《人间失守》 《人间失守》正文 第1章 女巫之槌【1】 芜津市突降暴雨,冲撒了弥漫在城市上空回溯而来的秋老虎热潮。豆大的雨滴滚着雾霭瓢泼落下,城市排水系统跟不上积水速度,芜津市一夜之间变成一座湿雾凝结的沼泽。 旺阳路如同其他街道一样,地面压着一层没过脚踝的积水,公路上的车辆碾着雨水驶过,不断掀起一阵阵泥浪。人行道上打伞披雨衣的行人不约而同的避开了路边,埋着头躲着风雨匆匆走路。恶劣的天气环境下,这座城市显得比往日更加匆忙。 一个穿着警服,肩膀上警衔二级警督的男警察撑着伞站在路边,不停的往路面上来往的车流来回张望。 十几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受雨天湿滑的路面影响,老早就开始闪烁刹车灯。谨慎的司机将车子以龟速拖行了几十米,才像一位风烛残年的老人般悠悠停在路边。 警察撑着伞,缩起脖子以避风雨,小跑向停在路边的出租车。 “你要是再不来,我就派人去接你了。” 警察弯腰,把伞挡在了车顶,从出租车里接下来一个穿登山靴,黑色风衣,手持一把黑伞的男人。 男人身材偏瘦,个子很高,站在伞下不得不矮了几寸腰,于是把伞从警察手里接过去,迈步走向停着两辆警车的小区门口。高档的小区门楼贴满光洁照人的大理石瓷砖,虽然滚落着络绎不绝的雨水,但是瓷砖明亮,使得墙面就像一条玻璃色的溪流,清楚的映射了两个男人不断走近的身影。 在纯净且扭曲的水流中,穿着风衣拄着黑色雨伞的男人披着漫天风雨,他眼神冰冷,面容沉郁,皮肤在侵肌裂骨的冷雨中呈毫无生气的冷白色。他从容走在雨中的样子,仿佛和暴雨融为一体,像是暴雨催生了他,或者是他带来了芜津市渡劫般的暴雨。 “既然你认为是自杀,还找我来干什么?” 男人手中拿着伞,却不撑开,而是把伞当做手杖拄着。他的步伐平稳却有些缓慢,貌似是依附着手中的雨伞才可走路。 虽然伞被他撑着,但是警察担心他随时会把伞扔下似的,一手虚拖在他手肘下,闻言讪笑了声:“这不是以防万一么,万一漏报了一件冤假错案还是小事,断错了上面这位大爷的死因可是大事。” 警察抬手往面前的一栋单元楼上指了一下,脸上并没有对死者的悲悯和同情,满是奚落之意。 说话间,他们到了单元楼下。男人随着警察的指引看了一眼耸立在雨中的单元楼,随后在夹岸落花缤纷的甬道边止步,看着停在一株合欢花树下的白色林肯。 这辆林肯高档的车身遭受了程度不一的损坏,车表五花八门,彩灼缤纷,一层雨水也洗不掉的油漆罩在车身上。车窗玻璃,车顶,车门都有深陷的凹槽。明显是造了严重的打砸,并且还是群殴。车身上还留着刀匕的刻字,尽是些脏话。 警察道:“这就是死者郭建民的车,恨他的老百姓太多了,所以我找你来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自杀。” 男人只站在伞下朝轿车上瞥了一眼,然后走进单元楼,按下电梯键问道:“什么人?” “都闹疯了,你不知道?” 男人虽按了上楼建,但是指示灯却没亮,或许是因为他用力过小,或许是因为指尖沾了雨水打了滑,总之电梯并没有运作。他明明看到了,却没有按第二下,而是目光懒倦的看着,既不在乎,又不专心的模样。 警察看了一眼他线条冷峻的侧脸,第二次按了上楼建,等电梯门开了,和他并肩走进去,道:“大型国企矿物集团旭日钢铁上个礼拜宣布破产,几万名工人失业。这几天工人们不断闹事,不光在市委闹,都闹到省委了。个别激进分子还打砸了集团领导人的车,今天这个死者郭建民,就是破产小组的领导。像这种国有企业,不出事还好,一出事儿,那可是一窝端,到处都是拖泥带水的连带责任,谁都跑不了。检察院提起公诉,把几个直接领导人查了个底儿掉,其中情况最严重的就是这个郭建民,据说至少贪污了……” 话还没说完,电梯门开了,男人把伞还给他,拄着自己的伞率先走了出去:“哪个房间?” “往右拐,801。” 警察抖落伞上的雨水,跟上他。 801房门前站着两个民警,民警见到他,都抬了抬手向他打招呼:“魏老师。”随后向他身后道:“周所。” 周毅清站在门口拍了两下手,引起房间里几名警察的注意,扬声道:“大伙儿先停一停,让魏老师看看。” 魏恒已经戴上了脚套,把随身携带的雨伞靠在门外墙边,取下手上的黑皮手套揣在口袋里,然后从一名民警手中接过一双白手套戴好,迈着平稳缓慢的步子进屋了。 郭建民死在书房,周毅清所说他自杀不是没有道理的,郭建民死时衣着齐整的坐在书房椅子里,身上无伤,房间整洁,面容安详,且桌上摆着一份遗书。 魏恒拿起遗书看了一眼,见上述内容尽是交代了一些个人财产,到符合遗书的推测。除此之外桌面上还堆着一叠乱七八糟的文件,他把遗书上的字迹和文件上的签名用肉眼简单的比对了一下,粗略确认字迹确实出于同一人之手。 既然有遗书在场,并且现场明显没有经过破坏和打斗,结合郭建民此时的处境,倒是很有可能在舆论的痛恨,和司法的紧逼之下自杀了之。 魏恒放下遗书,站在死者身旁,先仔细的扫视一遍死者的神态,和其身体形态,然后凑近死者颈部闻了闻,道:“氰化物中毒。” 周毅清问:“液体还是气体?” “液体,死者口鼻处有很淡的苦杏仁味。” “苦杏仁?我怎么闻不到?” “正常,大多数人都闻不到。” 魏恒垂下眸子在桌面上扫视一圈,然后慢慢的在桌角处的垃圾桶前蹲下,略一翻找,找到一只空的注射器。 周毅清连忙递给他一只证物袋:“这就是毒液的容器?” 魏恒把注射器放入证物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来,淡淡道:“里面还有液体残留,想知道是什么溶液,可以带回去做鉴定,我现在只能给出推测。” “那你推,尽管推。” 死者脚边碎了一只杯子,玻璃残片上沾有些许牛奶液体,魏恒拿起一块闻了闻,静思了片刻,把玻璃残片递给周毅清。然后一言不发的检查起死者的领口和裸露在外的皮肤,问:“谁报的案?” “王屹,郭建民的同事,也是破产小组的领导人。今天早上八点钟和郭建民的助理到这里找郭建民商量事情,结果就发现人死在书房里,遗书就放在桌子上。” 好歹‘合作’了好几个月,周毅清知道他办事的习惯,不消他细问,就把问题叙述完整了。 “第一目击者是郭建民的同事和助理,我们查过外面走廊,和小区门口的录像,从昨天晚上十一点钟郭建民回到家,到今天早上案发,他的确没有访客。郭建民的同事和助理也不熟悉,都是临时被调入破产小组,所以我觉得他们两个不存在串供的嫌疑,也没有杀人动机。” 虽然魏恒看似在旁若无人的检查遗体,但是周毅清知道他听进了自己说的话,因为他看到魏恒听到自己说‘也没有杀人动机’时,魏恒那两片有些苍白且削薄的嘴唇微乎其微的拉出一丝弧度,极轻的笑了一下。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当事人可以清楚的感觉到,自己被他取笑了。 周毅清摸摸鼻子,照例无视了他的这丝傲慢。 魏恒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解开了死者的皮带,检查尸体的僵硬程度和尸斑的复原速度,用他那不冷不热,不高不低,却十分清晰,足以让每个人听到的声音道:“尸温三十度,尸斑处于坠积期,恢复时间是八十三秒,空气的温度和湿度是多少?” 他发问的语调也像在自说自话,并且没有特定的询问目标,很容易被人所遗漏。但是房间里的民警都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听他发问,一个女警连忙道:“温度二十三度,湿度三十九度。” 魏恒伸出带着白手套的手在尸体股沟处轻按,道:“结合死者下肢出现尸僵来看,死亡时间超过七个小时,应该是凌晨一点钟左右。” 周毅清摸着下巴想了想:“凌晨一点钟?那我可以确定当时郭建民没有访客,他一个人在家。” 魏恒仍旧不答话,而是拉起死者的手臂看了看,随后扒开死者的领口,接着分析道:“身上没有防卫伤,根据骨骼扭曲程度来看,死者是在喝下氰化物溶液后的几秒钟内毙命。”说着垂眸看了一眼地上的一滩碎玻璃:“氰化物溶液的载体就是这杯牛奶。” 周毅清接上他的话:“既然没有访客也没有防卫伤,牛奶只能是他自己主动喝的。” 魏恒退后两步,看了一眼开在死者身后的书房窗户,然后走上前伸出手试了试室外的温度。片刻后,他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那份遗书,一双漫着清光的细长眸子微微闪了闪,唇角轻轻一抿,似乎是笑了一下。 他忽然走出书房,周毅清忙跟上他,看着他到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盒已经打开的牛奶来回看了看,然后又拿起一盒还没开封的牛奶看了看,末了又拿了一只杯子,倒了半杯已经开封的牛奶。 “这里面也有毒?” 周毅清走上前,看着魏恒手里半杯牛奶问道。 魏恒没说话,只是把杯子拿高,像是科研人员在调配试剂般认真的观察着杯中的牛奶,似乎在用肉眼分辨其中有没有毒。 周毅清看着看着,脑袋里忽然划过一丝转瞬即逝的灵感,忙道:“如果毒在牛奶盒里,不是在杯子里,那就说明郭建民死于他杀?!” 注射器被扔在书房垃圾桶,看起来就像是郭建民倒了一杯牛奶,然后又注射毒液自尽。但是反过来思考,如果牛奶盒里也有毒,那被人扔在垃圾桶里的注射器就是一个障眼法,郭建民必定死于他杀。 但是魏恒只是闻了闻杯中牛奶,然后把杯子搁在厨台上,就说:“没有毒。” 周毅清大失所望,刚要追问,就见魏恒转向走出这间公寓,脱下鞋套和手套,又带上他自己的手套,拄着伞去赶电梯了。 守在门外的民警见他们出来,就问领导:“周所,他怎么说的?这案子上不上报?” 周毅清边脱鞋套边道:“报吧,我刚才看到他笑了一下,估计挺悬。” 他慢了一步下楼,看到魏恒站在玻璃门外的房檐下,面对着门外的风雨,举着手机似乎在寻找信号。 “是自杀还是他杀,给个准音儿啊魏老师。” 他走过去问道。 魏恒微低着头面无表情的按着手机,屏幕的反光在他漆黑的眼睛里划过一道刀锋般的白芒。片刻后,他揣起手机,拿过周毅清手里的伞,撑开了走入雨中,惜字如金道:“他杀。” 周毅清淋了一步雨,抢入他的伞下,不解道:“你不是说牛奶盒里没有毒吗?怎么是他杀。” 雨滴砸在伞盖上,似乎是要将伞盖砸出个洞,远远近近都是一片嘈杂混乱的雨声。 魏恒不得已提高了音量,不答反问道:“报警的是死者的同事还是助理?” “郭建民的同事。” “他能确定发现死者的时候,那份遗书就摆在桌子上吗?” “我们问过好几次,他们两个都说发现郭建民的尸体的时候,他面前就摆着那份遗书。” 魏恒略一思索,又问:“死者的生活用品之类的东西,是他自己亲自采买吗?” “你是问那些牛奶是谁买的?我们调查了,是助理的活儿,助理每个星期会给郭建民采买一次生活用品。但是据我了解到的,助理没有作案机会,并且有大量的不在场证明。刚才你不是也看了么,牛奶盒里没有毒,毒是下在杯子里的。郭建民死在凌晨一点钟,当时助理还在办公室加班。” 周毅清留心看他表情,见魏恒微微垂着眸子看着地面,雨雾濡湿了他浓黑细长的眼睫毛。 直到他说完了,魏恒的眼睛才眨了眨,滴落他睫毛上的一颗细小的雨珠在他抬眸的一瞬间无声无息的化作了粉末泡影。 魏恒并没有听他在说些什么,迟了片刻才意识到耳边的声音停止了,便道:“嗯?说完了?” 周毅清:…… 魏恒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然后抓紧了雨伞加快步伐,语速也变快:“凶手是助理。” 不等他问为什么,紧接着又说:“牛奶杯里的毒是死者自己主动喝下去的,所以死者身上没有防卫伤,房间也没有打斗过的痕迹。但是死者不是自杀。垃圾桶里的那支注射器是今天早上助理和死者的同事赶到的时候趁乱扔进垃圾桶里的,桌子上的遗书也是助理发现尸体的时候放在那里的,为了引导警方误以为死者是自杀。” “……证据呢,你怎么能确定遗书是助理放在桌子上的?” 魏恒拿出手机按了几下递给他:“我刚才查了昨天晚上的风级和风向,四级东南风,和死者书房的窗户所开的方向一致。如果那份遗书昨天晚上就出现在桌子上,不可能不被风吹掉,而且纸张表面没有丝毫水渍。今天早上七点钟才改变风向,所以遗书只能在七点钟之后出现在桌面上。” “那你怎么确定是助理?” 前方临近小区内部开的一间超市,魏恒边在口袋里找零钱,边说:“助理负责死者的生活用品采买,应该很熟悉死者的生活习惯,或许就包括死者睡前会喝一杯牛奶的习惯。他有机会把毒注射进牛奶盒。” “你刚才不是说牛奶盒里没有毒么?” 魏恒在超市门口止步,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我说的是此时放在冰箱里的那盒牛奶里没有毒,有毒的那一盒,已经被助理掉包了,他肯定随身携带者公文包之类的东西,如果你们查一查他的随身物品,还能在他销毁罪证之前找到那盒掺了毒的牛奶。如果没有发现也不要灰心,找一找这座小区的垃圾桶,以死者住所为中心,不出百米,肯定能找到一盒被遗弃的牛奶。” 他转身要进超市,胳膊忽然被人拉住。 魏恒皱了皱眉,面无表情的回头看向箍在自己胳膊上的手。 周毅清连忙撒开他,笑道:“不好意思,有点着急。那个,助理他没有掉包的时间啊,而且郭建民的同事也可以证明,他们看到尸体的时候,遗书已经摆在桌子上了。” 魏恒用力抿了抿唇,没有理他,走进超市拿了一包万宝路硬冰爵,付了钱又站在他面前,面色稍有缓和,翘着唇角不无讥诮道:“你也看到了,死者桌子上有很多文件,谁能确保发现尸体在桌子上看的那张纸和后来出现的遗书同一张纸?助理为什么没有作案时间?当死者同事报案的时候,谁能确保他在干什么?把一张遗书从文件里抽出来放在桌子上,把注射器扔进垃圾桶,然后打开冰箱把半盒牛奶掉包,但凡找个手脚麻利的人去干,整个过程连半分钟都用不到。” “你就这么确定牛奶被掉包了?” 周毅清还是有些疑虑。 “我刚才看过已经开封的牛奶盒的生产日期,是三天前的。其他没有开封的牛奶都是同一批次,五天前生产的。既然助理一周帮死者买一次生活用品,那么那些牛奶应该都是九月二十四号,也就是五天前生产,怎么忽然冒出来一盒二十六号生产的?” 魏恒从他手中拿回自己的手机,在衣服上蹭了蹭,然后和烟盒一起放进风衣口袋,又往小区门口走。 “还有一点。” 周毅清追问:“既然郭建民不是自杀,那他写遗书干什么?” 出了小区,魏恒沿着人行道往临近的公交站走去:“他写的不是遗书,是遗嘱。” “遗嘱?” “嗯,准确来说,是遗嘱草案。我猜他应该在联系律师定遗嘱,这一点很好求证。找到他的律师问一问就清楚了。” 把前因后果解释清楚,刚好到了公交站。暴雨天,等公交的人不多,只有两个学生打扮的年轻的女孩子站在站台一角,额头抵在一起在兴高采烈的聊着什么。 周毅清跟着他走到了公交站,又问:“那助理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魏恒转头看他,英眉微蹙,一脸莫名其妙的反问:“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见过他,更没有做人像剖绘。” 周毅清:…… 哎,脑子被雨冲坏了,竟央他按照这么‘简单’的案子做刨绘。 周毅清一边笑,一边拿出手机联系了派出所的同事,要他们扣下郭建民的助理和同事,同事着人搜查小区内部的垃圾桶。 “谢谢你啊魏老师。” 周毅清朝他伸出手,笑道:“托你的福,我们华阳区派出所的结案率又高了一筹。” 魏恒正在看公交线路途,闻言,意思性的伸出带着黑手套的右手和他握了握手。 周毅清也看着公交线路图,见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长淮路‘公安局’的站台,忽然想起他前两天和自己‘辞行’。 “你今天就去西港区分院局刑侦支队报道?” 周毅清问道。 魏恒仰头看着公交线路,伸出手沿着十三路公交车始发站一直移到‘公安局’站台,指腹在画着警徽的图纸上轻轻一点:“嗯。” “动作够快的啊,不过我早就知道我们派出所庙小,容不下你这尊大神。” 说着,周毅清又在他胳膊上拉了一把:“来,坐下聊两句,权当哥们给你践行了。” 魏恒还来不及把他的手抖下去,他就识相的先收手了。左右是要等公交,公交站的长椅还算干净,于是他在长椅上坐下,和周毅清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周毅清从裤袋里掏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递给他一根,然后又打着火帮他点着。 魏恒一手夹着烟,一手按着手机屏幕编辑短信。 周毅清盯着他经过在风雨中的奔波,垂在肩窝处被雨水濡湿的长发,只觉得他的头发更黑了,黑的像墨。连带着他的眼珠都浓黑的没有一丝生气和光亮。 “你这次去西港支队,都打好招呼了?” 周毅清口中的‘招呼’上至局长,下至队长,方方面面,不一而同。 魏恒按了几下手机,然后把手机揣进风衣口袋,抽了一口烟,如实道:“没有。” “了解你未来的合作伙伴吗?” “谁?” “邢朗,西港区刑侦支队的队长。” 魏恒轻轻的碾磨着捏在指腹间的香烟,淡淡道:“有必要吗?” 周毅清笑道:“我觉得,挺有必要。他不太待见像你们这种学术派精英,刘青柏之前在公安大学招过一个,不到一个月就被他挤兑走了,那倒霉蛋走了以后还嚷着要换专业,今后绝对不碰刑侦这一行。” 魏恒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是吗。” 他的态度浑不在意,周毅清也没有继续揪扯这个话题,正打算说点的,就听魏恒道,“你了解他?” 周毅清啧了一声:“也算不上多了解,我跟他共过事。” 魏恒转头看他,虽然眼神依旧风平浪静的,但是周毅清知道他想问什么。 周毅清没滋没味的笑了笑:“邢队长时运不济,三年前被刘青柏沉到治安队。鄙人好巧不巧,当过他三个月的领导。” 这句话的信息量很大,这位邢队长作为分局局长刘青柏的大将,在三年前被刘青柏下沉到治安队,且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再次被调任。回到西港区刑侦队混了一个正处级。 魏恒叠着腿,夹着香烟的右手搁在膝盖上,烟灰簌簌而落。 “为什么?” 魏恒问。 周毅清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脸上扬起即使嫉妒,又是羡慕,又带着不屑的笑容,道:“说起来也够他妈的浪漫。” “怎么说?” 魏恒耐着性子追问。 周毅清咂舌:“冲冠一怒为红颜呗。” 他掸了掸烟灰,简明扼要道:“三年前,当时你还在教书。芜津有一伙飞车党,专门在各大医院抢夺病人的医药费。有规模,有组织,还具有反侦察能力。搞的当时百姓哀声怨道,治安公信力一降再降,还闹出了两条人命。这案子一步步恶化,就被一层层的报到了西港区东部队,说来也巧,邢朗刚接这个案子,他女人就遭抢了。不禁遭抢,还受了重伤,据说是被飞车党在地上拖行了十几米。他领着东部队的刑警扫街,从西城扫到东城,动用了上百警力,和他自己发展的特情,不到一个星期,把飞车党连窝端了,大大小小抓了四十多个地痞流氓,审出十几个带案底的,还有三个背着命案。那些天,从派出所到预审,再到拘留所,全都被他塞满了人,整个司法系统上上下下跟着他连轴转了十几天。” 魏恒不动声色的听着,时不时往下按一按烟头,避免烟灰落在裤子上。 周毅清又点了一根烟,‘啪’的一声合上打火机,吐出一口白烟:“牛逼不在这儿,在后面。后来他把他女人带到警局指认那个抢劫她的人,哗——一通好揍。不过也不是瞎揍,后来我跟他聊过,为什么把那家伙朝死了打,他说看出那家伙眼神不正,绝对不是个简单的抢劫犯。结果还真给他审出一桩命案,悬了好几年,没成想破在一个飞车党身上。” 周毅清在鞋底磕了磕烟灰,接着说:“不过破案归破案,他用的法子不对,刑讯,当年正查这个。事儿闹的挺大。不过刘青柏把他沉到治安队也就是个过场,三个月后又调回去了,还升了职,从副支升到正支。按我说,老刘也是没人用了,邢朗在支队的时候,他是各分院局的铁腕子,结案率数一数二。邢朗下沉后,他的位置险些坐不稳。所以才把人又接回去,扇了一巴掌又给了个甜枣。这事儿虽然了了,但是被传的风风火火,邢朗也背了个‘刑讯’的污点,监察委有事儿没事儿就盯着他,虽然有刘青柏罩着他,但是始终不好听,我看啊,他的官路也就断在西港支队了。” 周毅清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中带有不加掩饰的窃喜和不屑。 魏恒对他们之间对同僚的风言浪语没有兴趣,只把他的话当故事听,听完后,莫名其妙的点出一个不算重点的侧重点:“他结婚了?” 周毅清倒是对这种八卦消息门儿清:“你是说他当年冲冠一怒为的红颜?结个屁婚,早吹了,也是一条光棍儿。” 闲话到此,十三路公交车摇摇晃晃的披着风雨来了。 魏恒站起身,把烟头扔进垃圾桶,等待公交车进站。 两个女孩儿好像赶时间,急急忙忙的跑过来抢在他前面上车,他不慌不忙的跟在女儿身后走出站台,淋了几步雨。 公交车发车在即,周毅清习惯了他从不与人告别,只坐在长椅上目送他,看着他拄着雨伞稳步上了公交车,拿出两枚硬币投入币孔。 赶在公交车关门的前一刻,周毅清忽然叫了他一声:“魏恒。” 魏恒回头看他。 周毅清笑问:“你到底瘸不瘸?” 还没等到魏恒的回答,公交车就开走了。 很快,他收到一条微信,魏恒简洁明了的给他发了一个字——瘸。 附赠一个聊天终结者表情,一个礼貌的笑脸。 《人间失守》正文 第2章 女巫之槌【2】 公交车上人不多,魏恒挑了一张靠近后门的座位坐下,褪下手套,十根手指来回捏了捏潮湿冰冷肤色苍白的指尖。 公交车走走停停,下车的人多,上车的人少。两站过后,上来一名四十岁出头的妇女,魏恒看着她步伐沉重的一路寻找支撑点坐在了自己前面的空坐上。 魏恒注意到她的原因是她神色十分憔悴,形容枯槁,久病不治似的。而且她脸上外伤显著。职业病促使他迅速的给这名妇女相了相面,从她眼窝,颧骨,额头上的那些淤青的浮肿程度和皮下组织挫伤的面积,以及伤口的施力方向来判断,她脸上那些伤出自同一只拳头,而且新旧伤交替。 又是一个被家暴的…… 不知不觉,魏恒开始观察前方的女人。 女人一上车就神情麻木的看着窗外。她皮肤皴裂,眼珠上蒙着一层絮网状浊物,想必是眼眶的浮肿催生了眼球上的分泌物。她虽然看似只有些皮肉伤,但是魏恒看的出,她那只蒙着一层浊物的右眼如果不尽快治疗,很有可能转为青光眼,造成失明。 大雨天出门,肯定是有一定的目的,但是他在这个女人身上却看不到手提包等物,她手里只拿着一把一看就是粗制滥造的雨伞。雨伞倒置着被她靠在座椅边上,伞盖上汇集雨水留下伞头,顺着不平整的车厢地板往后淌,很快淌到了他脚下。魏恒抬起踩在雨水中的左脚叠起双腿,看了一眼还在不断淌水的雨伞,只在伞盖夹缝中看到依稀有‘旭’‘集’字样。 一个遭受家暴的女人不足以引起他过度的关注,魏恒很快把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看着窗外略有所思,只在女人下车的时候又向她看了一眼。 雨天路滑,公交车也减速,十几分钟的路程走了二十几分钟。 魏恒下了公交车,立在站台下,望了一眼马路斜对面的公安局,然后撕开烟盒点着一根烟。 烟圈不知不觉的燃到尽头,他扔掉烟头,迈步走出站台。 过马路的时候,他抬手扯下了绑在脑后的一根发圈,一头微卷的黑发顿时垂下,不长不短的蓄到了颈窝,遮住他脸上一部分颧骨,和脖子两侧修长的线条。 警局门口保安室的窗口前趴着一个老太太,操着一口南方口音,或许是因为她自己耳背,所以生怕别人也听不清,把嗓门扯的很高。 魏恒走过去的途中已经听清楚了老太太的来意,老太太说火车站西街那边有大批女人在揽客卖淫,要警察去管一管。 保安在大声劝老太太去找火车站辖区的派出所,没留意老太太身后什么时候站了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男人没打伞,也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样,就站在老太太身后淋着雨。 乍一看他那冷白色的面孔和蓄到颈窝的长发,保安把他当成个女人,稍一细看他的眉眼,才发现他是个极俊俏的男人。 “你有事啊?” 保安越过老太太问他。 魏恒把证件递给他,道:“我找刘局长。” “你等一等,我核实一下。” 保安拿起内线电话打到了局长办公室,无奈老太太一直缠着他,还激动的扯着他的胳膊要把他从保安室里拽出来,导致他没能成功的和局长通话。正当他焦头烂额的时候,一个撑着绿伞的女人解救了他的尴尬。 来人是一个留着干练短发的漂亮女人,她走路的声响很轻,直到一把伞罩在头顶,魏恒才察觉到这个女人站在了自己旁边。 女人提着几个打包的饭盒,对保安说:“不用核实了,我带他进去。” 这个女人体型纤瘦颀长,和魏恒站在一起,竟不比魏恒低多少。她眉眼间的气韵有些冷漠,还有些不近人情,属于那种男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敢明目张胆的看第二眼的类型。 魏恒向她道谢,然后主动接过她手中的伞,和她并肩走向警局办公楼。 路上,女人只淡淡的打量了他一眼,然后向他伸出左手,用比他有过之无不及的清冷的嗓音道:“沈青岚。” 魏恒握住她的指尖,很快放开,道:“魏恒。” “你就是陈教授的助教?” “是。” 话题点到即止,谁都没有更进一步了解对方的意图,两人就这么一路无话的进了大楼。 沈青岚告诉他局长办公室在六楼,然后就消失在楼梯拐角。 魏恒独自上了六楼,途中不断用警员在上下楼途中和他擦肩而过,有两三者对他略一张望,以示好奇。更多的人则是直接无视了他。警局办公楼内忙碌且有秩序,并没有因为一个外来者而乱了运转已久的步调。 局长办公室门半敞着,魏恒站在门口,第一次见到这位刘青柏局长。 刘青柏身材魁梧,粗壮结实,脸型方阔,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光洁坚硬的额头像是被文火细细的烤过。过半百的年纪使他看起来像是一位征战沙场的老将。 魏恒敲响办公室门的时候,他正站在办公桌后看文件。他一手夹着一根烟,一手远远的拿着一份文件,鼻梁上驾着一副老花镜。虽然岁月把他的外表打磨的愈加坚强不催,但是耐不住老花眼的折磨。 魏恒笑道:“刘局长。” 刘青柏转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年轻人,仅用了几秒钟思索他的身份,随后摘下眼镜笑道:“进来吧,我正好在看你的资料。” 早在他来之前,所有的聘用事宜已经事先交涉好了。魏恒和刘青柏的谈话很顺利也很短暂。刘局只谈了谈陈教授,谈了谈对陈教授举荐之人的信任,然后谈了谈他那几毛钱薪水,就挥挥手,让他下楼述职。 恰好沈青岚从门口经过,他就叫住沈青岚:“小沈,你带小魏熟悉熟悉环境,见一见同事。” 沈青岚见了领导依旧是不冷不热的样子,站在门口道:“那我先带他随便参观参观,邢队还没回来。” “嗯,邢朗回来了让他上来找我。” 于是沈青岚领着初来乍到的新同事从一楼到四楼,在每个部门办公室里都转了一遍,转到四楼队长办公室的时候,站在走廊里,道:“这是我们队长办公室,楼下那间是副队长办公室。副队长基本不管事儿,以后你和正队长打交道的时间比较多,邢队现在还没回来,我先带你去你的办公室看看,待会儿他回来了,你再来见他。” 魏恒抬头看了一眼门框上印着‘队长办公室’的标牌,点点头,才要跟她走,就听楼下传来一阵嘈杂脚步声和说话声。 警员们虽然忙,但是他从来了到现在,还没见人敢高声大气的说话,人人都是自顾自的低头忙碌,和同事交流也控制在正常的音量当中,很有作为执法机关的严肃性和纪律性。但是此时从楼下传来的声响则是把办公楼外围一层框架堆砌的透明外壳击的粉碎。 上下两层楼道里顿时喧闹起来,气氛在瞬间大变。而除了他以外的所有人都习惯了这种变化,脸上均是习以为常。沈青岚凝神听了听楼下几个男人的说话声,懒懒的往墙上一靠,扣着食指圆润的指甲道:“回来了,在这儿等等吧。” 似乎预感到这层楼道即将人来人往,魏恒往旁边站了一步贴着墙根,看着前方楼梯口方向。 很快,从三楼上来几个披着统一样式的黑色雨衣的男人,把楼下的喧闹带到了楼上。走在最前方的男人身材挺拔又修长,拿着步话机和频道里的人对话。 “省道又怎么了?行了行了行了,我派两辆车过去给你们开道儿,尽快把人拉到医院……找个安静的地方跟我说话!听不到?让你们技术员再架一条线啊天才!” 领头的男人微低着头,魏恒没看清他的脸,只看到他那两条紧锁的眉毛,和他黑沉沉的眼睛里因不耐烦而迸发出的逼人后退的凶意。 在这个男人露面的同时,原本寂静的楼道果然变得匆忙起来,几个办公室的门不约而同的打开,刑警们一个接一个的冲他喊话。 “邢队,西环路的施工工地非法占地,框架倒塌砸死人的案子,检察院让咱们尽快调查清楚。” 邢朗站住了,甩着步话机上的水滴,回头看着那个警员,拧眉不耐道:“还查什么?查承包商和项目部长喝了几顿酒酒桌上点的什么菜?说了什么话叫了几个小姐?检方嫌证据不够就自己出手,只要能把那条人命搂回来,谁他妈敢有二话。” 这边方了,那边又道:“头儿,高速公路103路段被大雨冲毁造成塌方,发生一起连环车祸,治安队让咱们拆调几个人,去现场帮忙。” “你别管了,我在和武警队协商。” 邢朗脱掉身上**的雨衣拿在手里朝办公室走来,拿起步话机又道:“我说再架一条线!架一条单线,单线!我听你们那儿比开音乐会都热闹!” 随着他疾步走近,魏恒闻到他身上那层雨衣也盖不住的长时间坐在封闭的车厢里特有的汽油味,和烟熏火燎的烟味。 邢朗似乎裹挟了一阵冷风,视若无人的从魏恒身边走过,进了办公室。 沈青岚走到门口扣了扣房门,正要开口却被里面的男人抢了先。 “你带着小李去一趟法院。” 邢朗把雨衣搭在衣架上,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热水,吹散杯口飘散的白雾,道:“刚才法院那边来电话,姓吴的忽然在法庭上拒不认罪,还改口供,你去看看。” 沈青岚秀眉一拧,冷冷道:“这老王八蛋安的什么坏心眼,所有人都一清二楚,他既然能在法庭上改口供,那就肯定是拜了那座菩萨了。” 邢朗喝了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喉管往下淌,让他忍不住皱眉,声音愈加低沉道:“有困难吗?不行我就派别人。” 沈青岚极其轻蔑的冷哼一声,道:“没有,既然他不想为金融欺诈罪买单,那下次就让他死在法庭上,他才知道做一个诈欺犯的好处!” 魏恒暗暗向她侧目,明白了她是准备往更深处扒拉这人的罪状,意图把这人一脚踹到无人可营救的深渊里。 邢朗倒是习惯了她的行事作风,摆了摆手示意她赶快出发,然后把水杯搁在茶几上放凉,移步到窗边的文件柜前。 沈青岚却没走,看着他沉郁的脸色问:“你没休息好?” 邢朗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根点燃了叼在嘴里,打开文件柜边找文件边说:“暴雨天,所有航班都被取消。我和小徐只能开车从银江回来,还没进家门儿就被他们拽到高速公路塌方现场,眼睛都没阖一下,酒他妈的还没醒。” “小徐也喝酒了?” “没有,我放他回家休息了。” “你跟谁喝?” “还能有谁,楚行云那几块料。” 沈青岚要走时才想起站在门口多时的魏恒,拍了拍脑门道:“差点忘了。”说着又转身向里道:“邢队,这位是刘局聘请的顾问。” “砰”的一声,一大摞文件被扔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重响。 邢朗正要蹲下挑捡文件,就听沈青岚说起了前两日刘局和他说过的‘顾问’。连日奔波的疲惫让他站的懒倦又随意,逆着背后窗户打进来的一层黯淡的天光,双手习惯性的掐在腰上,抬起一双又深又沉的眸子朝门口看了过去。 魏恒站在门口,迎着他的目光,微微笑了笑:“您好,邢队长。” 作者有话要说:注:楚行云是【死无罪证】的男主角。 《人间失守》正文 第3章 女巫之槌【3】 邢朗看着他,没动静。 魏恒定了定神,正要抬脚朝邢朗走过去,就见一个还来不及脱下雨衣的警察先自己一步,走进办公室。 “邢队,华阳区派出所那边传来消息,郭建民死了。” 邢朗接住他递过来的手机,笑道:“呦,周所。” 邢朗转身靠在桌边,侧对着门口,和电话那头的人说话的时候,时不时的往门口看一眼。 “死了?” 他皱着眉,拇指掸了掸烟灰:“怎么死的?” 魏恒被他晾在门口,吃了一会儿冷风,静静的听着他和周毅清聊起了郭建民的案子。 大概五分钟后,邢朗掐掉电话,把手机还给前来报信的刑警,捏着烟抵在唇边,扯起一侧唇角似笑非笑道:“操,真便宜他了。” 说完转头看着门口,抬手朝魏恒打了个响指,笑道:“请进。” 于是魏恒拄着雨伞慢慢的走进去,停在邢朗面前,道:“您好,我是魏恒。刘局长应该和您说起过。” 邢朗脸上很静,静的没有表情,他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是想把这位新来的顾问看的清楚些。 人的第一观感只来自于一个人的外貌和气场,此刻在邢朗眼中,魏恒的确和上一任精英不太一样。新来的顾问长得极好看,好看到挑不出差错。更为扎眼的是他留着一头微卷的长发,不算很长,刚到蓄到颈窝,但在男人当中也是相当少见了。 在他之前,邢朗见过不少留长发的男人,一种是满脸络腮胡扎着马尾辫的糙汉类型,一种是即文艺,又忧郁,转了性的林妹妹的类型,还有一种不成风格,不三不四的类型。但是留长发留的这么顺眼,这么没有违和感,即不邋遢又不娘气,反而衬托出一身清贵之气的类型,他还是第一次见。 不知不觉的,他就盯着魏恒看了好一会儿。 魏恒被他盯着,起初还能保持镇定,后来就有些慌了神,但又躲不开,只好硬扛着。 邢朗没发觉他陡然的紧张和不耐,只注意到他别脸看向别处,眼褶微微颤动,交握在一起拄着雨伞的双手,右手拇指重重的碾磨左手虎口。 邢朗这才恍然,哦,这个人是在紧张。 “……我们见过?” 这是邢朗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魏恒全面警戒且紧绷的大脑迅速的把他这句处理了一遍,然后笑道:“我想,今天应该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邢朗发现,虽然魏恒一直在直视自己的眼睛,但是魏恒的目光却是虚浮的,甚至可以说是躲躲藏藏。魏恒微微收起的下颚,说话时刻意带出的笑意,不卑不亢的姿态,以及他那双目光沉静的眼睛都表明这个人在刻意削弱自己的存在感,丝毫不愿乍泄锋芒,只想静悄悄的隐于人后。 从窗外吹进来一道风,吹断了邢朗衔在唇角,光圈染过后化成灰烬的香烟,‘啪嗒’一声,烟灰掉在他手里的文件封皮上。 邢朗抖落掉在文件上的烟灰,笑问:“这么紧张什么?我长得很吓人吗?” 魏恒微微抬眸看他一眼,客客气气,礼貌疏离道:“没有,房间里有点冷。” 他随便找了个借口,没想到邢朗还真的去关窗了。 邢朗关上窗户拍掉手上的雨水,又回到他面前,伸出手道:“邢朗。” 魏恒隔着手套和他握手:“魏恒。” 邢朗低头看了一眼他带着手套的右手,眼中陡然揣了些意趣:“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魏恒收回自己的手,不易察觉的往后撤了小半步,道:“都可以,在学校里学生都叫我魏老师。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邢朗笑道:“那多没礼貌,我也叫你魏老师。你觉得怎么样?魏老师。” 他本来的嗓音就低沉,叫出‘魏老师’三个字的时候又刻意压低了声音。这三个字听在魏恒耳朵里,就像被一道钢刷轻轻的擦过耳廊,往耳蜗深处刮瘙。 虽然对方无意撩拨,且浑身的气场和脸上都大写着四个字——钢铁直男。但是魏恒仍旧因为他看自己的眼神,叫自己名字的声音而心口一燥,小腹一紧。 因为他是GAY,对男人的目光总是很敏感。然而邢朗在他眼中就属于极其适合滚到床上发展为炮友的那一类男人,有一种男人天生适合做炮友,只消看他一眼,或者听他说一句话,就很容易被他撩动**。 邢朗就是这种男人。 魏恒以不变应万变道:“可以。” 说完,他站不住似的往后退了两步,倚在桌边。 邢朗留意观察他每一个动作,看着他不离身的雨伞问:“魏老师,腿脚不方便?” 魏恒道:“一点小毛病。” 邢朗咂舌:“真可惜。” 魏恒抬头看他:“可惜什么?” 邢朗笑道:“可惜你身上这点小毛病,我刚才一进楼就听到几个女警围在一起说什么‘岚姐领进来一个神仙似的哥哥’,就你这模样,如果脚上没有那点小毛病,你能在从我这儿离职后领走几房妻妾。” 魏恒明白了,自己这是被他摆了一道下马威。他是陈教授塞进来的关系户,再者年轻又面嫩,没人相信他有几分真本事,这人也把他当成了空有其表的朽木。 魏恒早在他冗长的‘相面’中心生烦躁,此时又被他奚落,心中不免大为光火。魏恒迎着他的目光,并不想自己争辩,只想恶心他。 短暂的对视后,魏恒干脆利落的笑了笑,道:“邢队长不用担心,我领不走你的小姑娘。” 邢朗饶有兴趣的问:“为什么?” 魏恒看着他的眼睛,清清爽爽道:“因为我是同性恋,我要领的话,只能领走几个小伙子。” 邢朗是直的,这点太明显了,魏恒当然也看的出来。而且他推断邢朗很有可能还是个恐同的。如果邢朗恐同,那他自爆同性恋身份,无疑对邢朗是一种折磨。 像是复仇成功似的,魏恒看着他,嘴角挑起一丝得意的笑容。 邢朗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听他说自己是同性恋后,只是保持沉默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大大方方的一笑,说:“嗨,这有什么,常有的事,你别有压力,保持平常心。” 魏恒被噎住了似的,脸上有些不自然,决定把话说得更直白些,看着他的眼睛道:“我喜欢男人,你不介意?” 邢朗笑了笑,上前几步把和他之间的距离拉近,近到只有一步之遥,一手撑着桌面一手掐着胯,姿态颇为风流浪荡,道:“不介意啊,因为我不分男女,只看脸。” 邢朗看着他的脸,着重补充道:“别介意,我颜控。” 魏恒:…… 此时,他清清楚楚的看到邢朗的脸上写着一行大字——来啊,看谁能恶心死谁。 不过他们谁都没有被对方恶心死,两人之间的谜之较劲忽然被几声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披着雨衣的刑警去而复返,站在门口道:“邢队,有人报案,在垃圾场发现一袋儿胳膊。” 邢朗:“……什么东西?” “碎尸啊头儿!碎尸!” 《人间失守》正文 第4章 女巫之槌【4】 芜津市城市的周边分布着几个规模不一的垃圾场,是城市里生活垃圾和工业垃圾的暂时聚集地,所有的垃圾分类处理过后,大部分将运往焚烧厂,变成从地面涌向天空的一股浓烟。 芜津市临水而建,一条余江水切着城市东面流过,江水的一条分支无法汇入大海,成了一片死湖,死湖边就坐落着芜津市最大的垃圾排泄地。 发现尸块并且报案的是垃圾场的分类人员。因为这两天风大雨大,垃圾污染湖水的情况愈演愈烈,所以工人们披着雨衣加班加点的分类处理垃圾。 一个装着尸块的黑色塑料袋,忽然出现在层层生活垃圾之下。 魏恒随着大部队赶到的时候,勘查组的警员已经分布在一座座小山似的垃圾堆上,披着风雨搜寻尸块。 暴雨也压不住垃圾场中细菌的增生繁殖,即使有雨水压制,垃圾场的气味也是相当令人感到窒息。在这片窒息的环境中,警员们在空地上临时搭了一个雨棚,搜寻来的几只黑色塑料袋就搁在雨棚下。 邢朗小跑窜入雨棚,打开其中一只黑塑料袋,就看到七零八落的肠子裹挟着尸块躺在袋子里,尸水黏腻,虫蚁乱爬。 几个没经验的刑警往里看了一眼,纷纷捂着嘴跑到雨棚边上干呕。 邢朗虽然经验丰富,但是手段如此恶劣,把尸体分解的如此‘细致’的碎尸案着实少见。他面色阴沉的把袋口合上,拔掉白手套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你在哪儿?出现场了你还休个屁休!赶快回来!” 他正和法医交涉,忽见魏恒蹲在他身边,又把袋口打开,探出食指隔着白手套在尸块上按了按,随后观察尸块的切割表面。 魏恒面色平静,神态专注,倒是身经百战,有条不紊的模样。 邢朗看着他手法娴熟的翻了一遍肠子,黄褐色液体立刻染满了他的十根手指,而他浑然不觉似的,又打开了另一个装着石块的垃圾袋。 魏恒对这些血淋淋的尸体的容纳度超乎他的想象,他本以为魏恒会像上一位精英一样,看一眼尸体就捂着鼻子吐半天。万没想到魏恒能把这一堆烂肠子翻出一朵花来。 忽然之间,邢朗就忽然就涌起一二分对此人的信任。 “法医的活儿你也能干?” 他问。 魏恒偏着头观察尸块切割面的痕迹,淡淡道:“一点点。” 他又移到另一只塑料袋面前,边观察边说:“肌肉和皮下组织已经开始产生气体导致尸体表面**气肿,死亡时间大概在七至八个昼夜。” “你说的是死亡时间,那抛尸时间呢?” 魏恒撒开塑料袋口,看着邢朗问:“你认为这里不是第一现场?” 邢朗给他一个‘你这不是废话吗?’的眼神,然后抬手虚指了一圈,道:“看看这里的环境,出入的只有垃圾场的工作人员。如果这里是第一现场,死者的身份基本就可以固定在工作人员里。死亡等同于失踪,就算咱们不清楚他们有没有人失踪,内部的人还不清楚吗?现在发现尸块,垃圾场那边到现在都没有动静,那就说明这些尸块不是内部人员,只能是‘外来人口’。” 出于第一印象败坏好感度,魏恒只觉得他粗鲁又狡猾,即使邢朗分析的头头是道,他也很不情愿承认邢朗的脑子转的利索,想的清楚。 魏恒道:“你说的外来人口,只能被垃圾车运过来。” 邢朗看了一眼还在垃圾堆上翻找碎尸的刑警们,末了又垂下眼睛看他:“说说你的理由。” 魏恒起身走到雨棚边,把双手伸出去借着雨水洗刷手套上沾染的脏水,淡淡道:“这里的地面凹凸不平,有很多乱石和碎玻璃,碎尸又丢在最靠近湖边的地方,离场边很远。电动车和自行车很难进入垃圾场内腹,携带装有碎尸的塑料袋又很引人注目,而且垃圾堆很高,人力很难扔上去。目前看来最后可能抛尸的工具就是垃圾车。” 邢朗从一人手中拿过去一件雨衣,边往身上套边说:“先不着急划定嫌疑人范围,你想办法确定垃圾车抛尸的时间。” 魏恒没搭腔,向助理法医要了一只证物袋,又回到尸块前蹲下,拿着镊子从**的尸块中连皮带肉切下来一块,放进证物袋:“垃圾场是蚊虫增生的地方,蚊、蝇、等双翅目卵生类昆虫很多。普遍情况下,一个人死在野外不到十分钟就会吸引蝇类产卵,这两天虽然暴雨,但是两天前的气温居高不下,是繁殖虫卵的好天气。我刚才查过天气表,两天前的气温平均在三十四度左右,虫卵经过八到十二个小时就可以腐化成蛆,这种蛆的生长速度是每天0.24到0.30厘米。带几只蛆回去鉴定虫龄测量长度,大概就能知道抛尸的日期。” 听他说完,邢朗也穿好了雨衣,系着雨衣暗扣笑问:“你还学过生物?” 魏恒站起身离开味道刺鼻的尸块,把证物袋交给法医助理,迎着他的目光,即虚伪又客套的笑了笑:“一点点。” 邢朗系扣子的动作慢了许多,认认真真,慢条斯理的把他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的重新打量了一遍。好像刚才在办公室里的会面不作数似的。 就是他这过于直白,且毫不避讳的眼神。魏恒被他这似曾相识的眼神看的再次心生不适,迎着他的目光跟他对视了几秒就顶不住了,只能偏开头无视他。 邢朗心里有点纳闷,心道他长得这么没有亲和力?怎么这位魏老师总是对他避之不及的样子?莫不是自己已经被这人不动声色的讨厌了? 然而魏恒侧过身避开他的目光,没事找事的踩了踩培着雨棚杆子的土,和旁边的刑警说起雨棚经不住风雨,马上就要塌了。 的确,临时搭建的雨棚质量很差,不一会儿就被风吹的七摇八晃,像一把破伞似的预被狂风掀去顶盖。 “头儿!” 暴雨天不能露天使用步话机,所以现场刑警的交流基本靠吼。 一个站在湖边的刑警用双手围了个喇叭放在嘴边,大喊道:“又发现一袋!” 邢朗朝他抬了抬手,却没着急过去,而是拿起铲子铲了几铁锹土,把栽着杆子的周边土壤培的结结实实,末了又狠狠跺了几脚。确定把杆子栽结实了,他撩起雨衣帽子盖在头上,迈步走入风雨中。 魏恒脱下白手套扔到地上,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站在杆子旁,眼角余光看着他逐渐没入风雨之中的背影。 他本以为邢朗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劳动力,把他也赶到垃圾堆里找尸块。不料邢朗栽好杆子准备干活儿的时候只是瞟了自己拄在身前的雨伞一眼,竟然什么都没说,带上雨衣帽子就出去了。 魏恒不知道自己遭遇的是新人应有的关照,还是邢朗对他特有的关照。 暴雨中,他看到邢朗掐着腰站在两堆垃圾中间开出来的小道里,冲着站在齐腰的湖水中捞尸体的刑警喊道:“水里那几个,先上来!” 有人问他怎么了。 “湖里的水比粪池子都脏,你们不要命根子了?把裆护好再下去捞尸体!” 水里的几个刑警连忙淌着水跑上岸,从他手里各拿了几只塑料袋躲在了没人的垃圾堆后面。 看到这儿,魏恒着实松了一口气,庆幸自己不用下水,不用护着裆,也不用操心下边儿发炎。 一袋袋尸块被送到雨棚下,魏恒和法医助理把每一袋儿都拆开看了。他发现这些尸块的腐烂情况差异显著,当在一个袋子里发现第二只人体的左手时,才笃定了心里的猜想。 站在水里捞尸体的邢朗忽然朝这边大喊:“魏老师!” 魏恒下意识的应了他一声,只是嗓门远不如他大,然而再拔高嗓门已是不能,于是走到雨棚边,遥望着他。 邢朗问:“能不能拼出一个全乎人?!” 魏恒抿了抿嘴唇,提起一口气,费劲九牛二虎的力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穿过风雨落在他耳边。 “你们再加把劲儿,我能给你拼出两个!” 然后,他看到邢朗似乎是愣了一下,站在水里两三秒都没动静。随后邢朗用力的往水面上踢了一脚,扬起胳膊在四周指了一圈,指挥刑警们扩大搜查范围。 虽然距离远,魏恒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但是略读一读他的唇语,就知道那话肯定不好听,甚至还有几句粗话。 魏恒唇角一挑,移开目光仰头看向还在落雨的天幕。 搜查进行了两个多小时,在这两个多小时里,魏恒测量了两只足长不一的右脚,推断出死者的身高和体重,又把已经找到的尸块分类称重,感觉差不多能够拼出两副完整的尸体才叫停。 天气情况实在恶劣,邢朗留下了几个人继续在现场搜查,带着大部队先撤了。 刚从污水湖里出来,邢朗就脱掉雨靴扔到了垃圾堆里,领着一群人走向警车的途中接了个电话:“你过来?来哪儿?我们都收队了,法医室等着吧。秦放,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小子就是故意的——” 魏恒走在旁边,勉强跟的上他的步子。只是下雨天路滑,地面又不平稳,形成一片片高低不平的水洼。邢朗踩着一双厚底登山靴在积水里走来走去如履平地,他当然就做不到了。 他拄着雨伞挑挑拣拣四处寻找落脚点,还不得不加快步子跟上领头的邢朗,冷不防脚底猛地打滑,身体往后一倒,顿时失去平衡。 眼看就要摔在泥汤里,一条手臂忽然伸过去揽住他的腰,用力把他往前带了一下。 邢朗讲着电话一心二用,余光看到魏恒消瘦的身板将倒不倒的模样,捎带手的扶了他一把。 这人横在自己腰后的手臂没有放下去的意思,于是魏恒往旁边撤了一步,只顾低头看路,权当刚才的意外没有发生过。 片刻后,邢朗挂了电话,扭头冲他一笑:“腰挺细。” 魏恒:…… 回去的时候,魏恒有意躲着他,没坐他的车,坐在一个身材高大,长相明俊的刑警车上。刚才指挥现场搜查的除了邢朗还有他一个,其他人都叫他‘宇哥’。 路上,他主动自我介绍:“陆明宇。” 这个陆明宇五官周正,两道眉毛像是修剪过的斜飞入鬓,很有些古侠小说中对正义之士‘器宇轩昂,英眉皓目’描写的精髓。 和他简单聊了两句,魏恒觉得人民警察就应该是他这个样,如此一身正气,且平易近人。 回到警局,魏恒率先摸进男卫生间洗手洗脸洗脖子,见卫生间里没有第二个人,于是扯了几张纸沾水,蹲下擦鞋子。 听闻楼道里脚步声逼近,他连忙站起身把纸巾扔到垃圾桶,打开水龙头洗手。 他并不同任何人寒暄,关闭水龙头拿起靠在洗手台上的雨伞走出卫生间,无视身后人的悄声议论。 刚才邢朗说在四楼会议室开会,而且着重点名要他参加。魏恒上了一层楼,刚出楼梯拐角就看到队长办公室斜对面的法医室门前站着两个男人。 其中一个是邢朗,邢朗身上差不多全湿透了。此时他把外套脱掉拿在手里,仅着一件薄薄的灰色圆领毛衣。正在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说话。 虽然楼道里人来人往,脚步声繁杂,但邢朗还是机敏的捕捉到了雨伞敲击在地面上的有序声响。 魏恒才朝他们走了两步,就见邢朗忽然转过头,向他招了招手。 在邢朗向自己招手的一瞬间,魏恒看到邢朗手里的那份文件,且在文件第一页看到了自己的名字,那是他的档案。 魏恒忽然放慢了步子,握紧了伞柄,走向他的短短几步中默默的深提了一口气,刻意的无视了他手中的那份档案。 等魏恒走近,邢朗再自然不过的卷起手里的文件慢悠悠的敲着左手掌心,看了魏恒一眼,又看向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简单介绍一下,这位是刘局聘请的顾问,叫魏老师。这位是——” “是你!” 魏恒一心只想着邢朗手里的档案,忽然听到这个穿白大褂的男人高声咋呼,登时被吓了一跳。 “我的天呐!竟然能在这儿见到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秦放啊,秦放!” 《人间失守》正文 第5章 女巫之槌【5】 这男人激动的双眼冒光,热情的不可思议,好像随时会扑过来抱住他。 魏恒下意识的往左移动步子,离他远了些,丝毫没察觉自己躲在了邢朗斜后方。 “秦放?” 魏恒纳闷的看着他。 秦放果真往前追了一步,双手乱摆了一圈,激动道:“蓝爵酒吧?我们在那儿见过,你忘了?” 虽然魏恒还是一头雾水,但是丝毫不影响秦放的热情。秦放忽然用力搓了一把脸,即将喜极而泣的样子,老鹰抓小鸡似的张牙舞爪走近他:“我找了你好久啊,酒吧老板说那天后你再也没有去过,我在酒吧等了你好几天,你都没有出现过。没想到会在这儿见到你!天呐,真是太棒了!” 秦放欢欣热烈的情绪没有感染到魏恒分毫,魏恒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平静的有些过于冷漠。倘若秦放的脸皮但凡薄一些,神经稍微纤细一些,就能察觉到自己正被魏恒冷遇,不亚于用自己的热脸贴上了他的冷……那啥。 在秦放闪闪发光的双眼注视下,魏恒终于想起他的脸来。但是想起秦放的脸并没有让魏恒感到解脱,相反,他的神色更为戒备,目光更为冰冷。 魏恒想起来了,一个月前在蓝爵酒吧,他的确‘邂逅’了一个帅哥。当时酒吧客满,帅哥主动找他拼桌子。并且热情的请他喝酒,酒后还主动买单。念及是萍水相逢,且走出酒吧大门便老死不相往来,魏恒才掉以轻心,接受了秦放的拼桌。那天晚上他和秦放喝了一夜的酒,后半夜俩人都醉了,以至于后来聊了些什么,魏恒完全失去了印象。只记得第二天凌晨在酒吧门口分手时,秦放约他晚上老地方见。 魏恒当时已经喝大了,便稀里糊涂的应下。然而他回到家里睡了一觉,宿醉后断了片儿的记忆随着帅哥的脸一去不复返了。 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位‘熟人’,而且这个人竟然还是他日后的同事。 认识到这一点,魏恒猛然握紧了自己的手背,心里凉了一大截,目光冰冷又沉静的看着秦放。迅速的在脑海里搜寻那晚和他聊天时说的话,极其的后怕自己喝多了口无遮拦,说出本不该说的话。 秦放被偶遇的兴奋蒙蔽了双眼,丝毫没察觉魏恒看他的眼神中有诸多的戒备和敌意。 他们两人一言一语,有来有往,反而把邢朗撂在了一边。邢朗作为旁观者,也不像秦放一样肾上腺素飙升导致大脑迟钝犯蠢,他倒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魏恒在认出秦放后,魏恒眼神中瞬间划过的凌乱的碎片,和魏恒眼中即锋利又冷漠,同时怀揣诸多敌意的目光。 邢朗看着魏恒,目光幽暗。他觉得魏恒表现的太冷,也太静了,冷静的就像被冻实的水面。坚冰之下,谁也窥探不出冰面下的暗流。 不知不觉的,邢朗停止用手中的文件敲打掌心,一言不发,静止不动的看着魏恒。 三个人心有灵犀般保持沉默,各有所思。在和秦放对视的几秒钟内,魏恒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但是当他察觉到邢朗也在盯着他时,忽然想起自己身处公安局,四面是铜墙铁壁。他不能慌张,更不能躲避。于是魏恒决定试探秦放,慢悠悠的调整出一个笑脸对秦放说:“哦,我记得你。第二天我有事,就没有去酒吧。不好意思。” 秦放忙道:“没关系没关系。” 魏恒看着他的眼睛,又道:“你在找我?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的名字,其实你可以向酒吧老板要会员登记册查我的手机号。” 秦放一拍脑门,懊恼道:“就坏在这儿,那天晚上我喝大了,第二天一醒。死活想不起来你叫什么。” 闻言,魏恒暗松了一口气,额上一层冷汗迅速褪去。一时紧张过度,当危险解除时,他脚下一阵虚浮,竟险些站不稳。于是他抓紧了雨伞。 “刚才邢队说,你叫魏恒?” 秦放凑到他跟前,追问道。 魏恒点头,伸出手道:“你好。” 秦放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叫秦放,是支队的主任医师。” 魏恒抬起眸子,正眼瞧他。没想到他看起来这么年轻,最多二十七八岁,竟然是主任医师。 “诶?” 秦放抓住他的手不放,问“你怎么还带着这双手套?我记得你上次在酒吧就带着手套。” 魏恒稍稍用力抽回自己的手,笑道:“我有点洁癖。” 旁观的一出大戏的邢朗从头到尾像一个局外人,看戏似的看着他们上演了一出蹩脚的偶遇,邂逅的戏码。直到听到魏恒说自己洁癖,才掀开眼皮懒洋洋的从眼角处盯着他,眼睛里的猜疑很明显。 魏恒装作没看到他向自己投来的审视的目光,只看着秦放,和秦放寒暄。 秦放有点兴奋过头,跟他说了几句话后竟然想抱他。 “我,我他妈真是太高兴了!” 秦放如此说着,张开胳膊往前走了一步。他才一动作,魏恒就避之不及的连连往后退了两步。 但是秦放不依不饶的向魏恒逼近,即将走到魏恒跟前儿的时候忽然杀进来一个程咬金。 邢朗硬生生的插入他们两人之间,挡在魏恒面前,替他接受了秦放的拥抱。 秦放倒是从善如流的借坡下驴,抱住邢朗感激涕零道:“表哥,你真是,真是对我太好了!” 邢朗垂眼瞧他,斜着唇角,冷笑:“我对你好吗?” “好!” “既然我对你这么好,那你是不是应该帮表哥完成那两幅人体拼图?” 把表弟从身上扒拉下来,邢朗握住秦放的肩膀迫使秦放转过身,然后往秦放屁股上踹了一脚:“干你的活儿去。” 秦放一步三回头,黏黏糊糊的进了法医室。 第三个人一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变的有些怪异。邢朗背对着魏恒静站了一会儿,忽然回过头看着魏恒,嘴角压着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你还真是?” 魏恒抬眼瞧他,翘着唇角明知故问:“嗯?是什么?” 邢朗向法医室抬了抬下巴:“他去年跟家里出柜,被他老爹吊在房梁上抽了个半死,然后被赶了出来,已经一年多不准进家门了。” 魏恒一双漆黑,细长的眼睛晃着明晃晃,冷冰冰的光,闻言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分外冷情道:“你是想问,他出柜和我有没有关系?你想多了邢队长,一个月前我才和他认识。你们家人许不许他进家门,和我没关系。” 邢朗默了默,然后笑道:“你也想多了,魏老师。我没有说他是为了你出柜,就算是,那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说这小子以前交过女朋友,他不是非男人不可,或许今后他还能再交一个女朋友。” 魏恒默然看他良久,从心里觉得好笑,一丝冷笑逐渐从他的心口蔓延道唇角,低不可闻的轻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是愚蠢,邢队长。难道你觉得一个人的性向像橡皮泥一样,想捏成男人就捏成男人,想捏成女人就捏成女人吗?就算一个人的性向有可塑性,那也应该由他本人决定,他想要女人还是男人。秦放为什么要为你们的希望买单,去交一个女朋友?他是一个思想独立,个人意志健全的成年人,他已经脱离了母亲的子宫和以前的家庭,他完全有自由选择自己想要的爱人。一个生来和大流与众不同的人,你们凭什么要求他按照大流的生活方式了此一生?你刚才说他差点被打死,被逐出家门,为什么?他犯错了吗?并没有,他只是和你们不一样,所以你们觉得他犯错了。虽然我觉得真理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这句话等同于扯淡,但是真理同样不掌握在多数人手中。世界上根本没有一成不变的真理,真理应该服务于人,而不是奴役于人。我现在倒是看清楚了,秦放虽然没有被你们口中的真理承认,但他至少没有被奴役。但是你们,奴性已经根深蒂固。” 这番话停在邢朗耳朵里,虽然不算什么发人深省,醍醐灌顶,倒是让他一时无言以对,略有所思。 邢朗心道:这书生的嘴皮子真厉害,说出话来咄咄逼人,当仁不让。要论打嘴炮,千八百号人也难赢他一个。 魏恒迎着他的目光,平静的眼神中却涌出坚不可摧的力量,仿佛一个人,就可以抵挡千军万马。 邢朗微微皱起眉,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随口调侃,竟会引起这书生如此大的敌意。魏恒的眼神即坚韧,又勇毅,仿佛面对的是千百万呼啸而来的敌军似的,随时预备着扬刀立马,手起刀落。 久而久之,魏恒看到邢朗忽然翘起唇角笑了一下,笑容里有些无奈,和倦怠。 邢朗从裤子口袋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叼了一根烟在嘴里,拢着火苗点燃了香烟。 打火机盖子‘啪’的一声被掀开,冒出一簇火苗。忽然升起的火苗被走廊里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吹斜了轨迹,像一道被风拉长的烛火般,向魏恒身上摇曳而去。 魏恒眼睛一闪,方从战斗状态中脱离出来,掉进这条避着室外风雨的走廊。他有些出神的看着邢朗手中那一簇被风向吹乱了轨迹的火苗。这才发觉自己所面临的人,和环境,都并非假象中那么危险。 邢朗站没站相,站了一会儿就寻找支撑物。他用肩膀撑着墙壁,手指夹着烟抵在唇角,雾霭霭黑沉沉的眼睛好像被刚才那道火苗点燃了,此时异常的灼人,看着魏恒笑说:“我发现你这人挺有意思。看起来文文弱弱彬彬有礼,客客气气礼礼貌貌的,其实脾气比谁都大。一点就着,跟斗鸡似的。不过我有点纳闷,你这阴损的脾气是光冲着我一个人来,还是人人平等,机会共享?” 魏恒:“……你想多了,我没有刻意针对你,就事论事而已。” 眼看着魏恒又摆出客气,礼貌,冷淡,疏离的一张笑脸。邢朗忽然觉得没意思透了,嘴角那点笑意迅速的垮了。他盯着魏恒看了一会儿,又问:“你怕我?” 魏恒一默,笑:“没有。” “讨厌我?” “……也没有。” 邢朗慢悠悠的扯开唇角,笑道:“不怕我,也不讨厌我,那你喜欢我?” 魏恒:…… 他刚要蹦出一个‘不’字,就见邢朗讪笑了声,说:“又是这个眼神儿……开个玩笑而已,别生气。” 很快,邢朗脸上归于平静,眼睛里的光雾一点点的渗入他漆黑的眼珠,沉声道:“既然你既不怕我,又不讨厌我。那你为什么总是堤防我?别说你没有,我不是瞎子,看的出你眼睛里对我的敌意。” 魏恒的机敏狡猾和伶牙俐齿此时排不上用场,他被邢朗问住了。 邢朗把他问死,却不等他作答,拖在眼角的一道冷光在他脸上划过,投向他身后的人群,用手里的文件用力敲了敲墙壁,喊道:“开会了!” 说完,他拿着魏恒的档案率先走入会议室。 《人间失守》正文 第6章 女巫之槌【6】 “城西郊外垃圾场发现两具被分解的男尸,尸块共十六块,称重达113公斤。根据拼凑尸体情况来看,还缺少一名死者的肩颈部,右手肘。和另一名死者的左腿股后肌群。以下分别称为一号死者和二号死者。” 秦放端坐在会议桌一侧,一手撑着额头,一手拿着激光笔在贴着尸体照片的白板上晃动。虽然他的神态十分懒散,但口吻却很严肃:“一号死者,男,二十六岁,体重63公斤,身高171。死亡时间在八天前,九月二十二号晚上。全身共四处皮肤擦伤,分布在颈侧,后背,肋下,和小腿。都是生前损伤,而且痂皮已经全部脱落,至少是半个月之前的伤,没有研究价值。不过在死者手心发现一道长2.3厘米,宽0.85毫米的创源红肿,是创伤引起的炎症发应,伤口即没有继发感染,也没有形成痂皮,形成的时间大概在死者死亡之前的1到1.5个小时。除此之外没有发现防卫伤。二号死者,男,十九岁,体重67公斤,身高173,死亡时间在四天前,九月二十七号晚上到二十八号子夜之间。身上很干净,没有防卫伤和明显外伤。两名死者之间唯一相同的地方是他们身上都有一处长度相等,间距相等,但不等高的划伤,你们看。” 秦放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但是依旧没有离开桌子,一手扶着桌面,一手拿起一张照片贴在白板正中间,然后回过头对众人道:“这道划伤在一号死者颈部靠近正中线的位置,和二号死者左上臂部位被发现,是什么器具造成的,目前无法断定。另外还有一点。” 秦放放下激光笔,把贴在角落的两张照片移到中间,没头没尾的撇了撇嘴,道:“他们的生殖器被割掉了,切割面很完整,是一把单面刀具。” 虽然作案手法凶残,但是在座的刑警没有几个感到惊讶。当看到照片上那一处泛着血肿,已经腐烂,丢失了生殖器的部位,在场的男同胞们不约而同的夹紧了双腿。 办公室时陆陆续续,接连不停的响起鞋底在地面上拖拽磨蹭发出的悉索声响。连陆明宇都情不自禁的把敞开的双脚收到身前,当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小动作时,陆明宇低下头掩饰性的干咳了一声,同时也在用这声咳嗽提示坐在长桌左边首位的邢朗。 邢朗一心二用,边听着秦放做尸检报告,边低着头翻看摊在桌面上的档案。而多半的注意力被眼皮下的一份漂亮的履历表吸引,没有在秦放结束汇报后及时作出反应,直到听到陆明宇出声提示他,才撑着额角道:“死因。” 秦放把椅子往后一拖,四仰八叉的坐了下去:“消化道充血水肿,胃部及十二指肠粘膜充血、糜烂、坏死,体腔内有苦味,不用做体液鉴定我就可以确定是氰化物中毒。而且是口服。” 听到这儿,魏恒向秦放看了一眼,略显讶异。 没想到一天之间碰到了三具氰化物中毒死亡的尸体。 魏恒等着听邢朗说些什么,但是邢朗貌似更专注于手中那份档案,倒是把一摊正事暂时的撂下了。 不得已,魏恒开口问:“抛尸时间呢?” 秦放见魏恒说话,脸上堆了些许笑,殷勤的坐直了,看着魏恒说:“不知道是机灵鬼还是伶俐虫提醒我的助理,检测虫卵和虫龄,两具尸体的抛尸时间和死亡时间相差不到十个小时,基本固定在九月二十二号和二十七号。” 邢朗听着魏恒和秦放聊了两句,几秒钟后合上文件,把文件不轻不重的掼到桌子上,微微侧头用眼角余光看了魏恒一眼,然后看向坐在他斜对面的陆明宇:“大陆。” 魏恒也向邢朗斜了一眼,不过不是看邢朗,而是看那份被邢朗扔在桌子上的档案。 陆明宇道:“抛尸现场已经被严重破坏,我们接到报案发现尸体之前,垃圾堆至少被推整了四次。无法根据发现尸块周围的生活垃圾断定是由那条线路的垃圾车运输来的,现在只能挨个排查垃圾车司机。” 从法院赶回的沈青岚接着说:“两名死者不在芜津市的失踪人口里,而且没有指纹记录。” 邢朗皱眉:“都已经失踪八天了,怎么会没有人报案。” “或许死者是独居?” “那也应该有朋友和同事。” 暂时放下这个问题,邢朗又看向秦放问道:“你刚才说尸体身上有一处鉴定不了器具的外伤?” 秦放道:“我只能描述伤口的特性,两名死者身上唯一相同的伤痕就是这道长度相等,间距相等,却不等高的四道擦伤。” “四道?” 魏恒忽然插嘴。 秦放看向他:“是的,四道,长度都在3.4厘米左右,间距都在0.8厘米左右。除此之外还发现一号死者的左腿,耻骨到胫骨部位都有严重的浮肿。” “不是**气肿吗?” 秦放肯定道:“不,是水肿。” 水肿? 魏恒忽然皱了皱眉,垂下眸子静思了片刻,然后问:“一号死者肠胃中有食糜吗?” 秦放道:“我已经做过检测,食糜中只有一些花生米,和方便面。” 魏恒和秦放一问一答之时,不知不觉就吸引了在座所有参会人员的留神倾听。似乎他们的对话中就夹藏着关于这起恶劣的杀人碎尸案的真相,魏恒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眼中被无限放大。 身处目光中心,魏恒装作不经意间扫视一周桌面上盯着他看的十几双眼睛。他并没有在这些刑警们的眼神中看到几分期待和信任,他们留神听自己说话,只是在表达对陌生人的审视和好奇。包括那位领他进警局的沈青岚。 秦放一收声,桌面上的尴尬就暴露的很明显。人人都盯着魏恒,却不是期待的目光,而是类似于买票进剧院观看演出的观众,脸上带着对小剧团丝毫不期待,随遇而安的冷漠。 打破这种尴尬局面的是邢朗,邢朗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一个细薄的铁皮盒,盒子只有二分之一手掌大小。铁皮盒被邢朗夹在中指、食指和无名指之间,像转笔一样转来转去。 在铁皮盒在邢朗手背上绕了十几圈后,邢朗忽然伸出拇指像弹硬币似的把铁皮盒向上弹起,铁皮盒翻转几圈后‘啪’的一声稳稳落在他手心。 会议室太安静,邢朗转动盒子的声音就被无限扩大。魏恒不得不被邢朗分去了注意力,微微侧眸看向邢朗,就见邢朗抬手接住那只铁皮盒,然后挑起唇角笑了一下,说:“怎么?魏老师的花容月貌把你们都看傻了?” 他说出这句话,众人才掩饰性的调整了一下坐姿,顺势从魏恒脸上收去目光。 邢朗往后仰倒进椅背,转头看着魏恒道:“说两句吧,魏老师。” 魏恒稍一沉吟,将要开口时,身后的窗户忽然被风吹开,一道雨丝夹着风不偏不倚的吹在他的后颈,让他条件反射似的缩紧了脖子。 邢朗见状,从椅子里站起身去关窗户,然后顺势倚在窗台上,抱着胳膊对沈青岚说:“小岚,你帮我把外套拿到楼上烘干。” 沈青岚什么都没说,端起自己的茶杯出去了。 不用邢朗催第二遍,魏恒按着桌边连人带椅子往斜后方退了十几公分,看着贴满血腥照片的白板道:“凶手应该是一个女人。” 话音还没落地,所有人又齐刷刷的看向他。 邢朗也有些意外,他只是让魏恒再次发挥他那‘一点点’的法医知识和‘一点点’的生物知识给出一些秦放没有点到的痕迹线索。没想到魏恒直接开始对凶手进行推测。 会议室又恢复了刚才那份诡异的安静,这一次依然是邢朗打破沉默,道:“接着说。” 魏恒搭在桌面上的右手轻轻的抬了抬,食指以某种缓慢的节奏轻轻的磕着桌面,声线清冷且清晰道:“秦主任说的那道擦痕,应该是一道女人的指甲留下的抓痕。就是除去大拇指外,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拇指上的指甲留下的一道抓痕。大家看照片,四道伤痕从左至右的高度依次下降,其中第一道和第二道伤痕最深,第三道和第四道依次变浅,符合人体发力时,由于四根手指长短不一,施力点也有强有弱,而长度和间距相等的特点。” 一位女警不禁看了一眼自己没有留指甲的右手,暗暗点头。 魏恒余光瞥到了女警的小动作,佯装没有看到,接着说:“女性和男性的犯罪概率虽然不均等,但是在‘情杀’为前提的驱动下,他们的犯罪概率是均等的。而女性犯罪人多是选择非体力的犯罪方式,比如通过下毒。按照数据统计法分析,下毒谋杀是最高等的谋杀方式,很少出现在渴望使用暴力征服受害者的男性犯罪人身上。” 秦放问:“你认为这两名死者死于情杀?因为他们被割掉了生殖器?” 紧接着,陆明宇也提出自己的疑问:“这两名死者不仅仅被下毒,他们还被肢解。这也符合你说的‘女性非暴力犯罪人’的说法吗?” 魏恒看了他们一眼,不紧不慢道:“这两个问题关系到犯罪人的刨绘,待会儿我会回答你们。现在先弄清楚两名死者的身份。” 邢朗倚在窗前,以全局视角把办公室所有人的表现都尽收眼底。邢朗看着魏恒虽然平静,但掩饰不住自信的侧脸,思想忽然跑偏。他想起在办公室第一眼见到魏恒,这个人竭力掩藏自己,削弱存在感的那一幕。此时此刻,邢朗觉得魏恒彻底的失败了,因为他的光芒万丈,无论怎么掩饰都掩盖不了。 像是在考他,邢朗道:“死者身份”。 魏恒忽然站起身,拿起雨伞拄在身侧走到窗前,停在邢朗身边。 魏恒低着头,目光穿过窗户玻璃,落在警局门口。 邢朗侧过身,循着他的目光向下一看,看到警局门口,一位穿着雨衣打着伞,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趴在门卫室窗口,神色激动,指手画脚的对门卫说些什么。 邢朗也认出了这个老太太,老太太隔三差五就来报案,不依不饶的在警局门口堵了有一个多月,要求他们去火车西站清理那些揽客卖淫的女人。**易就像苔藓,隐藏在城市每一个避人耳目的角落里,虽然不见天日,但是疯狂生长。谁都无法遏止。 忽然,邢朗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一亮,抬眸看着魏恒道:“火车站?” 魏恒点头,目光依旧平静的看着站在警局门口和门卫周旋的老太太,道:“一名死者下肢的水肿只出现在耻骨到胫骨部位,而且他肠胃中的食糜是花生米和方便面,符合在火车上坐久了造成腿部水肿,和吃随身携带的食物的推测。按照秦主任给出的死亡时间,死者身上那道创源红肿应该是在下车时遭受拥挤的人流推搡留下,留下伤痕的时间和死亡时间前后只有一个小时。那死者就是从九月二十二号晚上八点之前,旅途时间超过四个小时以上,在芜津市停靠过,或以芜津市为终点站的列车上下车,一个小时后,被杀害。” 邢朗边听他说,边回头给一位技术队警员使了个眼色,技术队警员已经开始搜索列车时刻表。 “为什么是四个小时?” 邢朗问。 站在窗边,窗户上湿冷的寒气袭人。魏恒拢紧了风衣领口,道:“因为在火车上四个小时以下不会大量饮水,就算饮水,时间过短也造不成水肿。” 邢朗笑:“这也是从你的‘数据统计法’中分析出来的?” 魏恒看向他,也笑:“不,个人经验,加社会观察。” 邢朗点点头,又问:“你刚才说的女性凶手心理刨绘,现在能说说吗?” 魏恒稍一沉默,转身靠在窗台上,微微垂下眸子,颔首道:“可以了。” 邢朗看着他,抬手冲着陆明宇打了个响指。 陆明宇会意,拿起笔准备记录。 魏恒的眼神逐渐抛散在空气中,神态专注的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又像在描述脑海中的某个场景,道:“女性,年龄在二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身高165到170。有一份固定的工作,但社会地位不高,从事财务类的工作概率很大。长发,注重保养,皮肤教白,善于和男人打交道,长得比较漂亮。独居,租着一间不起眼的两居室,如果结过婚,现在也离了。她混迹在火车站附近街道的卖淫女性当中,但不是妓女。” 说着,他眼中涣散的神光迅速聚拢,像一盏在夜间亮起的灯光般投向了方才向他提问的秦放和陆明宇,回答他们方才提出的疑问:“从火车站下来的男人和她素不相识,所以排除了情杀。从她割掉男性的生殖器这一行为来看,她憎恨男人。她应该遭受过家暴,性侵等伤害,加害者或许是她以前的情人,丈夫,或者是父亲,总之是男人。而她在杀人后把尸体分解,应该只是为了容易抛尸,从而佐证了她没有帮手,只身作案。” 邢朗托着左臂手肘,伸出左手食指点了点太阳穴,勉强跟上魏恒的思路:“既然她并不认识死者,难道是随即狩猎吗?” 魏恒歇了口气,道:“没错,她挑选受害人有一定的随机性,一般选择年轻,瘦小,且独身的男性下手。这两名死者应该是来芜津打工,或者是来投亲访友的,总之人生地不熟,所以容易被诱骗,并且失踪后也没有人报案。就算死者的亲人报案,也报不到芜津。凶手应该是以提供住宿或者**易的理由引诱他们,既然两名死者都服用了氰化物,说明死者都被带入了一个相对比较封闭的空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喝下了凶手给他们的掺有氰化物的溶液。小旅馆的可能性很低,最有可能的是在凶手的‘家’里,也就是第一案发现场,凶手作案的地方。这个地方不会离火车站很远,也不会很近,嗯……给我一份火车站周边地图,要详细一点的。” 邢朗看向桌边参会的警员:“快。” 技术队的一名警察出去不久就拿回来一份地图,摆在了魏恒方才坐的位置上。 魏恒来到桌边,双手撑着桌面弯下腰,先细细的看了一遍地形图,然后拿起尺子和笔作图似的规规整整的画了个扇形。 邢朗走到他身边:“别光闷声干活儿,说两句。” 魏恒边丈量图上的比例边说:“从犯罪心理学角度分析,作案人选择作案地点时一般会考虑三点;一,对行凶处的地形要熟悉。二,避开熟人。三,不能离居住地太远,也不易太近,方便逃离作案现场。那么火车站和作案现场就会出现一条真空地带,跨过真空地带,边缘地区就是凶手把受害者引诱去的作案地点。再加上凶手利用垃圾车运输尸块这条线索,可以进一步圈定在大型的垃圾集装箱周围,缩短地理画像的误差,那么行凶处应该就在……” 忽然,魏恒手中的笔尖停了一瞬,然后在扇形边缘着重勾出两个椭圆,末了用笔尖点了点,道:“这里。” 邢朗凑近一看,发现他把有效范围勾在了火车站东面的一片自建房周围:“……你刚才说行凶处,凶手没有可能把受害人带回自己家吗?” 魏恒放下笔,捏着自己的手指,略有所思道:“不会,这个女人头脑清晰,有条理。如果她把受害者带回家,极有可能制造‘目击者’。我认为她应该租了一个房子用来行凶,就在火车站附近。而她自己的住处,应该远离火车站,所以她应该有辆车。” 不知不觉间,邢朗已经完全信任他,立刻追问道:“什么车?” 魏恒垂下眸子,眼神再次散开,双手揣在风衣口袋里,道:“手排挡,白色的,市价在十万以下,常见的国产车。车里很干净,没有装饰物,定期做保养,日常上班不会开,只有作案时才会使用。” 话音刚落,窗外忽然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雷声轰鸣,雨声更湍急。 听到雷雨声,魏恒忽然愣了一下,然后转身看向窗外,眼睛里似乎也压了两片阴云:“今天几号?” 邢朗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十月一号。”说着,他目光骤暗,看着魏恒说:“今天国庆。” 魏恒缓缓呼出一口气,双眼望着阴郁的天幕中被狂风割裂是乌云,低声道:“所有杀人犯都喜欢恶劣的天气,因为恶劣的天气会所有消除罪证和一切潜在的目击证人……下车的旅客急需一个去处躲避风雨,就会信任不该信任的陌生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对他们而言几乎没有任何攻击性。而重大的节庆日对连环杀手来说具有某种符号形的意义,他们会受到节庆日的鼓舞,上演一场谋杀庆典。” 魏恒忽然转向邢朗,依旧用他冷漠无温,但却坚实笃定的语气说:“今天晚上,‘她’一定会再次作案。” 《人间失守》正文 第7章 女巫之槌【7】 入了夜的芜津依然在下雨。 暴雨天,火车南站出口处也不乏接亲友的人,他们熙熙攘攘推推搡搡,拿着伞或者披着雨衣,拥堵在出口处,向大批返回或远到的旅人招手示意,叫着相熟的名字。 夜色黑的像一块油墨画布,雨就像被稀释的墨汁,络绎不绝,瓢泼落下。 一个衣着单薄,背着旅行包的年轻男人艰难的从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出火车站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顿时更被深的烦心事困扰,因为他第一次来芜津,完全不辨方向,出了火车站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没办法,他只能暂时躲在火车站对面的一间超市门口避一避雨,慢慢的思考今晚应该在哪里留宿。 他把沉重的背包卸下来,拿出一包纸巾擦着脸上淋漓的雨水,神色忧虑的看着街道上来回蹿行的骤雨狂风。 “我男朋友没有来找我。” 忽然,他听到一个女人,年轻而哽咽的声音。 他转过头,看到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站在超市门口的另一边,瑟缩着肩膀,抱着胳膊,在雨天里瑟瑟发抖。 她看起来很年轻,披着长发,皮肤白皙。虽然穿的普通,但是掩不住她玲珑的风姿。她身上那件针织外套已经被雨淋湿了,乌黑的头发也打了绺儿的披在肩上,遮住她白嫩的脸庞。看起来楚楚可怜的模样。 “火车站里已经没人了是吗?” 女人向他微微转过头,哽咽着问。 面对突如其来的搭讪,男人表现的紧张羞涩,不知所措,道:“是,是的,雨太大,铁路都封了,我们那辆列车是今天最后一班。” 女人把头垂的更低,颤抖着肩膀道:“我就知道,他失信了,他不会来找我。” 男孩儿不知道怎样安慰一个伤心的漂亮女人,只能笨拙的呆立片刻,然后递给她一包纸巾。 女人接过纸巾,低声道谢,然后沉默了片刻,忽然羞涩的问道:“你是一个人吗?” “嗯。” “没有人来接你?” “没有。” “……这么大雨,今天晚上你有地方去吗?” 男人笑道:“附近有很多便宜的小旅馆,我随便找一间住一晚。” 女人抱着胳膊再次沉默了一会儿,低若蚊蝇道:“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可以送我回家吗?”随即,一双湿润,漂亮的眸子看向他,怯糯道:“今天晚上好黑,我不敢一个人回家。” 男孩不禁愣了一下,惊讶的看着她,不知怎么就注意到她抱着左臂的右手。她的五根手指留着精致,尖利的指甲,涂着猩红的指甲油,红的似血…… 一道惊雷轰然炸开,倾盆似的雨水下的更凶猛。 根据魏恒给出的范围,一号死者的身份很快被查出来了,是一名九月二十三号下午五点钟从一座三线城市出发来芜津务工的外来人员。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从火车站南站下车,也就说明了凶手今晚将在火车南站再次寻找猎物。 所有刑警紧急出动,虽然他们并不知道准确的抓捕目标,但是他们必须尽全力阻止今晚将发生的一起谋杀。 邢朗拿着步话机,把拆调到治安队的刑警全部召回,让他们直接赶往火车南站。 一时间,整栋大楼里格外忙碌,每层楼道里都响起纷叠的脚步声。 楼道里不断有人跑来跑去,做行动之前的最后准备。只有魏恒还站在会议室门口,纠结要不要换一件衣服。 他身上这件风衣已经差不多全湿透了,穿在身上黏腻潮湿,难受的很。但是他并没有备用的衣服。虽然会议室门口的衣帽架上挂着几件主人不详的外套,但是他不会煽动别人的物品,尤其是贴着身体的衣物,这种对他来说很私密的东西。 想来想去,无计可施。魏恒索性脱掉风衣挂在衣架上,然后拿起一件雨衣走出会议室。 邢朗站在楼梯口拿着步话机还在远程指挥第一批赶去火车站的刑警:“你们在火车站附近找一辆白色的手排挡车,把可疑的车牌号全都记下来。范围大?我他妈不知道范围大?让你找你就找,哪来这么多废话!” 无意间一转头,他看到魏恒上身仅着了一件黑色衬衫就出来了,也看到魏恒扎在皮带里的衬衫下摆。那窄窄的腰身,确实比一般男人要细很多。由此可见不久前他用手丈量魏恒的腰,得出的结论还是很精准的。 邢朗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眼神在魏恒的腰胯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同时也发现,魏恒虽然看起来消瘦,没想到脱了衣服还挺有肉。他的骨架子比例很好,是可以摆在服装店橱窗里当成模特招揽客人的类型。像他这样的人,不穿最好看。 魏恒站在走廊忙着整理没有掖好的衬衫下摆,丝毫没察觉自己被某人想入非非了的片刻。 “……怎么不穿衣服?” 忽然,他听到邢朗如此问他。 魏恒抬起头看看邢朗,然后低头扫了自己一眼,又抬头看邢朗,眼神非常无辜。 跟邢朗迷之对视了一会儿,魏恒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自己的风衣。 “哦,湿了。” 魏恒淡淡的,言简意赅道。 邢朗想提醒魏恒随便向不出外勤的技术员借一件,忽然想起魏恒跟秦放说过的那点小洁癖,于是就把话咽回去,抬头冲楼上喊了一声:“小岚,把我衣服捎下来。” 很快,沈青岚拿着邢朗那件洗过又烘干的皮衣外套下来,经过邢朗的时候把皮衣扔到他怀里,一步都没停的下楼了。 邢朗接住自己的皮衣,转手又扔到魏恒怀里,然后走进会议室随便拿了一件不知主人是谁的外套,边往身上套边说:“刚洗过。” 魏恒站在楼梯口看着他抖着衣领快步下楼的背影,然后低头看了一眼怀里的外套。为难似的犹豫了片刻,最后唇角一撇,慢慢吞吞的套在了身上。 邢朗比他还高一些,身材也比他结实的多,他穿邢朗的衣服,起码大了两个号,袖子都得往上捋。 几辆警车接连开出警局,邢朗坐在一辆吉普车里不停的按喇叭,也不知道在催谁。 魏恒蹭了一个女警的伞走到邢朗的车旁,打开副车门坐在副驾驶。 他一上车,邢朗就不按喇叭了,随即开车驶向大门口。 车子刚走了两步,邢朗忽然把车停在路边,拢紧外套下车了。 魏恒坐在车里,看着他走到老太太身边和老太太说了几句话,然后撑着伞把老太太送到后面沈青岚的车上。 随后,大部队在风雨浇不灭的街火中驶向火车站。 晚上八点十分,几辆不挂灯的警车接连开到火车南站。然而最后一波接亲友的人流已经散去。暴雨天里,火车站难得一见的安静,只有工作人员还兢兢业业的守在各个窗口。 一组人去周边搜索白色手排挡的轿车,沈青岚则带着报案的老太太排查南站的‘卖淫’一条街,剩下的刑警拿着魏恒勾画的那张地理画像寻找凶手的作案地点。 便衣刑警们被雨水冲散,穿梭在一条条避人耳目的街巷,混入平常人中,开始了今夜没有目的的寻找。 这次的行动是盲目的,因为他们不知道抓捕目标是谁,只是在盲目的阻止一件或许根本来不及阻止的谋杀案。 半个小时过去了,各组一无所获。听着步话机中传出的一声声‘没有发现’,邢朗感到前所未有的被动。 火车站入口处的客运站连出租车都不见几辆,拉客的小旅馆更是绝迹。邢朗站在空空荡荡的入口广场,只觉得眼前这座往日人烟不绝的建筑,今夜格外的荒凉。 “各小组,报告情况。” 他说。 步话机里陆续传来一声声报告。 “头儿,还没发现可疑车辆。” “邢队,我们这里没有发现。” “老大,我们正在街道上排查。” “邢队,……” 总之,一无所获。 邢朗把步话机揣进雨衣口袋,忽然转头看向一条马路相隔的美食街。 那条街道上,魏恒脚步不停的穿梭在每一家店面,拄着雨伞走的匆忙又急切,竭力寻找每一个还未散去的独身男性旅人。 “大陆!” 邢朗忽然朝正在客运站售票口打探消息的陆明宇喊了一声。 陆明宇抬起头看向他。 邢朗抬起胳膊指了指魏恒在的方向:“你跟着他!” 陆明宇什么都没问,拔腿向马路对面跑了过去。 邢朗拉紧头上的雨帽,加快步伐钻入了火车站出口处某一条错乱的街巷,像一位暴雨天钻入海面避难的鱼,很快不见身影。 陆明宇跑过马路,正好和从一家面馆出来的魏恒碰了个正着。 “有线索了吗?” 魏恒问。 陆明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没有,我们到前面再找找。”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这次的行动很盲目,很被动,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停止,或放弃。尽管没人知道行动应该在什么时候结束。 他们找了三条街,没有看到假想中的车辆,和女人,更没有看到落单的年轻男性旅人。 魏恒的脸被风雨吹的僵冷,麻木,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视线甚至开始恍惚。 陆明宇留意听着步话机里不时传出的报告声,迟了许久才发觉魏恒神色不对。 “你怎么了?” 陆明宇扶住他胳膊,看到他的脸色吓人,呈没有生命力的惨白色,嘴唇也是像沾了毒药似的不停颤抖。 魏恒闭了闭眼,缓了一口气,道:“没事,只是有点低血糖。” 低血糖虽然不算大病,但要是发作起来也着实难受。而且看魏恒这模样,貌似已经发作了好长一会儿了。也难为他硬扛着转了几条街。 陆明宇想扶他到旁边店铺里休息一下,岂料他魇住了似的静止不动。 魏恒站在人行道上,遥望着远处十字路口,忽然异常清晰的听到落雨的声音,清楚的看到前方路口亮起的红灯。低血糖引发的目眩,耳鸣在瞬间消失,他所有的感官重新恢复清明。 就在刚才,他看到一辆白色轿车在前方十字路口路口呼啸而过。 魏恒忽然抓起陆明宇的步话机:“邢队长!能听到吗邢队长?!” 频道里很快传出邢朗因着急上火而暗沉嘶哑的声音:“说。” “富强路十字路口,刚过开过去一辆白色的轿车!” 他们之间仿佛迅速的形成了某种默契,邢朗并没有追问那辆车里的人的身份,也没有向魏恒再三征询他的判断是否准确。邢朗很清楚,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机会,他也要去拦截那辆从富强路开过去的白色轿车。 邢朗从幽暗的街道里疾步奔向停车的方向,跳上吉普车,调转车头往富强路驶去。很快,他借着道路两边的路灯,在淌着雨水的挡风玻璃前看到了一辆在暴雨中急行的白色轿车,但是因为距离太远,且雨天能见度太低而无法分辨车牌号。 邢朗把油门踩到底,吉普车像一头愤怒的钢铁巨兽般往前飞驰。他的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前方的白色轿车,一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手拿起步话机:“发现可疑车辆,大陆,你开车从火车站东面堵,车牌号是……操!” 前方路口忽然冲出来一辆出租车,出租车抽风般忽然窜到路中心,然后猛然调转方向往西边开去,恰好挡在了吉普车前。 邢朗及时踩了一脚刹车才没有笔直的撞上出粗车的车身,踩下刹车后,他的身体猛地往前冲了一下,陆明宇还在追问:“头儿,车牌号是多少?!” 邢朗咬了咬牙,冒出红光的眼球紧紧盯着把白车挡的结结实实的出租车车尾,再次发动引擎往前追:“车牌号看不到,只要看到白色轿车统统拦截!” 白色轿车和吉普之间忽然插进来一辆出租车,出租车仿佛喝多了似的,像一条蛇般在公路上扭曲而迅速的行驶。 公路狭窄,邢朗几次想开车从出租车旁边绕过去,又因为不时逆向开来的社会车辆而作罢,他又加了一脚油门,车头几乎抵到了出租车的车屁股,探出头往前方大吼道:“让开!” 奇怪,出租车恍如受惊般,再次加速,车底冒着黑烟。 被甩在后面的邢朗只怔了一瞬,就明白了这辆出租车是何方的天降神兵。 刚才两辆车离得太近,所以他从后车窗看到,出租车里有三个男人,一个男人在开车,另一个男人坐在后座,神色惶恐的不断的往后张望。如果邢朗没有看到后座男人手里的那把刀,以及被那把刀抵住脖子的女人,就将放过一起恶劣的持械抢劫案件。 “施广路八道口,赶快过来支援!” 邢朗扔下步话机,捋了一把头发,双手紧握方向盘忽然开到了逆行道,吉普车轰鸣一声,碾碎了公路上的积水。 躲开几辆相对驶来的车头,邢朗紧跟着出租车拐了一个急弯,遥遥望见那辆白车已然在他的视线中,好像在为紧追不舍的吉普和出租车领路。 邢朗把和出租车之间的距离拉到只剩十几米,从腰上枪套里拔出手枪,伸出窗外朝着出租车的轮胎开了一枪。 “砰”的一声枪响,出租车的后胎中枪,像蛇一般在公路上扭曲的爬行,速度大减。 与此同时,身步话机里传出小吴的声音:“我看到你的车了邢队!” 邢朗收回枪,开着车和瘫痪在公路中间的出租车擦肩而过:“控制住那辆出租车,里面一个女人被劫持了!” 把枪装回枪套,邢朗全神贯注的盯着前方一道白色的车影,毫无喘息之机的吉普车继续行驶在风雨中。 白色轿车在前方十字路口忽然向右转,第二次消失在他的视线中。邢朗临时改变追击线路,驾驶吉普冲入辅路,正要拐进狭窄的餐饮步行街时,一辆摩托车忽然从街口冲了出来! 这个弯转的很急,摩托车的速度又很快,骑手连做出反应的时间都没有,摩托车笔直的冲向吉普车头。 距离近到几乎可以看到骑手头盔后那双惊恐的眼睛,邢朗头皮一炸,以几乎把方向盘拧断的速度向左猛打方向。 车轮在地面上碾磨挤压,发出类似野兽嘶鸣的声音,车身向左猛转了一百多度,后车轮擦着摩托车的保险杠惊险而过。 就像正在飞奔的马忽然被狠狠勒住脖子叫停,吉普车也因为太过突然的刹车和转向而失去了重心,庞大沉重的车身轰然砸向地面。 车身受到的撞击导致驾驶座弹出安全气囊,邢朗被夹在座椅后背和气囊之间,吃力的从座位底下拔出右腿踹破挡风玻璃,爬了出来。 “大大大哥,你没事吧?” 逃过一劫的摩托车骑手亲眼目睹了刚才惊险万分的一幕,从轮胎底下逃生后竟然在第一时间在四周搜寻摄影机,以为在拍电影。直到看到一个头上淌着血的男人从车里爬出来,才忙跑过去帮忙。 邢朗推开他要搀扶自己的手,又回到车头前掏出步话机,蹲在地上,哑着嗓子道:“各组汇报情况。” 陆明宇:“我正在向南追。” 小吴:“邢队,两个抢劫的,已经控制住了。” 沈青岚:“还在排查‘美容街’。” 邢朗随意的摸了一把淌到脸上的血水,站起身立在雨中,看了一眼白色轿车的方向,忽然感到眼前一阵模糊。他很清楚,已经追不到了。 又是一辆出租车开了过来,停在静谧的路边,紧接着走下来一个穿着不合身皮夹克的男人。 男人撑开手里的雨伞,脚步略显沉缓的朝邢朗走过去。 道路两旁的路灯下,暖黄色的灯光不受暴雨的影响,像一捧薄雾似的在风雨中飘扬挥洒。魏恒走在雾中,撑着雨伞,苍白的面孔上满是平静,似乎他出现在这里并不是为了侦破一起连环杀人案,只是路过而已。 邢朗在看到魏恒的时候,岩浆翻涌般的内心忽然平静了一些,在魏恒身上感受到了一种足以抚慰人心的宁静与祥和的力量。似乎今夜无风无雨,太平长安。 魏恒走的很慢,邢朗看到他的右腿发力教轻,身体重心压在左腿。只要定睛细看,就可以看出他走路的样子有些不协调。 魏恒身上已经湿透了,留在脸侧的两缕头发已经没有了曲卷的弧度,**的被他挽到耳后。他停在邢朗面前,把手中的伞移到邢朗头顶,替邢朗遮住了冰冷的雨水,然后掀开苍白的嘴唇,疲惫且沉静道:“我们迟了一步。” 《人间失守》正文 第8章 女巫之槌【8】 行动在大雨中落下帷幕,邢朗就地解散了刑警,只留下几个人连夜赶去垃圾场,蹲守明天可能会运送尸块到垃圾场的垃圾车。 “我们的行动还没有暴露,凶手还会用以前的方式处理尸体。明天垃圾场肯定会发现新的尸体。只要找到运送尸体的垃圾车,就能确定垃圾车的行走线路,缩小地理画像。” 魏恒这番话说的很在理,但是需要一具崭新的尸体做诱饵,不免让人觉得腌心。 刑警们开着车逐渐散去,陆明宇见他身体不舒服,好心提出送他回家,被魏恒婉言谢绝了。 在邢朗跟几个留守的刑警开小会的时候,魏恒悄悄的离开他们,打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为了配合这份新工作,魏恒特意搬家,在距离警局不远的地方租了一间房子。小区只算中低档,但是房子格局不错,虽然他租的是最便宜的一厅室,但是即通风,又采光,除了面积小点,没什么大毛病。 魏恒推开房门,打开客厅的灯,一室冰冷又空荡的气息混合着墙壁新刷还未散干净的甲醛味扑面而来。 今天早上他才把行李搬过来,被好心关照他腿脚不方便的门卫大爷扛上楼,此时两只行李箱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还没来得及拆开,今天晚上是他在新家度过的第一晚。 还好房东留下了必备的家具,茶几沙发虽然旧,但是还能用。 他脱掉身上的外套搭在沙发背上,然后把每扇窗户都打开散甲醛,末了掐着腰站在落地窗边把这片一眼望到头的巴掌大的地方看了一遍,脱掉手套撸起袖子,开始干活儿。 一只放倒的行李箱上站着一个鸟笼子,鸟笼子里站着一只虎皮鹦鹉。 鹦鹉对他视而不见,卷缩着脑袋在睡觉。 他把鸟笼子放在窗边的一只花架上,也只淡淡的看它一眼,既不逗它,也不和它交流,只是给它倒上食物和水,就再不理会它。 今天早上他搬行李的时候,房东见他带着一只鸟笼,差点反悔。因为这栋居民楼隔音差,要是他的鹦鹉叫起来,肯定吵得整栋楼都听的到。 魏恒连忙解释了这只鹦鹉不会叫,更不会说话。 “你的鹦鹉不会叫?” 房东大妈一脸的不相信。 魏恒道:“它是个哑巴,天生就不会叫唤。” “呦,你怎么买个哑巴鹦鹉啊?” 魏恒笑:“清静么,会叫唤的讨人烦。” “那你买个鹦鹉有啥用?” 魏恒还是笑:“跟我一块喘气儿。” 鹦鹉对他来说,只是个活物,什么意义都没有。他不会把自己的任何情感寄托到任何人身上,更不会寄托在一只小畜生身上。魏恒和鹦鹉住在一起好几年了,这几年里魏恒没有对它说过一句话,它也从未对魏恒张过口。 不出一个小时,魏恒就把几十平的房子打扫好了,最后把干净的床单被罩铺在卧室的一张单人床上,一切万事大吉。 厨房,洗手间和浴室里空荡荡的,需要购置生活用具和洗漱物品,还好厨房的燃气是通的,洗手间里的热水也能用。 魏恒撕开一桶方便面,烧了一锅热水,给自己泡了一碗面,在等面熟的时候进浴室洗了个澡。几分钟后穿着一件浴袍出来了,从手腕上拉起一根皮筋儿绑住湿漉漉的头发,搬了一张椅子放在厨房流离台边上,准备吃个晚饭就去睡觉。 一桶方便面刚吃两口,手机忽然响了,是秦放打来的。 魏恒垂眼瞅着手机屏幕上的来电显示,不紧不慢的把叉子放下,才接通。 他故意装出疲劳乏累的口吻,秦放也很知趣的说两句就挂了,临挂电话时秦放忽然问起他住在哪儿,说是如果顺路的话,明天可以来接他去上班。 魏恒瞅了一圈身处的新家,客客气气的笑了笑,道:“不用麻烦了,我男朋友上班的地方就在警局附近,我坐他的车就行。” 电话那头的秦放好像被雷劈了,举着手机半天没缓过神来。 眼瞅着秦放没了动静,魏恒又是一笑,温温柔柔道:“谢谢你的好意,没事的话我就先挂了。” 回到芜津这两年,他不知道用这招扼杀了多少男人的情种。 刽子手还坐在椅子上,翘着腿在吃泡面。 刚挂电话没多久,手机忽然又响了。 魏恒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了。但这次打来的不是秦放,而是‘郑蔚澜’。 “在哪儿呢?” 郑蔚澜问他。 魏恒开了免提把手机放在厨台上,拿着叉子慢悠悠的卷着几根面条,道:“新家。” 郑蔚澜嘻嘻笑:“呦,看来第一关过去了,明天呢?打算怎么混?” 貌似郑蔚澜打电话来就是来奚落他的,魏恒放下叉子准备结束这通电话,他刚拿起手机,电话那头的郑蔚澜好像和他心有灵犀似的,语气蓦然郑重起来,道:“你真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从邢朗眼皮子底下全身而退?” “……只要我不给他怀疑我的机会,为什么不可以?” “凭什么?就凭你的那把伞,和不离身的手套?”说着蓦然叹了口气:“纸包不住火。” 魏恒累了一天,现在只想吃口面上床睡觉,管他什么生死大事都被抛之脑后,因此冷冷道:“如果没有别的事,挂了吧。” 郑蔚澜沉吟了片刻,道:“你当心点,我真怕你死在他手上。” 魏恒撑着下巴,垂眸盯着桶里的面汤,挑起一侧唇角,轻轻的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他手上。” 楼道里忽然响起脚步声和说笑声,魏恒侧过头留神听了听,然后道:“我挂了。” 挂了电话,他起身走到门口,把房门拉开一条缝,就见斜对面402室门前站着一个老太太和一个男人。 虽然男人背对着他,但是魏恒还是瞬间认出了他,是邢朗。 邢朗浑身湿透,像个水鬼似的和老太太面对面站着,两个人有说有笑,亲热的很。 看到邢朗,魏恒心里猛地一跳,跟见了鬼似的。 “回去睡吧,明天我把碗给您送回来。” 老太太进了屋子,邢朗端着一碗菜刚转过身,就听到斜对面呼嗵响起一记关门声。 魏恒躲避洪水猛兽似的锁上门,转过身用背抵着门板,好像那人会随时撞门而入。 魏恒拧着眉毛百思不得其解,一瞬间竟发应不过来为什么邢朗会在大半夜出现在这里。直到听到隔壁响起房门开合的声音,才发现自己好死不死成了邢朗的邻居。 魏恒捂着额头,十分想搬家。 正在他考虑现在搬家,付给房东押一付三的租金能要回来多少的时候,房门忽然被敲响。 好像半夜被鬼敲门,魏恒被吓了一跳,咽了口唾沫,然后试探着问了句:“谁?” “邢朗。” 魏恒:…… 不想开门怎么办,现在装家里没人还来得及吗? 邢朗站在门外足足等了好几分钟,才见房门被拉开。魏恒穿着一件黑色浴袍站在门口,特别虚伪的装出一脸惊讶的表情,笑道:“邢队长,好巧啊,你也住在这儿?” 邢朗一手掐着胯,一手撑着门框,似笑非笑的看着魏恒。心道魏恒是真的以为刚才他关门关的及时,自己没有认出他从门缝里一闪而过的锁骨吗? 很奇怪,他只在白天看到过魏恒露在衬衫领口外的半截锁骨,刚才竟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邢朗看着魏恒,只觉得他的肤色好像比白天更白了,或许是他身上这件黑色浴袍衬托的,就像一件包裹在黑稠里的玉器。 魏恒应该刚洗过澡,身上散发着很冷淡的沐浴液香味,头发被潦草的绑在颈后,有那么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着他的脸垂下来,发尾处还在往下滚着细小的水珠。 看到他这幅样子,邢朗忽然觉得身上**的,难受的很,或许也应该洗个澡了。 想看他接着往下演,所以邢朗没有拆穿他,接上他的话笑道:“巧啊,魏老师。你什么时候搬来的?” 魏恒把着门,丝毫没有让他进来坐一坐的意思,道:“今天刚搬过来,没想到跟你是邻居。” 说完,十分公式化的呵呵假笑了两声。 邢朗往他身后的客厅看了一眼,又问:“自己一个人住?” 魏恒回头看了看客厅那片弹丸之地,然后笑着说:“不够明显吗?” 邢朗眉毛一挑,眼睛里划过一丝魏恒看不懂的光芒。 “那你早点休息,今天累了一天。” 说完,邢朗冲他摆摆手,走了两步忽然又停住,回头对他说:“明天早上坐我的车去警局。” 邢朗并没有给魏恒反驳或者拒绝的机会,霸道又强硬的留下这句话,走了。 魏恒关上门,随即听到隔壁又响起房门开合的声音。 短短半个小时内冒出来两个要送他上班的人,前者是想泡他,那么后者呢? 关上门还不放心,魏恒又把房门上锁,然后关掉灯光,抹黑进了卧室。 虽然不知道邢朗安的什么心,或许只是顺路载他一起上班而已,但是邢朗的车是肯定坐不得的。 魏恒躺在床上,望着黑漆漆的天花板,决定明天早起一个小时,避开邢朗出门的时间。 一想到为了躲邢朗要早起一个小时,魏恒就无比想抓起枕头砸穿卧室这道墙,把邢朗打死。 《人间失守》正文 第9章 女巫之槌【9】 第二天,芜津市上空依旧积压着一层厚重的阴云,但是雨势已经小了很多。虽然小雨匆忙细密,不打伞依旧会被打湿衣服,但是和前两天的暴雨相比,已经是天公作美。 魏恒给鹦鹉换了食物和水,临出门时看着搭在沙发上的那件皮衣,在扔进洗衣机里,和送到干洗店里这两个选项之间犹豫了一下。 这件皮衣不是便宜货,抵得上他一个月工资。但是送进干洗店的价钱也不低,抵得上他一个星期的口粮。 魏恒很想就这样把衣服脏着还给邢朗,或者直接塞到洗衣机里搅出来,但是这样做没准会毁了这件皮衣,导致邢朗更不待见他…… 为了维持和邢朗那浅薄虚伪的人情关系,魏恒找了一个袋子装上衣服,拿着伞出门了。他把装着衣服的塑料袋放在头上遮雨,拄着雨伞加快步伐走进小区门口的公交站。 还好警局附近就有一家干洗店,不然他还得半途下车,再多花两块钱车费。把衣服送进干洗店,再步行十分钟就到了分局。 警局办公楼里已经开始忙碌了,刑警们对他的态度和昨天相比好了不止一星半点,如果说昨天人人看他都像个花瓶,那么今天,人人看他都像个装满墨水的花瓶。一路上都有人和他点头示好,叫一声“魏老师”。 昨天还没来得及看看自己的办公室,于是他到外勤办公区找到沈青岚,央她领路。 沈青岚等人正在吃早餐,出来的时候捎带手的给魏恒塞了一杯豆浆,拍掉手上的点心渣道:“跟我来。” 沈青岚把他领到三楼一间邻着物证室的办公室,推开门道:“你先看看,如果缺东西就让小徐出去买。” 魏恒走进去,把这间整洁也简单的办公室扫视一周,问:“小徐?” “一个实习生,待会儿你就见到他了。” 魏恒漠不关心的点点头,回过头看着她问:“陆警官还没回来?” 沈青岚道:“他还在垃圾场,一般早晨出发的垃圾车会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到垃圾场,现在……”她看了看手表:“差不多也快到时间了。” 魏恒想了想,又问:“那火车站西街,画出来的地域范围里,有线索了吗?” 沈青岚抿着唇极淡的笑了笑:“你没去过那地方吧?” 魏恒摇头:“没有。” “那地方全是非法建筑,网吧,夜店,商铺,小旅馆,把一条街堵的几乎水泄不通。在那种地方,地理画像没多大用场,地图更新的速度跟不上违章建筑的拆建速度。” 说着,沈青岚顿了顿,又道:“不过我待会儿还会再带人去找找,起码你给我们指的方向是正确的。” 这女人说话虽然直白,却握着分寸,并不会让人感觉下不来台,直爽的很有分寸,魏恒不知不觉的就和她多说了几句。 他们正说着话,就见邢朗搂着一个年轻的男孩子上楼了。 好巧不巧,魏恒的办公室正对着楼梯,邢朗一抬头就和站在办公室门口的魏恒打了个照面。 被邢朗搂在怀里的男孩儿面相极嫩,若不是戴着一副厚重的黑框眼镜,简直就是一张初中生的脸。像只小鸡仔似的被邢朗夹在胳肢窝里。 “这不是你岚岚姐嘛,想学什么本事让她教你。” 邢朗一抬头,看到了魏恒:“呦,你魏老师也在,还不过去拜师?” 小鸡仔被他推了一把,险些撞到魏恒身上。 经邢朗一介绍,魏恒才知道这个男孩就是沈青岚刚才说的,实习生小徐。 小徐握住他的手说:“你好,魏老师。我叫徐天良,邢队说从今天开始就让我跟着你了,那我是不是应该叫你师父?” 小年轻双眼闪亮,目光殷切的看着魏恒。魏恒无话可说,只能对小徐报以干笑,想抽回自己的手,无奈被小徐握的死紧。 于是魏恒看向邢朗,用眼神向他提出质询。 这闹的哪一出? 邢朗装作没看到他那笑里藏刀的表情,对小徐说:“叫师父啊,你魏老师在学校里就为人师表,教书育人。多收你一个学生是他老人家发扬精神造福社会。” 徐天良忙叫了一声师父。 魏恒不尴不尬的冲徐天良笑了笑,暗里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还是什么都没说。 女人的直觉告诉沈青岚,此时这两个相视而笑,却笑而不语的男人之间绝对有点什么垢腻。身为局外人,她都看的出魏恒虽然在笑,但是脸色却冷淡了许多,脑门上写着‘我现在很不高兴’一行大字。预感到此地将会产生一场干戈,于是沈青岚带着徐天良先行上楼了。 徐天良和沈青岚一走,魏恒就冷冷的,直言不讳道:“邢队长,我并不打算做谁的师父,也不打算收徒弟。” 邢朗倒是很爽朗的嗨了一声,道;“就这么一说而已,你就把他当成一跑腿儿的。这小子机灵又勤快,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有眼力劲儿的很,不会给你添麻烦。再说了,你又不在咱们的编制里,平日出去查案,有他跟着,也能帮你亮个证件。” 魏恒:…… 话都被邢朗说尽了,他还能说什么?再拒绝,就显得他不知好歹了。 虽然邢朗一脸伪善,貌似处处替魏恒着想。但是魏恒很清楚,一旦应了‘师傅’,对自己来说无疑是个麻烦和累赘。 但是没办法,邢朗执意给他塞个大包袱,他只能背着。 魏恒冷冷的看了他片刻,什么都没说,转身回办公室了。 他刚要关门,忽然被邢朗伸手挡住房门。 “还有事吗?” 魏恒皱着眉毛面露不耐。 邢朗扶着门框笑道:“不是说好了坐我的车来上班吗?今天早上你怎么提前走了。” 魏恒握着门把默默的往肚子里咽了一口气,笑说:“哦,因为你那件皮衣需要干洗,我就早起一会儿,把它送到干洗店了。” 邢朗咂舌:“干洗店?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一声。” “……怎么了?” “我姐就是开干洗店的,我一般都把衣服送到她哪儿。” 魏恒:…… 大清早的,先是平白无故丢了几十块大洋,然后莫名其妙的收了个徒弟。现在这个可恶的始作俑者告诉他,大洋你白花了,徒弟你也拒绝不了。 这实在……够操他大爷的。 ‘呼嗵’一声。魏恒忽然用力甩上房门,把邢朗拒之门外。 邢朗看着还在震颤的房门,在心里摇头感叹:魏恒此人不是在生气,就是在生气的路上。 临走时,邢朗敲了敲魏恒的办公室门,大声道:“魏老师,十五分钟后我下来找你,跟我出去一趟。” 魏恒没搭理他,咬着吸管喝着沈青岚塞到他手里的热豆浆,在办公室里暴躁的转来转去。 大概转了十几圈,魏恒的火气渐渐消了,十五分钟也到了,房门被人准时的敲响。 魏恒深呼吸一口气,又变成了那个人模狗样彬彬有礼的魏老师,拉开门走了出去。 “去哪儿?” 他问。 邢朗一手提着几个包子,一手拿着一杯豆浆,向他那边扭着胯,说:“帮我把车钥匙拿出来。” 魏恒:…… 这是什么见鬼的姿势。 邢朗冲他眨眨眼,笑的齁贱:“害什么羞啊,又没让你从我屁股兜儿里拿钥匙。” 魏恒瞪他一眼,伸手从他的休闲裤前面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 邢朗转身下楼:“你开车,去音速酒吧。” 魏恒掂着钥匙试了试分量,忽然很想把这串钥匙砸向邢朗的后脑勺! 音速酒吧开在并不繁华的街道,出了酒吧门往右拐进一条窄巷,十几米的小巷走到头,就到了平价电子产品一条街。 魏恒来过几次,拼凑了一个二手的笔记本电脑,抱回家没用几天就七窍生烟,后来他抱着电脑来找店主,店主已经翻脸不认人了。 有了前车之鉴,这个地方他不再光顾,也不再消费第二次。今天和邢朗一起来,魏恒还是下意识的去搜罗当初卖他电脑的门店,朝那扇卷闸门投去怨恨的一瞥。 “来这儿干什么?” 魏恒问。 邢朗贴着墙边走,避开人行道中间积攒的雨水,道:“查那批药。” 魏恒抬头瞅他一眼,知道他说的是死者‘口服的氰化物’。 他没有接着问下去,邢朗主动解释道:“我认识一个倒腾毒品和假药的,或许他知道点线索。” 邢朗领着他从一排门店中间开出来的一条楼梯上到二楼,绕过几间库房,找到一间紧闭的暗红色房门。 邢朗敲了敲门,门里很快有人问:“谁?” 邢朗往旁边一站,给魏恒使了个眼色。 魏恒会意,杨声道:“快递。” 过了一会儿,门被拉开一条缝,一个男人的脸出现在门缝里:“谁的快……” 邢朗把魏恒往后一拽,抬起右腿,一脚把拴着链子的房门踹开。 呼嗵一声,房门闪的梨花带雨,摇摇欲坠。开门的男人被忽然破开的房门不偏不倚的打到了胸口,当即捂着胸口躺在了地上。 魏恒跟着邢朗像是土匪般登堂而入,他看到十几平米的房子正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四五个男人带着口罩像个医生似的,正在把散在桌子上成堆的药片和药粉装进各种药瓶里。 房门忽然被破开,几个人惊弓之鸟似的站了起来,不约而同的把手伸到腰上。 “别动啊。” 邢朗用脚勾着门又把门关上,扫视他们一圈,严道:“找你们领头的说几句话,谁他妈要是不知好歹跟我动手,我让你们在这条街待不下去!” 魏恒站在门口,懒懒的靠墙站着,去瞄他们腰上绑着的武器,见他们腰上都拴着匕首,至于其他地方有没有枪,就不知道了。但他早有耳闻,邢朗在黑白道上都挂了名,所以他觉得这些人就算有枪,也不敢袭警。 邢朗走近那张圆桌,一眼认出桌子上的是迷幻类,和催情类的药物。 他大马金刀的往凳子上一坐,顺手拨掉了一堆药片,到比真正的不法分子更像不法分子。 “你们虎哥在哪儿?” 话音没落,就听房间东南角的卫生间里响起抽水的声音,随后一个下巴连着脖子布满痘印的男人边系皮带边往外走,亲热道:“邢队长?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怎么想起来看兄弟我了。” 邢朗用指尖按了一点药粉,在桌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痕迹,末了搓着指尖讪讪一笑:“陈虎,你刚从局子里放出来没几天,又开始找死了。” 陈虎佯装一脸无辜:“你在说啥啊邢队长,这些东西?这是治牛皮癣的药啊。” 迷药和春药成分难查,很难定罪。这个陈虎又是个‘有些手艺的匠人’,他既然说是治牛皮癣的药,那这些药八成也能治牛皮癣。 邢朗阴沉沉的目光在他那张圆脸上扫过,没有跟他掰扯那些彼此心知肚明的废话,道:“问你个事儿。” “问问问,我就是您的十万个为什么。” “你手里有没有氰化物?” 陈虎一默,然后堆出一脸苦相:“没有,我不害人,就倒腾这些小玩意儿。” 邢朗也不逼问他,只起身到洗手间里接了一盆水,把水盆放在桌子底下,然后又坐回凳子上,伸长胳膊挡在了一堆药粉前,笑道:“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告诉我。” 说完,他胳膊一挥,一堆药粉从桌子上掉进水盆里,转眼就融了。 陈虎眼角一抽,眼睁睁的瞅着一堆人民币泡了水。 在邢朗把毒爪伸向另一堆药片时,陈虎忙道:“我我我想起来了。” 邢朗掸了掸沾到袖子上的粉末,笑道:“翻到页数了?我的十万个为什么。” 陈虎道:“哥哥,咱不骗你,我真不做那毒生意。” 眼见邢朗脸色一沉,又要去扫那堆药片。陈虎连忙补上后半句:“但是我知道谁在卖。” “谁?” “一个叫冯光的,这小子以前贩过毒品,现在卖毒药,干的都是没命的勾当。咱们芜津市,从曙光街到火车站西街,都是他的地盘儿。” 旁观许久的魏恒抓到一个关键词,向前走了两步,问:“你能联系到他吗?” 陈虎看看他,又看向邢朗:“这位是?” 邢朗笑:“你也是他的十万个为什么。” 陈虎懂了,对魏恒说:“能是能,但是这小子警惕性很强,我只能帮你们把他约到这附近。” 邢朗啧了一声:“我们也没打算让你把他约到公安局。” 陈虎嘿嘿笑了笑,掏出手机帮他们钓鱼,末了又道:“他通常骑个红色摩托,带蓝色头盔,个子不高,脸上有快疤瘌。你们到音速酒吧后门等吧,我们通常都在那儿碰头。” 出了电子一条街,他们又回到音速酒吧,绕到后门躲进一条巷子。巷子里窄,为了全面监视后门两个方向,邢朗和魏恒面对面的靠墙站着,不得已和对方来了个面面相觑。 邢朗拿出烟盒,抽出两根烟,抬手扔给魏恒一根。 魏恒接住,拿在手里没有抽。 邢朗点着火,叼着烟又拢着火苗递向他。 魏恒摆摆手拒绝了。 邢朗揣起打火机:“怎么了?昨天我见你在走廊里抽过烟。” 魏恒闭了闭眼,道:“有点头晕,犯恶心。” 邢朗不自觉的瞟了一眼他拄在身前的雨伞:“又是什么毛病?” 魏恒唰的一下睁开眼,漆黑的眸子里飘着一层明晃晃的冷光,斜着唇角皮笑肉不笑道:“低血糖的毛病。” 邢朗倒是习惯了他这极其不友好的眼神,浑不在意的笑了笑,然后拉开外套,在外套内衬口袋里摸索着什么。 魏恒冷眼看着邢朗在口袋里摸了一会儿,见邢朗摸出一个铁皮盒,就是上次开会时,被他拿在手里转着玩的铁皮盒。铁皮盒又薄又小,只有半个手掌大。 邢朗把铁皮盒递到魏恒面前,魏恒才发现原来是一盒薄荷糖。 “拿着吧,吃一个。” 魏恒看看糖盒,又看看邢朗,慢吞吞的把糖盒从邢朗手里拿走,打开盖子,捏了一颗放进嘴巴:“你怎么随身带着糖?” 邢朗懒懒的往墙上一靠,吐出一口白烟,掸了掸烟灰,道:“戒烟糖。” 魏恒抬头看他,绷着唇角有点想笑。 随身携带烟盒和戒烟糖,这人到底是想用谁戒了谁? 邢朗叼着烟,扑落掉在外套上的几颗烟灰:“我们家老太太怕我抽烟抽的太短命,非让我戒。我就带一盒戒烟糖糊弄她。” 魏恒没说什么,合上盖子,把糖盒递给他。 邢朗道:“你拿着吧,这边儿还有的忙。” 巷子外忽然传来摩托车引擎声,并且越来越近,魏恒察觉到引擎声从对面逼近,于是上前一步转身站到邢朗旁边,很快看到一辆红色摩托车从巷子口闪过,随后停在了酒吧后门。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邢朗掐了烟往地上一扔,留给魏恒一句:“你别动。”然后悄无声息的走出巷子,朝骑在摩托上正在打电话的男人走了过去。 魏恒听着邢朗逐渐远去的脚步声,心说没想到邢朗眼睛一向毒辣,竟看不出“动手”也是他的强项。看来伪装是有用的,邢朗已经把他当成了一个头脑发达四肢简单的书生。 在邢朗面前暴露的越少对他来说越安全,所以魏恒很乐意被他误会,站在箱子里果然不动,又打开糖盒,捏了两块薄荷糖出来。 他刚把糖块放进嘴里,就听到巷子外忽然响起一声急促的摩托车引擎声,只响了一声就灭了,紧接着传来摩托车被踹倒的声音,和一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声音。 等到外边差不多安静下来了,魏恒才揣起糖盒走出巷子。 带着头盔的男人被拷住双手,狼狈的躺在地上,沾了满身的泥水。邢朗蹲在倒在地上的摩托车后座旁,熟门熟路的揭开皮座包,拿出几瓶装在黑色塑料袋里的药。 “你要抓我,总得给个理由吧!” 邢朗拿着袋子在他面前晃了一眼:“这就是理由。” 那人冷笑道:“看清楚啊警官,这只是捕狗药。” 邢朗也回赠给他一个冷笑:“这是什么药,轮不到你做主。等进了局子,我说是什么药就是什么药。” 那人一愣,被邢朗酷似‘黑警’的架势唬住了,再不敢说话。 “魏老师你看着他,我去开车。” 邢朗直接从酒吧后门抄了个近路。 魏恒没有理他,因为魏恒忽然察觉到躺在地上的男人正在盯着自己。 魏恒低下头,对上他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 他紧盯着魏恒,似乎在竭尽全力的在脑海中搜寻魏恒那张脸……忽然,他想起了什么似的,整张脸在瞬间白透,眼眶里好像被掏空了,眼神空洞又僵直,不似活人的眼神,像极了死人。 魏恒低垂着眸子的和他僵滞的双眼对视了片刻,忽然挑起唇角笑了笑,道:“你就是冯光?” 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冯光浑身狠狠哆嗦了一下,恨不得把头埋进泥水里躲避他的目光。 魏恒的眼神越来越静,越来越冷。忽然,他抬起雨伞,伞头轻轻抵在冯光的肚子上,轻声道:“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在道儿上混那么久,你应该知道什么话可以说,什么话……”说着,魏恒忽然用力,抵在冯光肚子上的伞头似乎变成了一把利刃,随时会穿透他的皮肉,冷冷道:“应该烂在肚子里。” 很快,邢朗把车开到后门,提着冯光的领子把他塞到后座,没留意他陡然大变的脸色,对魏恒说:“走了。”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魏恒上车坐在副驾驶,刚拉上安全带,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电话一接通,魏恒就听到一道年轻的男性嗓音急哄哄道;“师父你在哪儿?赶快到杏园路花城小区来吧。” 魏恒皱起眉,又看了一眼通话界面,问:“你找谁?” 徐天良道:“不是魏老师吗?我找魏恒,魏老师。” 魏恒:“……你为什么有我的号码?” 徐天良说:“是邢队给我的,他让我有事直接跟你联系。” 魏恒转头看了一眼站在车外也在讲电话的邢朗,心道邢朗还真是不拿他当外人。 “花城小区怎么了?” 徐天良急道:“发生大案啦!一家三口被灭门!”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章 女巫之槌【10】 一个年轻的男人,一夜之间被分解成六袋儿尸块。 陆明宇蹲在一只黑色垃圾袋前,打开袋口往里看去,看到一张死不瞑目的脸染着血色泛着青乌。浑浊的眼珠上横着几条撕裂眼白的血丝,而他脑袋下枕着的,是一双扭曲,僵直,的双手。 垃圾车司机早被吓坏了,闹肚子似的蹲在一旁,捂着胃不断的泛着恶心,嘴里还在哎呦哎呦的叫唤,双腿直打颤。 陆明宇系上袋口,挥挥手,勘查组的刑警把尸体带走装车,然后给秦放打了个电话:“秦主任,发现一具尸体,我让小唐给你送回去……嗯,完整的。根儿?根儿当然不在了……我,我说的完整,是除了根儿以外,其他部位都完整。” 秦放拖着懒散的调子,说出口的尽是些气人的话:“你们谁把那带着头盔的孙子弄回来的?弄回来又不审,小瘪三儿吵着叫律师,吵的警察厅都听见了。” “……可能是邢队吧,我也不知道那人犯了什么事儿,那我现在给邢队打个电话。” “不用打,他和魏恒去花城小区了。得了,你先把拼图给我送回来。” 陆明宇隐约听见,秦放说出‘魏恒’名字的时候,低低的哼唷了一声,嚣张又暴躁的气焰顿时矮了几分,像一条被人狠锤了一拳的恶犬,臊眉耷眼,哼哼唧唧的。 挂了电话,陆明宇抓住双腿绵软的垃圾车司机肩膀,把他带到场边上,味道不那么冲的地方。 司机不用他问,率先道;“警察同志,你们可得查清楚啊,我真不知道那些,那些,呕……” 陆明宇皱了皱眉,递给他几张纸巾,问道:“你管那条线?” 司机吐够了,腊黄着脸,捂着肚子又蹲下了,有气无力道:“从曙光街小广场中转站到火车站大西街,都归我管。” 这条线路恰好卡在魏恒给出的范围当中。 “晚上你把车停在那儿” 陆明宇又问。 “以前都在小区外路边随便找个车少的地方停,后来附近居民投诉的多了,才停在小广场中转站。” “说清楚,哪几天?” 司机想了想:“也就……也就半个多月前吧。” 陆明宇又把他提起来,走向路边的一辆警车。 司机被唬了一跳,立马生龙活虎起来,叫嚷着:“你们抓我干什么呀!我我我我真没杀人!” 陆明宇任他咋呼,好脾气的稍稍拔高嗓门,耐下心解释道:“不抓你,只是让你把你的运输线路出来。” 说着拉开警车后门,把一张地图铺在后座,递给他一支笔,道:“麻烦你了,老乡。” 司机见他态度好,不像别个凶神恶煞张牙舞爪的执法人员,于是心里稍安。司机握住笔,低头细看地图上前一天被魏恒圈出来的两片区域,道:“跟你们画出来的差不多。”说着,在原来的范围里再次精简,范围从两片‘椭圆’缩成两条‘折线’。 陆明宇把地图收起来,道:“还得麻烦你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态度良好的执法人员让司机眼不花,头不晕,胃里也不犯恶心了。一抬腿,爽快的上车了。 陆明宇手扶着车顶笑了笑,道:“坐后面那辆车吧,我同事带你回警局。” 陆明宇单独驱车离开,在车上给沈青岚打了个电话,简单概述了垃圾场的情况,然后问她在哪里。 沈青岚立在街道上看了一圈周围的建筑,发现自己已经偏离出发点许久,到了一条她叫不出名字的街,而小组的其他人早已经散开了。于是她挂了电话给陆明宇发了个位置过去。 十几分钟后,陆明宇到了目的地,大老远就看到沈青岚站在一家饭馆门口打电话。 陆明宇把车停在路边,放下车窗按了一声喇叭,随后沈青岚挂掉电话一路涉水朝他小跑过去。 上车前,沈青岚用力跺了跺脚,甩掉站在鞋底的泥,才坐在坐在副驾驶。沈青岚拉上安全带,把把长腿一叠,抽了几张纸巾擦着靴子上的泥水道:“我刚才把西街走了一遍,那种职业的人员还算固定,每天都向皮条客报道,不能单独拉活儿。所以如果来了一两个新人,她们都知道。” 陆明宇发动车子往曙光街小广场开去:“那咱们的目标不在那些女人当中?” “应该不在,魏恒不也说了吗?她很聪明,特意制造目击者的蠢事她不会干。” 说着,沈青岚唇角一勾,笑的不冷不热的:“他应该是没嫖过,不知道妓女也是有组织的。越势单力薄,越弱小的人群,越懂得抱团生存。就像那些妓女,她们和皮条客相互依赖,后者虽然会剥削她们,但一旦出了事,她们也由皮条客保护。这就是边缘人群的生存法则。” 社会的热点话题,冷点话题,法制关照过度,和法治永远不曾关照的话题。他们不知讨论了多少回,再说也是那些倒舌根子的话,说不出新意来。而且此时也不是‘抨击社会’的好时机。 于是陆明宇避重就轻,轻巧的把她话里的弦外音遮盖过去,道:“嗯,他应该是没有。” 沈青岚‘嗯’?了一声,看着陆明宇问:“什么没有?” 陆明宇看她一眼,笑道:“我说,魏恒应该没有嫖过。” 沈青岚:…… 这不是重点。 十几分钟后,陆明宇把车停在曙光街小广场,然后把地图拍照发给正在排查地域的刑警,拿起步话机下车了。他和沈青岚两人率先找到了司机说的昨晚停靠车辆的垃圾中转站。 广场后邻着一片正在建的商品楼,建了大半年也只建了个雏形,这两天又因为下雨被耽搁了。堆放在地面上的大批钢材和混凝土被雨淋了透彻,铁锈和泥水漫了一路,道路尤其泥泞难走。 高层商品楼中间列着几排低层店铺,铺面大多已经竣工,此时成了工人的临时宿舍,一条未来的步行街从头到尾几百米路程,夹道两边全都是雨天不能干活,窝在宿舍里喝酒打牌,聊天睡觉的工人。 沈青岚和陆明宇带着一身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的气场闯入这片混乱的地带。所经之处总会引起两边工人几道麻木又冷漠的注视。有些胆子大会对沈青岚吹一声口哨,随后又被工友们的笑声淹没。 沈青岚专注的挑选地面干净的地方落脚,没理会两旁的人群,和那些没多少恶意的流氓哨,淡淡的问陆明宇:“你觉得凶手会把受害者带到这里吗?” 她觉得陆明宇选择从垃圾车的首发站开始排查,一定不是没有理由的。 陆明宇道:“我观察过运送尸体的垃圾车,尸块被垃圾埋在下面,说明很早就被装上车。而和尸块混合在一起,也就是装载顺序最近的,是一家叫做‘蜀香阁’的饭店里的垃圾。蜀香阁在广场东面和西面各有两家店,咱们从西边这家开始找,一路找过去就是蜀香阁分店。” “……你觉得凶手把装尸体的垃圾袋混在餐饮垃圾里?” “很有可能,餐饮垃圾本来就量大,而且难闻。每天的剩菜剩饭发酵发臭,很容易把腐烂的尸体臭味掩盖过去。” 前面横着几根从建材堆上滚落的钢管,陆明宇扶着沈青岚的胳膊绕了过去,沈青岚对他这体贴的举动丝毫没有表示,已经习惯了的样子。 陆明宇也丝毫不占她便宜,绕开钢管就松开她的胳膊。 沈青岚扯了扯袖口又问:“你看这里的男人,环肥燕瘦各有不同。而且性需求缺口很大,为什么凶手还要大费周章的从火车站挑选受害者?” 陆明宇看了一眼两旁的工人宿舍,道:“因为这些工人在这里有朋友,有亲人,而且人多口杂,不免会产生目击者。一个群体的感染性很强,他们几乎没有秘密,事事共享。这样的群体对一个暗中杀人的凶手来说,具有很大的风险性。所以我们也不用问他们有没有见到可疑的女人了,凶手一定会躲着他们。” 沈青岚抱着胳膊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极轻的哼笑了一声,道:“还挺聪明。” 虽然她没明示在‘夸’谁,但是从她冷淡且鄙夷的笑声中,陆明宇也知道她‘夸’的是凶手。 蜀香阁算是方圆十几公里内最大的饭店,但是消费都是中低端人群,因为这里周围住着的都是等待拆迁的,潜在的百万富翁们。这里的住宅区很老旧,最年轻的楼也建在十几年前,而且格局错乱,条条小巷即四通八达,又曲折蜿蜒。道路狭窄,仅容一辆中型货车勉强通过。 很多店铺和出租房都街建在路边,真是违章建筑的天堂。 沈青岚走在里面,不由得为住在这里的居民感到庆幸。有地的那一批人为了以后能多得点拆迁费,未雨绸缪拼命盖房。违章建筑把道路几乎都堵死了,倘若这里发生火灾,消防车飞都飞不进来,那么这片地儿就得像诸葛亮火烧赤壁一样,被一把火烧个灰飞烟灭。 道路边还有很多商铺,都是房主把自家的房朝着街面打通,房主自己做的小生意。 秦放很快复原了尸体面貌,查到了死者的身份,并且把死者生前的身份信息和照片发到了外勤的手机上。于是沈青岚和陆明宇拿着手机让街面上每一个人辨认,昨晚受害者是否出现过,并且近期有没有一个符合魏恒猜想的年轻女人来租房子。 他们挨家挨户的走访,谁都没有注意到天上的阴云渐渐的散了,太阳慢慢的冲破厚重的云层,浅淡的阳光像一层缭绕湿热的雾气。 沈青岚蹲在一间商店门口,举着手机让坐在门口的老太太辨认受害者的脸。陆明宇顺手从架子上拿下来两瓶饮料,付了钱,拧开一瓶轻轻的碰了碰沈青岚的胳膊,低声道:“停在前面巷子口的那辆白车,你有没有注意到,是什么时候停在那里的?” 沈青岚稍一定神,接过饮料,边喝边往几十米之外的巷口瞅了一眼,果然看到了一辆露着车头的白车,但只是侧影,看不到车牌号。 经陆明宇一提醒,沈青岚忽然想起他们刚才经过小广场的时候,广场的停车场里好像就停着一辆白车。她下车的时候还往白车上看了一眼,因为白车虽然站在停车位上,但是却没有熄火。而巷口那辆白车底盘下浮着一层极淡的烟雾,像是也没有熄火…… 白色轿车静止不动,那扇贴着防窥膜的漆黑车窗里,或许也有一双眼睛同样的在注视着他们…… 沈青岚喝了一口饮料,淡淡道:“好像在跟着我们,你去看看。” 陆明宇点点头,直接穿过商店,从商店后门往巷口包抄。 为了不让巷口的白车察觉到他们少了一个人,从而加强警惕,沈青岚继续待在商店里,边用余光盯着白车,边和老太太闲聊。 很快,她看到白色轿车的车头往前移动了几公分,然而陆明宇才刚走出商店后门。 来不及等陆明宇从后方突袭了,沈青岚果断的大步走出商店,双眼盯紧了那辆白车,朝巷口疾步走去。 白车的逃离之意很明显,在沈青岚露面的一秒钟后忽然加速驶过巷口。 沈青岚拔腿就追,脚下踩过一片片积水泥洼。 其实两条腿追车不现实,她只是想在白车钻入横七竖八的街道之前记下它的车牌号,然而她失败了,因为她跑了没几步,一条横切在巷子中间的小路中忽然开出来一辆电动车。 电动车的速度不快,但她的速度委实快,来不及降速就和电动车发生了一起小型的车祸。 ‘噗通’一声,电动车摔进泥里,滚下来一个瘦骨嶙峋的中年妇女。 “哎呦!” 女人躺在地上哀呼。 沈青岚的脚插在了电动车轮胎轴里,彻底的崴了脚踝。她忍着痛用力把脚从车胎里拔出来,意思性的扶了女人一下,随机又想去追那辆白车。 “小姑娘你不能走啊。” 女人一下拽出她的胳膊,还坐在地上用双腿盘住她的一只脚:“你忽然跑出来把我撞倒,不想赔钱至少把我扶起来啊。” “大姐我待会儿就回来。” 沈青岚看着白车消失的巷口,焦急道。 “不可能,你跑了就没影了。” 然而此时,弥留在四周的最后一丝不知方向的车辆引擎声彻底的消失了。 沈青岚气馁的皱紧秀眉,把浑身没有二两肉,清凌凌的一副骨头架子似的女人扶了起来。 “这车得多少钱修?” 不用女人开口要,沈青岚已经打开了钱包,把薄薄的一小叠钞票全都拿出来递给她:“够不够?” 女人倒还实在,只抽了两三张,道:“我不讹你的,以后千万小心一点。” 说完推着电动车就要走,单薄瘦小的身板随时会被身旁的钢铁再次压倒似的。 “大姐等一下。” 沈青岚忽然叫住她,一瘸一拐的走到她面前,先是向她道歉,然后问道:“您住在这里吗?” “是啊。” 沈青岚一摸兜,发现手机不见了,一回头看在手机躺在刚才发生车祸的地方,已经沾了泥。 她连忙折回去捡起手机,看到手机屏幕亮着,应该是刚才给商店老太太看完照片忘了关闭屏显。 她找出死者的生前照,举到女人面前:“这个人,昨天晚上八点左右,您见过他吗?” 女人细看了两眼,疑惑道:“好像见过。” 沈青岚放下手机,忙问:“在哪里?” 女人抬手指了指小广场东面:“在蜀香阁大饭店后门,昨天晚上我下班打那路过,过马路的时候因为雨大,路又滑,差点和一辆车撞上。” 沈青岚忍不住插嘴问:“是一辆白色的轿车吗?” “是。” “您继续说。” “我的车倒了,一个姑娘和一个小伙子下车把我扶起来,那个小伙子好像就是你刚才给我看的这个人。” “您看清楚那个女人的脸了吗?” “没有,雨太大了,天又黑,路灯都被淋坏了。” 沈青岚又问她具体是那条街,得到答案后就把女人放走了。 她正要给陆明宇打电话,就见陆明宇从白车消失的巷口朝她走过来,刚从泥塘里淌出来似的,裤脚和鞋子糊着一层泥水。 “看到车牌了吗?” 沈青岚问道。 陆明宇拨拨头发,懊恼道:“没有,被她跑了。回去查录像。” 沈青岚甩甩手机,笑道:“我刚才找到一个目击者。” 陆明宇忙问:“有线索了吗?” 沈青岚道:“咱们的方向反了,凶手应该把受害人带到了蜀香阁分店的后门附近。” 蜀香阁分店,那就是小广场东面那家饭馆,他们现在在西面的馆子。没错,方向彻底反了。 陆明宇立即用步话机通知各组外勤系数赶去小广场东面的蜀香阁附近排查。 放下步话机,陆明宇见她掂着左脚不敢着地:“你的脚怎么了?” 沈青岚满不在乎道:“崴了一下,你把车开过来先送我回警局。刚才邢队给我打电话,他弄回去一个中间人,让我回去审一审。” 天色难得放晴,秦放搬了把椅子坐在走廊窗前那一小片稀薄的阳光下晒太阳,边嗑瓜子边研究摊在腿上的一份报告,听到有人踩着楼梯上来,扭头一看,是陆明宇和沈青岚。 “那小瘪三是谁弄来的?弄过来不审也不放,留在这儿当吉祥物?” 秦放往搁在脚边儿的垃圾桶里吐了一口瓜子皮,冷笑道:“有脑子没脑子啊,进了警局还咋呼着叫人来劫狱,骂邢朗是黑警,骂我是黑心医生。差点嚷得中南海都听见,邢朗是不是黑警跟我是不是黑心医生有毛的关系啊?凭什么他是黑警,我就得是黑心医生?操。” 他一口一个黑警,听的陆明宇额头冒汗,心说就算邢朗不是黑警,被他这么嚷嚷两句,嫌疑也已经落下了。 沈青岚倒是丝毫不怵,还能跟秦放聊两句:“你们俩是兄弟,邢队如果黑了,你也白不了。” 秦放撇嘴:“表的。” “人在哪?” 陆明宇问他。 秦放朝楼上看了一眼:“审讯室,刚才还喊着叫着要出去请律师。当自己是有来有去还是有去有来?还是警局开在他们家后院?操蛋德性,多早晚儿挖出他做的那些破事儿,毙了这狗东西。” 沈青岚拊掌哈哈笑了笑,然后由陆明宇搀扶着上楼了。稍作一番准备后,她自力更生的掂着脚来到审讯室门外,先是抱着胳膊从门上窗口往里看了一眼,看到一个戴着头盔,脸上有块类似灼烧痕迹的年轻男人坐在审讯椅子上抖腿。又横又冲,俨然没把警察局和警察放在眼里。 手机忽然响了,沈青岚边观察里面那刺头,边接通:“喂?” 邢朗对她说:“那小子的嘴难撬的很,吓唬吓唬他。” 沈青岚漠然的看着里面的年轻人,纤薄的嘴唇冷冰冰的吐出两个字:“明白。”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章 女巫之槌【11】 花城小区发生灭门惨案,邢朗和魏恒一刻不敢耽搁,和红绿灯争分夺秒,以最快时间赶了过去。 到了地方,稍一了解情况,邢朗气的抬手往徐天良后脑勺上扇了一巴掌,呲着牙根骂道:“这他妈叫灭门?你上了十几年学只修了小学语文一门课?一家四口死了三口,还有一个被你灭了?想知道什么是灭门就去翻一翻六年前的银江629灭门案和芜津的713灭门案,不认识的字儿让档案室小赵给你标上拼音!” 眼见邢朗抬腿要踹自己,徐天良连忙躲在了魏恒身后,可怜兮兮的哭丧着脸道:“我错了队长,我以为他们家没人了。” 邢朗伸出食指在徐天良额头上狠狠点一下:“再他妈的乱说话,我让你当着我面儿生啃一本新华字典!一粒盐都不能撒!” 邢朗气愤难平,光骂还不解气,骂完还要踹他,被徐天良以一个‘老鹰抓小鸡,而小鸡自强不息’的走位躲开了。 邢朗瞪他一眼,率先跑进单元楼。 徐天良揉揉后脑勺,抬脚跟上邢朗,走了两步见魏恒还在原地站着,不知在发什么呆。 “我们进去吧师父,待会儿邢队又该骂人了。” 魏恒看他一眼,往单元楼走去。 上楼的途中,魏恒忽然问:“邢队长为什么忽然发这么大脾气?” 徐天良道:“哦,可能是因为我把今天这件案子当成了又一桩灭门案。” 魏恒:“又?” 徐天良避着煞神般往楼上看了一眼,看不见邢朗,才道:“刚才邢队说的银江市718灭门案,和咱们芜津913灭门案,这两起案子至今没破,芜津案压在邢队手里,他压力很大。”说着看向他:“师父,你不就是在银江读的大学吗?三年前银江发生灭门案的时候你没听说过吗?” “……一点点。” 魏恒停了停,又问:“芜津灭门案,没有一点线索吗?” “线索倒是有,但只是谣传,没有证据。” “什么谣传?” 徐天良不知不觉的放慢了爬楼梯的步子,低声道:“被灭门的一家五口姓常,他们家在十几年前收养过一个孩子,叫常念。这个常念有前科,十几岁就蹲过拘留所,在黑道儿上混,和常家的人感情并不好。每次常念回家,邻居就听到常家摔盆打碗的声音,虽然没听到过谁的哭声,但是那些邻居都知道,是养父在打常念……后来有一天,常念被打急了,跑出家门,站在门口喊要把他们全都杀死,喊得左右邻居全都听见了,当时他好像才十五六岁。后来常念就再也没回去过。直到十年后,常家上下五口被砍杀,房子又被放了一把火。消防车赶到的时候常家五口都被烧焦了。邻居都说是常念干的,因为他们看到常家人死的那天晚上,一个年轻的男人鬼鬼祟祟的从他们家后院翻了出来,什么东西都没拿,两手空空。邢队说过,既然杀人不为劫财,那就只能是报怨了。” “……既然这个常念有嫌疑,那你们为什么不找到他?” “找不到呀,这人人间蒸发了似的,司法系统里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到现在系统里的照片还是他十四五岁时在少管所拍的。岚岚姐他们说,他可能早被黑道上的人弄死了。” 魏恒极慢的点了点头,又问:“那银江的案子呢?” “银江的案子我也不太清楚,毕竟不在咱们的执法范围内。前天我和邢队去银江出差,邢队还和银江市局的刑侦队长聊过718灭门案,据说线索也断了,不好查。” 魏恒还想再问下去,忽然听到楼上邢朗喊道:“快点,你们两个!” 前两天暴雨,小区许多住户的阳台被风雨冲垮,一名工人在整修403室的阳台时,借道402阳台。402阳台垂着一层窗帘,窗帘后是卧室。但窗帘并没有拉的严丝合缝,于是站在阳台上的工人无意间瞥到了满室的鲜血…… 工人报警,勘查组很快赶到现场,有经验的刑警闻道从门缝中飘蹿出的刺鼻气体是尸臭,便让小区保管备用钥匙的门卫拿来钥匙打开了房门。 此时他们所面对的现场,就是案发后的第一现场。 魏恒一进门,立即被尸臭味塞满了鼻腔,让他不自觉的皱紧了眉。 这所房子几乎变成了一间密不透风的密封室,所有的窗户都关着,还拉着窗帘,尸体腐臭的气味在空气中一层层叠加,厚重的像是在阳光暴晒下的屠宰场。 在魏恒去拉窗帘的时候,邢朗已经把三间卧室转了一圈。魏恒打开最后一扇窗户,刚转过身,就见邢朗站在餐厅对面的一间卧室门口,脸色阴郁道:“魏老师,过来看看。” 魏恒走过去,站在他身边往卧室里看去,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躺在一张儿童床上,身体盖在被子里,头转向门口,脖子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魏恒喊了一声:“小徐!” 徐天良立即给他送了一双白手套和透明的脚套,魏恒把雨伞递给徐天良,穿戴完毕走了进去。 徐天良抱着魏恒的伞,又从随身的挎包里拿出纸笔,亦步亦趋的跟着魏恒,站在魏恒身旁道:“师父,你发现什么了?” 魏恒并着食指和中指手按在男孩儿脖子上的伤口上,低头观察伤口切面,道:“尸僵已经完全解除,尸体再度软化,皮肤表面出现**泡沫,少量皮肤组织已经剥离,死亡时间已经超过十天,粗略推测在九月二十号夜晚至凌晨。” “晚上?” 徐天良问。 魏恒闭了闭眼,耐心提点:“没看到他穿着睡衣?” 徐天良边记边看着他把孩子抱到一边,翻看尸体身下的被褥:“师父你在检查出血量吗?” 魏恒掀开被子,看到床褥上一滩晕散状的血迹,并且渗透到了床垫。 “……这个孩子是在熟睡中,被利器割断了脖子。伤口长5厘米,深度2到4厘米。创壁光滑,创源齐整,应该是一把单刃切器。” 徐天良想了想:“水果刀?” 魏恒看他一眼:“还不去找?” 徐天良连忙跑了出去。 邢朗随后又来到门口,敲了敲卧室房门,看着魏恒仰头观察天花板上几滴喷溅血迹的样子,道:“有时间听我说两句?” “说。” “死者是父亲,女儿,和儿子。分别死在卧室,你现在看到的是小儿子的尸体。” 魏恒不禁看了一眼邢朗身后一扇挂着珠帘的房门,想必就是女儿的房间了。 “妈妈呢?” 魏恒低下头,目光顺着床边的甩血看到地板,问道。 邢朗看了眼手表:“她是菜市场的一个出纳,现在还在菜市场上班,我派人去接她了,不过她说她不知道丈夫和孩子已经死了。” 魏恒唇角微乎其微是抽动了一下,冷声道:“她知不知道,我马上就知道了。”说着扬声道:“小徐,给我那一把尺子。” 很快,小徐一手拿着一把水果刀,一手拿着尺子回来了:“师父,这把刀是吗?他们家只有这把水果刀。” 魏恒只看了一眼,就说:“装起来。”然后他拿过徐天良手中的尺子,后撤一步单膝点地蹲在地上,用尺子测量地板上一连串椭圆形的滴渐血滴中的一个,没什么感情的淡淡道:“邢队长,你挡住我的光了。” 邢朗离开门口走了进去,和魏恒蹲在同一边,说:“照顾照顾你的小徒弟,看看他那双渴求知识的眼睛。” 魏恒撇撇嘴,耐下心道:“床边有一道甩血,是凶手杀死孩子后,手里的凶器划过一定的弧度留下的血痕,血痕的边缘处是一道接连间断的椭圆形血滴。血滴边缘对称呈毛刺状,是当人体静止或者运动速度较慢的时候才能产生的血痕形状,你可以把‘人体’理解成凶手。根据这些比较规整的滴落状血痕可以判断出血点的高度,也就是凶手杀人后,手持凶器,血液从凶器落到地板的高度。” 正在女儿卧室拉线的刑警们不约而同的停下手里的活,都往他们这边看。 邢朗看着他的脸,眼睛里淌着一层薄弱的暗光:“怎么判断?说说你的方法。” 魏恒得出三个血滴的直径均值,道:“我一般直接套公式。”说着他抬头问对面房里的刑警:“血滴角测出来了吗?” 一人回答他:“23.8°” 魏恒从徐天良手里拿过纸和笔,写下一组正切函数公式,把数据套进去略一计算,得出一个高度——68.43厘米。 然后他站起身,拿着徐天良找到的水果刀,刀尖朝下,移到和地面相距的距离,凝神细想了片刻,道:“凶手身高164,这家女主人多高?” 邢朗勾起唇角,反问:“你怀疑女主人?” 魏恒瞥他一眼:“你不怀疑?” 邢朗笑:“巧了,我也怀疑。待会儿回到局里就知道她多高了。” 随后邢朗走出小儿子卧室,回手冲魏恒打了个响指:“过来看看孩儿他爹,我的大侦探。” 魏恒没有跟他走,而是先看了一眼女儿的死相,发现十五六岁的女儿也是以正常的睡姿躺在床上,颈部有伤,身上盖着薄被,和小男孩儿的死相无异,都像是在睡眠中被杀。 其次魏恒才站在主卧门口,见死在主卧里的男人可比两个孩子要惨烈的多,不同形状的血痕几乎布满卧室,可见男人死前有过剧烈的挣扎,甚至和凶手展开过搏斗。 此时,男人倒在地板上,以俯卧的姿势横尸。头冲着门口方向。 魏恒走过去蹲在男尸身边,弯下腰看了看男尸的脖子,虽然在他在男尸脖子上同样找到切割伤,但是那刀口却不如前两道那么齐整,光滑,甚至没有一击致命,才引起男人的反抗。除此之外,男人身上有多次戳刺伤,击打伤,显然和凶手展开过对抗。 魏恒站起身看向同样染血的床褥,然后顺着血痕看到床头柜,发现床头柜一个抽屉被拉开,里面的一些杂物也沾着血…… 邢朗靠在门框上,看着魏恒在卧室里转了一圈,站在尸体旁埋头沉思的模样,然后又看了一眼时间,道:“讲个故事听听,魏老师。” 很奇怪,魏恒每次总能听懂从他嘴里说出来的那些花里胡哨的话。 魏恒又蹲在男人身旁,拉起男人的手说:“这个男人应该第一个被杀,凶手在他脖子上留下的伤口还不是很熟练,甚至有些犹豫。凶手在杀人前应该给三名死者喂了安定类的药物,比如安眠药之类的,否则他和凶手的搏斗肯定会吵醒孩子。虽然他也吃了安定类的药,但是一个壮年男性的警觉性和身体素质使他能够对药物的作用做出一定的反抗,凶手在他脖子上割了一刀,但是没有毙命,他爬起来想反抗,拉开床头柜应该是想拿武器。” 说着,魏恒皱眉道:“但是死者并手中没有武器,也没有任何刀具的柄部留下的纹路。” 邢朗走过去蹲在魏恒身边,看着被魏恒抓在手里的死者的右手,道:“他的食指骨折了。” 魏恒点头:“没错,什么样的刀具会导致食指骨折?” “剪刀?” 魏恒沉吟片刻:“……虽然有点牵强,但是有可能。” 邢朗站起身,掐着腰环视卧室一周,道:“现在情况很清楚了,三名死者死在床上,被喂了安定药物,有预谋的杀人却就地取材使用水果刀。范围可以从熟人作案缩减到目前唯一还活着的女主人。” 魏恒满腹孤疑的站起身,看着邢朗问:“但是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处理尸体,也不逃?” 邢朗笑了笑:“这就只能让她自己告诉我们了。” “师父,邢队,你们快过来看。” 徐天良忽然喊了一声。 他们走出主卧来到厨房,看到徐天良蹲在厨房的垃圾桶前,垃圾桶边放着几个垃圾袋,里面装着大量的已经变质的饭菜。饭菜并无稀奇,稀奇在垃圾袋里并不是残羹剩饭,就像是从还未动筷的餐盘中直接倒入垃圾桶,里面甚至有一条完整的红烧鱼,和一些色泽红艳的烧排骨。 徐天良回头看着魏恒问:“餐厅也摆着一桌饭,会是谁做的?” 魏恒看着那些散发着变质味道的饭菜,目光不停的颤动……忽然,他起身走出厨房站在餐厅,看到餐桌上摆着包子稀饭等早餐,且摆着四分碗筷,俨然是一家四口的早餐。且食材很新鲜,明显是早上刚出锅的。 魏恒怔了怔,躲着谁似的连连往后退了两步,丝毫被察觉自己退到了邢朗身前,被邢朗箍住了肩膀。 “你怎么了?” 邢朗见他脸色忽然煞白,白的有些吓人。 魏恒好像听不见邢朗说话,他双眼发直的看着这套弥漫着腐烂的饭菜气味和腐烂的尸体气味的房子…… 眼前的空气忽然变得模糊,模糊过后又逐渐恢复清晰,似乎有一层透明的外壳从现在的时空分离出来,透明的外壳后上演着一出舞台剧,主角就是已经死去的三名死者,和唯一存活的女主人…… 魏恒看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女人提着一把水果刀从最后一个死去的小儿子房里出来,她站在儿子门口发了一会儿呆,顺着刀尖淌下的血滴留在地板上,滴滴答答,像是忘关了水龙头…… 她的身体忽然轻颤了颤,回神般迈动僵硬的双腿把刀洗净放回厨房,然后进入浴室洗掉身上的血迹,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一片死寂氛围的笼罩中,她关闭三扇卧室的房门,开始打扫干净客厅不小心留下的血迹。 楼道里不时传来邻居们上楼下楼的声音,和几个调皮的孩子奔跑打闹的笑声。 她不时就会停下手中被鲜血染得通红的拖把,听一听门外的动静,然后露出一抹温柔又平和的笑容…… 当把房间彻底打扫干净以后,她躺在沙发上,安详的睡了一觉。 第二天,她照常做好早餐,把早餐摆上桌,依次敲响丈夫,女儿,和儿子的房门,叫他们起床吃早餐。然后她自己一人坐在餐厅吃完早饭,出门上班。 中午,她回到家,把早餐倒进垃圾桶,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再次敲响丈夫,女儿,儿子的房门,叫他们出来吃午饭…… 舞台上的情景剧日复一日的上演,今天已经是第十一天。 魏恒的眉心像是被针狠狠刺了一下般抽痛不止,他低不可闻的,喃喃自语般道:“是她。”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章 女巫之槌【12】 在那一瞬间,魏恒如一株枯草似的被一只大手硬生生的从原有的时空中连根拔起扔到一条冰冷湍急的瀑流之中,随着轰隆的水声,往深不见底的地下暗流疾驰。 魏恒嗫嚅着单薄的嘴唇,极轻的吐出两个字:是她。 邢朗抓住他的肩膀,像是从背后把他拢在怀里似的,看着他的如霜打般的侧脸问:“你说什么?” 魏恒又低声说了句什么,邢朗依旧没有听清,或许魏恒只是光动嘴而已,并没有发出声音。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低血糖又犯了?” 邢朗皱着眉问。 魏恒又像被针狠狠刺了一下似的,身上每寸肌肉蓦然收紧,紧握着拳头,骨骼都在咯咯作响。 “我说——别碰我!” 魏恒忽然横起左肘,用力转身,挣开邢朗抓在他肩上的双手。他漆黑细长的眼睛里布满冷冰冰的凶光和敌意,敷了一层白粉似的嘴唇还在不停的颤抖。 邢朗被魏恒的手肘撞到了胸口,来自成年男性力量的撞击让邢朗往后跌了一步,除此之外便没什么了。 邢朗沉默的看着魏恒那张几乎可以用‘杀气腾腾’四个字形容的脸,有一瞬间模糊了眼前此人的身份。这张脸,他只在被警察包围,手持枪械在绝境中和警察破釜沉舟殊死一搏的罪犯脸上看到过。被包围的罪犯即恐惧又愤怒,即绝望又心存希望,他们很清楚等待他们的命运不是击毙警察就是被警察击毙,所以他们丧心病狂的大开杀戒,想要为自己赢得一线生机。 而此刻魏恒脸上的表情,竟和那些走投无路的非法分子如出一撤…… 像是预料到了魏恒会忽然动粗,邢朗早在魏恒转身的同时就松开了他的肩膀,举起双手往后退了一步,但是魏恒的速度太快,力道太猛,他才不得已被魏恒的手肘撞到胸口。 徐天良和房子里的所有刑警都被他们之间突如其来的冲突看傻了。 身为当事人的邢朗却很镇定,他面无表情的看着魏恒,直迎着魏恒眼中的敌意,不紧不慢的扯了一下外套的衣襟。 “……完事儿了?” 他看着魏恒,却是在勘查组的刑警发问。 几个刑警零零星星的应了他一声。 邢朗凝重的目光从魏恒脸上擦过,然后走向门口:“收队。” 回警局的途中,魏恒再次躲着他,坐在了勘查组的警车上,一路无话的望着窗外的街景,经过二十多分钟的路程,脸上的冰霜才稍有稀释。 到了警局大院,徐天良从邢朗的车上下来,跑到魏恒身边,小心的观摩他脸色:“师父,你,你没事吧?” 魏恒看着邢朗下了车甩上车门,嘴里叼着一根烟,脚步轻快的一路小跑上了楼梯,看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好像已经把方才的事全都忘了。 “没事,邢队长跟你说什么了吗?” 事后,魏恒有些懊恼,他不愿意和邢朗的关系闹得太僵,这样对他有害无益。 徐天良配合他的步伐,慢慢的拾级上台阶,道:“刚才在车上吗?邢队什么都没说,但是他的脸色太吓人了,我也没敢和他说话。” 魏恒不再说什么,微低着头一路保持沉默走进办公楼。 到了四楼,魏恒刚转出楼梯口,就看到沈青岚和邢朗站在审讯室门口说话, 邢朗靠着墙,双脚呈十字型站着,正在燃烧的香烟被他夹在了耳朵上,边低头翻着一份笔录,边和沈青岚说些什么。 沈青岚余光看到魏恒站在楼梯口看着他们,便抬起胳膊向魏恒招了招手 魏恒会意,拄着雨伞走过去:“怎么了?” 沈青岚抱着胳膊,微微勾着唇角道:“找到线索了。” 魏恒瞟了邢朗一眼,见邢朗只顾低头看笔录,压根没注意到他似的,便问:“分尸案?” 沈青岚点点头,往审讯室房门看了一眼,道:“你们送回来的这个卖假药的,在一个月前,八月二十三号卖出去了两瓶氯化钾药片。买方交易方式很谨慎,让他把药放在鑫诚旅馆613号房,房间电视后藏着现金。他们用来联系的也是旅馆里的座机电话。” 魏恒想了想:“那接下来只要查一查旅店的登记表,确认在八月二十二号和二十三号入住613的客人是谁,基本就可以锁定目标了。” “二十二号?” 沈青岚问。 魏恒点头:“买主很有可能提前一天把钱放在房间里。”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空荡荡的走廊,问:“陆警官去旅馆了?” “嗯,和你们前后脚。” “那我也……” 话没说完,忽听邢朗慢悠悠的开口打断他:“大陆那边暂时用不着你,你留在这儿。” 魏恒瞟了邢朗一眼,随后把脸别到一边,没说话。 审讯室里有人在叫,魏恒听了两句就知道是冯光在嚷,嚷着让警察放他出去,就算要拘留他,也得让他请律师。 邢朗被冯光的鬼哭狼嚎扰的不厌其烦,把文件合上交给沈青岚,转身推开审讯室门,把正在燃烧的烟头朝冯光的脸扔了过去,冷冷道:“喊什么喊,你有日子出不去,等我忙完了跟你好好聊聊。” 说完呼嗵一声摔上审讯室房门,摔门的声音响彻楼道。 邢朗掉头下楼了,脚下生风,风风火火的。 魏恒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很是认命的抬脚跟上他。 沈青岚忽然把魏恒拦住,低声问:“怎么了?” 魏恒自然知道她问的是邪火缠身的邢朗,撇了撇嘴,道:“被狗咬了。” 女主人叫祝玲,三十二岁,已经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儿和一个五岁的男孩儿的母亲,与丈夫蒋志涛结婚十几年。 邢朗没想到她会这么年轻,按照她已有的两个孩子的年纪推算,大女儿今年十五岁,她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 祝玲在菜市场上班,身上带着最易沾染到衣服和皮肤上的海腥味。她衣着虽朴素,但穿的整齐,洁净,一头乌黑的长发梳的整整齐齐,束在颈后。 她虽然上了年纪,未施粉黛,但却十分的……漂亮。那是一种适合她的年龄的漂亮。她气质文静,好像读过很多书般波澜不惊,她的眼角和脸颊零散分布着几条皱纹,但是她并没有因为那些皱纹而显得十分苍老,那些皱纹和她的脸型十分贴切,好像生来就长在她脸上,一种超越年龄的青春气息透过她脸上的皱纹显露出来。 她不愁不笑,静静的坐在那里,让人看一眼就很容易对她产生好感。 “真是对不起。” 祝玲率先开口了,牵扯着唇角的皱纹微微笑道:“我身上很难闻吧,请见谅。我离开菜市场的时候已经撒过香水了,但还是遮不住这股味道。” 说着,她低头闻了闻自己的衣领,无奈的摇了摇头。 邢朗还是头一次遇到像她这样的审讯对象,他坐在桌子后面盯着祝玲看了一会,才道:“没关系,喝水吗?” “不喝了,谢谢。” 祝玲十分矜持有礼的笑说:“警察同志,能不能快一点呢?我的孩子快放学了,我还得赶回去给他们做饭。” 邢朗紧紧的皱起了眉毛,若换做其他任何人说这种装疯卖傻的话,他一定认为对方是在做徒劳的挣扎和狡辩。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她言辞恳切,目光温柔,她的眼神中流露着一丝焦急,捂着左手手腕上一个儿童用的廉价电子表,好像在数时间。 这个女人真诚的目光可以轻而易举的取得任何人的信任,但是邢朗没有。 邢朗把一叠照片放在桌面上,然后推到她面前,看着她的脸问道:“这是你的丈夫和孩子吗?” 祝玲看着一张张血淋淋的尸体的照片,怔了一下,默默的看着已经死去的丈夫和孩子,好像在和脑海中的记忆进行比对。 大约一分钟后,她抬起头看着邢朗说:“是啊。” “……今天早上我们在你家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 “尸体?” 祝玲微微歪着脑袋,似乎不解这个词语,又低头看了一会儿照片,随后看着邢朗笑道:“没错,他们都变成尸体了。” 邢朗不知道祝玲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如果是的话,那这个祝玲是一个太虚伪的女人。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尸体?” 配合她的语言风格,邢朗问道。 祝玲轻轻一笑:“因为我把他们杀了。”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随着她的面部表情拧在一起,让她看起来有一种宁静,又温柔的美感。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章 女巫之槌【13】 虽然从她嘴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话,审讯的目的已经达成,祝玲将因为这句话而被法庭起诉。但是邢朗却没有就此停止,他看着祝玲,就像在看着一团不断变换人形的迷雾…… 祝玲仿佛没有肉身,她被迷雾吞噬,变成了迷雾的一部分,她没有身体的重量,只剩下轻轻的一捧灵魂,晾晒在阳光下。人的躯壳只有一个作用,那就是装载灵魂,人们往往试图通过各种各样的伪装,以掩藏自己的灵魂。无论是丑的还是美的,他们都不愿意把自己的灵魂展示出来。 身体只是一副厚重的盔甲,我们不断的武装自己,只不过是为了伪装自己的灵魂而已。 但是祝玲却没有这样一层虚伪的面具,她哭,她笑,都基于她内心真实的情感。而这样一个真诚,且单纯的人,却是一名最温柔,最残忍的杀人犯。 邢朗看着她,试图用双眼捕捉漂浮在她身体之外的那层轻盈的,灵动的,可以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他的眼睛里压着一层黑沉沉的雾霭,那雾霭像一张黑色的大网,对准了他的猎物。 “你为什么杀死你的丈夫和孩子。” 邢朗问。 祝玲微笑着,缓缓摇头,道:“我没有杀死他们。” 忽然之间,邢朗好像明白了什么,浓黑的眼睛里豁开一丝光亮,道:“但是你把他们杀了。” 祝玲笑道:“是,我把他们杀了。” 说着,她忽然垂下眸子静默了片刻,然后抬起眼睛看着邢朗问:“你刚才说,他们死了吗?” 邢朗点头:“没错,他们死了。你把你的丈夫和两个孩子变成了三具尸体。” 祝玲看着他怔了一会儿,然后极慢的点了点头,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会随时流出来。 几秒钟后,她掉了一滴眼泪。 她被自己的眼泪吓了一跳,用袖口擦掉眼泪,羞涩的低下头笑了笑。低头的时候,她看到了手腕上的手表,又抬起头恳切的问道:“我能走了吗?我的孩子放学了,我要回去给他们做午饭。” 邢朗紧紧皱着眉看着她,眼睛里的那丝光很快又不见了:“我已经派人去接你的孩子了,他们会带你的孩子去吃午饭。不用担心孩子,我们来聊聊。” 她好像安心了,轻轻吐出一口气,放松身体稳稳坐在椅子上,问:“你想跟我聊什么?” “就聊聊,你为什么要杀你的丈夫和孩子。” 祝玲不假思索的,轻快的回答:“我必须杀了他们,不然——” 邢朗本以为她会说‘不然他就会杀了我’岂料她说的是:“不然我就会自杀。” 祝玲说出这句话时,眼神忽然抛撒了,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呆呆的,眼角再度凝结了一滴泪,讷讷道:“就像,那个女人一样。” “哪个女人?” 祝玲忽然低下头,在眼泪流出来之前擦掉:“很久之前的事了,久的我都记不清了。” 邢朗没有过度追究,又把话题搬回正轨:“你为什么必须杀了他们?” 祝玲缓缓皱起眉,不愿开口的样子。 邢朗适时的搬出强硬的口吻:“你必须告诉我,否则你出不了警局,也见不到你的孩子。” 祝玲看了看身处的审讯室,和坐在对面的警察,最终选择屈服:“好吧,那我告诉你。” 祝玲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蒋志涛,那时我才十六岁。当时我家里只剩下我和烂赌的父亲,父亲死后我就跟他走了,他说会好好照顾我,我就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十七岁就给他生孩子,是个女孩儿,他说他还想要个男孩儿,所以我又生了一个。他对我挺好的,菜市场很多女人都说他们的男人打老婆,蒋志涛从来没有打过我,所以我很感激他。后来孩子越来越大,我的生活完全围着他们三个人转,我好像……变成了一个机器。他们三个人分割我的灵魂,留下我的身体为他们洗衣做饭,打扫房间。我每天睁开眼睛都会躺在床上想一想今天都要干些什么,后来发现,我每天做的事情都一样,我的丈夫和孩子把我的生活塞的满满当当,我思考的每一件事都离不开他们。” 祝玲忽然停下,歇了歇,接着说:“两个星期前,那天是周末。我早上照旧醒的很早,躺在床上想着今天要做的事情。哦,前一天晚上我的丈夫和孩子商量好了,他们要去郊游,所以我需要提前把帐篷,食盒,餐布,饮料和食物准备好。还得早起一会儿把车加满油,不然从加油站走的话,还要多绕两公里的路,蒋志涛讨厌我铺张浪费,经常骂我不知节俭。我不想让他生气。还有我的女儿,她不喜欢那条我给她买的碎花裙子,她要穿牛仔裙,她当着我面把碎花裙撕裂了,扔到我脸上,我还得去给她买一条漂亮的牛仔裙。我的小儿子也不喜欢鸡肉味的火腿,他想吃夹着奶酪和牛肉火腿的三明治,如果吃不到的话,他会大哭大闹,扑到我身上对我拳打脚踢。有一次我被他踢到了阴部,真疼,我一个星期都不太敢上厕所。所以我还要去买一块牛肉火腿回来做三明治。” 祝玲又停下,低低叹了口气,道:“但是我那天很不舒服,我的双手在帮菜市场卖海鲜的老伯搬货的时候割伤了,缠了一层很厚的纱布。医生叮嘱我不能碰水,但我还是做饭洗碗,几天后伤口就发炎了,手肿的拿不起筷子,做什么都很费力。偏偏我的例假又到了,身上很沉,小腹很疼,头晕的站都站不起来。我很累,累的什么事都不想做,但是还有一堆事等着我做……我的丈夫和孩子一醒,我就得围着他们转,所以,我想了个办法。” “什么办法?” “我们家人有早起先喝一杯温牛奶的习惯,是蒋志涛的习惯,两个孩子虽然一点都不听我的话,但是他们喜欢爸爸,听爸爸的话,蒋志涛让他们每天早上也喝一杯温牛奶。我在他们的牛奶里加了安眠药,拿到他们床边喂他们喝下。我必须那样做,因为只有他们接着睡,我才能接着睡。后来我躺在床上很舒服的睡了一觉,一觉睡到了傍晚。” 回忆起那次的睡眠,祝玲唇角一扬,好像想起了什么开心事。 邢朗问:“然后?” “然后我醒了,我醒来后躺在床上想着如果待会儿蒋志涛和孩子们醒来发现已经到了傍晚,他们没有去郊游,肯定会生气。一想到他们愤怒的指责我,冲着我的耳朵嚎叫的画面,我就很害怕。所以我决定……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你说的改变,是把他们变成尸体?” “是啊。” 祝玲用指尖轻轻的摩擦着照片光滑冰冷的表面,微笑道:“你看,他们一直在睡,到现在都没有醒过来。” 邢朗不禁看向那些照片,照片上的男人和孩子都以熟睡的姿态长眠,永远的结束了对一个女人的暴行。 听祝玲所所说,她没有在家庭中得到丝毫的尊重,既没有得到作为妻子,丈夫对她应有的尊重。也没有得到作为母亲,孩子对她应有的尊重。她说自己像一个机器,邢朗觉得她更像一个家庭的奴隶。 世上莫大残忍的事,莫过于和你最亲近的人,却不亲近你。在亲人面前和家庭当中,你却始终充当着最低贱的奴隶。 或许祝玲在没有得到爱与尊重的家庭中已经被折磨的神经麻木,但是她在三十二岁这年,对一直在对她施暴的家庭做出了反抗。 在这场她和亲人的对垒中,他们两败俱伤。 “……他们醒不来了。” 邢朗道:“你把他们变成了三具尸体,他们已经死了。” 久久的,他看到祝玲眼中逐渐浮现一层透明的水光,却始终没有眼泪流下。 “对啊。” 祝玲笑道:“他们已经死了。” 邢朗带她走出审讯室,在审讯室门外的墙边看到了魏恒。 魏恒靠着墙,微低着头,把全身的力量都放在身后的墙壁和他手中的雨伞上,好像没有这两个物体支撑着他,他将站不稳似的。 魏恒的位置太显眼,邢朗一出门就看到了他,走在邢朗身旁的祝玲也看到了魏恒。 魏恒稍稍向他们那边转过头,目光还没来得接触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就匆匆的收了回去。 这人今天太异常,邢朗目色浓重的看了魏恒一眼,带着祝玲准备下楼。 走着走着,祝玲忽然停下,目光微微一颤,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魏恒。 邢朗循着她的眼神回过头,就看到魏恒已经从墙壁上站了起来,面对着他们,似乎也在看着祝玲。 祝玲急色匆匆的折回去,停在魏恒面前,脸上浮现出进入警局以来最激动的神色,不敢置信的看着魏恒问:“是你吗?” 魏恒看着她的眼睛,极轻的点了点头。 祝玲的眼睫迅速的眨动几番,方才在审讯室没流出的眼泪,此时流的汹涌。 她边哭边笑,慌张的抬起双手摆动了一圈,似乎是想抱住他。但她的手即将碰到魏恒的时候,就像触了火般狼狈的收回。 魏恒什么话都没有和她说,只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她。 祝玲试着发出声音,好像有许多话想和他说,但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喉咙里发出的只是一个女人悲伤的难以言状的哭泣声。嘴唇颤抖着无声的重复那两个字:是你。 在魏恒面前,她的悲伤忽然决堤,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女孩儿。 很快,沈青岚把她带走了。临走时,祝玲不舍的看了魏恒最后一眼,死死咬住嘴唇,一个字都没说出口。 魏恒还站在原地。 祝玲走后,过了一会儿,邢朗走到他面前,看着他微微泛红的眼眶,和他起伏紊乱的胸膛,问:“你认识她?” 魏恒像是被冻结的眼珠微微一动,慢悠悠的转向他,好像才发觉邢朗站在他面前。 他们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在这短短的十几秒钟,邢朗目睹他是怎样调整呼吸和面部表情,像是舞台剧演员逐渐上了妆般,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在妆后。 魏恒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眼睛还湿润着,唇角却高高翘起,轻快道:“不认识。” 魏恒轻轻的吐出一口气,看着邢朗笑道:“我现在可以和陆警官一起去找分尸案的凶手了吗?” 没等邢朗说话,魏恒快步从他身边走过,径直下楼了。 邢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之间,正要离开时,余光看到方才魏恒站的地方落了一个铁皮盒。 邢朗弯腰把盒子捡起来,发现是他给魏恒的那盒薄荷糖。此时这盒糖究竟是被魏恒有意的留下,还是无意的留下,还是个未知。 他掏出手机拨通徐天良的电话,看着盒子上彩绘的薄荷图案,沉声道:“跟着你师父,他去哪儿你就去哪儿,寸步不离的跟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魏老师官方年龄二十七八,祝玲只比他大了六七岁。他们不是母子。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章 女巫之槌【14】 魏恒前脚走出大楼,就听徐天良在背后叫他。 “师父,师父等等我!” 魏恒拿着雨伞步履不停的走向警口,利索的像个腿脚没毛病的。在徐天良跑到他身边时忽然停下,转向徐天良怒道:“跟着我干什么!” 徐天良愣了一下,莫名心虚道:“啊?你,你是我师父啊。” 魏恒狠狠瞪了一眼办公楼里的某一扇窗户,冷笑:“放屁,是邢朗让你跟着我。” 徐天良停小心翼翼的把腰杆儿挺直:“但是,我也想跟着师父学本事啊。” 魏恒气急的冷哼了一声,又往门口走,走了两步又停下,闭了闭眼压下去一口恶气:“去开车。” 徐天良:“啊?” “去开车!” 徐天良这才想起他师傅老人家腿脚不太方便,连忙跑去停车场开车,坐在车里哆哆嗦嗦的给邢朗发了一条短信——邢队,我师父今天好凶啊呜呜呜呜。 邢朗认真回复——令尊师哪天不凶? 天天都在凶的魏恒站在警局门口不耐烦的读秒,还没等徐天良把车停稳,就箭步上了车坐在副驾驶。 在车上,魏恒给陆明宇打了个电话,问陆明宇在哪里,他要赶去帮忙。 彼时陆明宇刚从小旅馆出来,约他在万华路购物广场见面。 十几分钟后,他们在购物广场会和。 “怎么样?” 魏恒问。 陆明宇靠在车头,道:“查出来了,买药的女人叫徐苏苏,在海丰证券公司上班,我刚才给证券公司前台打过电话,徐苏苏正在上班。” 魏恒顿时明白了他约在这里见面的原因,海丰证券就在他们背后的这栋写字楼里。 “你们要上去抓人吗” 魏恒看了一眼他身后严阵以待的两位便衣刑警,问道。 陆明宇点点头:“你来吗?” 魏恒抬起伞头点了点,示意自己不方便,笑道:“我在这里等着。” 短暂的寒暄结束,陆明宇带着人穿过马路进了写字楼。 魏恒累了似的倚在车头上,遥遥的看着三名刑警逐渐消失的背影。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只是想在第一时间见到他刨绘的嫌疑人的真面目。 徐天良刚才被魏恒吼怕了,站在离魏恒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敢凑近他。 魏恒用余光瞟了一眼徐天良那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的可怜样,在心里叹口气,没什么精神道:“有皮筋儿吗?” 徐天良推了推脸上那副笨重的黑框眼镜,指着自己的鼻子:“皮筋儿?” 魏恒看他一眼,没说话。 虽然很确定自己身上没有,但是徐天良还是翻了翻口袋:“没有,我去给你买吧。” 魏恒只是觉得刚才他把徐天良当成了撒气的对象,有些不人道。此时想变相的安慰徐天良而已,并不是真的要皮筋儿,再说他一直在手腕上戴着一个黑色的皮筋儿。 他刚想说不用了,就听徐天良道:“你要绑头发是吧师父?我给我姐买过好几次,你等着。” 话没落地就风风火火跑了。 徐天良刚抬脚就差点撞到正在倒车的车屁股,魏恒又是没忍住朝他喊:“当心车!” “知道啦。” 徐天良转眼进了购物大楼,不到十分钟就出来了。 魏恒做好打算,就算徐天良给他买一堆花花绿绿的,坠着珠子和小动物的皮筋儿,他也忍了。因为他自己去买的时候,眼神不利索的售货大妈就把他领到过女性饰品区,气的他脸色和那些花花绿绿的发饰一个色儿。 还好,徐天良递给他的是一包朴实无华的黑色发圈,他随便拿出一根绑住头发,只剩了两缕微微曲卷的额发贴着脸侧垂下来。 魏恒把剩下的一包揣进口袋,然后从钱包里拿出五十块钱递给徐天良,徐天良连连摆手:“我有钱。” 魏恒不以为然:“你一个实习生,兜儿里能有几块钱?拿着。” 徐天良还想再说点啥,被他抬起眼睛轻飘飘的一瞪,立马接住了。 装起钱,徐天良细细的盯着他看了两眼,大着胆子跟他说笑;“师父,刚才我在里面看到一个明星的海报,那个明星也留着跟你差不多的长头发,但是他没你好看,嘿嘿嘿。” 魏恒含着一根香烟,正在身上摸打火机,闻言弯起唇角笑了笑,从风衣口袋里摸出打火机,点着烟吐出一口白雾才道:“如果你敢说那是个女明星,我就把你退给邢朗。” 徐天良忙道:“男的男的,真是男的。” 魏恒没有继续跟他闲扯,因为陆明宇带着一个女人回来了。 一个年轻的女人,面相不过二十七八岁,穿着一身职业白领工作套装,披着柔顺的黑发,皮肤很白,长相清秀。是扔进外企白领堆儿里,丝毫不引人注意的类型。 见到这位徐苏苏的第一眼,魏恒觉得她符合自己的画像,但是稍一打量她眉眼间的神态,和浑身的气场,又似乎有所出入,但是出入在哪里,他却一时说不出。 陆明宇把她带到魏恒面前,有意让他‘相面’。在魏恒打量徐苏苏的时候,徐苏苏也在看着魏恒。不同的是魏恒是在审视她,而徐苏苏只是在看着一位陌生人。 “你们不是说,让我跟你们回警局配合调查吗?” 徐苏苏看了看魏恒,又转头看着陆明宇,笑问。 如果她的淡定和坦荡是强装出来的,那么她干净透彻的眼神则是装也装不出的。 魏恒看着她,终于知道她哪里‘不对劲’。这个女人的眼神太温柔,太清澈,没有丝毫的杂质和凶意。虽然杀人犯脸上都不会写着‘杀人犯三个字’但是魏恒相信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窗后是怎样的风景,都可以透过这扇窗展示出来。 而徐苏苏窗后的风景,似乎是草长莺飞,鸟语花香。 有一瞬间,魏恒觉得她像极了祝玲…… 魏恒的疑虑只是在心里暗生,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包括陆明宇。 陆明宇见魏恒一直不说话,只是脸色越来越暗,便出言提醒道:“魏老师?” 魏恒这才回神,问徐苏苏:“开车了吗?” 徐苏苏十分自然的和他对话:“没有。” 陆明宇让其他两人先把徐苏苏带上车,然后问他:“有问题吗?” 魏恒皱眉道:“不太对劲……她住在哪里?我去她家里看看。” 陆明宇给他一个地址,然后带着徐苏苏现行回警局。 赶往陆明宇给他的地址时,魏恒在车上接到了一条短信,是一串车牌号。虽然没有明说车牌号的主人是谁,但是他清楚是徐苏苏的车牌号。 魏恒很是顺理成章以为是陆明宇发他的短信,回复道——谢谢,陆警官。 很快,短信回复了——不客气,我是邢警官。 魏恒这才看了一眼发件人,大刺刺的显示着‘邢朗’。 魏恒眼角一抽,关上手机不再回复。 到了徐苏苏住的小区,一如他所讲,是几栋中低档的单元楼组成的居民区。 魏恒先带着徐天良到停车场找徐苏苏的车,很快在比较显眼的地方看到了一辆手排挡荣威白色轿车。和邢朗发给他的车牌号一致。 魏恒站在车头前,第一眼就看到了车里挂着的一串贝壳,和坐在驾驶台上的一只白色玩偶兔子,以及套在方向盘上的粉色护套。桩桩件件都显示着主人是一个颇有童趣,和生活情趣的女人。 徐苏苏的外貌和他的刨绘相差无几,但徐苏苏的心理状态却和他之前的判断出入甚大,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魏恒心中顿时疑窦丛生。 “师傅。” 蹲在车胎旁的徐天良忽然叫了他一声,道:“你看轮胎上的泥,好像刚开过。” 魏恒走近看了一眼,紧紧拧着眉沉默了片刻,道:“上去看看。” 小区门卫看过徐天良的证件,用房主留下的备用钥匙帮他们打开了房门,然后站在门口等着他们收工。 魏恒本以为会看到样板间般的布局和摆设,却看到一间被玩偶和水晶珠串装点的温馨又漂亮的单身公寓,房间里处处透露出一个女人的精致和浪漫,和浓厚的烟火气息。 他依次看过洗手间和卧室,从洗漱用品看到衣橱,确定这间公寓只有徐苏苏一个人住。 魏恒站在卧室恍了一阵子神,然后回到客厅,仔细的扫视每一件装饰物。只在电视柜上看到一件不太符合这间公寓风格的摆件。 在电视柜的正中间,摆着一座长二十厘米左右,宽十厘米左右的金环蛇石塑,这条金环蛇高高立起,威风的吐着信子。而蛇雕的旁边各摆着一个零钱罐,和一只泥塑的青蛙。 徐苏苏喜欢蛇?否则又怎么会把蛇雕摆在这么显眼,还是正中间的位置。 正在他看着这座金环蛇石塑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听到徐天良和一个妇女的说话声。 “师父,这大姐是徐苏苏的对面的邻居。” 魏恒走到门口,和大姐简单问过好,便横刀直入:“您和徐苏苏熟悉吗?” 大姐爽快点头:“我们熟着哩。”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大姐道:“你说小苏啊?小苏是个好孩子,经常给我们送她自己做的饼干啊,小点心啊,还有一些小零食。大家伙儿都喜欢她。” 魏恒把眉头皱的更深:“她有男朋友吗?” 这个问题是他心里仅剩的‘希望’。但还是被大妈击碎了:“有,我们都见过。她男朋友是她一个大学同学,是个老实人,到这儿来过两回。” “……他们没有一起住?” 大妈连连摆手:“小苏可是个好姑娘,传统的很,做事特别规矩。她才不会在结婚前和男朋友住在一起。就连出去约会都在十点前回家,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好女孩儿。” 说着,大妈摇头感叹道:“这么好的孩子,现在真是不多见了。” 大妈还在喋喋不休的夸奖着徐苏苏,然而魏恒已经没有听下去了。 他回到客厅,看着被存钱罐和青蛙围在中间的金环蛇,沉思多时,拨通了邢朗的电话。 “你在审问徐苏苏吗?” 他问。 邢朗道:“嗯,你有发现?” 魏恒闭了闭眼,吐出一口气,道:“有。” “说。” “我们好像……弄错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15章 女巫之槌【15】 陆明宇刚把徐苏苏带进警局大楼,从花城小区运来的三具尸体紧接着就到了。 “宇哥。” 一名刑警在后面叫了他一声,示意他让路。 陆明宇领着徐苏苏快走了几步,站在楼梯拐角处看着三具尸体依次从他身边经过。前两具还好,当他看到小男孩的尸体时不禁动了动恻隐之心。 徐苏苏站在陆明宇身边,三具尸体对她来说似乎没有丝毫冲击力,与三个活人无异。陆明宇留意观察她看到尸体时的表现,徐苏苏看到死人时的冷静出于他的预料。刚才那具成年男尸经过的时候几乎擦着徐苏苏的衣摆,她非但没有躲避,反而直视着死者的脸,在尸体上楼时还抬起头用目光追随。貌似在新奇的张望什么新鲜玩意儿。 陆明宇看着这个文静清秀的姑娘,心中蓦然生起一丝寒意。 到了四楼,陆明宇看到秦放还坐在窗下嗑瓜子儿,邢朗站在秦放旁边抽烟。 让徐苏苏在楼梯口稍等一会儿,陆明宇朝他们走过去,问道:“死了三个人?” 他知道花城小区发生命案,但是没想到一下子死了三个人。 邢朗点点头,看着面露新奇,四处打量周围环境的徐苏苏道:“你这边儿什么情况?” 陆明宇用眼神往背后示意:“八月二十三,二十四号,入住鑫诚旅馆的就她一个,三名死者被害的时候她也没有确切的不在场的证明。” “确切?” “她说当时她都待在家里,但是没有人可以证明。” 邢朗舔了舔干燥的下唇,叹了口气:“也没有人可以推翻?” 陆明宇点头。 邢朗想了想:“杀人地点还没找到?” 陆明宇烦躁的拨了拨头发:“很奇怪,往小广场东面,蜀香阁分店那边找,反而一点线索都没有。” 徐苏苏看着左右走廊,像是对这个地方感到新鲜似的,眸子里泛出一层浅光,神采奕奕的。随后又往挤在走廊窗边的三个大男人身上张望。 邢朗的目光透过陆明宇的肩膀和她的双眼汇集,觉得这名被陆明宇带回来的嫌疑人文静如处子,眼神如幼鹿。看她的样子,已经是一个将近三十岁的轻熟女人,但她眉眼间单纯灵动的稚气让她看起来还像个青春少女。 徐苏苏被邢朗盯着,丝毫不躲避邢朗的目光,甚至朝他露出了微笑。 兜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邢朗低下头按着手机说:“先把她带上去。” 陆明宇即将带着徐苏苏走的没影了,听到邢朗又在背后叫他:“吃什么?小唐去买饭了。” “和你一样。” 回复了买饭小唐的短信,邢朗装起手机,隔着走廊对面的法医室窗户看着躺在里面的三具蒙着白布的尸体,啧了一声,道:“忽然想吃排骨。” 秦放正在边嗑瓜子边看勘查组拍摄的血淋淋的现场照片:“那我也换了吧,换成烤肉饭。” 安置好尸体,憋了一肚子胃酸要吐的两名刑警刚从法医室出来就听到他们两个的对话,顿时胃里翻滚的更汹涌,连忙捂着嘴跑了。 邢朗抓了一把秦放的瓜子,嗑着瓜子说:“两个孩子没什么,魏恒已经分析清楚了。那个蒋志涛的右手食指骨折的有点奇怪,你给他弄明白。” 秦放摆出消极怠工的态度:“还能怎么明白?你以为我是村上春树的男主角,还是识骨追踪的男主角?” 他说的小说和美剧,邢朗都没看过,朝他眨了眨眼,道:“你是法医队的男主角。” 邢朗快步上楼,先推开一号审讯室的门,站在门口磕着瓜子儿看着冯光笑道:“怎么着?还能熬?” 冯光浑身的戾气经过五个多小时的拘禁,此时已经被消磨光了,没精打采神情萎靡道:“我是真没什么可告诉你们的了,我真没见到那个买药的人。” 邢朗懒懒的往门框上一靠,冷笑:“还他妈装傻。” “爷,你到底想让我说什么啊?” “说说你以前贩毒的那些事儿。” 这个冯光没有前科,那就是还没落网过,关于他贩毒的传言也是从黑道上流传出来的。邢朗怀疑他和芜津至今没有浮出水面的一条贩毒线有关系。 “……你们有证据吗?就说我贩毒。” 警方的确没有证据,邢朗刚才也只是在炸他,没想到还真炸出来了。 邢朗清楚的捕捉到了冯光眼中一闪而过的诧异和惊慌,尽管被他全力掩饰,但还是如雁过留声般被邢朗捉住了痕迹。 “啪”的一声,邢朗打开审讯室的灯,光线惨白的白炽灯像一个悬在冯光头顶的太阳,烤的他睁不开眼。 冯光捂着眼睛,以免被光线刺伤,恼道:“你干嘛!” 邢朗把剩下的一把瓜子连带着瓜子皮揣进裤子口袋,拍了拍手上的瓜子皮碎渣:“你不是能熬吗?那就再熬一会儿,晚上我再过来看你。” 他走出一号审讯室,推开了隔壁二号审讯室房门。 邢朗一进来,就察觉到了现场的胶着氛围。 陆明宇撑着额角伏在桌上看着一份文件,旁边的记录员也停止了工作,而徐苏苏坐在正中的椅子上,微微低着头无聊的扣动自己的指甲。 “邢队。” 记录员见他进来,要起身时被他按住了肩膀。 邢朗站在记录员身边,手搭在他肩上,弯腰看向他面前的电脑。 电脑上的记录显示,陆明宇在问过徐苏苏一些简单的问题过后就询问她三名死者案发时间段她的去向。 徐苏苏的回答是‘在家里’,而且说明了对面的邻居可以为她作证。证明她自下班后回到家,就没出过门。 这句话,等同于扯淡,邻居或许只看到她下班回到家中,并没有看到她是否再次出门。如果邻居没有看到她出门,就会为她作证。如果邻居看到了,她自然也就不会提出让邻居做她的证人。 至于陆明宇问她八月二十三,二十四号为什么住在鑫诚火车站大西街的鑫诚旅馆,她的回答是公司在那附近新设立了一个交易所,她负责培训交易所的新员工,为了来回上下班方便,索性住在了附近的一所旅馆。 陆明宇又追问她是否在两个小时前出现在曙光街小广场附近,她也爽快的承认了。 “公司派我到交易所处理一些问题,我回来的时候走的是广场西面的街道。我回到家里换了身衣服,就回公司接着上班了。” 面对邢朗的再一次追问,她依旧这么说。 陆明宇也向邢朗点头,表示已经和徐苏苏的公司核实过。 邢朗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刚进来的时候看到陆明宇一脸挫败,他们找到的线索并没有用处,只是为徐苏苏的‘在场证明’提供了合理性。虽然徐苏苏符合魏恒的画像,但是祛除这些学术上的证据,现实找到的证据,全都没用。 而目前唯一还未定论的就是徐苏苏的动机,如果徐苏苏连动机都没有,那么这次抓捕就算是彻底失败。 难道我们抓错人了吗? 陆明宇用眼神问他。 邢朗没有理会他的询问,只埋头把徐苏苏的资料粗略的翻了一遍,末了合上文件不轻不重的摔在了桌子上。 文件和桌面撞击发出的清脆的响声唤醒了昏昏欲睡的徐苏苏。 徐苏苏抬起惺忪的双眸看了看邢朗,然后将下颚垫在横在桌面的手臂上,掩着嘴唇浅浅的打了个哈欠。 “你的父母呢?” 邢朗问。 徐苏苏伸出左手食指,指腹按在冰凉的桌面,轻轻的划来划去,好像在抚摸小动物柔顺的皮毛。而她必须相当小心,才能避免自己尖锐的指甲伤到它们:“他们啊,不知道。” 邢朗往前走了几步,倚在桌边,看着她又问:“为什么你的资料栏上,母亲一栏空着。” “因为我妈没有和我爸结婚,可能她生下我就走了,或者死了吧。” 说起一个人的死亡,她表现的依旧很淡漠,让人不免怀疑她是否已经对死亡司空见惯。 “你从没见过你母亲?” 邢朗看着她的脸,不放过她脸上任何的蛛丝马迹。 他看到徐苏苏滑到桌子中央的指腹顿了顿,然后以一个他看不懂的图案又转了回去。 徐苏苏点头。 “为什么说谎?” 邢朗一眼看破她。 徐苏苏眼睫颤了颤,停止了对假想中的动物的抚摸,微微蹙着双眉,做出努力回想的样子:“我见过她,但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了。”说完,她又噤声不语。 邢朗看的出来,徐苏苏已经落入了货真价实的回忆当中。 “最后一次见到你母亲,是在什么时候?” 邢朗问。 “最后一次……” 徐苏苏沉吟了一阵子,右手食指的指腹再次在桌面上划着蜿蜒的图案:“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窗外。” 她忽然缩回食指,好像被什么东西刺入了皮肤似的,稍显惊慌。 “窗外?窗外发生了什么事?” 邢朗引导性的追问。 徐苏苏下意识的看向审讯室房门上那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好像在那扇窗后看到了不一样的风景。 “那天晚上下着很大很大的雨,还在打雷。我躲在被子里不敢睡觉……不,我不是被雷声和雨声吓的不敢睡觉,而是被我父母卧室里传出的声音吓的不敢睡觉。好像是我妈做错了什么事,我爸在打她。我爸爸经常打她,我已经习惯了……然后,我妈满脸是血的跑进我的房间把我从床上抱起来,说着‘妈妈带你离开’这种话。但是她抱着我还没走出家门,就被我爸阻止。那天晚上我头一次看到我爸爸那么生气,他把我关在房子里,拽着我妈的头发出门了。” “然后呢?” 邢朗盯着她微微出神的眼睛问。 徐苏苏双眼中好像闪过十几年前的那场风雨,她卷缩着肩膀似乎在发抖:“然后,我跑进厨房,站在凳子上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窗外是后院,我看到我爸把我妈拽到后院,我妈跪在地上在求他什么,但是我爸不理她。他扇她的脸,跺她的胸口,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她的头……最后,她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好像,把她打死了。” 听到这里,邢朗忽然拿起她的资料,找到她的父亲一栏,着重的看了一眼他的名字,徐红山。 如果徐苏苏所言属实,那么这个徐红山是一名在逃的杀人犯。 虽然徐苏苏的言辞恳切,但是邢朗却不敢轻易相信她,因为他看的出来,徐苏苏一直以来都在被她脑海中的那段‘杀人回忆’所支配。她恐惧自己的父亲,恐惧到了她的精神在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情况下悄然发生了异变。 徐苏苏没有精神疾病,但她的心理疾病已经十分严重,如果不及时疏导,她严重的心理病变将折断她纤细脆弱的神经,她会永远陷在那段恐怖的回忆当中。 那个故事还没完,徐苏苏接着说:“雨下的太大了,我回到房间躲在被窝里。过了一会儿,我爸爸推门走了进来,他坐在我的床边,身上特别冷。他对我说,妈妈走了,因为妈妈不听话,他把她赶走了。他让我一定要听话,以后他会好好照顾我。第二天一大早,他把我叫起来,收拾了一些东西,说带我去大城市。离开家的时候我特意往后院看,想找一找妈妈在哪儿,但是我没找到她,只看到昨天晚上她躺下的地方竖着一把铁锹,那里的泥土好像翻新过。” 在诉说回忆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悲伤,如果无视她颤抖的口吻中流露的恐惧,只看她的眼睛。就会发现徐苏苏的目光冷静,又镇定,她紧紧交握着双手,内心坚定的仿佛有什么力量在支撑着她。她并没有倒在回忆之下,反倒像在以这段回忆来警醒自己。 为了试探她的反应,邢朗故意问:“你妈妈死了,你不伤心吗?” 徐苏苏感到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似的,皱眉摇头。 邢朗不知道她摇头的意思是‘不伤心’还是‘不知道’。 母亲问题暂时告一段落,邢朗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又问:“我们调查过你的父亲,两个月前你的父亲徐红山中风进医院,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后你给他办了出院手续把他带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邢朗忽然走近她,双手撑在她身前的桌面上,弯下腰注视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你把他带到哪儿了?” 徐苏苏抬头看着邢朗,像是终于感受到了执法机关和面前的警察给她带来的浓重的压力,脸上轻松的神色一扫而光,眼神中有瞬间的慌乱。继而,她低下头,伸出左手食指按在桌上轻轻划动,再次画着蜿蜒曲折的图形,道:“我不知道,他走了。” ‘我不知道’和‘他走了’这两个短语可谓是自相矛盾。 邢朗看着她涂着鲜红的指甲油的指甲,目光跟随者她的手指在桌上画了一个圈,故作轻松道:“你把他杀了吗?” 徐苏苏慢慢的停下,然后慢慢的抬起头看着他,嘴唇不自然的抖动着,忽然,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邢朗像是没看懂她笑声中的含义,也笑了:“我查了他的病例,中风偏瘫,只能依靠轮椅出行,你如果想杀了他,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徐苏苏像个好学生般把双臂规规矩矩的叠放在身前,笑容活泼灵动:“但是我没有杀他啊,警官。再说了,我为什么要杀他,他是我父亲啊。” 他是我父亲啊。 邢朗察觉到了被她刻意加重语气的这句话,她的口吻慎重,又尊敬。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 邢朗打量她许久,低低笑了一声:“那你就好好想想,按照你刚才所说的,他身上应该背了一桩命案,如果你袒护他,就是在袒护一个杀人凶手。” 他很清楚这番话对徐苏苏的撼动力为零,但是他不知道她究竟在‘坚持’什么。 没有人不对执法机关不持有一定程度上的敬畏,就算是真正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到了这里,都得低头弯腰,矮上半寸。但是这个徐苏苏,她并非无视法纪,不尊重执法机关,但是执法机关在她眼中没有半分威严,她只敬畏于来自她心中。她心中有一份支撑她面对警察、面对执法机关不低头的力量。 但是这份力量来自于何处,邢朗到现在都想不明白。 徐苏苏被记录员带了出去,邢朗和陆明宇对视一眼,都很无奈。 邢朗的手机响了,他本以为是终于把饭买回来的小唐,却是魏恒。 魏恒慌慌张张的说着什么‘错了’。 “什么地方错了?” 邢朗问。 魏恒在下楼,速度很快,说话时的气息紊乱。 “我看过她的房间,从映射来看,徐苏苏是一个性格开朗,稳重保守,对生活有热情,善于人际关系的处理,并且相信男人,懂得和男人相处的女人。她的这些性格特征,都和分尸凶手的心理状态映射到人体的行为不相符。” 在听魏恒分析的同时,邢朗忽然被灯光下反射着氤氲光线的桌板吸引。 他绕到桌后,在刚才徐苏苏坐的位置坐下:“……会不会是你的刻画出现了偏差?” 他听到魏恒极轻的哼了一声,然后手机里传出车门开合,汽车发动的声音。 魏恒不温不冷道:“虽然我不敢保证百分之百的准确率,但是犯罪行为越复杂越凶残的案件越容易分析作案人的外貌和心里特征。由同一个凶手连续实施的分尸案,可以简单解释为凶手从这种独特且稳定的犯罪手段中获得了快感和满足感,这种快感和满足感一定是她日常生活中无法取得的。犯罪行为是有机体的系统反应,犯罪人每一个心理变化都直接反射到行为,就和你渴了就去喝水是一个道理。我刚才说的满足感是每一个杀人犯都在追求的快感,但是我从徐苏苏家里看到的人格映射全都是她对于经营生活,对于拥有朋友,对于善于处理人际交往,对于和男友感情稳固所产生的满足感。她完全没有动机通过杀人获得那种变态的满足感!” “……你觉得她没有动机?” 魏恒机敏的察觉到他语气里的深意,忙问:“什么意思?” 光滑的桌面在灯光照射下,在某个角度可以看到之前被划动的痕迹,这种痕迹来自于人的指纹和指纹里的汗水。 邢朗看着徐苏苏留在桌面上的图案,微微一笑:“如果你了解过她的家庭,或许会改变主意。” 魏恒沉默片刻,道:“我们马上到警局了,回去再说。” 邢朗‘嗯’了一声,把手机放在桌面一角,端着下巴盯着桌面上的图案仔仔细细的看了一会儿,忽然道:“大陆,你过来看,这是不是一条蛇?” 陆明宇走到他身边,也凝神分辨:“……很像,或者是龙?” 邢朗摇头:“龙有角,有足,这玩意儿只能是一条蛇。” “一条蛇?能有什么寓意?” 邢朗又拿起手机,讪笑:“等魏大学士回来,请教请教他。” 买饭的小唐到现在还不回来,他感觉今天晚上弄不好得吃泡面。 “邢队!” 沈青岚忽然出现在门口,掂着一只脚往里蹦。陆明宇连忙去扶她。 邢朗按着手机看她一眼:“你也想换花样?正好,小唐还没回来。” 沈青岚急匆匆的拿出手机调出一张照片举到他面前:“我发现一个问题。” 邢朗把脑袋往后一撤,眯着眼去看她的手机,看到今天早上发现的第三名死者的照片。 沈青岚没等他追问,紧接着说:“今天我和大陆去曙光街小广场做排查,在巷子口发现一辆白车,大陆去追那辆车的时候我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女人。” 陆明宇点点头,以示确有此事。 邢朗把手肘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下巴慢悠悠的按着手机打字。 沈青岚没纠结他吊儿郎当的态度,又道:“我想问问她有没有在附近见过三号死者,就给她看了看照片,结果她说看到了,还暗示我们找错了方向,三号死者出现在小广场东面。” “然后?” 邢朗问。 沈青岚又把手机塞到他眼皮子底下:“我以为我给他看的是第三名死者的照片,就在刚才我发现,我给她看的其实是第一名死者的照片!” 邢朗眼睛一抬,瞬间明白了其中的误差。 “你确定?” 邢朗音调沉沉的问。 沈青岚点头:“当时我把手机拿在手里跑了一阵,可能是跑动的过程中不小心按错了排序,秦放发给我的照片我都是按顺序保存,第三名死者在第一张排序位置上。我当时没注意到排序乱了,就点开第一张照片给她看。” 排序什么的,陆明宇一时有些糊涂,道:“这有什么问题?” 沈青岚急道:“我给她看的是第一名死者,第一名死者死在半个多月前,怎么可能会在昨晚出现在小广场东面!” 陆明宇:“……或许,她没看清楚?” 沈青岚翻白眼,不想跟他说话。 邢朗摸着下巴慢悠悠的开口了:“如果她没看清楚,怎么敢确定她见过那个人?”说着,他冷冷一笑:“无论她有没有看清楚,都可以证明一个问题——她在撒谎。” 沈青岚点头:“不过我觉得她压根就没认真看这张照片,当时我问她昨晚有没有见过这个人,她自然就当成了是昨晚的死者。” 听到这儿,陆明宇一脸恍然:“哦——原来她是在刻意引开我们的排查方向,怪不得东面一无所获。那我现在带人去小广场西面。” 邢朗叫住他:“别着急,我刚才也发现了一个问题。” 陆明宇:“……你也发现了?” 邢朗道:“刚才魏恒说我们找错了嫌疑人,我忽然觉得有点道理。我们抓徐苏苏是因为她有嫌疑从冯光手里买毒药,但是我们忽视了能自由出入旅馆房间而不引起怀疑的不只是客人。” 邢朗顿了顿,扫视他们一眼,道:“还有保洁。你们去查查鑫诚旅馆的职员表,运气好的话就能在职员表中看到那个撒谎的女人。” 他们之中只有沈青岚一个人见过那个女人,所以沈青岚被陆明宇扶着马不停蹄的出去了。 审讯室只剩下邢朗一人,邢朗又盯着桌面上的‘蛇’看了一会儿,看着看着就想起了蛇肉…… 他觉得小唐再不回来,他就要饿死在这儿了。 于是他忍无可忍的把电话打了过去:“还没买回来?你上西天取唐朝肉都他妈的该跑一个来回了!” 小唐说啥,他没听清,因为楼道里忽然传来喊叫声。 邢朗拿着手机到门口一看,科员小王急匆匆的从楼梯口往这边跑。 “怎么了?” “邢队,你关在一号审讯室那小子说要上厕所,我就带他去,没想到他翻窗跑了!” 邢朗头一个想到的是男洗手间在三楼,冯光为了躲他竟然能从三楼跳下去,他有这么吓人? “那你往上跑什么?还不快追!” 邢朗快步下楼,在三楼楼梯口尽头推开窗户一看,瞬间明白了为什么冯光敢从三楼往下跳,三楼和警局围墙差了将近一米多高,只要大着胆子往前一跳,就能跳上围墙。 他不假思索的翻过窗户跳上围墙,直接在警局后门的林道里着地。 冯光跑的够快,邢朗一跳下来就看到一个带着头盔的背影瞬间消失在街口。 邢朗顾不上通知手下开车来截,拔腿就追了过去,在百米外的街口转弯,不到半分钟就把和冯光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一半。 此时临近傍晚,街道上刚点起路灯,冯光越跑越瘸,慌不择路的跑进了一条深巷。 虽然没用,但是邢朗还是职业病的喊了一声:“站住!” 鬼才站住,冯光一溜烟儿的跑了。 但是冯光貌似崴到了脚,速度不断下降。穷追不舍的邢朗跑的比他更快,很快就把和他的距离缩短到几十米。 前面是岔路口,冯光依旧没命的跑,忽然哑着嗓子飙了一声哭腔:“妈的,别追我!” 邢朗差点笑出来,速度不减。 冯光精疲力竭似的扶着路口的电线杆往左转弯,他刚转弯,邢朗就看到一辆越野往前冲了过去,紧接着响起急促的刹车声。 邢朗脚步一顿,愣了一下,连忙冲了过去。 堵在路口的越野忽然被打开了车门,魏恒从驾驶座下来,一脸冷漠的看着车头方向。 邢朗跑过去一看,冯光抱着膝盖躺在地上哭嚎:“我他妈就卖两瓶药,你们放狗追我,还开车撞我!” 魏恒眨眨眼:“放狗追你?”他看了一眼跑的满头热汗的邢朗,唇角一挑,说:“哦。” 邢朗斜了魏恒一眼,沉着脸走到冯光身边蹲下,隔着头盔在他脸上狠狠的扇了一巴掌,咬着牙骂道:“我靠!你他妈还真敢跑!就问你几句话你他妈也至于?狗日的再敢跑老子开车撞死你!” 冯光被他这一巴掌打怕了,抱着擦伤的膝盖大气儿都不敢喘。 把冯光提起来塞到车后座,邢朗问魏恒:“你们从哪儿过来的?” 徐天良抢先道:“老大,我师父跟着你过来的,大老远就看到你跑的火急火燎的。师父说你肯定不是在练习长跑,就跟着你过来了。” 此时魏恒已经先行上车了。 邢朗把声音控制在魏恒听不到的范围内,看着徐天良讪笑道:“一口一个师父,叫的挺亲热,不觉得他凶了?” “凶有什么,我师父贼聪明。” 邢朗看了一眼车窗里,魏恒冷淡的侧脸,揶揄道:“是,他是比一般的贼聪明。” 徐天良又道:“但是不知道又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看到你追的这个人,他又不高兴了。” “怎么说?” “刚才他可以大老远就停车,不碰着这个人,但是我师父非得撞到这人身上才停,就像……” 徐天良挠挠脑袋,纳闷道:“就像故意似的。” 邢朗不禁看了一眼魏恒,又看向坐在后座的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裤裆里的冯光,忽然有些怀疑,或许冯光躲的不是他,而是魏恒…… 魏恒在车里等的不耐烦,放下车窗冷冷道:“可以走了吗?邢队长。” 看着魏恒的脸,邢朗又觉得自己想多了。魏老师怎么看都更像是一个情商跟不上智商的暴躁破落户,虽然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但也不虚与委蛇圆滑伪善。这样的人尽管难相处,但是构不成威胁,不像个拥有双层身份的伪装高手。 如果魏恒真是一个拥有双层身份的伪装高手,那么全世界都欠他一座戏精奖杯。 徐天良坐在后面看着冯光,邢朗坐在了魏恒给他留出来的驾驶座。 刚开出小巷,邢朗先后接了两个电话,买饭的小唐终于把饭买回来了,让他赶紧回去吃饭。但是紧接着下一个电话让他感觉这顿晚饭又他娘的泡汤了。 沈青岚在职工表里找到了那个女人,女人叫刘淑萍,据旅馆老板说,刘淑萍就住在广场西面。 挂了电话,邢朗把手机扔到驾驶台,先是叹口气,然后问:“魏老师,饿不饿?” 魏恒不假思索道:“饿。” 他中午就没吃饭,已经整整十个小时水米未进。回来的路上偏偏想到刘局长给他开的那点工资,心里顿时更加憋闷,然后又看到了邢朗,不免把邢朗拉入刘局长队伍中一起仇视。 总之魏恒现在心情不太好,心里堵着一口暴躁之气无处发泄。自打见到邢朗到现在,还没挤出个好脸色给邢朗看。 邢朗当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魏恒单方面拉入了对立的阶级阵营中。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在怀里摸索,没一会儿又把那盒薄荷糖摸出来扔给了魏恒:“垫一垫吧,先跟我去曙光街找嫌疑犯。” 魏恒拿着糖盒,眼角抽了抽,很想把这盒糖从车窗扔出去。 《人间失守》正文 第16章 女巫之槌【16】 入夜又是暴雨。 曙光街小广场几乎被水淹了,几辆警车接连停在广场中积了水的停车场,陆陆续续下来十几名身穿雨衣的刑警。 邢朗刚下车就接到了武警大队打来的电话,因露天雨势太大,他又躲回车上讲电话。 前不久向他借人的大队长告诉邢朗,上百名工人在西椋铁路线卧轨。巡逻队、治安队、武警、刑警、民警已经上去了几百人阻拦。但是工人拉成的阵线太长,且态度坚决,不肯从铁路线上撤下,几乎把半公里的铁路线堵死。如果这些卧轨的工人耗到火车来了,将造成难以估计的伤亡和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 都什么时候了,大队长还在打官腔,邢朗尤其烦他这套。 工人只是示威,并不是真正寻死,但是‘卧轨自杀’式的示威足够引起芜津一次小小的震动。就算那些工人们最后全身而退,某些人也要伤筋动骨一番。 邢朗在瞬间明白了大队长隐藏在官腔里的核心思想:一定要尽快采取把工人从铁路线赶下来,阻止他们造成进一步的震动。到了不可避免的时候,可以采取强制措施,甚至可以发生流血事件。 大队长的电话刚挂断,指挥中心的电话就来了,市局副局长让他立即带人去支援现场的‘撤退’工作。 邢朗应下了,挂断电话坐在车里想了一会,然后跳下车把陆明宇叫到身边。 “卧轨?” 陆明宇很惊讶。 邢朗焦躁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是旭日钢铁集团的失业工人在西倞铁路卧轨示威。我这儿留下三四个人就够了,剩下的你全部带走。” 想了想,邢朗没有向陆明宇复述市局的指令,压低了声音道:“尽量避免踩踏和伤亡,别管其他刑警队的人用什么手段。把你们的警棍都装好,今天晚上不能亮出来。” 陆明宇看着他点了点头。 邢朗拿起步话机叫了几个人的名字:“没念到名字的人全都回停车场集合,快快快!” 魏恒才刚走出两米远,就听到徐天良的步话机里传出邢朗召集人手集合的命令,他的小徒弟也在其中。 “那,那我走了师父。” 徐天良连忙把雨伞递给魏恒,淋着雨往停车场方向跑。 魏恒撑着雨伞看着他逐渐没入浓黑夜幕中的身影,喊了声:“当心点。” 徐天良回头冲他摆摆手。 沈青岚和徐天良擦肩而过,沈青岚穿着雨衣往魏恒所在的方向走过去。虽然她的步伐很快,但是稍一留心就可以看出她的脚步一深一浅。 沈青岚手里拿着手电筒,走到魏恒身边说:“没事,他们只是去拉几个卧轨的工人。” 魏恒把一大半的雨伞都移到她那边,右手虚拖在沈青岚手臂下,预备着随时扶她一把。 “卧轨的工人?” 魏恒问。 广场边缘的小巷林林总总有好几条,他们随机的钻入其中一条,由于四周围墙挡风,所以风声小了些,但是雨声依旧嘈杂。 沈青岚一说出是旭日钢铁集团的失业工人,魏恒就懂了,也就不再追问。他预感到今晚将是个多事之秋,等到明天卧轨事件见了报,芜津将要乱了。 沈青岚带着他走到和刘淑萍撞车的地方,依循着记忆沿着刘淑萍推着电动车消失的方向追踪。 被她包在一只塑料袋里的步话机被风雨阻隔了信号,声音时强时弱听不真切,还是魏恒提示她步话机已经响了好几声。 沈青岚连忙回道:“收到收到。” 邢朗的声音随着断裂的吱呀电流传出来:“你们在哪儿?” “应该是第三条巷子。” “有发现吗?” “暂时还没有。” 邢朗沉默了一会,又道:“你和魏老师在一起?” 沈青岚看了一眼站在黑暗的十字路口中心辨认方向的魏恒:“嗯,我和他在一起。” 邢朗道:“你们俩现在走路都不利索,稳一点,不求快。” 沈青岚不免回想起刚才她和魏恒摸黑探路,路面坑泥泞不好走,魏恒好像没怎么不利索,还扶了她好几把。 “知道了。” 她说。 邢朗又问了一遍各小组所在的位置,步话机里很快又恢复安静。 “沈警官,我们走这边。” 魏恒指着黑漆漆的巷子一端,对她说。 沈青岚走过去,往左右两端各看了一眼:“这么黑,一点标识物都没有,你怎么分析出来的?” 貌似魏恒做任何事都经过缜密的思考和分析,所以沈青岚觉得他随手指一个方向也是有理可循。 但是此时他没有。 魏恒淡淡道:“蒙的。” 沈青岚笑了一声,主动挽住他的胳膊从他身上借力,和他走进深不见底的窄巷。 他们并没有在混沌无日月的巷子里乱找,而是敲响了每一家邻着巷边亮着灯的商铺或人家。十几分钟后,刘淑萍的照片终于被早餐铺的老板认了出来。 老板给他们指了一条明路不说,还披上了雨衣在前给他们领路。 老板把他们领到一个片自建房居民区,其中一座四四方方,整整齐齐的独栋三层小高楼前,告诉他们刘淑萍就住在这里,还是他帮忙给刘淑萍引荐了出租房子的房东。 魏恒见他知道的内情颇多,就多问了他几句。 “刘淑萍大概什么时候搬来的?” “也没多久,不到两个月吧。” “她自己一个人吗?” “是啊,没老公也没孩子,两眼一抹黑的一头扎在这儿,谁都不认识。” “这么说,她以前不在芜津?” “她不是本地人,我跟她聊过几句,她说老家是顺阳的。” 风大雨大,老板简单回答了他几个问题就走了,走之前还把小高楼旁辟出来的两间新盖的房子指给魏恒,告诉他,房东就住在那里。 魏恒站在房檐下敲响房门,很快,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驼背老人,老人眼花耳聋,说话也不利索,被魏恒问了几句也听不明白,只知道他们在找人,于是索性把一本登记簿递给他们。 魏恒翻开一看,见里面写满了房间号和人名,每个人名后跟着交租的日期,和拖欠的房租等杂事。这些笔迹短促有力,虽规范,但每个笔划都略有扭曲。应该是老人小心翼翼一字字写下的。 他很快在最后一页找到了刘淑萍的名字,上面写着入住日期是八月二十八号,住在一楼101号。 老人看过沈青岚出示的证件,领着他们进了小高楼。 进了楼,室外风雨声骤减,老人走在前在不断的说着什么,芜津口音浓重,魏恒听不懂。沈青岚向他翻译道:“他说,一楼很潮,没人愿意住一楼,所以一楼只打了三个房间。直到前不久才把一楼的房间租出去。” 一楼确实潮湿,墙皮脱落了近半米高,尤其是这两天风雨大,潮湿的墙皮陈腐味在走廊里横冲直撞。老人带着他们穿过楼道,拐过走廊就看到开在一堵位置隐蔽的墙体上的一溜排开三间房。 老人停在第一间房门前指了指门,意思是就是这一间。 但是魏恒朝门牌号上看了一眼,道:“大爷,这是103号房。” 老人唔了一声,又把他们领到最后一间,特意的看了看门牌号,101。 魏恒推了推门,推不开,于是问老人有没有钥匙。 老人说一号门的锁被刘淑萍自己换过了,他没有备用钥匙。 于是魏恒推后一步,抬起右腿往门上用力踹了一脚,房门还挺坚固,第一脚只把门牌号震掉了,房门只是略有松懈。 魏恒接连又踹了两脚,房门才应声而开。 房门一开,火光伴着浓郁的黑烟扑面滚来。房子里空无一人,客厅正烧着一堆被褥和衣物。 “快扑灭!” 沈青岚喊了一声,率先跑进去脱下雨衣扑打着火苗。 房间是一厅室,洗手间就开在小小的客厅正对面,魏恒接了两盆水很快浇灭了火堆。 他们来的及时,染了血的被褥和一些瓶瓶罐罐虽然被烧成的一片焦黑,但是被包裹在里面的衣物还留了个全尸。火势并不猛烈的原因还有一个,房间里漫了一层淹没鞋底的积水, 茶几桌子上也洒满了水,好像刚才大雨冲淋过似的。所以烟雾浓重,但火势并不大。 沈青岚把被烧了一部分的衣物从废墟堆里抽出来,从一件黑色运动衣口袋里翻出一个钱包,钱包里装着身份证。 “魏老师,是一号死者!” 魏恒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身份证,道:“再找找。” 他在小小的客厅里转了一圈,看到电视和电视柜被一块床单蒙着,魏恒走过去把床单揭掉,只见摆在电视柜正中间的,是三名受害者丢失的东西。 “沈警官。” 沈青岚忙着在衣物堆里找出最后一名死者的身份证明,忽然听到魏恒叫她,于是抬头向他看过去,同时看到了摆在电视柜中间,一瓶装满白色液体的小型酿酒用的玻璃瓶,里面漂浮着三根男性生殖器。 《人间失守》正文 第17章 女巫之槌【17】 想必那液体是福尔马林,尸体的一部分到现在还没有腐烂的迹象。 沈青岚喉头一翻,要吐。 为了照顾女士的观感,魏恒又把床单蒙上了,道:“通知邢队长,我们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但是刘淑萍不见了。” 说完又进了卧室,卧室反倒比客厅大一些,里面摆着一张床,一个衣柜,除此之外别无它物。床上的被褥都被掀掉弃之火炬,床上只剩了一层床板。 魏恒围着床看了一圈,发现这张床很矮,好像床脚被刻意的锯断了一部分。他蹲下身子往床底看去,果然在床底下找出一把锯子,锯齿上还沾着血,床脚下则散着一些木屑。 看来这把齿锯是作案凶器,其实只要略懂些人体构造,略通 些手工,一把刀匕超过七厘米的刀具,一把用于园艺的手工锯就可以成为分尸的凶器。把一具尸体分解,是一件很容易办到的事情。 魏恒把锯子放在没有沾水的桌面上,继续在卧室里搜寻着什么。 他又看到窗边站了一张大衣柜,衣柜是房子里最大的物件,有两米长,半米宽,左右两门。他打开左手边这扇门,见里面的隔板上放着一床被子,衣架上挂着几件衣服,看那花色和样式,都是中年女人穿的样式。 他又试着打开右边的门,但是右边的衣柜门上着锁,打不开。 走出卧室,魏恒又进了卫生间。卫生间比卧室更干净,洗手台上瓶瓶罐罐和一些毛巾等物已经被烧干净了。 魏恒看着空无一物的卫生间,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刘淑萍为什么把这间房子到处浇满水?为什么把被褥和卫生用品都被烧干净?她想要毁灭证据吗?那她怎么把挂在衣柜里的衣服忘记了? 还有,床脚和桌子又为什么被锯断了一截?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刚才魏恒一进门就发现,厨房用具也全都不见了。 不过把这些分散的疑点整合起来,恰好可以解释为刘淑萍想要毁灭自己在这间房子里生活的踪迹。但是她消除的并不干净,还是有线索留了下来。 “魏老师,勘查组的人马上就到。” 沈青岚道。 魏恒回神,点点头,道:“那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帮邢队长找刘淑萍。” 这里需要留下一人保护现场,沈青岚知道自己还没好全乎的右脚是个拖累,于是道:“好,你当心。” 魏恒走出小楼才发现他忘了带伞,返回去拿又实在浪费时间,于是撑开他一直拄在手里的雨伞,走在夜幕雨中。 夜越来越黑,雨越来越大。 虽说是帮邢朗找刘淑萍,但他全无头绪,此时刘淑萍俨然是逃了,不过看房间里衣物被褥的烧毁情况推测那把火点下的时间,刘淑萍放火之后还没有逃远。 她接下来会去哪里?乘火车离开芜津?还是暂时找一方避雨的屋檐躲起来?沈青岚已经向她提前暴露了警方抓捕行动,所以她才会这么及时迅速的出逃。如果她真的躲进了不见天日的角落,像一尾漏网的鱼般游入大海,今夜过后再想抓住她,当真如海底捞针。 不知不觉的回到了停车的小广场,魏恒站在广场边缘,看着四周四通八达的街巷,忽然有些迷茫,不知道下一步应该往哪里走。 天上劈下来一道闪电,停车场的几辆警车在夜幕下一闪而现。忽然,他借着转瞬即逝的闪电看到了站在警车旁的一个人影,天太黑了,如果没有方才的天光照亮,他还当真察觉不到女人瘦小的身影。 虽然只在照片上见过她,但是直觉告诉魏恒,她就是刘淑萍。 刘淑萍如一个鬼影般站在警车旁,她想干什么? 没有时间深思,魏恒扔掉伞径直的朝她走过去,他不需要躲避了,因为他看到刘淑萍的同时,刘淑萍正在注视着他,就像,在等他…… 随着他快步走近,女人的身影犹如惊弓之鸟般迅速的转向跑向被路灯点亮的街道。 没想到看起来那么不堪一击的女人,跑起来竟然那样快。 魏恒追了她几步,忽然停下摸了摸风衣口袋,摸到了徐天良临走前交给他的车钥匙。 他迅速的钻到车上,不挂灯的警车在小广场绕了一个圈,轮胎摩擦地面刺耳的声响。 深夜,暴雨天,车辆鲜少的街道上,一个女人在狂奔,一辆吉普在她身后紧追,犹如一头钢铁巨兽向它的猎物发出了攻击。 刘淑萍奔跑的途中回头看了一眼几乎逼至她身后的车辆灯光。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往右拐过十字路口。 魏恒紧接着朝她消失的方向追去,却在前方一往无前的街道上看不到她的身影,他边用双眼搜寻女人的身影,边踩下油门再次加速。 刘淑萍果真像钻入海里的一条鱼般不见踪影,正在他分神兼顾巡视路面的时候,余光忽然瞥见从前方路口跑出来一个人,那人不偏不倚的站在他的车头正前方。 随着车头灯光照亮那人的脸,魏恒看到那个女人正是刘淑萍。刘淑萍一动不动的站在车头前,目光发直的望着他,貌似在等着他的车轮碾压她的身体…… 雨天路滑,魏恒把刹车踩死也阻止不了车辆继续向前蹿行,他咬了咬牙,狠狠向左打满了方向,但是和刘淑萍的距离太近,车尾即将甩到她的身体上! 就在他向左猛打方向时,余光瞥到一条人影从路口冲了出来,那人飞奔着抱住刘淑萍的腰把她向前扑到! 那个人速度太快,冲力把他们送出了一米多远,最后重重的摔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公路上。 几乎是同时,车也停下了。只有暴雨还在下。 魏恒连忙从车上下来,接着路边的灯光和车头灯光,清楚的看到刚才救了刘淑萍一命的人是邢朗。 邢朗垫在刘淑萍身下,右臂手肘和整个后背遭受了一次犹如被粗糙的巨石滚压的重击,后脑砸在地面上,让他眼前黑了几秒钟。 魏恒把刘淑萍拽起来,一手扣住她细瘦的手腕,一手去拉邢朗。 邢朗躺在地上闭着眼缓了缓,然后握住魏恒的手从地上爬起来,呲着牙活动着肩膀,问魏恒:“你受伤没有?” 魏恒扫了一眼他身上被擦破的雨衣,喉头滚了滚,才发出声音:“没有。” 邢朗捂着跳动的太阳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浑身哆嗦的刘淑萍,勉强扯了扯唇角,道:“大姐,寻死?何必。” 何必? 魏恒心中一颤,蓦然攥紧了双拳。 刘淑萍是杀人犯,邢朗竟能对她说何必…… 刘淑萍被邢朗塞入警车,然后邢朗扶着车顶看向魏恒,道:“走了。” 魏恒站在车头旁,双眼像是被大雨扰乱的湖面,雨滴击打湖面泛起波澜,随即沉入湖心不见踪影。 邢朗看着他,直觉魏恒像是有话想对他说,但是他很清楚,魏恒不会说。这个人习惯于隐藏。 “……就差一点,你们俩就会被卷到车轮下。” 像是在心里挑拣了许久,魏恒才从喉咙里挤出这么一句话。 魏恒的眼神太深,也太冷了,邢朗不知道魏恒是不是在为刚才的险峻表达对他的关心。同样的话,换个语境,魏恒更像是在威胁他,威胁他下一次一会把他卷入车轮下。 邢朗觉得此时的气氛有些怪异,他顶着一身擦伤扶着车头淋雨,魏恒站在不远处用那堪比寒冰般冷酷的眼神盯着他,善恶不明。 此时暴雨下的气氛古怪又凝重,似乎他们应该狠狠打一架才对得起此时营造的氛围。 邢朗想结束和他的对峙,于是颇不聪明的说了句笑话:“怎么,你还挺遗憾?” 魏恒目光略一松动,径自上车调转车头。 邢朗坐在副驾驶,瞥见了那盒被魏恒扔在驾驶台的薄荷糖,他拿过糖盒,打开盖子往嘴里塞了一颗。 “警官,我……” 后座的刘淑萍颤颤巍巍的开口了。 邢朗往后扬倒进椅背,闭上眼睛没精打采道:“大姐,有什么话回警局再说,我现在脑袋有点晕,让我安静一会儿。” 他明明说要安静,却没安静多久,很快就开口打破了车里的宁静。 “你的伞呢?” 他问魏恒。 魏恒看他一眼:“伞?” 邢朗舌尖抵着口腔里的糖块,含糊不清道:“你的拐杖。” 魏恒咽下去一口气,尽量保持平和的口吻:“丢了。” 邢朗偏头看他:“那你脚上的毛病也没多严重,我看你刚才走那两步挺利索的。” 魏恒唇角一斜,冷笑:“我就算是个瘸子,也能利利索索的走两步。” 邢朗看着他冰雕似的侧脸沉默了一会儿,摆正脑袋叹了口气:“哎……没别的意思,就闲聊几句,怎么又生气了。” 像是为了狡辩自己没生气,魏恒故意笑道:“那你聊天的水平可真不怎么样,我不相信你和女孩儿聊天也这个水平。” 邢朗低笑一声,声音又酥又沉,只在胸腔里打了个来回就沉了下去。 他闭着眼睛懒懒笑道:“跟女孩儿当然不能这样聊。” 魏恒极其虚伪的笑了一声,唯恐他听不出自己的敷衍。 邢朗又道:“如果你要求的话,我可以那样跟你聊。” “聊什么?” “聊天啊,用和女孩儿聊天的方法跟你聊。” 魏恒无语了片刻,冷冷道:“不需要,谢谢。” 邢朗掀开眼皮瞅他:“不需要吗?我怎么感觉你就是这个意思。” 魏恒皱眉:“我什么意思?” 邢朗不易察觉的挑了挑眉,勾着唇角慢悠悠道:“你对我说的话总是这么敏感,我见你对别人可不是这样。你这么在意我说的话,难道不是对我有意思?” 魏恒刚好在转弯,闻言心里一惊,手上使错了力,差点把车开到路边林带里。他及时回了一把方向才堪堪稳住车身,额头已然出了一层汗。 魏恒扭过头用力的瞪了邢朗一眼,似笑不笑道:“邢队长多虑了,我没有这个意思。” 邢朗发现他特乐意看到魏恒被惹毛的样子,魏恒冷言冷语骂人时的样子,比他一本正经装逼时的样子有趣多了。 “没有吗?” 邢朗笑问。 魏恒冷冷的,果决的,不假思索的说:“没有。” 邢朗笑的齁贱:“真的没有?” 魏恒皱眉,不耐:“都说了没有!” 邢朗叹口气,佯装一脸遗憾:“如果你什么时候有了,一定要告诉我。” 魏恒明知道他在胡说八道,但还是忍不住接了话茬:“又是什么意思?” 邢朗用拖在眼角的一道余光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的花枝招展招猫逗狗:“不是告诉过你吗?我颜控,尤其控你这一款。” 魏恒:…… 都不要活了,把车开进渝江,带着邢朗一起死吧! 《人间失守》正文 第18章 女巫之槌【18】 天色阴蒙蒙的,歇了一天的雨从夜晚下到清晨,延续了前两日风狂雨骤的势态。 尽管昨夜折腾的很晚,把刘淑萍送回警局已经到了凌晨,但是魏恒不属于警队正式编制,自然也就不用跟着刑警们熬夜挣命。邢朗放他回去休息,他只是出于礼节性的婉拒推脱,无果,便不客气的回家睡觉了。 第二天魏恒照例起了个大早,收拾完自己就给鹦鹉换食换水。他的鹦鹉跟着他多年,生命力修炼的和他一样顽强,被他如此粗糙随意的照料,依旧生生不息的存活着。就像一株长在大野地的荒草,深知自己的托身之地是个什么德行,也就十分有求生欲的不挑肥拣瘦,努力适应环境生存。 魏恒就喜欢它这一点,能屈能伸,隐逸坚强,是个将才。 他喂完鹦鹉打开冰箱看了一眼,只看到冰霜四壁,和一袋已经被冷气蒸干了水分的吐司面包。 他撕下来一片面包塞到嘴里,打算今天无论如何都得抽个时间去超市扫货,再不补充口粮他就要被饿死在这间房里了。魏恒嘴里咬着半片面包走到玄关穿大衣,穿好衣服装起钥匙准备出门去警局。他锁上房门,往隔壁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昨天晚上他留心听隔壁的动静,直到后半夜三点多睡去之前,隔壁都沉寂无声。貌似他的邻居彻夜未归。 临睡前他给徐天良打了个电话,问徐天良卧轨工人那边的情况。徐天良说带回来好几个人,目前压在留置室。 不用魏恒暗示提醒,徐天良紧接着就说邢朗去医院了,从医院回来就一直待在审讯室,貌似是要熬一个大夜。 照今天早上这情况看来,不是貌似,而是肯定了。 魏恒锁好门,站在电梯口等电梯,电梯即将落在6楼的时候接到了邢朗打来的电话。 “魏老师,出门了吗?” 邢朗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一贯的低沉,但嘶哑的厉害。听在耳朵里,像是往耳廊里灌了一股电流,有轻微的震动感。 魏恒耳根子一麻,把手机换了个耳朵听,然后看了一眼距离自己不足三米的房门,镇定自若的开启胡说八道模式:“嗯,快到警局了。” 邢朗好像长着千里眼,一眼洞穿了他的谎话,也不拆穿,只懒懒道:“那就算了,本来想让你帮我捎件衣服,待会儿我自己回去拿吧……哎哟哟,胳膊抬不起来。” 魏恒听着他在电话那边无病呻吟,虽然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但是连捎件衣服这么简单的忙都不帮,不免显得自己不是东西。 “……我没有你家房门钥匙。” 邢朗笑了声,道:“对面的老夫妻有,你就说是我同事,老太太就给你了。” 魏恒挂了电话,去敲邢朗家对面的房门,不一会儿一个满头华发但精神奕奕的老太太打开房门。听他说是邢朗的同事,老太太立即就信了,很快把一把钥匙交到他手里。 魏恒不知道邢朗怎么和这老两口混的这么熟,熟的连家门钥匙都交换。 一边在心里吐槽,他一边打开509房门走了进去,站在门口往里看了一眼就看到满屋的‘单身直男’气息。 乱,虽然不脏,但是很乱。 魏恒没有兴趣窥探别人的私人领地,几乎目不斜视的经过客厅找到了卧室。 虽然控制自己不乱看,但是眼角余光难免四通八达,于是他看到卧室里那张铺着深蓝色被单的大床,床很大,足够两人合抱滚上三四个来回。而那张床此时也很乱,褥子扭的像团麻花,一张宽大的空调被托在地板上一大截。床头柜上放的一只方形玻璃杯,杯底还盛着浅浅的一层类似于威士忌的琥珀色液体…… 魏恒虽然控制好了自己的身体,但是没控制好自己的思维,看着眼前这张泥泞的大床,不禁开始胡思;邢朗显然是一个人住,目前还是单身,那他为何在卧室里摆这么一张这么大的床?就好像,为了方便随时领女人回来过夜似的…… 魏恒想起和徐天良闲聊时,徐天良说过邢朗算是混血,爷爷是大草原上放羊牧马的少数民族,邢朗是少数民族混汉族,因此他的眼睛有些异于常人。邢朗的眼珠乍一看是黑色的,但稍一凑近了细看,就能看到他的瞳孔呈灰白色,很像某种昼伏夜出,行踪神秘的猫科动物。 回想起邢朗那张脸,魏恒觉得这个人有点捉摸不透,邢朗脸上的表情总是很静,又很沉,看人的眼神即轻浮,又凝重。他总是斜挑着一侧唇角,钉在一个不上不下的位置,好像随时会变脸,却没人能看透他下一秒会发怒,还是会说笑。 具体是哪种动物,魏恒一时想不起来,总之一定是那种又奸又猾,鲁莽又轻浮的物种。 到现在魏恒还忘不了邢朗用放浪的言语调戏他,或只是单纯的利用他的性取向取笑他。邢朗这个人静则花红柳绿,动则招猫逗狗,想必这张大床,就是为了那些被他引到家的狂蜂浪蝶所准备。 在心里把邢朗作践了个够,魏恒才离开床边走到竖在窗户对面的衣柜前推开了衣柜的推拉门。 和床相比,衣柜里倒还整洁,上衣和裤子起码分开叠放,外套整齐的挂在了衣架上。 魏恒随便拿了一件薄薄的圆领针织衫,一件黑色夹克装在一个小众品牌的服装袋里。提着衣服出了门,走之前还不忘瞪了卧室一眼。 他想把钥匙还给老夫妻,但是房门一时敲不开,想必老夫妻外出晨练或吃早餐了。于是他装起邢朗家的房门钥匙,提着衣服快步下楼。 小区门口,一辆黑色大众停在路边,在他走出小区后便闪了闪车灯。 魏恒上车前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 开车的是一个带着棒球帽和口罩的男人,男人坐在车里都显得高,小窝车的驾驶位几乎框不住他的两条长腿。 “这个地方,以后你不能再来。” 魏恒掏出烟盒利索的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烟雾,说道。 男人的口罩被拉到了嘴唇以下,只兜着下巴,把车开上公路才问:“为什么?” 魏恒把衣服放在脚边:“邢朗住在这儿。” 郑蔚澜看了看他,揶揄道:“那你岂不是被他包围了?” 魏恒漫不经心似的淡淡道:“我被不被他包围无所谓,你是被他下了通缉令的人,你被他包围就完了。” 郑蔚澜的十根手指在方向盘上轻捷的跳动,语调轻佻又傲慢的笑说:“我还真不怕他。” 魏恒瞥他一眼,难道说了句真心话:“我怕,所以你躲他远点儿。” 郑蔚澜笑:“你要是真怕他,还上赶着羊入虎口?” “不说这个,说说冯光。” 郑蔚澜眉头一皱,口吻不再嬉笑,严肃道:“我对这个人没印象。” 魏恒微微皱眉:“或许他以前不叫冯光?” “他那张脸,我也没有印象。”郑蔚澜转头看魏恒:“他认出你了?” 魏恒眼中放空,良久摇了摇头,道:“我不确定,邢朗把他看的很紧,我想试探他都没有机会。” 郑蔚澜想了想道:“你最好和他保持距离,万一他听出来了反倒麻烦。我去试探他。” “……邢朗最多再扣他一天,到时候我给你消息。” 郑蔚澜点点头,瞥见他腿边的服装袋:“你带衣服干什么?出差?” 魏恒刚想说是邢朗的衣服,话到嘴边又咽回去,只掩饰性的抿了抿嘴唇,抽烟不答话。 郑蔚澜腾出一手在袋子里翻了翻:“不是你的衣服吧?你什么时候穿过皮夹克啊。” 说不清出于哪种原因,魏恒不想和他过多聊起邢朗,或许是为了避免给他造成他和邢朗很熟的假象,便随口编了个谎话应付过去。 好在郑蔚澜对那两件衣服也没多大兴趣,在他编瞎话的时候已经不在意了,乃至于都没细听他胡诌些什么。 不多时,警局到了。 郑蔚澜把车停在警局门口的摄像头监视不到的路边,笑嘻嘻道:“上班加油哦。” 魏恒提起服装袋下了车,扶着车顶弯腰透过车窗,面无表情的看着他,说:“郑蔚澜,不做命案,你给我记死了。” 郑蔚澜但笑不语。 魏恒直起腰在车顶上拍了一下,目送黑色轿车汇入车流,拐过路口消失不见。 《人间失守》正文 第19章 女巫之槌【19】 直到郑蔚澜走了,魏恒才想起一件正事。他把徐苏苏的照片和家庭住址以及上班地点发给郑蔚澜,配字——找到这个女人,跟着她。 昨夜刘淑萍认罪,徐苏苏被无罪释放,但是徐苏苏的家庭却是一个疑点,并且徐苏苏的父亲徐红山至今下落不明。魏恒对徐苏苏还不能完全释怀。 警局里很热闹,昨夜从铁路线上抓回来五个工人领袖,今天一大早就惊动了市领导,和旭日钢铁挂钩的大小官员,无不闻风而动,均着内部人员在警局和检察院里打探消息。魏恒一进大堂,就看到几个男人没有穿警服的男人站在一楼大堂不知在秘密谈论着什么。仅从他们的穿衣打扮和神态判断,魏恒很快分辨了他们的身份,两名记者,三名市领导秘书,至于那个看起来最年长的男人,倒像是警察。 魏恒谢走好心为他撑伞的保安,目不斜视的经过那几个人,准备上楼。 “你是谁?” 那个剃着方头,身材精壮结实,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一脸威仪的把他叫住。 魏恒站在楼梯前,回头看向他,脸上摆出公式化的笑容:“您是王副队长吧?我是……” 一个路过的女科员代魏恒解释道:“王队,魏老师是局里特聘的顾问。” 王副队不苟言笑,拧着两条浓密黝黑的眉毛,毫不客气的打量着魏恒:“哪个魏老师?我怎么不知道我们队什么时候有你这号顾问。” 魏恒一时默住,他不知道这个王副队是对所有人都这么摆谱,还是只针对他。 跟王副队一比,魏恒顿时觉得邢朗真是太可爱了。 此时沈青岚抖着雨伞上的水滴,慢慢的从大堂门口走了进来,冷冷清清道:“魏老师是许教授介绍来的,刘局长已经点头批准,邢队也知情。王队您不知道很正常,咱们队里的事儿一般不从您手里过。就算过了,您也记不住几件。” 王前程被她这么一呛,脸上顿时有些不好看。魏恒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的心累。看来摆官威的王队长即将要和心直口快的沈青岚过不去,而他作为中心人物,恐怕还得被搅合进去。 熟料王副队只是沉下了脸,转过头不再理睬他们。竟然咽下了这口气。 沈青岚一手拿伞一手提着一只保温桶,兀自经过魏恒上楼了。 上楼途中,魏恒有意落后两步,佯装无意的和女科员聊天:“王副队脾气挺好的。” 女科员一脸诧异的看着他:“王队脾气不好啊,我们都知道。” 魏恒笑道:“刚才沈警官那样跟他说话,他不是也没说什么吗?” 女科员道:“那得分人了,岚姐跟他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换做我们,哪敢跟他横啊。” 魏恒问:“为什么?” 女科员凑在他耳边低声道:“咱芜津市长姓沈。”说完还朝他眨了眨眼。 魏恒一脸了然状点头,心说就算沈青岚不是市长千金,也是直系亲属。 女科员又补充道:“行长和市长是两口子。” 这下,魏恒彻底懂了,沈青岚她爸是市长,她妈是行长,怪不得王前程在她前面不敢高声大气耀武扬威。 正想着,忽见邢朗从楼上下来了,沈青岚跟在他身后。 魏恒站在楼梯口给他们让路。邢朗双手插在裤兜里,压着眉心一脸不快,经过魏恒身边只是粗略的扫了魏恒一眼,随后就越过魏恒下楼了。 沈青岚也有些慌慌张张,下楼时对魏恒魏恒说了句:“我买了包子在楼上。” 魏恒没有上楼吃包子,而是依着楼梯扶手,看到沈青岚和邢朗参与进了一楼的官员、记者、和王副队组成的圆圈会议之中。 邢朗站在王副队对面,两人都留了个侧面给魏恒,所以魏恒清楚的观察到刑侦支队的两位队长在这场政治会议中不同的表现。 王前程神色庄严,口吻激愤,好像主席台上指点江山的兵马大元帅。而邢朗则是面无表情,听的多,说的少,时不时的看一眼室外的风雨,时不时看一眼王前程。他看王前程的眼神有些意思,像是在冷眼旁观着一场大戏,唇角也挑出一丝半缕的肤浅的笑意。 还是这张脸,魏恒心想,估计此时此刻站在邢朗对面的王副队也在肝儿颤,不知道邢朗的表情到底是赞同他,还是预备着驳回他。 两位秘书和王前程好像商量出了结果,王前程又把他们的决议转述给邢朗,邢朗听完没什么表示,只给沈青岚递了一个眼色。 沈青岚打了一通电话,不会儿一楼彻底的热闹了起来,五个被拘的工人领导接连被送到一楼大堂,随行的还有他们的家属,乌泱泱的共有十几号人。 被拘留了一晚的工人虽然已经没有了‘起义’时的威风,但是他们的神色依旧执拗且悲壮。好像他们在做一件足以影响全中国的大事,你一言我一语的向警察和市委秘书再度申诉自己遭遇的不公。秘书不得已扯着嗓门压过他们的声音,说定了一个酒店,请他们吃饭,边吃边聊。 魏恒看着一楼混乱的一幕,觉得眼下就是官与法合作,最终制服了民的最好写照。 看着看着,他有些恍惚,想掉头上楼,目光又在不经意间锁定了邢朗。 邢朗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但是没有点,眼睛不知看往何处,或许只是在出神。虽然邢朗身处在混乱的人群当中,但是他依旧保持旁观者的姿态,并不掺和进他们当中的任何一方阵营。 邢朗见得太多了,所以他心里很清楚,这些‘起义’分子,最后会被当权者拉拢。牺牲大多数人的利益,保全少数人的利益,而他们就是拥有大多数利益者的帮佣。 忽然之间,邢朗察觉到一道视线一直在盯着他,他迎着那道视线看过去,就看到了站在台阶上的魏恒。邢朗唇角微微一勾,十分俏皮的向魏恒眨了眨眼。 魏恒:…… 本来他还在心里感慨邢朗颇有些稳如泰山般的风度,此时魏恒觉得刚才那个威仪严肃,气场爆表的邢朗是他的幻觉。 魏恒在心里摇头叹气,提着服装袋往楼上走,走了没两步忽然听到大堂响起慌乱的嘈杂声。 一个男人在粗鲁的骂着‘臭婊子’之类的粗话,伴随着拳打脚踢的声音。 原来是其中一个工人领导将自己被执法机关扣押的怒火,和得不到政府重视的怒火系数发泄到了自己的妻子身上,他杀鸡儆猴似的对瘦弱的妻子动起手脚,骑在妻子身上挥霍拳头。 邢朗眼神一暗,捏掉含在唇角的香烟,猛地抬起右脚踹在男人肩上将其踹翻,骂道:“妈的,铐起来!” 两名秘书和王前程连忙挡在邢朗身前,工人的伙伴迅速搀扶施暴的工友快步离开了警局。魏恒看到首当其中搀扶那个男人的人正是被他施暴的妻子。 他们走的匆忙,妻子连伞都忘了拿,丢在一楼大堂。 魏恒没有接着看下去,径自上楼了。 四楼会议室,陆明宇和几个刑警相坐无话,都各有所思,摆在桌子中间的一桶小笼包已经见了底儿。 “师父,你吃早饭了吗?” 徐天良秉持着二十四孝好徒弟行为标准,殷勤的去接他手里的袋子。 魏恒说了句还没有,然后在陆明宇对面坐下,拿起他面前的一份文件,问:“这是刘淑萍的口供吗?” 陆明宇道:“嗯,她全都承认了。” 刘淑萍的这份口供里,叙述了她颠簸不幸的前半生经历,也解释了她的杀人动机。 虽然魏恒在翻看口供,但是陆明宇还是向魏恒阐明道;“她是顺阳人,二十五年前离家出走,在多个城市兜转过,后来被皮条客哄骗卖淫。两年后她从卖淫组织中逃逃出来,认识了一个男人,同居一年又分手。她对男人有仇恨心理,恐怕也是她的作案动机。” 魏恒只捕捉到一个重点:“离家出走?” 陆明宇点头:“她离家出走那年才十七岁,她家里人一直在找她。但是后来她被骗进卖淫窝,就没脸再回去了。索性彻底和家里人断了联系。我们和顺阳的警方核实过了,她的确在顺阳的失踪人口里。” 十七岁离家出走,结果被迫卖淫,逃出虎口又遭同居男友抛弃,这种惨痛的经历确实很有可能孵化成对男人的仇恨。 但是魏恒却在纠结她不符合自己的画像…… 门外传来叮铃哐当的上楼声,紧接着邢朗就进来了。邢朗的脸色比刚下去的时候更阴沉了些,眼神儿尤其凶。 “东西带了吗?” 邢朗站在魏恒旁边,点着了一直没来得及点燃的烟,问道。 魏恒点点头,朝徐天良放在桌上的包装袋示意了一眼。 邢朗吐出一口白雾,双眼微微恍神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又看向陆明宇:“徐红山老家抚天的那件案子,有着落了吗?” 陆明宇揉了揉额头,没精打采道:“我就是在发愁这件事,抚天是个县,现在几乎已经全部重盖了。徐红山老家的那座院子也早拆迁了,我刚才联系了当年的承包工程的建筑公司和监理公司,都说没有发现什么女人的尸体。现在建筑图纸也丢了,老院子的方位也确定不了。” 邢朗拧眉不语。 将近二十年过去了,一桩命案很难在浮出水面。就算当年施工队发现了女人的尸体,为了工程不被延误,工程方很有可能会处理掉尸体,向公安局隐瞒。 “你跑一趟抚天。” 邢朗在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道:“我联系抚天的警局,你去了也有个接应。” 陆明宇点头:“行,那我马上就出发” 邢朗简单嘱咐了他几句,然后垂眸看了看在翻看文件的魏恒,临走时道:“待会儿到我办公室来一趟。” 虽然他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魏恒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 邢朗没有说立刻,所以魏恒也不急,拿起一个包子配着豆浆吃起来。 “师父,这是什么?” 徐天良扒开袋子口,边看边问。 “邢朗的衣服。” “……邢队的衣服怎么会在你这儿?” “我在他家里拿的。” 徐天良和陆明宇,以及在场所有的刑警都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盯着魏恒。 邢朗自己一个人住,在警局里人尽皆知。 “你还有他家里钥匙?” 徐天良很震惊。 魏恒扯了一张纸巾擦沾到手上的豆浆,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谁有谁家里钥匙?” 沈青岚听了个尾音进来了。 魏恒把纸巾扔进垃圾桶,朝徐天良伸出手:“衣服给我。” 徐天良一脸木讷的把袋子递给他,等魏恒一出门,就对沈青岚说:“我师父有邢队家门钥匙。” 沈青岚:“……这唱的哪出?” 邢朗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魏恒刚到门口就听里面道:“不用敲了,进来。” 魏恒推开门走进去,反手关上门,把装着衣服的袋子放在办公桌上,问道:“找我什么事?” 邢朗从桌子后绕出来,把袋子里的衣服倒在桌子上,脱掉袖子被擦破的外套顺手扔进墙角垃圾桶,解着贴身的衬衣扣子道:“我知道你对分尸案还有些不同的看法,说说吧。” 他站的有点近,而且正在脱衣服,魏恒挪开了几步,别开脸不看他:“你没发现刘淑萍并不符合我的画像吗?” “你是说她的年龄?” 魏恒点头:“她也没有代步车。” 邢朗脱掉衬衣,拿在手里沉默了片刻,然后把衬衣也扔进垃圾桶,但是扔偏了。于是他走过去弯腰捡了又把衬衣捡了起来。 邢朗忽然闯进魏恒的视野,这下魏恒想不看他都不行,而且还看了好一会儿。 邢朗的身材超乎他想象的好,光裸的上半身皮肤程亮,肌肉紧实,线条非常漂亮。像是常年泡在健身房才可练出的赏心悦目的身材,他的皮肤被肌肉撑起沟壑蜿蜒的线条,既有山谷,又有河滩,想必狠狠咬上一口,那口感也相当不错…… 魏恒没发觉自己的视线在邢朗身上流连了好几圈,直到邢朗把圆领针织衫套在身上,魏恒才匆匆把目光移开。 邢朗整理着毛衣袖口道:“你说的代步车,是凶手以曙光街为中转站为前提下做出的刻画。现在证实了凶手没有中转,而是直接在居住地杀人,自然就不需要代步车了。” 魏恒摇头:“不,前后逻辑上的不同。我认为凶手具有更强的谨慎性和隐藏性,她一定能想到规避自己居住地附近制造目击证人的风险。” 邢朗慢悠悠的穿上夹克,抖了抖衣领,笑道:“但是现在人物证物俱全,犯人也招了。你还想怎么办?” 魏恒皱眉:“我想再查一查。” 邢朗沉默了一阵子,道:“那你就查吧,让小徐跟着你,也好给你搭把手。” 魏恒本以为邢朗会结案,制止他深入调查,命令他转入下一桩案件。所以此时邢朗的态度让他颇感意外。 邢朗应允的如此爽快,魏恒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了,静站了一会儿,就要走。 在魏恒开门的时候,邢朗忽然道:“你把头发扎起来更好看。” 魏恒握住门把,回头看他,眼睛眨了一下。 邢朗倚在桌沿,抱着胳膊笑道:“因为你的耳垂和脖子的线条特别漂亮。” ‘呼嗵’一声,魏恒关上办公室房门,走到会议室叫上徐天良,两人并肩下楼。 徐天良频频看向他,不加掩饰的小眼神很快被魏恒逮了个正着。 “看什么?” 魏恒问。 徐天良说:“师父,你的耳朵有点红。” 魏恒摸了摸自己的耳朵,没接他的话,加快步子把他甩在了身后。 《人间失守》正文 第20章 女巫之槌【20】 一所中学门口,魏恒和徐天良站在学校门口的人行道上等待学校的中午放学时间,大约十几分钟后,校园里响起了下课铃声,学生和教师生鱼贯而出。 一个戴着眼镜推着自行车的年轻男人和学生说着话走出校门,在校门口分手,学生向他摆手:“韩老师再见。” 男老师嘱咐他们路上小心,然后推着自行车走向人行道。在男老师骑到车子上之前,魏恒抢先堵在他面前,问道:“韩语先生?” 韩语警惕的看着他:“你是?” 徐天良掏出证件:“我们是警察,问你几句话。” 徐苏苏的男朋友韩语被魏恒带到学校对面的快餐店,放学时间是高峰期,虽然他们去的早,也只捡了一张角落里被众人挑剩下的桌子。 魏恒点了三杯果汁,然后向韩语阐明他们找他,是为了徐苏苏。 “苏苏?苏苏怎么了?” 韩语紧张道。 魏恒道:“她没事,我们想问你一些关于她爸爸的事。” 韩语略显安心,问道:“她爸不是走了吗?” 魏恒看着他,微微笑道:“徐苏苏的父亲徐红山中风偏瘫,没有独自出行能力,我们警方更愿意相信徐红山失踪了。” 说起徐红山,韩语皱了皱眉头,神色间浮现不加掩饰的轻蔑和厌恶,道:“你们问我也没用,我也不知道苏苏的爸爸去哪儿了。” “……你和徐苏苏不是都要结婚了吗?会不知道自己的老丈人在哪里?” 提起这个老丈人,韩语更显不耐和烦躁,他用双手圈住果汁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想说这个人。” 魏恒道:“我想,你必须说。” 韩语看看他,无奈道:“既然你想听,那我就告诉你。” 继而,韩语说;“徐红山是一个大男子主义特别严重的人,用现在的话说,他就是直男癌。我和徐红山见过几次,他每次都在酒桌上跟我说的一些女人应该三从四德,以丈夫和父亲为天的话,真是可笑又腐朽。他甚至说每一个女人都应该背女戒,缠足,现代女人把一个女人应该继承的德行都毁坏光了。还说什么女人就是牲口,生来就应该服从于男人,男人就应该用手中的皮鞭管教她们。” 韩语越说越气愤:“更可恶的是,他竟然让我以后就那样管教苏苏,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老疯子,老混蛋!我很讨厌他,为了苏苏才没有跟他翻脸。像这样一个满脑袋腐臭思想的人,我才不在乎他去哪儿了。” 听着听着,魏恒皱起眉:“徐苏苏也和你一样讨厌徐红山吗?” 韩语无奈的叹了口气:“他到底是苏苏的父亲,苏苏从小和他生活在一起,被他抚养成人。听他说那些混账话不知听了多少遍,多少年。可能苏苏早就习以为常了吧,苏苏很尊敬他,也很怕他。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说个不字。” 魏恒垂眸思索,也就是说,徐苏苏敬畏他的父亲。一个敬畏父亲的人,会有可能杀死自己的父亲吗?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 韩语看他一眼,欲言又止道:“……还有一件事,但是和苏苏的父亲无关。” 魏恒忙道:“请说。” 韩语道:“苏苏跟我提起过,她总是在下班和回家的路上遇到一个女人。偶尔一两次,她并不放在心上,但是那个女人几乎天天出现,不是在她公司楼下,就是在她常去的早餐店,苏苏甚至还在小区门口见过那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苏苏说她是一个看起来精神很正常的一个女人。” “你有照片吗?” “照片?” 韩语想了想:“哦,对了,她给我发过一张照片,我本来想带着照片去报警,但是被她拦住了。她说我小题大做,或许碰见那个女人只是意外,女人也没有伤害过她。我这两天换了新手机,照片在旧手机里,等我回去用以前的手机发给你。” 魏恒给他留了自己的手机号,就让他走了。 韩语走后,徐天良坐魏恒对面,做出一脸高深莫测,道:“师父,不简单啊。” 魏恒笑了笑,把菜单递给他:“点东西吃,别忘了开发票,回去让邢朗报销。” 在徐天良点菜的时候,魏恒的手机响了,是郑蔚澜。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徐天良,转头看向窗外,接通了电话:“嗯?” 郑蔚澜问:“你让我跟着的这个小妞儿什么来路?” 魏恒瞬间郑重起来:“怎么?” “警惕性够高的啊,转了好几次车,下了公交上出租。差点把我甩掉。” “她去哪儿了?” “不是什么好地方,曙光街知道吗?就那附近的开发区。” 在那瞬间,魏恒觉得似乎被一根针刺入太阳穴,在脑海中留下一道纤细的刺痛感,刺痛感带着光,一闪而过。 对了,他怎么忘了搜查徐苏苏是否住在那栋小楼里。当时警方所有人都被找到的第一现场所蒙蔽,那次抓捕完全以刘淑萍为目标,找到第一现场后,警方完全不会想到继续搜查另一个刚被释放的嫌疑人徐苏苏,更不会继续搜查那栋楼。 菜刚端上来,徐天良就见魏恒忽然起身,道:“走。” “菜……” “打包。” 虽然十万火急,但是魏恒没忘了让徐天良到前台要发票。徐天良揣上发票和打包的饭菜跟着魏恒出了餐厅,开车又往曙光街驶去。 小三楼依然矗立在雨中,还是昨夜的模样,房东坐在屋子里练毛笔字,看到去而复返的警察,再次登记簿递给他们。 魏恒翻开登记簿挨个查看,终于在最后一页看到了‘徐书’的名字。他看过徐苏苏的笔录,所以记得徐苏苏的笔迹,这‘徐书’两个字俨然出于徐苏苏之手。 徐书租的是103号房,入住时间是八月二十五号,仅提前刘淑萍三天。而明细栏紧接着写道‘十月三号退租’,也就是今天。 “大爷,钥匙借我用一用。” 魏恒指着他放在桌子上的一串钥匙。 老头一半忙着练字,一半对警察很放心,于是把整栋楼的钥匙都给了魏恒。 魏恒快步进楼,来到昨夜他们发现的第一现场,三间房门外的走廊上。 他看着打头的103号房,这间就是‘徐书’,也就是徐苏苏租的房子。然后他移步到102号房,这间房里没有主人,房门虚掩着,里面堆着一些杂物。最后是101号房,是刘淑萍租住,且杀人的房间。 101号房门前拉着警戒线,该采集的证据全都被勘查组取走了。魏恒站在101门口,推开已经被他踹坏的门往里看去。 房间里还是昨夜警察离开时的模样,电视柜上的酿酒玻璃缸,还有衣物和锯子等物已经作为证物存放在警局物证室。 魏恒又回到103号房门前,在钥匙串上找到标着103的钥匙,插入钥匙孔里扭了几下,却打不开。 没有选择像昨天一样踹门,魏恒把钥匙拔出来,折回了101门前,再次插入101号房门的钥匙。 徐天良亦步亦趋的跟着魏恒,虽然他看不懂魏恒在做什么,但也没有出言询问。魏恒连开两扇门的过程像是在进行一种郑重的仪式,让人不敢出声打扰。 魏恒把钥匙插入101号发生凶杀案的房门,虽然门锁已经被他踹坏了,但是钥匙依然可以转动锁芯。 松动的锁芯发出类似踏在空洞的地板上的声响。 魏恒的心情随着被转动的锁芯而逐渐亢奋起来,他微微挑起唇角,拔出钥匙推后两步,着重的看了一眼面前的‘101’号房。 徐天良刚想问他是不是要进103看看,就见魏恒再次回到了103门前。 眼见魏恒后退一步,抬腿要踹门,徐天良连忙拦住他:“师父,你手里有钥匙啊,刚才房东大爷说103的锁没换。” 魏恒甩开他的手,抬腿在门板上连踹了两脚,门开了。 门一开,就连徐天良也觉察出不对劲。 “师父,这间房怎么和发生命案的房间一样啊。” 没错,103号房地面积着一层水。厨房用具,洗手间用品,卧室里的床单被褥,乃至衣柜里的衣物统统都消失了。像是被强盗洗劫一空。 魏恒把每个房间都转了一圈,每个房间都空荡如样板间,且处处都蒙着一层水渍。 一个答案在脑海中逐渐清晰,魏恒站在客厅拨出了郑蔚澜的电话。 “那个女人有没有带着行李箱出去?” 郑蔚澜道:“行李箱到没有,兜着两大包东西,不知道是什么。我跟着她到了垃圾桶,看到她把东西都扔进垃圾箱了。然后放了一把火。” “放火?” 魏恒紧张道。 郑蔚澜笑:“别急,我把火扑灭了,就在蜀香阁后门附近。” 魏恒松了一口气,让他继续看守那些物品。 徐天良站到他面前,一脸幽怨道:“师父,你到底发现什么了?” 魏恒挂了电话,道:“边走边说。” 出了小楼,魏恒把钥匙还给房东。 徐天良没方向的跟在他旁边,帮他撑着伞:“师父,你告诉我吧。” 魏恒留神脚下的泥泞,反问:“刚才咱们去的是几号房?” “103啊。” “错,是101。” 徐天良愣了一下:“啊?” 魏恒按下不耐,解释道:“登记簿上,刘淑萍住在101,徐苏苏住在103,对不对?” “是啊。” “发生命案的是刘淑萍住的101号房?” “对。” 魏恒轻轻笑了笑:“如果我告诉你,刘淑萍把门牌号换过了呢?” 徐天良又懵了:“啊?” “刘淑萍把门牌号换了,她租的101号房的门锁被换过,钥匙只有她有,而徐苏苏租的103号房的房门锁没有换。但是刚才我用103号房的钥匙开103号房的锁,打不开。却可以打开101号房间的锁。既然101号房门的门锁被刘淑萍自己换过,那为什么可以被房东手里的钥匙打开?” 魏恒停下,看了一眼他云山雾罩的表情,挑起唇角,道:“只有一种解释,我们刚才打的101号房,其实是103号房。而103号房,其实是101号房。” 他顿了顿,看着徐天良给出最后的结论:“刘淑萍把顺序为1、2、3的房门号码,变成了3、2、1。发生命案的房间是假的一号房,真的三号房。三名死者死在徐苏苏的房间,并不是刘淑萍的房间。” 徐天良:…… 虽然师父他老人家解释的很详细,但他还是听不懂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魏恒看出来了,小徒弟没听懂,但是他绝对不会解释第二遍。 给他一个‘你自己慢慢悟吧’的眼神,魏恒又掏出手机给郑蔚澜发了一条短信,问徐苏苏的去向。 既然郑蔚澜在看守险些被徐苏苏烧毁的物品,那么徐苏苏自然无人监管了。 碍于徐天良在场,他没有和郑蔚澜直接通话。 很快,郑蔚澜回复他的短信——原路回去了。 原路返回? 魏恒当即刹住脚步,直觉又有什么东西被他遗漏…… 徐天良还在回想他刚才的话,往前猛蹿了一步才发现魏恒不在伞下,于是连忙折了回去。 “又怎么了师父?” 魏恒微微拧着眉,在心里沉思。徐苏苏已经退房,老人或许连她长相都没看清。而且根据她租房时留下的信息,老人也不知道她真实的姓名,她也已经把刘淑萍租住的101号房中的生活痕迹打扫干净,接下来她要么会继续隐藏,要么会逃离芜津,可是她为什么会返回? 另一个答案在脑海里模模糊糊,呼之欲出…… “师父!” 徐天良回忽然低声叫他,迫使他回神:“那是徐苏苏!” 没错,前方那个撑着一把墨绿色的雨伞,正迎面走来的女人是徐苏苏。 徐苏苏并没有看到他们,她微低着头,无神的目光落在脚下的泥泞路面。 她披着长发,穿着一双崭新的白色细跟皮鞋,皮鞋踩在泥水中,溅起的水珠打湿了她的裤脚。她没有避让道路中间的泥洼积水,每一脚都踏在污水中,像一只被上足了发条的人偶,每一步都沿着既定的轨迹往前行走。 雨水在她的伞盖下串联成片,使她看起来像是隐在珠链玉串后的美人。 但是美人被他们吓坏了,徐苏苏忽然抬起雨伞,看到了不远处的魏恒和徐天良。 徐苏苏怔了一瞬,面露惊慌。她往后退了一步,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巷。 魏恒以为徐苏苏会逃,但徐苏苏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便静立不动,眼神瞬间放空,神情呆滞。 魏恒走到她面前,见她还望着长巷,眼神悠远,又空洞,好像在无声的诉说着巷子太长,而她跑不到出口,于是索性待在原地。 几乎是同时,魏恒的手机响了。韩语如约的给他发了一张照片。 魏恒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照片,然后看向徐苏苏,道:“跟我走吧,徐小姐。” 被徐苏苏丢在垃圾箱里试图焚烧的是一些衣物和餐具,郑蔚澜在徐天良赶去收集证物前撤离,躲在一堵墙后看着徐天良把那些东西搬上警车。等魏恒和徐天良以及徐苏苏驱车离开后,他才从隐蔽处走出,逐渐消失在雨巷中。 风雨的另一端,如发生命案的三层小楼一样在雨中耸立的警局办公楼中,邢朗站在办公室窗前,看着地面积水被雨滴砸出的一片泡沫,思绪随着高处的水流往低处,如针锥般钻向地面一方小小的排水口,流向地心。 他正在和看守所的人通话,商议犯人刘淑萍的去留。 刘淑萍今天要被移交看守所,接下来就是等待被法院起诉,提审,判决。这一套流程他熟的不能再熟。 然而今天邢朗却始终有些心神不宁,或许是魏恒述说分尸案疑点时太过自信,给他一种此案悬而未决的错觉。 “……下午四点吧。” 邢朗道:“一些纸面工作还没完。” 挂了电话,他把紧闭的窗户打开一条缝,然后回到办公桌后坐下,看了一眼时间。中午一点二十分。 拿起放在桌角的座机挂了个内线,不一会儿沈青岚拿着一叠文件推门进来:“怎么忽然要看卷子?” 沈青岚把分尸案的详细卷宗放在他桌上,问道。 邢朗只点点头,然后道:“出去吧。” 沈青岚带上门走了。 邢朗脚登着桌面往后滑了一段,抬起双脚架在桌角,把所有关于分尸案资料汇集的卷宗从头开始翻看。 他是侦查工作的主力军,碎尸案发生的猝不及防且破案时间也很短,这两天过的风风火火峰回路转,他还没有时间仔仔细细的把卷子过一遍。 在邢朗看卷子的时候,王副队长来敲门,告诉他,裘秘书在鸿宴楼请客吃饭,特意邀他一起去。 邢朗目不斜视的盯着手里的字里行间,只向王前程摆了摆手。 王前程道:“市里领导说,昨天晚上咱们队出力了。今天算是庆功宴。” 邢朗皱了皱眉,从鼻子里长呼一口气,道:“你做代表就行了,我这儿走不开。” 王前程笑道:“我哪儿能代表你啊,快点吧,都等着呢。” “哐当”一声。 邢朗沉着脸把文件扔到桌子上,慢悠悠的转头看向门口,唇角勾出一丝模棱两可的肤浅笑意:“老王,咱俩虽然上的是一个牌桌。但拿的不是一副牌。你手里一水儿同花顺,我手里一水儿杂牌,我碍不着你也帮不着你,你也碍不着我帮不着我。你想摸上个王炸赢了牌局,我能理解。但是你不能用我手里的杂牌帮你引炸弹啊是不是?你赴你的酒局,我看我的卷子,你要是能替我给领导敬杯酒,兄弟领你的情。你没那个心我也不怪你。咱俩共事好几年,也算是知根知底。你的路数我很清楚,我的路数你多少了解一些。所以你不用把我往你的路子上拐,你的路子虽然平坦,但是太窄。我这人走路一向没形没状,难免磕着碰着发生点不愉快。你就当我胸无大志烂泥扶不上墙,凡事不必想着我,算我谢谢你。” 说完,邢朗抬起手腕敲了敲手表表盖,笑道:“两点了,不耽误?” 王前程被他挤兑走了,走的时候脸涨成了猪肝色。 王前程一走,邢朗的脸就垮了,拨了拨头发,低声骂了句:“操。”然后拿起刚才摔到桌子上的卷宗接着看。 文件被他那么一摔,从十几页摔到了三十多页。他正要翻回去,捏着纸边的手忽然一顿,停住了。 三十二页是鑫诚旅馆的一些资料,包括员工的入职表和排班表。 算刘淑萍在内,鑫诚共五名保洁,两人一组,白班夜班来回倒。刘淑萍是最后来的,落了单儿,只能一个人一组。因此她的排班比其他人要更清晰,更一目了然一些。 邢朗在她的排班表中发现了问题。 警方怀疑保洁利用职务之便,向冯光购买氯化钾,之后笃定了是刘淑萍是嫌疑人的原因则是八月二十三,二十四号这两天恰好也是刘淑萍当值,她完全有机会取走613号房的毒药。 但是此时的排班表却把刘淑萍已经招认的‘既定事实’推翻了。 因为刘淑萍和另一名保洁的排班出现了重合,而同一时刻绝对不会出现三个人同时值班。单独看刘淑萍的排班表并看不出来,但是和其他人的排班表比对着看,就可以看出来了。 邢朗把双脚从桌子上放下来,立刻按照员工信息表上留下的联系方式联系和刘淑萍排班重合的保洁。 对方也是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被他一细问就把事实说了出来。 “二十三,二十四号本来刘淑萍值班,但是她二十三号下午忽然不舒服。她身体不大好我们都知道,所以就让她回家休息了。她一病就病了两天,二十四号没来上班,我就帮她打扫了一天。她不容易,没儿没女的,老板就没算她缺勤,还算她正常上班。” 邢朗挂了电话陷入沉思。 冯光在二十四号在613拿走钱,留下药。只定了一个小时的钟点房。那么买药的人必定会在二十四号当天把药取走,多留一天都是隐患。 既然刘淑萍二十四号根本没有上班,那显然不是她取走的药。如果她不是买药的人,那她如何杀人?或许她还有别的途中取得氯化钾。但是她已经承认是她在二十四号于613号房中取走了氯化钾,无论她的毒药如何获得,都证明了一个问题,她在说谎。 那么真正取走氯化钾的人,只能是二十四号晚上入住613的徐苏苏。 邢朗忽然抬起眸子,眼神异常冷冽。 刘淑萍在掩护徐苏苏,她在替徐苏苏认罪! 快步走出办公室,邢朗在下楼途中播出陆明宇的电话。 “你在哪儿?不用去抚天了,马上到海丰证券找徐苏苏,我现在去她家里,快!” 叫上两名刑警,邢朗快步下楼,在三楼拐角处忽然停住。 魏恒站在台阶上,仰头和邢朗的目光相接,徐苏苏就站在他身边。 “……把她带上去。” 魏恒对徐天良道。 经过邢朗身边时,徐天良按耐不住兴奋的对邢朗说:“老大,我师父简直太聪明了!他翻盘了!” 邢朗很无语的看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啃字典?” 这叫反转,神他妈翻盘。 他们两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培养的默契,略微对一对眼神,就知道地方跟进到哪一步了。 “你找到证据了” 邢朗问。 魏恒上了几层台阶,站在邢朗对面:“你是说能把徐苏苏定罪的证据?” “嗯。” 魏恒道:“搜她的身,应该能搜到101号房门的钥匙。” 邢朗抱着胳膊靠在墙上:“101?” 魏恒把刘淑萍调换门牌号的事讲了一遍,邢朗听完只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房东不知道门牌序号?” 邢朗皱着眉问。 魏恒道:“你也去过现场,一楼只打了三间房。还打在楼梯背面,基本不会有人路过。所以其中一间干脆做杂物间。房东半年前才接替儿女收租,老人家眼花耳鸣,记忆力不好,你现在去问他门牌号序号到底是123,还是321,估计他也说不上来。” “……那刘淑萍替徐苏苏认罪的原因你找出来了吗?” 魏恒没说话,拿出手机点了几下递给他:“徐苏苏的男朋友,韩语给我发了这张照片,徐苏苏曾说过这个女人之前一直跟着她。” 邢朗把照片放到最大,看到一个站在超市货架前挑选货物的女人:“……刘淑萍?” 魏恒点头,淡淡道:“我怀疑刘淑萍是徐苏苏的母亲,或许徐苏苏的母亲并没有被徐红山打死。” 说着,他抬起眸子看着邢朗:“她逃生了。” 沈青岚在徐苏苏身上找到了一把钥匙,这把钥匙貌似是铁证,徐苏苏必须详细的解释她为什么会拥有这把钥匙,以及为什么要把沾有刘淑萍毛发和指纹的生活物品统统销毁。 邢朗看着面前依旧一脸单纯稚气的女人,她坐在椅子上,低着头,用力搅着手指,目光呆呆的,就像一个考场上被试卷难倒的学生。 忽然之间,邢朗有种感觉,眼前这个女人或许并非她表现出的那般心无城府…… “你现在说谎没有任何意义,DNA鉴定结果说不了慌。” 邢朗的低沉平缓的声音回荡在审讯室四面坚硬冰冷的墙壁之间,使人听而生畏。 徐苏苏像一只被囚禁在牢笼中的小鸟,茫然的环顾四周,最后发现无处可逃。 她停止掰动自己的手指,摊开双手盖在桌面上,保持着一种古怪的姿势一动不动,就像艺术家作画写字之前的冥想状态。 “我之前不知道她是谁。” 她哽咽道。 虽然她没有指名道姓,但是邢朗知道她说的是刘淑萍。 邢朗从桌后走绕出来,倚在桌沿,看着在徐苏苏在强光之中,投落到她眼睫下的一道颤动的阴影,道:“从头开始,回答我每一个问题。” 徐苏苏点头。 “联系假药贩子,在鑫诚旅馆交易氯化钾的人是不是你?” “是。” “九月二十三号杀害周伟,九月二十七号杀害钱志龙,十月一号杀害王峰的人是不是你?” “……是。” “分尸的也是你?” “是。” “你是怎么做到的?” 徐苏苏口渴般咽下一口唾沫,抿了抿下唇,右手食指指腹缓缓在桌面上划动,低声道:“我说,只要跟我走,就可以免费过夜。他们就跟我走了。然后到我租的房子,他们喝下掺了药粉的水,很快就死了。” “继续说。” 邢朗道。 徐苏苏缓缓抬起眸子,眼神逐渐失去焦点,变的松散无力。她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身处的时空,落在了肉眼无法捕捉的地方。她的声音变得缥缈且空洞,从她身体中脱离,漂浮在不知远近,不辨方向的某处…… “他们身上的气味很难闻,酒味、烟味、汽油味、还有火车上的厕所的味道。他们死了以后,我把他们的衣服脱下来,擦干净他们的身体。第一次,我有点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他们的身体。当时,我坐在第一个倒下的男人身板,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来隔壁储物间有很多工具,所以我拿了一把锯子……警官,你不要小瞧我,我从六岁时就会做饭了,家里的活儿我都会干。我爸爸以前在菜市场批发活鸡,客人要求他把整鸡跺成块,我在旁边看着看着就学会了。那个时候我就想起我爸爸处理鸡的那一幕,剁掉它们的脑袋,在骨节处分割它们的身体,掏空它们的内脏,然后把它们放在塑料袋里交给客人……其实很简单,我学的很快,我爸爸还夸我有天赋。” 她呵呵低笑两声,那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立体感,就像是把一摊泥巴糊到墙壁上似的绵软无力,还渗透着丝丝凉意。 邢朗回头看了一眼记录员,记录员向他点点头,示意自己正在工作。 片刻后,徐苏苏又开口了:“但是人的身体里好多血,很稠,很黏,有温度,热乎乎的很恶心。沾在手上很快就干了。那些血流在地板上,渗进地板夹缝里。当时我很庆幸,庆幸我在一楼,不然的话那些血肯定会从夹缝里渗入楼下的天花板……我记得当时的灯光很暗,血在灯光下不是艳红色,而是有些发黑,味道很腥,像是铁器生锈的味道,闻多了就想吐。还有那些内脏,实在不好打理,我必须把它们塞到袋子里,才能阻止它们像虫子一样在地板上爬行。我每次都要用一个多小时去处理他们的尸体,很累。” 她像个小女孩儿一样嘟起嘴巴,似乎在埋怨着谁,像谁撒娇。 听她‘绘声绘色’的叙述分尸的过程,其中有气味,有手感。邢朗几乎能从她眼中看到她把那些男人像分割一只鸡一样分割成碎片的一幕,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邢朗用力揉了揉敷满一层冷汗的指尖:“……你还做了什么?” “还?哦,我把他们的那个东西割下来了。” “为什么这么做?” 徐苏苏抬起头,看着他。邢朗几乎能看到她的意识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逐渐回归,像是一只从天空被拉回的风筝。 徐苏苏缓了缓,口吻笃定道:“我必须那么做。” 邢朗走到她面前,双手按在桌子上,低头注视着她的眼睛:“告诉我原因。” 徐苏苏目光蓦然一颤,像是风筝断了线。她有些慌乱的低下头,右手指腹又开始画一些古怪的图形,她的牙齿咯咯作响,哽咽道;“因为我恨他们……没错,我恨他们!” 像是在和她对抗,邢朗拔高了音量,穷追不舍的继续逼问:“你为什么恨他们?” 徐苏苏的手指在桌面上极速的划动,几乎把皮肤擦破,她几近疯狂道:“我恨我的父亲,我亲眼看到他把我妈妈打死。他把我当做一条狗养活,从小到大他都在奴役我,他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从来没有!” 终于切入正题。 在她疯狂划动手指的时候,忽然听到邢朗发出一声冷笑。 她浑身一哆嗦,呆呆的抬起头看着邢朗,眼睛里有水光闪烁。 邢朗笑道:“我说了,你现在说谎没有任何意义。” 说着,他再度俯下身,泛着一层冰冷的灰白之色的瞳孔像是一盏摄魂灯般照进她的眼睛。 邢朗看着她的眼睛,低声道:“刘淑萍是你的母亲,你的母亲并没有被你的父亲打死。你为什么说谎?” 徐苏苏怔怔的看着他:“我,说谎?” “是,你说谎,你故意告诉我,你的父亲打死了你的母亲。然而事实却是你的母亲并没有死,你的母亲就是刘淑萍。如果我们没有拆穿刘淑萍的身份,她就成功的替你认罪了。你为什么误导警方相信你母亲已经死了?只是为了让她顺利替你认罪吗?” 徐苏苏看着他,面部肌肉不自然的扭动,露出上次被审讯时那如出一撤的忍俊不禁的笑容。 ‘噗嗤’一声,她笑了。 “我没有骗你啊警官。” 徐苏苏笑道:“我也说了,我并不知道刘淑萍是我的母亲。至少在你们抓我之前,我不知道她是谁。我只是把她当做一个跟踪我的怪阿姨而已。” 邢朗也笑:“既然你不知道她是谁,那你为什么配合她帮你开罪。你就这么信任一个陌生人?” 他拿出103号房门的钥匙扔到徐苏苏面前:“现在,解释这把钥匙。” 徐苏苏低下头,看着这把在灯光泛着冷金属光泽的钥匙,不急不缓道:“她的确说过,她是我的母亲。但是我没有相信,在我印象里,我的妈妈早就死了,被我爸埋在后院里。让我怎么相信她是我妈?我把她当做骗子……直到你们把她抓回警局,就在这扇门外,我见到她……后来我回到出租屋,在她房门外的一颗盆栽里发现这把钥匙。以前我妈妈总是把家门钥匙放进盆栽,那个时候,我才相信她是我的妈妈。” “接着说。” 邢朗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徐苏苏轻轻的叹了口气,右手食指的指腹继续在桌子上划动,只是她的动作已经不再疯狂,变的轻柔又缓慢。 “不管她是不是我妈,在我心里,我妈早就死了。就在那天晚上,被我的父亲埋在了后院。对我而言,她只是一个陌生人。既然她愿意替我认罪,那我就只好配合她。” 说完,她再次抬起头,看着邢朗微笑道:“结束了,警官。真相就是这样。我憎恨男人,尤其憎恨我父亲,所以我杀了那些男人。这一切,都结束了。” 当她轻叹出‘这一切,都结束了’的时候。邢朗看到她的眼神瞬间恢复清朗,仿佛乌云散去后的碧紫蓝天。 都结束了? 她指的是什么?她父亲对她的施威,施暴,和折磨吗? 和审讯室隔着一面单向镜的监听室,魏恒和刘淑萍站在镜子前,从头到尾目睹了徐苏苏认罪的全过程。 刘淑萍瘦小单薄的身躯不断的打颤,她低垂着头,没有看着自己的女儿,神思不知游移到了何处。 魏恒有一个习惯,每次面对嫌疑人,总会在心里为嫌疑人的动机简单划定一个方向,以甄别狡猾的嫌疑人口中的谎言。 再次见到刘淑萍之前,魏恒为她做出的动机设想是一个伟大的母亲,不惜赔上自己的自由和名誉,以拯救误入歧途的女儿。 而徐苏苏的供词恰好也佐证了他的设想。但是魏恒此时却不这么想。 因为刘淑萍亲自把他的设想推翻了,刘淑萍并不是一名伟大无私的母亲。 魏恒时刻留心观察刘淑萍的一举一动,他看到刘淑萍在镜子后见到徐苏苏的时候,起初她很悲伤,货真价实的悲伤,那种悲伤甚至压垮了她的脊梁。让她蹲在地上呜呜痛哭。 但是她并没有悲伤许久,她很快重新站了起来,擦掉眼泪,瞪着双眼,她就像一具老鹰的尸体沤制的标本。全身上下都干枯了,只有眼神依旧尖锐。 她用那双锋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徐苏苏的背影,像一个过度严厉的母亲在台下监视着台上表演的孩子,唯恐她说错一句台词…… 当看到刘淑萍的这个眼神时,魏恒再度感觉到太阳穴被针穿过的刺痛感。 或许刘淑萍爱自己的女儿,但是远没有魏恒所设想的那么爱,那么她为什么为徐苏苏顶罪? 魏恒把自己问住了。 如果刘淑萍不爱徐苏苏,那她‘作案’的动机在哪里? “……她说的对吗?” 魏恒看着刘淑萍问。 刘淑萍双手交握放在在下颚,好像在祈祷着什么,神经质的不断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我女儿说的这样。” 现在,魏恒很笃定,她并没有爱女儿爱到献出自己的自由和生命的地步。 看着不断在低声诵念着什么的刘淑萍,魏恒只觉得脊背发冷,他忽然觉得刘淑萍就像个走火入魔的异教徒,不断的在强化心中那股不知名的力量。这股力量强大到足以让她献出自己的女儿…… 邢朗把徐苏苏带出审讯室。下一刻,刘淑萍就跑了出去。 刘淑萍站在走廊,看着走出审讯室的徐苏苏,陡然之间泪流满面,用她那嘶哑苍老的嗓子喊道:“苏苏,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 然而徐苏苏只是冷漠的看了她一眼,随即被记录员带走。 刘淑萍也被带走重新做口供,楼道里霎时安静了。 邢朗站在审讯室门口点着一根烟,静静的抽了半根才发现魏恒站在几米外的走廊边,刚才刘淑萍离开的地方。 邢朗走到魏恒面前,抬起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强撑起精气神儿笑道:“仙人,下凡了。” 魏恒好像真的被他这一记响指唤醒了神志,双眼迅速眨动了几番,但依旧紧皱双眉,疑虑重重。 “……你听到她刚才说什么了吗?” 魏恒问。 “谁?” “刘淑萍。” 邢朗回头看了一眼刘淑萍离开的方向,道:“她说,苏苏,你是爸爸妈妈的好女儿。” 魏恒的眼神迷惑不解,自言自语般道:“她为什么这么说,她应该恨他才对。” 邢朗没听清楚他在嘟囔什么,道:“你跟我进来。” 他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发现魏恒依旧站在原地,于是返回去抓住魏恒的手腕走向审讯室。 魏恒一直在走神,直到被邢朗拉到审讯室门口才猛然回神,用力甩掉邢朗的手:“你干什么!” 邢朗的手停在半空中,拧着眉默然的看了魏恒一会儿,即无奈又疲惫的笑道:“怕什么?” 魏恒欲盖弥彰般往后退了一步,目光闪躲:“不,不怕。” 邢朗舔了舔下唇,被他逗笑了似的,道:“不怕就跟我进来,里面又没有大老虎,吃不了你。” 说着又抓住魏恒的手腕,把他拉进审讯室。 魏恒一进审讯室,就忍不住头皮发麻,浑身紧绷。晕晕乎乎的被邢朗拉到审讯椅前,被邢朗按住肩膀被迫往下坐。 坐在冰冷的铁椅上的触感让魏恒遍体生寒,浑身每个毛孔瞬间炸开:“你到底想干什么!” 如果被邢朗发现,大不了,跟邢朗拼了! 魏恒如此想。 但邢朗只是竖起右手食指抵在下唇轻轻的‘嘘’了一声,然后指着桌面:“你看,这是什么东西。” 很奇怪,魏恒就这样被他安抚了,像一只刺猬般逐渐收起锋芒,僵硬的低下头看向桌面。 邢朗神色凝重,看着桌面道:“我觉得这是一条蛇,你看像不像?” 桌面上依旧留着徐苏苏的指腹划过的痕迹。 这的确是一条蛇,而且还是一条吐着信子,威风凛凛的蛇。 魏恒看着这条蛇,不知不觉间再次陷入沉思。 忽然之间,魏恒眼中的雾霭一扫而空,目光闪闪发亮。 瞬间,他眼前划过无数疑点。 101号房中被锯断的床脚和桌角…… 101与103之间静置的102号房…… 徐苏苏处理完103号房的物品却又再次折回…… 徐红山出院后莫名其妙的失踪…… 刘淑萍分明不爱女儿,却甘愿为她顶罪…… 以及,101号房中那扇他没有打开的衣柜门…… 邢朗见他久久的怔住不动,以为他魔怔了,刚要在他面前再打个响指,抬起的右手忽然被他紧紧抓住。 邢朗眉毛一挑,看着魏恒和他握在一起的手,感觉到魏恒的体温冰的出奇。 “我知道了。” 魏恒死死的捏着邢朗的手,颤抖着牙关说道。 邢朗把目光从他手上,移到他的脸上,道:“说来听听。” 魏恒的神色中有按耐不住的激动:“我们全都弄错了,徐苏苏不恨徐红山,刘淑萍也不恨徐红山!真正作案的人不是他们,是徐红山!而徐苏苏和刘淑萍是徐红山的保护伞!” 邢朗皱眉:“说清楚。” 魏恒松开他的手,指着桌面上的图案,道:“这条蛇,我在徐苏苏家里看到过,是一幅石雕,摆在电视柜正中间,最显眼的位置。还有在发生命案的101号房,三名死者的生殖器也被摆在电视柜中间。” “蛇怎么了?” 邢朗问。 魏恒抬眸盯着他,目光剧烈颤动,一字一句道:“蛇代表着男人的生殖器,代表着父系社会的古老图腾,代表着男根崇拜!一个尊重自己的父亲,敬畏自己的父亲,崇拜男根的女人怎么可能亲手割掉男人的生殖器?除非……除非她受人控制!”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101号房的床脚和桌角都被锯断,修剪成一个孩子方便使用的高度。因为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成年人,正是一个孩子的高度。 那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当魏恒试图打开101号房的衣柜时,那扇打不开的右扇门,或许根本没有上锁。 而是被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从里面死死拉住。 《人间失守》正文 第21章 女巫之槌【21】 徐红山像一条寄生虫一样,依附着徐苏苏和刘淑萍存活,他扎根在她们的脑海中,吸食她们的血液和脑髓。把妻女变成他‘强权统治’下的傀儡。 魏恒想,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条寄生虫没有能力依靠自己出逃。徐苏苏去而复返就是为了徐红山,而徐红山,还留在那栋小三楼中,暂时的寄居于102杂物黑暗中的一角。也就是说,当他和徐天良去而复返再次搜查凶杀现场的时候,徐红山就藏在黑暗的角落里,聆听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邢朗召集人手即刻就要去抓人,出发前问魏恒:“你去不去?” 魏恒坐在审讯椅上,看着桌面上被空气消磨了痕迹的蛇的残体,神色中依旧忧虑重重。 “你把小徐带走吧,他应该能帮上忙。我要留下,再见徐苏苏一面。” 魏恒道。 很奇怪,邢朗心想,明明这个人如此善于伪装,为什么他还能把魏恒看得如此透彻。 邢朗心里很清楚,魏恒提出再见徐苏苏,不是为了向徐苏苏宣告在这场警与民的对持中魏恒所代表的警察队伍获得的胜利,魏恒甚至不是向她求证,抑或让她更改口供。魏恒想见徐苏苏,或许只是纯粹出于一种‘人文关怀’。 他可真是天真。 邢朗看着‘天真’的魏恒,很想告诉他,你的任务不是‘济世救人’而是‘安静为人’。 但是邢朗却没有说出口,而是拿出手机拨了一通电话,片刻后挂断电话,对魏恒说:“二楼留置室。” 在即将走出审讯室时,邢朗停在门口,回头看着魏恒笑道:“我的大侦探,你想拯救她?” 虽然邢朗的话状似并无深意,但是稍一回味,他说的每个字都是镶入棉花中的鱼刺,就算裹着棉花囫囵吞下,也得被扎出内伤。 魏恒轻而易举的看懂邢朗眼神中那丝隐晦至深的讽刺和戏诌,就像一个没有信仰的自由人,在观看一个拥有虔诚信仰的教徒对着神像顶礼膜拜。因为他没有对方心中的信仰,所以也就没有对方心中的崇敬。他不信,所以他不屑。 直到此时此刻,魏恒才醒悟,原来邢朗比陆明宇更像一名警察,邢朗如刑法般不讲人情,水乳不容。或许在邢朗心里,徐苏苏并不值得被拯救,因为她是施害者。无论她拥有如何隐秘而惨痛的经历,她充其量不过是不幸者中的刽子手。 邢朗心中并没有信仰,他只有责任,只遵从着一个教条——所有的刽子手,都应该由执法者砍下他们的头颅。 魏恒道:“谈不上拯救,只是想在她掉进地狱之前拉她一把。” “那刘淑萍呢?你不想再拉她一把?” 魏恒静坐在灯光下,惨白的光雾罩在他头顶,在他鼻根以上的部位撒了一张黑网。所以邢朗只看到他削薄苍白的嘴唇轻轻的开合,看着魏恒像是阎王殿上勾债的判官般用他那冷淡的,不掺任何感**彩的声音说道:“刘淑萍已经无可救药,她比徐苏苏更该死。” 邢朗依旧只是微笑:“为什么?刘淑萍也是徐红山的受害者。” 魏恒冷笑:“她不是徐红山的受害者,她是徐红山的崇拜者。” 此时,楼下集合的队伍打来电话催促邢朗出发。邢朗挂断了正在响铃的手机,警告般对魏恒说:“不要引导她,不要做你不该做的事。” 邢朗的警告,魏恒收到了,但是转眼就他抛到脑后。 二楼走廊空荡,魏恒敲响留置室的房门,得到应允后推门而入。里面只有两名刑警和徐苏苏,一名刑警坐在电脑前打印她的口供,打印出来后在另一名刑警的监督下,递给她审阅,然后签字。 等到徐苏苏签了字,魏恒才说:“你们先出去。” 一人迟疑道:“魏老……” 魏恒看了一眼徐苏苏手上的手铐,笑道:“你们担心她袭击我吗?” 两名刑警没有走远,就站在门口。魏恒把房门关上,拉了一张椅子在徐苏苏面前坐下。 这里没有审讯室那给人以沉重的压迫感,和使人窒息的氛围,所以徐苏苏脸上神情放松了许多,而她的眼珠依旧像是木头雕刻似的僵硬无神。 魏恒把伞竖在桌沿,交叠着双腿,看着她轻声问:“知道他们去干什么了吗?” 徐苏苏茫然的转动了几下眼珠,好像在寻找在她面前说话的人,迟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魏恒。她看了看魏恒,然后看了一眼窗外楼下的停车场,摇了摇头。 魏恒道:“去抓你父亲了,他还在那栋小楼里是吗?” 徐苏苏眼中逐渐回神,盯着魏恒看了片刻,唇角挑起一抹僵硬,凄冷的笑意:“你怎么知道?” 她那总是小兔子一样跳跃活泼的音调此时毫无抑扬,使她看起来终于褪去了她这年纪不该有的少女气息。她完全变成了一个罪恶满身走投无路的将近三十岁的女人。 魏恒顿时松了一口气,不由得有些庆幸,庆幸她没有像她的母亲一样变成一个走火入魔的异教徒。 “总之我就是知道。” 像是在和她聊天似的,魏恒笑着说。然后起身到饮水机前接了两杯水,回来坐好,递给她一杯。 徐苏苏伸手接过杯子,细瘦的手腕上扣着的手铐叮叮铛铛的乱响。她眼睛一眨,像是觉得有趣般,又把手铐轻轻甩了甩。 魏恒双手圈着杯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抿着唇角露出一丝笑容,道:“徐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尽管徐苏苏并不渴,但是她还是因为一杯水,而对魏恒生出些许好感。 “问吧,我允许你问我一个问题。” 她俏皮的说,就像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 魏恒点点头,随即笑着问道:“你有多恨徐红山?” 他点出徐红山的名,反倒把徐苏苏问的愣住了。她像是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会儿徐红山此人是谁,其后才眨了眨眼,神情真诚,且无辜:“我为什么要恨他?他是我父亲啊。” 魏恒把食指指腹搭在单薄的玻璃杯壁口,缓缓的来回划动,温和的反问:“嗯?你不恨他?” 徐苏苏呆愣了一阵子,然后把水杯搁在桌上,抬起双腿踩在椅子边沿,抱着自己的膝盖。像个躲在屋檐下躲避寒风冷雨的小鸟般紧紧的合拢翅膀,蜷缩身体。 “不,我尊敬他。” 魏恒看着她像是在冷水里浸泡过的脸,想起刚才在审讯室,在邢朗的逼问下,她失控的那一幕。那一幕虽然很短暂,但是被他牢牢的捕捉在脑海中。 ‘我恨我的父亲,我亲眼看到他把我妈妈打死。他把我当做一条狗养活,从小到大他都在奴役我,他从来没有尊重过我!从来没有!’ 这是徐苏苏的原话,或许当时的徐苏苏只是被邢朗从她心里挖掘出的顽固的冰山一角,或许她已然忘却了自己的这番话,或许当时她的疯狂只是沉睡之人偶然的觉醒。但是魏恒看到了她的挣扎和反抗。 也是到此时,魏恒才后知后觉的感慨起邢朗的敏锐。原来邢朗早就猜到他会引导徐苏苏,引导徐苏苏对抗她心里的恶魔,引导徐苏苏释放她心里对徐红山的恨意。 魏恒像一个心理医生,抑或是催眠师一样,拿起桌子上一只不知主人是谁的细白调羹,伸进装有半杯水的玻璃杯中缓缓搅动。他的手沿着一个既定的轨线,以完全分布均衡的力与速度,在水杯中搅起一个浅浅的漩涡,勺子底部磕在杯底发出的摩擦声听起来也具有某种蛊惑般的意味。 魏恒轻声慢语的一步步引导她,道:“不,你错了。” 徐苏苏不知不觉被他杯中旋转的涡流吸引,目光紧紧被那漩涡吸附,喃喃自语般道:“我……错了?” 魏恒轻声道:“是的,你错了。你对你父亲的感情并不是尊敬,更不是爱,而是恨。你恨他,因为他从未把你当做一个独立的生命对待。在他心里,你只是依附着他的一个附佣而已。你永远是他身体里流出来的一滩血,被割掉的一块肉,你没有灵魂,没有生命,甚至在他面前没有话语权。这些年来他怎么教导你,以父为天?还是父为子纲?还是命令你铭记作为一个女人应坚守的三从四德?” 说着,魏恒忽然停住,垂眸看向她的双脚,道:“他还给你缠足,对吗?” 早在第一次见到徐苏苏,他就察觉到了。徐苏苏走路总是又轻又缓,步子迈的很小且虚浮,她的鞋子永远是成人女鞋的最小号。 徐苏苏猛地倒吸一口冷气,像是踩在了涉水的河边般,迅速的收回双脚,把膝盖抱的更紧。苍白的脸色陡然染上两朵殷红,眼睛里悬着一层晶莹的泪光。 魏恒点到了她的痛处,一双畸形的脚,是她的背了二十七年的耻辱。 像是为了阻止魏恒忽然脱掉她的鞋子检查她的双脚,徐苏苏拼命想要捂住自己的脚,但是她的手上戴着手铐,就算把手腕勒断了也遮掩不住自己的耻辱。 手铐一阵叮叮当当的乱响,徐苏苏把手腕拉出好几道血痕,泛着冷金属光泽的手铐被鲜血染红,红的刺目。终于,她累了似的,停止拉扯自己的双手,呆坐在椅子上歇了一口气,目光一直钉在魏恒手中的杯子,那依然缓缓转动的漩涡。 魏恒并不劝导她,直等到她折腾够了,累了,自己停下来了,才继续说:“你的父亲亲手造成了你身体的残疾,接着又不断腐蚀你的思想,试图把你变成他的教徒,他的崇拜者。现在,他又操控你的身体,利用你的双手杀人。你没有自己的灵魂,只是他操纵的一个傀儡,不,应该说你一直都是一个被他操控的傀儡。我刚才查了你父亲往年所有的病例和就诊记录,他在一年前就得了睾丸炎,因为血管坏死,无法供血,所以被切除了两个睾丸。在他心里象征着男性权利的‘男根’忽然变的残缺不全,他一定很愤怒,很自卑。不久之后,他中风偏瘫,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废人。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绝望和愤怒,因为他的残缺和无能,所以他开始憎恶、嫉恨所有健全的男人。但是他自己没有作案能力,所以他利用你,他利用你死了那些男人,然后割下那些男人的生殖器……这真是太残忍了,他先是摧毁你的身体,然后奴役你的思想,现在又亲手毁了你的人生,你难道不恨他吗?” “……你想让我恨他?” “你必须恨他。” “为什么?” “因为你只有说出他对你的虐待,说出自己是受他威胁,受他指控,法庭才会对你开恩。” 魏恒圈在手中的杯子里,水流旋转的越来越快,漩涡越来越深,勺子摩擦杯底的声音也越来越惶急,像是女人哀哭的调子。 徐苏苏怔怔的看着他手中旋转的水流,脑子里像是被什么无形无状的东西塞满了,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掏空了脑浆。就在她的意识即将随着锥子似的水流向下冲破杯底的时候,魏恒忽然把勺子从杯子里的抽出来,轻轻的磕在了杯口,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某种休止信号。 徐苏苏猛然抬起头,眼神在瞬间发生了变化,好像在恐惧着眼前的男人,尽管男人的初衷是为了搭救她。但是思想被他擅自入侵的不安还是让她心下恄然。 魏恒抬起右手盖住圈着杯壁的左手手背,道:“现在回答我,你恨不恨他?” 徐苏苏看着他,目光剧烈颤动,唇角挑出一丝凄惨的笑意,说:“恨。” 魏恒眉心微微一扬,正要说话,就听到她又道:“但不是恨我的父亲。” 徐苏苏直视着他的眼,眼珠像是被撕裂了般,染上几条红血丝。她几乎以一种狰狞的面目,癫狂道:“我恨我的母亲!” 魏恒一默,抬了抬手示意让她说下去。 徐苏苏疯了似的仰起头哈哈笑了两声,那笑声惶急,短促,尖利,还不等人皱着眉捂住耳朵,笑声已经消失了。 “你说的没错,我的脚的确被缠过。” 说着,她把双腿放下,踢掉脚上的一双染了泥的皮鞋,露出一双骨骼畸形的脚。 虽然见识过诸多的苦难和罪恶,但直面一个女人残疾的双脚,魏恒还是第一次,那视觉冲击力袭来,让他目光一颤,静坐无言。 为了美观,徐苏苏和其他女孩儿一样,穿着一双透明的船袜。而她的双脚却和其他女孩儿大不相同,她的脚掌像是被人生生从中间割去了一段,然后将两端皮肉堆合在一起重新黏连,愈合,呈一种怪异的倒三角。她的五根脚趾紧紧的合并在一起,像是生来长在一起,脚趾弯曲向下,是为了维持身体的平衡而不得不用尽全力的抓地,造成的骨骼扭曲。 魏恒看的出来,她至少缠了两次。因为她脚背的皮肉还铭记着缠足的纱布在她脚背勒出的痕迹,像是被刀切割成一条条烂肉,然后缝合结痂。只留下一道道永不磨灭的伤痕。 家庭对一个女孩儿的迫害,何以惨烈至此。 徐苏苏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双脚,她把双脚垂在半空中悠然的荡来荡去。像是坐在河边洗脚的少女,一幅天真烂漫的景象。 “你知道我多久没有在除了家里之外的地方脱鞋子吗?” 徐苏苏低着头,看不清楚脸。魏恒只听到她那重新活过来了似的,如跳跃的兔子般可爱的声调。 魏恒没有接她的话,等着她继续往下说。 徐苏苏轻轻的叹了口气,道:“十六年了,初一那年,我住在学校宿舍。当时我还以为所有女孩儿都和我一样呢,但是当我脱掉鞋子坐在床边准备洗脚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异类……” 她顿了顿,那只小兔子忽然停止了跳跃,精疲力竭苟延残喘的趴在草地上,等待黑夜做碑,把它埋葬。 “我永远忘不了当时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一头怪物一样。我再也不敢逛街,不敢去鞋店里试鞋子,不敢去人多的地方。我甚至没有办法长时间的站立,走路。” 徐苏苏在哭泣,她的哭声中没有丝毫怨恨,只有无尽的悲伤,和刻进她骨子里的耻辱。 “那天晚上,我回到家哭着说出自己和同学们的不一样,埋怨我的父母弄坏了我的脚。但是却惹怒了我的父亲,我父亲扇了我一巴掌把我关在卧室,然后我听到我的父母在隔壁房间里吵架。” 忽然,她发出一声细微的冷笑:“他们在争吵,到底应该在我几岁的时候为我缠足,我父亲认为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就应该为我缠足,我母亲坚持认为要等到我小学毕业……那是我母亲第一次敢和我父亲大声说话,我母亲的无礼使我父亲很生气,他动手打她。她一边躲一边来到我的房间,把我从床上拉起来说‘妈妈带你离开,去找杜阿姨,再把你的脚裹一次’。杜阿姨是她在‘女德’学校的朋友。我母亲第一次给我裹脚,就是在她的指导下进行,裹脚太疼了,我不想去,就赖在床上不起来。我母亲就打我,把我硬拖起来,结果在门口被我父亲拦住。我终于知道我父亲为什么隔了许久才追过来,原来我母亲不小心在他脸上留下一道指甲印,很深,都流血了。” 随后,魏恒再一次听到了她第一次被审讯时说出口的话,她说:“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爸爸那么生气,他把我关在房子里,拽着我妈的头发出去了。当天晚上在下雨,我跑进厨房,站在凳子上从厨房的窗户往外看。窗外是后院,我看到我爸把我妈拽到后院,我妈跪在地上在求他什么,但是我爸不理她。他扇她的脸,跺她的胸口,捡起地上的石头砸她的头……” 徐苏苏的头低垂着,乌黑的长发顺着她的脸侧垂下来,她的双脚在轻盈的摇晃。如果她的脚不是那么面目可憎,那么这一幕将颇为悦目。 徐苏苏的面色苍白且冷冰,她勾着唇角,脸上的笑容像是被刀刻出来的痕迹,似乎随时会渗出鲜血。她晃动着双脚,仿佛在欣赏自己丑陋的伤疤。 “相比我的父亲,我更狠我的母亲。” 当她说出“母亲”两个字的时候,魏恒从她口中听到了怨毒的怒气,和冷酷的凉意。 徐苏苏的眼泪掉的猝不及防,她用力睁着双眼盯着自己的脚背,眼泪顺着她的眼角低落。她咬着牙,仿佛嘴里含着什么东西,要将其嚼碎,咬烂:“我当时年纪小,只能听从于父母。我不知道父亲教导我的东西对不对,但是我的母亲却从旁协助,她帮助我父亲控制我,奴役我。他们先是毁了我的脚,现在又毁了我的生活!” 她猛地抬起头,像是从水里拔出头颅的女鬼,恶狠狠的盯着魏恒,冷笑道:“你以为她到银江是来我找我的吗?找我?哈哈哈哈哈!她来找我父亲!她是个贱骨头,差点被他打死,差点被他活埋,竟然还像只认主的狗一样闻着味道一路找过来!我倒宁愿她死了,我倒宁愿当年被我父亲埋在后院的那个人是我!我恨她,我恨她!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从来都没有履行过做一个母亲的责任!她只是把我当做讨好我父亲的工具,她把我当做一头猪,一只羊,一条狗一样向她心里的天神献祭!直到我父亲让我杀人,她还跑来劝我……哈哈哈哈哈,很可笑吧?她竟然劝我?说我不听父亲的话就是不孝!” 徐苏苏越来越疯狂,疯狂的笑着,哭喊着:“我不孝?我孝顺了他们二十七年!最后呢?最后他们联手把我变成了杀人犯!我恨他们,我恨徐红山,我更恨刘淑萍!我恨他们生下了我,我恨他们是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有什么资格做我的父母?呸!他们亲手,一步步的把我变成今天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还说我是他们的好女儿?哈哈哈哈哈!我是他们的好女儿吗?我宁愿去当妓女,当毒贩,当艾滋病人的女儿,也不想跟他们染上一丁点关系!我身体里流的血让我感到恶心,我浑身上下,到处都在流脓,生疮。我的身体从里到外从上到下都烂透了!这就是他们想要的好女儿吗?!我恨他们……我恨不得,恨不得亲手杀了他们!” 作者有话要说:求勿反驳缠足已经完全废除,世界上的阴暗面,是生活在阳光下的人无法估算的面积。 求勿指导作者应该把最后一段截开,作者想营造一种窒息感。 《人间失守》正文 第22章 女巫之槌【22】 三辆警车接连驶出警局大门,即将到达曙光街小广场的时候,邢朗接到一通电话。 “你是邢朗?” 一道低沉的男声响起。 邢朗看着前方正在读秒的红灯,食指轻轻的在方向盘上敲击,沉默了两秒钟后,他问:“怎么?” 那人道:“通知你一声,徐红山在我手上,如果你不在十五分钟内赶到红原工业区,我就把这老东西从楼顶推下去。” 随后,电话被挂断。 邢朗看着被掐断通话的手机,试着回拨,对方果断再次的挂断。 这个人不仅知道他的号码,还知道他的名字,更知道他们正在抓捕徐红山,这一切线索整合起来都意味着这通电话绝对不是一通无聊的骚扰电话。徐红山中风瘫痪,倘若谁想弄死他,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邢朗来不及深思,在前方十字路口忽然调转车头,开向和曙光街相反的方向,抓起步话机道:“全部掉头,去红原工业区!” 刑警们没有发问,步话机里只陆陆续续响起几声收到。 在公路上急驶的时候,邢朗终于有时间仔细思考刚才那通电话的来意。 打电话的人肯定是这桩案件的知情人,至少这个认识徐红山,并和徐红山结仇,所以才会放言要杀了徐红山。邢朗想起刚才出发的时候,魏恒告诉他,徐红山已经中风瘫痪,自己一个人不能生存,所以徐红山依附着徐苏苏和刘淑萍生活,而徐苏苏和刘淑萍都被警局滞留,徐红山一定寸步难行。此时此刻,徐红山很有可能还在那间阴暗的杂物间里。 邢朗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眉心猛然收紧。 等等,徐红山瘫痪了,站都站不起来。把这样一个废人从曙光街带到红原工业区,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如果打电话的人想要杀徐红山,为什么多此一举把他带到红原工业区?那可是和曙光街相向而驰并且间隔十几公里的地方。 除非,那个人和警方一样,都在‘抓捕’徐红山的路上,那么刚才这通电话的用意就是把警方引到和曙光街完全相反方向的红原工业区。 两种可能,两条路线,无论那一条抓捕路线都不能放弃。 邢朗在不允许转弯的单行道再次调转车头,前轮胎碾着路基石压过去,直接穿过公路中间的缓冲带,汇入开往曙光街的车流中。 陆明宇在步话机中问道:“头儿,怎么了?” 邢朗没有解释,只是道:“你们去红原工业区。”随后加足马力连超三辆车,吉普车披着风雨碾着泥浪驶向曙光街。 路上连闯了三个红灯,邢朗在接到电话的五分钟后到了曙光街东面的平房区。他把吉普车停在巷口,跳下车拔腿奔向风雨中孑然独立的三层小楼。 房东的屋子锁着门,整栋楼房沉静的像一个死物,静的没有一丝生气,仿佛里面一个活人都没有。 邢朗从积水中跑过院子,刚踏进一楼潮湿的楼道,就听到前方走廊尽头传来一声极其细微的呻吟声。而随着他的脚步声响起,那丝声响随即沉入黑暗,静的连呼吸声都听不见。 看来,刚才给他打电话的人,就在楼道拐角后。 邢朗和墙壁保持半米的距离,警戒着楼道前后,压着步子朝楼道的尽头走去,那里没有光亮,漆黑一片,像是罩了一层黑色的迷雾。邢朗在腰上摸了一圈,失望的发现他出来的急,别说警棍,连手铐都没带。 走道尽头,拐角处的一堵墙壁后,邢朗站在拐角沉了一口气,扬声道:“警察,里面的人出来。” 没有人回应他,楼道里死一般的沉寂。 邢朗攥紧拳头,正欲冲出去的时候,一柄短匕先他一步从墙后冒头,紧接着,持刀的男人握着刀柄刺向他的颈窝! 邢朗忙往后撤了一步,泛着冷光的刀刃贴着他的脖子划过。 一个穿黑衣带口罩的男人窜出来,不由分说便亮了兵器,手中的刀刃闪着寒光。 邢朗迅速的撤回右腿,转身向左摆出格斗式,趁那人的手臂还没有撤回,立刻出右直拳,抬腿接了一招横踢! 那人将要回防时,只觉一道热风迎面扑来,持刀的右手遭受重击,刀具应声落地。他来不及捡回武器,直接上前和邢朗展开近身搏斗。 刚才从他出刀的架势,邢朗就看出他是个练家子,此时和他交上手才发觉他竟是个高手。此人的打击迅猛有力,深知人体的薄弱地带,他每招每式都往邢朗的脖子和胸腹地带招呼,丝毫不拖泥带水,招式干净利落,极有杀伤力。 邢朗接了他几招试他的路数,发现他的下盘稳固,惯用右手,而且好打直拳,往往是左右两记直拳后接一招扫腿,动作矫健又灵活,且他身材高大魁梧,和常人相比有压倒性的力量。和他交手,稍有不慎就会落入下风。 但是邢朗不是平常人,他在公安大学时就以‘能打’出名,毕业之初什么都不懂,愣是靠着一身拳脚从基层打到了刑警队,后来才得到刘青柏的赏识,邢朗是个实打实的‘武将’出身。 摸清这人的路子,邢朗也不再避让,瞬间调整身体状态转守为攻,矮身躲过又是一记冲自己面门而去的直拳,邢朗挥出左勾拳接了一记右勾拳,然后转身扫了一道高边腿踢向对方的头部! 那人连忙护住头部挡了他一脚,随即从口罩里发出一声痛呼,像只麻袋似的被狠狠摔到了墙上。 邢朗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追上去就要叼他的手腕,预备着控制住他的行动能力,再以肘尖袭击他的颈部。但是邢朗没想到他竟然主动贴了上来,指缝间忽然多了一个刀片,刀片在邢朗的右手掌心割出一道深长的血口。 邢朗咬了咬牙,下意识的收回右手,该绕住他的脖子向下压,然后抬起右腿膝盖用力向上顶向他的腰部! 然而那人反应十分迅速,在邢朗改换招式的时候已经稳固的下盘,顺势抱住邢朗抬起的右腿,然后左脚上前别到邢朗右脚内侧,猛地往前一冲,把邢朗掀翻在地。 倒地的瞬间,邢朗迅速颔首低头,把力量压在腰部,以背着地。 那人发现自己难敌邢朗,并不恋战,趁机捡起地上的刀具冲向一楼出口。 邢朗站起来拔腿就追,不料忽然从门口进来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女人,和那人撞了个正着。 “啊!” 女人条件反射般发出一声惊呼,那人猛地把婴儿从婴儿车里拎出来,双手掐在婴儿腋下,像扔一个玩具般用力往楼道另一端扔了过去! 孩子的啼哭声在瞬间响起,并且在不断逼近。 邢朗霎时刹住脚步,双眼紧盯着被抛在空中的婴儿,迅速的调整步伐举起双臂在婴儿以弧线形下落时稳稳接住了婴儿。 女人哭喊着奔向邢朗,从他手中接过孩子,一句话都没说抱着孩子匆匆上楼了。 邢朗忍着肿痛的手臂跑到门口,发现院里只有暴雨在下,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邢朗粗喘了几口气,在裤子上随意抹掉右手掌心的血,返身回到方才发激烈打斗的走廊,在102室门前看到了躺在地上的徐红山。 徐红山像个老蛤蟆一样四只着地趴在地上,试图自己爬起来,但是他做不到,只能徒劳无功的喘着粗气。 邢朗走到他面前,垂眸冷冷的看着他,扯动唇角露出一丝冷笑:“老东西,你挺不简单。” 他把徐红山拎起来放进轮椅,推着轮椅走出小楼,在路上给陆明宇打了个电话,让他们收队,直接回警局。 警局大院,他刚停好车,陆明宇就带着人回来了。 小吴等人从后车厢里把徐红山连人带轮椅抬了下来。 陆明宇见邢朗一身狼狈,外套被撕裂了好几处,裤子上满是泥土,忙问:“刚才怎么回事?” 邢朗言简意赅的解释了一遍,然后把自己的手机递给陆明宇,让陆明宇调查打到他手机上的号码。 小吴推着徐红山走向办公楼,但是邢朗却还站在原地。邢朗看着不远处健在数层台阶之上,威严耸立,在风雨中屹立不倒的警局大楼。忽然觉得它在今日的阴霾下失去了往日的光辉,楼顶与天空的接壤处,似乎飘荡着一层仇怨之气。 魏恒在干什么? 莫名其妙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句话。 “头儿?咋了?” 小吴推着徐红山的轮椅往办公楼走,忽见邢朗站在车头前止步不前,便叫了邢朗一声。 邢朗把心里的猜疑暂且抛置脑后,走过去帮小吴把徐红山的轮椅抬上台阶。 大堂门外,邢朗刚把徐红山的轮椅放下,就听到头顶传来一声玻璃被砸碎般的声响。他下意识的抬头往上看,只看到遮挡风雨的屋檐。而眼角余光却看到两条人影接连坠落,随即重重的砸在了台阶上。 ‘砰’的一声,听起来具有某种残忍的破坏性。 邢朗立刻转身回头,却看到躺在两层台阶夹缝中的徐苏苏,和还在沿着台阶往下滚落的刘淑萍。 大堂一阵嘈杂,紧接着几名警员和秦放的助理接连从大楼里跑出来,涌向徐苏苏。 而徐苏苏仰躺在暴雨下,白净的脸庞被雨水冲洗的一尘不染,身下却枕了一片血泊,雨水稀释了鲜血,像一条溪流似的沿着台阶流往低处。 虽然距离尚远,但是邢朗站在居高临下的位置,也就看到被几人包围着的徐苏苏此时目光明亮,面带笑容,望着霄汉天空,悠然的吐出了胸膛里最后一口气。 邢朗眼前晕眩了片刻,他看着徐苏苏临死时的神情,忽然想起不久之前在审讯室,徐苏苏对他说‘这一切,都结束了’。当时徐苏苏的脸上也是这么的如释重负,轻松愉悦。 甚至,邢朗在她脸上看出了一丝幸福感…… 魏恒迟了片刻才从大楼里走出来,魏恒拄着雨伞,依旧迈着不急不缓的步伐,在经过邢朗身边时,他的胳膊忽然被邢朗拉住。 魏恒停了一步,用力扯回自己的胳膊,走下台阶拨开一人的肩膀,脱掉自己的风衣盖在徐苏苏的腿上,遮住了她那双**的,丑陋的,畸形的双脚。然后,他蹲在徐苏苏身边,附身靠近徐苏苏,耳朵贴在她唇边。 邢朗沉默的注视着眼前的这一幕,他看到徐苏苏在魏恒耳边微乎其微的动了动嘴唇,然后便闭上眼,陷入长眠。 法医助理小汪叫人把徐苏苏抬进大楼,而昏迷中的刘淑萍被送往医院。 “邢队,人已经死了。” 小汪简短的向邢朗下了死亡通知,然后带着尸体匆匆进楼。 “你们杀了我女儿,你们杀了我女儿……” 徐红山望着徐苏苏留下的一滩血泊,嘴角流下口水,卷动僵硬的舌头,不停的重复这句话。 魏恒捡起自己被遗落在台阶上的风衣,回到警局屋檐下,站在离徐红山极近的地方,冷冷道:“不,是你杀了你的女儿。” 邢朗再次握住魏恒的手臂,猛然用力把他往后拉了过去,然后对小吴说:“把他带进去。” 邢朗看的出来,如果没有人阻止魏恒,魏恒会把徐红山的轮椅踹下台阶。 方才为徐苏苏做笔录的警员向邢朗解释道:“邢队,徐苏苏忽然提出要上楼见刘淑萍,说还有些别的事要交代。我们就带她去见刘淑萍,没想到徐苏苏见到刘淑萍就朝她冲过去,撞破走廊窗户就翻下来了,邢队,我救人了,但是……” 邢朗抬手打断他,累了似的用力捏了捏眼角,右手还紧紧抓着魏恒,道:“详细打一份报告。” “邢队……” “滚蛋!” 邢朗心情不好,魏恒不想在此时触霉头,于是想要再次挣开邢朗的手,但是这次邢朗把他抓的很紧,让他挣脱不能。 邢朗无视魏恒的反抗,抓着魏恒的胳膊带他穿过大堂,疾步上楼,无视了路上几名要汇报工作的警员,一路来到队长办公室门前,打开办公室的门用力把魏恒推了进去,然后呼嗵一声摔上了房门。 魏恒差不多是被邢朗扔了进来,往前冲了两步,及时用雨伞撑住地面才免于跌倒。 邢朗脱掉雨衣扔到地上,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喝干了。他握着纸杯静站了片刻,脸色越来越沉,比窗外的瓢泼的风雨还要阴冷,忽然,他揉烂纸杯用力扔进垃圾桶,回头看着魏恒问:“你做了什么?” 魏恒迟疑了片刻,然后道:“我?” 邢朗走到他面前,目光冷厉逼人:“没错,你,你对徐苏苏做了什么?” 魏恒看着他的眼睛,悄悄的握紧了雨伞,定了定神,神态自若道:“没什么,我只是帮她认清自己。” 邢朗扯了几张纸巾塞到右手掌心,堵住还在流血的伤口,低垂着眼睛讪笑道:“但是她死了,或许还杀死了刘淑萍。” 魏恒抿起唇角,轻轻一笑:“她们不是该死吗?不然你费尽心思取她们的口供是为了什么?” 邢朗一顿,停止擦拭掌心的鲜血,抬起一双漆黑冰冷似有暗潮翻滚的眸子看着魏恒,忽然伸手掐住魏恒脖子把魏恒推到墙壁上,怒道:“我得到她的口供,是为了把她送上法庭,不是为了让你杀了她!” 《人间失守》正文 第23章 女巫之槌【23】 后背撞击墙壁,肩骨一阵灼痛,不过最痛的还是后脑勺。邢朗下手不知轻重,几乎是把他扔到了墙上。 魏恒闭着眼皱着眉,等待脑子里的嗡鸣声褪去,才睁开眼睛平静的看着邢朗,勉强从被他紧紧掐住的咽喉里发出声音:“我杀了她?请你搞清楚邢队长。徐苏苏撞破玻璃和刘淑萍掉下楼时我不在场,当时我在卫生间。” “你在不在场都无所谓,魏老师,我相信你有为人洗脑的本事。” “你是说,我给徐苏苏洗脑,暗示她带着刘淑萍自杀?” 邢朗不语,默认了他的说法。 魏恒鲜少和人动手,被人锁喉还是第一次,他不懂得调整呼吸,没一会儿就在邢朗的桎梏下憋红了脸,气息愈加稀薄。但是他没有丝毫示弱,依旧用平静,且不失挑衅的目光看着邢朗,微笑着问:“那请你告诉我,我这么做的意义在哪里?” 魏恒的脖子并不粗壮,甚至有点细,在他说话的时候,邢朗清楚的感觉到他的喉结在掌心微微颤动。魏恒的皮肤细腻,紧致,摸上去就像某种冰冷光滑的瓷器。 他还夸过魏恒的脖子线条很漂亮,而此时魏恒漂亮的脖子在他手中艰难的跳动着经脉。邢朗心中蓦然升起一个可怖的念头,他此时就把魏恒捏在手里,只要他稍一用力,就能把魏恒的脖子掐断…… 魏恒能忍住不向他求饶,但忍不住生理性的干咳。 魏恒的咳嗽声好像把邢朗唤醒了,邢朗的眼睛微微一动,不自觉的卸下几分力道,怒火莫名其妙的去了大半,但依旧惩罚似的紧紧箍着魏恒的的脖子,神情冰冷又严肃道:“或许你是个疯子,你这么做的意义,只有你自己知道。” 魏恒连忙喘了几口气,等气息渐稳,看着邢朗冷笑道:“别装作一副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无论你信不信,我都没有暗示过徐苏苏自杀。我只是帮她认清自己,帮她从徐红山的权威里跳出来,让她在法庭上说出自己受到徐红山的虐待,控告徐红山教唆她杀人。” 邢朗又松了几分力道,轻轻的划动拇指,掠过他的喉结:“仅此而已?” 魏恒趁机把邢朗推开,揉着被他捏疼的颈侧,瞪着他冷冷道:“没错,仅此而已。”他顿了一顿,声调不再冷寂,眉宇间带有一丝怜悯,又说:“你看到徐苏苏的脚了吗?那就是证据。” 邢朗当然看到了,不光是他,所有在场的人都看到了。邢朗还记得他看到徐苏苏那双畸形的双脚时的感觉,双眼好像被镶入一根钉子,疼的他浑身一颤。 随之想起的,还有魏恒脱下衣服盖住她双脚的一幕。 邢朗看了一眼魏恒身上单薄的黑色衬衫,魏恒的衬衫已经被雨淋透了,黑色的布料紧贴在他身上,把他身上消瘦但结实的肌肉包裹的起伏有致。 邢朗的视线扫过他领口敞开处露出的两道笔直坚硬的锁骨,走回办公桌前扯了几张纸巾在折起来,在杯子里沾了一些茶水,又回到魏恒面前,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拿着纸巾轻轻的放在魏恒的脖子上。 经过刚才,魏恒发现,自己完全不是邢朗的对手,倘若邢朗真想弄死他,他躲不掉。既然躲不掉,那就不白费那个力气。魏恒靠在墙上,沾了冷水的纸巾贴在皮肤上的感觉让他不禁眼褶一颤,看着邢朗冷冷的问:“你还想干什么?” 邢朗的右手受伤了,伤在掌心,刚才他掐魏恒的脖子,不可避免的把掌心的血染到了魏恒的脖子上。他抬起左手撑着墙壁,右手拿着纸巾细致又缓慢的擦拭魏恒脖子上的血,听到魏恒如此防备的问他‘还想做什么’,邢朗没滋没味的笑了笑,道:“别紧张。在我手上,你死不了。” 魏恒瞪他一眼,脸扭到一边,不看他,接上自己的话继续说:“但是被她拒绝了。” “拒绝?” 魏恒垂下眸子,神色有些黯然:“她不想被更多人看到她的脚,更不想展示她的脚,就算是作为法庭上可以为她削减刑事责任的证据,她也不愿意。她还说,她恨她的母亲,因为刘淑萍从未没有告诉过她,她接受的思想教育中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刘淑萍把她改造成能让徐红山喜欢的样子,利用她讨好徐红山。相比徐红山,她更恨她的母亲。” “……所以她想杀了刘淑萍,同时自杀?” 把那些血迹擦干净,邢朗后退一步,把染了血的纸巾扔进垃圾桶,问道。 魏恒不禁抬眸看了他一眼,觉得他没有用‘同归于尽’这个词眼,是非常的理智行为。 魏恒系上一颗衬衫扣子,道:“其实我看出来了。” 邢朗盯紧了他:“看出徐苏苏会自杀?” 魏恒淡淡的‘嗯’了一声。 邢朗皱眉:“那你为什么不阻止她?” 魏恒想了想,看着他说:“我没有资格阻止,站在你的立场,你有责任把她送上法庭。但是我不是警察,我没有资格阻止一个女人为了维护她仅剩的尊严,而和执法机关展开对抗的行为。因为我不是你,我没有你的责任。” 邢朗满面阴沉的看了他片刻,忽然从胸腔里低低的哼笑一声:“继续说。” 魏恒道:“我跟她有过一场对话,你或许不知道那双缠足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我知道。那是她的疤痕,她的耻辱,如果她不在法庭上展示自己的耻辱,她会被法律判死刑。如果她在法庭上展示了自己的耻辱,她会被自己判死刑。左右都是死,我为什么要阻拦她?” 看着他振振有词,巧言善变的样子,邢朗觉得但凡站在魏恒面前的人不是他,换了其他任何一个内心不够坚定的人,一定会被魏恒说服。 但是邢朗没有被他说服,他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反驳魏恒:“因为她手上有命案,从她进入警局的那一刻起,她就失去了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力。我不想跟你辩论一个人尊严和法律谁更重要,我说不过你,但是你说对了一点。” 邢朗往前走了一步,站在魏恒面前,看着魏恒眼睛,不无警告道:“我是警察,我为法律服务。我的责任,是把罪犯送上法庭。而不是为了给她们临终关怀,维护她们的什么尊严。你尽可以不站在我的立场为我考虑,但是你不能妨碍我履行我的职责。” 说着,邢朗笑了一下,笑容虽轻,但却没有丝毫暖意:“看看你站在什么地方,魏老师,这里是公安局,不是你的大学课堂。在你的地盘你可以为所欲为,但是在这里,把你那套‘人文关怀’收起来,它对法律一丁点用处都没有。” 最后,邢朗看着魏恒的眼睛,以不容置喙的口吻道:“只要你还想待在西港区行政支队,你就必须听我的。” “……如果我不听呢?” 邢朗笑:“那就说明你不适合在执法机关工作。而我,有权力开除你。” 魏恒默了默,看着他问:“你要把我赶走?” 本来很笃定的事,被他一问,邢朗竟然犹豫了。 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办公室门被敲响,为徐苏苏做笔录的警员拿着一张纸进来:“邢队,你看看这个,在办公室发现的。” 邢朗接过去,一眼认出了徐苏苏的笔记,而手里这份,竟然是徐苏苏的遗书。 徐苏苏的遗书中悉数写到了她没有受到分毫警务人员的不公对待和迫害逼供,交代了她受到父亲和母亲逼迫作案的事实。并且写到她因为无颜面对男友,所以将会在离开警局前结束自己的生命。最后写到对三名受害者及其家属的歉意。 最后一行‘对不起’三字上印有几滴泪渍。 后附‘徐苏苏亲笔’签名。 一纸遗书,条条款款,一个绝望的女人的悲伤史。 邢朗看完,沉默了一会儿,问魏恒:“你也知情?” 魏恒转头避开他的目光,不语。 做笔录的警员倒是松了一口气:“邢队,这下不算咱们失职了吧?我刚才一直担心监察委……” 邢朗把那张纸扔到他怀里,朝门口抬了抬下巴:“出去。” 警员前脚出去,秦放进来了。 秦放横冲直撞,谁的脸色都没看,直接了当的解开雨衣从里面拿出一份从刑侦局拿回来的文件递给邢朗:“你要的DNA鉴定报告。”他一转眼看到魏恒,便露出笑容:“魏老师也在,诶?你脖子怎么了?好像有点肿。” 魏恒摸了摸颈侧,点点头,没说话。 邢朗靠在桌沿看报告,闻言抬眸看了魏恒一眼,然后低下头接着看报告。 其实他们已经确定了刘淑萍和徐苏苏的母女关系,但是刘淑萍因为妓女出身,徐红山不愿和她结婚,所以需要一份证书证明她和徐苏苏的母女关系。 但是现在证书来了,人也死了,狗屁没用。 邢朗扫了一眼最底部‘DNA匹配度96%’,把一页报告扔到桌子上,叹了口气,道:“你也出去。” 魏恒佯装邢朗在对他说话,浑水摸鱼的跟着秦放一起往门口走,走了没两步又被邢朗叫住。 “魏老师,你留下。” 和魏恒一起留下的还有秦放,秦放回过头道:“对了,你让我检查蒋志涛右手食指的指骨损伤情况,我没查出别的来,倒是查出了一点火药残留。” 邢朗和魏恒不约而同的问:“火药?” 秦放在他们两人之间扫了一圈,道:“嗯,0.8毫米的微量火药残渣遗留。结合蒋志涛右手手掌留下的一道纹路,和他指骨由下而上向上翻折九十度造成指骨断情况来看,像是……” 秦放说着说着,发现自己在对武器进行推测,于是及时停住。 魏恒接着他的话说:“像是有人从他手里夺枪,所以掰断了他的手指?”他皱了皱眉,看着邢朗问:“你们在蒋志涛家里发现手枪了吗?” 这句话问的多余了,如果邢朗发现,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他一眼,一句废话都没有,迈步走向门口,联系勘查组重回案发现场。 魏恒快走几步跟在邢朗身边,邢朗看了看他拄在身前的雨伞:“你也去?” 魏恒点头。 邢朗又看了一眼魏恒身上那件单薄的,**的衬衫。魏恒的风衣染了血,此时躺在队长办公室的地板上,他是肯定不会再穿了的。 邢朗不假思索的脱掉自己身上还算干爽的皮衣扔到他怀里,然后从一人手里接过雨衣往身上套,道:“不用再往干洗店送了。” 魏恒看了看邢朗,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虽然他不愿再领邢朗的人情,但是上一次就穿了邢朗的衣服,这次反而不穿了,搞不好邢朗会多想,从而更不待见他,借机把他赶走。 老老实实的穿上,才是不加深矛盾的最好办法。 魏恒一言不发的把皮衣穿在身上。 徐天良紧跟着魏恒,师父去哪儿他去哪儿,出了大楼就帮魏恒打伞。不假思索的往邢朗的那辆吉普走去。 魏恒拉了他一把,说:“坐陆警官的车。” 徐天良瞅他两眼:“师父,你和邢队吵架了?刚才我们都看到邢队把你拽到他办公室……” 此时陆明宇把车停在他们面前。 魏恒说:“闭嘴,上车。” 躲了邢朗没一会儿,他们就不得不从陆明宇车上下来,转而上了邢朗的车。因为祝玲从未提过手枪,但是枪药痕迹和骨折都是案发时留下,所以陆明宇需要去看守所再找一找祝玲。 邢朗看了一眼保持沉默坐在副驾驶,然后保持沉默拉安全带的魏恒,唇角挑出一丝笑意,眼神在说:折腾什么呢这是。 魏恒转头看着窗外,也觉得自己即丢人,又折腾。 两辆车在雨天蹿行了一会儿,很快停在蒋志涛所住的单元楼下,一行人穿过雨幕,钻入单元楼。 勘查组在主卧和客厅寻找枪支的迹象,邢朗也在帮忙翻找。找枪的人已经饱和,人太多反而会乱,所以魏恒站在客厅不碍事的角落里看着他们忙碌。 众人找了一会儿,几乎翻遍了每个房间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枪支的下落。如果蒋志涛有一只手枪,遭遇危险时企图开枪自卫,结果被祝玲夺走。那么枪支应该还会在这间房子里才对,但是警方找了两次都找不到。 魏恒在心里想,祝玲已经供认了杀害孩子和丈夫的罪行,事无巨细的交代了细节,没有必要还隐藏着一只手枪知而不报,除非,她擅作主张处理了那只手枪。 魏恒忽然抬起眼睛,直视着客厅虚无一角。如果手枪不在祝玲手中,她也不会费尽心力去处理一只手枪,那么必定是被她交付了出去。 徐天良早把他师父当成了人脑雷达,见师父一低眉,一抬眼,就知道师父肯定想到了什么,于是问道:“咋了师父?” 一个猜想在脑海里飘忽不定,魏恒还未来的及下定论,就看到了徐天良手中的雨伞,伞盖上印有‘旭日钢铁集团’。 旭日钢铁集团…… “这把伞是谁的?” 魏恒忽然问。 徐天良道:“这伞?是我在一楼大堂里拿的,不知道谁扔在那的,我就拿来用了。” 魏恒皱起眉,瞬间想起了伞的主人,是那个被工人领袖家暴的妻子。但是除此之外,他一定还在别的地方见过这把伞,就在这两天…… 终于,他想起来了。 在去西港区分院局刑侦队报道的公交车上,那个坐在他前面的女人,撑的就是这把印有‘旭日钢铁集团’字样的雨伞。 而那个女人下车时的站牌,就是这所小区门口的站牌! “邢队长!” 魏恒忽然喊道。 邢朗很快从主卧出来,走过去问:“怎么了?” 魏恒道:“我知道这把枪的下落。” 邢朗目光一亮:“在哪儿?” 魏恒道:“还记得你抓回来的那几个工人领袖吗?其中一个工人在警局家暴妻子,被你踹了一脚的那个人。” 邢朗立即道:“苗龙?” 魏恒点头,神色笃定道:“就是他,祝玲把那只枪,交给了他的妻子。” 话音刚落,室外忽然响起轰隆巨响,似无数只枪口从天界对准了人间,正在行刑。 砰! 《人间失守》正文 第24章 女巫之槌【24】 15世纪,克拉玛的《女巫之槌》面世,作者在书中根据女性的相貌,衣着,行为等各个方面的细节将大批女人判定为女巫,于是宗教裁判所便以此作为‘鉴别手册’,对大批女性加以酷刑,加剧了当时代欧洲社会对女性的偏见与迫害,残害了数以万计的女性。成为历史上有名的‘女巫大清洗’事件。 ——《犯罪心理画像》 工人领袖名叫苗龙,派出所人口登记簿显示其住在芜津火车西站鹿湾嘴。芜津是座港口城市,水资源发达,渝江的一条分支流经鹿湾嘴,拐出了一条种植荷花盛产莲蓬的产业线,是芜津一处小小的风景观赏地。政府为了保护这条天然的产业线,更是为了城市绿营规建,十年内不准许房地产行业涉足其中,力保清风荷举,流水人家的天然风韵。 但是其中居民收入远不及芜津市民收入平均水平,政府每年拨款资助,落在居民手里银两的也经历了大浪淘沙。这些年鹿弯嘴的居民多数搬迁,留下一栋栋自建小楼,和一湖死生不明的荷花。鹿弯嘴不开发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临近西倞铁轨线,火车日日夜夜不停歇,轰隆噪音终日笼罩着两岸居民。 这几日暴雨不歇,雨水把湖中的荷花摧折的七零八落,水位高升不下,似乎随时会漫过湖岸线,淹没人间。 一栋栋自建的简易小楼没有规律的在居民区分布着,像是胡乱落下的俄罗斯方块,建造的随意至极。早在警车到达之前,住在苗龙附近的邻居就已报警,因为他们听到了苗龙家里传出的枪声。 警车停在苗龙家门口的深巷中,几个胆大好事的男人已经围在了一扇朱红铁门一旁,观望事态的发展。 邢朗淋着雨,下车走到门前,见门上挂着锁,抬手一指门锁,陆明宇即刻上前用蛮力破门。 邢朗走向在一旁观望的几个男人,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问:“谁报的警?” 中间一人站了出来:“是我。” 邢朗看着他:“听过枪声?” “没,没有。” “那你怎么确定你听到的是枪声?” 那人被邢朗盯着,经邢朗一细问,难免有点慌,舔了舔嘴唇道:“在电视里听过,警匪片里常有,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邢朗继续盘问他:“几声?” “两声。” “中间隔了多久?” “不久,也就几秒钟吧。” “之后有人出来过?” “没,没看着。” 小吴忽然喊道:“头儿!” 此时陆明宇破开了门,刑警们严阵以待,等他发号施令。 邢朗撩开雨衣下摆,从后腰拔出手枪,推着膛走向门口:“都机灵点,把你们的眼皮子都拿火柴棍支住,里面的人有枪!” 刑警们紧随其后一拥而入。 旁观的三个男人没见过这么大阵仗,一个稍年轻点的拽住刚才被盘问的那个,低声说:“拍电影啊这是。” 徐天良从车上跳下来,冲他们说:“你们快走,我们这儿执法呢,一会儿可能要开火!” 三个人马不停蹄的跑了。 魏恒最后下车,走在徐天良撑起的伞下,瞪了徐天良一眼:“谁告诉你待会要火拼?” “啊?那枪不是在这个领头闹事的工人手里吗?他很有可能因为失业,对政府心怀不满,所以报复社会。” “……反社会人格如果仅仅是一个失业就能促成,那咱们的社会不知将会经历多少次人间四劫。再没有见到反社会分子之前,永远不要妄图揣测一个人是否具有反社会人格。但凡你用自己的思维去揣度一个人是否具有反社会人格。你,和对方,都很危险。” 徐天良听傻了,直到魏恒闭上嘴,仍旧觉得魏恒的嘴唇在蠕动。他看着魏恒怔了好一会儿,直到上楼时差点被台阶绊倒,及时被魏恒扶了一把才猛然回神。 “师父,什么是‘四劫’?” 一楼是三间房全是库房,苗龙和其妻女都在楼上的房间居住,两名刑警在库房里搜索。其余的人都被邢朗带上楼。 魏恒领着徐天良沿着两侧楼梯上楼时,听到楼上忽然传来房门被踹破的声响,想必邢朗带人破门而入了。 魏恒踩着台阶疾步上楼,言简意赅的解释道:“佛教的宇宙观,成、住、坏、空四个时期,称为四劫。” 徐天良听不明白,还要再问。 魏恒看着站在二楼一间房门口往屋内张望的邢朗,意味不明的笑了笑:“这里不是大学课堂,你确定要在这儿问我这些问题?” 徐天良老实闭嘴。 房门口堆着几件雨衣,勘查组的警员穿上脚套踏入房内,正在采证。魏恒走到邢朗身边,往里看了一眼就知道邢朗为什么止步不前了。 苗龙死了,死在屋内的一组沙发上,而他面前的电视还在播放着一个地方台录制的拳击比赛。 “邢队。” 一个警员把装在证物袋中的手枪举起来给邢朗看。 邢朗沉着脸点点头,然后道:“进去看看。” 魏恒看他一眼,知道他在跟自己说话,于是接过徐天良递来的手套和脚套,穿戴好走了进去。 苗龙死相略凄惨,被枪击的时候他正坐在沙发上看拳击赛,结果被人从正后方爆头,子弹从顶骨穿过额骨,在他眉心处开了一个血肉模糊的洞。除此之外,他的颈部右侧,偏离正中线两公分左右的位置也被子弹射出一个洞口,但不是致命伤。 魏恒站在沙发背后,看了看歪到在沙发上的死者,又看向由后向前喷溅在茶几上的大片血迹和被死者头上的伤口染红的沙发坐垫。 魏恒可以想见凶手是在苗龙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从后面接近苗龙,就站在此时他所站的位置。凶手先是朝苗龙的脖子开了一枪,或许是凶手紧张,或许因为没有经验,总之这一枪没有要了苗龙的命,而第二子弹则贯穿了苗龙的颅骨,令他当场丧命。 勘查组的警员告诉魏恒,发现枪支的地方就在他脚旁,也就是说凶手在杀死苗龙后就把枪丢下,凶手的目标只有苗龙一个。 但是苗龙的妻子,曲小琴和其一双儿女也不见踪影。 魏恒忽然离开客厅,摸索着找到餐厅。餐桌上的碗筷还没来得及收拾,从餐盘里的剩菜可以看出,这是一顿丰盛的午饭。但是却在午饭过后,家里的男主人惨遭杀害,女主人和两个孩子下落不明。 餐桌上摆着四副碗筷,几杯热茶还在飘散着氤氲的热气,墙上挂着几张相片,相片主角是一家四口。如果客厅没有一具尸体,那么眼前的一幕将是温馨的家庭氛围的写照。 邢朗蹲在门口观察鞋柜里的鞋子,以判断苗龙的妻子曲小琴和两个孩子是被人匆忙捋走,还是曲小琴带着孩子淡然出逃。 “曲小琴把两个孩子带走了。” 魏恒回到门口,对邢朗说。 这一点,邢朗通过鞋柜里摆放的三双拖鞋,和显眼位置缺少的鞋子,也看了出来。 邢朗站起身看着魏恒,问:“她会去哪儿?” 曲小琴会去哪儿? 苗龙显然死于熟人作案,而持有枪支的曲小琴拥有最大的嫌疑,如果是曲小琴开枪打死了自己的丈夫,那她很清楚枪声会引来警察,尸体很快就会被发现。卧室里的现金和细软等物全都没有缺少,她显然没有带着孩子畏罪而逃。那么她会带着孩子去哪里? 忽然,魏恒抬起眼睛看着邢朗,眼神透彻又冰冷,像结了一层冰:“卧轨,她想带着孩子卧轨自杀。” 曲小琴选择用开枪的方式的杀死丈夫,绝对不是惧怕体力对抗上的悬殊。杀死一个和自己朝夕相伴的伴侣简直太容易,可以投毒,可以打开煤气,甚至可以像祝玲一样趁其熟睡时将其杀害。但是曲小琴却选择用枪,这种合法机关和非法组织用以彰显力量的暴力武器。 但是曲小琴并非在彰显力量,她是在示威。 一个遭受压迫和暴行多年的女人,对‘权力’的示威,对反抗。 魏恒想起上一次在警局,苗龙把自己在执法机关受到不公平待遇而产生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了妻子身上。那一次仅仅是他们看到的,他们看不到的呢?不知发生了几千几万次。 苗龙等失业工人哀天怨道,企图卧轨自杀向政府示威。但是站在苗龙背后的女人,承载了丈夫所有无处发泄的怒气的女人,也在静静的谋划着,一个女人的‘起义’和‘示威’。 曲小琴,是社会最底层人民所受到的不公对待和残酷压迫的缩影。社会给失业工人所有的伤害,都将最终折射到一个没有权力,没有地位,甚至在一个家庭中都处于最末阶级的女人身上。 所以魏恒笃定,曲小琴将利用丈夫等失业工人不敢完成的示威,完成一次真正的示威。 就在此时此刻,曲小琴正在带着孩子卧于轨上,等待着一列火车。 魏恒的眼神太冷静,也太过笃定。拥有让人毋庸置疑,坚信不疑的力量。 邢朗的眉心像是被针刺了一般,急速的皱了皱眉。没有质疑和反问魏恒的判断,他立即拿起步话机联系武警大队请求支援。 留下两名勘查组警员保护现场,其余人手被邢朗迅速的集合到大门口。 “嫌疑人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卧轨自杀,从火车站西站入站口以东的西倞铁路线,一个人一组,每组间隔给我至少拉开五十米。展开地毯式的搜索,一定要把这三个人找出来!” 雨衣帽子阻碍听力和视觉,邢朗早就把帽子掀掉了,雨水不一会儿就泡红了他的双眼,他指了指徐天良:“除了你,你跟着你师父,你们相互照应。”随后又看向陆明宇:“大陆,你带着人从大西站入站口开始搜,联系铁路局,让他们也派人帮忙。其他人都上车跟我走!” 武警支援来的还算快,虽然只有二十人,但是阵线拉的长。警察们像是在铁路边拉了一张大网,一路沿着铁路线向东涌动,再次阻止这道铁路线上将上演的一场‘示威’。 霄汉苍茫,暴雨不歇。铁轨一望无际,寻找一个女人两个孩子谈何容易。 魏恒和徐天良早已掉了队,不光是他们,似乎所有警察都被暴雨冲散了,但是他们的队伍形散神不散,搜寻人员状似散漫,其实被邢朗紧紧的揪着一根儿线。每当魏恒迷茫了方向,不知下一步该迈往何处的时候,总能从徐天良的的步话机里听到邢朗指挥队伍行进的指令,东西南北,邢朗心里一直有判断。 徐天良的伞早就被风吹翻了,冰雹似的冷雨打的魏恒脑门一片僵冷。体力逐渐渐失,魏恒拄着雨伞在泥泞里的地面艰难的挪动步伐。 徐天良比他好不了多少,也是一朵风雨中摇摆的小菜苗似的可怜样。徐天良瞥见魏恒脸色白的实在吓人,不免担心魏恒会随时昏过去。 魏恒虽然不至于昏倒,但是他的低血糖又犯了,每往前走一步就愈加头晕目眩,头疼的似要裂开。 不得已,他蹲下歇了歇。 徐天良连忙把魏恒手里从未打开过的雨伞撑开遮在两人头顶,担忧道:“要不你先回车上休息吧师父。” 魏恒没有力气和徐天良说话,他现在耳鸣,像是耳蜗里按了一个蜂鸣器,听什么都是微乎其微四重奏噪音。 他忽然想起身上这件皮衣是邢朗的,抱着侥幸的心理,魏恒拉开皮衣拉链,在皮衣内口袋摸索了一会儿,果然摸出一个巴掌大的小铁盒。 他想把糖盒打开,但是双手一直发抖,于是叹了口气把糖盒递给徐天良。徐天良接过去立刻打开了,然后把盒子放在他面前:“这是你的药吗师父?” 魏恒捏了两三颗薄荷糖塞到嘴里,咬碎了吞下去,然后又往嘴里填了两颗,才吐出一个字:“糖。” 魏恒把糖盒又移到徐天良面前,示意让徐天良也吃一颗。 徐天良摇头:“你吃吧师父,我不爱吃糖。” 魏恒:…… 忽然想骂人,但是体力不允许。 魏恒捂着额头,把‘谁爱吃糖?如果不是因为低血糖,你以为我会吃糖吗!’这句话原封不动的咽回去,又缓了一口气,然后扶着徐天良的手腕慢慢的站起来,道:“走吧。” 徐天良见他要走路,自以为贴心的连忙把伞合上递给他。 哗啦一声,大雨再次兜头浇下。魏恒站在雨中,面无表情的看着徐天良递到自己手边的雨伞,适才缓和些许的脸色此时更不好看了。 魏恒看了看伞,又看了看站在暴雨中一脸无辜徐天良。一口窝心火堵在嗓子眼,堵的他十分不好受。 他又不是离不开这把伞,只是没了伞走的稍慢一些,徐天良从哪儿观察到他离开伞就不能走路?还是和邢朗一样把他当成没了伞就不能好好走两步的瘸子? 此时此刻,魏恒又复发了把他退给邢朗的念头。 眼看师父脸色越来越不好看,眼神越来越冷,似乎下一秒就要张口骂人,徐天良心里直哆嗦。 魏恒弯腰捡起一根木棍,徐天良眼睛一瞪,以为他要动手,连忙往前跳了一步。 魏恒朝天翻了一圈白眼,一言不发的拄着木棍走了。 徐天良后知后觉的撑开他留给自己的伞,小跑几步追上他。 魏恒歇的这一会儿,导致他们彻底和大部队走失。他们沿着搜寻队搜过的铁路线一路向东走,走着走着,魏恒忽然听到陆明宇的声音从徐天良的步话机里传出:“邢队,我们发现了曲小琴和两个孩子,在你的九点钟方向,在你的九点钟方向!” 随后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邢朗的声音传出:“看到了,你们都过去,快!” 魏恒也随之加快步伐,在拐过山坳后终于看到了百米外涌向 铁路上三道人影的几十名警察。 远远的,魏恒看到一个女人坐在铁轨上的背影,她怀里搂着两个孩子,一个七八岁的男孩,一个还被他抱在怀里的小女孩儿,只有两三岁大。 距离远,魏恒听不到现场的声音,却能看到现场的混乱。 女人坐在铁轨上不肯离开,和一名警察抢夺着自己的孩子,被不慎拉倒在地后,像是被人贩子抢夺了孩子的母亲般,哭嚎的痛彻心扉。 两个孩子被转移到铁路旁的空地上,几名警察连拖带抱的把曲小琴从铁轨上带离。 直到魏恒走近,才听到曲小琴瘫坐在泥地上,撕心裂肺的哭诉。 “我是杀人犯,我想去死又怎么了?你们谁有权力不让我死!” 邢朗扭住她的双手给她带上手铐,他被雨水泡的通红的双眼看起来尤为可怖,对曲小琴说:“你可以去死,但是你没有权力让你的孩子陪着你一起死!” 曲小琴俨然一副疯魔状,什么话都听不进,只拼命的躺在泥坑里挣扎着,哭喊着。 她的两个孩子坐在不远处,两三岁的女孩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滚在泥汤里叫妈妈。 邢朗把最小的女孩儿抱起来转手递给陆明宇,陆明宇把女孩儿接过去抱在怀里,解开雨衣遮住了她。女孩儿的哭声霎时弱了一些。 但魏恒却看到,被警察从铁轨上救下的那个七八岁男孩子从头到尾都睁着一双冷漠的眼睛,不挣扎,不哭喊,只是默默的看着母亲被戴上手铐。他的眼神静的诡异,在曲小琴奋力把手伸向他时,他甚至往后躲了躲,嘟着嘴,眼神里流出一丝厌恶。 一把伞遮在头顶,挡住了风雨。男孩下意识的抬头往上看去,看到一个年轻的男人蹲在他面前。 面对陌生人,男孩的眼神也丝毫不躲避,他看着魏恒,眼睛里无知,空洞,但却充满敌意。 魏恒微微皱着眉,看了他一会儿,轻声问:“害怕吗?” 男孩儿垂下眼,在地上摸了两颗石子拿在手里把玩,用不适合他这个年龄的冷漠的嗓音说:“不怕。” “……妈妈把你带上铁轨,你也不怕?” 男孩儿玩着石子,道:“有什么好怕的,我才不会真的陪她死。” 魏恒眉间郁色更深:“那你为什么不反抗?” 男孩嘟起的嘴巴抿出一个可爱的弧度,但他说出的话却让人毛骨悚然:“我骗她而已,当火车来了,我就自己跑了。让她和妹妹两个人去死吧。” 魏恒觉得心里有什么地方被轻轻的刺痛,又问:“你想让你妈妈和妹妹去死?” 男孩点头,即天真又残忍道:“她早就该死了,我爸说的。” “你爸爸在哪儿?” 男孩歪着头想了想,又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说:“也死了,在家里。” “怎么死的?” 男孩儿停止把玩手里的石子,他抬起手,比出‘枪’的手势,然后眯起眼睛瞄准趴在地上的母亲的头部‘砰’的一声,开了一枪。 父亲的惨死,和母亲的试图自杀,都没能激起这名小小少年的情感涟漪。至于他的那个小妹妹,更加不能。被陆明宇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一直哭,男孩儿忽然跳起来,对着妹妹吼道:“哭哭哭哭哭!你们女人烦死了!” 男孩儿愤怒的要冲过去扑打他的妹妹,他还未接近陆明宇就被邢朗揪住衣领,像只鸡仔似的被邢朗拎了起来。 邢朗看着男孩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竟然在他脸上看到了苗龙在警局殴打妻子时,和他已死去的父亲如出一辙的神情。而眼前这位苗龙的后代比之父亲,更多几分冷漠无情和不知名的仇恨。 这个孩子更加无所惧怕,更加不服管教,眼中彭拜着对所有人的仇视,和敌意。 武警开过来一辆警车,邢朗把曲小琴和男孩儿都送上警车。 魏恒站起身,看着男孩儿隐在车窗后,略有些新奇,左右张望的侧影。 “你不是想知道,具有反社会人格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吗” 魏恒忽然道。 徐天良看了看周围,才确定他是在和自己说话,忙问:“什么样的人?” 魏恒看着坐在警车里,肆意欢笑男孩儿,低低叹了口气,道:“他就是。” 徐天良循着他的目光一看,看到车里的男孩儿跪在座椅上,面朝车窗,伸出双手比作两把手枪,眯着眼睛好像在瞄准般,冲着窗外的警察开枪。 徐天良心里一惊,竟浑身发冷。好像男孩儿的双手变成了两杆枪口,从枪口里射出无数颗子弹,而倒在他的枪口下的,是无数具淌满鲜血的尸体。 《人间失守》正文 第25章 人间四劫【1】 从鹿湾嘴回来,魏恒就病了,高烧三十九度七,烧的他差点死过去。 放魏恒回家养病时,邢朗还安慰他,说不怨魏老师你底子弱,他手底下两个糙老爷们也发烧了,鼻涕眼泪流了一箩筐,情况跟魏老师你差不多。 邢朗说话自来如此,两面带刺。就算是好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不怎么好听。魏恒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真心实意的劝自己好生养病,只知道邢朗把他区别于其他的‘糙老爷们’,这又是什么意思。他暂时想不通。 回到家吃了药躺在床上发汗的时候,魏恒一时睡不着,模模糊糊的意识开始乱飘,不知不觉就飘到了邢朗身上。他想,或许邢朗也并非那么不可捉摸,的话也没有那么多层意思。是他太过小题大做太过草木皆兵也未可知。 最终思考的结果掉在一团浆糊里,随着铺天盖地的困意不知所踪。他在临睡前唯一的意识是;真是有病,竟然琢磨邢朗琢磨了大半宿。 没睡几个小时,手机铃声在凌晨四五点把他叫醒,他掀开结了痂般的眼皮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邢朗。 魏恒接通了,瓮声瓮气的问邢朗有什么事儿,邢朗问他吃药没有,他现在回家,可以顺路帮他带点药。 或许吧,邢朗是出于好意。但是魏恒大半夜被吵醒就为了回答邻居一句是否吃过药,这让他心里很窝火,但是又不能发作,不然显得自己不知好歹。于是魏恒保持冷静说了句:“吃了,谢谢。”然后挂断电话,关机,把手机塞到了枕头底下。 不知又过了多久,魏恒迷迷糊糊的听到似乎有人在敲门,但是他闷头苦睡,没搭理。还好敲门声持续的时间不久,很快就归于平静。 第二天,魏恒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发现芜津的风雨终于停了。窗外是碧紫蓝天。 一觉醒来,他出了好几层热汗,感觉浑身轻了二两肉。头晕目眩头重脚轻的症状也大大减轻,貌似即可康复了。 魏恒拖着略有些虚浮的步子去浴室洗澡,洗完猛然想起昨天邢朗好像给他打了个电话,然后又来敲门。出于‘人情’考虑,魏恒觉得自己有必要回访。 他简单吹了吹头发,把睡袍领口拉紧了些,出门走到隔壁508门前,敲了敲门。 没人应他,他以为邢朗还在睡睡,于是又敲了敲门。没把邢朗叫出来,倒是把对面的一对老夫妻惊动了。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推开门,说:“小邢上班了,七点多就出门了。” 老太太牙齿差不多掉光了,发音不清晰,魏恒险些把‘小邢’听做‘小星’。 “哦,谢谢。” 魏恒说,然后往自己家走。路上想着,昨天邢朗给他打电话是在凌晨五点多,那邢朗回到家应该在五点半左右。第二天竟然七点多就出门了,那就说明邢朗压根没睡,充其量只洗了个澡,换了身衣服,或许抽出几分钟时间还刮了个胡子。 胡思乱想着回到自己家门口,魏恒才发现门把上挂着一个塑料袋,袋子里装着几盒药,分别是布洛芬,阿莫西林和头孢,甚至还有一盒维C胶囊。 魏恒盯着这几盒药看了一会儿才把袋子从门把上取下来,然后提溜着袋子进屋了。 把药放在茶几上,魏恒往沙发上一坐,开始琢磨邢朗在药里下药药死他的概率有多大。思来想去,越想越乱,只好眼不看为净,把药远远的扔到沙发一角。然后躺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给徐天良拨了个电话。 昨天他离开警局时交代徐天良,有什么进展及时通知他。一个夜晚一个白天过去了,这小子还没动静,不是太忙忘记了,就是偷闲疏忽了。 电话一接通,他就知道原因是前者。 不知道徐天良在哪儿,背景音乱糟糟的,说话的口吻也急匆匆的。 他问曲小琴的案子进展,徐天良说:“曲小琴认罪了,邢队昨天晚上拿下她的口供。今天下午看守所就来带人了。”说着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早上七点多邢队就因为徐苏苏自杀的事去监察委接受调查,才回来不久。好像是刘淑萍受伤很严重,没法出庭。邢队一直在发火,刚才开会的时候摔了两个杯子。师父,要是他不叫你回来帮忙,你就在家好好养病吧,一般他发脾气我们能躲就躲。现在三个嫌疑人死了一个,另外两个都上不了庭,死者家属闹腾的不得安宁。监察委也不肯轻易罢休,非得让他接受调查。他现在被三方责任人堵的焦头烂额,见人就发脾气。你最好躲一躲。” 不等魏恒有所回应,徐天良忽然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道:“邢邢邢邢队队叫我了,我得过去了。” 魏恒把手机放下,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发了一会儿怔。 现在他几乎可以断定,邢朗在那几盒药里下药想把他药死的概率非常之大。 为了不上赶着找死,魏恒抓起手机给徐天良发了条短信——如果他让你叫我回去,你就说我病重,进医院了。 徐天良很快回复他——交给我吧。 魏恒顿时觉得,小徒弟还挺孝顺他。 躺在沙发上歇了一会儿,魏恒又拨出去一通电话,“你在哪儿?等我十分钟,马上下去。” 魏恒挂了电话,换身衣服,出门前给鹦鹉填满食物和水,带上钥匙出门了。 小区门口老地方,一辆黑色轿车停在路边,亮着右向转向灯。 魏恒刚走近,车门就从里面开了。魏恒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 “不是说不让我在你家门口露面吗?” 郑蔚澜笑问。 “邢朗不在。” 魏恒言简意赅道。 “靠,还得事事提防着他。” “他是兵,咱们是贼。不提防着他,提防着谁?” 郑蔚澜把车开上路,停了片刻,问:“你进去那么久,看到东西了?” 雨后初晴,一场秋雨一场寒。虽然阳光甚好,但是芜津已经实打实的迈入了深秋。 魏恒没几件外套,一件泡了水还没洗出来,一件染了血也没洗出来。此时他身上只有一件薄薄的灰色西装款连帽衫。坐在车里还能感觉到窗外的寒意。 魏恒把车窗上死,然后拢紧衣襟,抱着胳膊道:“还没有,我才进去几天,连接近档案室和物证室的机会都没有。” “是不是邢朗防着你?” 魏恒想了想,道:“应该不会,他最多不信任我。到目前为止他没有理由提防我。” 郑蔚澜犹豫片刻,略显心虚道:“跟你说件事儿。” “说。” “你不是跟我说,冯光最多拘留到昨晚凌晨吗?昨天晚上我在警局附近堵他。” 魏恒转头看他:“堵到了?” 郑蔚澜看他一眼,眼神飘忽:“差一点。” 魏恒皱眉:“说全乎了,差一点是什么意思?” 郑蔚澜叹口气,道:“我跟踪冯光的时候,发现有人也在跟踪我。” 魏恒神色一凛,冷声问:“谁?” 郑蔚澜看他一眼:“邢朗。” 魏恒目光沉沉的看着他:“他看到你了?” 郑蔚澜皱起眉,回忆着昨晚的遭遇,略有犹豫道:“应该没有,我带着口罩和帽子。巷子里很黑,如果不是我对他那张脸太熟悉,我也认不出他。” 想起昨晚跟踪冯光那一幕,郑蔚澜至今尚有些后怕。他低估了邢朗,更也低估了邢朗的狡猾。 凌晨四点,他躲在警局对面蹲到冯光从警局出来。虽然他没见过冯光,但是魏恒给他看过照片,所以他很轻易的认出了冯光。 他没有在警局附近动手,而是跟着冯光穿过两条街走进一条巷子。当时风雨已经停了,巷子里只点着两盏昏暗的路灯,静的只有流浪的猫狗不时跑过的声响。 为了不让冯光起疑心,郑蔚澜有意落后冯光几十米路程。准备摸排出冯光的住处。但是却在不经意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流浪狗的叫声。 他当即刹住脚步,警惕的竖起耳朵听取身后的动静。狗叫声很快消失,但他却不再敢轻举妄动。 把藏在袖子里的袖珍匕首滑至掌心,他回头往身后看去。结果就看到在距离他不到十几米的地方,站着一个男人。 即使夜色浓重,他也一眼认出了男人那双似是夜间捕猎的野兽般锐利明亮的眼睛,是邢朗。 邢朗见他回头,舌尖轻轻的舔过下唇,似是笑了一下。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不由分说当即便跑,一头扎进了黑暗的深巷。 狂奔了十几分钟,他才来得起歇口气回头张望,只见身后的巷子里黑影重重,只有建筑物和路灯的倒影,空无一人。但是他却听得到不知从何方传来的脚步声。或许是他听错了,或许是邢朗果真对他穷追不舍。直到他跑出巷子,坐进停在 一家饭店后门的车里,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事后郑蔚澜仔细回想昨夜看到邢朗的那一幕,竟有些怀疑自己是否看错了。但是一想起那双漆黑无边的眼睛,郑蔚澜仍旧心有余悸。 魏恒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才消减的头痛卷土重来,他按了按太阳穴,问:“昨晚几点钟?” “……不到五点。” 魏恒皱眉沉思,不到五点,那就说明邢朗是在发现郑蔚澜后,回家的路上给他打电话。此时魏恒不免开始怀疑邢朗给他打那通电话的用意,是在探听他在什么地方吗? 魏恒捂住额头,头疼的厉害。 郑蔚澜也知道这件事办的不利索,此时显得垂头丧气,忧虑重重。 魏恒从眼角处瞄他一眼,见他眉眼僵硬,眼神中留有余惊,便低低的哼笑了一声,道:“你不是说,你不怕他吗?” 郑蔚澜没搭腔,只把兜住下巴的口罩往上拉了拉,道:“你快点拿到卷子,咱们离那只老鬼远一点。”说着顿了顿,迟疑道:“我总有种感觉。” 魏恒问:“什么感觉?” 郑蔚澜看了看他,目光有些复杂:“你会栽在他手上。” 魏恒默了默,然后懒洋洋的笑了笑:“咒我?” 郑蔚澜摇摇头,不语。 前方到了律师事务所,郑蔚澜把车停在大楼前的停车场,从后座拿出一把雨伞递到魏恒面前,笑说:“拄着?” 魏恒斜眼瞪他。 郑蔚澜笑:“做戏做全套。” 魏恒用力从他手里夺过伞,率先走进写字楼。 在律师事务所待了大半天,期间他们见了两位刑辩律师。魏恒详细的咨询了法律对‘精神病人’的判罚,把祝玲的案件委托律师全权负责,最后和律师握手告别时,魏恒说了一句明话:“该用钱用钱,该用权用权。这个女人对我很重要,我只是想让她在法律的框架下,受到一个受害者应有的保护。” 走出写字楼已经接近傍晚,一道斜晖挂在城市腰线,天地间金黄一片。 郑蔚澜要把他送回去,魏恒说先去逛超市,家里冰箱已经空了好几天。 在超市里扫完货,他们两个来回搬了两次才把全部货物搬到后备箱。魏恒在搬最后一提罐装啤酒时,超市门口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手里的购物袋忽然裂开了,里面的水果滚了满地。 魏恒放下啤酒,和正好赶来的郑蔚澜一起蹲下帮妇人捡水果。 妇人衣着朴素,身材纤细,保养得当,脸颊和脖子偶有细纹。和善亲切的交谈中可见年轻时的风韵。 “谢谢侬啊,小伙子。” 魏恒帮她捡完水果,又从车里拿出一个新的购物袋在裂开的购物袋外包了一层,然后递到妇人手中,淡淡道:“不客气。” 也没同她告别,魏恒催促着着郑蔚澜驱车离开超市。 魏恒长了个心眼,只让郑蔚澜把他送到小区前的大路口,然后自己搭了一辆出租,用起步价的价格回到小区。好心的门卫大爷再次帮他把东西搬上楼,一杯茶也不喝的走了。 他把东西往冰箱安置的途中,一直留神听楼道里的动静,楼道里倒是一直人来人往,但是隔壁却始终安静。他即想探一探邢朗的口风,又怕打草惊蛇,结果纠结到凌晨一点多隔壁依旧没有丝毫动静。 魏恒给徐天良打了个电话,徐天良没心眼,经他一问,就说:“邢队去监察委了,估计得折腾到四五点。” 于是魏恒挂掉电话索性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也没有按照上班时间去警局。睡到自然醒才收拾一番出门上班。 他到警局的时候恰好刚赶上中午饭点,两桩大案告破,刑侦支队难得空闲下来。貌似让邢朗烦心的那些杂事也解决的差不多了,所以四楼警察办公室氛围难得的轻松热闹。 魏恒在三楼自己的办公室待了不到十分钟,已经听到从楼上传来三次笑声。不是被笑声吸引,而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在邢朗面前露一面,于是拄着雨伞又上楼了。 他才走到四楼,就见正对走廊的警察办公室门开着,里面坐着的一水儿的藏青色警服不知在聊什么,你一言我一语,有说有笑十分热闹。 沈青岚坐在会议桌上,双腿交叠着踩在椅子上,即潇洒又慵懒的模样,见魏恒沿着楼梯上来了,便抬眸对他轻轻一笑。 魏恒一进门,才发现队里的骨干基本都在,连邢朗都在长桌一端坐着。邢朗翘着双脚搭在桌角,转着手里的打火机,在听几个女警说话。 “师父。” 徐天良头一个发现他,站起来向他迎了两步。 魏恒不同任何人寒暄,只冲众人笑笑,径直朝徐天良走过去,在邢朗下方的一个空位上坐下。 坐在他对面的陆明宇好心关怀他:“魏老师病好了吗?” 魏恒礼貌的笑笑,说:“谢谢,已经好了。” 邢朗把打火机夹在指间转来转去,看着他的脸端详了两眼,问道:“吃药了?” 魏恒看他一眼:“嗯,吃了。” 邢朗笑了笑,随即把目光从魏恒身上移开,看着沈青岚说:“既然你们这么要好,那她的婚礼你肯定不能空着手去。我说的可不是份子钱。” 沈青岚抱着胳膊,眯着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嗯?” 邢朗道:“把我们大陆带去吧,当手包挎着。” 忽然被点名的陆明宇抬起头看了邢朗一眼,然后低头继续看手机,权当没听到。 沈青岚看了陆明宇一眼,对邢朗笑说:“我挎着你。” 邢朗啧了一声,停止翻转打火机,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笑道:“我这款太贵了,你挎不起。” 沈青岚瞪他一眼,不屑道:“德性。” 魏恒听了两句,听出沈青岚貌似要参加谁的婚礼。那么桌子中间摆的一盒巧克力,和一份精美的请柬,就是婚礼的邀请帖了。 徐天良见他看着桌子中间的巧克力,以为他想吃,于是连盒子都给他了端过来,说:“喜糖,师父你尝尝。” 魏恒拿出一颗,剥着糖纸随口问道:“谁的喜糖?” 沈青岚接过话,不无感慨道:“我大学同学,也是我好朋友。不日将和她的梦中情人完婚。” 说着,她把请柬扔给魏恒,魏恒抬手接住,打开一看,找到新郎和新娘的名字——周渠良,乔师师。 作者有话要说:乔师师和周渠良是【死无罪证】中的角色。 《人间失守》正文 第26章 人间四劫【2】 这两个名字,魏恒都是头一次见。但是听沈青岚刚才的口吻中似乎充满了艳羡,于是他小声问徐天良:“嫁的好吗?” 徐天良忙点头:“好,特别好。” 沈青岚也听到了,叹道:“何止是好,简直是太好了。”说完转头看着魏恒问:“你不是在银江上大学吗?没听过周渠良?他是银江市数一数二的企业家。” 徐天良接话:“岚岚姐,你忘了,还有一个贺丞呢。” 沈青岚歪着脑袋想了想,摆摆手,道:“他不算,他是太子爷,富二代。” 魏恒依旧不知道他们说的都是谁,但是又不能坦言自己没听说过这两人,于是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魏恒装的很好,但是被邢朗一眼看穿。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心中有些疑虑,忽然对魏恒说:“银江市局刑侦队的队长叫楚行云,听说过没有?” 魏恒看着邢朗,也在邢朗眼神中捕捉到一丝不明显的猜疑,他笑道:“这个人我倒是听说过。” 不能继续装糊涂,也不能说自己不知道。论起来,他在银江读书的时候正是这位刑侦队长在银江闹的最凶的时候。 “他怎么了” 魏恒明知故问。 邢朗懒散的往后靠进椅背,目光平静的看着他,眼睛里的猜疑沉入了大海般了无踪迹,看似只是在闲聊:“没什么,你不是对我们这行有兴趣吗?那你应该听过他办的那几件案子。” 陆明宇碰到了自己感兴趣的话题,看着手机笑道:“只要在政法圈里混,应该都听说过他。” 徐天良问:“什么意思啊宇哥?” 沈青岚扣着自己圆润的指甲,慢悠悠道:“银江市两位高官的落马案都是他办的。覃厅长,江行长,他们出事的时候你不知道?” 徐天良摇头:“他很了不起吗?” 邢朗又开始转动打火机,闻言挑起了唇角,眉头却拧到了一起,神色有些复杂道:“了不起?一个执法工作者,而且是干刑侦的,只有手段,有背景,敢做敢拼不怕死,就可以很了不起。不过他把那么多人拉下水,没见刑侦局对他嘉奖通报,也没见老百姓给他送锦旗,现在更是被变相的沉到了市局,不上不下的悬在正科级,没人敢用他,也没人敢动他。你还认为他很了不起吗?” 徐天良被他问住了,一时不知该怎么答。 魏恒当然听的出来邢朗是在故意难为他的小徒弟,从徐天良身上寻开心。于是用肘子轻轻的碰了碰徐天良,低声道:“别理他。” 邢朗自然捕捉到了他们间的小动作,只笑了笑,道:“怎么还犹豫了?他就是很了不起啊。不过他最了不起的地方是他的背景。” 魏恒也有了兴趣,看着邢朗,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他有什么背景?” 徐天良好奇的问道。 邢朗抱着胳膊故作神秘的想了想,而后扫了魏恒一眼,道:“这么说吧,楚行云这个人死不了。就算他和那些高官们硬碰硬的正面刚,他都死不了。因为没人敢把他弄死,他的后台硬得非比寻常。” 魏恒禁不住追问:“后台?他的后台是谁?” 邢朗瞅着他,嘴角撇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道:“下次再告诉你。” 陆明宇似是想到了什么,看着手机屏幕出了一阵子神,摇头笑道:“咱们比不了。” 他抬起头,恰好和沈青岚投来的视线相接。随后两人又同时移开目光,面上俱是风平浪静。 邢朗也由衷感慨:“是啊,比不了。” 说完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然后散了两根烟给陆明宇和魏恒。 沈青岚忽然‘嗯’?了一声,停止扣自己的手指甲,转头看着邢朗问:“他结婚了吗?” 邢朗反问:“谁?楚行云?” 沈青岚点点头,疑惑道:“这么多年,他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前两年师师还托我给他介绍对象,现在反倒不言不语了。” 邢朗又笑了,仰头看了一会儿顶上天花板,然后垂眸看了一眼魏恒。那黏黏糊糊的眼神儿把魏恒看的浑身不自在,魏恒拖动屁股底下的椅子离他远了点。 邢朗道:“你就别操心他了,估计是落谁手里了。你还是好好想想,参加你好朋友的婚礼应该挎哪一款手包吧。” 听着闲聊了一会儿,魏恒寻了个邢朗不和任何人搭话的空档,又拖着椅子往他身边凑了凑,自然而然的问道:“你把冯光放了?” 邢朗在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道:“嗯,放了。”说着抬眼看他:“怎么?你还有事?” 邢朗把胳膊支在桌子上撑着脸,有意无意的也向他凑近,又一步的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离得近了,魏恒才看到他双眼瞳孔中那一片灰白色,冷冰冰的,颇不近人情。 魏恒垂眸避开他的目光,一脸平静道:“没事,我以为他会向你吐出点别的什么。” 邢朗不声不响的盯着他琢磨了一会儿,然后笑问:“比如呢?” 魏恒看向他,扯开唇角,讪笑:“我怎么知道。” 或许邢朗习惯了装神弄鬼,或许邢朗从来都是这么神秘莫测。总之魏恒此时在他面前感到没有丝毫安全感。好像他的心事在邢朗面前全都无所遁形,邢朗早已看透了他,而邢朗不说破的原因只是想像此刻一样,逗弄戏耍他。 魏恒沉下脸,悄悄的捏紧了手里的巧克力,险些把巧克力捏碎。 邢朗的目光从他脸上慢悠的往下移动,落在他带着一双黑手套的手上,忽然伸手过去掰动魏恒的手指,把魏恒捏在手里的半颗巧克力拿了出来。 邢朗慢条斯理的解着包装纸,道:“他的确跟我说了点别的东西。” 魏恒定了定心,决定涉险多问一句:“什么?” 邢朗把半颗巧克力放进嘴里,抬脸冲他一笑:“你猜。” 魏恒:…… 他想起身走人,刚一站起来就被邢朗拽住胳膊。 “诶诶诶,开个玩笑而已,坐下坐下。” 他被邢朗拉住胳膊强拽到椅子上坐好,魏恒扯回自己的胳膊,留给邢朗一个冷冰冰的侧脸。 邢朗看着他的侧脸,话音依旧低沉且神秘,用只能让他听到的音量道:“冯光给了我一条银江市718灭门案的线索。” 魏恒转头看着他,看似不为所动,实则心绪涌动。 银江718灭门案?难道冯光真的和银江方面有关? 邢朗点到即止,只吐露这一句,随后无视他追问的眼神。不动声色的换了个话题:“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 魏恒心中一紧:“什么事?” 邢朗把漂亮的金色糖纸撕成粉末,一点点洒在烟灰缸里:“冯光的身份不做好,我怀疑他和芜津的贩毒网有关系。如果他真的有一些同伙,他被带到警局接受调查,肯定会被那些人误认为他落网了,那么想把他灭口自保的人也不在少数。昨天晚上我释放冯光,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人对他下手,结果,还真被我逮着一个。” 最后一缕金末洒进烟灰缸,邢朗慢悠悠的捻摩着沾到指腹的金粉。 魏恒看着盖在烟灰上的一层金色碎片,捕捉到从纸堆上升起的几缕青烟,定了定神,问:“谁?” 邢朗把烟头也扔进烟灰缸,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暗沉,漆黑,像无边的黑夜,“没看到脸,但是我想,应该是我的一个老熟人。” 老熟人…… 魏恒抿了抿干燥发白的下唇,顶着重重重压,不露山水的笑道:“是吗。” 谈话到此为止,他没有继续追问,邢朗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魏恒本来以为是他在试探邢朗,结果到头来才发觉,或许从始至终,都是邢朗在试探他。 但是为什么?目前为止,邢朗并没有理由怀疑他。 面前忽然飘起一片灰尘粉末,呛得魏恒连忙捂住鼻子低咳了两声,皱眉道:“你干什么。” 原来是邢朗往烟灰缸里倒了一些水,瞬间烟尘乱飞。波及范围只有离他最近的魏恒和陆明宇,陆明宇跑开了,只剩魏恒一个坐在原位忍受呛鼻的烟灰。 邢朗挥散面前的烟灰,也咳了一声,道:“哎,我担心它烧起来嘛。” 魏恒白他一眼,把烟灰缸拿起来递给徐天良:“放在窗台。” 徐天良把烟灰缸放在窗台上,顺着窗外往楼下一看,喜道:“邢队,阿姨来了。” 邢朗还在拿着文件扇烟灰,闻言瞅了他一眼:“带东西了吗?” “好多呢。” 邢朗把文件扔在桌子上,叹了口气,无奈道:“下去两个人,帮我们家老太太提东西。” 《人间失守》正文 第27章 人间四劫【3】 老太太? 邢朗口中的老太太,应该是上次他们在音速酒吧后门蹲守冯光时,邢朗说起过的,他的母亲。 虽然有些不礼貌,但是魏恒还是有些好奇能生养出邢朗这只大妖的女性,到底是何方圣人。 一向冷清的沈青岚和徐天良一起下楼接迎,底下喧闹了一阵子,不多时沈青岚挽着一个体态年轻纤瘦,面颊洁白丰盈的妇人上楼来了。魏恒一看到她,就觉得有些眼熟,不是对她的脸眼熟,而是对她那周身温柔亲切的气质有些熟悉。 这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体态保持的年轻又苗条,好像青春的时光在她眼角眉梢的皱纹中滞留了一般,这么好的状态着实不多见。 “唐阿姨。” “唐阿姨来了。” “热不热啊唐阿姨。” 这位唐阿姨一露面,办公室里的刑警们都轻车熟路的站起身和她打招呼,脸上揣着毫无嫌隙和隔阂的笑容,态度相当亲热。可见这位唐阿姨早已成了支队的常客。 “路上不好走呐,街道上两三步一堵,到处都有工人疏通下水道。” 唐阿姨捶了锤后腰,在沈青岚的搀扶下坐在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 徐天良和秦放也进来了,两人各提着两袋子点心。徐天良还提着两个保温桶的汤,坠的他腰板差点直不起来,一进门就嚷着让人把保温桶接过去。 远远坐在长桌一端的邢朗见状,无奈道:“说了多少次都不听,下次不要再送汤过来了。我们单位附近又不是没有饭馆儿,不差那一两口。您提那两桶汤跟背了两桶水差不多重,仔细闪着腰。” 唐阿姨瞪他:“侬说撒子?我的腰好着咧。” 邢朗又开始转打火机,也学做她的口音,吊儿郎当道:“好着咧好着咧,前两天下雨吵腰疼的似不似侬啊?” 秦放把大兜小兜往桌上一放,气喘吁吁的指了邢朗一下,说:“不要跟我舅妈吵。”又道:“舅妈,您尽管来,来了尽管带汤。来之前给我打个电话,我让助理去接您。” 唐阿姨欣慰的抱了秦放一下:“还是我的放放好哦。” 邢朗讪讪一笑,拔高声调悠悠道:“秦主任好大的官威。” 秦放冲他比出小拇指,大拇指又掐着小拇指第一个指关节,说:“还行吧,大概就是邢队长的这么一点儿。” 秦放刚冲他表哥挑衅完,就被他舅妈朝屁股上扇了一巴掌。 “侬说撒子嘞?什么邢队长啊?哪能这样子叫你表哥!哎呦呦,真是造孽哦造孽哦!他就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不要挂在嘴上嘛!” 秦放往自己嘴巴上轻轻的给了一下:“哎,瞧我又给忘了,以后坚决不给他加敬称!” 唐阿姨还不放心,扭头环视办公室一周,郑重其事苦口婆心对众人道:“还有你们哦,不要叫他邢队长。叫名字就好了嘛,或者像我们家人一样叫他朗朗也可以嘛。” 邢朗:…… 众人早已习惯,只点头,不言语。个别人还在挤眉弄眼的偷瞄邢朗。 沈青岚端了一杯茶放在唐阿姨面前,就势在她身边坐下,打开一个装点心的袋子,口吻平平,自然而然道:“阿姨,全都是给朗朗带的?有我们的份儿吗?” 警员们如何瓜分点心,魏恒已经没有心思看,他所有的好奇心已经被唐阿姨自爆的邢朗小名儿揪住了。 朗朗。 魏恒拖着下巴自己瞎琢磨,虽然‘朗’只有一个发音,但是唐阿姨自带口音。她口中的‘朗朗’第一个念三声,第二个念一声。听来不仅朗朗上口,也是很萌。 由于邢朗和朗朗反差甚大,初次听闻其小名的魏恒很想笑。他暗里偷瞄邢朗一眼,见邢朗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正在垂着眼睛按手机。魏恒抬起左手挡住自己的脸,低声问徐天良:“唐阿姨为什么不让你们管邢朗叫邢队长?” 徐天良偷偷摸摸的说:“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因为邢队身体不大好。” 魏恒一默,不禁又偷瞄了邢朗一眼。心道小徒弟不是在诓他,就是在胡扯。邢朗身体不好?徐天良那只眼睛的分辨率不行,看出邢朗身体不好?他怎么觉得邢朗属于不喝‘三碗不过岗’都能撸起袖子上山打虎的类型。 再说了,就算邢朗身体不好,那和他妈不让人叫他官职有什么关系? 徐天良见师父轻飘飘,冷冰冰的瞅着他,脸上似笑似不笑,明显是对他的答案不太满意,于是连忙补充道:“是是是是邢队小时候身体不大好。” 此时沈青岚正在分点心,刚好分到他们这边儿的时候听到徐天良在说八卦。她这才想起他们队里还有一个不知道‘不能管邢队叫邢队,只能管邢队叫朗朗’的渊源的,一个女人闲来无事喜欢摆弄两句无污染无公害的闲话的心理促使她把徐天良赶走,坐在魏恒身边,抬起胳膊搭在桌上,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道:“我来给你解释解释。” 魏恒:…… 其实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但是沈青岚貌似很乐衷此道,已经把他当成了科普对象。于是他只好点点头,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经沈青岚三言两语一解释,魏恒才知道其中的缘由。 简言之,邢朗从生下来就命途多舛,不仅早产,还险些早夭。邢朗不到三岁的那年生了一场大病,眼看即将药石无医了,唐阿姨病急乱投医,央了一位云游的和尚给他看病。和尚也没卖一些香灰搓的泥丸,只布了一个简单的法阵,告诉家里人要一直叫邢朗的名字,还可从小鬼儿手中把他叫回来。家里人就不眠不休的叫了‘邢朗’三天三夜,第四天鸡叫三更天时,邢朗果真醒了。 自那以后,唐阿姨在家里立下一个规矩,无论是长辈还是晚辈,近亲还是外戚,一律叫邢朗的名字。为的是好养活,多活命。包括邢朗上面的姐姐,下面的妹妹,都得直呼其名。不然被唐阿姨发现了,要被鸡毛掸子打手心。 魏恒听着听着,听出一个问题。 “邢队长还有一个妹妹?” 他问。 沈青岚点头,打开一盒芋头酥:“他有个姐姐,有个妹妹。” 魏恒不知道邢朗上的是少数民族户籍,还是汉族户籍。就算是少数民族户籍,也充其量允许生二胎。他家里怎么三个孩子? 关系到家庭私密问题,魏恒没有把自己的疑问宣之于口。但是沈青岚却看出来了,把掰了一半的芋头酥递给他,再次压低了声音道:“他家是重组家庭。” 魏恒眨眨眼,似解,似不解。 此时邢朗已经脱离了喧闹的众人,远远的靠在窗台前讲电话。 沈青岚看了一眼邢朗平整严肃的侧脸,又道:“唐阿姨算是他继母。他家里的大姐是唐阿姨和前夫的女儿,三妹是他父亲和唐阿姨的女儿。” 魏恒只捕捉到一个重点,‘继母’,那就是说邢朗的亲生母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落在沈青岚脸上的目光微微抛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始终无话。 “邢队的亲生母亲姓江,江阿姨在生下他的第十天就去世了,当时他爸还在军队服役,守在医院照顾江阿姨的只有唐阿姨一个人。江阿姨和唐阿姨是很要好的朋友。江阿姨临死前把他托付给唐阿姨,唐阿姨就尽心尽力的照顾他,生怕没把他照顾好,没法儿向江阿姨交代,待他比亲生的女儿还亲。当时唐阿姨已经和前夫离婚了,带着女儿生活,后来又添了一个邢朗。不久后邢朗他爹退役回家,他爹可怜唐阿姨带着女儿生活不易,唐阿姨可怜他爹带着儿子生活不易,两人就互相帮衬,一来二去的,有了感情。等邢朗稍大一些,就登记结婚了。” 魏恒不禁看了一眼正在为两个女警员讲解怎么煲汤的女人:“邢队长知情吗?” 沈青岚道:“知情,从他记事起。唐阿姨就不停的告诉他,他的亲生母亲是谁,是怎么死的,让他不要忘记亲生母亲。她还不让邢朗叫她妈,到现在邢朗都只叫她阿姨。他们家里还摆着江阿姨的灵位。” 魏恒还在心不在焉的走神中,忽听唐阿姨朝这边道:“岚岚,你旁边那个小伙子我怎么没见过呀?” 沈青岚抬起纤手轻轻的搭在魏恒左肩,回眸一笑:“阿姨,这位是魏老师,是不是很帅?” 唐阿姨笑起来如沐春风般温暖,看着魏恒细细的端详了一阵子,连连点头,笑道:“哎呦,这孩子俊的勒,像是明星一样哦。” 魏恒对上她温水一般的眼眸,不知该如何应对这份突如其来的善意的夸奖般,只礼貌的笑了笑,然后垂下眸子避开左右人看过来的目光。 “叫什么名字?” 唐阿姨问道。 魏恒说了自己的名字,但是音量太低。不足以被对方听到,于是沈青岚又代他重复:“叫魏恒,是新来的顾问,和咱们朗朗是搭档。” 魏恒听着沈青岚毫无顾忌的叫着邢朗小名,而其他人则是碍于唐阿姨的在场,都拒绝和邢朗交流以避免直呼其名讳,更别说叫他小名了。想来沈青岚和邢朗的关系比之其他人,要深厚密切的多。 沈青岚面对唐阿姨也像个小女孩儿般调皮,手搭在魏恒肩上,又轻轻的朝他身上一靠,道:“阿姨,您再给我介绍对象就按照魏老师这样的给我找,我不要有钱有势的,反正在有钱有势也不如我们家有钱有势,我就想要魏老师这样的。” 唐阿姨极其宠爱的瞪她一眼:“长成这样子的咋子好找哦,上次阿姨给你介绍的大老板你见都不见一面。” “那土豪我不要,我要高端知识分子,像魏老师这样。” “没有的,没有的。小魏这样的不好找,你也不要找太好看的。光长得好看也不行啊。” 此时邢朗讲完了电话,无缝衔接的投入了他们这边的聊天大业当中,揣起手机道:“老太太,您这话偏颇了,我们魏老师可是才貌双全。” 说着在魏恒身旁站住,转身倚在桌边,抱着胳膊低下头冲魏恒挑眉一笑。 魏恒看他一眼,掩饰什么似的掏出了手机摆弄,谁的话都没接。 徐天良不遗余力的吹捧他师父,也道:“没错,我师父一级聪明!他什么都懂,特别厉害!” 秦放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向魏恒表心意的好机会,也见竿爬的把魏恒夸了几句。不可避免的引起了在场几个多多少少对魏恒怀有倾慕之心的女警员的共鸣。 魏恒越听越不好意思,头垂的越来越低,耳根隐隐发红。 邢朗把魏恒此时的神态看在眼里,从他的角度俯视看去,看到魏恒低着头,一头微卷的长发被极其随意的用一根黑色发圈扎在脑后,只有两缕额发贴着他的脸侧垂下,露出了线条漂亮的耳垂和脖子。因为此时魏恒低着头,所以看不到眉眼,只看到他的唇角浅浅的向上翘着,不露喜也不露怒。望之神秘。 邢朗弯下腰,附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听到了吗?魏老师人见人爱,有价无市。” 魏恒按着手机一顿,悠悠抬起一双波澜不惊的眸子,八风不动的看着他。默然和他对视片刻,唇角稍稍向上一提,似喜似不喜的瞪他一眼,扭过脸不再看他。 邢朗愣了一下,只觉得魏恒刚才斜过来的那一眼横波,真是**…… 像是一只野猫扑在胸口狠挠,邢朗忽然间心痒的厉害,他看着魏恒,心道一个大男人长的勾人也就算了,一挑眉一弄眼竟也能这么勾人,就像对着镜子练习了千八百遍似的。 有了前车之鉴,魏恒避免再次被邢朗调戏,索性扭过头,指给他留了一个后脑勺,关注于听沈青岚和唐阿姨聊天。殊不知邢朗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没移开过。 唐阿姨又说起上次给她介绍的开连锁餐饮店的黄老板,引起沈青岚好一阵反感。 沈青岚挥了挥手,把魏恒当做靠枕似的往魏恒身上一斜,道:“光看他给我发过来的照片就够了,什么年代了,脖子里挂着手腕粗的金链子还带着墨镜抽雪茄。我们前不久抓到的走私犯就他这样。这人什么意思?明知道我是警察还在我眼前扮黑社会,对我的职业有意见还是喜欢角色扮演?难道我白天上班和黑社会作对,晚上回家陪黑社会睡觉?精神分裂吧我。” 沈青岚说起话来一向犀利,犀利起来往往言语无忌。她这话说的在场人全都笑了,也包括魏恒。 魏恒许久没听到有人拿自己开这么清新脱俗的玩笑,一时没绷住,笑了出来。 邢朗自己都没察觉他正像个偷窥狂般牢牢的盯着魏恒,魏恒躲着他,给他留了个死角,他还特意换了个了个角度继续盯着魏恒。 魏恒行事总是谨慎稳重,冷言少语。暗藏着诸多心事的模样。他平时无论对谁笑,都是点到即止,礼貌疏离。像现在这样没有杂念,没有杂质,只是被逗乐了,简简单单的笑一笑。邢朗还是第一次看到。 他觉得魏恒笑起来很好看,像是从云间泄下的一缕春光,明亮动人。 在谁都察觉的情况下,邢朗走到魏恒身边,抬手轻轻的按在魏恒的肩上,低声道:“到我办公室来。” 说完走出了热闹的警察办公室。 邢朗的声音此时有些过于低沉,直到他出去了,魏恒才捕捉到他留在自己耳边的余音,迟了一会儿才拿起靠在桌边的雨伞,也走了出去。 队长办公室门大开着,魏恒站在门口意思性的扣了扣房门,然后走进去反手把门关上。 “有事?” 魏恒双手拄着雨伞在邢朗办公桌前站定。 邢朗像是烟瘾犯了似的,二话没说先摸出烟盒点了根烟,然后抬起双脚架在桌角,垂着眼睛沉默无话。 魏恒也不着急,站在他桌前等了一会儿。直到半根烟下去了,邢朗才从冥想中回过神来似的,拉开抽屉拿出一份文件扔到桌子对面,道:“签字。” 魏恒翻开一看,见是自己的聘书。这份聘书一直被邢朗压在手里,或许是因为邢朗不信任他的业务能力,邢朗把聘书一直压到今天,直到现在才让他签字。 其实签字只是一个仪式,代表着邢朗从今天开始正式接受了他,也接纳他成为西港区刑侦支队的的一员。 想起前不久,邢朗对他说‘我有权利开除你’。魏恒还以为自己的‘实习期’要被无限延长,或者邢朗会让他直接滚蛋,唯独没想到邢朗会在今天让他在聘书上签字。 “怎么?不想干了?” 邢朗捏着烟,看着他笑问。 魏恒没有说话,拿起笔写上自己的名字,然后把聘书递还给他:“谢谢。” “谢我什么?” 魏恒看他一眼,淡淡道:“谢谢你愿意信任我。” 邢朗捏着烟头在指腹间转来转去,沉默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朝他伸出右手,道:“今后,合作愉快。” 魏恒不禁再次看向他,迟了些许才握住他的手:“嗯。” 邢朗看了看他手上的黑手套,打趣似的道:“你的洁癖严重到连和人握手都不愿意吗?但是我看你翻动尸体从来没犹豫过。还是在你心里,活人还比不上一具尸体?” 魏恒抽回自己的手,左手轻轻的盖住右手,生硬的岔开话题:“没其他事的话,我出去了。”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听到邢朗又道:“明天我出差。” 魏恒停住脚步,回身看他,等他下文。 邢朗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看着他一笑:“到我回来为止,队里的工作由你主持。” 魏恒眼睛一睁,愣住了。 邢朗站起身,从办公桌后绕出来,抱着胳膊倚在桌边,看着他说:“冯光给了一条线索,我得再去一趟银江。或许还能把芜津灭门案的线索引出来。” “……芜津?” 邢朗点头:“两桩灭门案发生的时间太相近了,并且杀人方式也相同,我们都怀疑可能同一个人做的。” 虽然他没有点名,但是魏恒听的出,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和银江市的那位刑侦队长。 魏恒心猛跳的两下,佯装平静道:“或许我能帮上忙。” 他看着邢朗,拼命的压制住眼神中迫切希望看到芜津灭门案卷的神光。 邢朗翘着唇角,但却没有表情的看着他,泛着一片的冷色灰白的眼睛依旧深的像两口黑井,让人难以分辨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等我回来,跟你好好聊聊。” 忐忑不安的等了许久,才等到他这句话,虽然他没有明说‘聊什么’。 魏恒适可而止,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垂眸犹豫了片刻,看着他不确定的问:“你刚才说,让我主持队里的工作?” “明天我开会的时候会正式通知,队里的骨干你基本也都认识了,现在他们都认可你,要调遣他们也容易。别有压力。” 魏恒往楼下示意了一眼:“你是不是忘了王副队,你不在,队里的事应该……” 邢朗皱眉,抬手打断他,讪讪一笑:“非让我说难听的话?” 魏恒眉毛一挑,懂了,于是不再提王副队,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邢朗拨拨头发:“没准儿,几天,或几个星期,不一定。看银江那边的进度了。”说着冲他眨眨眼:“想我了就给我打电话,我的手机二十四小时为你开机。” 魏恒很无语的看他一眼,心道他这是把正事聊尽了,又开始胡扯。于是向他摆摆手,又往门口走。 在他拉开办公室房门的时候,又听到邢朗在背后叫他。 “魏老师。” 魏恒回头看他,眼神已经开始不耐烦了。 邢朗笑问:“有男朋友吗?” 魏恒脸上一沉,默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又提起万分的警惕,反问:“怎么了?” 邢朗笑着又问:“有吗?” “……有。” 邢朗挑了挑眉,看着他慢悠悠的点了点头,道:“那你可得把你男朋友冷落几天,光看我这个一把手至今单身就知道咱们这儿有多忙了。我不在这几天你就是一把手,尽量别在主持工作的这几天里太分心。” 魏恒只觉得他这话说的乱七八糟,东拼西凑,毫无逻辑。但是和他谈论起‘男朋友’话题,更是怪异。于是只草草点头,应了一声:“我明白。”随后就出去了。 等到办公室门一关,邢朗霎时就拧紧了眉。 管他有没有男朋友干什么?老子可是直的。 想到这儿,邢朗看着地板郑重的点了点头,似乎是在肯定自己。 对,我是直的,笔直! 《人间失守》正文 第28章 人间四劫【4】 十月十三号,凌晨四点,精神外科医院的一名护士和同事交接晚班,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了医院宿舍。 往常的此时,老旧的宿舍楼总是漆黑,且沉静。因工作性质较为高强度,所以几乎每个回到宿舍的工作人员都会在一个小时之内上床休息,很少有人和同事挤在一间房里聊天说笑。 今夜如常,整栋楼几乎都睡了,只有个别窗口冒着黯淡的灯光。 女护士一手托着自己沾满酒精味的工作服,一手扶着楼梯扶手向上攀爬。 奇怪,楼道里的灯怎么坏了? 她用力跺了跺脚,楼道里依旧漆黑且沉寂,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窸窣作响,还有老旧的居民楼中暗生的一些小生物不时贴着墙角一窜而过的响声。楼道里还飘散着墙皮被水分腐蚀所增生的潮湿气味。 走在黑暗无人,悉索作响的楼道里,她不禁有些害怕。她想起前两日一个医学发烧友同事不知从哪里带回了一个被泡在福尔马林玻璃缸中的人体的肺部,那干涸没有生机的一团器官让她不寒而栗。念及此时黑暗无人的楼道,像极了黑夜张开的一张大口,而她是走向黑夜腹腔内的猎物…… 一个女人因恐惧而发散的联想力是很恐怖的,她被自己心底的恶魔吓的双腿虚软,浑身冒冷汗,向上攀爬的速度越来越快,身形也越来越惶急。此时她急迫的需要一点光亮。 终于,她看到五楼一扇大敞的房门内透出白炽灯的光芒。在看到光的同时,她松了一口气,低跟皮鞋踩在台阶上奔向光源。 她想在透着光的门口休息一会儿,却看到了房内客厅地板上淌着的一滩鲜血,以及鲜血之上的一具男尸。 男尸横在地板上,脖子几乎和头颅断连,歪头冲着门口方向,睁着一双死气弥漫的眼睛看着门口的女人。 “啊!” 凌晨四点二十分,西港区刑侦支队接到报案,行动队在十五分钟内组织警力赶赴现场,勘查组先行,法医组其次。 魏恒坐在法医小汪的车上,给秦放去了一个电话。这通电话本应由法医队的其他人打,但是人人都深知秦放虽然平时像个软绵绵的怂包,但是秦放的脾气其实很爆,起床气尤其大。擅自把他从床上叫起来,后果被一条疯狗咬住喉咙差不多,所以这种活没人愿意干,一推二搡的,就落到了魏恒身上。 好在秦放在得知电话那头的人是魏恒后,以极大的毅力压制住了在胸口彭拜的一口恶气,只沉着音问魏恒地点在哪里,然后就挂了电话。 魏恒心里很清楚,也就是因为秦放看上他了,想泡他。不然秦放脾气上来了连邢朗的面子不顾及,怎么可能如此善待他。 医院宿舍楼已被现行赶到的派出所的民警和后赶到的支队刑警包圆,驱散了往日此时的宁静与黑暗,宿舍楼的灯光亮了大半,每层楼道里都有穿着睡衣探头看热闹的人。 巧了,第一批赶往现场的民警中就有周毅清的身影。 周毅清看到魏恒弯腰从法医车上下来,一别数日,猛地在这儿见到魏恒。周毅清发现自己还是挺乐意见到这个人的。 “怎么着?邢朗没来?” 周毅清往他们开来的三辆车上扫了一遍,三辆车都拔钥匙钥匙熄火了,都没见邢朗露面。 魏恒只粗略扫他一眼,随后走向坐在台阶上瑟瑟发抖的女人,言简意赅道:“邢队长不在芜津,是她报的案?” 周毅清走在他身后:“嗯,她是医院的护士,叫杨丽丽。” 从杨丽丽涣散的瞳孔和苍白的脸色就可以看出她受到了多大的惊吓,魏恒蹲在她面前试着问了她几句话,她不是发呆就是摇头,被问急了,就掉眼泪。 魏恒打量她片刻,扬声道:“小天。” 跟在他身后的一个刑警说:“魏老师,徐天良在路上。” “那就你吧,把她带到车上做笔录。” 刑警应了一声,又招来一个女警,把女护士搀扶到停在甬道边的警车里。 案发现场在五楼,魏恒在上楼的途中,闻道一股极淡的血腥味,并且那味道随着他越来越接近现场,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 陆明宇带着勘查组的人在房间里忙着采证,魏恒没有进去添乱,而是站在门口观察躺在地板上的男尸。 片刻后,陆明宇从卧室转出来,站在男尸身下的血泊边缘,看着魏恒抬手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说:“一刀割断了颈部总动脉。” 魏恒神色平淡的看他一眼,随后又看向尸体脖颈处,那道皮肉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 不一会儿,楼下传来纷叠的脚步声,魏恒边脱手套边问陆明宇:“采完证了吗?” 陆明宇在室内看了一圈,道:“让法医进来吧,现场很干净,几乎没有证物可以取。” 此时秦放领着两名法医上来了,秦放摇头晃脑,头发凌乱,落枕了似的不断锤着后脖颈。 “什么情况啊魏老师。” 他说话的语气懒散不耐,一波三折。 魏恒没有理他,只朝室内抬了抬下巴,然后把随身的雨伞靠在墙上,戴手套,穿脚套,一道动作一气呵成熟练至极。 秦放晚了他一步进入房间,蹲在尸体右手边检查尸僵,眯着眼还似没睡醒般懒洋洋道:“尸温三十四度,下颚出现尸僵,血液边缘处呈鳞状干涸,死亡时间在……” 他习惯性的抬手看手表,但是出来的匆忙忘记戴,于是回头寻找房间里的钟表。魏恒淡淡的接上他的话:“死亡时间在凌晨零点三十分到一点钟。” 魏恒扒开尸体脖子上的伤口,探进去一根手指测了测深度,然后抬起眼睛看着秦放道:“伤口由左向右,长度八厘米,深度四到六厘米,创源整齐光滑,切止源弧度小,呈平直形。凶器的特点是双刃,两壁光滑,无弧度,中间厚,两边削薄。” 秦放想了想:“匕首?” 魏恒摇头:“没这么简单,死者身上还有其他致命伤吗?” 秦放把男尸上衣扣子解开,结果看到死者的肩颈处,腹部,和胸腔处多处皮下充血,软组织擦伤,道:“防卫伤,和凶手打斗的时候留下的。” 魏恒扫了一眼尸体的身上的伤,一路向下看,忽然抬起死者的右手,看到死者右手手背和五指关节均充血红肿,并且在右手大拇指和虎口位置和掌心发现两处切割伤,伤口不连续,但是两点一线,可以看出两处伤口呈一条直线。其中大拇指上的伤口被挑破了皮肉。 魏恒放下死者的右手,双手按在尸体腹部向下按,按到大腿骨处忽然停住,对秦放道:“右腿股骨骨折。” 秦放咂舌:“狠人啊,一脚踢断大腿骨。” “死者也不简单。” 魏恒指着死者的右手道:“他手背的擦伤和凶手搏斗时留下的,力的反作用导致他使出去的力都反射到自己身上。根据伤痕红肿程度,可见这个人的力量有多大。” 秦放继续检查尸体的伤口,道:“狠不过凶手,你看死者身上的伤,打击精准,发力迅猛,每一下都往人体薄弱位置招呼。手法相当专业。” 勘查组一无所获,找不到有价值的掌纹或足迹,只能寄希望与尸体身上沾有凶手的毛发或皮肤组织。 陆明宇把现场勘查结果简单和魏恒说了一遍,魏恒听完倒是丝毫不意外的模样,看着门口思索了片刻,道:“这是一个很专业的杀手,高能力犯罪人。” 陆明宇注意到他说的是‘杀手’而不是‘凶手’,皱眉道:“专业?你是说他是连环杀手?” 魏恒往旁边撤了一步,给搬运尸体的警察让路,忽然牵起左侧唇角微乎其微的笑了笑:“回去查一查往年的案例,看有没有和今晚作案手法一致的,就知道他是不是连环杀手。只按照今天的案发现场分析,这个凶手具有极其少见的作案能力和反侦察能力。” 说着,魏恒看向门口,双眼微微出神,仿佛在脑海中重现死者与凶手相遇,打斗,直至死亡的全过程。 “房门没有损坏,说明死者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为凶手开门,他们发生对抗的位置就在门口附近。说明凶手在进门的同时就像死者发出攻击,目标非常明确。凶手的身手非常好,发力迅猛,打击精准,把打斗范围控制在门口附近,几乎可以说是咬死了死者。瞄准时机用一把双刃匕首割断了死者的脖子,丝毫不恋战,并且没有留下痕迹。” 听他这么说,陆明宇越来越愁:“侦破方向呢?” 魏恒看向流在地上的血泊,眸子里泛着一层印着血色的清光,道:“查一查死者的背景,既然他能和凶手过招,并且遭遇袭击的时候没有呼救。那他很有可能和凶手认识,并且背景也不一般。死者很有可能死于仇杀,或是报复性杀害。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两人都有军警背景。” 陆明宇揣在裤子口袋里手机忽然开始震动,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没有接,也没有挂断,只拿在手里,又问:“能推测凶器吗?给一个大概的排查范围。” 魏恒皱眉想了想,道:“不是一般的匕首,器状类似于双峰直出刀。目前我只能判断出这么多,接下来看秦主任能不能从伤口中提取刀刃的碎片或者微量元素,只要刀尖没入皮肉,或多或少都会留下一定的物质,能不能检测出推断凶器的物质,就看咱们的运……” 话没说完,他听到陆明宇的手机停了一瞬,随后又开始震动。 “是邢队长吗?” 魏恒走出房间,站在门口边摘手套边问。 陆明宇只摆摆手,然后接通电话往楼下走。 从他刻意压低,放柔的嗓音判断,魏恒觉得那通电话肯定不是邢朗打来的,或许他们这些人都还没有来得及向邢朗汇报这起命案。 勘查组和法医组全都从现场退出的时候,天色亮的很朦胧,天边像是被一块劣质的橡皮檫抹去了一道黑暗,露出了一层天光。 魏恒断后,最后一个走出宿舍楼,站在宿舍楼门口仰起头看了一眼薄纱般从天上飘落而下的辰光,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揉了揉酸痛的双眼。 支队的一把手不好当,这是他‘上任’的一个星期来最大的感悟。很难想象邢朗在这个位置上这么久,为什么还能保持每日精力充沛,生龙活虎,游刃有余的周旋在各个悬而未破的不同的性质案件中。他本来和秦放一样,是个有起床气的人,但是现在他的起床气已经被完全的医好了。 留下几个派出所的民警把守现场,魏恒朝大部队抬了抬胳膊,精气神严重不足道:“收队。” 回去的时候魏恒被秦放半拉半拽的拖进了一辆九成新的jeep自由光。魏恒坐在副驾驶,打算抓紧时间补个觉,但是未能达成心愿,因为秦放一上车就戴上蓝牙耳机开始打电话,和他通话的人就是远在银江的邢朗。 魏恒索性放下车窗,让窗外清晨的冷风吹进来,驱散他连日的困意。 “入室杀人啊……嗯,目前只有一名死者。我和魏老师分析过了,凶手应该是个有军警背景的职业犯。魏老师?魏老师在我旁边,我们正在回警局的路上。” 魏恒警觉的竖起耳朵听秦放那边的动静,预备着随时拒绝秦放转述邢朗要和他说话的要求。不过邢朗倒是没他想的多,只和秦放大概聊了聊今天的入室杀人案,很快就挂了。 余光瞥到秦放忽然把蓝牙耳机取下来,魏恒以为邢朗要和自己说话,下意识的伸出手,自己也搞不清楚是要接秦放的耳机,还是要摆手拒绝。 秦放刚把耳机扔到驾驶台,就看到魏恒把左手伸了过来。 俩人有些尴尬的对视一眼,秦放道:“他挂了,你想跟他说话?那我打回去。” 说着,他就要回拨邢朗的电话,被魏恒连声阻止。 “不不不不,不用了。” 魏恒难得不淡定的把车载屏幕上的拨号页面返回,然后掉脸看向窗外,冷飕飕道:“我不想跟他说话。” 秦放扭头看看他,笑道:“哎……他走了这么多天,把所有事儿都扔给你,咱们队里就你最忙。老王还总给你脸子看。是该生气。” 也就是魏恒管事的这几天,秦放才发觉魏恒的脾气并不好。无论是第一次见到魏恒,但是平日里,魏恒对谁都是客客气气,谦逊有礼。如果不是一次偶然间在魏恒办公室门外听到魏恒在里面跟徐天良说话,他会一直被魏恒的表象迷惑,把魏恒当做一个好好先生。 就在那个时候,他才头一次理解了徐天良挂在嘴边‘我师父又生气了’这句话到底何解。 不过秦放也清楚,魏恒的脾气分人,魏老师杀熟不杀生,并且发作对象及其两极化。上至邢队长,下至他的小徒弟,中间留白了一大批幸运观众。 魏恒并不知道秦放在心里琢磨他,只听秦放提起时常给他脸子看的王副队,心里顿时更加郁闷。 也不知邢朗临走时怎么和王副队沟通的,这位王副队貌似把更年期没更好的戾气和平日在队里受到的怒气全都发泄在了他身上,抑或是王副队看不惯邢朗,所以也连带着看不惯他,总之把他当成了阶级仇人对待。 魏恒细数过,上次开会,王副队摔了三次文件,冷哼了五声,拍了六下桌子,还瞪了他两眼。倘若魏恒怂包一点,王副队都敢把茶缸扔到他脸上。 “对了,你通知王队了吗?” 魏恒忽然想起他们出现场,而王前程不在现场。或许又会被他借机滋事,给自己扣上一个‘目中无人’的高帽。 秦放满不在乎:“通知他干嘛,就算他在现场也是个摆设,棒槌都比他有用。” 魏恒心累,暗道虽然王前程在现场并没什么卵用,但是这厮最好借题发挥,他不在现场的意义可是重大的。 为了大局考虑,也为了不使两人之间的关系进一步恶化,魏恒觉得自己有必要主动打一通电话向王前程解释出现场不通知他的原因。但是魏恒一想起他那张僵尸般的死人脸,就打心眼里堵的慌,就算是为了不妨碍队里的工作进展,他也实在不愿意低三下四的去给那个老男人示好,赔笑。 魏恒闭上眼,默默的往肚子里咽了一口气,把‘邢朗这个王八蛋’这句话第N次的在心里宣之于口,然后睁开眼看向窗外,斜挑着唇角道:“乱就乱吧,我管你这么多。” 他的声音太低了,秦放只看到他在低声咕哝,一个字都没听清。 “你说什么?” 秦放问。 魏恒轻咳了一声,不慌不忙道:“哦,我说应该尽快通知王副队来队里开会。” 秦放赞叹:“魏老师,你真大度。” 魏恒微微一笑,不语。 回到警局,太阳低低的悬在城市腰线,一缕缕阳光沿着云边洒落,金色的光线催生了公路两旁金黄的林带,今日是个秋高气爽的好天气。 徐天良像一只受冻的仓鼠般缩手缩脚的站在警局大院里,脖子里围了一条虽然没有挂牌子,但是价值不菲的围巾。他看到秦放的车开进院子停在停车场,连忙小跑迎了过去。 “师父。” 他小心的瞄魏恒的脸色,一副做错事等待挨骂的小学生样。 魏恒看他一眼,目不斜视的走向办公楼,道:“知道你刚才错过了什么吗?” 徐天良跟在他身边,小心翼翼的问:“什么?” “少见的入室杀人案件,凶手是一个高能力犯罪人。”说着看了徐天良一眼,挑着唇角冷笑道:“不过徐警官天赋异禀,聪明过人,不需要出现场,待会儿看案卷就够了。” 徐天良低下头,讷讷的问:“案,案卷整理出来了吗?” 魏恒刹住步子,向他转过身,眼睛微微一眯,笑着说:“想的还挺美,想看就自己去整理,不明白的地方问出现场的勘查人员和法医。给你半个小时,不把现场资料装订成卷子,我就把你退给邢朗。” 徐天良一刻不敢耽误,飞奔上楼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29章 人间四劫【5】 半个小时后,徐天良准时把资料整理出来,发给参会人员人手一份,还抽了个空给他师父倒了一杯热茶。 秦放依旧懒得起身,拿着激光笔在白板墙上划来划去:“死者名叫董力,男,三十七岁,芜津本市人。是一名精神外科医生,死亡时间在今天凌晨十二点半到一点之间。死因是被利器割破颈部总动脉,失血而亡。死者身上共有四处骨折,多处皮下出血,和软组织挫伤,致命伤是颈部一道长8厘米,深4.3厘米的刀伤。初步推测,凶器是一把双刃匕首,刀刃长8到9厘米,总长不超过20厘米,便于携带。”说着,他转头看向魏恒:“我刚才仔细检查了死者董力颈部的伤口,在胫骨发现一道切口,已经在采样鉴定,看上面是否沾有刀刃的碎片。” 秦放关上激光灯,向魏恒稍一点头。 魏恒看向坐在他斜对面的陆明宇,道:“陆警官。” 陆明宇把手里的资料合上,抬头环视一周,道:“现场勘查没有发现有价值的足迹,手印,和毛发。医院宿舍楼道里没有监控器,董力和凶手搏斗时也没有呼救,所以没有目击者。已经调取了医院宿舍楼前后的两条路上的摄像头,只能排查在案发时间内出现在摄像头中的可疑人员,不过……” 陆明宇顿了顿,眉头拧的更紧:“不过凶手具有反侦察能力,他既然能在现场不留下蛛丝马迹,那么在监控录像中找到他的可能性也很低,目前只能寄希望于走访案发时间段周边人员。” 魏恒敛眉想了想,问:“董力的背景?” 陆明宇看着他,摇摇头:“他没有军警背景,我们查过他的人际关系和财产状况。他的风评还可以,同事和病人对他的印象都还不错,也没有借贷情况。但是有一个疑点。” 魏恒问:“什么疑点?” 陆明宇摸着下巴沉思道:“在14年到16年这两年时间里,这个人凭空消失了,司法系统中找不到他的踪影,17年5年才到外科医院工作。” 莫名消失过一段时间,这的确是一个疑点。并且还是一个无法求证的疑点。 魏恒看着现场照片中董力转头朝门口凝视的那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在看谁?凶手吗? 忽然之间,魏恒有种预感,董力的死,绝对和他消失的这两年有关系。 魏恒疲惫的撑着额头,垂着眸子,音量不高,但十分清晰道:“目前的侦查方向还是从董力的社会背景开始排查,凶手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高能力犯罪人。这种人不会平白无故的盯上他,还有一些和他结怨的患者也不能放过。目前不排除病人报复医生的可能性,但是更多的……” 话说一半,他忽然噤了声,抬眸看向办公室门口。 果不其然,下一秒,王前程就风风火火的踏进办公室,出场自带一身怒气。 王前程不屑于看别人一眼,直接找领头的:“魏老师,我听过华诚医院宿舍楼发生一起命案?” 魏恒慢悠悠的调整出一个笑脸:“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就是这件案子。小天,去给王副队倒杯……” ‘水’字还没出口,就被王前程不耐烦的挥手打断:“案子报给谁了?我怎么不知道?” 魏恒脸上笑容本就淡,此时更是淡了几分,淡的几乎看不出来。他不紧不慢的调整了一番坐姿,才道:“报给我了,当时您不在队里,时间不等人,我也来不及和您商量。就先带着人去现场了。” 王前程曲起手指重重的磕了磕桌面,冷笑道:“那你的意思是,有了案子,我王某人连知情权都没有了?邢朗在的时候还不敢搞专权独大,怎么你魏恒的胆子比他还大些?” 很奇怪,他把话说的这么难听,魏恒非但不生气,还觉得好笑。 魏恒垂下眸子,手搭在桌面上,夹在手指间的钢笔缓缓的敲击桌面大理石板,低低笑了一声,道:“王副队,您搞错了。我只是编外,严格来说不是西港支队的人,所以我手中没有实权,更搞不了什么专权独大。只是邢队长临走的时候委托我主持队里的工作,至于他是什么用意,我不好揣摩,也揣摩不透。如果您对他的决定有异议,您大可以直接找他谈,跟我吵可吵不出什么结果。现在发生一起恶劣的入室杀人案件,您要么坐下和我们一起开会,要么给邢队长打电话说服他从我手里把临时主持工作的权力收回去,除此之外您和我说什么,我无可奉告。您要做什么,我也无法奉陪。” 说完,魏恒微微皱起眉,‘啪’的一声把钢笔扔到桌子上,拔高音量冷冷道:“这会还开不开了。” 虽然他没有特定的针对目标,但却是做给在场所有人看。 秦放又懒又怂,只要凡事不触及他底线,他就可以装死。而陆明宇则是怕触动战火,所以保持冷静的观望态度。至于其他说不上话的警员,则是大眼瞪小眼,看戏。 魏恒摔的笔反倒把秦放唤醒了,秦放看了一眼他冷峻的脸色,神经病似的忽然就笑了,扬声道:“开开开,听魏老师的。那个,小徐,赶快给王副队倒水啊。” 王副队不肯就着坡下驴,猛捶了一拳桌面,怒道:“你少拿邢朗压我!如果没有你那个陈老师举荐,你连坐在这儿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你说的对,我犯不着跟你说,咱俩级别不对等,你给我等着,我让你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王前程怒气冲冲的出去了,留下一屋子目瞪口呆的参会人员。 魏恒一点反应都没有,摘下左手的手套,揪掉手套上的一根线头,淡淡道:“陆警官,你接着说。” 陆明宇擦掉额头上的汗,按照自己的理解,接上他被王前程打断的思路,言简意赅的布置了两个布控点,确定了三条侦查方向。 十分钟后,会议进入尾声,陆明宇看着魏恒问:“魏老师,还有什么需要补充吗?” 魏恒摆摆手:“没有了,都去忙吧。” 警察们陆陆续续窸窸窣窣的走了一半的时候,魏恒的手机响了。魏恒掏出手机一看到来电显示,脸色顿时就变了,很想把手机摔到地上砸个粉碎。 任铃声响了好几遍,魏恒才接通电话放在耳边,冷着脸没说话。 “老王刚才去找你了?” 邢朗的声音传出来。 魏恒冷冷的:“嗯。” 邢朗停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低柔了许多,笑问:“你和他吵架了?” 魏恒眼睛一翻:“呵?” 跟他吵?我也至于。 邢朗自然懂了他的弦外音,又道:“这样吧,你把董力的案子给他,他手里有个流窜团伙抢劫案,你拿过来办。” 魏恒皱眉:“嗯?” 邢朗道:“这老东西蹦跶不了几天了,他马上到了退休的年纪,不再升一级,就得回家养老。这几天你担待着他点,等我回去再跟他较劲。” 魏恒冷笑:“哼。” 邢朗又道:“这些天你辛苦了,回去给你带特产。我这儿还有事,先挂了。” 魏恒不再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赶在他挂断之前连忙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邢朗还是招猫逗狗没个正形,笑问:“怎么?想我了?” 魏恒朝天花板瞪了一眼,看了看警员进进出出的门口,冷笑道:“恐怕你回来就看不到我了。” “怎么着?” “王副队发话了,让我怎么来的,就怎么走。” 邢朗默了默,语气陡然变的冷肃狠厉:“放他娘的狗屁……你放心,这老东西动不了你。等我回去。” 看着已经显示通话结束的手机屏幕,魏恒愣了一会儿。 邢朗那句‘等我回去’莫名让他心跳空了两拍…… 很快,他调整好自己的心绪,端起徐天良给他倒的水喝了一口。一口热水下肚,整个胃袋都跟着暖和起来。 他正端着茶杯发怔的时候,陆明宇拿着一份文件又回来了。 “魏老师,看看这个。” 魏恒坐在椅子上没动,抬手把文件接过去,看到一份弹道分析报告。 “这是……曲小琴射杀苗龙的手枪?” 陆明宇靠在桌边,没留意他故意略去了祝玲的姓名,道:“嗯,是祝玲给曲小琴的那把枪。” 其中的端倪和疑点,魏恒看一眼就可以察觉,但是他佯装不觉:“有问题。” 陆明宇道:“当然了,祝玲说这把枪是蒋志涛的。蒋志涛只是一个项目承包商,他为什么购买枪支是一个疑点,而且他这把枪的来源渠道也大有来头。” 魏恒合上资料,抬头看着他问:“什么来头?” 陆明宇眼神明亮又锐利:“这把五四手枪,在系统中有弹道备案。” 魏恒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目光闪烁不定,口吻依旧平淡:“也就是说,这把枪是警用枪。” 陆明宇点头:“14年除夕,沭阳市武警中队枪库遭窃,这把五四手枪。就是丢失的枪支中的一把。” 说着,陆明宇目光一暗,皱眉道:“巧的是,蒋志涛在14年到16年之间,也在司法系统中失踪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30章 人间四劫【6】 酒吧里很热闹,舞池里群魔乱舞放浪形骸,大厅散座三两成群悄言密语。这种地方非常具有隐蔽性和包容度,适合所有怀有不同目的的人消遣前往,因为在这种地方,人与人的距离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无论远或近,都不会引起其他人的瞩目和怀疑。 这就是落入人群的好处。 魏恒避开几个端着托盘的服务生,拨开几只搭在他肩上的柔荑,一路在卡座中穿梭,走到了舞池边的吧台。 “为什么约在这里见面?” 他在郑蔚澜旁边坐下,掩饰性的随手拿起一杯酒抵在唇边,依旧不敢大意的来回扫视四周的人群。 舞池里的音乐声震耳欲聋,其中还有男女的欢呼声。郑蔚澜随着音乐节奏扭动脖子和身体,看着魏恒说了句什么。 魏恒不得已凑近他:“什么?” “我说,你太紧张了!” 郑蔚澜在他耳边笑道。 魏恒身子往后一扬,冷着脸看往别处,喝了一口杯子里的酒,把音量控制在刚好能让他听到的范围内:“你找到冯光了吗?” 此时舞曲停了,舞池里放弃轻柔的抒情曲,氛围顿时大变。 郑蔚澜拿出烟盒,自己叼了一根,递给他一根,而后又拢着火帮他点着,吐出一口浓白色的烟雾才道:“就是因为他找你。” 魏恒抬手搭在吧台上,烟头低低的悬在烟灰缸上空:“说。” 郑蔚澜整理了一下兜在下巴上的口罩,道:“很奇怪,这个人失踪了。” “失踪?” 魏恒顿时紧张起来。 郑蔚澜点头,把他手里的酒杯拿走,喝了两口,接着说:“我找到他的住处,却发现人不见了。租他房子的房东说他并没有退租或搬家,而且已经好几天没露面了。” “几天?” “从……十月七号到今天。” 魏恒拧眉思索,今天是十月十四号,冯光从十月七号消失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周。他去了哪里?还是已经遭遇不测? 郑蔚澜看的出他在担心什么,用膝盖碰碰他,笑说:“按我说,冯光肯定是被道上的人弄走了。他要是死了,对你是一桩好事。” 魏恒抬眸看他,眼神幽冷。 郑蔚澜耸耸肩:“你现在盯着他,不就是担心他会认出你吗?现在他失踪了,生死不明,或许再也回不到芜津也有可能。这样他就没有机会指认你,危机解除了呀。” 魏恒猛吸了一口烟雾,然后把剩下半截香烟按在烟灰缸里,道:“你怎么知道,他一定被道上的人带走了。” “那他还能去哪儿?” 魏恒的指腹缓缓敲着台面,良久,忽然道:“十月七号,是邢朗离开芜津,去银江的日子。” 猛地听他说起邢朗,郑蔚澜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中一惊:“……我靠,不会吧。” 魏恒抬起眸子看他,微乎其微的笑了笑:“他是邢朗,为什么不会?” 郑蔚澜捂着脑袋忧愁道:“你是说,邢朗把他带走了,带到银江?操,银江以前可是姓罗的地盘。” 说到这儿,郑蔚澜猛地盯紧了他:“如果冯光把姓罗的事儿说出去,那他肯定认识姓罗的,在姓罗的手下做事也有可能。那你……” 魏恒漆黑的瞳仁闪着一层幽暗的光,以平静的不可思议的语气道:“冯光已经把我认出来了。” 郑蔚澜一下跳起来拽住他胳膊:“走走走,他妈的老鬼缠身,这地方待不下去了!” 魏恒稳稳坐在椅子上没有动,用力把自己的胳膊扯回,褪下手套捏了捏苍白冰冷的手指:“如果冯光把我认出来了,只有两种可能,第一,或许他会告诉邢朗。那么邢朗肯定会对我做出一些措施,比如监控,跟踪。也就是说,或许我现在的一举一动都在警察的眼皮子底下,这种情况下想跑,跑的了吗?” 郑蔚澜不像他,在生死关头还能保持这样变态的冷静,冷静的思考:“那怎么办!” 魏恒慢条斯理的带上手套:“还有一种可能,冯光还没有告诉邢朗我的身份。那我现在就是安全的,在安全的情况下冒然出逃,除了会引起邢朗的怀疑和冯光的告发,还会自己暴露了自己。” 他抬起眼睛,看着郑蔚澜,道:“你和邢朗打过交道,应该很清楚。如果邢朗要抓我们,你和我,绝对逃不出芜津市。” 郑蔚澜在他分析下慢慢的冷静下来,正要坐回去的时候又听到他说:“你现在从后门离开,改变装束。如果发现被人跟踪,甩掉就行,不要和他们接触。” 郑蔚澜环顾四周,忽然觉得这间酒吧是一个虎口,每个人都是披着便衣的刑警,在暗中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你怎么办?” 他问。 魏恒目光随意又懒倦的往四周看去,淡淡道:“不用担心我。” 郑蔚澜没有再逗留,戴上帽子穿过大厅散座,往酒吧后门走去。 魏恒付过钱,站起身拉紧了衣领,略低着头走向酒吧出口。 酒吧里光线明暗不定,他只顾埋头走路,没有察觉脚边跟着一个毛耸耸的小东西,等他发现这个小东西时,小东西已经被他踩到了脚。 是条泰迪,比老鼠大不了多少,毛色和地板颜色融为一体,不瞪大眼睛去寻,很难被发现。 泰迪的叫声也像耗子,被他踩到后就趴在地上呜呜呜的哭,更像个成了精的耗子。没想到会有人带狗到酒吧,更没想到门口的酒保竟然会把这狗放进来。 魏恒看着趴在他身前呜呜叫的小狗,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诶,Snoopy!” 夹道边的一个卡座里坐着四五个衣着靓丽光鲜的年轻男女,其中一个穿着高定大牌衬衫和休闲裤的男人端着一杯酒朝这边看过来,大声道:“艾比,你的小畜生又哭了。” 一个穿得浑身紧绷的漂亮女孩儿踩着高跟鞋咚咚咚的走过去,把小泰迪抱起来,心疼的埋怨魏恒:“大叔,怎么搞的啊你,走路也不看着点!” 魏恒看着她怀里和一条明星狗重名的snoopy,道:“抱歉,我没有看到它。” 女孩儿甩了甩头发,仰脸看向他:“看看,你把Snoopy的脚都踩……” 骄纵蛮横的女孩儿一对上魏恒的眼睛,声音便逐渐低了下来,说着说着就没声儿了。 女孩儿的朋友们也在观望这边的事态,另两个女孩儿说:“算了吧艾比,别难为这位帅哥儿。” 那个率先发现他踩了小狗的脚,穿着高定衬衫的男人从沙发上站起来了,端着酒杯走过来,看了看魏恒,然后对女孩儿说:“差不多行了,本来就是你非把这小畜生带进来,被人踩了也是活该。” 女孩儿脸上冒红,不甘心的还要再说些什么,被男人轻飘飘的一盯,抱着泰迪回到卡座。 此时魏恒只想尽快脱身,在连帮他解围的男人的脸都没看清的情况下,向男人道了声谢,然后绕过他走向门口。 “诶诶诶。” 男人后退一步又拦在他面前,一手踹在裤兜,一手端着酒杯,看着魏恒的脸笑道:“不过你把我们的小狗踩成那个德性,也不能这么简单的放你走。” 魏恒这才正视他的眼睛,发现对方是一位衣着考究,发型精致,五官也很端正的年轻人。这人又高又帅,气质不羁,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富二代’的气息,是站在舞池里就能招来无数美女贴身热舞的类型。 “你想干什么?” 魏恒面露不耐,直接了当的问。 富二代把他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缓缓摇晃着酒杯,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道:“简单,回答我一个问题。” 魏恒满是戒备的看着他:“什么问题?” 富二代往前迈了一步,倾身靠近他耳边,低声笑问:“你是同吧?” 这个男人和他一样高,随着他靠近,魏恒闻到他身上高级的古龙水味。 魏恒静站不动,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富二代身子往后一仰,又端详他一眼,笑道:“不否认?那就是我猜对了?” 魏恒漠然的看着他,片刻后,变相的回答他的问题:“是。” 说完又要绕开他,但是富二代又抢先一步堵住他的去路:“没别的意思,交个朋友。” 说着把一张名片递到他面前。 魏恒烦不胜烦的接住,低头粗略的扫了一眼他的名片,然后抬起眼睛看着他;“佟野?” 佟野朝他挑眉,笑出两行白牙:“野不野?” 站在酒吧门口,魏恒向目光所能及的道路两边扫视一圈,看到几辆停在路边静止不动的轿车。而他无法确定哪一辆贴着防偷窥膜的车窗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 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放在耳边。 “师父,我去接你,你在哪儿?” 今晚有行动,王前程给他的是一件棘手的盗窃案,一伙势力不小的团伙在西港支队的管辖范围内流窜作案,以各种手段破窗偷盗,碰上个别安全系统薄弱的轿车,直接把车开走。 魏恒开会研究过他们的行窃路线,在许家胡同附近布置了三个布控点,外勤警员已经值守了两天一夜,如果运气好的话,今晚就能守株待到兔。 前两日巡逻队配合刑侦队故意打草惊蛇,在每个接到群众报案的地点来回巡逻,唯独放过了许家胡同。魏恒研究过他们的作案周期,最短的间隔是半天,最长不超过两天。在警察把他们时常作案的几个地点监控起来后,他们很有可能选择被警方遗漏的那一个。 “天街酒吧。” 魏恒说出酒吧的名字,挂掉电话把手机揣回口袋,手背划过一张冰凉坚硬的名片。 十五分钟后,徐天良把车停在公路对面的临时停车道,放下车窗冲他招手。 魏恒双手揣在风衣口袋,穿过马路,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 拉上安全带,魏恒轻描淡写的炸了他一句:“就你一个人?” 徐天良转着方向盘看他一眼:“啊,宇哥他们都在布控点。” 魏恒点点头,胳膊架在车窗边,撑着额角不再说话。 路上,徐天良稳稳的开车,不时他一眼。在他瞄魏恒的第六眼的时候,魏恒闭着眼懒懒道:“有话直说。” 徐天良嘿嘿笑了笑,然后道:“师父,你给我讲讲呗。” “讲什么?” “讲讲你怎么知道那些人会在许家胡同作案。” 魏恒快睡着了似的样子,语调极其低沉:“因为其他地方都已经监控起来了,没看到巡逻车一直在路上晃悠么。” 他在避重就轻,徐天良当然听的出来。 “师父——” 魏恒叹了口气,捏了捏眼角,依旧闭着眼,道:“因为盗窃也需要付出风险成本,盗窃团伙不会盲目的选择一个地点作案,他们会在作案前摸排出最佳的逃跑线路,既要躲开摄像头,又要躲开岗亭,还要选择人烟不稠密也不稀疏的地方,更要一个公路套着胡同,线路四通八达又乱七八糟的地方。而他们一旦熟悉一个地方并且在那个地方得手,就会把那个地方纳入自己的安全作案区,潜意识里把那个地方归为自己的‘地盘儿’。东城适合接到报案的地点已经被控制的七七八八,他们也有了忌惮,许家胡同是他们为数不多的选择。” “……那你怎么知道许家胡同是他们的‘作案区’呢?目前许家胡同还没有接到报案啊。” 魏恒缓了一会儿,接着说:“无论是杀人案还是盗窃案,只要连续作案,作案人的犯罪行为都具有两个基本的空间特征,犯罪的‘就地性’和‘空间距离衰弱性’。上次跟你说过的地理刨绘遵从的三要素还记得吗?” 徐天良忙道:“记得。” 魏恒轻轻点头,梦游似的道:“今天给你补充两点,就是犯罪行为的空间特征,我刚才说过了,自己慢慢回忆。简单概括,罪犯离居住地越远,他们实施作案的主观意愿就越薄弱。因为陌生的地方对他们来说不可控,恐惧来自于未知。未知来自于不了解。他们不了解,就会后退。并且他们一旦成功得手一次,出于心里安全机制保护,就会沿用同一手段和方式在同一地方连续作案。让他们感到陌生的地区就是无犯罪区域之一,另一区域是他们离开自己的居住地,为自己留下的一段后路和保护层。根据美方信息库统计,毒品犯罪案的平均作案出行距离是2.17英里,盗窃案1.83英里,夜盗案0.77英里,破坏案0.62英里。不是让你按部就班套数字,只是结合实际情况作为参考,其中还有很多方面受地形,人文,区域,甚至宗教信仰的影响,这种东西只能一点点实践,慢慢的积累。总之根据两个‘无犯罪区域’就可以大致勾画出‘犯罪区域’。许家胡同就是这伙盗窃犯心里最后一片‘安全区域’。” 徐天良一下子消化不及,自己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师父,你刚才说的那个,什么来着?” 魏恒掀开眼皮,抬手曲起食指在他脑门上重重敲了一下:“信息统计法,没事儿多看书多查资料。在这么吊儿郎当,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不出现场不看书,我就把你退给邢朗。” 徐天良揉揉额头,嘿嘿笑道:“你说的太高深了师父,我再好好想一想。” 魏恒微微一笑:“一点都不高深,人是最肤浅也是最复杂的动物。只要你知道的足够多,足够全面,你就能更清晰的了解这个世界。到那个时你就会发现,每个人都是虚有其表的骷髅。” 最后一句话,他蓦然压低了嗓音,几乎在喃喃自语。 徐天良支棱着耳朵听他讲话,一个字都不敢遗漏,听到他自言自语般的最后一句,忙追问:“师父你说什么?” 魏恒:“……我说,前面就到了布控地点了,还不停车?” 许家胡同不是胡同,而是一片低档住宅区,由其中一条留存至今的胡同得名。凌晨一点多钟,街道上很安静,只有树影憧憧。 刚拐过一条步行街,魏恒就见一个干瘦的男人从前方十字路口里冲出来,怀里抱着一个挎包,身后紧跟着两个人。 “站住!” “别跑!” 虽然没看清楚他们的脸,但是从这职业病般的呼喊中,魏恒确认他们是两名蹲守的刑警。 他给徐天良使了个眼色,徐天良立刻追过去帮忙了。 魏恒踏入那个男人冲出来的路口右巷,在狭窄的公路边看见了陆明宇。陆明宇和小吴,一人用膝盖压着一个盗贼,正在给他们上铐子。 沈青岚抱着胳膊站在一旁,远远的看到魏恒从街口走来了,转向陆明宇说了句什么。陆明宇把落网的男人拽起来,抬起胳膊冲魏恒招了招手。 “怎么样?” 魏恒站在沈青岚旁边,打量着两个落网的贼,问道。 沈青岚道:“一个人望风,两个人作案,差点把车开跑。” “知春路那边呢?” 魏恒问。 陆明宇道:“小周那边也蹲到了,把这个几个人带回去审一审,就撂的差不多了。” 说话间,两名刑警和徐天良压着放风的那人回来了,那人一脸垂头丧气,老老实实的被上了铐子。 沈青岚走过去把他挂在脖子里的女士挎包取下来,看着挎包的款式和眼色,眼睛忽然眨了眨,猛然间想起了什么似的。 她刚要和陆明宇说话,就听巷子另一边传来高跟鞋踩在寂静的地面,发出的节奏轻盈有序的响声。 “青岚?” 一道很清丽的女声传来,即冷淡,又性感。 因为路边栽着两杆路灯,所以巷子里还算明亮,魏恒清楚的看到一个身材高挑,长发及腰的女人款款走来。 女人穿着墨绿色棉麻长裙,外套一件长度及膝的驼色针织衫,脚穿着低跟皮皮鞋,一头黑发像是黑色的绸缎,泼墨似的垂到腰际。她这身衣服很挑人,一百个女人里不见得有一个敢这样穿,但凡身材,气质,样貌有一点不合格,就会被这套衣服拖累,显得虎背熊腰宽肩窄胯。但是她穿这身衣服,倒是浑然天成。很像是文艺片男主角的前女友标配——只可远观不得近身,存在于广大宅男幻想中的高冷女神。 “海棠姐,还真是你的车啊。” 沈青岚向她走了几步,把挎包递给她:“看看有没有丢东西。” 海棠先是对陆明宇点了点头,眼中清光若有似乎的扫过魏恒,然后打开挎包看了看,道:“没有,这是这么回事?” 陆明宇道;“海棠小姐,我们执行任务蹲一个盗窃团伙,没想到被偷的是你的车。” 海棠转头看向停在路边的一辆宝蓝色路虎,只见车窗被完全的击碎,玻璃碴落了一地。 她回过头,拧着两条细眉,看着被陆明宇箍住胳膊的臊眉耷眼的年轻人,清清冷冷道:“是他砸破我车窗?” 陆明宇点头。 随后,魏恒看到这位女神上前一步,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甩在了小偷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在巷子里回音不绝。 魏恒眼角一抽,心道这位女神真是英姿飒爽。 小偷被她一巴掌打蒙了,愣了几秒钟,随后红着脸骂:“臭婊——” 他还没骂完,海棠拧着眉又是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下手比刚才还要狠,在他脸上留下五道鲜红的指痕。 海棠冷冷瞪他一眼,打疼了似的轻轻的甩着手腕,问沈青岚:“你们管赔偿吗?好歹我的车也为你们的行动出了一点力。” 沈青岚和陆明宇对视一眼,笑道:“我帮你问问邢队吧,写份报告的事儿,问题应该不大。” 海棠这才环顾一周,把在场的六名刑警,三名犯人,一名不知名来客都看了一遍,然后问沈青岚:“邢朗呢?” 魏恒不自觉的微微眯起眼睛注视着她,察觉到她问起邢朗的语气有些古怪,刻意把这两个字咬的比较含糊,语气也比刚才低了一些。 沈青岚的反应也是很有意思,魏恒从不见她迎合过谁,但是面对这位海棠小姐,沈青岚好像见到邻居大姐姐的小女孩儿,始终带着几分崇敬之意。 “邢队他……不在芜津。” 海棠揉着右手手腕,满不在乎似的轻轻一笑,道:“不在芜津……怪不得这几天往他家里打电话都没人接。” 沈青岚笑了笑,转移话题:“海棠姐,这是你的车吗?我记得你的车是一辆白色的卡宴啊。” 海棠道:“我的车送到修车厂换底盘了,这几天都是开我妈的车。”说着又拧眉,厌烦道:“谁知道今天晚上就出了这档子事儿。” “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儿。” “师母过生日,我陪她多聊了一会儿。不说了,我得回去了。” 在上车之前,海棠对沈青岚道:“转告邢朗,我家里还有他几件衣服。他是自己去拿,还是我帮他送过去。” 宝蓝色路虎缓缓在巷子里通行,魏恒站在墙边,路虎从他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和车里的海棠对视了一眼。两人看待彼此的眼神均有些意味悠长。 回去的路上,沈青岚坐在徐天良的车上,和魏恒两个坐在后座。 魏恒看着窗外,纠结了一阵子,不停的回想起女神临走时和他对视的那一幕,想着想着,竞成了一块心病,不上不下的悬在心里,十分难受。 于是,他决定一探究竟:“咳,沈警官。” 沈青岚正低头按手机,不知和谁联系,闻言‘嗯’?了一声。 “刚才那位……” 不等他说完,沈青岚就道:“哦,她叫海棠,华诚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说着,她眨眨眼,才补上后半句:“是邢队的前女友。” 果然是‘前’女友…… 沈青岚装起手机,转头冲他挑眉一笑:“漂亮吧。” 魏恒:“嗯,气质很好。” 沈青岚放下一半的车窗,感慨般道:“她是我邻居,我们两家关系非常好。当初她和邢队能成,还是我撮合的。” “你?” 沈青岚点头:“我看起来不像是管这种事的对吧?其实本来我也不想管,但是海棠姐样貌家世都一等一的好,谁得到她才是祖上烧高香。她难得喜欢一个男人,我怎么能不帮他呢。” 魏恒明白了,邢朗和海棠之间,率先出击的是海棠。既然他们之间有一段故事,那邢朗是接招了的。虽然他不喜欢女人,但是他也必须承认,海棠属于诱人弥足深陷的那类女人,既然邢朗有机会得到她,应该会千方百计的守住他们之间的感情才对,怎么会半途夭折呢? 他不应该再追问下去了,所以他管住自己嘴巴不再说话。 但是年轻气盛的徐天良没有他的觉悟,边开车边问:“岚岚姐,那邢队和海棠姐为什么会分手?” 沈青岚道:“感情的事,谁说的清楚。” “那他们之间是谁提的分手?” “邢队。” 徐天良吃惊道:“啊?” 沈青岚笑着瞪他一眼:“好好开你的车吧,一惊一乍的。” 回到家里是凌晨两点钟,魏恒洗了个澡,穿着睡袍站在鸟笼边看了一会儿鹦鹉,然后给郑蔚澜回复了一条短信。躺在床上正要睡觉时,一通电话打了进来。 “还没睡啊魏老师。” 周毅清明知故问。 魏恒没吭声,等他说下去。 周毅清也习惯了他这个态度,赶在他挂断之前道:“我这儿有个案子,想麻烦你帮我看看。” “睡了。” 魏恒挂断电话,然后把手机塞入枕头底下,关灯睡觉。 卧室里拉着一层厚重的窗帘,把室外的天光和灯光尽数隔绝,室内塞满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习惯了这样的黑暗,有一丝光感他都感觉不舒服。 或许是在酒吧和郑蔚澜谈及的事情太过沉重,他沉沉睡去的同时,脑内思绪纷杂,于是那场经久不至的噩梦,在今夜悄然而至…… 黑夜,树林,低鸣的秋蝉,划过树梢的风声,以及林中被月光拉出一道斜长影子的男人。 梦境何其真实,真实到他能清楚的感受到那天晚上树林里盘旋的飞虫,闷热的气流,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和鬓角滚落,脚下的枯枝烂叶不时发出一声吱呀轻响。 他走在树林中,警觉于周围的任何风吹草动,脚背上飞过去一只蚂蚱都把他吓的浑身僵硬,双腿打颤。而他抗在肩膀上的尸体,依旧那么冰冷,且沉重。 树林深处,他握着铁锹抛坑,寂静的树林里只有他喘息的声音,和沙土坠地的声音。当月亮移到正东时,他跪在土坑边,用双手挖着坑底的积土,土壤坚硬且混油许多碎石,他的指缝中填满泥土,像是施了刑般剧痛难忍,手背和掌心被尖锐的石子划出无数个伤口。但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似的拼命挖着积土,直到双手僵硬的难以弯曲。 他瘫坐在坑边喘着粗气,忽然感到冒无比的焦渴,五脏六腑都迫切的需要水分的润泽。但是他没有水,他舔了舔嘴唇,尝到一丝血腥味。 忽然,他跪在地上,干呕着,血的味道让他恶心,更让他恐惧。 把尸体放入坑底,他把坑填平,扔掉铁锹,逃似的顺着原路返回。 忽然,他停住了,因为他听到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一步步朝他逼近,近到他能听到身后那人的喘息…… 冰冷,微弱,又夹带着浓郁血腥味的喘息声在他耳边响起,那人说:我不想死。 魏恒乍然睁开双眼,无神的双眼盯紧了天花板,如坠冰窖般,浑身冰冷。 天光已经大作,窗外是哗哗的雨声。 魏恒闭上眼长呼几口气,坐起来脱掉被冷汗浸湿的睡袍,穿好衣服走出卧室,洗漱后拿起伞,出门去警局。 依旧是保安小石打着伞把他送到大堂,随后就不留功与名的走了。 几个和他同时到达的女警埋怨着这场突如其来且来势凶猛的秋雨,“前两天刚停,怎么又开始下了。” 魏恒到了三楼,刚出楼梯口就见陆明宇迎面走来:“魏老师,周所找你。” “在哪儿?” “你办公室。” 魏恒点点头,等他走了才推开办公室门。 周毅清正在欣赏窗边一盆长势喜人的绿竹,手里拿着一份案卷。 魏恒关上门走了进去,直截了当的问:“你有什么事?” 周毅清迎向他,笑道:“昨天晚上你挂我电话,今天我就只好来找你了。” 魏恒把伞竖在墙边,皱眉道:“我没时间。” 周毅清恍若未闻的把案卷递给他:“看看吧,看看你就有时间了。” 魏恒只能接过来,粗略的扫了一遍:“失踪案?” “可不是一般的失踪案。” 周毅清道:“失踪的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 失踪的女孩儿叫梁珊珊,师大附小的学生,家住知春路老城区。家属报案日期是十月十号,到今天已经是失踪的第五天。 周毅清见他看的潦草,忍不住提示重点:“这个梁珊珊是单亲家庭,父母离婚后被法院判给母亲,但是母亲忙于事业也没有时间管教她。她从小跟着姥爷生活。也是她姥爷的报的案,据她姥爷吕伟昌说,梁珊珊在十月十号下午放学后就没有回家,他到学校找了一趟,还去梁珊珊几个朋友家里找过,都没有找到,于隔日的凌晨一点钟报警。到现在为止,吕伟昌都没有收到索要赎金的电话。” 魏恒合上文件,埋头想了想:“不是绑架,也不是离家出走,吕伟昌的背景很干净,梁珊珊的母亲做的也只是批发服装的小生意,结怨的可能性不大。也没有人贩子会对这么大的孩子下手。既然不为谋财,也就只能是害命了,一个小女孩儿失踪六天,存活的概率极低,让家属做好最坏的打算吧。介意你们搜查往年少女失踪案件,或许能从里面找出一些线索。” 一口气说完,魏恒打开办公室房门,笑道:“那我就不送你了。” 周毅清好脾气的笑了笑:“最后一句话。” 魏恒耐下心:“说。” “这件案子归你们支队了,我就是来交接的。” 魏恒:…… 忽然很想把他一脚踹出去。 他打开的房门没能送走周毅清,倒迎来了陆明宇。 陆明宇沉着脸,脸色相当不好看,对他说:“魏老师,城郊106路的月牙山西侧山坡被大雨冲毁造成大面积塌方,今天早上……” 魏恒淡淡的打断他:“联系武警中队,让他们想办法清除路障。” 陆明宇愁眉紧锁,看着他的眼睛说:“不是清除路障。” 魏恒在他眼中看到了一丝锐利的寒光,不仅慎重起来:“怎么?” 陆明宇咽下一口唾沫:“群众报案,发现一个尸坑。” 魏恒愣了愣:“尸坑?” “嗯,目前已经挖出了六具尸体。” 忽然,一道阳光冲破窗口直射室内,刺痛了魏恒的眼睛。 魏恒转头看着窗外,才发现暴雨已经停了,无数捧阳光从云层中泄落。 《人间失守》正文 第31章 人间四劫【7】 山路湿滑黏腻,其中杂木繁多,上山的警察一个拖着另一个,一路寻找落脚点扒着树干费劲的往上爬。经过斜坡,前方是一处较为平坦的开阔地,也是发现尸坑的地方。 魏恒几次婉拒要搀扶他的陆明宇,凭借一己之力,再借以雨伞,爬到了半山腰。 尸坑得以被发现的形式颇为戏剧性,大雨冲毁了土质表层,导致山坡出现一个斜切面,从环山路经过的行人就发下了镶嵌在土层间的一具尸骨。率先赶到现场的是派出所的民警,民警控制住现场才向刑侦支队通报支援。 雨过天晴,阳光经过空气中的水雾反复折射,比雨前的天色还要明亮,但是再明朗的阳光也遮盖不住一具具尸体上散发的经年陈腐的尸臭味。 勘查组的警员们在现场拍照,取证。然而魏恒看到从坑里抬到地面的几具尸体时,已经预感到勘查组的采证是一场无用功。尸体早已不‘新鲜’,当初埋尸的踪迹早已被时光泯灭,被丢在了随之逝去的历史遗迹中。 魏恒朝下陷的尸坑边缘走去,两名警察抬着被挖出来的第八具尸体从他身边走过。 “怎么样?” 魏恒站在尸坑边,问陆明宇。 陆明宇皱着眉头,脸色极其不好看,嗓子里塞了什么东西似的,咽了好几口空气才说:“不乐观,还没见底。” 魏恒看着两米深的坑底里拿着铁锹刨尸的警员,忽然产生一种深不见底的错觉,好像埋在地下的尸体直达地心,只要他们不停止,就能不断的挖出尸体。 现场没有人说一句多余的话,人人面色沉重,预感到了即将面临是一桩多么棘手的案件。在一个尸坑中挖出八具尸体,是芜津市极其少见的重案。 坑里的小吴察觉铁锨碰到了一个硬物,直觉和经验告诉他,那是人的骨头。 “宇哥,又是一具。” 他抬起头对陆明宇说。 陆明宇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们接着干活,然后对魏恒说:“魏老师,赶快联系邢队吧。这么大的案子,咱们搂不住。” 魏恒点点头:“你给他打电话。” 陆明宇不再言语,掏出手机走到了一边。 魏恒叫了小吴一声,道:“衣物一件也不能落下。” 不远处铺着一张军绿色帆布,挖出的尸体暂时的排列在上,两名法医正在按照“出土”的顺序为八具尸体编号。几名女警带着白手套在尸体身上腐烂严重的衣物里寻找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物件。 “尸体已经完全转为尸蜡。手、脚、肘部位呈白骨化,死亡时间在两年到三年之间。” 魏恒刚走到秦放身边,就听到秦放如此说。 魏恒的目光在每具尸体上停留了几秒钟,当看到标号为‘6’的尸体时,目光忽然定在尸体脚上,道:“死亡时间在13年10到12月之间。” 秦放忍不住转头看他:“这么细致?” 魏恒指了指‘6’号尸体脚上那双灰褐色,依稀还可辨认LOGO的球鞋:“看那双鞋,是ppma在13年6月份发售的联名限量款。死者身上除了那双鞋,没有一件名牌。所以那双鞋应该是盗版仿制品,正版流通后,盗版会在4到5个月面世。这几具尸体身上的衣服都是夹克,外套,和毛衣,死亡时气温比较低,但没到下雪的程度。所以他们的死亡时间大致在14年10到12月之间。” 秦放听完想了想,笑道:“还真是。” 魏恒上前蹲在一个正在为尸体搜身的女警身边,带上手套在尸体额头部位触摸,随后又同样触摸另两具尸体的额头,忽然扬声道:“谁带水了?” 一名法医道:“我有。” 魏恒指着‘6’号尸体额头正中间覆盖着一层泥垢的位置,道:“冲干净。” 法医为难:“魏老师,这不合规……” 话没说完,就见秦放蹲下去夺走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子,还拿了一只软刷,把尸体额头部位的泥垢小心翼翼的冲洗掉,露出附着在骨头上,干枯黏连的皮肉。 魏恒闻不到尸臭似的,俯下身子近距离观察尸体额头上的圆孔,目光猛然收紧,沉声道:“是枪伤。” 秦放也看出来了,又摸了摸魏恒刚才摸过的其他两具尸体:“全都是额头中枪。” 魏恒道:“而且是近距离射击,射击方向由上而下,入口处呈扩裂状,射击距离在一米以内。” 说着,他忽然把一具尸体翻转,面朝下,背朝上。于是看到了尸体的双手被一段麻绳捆绑于背后,绳结是很常见的死结,但是却是加固的双层绳结。 “卧槽……” “这他妈……” “呕……” 尸坑那边忽然传来几声叠加的粗话,魏恒连忙回头看:“怎么了?” 小吴脸上泛青,即将快吐了的样子:“魏老师,少说还有五六具!” 魏恒愣了愣,在场刑警哗然。 一个尸坑里连续不断的发现十几具尸体,或许还远远不止。在场所有警员的心理防线都在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 陆明宇匆匆赶回指挥工作,又是两具尸体被运到了绿色帆布上。魏恒同样在他们的额头上发现弹孔,且双手被捆绑于背后。 在挖出第十二具尸体的时候,杂木林中忽然响起一阵纷叠的脚步声,魏恒回头一看,就见王副队带着人姗姗来迟,随之而来的还有徐天良。 徐天良踩在泥泞里一路朝魏恒小跑过去,气喘吁吁道:“对不起啊师父,我来晚……呕!” 小徒弟没见过这么大阵仗,看到一堆尸体的时候,脸上顿时呈青紫色,捂着肚子跑到一边去了。 魏恒没理他,留意看了看王副队的脸色,见他急色匆匆的,貌似也被重案所困扰,连个正眼都没瞅自己,于是便松了口气。 王副队走到尸坑边缘往里看了看,立刻让随行的几个警察下去帮忙,然后又转到停着尸体的绿布前,和秦放说了几句话。对魏恒视而不见。 魏恒巴不得不搭理他,更不把他的冷遇放在心上,抬脚朝陆明宇走过去。 不料他才走了两步,王副队忽然严词厉色的叫住他:“魏恒。” 好嘛,现在连‘魏老师’都不叫了。 魏恒转过头:“有事吗?王队长。” 王副队抬手指了一圈,神情颇威严:“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魏恒:“……死人了,尸体被挖出来了,接到报案了,警察出现场了,怎么了?” 王前程两条浓眉一拧,眼神中透露出不加掩饰的对他的反感:“你少扯这些没用的,我问你,你这工作怎么主持的?一把手怎么当的?为什么不叫支援?!” 王前程到底是老刑警,老资历,在支队里还有些威赫。现场忙碌的警员听他勃然发怒,全都静止了片刻,然后装作没看到魏恒正在被他刁难,各自低头忙自己的事儿。 魏恒默了片刻,然后笑道:“叫什么支援?我们不就是支援吗?” 王前程不屑的哼了一声,道:“你还真把自己当盘儿菜,这么大的案子,竟然不通知市局,不让市局派痕迹学专家来。现在现场已经被破坏了,如果这件案子破不了,全都是你的责任!” 这话虽然乍一听有些道理,但稍一琢磨,全是放屁。连围观群众都听的出来王前程在故意给魏恒使绊子,八成是王前程见案件棘手,十有**要砸在手里,这才迫不及待的先给魏恒丢个水包。意图在市局责问的时候,把魏恒推出来承担责任。 徐天良虽然很怕王前程,但是他更敬重魏恒,于是捂着肚子跟小产了似的跑过去,皱着脸说:“王队,下这么大雨,再说时间过去这么久,就算当时留下了证据,现在也没了。市局再怎么问责,也问不到我师父头上啊。” “师父?你前段时间不是还跟在邢朗屁股后面跑?现在又认下一个新师父?到底是你师父挑的你,还是你挑的你师父啊。” 徐天良板着脸,尽力把腰挺直了,道:“王队,您对我师父有偏见,您不能因为邢队把队里的事都交给他管,就处处针对他。我觉得邢队这么做,肯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这番话说的在场刑警纷纷侧目,像徐天良投去看待英雄般的一瞥。 这个实习生是头一个敢当着王前程的面,捅破天窗说亮话的人。 虽然徐天良说的是实话,但是这话说的实在不讨巧。没法找补不说,还极其容易和王前程结下梁子。徐天良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的实习生,要是王前程执意给徐天良使绊子,徐天良落不到什么好处。 王前程被他气愣了,张了张嘴,竟一时说不出话。 魏恒很无奈的在心里叹口气,小徒弟把话说绝了,他只能破罐破摔吸引王前程的火力,便道:“王队刚才说请市局派专家来?”说着笑了笑,又道:“我就是专家,还叫什么专家?” 说完,魏恒兀自扭过头,朝陆明宇走过去。 果不其然,王前程顷刻转移火力对准了他,怒气冲冲的追过去和他动起手:“我让你走了吗?你站住!” 老刑警力气大,王前程拽住魏恒的胳膊粗鲁的向后扯了一把。陆明宇见状,连忙上前阻拦:“王队,有话好说!” 魏恒被他拽住胳膊的时候也恼了,咬着牙横起一肘就朝他的肩膀撞了过去,这么一推一搡之间挣开王前程扣在他胳膊上的腕子。但是地上本来就泥泞湿滑,魏恒站的位置又是个斜坡,和王前程比划的这一下又很突然,导致他没有站稳,连连往后跌了好几步。 就在他预感到自己即将要躺进泥汤里的时候,后腰忽然撞上一条手臂,像一条坚硬有力的栏杆一样横在他身后。 魏恒定了定神,下意识的转头看向揽住他腰的人。 邢朗的脸乍然出现在他眼前。 邢朗带着墨镜,鼻梁高挺,稍厚的下唇干燥泛白。身上那件皮衣蒙着一层淡淡的烟草味。 《人间失守》正文 第32章 人间四劫【8】 邢朗隐在墨镜后的双眼迅速的把魏恒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问:“没带伞?” 他脸上那副墨镜在阳光的直射下闪闪发光,魏恒被那光芒刺的有些睁不开眼,直起腰往旁边站了一步和邢朗保持距离,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没有。” 邢朗扯了扯外套衣襟,手揣在裤子口袋里看着魏恒还要再说点什么,就见王前程捂着肩骨位置,满面怒容的朝这边走过来了。 “臭小子!也不掂量掂量你几斤几两,还敢跟我动手!” 王前程直冲魏恒,伸手就要捞他肩膀。 邢朗上前一步挡在魏恒身前,抬起右手在王前程肩上重重的一捏,假惺惺的笑出两行白牙:“怎么了老王?他就一小辈儿,他多大年纪,你多大年纪?咱们队里数你有资历,你是老前辈,也至于跟他过不去?” 虽然邢朗是在替他解围,但是魏恒不想领情。明明是王前程出手在前,什么叫‘不至于跟他过不去’? “邢朗,管管你的人,他要是在我面前还敢这么狂,别怪我治他!” 王前程说完这句话,领着他的几个人先行下山了。 邢朗回头看了一眼王前程负气而走的背影,语焉不详的低低哼笑一声,然后摘掉墨镜朝魏恒伸出手,道:“行了,你也消气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跟他动手,你这事儿办的也欠考虑。” 魏恒无视他伸过来想搀扶自己的右手,自己一个人坚强不屈的走开了。 邢朗照例没计较他这不着四六的态度,走到陆明宇身边问了问大概情况。 陆明宇道:“目前已经挖出了十一具尸体,小吴他们正在挖的应该是最后一具。” 邢朗把墨镜挂在皮夹克胸前的口袋里,掐着腰,沉着脸,雾沉沉的目光在现场环视了一周,转身又走到秦放身边:“简单说说。” 秦放挠着额头道:“让魏老师给你说吧,他分析的比我全面。” 邢朗回头冲着魏恒所在的方向打了个响指,道:“魏老师,过来聊两句。” 魏恒看他一眼,慢慢悠悠的朝他走了过去。 邢朗指了指面前一列排开的十几具尸体:“有什么想法?” 魏恒站在他身边,调整了一下情绪,道:“死亡时间在13年10月到12月,死因是头部中枪,并且是近距离射击。死者额心的伤口和枪口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米,并且双手被双层绳结捆在背后,嘴巴被烂布堵住,射击角度与地面夹角为十五度左右。综合这些信息,当时的情景应该是……” 魏恒停了停,双眼微微出神:“十一名死者跪在地上,嘴巴被堵,双手被捆,被同一把手枪依次射杀。” 他说的如此笃定,眼神又如此平静,好像亲眼目睹了发生在这片树林中的血淋淋的死亡现场。 “一次性杀死十几个人?” 邢朗道。 魏恒微微皱起眉,沉吟了片刻,然后抬眸看着邢朗说:“我觉得,凶手不是在杀人,他是在行刑。” 邢朗眉心一痛,好像被一根针猛刺了一下,他迎着魏恒眼中的一片寒冷,忽然在这阳光明盛的深秋感到些许深秋的凉意。 “行刑?” 魏恒点头,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又看向躺在绿色帆布上的尸体,道:“他们应该是一个组织,要么涉枪涉爆,要么涉毒。” 邢朗看着秦放问:“在尸体身上发现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了吗?” 秦放摇头:“一干二净,连张纸都没有。” 这时,陆明宇和小吴抬着一具尸体走来,停在标号‘11’号死者的旁边。 陆明宇道:“头儿,最后一具了。” 邢朗看向尸坑方向:“再下去看看,一件衣服一双鞋一条项链都不能落下。” “是。” 陆明宇领着勘查组的警察返回尸坑,几分钟后,一个女警拿着一件深蓝色的牛仔外套回来,牛仔衣脏污,纤维腐烂,但整体原貌保留了下来,还可以大概辨认出衣服胸前的品牌图案。 女警只把这件衣服当做尸身上的一件,放下衣服就走了,但是却引起魏恒的注意。 魏恒蹲下去,带上白手套把衣服拿起来看了看,然后再次看向并列的十二具死尸,眼中疑色越来越深。 邢朗见状,也在他身边蹲下,问道:“这件衣服怎么了?” 魏恒意味不明的摇摇头,沉思了片刻,然后道:“你看这些死尸,身上都穿着外套,并没有任何人的衣服被拔下来。”说着,他忽然扬声问道:“陆警官,确定没有尸体了吗?” 陆明宇答道:“没有了,我确定。” 魏恒回过头,看着手里的牛仔衣,沉声道:“这件衣服是多出来的。”他看向邢朗补充道:“它不属于任何死者。” 邢朗看他一眼,把衣服从他手里拿过去,看了看衣服的两只袖子,和下摆处,忽然凑近了道:“你看,这是不是血?” 魏恒仔细一看,点头:“是,虽然颜色很淡,但是还可以看的出来。” 邢朗把衣服扔到绿帆布上,皱眉道:“既然你说凶手杀这些人是在行刑,那这个行刑的人或许就是这件衣服的主人。看衣服上的血迹,只有袖口和下摆位置沾了血迹,而且是点状喷溅形,只有站在死者对面,衣服上才有可能沾有血迹。” 邢朗分析的不错,但是魏恒还有一个疑问:“那这个行刑的人,为什么把衣服把尸体一起埋葬?” 秦放忍不住插嘴:“或许是因为衣服脏了?那人不想要了?” 邢朗瞪他,魏恒摇头。 魏恒若有所思道:“不会,凶手应该很清楚这些尸体迟早会被人发现。从死者身上找不到任何可以证明身份的物件就可以看出,凶手很警惕。这么警惕的人,怎么会留下自己的衣物,等着被警察发现。” 邢朗忽然怔住,利刃出鞘般,眼中划过一道冷芒,“你刚才说什么?” 魏恒被他盯着,心里忽然有些没底:“凶手应该知道这些尸体……”魏恒忽然停住,眼神骤然发亮,看着邢朗说:“等着,被警察发现?” 邢朗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一下,然后又拿起那件牛仔衣,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的翻找。终于,他在衣服袖口位置的夹层里找到了用黑线缝的三个英文字母——ZXH。 “ZXH?” 魏恒问:“什么意思?” 邢朗不语,盯着这三个字母看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不知发给了谁。 很快,邢朗的手机响了。惊鸿一瞥似的,魏恒眼角余光扫过他的手机屏幕,看到来电显示——楚行云。 邢朗走到一旁接电话,刻意压低了声音,面色凝重。 魏恒又拿起那件牛仔衣,看了一眼正在打电话的邢朗,毫不犹豫的撕开了里衬。 那边撕拉一声裂响,引起了邢朗的注意,邢朗转头看了魏恒一眼,然后对手机那头的人说:“就这样,咱们随时保持联系,有线索我会马上通知你。” 邢朗挂掉电话,回来一看,魏恒已经把本就脆弱的牛仔衣撕成了几块破布,秦放蹲在魏恒旁边目瞪口呆的看着。 “……我的大学士,你在干什么?” 邢朗一脸忧愁的问。 魏恒不言语,一手拎着一块破布不断的抖动,忽然,从衣服里掉出来一个指关节大小的硬纸壳子。 那是从烟盒上撕下来的一角,上有黑色字迹,但是因为潮湿腐烂,字迹很难辨认。 魏恒把纸片拿起来,看着邢朗多此一举的问:“我能看吗?” 既然他能问出这句话,邢朗就知道他已经全部察觉了。 邢朗瞅他一眼,把纸片从他手里拿走,道:“严格来说,不可以。” 但是已经晚了,魏恒已经把纸片上一行模糊的字迹印在了脑子里。当邢朗把纸片拿走的时候,魏恒嘴角一撇,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 邢朗看着他这似笑不笑的样子,忽然就觉得自己瞒他瞒的特别多余。魏恒根本不可能被瞒得住,他有一副堪比CPU处理器的头脑,比任何木马病毒都具有穿透力。 回去的路上,魏恒被邢朗叫到他的吉普车上。 前十分钟里,他们谁都没有说话,都各有所思。直到邢朗打开车载音响,一首披头士乐队的老歌响起,才驱散了车厢里的沉默。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魏恒率先开口。 邢朗一手把着方向盘,腾出一只手摸出烟盒点着一根烟,然后又放下车窗,把烟头伸向窗外掸了掸烟灰,才说:“半个小时前,刚到警局门口就接到大陆的电话。”说着瞅了魏恒一眼,笑道:“这几天,感觉怎么样?” 魏恒低低的哼了一声,看向窗外,道:“你刚才不是看到了吗?” 邢朗油滑的很,当着他的面又把刚才那番话说了一遍:“他是什么人?一个糟老头子,蹦跶不了几天了,咱犯不着跟他置气。” 魏恒转过头,白了他一眼。 邢朗装作没看到他朝自己斜过来的冷眼,不声不响的抽了几口烟,然后把口袋里的一个证物袋扔给他。 魏恒没打开就知道是被邢朗藏起来的那张纸片:“你不是说,我不能看吗?” 邢朗讪笑:“就你那脑子,跟照相机似的,扫一眼就记死了,我倒想瞒的住你。” 魏恒笑了笑,把那张纸片拿出来搁在掌心里细细的端详:“大风3……”念不下去了,因为最后两个数字完全被纸张沤烂,实在无法分辨笔划。 魏恒着看邢朗问:“这是什么意思?” 邢朗皱着眉头沉思良久,道:“芜津有个国企,叫大风服装厂。七年前体制改革,国企转私有,几百名工人全部下岗,一些持股的老员工分到了一套房。如果上面的‘大风’是一个地址的话,可能大风服装厂的旧家属楼。” “还在吗?” “在老城区。这些年说要拆要建,一直没动静。” 邢朗把烟头扔进驾驶台上的烟灰缸,合上车窗,道:“待会你去大风家属楼撞一撞运气。” 魏恒把纸片又放进物证袋,口吻平淡至极:“你要找这个人?” 邢朗侧头看向他,笑:“直接问,别绕。” 既然他都这么说了,魏恒索性直说:“大风家属楼,是‘他’留给你的线索吗?” 虽然让他明说,但是邢朗还是犹豫了片刻,才道:“准确来说,不是留给我的。” 魏恒悄悄的盯紧了他:“谁?” 邢朗微扬着唇角,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路况,话锋一转换了个话题:“我还以为你会迫不及待的问我在银江的见闻。” 魏恒一默,才察觉自己表现的有些急切,佯装无所谓道:“哦,那你在银江发现什么了?” 邢朗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等弹道分析出来,我才能确定银江的烂摊子和今天发现的烂摊子,有没有联系。” 虽然他的意向模糊,但是魏恒听的出,他说的弹道分析是十二名死者眉心的弹孔。既然邢朗已经把这十几具尸体和银江方面扯上联系,那就说明,邢朗几乎已经断定了这位‘行刑者’,也就是给警察留下线索的人,到底是谁。 魏恒对这个人的身份不感兴趣,但是牵扯到了银江,让他不得不关注。 “……这次去银江,就你自己一个人?” 虽然内心忐忑,但是魏恒还是涉陷多问了句,话一出口,他就捏紧了自己的手指。 果然,邢朗向他投来孤疑的一瞥,眼神中锋芒暗露:“你怎么知道?” 魏恒心里一咯噔,没料到邢朗会这么问。他只是想冒险炸一炸邢朗,本以为无论怎样都会从他的言辞中得出答案。但是没想到邢朗会反过来炸他。 魏恒面上很平静,轻轻笑了笑,道:“猜的,猜对了吗?” 邢朗依旧不答,也笑:“怎么猜的,说说看。” “……我查过冯光,他在银江待过一段时间。前几天你莫名其妙的把他放了,并且严格控制他的口供,除了你之外,没人知道他向你说了什么。后来你又忽然去银江,与此同时也不见冯光活动。我猜,或许是你把他带到银江,协助侦查去了。” 他这番话说的很冒险,因为他没有查过冯光的行迹,更无法明证冯光这几天不在芜津。他只是在赌,赌自己的运气。 邢朗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脸上始终带着一层极其肤浅的笑意,似乎随时会变脸。 万幸,几秒钟后,魏恒听到邢朗忽然笑了一声,道;“你还真聪明。” 邢朗道:“没错,我把冯光带到银江了。” 好不容易聊到这里,魏恒觉得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他缓了一口气,抿了抿干涩的嘴唇,问:“怎么样?发现线索了吗?” 邢朗忽然又不答了,直到一首歌播完,他边调音量边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成熟了我自然会告诉你。” 魏恒顿了顿,默默的咽了一口唾沫,道:“是不是和银江的灭门……” 邢朗忽然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笑着“嘘”了一声。 魏恒的眼睛眨了眨,不再说话。 “给你带的特产,在后座。” 邢朗道 魏恒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钟才把搁在后座上的一个纸盒拿起来,边打量边问:“什么东西?” 银江能有什么特产?全世界的特产都madeinchina,全china的特产都madeinyiwu。 邢朗向他挑眉,笑的不怀好意:“打开看看,很适合你。” 魏恒不相信他能给自己捎什么好东西,满面孤疑且不信任的斜他一眼,然后打开了盒子。 “霸王龙?” 盒子里站着的,是一头木雕的霸王龙,霸王龙正张开大口,无声的怒吼。 邢朗纠正道:“你应该叫它的官名,雷克斯暴龙。”说着又着重道:“暴龙。” 魏恒和暴龙大眼瞪小眼,半晌才问:“你刚才说它很适合我,什么意思?” 邢朗瞥了一眼他分外沉静的侧脸,笑道:“脾气暴么,跟你多像。” 魏恒:…… 他是被猪油糊了一脑子,才会对邢朗捎给他的‘礼物’抱有那么一丢丢的期待。魏恒看着和他脾气很像的暴龙,打心眼里觉得蛋疼。 在拿到礼物的一分钟后,魏恒慢悠悠的放下车窗,然后轻巧的一甩手腕,霸王龙木雕立刻从窗口飞了出去。 邢朗忽然踩了一脚刹车,瞪大眼睛看着魏恒:“它咬你手了?” 魏恒拍着沾到掌心的木屑,轻飘飘道:“没咬手啊,你不是说它和我很像么。”说着冲他一笑:“现在是不是更像了?” 邢朗无语的看了他一会儿,想说点什么,然后又生生忍住,最后无可奈何的打开车门下车了。 陆明宇的车在他们的车后停下,看着走向路边的邢朗问:“怎么了邢队?” 邢朗摆摆手:“没事儿,你们先走。” 他在路边积水里捡起霸王龙,回到车上抽出几张纸巾把霸王龙身上的泥水擦干净,然后扔到魏恒怀里:“拿好,不帮你捡第二次。” 魏恒斜他一眼,扭头看向窗外不再言语,剩下的路程始终握着失而复得的霸王龙。 警局大院,邢朗停好车,刚从车上下来就接了一通电话。片刻后,他掐了电话快走几步追上魏恒,道:“魏老师,你不用进去了。” 魏恒看着他,眼神里的询问很明显。 邢朗拿着手机敲着掌心,目光沉沉的看了一会儿巍峨的警局大楼,似乎在谋划什么。 魏恒目光冷淡的看着他,不知道他又在憋着什么坏心眼子。 过了一会儿,邢朗道:“这件案子市局已经知道了,我现在得去指挥中心开会。你现在就跑一趟大风家属楼,受我直接调遣,不用向任何人汇报。” 魏恒看着他:“保密?” 邢朗挑起唇角微微一笑:“没错,保密。这张纸条和纸条上的内容,你不能向第二个人提起,包括你的小徒弟。” 说话间,徐天良从楼里登登登的跑了出来,还贴心的带上了魏恒当做拐杖用的雨伞。 “师父,邢队,你们怎么不进去啊?秦主任在找你们呢。” “主任找我重要还是局长找我重要?转告秦主任,有什么事儿先跟老王商量。我不回来你们就都不转了?还真他妈的把姓王的当成个泥菩萨供起来?” 邢朗把伞从手里夺走,然后递给魏恒,不再逗留的转身走向吉普车,临走时着重的给了魏恒一个眼神。 黑色吉普开出警局,魏恒看着车尾消失的方向沉思片刻,然后把手里的木雕交给徐天良:“放在我办公室。” 说完往警局门口走去。 徐天良看了看手中长在张着大嘴咆哮的霸王龙,忙问:“师父你去哪儿啊?” 魏恒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跟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走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33章 人间四劫【9】 下出租车的时候,魏恒向司机要发票。 司机边打发票边偷偷的从后视镜的打量了一眼坐在后座那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毕竟魏恒的气质挺清贵,一点都不像坐几十块钱的出租车都不忘要发票的人。 魏恒无视司机投来的目光,把发票收好,下车站在路边,环顾了一周身处的环境,有生以来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寸步难行。 邢朗只给了他一条信息——大风服装厂家属楼。 然而这一片到处都是老式的居民区,虽然楼房众多,但是城市规划之初完全不合理,到处乱建乱造,楼房之间的间隔有的能跑马,有的只能走猫步,从而衍生了许多条错乱交叉的巷子。 刚才他在车上问过司机大风服装厂家属楼的位置,扬言知道路的司机带着他在街道上兜了两圈,以一个风骚的走位又回到原点时魏恒连忙下车了。 他在街上拦了七个人询问家属楼的位置,七个人里四个人都不知道,只有个别年老者粗略的给他指了个方向就匆匆走了。 魏恒沿着几个老人指的东偏南三十度的方向一路找过去,终于在半个多小时后站在了两栋旧居民楼组合的居民区门口,这两栋楼被围墙围了起来,围墙间打了一扇铁门,铁门前有一件间亭,摆着许多杂志和报纸,出厂日期可以追溯到三四年前。旁边树荫下,坐着两个正在对弈的老头。 “大爷,这里是以前大风服装厂的工人住的地方吗?” 魏恒问。 带着老花镜的老人没有搭腔,只往门口指了指,示意他找对了地方。 魏恒向他道谢,然后走了进去。 此时大风家属楼住的不只是老职工及其后代,很多工人都把房子或卖,或租给别人。以前的住客大多搬走了,留下的都是后来者。 一共两栋楼,一号楼和二号楼。魏恒站在单元楼入口前犹豫了一会儿,抬脚走进一号楼。 楼道里阴暗潮湿且肮脏,台阶上附了一层厚厚的污垢,像是油污和泥土的混合物,具有一定的粘性,走上去就像踩在了一脚劣质胶水。三楼一共两间房,没有门牌号,只能分左右。 魏恒停在楼梯拐角,看着房门紧锁,然门上落满灰尘的左边的房间。见到夹在门缝里和落在地上的传单,大多是房地产的宣传单页。从这些传单的数量和房门的落灰情况来看,这户人家至少已经搬走半年了。 接下来是右边的房门,他敲了敲门,里面很快应了一声。 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婆婆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口齿不清的问他:“你找谁?” 魏恒看了一眼在客厅里的另一个风烛之年的老人,只说了句:“不好意思,找错门了。”就下楼了。 大风3XX,后面两个数字不详。如果邢朗分析的不错,‘大风’的含义是大风服装厂家属楼,那么后面三个字应当是门牌号。 魏恒从一号楼出来,转而进了二号楼。 刚踏上两级台阶,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忽然从他身边窜了过去,撞到了他的小腿。 魏恒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条狗,黄色的短毛,威风凛凛,高大健壮,不是什么进口的名贵犬,而是城市里的人鲜少饲养的本国土狗,农村里看家护院的那种。 黄狗抢在他前头,回过头摇着尾巴,挑衅似的冲魏恒叫了一声。 不确定这狗是否攻击人,所以魏恒站在台阶上没动弹,预备着随时转身逃跑。 “小虎。”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男声,很年轻的嗓音,却过于低沉和暗哑。 魏恒循声回头看去,看到一个身材高瘦的大男孩儿,这男孩儿二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一身黑,带着一顶黑色鸭舌帽。 他的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低着头,只有一双眼睛在往上瞟,不太敢看人的样子,对上魏恒的目光,连忙把头埋得更低。 他加快步子从魏恒身边走过,对黄狗说:“别叫,上去。” 黄狗极有灵性,立刻撒蹄往上奔。 在男孩儿和魏恒擦肩而过的一瞬间,魏恒看到他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深埋着一层厚重的阴郁,那是一种与他的年纪严重不符的冷漠和沧桑。 察觉到男孩儿不愿与任何人接触,所以魏恒有意落后他两步,听到楼上响起开门声时才继续上楼。 这栋楼有门牌号,虽然老旧,但是还可认得出字迹,分别是301和302。301房门上贴着一个囍字,结合刚才楼道里还有一些色彩斑斓的纸片,这一户要么是嫁女儿的老夫妻,要么是一对年轻的新婚夫妻。魏恒敲了敲门,无人应,今天是工作日,想必301的住户正在上班。 于是魏恒又敲响了302号房,率先回应他的是一声狗叫,随后门被打开一半,刚才那个一身黑的男孩儿站在门口,警惕的看着魏恒:“有事吗?” 魏恒忽然想起徐天良不在,而他没有证件,再者这个男孩儿戒备心如此之重。倘若他拿不出证件,男孩儿多半不会配合他问话的。 魏恒边在口袋里摸索,边道:“我是警察,301的人还没回来吗?” 听到‘警察’两个字,男孩儿脸上的肌肉顿时绷紧,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 他匆匆说了句‘没有’,随后作势要关门。 魏恒连忙伸手按在门上阻止他关门,尽量露出一个毫无攻击力的微笑,道:“我想问你一些关于301住户的问题,可以进去聊聊吗?” 男孩儿低垂着眼睛,紧皱着眉毛,十分不情愿的把门打开:“那你进来吧。” 魏恒看的出,他同意让自己进去,并不是信任自己,而是因为自己刚才自爆的警察身份。 很明显,眼前这个男孩儿畏惧警察,畏惧警察背后的执法机关。 一进门,魏恒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是中药和西药混合而成的浓郁而刺鼻的味道。这种味道闻多了很容易感到胸口憋闷,头晕恶心。但是如此长期生活其中,已经习惯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男孩儿显然是已经习惯了这种味道,走到小小的客厅里收拾布艺沙发上散落的衣物,问道:“你想问我什么?” 房子是老户型,很小的两室一厅,客厅对面是两间卧室,进门左手边就是卫生间,和客厅连通的是一间小小的厨房。家具都很老旧,目测已经使用了超过五年以上。 “你先说一说,对301住户的印象。” 魏恒在他收拾出来的沙发一角坐下,不甚熟练的从他嘴里套话。 男孩儿把脏衣服都放进卫生间门口的竹筐里,然后走到沙发前的矮桌边收拾桌子上的一大摞书本,用他毫无生气,低缓嘶哑的嗓音说:“没什么印象,半个月前他们才结婚搬过来。” 魏恒看到一本印着‘机械电子工程’的书本,扉页写着一个名字——张东晨。 张东晨也察觉到他在看着桌子上的书本,于是加快动作把书本摞起来放在桌角,然后走向厨房:“我连他们的名字都不知道,不了解他们的任何情况。” 这句话,相当于逐客令了。 魏恒佯装不觉,看着他站在厨房忙碌的背影道:“我在这里等一会儿,可以吗?” “……可以。” 此时那条叫小虎的黄狗从一间房门虚掩的卧室里跑出来,嘴里咬着一个棒球。 小虎停在魏恒身前,口水滴答的棒球吐在地上,还用鼻子往前拱了拱,然后吐着舌头,双眼发亮的看着魏恒。 魏恒露出些许笑意,试探性的摸了摸黄狗的头,问道:“你自己一个人住吗?” 迟了片刻,张东晨才答道:“我和我爸住。” 魏恒抬头环视一周,没看到任何照片:“你爸爸在上班吗?” 直到一股药味飘出来,魏恒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在熬中药。 “我爸生病了,没有工作。” 魏恒看了一眼左边那间房门紧闭的卧室,想必张东晨口中生了病,需要常年服药的爸爸就躺在里面。 张东晨的面相实在年轻,尽管他满脸阴郁,眼神沧桑,也看起来最多二十岁上下。按照张东晨的年纪推算,张东晨的爸爸应该是四十多岁,倒符合他的推测。 “你父亲生的什么病?病多久了?” 魏恒又问。 张东晨似乎不愿意回答,但是出于某种畏惧,他还是答道:“……三年多了。” 魏恒捡起小虎放在他脚边的棒球,问:“你在上大学吗?” 虽然距离有些远,但是魏恒还是听到了张东晨发出的一声冷笑:“没有。” 魏恒看他一眼,随后看向放在桌角的一摞书,迟疑了片刻,道:“你在自学机械电子工程?” 张东晨没有说话,只低低的‘嗯’了一声。 他把炉火调到适中的大小,然后用浸湿的洗碗巾遮住药罐盖子。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身走出厨房,却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警察手里拿着什么东西递给了小虎。 张东晨吓了一跳,几乎以飞奔的速度冲过去,噗通一声双膝跪在地上,猛然把魏恒的手打掉:“你喂它吃什么!” 魏恒手腕一麻,手里的棒球落在了地上。 小虎趴下去,用鼻子拱着棒球。 魏恒皱了皱眉,缓缓握拳以驱散手腕的阵痛感,抬起一双不温不冷的眸子看着张东晨。 张东晨面色大变,急的眼眶泛红,在发现魏恒手里的只是棒球时,依然没有放松警惕。 他跪在地上,搂着小虎的脖子,吞了几口唾沫,才支支吾吾道:“对,对不起,我以为你……” “你以为我想毒死它吗?” 魏恒看着他的脸,淡淡问道。 张东晨脸色一僵,像是想起了什么痛恨的回忆般,眼神陡然变的阴暗且愤怒。 “有人想毒死它吗?” 魏恒又问。 张东晨没有说话,只是抱紧了黄狗的脖子,半晌才扯着唇角发出一声极其沉闷的冷笑:“太常见了。” 此时,忽然从窗口飞进来两块石头,落在地板上往前弹跳的两下,随后滚动着钻入桌底。更多的石头则是砸在了玻璃上,玻璃一声裂响,碎片飞溅。 魏恒皱着眉看向窗户,刚想问‘怎么回事’,却瞥见张东晨脸上毫无动容,一副习以为常,司空见惯的模样。 “病痨鬼,大坏蛋!” “病痨鬼,大坏蛋!” “病痨鬼,大坏蛋!” 楼下清晰传来三个男孩儿声声叠加的呼喊,夹杂着天真,顽劣,又恶劣的嘲笑。 张东晨恍若未闻,松开黄狗的脖子,捡起石头扔进垃圾桶,然后走到窗户前关闭窗户,拉上窗帘,对魏恒说:“可以请你离开吗?对面那家的情况我真的不了解。” 魏恒慢慢的站起身,临走时着重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啃棒球的黄狗,才看到它的耳朵是残缺的,就像被人用剪刀生生减去了一半。 他一走出房门,张东晨就迫不及待的把门关上,随即响起锁门的声音。 魏恒在心里苦笑了一下,拄着雨伞慢慢的下楼。 当他走出单元楼的时候,几个砸张东晨家玻璃的男孩子‘哄’的一声望风而逃了。 魏恒看了一眼他们兴高采烈的逃窜的背影,然后朝小区门口走去。 即将走出小区的时候,他接到沈青岚的电话。 “魏老师,你在哪儿呢?” “外面,马上回局里。有事吗?” 沈青岚道:“你让我查往年芜津市的少女失踪案,我这儿查出了一点眉目。” 魏恒停住步子,站在甬道边:“你说。” “14年5月13号,十三岁的女孩儿郭雨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同年7月18号,十四岁的女孩儿佟月失踪。和上一个失踪的女孩儿不同的是佟月获救了。” “获救?” “嗯,当年佟月被劫持后又逃了出来,并且受害者佟月亲口指认了绑架她的嫌疑人,当时派出所的警察也搜集到了其他的确凿证据,后来那个嫌疑人因为‘强奸未遂’的罪名入狱,被判刑两年四个月。半年前刚刚出狱。” “只是强奸未遂?‘他’没有交代郭雨薇的下落吗?” “除了佟月的案子有目击证人可以直接指认‘他’,郭雨薇的案子并没有可以指向‘他’的证据。” 半年前刚出狱,而这个人坐牢时不再有女孩失踪。他出狱后梁珊珊就失踪了。如此看来这个有‘前科’的犯人很有可能走上了犯罪的老路,带走了梁珊珊。 “‘他’是谁?” 魏恒问道。 “不是芜津本地人,户籍所在地在银江。三年前转到芜津市金阳高中读书,名叫张东晨。” 张东晨? 魏恒愣住了,脑子里瞬间划过302房间内,一张苍白、阴郁、目光愤怒,似乎敌视着全世界的少年的脸。 沈青岚还在说些什么,他没有继续听下去,而是回头看向一楼老旧斑驳的居民楼。 302窗前,少年的脸隐藏在浮现裂纹的玻璃后,那双不再明亮,像是蒙了尘般灰霭的眼睛正在看着他。 《人间失守》正文 第34章 人间四劫【10】 十二名死者需要确认身份是一桩大工程,秦放从尸体身上采集出DNA样本,分散到市局和各大医院检验。虽然凶杀案不需要排队,但是需要鉴定的样本多,且人手不充足,所以一直到午后,才有一名死者在失踪人口中被找到。 公安部司法系统也存在诸多漏洞,比如这些死者如果没有留下案底,那么就算检测出他们的DNA,也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此时此刻,秦放忽然无比艳羡某部美剧中凭借面部骨骼就可以画出死者生前样貌的风骚技术。 但是幻想落入现实往往终于破碎,等待他的还是排队而列的十几份样本。 法医室门忽然被推开,邢朗站在门口问:“进展怎么样?” 秦放埋头于显微镜中,道:“别催我,你再催我,我就辞职。” 邢朗混不在意的笑了笑,又问:“魏老师还没回来?” 听到‘魏老师’这三个字,秦放才抬起头,眯着眼睛死气沉沉道:“没有,你找他有事?” 邢朗道:“快点回来给你帮帮忙,他不是还懂‘一点点’的法医和生物么。” 秦放眼睛一转,忽然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那你打电话催催他,快催催他。” 邢朗给他一个‘你真特么没出息’的眼神,关上法医室的门,站在走廊里给魏恒拨了一通电话,魏恒很快就接了,只说了一句‘马上到警局了’就挂了,连给他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邢朗看了一眼漆黑一片的手机屏幕,快步走到四楼。 恰好沈青岚抱着厚厚一叠文件从楼下上来,道:“你要的卷子。” 邢朗走进办公室:“进来。” 沈青岚把两份案卷摆在他桌上,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在他对面坐下,道:“董力和梁珊珊的案卷都在这儿。” 邢朗点了一根烟夹在指间,翻开董力的案卷粗略的看起来,不时找到一两个被红笔标注的重点:“军警背景?” 沈青岚往后靠着椅背,懒洋洋的扣着右手拇指圆润的指甲,道:“魏老师说凶手的身手不同寻常,应该受过系统的训练。而且董力身上有多处反作用力留下的淤血红肿,应该和凶手过了几招,所以魏老师怀疑董力的背景也不简单。” 邢朗翻开页面上附着的伤痕图片,目光越来越沉,当他看到董力右胸一处软组织挫伤造成的红肿时,猛然皱起眉头,把照片撕下来拿到跟前。 沈青岚拿着指甲锉慢悠悠的搓着指甲,眼睛往四周乱瞟了一圈,时不时就看一眼邢朗。当她向邢朗投去第六眼的时候,邢朗盯着照片道:“有话直说。” 沈青岚撇撇嘴,调整了一下坐姿,才道:“海棠姐来了。” 邢朗把目光从血淋淋的照片上移开,看向她,语气没什么变化:“在哪儿?” “楼下,王队办公室。” 邢朗拧眉:“这老小子搞什么名堂?” 沈青岚道:“董力和海棠姐都是华诚医院的医生,而且董力生前追求过海棠姐,但是海棠姐不喜欢他,所以在医院里很疏远他。后来,董力用的方式越来越激进,海棠姐甚至想过换一家医院工作。再后来,董力就死了。” 邢朗把烟取下来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继续。” 沈青岚依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口吻,道:“前两天董力的案子落在了王队手里,魏老师不是怀疑凶手有军警背景吗?海棠姐的哥哥海阳不就是武警么,刚好董力死那天海阳在芜津,王副队就怀疑是海阳……” 话没说完,就见邢朗把案件摔到桌上,按灭烟头出去了。 沈青岚早料到了似的,抿着嘴唇轻轻一笑,然后收起指甲锉,慢悠悠的跟着邢朗下楼。 邢朗下楼直奔王前程办公室,沈青岚紧随其后,但是没有跟进副队长办公室,而是站在楼道里,静观其变。 不多时,她听到楼下几名女警接连叫道“魏老师。”随后就看到魏恒出现在楼梯口,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一身黑色衣服,头上戴着黑色棒球帽,面容阴郁的年轻人。 她在张东晨的简历上看过张东晨的脸,虽然照片上的张东晨也是一副神情忧郁,眼神阴冷的样子,但是现在看到真人,沈青岚还是无法把面前的张东晨和照片上的张东晨相联系。普遍情况下,真人大都比照片上灵动有生气的多,但是张东晨却不然,他比照片上死板僵硬的形象更加没有生气,他那双像是蒙了一层厚重脏污的灰尘般的灰褐色眼睛使得任何人都不想和他对视,他的眼神阴冷僵直的让人不寒而栗。 魏恒在三楼止步,张东晨也停在三楼,他始终低着头,回避与任何人产生眼神接触。 “在这里干什么?” 魏恒站在楼道里问。 沈青岚草草往王前程的办公室示意了一眼,然后压低声音问他:“你从哪儿把他带回来的?” 魏恒回眸看了一眼低头不语的张东晨,刻意拔高了声调,笑道:“只是问个话而已。”随后又问:“邢队长回来了吗?” 沈青岚皱着眉又看了一眼张东晨,道:“回来了,在王队办公室。” 魏恒以为邢朗和王前程在谈公事,于是点了点头不再过问,正要带着张东晨上楼时,就见王前程办公室的门开了,率先走出的不是邢朗也不是王前程,而是在许家胡同见过的那位女神。 海棠穿着米白色的长裙和墨绿色的针织衫,略施粉黛,眉目比那天晚上更加清晰柔美,黑绸似的长发披肩泄下,随着步伐微微甩动,闪耀动人。 海棠提着包朝沈青岚走去,皱着两条秀眉,满脸不耐烦。 “我们老大把你救出来了?” 沈青岚朝她眨眨眼,笑问。 海棠笑着嗔她一眼,没说话,看向站在沈青岚旁边的魏恒。 上次和她见面没有打招呼,是因为在场人员纷杂,现在不跟她打招呼,显然不太合适。 于是魏恒向她点了点头,道:“你好。” 海棠目光专注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道:“你好。” 说话间,邢朗从王前程办公室里出来了,站在门口笑着说了句:“你先别操心案子,待会儿专案组的同事就来了,帮我接待一下。” 随后,他转身朝楼梯口这边儿走过来,看到站在不远处的三个人时,邢朗的目光依次在魏恒和海棠脸上扫过,什么都没说,快步上楼了。 海棠看了一眼他上楼的背影,正要踏上台阶时忽然又停下,回头问魏恒:“你有多余的皮筋儿吗?” 魏恒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手腕,然而他手腕上的皮筋此时正绑在他的头发上。 想了想,他抬手从颈后扯下发圈递给海棠:“这个可以吗?” 海棠抿唇一笑:“那你用什么?” 魏恒道:“没关系,我不用了。” 海棠道了谢,接过他手里的发圈,上楼的途中迅速扎了一个低马尾。 等到邢朗和海棠都看不见影儿了,沈青岚抱着胳膊一脸神秘的对魏恒说:“打赌吗?不出一个月,他们俩肯定会复合。” 魏恒没兴趣和她打赌,但有些兴趣多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沈青岚冲他挑眉一笑,自信满满道:“只要海棠姐没有放弃邢队,他们两个就没完。” 从这句话中,魏恒得到两个讯息。一,海棠是一个主动且强势的女人。二,邢朗应该同样没有放弃海棠,这两个人实存名亡,藕断丝连。 忽然之间,魏恒不知该说什么了,他静站了片刻,然后抬手指了指楼上,道:“我上去了。” 带着张东晨到了四楼,魏恒在邢朗办公室门口看到了沈青岚口中迟早会复合的两个人。 邢朗靠在墙上,双手揣在裤子口袋,微低着头在听海棠说话,脸上很平静,静的几乎没有表情。 海棠仰头直视邢朗的眼睛,表情也是很平淡。不过相比邢朗看她的眼神,她看邢朗的眼神更为专注,还有些女人面对自己心仪的男人时,眼神中掩藏不住的温柔。 魏恒站在置留室门口看了他们一会儿,正想移开目光的时候,邢朗忽然有所察觉般转头朝他看了过来,随即,海棠循着他的目光也看向魏恒。 被他们两个人盯着,魏恒忽然有些尴尬,连忙扭过头避开他们的目光,打开置留室的门,道:“进去吧。” 魏恒没有关门,让张东晨坐在一张木椅上,自己坐在他对面,然后叫进来两名警员在场监督,随后倒了一杯水递给张东晨。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带到警局。” 魏恒率先问道。 张东晨捂着一次性纸杯,感受不到开水的温度似的,垂着头低声说:“不知道。” 魏恒端坐在椅子上,叠着腿,道:“那先说说你以前的事。” 听到魏恒提及以前,张东晨迅速的抬起灰霭的眸子看了魏恒一眼,那眼神里有冷漠,更有怨恨。 张东晨默默的圈紧了烫手的纸杯,声音更为阴冷:“你是说佟月的事吗?” 虽然他低着头,但是魏恒依然看到见他轻轻牵起的唇角,他不是在笑,而是类似于一个人徘徊在暴怒边缘,却又不得不压制,所表现出的‘咬牙切齿’的怨毒。 张东晨恨佟月。 魏恒微微皱起眉,他本以为张东晨会表现出对佟月的悔意,因为他看的出张东晨依然心存善良,从张东晨对待小虎就可以看出,张东晨依然对世界怀有一份温柔和希望。但是他却在怨恨佟月。 为什么?佟月已经因为那次的绑架事件而精神失常,至今都住在医院。 如果要恨的话,也应该是佟月恨他才对。 “是,我想和你聊聊佟月。” 魏恒道。 张东晨低低的低着头,脊背却缓缓的挺直,冷冷道:“她没死,而我蹲了两年多的监狱。你们要我接受的惩罚我已经领教过了,你还想问我什么?” “为什么绑架佟月?如果她当时没有逃出来,你想对她做什么?” 张东晨手中的纸杯在颤抖,有几滴热水洒出来落在他手背,而他恍然未觉似的,依旧保持冷酷又平静的声调:“我想对她做什么?你觉得我想对她做什么?” 他抬起头,猩红的眼珠看着魏恒,五官扭曲成畸形的形状,看起来竟有些狰狞:“这个女人把我的一生都毁了,你觉得我想对她做什么?” 魏恒一脸平静的看着他,过了许久才道:“那佟月的人生谁来负责?自从两年前被你绑架,虽然她最后得救了,但是她的精神出现异常,已经在医院里住了两年多。变成一个完全的精神病人。她今年才十六岁,她毁了你的人生,那你对她的人生做了什么?” 张东晨斜着唇角,毫不动容,脸上笑意甚至愈发狰狞:“她活该,他们都活该!” 魏恒知道,张东晨说的‘他们’,是佟月,和佟月的哥哥。当年佟月的哥哥也是指认他绑架佟月的重要证人。 没有理会他陡然转变的情绪,魏恒抬手伸向一名刑警,片刻后,刑警把几张照片交给他。 魏恒把照片举在张东晨面前:“认识她吗?” 张东晨瞥了一眼照片里扎着两条马尾辫,穿着碎花裙的小女孩儿。他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似的,瞳孔开始闪烁,眼中甚至涌向水光,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不认识。” 魏恒看着他的脸,上身前倾,离他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道:“这个小女孩儿叫梁珊珊,在十月十号失踪了。失踪时间在下午六点钟以后。” 魏恒把照片扔到张东晨怀里,不再隐瞒闻讯的目的,冷声道:“十月十号下午六点钟,你在哪里?” 张东晨垂头看着落在自己腿上的照片,片刻后,忽然哼笑了一声,抬起头看着魏恒说:“我在街心花园散步。” “谁能证明?” “我的狗,小虎。” 魏恒定定看了他片刻,感慨似的笑道:“你还真是油盐不进。” 张东晨喝了一口水,慢慢吐出一口气,微微歪着脑袋,很无辜的样子:“不然呢?等你们把罪名加在我身上吗?” “是你带走了梁珊珊吗?就像当年你带走佟月那样?” 魏恒发现任何询问技巧都对他没用,索性直言。 张东晨垂着头想了想,然后笑道:“你有证据证明是我做的吗?警官?” 魏恒被他反将了一军,因为警方确实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劫走梁珊珊的人也是他。 忽然之间,魏恒觉得很累。他撑着额角闭上眼歇了一会儿,然后朝一名负责记录的警察挥了挥手。 警察便对张东晨道:“没事了,你可以走了。” 张东晨即刻从椅子上起身,把水杯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迫不及待的走向门口。警局对他来说似乎是一个火坑,多待一秒钟都让他备受煎熬。 在他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魏恒轻飘飘道:“照顾好你父亲。” 张东晨背影一僵,站在门口没有动弹。 魏恒端起被张东晨放在桌上的水杯,倾斜杯口把剩下的水倒入桌上的绿植盆栽中,道:“或许有一天,他会站上法庭。” 张东晨的背影颤抖起来,即使隔的有点远,魏恒也能听到他咬牙切齿的声音。 僵立了片刻,张东晨像是被人大声呵斥了一般,逃似的冲向楼下。 张东晨一走,魏恒就皱起眉。他看的出这个少年有着深不见底的心事,却不知张东晨的心事是否和梁珊珊的案件有关。 他起身走出置留室,往邢朗的办公室走去,即将走到邢朗的办公室门口才想起邢朗有访客,访客就在队长办公室。 他在去和留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打开,海棠走了出来,其次是邢朗。 “再见。” 海棠对魏恒礼貌的笑笑。 魏恒对她也报以微笑。 邢朗看他一眼,把海棠送到了楼梯口,又和海棠说了几句话,目送海棠下楼后转身返回办公室。 “你刚才带回来的那个人就是张东晨?” 邢朗一开口,魏恒就知道他已经看过梁珊珊失踪案的案卷了。 魏恒点头:“做过笔录了,但是什么都没问出来。” 邢朗停在他面前颔首思索了片刻,然后走进办公室:“进来说。” 魏恒也走进去,随即反手关上房门。 邢朗站在办公桌后,翻开一本案卷,双手撑着桌面,弯腰看着一页资料,皱眉道:“这个人有案底。” 魏恒知道他说的是佟月的案子:“我们可以因为他有案底而怀疑他,但不能太过怀疑他。和佟月的家里长辈结仇的人还是需要继续排查。” 邢朗抬头看他一眼,笑了笑,然后握起双拳不轻不重的砸在桌面上,道:“监狱是一所没有规矩没有教条的暴力学校,犯人不会在监狱得到教化,只能被暂时的压抑仇恨,大多坐过牢的人重返社会后都会选择重操旧业,把在监狱里积攒的怒气全都发泄给社会,让无辜的人承受。他们的行迹甚至会比之前更加恶劣。” 魏恒听他这么说,不仅皱眉:“你就这么肯定,梁珊珊的案子是他做的?” 邢朗直起腰看着他:“不,我的意思是他目前拥有最大的嫌疑。下去告诉陆明宇,让他安排人手日夜监控张东晨。” 魏恒点点头,道:“还有一件事。” “关于‘大风’?” “嗯,我可以确定只有一个人符合你要找的那个人。” “谁?” 魏恒缓了一口气,看着他道:“张东晨的父亲,张福顺。” 像是陡然之间飘来一片乌云,邢朗的双眼顿时变的阴暗,似乎随时被掀起电闪雷鸣。许久,他抱着胳膊微微一笑:“这就有意思了。” 不用他吩咐,魏恒也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无非是彻底调查张福顺,全面监控张东晨,再协助秦放鉴定十二名死者的身份。 想起这一摊事儿,魏恒头疼似的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抬脚走向门口。 “回来回来。” 邢朗叫住他。 魏恒又折了回去,皱着眉头略显不耐的看着他。 邢朗从办公桌后绕出来,站在他面前,道:“聊聊董力的案子。” 魏恒指了指他桌子上的一叠案卷:“你先看完再说。” “全是一堆废话,我想听你说说。” 于是魏恒耐着性子把董力的案子分析了一遍,无外乎把对陆明宇说的话又对邢朗说了一遍,着重强调了凶手的军警背景。 说起军警背景,魏恒的眼睛忽然一闪,口吻不再那么公式公办,看着邢朗说:“女神,哦不,我听陆警官说,海棠小姐家里有人拥有军警背景?那她这次来警局……” 他有意不把话说完,时刻留意观察邢朗的表情。 邢朗大大方方道:“嗯,她今天被老王叫过来问话,配合侦查工作。” 魏恒仔细瞅他两眼,又问:“结果呢?” 邢朗把双手揣进裤子口袋,道:“和她家人没关系,我已经核实过了。” 魏恒不言不语的看着他,忽然想起周毅清说过他当年冲冠一怒为红颜剿了一窝匪,结果被下沉到保安队的事迹。故事中的女主角应当就是这位海棠了。 邢朗见魏恒眼睛不断的闪动,似乎一瞬间有许多事过了他的脑子。邢朗懒洋洋的勾起唇角笑了一声:“怎么?你觉得我会包庇她?” 魏恒看他一眼,淡淡道:“没有,你的原则性很强。我领教过。” 邢朗自然知道魏恒说的是上次被他掐脖子的事,啧了一声,道:“这么记仇?” 魏恒冷眼斜他:“不行?” 邢朗叹口气:“那你记着吧,慢慢记。现在说一说你对杀害董力的那把刀的看法。” 魏恒敛正神色,严肃道:“秦主任没有从死者体内发现……” 邢朗抬手打断他,问道:“是你首先提出来,凶器是一把双刃直出刀?” 魏恒犹豫了片刻,点头:“但是我不能笃定,因为死者体内没有发现可以检测出刀具材质的微元素。” 邢朗道:“不用检测了,我可以很负责的告诉你,凶器是一把microtech的自动开合双峰直出刀。” 魏恒猛地抬起眸子盯紧了他:“你怎么知道?” 邢朗不答,把一张照片递给他:“还记得上次我跟你说过,我在抓捕徐红山的时候碰到一个‘杀手’的事吗?” 魏恒看着照片上董力胸膛的伤痕照,道:“记得。” 邢朗忽然脱掉外套,随后又开始解扣子,狂放的脱衣动作把魏恒吓了一跳。 魏恒眼神发愣的看着他:“你你你干什么?” 邢朗兀自把衬衫纽扣解到倒数第三颗,露出大片胸膛。 魏恒急忙别开脸,一层热度已经爬上了脖子。 邢朗扯开衬衫左襟,把左侧胸口完全暴露出来,道:“看。” 魏恒眯着眼从眼角处看过去,却看到他胸口靠近心脏的位置有一片还未消退干净的淤血,伤口呈教规则的圆形,很明显是挨了一记重拳。 忽然,魏恒明白了。低头看了看照片上董力胸前的伤口,末了又看看邢朗的胸膛,疑道:“你的意思是,你身上的伤和董力身上的伤出自一个人之手?” 邢朗点头:“没错。” 魏恒皱眉:“有点牵强,一处伤痕而已,稍微懂得格斗术的人应该都可以做到。” 邢朗扯了扯衬衫衣襟,笑道:“如果再加上那把刀呢?” “刀?” “上次我和那个人交手,亲眼看到他的武器是一把自动开合的双峰直出刀。而且我看的出来,他的招式里有擒敌拳的影子,这种拳法基本是每个刑警都会必学的格斗术。伤痕,刀具,再加上军警背景,你觉得天底下会有这么巧合的事吗?” 邢朗分析的很全面,这两名杀手之间确实存在诸多巧合。但魏恒还是质疑道:“但是徐红山和董力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他们两个人?” 邢朗道:“你现在提出来的问题,就是我们需要查清楚的疑点。” 邢朗的目光虽然平静,但却蕴藏着使人信服的力量。魏恒逐渐被他说服,低头思考了片刻,然后道:“明白了,我知道该怎么做。那……我下去找陆警官了。” 他略有所思的走到门口,正要开门时,又听邢朗叫住他:“等等。” 魏恒转过身:“还有什么事?” 邢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什么东西,走到他面前递给他:“海棠让我还给你。” 魏恒垂眸一看,是他刚才借给海棠的一根黑色的发圈。 “哦,谢谢。” 魏恒要把发圈从邢朗手里拿走,不料邢朗把手掌一合,转而抵着下巴,看着他一本正经略有所思道:“其实你不扎头发,也挺精神的。” 魏恒看了邢朗一眼,绷着唇角什么都没说,见邢朗一时半会没有把发圈还给他的意思,也继续不讨要,转身就要走。 邢朗忽然往前走了一步,抬手按在房门上,阻拦魏恒的去路,笑道:“老是这么着急走干什么?我又不会生吞了你。” “那你还想干什么?” 魏恒不厌其烦的问。 邢朗好像被他问住了,盯着他的脸琢磨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帮你扎头发。” 魏恒眼睛一瞪:“不需要!” “诶,需要需要,权当我谢谢你替我管这么多天的事了。” “你不是给我霸王龙了吗?已经够了!” “你不是不喜欢吗?” 魏恒忙不迭的点头:“喜欢喜欢喜欢。” 邢朗咂舌:“瞧你这口是心非的小样儿,你明明就不喜欢。” “那我也不让你帮我扎头发!” “为什么?你的洁癖严重到连头发也不愿意让别人碰?” 魏恒瞪着他:“没错,很严重,你碰我一根头发,我会恶心十年!”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忽而一笑:“那我更要试试了。” 说着,邢朗把发圈送到嘴里用牙咬住,像是拥抱魏恒似的把双手绕到魏恒背后,口齿不清道:“别动啊,我动嗽了。” 随着邢朗的靠近,魏恒才惊觉邢朗的衬衫还大敞着,又因为他的动作过大,扯开了衣襟,几乎露出整片胸膛。距离近到魏恒能够清楚的闻到他坚韧的皮肤上散发出的热烘烘的体温,和极淡的沐浴液的味道。 魏恒整张脸顿时红透,一动不敢动的低着头僵持在他怀里,只能闭上眼拒绝看他裸露的胸膛,连呼吸都不敢放肆。因为他的鼻尖几乎顶到了邢朗的脸侧。 邢朗倒是在很专心的给他绑头发,先是把他乌黑柔软的头发用手掌拢到一起,然后用手指做梳子在他发尾穿过,最后把皮筋从嘴里拿出来,在发根部位缠了几圈,绑了一个中规中矩的低马尾垂在颈后。 “好了。” 邢朗退后一步,掐着腰来回欣赏自己的作品。 魏恒睁开眼睛,盯着地面缓缓调整自己的呼吸,等到脸上热潮退了,抬起头狠狠瞪了邢朗一眼。 邢朗还在左右打量他的发型,洋洋自得的笑道:“跟你自己扎的差不多,我还挺有这方面的天赋。” 魏恒冷笑:“没有给你女朋友扎过?” 邢朗慢悠悠的系着衬衫扣子:“你是说海棠?我们俩已经过去了。她现在不是我女朋友。” 魏恒哼了一声。 邢朗又道:“没啊,我没给她扎过头发。”说着向魏恒挑眉一笑:“你是我的第一次。” 魏恒脸上又是一热,忽然觉得这间办公室一刻也待不下去了,转身打开办公室房门走出去,末了狠狠的摔上房门。 邢朗看着震了三震的门板,在心里摇头,暗道只送给他一只霸王龙真是委屈了他。 魏老师配得上一个霸王龙军团。 《人间失守》正文 第35章 人间四劫【11】 市局和医院的鉴定报告陆陆续续送到一楼法医室,秦放停下手里的活翻开看了看,只看到一份DNA鉴定报告和公安系统留有记录的一名失踪人员配比成功。 这个人叫黄春树,山东人,三十七岁,失踪时间是14年12月份。其家人报案时留下的笔录记载,黄春树在14年7月和同乡去往银江务工,于12月14号和家人失去联系,至今下落不明。 秦放把报案记录大致扫了一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一叠文件中找出两份鉴定报告,略一比对,对助手说:“给魏老师打电话,让他下来一趟。” 很快,魏恒推门进来了,站在他办公桌前问:“有发现了吗?秦主任。” 秦放靠在桌边,把三份文件递给他,道:“目前只找出来三个人的身份,但是现在出现一个小问题。” 魏恒边问‘什么问题’边翻开文件,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秦放说的问题是什么。 一共三名死者信息,沈翔,王兆强,和黄春树。魏恒很快找到这三名死者之间的联系,暂时祛除沈翔不提,王兆强和黄春树都有小偷小摸的犯罪记录,所以很容易在司法系统中找到他们的资料。 王兆强和黄春树同为山东某渔村人士,两人在同年离乡打工,且其家人在同月报案,称其失踪地点都在银江。 魏恒合上资料,双眼微微出神的盯着地板:“看来这件案子,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复杂。” 秦放耸耸肩,一身轻松的样子:“专案组的人到了?” “嗯,正在开会。” “分院局抽掉的精英是谁?” “渠阳分局的副支队长,叫韩斌。” 秦放眼睛忽然闪了闪,避着谁似的歪头看向别处,语气有些不自然:“哦,是他。” 察觉到他的口吻有些耐人寻味,魏恒多问了一句:“怎么?” 秦放似乎很不愿意说起这个人,皱着眉毛想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个人有些背景,以前在缉毒支队破获一起大案,这两年升的很快。转眼就混了个副处。” 秦放明显有所保留,魏恒也继续不追问,拿着文件就出去了。到了三楼技术队办公室,他把三名死者的资料交给一名女警,让她联系到死者家属。 女警率先找到的是为死者黄春树报案的,黄春树的母亲。 电话打过去很就接通了,魏恒特意支走女警,确保格子间里只有他一人,才道:“请问您是黄春树的母亲,邓兰女士吗?” 从邓兰的声音判断,这位失去儿子的母亲至少已经六十多岁的高龄,魏恒先询问她身边是否有人,得知她身边还有女儿和女婿时,才向死者家属道出已经确认黄春树死亡的事实。 邓兰在电话的另一端失声痛哭,话筒里传出一阵嘈杂的声响,想必黄春树的家人已经乱成了一团。 魏恒等了一会儿,等到那边哭声渐止,试着叫了几声邓兰的名字,但是无人应他。于是他挂断电话重新拨了过去。 这次接电话的女人明显年轻了一些,哽咽着称自己是邓兰的女儿,也就是黄春树的妹妹,黄春桃。 魏恒先是安慰了她几句,告诉她随时可以过来认领尸体,其次才问起当年黄春树离家打工时的相关线索。 黄春桃说当年和黄春树结伴去往银江打工的还有两个人,一人是已经确认死者身份的王兆强,一人是王兆强的朋友薛海洋,他们三个人去投靠早年在银江扎根的张福顺。 听到张福顺的名字,魏恒正在纸上持笔记录的手顿了一顿,迟了片刻才写下张福顺的名字,为了进一步确认,他询问黄春桃是否知道张福顺其家人的姓名。 黄春桃道:“张福顺的老婆早就死了,就剩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好像叫……张东晨。我记不太清楚了,那孩子应该叫这个名字。” 魏恒在张福顺的名字旁边写下张东晨的名字,又问:“薛海洋也失踪了吗?” “是的,我哥哥还有王兆强和薛海洋都失踪了。到现在都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王兆强和薛海洋的家人到银江找过一次,可是银江那么大,怎么可能找的到。我们只知道他们说在银江有个熟人,和我哥哥是以前的同学,叫张福顺。但是我们没有张福顺的联系方式,委托警方去找这个人,警方也说找不到。我们没办法,只能一直等,谁知道等着等着,就等来……” 黄春桃说不下去了,开始抽泣。 魏恒公事公办的安慰她两句,随后挂断电话,看着自己整理出来的一份名单陷入了沉思。 忽然,他拿起钢笔在纸上划掉‘张福顺’和‘张东晨’的名字,把这张纸撕碎了扔进垃圾桶。五分钟后拿着技术员整理出来的四份资料走出技术队办公室。 魏恒拿着影印出来的文件停在三楼一间会议室门口,敲了两下虚掩的房门,然后推门走了进去。 专案组的人正在开会,一张长桌首位两端坐着的就是专案组的领导,邢朗和韩斌。 秦放口中背景颇深的韩斌在靠窗的位置坐着,这位韩队长有些精锐的文人气质,他带着一副无框眼镜,穿着一套虽然看不出品牌,但是绝不廉价的高档服装。 他很注重形象,魏恒想起刚才和他握手时,看到韩斌的指甲修理的圆润整齐,头发也静心梳理过,下巴因为时常刮胡子而微微发青,甚至连鬓角都稍加修理,手腕处还有很淡的男士古龙水味。 在韩斌身上看不到一丁点整日奔波在一线刑警的邋遢狼狈样,比起刑警,韩斌更像一名外出洽谈合作的公司高管。 会议室里烟熏火燎的,夹在一水大老爷们之间的沈青岚和另外两名女警皱着眉毛捂着鼻子,一脸的隐忍。 魏恒索性把门开着,然后递给一名女警一个眼色,示意她去开窗户。随后,他看到坐在一层薄雾中的韩斌向门口扭过头,向他点头微笑。 魏恒也对他笑了笑,把打印出来的两份资料分别放在邢朗和韩斌面前,道:“秦主任确认了三名死者的身份,我刚才询问过死者家属,有一些发现。” 在邢朗和韩斌看资料的时候,魏恒拿起笔在白板上写下‘黄春树’‘王兆强’‘薛海洋’三个名字,然后盖上笔头敲了敲白板,道:‘这三个人在14年7月5号从老家山东某县城出发去银江务工,同年10月份中旬和家人失去联系,三个人全部失踪。目前已经确认了黄春树和王兆强在市郊挖出的十二具尸体中,至于这个薛海洋,我想也是这些尸体中的一具。’ “……只确认了这几个人的身份吗?” 韩斌说话的语气低缓平和,温言笑语,和他冷静睿智的形象很相符。但是听他说话,魏恒始终有种吞了一根鱼刺的感觉。有些难以下咽,隐隐的不舒服。 想起刚才会议刚开始的时候,韩斌看过现场勘验记录,扶着眼镜笑着说了句:“只有十二具吗?” 邢朗的脸色当时就变了:“嫌少?” 韩斌抬起头看着他,道;“也不多。” 再者就是现在了,虽然韩斌的始终保持着一副彬彬有礼的态度,却能让人清楚的察觉到他的自信和傲慢。此时韩斌似乎是在变相的谴责他们工作效率太低。但是有句话叫做伸手不打笑脸人,面对笑眯眯的韩斌,无论是谁都不好意思伸手扇人家的脸。 魏恒不想理他了,装作没听到,扔下笔在邢朗旁边的空位坐下,刻意把拉椅子的声音弄得很响。 邢朗方从手中文件里回神的样子,慢悠悠的把文件扔在桌子上,舌尖顶着含在嘴里的一颗薄荷糖在口腔里转了一圈,然后冲着韩斌笑道:“我支队的法医慢工出细活,不能催,催急了会跳槽,到时候不知道会便宜谁。” 邢朗很有内涵的盯了韩斌一眼,又笑:“你说是吧,韩队。” 韩斌没有接话,只没滋没味的笑着。 邢朗连人带椅子往左转了十几度,看着白板上并列的三个死者姓名,皱眉道:“怎么又扯到银江去了?” 魏恒看了邢朗一眼,知道邢朗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邢朗或许能成功骗过所有人,但是他瞒不过魏恒。魏恒心里很清楚,早在从市郊回来的时候,邢朗是第一个提出要和银江方面联系的人,也就是说邢朗在所有人之前知道这件案子会牵扯到银江。但是邢朗却不说,还不许自己透露。 魏恒又想起邢朗回到警局时说要去指挥中心开会,结果回来就拎回来一份‘专案组成立决议书’。此时听到邢朗明知故问佯装不知的代替所有参会人员发出疑问,魏恒才知道他这么做的意义在哪儿。 赶在尸体身份调查之前成立专案组,人员肯定会从本市抽掉,那就没银江什么事儿了。如果拖到尸体身份调查清楚,光是办案权,两市的警方都要争执半天,最后办案权能不能落在芜津警方手中都是个未知,更别说顺利的尽快成立专案组。 邢朗是在所有人都不提防的情况下,使了一招先斩后奏。 但是魏恒有一点不明白,虽然发现尸体的地方在芜津,但是三名死者生前活动的地方却在银江,甚至有可能这三名死者是在银江失联。这桩案子属于重案,如果把这条线索提前曝露,两地警方跨省合作侦查的概率很大。此时邢朗的做法,明显是不给银江方面主动参与的机会,就算银江警方后来也参与进来了,也没有占优势的话语权。 邢朗为什么这么做?想从这件案子里抢立头功?还是别有其他的用心? 魏恒看着他风平浪静的侧脸,再一次的感知到眼前这男人的城府深不见底。 韩斌是个喜揽功权的人,听到邢朗这么一说,立刻道:“既然案发地在芜津,那办案权当然也在芜津。现在牵扯到了银江,那就联系银江警方让他们配合调查就行了。” 邢朗就等着他这句话,笑道:“韩队说的有道理,那我待会儿就联系银江。既然这三个人在银江待过一段时间,那就肯定会或多或少的留下痕迹。现在的侦查方向就是找到他们曾经的工作地点,排查社会关系,查出他们离开银江的原因。” 说着,邢朗扭头看了看魏恒,道:“我的顾问还提出了一点,他觉得十二名死者的死法有点……仪式感。像是被行刑般干净利落的处死,所以他怀疑这十二个人生前参与了一个团伙组织,不是涉毒就是涉枪涉爆,总之是一个非法团伙。这个团伙或许在银江活动,或许在芜津活动。从以前的案底里面查,看能不能查出一些线索。” 虽然邢朗的话说的模棱两可,但是魏恒却在他眼神中看出一份笃定的力量,貌似邢朗已经看到了真相,却隐藏不报。 韩斌听的很认真,听邢朗说完,便转头看向魏恒,正要开口,就见魏恒端起茶杯冲自己道:“不好意思,我去倒杯水。” 明明旁边就有饮水机,魏恒却径直的走出了会议室。 魏恒站在会议室外,拿出手机给邢朗发了一条短信,然后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的走了进去。 很快,邢朗进来了,反手关上办公室房门,对着魏恒似笑非笑道:“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不待见你了吗?” 想也不用想,邢朗下一句话就是‘因为你和韩斌那小子都长着一张趾高气扬的精英范儿小白脸’。 魏恒把茶杯搁在桌子上,直切正题:“我刚才隐瞒了一个名字。” 邢朗脸上笑容一敛,看着他问:“谁?” “张福顺,他们三个人在银江投靠的人是张福顺。” 邢朗丝毫不意外的模样,手撑着桌面懒懒道:“那就可以断定,张福顺和这十二具尸体有关系。” 魏恒抱着胳膊埋头深思:“既然三名死者去银江是为了打工,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黄春树带着两个同乡,到银江投靠张福顺,张福顺给他们介绍工作,结果……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这番话说的有点冒险,但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张福顺和十二具尸体脱不了干系,那就间接说明了张福顺和这个有可能非法团伙有脱不了的干系。后来三名同乡被处死,张福顺却全身而退,是否说明了张福顺在这个团队中的地位高于他们?或许,正是张福顺亲手处死了三名同乡? 邢朗点出他话里的核心:“你怀疑张福顺就是‘行刑’的人?” 魏恒颔首不语。 张福顺是‘行刑者’吗? 那么尸坑里多余的那件牛仔衣就是张福顺留下的? 张福顺的身份是什么? 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把‘线索’留在尸坑,等着有朝一日被警方发现? 魏恒摇头,看着地面自言自语般道:“不,如果张福顺是那件牛仔衣的主人,他大可不必留下一件衣服等着被警方发现。衣服随着尸体被掩埋了三年,张福顺还活着,在这三年里他完全有机会选择其他渠道和他想联系的人取得联系。但是这三年他却几乎不和任何人来往,与世隔绝一样躲在家里。” 他抬起头看着邢朗,道:“衣服的主人应该是一个已经失踪,下落不明生死不详的人,而不是留在芜津的张福顺。” 邢朗真佩服魏恒的脑子,魏恒太聪明了。也正是魏恒的聪明让他产生些许危机感。 “……为什么向韩斌隐瞒张福顺这条线索。” 邢朗忽然问。 魏恒很不屑的低笑一声:“不是我向他隐瞒,而是你向他隐瞒。”他正视邢朗的眼睛,着重补充道:“你不仅想瞒着韩斌,你还想瞒着市局,瞒着更高层。” 邢朗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唇角勾起的一丝介于无奈和赞许之间的笑容,道:“但是我瞒不了你。” “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隐瞒这条线索吗?” 魏恒看着他,决定冒险猜一把:“或许,和那件衣服的主人有关……ZXH,你知道这个代号的含义。” 邢朗笑而不语的看着他,像是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魏恒懂得点到即止,即使他猜到了更深一层,他也不会把牌出完,不给自己留后路。 对或不对,邢朗并没有给他一个准确的答复,而是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看了看手表,道:“回去吧,接着开会。” 魏恒道:“我不开了,去梁珊珊家里走访。” 他只是知会邢朗一声,随后就把邢朗丢在办公室里,叫上徐天良下楼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邢朗一个人,邢朗抱着胳膊靠在桌沿静静的想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给陆明宇打了一通电话,等待电话接通途中,他顺手拿起摆在桌角的霸王龙木雕在手中把玩。 很快,陆明宇道:“邢队,我马上到医院了。” 邢朗的拇指在霸王龙嘴中两排锋利的牙齿上来回抚摸,沉声道:“看着张福顺和张东晨,不能让任何人接近他们。”他顿了一顿,又道:“包括韩斌。”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韩斌’,请不要想太多。作者写的时候完全不知道白夜追凶里有个角色叫‘韩彬’,有人提出来,作者就去查了查,才知道撞车了。‘韩斌’这个名字很偷懒,作者也是不想想名字,就用很常见的二字组合的名字。 韩斌非韩彬,请别想太多。 《人间失守》正文 第36章 人间四劫【12】 梁珊珊家住在老城区,一座建成筒子楼样式的单元楼。徐天良把车开进去找了好一会儿才在公共厕所旁找到一个停车位。彼时魏恒已经先一步到了梁珊珊家中,徐天良按照地址找到梁珊珊家的时候,魏恒已经和梁珊珊的姥爷吕伟昌聊了好一会儿。 “这是我学生。” 魏恒向一位身着唐装的老人介绍徐天良。 吕伟昌六十多岁的年纪,两鬓斑白,身材精瘦,鼻梁上驾着一副老花镜。举止温和,面容慈善,加之身上的白色唐装,有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请坐吧,小同志。” 虽然上了年纪,但老爷子肩背和双腿依然有力,两只干枯的双手如鹰爪一般和徐天良握了握手,然后把徐天良让到魏恒旁边的沙发上。 对方明明没用劲儿,但是徐天良的手掌依旧被他抓的一酸,缩回手笑了笑,然后坐在魏恒身边,按下录音笔且拿出纸笔道:“你们继续吧师父。” 魏恒道:“老先生,您再把当天晚上的情况说一遍。” 吕伟昌脸上的疲惫和苍老和他的身体状态判若两人,似乎在孙女失踪的这些天迅速的苍老了。 “十月十号下午,我到学校门口接珊珊,那天晚上我临出门时炖了汤,所以比往常迟了十五分钟左右,到学校的时候应该是六点四十,不到七点。我交代过珊珊一定要等我到了再走,珊珊也很听话,平常都在校门口等我。但是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她不在校门口,我以为她在学校周围的商店里闲逛,就去她常去的精品店和小吃店找她,直到把整条街都转过来,我才发现事情……没这么简单。” 老人叹了口气,脸上满是自责:“后来,我又往珊珊的几个朋友家里打电话,那几个孩子都说自从放学后就没有见过珊珊……第二天,我就报警了。” 老人弄丢了孩子,已经心存愧疚,多回忆一次,对他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但是魏恒还是吹毛求疵刨根问底:“您在什么时候报的警?” “……凌晨,也就是十一号早上四点多。” “那您在什么时间察觉梁珊珊或许已经失踪?” 魏恒的问题太过细致,吕伟昌额头上不知不觉的渗出一层汗,端起一杯泡着枸杞的浓茶喝了一口,才道:“十二点多吧,我给珊珊的朋友打完电话以后。” “打电话用了多长时间?” 吕伟昌显然是没想到他问的这么仔细,竟被他问的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到一个小时。” 魏恒看着吕伟昌,脸上的表情很平静,静到让人难以看出他在想什么,接着问:“那也就是说您在凌晨一点之前就已经确定梁珊珊失踪了?” 吕伟昌缓缓点头,捧着茶杯的双手因痛苦而微微颤抖:“没错。” 正在记录的徐天良忽然停下笔,看着吕伟昌又问:“那您为什么在凌晨四点才报警呢?” “后来,我们又出去找了一会儿,确定珊珊确实不见了,才报警。” 这么说来,倒也合理。 魏恒忽然看到摆在茶几上的一副黑色老人机,摸着下巴想了想,又问:“梁珊珊有手机吗?” 吕伟昌僵住了似的,捧着茶杯一动不动,直到额头上滚落一滴汗,才道:“有,是志新买给她的生日礼物。为了方便联系她,就让她带在了身上。” 魏恒落在吕伟昌脸上的目光轻飘飘的,似乎带着点漫不经心,却让人不敢和他对视。 “梁珊珊失踪前,您给她打过电话?” 魏恒问。 吕伟昌极慢的点了点头:“打过,大概在九点……二十分左右。但是没有接通,后来再打,就打不通了。” “我可以看看您的手机吗?” 吕伟昌把老人机递给魏恒,魏恒翻找通话记录,结果看到一篇空白,这种老人机已经被市场淘汰,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自动清除缓存。 放下手机,魏恒又注意到摆在茶几上的几张照片,除去梁珊珊和妈妈和爷爷的合照,还有一个梁珊珊和一个年轻男人的合照,男人把五六岁的小女孩儿架在脖子里,小女孩儿冲着镜头笑的天真灿烂。 “您刚才说的‘你们’,是指您和您的儿子,也就是梁珊珊的舅舅,吕志新吗?” “是,志新下班后也在帮我找珊珊。” “吕志新和梁珊珊相处的怎么样?” 魏恒清楚的看到,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吕伟昌的神色变的有些僵硬,像是在斟酌用词。他谨慎而小心道:“志新工作很忙,平时都住在公司宿舍,只有周末才回来住。而且他不太喜欢孩子,所以和珊珊相处的时间不太多。” 说完,他连忙补充道;“你们不要怀疑我儿子啊警官,虽然志新他……不太喜欢珊珊,但是他绝对不会伤害珊珊,毕竟他是珊珊的舅舅。” 魏恒极轻的挑了挑眉,有些诧异。他没想到吕伟昌这么快就开始为家人自证清白,难道他已经猜到警察怀疑是熟人作案了吗? 想了想,魏恒决定试探他:“我们走访过梁珊珊的同学和老师,他们都说梁珊珊是一个很乖巧很听话的孩子。既然当天放学的时候没人察觉到异常,那么梁珊珊主动跟别人走的概率比较大,或许就是熟人把她带走。我们怀疑带走梁珊珊的人是和梁珊珊有过接触,并已经获取她信任的人。” 没错,一个十三岁的少女,已经过了被一颗糖骗走的年纪,她们已经具备了自我保护能力,所以能让她们放下戒备的,一定是熟人。 “熟人?” 像是没想到警察这么说,吕伟昌出神的看了魏恒一阵子,问道:“你们怀疑谁?” 魏恒笑:“这就要问您了,梁珊珊身边有没有这种人。这个人,梁珊珊见过,并且信任他,但也没有到密不可分的地步。” 吕伟昌低着头认认真真的回想,五分钟后,颓然的摇了摇头,道:“没有,我想不到。” 魏恒皱眉,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忽听房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男人大步走了进来,道:“谁说没有这样的人。” 他是吕伟昌的儿子吕志新,魏恒一眼认出了他。 吕志新也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眼睛下泛着青乌,神色疲惫,但他的双眼很明亮,很敏锐,像一只在夜里睁开眼睛的鹰。 免去客套,魏恒站起身,直接问他:“吕先生知道有这样的人?” 吕志新看着魏恒,礼节性的冲魏恒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才道:“有,而且我可以确定就是他害了珊珊!” 吕伟昌忽然沉下脸,道:“志新,不要胡说八道。” “谁胡说八道?那个疯子跟着珊珊不是一天两天了,而且他还有前科!” 吕志新神色激动,脸上迅速涨了一层血红,即气愤又悲伤的模样。 “请你说清楚。” 魏恒道。 吕志新道:“你们来的时候,看到马路对面有家‘宏兴超市’吗?” 魏恒点头。 吕志新浑身发抖,咬着牙道:“就是那家超市老板娘的儿子!那个傻子,肯定是他把珊珊带走了!” 魏恒皱眉,也不安抚他的情绪,只等他自己平静下来,把事情讲清楚。 吕志新很快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快步走到客厅坐下,给了魏恒一个请坐的手势,歇了一口气道:“那个人叫陈雨,是个脑瘫,别人都叫他傻子。他和她妈妈就住在这所小区,陈雨一直都喜欢跟在漂亮的小女孩儿身后转悠,小区里的母亲都让自己的女儿躲着他。因为女孩儿们都躲着他,他还发过几次疯,砸过几个小女孩家里的玻璃。后来报了几次案,警察只是简单调节一下就走了。直到……” 吕志新低下头,咽了一口唾沫,语气悲悯了许多:“直到住在3单元506的郭雨薇失踪。” 郭雨薇? 魏恒很快在脑海中检索到这个名字,想起郭雨薇是少女失踪案的第一名失踪者,失踪时间是14年5月13号。至今下落不明。 魏恒扶着沙发扶手不紧不慢的在沙发上坐下,叠着腿斯斯文文道:“你是说,你怀疑郭雨薇的失踪和……” 他不记得那个脑瘫患者叫什么名字,于是转头看向徐天良,徐天良忙道:“陈雨。” 魏恒接着说:“和陈雨有关?” 吕志新冷笑道:“不止我这么怀疑,这所小区里所有人都怀疑他。” 魏恒淡淡道:“理由呢?” “理由就是那个傻子整天跟着郭雨薇,直到有一天郭雨薇的妈妈不允许郭雨薇接近他,那傻逼就疯了,跑到郭雨薇家楼下砸了郭雨薇家窗户。结果第二天郭雨薇就失踪了!” “……这只是你的主观臆测,有实质性的证据吗?” 吕志新抬起头看着魏恒,眼睛里冷冷的:“那个傻逼的衣服上别着郭雨薇失踪那天,出门前去学校带的发卡。算吗?” 魏恒眼睛微微闪了闪,不语。 严格来说,不算,除非那枚发夹上沾有郭雨薇的头发和指纹。不然仅凭一枚市场流通频繁,供货渠道和经销渠道都异常发达的发卡,不足以作为让法院起诉陈雨的证据。 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陈雨才一直没有被法院起诉。 “陈雨现在住在哪儿?” 魏恒又问。 吕鑫诚嗤笑一声:“珊珊失踪的第二天,他们娘俩就从这所小区里搬出去,住在超市库房里了。警官,难道他们忽然搬走的原因,不是因为心虚吗?” 在没有证据之前,魏恒不会轻易妄断任何事,对任何人做出评判。 等到吕志新再无别的线索提供后,魏恒站起身,和吕伟昌父子告辞。 梁珊珊家住在一楼,魏恒刚走出单元楼步于阳光下,就听到吕志新追了出来,喊道:“警官。” 魏恒止步,回头。 吕志新握着拳头,双眼冷冷的看着他说:“你们一定要把那个傻子抓起来,不然他还会糟蹋更多的女孩儿!” 魏恒一怔,眉心忽然不受控的抽搐了几下,等他回神的时候,吕志新已经消失在楼道里了。 他的思维被吕志新刚才那句话搅和的稀碎,一时拼接不起,直到走出小区站在人行道,才被喧闹的车马声和人声唤醒。 马路对面的确有一家‘宏兴超市’,于是说是超市,不如说是面积比较大的商店。 店里生意不错,不时有人进进出出,一个干瘦的女人在柜台忙着收银,丝毫没有察觉到从街对面投来的一道审视的目光。 魏恒看到店门口摆着一个塑料桶,里面插着各色各款的风车。一个身材微胖,体态笨拙的年轻男人举着风车在店门口那片小小的天地中跑来跑去,手里的风车无论是顺风还是逆风,都旋转出五颜六色的光圈。 他应该就是陈雨,虽然看起来失智,但是他完全具有作案的能力。 魏恒隔着一条湍急的公路,遥遥的望着陈雨。 陈雨举着一只五颜六色的风车,不知疲倦的跑来跑去,跑着跑着,他慢慢的停下了。他转过身面对着马路对面,呆板僵滞的双眼看着人群中定格不动的那个男人。 魏恒看到陈雨也在望着自己的方向,静止般纹丝不动,而陈雨手里的风车还在疯狂的转动。 慢慢的,陈雨的眼睛好像被某种光芒填满了,他的目光从离开这条湍急的公路,被拉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脸上露出一种满足,又幸福的笑容。 魏恒认得那种笑容,那是人类生存的本欲和口舌的附加之欲得到满足后,才会露出的餍足而贪婪的笑容。 而陈雨此时的表情,则是享受,与回味。 手机忽然响了,魏恒一时迷失在陈雨的‘幸福’之中,迟了许久才接通电话。 邢朗问他:“你在哪儿?” 魏恒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 邢朗又道:“老城区玻璃厂,快过来。” 魏恒的心猛然一跳,问道:“怎么了?” 邢朗语气低沉:“发现一具尸体。”顿了顿,补上一句:“是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儿。” 魏恒头昏脑涨的挂断电话,望着人行道地面聚起的阳光的光斑出神了一阵子…… 忽然,魏恒抬头看向马路对面,看到陈雨已经结束了‘回味’。他举着风车,不知疲倦的沿着一个圆圈,疯狂的奔跑。 《人间失守》正文 第37章 人间四劫【13】 金鑫玻璃厂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被环保局一纸‘造成居民生活坏境污染严重’文书从老城区迁出,目前厂房位于市郊。而早年间建下的仓库则遗留在原地。 友谊路二十三号,两座小区间的一条深巷里,玻璃厂仓库就以荒废建筑物的姿态长久存在其中,因为其地理位置尴尬,不适合大兴土木,所以一直被迅速发展的城市步调所遗忘,拖着越来越衰败,越来越荒凉的身躯孤独的等待被重新唤起曾在这座仓库中发生的喧闹的,繁忙的,生生不息的记忆。 两扇刷着银灰色漆料的斑驳大门外拉着警戒线,停着两辆警车,还有附近闻讯而来的看热闹的居民。 徐天良掀起黄色线,魏恒略一弯腰钻了进去。 入眼是一片杂乱的荒草,荒草上遗落着一些附近居民丢弃其中的大物件生活垃圾,破旧的椅柜,废弃的家电。还有一些无法辨明材质的碎片。通道两边是两排早已褪去色彩的彩钢仓库。 沈青岚早在甬道边等着,见魏恒到了,就说:“这边。” 魏恒跟着她踩在一地荒草上,没走几步就看到一众警员站在西边仓库的第一个入口前,每个人都面色凝重的往里面张望。 邢朗低着头,用力的跺着一株几乎半人高的野草,听闻沈青岚说魏恒到了,便侧头朝魏恒看过去,抬手冲他打了一个响指,然后率先走进仓库。 魏恒会意,走在警员和法医自动给他让出来的夹道中进入仓库。 仓库里阴暗潮湿,因仓库顶棚破碎,前些天的暴雨从顶棚流入室内,在地面形成一片浅浅的积水。四周放着一些破旧的木箱和生锈的钢材,不时跑过一两只体格硕大的老鼠。老鼠在这个无人看管的地方嚣张惯了,竟不怕人。邢朗走进去时,一只老鼠才从一个女孩儿肚子上下来,嗅着地面慢悠悠的离开。 死者是一名不过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女孩儿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马尾辫子被扯开,蓝白色的校服领口很凌乱,看来死前曾有过一番挣扎。此时她歪头朝向仓库出口方向,双眼紧闭,脸色呈一种死人特有的没有丝毫生气的青白色。身旁放着一个红底黑花的书包。 “为什么不让勘查组和法医进来?” 魏恒把伞放在地上,单膝点地蹲了下来,边带手套边问。 邢朗已经打开了落在女孩儿脚边的书包:“不急,你先看看。” 魏恒把女孩儿全身上下看了一遍,然后才着手检查尸体,道:“这次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 邢朗看他一眼,没说话,继续在书包里翻找。 魏恒回身向一个法医招手,法医略有犹豫的看了一眼邢朗,见邢朗没有异议才走进去,蹲在魏恒身边,暂时给魏恒充当副手。 “秦主任呢?” 魏恒问。 法医道:“秦主任还在鉴定剩下八具尸体的身份,韩队长一直在催。” 魏恒不再多问,给法医一个手势,示意让他测量肝温。 法医道:“28.93°” 魏恒让他着笔记录,道:“尸僵已经蔓延全身,尸斑处于预滞期,右下腹出现**绿斑,颜色恢复时间是……至少五分钟。死亡时间在十到十二个小时之间。” 魏恒把女孩儿的校服袖子捋高,又解开女孩儿的衣领,看着女孩儿脖子上一道红痕道:“死因应该是机械性窒息,凶器是一条类似于麻绳的绳索类器具。”说着,他抬头环顾一周:“这里没有符合凶器测定的东西,凶手应该事先准备好了凶器,可以排除临时起意激情谋杀。”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邢朗说。 邢朗手里拿着两本练习册,挨个翻开看了看,然后把练习册放回书包里,看着魏恒,沉声道:“再说点别的。” 魏恒顿了顿:“你想让我做人像刨绘?” 邢朗的脸色极其凝重:“你上次给徐苏苏做的刨绘,准确率很高。” “……你应该知道,案件越复杂,作案手法越凶残,而且必须是连续作案的案件,越有利于做刨绘。”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没说话。 魏恒和他对视片刻,忽然间懂了他的意思:“你怀疑梁珊珊的案子和今天这桩案子,是同一个凶手干的?” 邢朗把目光从魏恒脸上移开,看向站在门口的陆明宇,向他使了个眼色。陆明宇立刻带着人搜查周边所有仓库。 “失踪超过十天,你也应该知道,梁珊珊存活的可能性很低。” 邢朗说着,又从书包里拿出一本练习册,道:“白晓竹,十三岁,师大附中初一的学生。” 十三岁的初一女学生此时躺在这间冰冷的仓库中,与老鼠为伍长达十几个小时。 邢朗合上练习册,看着魏恒又道:“梁珊珊十月十号失踪,十二天后,白晓竹的尸体被发现。她们都是师大附中的学生,同级不同班,或许还是朋友,你觉得这两桩案件是巧合吗?” 魏恒被问住了似的,沉思不语。这两起案件当然不会是巧合,就算不是同一人所为,至少存在着关联。但是他不能在梁珊珊的尸体被找到之前主观臆断梁珊珊和白晓竹被同一人所害。心里刨绘的成立的基础在‘推测’而不是‘猜测’。 邢朗起身走到白晓竹正前方,端凝的注视着女孩儿的尸体,道:“我知道你遵循着你的导师传授给你的教条,不会让自己不成熟的猜想影响警方的侦查方向。在任何情况下心里刨绘只是辅助,不能代替侦查手段。但是现在……第二名受害者出现,第一名失踪者或许也已经遇害。或许几天后还会出现第三具,第四具尸体。虽然现在证据不足以证明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做心理刨绘有一定的难度。” 邢朗抬起眸子,如一簇在风中摇晃的火苗般即昏暗又明亮的目光看着魏恒:“但是我总觉得你和我们都不一样,你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大胆的说吧,我相信你,把你看到的全都说出来。” 魏恒不知道邢朗是不是在变相的承认他,褒奖他。他只知道,当听到邢朗这番话时,他心理忽然笃定了许多,也不再担心自己主观的猜测会影响警方的侦查方向。他很清楚,就算有了失误,邢朗也不会怪罪他。 甚至,邢朗会和他一起承担他的失误。 魏恒面对冰冷的尸体也毫无起伏的内心就因为他这简简单单的几句话而被捂上几分热度。 稍定了定神,魏恒缓了一口气,看着白晓竹的尸体道:“你看她的衣服,领口完整,没有撕扯的迹象。刚才我拉开她的衣服下摆看过,裤腰也没有被撕扯,被褪下的痕迹。这一点有些奇怪。” 邢朗把法医赶走,蹲在他旁边,看着他的侧脸道:“继续说。” 魏恒沉思道:“十二三岁的少女,最能激起一个男人的**。几乎少女失踪案中的犯罪人都是性掠夺者,无论犯罪人在强奸少女后是否把她们杀死。犯罪人的作案动机几乎都是出于**的冲动。但是白晓竹的衣着很整齐,只有手腕处有一道软组织挫伤,身体其他部位并没有伤痕,说明她生前并没有遭受虐待,也没有遭受性侵。你再看她的身体形态,双臂紧紧的贴在身侧,双腿也合拢在一起。如果凶手是一个性掠夺者或者性暴力犯罪者,他会在强奸女孩儿后把女孩儿的尸体摆出羞耻的姿势,通过对女孩儿的侮辱,获得附加的快感。但是凶手并没有性侵白晓竹,更没有侮辱她。反而把白晓竹的尸体摆放的很整齐,就像……她只是睡着了似的。” 魏恒伸出手,抚摸着女孩儿脖子上的勒痕,接着说:“凶手没有折磨她,没有侵犯她,只是勒断她的脖子,从伤口情况来看发力方向在女孩儿身后。凶手从她身后勒住她的脖子,果断的勒死了她。既然凶手没有侵犯也没有折磨她,那说明凶手没有**和愤怒需要发泄,那他杀害白晓竹的动机是什么?” 忽然,魏恒抚摸白晓竹脖子的手像是触了电般收回,转头看着邢朗道:“或许,连凶手自己都不知道他杀害白晓竹的动机是什么。” 邢朗:“你是说,凶手是在无意识下杀人?” 魏恒缓缓皱眉,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过于主观,道:“意识模糊、无意识、精神错乱,这种无动机式的消遣杀人出现的概率很低,并且一般都在连环杀人案中出现。” 邢朗没有和魏恒继续深入讨论这个问题,拍了拍魏恒的肩膀道:“过来看看。” 魏恒跟着他走到尸体的正对面,目光随着邢朗所指的方向看向尸体的双脚。 邢朗道:“看到了吗?女孩儿的鞋底没有泥。” 魏恒眼睛一闪,豁然道:“这里不是第一现场,而是抛尸现场!” 邢朗点头,转身看向仓库外的萋萋野草,道:“这里的地面潮湿,走在地上,鞋底或多或少肯定会沾有泥土。但是白晓竹的鞋底很干净,没有泥土。那就说明她是在死亡,或者被打昏的状态下带到这里。既然你刚才说白晓竹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那就可以排除凶手打昏了她。” 邢朗看着魏恒又问:“死者口腔内有挫伤吗?” 魏恒蹲下去检查白晓竹的口腔,道:“没有。” “没有被打昏,嘴巴也没有被堵住。如果她呼救,周围的居民肯定会听到动静。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白晓竹被带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死了。” 魏恒紧皱着眉站起来,疑道:“但是凶手为什么要把白晓竹送到这里?如果是为了隐藏尸体,为什么不把尸体放在更深的地方,反而把尸体放在这么靠近入口,这么容易被人发现的地方?” 邢朗向他转过身,挑起一侧唇角微乎其微的笑了笑,道:“说到这儿,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事?” 邢朗环顾仓库内部一周,道:“这里正是两年前的失踪少女佟月,逃出来的地方。”说完,他抬起左手搭在魏恒的肩上,笑道:“这三件案子可以并案侦查了,魏老师。” 邢朗虽然在笑,但是他脸上那点笑意却远远不达眼底。他漆黑的眼睛里依旧泛着如刀锋出鞘般锐利的冷芒,眼底晕开一圈不易察觉的冷白色。 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了,魏恒晕晕乎乎的拿出手机,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接通了。 “喂?你是魏恒吗?不说话?那肯定就是你了。哈哈,你还记得我吗?上次我们在天街酒吧见过。” 魏恒只顾着走神,听到对方叫自己名字就‘嗯’了一声,除此之外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去。 “哎呀,我还以为你给我的号码是假的呢,没想到是真的。” 对方笑了笑,然后道:“今天晚上有时间吗?我想请你吃饭。你在哪儿上班?我去接你。” 魏恒睁着眼睛只顾出神,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不可自拔,置若罔闻。 直到对方一再询问,他才道:“嗯?什么?” 邢朗慢悠悠的把搭在魏恒肩上的左手收回,抱着胳膊笑道:“他说,晚上请你吃饭。” 魏恒抬眸看他,眼睛一闪,才发觉自己正在接电话,而且还不小心打开了免提。 此时邢朗的眼神太过耐心寻味,魏恒只和他对视一眼,就匆匆垂眸避开,对手机道:“不好意思,你是?” “我是佟野啊帅哥,前两天我们在天街酒吧见过。” 魏恒皱眉:“佟野?” “对对对,佟野。我还给了你我的名片,结果你一直不联系我。那我就只好联系你喽。” 随后佟野如数家珍的说起一家家有名的饭店,然而魏恒早已没心思听他介绍四海八荒美食,捂着手机问邢朗:“你刚才说,这里也是佟月当年逃出去的地方?” 邢朗看着他点了点头。 “佟月的哥哥叫佟野?” “你想问什么?” 魏恒不答,从风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邢朗:“是这个佟野吗?” 名片上印着芜津市一家有名的游戏公司,外加瘦金体镀银的一个名字,佟野。职位是总经理, 邢朗只扫了一眼,就把名片还给魏恒,道:“是他。” 魏恒没有接那张名片,颔首沉思了片刻,也不避着邢朗,把手机放在耳旁道:“嗯嗯,听到了。佟野是吗?我在西港区公安局,你有时间的话,现在就可以过来找我。” 佟野乐呵呵的追问魏恒是不是答应了和他出去约会。 魏恒察觉到邢朗一直在盯着他,于是侧过身避开邢朗的直视,微笑道:“嗯,你先过来再说。” 挂了电话,魏恒迎着邢朗的目光,神色平静道:“看什么?把他叫过来问话而已。” 邢朗正要说点什么,忽然被法医打断。 “邢队,你们看这个。” 邢朗折回去蹲在法医身边:“什么?” 法医拖着白晓竹的右手,掰开她的手指,在她掌心发现一片红色的塑料纸,很薄,很光滑。 邢朗带上手套,拿起那片塑料纸:“这是什么东西?” 法医道:“材质应该是很普通的聚丙烯,具体要……” “是风车。” 忽然,邢朗听到魏恒在他背后冷冷道。 他回头看向魏恒:“什么风车?” 魏恒逆着门口的光芒,身体边缘处度着一层光雾,但是他的身体却处于阴影之中,他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在阴影中也无法抑制光芒,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魏恒道:“是陈雨手中的风车。” 《人间失守》正文 第38章 人间四劫【14】 韩斌敲响法医室的门,里面很快传出秦放懒洋洋的调子:“进来。” 听到开门声,秦放抬头往门口看了一眼,然后接着搅拌量杯里的试剂,道:“别催我了韩队长,我这人越催越慢。” 韩斌扬了扬手中的纸袋子,笑道:“不催你,来慰问你。” 秦放的办公桌上到处堆满各类文件和瓶瓶罐罐,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韩斌把咖啡放在唯一稍显空荡的阳台上,看到了摆在阳台上的一张纸巾,以及纸巾上的一枚戒指。 很普通的戒指,从材质到做工都没有任何考究之处,并且已经脱色氧化。戒指的主人并没有清洗它,也没有保养它,所以这枚普普通通的戒指看起来就像一个饱受沧桑的老人,敷满腐朽的风霜。 韩斌的目光在戒指上停留了几秒钟,随后有意的无视了那枚戒指,在桌角堆放的一叠文件中翻找着什么,道:“太乱了,你怎么不整理整理?” “你找什么?” “现场勘查记录和物证记录,邢朗说都在你这里。” 韩斌把摞的有半米高的文件依次拿起来,看了一眼文件封皮,然后分类摆在一旁。他手脚很麻利,很快就把成堆的文件整理成两摞。 看着他整理文件的一幕,秦放忽然皱起了眉,啧了一声道:“别乱翻。” 韩斌冲他一笑:“还能更乱吗?我整理完就不乱了。” 韩斌很细心,每拿起一份文件都会先看一眼封皮,然后把封皮擦干净,分类放置。不一会儿,他十根修长的手指都裹上了一层灰尘。 秦放放下手中的量杯,面无表情的看着韩斌把一摞文件分拣归类。渐渐的,他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越来越冷。 忽然,秦放拿起一份文件,手腕一甩,文件飞旋着砸向韩斌怀里,勃然怒道:“都说了别他妈乱翻!” 韩斌早在秦放拿文件的时候就预感到了此时发生的一幕,他松开双手让手中的文件自由坠落,后退一步,躲开即将砸到他胸口的一份文件。 “小汪!” 秦放朝门外喊了一声,助手小汪应声而入。 “帮韩队长把市郊月牙山的勘查记录和物证记录全都找出来。” 秦放说完就埋头于显微镜中,唇角绷的死紧,胸前起伏不定。看着看着,他忽然拍了一把桌子,抬头冲小汪喊道:“靠!我让你换镜片你换了没有!” “换了,秦主任。” “换成什么了?老花镜?你过来看看,糊了一层马赛克!跟他妈雾里看花一样!” 助手小汪站在秦放办公桌对面于风中颤抖,不敢跟他对话,更不敢反驳他。 韩斌仿佛感知不到秦放如野狗般逮谁咬谁的怒气,弯腰捡起落在地上的一份文件,掸了掸封面上不存在的灰尘,对小汪说:“出去吧,我自己找。” 小汪迫不及待的夺门而出。 韩斌很快从文件堆中挑拣出两份记录,翻开其中一份,风平浪静的问:“秦放,你闹够了没有。” 秦放攥着拳头砸在桌子上,冷笑道:“韩队长,别装作一副你很了解我的样子。你管我闹没闹够,闹给你看了?别他妈自作多情。” 韩斌貌似专注于手中的现场勘验记录,平声静气道:“你恨我?” 秦放摊开手,耸了耸肩:“还不够明显吗?” 韩斌从文件中抬起头,一双漆黑又冰冷的眸子对准了秦放的眼睛,声调毫无起伏:“又不是我杀了他,你凭什么恨我?” 秦放默了片刻,然后从忍俊不禁似的从胸腔里发出一声冷笑。他转头环顾四周,看到韩斌放在窗台上的几杯咖啡,他拿起一杯咖啡,看了韩斌一眼,然后狠狠的把咖啡摔在韩斌脚旁。 ‘啪’的一声,纸盒被摔开,深棕色的液体瞬间淌了一地。 秦放扯了一张纸巾擦着沾在手上粘稠的液体,淡淡的问道:“你看到我拿起那杯咖啡了吗?” 韩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溅湿的皮鞋,往旁边站了一步,依旧平静道:“看到了。” “你不知道我想砸了它?” “……知道。” 秦放点点头,然后佯装一脸疑惑,看着他问:“那你为什么不阻止我?” 像是觉得好笑般,韩斌挑着唇角露出一丝既无奈又冷淡笑意,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阻止?”他的目光再次移向窗台上的那枚戒指,眼神终于不再那么冰冷,甚至透出些许暖意:“如果你需要一个假想敌,想找出一个凶手去憎恨。这个人选,我当仁不让。因为我早就向你坦白过我的自私,但是我不相信你真的把他的死,归罪于我。我也不相信你在心里,我的命,比他低贱。” 韩斌再次直视秦放的眼睛,微微笑道:“我更不相信,你是真的恨我。” 秦放冷漠的迎着韩斌的目光,眼睛里的冰霜似有消融之势,就像从雪山顶上撒下来了一捧阳光,虽然势微,但是却能撼摇冷漠的根基。 就在他几乎快被韩斌‘感化’的时候,秦放深呼了一口气,眼睛里的犹豫和动容统统不见了。 秦放脱掉白手套扔进垃圾桶,紧接着脱身上的白大褂,轻快道:“我们支队的拳击馆换了一个教练,既不抗打,也不能打。连小汪都能在三局之内打到他,哎……水平实在太次了。你来的正好啊,陪我去练练拳。” 说完,他从办公桌后绕出来,不由分说的抓住韩斌的手腕走出法医室。 韩斌知道秦放想干什么,他刚才把秦放惹恼了,现在秦放想借着练拳的名义痛殴他。 秦放想揍他,他当然不会还手。于是韩斌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默默的接受了即将拥抱自己的命运。 不过秦放想要假公济私的心愿落了空,他拉着韩斌还没走出楼道,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紧接着邢朗和魏恒并肩走进一楼大堂,拾级上楼。身后紧随着一众警员。 “怎么了这是?” 秦放纳闷。 韩斌趁机扯回自己的手腕,道:“刚才接到报案,他们出现场了,或许又是一起凶杀案。” 说话间,陆明宇和法医小汪推着一具尸体往一楼法医室走来,陆明宇把尸体推到秦放身边,对秦放道:“秦主任,让这女孩插个队,尸检报告抓紧时间出。” 秦放点点头,让小汪把女孩儿尸体推进法医室。然后撇下韩斌追随尸体而去了。 韩斌整理着被他抓乱的袖口,叫住准备离开的陆明宇。 “有事吗韩队?” 陆明宇问。 韩斌走到一扇百叶窗前,摘掉眼镜又重新戴好,才道:“有点事想问你。” 陆明宇走过去,看了一眼手表,问:“什么事?” 韩斌倚着窗沿,微笑着问:“你确定现场只有十二具尸体吗?” 陆明宇稍一联想就知道韩斌问的是月牙山尸坑中挖出来的尸体,他不假思索的肯定道:“当然了,你可以看勘查记录。” 韩斌扬起手中的一份现场勘查文件,道:“这里面的确只记载了十二具尸体。”然后又举起另一份文件:“但是这份物证记录里面却记载了一共在现场发现二十六件衣物,其中有十三件外套。” 韩斌笑了笑,接着说:“既然一共十二具尸体,那为什么多出来一件衣物?” 陆明宇迎着他质询的目光,不动声色的笑道:“这我就不清楚了,您可以直接问勘查组的人。不过当时您没有到现场,不清楚尸坑里的情况,尸体身上的衣服大多已经全部腐烂了,还有一些破损的衣物。物证记录上那件多余的衣物应该属于十二具尸体身上的一部分,目前市局鉴定科的同事正在拼凑那些衣服,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韩斌默不作声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轻轻一笑,抬脚从他身边走过,道:“转告邢朗,我去市局看看。” 陆明宇应了一声,目送他走出一楼大堂,拿出手机拨通邢朗的电话:“邢队,韩队长发现那件衣服了。” 邢朗沉默片刻,严声道:“让物证科的小吴把嘴闭死,不然就脱衣服滚蛋。” “明白,那我现在……” “你现在去医院盯着张福顺,别让韩斌发现他。” 邢朗挂断电话,走到窗边往下看,刚好看到韩斌的车开出警局大门。 办公室房门被敲响,随后徐天良探头进来,道:“老大,陈雨和他妈妈到了。” 邢朗朝门口走去:“怎么还拖家带口?” 徐天良指了指自己的脑袋:“陈雨这儿有毛病。” 邢朗皱了皱眉:“人在哪儿?” “我师父把他们领到他办公室了。” 魏恒有个毛病,无论是审问嫌疑人,还是询问证人,都坚决不进审讯室。不是把人带到留置室就是他自己的办公室。无一例外的都尊从规定,叫两名警员在旁监督。 邢朗下楼来到魏恒办公室门前,先听了听里面的动静,然后推开了房门。 魏恒坐在靠窗的一组实木沙发上,对面坐着的就是徐天良口中脑子不太好的陈雨,以及陈雨的妈妈。两名警员坐在魏恒左右两边,一个人拿着录音笔,一个人拿着记录板。 “这是我们支队的队长。” 貌似询问进行的并不顺利,魏恒蹙着眉头,一副明明很不耐烦,却又强迫自己保持耐心的样子。他看了一眼推门而入的邢朗,对陈雨的妈妈解释道。 邢朗抬手示意两名记录的警员出去,坐在魏恒旁边,拿起一份记到一半的笔录一行行的看下来,道:“你们继续。” 嫌疑人陈雨很年轻,今年二十一岁。普通人正在读大学的年纪。陈雨和普通人比起来,外貌上并无异处,他的身体发育的很健康,但是他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和痴傻的神色,以及他嘴角延下的口水,都显示着这个年轻人在智力上的缺失和精神上的障碍。 魏恒递给他一份确诊书,上书写明陈雨是一名脑瘫患者。 邢朗看了一眼确诊书,随后又看了一眼陈雨。 陈雨自始至终都看着窗外,双手插在双腿中间,深深的驼着背、弓着腰。身体来回上下摆动,像是一只被遗漏在角落里的不倒翁。 “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看看我儿子,看看他的样子,他能做什么事!” 说话的是陈雨的母亲何秀霞,何秀霞只有四十多岁,却早早的熬白了头发,熬皱了浑身皮肤。她的身材干瘪枯瘦,脸色暗黄,布满皱纹,像一张被揉烂的破抹布。她像一只斗鸡般伸长了裹满皱纹的细脖子,庇护着翅膀下的幼崽,扯着尖利的喉咙向她眼中的敌人发出警告和攻击。 魏恒无奈的看了一眼邢朗,从开始到现在,陈雨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开口的都是他的监护人。监护人也俨然不肯好好配合警方的问询,来来回回重复着刚才那句话,对警方的敌意和不信任全都彰显在了明处。 邢朗看完了方才警员留下的笔录,发现全是些废话。他抬起胳膊用力把记录板扔在桌子上,‘啪’的一声脆响,让何秀霞缩回脖子,略有收敛。 “先不讨论你的儿子是什么样子,现在回答我的每一个问题。只要你配合,回答完问题就可以带着你的儿子离开。如果你不配合,公安机关有权力扣留你们满四十八小时。甚至我可以以妨碍公务罪拘留你。” 邢朗看了一眼还在发呆的陈雨,着重道:“还有你的儿子。” 何秀霞眼中涌出忌惮,即气愤又无奈道:“怎么能,怎么能抓我们……” 邢朗沉着脸对何秀霞说:“我们执行的就是执法权,女士。” 然后,他给了魏恒一个眼神,示意魏恒可以随时开始。 魏恒调整了一番坐姿,把桌子上的两个证物袋推到陈雨面前,叫了一声陈雨的名字。 陈雨听到有人唤他,循着声源看向魏恒。 魏恒放柔了声音,尽量不给他造成任何压力,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问:“看看这两样东西,你见过吗?” 两个透明的证物袋里,一个装着一只普通的红底白花的发夹,一个装着一块红色塑料纸制作的风车残片。发卡是当年郭雨薇失踪后,警方调查走访时从陈雨卧室中搜出来的。而风车残片则是死者白晓竹紧握在手中的唯一物证。 现在魏恒把这两个物证拿出来,试图刺激陈雨,逼迫他做出一些反应。 让他失望的是,陈雨看到发卡和风车碎片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陈雨本就呆滞的目光落在两只证物袋上时,只是变得更加浑浊,更加迷茫。 魏恒观察着陈雨的神色,正欲进一步诱引他开口时,忽听何秀霞哇哇叫道:“你不要问他!他的脑子坏掉了!” 陈雨被母亲突如其来的嚎叫吓了一跳,他神色一震,眼睛里浮现些许惊恐之色,然后痛苦的捂住耳朵,低下头了头,像一只把头扎在沙地中的鸵鸟。 邢朗皱了皱眉,曲起食指扣了扣桌子,音量不高却十分威严:“坐下。” 何秀霞忌惮他,一边忧心忡忡的盯着魏恒,一边慢慢的坐下。她看待魏恒的眼神充满了敌意。魏恒在她的眼神中看到了徐徐徐的母亲——刘淑萍的影子。她们同样都是疯狂的母亲,只是她们疯狂的源头大不相同,刘淑萍是丈夫的异教徒,而何秀霞是儿子的保护神。 陈雨受到惊吓,一时半刻无法接受问话。魏恒索性向何秀霞提问:“那你来回答,十月二十一号,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钟,你的儿子在哪里?” 何秀霞两只凹陷的眼睛瞪的尤其的大,盯着魏恒一刻不敢放松:“他在店里,和我在一起。” “你店里有摄像头吗?” “有。”忽然,何秀霞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连忙补充道:“他在后面仓库里睡觉,仓库里没有摄像头。” 魏恒既无奈,又觉得好笑。何秀霞虽然战斗力强悍,但是她显然不是聪明的人。不过退一步来讲,就算何秀霞迫不及待的爆出底牌,只要警方找不到证据推翻她的证词,就无法证实她说谎。 魏恒拿起装有风车残片的证物袋,举到她面前:“知道这是我们在哪里发现的吗?” 何秀霞摇头。 魏恒看着她那双睁的过大,所以渗出些许凶意的眼睛,徐徐道:“一个女孩儿的尸体身上,她被人活活勒死,然后被丢弃在金鑫玻璃厂的旧仓库里。死亡时间是昨天晚上六点到九点之间。如果你不能为你儿子提供有效的不在场证明,我们就可以拿着搜查令搜查你们的家,直到找到这个风车的另一部分。” 对于审问技巧,何秀霞一概不知,她也不懂得如何避让,如何拆招。她只是基于心底对儿子的保护欲,迫使自己的大脑做出防御。 她跳起来,粗俗又野蛮的叫道:“你们不讲理!我们家里卖的就有这种风车,难道我们家有这种风车,人就是我儿子杀的吗?!” 何秀霞愤怒的瞪着魏恒和邢朗,身体不断的打着冷颤,但是她的声音依旧洪亮:“你们警察不可以这样办事!我儿子是傻子,但是你们不能因为他是傻子就欺负他!你们和那些欺负我们娘俩的人没什么两样!” 邢朗忽然结束了保持已久的沉默,问道:“欺负你们?谁欺负你们?” 何秀霞陡然变的激动起来,她粗鲁的把陈雨捂住脑袋的双手掰开,拉开陈雨的运动服外套,捋高陈雨的袖子,露出零散分布的伤痕:“你们看看,这些伤,全都是那些狗杂种给他打的!” 魏恒略扫了一眼,就看出那些伤是木棍抽打出来的伤痕,皮下出血严重,表面大面积挫裂,甚至有可能造成了骨质损伤。可见打他的人下手多么毒辣。 魏恒心里猛地一沉,问:“什么人干的?” 何秀霞随手抹掉脸上的泪,又帮儿子把衣服穿好,狠狠道:“郭雨薇那家人,他们差点把我儿子打死!” 邢朗懒懒的抵着额角,并没有因为陈雨身上这点伤就对他产生同情,语气一如平常道:“为什么?” 何秀霞眼睛一闪,抿住嘴巴不说了。 邢朗笑:“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就找郭雨薇的家人。” 何秀霞似乎意识到自己的隐瞒没有一点用,搓着双手垂下脑袋,低声道:“几天前,郭雨薇的生日的时候。我儿子拿了一个风车放在他们家门口,但是被郭雨薇的爸爸发现了。然后,他们就把我儿子拖进他们家里,打了个半死。” 回忆起那天,何秀霞浑身发抖,眼泪不停的流,用力的搓揉粗糙的手掌,发出类似枯萎的老树被撕掉树皮的声响。 被施暴的受害者陈雨此时依旧看着窗外发呆,双手插在双腿之间,前后摇晃。 魏恒看着面容呆滞,眼神空洞的陈雨,忽然想起了张东晨,想起张东晨家中浓重的中药味,被砸碎的阳台玻璃,还有被剪掉半只耳朵的小虎。 不知从哪儿来的默契,魏恒转头看向邢朗,发现邢朗也在看着他。虽然他们没有交流,但是魏恒看的懂邢朗眼神中的含义。 邢朗对他说:结束吧。 陈雨被母亲牵着手走出魏恒的办公室时,忽然在门口止步,回头看着魏恒,原本浑浊的目光忽然变得清亮,如大梦初醒般看着邢朗发了一会儿怔,然后咧着嘴挤出僵硬的笑容,道:“朋友。” 《人间失守》正文 第39章 人间四劫【15】 何秀霞带着儿子匆匆离去。 魏恒看着空荡荡的门口,思索陈雨临走时留下的那句话:朋友。 他把谁当做朋友?邢朗?不,没有道理,他今天是第一次见到邢朗,何以把邢朗当做朋友? 邢朗也显然为陈雨的一句‘朋友’所困扰,但是他没有纠结许久,很快结束思考,拿出手机给沈青岚打了一通电话,让她派人监控陈雨,申请搜查令。 挂了电话,他看到魏恒瞳孔散焦,明显是在跑神儿,于是抬手在魏恒眼前打了一记响指:“醒醒,天亮了。” 思绪忽然被人打断,魏恒眼睛一闪,觉得自己刚才抓住的那点零光片羽的思路一去不复返了。 魏恒瞪了邢朗一眼,然后抵着额角闭眼养神。 邢朗起身绕到他对面坐下,摸出一根烟点燃了,看着他问:“陈雨和张东晨,你怀疑谁?” 魏恒闭着眼,气息沉沉道:“你怀疑他们两个人之间一定有一个人是凶手吗?” 邢朗往后靠进椅背,抬起右脚架在左腿上,吐出一口白烟,反问:“难道你不怀疑?” 魏恒沉默了一会儿,道:“第一名失踪者郭雨薇,至今下落不明。怀疑对象是陈雨。第二名被劫持者佟月,以证实犯罪人是张东晨。第三名失踪者梁珊珊,至今下落不明。怀疑对象是张东晨。第四名受害者白晓竹,被发现死在玻璃厂旧仓库。怀疑对象是陈雨。” 说完,魏恒轻轻一笑:“乱不乱?” 邢朗垂着眸子看了他一会儿,道:“两种作案模式。” “连‘模式’都算不上。” 魏恒睁开眼睛,右手伸向邢朗:“给根烟。” 邢朗把烟盒递给他,等他抽出一根烟夹在指间,又掀开打火机盖子,拢着火苗给他递了过去。 就着邢朗的手点着火,魏恒往后仰倒靠进椅背,夹着烟抵在唇边,垂着眸子沉思道:“一共四个女孩儿涉案,一人逃生,两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有白晓竹陈尸在玻璃厂仓库。而那个仓库就是当年佟月逃出来的地方……你确定仓库里没有其他尸体吗?” 最后一句话他抬眼看着邢朗问。 邢朗点头:“确定。” 魏恒挑着唇角微微一笑,夹着烟的右手搭在膝盖上,看着窗外的景物道:“那这案子就有意思了。” 邢朗把桌角的烟灰缸推到桌子中间,磕了磕烟灰道:“听我说两句?” 魏恒看向他,不语。 邢朗叼着剩下的半根烟,双手交叉枕在脑后,仰头看着办公室天花板道:“佟月的案子和白晓竹的案子都涉及到了玻璃厂旧仓库,当年佟月逃出来之后,无论张东晨的原计划是要强奸她,还是绑架她,或者奸杀她。最后结果都是佟月逃走,张东晨的计划落空。三年后,白晓竹遇害,尸体被丢在仓库。这种形式像不像……一种弥补?” 魏恒听着,觉得不无道理,但是也有漏洞:“弥补什么?当年的杀人计划?” 邢朗垂下眼睛看他,笑:“这就是你的专业了。” 魏恒想了想,道:“你做出这种假设的前提是笃定了这两桩案子是一个人做的,其中猜测的成分居多,严格来说这种猜测不应该存在于犯罪心理分析……” 话没说完,魏恒听到邢朗‘啧’了一声,于是话音一转,道:“除了你说的‘弥补’,还有一种情况。” 邢朗来兴致了,忙问:“什么?” 魏恒看着他说:“模仿。” 邢朗皱了皱眉:“模仿?你是说不止一个凶手?四个女孩儿,有人活着有人死了,还有人失踪了。谁模仿谁?这也太乱了。” 魏恒冷眼斜他:“不是你让我猜吗?” 一旦魏恒瞪他,就意味着魏恒已经开始严重不耐烦了,并且徘徊在动怒边缘。 邢朗闭上嘴,给他一个‘接着说’的手势。 魏恒白他一眼,又道:“就像我在仓库里说的,少女失踪被性侵的概率几乎是百分之百。我看过佟月的案件,当年佟月逃出来后做的笔录中也阐述了险些被张东晨强奸,而且遭受了虐打。但是白晓竹却没有遭受虐待和性侵,从白晓竹尸体摆放的姿态分析,白晓竹的双腿并的很紧,从犯罪心理学上说,这种紧紧掩盖着女性私处,是一种——‘拒绝’的行为。” “拒绝?” 邢朗不解。 魏恒点头,接着说:“有多层含义,拒绝被窥探,拒绝性行为,拒绝被侵犯。但是当这种心理反转到凶手身上,由凶手代替死者做出这种身体语言,就变成了‘被拒绝窥探’‘被拒绝性行为’‘被拒绝侵犯’。” 魏恒忽然皱了皱眉,眼神中疑虑浓重。 邢朗看着他说:“你的意思是,凶手是在‘保护’白晓竹不被侵犯?” 魏恒缓慢而慎重道:“有这种可能,还记得我跟你说过。凶手的动机模糊吗?” 邢朗不以为然:“保护女孩儿不被性侵,就不模糊了吗?” 魏恒摇头:“不,不是这个意思。就算凶手是想保护白晓竹不被性侵,也仅仅是为了保护她不被性侵。至于白晓竹生或者死,他并不在乎。而且这份保护欲并不强烈,因为凶手把白晓竹的尸体扔到了那种地方任凭她和老鼠为伍,可以看出凶手并不爱护她,凶手想保护的只是……” 魏恒再次停住,想了一阵子,迟疑道:“只是一个少女的纯贞。” 邢朗忽然感到脑海中闪过一丝光亮,似乎抓住了一楼思路,接着他的话说:“或许他是在‘挽回’?” 挽回? 这又是一个新名词,魏恒在心里默默的念了几遍,蓦然抬头看着邢朗说:“只有失去,才会想要挽回。” 邢朗斜挑着一侧唇角,露出一抹吊诡的笑意:“凶手是女人?所以她想挽回自己失去的贞洁?” 魏恒也被他这句话泼了一盆凉水,黯然的垂下眸子。忽然,魏恒抬眼盯着邢朗,墨水般浓黑的眼睛里黑洞洞的,没有一丝光亮,他说:“如果不是为了挽回自己的贞洁,而是为了挽回别人的贞洁呢?” 似乎有针芒在背,邢朗看着魏恒,莫名的心生寒意:“……第一名受害者,郭雨薇?” 魏恒笑了,志在必得的笑:“或许,和白晓竹的案子有关联的不是佟月,而是郭雨薇。” 还有一句话,魏恒没有说出口。如果白晓竹的死亡真的和郭雨薇失踪案有关,那么凶手很有可能是陈雨。陈雨在杀死白晓竹后把尸体摆出‘拒绝性行为’姿态的挽回行为,可以理解为‘赎罪’。 迟了许久,邢朗才把早就烧到皮肤的烟头扔进烟灰缸里,笑的有些无奈:“分析的很精彩,现在只缺证据了。” “你不是申请搜查令了吗?” 邢朗看他一眼,讪笑:“你觉得能搜出什么东西?除非把陈雨的家翻个底儿掉,要么找到郭雨薇的尸体。” 提起郭雨薇的尸体,魏恒道:“还是再找一找仓库,凶手把白晓竹扔在那里,颇有一种仪式感。仔细搜一搜,或许会找出点线索。” 邢朗连连点着头拿出手机,兢兢业业的问道:“还有什么吩咐?领导。” 魏恒很是没趣儿的抿了抿嘴,然后白了他一眼。 邢朗笑了笑,收起手机拿出一盒糖,然后扔到魏恒怀里:“吃药吧,看你脸儿白的。” 魏恒打开糖盒,刚捏了一块糖放进嘴里,手机就响了。 佟野打来的,说是已经到了警局门口。 魏恒透过窗户往下一看,在警局门口看到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奔驰GLE。 “稍等一下,我让人下去接你。” 挂了佟野的电话,魏恒打给徐天良,让小徒弟下去接人。 邢朗也在往警局门口看,赞道:“这车真霸道,四个轮子抵一套房。”说着看向魏恒:“你挑人的眼光够高的。” 魏恒没搭理他,吃饭一样又捏了几颗糖放进嘴里。 邢朗看着他冷冰冰的样子,心里就像被猫抓了似的痒的厉害,非逼他说话不可。 “待会儿还需要我在场陪同吗?” 魏恒掀起眼皮冷冷的瞅他一眼,放下糖盒淡淡道:“随便。” 邢朗眼睛一眯,觉得魏恒刚才斜过来的眼神像一把软刀子似的,专拣着人心窝子扎。 “……那我就留下了,你轰我的时候我再出去。” 话音刚落,徐天良敲了敲门,道:“师父,佟先生来了。” 魏恒清了清嗓子,道:“进来。” 佟野推开门,先冲魏恒挑了挑眉,笑道:“你们警察局真难进,我等市井小民如果没有……呦,邢队长。” 佟野一进门,眼睛都黏在魏恒脸上,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邢朗在魏恒对面坐着,连忙走过去跟邢朗握手。 邢朗和他握了握手,然后指向魏恒身边的空座,道:“请坐。” 佟野晕晕乎乎的坐下,直到徐天良倒了一杯茶放在自己面前,才发现这趟约会之行没有他料想的这么简单。 魏恒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约你来,是为了你妹妹佟月。” 提及佟月,佟野终于明白了魏恒召唤他来此的用意,配合查案。 出乎魏恒预料,佟野还算好脾气,没有质问也没有疏于配合,很快就适应了自己出现在这间办公室的新身份,一个证人。 “怎么着?那案子还没完?” 佟野看着魏恒问。 魏恒和邢朗对视一眼,邢朗笑眯眯的看着他,显然是不打算插嘴。 于是魏恒说:“没有,想找你再核实一次当年的情况。” 佟野抬起胳膊往后架在椅背上,皱了皱眉稍显不耐道:“我都不愿意再提了,就因为那王八蛋,我妹妹现在都在医院住着。” 魏恒没说话,端起茶杯递给他。 佟野眨了眨眼,从他手里把茶杯接过去,眉宇间的戾气顷刻撒了干净。 魏恒微微笑道:“简单说说吧。” 佟野如获珍宝般喝了两口烫喉咙的热茶,清了清嗓子,道:“14年7月18号,当时学校正在放暑假。我妹妹每年暑假都在兴趣班学油画。18号那天我从公司出来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当时我们公司小,需要我这个老板亲自老城区几个网吧和网吧老板谈生意。我到老城区的时候是九点多,一家家网吧跑过去,就到了友谊路二十号的极速网咖。当时停车位不好找,我把车停在了网吧后门,和老板聊了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已经快到十点了,谈完事儿我就去后门取车。” 回忆到这里,佟野握紧了杯子,神色即悲伤又柔软,叹了口气道:“结果就看到一个被蒙着眼睛,绑住双手的女孩儿在巷子里朝我的方向跑过来。起初我还没认出她是谁,直到我看清楚她身上的衣服,是我带我妹妹到服装店挑的新裙子,我才知道她是小月。当时我正准备开车离开,没有发动车子也没有开车灯,我下车朝她跑过去,却看到一个男人在她身后追她。看到我以后,那个男人掉头就跑了。” 佟野把茶杯放在桌子上,道:“剩下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带小月到警局报案,找到小月被囚禁的地方。然后为警察作证,当时追在小月身后的男人就是张东晨。” “你确定吗?” 魏恒问。 佟野看着他,露出一抹冷笑:“你问我确不确定张东晨就是绑架小月的人?”说着,佟野嗤笑一声:“我当然确定,我不会忘记他的脸,就在他绑架小月的前一天,他还往我们家送过快递。” “快递?” 佟野点头:“嗯,快递。当时我和小月都在家,我教小月玩我们公司发行的一款游戏。中午的时候送快递的来了,我下去签收快递,那个送快递的突然说闹肚子,想借用我们家卫生间,我就告诉他在楼上。” 说到这儿,佟野狠狠的捋了一把头发,懊恼道:“是我太大意了,那个人上楼去卫生间,我就在楼下拆快递。后来,我听到小月在房间里尖叫了一声,我连忙上楼,就看到那个送快递的站在我房间门口,小月吓的躲在了床上。虽然送快递的什么都没干,但是我从他看小月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来,他对小月有非分之想!后来我把他赶走,打电话到快递公司投诉他,谁知道那个时候小月就已经被他盯上,第二天就被他劫持了!” 听佟野说完一席话,魏恒扭头看向邢朗。 邢朗看着魏恒点了点头,表示已经核实过张东晨高中毕业后的确在快递公司工作,佟月出事前一天,张东晨确实往佟野家里送过快递,并且在事后遭受过投诉,投诉原因和佟野所说的相差无几。 魏恒又看着佟野问:“我想去看看佟月,可以吗?” 佟野皱着眉毛,为难道:“不是我不配合你们,而是小月的精神已经受到了刺激,我怕你们……” “我不会向她逼问任何问题,只和她的主治医师谈一谈。” 佟野犹豫了片刻,点头道:“好吧,什么时候?” 魏恒站起身,理了理风衣的衣襟:“就现在吧。” 佟野抬起头看着他,露出即狡黠又英俊的笑容,道:“我算不算帮了你的忙?” 魏恒笑道:“当然算。” “那你得跟我去吃晚饭。” 魏恒爽快应允:“没问题。” 佟野喜不自胜的站起身,嘴里说着:“我先去开车,你们警察局门口也不让停车,我把车停在广场了。”话音没落地,人已经不见了。 魏恒拿起竖在桌角的雨伞,不紧不慢的走向门口,即将出门时回头看了一眼邢朗,道:“我走了,有事打电话。” 办公室门被关上,只剩下邢朗一个人。 邢朗坐在原位,抱着胳膊,目光复杂的看着桌面,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想来想去,他拿出手机给魏恒发了一条短信——今天晚上还能在隔壁看到你吗? 很快,魏恒给他回复了,只有一个字,干净利落。 滚。 《人间失守》正文 第40章 人间四劫【16】 芜津市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地下停车场,一辆黑色吉普灵活的避开驶向出口的一辆卧车,钻入卧车腾出来的停车位。 邢朗熄火下车,快步走出停车场,往医院大楼走去。 无论什么时候,医院和菜市场都是最有人间烟火气息的地方,分诊台前挤满了拿着病例的病人家属,几个被家人疏于看管的孩子在一楼大厅来回跑动,把繁忙的人群当做了自己的乐园,像在林间捉迷藏似的躲藏在每一个陌生人的身后。 一个瘦小的男孩儿为了躲避即将找到自己的小伙伴,从垃圾桶后站起身,在奔忙的人群森林中穿梭,不小心和一个陌生男人正面相撞。 男人很高,男孩趴在他膝头,不得已高高的仰起头,看到一张带着墨镜的陌生的脸。 邢朗低头看着男孩儿,从他苍白的脸色,眼睑下的青乌,和他过于消瘦的身体,足以看出这个五六岁的孩子正被病痛所折磨。 他抓住小男孩儿如细杆似的手臂,往周围看了一圈,叫住一个路过的医生。 医生很快认出了他身边的孩子,道:“张磊磊,你怎么又乱跑啊,跟我回去。” 医生把穿着病服的孩子领走时,邢朗特意看了一眼医生胸前的名牌,血液科,许森。 绕开人烟最稠密的分诊台,邢朗在走廊口看到了陆明宇,陆明宇正在朝他招手。 等他走过去,陆明宇把一份病例递给他:“我刚才问过医生了,张福顺的确在一年前确诊为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去年十月份在医院住过一段时间,不到一个月就出院了。昨天病情忽然恶化,张东晨叫救护车把张福顺送进医院。” 邢朗接过病例大概扫了一眼,随后又递给陆明宇:“进医院之前,张东晨在哪儿?” 陆明宇知道他在问白晓竹被害时张东晨的去向,道:“这一点我也核实了,从昨天晚上七点钟到现在,张东晨一直在医院。” 七点钟,在白晓竹被害的时间段内。 “张福顺醒了吗?” “嗯,在七楼503病房。” 邢朗没有在一楼和人群一起等使用量异常繁忙的电梯,而是一路小跑直奔七楼,等他从七楼楼梯口拐出来,路过电梯口看了一眼墙上的指示灯,电梯还在从十一楼往下降。 按照门牌号很快找到了503病房,邢朗站在503病房前,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看着不远处楼道尽头,站在一扇窗户前的两个人。 一人是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医生对面是张福顺的儿子张东晨。 张东晨依旧穿着那身黑衣服,带着一顶遮到眉毛的鸭舌帽。虽然距离远,且张东晨侧面对着他,邢朗也能看出张东晨比起前两日在警局的时候,更加没有精神。 张东晨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看着地板,既像是在专注的听医生说话,又像是神思恍惚的走神中。如果仔细的盯着他的双腿,可以看出他消瘦的身形略有摇晃。 很快,医生结束了和他的谈话,为了表示同情和悲悯,医生临走时拍了拍张东晨的肩膀。 医生下楼后,张东晨结束僵立依旧的站姿,像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似的撑着膝盖慢慢的贴着墙蹲下,好像肩上压了两座大山,不蹲下缓一口气,他即将被沉重的大山压死。 邢朗也没有过多关注他,很快将注意力从张东晨上收回,推开了病房门。 病房里飘蹿着医用酒精味,和从病床下窜出来的尿骚味。 张福顺躺在床上,头发稀疏,脸色枯黄干瘪,瘦的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病床旁竖着一个点滴架,针头插在他血管鼓胀的手背里。 张福顺没有睡着,当房门被打开的时候就张开了眼睛,随后他看到一个带着墨镜的男人朝他走来。 邢朗低头看了他片刻,然后拉了一张椅子坐他床边,摘掉墨镜,露出一双平静,且没有温度的眼睛。 “问你一个问题。” 冷不丁的,邢朗开口了,语调平整又冷酷:“你那三个老乡,是怎么死的?” 邢朗那张脸亦正亦邪,在他没有自爆身份时,他的气质无论如何也无法使人相信他是一名人民警察。 同样的,张福顺也这么认为。 听闻他提起已经死去的三个老乡,张福顺那双好像怎么也睁不开的眼睛猛然间睁大了,然后抬起爆满血管和青筋的右手想要按响呼叫铃。 邢朗把他的手打了下去,然后掏出证件放在他眼前:“看清楚,警察。如果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就跟我回警局,咱们换个方式聊。” 张福顺瞪着眼睛,把警官证上的每一个字都看了一遍,像是在辨别真伪,当他看到警员编号下的姓名时,干涩的双眼忽然泛起几分湿意,扭头看着邢朗,哑声道:“邢,邢朗?” 邢朗笑:“诶,是我。” 收起证件,邢朗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方才的问题:“告诉我,王兆强、黄春树、薛海洋这三个人是怎么死的?” 他每说出一个名字,张福顺的脸色就白一分,三名死者的名字念出来,张福顺的脸色已经不似个活人。 “我,我不知道。” 等了好一会儿,就从他嘴里等出这么一句废话。 邢朗目光阴沉的看着他,唇角扯出一丝冷漠的笑意:“14年7月5号,黄春树带着同村的王兆强和薛海洋到银江找你。10月份中旬,这三个人和家里人失去联系。直到前两天,他们的尸体从市郊月牙山挖出来。” 张福顺闭上眼,胸膛起伏越来越快,气息越来越粗重浑浊。 邢朗弯腰凑近他,捏住他的下巴迫使他转头面朝自己,漆黑的眼睛里瞒着一层锋利的寒光,沉声道:“你知道他们被挖出来的时候的样子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他们浑身都被虫子啃光了,那些虫子把他们啃的千疮百孔,面目全非,连骨头都露出来了。只要是他们身上有洞的地方,全都生满了虫卵。眼窝、嘴巴、鼻子、肛门,还有男人的那个地方,骨头都他妈的快咬烂了。其实死亡三年被土葬,尸体转不成白骨,但是你的老乡却几乎被啃光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的尸体里钻了一条蛇,蛇把他们的五脏六腑掏了个稀碎,连脑浆都没有放过,就从这儿开始……” 邢朗伸出食指,轻轻的按在张福顺的胸口上,斜着唇角笑的有些狰狞:“一直钻到脑子里。” 张福顺忽然掉头趴在床边,冲着地面狂呕。隔夜饭混着胃液的异味顿时盖过了病房里的尿骚味。 等他吐了一会儿,邢朗忽然抓住他的领子把他按在床上,几乎压到他面前,冷笑道:“你觉得他们可怜?还是恶心?” 张福顺怔怔的看着他,脸上淌着眼泪和鼻涕,嘴角还沾满了秽物,颤抖着嘴唇道:“不是我杀了他们,不是我杀了他们!” 邢朗逼至他面前,低吼道:“不是你?就你自己一个人活着,他们全都死了,你敢说不是你!” 张福顺捂住脸大哭:“我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啊!” 邢朗把他的领子揪的更紧:“没有办法?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不是我!” “我告诉你他们是怎么死的,他们被捆住双手,跪在地上,而你拿着枪把他们一个个打死,开枪的人是你对不对!” 张福顺疯狂大喊:“不是我!不是我开的枪,我只是把他们捆起来!” 邢朗眼睛一眯,心道果然还有一个人。 “开枪的人是谁?说出他的名字!” 趁热打铁,他再次逼问。 张福顺浑身颤抖,气息愈加断裂,似乎随时会窒息昏厥:“我,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邢朗正要按响呼叫铃,就听到病房门被推开,跑进来一个年轻人。 “你干什么!” 张东晨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少年的力量竟把邢朗往后推了一个趔趄。 邢朗往后跌了两步,看着张东晨神色慌张的为张福顺顺胸口,拿着纸巾擦掉父亲脸上的秽物。张东晨的眼角迅速的被逼出一点湿润的痕迹,愤怒的抬起头朝邢朗低吼:“你们警察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邢朗对他的质问置若罔闻,走到饮水机前抽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 张东晨把父亲的脸擦干净,然后帮他盖好被子,站起身,用那双满是冷漠和怨毒的眼睛看着邢朗,说:“警官,我想知道,你刚才为什么那样对我爸爸。” 邢朗抬起左手撑在饮水机上,面无表情的看着张东晨,习以为常的接受张东晨对他无声的斥责,和全都写在眼睛里的愤怒。 面对这样一双年轻,却早已被仇恨,准确来说是被仇视执法机关仇视警察的恨意蒙蔽的双眼。邢朗忽然觉得有些疲惫。 为什么?因为职业赋予他的特殊的手段,更是因为从尸坑里挖出来的十二具枯骨。 眼前这少年虽然恨他,但是却很单纯,单纯到以为一个警察可以凭借自己的喜好,对一个‘无辜’的人动粗。 邢朗没有选择告诉他真相,喝了几口水,就云淡风轻的扭转了话题:“昨天晚上你一直在医院?” 面对警察的提问,张东晨一直不敢掉以轻心,也不敢不答。他只能道:“是。” 邢朗往前走了两步,看着他说:“昨天晚上出事了,知道吗?” 张东晨没说话。 邢朗看着他的脸,慢悠悠道:“一个上初一的女孩儿被人勒死,尸体扔在玻璃厂旧仓库。” 张东晨依旧没有说话,邢朗补充道:“就是当年佟月逃出来的地方。” 张东晨终于给他了一点反应,一个冷笑。 “是我干的。” 他看着邢朗,干净利落的说。 邢朗不语,目光愈加深沉。 张东晨往前走了两步,调整点滴架的高度,口吻轻松的好像在夸赞今天的天气不错:“是我杀了那个女孩儿,把她的尸体扔在旧仓库。我承认。只要你们能找到证据,我就跟你们走。” 说完,他扭头看向邢朗,笑道:“您可以去找证据了,警官。” 少年的笑容,是对执法机关的讽刺和挑衅。 邢朗喝干杯子里的水,把杯子揉烂扔进垃圾桶,再次朝病床走去。 他刚一靠近张福顺,张东晨就像小狼似的跳了起来,盯紧了他。 邢朗讪笑:“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走。”说完从外套内衬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放在张福顺面前,道:“睁眼。” 张福顺颤抖着眼皮,睁开双眼。 邢朗把照片放在只有他可以看到的角度,低声问:“是他吗?开枪的人。” 张福顺的眼球上蒙着一层浊物,导致他视力模糊,看东西很费力。他看着照片上的人脸,起初并无反应,直到他的目光逐渐变得清晰,看清了照片里的人。 张福顺没有说话,目光愈加颤动,看不出对照片里的人到底是惊惧,还是悼念。 邢朗又问了一遍:“开枪的人,是不是他。” 良久,张福顺嘶哑的声音响起:“是。” 邢朗的目光霎时收紧,追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张福顺沉默着闭上双眼,从胸腔里呼出一口气,道;“走了,都走了……” 邢朗直起腰,看了他片刻,一言不发的装起照片,走出病房。邢朗离开的时候,张东晨丝毫没有注意到,邢朗带走了他放在桌子上的住院通知单。 邢朗走在楼道里,把住院通知单扫了一遍,然后在全身上下的兜里摸银行卡。 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端着一个托盘从他身边走过,邢朗眼疾手快的拽住他胳膊:“医生,住院处怎么……” 话没说完,邢朗忽然停住了。因为他察觉到医生被他拽住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忽然绷紧了。 虽然这个医生带着口罩,但是从他平静且带着丝丝凉意的眼神中,邢朗几乎可以看到那藏在口罩后的脸也是紧绷着的。 “怎么了?” 医生问。 邢朗收回手,笑道:“没事了,谢谢。” 医生点点头,端着东西走了。 邢朗站在原地停了几秒钟,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他再次止步,眉头渐渐的皱了起来。 刚才惊鸿一瞥似的,他看到医生胸前的名牌是血液科,许森。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好像在那里看到过…… 忽然,邢朗转过身,恰好看到医生进入503病房。 他想起来了,刚才在大厅,他叫住的医生就是‘许森’,这个许森刚才还是个矮胖身材,是打了激素吗?半个小时竟长高这么多! 邢朗拔腿往回跑,一进门就看到‘医生’正在给张福顺换输液瓶。张东晨站在他旁边,仰头看着。 邢朗抓住张东晨的肩膀往后一拽,抬腿踹向医生正在挂瓶子的手腕! “啪”的一声,瓶子掉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 医生的手腕挨了一脚,看见了去而复返的邢朗,预感到事迹败露,当即撞开张东晨的肩膀跑出了病房。 “留在这儿别动!” 叮嘱张东晨一句,邢朗也从病房里跑了出去。 此时七楼等电梯的人只有一个,所以邢朗一眼看到了站在电梯口的医生。 医生踏进电梯,按下楼层键,就在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两扇电梯门忽然被外力打开,走进一个浑身携带强大压制性气场的男人。随后电梯门紧紧的合上。 封闭的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个人,邢朗站在医生对面,两人率先都在僵持,似乎在用眼神打量对方的深浅。 忽然,邢朗结束了对峙,沉胯弓腰,率先把右拳送了出去,想要揭掉医生脸上的口罩。 医生的也迅速摆出防守的姿态,弯腰躲开他挥过来的一道直拳,顺势把右手绕到他颈后,把他的脖子往下一压,抬起右腿向上顶向他的胸骨! 这泰拳的打法让邢朗有些始料不及,邢朗连忙向前逼近一步,右腿插入他胯下,右脚绕到他稳固下盘的左脚后方,勾住他的脚后跟用力往前一拉,解开了这一招难缠的锁技。 医生摔在轿壁上,站起身时手里已经多了一把黑色弯刀。 邢朗忍不住暗暗咬牙,虽然明知道自己没有带武器,但还是在腰带上摸了一圈,啥玩意都没有。 医生有了刀,简直是如鱼得水,招式迅猛有力,灵敏的像一条蛇,让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很快就把邢朗逼到轿壁一角。 赤手空拳的邢朗落入下风,好几次叼住他的腕子想夺下他手中的弯刀,但那弯刀仿佛长了眼睛般从他手背饶了一圈调转方向又回到他手中,邢朗数次险些被刀尖挑断手筋。 当对方的弯刀如一阵疾风割劲草般挥向他的脖子的时候,邢朗迅速后撤一步,沉腰下胯,抓住他挥刀的左手,拧住他的手腕向左拧身下潜,曲起右臂手肘猛然砸向他的后脑勺! 如果医生的实战技巧不那么丰富,应变能力不那么迅速,邢朗将给他造成足以让他失去行动能力的一击。 硬碰硬的,医生弯下腰,以左肩撞击邢朗的右肩,同时送出手里的刀在邢朗的右臂割出一道深长的血口。 电梯门‘叮’的一声开了,医生没有恋战,立刻跑出电梯。 邢朗在他后方紧追,转眼到了一楼大堂,喊了一声:“大陆!” 陆明宇恰好出现在大堂门口,一眼就看懂了眼前的局势,和邢朗两人一前一后的把医生堵在大厅里。 医生手中染着鲜血的弯刀使得分诊台前排队的人群尖叫着一哄而散,人群以最快的速度给站成一条直线的三个男人让出一片空白的区域。 医生握着刀,站在原地,不断的来回张望堵在他前后的两个警察。 邢朗抬手冲陆明宇做了一个战术手势——贴过去,掐死。 就在他们两人同时向医生逼近时,医生忽然掀开白大褂,从后腰拔出来一把枪,抬起胳膊朝天花板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枪响,大厅里接连响起尖叫,本来挤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像是被洪水冲散了似的,四散奔逃。 邢朗脸都绿了,用眼神询问陆明宇是否带了枪,陆明宇绝望的朝他摇了摇头。 即使隔着口罩,邢朗也看得到那人脸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随后,医生抬起手臂,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邢朗的胸膛。 邢朗脑子里一声嗡鸣,冷汗瞬间湿透脊背,眼前有瞬间的恍惚。 从警这么多年,被威胁生死多次,但他还是最痛恨被人用枪指着,因为他知道,但凡拥有的枪支的人,都不乏开枪的勇气。对方一个心念意转,就能要了他的命。 邢朗看着指向自己胸膛的枪口,几乎能看到从枪口迸射出的火花和子弹…… 几乎是抬起枪口的同时,医生的食指勾下了扳机,却在开枪的一瞬间,将子弹偏离了轨道,向左移动了十几度。 邢朗头皮一炸,立刻看向他瞄准的方向,结果看到张东晨站在他斜后方,怔怔的看着他们。 一分一秒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邢朗转身朝张东晨扑过去,在枪响的同时,抱住张东晨的腰把他扑到地上! ‘砰’! 又是一声枪响,子弹贴着邢朗的肩膀射入分诊台玻璃镜面。开枪的人从侧门跑出大堂, “邢队!” 邢朗咬了咬牙:“追!” “喂,你没事吧!” 张东晨在他身下喊道。 邢朗翻身坐起来,没理会他的追问,胡乱在裤子上抹掉淌到掌心的鲜血,掏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 魏恒很快接了:“嗯?” “你那边怎么样?” 邢朗用肩膀夹着手机,脱掉被割烂的外套,牵动伤口蔓延出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魏恒纳闷:“什么怎么样?我和佟野在华诚精神外科医院。” 邢朗缓了一口气,沉声道:“没事。”末了又补了一句:“小心一点。” 电话被掐断了,魏恒有些疑惑的看着结束通话的手机屏幕,后知后觉的开始思考邢朗给他打这通电话的用意。 往常邢朗给他打电话,总是说完正事后说一些黏黏糊糊的废话,今天倒是格外的干净利落。而且邢朗的语气比之往常有些凝重,声音也是嘶哑的厉害,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魏老师?” 海棠见他在走神,就唤了他一声。 “哦,病例找出来了吗?” 魏恒把手机放在桌子上,问道。 他的手机屏幕没有关闭,所以海棠看到了他刚才的通话页面,很清楚的显示,通话34秒,通话对象是邢朗。 海棠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然后把一份厚厚的病历本递给他:“这是佟月住院以来的所有记录。” 魏恒接过去,翻开第一页,看到上面写着住院时间是8月27号。 “八月二十七号?” 魏恒问。 海棠拿着一只圆珠笔,把圆珠笔尾部的开关抵桌子上来回按着,单手托着下颚道:“嗯,八月二十七号。” “她不是七月份就……” 魏恒话没说完,但是已经把自己的疑问传递给了海棠。 海棠垂着眸子静沉沉道:“很常见,虽然她在七月份经历了那样的事,但是精神出现问题引起家人的重视是在一个月后。如果她的家人能够重视她的心理状态,在事发后及时接受心理疏导,或许就不会得PTSD了。” 她说的‘PTSD’,是创伤应激后障碍症状。多发于遭受过躯体完整性伤害和较严重的生命威胁,以及目睹他人的死亡后因为心理防御机制被摧毁,精神受到创伤的障碍。 魏恒问:“目前你们用什么方法给她治疗?” 海棠略有犹豫的看着他,貌似在斟酌一些用词,担心他听不懂。 “嗯……很温和的方式。佟月年纪小,而且遭受了毁灭性和灾难性的打击。PTSD的治疗过程本来就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很缓慢,而且方式也很重要。我们主要通过药物和心理疏导给她治疗。” 魏恒看出了她的顾虑,微笑道:“你们没有尝试过使用‘心理剧’疗法吗?” 海棠眼睛一亮:“你懂心理病理学?” 魏恒道:“一点点。” 能够说出这个名词已经相当不简单,海棠开始重视眼前这个人,端凝的看着他说:“这种方法我们没有用过,因为没有临床试验,我们也没有经验。” 海棠顿了顿,又道:“不过佟月的情况也并不适合采用‘心理剧’的疗法,一来她年纪很小,对情感的控制能力较低,过程中稍有误差可能会给她造成更大的创伤和阴影。二来她遭受的经历对于一个女孩儿来说有些过于羞耻,所以我们不建议她通过‘情景再现’的方式克服心理障碍,这样做或许还会导致她产生更深的羞耻感,从而降低自我认同,做出轻生的举动。” 魏恒皱眉,心道佟月并没有被强奸,也只是受了轻伤。就算当时年纪小,心理防御机制很容易被摧毁,也不能算是‘毁灭’性的打击。和海棠口中‘过于羞耻’的经历也有些出入。 虽然魏恒没有宣之于口,但是海棠却能看得懂他的疑问。 海棠抿着唇角轻轻的笑了一下:“你不知道吗?” “什么?” “佟月向警方隐瞒了一部分经历,她就诊后,我告诉过邢朗,邢朗没有告诉你吗?” 魏恒如实道:“没有。” 海棠犹豫了片刻,又开始按圆珠笔上的开关,低声道:“佟月当年被绑架她的人,逼着吃了很多葡萄。” “葡萄?” 魏恒更疑惑。 海棠抬眸看着他,又道:“那个叫张东晨的年轻人,还往她的私处塞了很多葡萄。” 魏恒一怔,忽然之间就懂得了海棠口中‘过于羞耻’的经历。 沉寂了多年的同情心油然而生,他开始同情这位素未谋面的少女。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一时没有人说话,只有窗外的风翻动书页的声音。 海棠拿起办公桌上的一个小小的喷雾壶,在办公桌上每一盆绿植上喷洒些许水雾,让这些绿色的小生命在干燥萧条的秋天也能保持鲜活的生命力。 魏恒看到摆在电脑桌左边的一盆淡紫色的花朵,六瓣花瓣,开的欲拒还休,像一朵娇羞的睡莲。 “番红花?” 魏恒问。 海棠很是讶异的看着他:“天呐,你也懂花卉?” 魏恒微笑道:“一点点。” 海棠有所感慨似的摇了摇头:“你认得这花,还能叫出名字,可不是一点点。”说着笑问:“很漂亮,对吗?” 的确很漂亮,也相当名贵,恐怕是世界上数一数二的珍稀植物。 魏恒点头:“你能把它养活,也很了不起。”说着拿起海棠找出来的病例:“我可以拿回去看吗?” 海棠想了想,点头:“好吧,谁让你什么都懂‘一点点’呢。” 魏恒笑了笑,站起身道:“我们去看看佟月。” 佟月在一名护士的陪同下坐在医院花园的长廊下画画,她穿着病服,雪白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像一个收敛羽翅的天使。但是天使脸上缺少笑容,她漂亮的脸颊没有一丝少女应有的红晕,只有一层浓雾笼罩下的阴霾。 佟月拿着画笔在作画,却画的并不专心,不时就会抬起头往四周张望,像一只被遗落在森林的小鹿,似乎四周埋伏着豺狼虎豹,对她虎视眈眈。 她的防备心如此之重,重到连佟野都不能接近她,佟野坐在远处的一张木椅上,面带忧愁的望着被折断羽翼的妹妹。 魏恒和海棠站在一株榆树下,看着佟月沉默了一阵子。 海棠轻声道:“她现在没有方向感,上下左右,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魏恒想了想,道:“是当年被蒙住眼睛在巷子里奔跑的原因吗?” 在黑暗中摸索碰壁,的确有可能使人方向感缺失。 海棠点头:“只能是这个原因了。”她转向魏恒问道:“我听说,当年的凶手出狱了?” “嗯。” 海棠皱眉,眼神中流露出一丝厌恶,冷冷道:“刑法还是太宽容。” 魏恒心里蓦然有些沉重,一时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 或许相比佟月受到的伤害,刑法的确有些宽容。 正当他们各有所思,相顾无言的时候,魏恒的手机响了。 是徐天良,魏恒接通了问道:“什么事?” 徐天良急哄哄道:“师父,你没事吧?” 魏恒一时无语,想起刚才邢朗也是开口就问他是否安全,心道难道他长了一张随时要出事的晦气脸吗? “有话直说。” 魏恒道。 徐天良咋咋呼呼的说:“你不知道啊师父,邢队受伤了,那人都开枪袭警了!” 徐天良有个优点,一句话总要断成四五个短句子,而一个长句子加上几个标点符号,所表达的意义也和原来大相径庭。 此时徐天良的话听在魏恒耳朵里,迅速的被他提炼出两个重点。 有人开枪袭警,邢朗受伤。 魏恒挂断电话,有一瞬间的慌乱,转身要走的时候被海棠追问了一句:“怎么了?” 看到海棠那张不明所以,花容月貌的脸,魏恒不假思索道:“邢队长受伤了。” 海棠眨了眨眼,却没有说话,也没有反应,只是有些复杂的看着魏恒。 魏恒在她的注视下幡然醒悟了什么似的,耳根隐隐泛红。 片刻后,魏恒定了定神,道:“你想跟我回去看看吗?” “回哪里?” 海棠本以为他说的是警局,岂料魏恒说:“家。” 《人间失守》正文 第41章 人间四劫【17】 医院发生枪击,围观群众早已报了警,在邢朗还没来得及拦截消息的情况下,韩斌迅速带人赶到了现场。 彼时医院大堂刚刚结束了动荡,分诊台前重新排起长队,排队的人们不时向四周张望,那心有余悸的神色,好像是猎人围堵在森林里的猎物。 开枪的人早就跑了,警察到了现场也于事无补,只是取走监控录像,外加向在场的目击者们询问事情的经过而已。韩斌命人取走镶嵌在分诊台后墙体中的子弹,叫来一名有资历的老医生,询问当时事发经过。 在老医生对警察的问讯知无不言的时候,韩斌看到邢朗从急诊室里走了出来,邢朗脱掉了外套拿在手里,身上的衬衫被撕扯的崩开了几颗扣子,右臂缠着纱布,纱布里隐隐见血。明显刚遭遇了一场近身搏斗,并且没占便宜。 看到他这幅惨样,韩斌眉毛一挑,心里顿感愉悦。 邢朗是公认的东部队加西部队刑警队伍中最能打的,他刚毕业的时候被分到治安队就是因为能打。后来被刘青柏看上,调到刑侦队,犯了事儿以后又沉到治安队。治安队那帮人至今对他死心塌地,因为邢朗在治安队的时候领着治安队的警员们囊括了市局举办的所有刑警散打赛,拳击赛,等等,这种以‘和平’的暴力手段进行较量的比赛。 近身格斗,邢朗还没在谁身上吃过亏,今天竟然被揍的花红柳绿。韩斌看了一眼医院大楼外残云缭烧的夜幕,觉得今天真是个好日子。 等邢朗走到他面前,韩斌微微侧头问身边的警员。“今天几号?” 警员说:“十月二十四号。” 韩斌点头,道:“记住今天,以后每年都出去庆祝。” 警员瞄了一眼一脸阴沉的邢朗,没敢接话。 邢朗舔了舔被撕开一条血口的下唇,掐着腰没滋没味的笑道:“你来的倒挺及时。” 韩斌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笑:“这不是来支援你了吗?袭警的人呢?” 邢朗朝大堂门口抬了抬下巴:“跑了,派人去追吧。” 韩斌给警员使了个眼色,警员立刻带人出去了。 两人走到一楼安全出口,寻个了比较安静的地方,韩斌率先道:“我不认为你出现这里是一个巧合,你来医院干什么?袭击你的人是什么身份?” 邢朗咽了一口带着血的唾沫,沉甸甸的目光落在韩斌脸上,等口腔里那丝血腥味淡了许多,才道:“我现在是你的审讯对象?” 韩斌笑了笑,往后靠在墙上,耸了耸肩道:“你是当事人,我当然要审问你。” 邢朗也往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中间隔出一个楼道宽的距离,道:“我到医院盯一个嫌疑人。” 韩斌抱着胳膊,微微侧着头笑问:“市郊的案子?” 其实韩斌长得挺好,就是面部表情太过死板,不是板着脸的死板,而是他的脸几乎没有什么纹路,像是用模具扣出来的一张脸。没什么感情和温度,只有画在纸上白描感。 每当韩斌对他笑的时候,邢朗总感觉对面站了一只会说人话,会咧嘴笑的狐狸。 在医院大堂见到带队的人是韩斌的时候,邢朗就知道张福顺这回算是被迫浮出水面了。韩斌是个很聪明的人,他自会顺腾摸瓜找到‘凶手’想要袭击的对象。既然如此,邢朗决定主动说出张福顺父子,或许能使一招障眼法,转移目标。 “不是专案组的案子,是我们队里的案子。” 邢朗道。 韩斌点头,摆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子。 邢朗很清楚他会刨根问底,把早就编好的一套真假混掺的说辞讲给他听,末了着重点题:“这个张东晨有前科,我怀疑玻璃厂旧仓库那件案子就是他干的。” “就因为他有前科?” 韩斌问。 邢朗皱着眉,不耐烦道:“当然不止这一个原因,如果我们没有掌握足够多的线索,怀疑不到他头上。”不等韩斌追问,又道:“你问这么清楚,案子交给你做好了。” 韩斌也懂得见好就收,适可而止,只语焉不明的笑了笑,然后又提出一个疑问:“你刚才说这个持枪的人想对张东晨下手?为什么?他也是这几起少女失踪案的参与者?” 邢朗指了指缠着纱布的右臂,讪笑:“如果我什么都知道,还会被人割一刀?” 说完抬手拍了拍韩斌的肩膀:“找人的事儿交给你,张东晨还是归我管。咱俩的合作项目仅限于市郊月牙山尸坑大案,我队里其他工作你别插手。” 韩斌眼睛往下一斜,看了一眼邢朗搭在他肩上的手:“当然,我对你队里的其他案子并没有兴趣。” 明知道韩斌膈应他,邢朗还用力的在韩斌肩上拍了两下,然后才抬脚从他身边走过,径直出了医院大堂。 天色已经全黑了,黑的一丝星光都没有。邢朗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钟。 他回到车上给陆明宇打了一通电话:“人追到了吗?” 陆明宇道:“没有,被他跑了。” “……回医院,看着张福顺。韩斌问起来就说目标是张东晨。” “嗯,我明白。” 邢朗挂了电话,一路心事重重的驱车回到小区。 上楼的途中,他分秒不歇的又拨出去一通电话,但是无人接听。 开门的时候,他特意往隔壁508号房看了一眼,508房门紧闭,看不出人是回来了,还是没回来。 邢朗回到家,先进卧室脱掉身上被撕裂的衬衫,套了一件宽松的薄毛衣,然后打开客厅茶几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输入关键字。 在他浏览网页的时候,放在笔记本旁边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接通,还没说话,先从胸膛里发出一声沉甸甸的闷笑,道:“兄弟,你还有事儿瞒着我。” “什么事儿?” 邢朗挂断电话,对着电脑屏幕拍了一张照片发了一条彩信出去。一分钟后,又把电话回拨:“看到了?” “你搞什么?” “我搞什么?这孙子今天差点把我搞死。我问你,你不知道有这帮人?” 电话那头没动静,只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 邢朗把鼠标一摔,冷冷道:“我帮你瞒上瞒下,帮你找一个被黑白两道除名的死人,结果你还不告诉我这趟水的深浅。你想干什么?等我被淹死了再捞我?” 对方‘啧’了一声,不耐烦:“你想知道什么?” 邢朗道:“来龙去脉。” “不可能,我要能告诉你,早告诉你了。” 邢朗眼睛一眯,轻飘飘道:“没得商量?”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有。” 邢朗笑:“那就商量商量。” “电话里说不清楚,我找个时间到你哪儿去一趟。” “行,那你尽快。” “不过我话说在前面,如果我到了芜津,你没把人找到。那就没得商量了。” 邢朗呲牙:“你他妈威胁我?” 对方笑:“不是威胁,是合作。” 门铃忽然被按响,邢朗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道:“你到芜津再说吧,挂了。” 他放下手机走到门口,先从猫眼里往外看一眼,愣了一下,然后闭了闭眼,又看了一次。 没错,门外的确站着两个人,分别是魏恒和海棠。 魏恒和海棠,这两个人其中任何一个人出现在门外,都不值得大惊小怪。可是这两个人组合起来,就有种莫名的怪异。邢朗甚至怀疑他们两人其中一个是不是走错门了。 虽然心里有点奇怪,但是邢朗没有把两位客人晾在门外,打开门什么都没问,只道:“进来。” 海棠看他一眼,丝毫不扭捏,侧身进去了,轻车熟路的在玄关鞋柜里拿出拖鞋。 魏恒站在门外没有动,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上次没来得及还给他的钥匙,道:“不了,钥匙还给你。” 看到邢朗生龙活虎的样子,哪像是受了枪伤。魏恒心里有点气闷,气闷徐天良那张看热闹不嫌事大,总爱夸大其词的嘴。 明天要把那小子的嘴撕烂,让他改掉这个臭毛病。 魏恒心道。 邢朗俨然不知魏恒在嫌他伤的轻,接过钥匙顺手放在鞋柜上,看着魏恒重复道:“进来。” 这一次,是命令的口吻。 魏恒看着他,很无奈的发现,无论是公还是私,他似乎都没有办法拒绝邢朗。而且邢朗的神情严肃又凝重,貌似是有正事,魏恒只好走了进去。 上次来的时候只匆匆扫了一眼,连房子的格局都没看清,这次应邀登门,魏恒才把这套房子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的看了一遍。 房子的格局和他租的那一间差不多,只不过是大户型和小户型的差别。邢朗的这套房子比他那套面积大了几十平米,而且东西少,所以更显得空阔。 开放式的厨房,坐北朝南。阳台连通着客厅,客厅正对面是一间主卧,和主卧一个卫生间相隔的是一间次卧,此外还有一间小小的书房。房间的间断打的非常利落明快。一眼就可以清楚房子的全貌。目光所到之处没有视觉阻碍。 邢朗作为一个独居的单身汉,能把房间维持到只在沙发和茶几上乱扔着几件衣服,地板上随意隔着几本杂志书籍,除此之外没有明显的脏乱差,已经比上不足,比下绰绰有余了。 “我听魏老师说,你受伤了?” 他们三个人之中率先开口的是海棠,海棠脱掉外套搭在沙发背上,在自己家里似的随意走到落地窗前,在落地窗前的一张造型颇可爱的蓝色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邢朗问道。 魏恒自己找座位,坐在客厅沙发上,顺手拿起茶几上堆叠的几本杂书中的一本。 邢朗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魏恒面前的茶几上,一杯递到海棠手里,然后拖了一张餐厅的椅子放在海棠对面,翘着腿坐下,道:“不严重,一点小伤,你们从医院过来?” 闻言,魏恒向他瞥了一眼,见他换了一件浅灰色色的宽松毛衣,毛衣质地很薄,很随身,所以他右臂绑着的一圈纱布在毛衣布料下隐约可见。看来只是伤到了胳膊,的确一点都不严重。 邢朗和海棠在落地窗边聊天,刻意避着他似的,声音压得有些低。魏恒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也不想听。为了使自己不显得那么尴尬,他翻开着手中的《家庭装修创意指南》。 虽然没有刻意去听,但是邢朗所说的只言片语还是窜到了魏恒耳朵里,魏恒从他口中听到了‘佟月’的名字,想来邢朗和海棠在聊佟月的病情。 装修指南很无聊,魏恒没翻几页就把书放下,正打算挑本别的,就听到摆在一旁的笔记本电脑边传来手机震动的声音。 魏恒挑着书,头也不抬的扬声道:“电话。” 邢朗起身走过去,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然后拿起手机走进卧室接电话。 虽然不可能听到卧室的声响,但是魏恒还是留神去听,心不在焉的把几本书挨个拿起来又放到一边,连海棠什么时候坐到他身边都没发觉。 “这本书他怎么还留着。” 海棠拿起被他嫌弃无聊,搁置在一旁的那本装修指南,翻开一页,唇角溢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不用问,这本书肯定是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幻想将来组成家庭,要在新家用于装修实践的指导手册了。 魏恒借着拿水杯的动作,往旁边挪了一步,和海棠保持距离。 海棠把书摊在腿上,一页页翻看,她翻到某一页的时候,忽然笑出了声音。 魏恒端着水杯朝她看过去,见她从书页夹缝中拿出一张照片,本就晶莹剔透的眼眸中因为揣了许多笑意而显得格外闪亮。 自己开心还不够,海棠本着娱乐共享的精神,坐到魏恒身边,把手里的照片放在他面前,抿着唇角微笑道:“你看。” 魏恒定睛一看,顿时就愣住了。 照片上的人是邢朗,魏恒之所以被这张照片所震惊的原因是因为照片上的人简直骚的没眼看。 照片的背景一个夜店的舞池,舞池周围挤满了振臂高呼的男女,舞池中央一道追光下站着一个男人,这男人穿着一件黑色衬衫,头发被打汗水打湿了显的凌乱不已。他一手扶着舞池中央的钢管,一手搭在已经抽掉一半的皮带上,衬衫扣子几乎解到了腹沟,露出大片胸膛和几块完整的腹肌。 这男人扭腰沉胯,目光深邃又迷离的看着人群,唇角扬着一丝痞笑,很明显正在跳脱衣舞。 从舞池四周人群疯狂的神态和动作,就可以想见现场的气氛是多么的热火朝天,如果眼神有温度的话,舞池中央正在跳舞的男人早就被烧的体无完肤了。 如果不看脸,魏恒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骚的没眼看,大跳脱衣舞的男人竟然是邢朗。 虽然邢朗是直的,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张照片上的邢朗真是太勾人了,无论对男人还是女人,都能造成杀伤力以吨计的**掠夺。 海棠拖着下颚,垂着眸子看着照片上的男人,眼睛里像掺了水一样,目光闪耀动人,低声道:“我到现在都记得那天晚上,这些人都闹疯了。” 魏恒忽然觉得有点口渴,端起杯子喝了几口水,然后清了清喉咙,问道:“这是怎么回事?照片上的人是邢队长吗?” 海棠点点头,抬起眸子望着眼前虚无的一点,笑道:“去年3月份,邢朗他们队里搞庆功宴,说是庆功宴,其实就是一群同事和朋友聚在一起吃饭喝酒聊天而已。当时我们还没分手,所以我也在场。大家从饭店里出来就去夜店,我们几个女生玩游戏,他们在旁边聊天。我也忘了是谁提出来,玩游戏输了要去舞池里跳舞,大家都喝了很多酒,正在兴头上,这个建议很快就被所有人都采纳了。结果我就那么倒霉,连输了三把,被她们逼着去舞池跳舞。我只会跳交谊舞,从来没有在夜店跳过那种舞,但是又不想扫大家的兴致。在我打算硬着头皮上的时候,邢朗说他替我跳,女生们就加筹码,让他边脱边跳。他很痛快,什么都没说,直接就冲上去了。” 说到这儿,海棠笑了笑,挽了挽耳畔的头发,接着说:“那天晚上啊,夜店里特别热闹。他下台的时候被好多人围住,身上写满了电话号码,夜店老板还问他是那家店的,把他当成了夜店男公关。” 魏恒礼貌性的陪着她笑了笑,心道也难怪老板会误会,邢朗的气质确实和牛郎不谋而合。 “那……脱了吗?” 鬼使神差的,魏恒问道。 海棠把照片搁在茶几上,右手食指在照片上轻轻点了点,道:“上面的脱了,下面没有。” 说完,她起身走向厨房,打开厨房的冰箱,站在冰箱前查看里面的食材。 不一会儿,卧室门开了,邢朗拿着手机走出来,看到海棠在厨房,就朝她走过去,开玩笑似的问道:“做晚饭吗?” 海棠抿着唇角,不答。只拿出一盒牛奶,几瓶罐头,和半袋速冻饺子,统统装进装有速冻饺子的袋子里,道:“自己做吧,不用做我的份。”说着提了提手里的袋子:“这些过期的,我帮你扔掉。” 邢朗看了一眼本来打算做晚饭的半袋饺子,道:“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开车来的。” 邢朗还是把她送到门口:“到家给我发一条短信。” 海棠走后,魏恒也站起身,道:“那我也……” 邢朗关上房门,冲他压了一下手掌:“坐下。” 魏恒坐了回去,顺手拿起一本书盖住被海棠放在桌上的那张照片。自从看到这张照片,他发现自己已经不能正视邢朗,只要看到邢朗,他就不受控的想到这张照片,然后无法抑制的联想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邢朗坐在海棠刚才坐的位置上,先拿起桌角的烟盒抽一出一根烟点燃了夹在手里,然后对把笔记本电脑拉到面前,看着电脑屏幕说:“过来。” 魏恒没动弹:“干什么?” “过来看这张图。” 魏恒还是没动,只朝他那边伸长了脖子,眯着眼睛用力分辨屏幕上的图片:“什么东西?” 邢朗咬着烟,很无语的看着他,怕他把脖子扯断了。 魏恒注意到邢朗看他的眼神,有些尴尬的咳了一声,然后缩回脖子喝了一口水,不耐道:“有事直接说。” 邢朗眯着眼睛看了魏恒一会儿,然后低头闻了闻自己毛领领口,讪笑:“我身上有怪味?” “……没有。” “那你为什么不过来?” 魏恒别开脸,淡淡道:“不想动” 邢朗眉头一挑,笑的很不正经:“哦,那我来动。”说完,他抱着笔记本坐在魏恒身边。 他一坐过来,魏恒立刻闻到他身上缭绕的烟味和衣服上洗衣液的清香味,两种味道混合成一种很生猛的男性气息,熏的人有点头晕。 魏恒下意识的想抬屁股离他远点,不料还没站起来,大腿就搭上一只温度灼热且十分有力的手掌。魏恒浑身一僵,顿时不敢动弹了。 邢朗按住他的腿,拧着眉道:“就这么巴掌大点地方,你想去哪?卧室?” 《人间失守》正文 第42章 人间四劫【18】 魏恒一把挥掉他的手,抬起右腿叠在左腿上,皱着眉头不耐烦的看向他的笔记本电脑:“到底什么东西!” 他定神一看,才发现邢朗找出来的是一张匕首的图片,准确来说是一把黑色的弯刀,虽然图片上没有配文字解说,但是他很快凭借弯刀的造型认出了这把刀的身份。 “廓尔喀弯刀?” 邢朗眉心一扬,着实有点惊讶:“懂刀具?” 魏恒抿了一口水,冷冷清清道:“一点点。” 邢朗笑了笑:“你懂的‘一点点’还真多。” “这把刀怎么了?” 邢朗拍了拍右臂,道:“今天在医院碰到的那孙子,用的就是这种刀。” 魏恒看着他:“不是枪袭吗?” “打不过了,才掏枪。” 魏恒又看向电脑屏幕里的弯刀图片,蹙眉想了想,道:“这种刀很名贵,有个别称叫做尼泊尔之国刀。廓尔喀弯刀多数出自廓尔喀人,也基本上都是廓尔喀人在使用,那里有一个……” 说着说着,魏恒逐渐没了声音,觉得自己的猜想太过异想天开,说不下去了。 邢朗摸着下巴,饶有兴致的看着他:“说啊,有一个什么?” 魏恒瞥他一眼,端起杯子喝水,不说话。 邢朗轻笑了一声,吸了一口烟,目光直视望着前方,吐出烟雾,道:“有一个赫赫有名的雇佣兵组织,廓尔喀军团。” 魏恒用手圈着杯壁,把杯子搁在腿上,淡淡道:“这把刀的经销渠道还是有的,喜马拉雅山的雇佣兵闲着没事干跑到芜津来干什么?廓尔喀弯刀虽然少见,但不一定是……” 邢朗置若罔闻的打断他:“我今天和那个人交手,他的身手极好,用的都是要人命的杀人技,很明显受过正规的系统化的训练。” “你觉得他是一名雇佣兵?” “为什么没有可能?” 魏恒缓缓皱起眉:“那他找张福顺干什么?就算张福顺做过不法营生,他有本事惊动一个雇佣兵军团?” 邢朗累了似的往后靠进沙发背,抬腿架在桌角,看起来颇像一个占山为王的土皇帝:“换一个思路想,张福顺被咱们挖出来,是因为那十二具尸体。如果这个雇佣兵军团被挖出来的原因,也是因为那十二具尸体呢?” 邢朗说话有个毛病,点到即止,从不讲明。 魏恒的眉心一阵跳动,为这被挖出来的雇佣兵军团感到头疼,闭上眼揉了揉额头,道:“你是说,张福顺所服务的非法组织,和廓尔喀雇佣军有关系?” 邢朗看着他,笑道:“聪明过人,一点就透。” 魏恒没理会他阴阳怪气的夸赞,又问:“那把双峰直出刀呢?也和军团有关系?在医院的雇佣兵就是杀死董力,杀徐红山未遂的人?” 邢朗双手交叉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道:“不,用直出刀的人身手远在这个雇佣兵之下,而且他们的武器也不一样。”他看了魏恒一眼,接着说:“这你肯定不知道了,像我们这种隔三差五就得跟人拼拳头,搞实战的,如果用趁手了一件兵器就不会轻易更换,况且那人把弯刀玩的出神入化,为什么还要换成死板的直刀?杀董力和想杀徐红山的是一个人,今天在医院想杀张福顺的是另外一个人。变相说明了,董力和徐红山和尸坑没有关系,而雇佣兵军团和尸坑有关系。” 魏恒听完他的解释,逐渐捡起自己的思路,沉思了一阵子,疑惑道:“但是,为什么军团的人不早一些对张福顺下手?张福顺还活着,这不是秘密,他们既然能找到医院,就能找到张福顺的家。早点把他解决掉不好吗?非得拖到十二具尸体被警方发现,张福顺浮出水面?” 邢朗默了默,悠悠道:“或许,张福顺还活着,就是一个秘密呢?” 魏恒怔了怔,目光清冷且明锐的看着他:“那这个秘密身上,肯定还有别的秘密。” 邢朗打了个响指:“最大的秘密,就是那十二具尸体。” 魏恒看着他阖着双眼,波澜不惊,甚至唇角含笑的侧脸。忽然有一种感觉,或许邢朗什么都知道。尸体的来历,凶杀案的真相,还有神秘的行刑者,他全都知道。 “……你说过会和我聊聊银江的一些事,现在是时候了吗?” 邢朗掀开眼皮,漫不经心的看着他反问:“你想知道什么?” 魏恒移开目光看向别处,拒绝直视他的眼睛,道:“关于冯光的事。” 邢朗笑了一声:“你很在乎冯光?” 魏恒在最短时间内把这句话处理完毕,然后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回复:“当然了,他和银江灭门案有关系。” 邢朗点点头,道:“没错,他的确和银江灭门案有点关系。” 魏恒微微向他侧目,听他继续说下去。 但是邢朗却吊足了他的胃口,又拿起烟盒慢悠悠的抽出一根烟,点燃了,抽了一口才道:“这次去银江,倒是有不小的收获。” “锁定嫌疑人了?” “嫌疑人倒没有锁定,不过锁定了被害者的身份。” 魏恒闻言,眼中一阵轻颤,脑海中晕眩了片刻,心道,果然。 “你说的是被害的姓罗的那家人?” 邢朗点头,撑着额角懒懒道:“银江灭门案一共四个受害者。姓罗的一家三口和保姆。保姆身份清白,只是一个家政公司的员工。倒是罗家的男主人罗旺年死了以后留下一个皮包外贸公司,没什么业务,但资金量很大,还设有多个账户。经侦局怀疑罗旺年洗钱,但是人死了,死无对证。查都没处查。银江警方还从罗旺年的账户里找到了一笔三年前七月份的进账,打钱的账户是已经落网的一个军火贩。军火贩在监狱里被狱友勒杀,走私军火的罪迹也断了。银江警方想确认他的身份都确认不了,直到前些天,我把冯光带到银江。” 终于点到了正题,魏恒不动声色的听着,丝毫未觉察他几乎把手中的玻璃杯捏碎。 邢朗坐起来,稍一用力,把他握在手里的杯子拿走,醒酒般晃了晃杯子里的水,看着魏恒接着说:“冯光以前跑码头,到处给人做小弟。罗家出事的那几天,他被人叫去银江‘帮忙’。” “帮什么忙?” “这就有意思了。” 邢朗喝了一口杯子里的水,然后垂着眼睛看着杯里的水纹,笑道:“他去接一艘船。” 魏恒的声音哑的厉害:“什么船?” 邢朗没有告诉他真相,而是打了个模棱两可的擦边球:“一艘渔船。” 渔船? 魏恒等着下文,但是邢朗却不继续说下去,并非是邢朗在故意吊他的胃口,卖关子。魏恒看的出来,此时邢朗也陷入了黑夜般的迷茫和沉思当中。 谈话进行到这里,魏恒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局外人,但是他没有就此中断这次来之不易的谈话,大胆的猜测道:“那艘渔船,在芜津靠岸了是吗?” 邢朗神色一动,方从沉思中回神似的,看着魏恒笑道:“接着说。” 看邢朗这样子,好像并没有怀疑到他。魏恒在大脑中解除警报,才发觉自己已经出了一身的汗。他把邢朗手中的杯子拿回去,起身走到餐厅里,拿起餐桌上的水瓶准备倒水,不料水瓶里空荡荡的,一滴水都没有。 魏恒晃了晃手里的水瓶,对邢朗说:“没水了。” 邢朗把厨房里烧开的半水填到水瓶里,为了尽快降温,又放进去大半盒冰块,随后给魏恒的杯子里倒满了水。 魏恒也不知道今天晚上为什么渴的厉害,接过邢朗递给他的杯子,一口气喝了半杯水才借着说方才没说完的话:“王兆强,黄春树,薛海洋,还有张福顺都是银江人,却死在芜津。你怀疑他们和从银江来的那艘渔船有关系?” 他停了停,又问:“船上是什么?” 邢朗没说话,笑而不语的看着他。 魏恒见他没反应,只好继续猜:“银江的渔船,终点站是芜津。埋在芜津的尸体,存活的张福顺,忽然冒出来的雇佣兵军团。这些人之间一定有联系,或许……把他们相联系的就是那艘从银江开来的渔船?”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邢朗说,然而邢朗依旧没有给他任何反应,邢朗脸上静的没有一丝涟漪,眼神沉的像深海。 忽然间,魏恒像是抓住了千头万绪的一个思路,低垂着眸子慎重而缓慢道:“或许,那艘渔船……” “嘘。” 邢朗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笑着给他的猜测划上一个休止符。 魏恒看着他,眼睛里的光芒缓缓熄灭。 邢朗把他手中的杯子拿走,叹道:“你的脑子是人工智能的吧。” 魏恒以为他想给自己添水,不料邢朗一抽杯底,把剩下的半杯水喝光了。他看着邢朗手里已经空掉的水杯,忽然想起不久前邢朗也是这样把杯子从他手中拿走,然后他又从邢朗手中把杯子抢回来。 也就是说,这一杯水,被他们两个分着喝了。 魏恒喉头一梗,胃里有什么东西直往上翻,脸上又青又红,勃然怒道:“你家没水了还是没杯子了!” 魏恒的怒气来的太突然,邢朗被他骂的一愣,看看手里的水杯,这才反应过来魏恒在怨自己和他共用一个杯子。 邢朗一脸诚恳道:“不瞒你说,我家真的只剩一个杯子。” 魏恒:“……碗呢?碗也没有?!” 邢朗‘啧’了一声:“发这么大火儿干什么?我又不嫌弃你。” “我嫌弃你!” 邢朗脸色一沉,把水杯搁在餐桌上,拧着眉盯着他琢磨了一会儿,一脸纳闷道:“魏老师,你上辈子是不是死在我手上了?” 魏恒目光一颤,略微收敛自己的脾气,扭头看向别处,冷冷道:“不知道邢队长在乱扯些什么。” 邢朗抱着胳膊,看着他讪笑了一声:“不然的话你为什么这么讨厌我?用一下你的杯子而已,看你的表情,要吐了似的。” 魏恒故意恶心他,瞪他一眼,道:“没错,的确想吐。” 邢朗也不恼,把玻璃杯拿起来,曲起中指在杯壁上弹了一下,眼睛里满是促狭:“因为你跟我,间接接吻了?” 魏恒脸上一白,咽了口唾沫,道:“别别别说了。” 不说?不说是不可能的,邢朗不甘心被魏恒平白无故的恶心一回,他有的是办法回击。 邢朗放下杯子,忽然朝他走过去。 随着邢朗的靠进,魏恒下意识的往后退,没退几步就退到了拉着窗帘的落地窗前,后背紧紧抵着窗户。 走到他面前,邢朗抬起双手按在玻璃上,把他困在自己的胸膛和落地窗之前。 魏恒只觉得眼前一暗,客厅的灯光被一道人影挡住,随后一副热烘烘的胸膛就朝自己压了下来,邢朗的脸近在眼前,近到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邢朗那双漆黑无边的眼睛里的促狭和挑逗。 魏恒并没有慌乱,他面无表情,目光平静的看着邢朗的眼角,问:“你想干什么?” 邢朗垂下眸子,目光在他削薄的嘴唇上转了一圈,然后落在他眼睛里,低声笑道:“既然你都要吐了,那我索性亲你一下,算是帮你催吐。” 说完,他微微侧头向魏恒的嘴唇逼近。 直到邢朗的呼吸喷洒在他脸侧,魏恒都纹丝不动,仿佛是在等着邢朗的嘴唇落下来。 邢朗本来以为魏恒一定会跳脚,迫不及待的把他推开。但是魏恒却仰着脸一动不动,这倒让邢朗有些始料不及,不知道这场戏该怎么收尾。 魏恒的头发很香,想必洗发水一定不便宜。以前总是和此人保持距离,自然是闻不到,现在离得近了,邢朗头一次在一个男人身上闻到香味而不觉得讨厌。而且也是头一次这么近距离的观察魏恒的嘴唇,魏恒的嘴唇很薄,颜色很淡,却很好看,像是两片被雨水冲淡颜色的花瓣。他嘴唇的温度肯定是冰凉的,似乎又很柔软。 鬼使神差的,邢朗心想,如果真的亲下去,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就在邢朗的嘴唇和他只有一层稀薄的空气相隔的时候,魏恒忽然抽动唇角露出一丝冷笑,掀开冰冷削薄的嘴唇,道:“邢朗,如果你敢这么干,我就废了你。” 《人间失守》正文 第43章 人间四劫【19】 宏兴超市暂停营业,门外挂着‘盘点库存’的牌子。是陆明宇的建议。 陆明宇很清楚警察登门将对一户人家产生的负面舆论影响,他不愿意在罪行还未落实在陈雨身上之前,加深街坊邻里对陈雨母子的偏见,尽管这种偏见从郭雨薇失踪开始就如影随形的潜伏在陈雨母子的生活中,至今已经长达两年之久。 他带着刑警来到宏兴超市的时候,在收银台后看到何秀霞那双干如枯木般没有生气,只有麻木、敌视,和对执法机关的畏惧的眼睛时。他才发觉,其实这两年来何秀霞和陈雨一直在‘服刑’,施刑人就是不时登门的警察,和冷眼旁观的众人。 他们已经去何秀霞的家里搜过,一无所获,才会改道来超市。 何秀霞接受了他的提议,落下卷闸门,挂上‘盘点库存’的盘子,打开店里的灯光。然后退到一旁,默默的看着在她的店里大肆搜索的警察。 陈雨坐在收银台后的椅子上,看着一部十年前的港剧,手里拿着一包怪味豆。港剧很无聊,剧情薄弱又低俗,但是陈雨看着很专心,一只手放在零食包装袋里忘了拔出来,嘴角流着一丝口水,专注的欣赏演技拙劣的演员的卖力演出,不时跟着演员说出一两句发音不准的粤语。 他的母亲像一只守护巢穴的猎鹰般站在他身边,用一双目光尖锐的眼睛紧盯着每一个在店里徘徊的不速之客。 陆明宇站在一排陈列着洗漱用品的货架前,边指挥者刑警们在超市的仓库和厨房里搜索,边和何秀霞闲聊些碎语。 何秀霞对他唠家常般的询问漠不关心,只是偶尔以短音节词回答陆明宇的问题,两只眼睛犹如两道追光般紧随着每一个在店里转来转去的刑警。 “你们在芜津还有亲戚吗?” 陆明宇问。 对于这些琐碎且没有攻击力的问题,何秀霞回答的不假思索,想要尽快的把警察送走,所以也加快了自己的语速,而她加快的语速和丝毫不友好的态度使她看起来就像陈雨正在观看的那部港剧中,凶狠且没有人情味的老妖婆。 “没有。” 何秀霞道。 “朋友呢?” 陆明宇丝毫不在意她无礼的态度,温言问道。 这次何秀霞连话都没有说,只是迅速的摇了摇头。 陆明宇又道:“你们不是芜津本地人,你的丈夫在十几年前因工伤去世。工地补偿你二十万块钱,你就租下这家店做生意。近年来房租渐长,生意不好做,陈雨看病又是一项很大的开支。”说着,他拍了拍货架,笑问:“你这家小店,还支撑的住吗?” 说话时,他看着何秀霞那双如干枯如树皮,却利如鹰爪的双手。那是一双连常年做苦工的男人都不会拥有的双手。 何秀霞没有因为警察对她关怀似的询问而动容分毫,更没有借此同情自己而大倒苦水,她只是草草的点了点头,然后向一名在小小的厨房里穿梭刑警喊道:“那是我剁好的排骨,你不要动!” 陆明宇向在厨房里搜查的刑警招了招手,刑警走出了那间逼仄昏暗的厨房。 何秀霞不配合询问,陆明宇也没有勉强她继续和她搭话,而是把目光转移到放在收银台前的一只红色的小水桶里。 水桶里没有水,装着几根孩子喜欢的吹泡泡机,琉璃泡气球,还有几只五颜六色的风车。 陆明宇从水桶里拿出一个风车,隔着收银台,递向陈雨。 陈雨正在看港剧,当一只风车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立刻被风车吸引了注意力。他看着那只风车,呵呵痴笑着,然后鼓起腮帮子用力吹动风车,风车呼呼的转了起来。 陆明宇弯下腰,手撑在桌面上,看着他笑了笑,低声问:“你喜欢风车吗?” 陈雨点头,更用力的吹动风车。 陆明宇再次压低了自己的嗓音,又问:“那个女孩儿也喜欢吗?” 听到‘女孩儿’两个字,陈雨忽然抬起头看着他,迷茫的眼睛里逐渐恢复了清晰,像是在回忆某种画面似的,道:“雨薇,雨薇喜欢。” 雨薇? 陆明宇目光一暗,哄孩子似的又问:“当然了,她很喜欢,她在哪里?我想给她送一只风车。” 陈雨的眼睛迅速的眨动,像是被强光刺激到了似的,眼角渗出一丝湿意。 “她在,她在……” 何秀霞忽然跑过来,抢走陆明宇手中的风车装进抽屉里,神色激动的看着陆明宇嚎叫道:“他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他的脑子坏了,他是傻子!” 何秀霞就像一个扑向幼崽的猛禽,不小心打翻了陈雨手中的零食袋,怪味豆瞬间撒了满地,许多滚到了货架底下。陈雨趴在地上,把豆子一颗颗捡起来,再塞到嘴里。 对于这一幕,何秀霞视若无睹,只是虎视眈眈的盯着陆明宇。 陆明宇只好无奈的离开这对母子,走到仓库门口问在里面搜查的刑警:“怎么样?” 仓库不到十平米,里面摆着两张行军床和简易的桌柜,被打造成一间勉强可以住人的房间。仓库里很潮,刷了白漆的墙皮上到处都有脱落的痕迹,床上的被褥看起来也是湿漉漉的样子,长期住在这样的环境中,身上不免得病。 仓库有一个后门,本来是为了卸货方便,现在改造成居住室,后门就锁死了。两名警察在仓库中各处搜寻指纹,毛发等物质,一名警察在检查后门的上锁情况。 “宇哥,这后面好像是友谊路。” 警察道。 陆明宇走过去拉了拉门,发现门是锁着的。他正要叫何秀霞,回头就见何秀霞站在仓库门口。 “把后门打开。” 陆明宇道。 何秀霞从绑在裤腰的一串钥匙里拿出一把,打开了后门。 门外是一家餐馆的后门,巷子两旁堆满了厨房垃圾,而几十米的巷子走到头,就是和巷子十字相交的友谊路。顺着友谊路往前十几分钟,就到了金鑫玻璃厂的旧仓库。 陆明宇站在油烟浓重的巷子里往前看了一会儿,然后不动声色的从后门返回,让何秀霞锁上了后门。 率先发现的后门的警察向陆明宇眨了眨眼,神色中有些安耐不住的激动。像是找到了一条重要的线索。 陆明宇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虽然便利店的后门距离玻璃厂仓库只有十几分钟的路程,这条线索看似可以将嫌疑指向陈雨,实则并不是什么有用的价值。白晓竹的尸体被发现的地方是玻璃厂旧仓库,又不是便利店的仓库。除非他们能找到白晓竹曾经到过便利店仓库的证据,否则很难从这条线索中获取有用的信息。 勘查组的警员把该采取的物证都采取完了,陆明宇带着人从便利店正门离开。 何秀霞打开卷闸门,目送一行刑警离去,在他们即将过马路的时候,忽然道:“等一等!” 陆明宇转过身,见何秀霞急色匆匆的跑过来,站在他面前,两只眼睛先往四周扫视了一圈,貌似周围有许多双眼睛在监视着她。 陆明宇等了她一会儿,却不见她开口,于是出言催促:“有事吗?” 何秀霞虽然叫住了警察,但却没有信任警察。面对警察,她依旧疑神疑鬼,欲言又止。 “有,有个事儿。”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何秀霞低着头吞吞吐吐道。 “什么事?” 陆明宇很有耐心的追问。 何秀霞抬起头看着公路对面,道:“前几天,马路对面总是停着一辆黑色的车。” 陆明宇也回头看了一眼公路对面,除了来往的人流,什么都没看到,“黑色的车?” “嗯,那辆车在看着我们。” 陆明宇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皱着眉问:“你是说,那辆车在监视你和你儿子?” 何秀霞连忙点头:“对对对,监视,就是在盯着我们。” 陆明宇疑惑的看着她:“你确定吗?” 何秀霞露出一脸苦恼的表情,好像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但是却无法组织语言,一时着急,前言不搭后语道:“那辆车,它……以前没来过,就前几天,天天来,昨天晚上又不来了。它就在哪里站着,一动不动的,每次我出去看它的时候,它就开走,隔了一会儿又开回来……它就是,就是在盯着我们!” 陆明宇耐心的等她说完,想了一会儿,道:“如果你什么时候再看到那辆车就把车牌号记下来,然后给我打电话。”说着,陆明宇从勘查组警员手中接过去笔和纸,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给她:“有事就打这个电话。” 何秀霞接过纸条,看了一遍那串数字,然后将信将疑的看着陆明宇:“你会保护我们?” 此时何秀霞和其他向警方求助的普通人无异,甚至相比其他人,何秀霞眼中多了更多的祈求。貌似在她心里,她和她的儿子已经是被世人抛弃和定罪的两个人,就算是警察也会对他们不闻不问,更别提什么保护。 此刻何秀霞只是一位辛酸,无助,又渴望得到保护的妇人。 陆明宇道:“我们是警察,我们会做好我们该做的每一件事。” 离开老城区,陆明宇回警局的路上给邢朗拨了一通电话,汇报了这边的进度。 邢朗在学校,陆明宇听到他那边传来的下课铃声,和孩子们的喧闹声。 邢朗听完他的汇报,沉吟了片刻,然后找了个安静的地方道“把样本分别送到市局检验科和秦放的法医室,让市局小陆加个塞儿,就说是我说的。” 陆明宇道了声是,然后问:“头儿,魏老师和你在一起吗?” “怎么?” “发现点线索,让他分析分析。” “他在警局,回去找他吧。” 说完邢朗率先挂了电话。 陆明宇看了一眼被挂断的手机,有点纳闷。 魏恒和他自己的形象有所出入,虽然他干的是脑力活儿,但他是个不爱开会也不爱坐办公室的人。侦查工作的主力军虽然是邢朗,但是魏恒总是有理由让邢朗给他委派一些外出的任务。 如果让魏恒坐在办公室里超过两个小时,两个小时零一分后,他肯定会顶着三丈火光跑出来。 今天早上从警局出发前,魏恒就罕见的坐在办公室,到现在过去了四五个小时,魏恒竟然还在办公室。好歹对他已经有了些许了解,陆明宇觉得很不可思议。 陆明宇还没回到警局,物证已经先行了。他刚走进一楼大堂,就听到右边楼道里传出一记摔门声,随后秦放站在走廊里喊道:“韩斌呢?韩斌我操你大爷!你给我滚出来!” 陆明宇的眼角抽了抽,心道普天之下敢这么跟韩斌说话的只有秦放一个活人了。 韩斌的手下连忙跑过去,对秦放说:“秦主任,韩队不在办公室,要不你打电话吧。” 秦放磨牙,冷笑:“我给他脸了!你给他打,告诉他,市局送来的物证检验分析和我做的报告一摸一样,他是信不过谁?信不过就自己去检验!他不是有能耐吗?不是能使唤市局检验科吗?那就别再来烦我!从今往后他要是敢踩我办公室房门儿,老子打断他狗腿!” 韩斌的手下听的一脑门子汗,说什么都是误会,韩队是为了分担您的压力云云。 秦放压根听不进去,还跟疯狗一样嚷嚷。 此时,徐天良登登登的下楼了,趴在一楼楼梯口护栏上朝秦放道:“秦主任,我师父让您小声点,他看案卷呢。” 秦放砸吧一下嘴,立刻调小了分贝,呲着牙对韩斌手下道:“让他滚远,滚到天边那么远,老子不想再看到他!” 陆明宇搂着徐天良的肩膀往楼上走,问道:“你师父心情怎么样?” 徐天良抹了把汗,苦哈哈道:“不好啊。就比秦主任好一点儿。” “今天早上魏老师不是说要出去走访吗?” “是啊,邢队说和我师父一起去,结果我师父就不去了。” 回想起今天早上,徐天良还很纳闷。魏恒正打算带着他出门的时候正逢邢朗从楼上下来,邢朗看到他们就热情洋溢的喊了一句:“出去啊魏老师,正好,咱俩一块儿。” 魏恒听了,二话没说扭身就往办公室走,把邢朗一个人晾在楼道里。 他很纳闷问邢朗:“老大,你们怎么了?” 邢朗掐着腰闷笑一声:“谁知道他怎么了,被狗咬了吧。” 彼时魏恒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闻言对邢朗报以冷笑,道:“的确差点被狗咬。” 然后魏恒就坐在办公室里看案卷,一直到现在,门儿都没出过。虽然魏恒没有对谁发脾气,但是徐天良看的出来,他师父正在气头上,哄不好的那种。 陆明宇虽然不明前因后果,但是心里也大概有了点数儿,和徐天良走到魏恒办公室门前,先敲了敲门,得到应允后才推门进去。 魏恒的确在看案卷,办公桌上摊了许多文件,他正埋头于案牍当中,细心研读。 陆明宇一进去,魏恒就从文件堆里抬起头,对他说:“坐。” 他刚坐下,魏恒就问:“搜查的结果怎么样?” 陆明宇说采集到的样本还在检验,然后正色道:“有一个疑点。” 魏恒本来看案卷看的有些头晕脑胀,为了缓解脑袋的压力就把头发散开了,现在听陆明宇说有疑点,又把头发拢到脑后,扯起手腕上的皮筋儿随便绑住头发。然后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把烟盒推到陆明宇面前,吐出一口烟雾,问道:“什么疑点?” 陆明宇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抽烟,然后道:“何秀霞不是芜津本地人,十几年前嫁给工人刘海。刘海死后也没有遗产留给她,只有工地赔偿的二十万块钱。到现在她和陈雨住的房子都是租的。何秀霞拿着这二十万块钱在学校对面租了一个铺面做生意,这几年学校对面的铺面租金大涨,我让小岚查过何秀霞的账本,她的店其实不挣钱,每月的流水刚够维持店里的运转。” 魏恒抬起右手食指轻轻的敲击着桌面,垂着眸子略有所思道:“继续。” 陆明宇接着说:“我问过租给何秀霞铺面的房东,当初房东租给何秀霞铺面,签的合同是五年租期。后来房东想收回铺面自己经营,愿意支付给何秀霞违约金,但是何秀霞不同意,还主动提出加两成房租,比同地段的租金足足贵了三分之一。房东见她坚持,只好继续租给她铺面。如果何秀霞的店挣钱,她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是何秀霞几乎每个月都在赔钱,她还坚持支付高昂的租金把店开下去。其实她在老家的房子拆迁了,没有补偿款,但是分到了一套房子。她在芜津没有亲人和朋友,也没有房子,如果她回到老家生活会不会更好?而且……” 魏恒忽然打断他,接着他的话说:“而且她在芜津根本没办法活下去。郭雨薇失踪已经被所有人视作是陈雨所为。天天在街坊邻里看待杀人犯的眼神中,和他们的排挤中过日子。这日子肯定不好过。既然她在芜津无牵无挂,又过不下去。为什么不带着陈雨回老家?反而还执意待在芜津受人排挤和欺凌?” 陆明宇点头:“这正是我想说的。” 没错,为什么? 魏恒给自己提出疑问,他默默的抽了几口烟,随后抬起眸子看着陆明宇,眼睛里似有光雾翻滚,唇角露出一丝诡秘的笑意:“你说她执意但在芜津是一个疑点。我倒觉得疑点不再芜津。” 陆明宇皱眉:“什么意思?” 魏恒把香烟搁在烟灰缸边缘,轻轻的掸了掸烟灰,道:“芜津哪里都能待,何秀霞如果想留在芜津,带着陈雨换个地方住都比住在老地方要好过的多。但是她却没有搬家,前些日子反而从家里搬到了店里住。” 陆明宇稍一思索,恍然:“你是说,她想留的不是芜津,而是她的店?” 魏恒点头:“没错,她的店。她执意把店开下去,是为了不把店面转让。她想守住她的店,却不是为了挣钱,那是为了什么?” 他把问题抛给陆明宇,陆明宇不得其解,只是看着他,等他解答。 魏恒轻轻磕了磕烟灰,道:“秘密。” 陆明宇依然不解:“她的店能有什么秘密?” 魏恒垂着眸子看着烟灰缸里还在燃烧的灰烬,片刻后,忽然把半根烟按灭在烟灰缸里,反问:“你今天去何秀霞的店里,是为了找谁的踪迹?” 陆明宇如实道:“被害者白晓竹。” “为什么?” “因为陈雨有杀害白晓竹的嫌疑。” 魏恒抬头看着他,微微笑道:“那你应该改变搜查目标,找一找郭雨薇的踪迹。” 陆明宇目露讶异:“郭雨薇?她两年前就失踪了,就算有……” 话说一半,陆明宇眼神一冷,看着魏恒道:“何秀霞在15年6月份租的铺面,在郭雨薇失踪之前。之后不到两个月,租金大涨,但是何秀霞执意把店开下去。” 魏恒拖着下颚,饶有兴趣般笑道:“如果何秀霞想守住的店是一个秘密。那我们不妨做一个大胆的猜想,或许这个秘密,就是郭雨薇。” 陆明宇忽然觉得脊背发寒:“你怀疑,何秀霞把郭雨薇藏在她的店里?” 魏恒点头:“没错,但是有一个问题。” 陆明宇隐隐猜到他会说什么,但还是问道:“什么问题?” “一个活生生的少女怎么可能藏的住?还藏了两年。” 说着,魏恒唇角一翘,眼睛里却翻涌着森森寒气:“除非是尸体。” 《人间失守》正文 第44章 人间四劫【20】 “查一查超市在过去两年内有没有大动土木,装修店面。就算没有请专业的工人,只要何秀霞买过装修材料也一并算在内。” 陆明宇立刻起身:“我马上去查。” 魏恒点了点头,等陆明宇即将出门时又问道:“有人在看着何秀霞吗?” “有,我留下了两个人。” “让那两个兄弟打起精神,何秀霞很可能是郭雨薇失踪案的重要嫌疑人,这段时间警察登门频繁,她肯定有所警觉。无论她往店里买什么东西或者往外运什么东西,都要留心。” “好的,我明白。” 陆明宇关上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徐天良拿着两个橘子进来,把橘子搁在魏恒办公桌上,问:“师父,你们刚说什么呢?宇哥风风火火的走了。” 魏恒不可能有闲工夫把刚才和陆明宇分析的内容一字不落的转述给他听,瞥了一眼桌角黄橙橙的橘子,道:“谁让你不老老实实的待在这儿跑出去望风。没听到是吗?活该。” “是你说想吃水果,我才去给你买橘子了呀师父!” 魏恒把桌面上的文件收拾到只剩一份,不以为然道:“买橘子?就买这两个?” “好多呢,都被他们抢光了。” “给我一份友谊路的地图,越详细越好。” 魏恒翻开一本案卷,直接切开了话题。 没一会儿,徐天良就把友谊路的地图找了出来,搬了章凳子往魏恒旁边一坐,勾头看着他手中的案卷:“师父,你在看佟月的案卷?” 魏恒懒懒的,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徐天良有点不理解,目前梁珊珊失踪案和白晓竹被杀案都悬着,两件案子都压在支队,别说邢朗了,就连他这个小小的实习生都感觉到了一种叫做压力的东西整日笼罩在警局大楼内外。但是魏恒却不研究眼前的失踪案和被杀案,反而把目光对准了当年的逃生者,佟月。 徐天良不理解,但是不敢多问,只好在一旁静静的看着,试图跟上他师父的思维,从这些笔录里看出一些蛛丝马迹来。 魏恒专心看着一份当年佟月在警局留下的笔录,对旁边凑过来的一只脑袋视若无睹。 案卷上记载,佟月在15年7月18号傍晚6点30分左右被张东晨绑架,后被张东晨带到玻璃厂旧仓库。佟月趁张东晨不备,逃出旧仓库时是在晚上10点10分左右,随后碰了到恰巧到友谊路极速网咖谈生意的佟野。被佟野救下,10点34分到警局报案。 当天晚上的详细原委,长达四页的笔录均有记载。 起初魏恒有些担心,佟月受了刺激会出现记忆差错,并且当时她被蒙住双眼,如何判断方向?诸如此类的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会被佟月遗忘。 但是他看到详细的笔录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担心完全多余。 据佟月当晚在警局亲口做的口述,她从玻璃厂仓库逃出来后,一直沿着有光的方向跑,而且她听到不远处的广场正在播放妇女和大妈们跳广场舞时搭配的歌曲。她跑出来的时候,一首民歌恰好播放完毕,紧接着开始播放最炫民族风,第二首无间歇播放荷塘月色,第三首是山里红。 三首歌曲的时间总长相加的时间就是当年她在巷子里奔跑逃生的时长。 她被蒙着眼睛,在巷子里依靠仅剩的一点光感追着光源奔跑,耳边依次播放这三首歌曲,而当她被佟野救下时,第三首歌放到了尾音。所以她回答警察问出‘你还记得在巷子里跑了多久吗’的问题时,佟月很清晰也很确定的给出了答案,‘十二分钟左右。’ 佟月很笃定的给出了她一直在沿着一个方向往前跑,并且跑了12分钟这个答案。她甚至还记得中途被碎石绊倒摔了一跤这个细节。 看到这里,魏恒有些疑惑,从佟月当年和警察对话的文字记载可以看出,这个女孩儿的情绪还算稳定,脑子很清晰,记忆也很完整。当时在警察局报案的佟月完全没有PTSD的症状,但是在一个月后,她的精神忽然出现错乱,方向感完全缺失,住进了医院。 或许真如海棠所言,张东晨在她阴部塞入的那些葡萄,是引起她精神错乱的源头。 说起张东晨。 魏恒又翻开另外一份口供,这份口供很简短,只简单记述了佟月亲口指认张东晨、张东晨的老板证实曾接到佟野的投诉、案发前一天张东晨曾到佟野家里送过快递、并且案发时张东晨确实在友谊路二十四号附近出没,被摄像头拍到。再加上受害者佟月的亲口指认,‘他身上有水果的味道’,佟月的这句话是为张东晨添上的最后一份罪证。 张东晨在水果店兼职搬运工作,被警察逮捕的时候,他身上依然沾有浓郁的水果香。 人证物证确凿,不久之后,张东晨被法院起诉,判刑两年零三个月。 看完一整本案卷,魏恒有些出神的盯着那些机打的字体,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往后靠进椅背,摘掉手套,来回捏了捏冰凉的十根手指。 “我让你找的地图呢?” 魏恒忽然问。 徐天良把被压在重重文件下的一张地图找出来放在他面前:“这是最详细的了。” 魏恒垂眼一瞧,发现这份详细的地图并不能排派上什么用场。他要的是佟月逃出和获救的地点,但是这条线并没有被列入到地图当中。地图中只有几个标示性的建筑,连重要的案发地‘金鑫玻璃厂旧仓库’都找不到。 魏恒叹了口气,头疼的按了按太阳穴,道:“给邢队长打电话。” 他的声音太低了,像说梦话似的,徐天良凑近他追问:“什么?” 魏恒掀开眼皮瞪他一眼,冷冷的重复:“我说,给邢队长打电话,问他在什么地方。” 徐天良立马掏出手机播出邢朗的电话,接通后问道:“邢队,我师父问你在什么地方?” 魏恒:…… 想掐死徐天良怎么办,为什么一开口就把他卖了! 邢朗很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沉声笑道:“告诉你师父,我在他心里。” 徐天良对着手机点点头,傻乎乎的就要传话:“师父,邢队说他在你心……” 魏恒眼角一抽,猛地把他的手机抢过去,按下免提扔在桌子上:“你还有完没完了?” 邢朗还是笑:“呦,魏老师终于肯屈尊降贵搭理我了?” 魏恒闭了闭眼,按住砰砰直跳的太阳穴,咽下一口燥气,问:“你在哪儿?” “刚从学校出来。” “有发现吗?” “目前没有,我把人都散出去走访群众了。” 魏恒不说话了,垂眸思索着什么。 那边邢朗上了车,把手机放在驾驶台,开车汇入主路,道:“想让我干什么,直说吧。” 既然他都主动开口了,魏恒索性直言:“去友谊路旧仓库再看看。” “看什么?看凶手有没有回到案发地重温杀人时的快感?” 虽然邢朗说的有可能,但是魏恒笃定道:“不会。”然后道:“你到了地方再打过来。” 挂断电话的十几分钟后,魏恒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邢朗。 魏恒接通电话,按下免提,把手机放在桌上,然后把地图拉到面前,问:“到了吗?” 此时已经临近夜晚,太阳低低的悬在城市的尽头,天边烧着大朵大朵的残云,云层里像藏了一团火焰,烧的云边发黑。 邢朗下车甩上车门,为了遮挡从平方屋顶漫射而来的残阳光线,从胸前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扶着车顶道:“到了,下一步该怎么做?领导。” 魏恒看着地图上的标识,问:“你的正南方是不是一条巷子。” 邢朗往前看去,前方是寂静幽深的巷子:“嗯,你不是也来过么。” 魏恒没理会他,接着说:“从仓库大门往东一直走,走到极速网咖后门,注意中途有没有其他十字巷。和路边的路灯。” 邢朗依言走在僻静的巷子里,不时扫一眼四周,道:“这不是当年佟月逃跑的路线吗?” 坐在警局办公室,指挥他跑现场的魏恒惬意的翘着腿,剥着橘子,淡淡道:“嗯,我在重塑现场。” 邢朗明白了,佟月现在的精神状态不可能配合魏恒重塑现场,所以魏恒就找到了他,把他当成了试验房里的小白鼠。 邢朗一手揣在裤子口袋,埋头走路,讪笑道:“那我是不是还得蒙住眼,绑住手,最好再跑起来?” 魏恒慢悠悠的剥着橘子皮,道:“那倒不用,你还得注意观察周边有没有其他岔路。” 邢朗无语了一阵子,很快在极速网咖后门止步,回头望着刚才一路走来正在落日的西方深巷,正色道:“这条路没有其他路口,路边一共七杆路灯,南三北四。” 魏恒掰开橘子,分了一半给徐天良,撕下一瓣,问道:“距离多远?” 邢朗在脑中粗略又迅速的计算了一下:“从仓库到网吧后门,大概九百米左右。”他看了一眼腕表,又道:“我步行,需要十一分三十秒。” 魏恒垂着眸子,慢条斯理的剥着橘子上的橘络,想了一会儿,道:“九百米,十一分钟……佟月当年虽然是奔跑状态,但她的速度肯定不高,因为她被蒙住双眼,双手被绑,身体没有平衡并且失去方向。她当时奔跑的速度应该和你步行的速度差不多。” 这样看来,佟月的记忆很准确。 魏恒有些失望道:“实验结束了。” 邢朗顺着原路返回:“结果怎么样?” 魏恒把橘子上的橘络剥光,却不吃,投食般递给了徐天良,然后扯了一张纸巾擦着手说:“结果证实,佟月当年的记忆并没有出现差错,从仓库到网吧,确实是她逃跑的路线。” 邢朗走在巷子里,又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在对方浑然不觉的情况下露出一脸讨好状的笑容,道:“警局斜对面有家新疆馆子,知道吗?” 魏恒瞪着手机,似乎在瞪着涎皮赖脸的某人,不无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他这如此防备的口吻让邢朗着实糟心,心道魏恒还真把他当色狼了。 糟心归糟心,邢朗依旧笑道:“晚上请你吃饭。” 魏恒不假思索,一口回绝:“不去,不吃。” 邢朗笑的有些无奈:“就当我正式的向你赔礼道歉,以后坚决不开那种玩笑,行么?” 魏恒把纸巾扔到垃圾桶,冷笑了一声,不说话。 邢朗眼角一抽,摘掉墨镜捏了捏眼角,问:“你还没消气儿?” 魏恒很是义正言辞的反问:“我为什么要消气?” 邢朗叹了口气,又问:“那我怎么做,你才肯消气?” 不等他说话,邢朗给出建议:“我有一条中华,归你了。” 魏恒心道这人还挺大方,但还是道:“不要。” “那我请你吃一个月的晚饭,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 “不吃。” “车给你开,你每天坐公交车挺不方便的。” “不开。” 邢朗把牌都出完了,对方就是不接招。他站住,用力捋了一把头发,纳闷道:“魏老师,我有一点不明白。” 魏恒抬起眼睛瞄了一眼正在通话的手机,懒懒道:“说来听听。” 邢朗继续往前走,又把手机换了个耳朵听,道:“那天晚上我没碰着你,还向你道歉了。你到现在都不消气儿,到底是在气什么?如果我亲下去了,你把我房子点了我都认了。但是我又没有碰着你,你在气什么?气我没有亲下去?” 听到这番话,魏恒的第一反应是关闭免提,但是已经晚了,他手忙脚乱的拿起手机,用余光瞄了一眼徐天良。徐天良正趴在桌子上,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专心致志的听邢朗说话,还勤学好问的提出疑问:“师父,邢队在说什么?他亲谁了?” 魏恒耳尖冒红,瞪了徐天良一眼,徐天良识相的闭嘴了。 邢朗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什么,魏恒听都没听,咬牙道:“闭嘴!” 邢朗如他所愿闭了嘴,不仅闭了嘴,还挂了电话。 《人间失守》正文 第45章 人间四劫【21】 倒不是邢朗心眼小,在魏恒的气盛之下也动了怒,而是因为他看到围着一条黄色警戒线的仓库大门是虚掩的。他记得很清楚,刚才他经过仓库的时候,仓库大门是紧闭的状态。 邢朗装起手机,摘掉墨镜放进胸前口袋,掀开黄色警戒线弯腰钻了进去。 天色渐暗,空气中罩了一层稀薄的黑雾,院里依旧杂草丛生,不时响起一两声城市中难寻的秋虫的低鸣。 邢朗压轻了步子,微微猫着腰,和墙壁保持半米的距离,以标准的行军姿势往前走。他在墙壁尽头止步,留神听了听拐角外的动静,只隐约听到皮鞋踏在水泥地上发出的空泛的响声。 看来真的有人,而且还在仓库里,至于是不是他说的返回现场重温快感的杀人犯就不可得知了。 邢朗悄无声息的走到仓库门口,借着室外几乎已经全部褪去的天光,看到仓库里站着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背对着门口,貌似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邢朗盯着那个男人的背影,习惯性的在腰带上摸了一圈,摸出一副铐子。他甩开铐子大步走进仓库,在脚步声响起的同时撒开腿向那个男人跑过去,借着朦胧夜色的掩护,他的身影敏捷如豹。 男人被突然响起的异响所惊动,只略微向后转了一下头,连后面的人是谁都没看清楚,条件反射似的往仓库更深处跑去。 他一跑,邢朗就职业病的喊了一声:“站住!” 男人像是被追逐的猎物,迅速拐过一道急弯,往仓库的另一个出口抛去。 邢朗速度很快,长跑健将似的转眼就追到那个男人身后,以一个虎扑把男人扑到在地,单膝跪在男人背上,扭住他的两只胳膊就要上铐子。 “我靠!你他妈谁啊!” 邢朗拷住他左手,正打算拷他右手,忽然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他把这人翻过来,问道:“你他妈谁?” 男人眯着眼睛看着邢朗的脸认了一会儿,偏头吐出一口沾了血的唾沫:“邢队长?” 邢朗皱了皱眉,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提起来,借着室外朦胧的光线一看:“佟野?” 佟野的颧骨被擦破了皮,呲着牙忍着痛道:“不至于吧邢队长,我就过来遛个弯儿,你就把我当贼拷啊。” 邢朗揪着他领子没松手,皮笑肉不笑道:“遛弯儿遛到老城区?你这话说的不老实。” 说着,咔嚓一声把他两只手全拷住了,然后把他拽起来走出仓库。 “你这是干嘛?” 佟野一脸震惊。 “带你回警局,好好解释解释你为什么遛弯儿溜到抛尸现场。” 佟野嚷道:“什么抛尸现场?这不是我妹妹当年逃出来的地方嘛!” “你妹妹?” “我就是到我妹妹当年被囚禁的地方来看看,真没别的意思啊。哎哟哟,别拽我胳膊,疼疼疼疼疼。” 邢朗把他扔到车头前,端详了他几眼:“说清楚。” 佟野皱着脸,苦不堪言道:“我妹妹这两天状态又恶化了,连我是谁都不认得。海医生说她这是选择性的记忆缺失,要想让她想起来,就得用什么感官刺激疗法,让她看一看她最想遗忘的一些事,所以我就来这儿拍些照片让她看看,看她能不能想起来。您要是不信,就看我手机。” 邢朗扳住他肩膀让他转过身,从他裤子口袋里拿出手机,找到相册看了看,果真看到几张仓库的照片。 “心里没鬼,那你见着我跑什么?” 佟野叫屈:“大哥,就您那个架势,谁见了不跑啊。” 邢朗把手机给他装回去,又把手铐解开,道:“以后没事儿别往这儿溜达,走吧。” 佟野扭着手腕,又跟着他上了吉普车,见邢朗拿眼睛斜他,忙道:“捎我一段吧,我把车停前面路口了。” 邢朗把他捎到前面路口,靠路边停车,佟野下车时又问:“魏老师还在警局吧?” 邢朗轻飘飘的瞅着他:“怎么?” “请他吃晚饭,他还欠我一顿饭呢。” 邢朗没滋没味的笑了笑:“在,去请吧。” 佟野下了车,在一家饭店门口的停车位上开走一辆黑色奔驰,跟在邢朗的吉普后面开到了警局门口。 邢朗把车停在警局大院,刚下车就见魏恒从大楼里走出来,拄着雨伞不紧不慢的走向门口。 “下班了?” 邢朗站在他面前,笑问。 魏恒停下,看了他一眼,‘嗯’了一声,然后准备绕开他。 “诶。”邢朗伸长胳膊把他拦住,看着他的脸,诚恳道:“给个机会吧,晚上请你吃饭。” 魏恒眉毛抖了抖,眼神很是复杂的看着他,说:“‘给个机会’这句话,不可以乱用。” 邢朗愣了一下,恍然状点了点头,笑道:“给个,赔礼道歉的机会?” 魏恒敷衍的冲他一笑:“不用了。” 说完就绕开了邢朗,继续往门口走。 邢朗站在原地,回头看向警局门口。看到佟野在短时间内就在头发上喷了一层发胶,还把衬衣扣子解开了两颗,站在魏恒面前笑的风流倜傥,颧骨那道擦伤一点都没影响他的帅气。 不知他跟魏恒说了什么,魏恒很快就上了他的车,黑色大奔载着两个男人转眼消失在街火中。 “真不去吃饭啊?我都订好位子了。” 佟野还在坚持不懈的游说他:“去吧,那家日料特正宗,鱼都是每天早上加急空运过来的。特别新鲜,我特意定了两条,到了明天就不能吃了。” 魏恒的声调虽轻,但是不容置喙:“我今天真的累了,不好意思,改天吧。” 好在佟野也没有死缠烂打,叹了口气不无惋惜道:“好吧,那就只好便宜我那些狐朋狗友了。”说着看他一眼,又道:“你什么时候想吃了,提前一天告诉我。” 魏恒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 佟野见魏恒性质不高,自己也没了多少精神,恹恹的闭了嘴,车厢里顿时显得格外安静。 好歹坐了他的顺风车,魏恒觉得自己不能太过冷淡,于是问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佟野板下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脸,‘嗨’了一声,道:“别提了,点儿背。” 魏恒果真不提了,转头看向窗外,静了一会儿,道:“第一次在酒吧见到你,你的左手就带着手套,上次也带着,今天也是。” 佟野下意识的看了一眼搭在方向盘上,带着一只黑色手套的左手,眼神蓦然暗了许多,强撑着笑脸道:“是吧,跟你多配。” 魏恒握紧了自己的手指,没说话。 佟野沉默着往前开了一段路程,忽然笑着说:“想听听关于我这只带着手套的左手的故事吗?” 魏恒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前方的路况,算是给了他一个回应。 佟野抬起左手,张开五根手指放在面前看了一眼,然后又落在方向盘上,意味不明的斜着唇角笑了一声,道:“我左手的小拇指,是残的。” 魏恒转头看着他,目光依旧冷淡且平静。 佟野向他挑了挑眉,道:“被我自己切了,现在装的是一段假肢。” 魏恒微微皱眉,像是在考量这句话的真伪。 佟野正视前方,眼神中一瞬间放空了许多,笑道:“真的,我不拿这种事开玩笑。” 魏恒默了默,问道:“为什么?” 佟野歪着头看着前面想了想,语气蓦然低沉了许多,道:“两年前,我向家里出柜,告诉我妈我是gay,我喜欢男人。我妈不接受,用跳楼威胁我,让我发誓以后会改过来。她威胁我,我就威胁她,她要跳楼,那我就剁自己手指头。” 说到这儿,佟野低低笑了一声,接着说:“起初她还不信,我就把小拇指切了。后来她就信了,不再威胁我,也不再管我了。” 佟野抬起双手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盘:“就这样,我出柜成功了。” 他显然不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母子间的一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被他叙述的平淡无奇,毫无波澜。但是魏恒却能从他平淡的话语中听到他对自我选择的坚持,和愿意为自由所付出的代价。 佟野很勇敢,他的这份勇敢,恐怕被许多边缘人群都缺失。 到了小区门口,魏恒向他道谢,然后下了车。 “魏老师。” 佟野忽然叫了他一声。 魏恒回过头,见佟野趴在车窗上,像只被主人抛弃的大狗,目光闪闪发亮的看着他,问:“你什么时候才会跟我出去吃饭?” 魏恒沉默了片刻,然后笑道:“很快。” 佟野的眼睛继续闪亮:“那我能上去喝杯水吗?” 魏恒不语。 佟野笑道:“我真的渴了,喝杯水我就走。”说着,他比了个‘1’的手势:“就一杯。” 本来是打算回绝的,但是魏恒看到他无法曲卷的左手小拇指,犹豫了片刻,无奈的点头答应了。 佟野立刻把车开到小区停车场,下了车站在甬道边老老实实等着他,兴高采烈的问:“你住那栋楼?” 魏恒把三号楼指给他看。 “哎呀,好数字啊,这数儿吉利。” 此时距离下班热潮还有一段时间,所以电梯里很空荡,只载着他们两个人升到五楼。 魏恒把他带到508房门前,习惯性的看了一眼隔壁,然后打开房门,道:“不用换鞋。” 佟野走进去,站在客厅往环视一周,点头道:“你自己倒是够住了。诶?这鸟是你养的?” 佟野走到竖在窗边的花架前,弯腰看着站在鸟笼里的虎皮鹦鹉,“还是鹦鹉啊,会说话吗?”说着对鹦鹉说了句‘你好’。 鹦鹉一天到晚都是死气沉沉的,不乐意被人搭理,佟野对它热情的点,它还背过身去,躲着佟野。 佟野叹道:“你养的鹦鹉和你真像。” 魏恒在厨房烧水泡茶,没留意他在说什么,很快端了两杯茶放在落地窗边的一组茶桌上。 “我这里没有好茶叶,只是普通的绿茶。” 魏恒放下茶杯,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佟野坐在他对面,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烫嘴的茶水:“没事儿,我也不懂这个,好茶坏茶在我嘴里都是一个味儿。” 魏恒笑笑,把目光投在楼下已经亮起了路灯的甬道上。 佟野放下茶杯,抬起手轻轻的晃着的鸟笼,闲聊似的问道:“我听说,最近有一个女孩儿死在旧仓库?” 这件案子不是秘密,估计半个城都传开了。 魏恒点点头,不愿意多说的样子。 佟野顿了顿,语气陡然发狠:“那个叫张东晨的孙子真该千刀万剐。” 魏恒转动眸子看着他:“你认为是张东晨做的?” 佟野停止逗弄鹦鹉,看着魏恒反问:“除了他还有谁?没准儿都是他干的。我妹妹之前不是还有一个女孩子失踪了吗?难道不是他干的?” 魏恒如实道:“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他干的。” 佟野哼笑一声:“证据。”他停了停,抬起头看着魏恒问:“第一个女孩儿的尸体找到了吗?” 魏恒端起已经放凉的茶水,正要喝,忽然皱了皱眉,眼睛里陡然暗了许多,看着佟野反问:“尸体?” 佟野一愣,然后粗声大气的‘嗨’了一声:“不该说这种丧气话,兴许那女孩儿还活着呢。”说着,他扯着唇角笑的有几分苦涩:“但是失踪了这么久,还有几分存活的希望?” 魏恒盯着他细细的看了一会儿,眼睛里的猜疑逐渐褪去,道:“概率很小,但不是没有可能。” 佟野点点头,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和魏恒说起了那只不爱搭理人的虎皮鹦鹉。 魏恒和他聊了几句,看了两次手表,用这种小动作来催他离开。 佟野也有眼色,很快把茶水喝到只剩浅浅一层,端起杯子打算一饮而尽的时候注意到杯壁上的图案,来回打量着说“这个图案挺别致的,没见过。” 杯壁上是一到七色彩带串连而成的‘F’字样。 魏恒陪客陪的有些心不在焉,闻言只敷衍的点了点头,直到他喝光了水,把杯子放在桌子上的时候才把他刚才那句话过了一遍脑子。 “……你没见过这个图案?” 忽然间,魏恒眼中已经熄灭的暗火再次重燃。 佟野没留意他的眼神,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没见过,今儿还是头一次见。”说完站起身,对魏恒笑道:“那我走了魏老师,谢谢你的茶,下次请你吃饭。” 他抬脚往门口走,没走两步,忽听魏恒在背后叫他,“佟野。” 佟野停住步子,回神看着他,笑问:“怎么了?” 魏恒缓缓走到佟野面前,短短几步里,他的眼睛里已经恢复平静。他微扬着唇角露出慵懒的笑意,抬手搭在佟野的肩膀上,拇指在佟野西装领子边缘轻轻划过,看着他眼睛,轻声道:“今天晚上,留下过夜吧。” 《人间失守》正文 第46章 人间四劫【22】 “什,什么?” 佟野愣了愣,不敢置信似的看着他反问。 魏恒摘掉手套,冰凉苍白的手指顺着他的衬衫领口一路向上游走,指腹在他的脖子锁骨上略有停留,清楚的感受到了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体随着自己的触碰,正在轻轻的颤栗。 “我说,今晚留下来陪我。” 魏恒倾身过去,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在上还是在下?上,是吗?” 佟野滚动了一下喉结,只感觉胸口被魏恒轻轻一推,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下一刻就倒在了卧室的一张铺着冰蓝色被单的床上。 佟野躺在床上,后脑勺磕在柔软的床铺,让他有瞬间的晕眩,目光发直的看着站在床尾的魏恒。 魏恒脱掉风衣,随意扔在地板上,然后扯开衬衣领口,抬起双腿跨坐在佟野腰腹上,俯下身看着他的眼睛笑道:“怎么了?你好像很紧张?” 佟野的呼吸逐渐从平稳,转为匆忙,对着魏恒那双凝黑如墨的眼睛,更觉得呼吸困难。他哑着嗓子道:“没有。” 魏恒似乎把他当成了自己圈养的某种动物,以欣赏的目光观看着佟野脸上的每一个表情。他抬起右手,食指指腹在佟野的唇角和下唇打转,微扬着唇角,笑问:“那你怎么不摸我?喜欢被动吗?” 佟野目光发直的看着他,眼褶不停的颤动,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会随时跑出来。像是被蛊惑了似的,他抬起右手伸向魏恒,手掌绕过魏恒的脸,径直来到魏恒脑后,慢慢的扯下了魏恒绑在头发上的发圈。 一头微卷的长发如泼墨般顺着魏恒的颈窝和脸侧垂下,使魏恒看起来像是某种眉眼冷淡精巧,面目苍白冷冰的水妖。 佟野探出舌尖舔过干燥的下唇,看着他一笑,说:“不,我喜欢主动。” 深夜,小区停车场早已被住户的车停满。 邢朗不得已,把车停在花坛边,下了车锁上车门离开停车场时忽然瞥见一辆熟悉的黑色大奔。 他着重的看了一眼车牌号,确定是佟野的车。 邢朗皱了皱眉,仰头看了一眼3号楼某一扇亮着灯的窗户。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隐隐浮现异样的感觉。 他乘电梯到了五楼,径直走到508房门前,正准备敲门时,看到一缕从门缝中泄出来的客厅的光源。 防人之心如此重的魏恒,会忘记关门吗? 邢朗心中的警惕再次加深,悄无声息的推开房门,见客厅无人,但灯光着。他关上门走进去,右手习惯性的在腰上摸了一圈,现在是下班时间,他并没有戴警棍和手铐。 他正要叫‘魏恒’的名字,就听到卧室方向传来类似衣物摩擦的悉索响声声。 邢朗压着步子朝卧室走过去,卧室那扇半遮半掩的房门逐渐呈现在他视野中,当他透过半开的房门看清楚卧室里的情形时,不禁愣了一下,随即眉头紧紧锁在了一起,心里莫名其妙的涌起一丝挫败感。 卧室门半开着,卧室里那张铺着冰蓝色的床可谓是一览无遗,一览无遗的还有床上的两个人,虽然这两个男人并没有在进行什么少儿不宜的十八禁运动,但是卧室里的氛围已经足够暧昧,且露骨了。 佟野躺在床上,而魏恒跨坐在佟野身上,魏恒一手撑着床铺,一手按在佟野胸前,散着一头黑发,暗蓝色的衬衫扣子几乎解到了胸腹。他慵懒的弓着腰,按在佟野胸前的右手慢悠悠的向下滑动,一直摸到佟野腰胯部,解他的皮带…… 在魏恒纤长苍白的手指就要解开佟野的皮带扣时,邢朗忍无可忍似的抬手敲了敲墙壁。 客厅传来异响,佟野转头看到了门外的邢朗,连忙从床上起来,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外套,看了一眼邢朗,又回头看了看魏恒,略显尴尬的笑道:“我先走了。” 魏恒看到邢朗,并不惊讶,平静的好像只是被打断了一场谈话,坐在床上看着佟野,笑说:“好。” 佟野微低着头,拉开房门走出卧室。径直和邢朗擦肩而过,出门了。 房门一关,房子里只剩下他和魏恒两个人。邢朗是个厚脸皮的人,丝毫没有纠结去留,果断的走进了魏恒的卧室。 魏恒盘腿坐在床上,拿起放在床头柜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掀开打火机盖子点着了烟。 他一手夹着烟,一手撑着床铺,身子懒懒的往后仰,看着邢朗问:“有事?” 此时魏恒身上的那件黑色衬衫已经解到了第三颗扣子,随着他把胳膊往后一撤,撑着床铺的动作,露出了两道笔直坚硬的锁骨,和大片胸膛。 邢朗毫不避视的在他胸前扫了一圈,发现他确实脱衣有肉,肩背和胸肌线条都相当漂亮。 “本来打算英雄救美,现在看来,你好像并不需要。” 邢朗站在床尾,抱着胳膊看着他笑道。 楼下响起车辆启动和车轮碾压在地面上的声音,魏恒微微侧头听楼下的动静,直到声音完全消失。他累了似的往后仰躺在床上,左手夹着香烟伸到床边,让烟头悬空,以免烟灰落在床铺上。 “……你在干什么?” 邢朗忽然问。 这句话听起来莫名其妙没头没尾,但是魏恒却能听懂邢朗在问什么。 邢朗很清楚魏恒的警惕性有多强,强到一句话都不肯多说,一步路都不肯多行。好像全世界,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假想敌。 他丝毫不认为像魏恒这样的人会和一个仅仅见过两次面的男人发生关系,而且还是在他家里。 魏恒抬起右手手背搭在额头上,看着天花板,自言自语般道:“做一个实验。” 邢朗往前走了一步,看着他问:“什么实验?” 魏恒按了按伸到床边的烟头,让烟灰落在地板上,然后抽了一口烟,姿态懒倦的仿佛随时会睡着,说:“关于佟野的实验。” 邢朗没说话,等着他说下去。 魏恒看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微微眯着眼睛,像是走了神般喃喃自语道:“佟野是同志,而且为了出柜切掉了左手的小拇指。”说着顿了一顿,补充道:“这是他告诉我的。” “所以?” 邢朗问。 “他是同志,却不认得同志群体去年在芜津发起的演讲会的会场LOGO。” 邢朗皱眉:“什么LOGO?” 魏恒懒懒的,低不可闻的笑了一声,道:“你当然不知道了,因为你不是同志。但是他却没有理由不知道,那场演讲会很出名,举办当天到场上万人,在网络上掀起过热潮,但凡关注这方面动静的,都应该见到过当时的会场LOGO。” 邢朗想了想,问:“佟野不认识那个LOGO,能说明什么?” 魏恒皱起眉,道:“其实不能说明什么,那场演讲会也没有普及被每一个同志都熟知。但是……” “但是什么?” “郭雨薇失踪,到现在下落不明。平常你和我,我和任何人聊起这起案子都把郭雨薇当做失踪人口在寻找她的下落。但是佟野,是第一个提出寻找郭雨薇的尸体的人。” 没错,就算他们在潜意识里都认为郭雨薇已经死了,说出口的总是‘失踪少女’。但是佟野,询问的则是郭雨薇的尸体在哪里,他为何已经笃定郭雨薇已经死了? 或是,一句口误? 谈话进行到这里,邢朗觉得有必要和他交换一下信息。 “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你,关于佟野。” 魏恒闻言,垂下眼睛看向他。 邢朗抱着胳膊,微低着头,略有所思道:“刚才我在玻璃厂旧仓库看到佟野,他说是为了佟月的到旧仓库拍照片。回来的路上我问过海棠,海棠证实了她们的确有那个治疗方案。佟野出现在旧仓库虽然有原因可循,但是现在听你这么一分析,我觉得他今天出现在旧仓库或许还有点别的原因。” 魏恒皱起眉毛静静的思索片刻,道:“那个仓库是佟月当年逃出来的地点,也是白晓竹的抛尸地点。就像我们以前讨论过的,杀死白晓竹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把白晓竹的尸体放在那里,一切假以外物抒发内心某种**和情感,以达到某种目的行为,都是可以称之为仪式。白晓竹被扔在旧仓库就是一种仪式。换言之,凶手既然想通过白晓竹的尸体和旧仓库完成某种仪式,那旧仓库对凶手来说不单单是一个地方而已,它具有某种意义。而对一个人具有某种意义的地方,就会吸引那个人不时的返回,回顾。” 邢朗很快抓住重点:“你是说佟野回到旧仓库是为了‘回顾’?” 魏恒闭上眼,摇了摇头:“我不确定,目前案件的线索都无法指向佟野。其实你和我现在的猜测有些不负责任,完全基于臆想。佟野如果是凶手,那他回到仓库的行为就是在‘回顾’。但是现在,你有证据能证明佟野是凶手吗?” 邢朗听的头疼,有些烦躁:“你就直说,你怀不怀疑佟野?” 魏恒闭着眼轻笑一声:“怀疑……怀疑是个最不负责任的名词了,怀疑一个人需要证据,而不是主观臆断。如果我怀疑佟野,那白晓竹手里的风车又怎么解释?陈雨难道是无辜的吗?” 他说的有道理,现在所有的证据和线索都无法指向佟野,他们此时对佟野的怀疑其实很不负责任,更不能因为怀疑佟野而摸出陈雨和张东晨的嫌疑。这两人才是一直被线索所缠绕的重要嫌疑人。 “那你刚才在实验佟野什么?” 邢朗又问。 魏恒懒懒的掀开眸子,目光沉静的看着天花板,抽了一口烟,吐出绵软悠长的白雾,道:“实验他对我有没有反应。” 邢朗眼神一暗,目光又在他散乱的衣领上打转,喉咙像是忽然被扼住了似的,嗓音低沉且紧绷,“在床上的反应?” 魏恒点头,道:“我想确定他是不是GAY,如果他不是,那他接近我的目的是什么?” 邢朗看着他伸到床外,夹在食指和中指中间正在燃烧的半截香烟沉默了一会儿,问:“有答案了吗?” 他说话颇具跳跃性,魏恒反问:“什么?” 邢朗笑问:“佟野在床上的反应。” 魏恒认真的回想了片刻,道:“对我有反应,但是下面没反应。” 听他以一种冷漠又平静的口吻说起‘下面’,邢朗感觉小腹猛地收紧了,目光复杂的看着他,又问:“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你们了?” 魏恒依旧一种认真探讨学术的口吻道:“或许有这方面的原因。”说完把已经褪到肩膀的衬衫领口拉了回来,遮住了左侧的锁骨。 看着他做出这个动作,邢朗头脑一热,忽然握住魏恒伸到床尾的两只脚腕,猛然用力把他拖向床尾,随即抬起右腿膝盖压在床铺上,挤进他双腿中间,弯腰向他压了下去。 邢朗的举动太过突然和迅速,魏恒只感觉到后背摩擦床单涌起一层灼热的温度,身体不由自主的被拉向床尾,随后一道人身遮住天花板洒下的灯光,折腰压了下来。 魏恒倦意一扫,瞬间睁圆了眼睛,惊道:“你干嘛!” 邢朗把双手撑在他身旁,垂着眸子在他胸前扫了一圈,低声笑道:“魏老师为了破案,都把嫌疑人勾到床上脱衣服了,如此舍身取义的精神实在可歌可泣。身为你的搭档和上司,本人实在感动。既然脱衣服是你自己来的,那我就帮你穿好衣服,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魏恒咬牙道:“放屁!”说着要坐起来,但是被邢朗按住肩膀又推了下去。 邢朗漆黑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滚,像是深海下的暗流,他看着魏恒,唇角扬起一丝笑意,沉声道:“别动,马上就好。” 魏恒在他的眼神中看到带有危险信号的警告意味,一时被他唬住,索性由他去,转过头留给他一个冷漠的侧脸。 邢朗一手撑着床铺,一手把他的衣领合拢,然后慢悠悠的把衬衫扣子塞入孔眼,由下而上扣着扣子,道:“上次你说过,白晓竹被杀案和佟月被绑案有关系,因为地点都发生在玻璃厂旧仓库。而且你说白晓竹的尸体被扔在玻璃厂是一种仪式,那有没有一种可能,白晓竹不是旧仓库的第一具尸体?” 魏恒想抽烟,但是手里的烟已经燃到了尽头,只剩了一个烟头。他把烟头扔进床边的垃圾桶,又拿起烟盒点了一根,吐出一口白雾,道:“有可能,另一具尸体要么是郭雨薇,要么是梁珊珊。” 邢朗扣好了一颗扣子,开始扣第二颗扣子,神态专注的看着他的衣襟道:“说说你的理由。” 魏恒依旧只留给他一个侧脸,目光落在地板上,道:“佟月没有被强奸,白晓竹的尸体被摆放出‘拒绝性行为’的信号,这个信号源显然不是佟月。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在白晓竹之前,有一个少女死在旧仓库,被侵犯,然后被杀死。其后白晓竹出现在那里,死后受到‘保护’和‘尊重’,可以解读为凶手的‘赎罪’或者‘挽回’。这套逻辑才是通顺的。但是有一个同样的问题,我们没有在仓库里找到其他女孩儿存在过的痕迹。就算我们知道死在仓库里的另一个女孩儿不是郭雨薇就是梁珊珊,但是没有证据。” 邢朗不再说话,沉默的把他衬衫扣子扣到最后一颗。 魏恒忽然咳嗽了一声,扭过头看着邢朗,皱眉道:“你想勒死我?” 邢朗回神了似的眨了眨眼,这才发现他把魏恒的衬衫第一颗扣子也系上了,衣领正紧紧的箍着魏恒的脖子。 “不好意思。” 邢朗笑笑,解开他领口的扣子,道:“我帮你解开。” 魏恒眼睛一眯,忽然抬起右腿在他肩上用力往后踹了一脚,然后撑着床铺坐了起来。 邢朗往后跌了两步,被他踹了一脚也不生气,笑呵呵的看着他说:“其实帮你穿好也没什么用,过一会儿你睡觉肯定还要脱下来。怎么样,还需要我帮你宽衣解带吗?” 魏恒冷冷的看他了片刻,然后朝门口抬了抬下巴,直截了当道:“滚。” 邢朗极轻快的应了声:“好嘞。” 他不仅滚了,而且还帮魏恒关上了卧室房门,关门前还扶着门框问:“真的不用我帮你脱衣服?” 魏恒没说话,把手一甩,正在燃烧的半截香烟直冲邢朗的脸飞过去。 邢朗及时把门一关,挡住那半根烟,干净利落再无逗留的走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47章 人间四劫【23】 死在华诚医院职工楼的董力的调查陷入了瓶颈,此人没有前科劣迹,除去在司法系统中失踪的两年,其余踪迹来往清晰,清清白白。邢朗着人联系了董力的家属,从董力生前曾对海棠死缠烂打就可以想见,这个年近四十的老小子还是一条光棍。家中只剩一个老娘,养在乡下,其外没有和他保持联系的亲属。总而言之,这个人的死法背景干净,社会关系简单,但是却无法解释他临死前出于正当防卫而造成的自卫伤,这个人俨然是会些拳脚的,但是他的履历表没有解释他在何时何地出于何种原因,出于何人教导,学会的这几招拳脚。 在医院周边和董力的亲友圈的排查也一无所获,追查杀害董力的真凶这条线索就断在董力浑身浴血的躺在客厅,睁大双眼亲眼目睹着凶手逐渐消失的楼道中。 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邢朗却笃定当日在小楼里杀徐红山未遂和杀害董力的是同一个人,董力死了,可徐红山还活着。但是徐红山早已跟个死人无异,预审当天,徐红山坐在审讯室里毫无征兆的二次中风,从脑到脚瘫了一半,成了个废人,如今卧在病床上等死。 邢朗不甘心,去找了他两次,每次都被不知内情且责任心膨胀的小护士从病房里赶出来。 “就算你们是警察,也得看看病人的状态适不适合问话吧。” 刚踏入社会不久,正义感爆棚的护士曾如此斥责邢朗,末了红着脸似羞似怯的又补了一句:“没有一点人道主义精神。” 邢朗站在门口,看着里面那个满头白发,木着眼咧着嘴留口水的老头,目光冷酷的好像在看着一具死物。直到等到小护士斥责他不顾及病人状态,没有人道精神,才转动僵冷的眼珠看着面前青春靓丽的女孩儿,许久,扯了扯唇角,道:“人道?” 邢朗从胸腔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冷笑,没有恶意,但也没有善意。 他伸手拿走护士手里的记录板和圆珠笔,在记录板上龙飞凤舞的写了一串数字,道:“他在你眼里是病人,在我面前,他只是个罪人。”说着把记录板塞到护士怀里:“什么时候他能说话了,打这个电话。” 邢朗转过身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下,回过头看到小护士抱着记录板站在门口还在盯着他,眼神似幼鹿,目光天真又明亮,还有些胆怯。 像是哄孩子似的,邢朗脸上的阴沉瞬间一扫而空,冲她挑眉一笑,道:“拜托你了,有情况及时联系我。” 出了医院,邢朗把车从医院停车场开出来,汇入公路上的车流中。 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刘青柏不同意他把董力的案子和徐红山的案子并案调查。虽然没有得到官方的支持,但是邢朗依旧能够调遣支队的技术队,调查董力和徐红山的社会交叉关系。 终于在昨天晚上,技术队的小赵告诉他,在董力的手机号的通讯记录中发现,他在九月二十三号接到过两次区号为本市的座机号码打来的电话,并且回拨过一次。经查证,该座机号码系‘大和酒馆’的服务号。而徐红山,是这家酒馆的会员。 这条线索恐怕是徐红山和董力之间唯一交叉的社会关系。 邢朗觉得大和酒馆有些耳熟,但是车载GPS上却搜寻不到这个地方,他让小赵把这家酒馆的位置发到手机上,看到酒馆的门脸,立马想了起来这是个什么地方。 一个退伍军人集聚地,也是贩售芜津市黑白道消息的地方,老板是个有名的掮客。 他对这个地方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前不久他的一个线人就折在大和酒馆。据其他可靠渠道传言,那个线人在一个深夜鼻青脸肿浑身开花的被两个人架出酒馆,塞进一辆面包车不知去向。 邢朗把车停在路边的临时停车道,拿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出来吧,马路对面。” 大约五六分钟后,一个带着帽子的年轻男人穿过斑马线朝停在路边的吉普走过去,即使走在青天白日下,年轻男人依旧惴惴不安的东张西望。 冯光拉开车门坐在副驾驶,掀掉帽子,露出一脸不耐烦,但是他敢怒不敢言,垂着头问了一句:“去哪?” 邢朗把车开上路,点了一根烟道:“大和酒馆,熟吗?” 冯光咧咧嘴,露出一个不太熟练的冷笑:“我熟不熟,你不是早摸清楚了吗?” 邢朗斜他一眼,把烟盒扔到他身上,讪笑:“你应该知道,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蹲大牢。” 冯光捏着烟盒,耷拉着脑袋咕哝一句:“还不如给我个痛快呢。” 邢朗装作没听清,故意大声问:“什么?再说一遍。” 冯光咽口唾沫,泄愤似的用力捏烟盒里的香烟,道:“没什么,如果你要查大和酒馆,应该从大和的老板入手,他是一名退伍老兵,据说还当过雇佣兵,社会关系非常……” “慢着。” 邢朗腾出左手捏掉含在唇角的香烟,扭头看他一眼,眼神阴阴的:“雇佣兵?” 冯光张了张嘴,立刻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一个警察还没掌握的内情,他正在脑子里编排该怎么圆,一转眼看到了邢朗那双阴沉沉的眼睛,无奈的只好选择说实话:“我也不敢肯定,酒馆里的一些和老板比较熟的常客说他当过雇佣兵。” 邢朗想了想,又问:“哪个组织?” 冯光摊开双手在身前来来回回转了两圈:“大哥,不如你把我刨开吧,看我心里是不是藏着答案。” 邢朗闻言,认认真真的看了他一眼,好像在考虑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冯光被他看的冒出一脑门子冷汗,连忙岔开话题:“大哥你看看看看看路,别往马路牙子上撞。” 大和酒馆在城西,董力和徐红山都住在城南,跨越大半个城跑来喝一杯酒,这么简单而纯粹的目的说出去,连实习生小徐都不信。 邢朗带着冯光探酒馆非常有必要,虽然这家貌不惊人个且地理位置偏僻的小店客流量不高,但却施行着会员制。非会员只有在旧会员的带领下才能进入酒馆,并且邢朗来之前着技术队的小赵查过,这家酒馆在税务上没有丝毫漏洞,在工商局的备案也完整,每个月交的税也不少。 从纸面文章上看来,大和酒馆是一个遵纪守法的店铺,而且它的注册法人有些名望,除非拿着一纸搜查令登堂入室,否则其他正当和不正当的询问手段很难起到作用。 所以邢朗拉来了冯光做垫背和引路人。 大和酒馆里里外外都是日式装修,一楼大堂的吧台和操作台全都是实木,卡间也都装着推拉门,几个服务员也做和服装扮,能说几句日语口语,连走路的姿态和说话的语调都像极了日本人。 若不是在听到一位甜笑着说出いらっしゃいませ的和服姑娘,下一秒就说‘你们有卡吗大哥?’,邢朗还真的把她当做日本人。 邢朗对冯光使了个眼色,冯光掏出一张会员卡递给服务员,服务员在收银台后查了查,然后把卡还给冯光,一边说日语,一边给他们引路。把他们引到一楼一个空闲的包间。 待两位客人在榻榻米上就坐后,服务员在过道里跪蹲下来,递上酒水单。 邢朗扫了一眼酒水单,眼角不禁抽了抽,心说除非这几个服务员可以随便领走,不然这家破店还真没资格定这么高的价。 把酒水单推到一边,邢朗看着一脸甜笑的服务员,问:“谢老板在吗?” “老板在楼上办公室。” 邢朗着重的看着服务员的眼睛,道:“把你们老板叫下来聊两句。” 服务员看懂了他颇有深意的眼神,但却无动于衷,只是看了一眼被他推到一边的酒水单。 邢朗自然也看懂了服务员的眼神,把酒水单又拉回来,正准备随便点一瓶,就听冯光说:“咳,邢……大哥,要见谢老板,得往后翻。” 邢朗看他一眼,把酒水单往后翻了一页,眼角又是一抽。后面的价钱比前面的还要贵上一倍。 他随手指了一瓶看不懂名字的清酒,然后把酒水单递给服务员,道:“请谢老板下来说句话。” 服务员笑笑,挪着小碎步走了。 白天人并不多,除了他们这一桌,其他包厢几乎都空着,只隐隐听到西南角传来两个男人说话的声音。 等人的间隙,邢朗起身站在过道里往收银台看了看,想看到一些符合店老板军人背景的摆设,但是收银台和吧台只摆着一些雅致的摆件,墙上挂着几副樱花图和富士山风景图,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冯光一直警惕的盯着他,貌似邢朗随时会拔出警棍或者手枪大杀四方似的,嘴上也忍不住提醒道:“大哥,刚才门口那几个穿夹克的男人,你看到没?” 邢朗一手揣在兜里捏着口袋里的盒烟,闻言转过头看着冯光讪讪一笑:“我知道他们是这家店的打手。” 冯光神秘兮兮的摇摇头,伸手比了个‘八’,低声道:“他们都有这个。” 邢朗眼神暗了一下,回到榻榻米上坐好,倒不是被打手身上的家伙唬住了,而是他听到一阵下楼声。听那动静,体重远超体态轻盈的小姑娘。 不一会儿,一个身材高大,留着络腮胡,扎着马尾辫,一身西部牛仔打扮的男人端着一个托盘露面了。 邢朗微微眯着眼睛,不动声色的打量他。虽然没见过谢世南,但是他笃定这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男人就是谢世南。 谢世南一手端着酒,一手夹着一只雪茄。走到邢朗的包间前止步,像一个日本人似的坐在榻榻米上,摆好三只杯子,边倒酒边问:“两位朋友,谁点的酒?” 邢朗随意的盘腿坐着,对他笑道:“我点的,请谢老板喝一杯。” 谢世南看他一眼,把一杯酒推到邢朗面前,脸上虽然笑着,但他的眼睛却是阴寒的没有丝毫温度,道:“第一次来?” 邢朗朝对面的冯光示意一眼,道:“朋友介绍,说您这儿有我想要的东西。” 谢世南笑呵呵的摆摆手:“没这么邪乎,都是朋友们给面子。” 邢朗看了一眼摆在桌面上一溜排开的六只酒杯,忽然间对谢世南做交易的方式无师自通。果不其然,谢世南拿起一只杯子跟他碰了一下,道:“那就开始吧。” 邢朗拿出董力和徐红山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切入正题:“我在找这两个人。” 谢世南没有拿起那两张照片,只不经意似的扫了一眼,好像没打算认真辨认那两张脸,只抽着雪茄问:“找他们干什么?拿钱还是拿命?” 邢朗道:“不拿钱也不拿命,他们是我的朋友,近来忽然断了联系,这才找到了您这儿。” 谢世南眯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鼻腔里喷出大朵的浓烟,露出一嘴洁白整齐的烤瓷牙,笑道:“喝酒,” 邢朗依言喝了一杯,见谢世南无动于衷的样子,又接连喝了两杯,正当他一口气喝了四杯酒,犹豫是否喝第五杯的时候,谢世南慢悠悠的开口了:“九月二十四号,他们在这儿坐了一会儿。” 这家酒馆就是个黑店,邢朗尝出来了,他点的这瓶日本清酒其实就是高度数的老白干兑了一些劣质的梅子酒,勉强有些清香味,但本质还是劣质的白酒,而且度数不低。 邢朗一口气喝了四杯,喝的脸上一热,有点上头,但是稍缓了几秒,就把那直冲脑顶的酒精压了下去,离醉酒还差着十万八千里。 他掂起酒瓶,倒满最后一杯,佯装无意的问道:“他们?” 谢世南点点头,端起一只酒杯,很敷衍的抿了一口,喝完就皱眉头,想来也是嫌弃自己卖的酒不好喝。 “他们一共几个人?” 邢朗又问。 谢世南默不作声的抽了一会雪茄,忽然抬起眼皮看了邢朗一眼,眼神又冷又静,使人难以看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随即,谢世南抬手叫来一个服务员,服务员很快给他拿来了纸和笔,谢世南拿着笔潦草的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然后把那张纸甩给了邢朗。 邢朗拿起来一看,见上面写着五个名字分别是,高木,董力,祝九江,窦兴友,徐红山。 看来这份名单就是当日在酒馆中和董力、徐红山聚会的几人,至于这份名单是否完整,就不可得知了。 邢朗收好名单,打量着谢世南,见谢世南正在把最后一杯酒倒进了酒壶。这个人的一举一动似乎都高深莫测,他把酒装入酒壶一定也别有含义。邢朗去看冯光,只见冯光蜷缩在角落里,拼命的朝他使眼色,不停的向门口努嘴。 邢朗这才得知,原来谢世南是在暗示他们赶快离开。 和谢世南客套了一句,邢朗就起身朝门口走去,路过吧台时忽然听到从二楼传下的一声异动。 那动静虽小,但是邢朗却从中听到了一声女孩子的哭泣声和呻吟声。 他转身看着一架楼梯之上的二楼,二楼和一楼不一样,二楼不是营业场所,倒像是住人的地方。楼梯的尽头通往二楼的地方挂着一副帷帐,尽管有帷帐遮挡,他依然能看到二楼的光线昏暗,那声轻微的呻吟就从二楼穿透帷帐飘蹿出来。 几乎是条件反射,邢朗双手掐在了腰上,手指摸向腰上的手铐,面色无异的看着谢世南笑道:“老板,你养的猫跑出来了?” 谢世南夹着烟淡淡一笑,往门口抬了抬手,送客意味很明显。 邢朗却静站不动,黑沉沉的眸子紧盯着二楼的帷帐,不多时,帷帐的一角被风掀动了似的,略有晃动。随即又传出女孩子清晰的哭声。 谢世南的脸色已经变了,正要挡在邢朗面前,就见邢朗一步蹿上楼梯。他紧跟着邢朗上了两层台阶,从后方抓住邢朗的肩膀,脸上的肌肉略有扭曲的笑道:“朋友,你该走了。” 邢朗立即感受到了住在他肩上的这只手,力量不可小觑,谢世南的拇指和食指紧紧的扣在他的肩胛骨的位置,似乎随时会用力捏碎他的肩骨。 邢朗沉着脸回头看他,从胸前口袋里掏出警官证放在他面前,道:“放手,警察。” 《人间失守》正文 第48章 人间四劫【24】 谢世南脸上又是一变,慢悠悠的把手从他肩上拿开。 邢朗拔腿跑上二楼,掀开帷帐,二楼打了多个房间,每个房间都紧闭着门,只有东边的一间房门虚掩着,泄出一丝红色的光线,女孩儿的抽泣声就从那扇门缝里传出来。 邢朗走过去一脚踹开房门,在血雾似的光线笼罩下,看到一个穿着和服的瘦小女孩儿被一个粗壮的男人压在身下,正在对女孩儿上下其手。 门忽然被踹开,女孩儿惊叫了一声,更加用力的推搡身上的男人,但男人只是眯着眼往门口看了一眼,嘴里嘟囔着什么,甩手往女孩儿脸上扇了一巴掌。 邢朗咬了咬牙,走过去把那男人从女孩儿身上掀开,抡起拳头朝他面门上揍了一拳。 男人被他这一拳打蒙了,晕晕乎乎的摸了摸从鼻子里冒出的血,忽然醒了似的,暴怒着爬起来扑向邢朗。 邢朗一手把女孩从沙发上拽起来,当胸一脚把男人踹出几米远,骂了一声:“他妈的,老实点!” 男人捂着胸骨倒在地上一时起不来,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邢朗正要掏出手铐把男人拷住,冷不防手背忽然被人狠狠咬了一口,他忍着痛没撒手,对咬他的女孩低吼道:“我是警察!” 警察这两个字让女孩儿愣住了,女孩儿呆呆的看着他的脸,还张大嘴保持咬人的姿势,嘴角流出一丝口水。 邢朗把女孩滑下肩膀的衣领拉好,对她说:“别动。”随后掏出手铐朝倒地不起的男人走过去,拷住他的双手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了起来,又是一巴掌朝他糊着一层鼻血的脸上扇了下去,咬牙道:“强奸未成年,信不信我让你死在牢里!” 男人被人打的脸上红肿一片,分不清手印还是鲜血,叫道:“她成年了,她是自愿的!” 短短时间内,女孩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抱着一个双肩包站在门口,战战兢兢的看着邢朗。 邢朗箍着男人的胳膊朝她走过去,伸出手道:“身份证。” 女孩子愣了一下,连忙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身份证递给他。 邢朗略去姓名,直接看出生年月,发现这女孩儿两个月前刚刚成年。 “你在这儿干什么?” 邢朗问。 他的表情太严肃,气场太有压迫性,女孩儿有点怕他,怯懦道:“打,打工。” “他强迫你?” 女孩看了一眼男人那张面目全非的脸,没有回答,而是抓住了邢朗的胳膊,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说:“叔叔,你带我走吧,我,我不想在待在这儿了。” 邢朗看她一眼,道:“跟着我。” 邢朗压着男人,女孩跟在他身后,刚掀开帷帐就见四个黑衣男人站在一楼楼梯口,每个人都把手搭在腰上,虎视眈眈的盯着他。 邢朗领着女孩下了两层台阶,停在领头的一个男人面前,看都没看一脸挑衅的男人,对谢世南笑道:“谢老板,我到你这儿是照顾你生意,你可不能做完我的生意,再妨碍我执法。” 谢世南倚着收银台,举着那半根永远也抽不完的雪茄,神情依旧从容,道:“被你拷住的,是我的朋友。你想带走的,是我的员工。你要把他们带走,总得让我这个做老板的知道原因吧。” 邢朗捏着被他上了铐子的男人的后颈往前推了一下,冷冷道:“强奸未遂。” 谢世南那阴寒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投向他身后的女孩儿,笑着问:“兰兰,赵大哥强迫你了吗?” 被称作兰兰的女孩儿浑身颤了颤,躲在邢朗身后,伸手捏住邢朗的衣角,低声道:“没有。” 被称作兰兰的女孩儿浑身颤了颤,躲在邢朗身后,伸手捏住邢朗的衣角,低声道:“没有。” 谢世南笑了一声:“听到了吗警官?她说没有。男欢女爱,你情我愿,很正常啊。” 邢朗还没说话,就听到女孩儿在他身后低声啜泣,又把他的衣服揪紧了一些,似乎怕他妥协,把她扔下。 邢朗回过头给了女孩儿一个安慰的眼神,然后对谢世南道:“如果我执意把她带走呢?谢老板还打算袭警吗”说着,他扫了一眼围在他面前的几个男人,目露不屑:“就凭他们这几块料?” 领头的男人被邢朗激怒了,二话不说抡拳就上。 邢朗叼住他挥过来的手腕,像扯一块破布似的把他的手臂往前一拉,随后抬起右膝向上顶向他的胸腹,最后一脚把他踹下楼梯。 第一个送了人头的男人没有给其他人造成震慑,其他人反倒被鼓舞了似的蜂拥而上。 “住手!” 谢世南忽然吼了一声,四个男人如同被拉了电闸般顿时停住。 谢世南看着邢朗,把剩下半截雪茄揉烂在手里,抽动着脸部肌肉对邢朗说:“你可以走了,警官。” 邢朗一手扭着施暴未遂的男人,一手拉着女孩儿,快步走出酒馆。 冯光见事态不妙,在邢朗冲上二楼的时候就跑出来了,躲在停在街口的吉普车后等了许久。 邢朗打开车门把男人塞入后座,然后让女孩儿坐在副驾驶,冯光麻利的坐在后座男人的旁边,一上车就忙不迭的催促邢朗快点开车,好像酒馆里的打手会随时追上来把他们全都弄死。 把车开上公路,邢朗看了一眼坐在驾驶座,抱着背包不敢说话的女孩儿。刚才在店里,光线昏暗看不清楚,此时在大太阳底下,邢朗才看到她脸上化着妆,此时劣质的化妆品被她的眼泪晕染的不成样子,像是在脸上扣了一张脸谱。虽然带着乱七八糟的浓妆,但是女孩儿白净的小脸还是非常显小,如果刚才没有看过她的身份证,邢朗会把她当成一名初中生。 “家住哪?” 他问。 女孩儿没说话,又把身份证掏出来递给他。 邢朗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接过她的身份证,这才得空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 女孩儿叫曲兰兰,刚满十八岁,户籍所在地是一座外地的小县城。 邢朗把身份证还给她,察觉到车厢里烟味浓重,于是放下来半扇车窗,问:“来芜津干什么?” 女孩儿低声道:“打工。” 邢朗皱眉:“不上学?” “上学没用,挣不到钱。” 女孩儿道。 邢朗忍不住又看她一眼,心说这是什么见鬼的世界观。 “……你家里人呢?” “我跟奶奶一起生活。” “父母呢?” 女孩儿的口吻毫无波澜:“死了。” 邢朗不再过问她的家庭,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座那个像是磕了药般神情呆滞的男人:“刚才他是不是在强迫你?” 本来十拿九稳的问题,没想到女孩儿却迟疑了,这让邢朗心里窝着一团闷火,语气也冷淡了许多:“怎么?你还真是自愿?” 女孩儿嘟起嘴巴,揪着背包带子,低声道:“赵哥,赵哥他扣人。他每次都把我弄伤,我不愿意陪他。” 邢朗脸上越来越冷,恰好前方一辆电动车堵在他的车头前不愿让路,他便泄愤似的狠狠按了两下喇叭,哑着嗓子又问:“你干这行多久了?” 女孩儿毫不避讳:“很久了,四五年了。” 四五年,那她入行时才十三四岁。 邢朗忽然觉得车厢里闷的厉害,偏偏后座那男人还在哼哼唧唧,他抓起扔在驾驶台上的半瓶矿泉水朝后座砸了过去,喝道:“闭嘴!” 女孩儿也随着他的怒吼抖了抖,瑟缩着肩膀挤到了角落里。 邢朗看她一眼,脸色缓和了一些,道;“酒馆老板和你什么关系?” “是,是赵哥给我介绍的工作。” 女孩儿说完,怯怯的看他一眼:“叔叔,你带我去哪儿?” 邢朗想了想,说:“派出所。” 女孩儿愣了一下,受到惊吓般想要打开车门:“我不去,我不去警察局!” 邢朗眼疾手快的锁上车门,低吼道:“坐好!” 女孩儿浑身抖了一下,不敢动弹。 邢朗抹了一把脸,把脸上戾气抹净,语气稍有缓和:“不难为你,待会儿问你什么问题你就回答什么问题。”顿了顿,又道:“如果你想回家,我会联系你的家人,把你送回去。” 女孩听到回家两个字,眼神瞬间亮了起来,可是很快,她眼中的光芒再次黯灭,只紧紧的捏住了手中的身份证。 邢朗把车停在华阳区派出所门口,带着男人领着女孩儿走进派出所一楼大堂,随手拦住一个民警,道:“把你们周所长叫过来。” 民警还不认得他,但是认得他手中的警官证,很快把信传到了所长办公室。穿着一身笔挺警服的周毅清登登登的从楼上跑下来,看到他们一行三人的组合,立刻就猜到了邢朗意欲何来,打趣道:“来就来吧,还捎什么伴手礼。” 邢朗把男人和女孩全都交给他,指着臊眉耷眼的男人说:“强奸未遂,好好审审,兴许还能审出点别的来。”说完看了曲兰兰一眼,把周毅清领开两步,压低了声音:“这女孩儿在芜津干了四五年性工作,你把她的来龙去脉查清楚。” 周毅清不禁回头看了曲兰兰一眼,眉头拧了起来。 他这才明白邢朗为什么亲自跑一趟,原来这女孩儿是一个‘雏妓’,一个能容纳幼女卖淫的地方,这里面的罪孽可深了。 周毅清点头:“行,我知道了。” 邢朗看了一眼不远处还在盯着他的女孩儿,道:“给她找个地方住,你们招待所就行。” “放心,我会安排。” 邢朗又把女孩儿叫到一边,把身上的现金摸出来给她,道:“配合警察的工作,过两天我再来看你。” 邢朗要走时,女孩儿忽然追上他,捏着几张钞票犹豫道:“叔叔,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说。” “其实我有钱,但是被我男朋友拿走了。”说着她忽然抬起头看着邢朗,目露恳求:“还有我离开家的时候偷走的银镯子,那是我奶奶的。你能帮我把它拿回来吗?” 暂时忽略‘男朋友’那三个字,邢朗问:“姓名,地址。” 女孩儿忙道:“他叫陶小飞,光明路十三号路口的在魔兽网吧上班。” 邢朗记下这个名字,随后离开派出所,看到冯光已经下了车,蹲在马路牙子上。 “邢警官,那我也走了。” 冯光站起来对他说, 邢朗走到他面前,从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递给他。 冯光不敢接。 邢朗皱眉,不耐烦道:“拿着,线人费。” 冯光嫌钱烫手似的接过去迅速揣到兜里,嘟囔道:“你发展这么多线人,得发出去多少钱。” 这句话戳到了邢朗的痛处,邢朗瞪他一眼,说:“你懂个屁。” 临走时,他坐在车上,放下车窗对站在人行道的冯光说:“我让你帮我找的人,尽快打听。”说着一笑:“还有,你如果敢走漏风声……” 冯光撇撇嘴,帮他补上后半句:“您就请我吃牢饭。” 邢朗不再多言,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刚开出去没几米,他接到魏恒打来的电话。 电话接通后,魏恒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试探性的道:“喂?” 邢朗道:“诶。” 魏恒一默,紧绷的声线立刻变得冷淡:“你的手机进水了吗?刚才给你打了四五个电话都无法接通。” 邢朗默了默,立马反应过来魏恒说的‘刚才’是他在大和酒馆里的那段时间。电话无法接通,那就只能是信号被阻断了。 看来大和酒馆的水,比他预想的还要深。 无意把前因后果解释给魏恒听,于是邢朗不正经的笑问:“怎么?担心我出事?” 魏恒果然不再追问,只是道:“快点回警局,我们找到梁珊珊了。” 邢朗精神一振,严肃道:“在哪儿找到的?谁把她带走了?” 魏恒沉默了片刻,道:“不知道?” “不知道?” 魏恒低低的叹了口气:“她死了,我们找到的是一具尸体。” 《人间失守》正文 第49章 人间四劫【25】 芜津市老城区与市郊接壤的地带有一座从清朝时期留下来的城门楼子。几十年前做抵御外来侵入的工事所用,和平后就一直保留下来。 和平年代的发展中心从城西移至城东,城西的城门楼子也就慢慢的荒废了下来,市政府几次拨款修葺,上至官员,下至工匠,都是草草应付,敷衍了事。城门楼子早已失去了往日战火连天的年代里被市民当做保护神的尊荣,变成了城西人民的一片早市集散地。 城门外连着一架跨越芜津的旧大桥,桥下流过渝江的分支,近年来水量骤减,旧大桥也失去了传统的作用,只日复一日的用两只手掌紧紧的抓着河流两岸,就算在岁月的打磨中失去了往日的色彩,也固执的不肯随着人们的遗忘而随历史永逝。 梁珊珊的尸体被发现于旧大桥的桥洞中,报案的是附近的拾荒老人。 漆黑的桥洞深处,有一道非法安装的污水管道,排水管道的饭店被勒停止营业后,排水口就此荒废,成了暗夜生物的温床。但在不久之前,这个排污管道竟然再次被启用,女孩儿的尸体随着水老鼠和秽物垃圾被污水送出,流至河边乱石之上。 当时,拾荒的老人在河流浅滩旁寻找可回收的瓶瓶罐罐,被像是从地心传来的轰隆声所惊动,那一瞬间,他还以为是地震,但是下一秒却被管口流出的污水冲倒。 等他爬起来后,就看到一个穿着蓝白色校服的女孩儿仰面躺在乱石上,尸身浮肿溃烂。 邢朗的手机打不通,王前程又不在警局。魏恒只得暂时行驶领导者的职责,调动警员和法医赶赴现场。 此时已经深秋,尽管天上太阳高悬,但是秋季的寒气还是使人裹上了外套。 魏恒站在坦露的河床上,看了一眼站在对岸不远处往这边探头看热闹的附近居民,他们明明都穿上了厚衣服,但还是抵御寒风般缩着肩膀袖着手,目光中俱是好奇和惊疑。 “魏老师。” 沈青岚踩在一地碎石上朝他走过去,道:“死者身上背着书包,书包里有学生证和书本,现在已经确认身份,是失踪少女梁珊珊没错。” 魏恒挺拔消瘦的身形如一杆标枪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环视着四周,屎臭味混着污水味在他鼻息飘蹿。 “现场还可以采取到证据吗?” 他问。 沈青岚摇摇头:“脚印倒是发现了几个,但是提取有困难。而且无法确定是不是凶手留下的脚印。” 魏恒抬起右手,指了指围着人群的东南方和城楼门子方向:“排查那两个入口,调出附近的所有监控记录。” 沈青岚当即领着人走了。 魏恒站在原地,看着每一张观望者的脸。他知道,杀害梁珊珊的人或许就在他们其中。能把梁珊珊丢弃到废弃的排水管道中的人,一定熟悉附近的地形。而且‘他’很清楚这根管道不会再使用,梁珊珊能在黑暗的管道中永远沉睡。 但是今天,那根管道却因为某种机缘巧合,吐出了内腹的脏污和罪恶。 拾荒老人受了刺激,迅速的将事态传播,无论远近的市民都跑来看热闹。此时围观警察勘查现场的人群中,一定有一双隐藏在阳光之下,满是罪恶的眼睛。 ‘他’就躲在人群中,注视着警察的一举一动。 魏恒紧紧握着手中的雨伞,愤怒和挫败在心里油然而生,他知道凶手就藏在人群中,却找不出来,因为那一双双观望者的眼睛,都是那么麻木且冰冷。 “魏老师!” 陆明宇忽然喊了一声。 魏恒定了定神,转身朝被警察和法医包围的尸体走去,垂下眸子看着女孩儿已经被充盈的气体塞满血肉的脸颊。她的耳朵和鼻子,还有一只左眼,几乎被暗夜的生物啃光了。 陆明宇把梁珊珊的校服上衣往上拉了一段,抬起头,目光剧烈颤动着,说:“凶手在她衣服里塞了一只风车!” 魏恒怔了一瞬,自言自语般低声道:“陈雨。” 二十多厘米的风车藏在梁珊珊的衣服里,贴着她的肚子,而风车上手持的棍子,被塞入梁珊珊的校服裤子里。 秦放抬起女孩儿下巴,在她脖子上看了片刻,然后起身走到魏恒面前,神色凝重道:“脖子上有勒痕,死因应该和白晓竹一样,机械性窒息。” 魏恒看着梁珊珊的脸,轻声道:“带回去,收队。” 邢朗开车回到警局时,大老远就看到梁珊珊的爷爷吕伟昌和吕志新站在警局外的人行道上,吕伟昌站不稳似的靠着墙,而吕志新蹲在路边,抱着脑袋,揪着自己的发根。 父子两个都在走神,都没有发现一辆吉普从相反的方向驶向警局,然后停在了警局门口。 邢朗跳下车,让保安小石把车开进去,然后迈步走向他们。 随着邢朗的脚步声逼近,吕伟昌闻声看过去,看到邢朗,便立刻从墙上站起来,略显慌张的叫了一声:“邢警官。” 蹲在地上揪头发的吕志新浑身一颤,把双手慢慢的放下来,露出一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 才几日不见,仙风道骨的老人成了一个走路需要拐杖的老头。邢朗看了一眼吕伟昌手里的拐杖,又看了一眼撑着膝盖慢慢的站起身的吕志新。 他皱了皱眉头,心里涌起一丝孤疑,但是什么都没说,对他们招招手:“走吧。” 邢朗领着他们走进警局,上台阶的时候,吕伟昌忽然在他身后说了句:“让我怎么和珊珊的妈妈交代。” 邢朗一路无话的把他们领到一楼法医室旁边的尸检室,在窗边看到了魏恒。 吕伟昌和吕志新走进尸检室,片刻后,响起两个男人痛哭的声音。 对于充满着悲伤与苦痛的声音,邢朗尽管习以为常,但还是被悲痛者的情绪所感染,心情沉重。 他走到魏恒身边,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一根衔在嘴里,一根递给魏恒。 魏恒目不转睛的看着尸检室里站在梁珊珊尸体旁失声痛哭的两个男人,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不需要。 忽然间,邢朗觉得尼古丁对他也没有多大作用,索性把烟又装回烟盒,转身靠在窗沿:“说说现场的情况。” 魏恒什么都没问,只把现场的情况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给他标了重点,那只藏在梁珊珊衣服里的风车。 邢朗听完沉默了一会儿,揉了揉额头哑着嗓子问:“梁珊珊的书包里缺了什么,或多了什么吗?” 魏恒道:“现场带回的物证正在鉴定,梁珊珊的书包里没有多余的东西,也看不出少了什么。” “死前被性侵了吗?” 魏恒摇摇头:“等鉴定结果。” 说话间,吕志新忽然冲出来,紧紧抓住邢朗的胳膊,红着眼睛,神情凶狠:“凶手在哪儿?你们把凶手带回来了吗!” 邢朗顿感心累,什么都没说,只对站在一旁的陆明宇使了个眼色。 陆明宇走上前,把吕志新拉开,吕志新尚在挣扎,怒吼:“你们警察无能!珊珊死了,你们却找不到凶手!你们都是一群废物!” 此时吕伟昌拄着拐杖颤颤巍巍的走出来,抬起胳膊指着吕志新,颤抖着嘴唇道:“畜生,你给我闭嘴!” 老先生浑厚有力的嗓音在走廊里冲撞,霎时盖过了吕志新的怒吼。 吕志新面色赤红,眼神无比迫切的看着邢朗,像是急于对他说些什么:“邢,邢队……” 吕伟昌忽然扬起拐杖狠狠抽在吕志新的小腿上,低吼道:“还不闭嘴!你还想闹什么!” 面对受害者家属的责骂,邢朗已经习以为常,所以他丝毫没有动怒。吕伟昌代替儿子向他道歉时,邢朗只是定定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直到一瘸一拐的吕志新和吕伟昌走出警局,邢朗看着他们消失的走廊,忽然说了句:“有点意思。” 魏恒也觉得刚才的一幕有些怪异,吕志新貌似有话要说,却被吕伟昌用暴力打断。而且吕志新说的话,让他再次想起初次走访梁珊珊家里时,吕志新追出来对他说的那番话。 待在警局里,真相不可能会主动送上门。 “有事儿吗?” 邢朗看着魏恒问。 “等秦主任的尸检报告。” 邢朗抬手在他肩上按了一下:“跟我出去转转。” 他说的转转,当然不可能是出去转街,魏恒早有心理准备,坐在副驾驶问他:“去抛尸现场?” 邢朗腾出一手点烟,一手打着方向盘,点着烟把打火机往驾驶台一扔,道:“不然呢?警察干的就是体力活。” 盛午的阳光将车厢里的温度升了好几度,魏恒觉得有点热,于是脱下身上的风衣放在腿上,又解开一颗衬衣扣子,胳膊撑在车窗上支着额角,闭着眼懒懒道:“刚才你不在,我已经让沈警官带人去调取录像,走访城门楼子附近的居民了。” 邢朗叼着烟,微微侧眸看着魏恒一副慵懒状,将睡不睡的模样, 他忽然觉得魏恒解到锁骨的那颗纽扣很碍眼,特别想把他的扣子系好。 “那咱们就从学校开始,跟小岚他们把住两头,往中间回合。” 邢朗道。 魏恒闭眼养神,迟了好一会儿才说:“梁珊珊衣服里的风车。” 虽然他没有说完整,但是邢朗明白他想说什么。 邢朗思索着问:“白晓竹的尸体上也出现了风车,你怀疑梁珊珊和白晓竹是一个人杀的?” 因为魏恒脱了衣服,所以邢朗又把方才放下去的车窗升了起来。 魏恒想了想,眉毛不知不觉的拧在了一起,神色疑虑:“但是为什么,凶手把梁珊珊放进排水管,却把白晓竹放在旧仓库。” 他之前的设想,凶手把白晓竹的尸体放在旧仓库,是一种具有‘仪式感’的行为,昭示着曾经在旧仓库发生的一些事。凶手对那些事的感到忏悔或在进行挽回。这套逻辑在发现梁珊珊的尸体之前都是通顺的,但是梁珊珊的尸体却被放置在不见天日的地下水管道。并且衣服里同样藏有风车。 风车…… 至今,魏恒还记得陈雨在郭雨薇生日那天往郭雨薇家里送风车,却被郭雨薇的家人险些打死的那件事。而且陈雨亲口说过,郭雨薇喜欢风车。 暂时做一个最大胆的猜测,风车代表了郭雨薇,所以两名死者身上都留有风车。凶手把两名死者当成了郭雨薇,那么凶手在白晓竹的尸体上所作的‘弥补’,就是对郭雨薇的弥补。 按照这个逻辑继续往下推,有可能作案的人,就是陈雨。 那佟月和旧仓库的联系又该怎么解释? 邢朗不知道魏恒在想什么,但他同样想到了佟月:“那佟月呢?本来咱们分析的佟月和白晓竹的案子是一个人做的,现在冒出来一具身上藏着风车的梁珊珊,难道佟月,白晓竹,梁珊珊这三件案子是同一个人做的” 光是想想想,邢朗就觉得乱,皱眉道:“这作案模式也太千变万化了吧,白晓竹被扔在旧仓库,梁珊珊被扔在水管里。况且绑架佟月的人是张东晨,有嫌疑杀害白晓竹和梁珊珊的人却是陈雨。这两个嫌疑人什么情况,组团作案?” 邢朗只是着急上火胡说八道,却在无意中点拨了魏恒的思路。 魏恒掀开眼皮,一丝寒光从眼角中流泻:“组团……对啊,为什么不可能。” 邢朗觉得他用脑过度,昏了头了,揶揄道:“魏老师,难道你真的觉得陈雨会和张东晨联手作案吗?他们是一个作案团伙?” 魏恒微微勾起唇角,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眼神也陡然变的明亮,道:“不是团伙,而是组合。” 邢朗皱眉:“说清楚。” 魏恒垂眸想了片刻,道:“咱们一直以来的思路,是把佟月和白晓竹,现在加上一个梁珊珊,这三件案子当做是同一系列的案件,因为这三起案子之间有不可忽视的联系。但是,如果佟月和白晓竹以及梁珊珊被杀案的联系是巧合呢?” 魏恒顿了一顿,接着说:“如果佟月的案子只是和白晓竹的案子偶然交叉的两条直线呢?” 邢朗很快领会了他话中的核心思想:“你是说,绑架佟月的人和杀害白晓竹的人,不是同一个人?案发地点和抛尸现场都在旧仓库,只是一个巧合?” 听他领会的这么清晰,魏恒不禁看他一眼,道:“巧合与否,我现在不敢断定,至少我可以给出推测,绑架佟月的人,不是杀害白晓竹和梁珊珊的人。” 邢朗的关注点和魏恒不一样,他即刻想起另一个人来:“按你这么分析,张东晨的嫌疑面最小?” 魏恒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嫌疑人就只剩下一个脑瘫的陈雨?” 这话听得无端让人丧气,但却是实话。 魏恒无奈的,再次点头。 邢朗拧着眉,无言的往前开了一段,等绿灯的时候忽然问:“佟野又找你了吗?” 魏恒看他一眼,不自觉的把领口拉拢,有些刻意的冷下脸:“没有。” 邢朗看他一眼,笑的有些耐人寻味:“这倒出人意料,这小子被你迷的五迷三道,见了你就走不动道儿,竟然在和你上床未遂后不再联系你。你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把他纳入侦查范围?” 就算邢朗是在分析案情,但是他这话说的无端让人恶心,魏恒冷眼斜他,似笑非笑道:“上床未遂……邢队长,你还有更糟糕的词汇可以替换这个四个字吗?” 邢朗冲他挑挑眉:“改成什么?魏老师你勾引未遂?” 魏恒默默往心里咽了一口气,冷笑道:“那我也可以称邢队长你当晚对我的行为,是性骚扰未遂。” 邢朗被他逗乐了似的,恬不知耻的笑的很开心,高兴的像个没有两桩命案压在手里的刑侦支队一把手。 邢朗也懂得见好就收,见魏恒脸色冷的掉冰碴,笑两声就不笑了,把车停在路边,道:“等我一会儿。” 魏恒往他下车的背影瞪了一眼,闷闷的撑着额头坐在驾驶座等。 邢朗下车穿过马路,走进街对面的一家本市有名的小吃店,点了几样好做方便易带走的点心,然后在一张空座上坐下,等点心出锅的时候拿出了手机联系沈青岚。 本来他打这通电话只是想问问沈青岚外勤小组的方位,给他们送点吃的过去。没想到沈青岚这么快就突破了瓶颈,有了进度。 沈青岚告诉他:“我们找到梁珊珊失踪当天,被监控拍下的录像了!” 邢朗顿时从椅子上站起来,沉声问:“在哪?” “华凌皮货大卖场后门摄像头拍到了梁珊珊,经过粗略对比,女孩儿的背包和衣着以及身材都和梁珊珊很相似,我给你发照片。” 沈青岚挂断电话,迅速的给邢朗传了几张照片。 邢朗打开照片,看到深夜里,在巷子口一闪而过的人影,虽然摄像头清晰,但是因为角度问题只拍到了被一人抗在肩上的女孩儿。女孩儿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背着一个白色的书包,书包上隐约可见拴着一只皮卡丘玩偶。 邢朗只看了一眼,就可以笃定,她就是梁珊珊! 他把电话回拨,告诉沈青岚:“把录像送到市局做技术处理,你们按照那个人行进的路线继续排查。” 沈青岚道了声明白,就挂了电话。 此时店老板提着打包好的一兜点心从厨房出来,邢朗付了钱,带着点心回到车上,对魏恒道:“吃吧,午饭。” 魏恒没有搭理他,而是皱着眉头看着手机出神。 邢朗见他面色凝重,问道:“怎么了?” 魏恒道:“刚才秦主任给我打电话,告诉我梁珊珊尸检的结果。” 邢朗挑眉:“这么快?” “不,只是他初步推测的死因和死亡时间。” “说说。” 魏恒道:“梁珊珊死于机械性窒息,死亡时间是在十月十号号,失踪的当天晚上到凌晨。” “没了?” “还有一点。” 魏恒歇了歇,然后看着他说:“梁珊珊死前并没有遭受性侵,但是她的处女膜陈旧性破裂。” 邢朗的眼神瞬间冷却,他当然知道处女膜陈旧性破裂是什么意思。意思就是今年才十四岁的梁珊珊,早已不是处女。 邢朗立刻在脑海中搜索上次在学校走访时,在梁珊珊的老师和同学口中得到的对梁珊珊的评价。 梁珊珊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学生,同班和外班都没有几个她玩的好的男生,和她关系好的女同学都说她平常不怎么接触异性。 梁珊珊失踪初期,邢朗就着人全面调查了梁珊珊在学校里的各种关系,其中就包括中学生谈恋爱的现象,而几乎和梁珊珊形影不离的一个女孩儿说梁珊珊不可能有男朋友,因为梁珊珊总是在放学后就立即回到家,课余生活完全透明。 邢朗没有说话,心里越来越冷,甚至觉得点心散发的香味有点恶心。 魏恒的脸色也很不好看,静坐了一会儿后给秦放打了通电话:“秦主任,可以找到精斑吗?” 秦放很无奈:“不行,都清理过了。” 魏恒皱着眉,正在思索的时候,听到电话那头较远的陆明宇的声音,陆明宇问秦放在和谁通话,听闻秦放说‘是魏老师’后,便接过秦放的电话,道:“魏老师,我这里有点发现。邢队和你在一起吗?” 魏恒按下免提,把手机放在中间:“嗯,你说。” 陆明宇道:“我刚在梁珊珊的书包里发现一部手机,手机被泡坏了,但是电话卡还可以使用,刚才我查了梁珊珊的手机的记忆卡,调取了她失踪当天的通讯记录,结果发现一点和你在梁珊珊家里取得的笔录不符的细节。” “哪一点不符?” 魏恒忙问。 陆明宇停了片刻,好像在文件中翻找,然后道:“十月十号,晚上九点三十八分,梁珊珊接到手机号为15489654XX0的号码打来的电话,通话时间是四十三秒。经过核实,这个手机号是梁珊珊的姥爷吕伟昌的号码。我刚才翻了翻你拿回来的口供,梁珊珊的姥爷吕伟昌说他在九点多给梁珊珊打过一通电话,但是……” 魏恒仿佛自言自语般,替他说出后半句话:“但是吕伟昌却说那通电话没有打通。” 午后温暖的秋风从窗口钻进来,却让魏恒浑身一颤,他目光如炬般注视着挡风玻璃一点,冷冷道:“吕伟昌在说谎,那通电话,他明明打通了。” 十月十号,晚上九点三十八分,梁珊珊接到了姥爷打来的电话,和吕伟昌通话四十八秒。但是梁珊珊却在几个小时后被丢弃在黑暗、潮湿、脏污的排水管道中。 吕伟昌在说谎,他在隐瞒梁珊珊的死亡。 《人间失守》正文 第50章 人间四劫【26】 邢朗临时改变目的地,他们依旧是去城西的路上,但是目的地变成了梁珊珊的家。 “梁珊珊死前遭遇暴力劫持,手腕和脖子处有轻微的防卫伤,但是……” 魏恒看着秦放发到他手机上的伤口分析,念着念着,忽然停住。眉宇间有阴云翻滚。 “但是什么?” 邢朗问。 魏恒慢声细语道:“但是凶手勒死梁珊珊的时候,是从正面将其勒杀。” 邢朗一心二用的看着前方路况:“有疑点吗?” 魏恒放下手机,也抬眸看着前方,此时太阳已经移到正西,阳光直射到挡风玻璃,刺的他眼睛有些疼痛。他闭了闭眼,道:“如果把梁珊珊的熟人纳为嫌疑人范围中的的话,有疑点。” 邢朗皱着眉想了想:“你怀疑和梁珊珊保持性关系的人,是梁珊珊的家人?” 车里的温度明明居高不下,但是魏恒把风衣穿起来,整理着衣领道:“梁珊珊没有男朋友,也没有和别人提起过她的性经验和性生活,或许正是这个男人要求她不能说出去。从现在掌握的线索来看,梁珊珊的处女膜陈旧破裂,却不为任何人所知,她更没有像谁求助过。显然她遵从了这个男人,说明她信任他,并且自愿和他保持性关系。或许梁珊珊自愿和这个男人保持性关系,也是出于梁珊珊对他的信任。这种信任感需要长期培养,一朝一夕很难建立。而梁珊珊的家人,有机会和她建立这种彼此间的信任。” 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儿保持长期的性关系,这让邢朗想起了他从大和酒馆带出来的曲兰兰。究其根本,梁珊珊和曲兰兰没什么不同,一个是被圈养的雏妓,一个是被流放的雏妓。 梁珊珊年纪尚小,没有父母在身边,母亲更是对她疏于管教,她自然会全权听命于抚养她的人,就算对方让她脱下裤子,她也会懵懂的照做。后来,她已经习以为常。 邢朗沉默良久,冷冷道:“家庭成员,男性,地位高于梁珊珊,梁珊珊没有父亲,那就只剩下……”他转头看着魏恒,道:“吕伟昌。” 魏恒没有看他,出神般看着窗外,忽然牵动唇角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说了两个字:“姥爷。” 邢朗听见了,猛地皱紧了眉,胃里一阵犯恶心。他从烟盒里磕出一根烟点着了狠抽一口才略好些,停了停又道:“你刚才说,梁珊珊的死是一个疑点。” 魏恒道:“梁珊珊被人从正面勒杀,熟人乃至亲人作案都不会选择正面面对受害者,因为他们大多熟悉被害者,对被害者有感情,会选择在被害人身后动手。” 魏恒的手指在车窗上点了两下:“所以,侵犯梁珊珊的是一个人,杀害梁珊珊的是另一个人。” 傍晚,残阳红的像血,像是被什么东西生生咬去了一半,剩下半幅躯体血淋淋的挂在天边,淌着猩红色的鲜血。 第二次拜访吕伟昌的家,邢朗和魏恒都不再疑惑和迷茫,他们知道,所有的真相都藏在这栋斑驳老旧的居民楼中。 门铃响过,房门被打开了。吕伟昌站在门口,问:“两位警官,你……” 邢朗用力推开门,抬手卡住吕伟昌的颈窝把他往后推了两步,咬着牙问:“老东西,强奸你的外孙女儿,感觉很爽吗?” 吕伟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像是干旱龟裂的土地忽然崩裂了似的,两只凹陷眼睛在瞬间瞪圆,急速的喘息了一声,嘶哑着喉咙道:“我,你,你们……” 魏恒轻轻关上房门,有些累了似的倚着沙发扶手,目光平静的看着邢朗,和被邢朗掐着脖子的吕伟昌。 吕伟昌的嘴唇剧烈抖动着,貌似想说些什么,但是他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邢朗捏着他的肩膀把他狠狠推向沙发,吕伟昌像只破风筝般被他扔到沙发上,怔怔的仰着头,看着不像警察,倒像暴徒的邢朗。 邢朗抬起右脚踩在他的小腹上,脚后跟压在他的双腿之间,稍稍用力的踩了下去,吕伟昌即刻白透了脸,瞬间冒出了冷汗。 “你这根东西还好用吗?用在什么地方不好,竟然对你的外孙女下手。” 邢朗冷笑着问。 成年男性勇悍的力量让吕伟昌无从反抗,他抓住邢朗的脚踝,浑身剧烈抖动着,说:“我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没有伤害珊珊。” 邢朗讪笑:“还他妈嘴硬。” 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手机找出一张照片举到吕伟昌面前:“看看这是谁?谁把梁珊珊的尸体抗在肩上?又要去什么地方?你觉得凭我们警察的手段,把这张照片做技术处理后,看不到你这张老脸吗?!” 吕伟昌愣住了,邢朗手中的照片像是给他兜头浇下一盆冷水,他的眼神中涌现出一种叫做绝望的东西。 “这,这是,是……” “是你!” 邢朗再次掐住他的脖子,逼至他面前,漆黑的双眼如被冻结的水面般冰冷:“现在告诉我,你在哪里发现了梁珊珊?你发现她的时候她是活是死?我猜她当时应该还活着,因为你他妈在九点三十八分和她通过电话!你为什么不救她?难道就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的处女膜陈旧性撕裂,不被人发现你对她做的那些脏事吗!” 吕伟昌被他扼制住咽喉,整张脸在短时间内涨的青紫,他拼命喘息着,把求救的目光投向魏恒。 魏恒站在沙发旁,对他正在遭受的劫数视若无睹,只是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然后看向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 邢朗松开他的脖子,揪住他的衣领,再次逼问:“把你发现梁珊珊的地点说出来,说!” 吕伟昌捂着脖子大口呼吸,像是想起了无比痛苦的回忆,充血的双眼中瞬间滚落浑浊的眼泪,揪着发根痛苦的呜咽:“没错,是我害了珊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啊!” 魏恒目光微微一震,转头看着吕伟昌,眼神更为冷冰。 “是你杀了她?” 邢朗问。 吕伟昌疯狂摇头:“不是,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邢朗揪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头,目光狠厉的像是一头捕猎的野兽:“你发现梁珊珊的时候,她在哪儿?” “在,在许家胡同十三号巷子里。” 吕伟昌喘息着说完这句话,噗通一声跪在邢朗脚旁,以忏悔的姿态垂下头颅,道:“你把我带走吧,我承认是我伤害了珊珊,都是我干的!” 魏恒看着年过半百的老人下跪忏悔的一幕,内心并没有受到丝毫撼动,反而疑虑更深。 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道女声响起:“爸!” 一个穿着时尚漂亮的女人跑进来,蹲在地上搀扶吕伟昌,惊疑道:“您这是干什么啊,快起来!” 吕伟昌几乎把身子伏在地上,愈加无法抬头。 魏恒看着眼前的一幕,眼中像是被投入一颗石子,扰乱了平静,划过一圈圈凌乱的波纹。 忽然,他回头看向门口,看到了站在门口提着两只塑料袋,神情僵滞的吕志新。 吕志新正目光惊恐,神情呆滞的看着跪在地上的吕伟昌。 像是自嘲般,魏恒笑着摇头,一步步走向吕志新,轻声道:“**,侵犯幼女,这种行为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养成,全都来源于家庭。一个母亲就算再不负责,也不会把女儿送到曾经侵犯过自己的恶魔手中。和梁珊珊产生并且维持性关系的不是你的父亲,而是你啊,吕志新先生。” 噗通一声,吕志新手中的包装袋落地,一颗颗苹果争先恐后的从袋子里滚出来,在地板上徐徐前行。 吕志新看着魏恒,眼中的恐惧几乎撕裂他的眼珠,下一秒,他拔腿跑出房门。 魏恒像是站不稳似的,抬手扶着墙壁,回头看着邢朗,目光剧烈的颤动着,说:“是他。” 邢朗目色浓重的看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冲出房门往吕志新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梁珊珊的母亲至今还不知道自己的女儿生前遭受了什么经历,她诧异的看着魏恒:“你们是警察?你们抓我弟弟干什么?” 魏恒看着她保养得当的脸庞,细数她眉眼间的愤怒,却没有发现她对亲生女儿的悼念和哀痛。 魏恒觉得可笑极了,但是他无力把心里的感情外化出来,他面无表情的看着梁珊珊的母亲,说:“既然你不能保护她,就不应该把她生出来。” 走出单元楼,魏恒发现天已经黑了,夜幕中蹦出几个零星的星子,一层黑雾似的云彩后闪着月亮的清辉,月光冷的像冰水。 他从侧门走出小区,在静谧无人的深巷中缓行了一段时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指引他般,拐过了一个分叉口,在一杆昏黄的路灯下看到了邢朗和吕志新。 吕志新浑身滚满泥土,蹲在墙角捂着脑袋。邢朗站在他面前,嘴里含着一根烟,正在打火。 远远的看到魏恒朝这边走过来,邢朗装起打火机,对魏恒招了招手。 魏恒慢慢走过去,蹲在吕志新面前,目光依旧保持着平静和冷漠,看着他说:“告诉我,他是谁。” 吕志新放下胳膊,露出一张惊恐交加的脸,闪烁不定的眼睛不敢直视魏恒,还在强撑着装傻:“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魏恒微微牵着唇角,冷漠的笑了笑,忽然间扭转话锋:“我还记得,第一次去你们家里走访,你追出来对我说‘你们一定要抓到凶手,否则他会糟蹋更多的女孩子’,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说的是‘糟蹋’。当时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你笃定梁珊珊被‘糟蹋’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 魏恒的调子越来越静,越来越冷,他注视着吕志新异常慌乱的眼睛,道:“因为你看到了,对吗?你亲眼看到梁珊珊被那个人‘糟蹋’,你看到了凶手。” 吕志新像是受到了莫大的惊吓,再次紧紧的捂住脑袋,从喉咙里发出痛苦的低吼:“不,我没有,我没有看到他!” 魏恒轻轻一笑,叹道:“你还真是聪明。”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很清楚,梁珊珊的尸体不能曝光。因为她的尸体定会引来警察,到那个时候警察就会发现梁珊珊的处女膜陈旧破裂。你和梁珊珊的关系就会被曝光。同样的,你也不能说出你看到凶手这个事实,因为凶手必定和梁珊珊同时在场,如果你看到了凶手,怎么可能会看不到梁珊珊?但是你不能让警察找到梁珊珊的尸体,更不能让警察检查梁珊珊的尸体,因为你和梁珊珊的关系不能被曝光。” 魏恒像是说故事般,声音绵柔又低缓,却带着侵肌裂骨的寒意,让人听而生畏:“我猜,梁珊珊被杀死的时候,你就躲在旁边,默默的看着她。直到她被丢弃,你才从黑暗中走出来,扛起她已经失去呼吸,逐渐冰冷的身体,把她放进了桥洞下的排水管道中。你敢说不是你干的吗?我们查过你的资料,你在环保局工作,两年前旧大桥非法安装排污管道的案子就由你负责。你很清楚只要把梁珊珊放入那条禁止使用的污水管道,她的尸体就没有再见天日的那一天。” 说到这里,魏恒轻笑一声:“但是谁能想到呢?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根管道竟然被再次启用,梁珊珊的尸体和那些秽物一起被送出来,曝光在所有人面前。” 吕志新梦魇般呆呆道:“不,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 魏恒眼神一暗,忽然握住他的手腕,神色在陡然间变的凶狠:“你看到他了,你看到了杀死梁珊珊的凶手,告诉我他是谁?告诉我!” 吕志新疯狂的在他肩上狠狠推了一把:“都说了我不知道!” 魏恒没有把持好重心,身体即刻向后仰倒,却没有倒在地上,而是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紧紧揽住。 邢朗扶了魏恒一把,然后揪住吕志新的领子把他抵在墙上,吐掉嘴里的烟,冷笑着对他说:“不承认?好啊,没关系。那我就陪你耗,我们的法医已经在梁珊珊的**里提取到了精斑,最迟明天早上,鉴定报告就会告诉我们答案。到时候我一样把你送上法庭!但是上法庭之前,我会先把你扔在看守所,你还不知道吧,看守所那些犯人也分三六九等。强奸犯,而且还是强奸幼女,**的强奸犯是最末的一等!你知道像你这种人进了看守所会被怎么对待吗不知道?那我告诉你,那些犯人会脱掉你的裤子,用鞋带把你那玩意儿绑住,然后揉你的蛋,让你起生理反应,但是你那根东西被紧紧绑着,血液供不上去,只能憋在那根东西里面,一直憋,憋到青紫,憋到血管爆裂,憋到坏死!” 邢朗在他脸上轻轻拍了拍,笑道:“你想试试吗?” 吕志新被吓的满脸刷白,双眼空洞又无神,哆嗦着嘴唇低声说了句什么。 邢朗捏紧他的下巴:“大点声儿。” 吕志新忽然闭上眼,咬了咬牙,低声重复了一遍。 魏恒问:“他说什么?” 邢朗松开吕志新的领子,慢慢站起身,回过头,一双如黑潮般涌动的双眼注视着魏恒:“他说,是陈雨。” 作者有话要说:求别说‘警察怎么能骗人’“警察还可以这样问话?”。邢朗谎称已经恢复照片,找到梁珊珊体内的精斑,是再常见不过的审讯手段。 《人间失守》正文 第51章 人间四劫【27】 夜晚,秦放拿着完整的尸体检验报告走出办公室,拾级而上爬上四楼,在楼道里撞见了迎面走来的陆明宇。 “秦主任。” 秦放点点头,问:“邢队还没回来” 陆明宇站在他面前:“没有,他和魏老师一起出去了。” 秦放把手中的文件递给他,口吻焦急:“那你看。” “梁珊珊的尸检报告吗?” 陆明宇伸手接了过去,往旁边撤了几步站在楼道边上,翻开文件。 他扫过绪论,直接从第二部分‘检验’开始看,还没把尸表检验部分看完,报告就被秦放不耐烦的往后翻了几页,秦放边翻边说,“尸检记录和现场勘验结果基本没有出入,你看我标注的地方。” 陆明宇由着他翻,顺从的跳到他标注的地方开始看,只见满满一页文字中有几行被红笔标红,‘**肿胀,尿道外口有轻微出血,处女膜呈陈旧性撕裂,**内无精斑残留’。 陆明宇继续往后翻,在第三部分‘论证’页面中同样找到了被标红的几行文字,‘在梁珊珊右手中指和食指指甲中均发现微量人体皮肤组织残留,已提取出DNA,经过比对,系属犯罪嫌疑人陈雨’。 陆明宇神色一振,眼神中涌出几分欣喜:“是陈雨!” 警方一直怀疑陈雨,但是苦于没有证据,此时在梁珊珊身上发现了陈雨的DNA,凭借这份物证,他们完全可以对陈雨实施抓捕。 然而秦放关注的并不是这份DNA检验记录,他又把文件往后翻了几页,停在最后一页‘结论’上,指着最后几行文字道:“颈前部多处皮内伤出血伴有中毒表皮脱落,外表皮红肿,皮下呈线状软组织挫伤。并且颈项部位宽2.3厘米索沟、颈前部肌肉群、软组织点片状出血。损伤特征符合扼颈、勒颈所致。结论,梁珊珊系机械性窒息而亡。” 陆明宇的注意力早不在眼前这份尸检报告上了,他拿出手机翻着通讯录问:“有问题吗秦主任?” 秦放很想翻白眼,心说整个支队上下能跟他聊两句的只有一个魏恒,但是现在魏恒不在,所以他按下耐心道:“根据尸体检验结果和现场勘验记录来看,梁珊珊死于机械性窒息,但是她前颈部受损肌肉群和皮下组织面具过大,出血点也很乱,目前无法断定她到底死于扼杀还是勒杀。” 想了想,秦放补了一句:“和白晓竹的颈部损伤不同,白晓竹颈部有一条很清晰的勒痕,并且肌肉群和软组织损伤都均匀分布在勒痕上,而梁珊珊身上的损伤和白晓竹有很大的不同。” 陆明宇无奈的叹了声气,抬手撑住墙壁,看着秦放温声道:“秦主任,你可以直接告诉我你的结论吗?” 秦放抬手在自己脖子上比划了一下,严肃道:“损伤面积和伤口叠加程度不同,简单来说,白晓竹是被一次性勒杀至死,但是……” 说着,秦放皱起眉,像是觉得匪夷所思:“梁珊珊似乎被勒杀了两次。” 陆明宇觉得秦放此时说的话比刚才满篇的专业术语还难懂,“……两次?” 秦放脸上的严肃一扫而过,满不在乎似的耸耸肩:“或者是,死了以后又被勒了一次,这就是需要你们搞清楚的问题了。” 死了以后又被‘勒死’了一次,这句话让陆明宇想到‘鞭尸’。但是什么人会如此憎恨一个小姑娘,在勒死她以后,又勒死了她一次? 这个问题暂时按下,陆明宇先潦草答应,然后从秦放身边走过快步下楼,下E4句:“你们两个真是在找死。” 他挂了小吴的电话,拨给邢朗,邢朗先他一步开口:“带人去陈雨家里抓人!” 看来邢朗虽然没有看到尸检报告,也时刻掌握着案情进度,陆明宇应了一声,然后问:“你在哪儿?” 邢朗道:“我和魏老师在过去的路上。”邢朗顿了顿,又道:“我感觉不太好,你们抓紧时间。” 魏恒看着车窗外夜晚的街景,右手轻轻的抵在唇边,在邢朗挂了电话后,道:“前两天陆警官说过,何秀霞告诉警方,有人在监视他们。” 说着,他转头看着邢朗,问道:“你觉得是什么人?” 邢朗边开车边分神看手机,此时还要回答魏恒的问题,胡乱应付道:“谁?吕志新?” 魏恒垂着眸子沉默了片刻,然后摇了摇头,转头看着窗外:“不,应该不是吕志新。” 吉普的四只轮子几乎贴着地面在飞行,邢朗把四十分钟的车程硬生生的缩短了将近一半,停车的时候,一向不晕车的魏恒强强忍住翻滚在胃里的呕吐感,步履不停的跟在邢朗身边穿过人行道。 何秀霞的店铺临街开设,每天到了后半夜才会关门,但是今天晚上,魏恒一下车就看出些不同寻常来,心说邢朗的预感虽然没有什么科学论据作为依托,但却非常准。 何秀霞那间夹在一排水果店中的小超市竟然关门了,整条街道几乎漆黑一片,只有两旁的路灯还在工作。 “这条街除了医院全都停电了,巡逻车都绕着走。” 邢朗如此说,但是步伐却没有减速,反而更快, 魏恒明白了,停电意味着所有的摄像头关闭,在此间做任何事都不会留下痕迹。 宏兴超市放下了卷闸门,从窗户往里看去,店内黢黑一片。 邢朗拍了两下门,没有回应。他蹲下在卷闸门下找锁头,准备破门。 魏恒想了想,拿出手机播出储存在通讯录中的何秀霞的号码。 蹲在地上正在找锁的邢朗忽然停住动作,把耳朵贴在卷闸门底部听了听,对魏恒说:“里面有手机震动声。” 手机响了,但却没有人接,并且就在卷闸门后的地板上,那么何秀霞和陈雨…… 邢朗显然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在商店的防盗窗门前走了一圈,发现无计可施,只能回到卷闸门前,打电话叫支援。 魏恒忽然拉了一下他的胳膊:“我看过这家店的图纸,南边有一个后门!” 说完,他快步往友谊路走去,连雨伞都忘了拄。 邢朗边和巡逻队通话边跟在魏恒身后,魏恒走到太快,他一时竟跟不上。挂了电话,邢朗小跑几步到马路对面开车,接上魏恒往友谊路开,按照魏恒的指引把车开到了和玻璃厂旧仓库同在的一条巷子里。 吉普车停在一杆路灯下,邢朗率先跳下车往前跑了十几米,果然在路灯的照明下找到了宏兴超市的后门,是一扇黑色的常见款房门,他握住门把用力拉了两下,拉不开。 “退后。” 他对魏恒说,然后掏出手枪对准锁孔开了一枪,一声枪响在深巷里回旋阵阵余音,消失在浓黑的天幕中。 邢朗只开了一枪,然后抬腿往门上猛踹,在他踹了四脚后,房门终于被踹开了。 房门一开,邢朗的心霎时就沉到了底儿,他闻到了浓烈的煤气味,虽然还没有浓到见火就燃的地步,但是足以让人窒息。 魏恒也闻到了这股味道,他跟在邢朗身后刚想走进去,就被邢朗回手往外推了一把:“你守着门口。” 魏恒便在门口站定,不时抬腿往门上猛踹,在他踹了四脚后,房门终于被踹开了。 房门一开,邢朗的心霎时就沉到了底儿,他闻到了浓烈的煤气味,虽然还没有浓到见火就燃的地步,但是足以让人窒息。 魏恒也闻到了这股味道,他跟在邢朗身后刚想走进去,就被邢朗回手往外推了一把:“你守着门口。” 魏恒便在门口站定,不时扫一眼深巷左右,听着里面的动静。 很快,邢朗找到了开关,门内有光透出来。 “找到人了吗?” 魏恒扬声问。 邢朗没有回答他,不到一分钟后,魏恒听到他在里面骂了一句脏话。 他刚想进去帮忙,就见邢朗抱着一个人冲了出来。他的速度太快,经过魏恒身边的时候,魏恒只看到被邢朗抱在怀里的是个干瘦的女人,直到邢朗把女人放进车里,魏恒才反应过来那个满脸血的干瘦女人是何秀霞。 邢朗一句话都来不及解释,把何秀霞放在车里,又返身折回了超市后门,很快就略显吃力的扛着陈雨出来了。 陈雨比何秀霞更为凄惨,他脸上皮开肉绽,几道被刀割出来的皮肉外翻,几乎可以看到骨头。 魏恒心里一紧,尚在吃惊的时候邢朗已经把何秀霞母子都放在了吉普后座,大声道:“走!” 魏恒快步走过去坐在副驾驶,转头看着后座的何秀霞和陈雨,感觉到太阳穴阵阵的狂跳。 “还活着吗?” 魏恒问。 邢朗调转车头驶出巷子开上公路,脸色沉的像块冷铁,没有回答魏恒的问题,猛地加速把油门踩到底。 吉普车像离弦的箭般飞了出去,一路闯红灯到了医院。 直到何秀霞和陈雨被医生和护士推走,邢朗才有时间脱掉沾着何秀霞和陈雨鲜血的皮衣。他站在楼道里,一手拿着衣服,一手掏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电话一通先咬了咬牙,压着嗓音问:“我让你在宏兴超市附近安排哨子,人呢?你安排到哪儿去了?他妈的现场一个人都没有!嫌疑人这会儿可能都死了你知不知道!” 起初,邢朗还能克制住嗓门,渐渐的就压不住了,最后一嗓子吼出来,楼道里过往的人全都止步向他侧目,个别房门被打开,探出几颗一探究竟的脑袋。 邢朗用力把衣服摔在地上,抓着手机走到没人的楼梯口。 噪音来源一走,楼道里恢复了秩序。 魏恒弯腰捡起邢朗的皮衣,折了两下挂在胳膊上,捡了一张长椅坐下,进入漫长又没有目的等待。 魏恒闭上眼睛,把这两天发生的事情一件件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想要在那些事之间找出可以将其全部串联的一条线索。但是他一闭上眼,铺天盖地的困意像一张厚棉被似的压在了身上。 慢慢的,脑子里的杂事渐渐消隐,魏恒由原来的思考,变成纯粹的闭眼养神。 他并没有睡着,身处如此嘈杂的环境,他不可能卸下防备小睡一会儿。他时刻聆听着周围的动静,用耳朵分辨每一个从他面前走过的人,甚至能从他们的脚步声中判断他们的性别,年龄和体重。 几分钟后,当邢朗从楼梯口回来,魏恒在邢朗走到他身边时,毫无偏差的睁开了眼睛。 邢朗在魏恒身边坐下,递给他一瓶来路不明的矿泉水。 魏恒还真的渴了,接过水瓶问了声:“你呢?” 邢朗还在按手机,不知在跟谁联系,脸色阴的可以拧出水儿,因着急上火,嗓音愈加低沉暗哑:“你先喝。” 魏恒拧开瓶盖喝了两口水,常温的矿泉水顺着喉咙流进胃袋,在空空如也的胃里绕了一个圈,让他忽然有些胃疼。 邢朗就瞥见他皱了皱眉,把水瓶从他手里拿走,问:“头晕?低血糖犯了?” 魏恒紧紧抿着嘴唇,摇摇头,什么都没说。 邢朗的手机又响了,他起身走开几步接电话,没一会儿就挂了电话走回来,对魏恒招招手:“走。” 魏恒以为他要跑现场,就撑着雨伞站起身跟着他进了电梯。 在电梯里,魏恒看到邢朗把他喝过的那瓶水一口气喝光了,走出电梯的时候顺手把瓶子扔进垃圾桶。 医院大堂的玻璃门被推开,陆明宇领着两个刑警急匆匆的走进来,和邢朗在大堂分诊台前汇合。 魏恒略迟了两步,看到陆明宇一脸歉疚的微低着头站在邢朗面前低声说了两句话。邢朗猛地抬了一下右腿,作势要踹人,但是又把腿收了回去,想必是当着两个下属的面,给陆明宇留了几分面子。 陆明宇看到慢慢走过去的魏恒,对魏恒点了点头,道:“魏老师。” 魏恒点点头,什么都没说,走开两步在一旁等着。 两分钟后,陆明宇带着人穿过大堂往电梯方向走去。 医院周边有很多小饭馆,邢朗挑都没挑,随便进了一间面馆,问老板要了个小小的卡间。 直到坐在卡间,魏恒才确定邢朗不是带他跑现场,而是带他来吃饭。 这难得的殊遇让魏恒为之惊讶,看着邢朗踮起水壶往两只杯子里倒水涮杯子,还不忘向他确认:“吃饭?” 邢朗瞅他一眼,把一杯水推到他面前:“验尸。” 魏恒皱了皱眉,被他的说法恶心到了。 邢朗笑了笑,拿起菜单自作主张点了几个菜,点完才问魏恒的口味。 魏恒摆摆手,示意自己什么都可以。 等菜的期间,谁都没有说话,却不显尴尬,两个人都各有所思。 最终,打破沉默的是邢朗。 邢朗拿起摆在桌子上的一只手掌大小的做装饰用的瓷器熊猫在手里把玩,道:“我已经让巡逻队的兄弟帮忙找线索了。” 魏恒交叠着双腿,做的端端正正,看着他问:“什么线索?” 邢朗抬起眸子懒懒的看着他,没说话。 魏恒和他对视了几秒,然后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水,简单整理了一下思路,不急不缓道:“嗯……打伤何秀霞和陈雨的人?” 邢朗纠正他:“不是伤人,是谋杀。” 魏恒垂下眸子,唇角微微一抿,微乎其微的笑了一下:“不见得。” “不见得什么?不见得这个人想杀了何秀霞和陈雨?” “嗯。” 邢朗把熊猫扔上去又稳稳接住,一脸慵懒又疲惫的看着魏恒:“理由。” 魏恒道:“何秀霞和陈雨受了很严重的伤,而且是刀伤。那些伤分布在他们的脸部、胳膊、和四肢上。重要部分反而没有受伤。如果把他们弄伤的人想要杀了他们,随便挑一个出血的位置划一刀,何秀霞和陈雨一定救不回来。但是那个人没有把他们杀死,而是打开了煤气,想让他们窒息而死。又有什么理由?” “伪装成他们自杀的假象?” “不,何秀霞和陈雨受了那么重的伤,就算最终死因是煤气中毒。警方也一定会探查他们受伤的原因。” 邢朗捏了捏眼角,有些不耐烦:“那你怎么想?” 魏恒抬手搭在桌上,像是弹钢琴似的,指腹以某种节奏依次落下,反复两次后,道:“伤害何秀霞和陈雨的人,并不想杀了他们。” 不得不承认,无论在何时何地,魏恒都冷静睿智的让人赏心悦目。邢朗懒懒的靠在椅背上,赏画似的看着魏恒,不知不觉的就纾解了心里的愁闷,忽然之间也模糊了这场谈话的意义,好像只是在和他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 邢朗微微的翘起唇角,问:“那你说说,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 然而下一刻,魏恒给出的答案再次让他不得不慎重起来。 魏恒说:“逼供。” 邢朗霎时皱紧了眉头,没有发问,耐心的等他说下去。 魏恒又喝了一口水,才道:“我说的逼供,只是一个形式。”说着顿了一顿,接着说:“何秀霞身上的伤没有陈雨严重,陈雨的伤基本都在脸上,那个人像是虐杀似的一刀刀划破他的脸,每一刀都深可见骨。这种心理情感要么出于报复,要么出于逼问。想要报复陈雨的人,范围在陈雨涉嫌杀害的郭雨薇白晓竹这两人的家属之间。但是我觉得陈雨这次受伤并非出于报复。如果受害者家属想要报复陈雨,随时可以下手,没有必要等到现在。他们可以把陈雨随便带到一个引人耳目的地方,杀人,埋尸,都有可能做得滴水不露。但是‘他’没有,而是选择在陈雨的居住地展开报复,这没有逻辑。” 邢朗道:“那就只剩一种可能,逼供?” 魏恒点头,口吻依旧冷静且平淡:“刚才我说过,陈雨的伤像是受到虐杀,既然‘他’不想杀了陈雨,那就只是出于‘虐待’。‘虐待’陈雨的人想从陈雨口中得到一个答案。看陈雨的伤就知道了,那个人在他身上割的每一刀都很残忍,但却没有致命,并且及时在陈雨失血死亡前停手。这是很典型的‘逼供’式的手段。”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邢朗说。 邢朗当然看的懂魏恒的眼神,他很不屑的从胸腔里哼笑一声,道:“我‘逼供’一般不用刀,用刀会留下痕迹。知道我怎么干吗?把头发剪碎了掺进牛奶里逼人喝下去、用冻成冰的矿泉水瓶子打太阳穴、用铁球碾压趾骨、拿针扎眼珠子、开着几千瓦的大灯泡对着眼睛照,不开口就别想睡觉……太多了,我能就‘刑讯逼供’这个题材写本书,保守估算,五十万字吧。” 《人间失守》正文 第52章 人间四劫【28】 魏恒斜他一眼,没滋没味的抿了抿唇角,道:“我又没说什么。” 虽然邢朗说的精彩,但是这些天相处下来,魏恒认准他不是用以上手段逼供的人。邢朗善于攻心,这些虐身的把戏他不屑用。 菜来了,两碗排骨面,三盘小炒,摆了小半桌。 邢朗抽出一双筷子搅着面条说:“是,你没说什么,你想说话的都写在脸上。接着往下说吧魏老师,你刚才说到逼供了。” 毕竟吃人家的嘴短,魏恒没有和他争,擦着筷子道:“‘他’没有杀死陈雨和何秀霞,说明陈雨和何秀霞还没有给‘他’想要的答案。但是何秀霞和陈雨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没有报警也没有求助,说明何秀霞想掩盖他们受伤的原因。他们不敢声张,恐怕也是‘他’敢对这对母子下狠手的原因。顺着推,何秀霞一定隐藏了某个秘密,这个秘密不能见光,即使威胁到她和她儿子的生命,她也死守这个秘密。但是这个秘密同时涉及到别人,这个人就是今天晚上伤害他们母子的人。” “那煤气呢?煤气怎么解释?” 魏恒想了想,不紧不慢的夹了一块回锅肉,道:“何秀霞想自杀。” 邢朗抬起头看着他:“你是说,是何秀霞打开煤气,想带着陈雨一起死?” 魏恒淡淡道:“你也看到她和陈雨受的伤多吓人,既然那个人没有得到答案,发生在今天晚上的事就会上演第二次,第三次。但是何秀霞很清楚她的秘密不能曝光,与其活着受折磨,不如痛快的去死。” 说着,魏恒停下筷子,看着邢朗道:“你可以想象,一个被虐待,受了重伤的女人在遭遇威胁后,因为绝望而寻死的概率有多大?” 邢朗不假思索道:“很大。” 魏恒给出总结:“所以,就在刚才不久之前,某个人因为某个秘密而对何秀霞和陈雨展开逼供,但是何秀霞和陈雨没有开口。这个人走后,何秀霞因为绝望和伤痛,想带着儿子一起死,却被你救了回来。” 邢朗注意到,当魏恒说出何秀霞带着儿子一起死的时候,魏恒的口吻瞬间变得冰冷,像是隐藏某种情绪似的低下头,搅拌着碗里的面条。 刚才点了一盘虾,红彤彤的颜色很勾人食欲。邢朗放下筷子,带上一次性手套,拿起一只虾剥着虾壳,口吻稀松平常道:“不说案子了,说说你。” 魏恒看似无动于衷,吃了两口面,才道:“我没什么好说的,想看我的档案,你可以随时调。” 佯装没听出他对这个话题的排斥,邢朗自顾自的说道:“真人就在我对面坐着,干嘛还多此一举调档案。而且你的档案我看过,除了一份漂亮的履历,就没什么了。” 魏恒心下有所警惕的问道:“你还想知道什么?” 邢朗想了想,笑道:“既然你不想说,那就我说。” 魏恒低头吃饭,不置可否。 邢朗看他一眼,垂下眼睛继续剥虾壳:“你没有家人,父母和妹妹都在你八岁的时候死了,然后你被送到孤儿院,一年后才被资助就学。你品学兼优,一路被保送。本科毕业后读犯罪学研究生,年纪轻轻就有了今天的成就。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档案的时候,还以为那是只有在小说里才能看到的主角背景。” 魏恒手中的筷子早已停下了,面无表情的听着他讲话,听完后微微挑着唇角,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道:“是吗。” 邢朗在他苍白的脸上端详了两眼,又道:“不过你的档案中没有提到你家人的死因,介意我问吗?” 魏恒冷的像冰似的眸子抬起来,看着他,眼神中的拒绝和戒备系数外露,冷冷道:“为什么想知道?” 邢朗手上动作停下了,慢悠悠的露出一点笑容,笑的有些无奈:“别急,你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 魏恒冷冷的,毫不客气的一口拒绝:“不好意思,我不想说。” 邢朗点点头,不再问什么,摘掉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把剥好的一盘虾肉推到他面前:“吃吧,你刚才不是想吃虾吗。” 魏恒愣了一下,眼中敷满的冰霜似有消解的迹象。 刚才他只是多看了这盘虾一眼,提着筷子在盘子上方犹豫了片刻,最终因为吃虾还要剥壳而放弃这道菜。没想到邢朗注意到了他的那个小动作,帮他剥去了虾壳。 邢朗埋头吃面,俨然不觉魏恒盯着他看了许久。 分明很抗拒这个话题,也严词厉色的拒绝讨论这个话题,但是魏恒却在邢朗撤销对话之后忽然说:“你还记得祝玲吗?” 邢朗本以为按照魏恒的性子,至少在今天散去之前都不会搭理他,没想到魏恒主动又挑起话头。 “记得。” 邢朗道。 他不仅记得,他还记得祝玲见到魏恒的那一幕,至今是个迷。 魏恒夹了几个虾,没有吃,而是放进碗里,直到在碗里铺了薄薄的一层,才垂着眸子低声道:“我的母亲,和她很像。” 短短几个字,其中包含的蕴意却是无穷的。 邢朗想起祝玲在审讯室说出‘我必须杀了他,否则我就会自杀’的那一幕。那个女人温柔,美丽,又多情。却亲手杀死了她所有的家人,其中的原因,任何学术高深的犯罪学家和心理学家都无法定论。 魏恒说他的母亲和祝玲相像,难道是这两个女人的经历,和最后做出的抉择相同吗? 看着魏恒颔首低眉,静静的拨弄着面条的样子,邢朗又想起祝玲那句‘不然我就会像那个女人一样’,祝玲口中的‘那个女人’又是谁? 难道,是魏恒的母亲? 魏恒没有抬头,他知道邢朗此时一定在牢牢的盯着他,用那双深的像海一样的眸子盯着他,企图看透他的灵魂。 魏恒吃了一个虾,然后看着邢朗轻轻一笑,说:“到此为止,别问了。” 如他所愿,邢朗没有继续这个话题,更没有追问,只掂起茶壶给他的杯子填满水:“我想知道,你是不信任我,还是不信任所有人?” 魏恒很认真的想了想,反问邢朗:“你说的是什么样的‘信任’?” 邢朗看他一眼,把一盘回锅肉拉到面前,在酱汁里挑着辣椒,又把问题抛了回去:“上次跟你聊过,你说你有男朋友。” 魏恒迟疑了片刻,点头。 邢朗轻笑:“你也不信任你男朋友?” 和他聊‘男朋友’,魏恒觉得怪异又不自在,尽管这场谈话中,‘男朋友’不是重点也不是侧重点。 魏恒绕过这个问题,回答他最初提出的问题:“如果你说的是把身心都交付出去的那种‘信任’,没错,我不信任任何人。” 邢朗漫不经心似的点点头,又问:“那我呢?你信任我吗?”说着笑一了笑:“不是把身心都交付出去的那种信任。” 这只是一个普通的问题,但是魏恒却觉得尤其难回答,他看着邢朗考虑了很久,才道:“信。” 邢朗看着他:“信我什么?” 魏恒忽然觉得自己顶不住他的目光,于是偏头看向别处:“你是一个优秀领导者。” 邢朗皱了皱眉,像是对他的答复不太满意,但哪里不满意,又一时琢磨不透,只潦草的点了点头:“今天晚上不用你留守,吃完饭回去休息吧。这边有消息我会通知你。” 走出饭馆已经是深夜,邢朗提着几个打包好的饭盒站在路边垃圾桶旁抽烟。魏恒站在他不远处,在车流繁忙的公路上拦出租车。 很快,一辆空车停在路边,魏恒秉持着一贯不与人道别的性子,朝出租车走过去。 在他握着门把手打开车门,正欲弯腰上车的时候,忽然听到邢朗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魏恒。” 他一贯称自己为魏老师,从未直呼姓名。魏恒愣了一下才回头看他。 邢朗吐出一口浓白色的烟雾,烟雾在深秋的夜里迅速被冷风稀释,他隔着眼前的薄雾看了魏恒片刻,说:“你不能谁都不信,不然你孤立无援。” 这个话题今晚延伸的够深了,魏恒不想再和他纠缠,沉默着准备上车。 邢朗扬声道:“考虑考虑我吧。” 魏恒的背影一僵,回头看着邢朗,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邢朗端详他两眼,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我挺喜欢你。” 出租车载着他在街火阑珊中蹿行,魏恒坐在后座,通过车窗看着窗外转瞬即逝的街景。他从来没有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沿途的景致,今天晚上一看才发现,原来芜津挺美的。 很快,出租车把他送到小区门口,魏恒下车走进小区。 他刚出电梯就看到507房门前坐着一个男人,楼道里飘蹿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走近一看,魏恒立刻皱起了眉。 是佟野。 佟野坐在他家门口,靠着墙正在睡觉,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魏恒站在他旁边,居高临下的看了他两眼,然后拿出钥匙打开房门,视若无睹的进了门,‘哐当’一声又把门关上。 半分钟后,房门又被打开,魏恒脱了外套,上身只剩一件衬衫,蹲下身推了一下佟野的肩膀。 佟野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看到了面若冰霜的魏恒,咧嘴笑道:“魏老师,你,你回来了。” 魏恒面无表情道:“回去。” 佟野像个孩子似的耍赖:“我不,我是来找你的,我不回去。” 魏恒索性不再管他,站起身又要进门,忽闻对面房门开了,满头白发的老奶奶探出身子对他说:“小魏啊,这个小伙子等你好久了。” 魏恒对老人笑笑,又看了一眼佟野,只能在老人的注视下提起佟野的领子把他拎到房里。 佟野被扔进客厅,茫然的转了一个圈,主动找到沙发爬了上去,哼唷一声:“我好想你啊魏老师。” 魏恒冷着脸到厨房泡了一杯浓茶,走到客厅看着他,也不管他听到听不到,听懂听不懂,道:“明天早上天一亮,你就回去。” 佟野抓着他的手腕,眼神明亮又迷茫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眼眶渐渐的涌上一层湿意,低声说:“我好像,真,真的挺,挺喜欢你。” 诸如此类‘告白’的话,真的假的,魏恒不知听了多少,但是在听到佟野如此说后,魏恒的眼神迅速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用力掰开他的手,迅速离开了客厅。 佟野着实醉了,没一会儿就睡的不省人事,连魏恒往他身上扔了一条毯子都没察觉。 魏恒简单冲了个澡,关掉客厅的灯抹黑进了卧室,把卧室门反锁,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就沉沉睡了过去。 《人间失守》正文 第53章 人间四劫【29】 第二天,魏恒被客厅闹了贼似的小动静吵醒。他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懵了一会儿,然后卷着被子翻了个身继续睡。 真闹贼他也不怕,这破房子里最值钱的就是他那只高贵冷艳的鹦鹉,其次是他身上的两颗肾。而且他清楚外面的动静不是闹贼,八成是昨天被他捡回家的佟野醒了。 其实客厅里的人已经刻意压低了说话的声音,但是这该死的破房子一点都不隔音,那窃窃私语般的动静还是不可避免的传到他耳边。 魏恒闭着眼睛,自己跟自己闹了一会儿起床气,等到情绪平复的差不多了才掀开被子下床。他先拉开卧室窗帘,让窗外的阳光透进来,然后拉紧了睡袍带子,打开卧室房门走了出去。 看到客厅里的情形,魏恒脚步一顿,忍不住皱眉。 佟野昨晚被他从门外捡了回来,所以佟野出现在客厅里并不稀奇,稀奇的和佟野坐在沙发上聊天的邢朗。 见到邢朗,魏恒下意识的抬起手腕想看时间,但是手表还没来得及戴,他只能看了看电视背景墙上的挂钟;早上七点二十三分,这个时间邢朗为什么会出现在他家里? 邢朗本来正和佟野闲聊,听到卧室门被打开,两人不约而同的回头看向卧室,结果就看到魏恒穿着一件黑色的睡袍出来了。 虽然魏恒把睡袍拉的紧,但是挡不住领子开的低,露出了大片的胸膛和两道完整的锁骨。魏恒肤色本来就白,穿黑色更显的白,此时魏恒的头发也散着,曲卷的长发略显凌乱的垂在颈窝,发丝后隐着一双慵懒又冷漠的眼睛。 看到魏恒的时候,邢朗的目光迅速的颤动了一下,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手里的杯子,忽然就觉得自己这趟来的挺值当,也不枉他赶了个大早买早餐又特意给魏恒送过来。 魏恒拖在眼角的一道冷光在邢朗和佟野身上扫过,谁都没理,把客厅里的两个人当做空气,视若无睹的走向洗手间。 佟野见状,对邢朗说:“你坐一会儿,邢队长。” 听这话,佟野俨然以主人自居了。邢朗斜他一眼,假惺惺的笑道:“你忙,佟先生。” 随后,他看到佟野像一条大尾巴似的跟在魏恒身后,靠在洗手间门口不知道在跟魏恒说什么。从他的角度看过去,他只能看到魏恒在洗脸,魏恒洗完脸又洗了条毛巾擦脖子和胸口,还把睡袍领口往下扯的更低了一些,领子几乎滑下了肩膀。其中风光,估计站的近的佟野看的比他更清楚。 邢朗看不下去了,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的花架旁,逗那只死气沉沉的鹦鹉。 没一会儿,魏恒从洗手间出来了,扫一眼正在逗鸟的邢朗,又进了卧室。 佟野兴高采烈的走到邢朗身边,乐的像吃了一嘴蜂蜜屎,不无炫耀道:“他答应晚上跟我吃饭了。” 邢朗勾着鹦鹉的鸟嘴:“哦,是吗。”说着把手指从鸟笼里收回来,随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然后抱着胳膊转向佟野笑道:“一点经验之谈,听不听?” “什么经验之谈?” 邢朗故作神秘的往卧室方向示意了一眼,露出秘而不宣的笑容。 佟野看了看卧室房门,心里隐约觉得不太对:“你……你说说。” 邢朗便说:“你别看他长得偏南方,其实他喜欢吃北方菜。他爱吃辣,口味重。出去吃饭别让他点菜,他这人很懒,懒的出奇,点个菜都嫌麻烦。而且也别问他的口味,你问了,他肯定会说‘都可以’,这是他很奇怪的地方,在不熟的人面前从来不提要求,就算是最简单最容易做到的要求他也不会提。还有,他喜欢吃海鲜,尤其喜欢吃虾,但是他懒得剥,所以通常不会点,如果你有心,就给他剥盘虾。做到以上几点,你基本就把他哄开心了。” 佟野听的一愣一愣的,直到邢朗说完了,他还盯着邢朗,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儿。 “邢队长,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状似无意般,佟野笑着问。 邢朗笑了笑,不答话,给他留足了悬念,和自由发挥想象力的空间。 此时佟野的手机响了,一道娇滴滴的女声叫他佟总,问他什么时候去公司,什么什么总已经在办公室等了他十几分钟。 于是佟野走到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像魏恒道别,魏恒在里面懒洋洋的应了声再见。 “那我晚上给你打电话。” 佟野留下这句话,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走了以后,邢朗接着逗鹦鹉。 没一会儿,魏恒换了一身衣服,拉开卧室门,系着衬衫扣子走出来,站在客厅看着邢朗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邢朗抬手指了指厨房流离台上的一兜春卷豆浆等物:“来给你送早餐,没想到开门的是佟野。佟先生很好客,请我进来坐坐。”说着回头冲他一笑:“我就进来坐了坐。” 魏恒看了一眼厨台上的早餐,秉着吃人嘴短的待客精神,才没有催他离开。 他走到厨房拿出几只盘子和碗,把点心捡到盘子里,一抬眼看到邢朗还在捅鹦鹉的翅膀,淡淡的提醒道:“它咬人。” 话音刚落,邢朗就‘嘶’了一声,连忙缩回手指,指腹已经冒出了血珠。 他从裤子口袋里随便拿了一张纸巾缠住手指,走到餐桌前坐下,问魏恒:“有名字吗?” 魏恒拉开椅子坐在他正对面,喝了一口豆浆,反问:“什么名字?” 邢朗晃了晃自己光荣负伤的手指:“你的鸟,有名字吗?” 果不其然,魏恒道:“没有。” 邢朗回头看了一眼死气沉沉的鹦鹉,摸着下巴煞有其事道:“那我起一个。” 魏恒看他一眼,没接话。 邢朗全然不在乎他的冷淡,一脸认真的想了想,打了个响指,道:“富贵儿。” 魏恒夹起的春卷啪嚓一声又摔回盘子里,他看了看邢朗,貌似想反驳他,但是觉得没有必要,于是装作没听到,继续吃饭。 邢朗还不知道他取的名字被魏恒不动声色的讨厌了,冲着鹦鹉叫了两声富贵儿,末了掉头对魏恒解释道:“我养过一条狗叫富贵儿,夭折了。这名字挺好,就给你的鸟吧,聚财。” 魏恒抬起头,敷衍的冲他笑了笑,依旧没理他。 邢朗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会儿,掏出烟盒问:“介意我抽烟吗?” “把窗户打开。” 邢朗依言去开窗,回到魏恒对面坐好,掀开打火机盖子点着烟,看着魏恒那张颇为下饭的脸抽了半根烟,冷不丁的问:“为什么养鹦鹉?” 魏恒把垂到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言简意赅道:“寿命长。” 刚挽到耳后的头发转眼又掉了下来,魏恒放下筷子,用手指简单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把头发拢到颈后,扯起手腕上的皮筋儿随便的绑了两圈。 邢朗看着他扎头发的那一幕,忽然在大男人扎头发的动作上看到了一种叫做‘性感’的东西。本来他以为‘性感’是女人的专利,但是现在他却在魏恒身上看到了。 烟灰没有及时掸断,啪嗒一声掉在了餐桌上,邢朗后知后觉的发现烟灰弄脏了桌子,他赶在魏恒皱眉头之前用纸巾擦掉烟灰,打趣似的笑了一笑,说:“人的寿命更长。” 魏恒吃饱了,有了力气跟他抬杠,把筷子往桌上一放,抬起头注视着他,也笑:“那得分人了。” 邢朗觉得魏恒不能笑,笑起来晃眼睛。 他捏着烟嘴儿在手指里用力磨了两圈,忽然离座朝魏恒走过去,把夹在左手指间的香烟塞到嘴里咬着,斜坐在餐桌上,摊开左手放在魏恒眼前,道:“看看。” 魏恒纳闷:“看什么。” 邢朗笑道:“看我的生命线。” 只这一句,魏恒就知道此人又在开这种没营养也没意义的无聊玩笑。 邢朗看着他的脸,继续说:“我小时候碰见一个云游的和尚,和尚给我看过手相,说我命格旺,寿命长,只要不是自己想不开找死,活到九十九没问题。” 魏恒对他的胡言乱语没兴趣,用力拨开他的手,开始收拾桌子上吃剩的早餐。 邢朗偏偏还往他面前凑,又道:“我不比那小东西能活?” 魏恒眼皮一抬,冷冷一笑:“你和它不是一个物种,有什么好比的?” “那就在同一个物种范围内比一比。” 邢朗手撑着桌面,弯腰向他逼近,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看着他笑问:“那你觉得,我和你男朋友比,谁更长寿?” 魏恒手上动作一顿,默了一瞬,然后放下手里的盘子,抬眼看着他:“什么?” 邢朗伏在他耳边,道:“踹了他,跟我好吧。老和尚给我开过光,我肯定比他活的久。” 魏恒当即就要起身离开,但是肩膀却被邢朗及时的按住。 邢朗看出了他的意图,按着他的肩膀阻止他逃跑,像是舞台剧上的演员般做出款款情深的模样,微微笑道:“你养寿命长的鹦鹉不就是为了能够拥有它的时间长一些,和它分开的时间迟一些吗?我比鹦鹉活的时间更长,或许也比你活的更长,只要我活着,我生命中所有的时间全都属于你,不会离开你,更不会背叛你。直到我死了,我也会把你揣在心里下黄泉,你永远都活在我心里。” 邢朗每说一句话,魏恒就打一个冷颤,等到邢朗这番话说完,魏恒已经像是被冻僵了似的坐在椅子上,紧紧的攥着拳头,全身都在颤抖。 他缓缓抬起眸子,狠狠的瞪着邢朗,眼睛里像是压抑了极大的怒火:“我警告你,邢朗,不要再跟我开这种玩笑。” 本来,邢朗确实在和他开玩笑,他刚才想起了他在两年前看过的唯一一场三流舞台剧,和演员口中念出的矫情的台词。于是就结合此时的环境氛围背诵了出来。 此时看着魏恒那双愤怒又冰冷的眼睛,邢朗有些意外。 他不止一次和魏恒开过这种玩笑,最终的结果均是二人一笑了之。但是这次却有些不一样,这一次,魏恒被他激怒了。准确来说,魏恒被他过于真挚的玩笑话激怒了,也就是说,他刚才说的每句话都被魏恒慎重对待。 因为明知对方在‘撒谎’,所以魏恒愤怒了。 邢朗有些后悔,不是后悔一时嘴贱和魏恒开这种玩笑,而是后悔刚才为什么没有显的更真诚一些,或许他足够真诚,魏恒就不会认为他在说谎。 忽然之间,邢朗好像幡然醒悟了似的怔了片刻,随后好像更为迷惑不解。 就在刚才,他发现他已经无法辨别自己刚才说的话那句是真,那句是假。他刚才似乎把自己代入了那个舞台上念咏台词的演员,所以他才能一字不落的想起那段他早已遗忘的蹩脚的台词。 但是此时此刻,无论是真诚还是谎言,全都被他和魏恒当做了玩笑话。 《人间失守》正文 第54章 人间四劫【30】 小区停车场,邢朗紧走几步打开副驾驶车门,握着门把对着魏恒笑。 魏恒看都不看他,径直朝后座走过去,刚打开车门就听邢朗说:“后面还没来得及清理,坐到前面吧。” 昨天邢朗把何秀霞母子放在后座,此时座椅上零星分布着斑斑血迹,的确不能坐人。 魏恒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转头冲着窗外,脸色比车外萧条肃杀的秋风还冷。 邢朗把车开出小区汇入公路上的车流中,他一边开车,一边频频侧目看向魏恒,都快把眼睛看成斜眼了,魏恒都没有往他这边看一眼。 “咳。” 邢朗握拳抵在唇边低咳了两声,道:“吕志新暂时被收押了,现在在预审科。” 魏恒低低的,冷冷的,漠不关心似的‘嗯’了一声。 邢朗看一眼他的后脑勺,正要再跟他聊聊案子,就听到他手机响了。 魏恒掏出手机看了看,声调缓和了一些:“秦主任。” 电话是秦放打来的,魏恒没有像往常一样打开免提和邢朗一起听,他独自听完了秦放转述的关于梁珊珊的尸检结果。 因为对方是魏恒,所以秦放并不担心自己的专业术语会被对方听不懂,只简明扼要的复述了梁珊珊的伤口鉴定结果。魏恒心里已然发觉了隐藏在梁珊珊尸检报告中的疑点。 “……两次?” 魏恒皱着眉,反问。 秦放道:“我把解剖图给你发过去。” 秦放挂了电话,很快把两张照片发到了魏恒的手机上。魏恒打开图片放大了仔细看,的确发现了秦放所说的问题。梁珊珊前颈部的肌肉和皮下组织挫伤的确呈大面积分散,和白晓竹的伤痕很不相同。 可是当梁珊珊被杀死后,谁会如此痛恨她,连一个少女的尸体都不肯放过? 目前他们找到的嫌疑人只有陈雨和吕志新,他们两人之中谁都没有理由虐待梁珊珊的尸体,难道还有第三个人吗? 魏恒觉得头疼。 邢朗知道他在为什么事烦心,他昨天晚上已经看过梁珊珊的尸检报告,知晓了其中的一个疑点。但是他不像魏恒这么‘自虐’,魏恒习惯于用脑,无论什么线索都竭尽所能的去分析,从不喜欢借用外物。但是邢朗用的手段比他丰富的多,魏恒一直在死者身上寻找答案,而他更善于让嫌疑人开口说话。 “想那么多没用。” 邢朗道:“吕志新和陈雨都在咱们的控制中,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亲口说出真相,抵得上你在这里闷头想破脑袋。” 他说的不错,两个嫌疑人都在严密的监控之中,真相就存在于他们之间,无论是吕志新的供认,还是陈雨在梁珊珊身上留下的罪状,警方都找到了能把他们定罪的证据。 但是魏恒却始终有个疑虑,就在刚才秦放告诉他梁珊珊的尸检结果中,他发现这层疑虑或许是笼罩在梁珊珊被杀案上的最后一层迷雾。 陈雨和吕志新,究竟是谁,应该对梁珊珊的死亡负责? 邢朗把车停在医院停车场,还没熄火就见魏恒已经先他一步下车,独自一人往医院大门走了过去。 邢朗在心里叹了声气,小跑几步走在他斜后方,和他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 何秀霞和陈雨在凌晨四点钟转入普通病房,这对母子很幸运,倘若邢朗再晚五分钟发现他们,此时何秀霞和陈雨应当躺在医院太平间。 陆明宇坐在走廊长椅上,闭着眼睛抱着胳膊在养神,一脸的疲惫。 听到有人在逼近,陆明宇睁开眼睛站了起来:“邢队,魏老……” 一句‘魏老师’没叫出来,陆明宇就说不下去了,因为魏恒的脸实在太臭,脸上写着两行大字‘心情不好,人畜勿近’。 陆明宇孤疑的去看魏恒身后的邢朗,邢朗冲他摇了摇手。 魏恒没有看到来自身后的小动作,潦草的对陆明宇点点头,然后推开病房门走入病房。 邢朗刚要跟进去,就见病房门呼嗵一声关上了,险些撞到他鼻子。 邢朗看着紧闭的房门无语了片刻,瞥见陆明宇正一脸探究的看着他,便抬手指了指房门,没滋没味的笑了一声:“脾气挺大。” 话音刚落,房门从里面被打开了,魏恒站在门口,冷着脸说:“你审。” 魏老师擅长动脑子,动嘴皮子这种活仅限于跟人抬杠,正儿八经询问嫌疑人,他十分有自知之明的认为自己不能胜任。 邢朗看他一眼,拿走他手里的文件,走进病房。 何秀霞已经醒了,此时正坐在陈雨的病床前,面容呆滞握着儿子的左手,看着儿子那张缠满纱布的脸,石化了似的一动不动。 她脸上横着严重的淤青和红肿,额头被刀割了一道五厘米长的伤口,此时已经缝针包扎。她瘦小的身体裹在肥大的病号服里,清凌凌的像一副骨头架子。 而陈雨则比她严重的多,从陈雨被包裹的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就可以想见,这个人在昨晚遭受了多了残酷的‘刑罚’。 邢朗掀开床尾的被褥,拿出一份病例粗略的看了一遍。 陈雨脸上多处贯通伤,外伤口和内伤口的长度加起来竟有二十几公分,光缝针就封了几十针。简言之,陈雨的脸几乎被割成了一块块破碎的拼图,即使送医及时,未来也很有可能二次溃烂。 此时陈雨藏在纱布后的,是一张面目全非的脸。 邢朗走到陈雨病床前,站在何秀霞旁边,一言不发的看了她片刻,然后把手中的文件递给了何秀霞。 随着邢朗的靠进,何秀霞浑身一哆嗦,猛然被惊醒了似的缩着肩膀一脸惊恐的抬起头,看着邢朗的脸仔细辨认了几秒钟,当她看清楚邢朗的脸后,紧绷的眼神中略显松动,像是卸下了一二分对警察的防备。 然后,她低头看着邢朗递到她眼下的文件,仿佛预感到了什么似的,手指颤抖着接了过去。 这是她第一次看NDA鉴定报告,大篇术语她都看不懂,但是她认得最后一行字‘系属嫌疑人陈雨’。 像是堵在心里的情绪终于得以宣泄,何秀霞扔下那张薄薄的纸,趴在病床边放声痛哭,哭声绝望又激烈,让人不免怀疑这声音究竟是不是从她单薄的身体里发出来的。 魏恒远远的站在窗边,打开窗户,让窗外干燥寒冷的秋风吹进来,也带走了何秀霞的悲鸣。 邢朗容她哭了一会儿,两分钟后,他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和魏恒十分短暂的交汇了一个眼神。然后,他把何秀霞从地上搀扶起来,让她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递给她几张纸巾。 痛哭过后,何秀霞逐渐变得冷静,她把脸上的眼泪抹净,低垂着苍白无神的脸,眼睛里没有丝毫生气。她已经不再悲伤,只剩下绝望。就算此时有人挥刀砍断她的脖子,她也不会挣扎和反抗。 邢朗在她脸上看到了狱中饱受折磨的犯人,求死般的神光。 或许是陈雨罪证确凿,所以她也无心生还。但是这种情绪并不是邢朗想要的,他见过太多绝望的犯人,也见过很多背着多重罪状赴死的犯人。 一个人如果对生命失去希望,那么必定伴随着对掠夺他们生还希望的执法者的怨恨。这种破釜沉舟式的怨恨很可怕,他们宁愿带着满身的罪状去死,也不愿意向执法机关坦白自己的罪行。他们会用自己的死亡掩藏罪恶的真相,让探求真相的人永远迷失。 邢朗审讯过许多犯人,也拿下了许多人必死的口供,但是他的初衷从来都不是‘杀人’,而是为了给那些死于非命的受害者一个清清白白的交代。 那些人当然该死,但是他们必须死的有前因,有后果。必须死于真相大白,否则他们死的没有丝毫意义。 邢朗把被她扔在地上的一页纸捡起来,丝毫没有怜悯和同情的再次展示足以让这个女人悲恸的源头。 “看到了吗?这是DNA鉴定报告,梁珊珊的指甲里有陈雨的皮肤组织,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邢朗把那页至扔到依旧在沉睡的陈雨身上,对何秀霞说:“意味着你儿子是个杀人犯。”他看着何秀霞轻轻的笑了笑,笑容虽轻,但却没有丝毫善意,道:“他死定了。” 旁听的魏恒忍不住在心里诧异,何秀霞的情绪已经很低落,低落到求生的意识都非常淡泊,他不知道邢朗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为她的悲伤下一剂猛药,邢朗在耍什么手段? 果不其然,何秀霞似乎已经陷入淤泥中的思维,被邢朗这句话所搅动,她吃力的抬起漫着一层惊怒之色的眸子,怨恨的看着诅咒她儿子的警察。 邢朗像是对她的反应非常满意,翘起唇角微微一笑,又道:“你想说什么?说你儿子脑子有毛病,不负刑事责任?” 被他言中,何秀霞眼神中闪过一丝慌乱,目光剧烈颤动。 邢朗嘴角的笑意逐渐变得冷漠,残忍:“别天真了,找个律师问一问,翻一翻刑法,看那条法律保护脑瘫患者杀人犯?得了这种病考上大学的都大有人在,你儿子凭什么因为智力低下就能逃脱杀人的罪责。他又不是神经病。”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何秀霞,用佯装无意的口吻说出来。 听到这儿,魏恒才知道他用的什么手段。邢朗在‘诱供’。 何秀霞的眼睛里霎时闪过一道异彩,好似绝处逢生般,身体里被灌入了全新的生命力。 “他,他他脑子不清楚。” 她指着自己的脑袋,几乎以祈求的目光看着邢朗。 邢朗笑了笑,言语轻快:“是吗?谁能证明?” 何秀霞一愣,被问住了似的,眼睛里的光芒逐渐消失。 在那求救的信号消失之前,邢朗忽然倾身靠近她,压低了声音,故作诡秘道:“我能证明。” 何秀霞猛地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邢朗默默的沉了一口气,道:“你清楚法院起诉嫌疑人的流程吗?不清楚?那我告诉你。一个嫌疑人是否有罪,其实不由法院判定,而是由预审决定。还不明白?那我说的更直白一些,我抓的人,我负责审讯,负责拿下口供,负责移交法庭。从陈雨被捕到被判刑,全程由我负责。至于陈雨是被判死刑,死缓,还是蹲大牢,全由我交到政法科的‘证据’决定。” 邢朗压低了声音,看着何秀霞那双惊疑不定的眼睛歇了一口气,接着说:“也就是说,陈雨的罪行是轻是重,他该死还是该活,其中很大一部分,由我说了算。”说着,他挑眉一笑:“懂了吗?” 何秀霞脸部的肌肉抖动着,看似想和他说些什么,却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邢朗皱了皱眉,失去了耐心似的,又道:“还不懂?我的意思是陈雨有没有精神病,是否在无意识下犯罪杀人,是否需要为他的行为负法律责任,你说了不算,医生说了也不算,只有我说了算。有时间翻一翻刑法第十八条,特殊人员的刑事责任能力划分条件,陈雨到底是不是在无法控制自己的行为前提下出手杀人,取决于我对他的审讯,和呈交法院的供词。当然了,如果陈雨上法庭的时候有一名全程参与侦查工作的警察愿意出庭作证,那我可以很明确的告诉你,陈雨多半就死不了。” 他虽然没有把这些话全都刨开了晾在台面上,不过暗示到如此明显的程度,已经足以让何秀霞明白他的意思。 何秀霞怔怔的看他半晌,不知是忧是喜的咧开嘴,不敢置信的问:“你,你能出庭作证吗?” 邢朗笑的有些恶劣,像是在拿她打趣:“给谁作证?被告还是原告?证明陈雨属于不用负刑事责任范畴,还是需要负刑事责任?” 何秀霞涨红了脸,羞恼的瞪着他。 邢朗轻飘飘的看她一眼,把放在陈雨身上的一页报告又拿起来,看着纸面照本宣科似的道:“这么跟你说吧,何女士。我是警察,我的工作是抓到犯人,拿下口供,把他们顺利移交法庭。至于那些法庭如何裁决他们,我并不关心,我只想把在我职责以内的事做好。但是现在很棘手啊,有些事我们心照不宣,你我都很清楚,死在陈雨手上的女孩儿不止一个,梁珊珊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还有郭雨薇和白晓竹。现在你可以想象一下,假如陈雨上了法庭,三个女孩儿的家属联合把他告死的机率有多大?我很负责的告诉你,很大。受害者的家属想为孩子报仇的心,和你想保护自己儿子的心是一样的,你会为了自己的儿子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对吗?巧了,他们也会为了给自己的孩子报仇不惜任何代价。” 邢朗慢悠悠的把一页纸折了起来,折成一个小小的正方形,装进外套右侧的口袋,紧贴心脏的位置,抬头冲着何秀霞冷然一笑:“无论陈雨身上背着一条人命还是三条,只要他上了法庭,上到法官,下到陪审,还有听众和媒体,都会用三条人命的罪行去审判他。也就是说,法律会在陈雨能够承担刑事责任的前提下,给他最残酷的惩罚。比如说,判死刑。” 死刑这两个字让何秀霞的瞳孔为之一震,仿佛瞬间跌入了深渊,脸上弥漫着绝望,但是她依旧用祈求的目光看着邢朗:“但是,但是你刚才说,你可以,可以……” 何秀霞说不下去了,她忽然发现,这个警察是多么的狡猾,他是多么的善于玩弄语言游戏,他给足了她希望,却不包含任何承若。 邢朗摊开手,佯装疑惑:“我可以什么?哦,你是说‘出庭作证’?” 何秀霞慌忙点头。 邢朗看着她,眼睛里有黑雾在翻滚,似乎预备着将他面前的女人吞噬,他说“只要你配合我,我就可以。” “配,配合你什么?” “还是刚才那句话,我要真相,只要你把全部的真相都说出来,我就‘可以’。我不在乎陈雨是否被判死刑,我可以让他去死,也可以让他继续活着。这全都取决你是否肯和我做这笔交易。” “什么交易?” 邢朗忽然离了椅背,身体前倾弯下腰,手肘撑在双腿膝盖,用一双漆黑无边的眼睛看着何秀霞:“你有真相,我有你儿子的命,这就是交易。” 窗户早已被魏恒打开,秋风源源不断的从窗口吹进来,不向阳的病房内沉浮着厚重的寒冷气流。直到此时何秀霞才感觉到寒冷似的,抱着胳膊,闪烁不定的眼睛低低的垂下:“你想知道什么?” “我要你承认,是陈雨杀死了郭雨薇和白晓竹。还有,说出昨晚伤害你和陈雨的人是谁?” 终于,邢朗向她抛出了带着尖刺的橄榄枝,何秀霞倘若接住,必定会伤的血肉模糊。 何秀霞抱着胳膊,像是在风中打摆子的枯叶般不停的颤抖:“只要我说了,你就帮我儿子作证,让他可以不负刑事责任吗?” “至少,他不会死。” 何秀霞用她枯瘦的手掌紧紧的握住陈雨的手,咬着嘴唇,陷入异常艰巨的抉择当中。 终于,她迟疑着开口了:“我不知道他是谁。” 邢朗飞快的和魏恒对视一眼,注视着何秀霞说:“我在和你合作,何女士,你必须对我说实话。” 何秀霞摇头,眼泪扑簌落下:“我真的不知道他是谁,他带着帽子和口罩。我只知道他长得很高,是个很年轻的男人,声音,声音很好听。” 像是想起了什么,何秀霞神色一变,声音越来越低:“他很有力气,他在我脸上打了一拳,我就昏过去了,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儿子已经被他打的满脸是血。” 何秀霞的声音越来越颤抖,悲愤的泪水流的汹涌:“他用刀割我儿子的脸,那是刀啊,怎么能往脸上割呢!他就像个魔鬼,一直在折磨我们,不断的用刀割我们的身体,说要亲眼看着我们的血流光!但是他没有杀了我们,他说他还会再来。他走了以后,我疼的浑身都没有力气,我儿子早就昏过去了,他的血流了一地,一个人怎么能流那么多血?肯定会死啊!如果我儿子死了,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邢朗不禁再次和魏恒对视一眼,然后问道:“是你打开了煤气?” “是,是我,我也不想死,但是那个时候我感觉我活不下去了。所有人希望我们去死,他们都恨我们。但是我的儿子也可怜啊,他根本不明白他在做什么。如果那些人肯对我儿子友好一点,如果雨薇的父母肯让雨薇继续和我儿子做朋友,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何秀霞忽然怔了怔,疯狂又愤怒的神色如同退潮般泄去,目光凌乱的洒在空气中,眼神中逐渐涌现愧疚和懊悔:“雨薇是唯一一个愿意接近小雨的人,小雨把她当做妹妹一样对待。直到雨薇的父母不准小雨再接近她,小雨才做那些事。小雨有错,难道那些瞧不起他,孤立他,把他当做怪物的人就没有错吗!” 或许换了别人会被何秀霞的质问所打动,但是邢朗没有,在旁观看的魏恒也没有。 他们都不是滥用同情的烂好人,他们心里自由一番甄别罪恶与无辜的法则。而受到歧视,并不是一个人终于人性,始于兽性的理由。 或许陈雨可怜,但是和那些已经死去的女孩儿相比,她们更可怜。 这个世界的确冷漠,但是这份冷漠并非针对陈雨而言,那么陈雨凭什么把他受到的冷漠当做施暴与人的借口?仅仅因为他是弱势群体吗?那这套逻辑未免太过强盗。 邢朗很想告诉何秀霞,他们的确没有错,有错的是陈雨。而做错事的人,找任何原因,任何借口都无法填补他犯的错。 从受害者身上找原因,这可真操蛋。 虽然他不认同何秀霞的说法,但是他没有反驳,因为他必须利用何秀霞此时卸下的防备,继续这场谈话。 “郭雨薇在哪?” 就这样猝不及防的,邢朗问道。 何秀霞低下头,神色仓惶的躲避他的目光。 邢朗用一种冷酷无情,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你告诉我郭雨薇的下落,和昨天晚上你和你儿子受到袭击的原因。我就帮你把你刚才说的话,一字不落的在法庭上说出来。” “可是我,我不知道……” 邢朗皱眉,抬起腕表看了一眼时间,强硬的打断她:“我没有让你告诉我那个人的身份,我问的是他找你们的原因。” 何秀霞神经质的撕扯着她右手中指被撕裂的指甲,感觉不到疼痛似的,几乎把整个指甲盖截掉。 邢朗看了看她留着血的手指,看出她心里的某种坚持已经被击碎,便瞅准时机,沉声道:“还是说,那个人找你们的目的和我一样,也是为了郭雨薇?” 随后,邢朗看到何秀霞猛地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她面部受伤严重,但掩盖不住她脸上失去血色的惨白。 邢朗微不可查的挑起一侧唇角,黑黢黢的眼睛中像是点燃了两盏幽火。 果然,被他猜中了。 何秀霞的眼神再次陷入迷乱和疯狂,像是回忆起了某种可怕的情形。 邢朗忽然抓住她的肩膀,弯下腰盯着她的眼睛,声音低沉有力的像是被敲响的鼓面,“‘他’也在找郭雨薇,那‘他’是谁?找郭雨薇的原因是什么?让我想想,既然你说不出他的名字,那他肯定不是郭雨薇的家人,否则你会向警方寻求帮助。既然他不是郭雨薇的家人,那他为什么寻找郭雨薇?他找郭雨薇的目的是什么?解救她?他凭什么笃定郭雨薇还活着?既然郭雨薇没有存活的可能……” 说着,邢朗忽然噤声,利刃般的目光笔直的镶入在何秀霞的眼中,不放过她每一个细微的眼神变化。就在刚才,他捕捉到了何秀霞眼神中从未出现过的最深层的愧疚和恐惧。 邢朗眼睛一眯,恍然道:“哦……郭雨薇已经死了,那个人,是在找她的尸体。” ‘撕拉’一声,何秀霞的指甲盖被她生生的撕裂,露出大片生白色的皮肉。 何秀霞捂住脸,从单薄的胸膛里发出哀鸣般的哭声。 邢朗的双手从她颤抖的肩上收回,缓缓的沉了一口气,坐回椅子上,看着她,接着说:“这样一来就解释的清楚了,‘他’找的是郭雨薇的尸体,你当然不会说出郭雨薇的尸体在哪里。为了不使警方介入调查,你更不会在受到残害后报警,所以你才会选择带着你的儿子自杀。我说的对吗?何女士。” 何秀霞无话可说,用哭声应对着他的逼问。 邢朗忽然觉得口渴的厉害,但是他并不想喝这间病房里的水,只抿了抿干燥的下唇,又道:“你手中已经没有筹码了,何女士。和警方合作,说出郭雨薇尸体的下落,才是唯一的选择。” 一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何秀霞发出两声尖锐的怪笑,那笑声中有绝望,有无奈,还有浓浓的悔恨。 她抹掉脸上的眼泪,抬起头,目光空洞又僵直的看着陈雨还在沉睡的脸,徐徐说出两个字:“地下室。”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力气,发出的声音低不可闻。 邢朗没有听清,凑近她问:“什么?” 魏恒忽然朝他们走过去,对邢朗说:“她说的应该是宏兴超市的地下仓库。” 邢朗看他一眼,目光又移到何秀霞脸上,见她面如死灰没有反应,就知道魏恒说对了。 邢朗即刻要去宏兴超市,他刚起身身,袖子就被何秀霞拉住。 何秀霞的脸很平静,但她的眼神却异常的激荡,她看着邢朗说:“你要说话算话,你说你会出庭作证的。” “……我只是说,我会把你刚才说的话转述给法官,并没有答应你,我会帮陈雨作证。” 的确,这场谈话从头到尾,他只许一个承诺。 何秀霞目光一震,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向被他折成一个正方形,放在他左侧胸前口袋里的那份鉴定证书。 “你根本没打算帮我们,你也想让我儿子去死!你们都想害死他!” 邢朗推开她的手,扯了一下被她拽下肩膀的衣襟,看着何秀霞冷声道:“害死陈雨的到底是我还是你?你是他的母亲,是他的监护人,如果他杀害郭雨薇之后你没有包庇他,那个时候,法律或许会对他开恩。但是现在,他已经杀了三个人,郭雨薇,梁珊珊,还有白晓竹。这三条人命怎么就换不来你儿子一条人命?养虎为患的是你,纵容你儿子杀人的也是你。你根本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无论是对陈雨,还是对受害者家属而言,你都不是。” 何秀霞怔了许久,忽然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死死的拉住邢朗的袖子:“我不管!你说你会出庭作证!你说过的呀,你们警察不能说话不算数!” 此时此刻,邢朗暂时忽略了她‘帮凶’的身份,没有继续苛责这位愤怒又悲伤的母亲,再次推开她的手,一言不发的往门口走过去。 “你不能走,你不能走!” 何秀霞疯了似的扑过去抱住邢朗的腿,既是祈求,又在控诉。 邢朗喊了一声陆明宇,陆明宇即刻推门走进来,二话不说的蹲在地上搀扶何秀霞。 或许是病房里太过热闹,陈雨忽然醒了,他睁开肿胀布满血丝的双眼,就看到自己的母亲正跪在地上,嚎啕痛哭着。 一直以来就像团烂泥似的陈雨陡然间‘唔’了一声,即使满身伤痕也从病床上爬了起来,四肢并用爬到何秀霞身边,把母亲枯瘦的身体紧紧抱在怀里。 因为他的嘴巴被割烂,所以他不能说话,只用一双通红的双眼瞪着邢朗,喉咙里翻滚着不成形的调子。 邢朗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们,往后退了一步,对陆明宇说:“叫护士。” 陆明宇刚走出病房,病房里忽然响起披头士乐队的一首老歌。魏恒认得那首歌,是邢朗新换的铃声,邢朗的手机遭过几次重创,出了点问题,每次来电的铃声总是很低。为了不漏接电话,邢朗把手机铃声换成了最嘈杂的摇滚乐。 然而就在邢朗的手机响起的同时,发生了一件他们都意想不到的事。 音乐声一响,陈雨忽然怪叫一声,像是受了莫大惊吓似的钻进了何秀霞怀中。刚才他还像一个勇士一样保护母亲,此时听到音乐,反倒成了需要母亲保护的孩子。 何秀霞抱着陈雨的脑袋,捂住他的耳朵,喊道:“他不能听这种声音,你快把它关了!” 邢朗拿出正在响铃的手机按下拒接,正要走出病房时,胳膊忽然被魏恒紧紧握住。 他回头看向魏恒,见魏恒目光僵直的看着躲在何秀霞怀里的陈雨,魏恒的眼神像是被摔碎的镜子般,布满了被分割成碎片的波光。 忽然之间,魏恒什么都明白了。 梁珊珊生前饱受侵犯…… 吕志新为了隐藏罪行而把梁珊珊的尸体放入不见天日的水管道…… 尸检报告中那句‘前颈部肌肉挫伤,出点面积过大’…… 梁珊珊明明接了电话,吕伟昌却谎称那通电话没有打通…… 还有,陈雨惧怕一切分贝过高的噪音…… 邢朗看到魏恒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了句什么,他倾身过去问魏恒:“你说什么?” 魏恒站不稳似的紧紧抓着邢朗的胳膊,闭了闭眼,缓了一口气,道:“错了,杀死梁珊珊的凶手不是陈雨。” 邢朗目光骤暗,声音愈加低沉:“什么意思?” 魏恒缓缓睁开眼睛,意识似乎从身体中抽离,回到了梁珊珊被杀的那个晚上。 “九点三十五分,梁珊珊接到了吕伟昌打来的电话,手机铃声吓跑了正在对她施害的陈雨。她奄奄一息的拿出手机,向自己的姥爷求救。当时她还没有死,但是她的尸体却在后来出现在城西河床。” 魏恒再度握紧邢朗的手臂,寻找寄托似的,缓缓转头看着邢朗,双眼冷的像下了一层冰霜,道:“梁珊珊被吕志新发现的时候还没有死,是吕志新掐住了梁珊珊的脖子,把她杀死。” 黑夜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藏污纳垢的黑夜,目睹了发生在一名少女身上的全部罪恶。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人间”,我真想把你锁起来,带回家。 《人间失守》正文 第55章 人间四劫【31】 陆明宇带人去宏兴超市寻找郭雨薇的尸体,邢朗和魏恒又马不停蹄的离开医院赶往看守所。 在路上,邢朗给沈青岚打了一通电话,问道:“你在哪儿?” 沈青岚道:“还在看守所问讯室,我已经核实过吕志新的口供了,等他签字,马上就可以移交法制处。” 邢朗沉吟了片刻,道:“看住吕志新,我马上过去。” 他把车开的飞快,魏恒不得不紧紧握住车顶的扶手,才能确保自己不被甩出车外。 “你有多大把握?” 邢朗忽然问。 他并非不信任魏恒,只是目前找到的证据中只有陈雨的罪证,现在魏恒提出杀害梁珊珊的人不是陈雨而是吕志新。案情况又来了一次大反转,但是这次没有充足的物证做支撑,只是依靠魏恒的推测。 就算魏恒的推测属实,取证又是一大难题。 魏恒勉强压制住因晕车引起的生理不适,白着脸道:“不然呢?还有其他可能性吗?” 邢朗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又踩了一脚油门。 吉普车停在看守所大门外,邢朗跳下车无视上前搭话的执勤警察,大步流星的走向办公楼。 魏恒靠在车头缓了一会儿,等到头晕恶心的感觉消退一些才迈开步子朝看守所大门走过去,却被执勤的民警拉住。 “干什么的?” 警察问。 魏恒这才想起自己不是公安系统编内人员,没有邢朗领着,他还真进不去。但是邢朗把他忘了,这会儿连人影都寻不见。 魏恒指了指刚才邢朗消失的方向,煞白着脸没精打采道:“我和邢队长,我们是一起的。” 警察打量他两眼,并不打算通融:“那你在这儿等着吧。” 魏恒没办法,只好给沈青岚打了个电话。 不一会儿,沈青岚从楼里出来了,远远的朝这边喊了句什么,魏恒没听清,但执勤的民警却听清楚了,很快就给魏恒放行。 刚走进一楼大堂,魏恒就听到右边楼道里传来呼嗵一声摔东西的声音。 “吕志新在哪儿?” 魏恒问道。 沈青岚快步走在前方带路:“这边。” 魏恒跟在她身后走在一楼的楼道里,远远的看到前方一间办公室门口站着两个穿警服的男警察,两个男警察都一脸紧张的看着屋里,右手均搭在腰间警棍上,准备随时冲进去干预的模样。 “我没杀她!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刚走近办公室,魏恒就听到吕志新在里面如此吼道,紧接着邢朗又说了句什么,吕志新哀嚎一声,里面又传出掀桌子,砸椅子的声响。 魏恒正欲往里看,就见房门被‘呼嗵’一声关上了。 想必里面的情形一定不好看,沈青岚好言把站在门口的两个男警劝走,等楼道里安静了才终于得空问魏恒:“到底怎么了?” 魏恒靠着墙壁站定,歇了一口气才说:“吕志新是杀害梁珊珊的凶手。” 沈青岚心里一惊:“吕志新?不是陈雨吗?” 魏恒摇头,说话的声音很轻,却很笃定:“不,是吕志新。” 此时房门忽然被打开,邢朗开门走了出来,又反手把门关上。他阴沉着脸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几张零钱递给沈青岚:“买一杯珍珠奶茶,加冰,多放珍珠,要最粗的吸管。” 听他这么说,沈青岚就知道这杯奶茶将派上什么用场。她颇有微词的看了邢朗一眼,但邢朗的眼神透露出不容置喙,于是她无奈的拿着零钱走了。 但是魏恒还迷糊着,他想问问邢朗,吕志新撂了没有。话还没出口,就见邢朗转身进了隔壁的一间办公室,不一会又端着一杯水出来了。 邢朗端着水回到问询室,这次魏恒赶在他关门之前跟了进去。 问询室里的桌子椅子都被移了位,中间留出一片空地。吕志新缩在墙角,脸上和身上都没有明显的外伤,但他却一脸痛苦的捂着腹部。 邢朗蹲在他面前,把水杯递给他。 吕志新满脸惊恐的看着他,不敢接那杯水,更不敢喝。 邢朗掀开唇角冷冷的笑了一下,嗓音嘶哑又低沉:“喝吧,没下毒,你死在这儿,我还得负责任。” 吕志新依旧不敢喝。 邢朗忽然用力捏住他的两腮,把杯子里的水强灌进他嘴里。 吕志新还来不及反抗,一杯水已经被迫下肚了。好像吞下去的是毒,他捂着喉咙拼命的干呕,想把水吐出来,鼻涕和眼泪瞬间糊了一脸。 魏恒连忙走到邢朗身边,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过去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皱眉道:“盐水?” 邢朗站起身,脱掉外套扔到一边,不紧不慢的挽着衬衫袖子:“你以为呢?” 不多时,被灌了一大杯高浓度盐水的吕志新开始不停的咽口水,舔嘴唇,目光焦急的在房间里寻找一切可以止渴的东西。 刚才魏恒只是闻了闻空杯子,残留液体的苦味已经刺激了他的鼻腔,可见邢朗往水里放了多少盐。 吕志新被那杯盐水折磨的愈加干渴,像是被困在沙漠中的旅人般在没有水的房间里焦躁的转了一圈又一圈。 魏恒不知道邢朗使的什么手段,他把质询的目光投向邢朗,只见邢朗斜坐在桌边,掏出了烟盒正在点烟,对像是发了毒瘾似的吕志新视若无睹。 五分钟后,房门被推开,沈青岚拿着一大杯珍珠奶茶走了进来。 吕志新看到她手中的奶茶,眼睛里陡然发出亮光,饿虎扑食般冲过去把沈青岚手中的奶茶夺走,含着吸管大口大口的吮吸。 看着吕志新狼吞虎咽的模样,魏恒忽然就明白了邢朗的用意。 果然,当奶茶被喝了一半的时候,吕志新忽然停住,眼睛瞬间瞪大,手里的奶茶落在地上,米白色的浓稠液体混着大颗大颗的珍珠流的满地都是。 吕志新向邢朗投去求救的目光,喉咙里呜咽着破碎的调子,蹲在墙边拼命的抓挠自己的脖子。 他被珍珠呛住了气管。 邢朗慢悠悠的扑掉落在衬衫衣襟上的几颗烟灰,从桌边起身朝他走过去,垂眸看了看他写满求救信号的双眼,脚背勾着一张桌子的桌角把桌子拖到身前,然后抬脚踩在桌沿猛然用力将桌子推向吕志新。 吕志新后背抵着墙,前胸被桌沿顶住,前后夹击导致他更加呼吸不能。他的脸色霎时被憋的通红,双手在桌面上胡乱的抓挠着,喉咙里发出艰难的气音。 邢朗踩着桌沿,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弯下腰看着他,问:“能聊吗?” 吕志新拼命点头。 “梁珊珊是你杀的,承认吗?” 吕志新再次点头。 邢朗把纸笔推到他面前,指腹点了点空白的纸面,道:“写下来。” 吕志新迫不及待的抓起笔,以最短的时间写了一份潦草的自述书。 邢朗粗略的扫了一眼,收起自述书转交给沈青岚,移开桌子绕到吕志新身后,握拳抵在吕志新胸廓部位用力向上滚压,重复几遍后,吕志新忽然猛咳了一声,吐出两颗黑色的珍珠。 从头到尾旁观的魏恒直到此时才松了口气,他不知道邢朗是否把握着时间,倘若邢朗再晚半分钟救吕志新,或者那两颗珍珠堵在了气管深处,吕志新必定九死一生。 邢朗把吕志新拽起来扔到椅子上,打开墙角的摄录机对着他们,然后坐在吕志新对面立刻又转入了审讯状态。 “说。” 邢朗道:“把你杀死梁珊珊的过程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吕志新刚从鬼门关走了一圈,此时还未从死亡的恐惧中缓过神儿,他睁着双眼颓然的坐在椅子上发了一会儿怔。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捂着脸低声呜咽。 “我,我真的没有办法啊,她已经活不成了,我只能杀了她!” 邢朗微微眯着眼睛,眼睛里的光亮比他手中正在燃烧的烟圈还要灼热:“从头开始,把你看到什么,做了什么,全都一字不落的说出来。” 吕志新把脸埋在手掌中,声音沉闷的像是某种哀鸣:“珊珊失踪后,我和我爸分开找她。我路过许家胡同的时候听到十三号巷子里有动静,我还以为是流浪猫,但是我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铃铛的声音。珊珊的书包上就挂着一颗铃铛,我就朝巷子里走过去,结果就看到那个傻子压在珊珊身上,正在解她的裤子……我很想过去救她,但是陈雨是个傻子啊,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或许他身上带了刀,发起疯会把我们全都杀了!” 说到这里,吕志新浑身颤抖,似乎在后怕。 直到此时邢朗才发现,坐在他面前的男人远没有他预料的那般处心积虑,吕志新只是一个胆小如鼠的废物。 邢朗敲了敲桌面:“然后?” “……然后,我听到珊珊的手机响了,那个傻子被吓了一跳,一转眼就跑的没影了。他走了以后,我去看珊珊,珊珊已经快晕过去了,但是她手里的手机一直在响,我爸爸问她在什么地方,要过来找她。但是我不能让我爸发现珊珊,他找到珊珊以后,肯定会送珊珊去医院,珊珊伤在下面,医生一定会检查她有没有受到侵犯,那样的话他们就会发现,就会发现珊珊已经……” 吕志新的声音越来越低,直到说不下去。 邢朗帮他补充:“他们会发现梁珊珊已经不是处女,然后他们就会找到长期以来和梁珊珊维持性关系的你。这就是你杀死梁珊珊的原因?” 吕志新默认。 “说说你用什么方法杀了她。” 吕志新揪住自己的突发,忽然开始哽咽:“当时她还活着,但是她不能活着,只要她活着,我和她的秘密就会曝光。” 他越说越痛苦,揪着发根不知在怨恨谁,咬牙切齿道:“那个傻子在她脖子上留下了一道勒痕,他本来想把珊珊先奸后杀!无论他有没有杀死珊珊,珊珊都不能活了。我只能沿用他的方式,掐住珊珊的脖子,用力……再用力……” 吕志新的眼神陡然变的疯狂,他愈加用力的揪自己的头发,几乎把整片头皮揭了下来:“再用力……我能清楚的感觉到珊珊的脖子在我手里断掉,她就像一个小猫一样,没有挣扎,软绵绵的在我手里停止了呼吸。” 邢朗沉默的看着他,忽然冷笑了一声:“你他妈还在说谎。” 吕志新眼神一颤,蓦然从幻境中坠落似的,脸上浮现瞬间的空白和迷惘:“我,我没有说谎。” “你说你不救梁珊珊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发现你和梁珊珊的关系,是吗?” “是。” “其中就包括你的父亲?在梁珊珊出事之前,你父亲不知道你对梁珊珊做的那些脏事?” “是。” 邢朗目光一暗,猛然把正在燃烧的烟头扔到吕志新脸上,咬牙道:“放屁!我们刚发现梁珊珊处女膜破裂的时候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吕伟昌,吕伟昌可是很爽快的承认了,明明不是他做的,他又为什么承认?因为他在替你顶罪!如果他事先不知道你做的那些脏事,他帮你顶个屁罪!” 邢朗凶相毕露的一面使得吕志新抖如筛糠,像是怕邢朗再次给他灌盐水似的,吕志新牢牢护住自己的脖子:“你们打电话让我们去警局认尸的时候,我就向我爸坦白了!” 邢朗顿了片刻:“……理由。” 吕志新粗喘了几口气,不知不觉间早已大汗淋漓,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声音干涩又嘶哑道:“我知道你们公安会解刨尸体,你们肯定会发现珊珊不是处女。首先被你们怀疑的就是和珊珊关系最近的男性家属,所以,所以我就把事实告诉我爸,让他帮我想办法。” 忽然间,邢朗心力交瘁,他还以为吕志新是个厉害角色,原来是一个天下第一窝囊废,世界顶级大草包。 为了自己的‘名誉’,吕志新可以杀死外甥女。 为了自己的‘清白’,吕志新可以央求父亲顶罪。 “吕伟昌想的办法就是替你认罪?” 吕志新再度默认。 邢朗累了似的捏了捏眼角,问沈青岚:“口供整理出来了吗?” 沈青岚坐在一台电脑后迅速的敲击键盘,道:“马上。” 很快,她拿着三页笔录纸走到邢朗身边,把整理出来的口供递给邢朗。 邢朗草草翻了一遍,然后把笔录纸扔给吕志新:“签字。” 吕志新迟迟不肯下笔,瞪着两只晦暗的眼睛频频看向门口,似乎在等谁出现。 邢朗极其厌烦的拨了拨头发,忽然往桌子上狠狠砸了一拳,桌子险些被他砸成两半:“你他妈成年了!没有监护人!你爸救不了你,签字!” 吕志新浑身一哆嗦,不敢不签,刷刷几笔写上自己的名字。 沈青岚当即拿着他的口供出门联系法制处。 签完字,吕志新一脸绝望的瘫坐在椅子上。 旁观已久的魏恒悄然走过去,站在邢朗身边,看着吕志新沉默了一会儿,有所不忍似的轻声道:“你弄错了。” 吕志新昏昏然的抬起头看着他,眼神空洞又呆滞。 魏恒道:“你说你亲眼看到陈雨糟蹋梁珊珊,还说梁珊珊下面受了很严重的伤,这全都你的臆想。或许你看到的只是陈雨压在梁珊珊身上脱下她的裤子一幕,你就以为陈雨强奸了梁珊珊。如果那个时候你选择救梁珊珊,梁珊珊一定会被做妇科检查。你杀死梁珊珊的本意只是为了不让梁珊珊做妇科检查,并不是想要梁珊珊的性命,对吗?” 吕志新眨了眨眼睛,眼泪流的汹涌,颤声道:“是。” 魏恒极轻的扯动唇角笑了一下,笑容很无奈:“但是陈雨并没有强奸梁珊珊,他脱下梁珊珊的裤子,只是在她身上放了一个风车。但是你却以为梁珊珊被陈雨强奸了,所以才索性杀了她,好让你的罪行随着梁珊珊的生命终止。” 说到这儿,魏恒摇头一笑,目光冰冷的看着他:“梁珊珊明明有机会活下去,是你的自私、懦弱、多疑,害死了她。” 《人间失守》正文 第56章 人间四劫【32】 走出看守所,魏恒看着西斜的太阳,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如潮水般由下而上席卷全身。 坐在车里吃了两颗糖,魏恒捏着冰凉的铁皮盒盖子,看着窗外公路上来往的行人,和湍急的车流。 这些人,他们的神色平常,步履稳健,只是偶尔被问路的路人,和人行道上发传单的人暂时的打乱了步调,很快又步入生活的正规。他们或是赶着下班回家,或者招呼朋友出来一聚,或是刚从血拼完毕的商场出来。总之他们的生活忙碌且充足,人人都行走于阳光普照之下。 对他们而言,各种骇人听闻的刑事案件只是电视上的几句口播,报纸上的寥寥几言。那些血腥和杀戮看似和他们格格不入,与他们的生活相差甚远,其实就隐藏在他们不曾关注,或刻意忽视的角落里。 当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家中,脱下束手束脚的正装,拉开衣柜,换上一套方便行动的家居服,都会露出深藏在衣柜深处的,一具骷髅。 一起连环少女失踪案侦破到今天,经历了几次过山车,坐在吉普车里的两个人都有些精疲力竭。 邢朗坐在车里静静的抽了一根烟,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扔掉烟头,发动吉普车汇入公路中的车流中:“送你回去?” 魏恒摩挲着手中光滑冰冷的薄荷糖盒,想了想,道:“送我去精神外科医院。” 邢朗看他一眼:“找佟月?” “嗯。” 邢朗没精打采的笑了一下:“你这工作强度都快赶上我了。” 临时改变路线,吉普车在前方路口右转,驶向华诚精神外科医院。 邢朗熟门熟路的领着魏恒搭乘电梯直奔七楼,在七楼一间办公室门外止步。 办公室里,海棠坐在电脑桌后正在往手上挤护手霜,旁边站着一个穿白大褂的高瘦医生,医生带着眼镜,看起来倒是很儒雅,正笑着跟海棠说话。 海棠垂着眸子,但笑不语,揉着沾满护手霜的双手,一旁的办公桌上放了一束很夸张的玫瑰花。 魏恒看了里面两人一眼,然后下意识的看了看邢朗。 邢朗面色无常的抬手扣了扣办公室房门,扬声道:“海医生。” 海棠一转头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邢朗和魏恒,便扬起唇角朝他们走过去。她扫了魏恒一眼,目光停在邢朗脸上,揉着手背淡淡道:“找谁?” 邢朗笑笑:“佟月。” 海棠很不明显的白他一眼,脸上似乎在说,我就知道。 “走吧。” 海棠率先走向楼梯。 上楼途中,魏恒有意落后一两步,走在邢朗和海棠后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电灯泡。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海棠问。 “有吗?这两天没睡好。” 邢朗道。 海棠端详他两眼,道:“待会你忙完了先别走,跟我去一楼拿点药。” 邢朗看着她问:“什么药?” “阿姨不是风湿痛么,前两天我们医院刚接了一批新药,临床试验很不错,你拿回去两瓶让阿姨试试。如果有用的话,我在内部渠道给她买,比你们买要便宜一些。” 邢朗笑道:“行,那就麻烦你了。” 海棠没接他这句话,停了停,又道:“这两天阿姨总是给我打电话,让我过去吃饭。”说着微微侧眸,看他反应。 邢朗皱了皱眉,无奈道:“这老太太……我会抽时间和她说清楚,你不用理她。” 海棠很冷淡的笑了笑:“说什么?” 毕竟交往了一年多,邢朗很熟悉她露出冷淡的笑容就是生气了,便适时的岔开了话题,聊起佟月的病情。 比之刚才,海棠的态度冷漠了许多,只惜字如金的说了句:“好一些了。” 海棠把他们领到八楼一间单人病房门口,先敲了敲门,才推开房门。 单人病房的条件很好,还带着飘窗。一个穿着病服的少女坐在飘窗上,腿上摆着一个画板,正借着窗外昏黄的光线画画。 上次魏恒只是远远看了一会儿佟月,当时佟月仓惶惊惧的眼神依然清晰在目。今天再次见到佟月,魏恒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上次没有看到的东西。 佟月看到两个陌生人,依旧显得胆怯又戒备,但是她眼神中防备和敌意已经大为消减,随之填满的是少女特有的熠熠生光。 看来佟月的病情真如海棠所说,好一些了。 “月月在画什么?” 海棠走到飘窗前,抬手搭在佟月肩上,弯腰看她怀中的画板,笑着问:“这是谁?” 佟月低下头,有些羞涩的笑了,两颊染上淡淡的红晕,低声道:“是海棠姐姐。” “真的吗?” 海棠显得很高兴,仔细端详着画上的人:“我有这么漂亮吗?” 佟月点点头,依旧有些不安的看了看站在不远处的邢朗和魏恒。 提出要见佟月的是魏恒,于是邢朗给魏恒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抓紧时间。 魏恒慢慢走过去,垂眸看着佟月,温柔的笑了笑,道:“你好。” 佟月抬起头匆匆看他一眼,没答话。 魏恒在飘窗边沿坐下,见她没有露出反感的情绪反应,才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 佟月依旧不说话,只拿着铅笔继续在画板上作画。 魏恒和海棠对视一眼,海棠看着他轻轻点头,示意可以问话。 魏恒再度放柔了声音:“我叫魏恒,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终于,佟月说话了,怯懦着道:“我叫,佟月。” “佟月,这真是个好名字。” 魏恒看向她怀中的画板,又问:“佟月,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佟月停笔,想了想,但是想不到答案,于是回头看向海棠,海棠笑着提醒她:“快两年了。” 佟月向魏恒转述:“快两年了。” 魏恒点点头,又问:“为什么住在这里?” 这次,佟月没有求助海棠,自己思考了一会儿,看着魏恒严肃认真道:“我生病了。” “什么病?” “医生们说,我忘记了一些东西。” 魏恒看着她逐渐褪去防备的双眼,笑道:“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对不对?” 不知不觉的,佟月似乎已经对他建立起信任,说的话渐渐变多:“很重要的呢,我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我告诉你,但是你不能告诉别人。” 魏恒默然片刻,道:“我向你保证。” 佟月低下头,感到羞愧似的红了脸,怯懦道:“我,我不会走路了。” 魏恒很温柔的笑了笑:“怎么会呢,我在医院花园里见过你,当时你就在走路,走的很好。” 佟月摇摇头,低声道:“我在晚上不会走路,到了晚上,我就会迷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总是跌倒。” 魏恒默了一会儿,反问:“跌倒?” “嗯,我跌倒以后,就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了。似乎总有一个人在我耳边说,你走错了,走错了,走错了……” 一个少女犹如低吟般控诉,却让魏恒不寒而栗。 佟月魇住了似的,双眼无神的看着画板,来来回回,不停的重复三个字‘走错了’。 似乎她此时的确跌倒了,她坐在黑暗里,不辨方向,四顾茫然。 “但是,我没有走错啊。” 忽然,佟月开始哭泣,珍珠般的眼泪一滴滴落在白纸上,晕染了她笔下优美的线条。 她摇着头说:“我没有走错啊,为什么她会说我走错了呢?为什么呢?” 魏恒问:“誰?谁说你走错了?” 佟月怔了怔,缓缓抬起头看着魏恒,松散又柔软的眼神忽然涌出一层恐惧,她像是受到了惊吓般,脸色瞬间白透,仓惶的往后缩,哭喊道:“走开!你走开!不要碰我!” 海棠连忙把她抱在怀里,对魏恒摇了摇头。 魏恒看着陡然间变的疯狂的少女,还没回过神儿就被邢朗拉住胳膊,从病房里拽出来。 站在楼道里,邢朗松开他的胳膊,问:“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魏恒无端感到挫败,眼前一遍遍回放佟月说出‘走错了’这三个字时的画面。 “不知道。” 他说。 邢朗深深看他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手表:“我送你回去,这几天你太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魏恒禁不住看他一眼,没有说话。 说起累,他远不如邢朗奔波劳累。 邢朗揽住他肩膀把他往前带了几步,两人离佟月的病房越来越远。就在他们准备下楼时,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佟月的呼喊。 “一直往前跑!” 佟月站在病房门口,颤栗着身体,握着双拳,即恐惧又激动的看着邢朗和魏恒,大声喊道:“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千万不要回头!” 千万,不要回头。 魏恒神思恍惚的被邢朗带离医院,直到上车都没缓过神儿来。 邢朗想起刚才佟月冲着他们疯狂大喊的那一幕,就无比头疼:“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这是什么意思?” 许久,魏恒才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的暗了下来,芜津市迎来了又一个黑夜。 邢朗的手机响了,摇滚乐回荡在车厢里,听起来具有某种振奋人心的力量。 是陆明宇打来的,邢朗听着手机里的传出的案情汇报,疲惫的神色陡然间一扫而空,漆黑的眼眸中亮起了两盏幽火。 “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邢朗挂了电话,立即驱车上路,掩不住兴奋道:“郭雨薇的尸体找到了。” 魏恒也是神色一振,看着他问:“在宏兴超市里?” 邢朗点头,挑着唇角似是想笑,但是没笑出来,神色复杂道:“何秀霞在底下仓库里挖了一个坑,把郭雨薇的尸体放在里面,然后用水泥注满了尸坑。”说着咬了咬牙,狠狠往方向盘上捶了一拳:“靠!” 魏恒沉默,适才有些振奋的心脏逐渐被冷意覆盖。他很难想象,何秀霞掩埋郭雨薇的尸体时,是抱以怎样的心情。 不知为何,他忽然不想看到那具他们费尽周折才找到的少女尸体,按着额角道:“我想回去休息。” 邢朗看他一眼,沉沉的‘嗯’了一声。 很快,魏恒的手机也响了,是佟野。 佟野问他在那里,要去接他下班。 魏恒闭着眼想了想,虽然他已经很累了,但是拖欠佟野的人情不得不还,而且他还想再和佟野聊聊佟月的病情。 “你在哪儿?” 魏恒反问。 佟野报上一栋写字楼的地址,魏恒发现前方不远处拐个弯儿就是。 于是他对佟野说:“等我五分钟。” 挂了电话,魏恒把写字楼的地址转述给邢朗。 邢朗听完,瞥他一眼,闷闷的问:“现在去约会?” 魏恒把后视镜掰下来,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头发,然后把头发重新扎住,淡淡的‘嗯’了一声。 邢朗看着他‘搔首弄姿’的一幕,不知为何,无端眼热,外加心里不舒服。 往前开了不到五分钟,魏恒道:“前面路口停车。” 吉普车在路边缓缓停下,魏恒打开车门弯腰从车里下来,刚关上车门就听邢朗在车里叫了他一声。 “魏老师。” 魏恒弯下腰,透过车窗看着他。 邢朗盯着他的脸沉默了两秒钟,笑着问:“真的不考虑我?” 魏恒眼角一抽,冷笑一声,道:“邢队长,你是真的不要脸。” 邢朗被他骂的一愣,眼睁睁的看着他扭头走上人行道,双眼幽暗的盯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跟个神经病似的忽然就笑了。 一口气往前冲了几十米,魏恒冷不丁的在人来人往中刹住脚步,回头看向刚才下车的路口,吉普早已不见踪影。 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使他狠狠的瞪了一眼吉普停过的路口,继续往前走。 到了约定见面的地点,魏恒掏出手机给佟野打了一通电话。 佟野道:“看到你了,在路边等我。” 魏恒挂了电话,不多时,一辆黑色大奔在他身边停下,佟野放下车窗,冲他笑的热情洋溢:“哈喽帅哥儿,上车吧。” 魏恒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拉安全带的时候看到副驾驶车板上摆着一套高尔夫球具。 “这么晚了,去打高尔夫?” 魏恒问。 佟野甩了甩腕子,嗨了一声,把车开上路,抱怨道:“还说呢,今天中午陪客户打高尔夫。靠,那俩老男人打的贼烂,我还得装的比他们打的还烂。打了一下午。腰都快给我扭断了。” 佟野扭头看了看他:“你会打高尔夫吗?” 魏恒摇头:“不会。” 佟野笑道:“那我教你,哪天你有空了就给我打个电话,我有个朋友开高尔夫球场,让他给咱俩包个场。” 他这话说的豪放又逗乐,魏恒笑了笑,不置可否。 “去哪儿吃饭啊?你想吃哪国菜?” 魏恒抬手看了看手表:“你上次说的那家日料就很好。” 佟野瞄他一眼,撇撇嘴,不无委屈道:“魏老师,你是不是觉得日料全是生冷的,上菜速度快,吃饭速度也快,才提出去吃日料?” 被他说中,魏恒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很不走心的辩解道:“不是,你上次不是说那家店很好吃吗?” 佟野道:“偏不吃日料,我们去吃法国菜,前菜加主菜再加饭后甜点,一顿饭能吃好几个小时。我现在就定位子。” 魏恒头疼:“现在定位子来得及吗?” 佟野腾出一只手唰唰唰的按着手机道:“来得及,我一哥们是开餐厅的,让他想办法。” 这下魏恒再没什么好说的了,心道他倒是朋友遍天下,各行各业都有个把熟人。 佟野和开餐厅的哥们讲完电话,对魏恒说:“行了,一个小时后过去,现在咱们随便找个吧泡一会儿。” 魏恒想了想,道:“去老城区友谊路吧。” 佟野看着前方路况默了一会儿,脸上的笑容变的有些不自然:“去那儿干什么?” “看看。” 就在刚才,他忽然改变了主意。佟野或许对佟月的经历和病情和警方掌握的一样多,再问佟野也问不出什么。既然如此还不如再次回到案发地,回到当年佟月逃出来的地方看看。 佟野的情绪也受到了影响,往城西去的路上和魏恒闲聊时也不再刻意逗趣说笑,心事颇为浓重的样子。 当年关押佟月,现在发现白晓竹尸体的旧仓库依旧拦着一圈警戒线。这个地方成了凶地,夜晚几乎没有人来,就算是偶有路人路过,他们也是加快步子匆匆走过。 佟野听魏恒的,把车停在了当年他停车的网咖后门。 魏恒下了车,站在灯光稀疏黯淡的巷子里,往左右看了一圈。 夜晚寒冷,佟野穿上了西装外套站在他身边,面色稍显凝重。 魏恒在网咖后门看了一会儿,抬脚往正西方,也就是旧仓库的方向走过去。佟野一直沉默的陪在他身边。 上次让邢朗走过这条路,他们计算过路程和时间,核实了佟月出逃、被搭救的路线的确是从旧仓库到网咖后门。 并非不信任邢朗,而是魏恒觉得有必要在夜晚来一趟案发地,这样或许会更接近当时的佟月。 佟月被张东晨带到旧仓库,张东晨准备施害时,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暂时的离开了佟月,给佟月留下了一线生机。 不得不说,佟月很坚强,她能在受到惊吓和侮辱后勇敢的反抗,没有丧失去对生命的渴望。所以她跑出旧仓库,沿着有光的方向一直朝东跑,直到遇见佟野。 巷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个男人的脚步声。年岁已久的路灯要么灯光昏暗,要么被砸碎了灯泡,至今没有人修。 不知不觉的,他们走到了旧仓库门口,魏恒停住脚步看着前方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 佟野弯腰捡起一颗石头,用力朝前方的黑暗中砸了过去,石头像是沉入大海般无踪无影。 佟野拍了拍手上的土,道:“前面的路灯坏了,这个地方的路灯老坏,隔三差五就得摸黑走路。” 魏恒点点头,道:“回去吧。” 随后,两人顺原路折返。 八百多米的路程走到一半的时候,魏恒忽然被地面一个不明显的一个坑洼绊住了脚,一个重心不稳跌到了地上。 佟野连忙伸手扶他:“没事吧?走路也不专心点儿。” 魏恒轻轻的推开他的手,说了声‘没事’,然后继续往前走。 五六分钟后,他们回到了佟野停车的地方,网咖后门。 佟野率先上车掉头,魏恒站在墙边等着。 他看着佟野把车开到了巷边,车头扭转了一百八十度,由朝西的方向,转成朝东的方向,方向彻底的相反。 一个简单的倒车动作,魏恒却看愣了。 方向…… 方向? 方向! 魏恒忽然回头看向巷子正西,刚才他们从旧仓库门口走来的方向。 巷子里依旧很沉寂,只有幽暗的路灯,和两边厚重的围墙。 魏恒的目光剧烈颤抖,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拳,脑海中瞬间划过一幕幕情景…… 八百米的路程…… 十一分钟的时间…… 从旧仓库到网咖后门…… 被蒙住双眼,于黑暗中朝着光源逃生的佟月…… 巷子里幽暗的灯光…… 四周飘来的广场舞歌曲…… 噗通一声,被绊倒的佟月…… 魏恒的身体逐渐僵住,目光像是被冻结了似的看着深长幽暗的巷子,浑身都在发冷。 噗通一声……佟月跌倒了。 她的双眼被蒙住,身处黑暗中。当时她跌坐在黑暗中,那她肯定会丧失方向感。既然没有方向感,那她怎么能确定她一直在朝着东边奔跑?哦,对了,是光,她说身后没有光,只有前方有光,她一直在追着光跑。 魏恒想起刚才他也跌了一跤,摔到后,他的身体彻底的转变的方向,如果没有什么东西做指引,他难以在站起身后辨别眼前的方向。如果有光就不一样了。 但是,如果当时仓库门口的路灯坏了呢?如果仓库门口本来就没有一丝光,如果佟月逃出的地方本来就没有光……那佟月逃出的地方是哪里?! ‘一直往前跑,不要回头!’ 佟月的呼喊忽然在耳边响起,魏恒头皮一炸,浑身血液凉透,忽然之间疏通了所有疑点。 难道说,佟月回头了? 佟月回头了,当她跌倒后,她迷失了方向,而恰好前方无光,她把前方当做了身后。 那她逃出的方向不是西方,而是东方! 她从东方逃出,跑了一半路程,又往回跑,跑回了囚禁她的地方。 那么在东方就是……网咖后门。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魏恒下意识的回头,就看到了佟野的脸置于浑浊幽暗的灯光之下,他的眼睛就像一滩黑色的死水,弥漫着瑟瑟杀气。 紧接着,他看到佟野挥起了手中的高尔夫球杆。 《人间失守》正文 第57章 人间四劫【33】 晚上九点钟,公安局大楼的灯熄了一半,而一楼法医室彻夜不息亮着灯光。 邢朗前脚踏进一楼大堂,陆明宇就已经闻讯从楼上下来了,手里拿着一份文件。 “这是现场勘查记录。” 陆明宇把薄薄的几页纸递给邢朗,邢朗步履不歇的走在楼道里,低头翻阅文件。 寻找和挖掘尸体的过程暂且被略去,邢朗一眼就被几张在现场拍摄的照片吸引住目光。他只在失踪者档案上见过郭雨薇的照片,郭雨薇是一个留着短发,朝气蓬勃的女孩儿,单眼皮的眼睛笑起来完成两弯弦月。现在,他依然只能在照片上看到郭雨薇,此时的郭雨薇没有了朝气和笑容,因为尸体被包裹在水泥中,阻隔了空气和水分的腐蚀,甚至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冷却’的作用。所以郭雨薇的尸体没有过度腐烂,裸露的面部、脖子、双手都接近水泥的颜色。女孩儿的双眼、耳朵、鼻孔、嘴巴中都塞满了已经干涸成形的水泥。 邢朗在法医室门外止步,靠在窗边,把文件合上又递给陆明宇:“通知死者家属了吗?” “已经通知了,他们应该在赶来的路上。” 邢朗看着法医室百叶窗后时隐时现的两个穿白大褂的人影,问:“郭雨薇的死亡时间和死因查出来了吗?” “刚才秦主任检查过,郭雨薇的脖子也被勒断了,发力方向是在身前,和白晓竹的死因一致。至于死亡时间要等详细的鉴定结果出来。” 邢朗看了看手表,晚上九点二十分,等秦放的鉴定结果至少两三个小时。就在他考虑应该留在警局等郭雨薇的家属,还是去人大医院看看张东晨和张福顺的时候,法医室的门忽然被推开了。 听到开门声,邢朗下意识的往前走了一步,迎向秦放。 秦放拽下脸上的口罩,神色焦急,手里端着一个医用托盘。 “这些东西是在郭雨薇身体里发现的。” 邢朗垂眼一看,看到托盘里是几颗如针鼻般大小,灰褐色的类似植物的种子之类的东西,还有一截长约两厘米,宽不到一厘米,呈腐烂状的物体。 “这是人的手指?” 邢朗看到那干枯腐化的皮肉中包裹的一块指甲盖。 秦放拿着一只镊子拨动那截人体手指,道:“根据指甲盖的大小,和骨骼关节长度判断,是人体小拇指的第一个指关节。” “在哪儿发现的?” 邢朗问。 秦放神色复杂的看着他:“死者的胃里。” 邢朗霎时拧紧了眉头,好像看到了什么令人作呕的脏东西,顿了片刻才问:“是郭雨薇自己的手指?” 秦放的脸色也很难看,皱着脸说:“不,郭雨薇的十指完好,她吞下的不是自己的手指。” 不是自己的手指,那是谁的手指?她又为什么会吞下一截人的手指?是凶手所逼吗?还是自愿? 秦放拿着镊子拨动盘子里的几颗‘种子’,道:“还有这个,在死者的**中拿出来的。”他看着邢朗补充道:“是葡萄籽。” 邢朗猛地抬起眸子看着他,漆黑无边的瞳孔中泛着零星的寒意。 葡萄籽让他想起了佟月,佟月也曾险些遭遇不幸,下体被塞入数颗葡萄。而郭雨薇是第一个受害者,佟月是第二个,她们的下体都被塞入葡萄,其次是梁珊珊,最后还是白晓竹。 梁珊珊是一个‘意外’。 而白晓竹被扔进旧仓库,意味着一个‘句点。’ 这两名受害者身上再无其他线索可追寻,唯一贯通前后两年所有案件的线索就是被塞入少女下体的葡萄。 一致的作案手段,意味着凶手是同一个人吗? 但是劫持佟月的人是张东晨,杀害郭雨薇的人是陈雨。如今在宏兴超市中找到郭雨薇的尸体更是为陈雨添上了一份无法推翻的罪证。但是,郭雨薇身体中的葡萄籽是怎么回事 还有那截人体手指,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手指…… 犹如一阵飓风吹来,邢朗眼中的迷雾瞬间消散,他再次看向托盘中的那截手指,眼角不断的抖动:“你刚才说,这是一截人体小拇指的第一个指关节?” “嗯,现在表皮已经腐烂,无法根据指纹确定到底是左手还是右……” 话没说完,秦放忽然没了声音,目光惊疑不定的闪动着:“我的天……是佟野?!” 邢朗缓慢而慎重的点头,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再烧,烧的他目光灼热,眼眶发红:“佟野的左手第一个小拇指缺失。” 就在刚才,他在心中推出一个全新的假设,如果这截手指不是郭雨薇被迫吞下肚,而是她自愿且主动吞的呢? 一个女孩儿被远超她力量的人压制,她手脚被缚,无力挣扎,她唯一能做的反抗就是如同一头绝望又愤怒的小兽般,用她尖利细小的牙齿咬住凶手身体的某一个部位,狠狠的,连皮带骨的咬下来,吞下肚。 或许这截手指,是郭雨薇留给警方的一个罪证。 “我马上做DNA鉴定。” 秦放端着托盘匆忙回到法医室。 在DNA鉴定结果出来之前,邢朗的猜测只是猜测,现在有一个更深的疑团逐渐浮现。 陈雨的十指也是完好,郭雨薇吞下的手指显然不是他的,那陈雨和这截手指有什么关系? “跟我走。” 邢朗拉紧了外套,转身往大堂方向走去。 陆明宇跟着他来到停车场,正要打开副驾驶车门,就见邢朗隔着车头把车钥匙扔给了他:“你开车。” 陆明宇把车开出公安局,驶在车流繁忙的公路上。 “去医院找陈雨吗?” 陆明宇问道。 邢朗沉沉的‘嗯’了一声,随后播出一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 陆明宇转头看他一眼,心里有些纳闷。邢朗一向很稳的住,身为刑侦支队的核心人物,他的一举一动都直接影响到部下的节奏和效率,所以他的情绪一向不流于表面。就算是在十万火急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因心烦气躁而首先乱的自己的阵脚。 邢朗一向很冷静,但是现在他却面露焦虑。 他拨了两三次电话都没有打通,陆明宇清楚的看到他眼中的火光越烧越烈。 “老大,出什么事了?” 陆明宇忍不住问。 邢朗又一次播出电话,深深的沉了一口气才道:“今天晚上,魏恒和佟野在一起。” 闻言,陆明宇也不禁开始担忧:“魏老师在监控佟野吗?” 电话还是打不通,邢朗想起他们分开的时候魏恒说过他的手机快没电了,而此时究竟是魏恒手机已经没电了,还是遇到了其他的意外,这一点无法求证。 “就麻烦在这儿。” 邢朗又播出佟野的号码:“魏恒还不知道佟野有嫌疑。” 佟野的手机也关机……靠! 邢朗忽然横起一肘子撞在车门上:“开快点!” 陆明宇什么都没说,猛踩了一脚油门。 两名便衣警察坐在712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吃晚饭,一份盒饭还没吃完,就见电梯门开了,随即走出邢朗和陆明宇。 “老大。” “宇哥。” 两名警察放下盒饭站起身。 陆明宇冲他们按了按手掌,邢朗径直的走到病房前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陈雨已经彻底苏醒了,正靠在床头输液,房间里还有一名医生和一名护士,何秀霞正在和医生说些什么。邢朗的忽然闯入,把他们都吓了一跳。 邢朗径直的大步走到床边,猛地拽出陈雨的衣领把他拖到窗前,手按着陈雨的胸口用力往下一压,陈雨上半身都悬于窗外。 “到底是不是你杀了郭雨薇!” 邢朗紧紧的揪着陈雨的领子,倘若他一松手,陈雨就会失去平衡翻出窗口。 陈雨下意识的紧紧抱住他的手臂,嘴里破碎不清的说着什么。 何秀霞尖叫一声,冲过去捶打邢朗,很快就陆明宇拉开。 “安静点!你儿子可能不是凶手!” 何秀霞一怔,不敢置信的看着陆明宇:“你说,说什么?” 陆明宇按了按脸上被何秀霞抓出的一道指甲印,耐心道:“你儿子或许不是杀害郭雨薇的凶手,你必须把当年处理郭雨薇尸体的过程一字不落的全都说出来。” 邢朗还在逼问陈雨,提着陈雨的领子几乎把陈雨大半个身子都悬在窗外:“是不是你杀了郭雨薇?说!” 陈雨的声音依旧模糊而破碎,只能疯狂的摇头。 邢朗在他口中听到几个模糊的字眼,他弯腰凑近陈雨,道:“说实话,有还是没有?如果你骗我,我就把你扔下去。” 这一次,他听的很清楚,陈雨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没有’。 换做平常,无论陈雨怎么申辩自己‘没有’,他们都不会相信。不仅是警方,就算和陈雨最亲的何秀霞都不会相信他。 因为陈雨拥有最大的嫌疑,而被怀疑的人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人会相信。 但是这次邢朗却信了,因为他发现了和陈雨的罪名相悖的证物。 陈雨被他从窗外拽回来后立刻蜷缩身体挤在墙角,抱着肩膀瑟瑟发抖,脸上唯一没有被纱布缠绕的双眼因恐惧而漫上一层泪光。 邢朗朝他走过去,去蹲在他面前,目光灼灼的盯着他的脸,竭力压制住心底翻腾的烈火,低声问:“我相信你没有杀郭雨薇,但是她死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对吗?” 陈雨闻言,小心翼翼的转动眼睛想看着邢朗,但是他的目光还未触及邢朗的脸就匆忙收回。 邢朗沉下一口气,慢慢的抬起右手搭在他肩上,感觉到他的身体因自己的触碰而剧烈颤抖,便低声道:“不用怕,我是警察。你告诉我,我可以帮郭雨薇报仇。” 不知是‘警察’还是‘报仇’触动了陈雨,陈雨愣了片刻,闪烁的目光中逐渐褪去恐惧,身体里好像被贯注了某种力量和勇气。 终于,邢朗看到他缓缓抬起双手比了两个圆放在眼前,好像带了一副望远镜,然后从喉咙里低低的发出一个音节。 陈雨说:“看。” 邢朗的眼褶一颤,漆黑的眼睛里迸射出如利刃般的寒光:“看?你看到了什么?郭雨薇吗?” 陈雨点头,放下双手,握着拳头,左手不动,右手饶了一圈,然后两只拳头用力往一旁分开。停了片刻后,双手之间的距离拉得更大。 邢朗看着他的动作,手心在不知不觉间渗出了一层层冷汗。 陈雨是在模仿用绳子拴住脖子,用力往旁边拉紧的动作。也就是说,郭雨薇被勒死的时候,他躲在某个地方默默的观看了全程。 陈雨眼中忽然掉下眼泪,滴落在地板上,摔成两半。他握成拳头的双手在不停的颤抖,然而,他还在用力,用力…… 邢朗忽然握住他颤动的双手,看着他的眼睛问:“这个人是谁?你看到他的脸了吗,他是谁?” 陈雨抬起漫着泪光的眼睛看着他,指了指自己缠满纱布的脸。 “……他就是昨天晚上割伤你的脸的人?” 陈雨点点头,随即又垂下眼睛,沉下双手像是拖了什么东西搬往上抬起,喉咙里翻滚几番,竭尽全力说了一句最完整最清晰的话:“雨薇,回家。” 雨薇,回家。 陈雨并没有杀郭雨薇,他只是把郭雨薇的尸体带回了家。 邢朗心里好像被谁狠狠捅了一拳,一阵闷痛。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量,他撑着膝盖缓了几口气,才起身走向何秀霞。 他站在何秀霞面前,看着眼前这位自以为一直在充当儿子的保护神的母亲。觉得疲惫,无奈极了。 “为什么不报警?” 此时他能问出口的,只有这句话。 何秀霞怔住了,似乎也在反问自己。 是啊,为什么不报警? 忽然,她放声痛哭:“我不知道啊,那天晚上他抱着雨薇回来,雨薇已经断气了啊!我以为是他把雨薇杀了……他是个傻子,脑子不清楚的!就算他说不是他干的,也没人会相信。我真的没有办法啊!” 无论是愧疚,还是气馁,邢朗很清楚他此时唯一需要发泄的情绪就是愤怒,但是他没有发泄愤怒的对象。 邢朗道:“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儿子受到歧视,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其实歧视你儿子,不相信你儿子的人只有你一个。因为你把陈雨当做杀人犯,掩藏郭雨薇的尸体,所以陈雨被其他人当做杀人犯。这两年来,你把陈雨以罪人的身份囚禁在身边,你可以想象他心里的感受吗?你想过他心里的感受吗?如果陈雨把郭雨薇带回家的那个晚上,你信了他一句话,报警,让警察调查郭雨薇死亡的真相。那么现在,陈雨就不是一个杀人凶手。” 邢朗停了片刻,歇了一口气,接着说:“他杀死白晓竹,即是在弥补郭雨薇受到的伤害,又是在替郭雨薇报仇。因为你已经把郭雨薇的尸体隐藏起来了,他就只好再制造一具新的尸体,用和凶手相同的方法杀死白晓竹,把白晓竹的尸体扔在郭雨薇被抛弃的地方。” 看着何秀霞那双迷茫又无知的眼睛,邢朗很无奈的笑了一声:“还不明白吗?白晓竹是郭雨薇的替身,陈雨杀死白晓竹,是在报警。” 没错,陈雨在报警。 郭雨薇的尸体已经被他强势的母亲藏了起来,他深知杀害郭雨薇的凶手另有他人,但是没有人会相信他说的话。就在他被所有人都视作凶手的时候,他心里依旧相信警察,他相信警察能够解开郭雨薇的死亡真相,还这名少女一个清白,将她从阴暗的地下室掘出,葬于她能够安详沉睡的地方。 于是他只能通过这种‘复制’的手段,向警察发送救助信号。 陈雨杀人,其实是在报警。 直到此时,邢朗才明白他第一次见到在警局见到陈雨,陈雨临走时,回头冲他痴痴一笑,对他说出‘朋友’两字的含义。 原来,陈雨一直把警察当做朋友,他一直在试图向警察发出求救信号。 他何其单纯,何其无辜,也何其残忍。 病房的角落里,陈雨跪在地上,双手虚托在空中,好像抱着一捧虚无的灵魂。 他从地上站起来,慢慢走到窗前,慎重而缓慢的把双臂伸出窗外,至于微冷的夜风中。 他看到一个留着短发,笑起来双眼如弦月弯弯的女孩儿那透明又缥缈的身影在他手中缓缓站起身,她理了理头发,扑了扑裙角,背着双手对他嫣然一笑。 然后,她向他挥手告别,转过身,迈着轻盈的步子走向夜空中那轮洁净无瑕的明月。 我终于帮你找回了真相,现在你可以永远沉睡了,我亲爱的朋友。 《人间失守》正文 第58章 人间四劫【34】 离开医院时,夜色浓重,秋风肃杀。风声在街道上放肆的流窜,哀嚎。 邢朗坐在车里,看着街道上熙攘的人群,觉得这些人就像被画上五官的人皮木偶,每个人的表情大同小异,每个人情绪大同小异。每个人都在积极热烈的博得他人的关注和青睐。但是,就算是最受欢迎的交际花也无法计算自己付出的感情和收回的感情是否成正比。 他们从别人身上获得的感情,无论是亲情、友情、还是爱情,其中几分真,几分假,几分海誓山盟,几分逢场作戏。全都无法估算。就连最坚不可摧的亲情都往往伴随着厌弃和猜疑而行,那么其他后来建立的情感联系中,又有几分经得住考验? 没有,任何感情都经不住考验。就像何秀霞,但凡她给予陈雨一点信任,把陈雨当做正常人看待,而不是人人眼中的‘脑残’。或许陈雨的命运会不同。 而现在,陈雨的命运已经彻底被她改写。 母亲这两个字,真的很矛盾。 DNA鉴定结果出来了,那截手指的确属于佟野。 邢朗没有时间去唏嘘陈雨的命运,此时他更关切魏恒的命运。 魏恒和佟野的手机全都打不通,刚才他派人回家看了,魏恒家里没人,佟野也没有回家。更巧的是他们两个人的手机都不能被技术度的小赵追踪到。 魏恒很有可能在手机里安装防跟踪系统,那么佟野呢?他也在手机中安了防跟踪系统?难道他早就知道会有被警察搜捕的一天吗? 总之,魏恒失联了,佟野也失联了,这两个人一起失踪了。 邢朗拨通技术员小赵的电话,按着砰砰直跳的太阳穴,压制住心里的急躁:“魏恒最后下车的地方是胡杨路三青园大路口,后来应该上了佟野那辆黑色大奔,调附近所有的监控,找那辆黑色大奔的下落。” 小赵说:“头儿,这么找不太好找啊,咱们是不是应该把警力都……” “我让你找你就找,支队什么时候轮到你做主了?!” 陆明宇眉心跳了跳,忍不住瞄他一眼。 邢朗虽然脾气不好,但从没像现在这样吼过女下属,像今天这样急头白脸的和女人发火,还是开天辟地第一次。 看来他这次是真着急了。 邢朗的脸色阴沉的厉害,眼睛里一直往外蹿着火星子,挂了小赵的电话又拨通了韩斌的电话。 电话一通,邢朗语气缓和了些,道:“老韩,帮个忙,帮我查一辆车。” 韩斌说了句什么,邢朗闷笑了一声,舌尖狠狠的舔过下唇,道:“咱们东部队和西部队联手,效率不是快些嘛。月牙山尸坑?没忘啊,正打算明天跟你好好谈谈,刚好我找到了一些线索。嗯,那我把车牌号发给你。” 临挂电话时,邢朗忽然‘诶’了一声,阻止韩斌挂电话。 随后,邢朗似乎也没想到应该再和他说些什么,只垂下眼睛狠狠搓了搓指尖,道:“兄弟,你上点心,我的顾问落人手里了。行动结束我请你吃饭。” 韩斌本来都快睡着了,被他这句话驱散了一二分睡意,停了半晌才说:“哦,是你们队那个……那个新来的警花?” “警花?” 邢朗纳闷的扭头看了陆明宇一眼,后者飞快的看了看他,抿了抿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 邢朗以为他搞错了对象,耐下心解释道:“你是说沈青岚?不是,那天咱们在支队开会,你也见过他,叫魏恒。” 韩斌道:“唔,就是他么。” 韩斌这懒洋洋慢悠悠的节奏听的他无端烦躁,再次重复:“失踪的人不是沈青岚,是魏恒。” “谁跟你说沈青岚了?我说的就是他。” 邢朗更烦躁了,以为韩斌大晚上犯蠢,脑子短路,竟然连沈青岚和魏恒都分不清楚。 眼看邢朗要和韩斌吵起来,陆明宇连忙道:“老大,韩队知道你的意思,他一直说的就是魏老师。” 邢朗孤疑的瞥他一眼:“你确定?” 陆明宇点头。 于是邢朗对着手机又道:“对对对,就是那个警花,帮我找找。” 挂了韩斌的电话,邢朗纳闷的嘀咕了一句:“魏恒什么时候把沈青岚的头衔抢走了?” 陆明宇没接茬,心想全队上下都传开了,只有你一个不知情的。估计也是因为没人敢在邢朗面前说此类闲话,导致邢朗至今才知道魏恒和沈青岚的‘地位’早在全队队员心中来了一个大对调。 邢朗没过多纠结西港支队的警花桂冠到底属于谁,拿着手机又开始联系技术队员。 陆明宇沉默良久,忽然问道:“邢队,既然佟野是杀死郭雨薇的凶手,那佟月……” 他有所保留的把话说一半,然后把探寻的目光投向邢朗。 邢朗看着手机说:“佟月被绑架的时候,下体也被塞入了葡萄,和郭雨薇的遭遇相同。现在有两种可能,第一,当年绑架佟月的人是张东晨,那么张东晨往佟月身体里塞葡萄是在模仿作案,你觉得这个可能性有多大?” 陆明宇想了想,道:“没有可能,郭雨薇的尸体直到今天中午才被挖出来,如果陈雨所说属实,他把郭雨薇的尸体从旧仓库带回宏兴超市,第二天何秀霞就把尸体埋在地下室。张东晨连见到郭雨薇尸体的机会都没有,更谈不到什么模仿作案。” 邢朗收起手机揣进口袋,看着前方街道两边的霓虹灯火,眼中划过一道与周遭格格不入的寒光:“那就只剩一种可能,当年绑架佟月的人不是张东晨,而是佟野。” 虽然心里早有预感,但是亲耳听到邢朗这么说,陆明宇还是心悸了片刻。 绑架佟月的人不是张东晨,而是她的亲哥哥佟野。 如此一想,当年的一些疑点貌似都可以捋顺了。佟野巧合的出现在网咖后门,不是为了搭救自己的妹妹,而是为了追捕他的妹妹。 那么佟月自认为救了自己的哥哥,其实是本欲惨害她的凶手。 陆明宇又想起一个当事人:“那张东晨是怎么回事?” 邢朗沉思了片刻,道:“张东晨的确在案发前一天到佟野家里送过快递,案发时也的确在旧仓库附近出现。或许正是因为他在佟野面前露过脸,而一天后佟野也恰好在仓库附近见过他,所以佟野在报警的时候就选了一张他见过的脸,替他顶罪。” “可是张东晨的老板也承认了佟野曾投诉过他。” “证人也可以造假。明天把那个老板带过来问个话,聊不到十句他就说实话了。” 如果事实真如邢朗推测这般,那么张东晨是这桩延续了三年的连环案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高三那年,张东晨因两分之差和他心仪的学校擦肩而过,落榜后,他决心再复读一年,便利用假期时间找了份送快递的工作,晚上还在一家水果店兼职。 然而就在他如此努力的生活,为未来而拼搏的时候,却得到了‘恶魔’的青睐。不知不觉间,已经落入了佟野的圈套。 他找的两份工作,都成了帮助佟野把他推往人生深渊的罪魁祸首。 张东晨入狱时刚满十八岁,被判刑两年半,出狱后,他不再是为了未来奋斗的高三学生,而是一个背着前科和强奸犯污名的罪人。 他就这样被猝不及防的丢入社会,什么都没做,却早已被伤的鲜血淋漓。 又是一桩冤假错案…… 邢朗忽然感到很悲哀,法律的漏洞永远都不可能被缝补的严丝合缝。总有一些人,像一只只蛀虫似的,把一张恢恢天网啃噬的破烂不堪。 虽然悲哀,但是邢朗无能为力。他很清楚,金钱和暴力是社会永恒不变的生存法则。 不知不觉,又回到了警局。陆明宇把车停在大院,正要拔车钥匙,忽听邢朗道:“钥匙留下,你上去吧。帮他们找魏恒。” 陆明宇看他一眼:“你去找张东晨?” 邢朗点点头,直接从副驾驶跨到驾驶座,临走时叮嘱陆明宇:“发现线索立刻告诉我。” “我明白。” 今夜注定彻夜奔波,一口气都缓不了。 邢朗再次开车驶在公路上,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提神,然后播出了张东晨的电话。 过了好一会儿电话才被接通,张东晨的声音依旧很清澈,也很疲惫,低低的问:“干什么?” 邢朗目光发直的看着前方的路况,一时竟不知该跟他说什么,沉默了许久才道:“绑架佟月的人是不是你?” 电话那头也沉默了,他可以听到张东晨的呼吸逐渐变的粗重,继而,张东晨似是无奈的低笑了一声:“我都坐过牢了,你还问是不是我?” 短短一句话,邢朗的心就被猝不及防的刺痛了,他的眼圈发热,沉声道:“说吧,是不是你。”末了,着重补充道:“我相信你。” ‘相信’这两个字瞬间瓦解了张东晨的防备。 城市另一边,立在黑暗中的张东晨握着手机放在耳边,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泪流满面。 他咬着牙,扼制住翻滚在胸膛抽泣声,对邢朗倾诉:“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真的不是我,你们错怪我了,真的不是我。 这孩子一直坚强隐忍,此时听到他的哭声,邢朗感觉胸腔里某个地方瞬间破碎了。他捏了捏有些酸涩的眼角,问道:“在哪儿?” 张东晨抹掉眼泪,抬脚缓步上楼,像个孩子似的哽咽道:“在家,帮我爸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等着,我马上就到了。” 邢朗挂了电话,又踩了一脚油门。 老城区大风家属楼位置偏僻,此时接近凌晨,街道上更是没有什么人,只有一杆杆路灯彻夜不息的站在路边,散发着昏黄的光芒。 邢朗开车穿过一条巷子,把车停在家属楼斜对面的巷子口,两边围墙恰好落了一道阴影把吉普遮住。 前面不好掉头,他把车熄火,打算在这儿等张东晨。他拿出手机播出张东晨的电话,把自己的位置告诉他。 电话还没接通,忽见斜对面百米外的小区门口忽然从黑暗中走出两个男人,两个男人扭着一个被蒙着头的人迅速的钻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面包车,面包车转过路口随即呼啸而去。 邢朗目睹他们绑人的这一过程不到几秒钟,他扔下手机迅速的看了一眼居民楼三楼,三楼全都黑着,没有一扇窗户亮着灯,而且张东晨的手机莫名其妙的关机了。 没有别的解释了,刚才被带走的那个年轻人,就是张东晨! 来不及深思,邢朗猛然挂挡,狠踩油门,吉普车犹如一道骤风般钻出巷口,朝面包车消失的方向急驶而去。 《人间失守》正文 第59章 人间四劫【35】 白色面包车速度很快,沿着知春路一直往城西开,像一抹白色的幽灵般行驶在万家寂静的深夜里,车轮碾碎了一片片飘零在地的枯枝落叶。 邢朗很清楚他已经暴露了,白色面包车从刚才就开始不断的提速,车底的排气管喷出一阵阵黑烟,引擎的嗡鸣声带的整个车身都在震动,可见面包车里的人在不遗余力的企图甩掉后方的吉普。 沉寂的夜幕下,斑驳的路灯树影中,正在上演一场不为人知的追击战。 两辆车之间的距离不断被拉近,邢朗对着前方面包车的车尾灯狠狠按了两下喇叭,面包车恍如受惊般,车头猛然向左转了九十多度,钻入一条即将闪过的路口,右边的后视镜被墙壁刮掉紧接着被后轮碾碎。面包车驶入深巷,瞬间隐藏域黑暗中。 邢朗跟的太紧,在看到面包车紧急转弯时连忙踩了一脚刹车,但是吉普车还是被车身的惯力往前甩了几十米。 一道刺耳的刹车声惊飞了深秋路灯下漂浮的几只飞虫。 吉普车向后猛退了十几米,迅速钻入白色面包车消失的巷子。 巷子里没有灯,邢朗开进巷子的时候恰好看到一道车尾灯消失在前方巷口右侧。他加足马力往前猛冲过去,终于在面包车企图再次钻入一另条巷子时死死咬住了车尾。 巷子里狭窄,不足以容两辆车并驾齐驱,邢朗紧追不舍的跟在白色面包车后方,在面包车离左右高墙不足半米的情况下忽然狠踩了一脚油门,往右打了半圈方向,车身紧贴着右边墙壁往面包车和墙壁间的夹缝间冲了过去! 他想在面包车冲出巷子之前把面包车夹死,使面包车迫停。 吉普车头撞击面包车尾,发出一声轰隆彻响,面包车尾灯瞬间破碎。司机连忙向右打满方向抵着左侧墙边,以免车尾被吉普顶到相反的方向,陷入被前后墙壁夹击的绝境。 眼看面包车就要横在巷子里陷入瘫痪,邢朗正欲下车去抓人,就见面包车居然抵着墙壁像是要把墙壁撞破般往前钻,面包车头很快被压扁,竟在逼仄的巷子里制造出几分空余之地,面包车随即调转方向如同绝境逃生般冲出险为牢狱的深巷。 对方狗急跳墙般的逃脱方式把邢朗看的一愣,面包车逃出巷子之后他也没有犹豫,立刻又沿着前车的踪迹追了过去。 刚才在巷子里,白车自毁般的撞击墙壁导致车速不敌方才,邢朗开着吉普很快从后面追了上来,和它并排驶在公路上。 这下,邢朗终于看到了面包车里的情景,驾驶座和副驾驶各坐着一个人,想必还有一个人在后座看着张东晨。 “停车!” 邢朗吼道。 面包车非但不停,反而忽然加速,随后副驾驶车窗玻璃被放下,一个在深夜里看不清面貌的东西飞速旋转着冲向吉普车的挡风玻璃。 邢朗只看到视野中忽然冒出一个黑点,他来不及任何思考就把头低下,就在他低头的同时,那东西砸穿挡风玻璃笔直的插在挡风玻璃和座椅之间,倘若他的反应稍微慢一些,就会被击中头部。 邢朗拨掉落在头发里的碎玻璃,抬头一看,发现险些正中他面门的暗器是一根钢管。 他用力把钢管拔下来扔到副驾驶,再次把油门踩到底,车身轰鸣一声贴着地面往前猛冲。 转眼间,面包车已经穿过了城门楼子,行驶在城西大桥上,过了桥就是市郊公路,而公路两旁是一片杂木林,林中视野不开阔,更是没有路灯,倘若放任面包车钻进杂木林,就很难再找到他们的踪迹。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面包车过桥! 邢朗向左打了一把方向,车头再次挤在大桥护栏和面包车之间向前猛冲,车轮胎碾压在地面发出强烈刺耳的声响。 就在吉普车头即将撞到面包车车尾的时候,邢朗忽然向右猛打方向,车轮胎在地面画了一个火灼般的半圆,吉普车尾被转向的惯力向前猛甩过去! “轰隆”一声巨响。 吉普车尾甩到面包车后轮,将面包向右横转了将近九十度,面包车连忙刹车,车身横在大桥路面,车头撞破护栏悬在桥外。 车身发生的撞击差点把邢朗从车里也甩出去,他掂起副驾驶的钢管,踹开车门跳了下去。 就在他下车的同时,两个男人小心翼翼的从车头悬空的车厢里下来,一手掂着一把长刀,迫不得已的和邢朗来了一个正面相对。 邢朗站在大桥东面,堵住他们的退路,看了一眼半个车身悬在空中的面包车,清楚的看到车头里还有个男人试图往外爬,但是车身前后力量不均,随着他的动作,车身前后摇晃的更加厉害,面包车似乎随时会一头栽到桥下。 “车里的人别乱动!” 邢朗吼了一声,然后掂着手里的钢管从左手换到右手,看着对面两个人问:“动手吗?” 掂刀的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挥起长刀向他冲了过去,一左一右,瞬间把他夹死。 从这俩人掂刀的架势和走的这几步,邢朗就看出这两人身上有几分功夫,但是路子野,没受过正统的训练。他们虽然出手很快,但是打的乱,一柄长刀被他们挥来甩去看着惊心动魄气势十足,其实破绽甚多。 每次他们一挥刀,就把胸脯和下盘明晃晃的暴露出来。 就这样的水平,别两个人,就算再来两个,邢朗也应付的了。 邢朗虽然没有刀,但是有对方送的一根钢管,他把钢管甩出了刀花,一棍子朝一人的刀背上甩了过去,刀刃霎时发出一声铮鸣,挣得拿刀的人虎口发麻,差点撒手把刀丢下。 又是一道冷光朝他的脖子斜劈过来,邢朗往后撤了一步,沉胯弯腰躲了过去,一把叼住对方挥过来的腕子,握着对方的手腕猛地往后折,刀刃霎时变换方向,扎向主人的颈子! 这人眼看就要死在自己挥出的刀下,瞪着眼忙喊了一声同伴的名字。 他的同伴刚才被邢朗一棍子抽到小腹,嘴里冒出了血花,跟个半身不遂似的躺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 邢朗听到他叫唤,连忙回头看向刚才趴在地上的那人,却见那人不知什么时候竟顽强的爬起来了。 就在邢朗回头的时候,刚才还在吐血的男人正一脸狰狞的挥刀劈向邢朗的后背! 邢朗松开右手换成左手叼住那人的手腕,死死的扣着他手筋,借着转身的动作连忙往后撤了两步,抬起一脚当胸踹在从背后偷袭的那人胸口。 这一脚不留情面,几乎踹断了胸骨。 但是他也受伤了,虽然他反应快,躲的及时,但是对方的刀更快,刀刃在他右臂拉了一条长达十几公分的血口,登时血流如注。 邢朗没理会右臂淌下的鲜血,依旧死死的扣着一人的腕子,而那个被他当胸踹了一脚的男人这回彻底歇菜了,躺在地上抖的像筛糠。 邢朗掀开皮衣后摆,从多功能腰带中抽出手铐,一只铐子拷一个人,然后把掉在地上的两把刀远远的踢到一边,看了一眼瘫在地上的两个人,道:“别动。” 他走到被撞破护栏的桥边,抬脚踩住已经被拉开车门的后车厢地板,看到张东晨被绑着双手双脚,堵住嘴巴,躺在后座夹缝里。 张东晨看到他,双眼一瞪,立刻开始挣扎,鼻子里发出求救的声音。 邢朗一手撑着车顶,一手拽住张东晨的衣领把他从摇摇欲坠的面包车里拖出来。刚救出张东晨,车身的后半部分少了重量支撑,面包车顿时摇晃的更加厉害。 “救我啊!” 驾驶座传出一个年轻男人的嚎叫声。 “别乱动!” 邢朗连忙用力踩住后车板,勉强让面包车停在一个平衡点上,左手按着车顶,右手伸向副驾驶打开车门,对车里的人说:“抓住我的手,我让你往外跳你就往外跳。” 车里的人连忙抓住他的手,探头往后看了看。 接着桥上的路灯看到他的脸,邢朗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这他妈还是个孩子! 看面相,这个男孩儿顶多不超过二十岁,比张东晨还小。 邢朗把手卡在他的大拇指虎口和他的手腕上,缓了一口气,看着他说:“跳。” 男孩儿被吓的脸色刷白:“我,我不敢,你拉不住我怎么办啊。” “车马上掉下去了,你再不跳,咱俩都得死!” 男孩儿怔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似的咽了一口唾沫,忽然蹬着车板从车里跳了出来。 面包车霎时翻下大桥,掉进了黑暗的深渊,桥下发出一声巨响。 邢朗趴在大桥边缘,忍着右臂伤口撕裂般的剧痛,紧紧的抓着男孩儿的手,一条血注从他的袖口钻出来流在指缝里。 “抓紧,千万不要松手。” 男孩儿仰着脸看着他,很信赖他似的重重的点了点头。 右臂实在太疼,邢朗把左手也伸下去抓住男孩儿手臂,正在他用力把人往上拽的时候,忽听张东晨在他背后‘嗯嗯’乱叫。 邢朗回头一看,只见被他拷住的两个人正在沿着大桥往前跑,那个彻底歇菜的人不知从哪儿来的毅力,竟然又爬起来了,两个人没命的往前狂奔,好像身后有猛鬼在追,不一会就只剩了两道细小的背影。 似乎是怕邢朗丢下他去追别人,还悬在半空中的男孩儿连忙抓紧了他的手,哭着说:“警察叔叔你救救我!” 邢朗回过头,脸色血红,脖子上胀满青筋,接着把他往上拽:“抓紧,别松……” ‘手’字还没出口,忽见男孩儿的身体像是被秋风抽打了一下似的,微微颤动。 男孩儿愣了一下,然后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他胸前已然出现一个血洞,鲜血瞬间染湿了他的衣服。 邢朗也怔了怔,下意识的把他的手握的更紧,用尽所有力气把他往上猛拽,就在男孩儿即将被他拉到桥上的时候,男孩儿的身体再次颤抖了一下。 这次,中枪的是他的额头,子弹从后脑射穿了他的前额。 男孩儿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瞪着迷茫的双眼看着邢朗,早已松开了他的手。 邢朗依旧没松手,忽然低吼一声,把他拽到桥上。 来不及检查男孩儿的伤势,他站起身看向子弹射来的方向,只在远处的河岸边看到一点豆大的星火。 很快,星火熄灭,岸边陷入平静的黑暗之中。 男孩儿身中两枪,已经死了。 邢朗蹲在他身边看了他片刻,然后合上他的双眼,起身走向还没来得及松绑的张东晨。 张东晨瘫坐在地上,眼睛发直的看着躺在桥面上的那具尸体等邢朗解开绑住他手脚的绳子,才回过神似的问道:“他死了吗?” 邢朗没说话,他把男孩儿的尸体放在后座,然后对张东晨说:“走。” 张东晨坐在副驾驶,神情恍惚的看着车头前夜晚的街景,忽然扒着窗户干呕了两声。 邢朗看他一眼,把四面车窗都放了下来,晚风瞬间灌满车厢,吹淡了车里的血腥味。 张东晨很快坐好,抬起袖子擦了擦嘴,瞥见邢朗的右臂在流血,连忙抓起一团纸巾帮他堵住伤口。 邢朗面色冰冷的直视前:“怎么回事?” “我回家帮我爸拿衣服,刚到家门口还没来得及开门就被他们按到墙上,一个人问我‘东西在哪儿?’,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就说不知道。他们不信,在我家找了一圈,没找到,就把我带走了。” “什么东西?” 张东晨摇头:“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 张福顺被他派人严密看守,张东晨也常在医院里,这些人没有机会接近张福顺,自然会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张东晨,那么他们又怎么会知道今天晚上张东晨会离开医院? “谁知道你今晚回家拿东西?” 邢朗问。 张东晨愣了愣,看着他说:“没有人知道,是我爸忽然让我回家……” 张东晨倒吸一口冷气,目光慌乱的看着邢朗:“我爸!” 邢朗立刻给陆明宇打了一通电话,让他亲自去人大医院看张福顺。 挂了电话,邢朗对张东晨说:“今天晚上你哪都不能去,我现在送你回警局。” 张东晨很清楚自己跟着他是个拖累,老老实实的点头答应了。 很快,邢朗再次回到警局,法医小汪把他车里的尸体推走了,张东晨被技术队的小赵带进警局大楼。 邢朗蹲在车头边又给陆明宇拨了一通电话,这次陆明宇迟了许久才接电话。 “头儿,张福顺死了。” 陆明宇说。 邢朗瞬间感觉一道冷刃割裂了他的太阳穴,头疼的厉害。 “什么人干的?” 陆明宇道:“没有凶手,他是自杀,他给张东晨留了一封遗书。” 邢朗蹲在地上,闭着眼睛歇了一口气才道:“城西大桥掉下去一辆面包车,车牌号是732X,你带人去看看。” 挂了电话不久,他的手机再次响了起来,是韩斌打来的。 韩斌道:“我找到你们队的警花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60章 人间四劫【36】 记忆中的最后一个画面,是朝自己的头部斜挥下来的高尔夫球棍,随即而来的是漫无边际的黑暗和疼痛。 魏恒觉得自己被扔进了深沉的大海中,仅剩的一缕残存意识在不由自主的沉浮间逐渐沉入海底。 像是在海底忽然睁开了双眼,察觉到灌满心肺和咽喉的海水阻隔了他的呼吸,强烈的求生意识让他拼命的往上划动,试图付出水面。 窒息感一蹴而过,魏恒猛地掀开眼皮喘了几口气,才发现自己并没有被扔进海中,感官中的湿冷黏腻来自于浑身渗出的一层正在被秋风蒸干的冷汗。 “你醒了。” 一道温柔亲切的男声在耳边响起,魏恒等眼前昏天倒地的晕眩感逐渐消失,才吃力的扭动脖子寻找声源。 说话的人是佟野,此时佟野坐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一旁的床头柜摆着一个水盆,他拿着一条沾了温水的毛巾,正在擦拭魏恒额角的血痂。 随着佟野的动作,各种感官随之苏醒,魏恒很快感知到头部撕裂般的疼痛,好像被人拿着钻子狠狠的往皮肉里研磨。 魏恒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缓了几口气。他想检查自己的伤势,抬起手时才发现他的右手被一条铁链锁在床头,只有左手可以自由活动。 他这才认真打量身处的环境,明显不是在自己家里,身处的这间卧室比他家里面积加起来都要宽阔,天花板吊着一盏璀璨的水晶灯,四周装潢的精致又奢华,身下这张大床铺着冰冷光滑的蚕丝被。 或许是他的体温过低,又或是床褥温度过低,总之身下这张床冷的像是冰打的。 魏恒抬起自由的左手揉了揉眼角,低缓又平静的语气听起来没精打采的:“你让我去哪里我就去,为什么要跟我动手?”说着皱了皱眉,拨开佟野在他悬在左侧额角上的手,道:“还下手这么重。” 佟野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把毛巾泡进水盆里洗了洗,洗下来的鲜血霎时把整盆水染的殷红。 “当时太紧张,稀里糊涂的就把球棍掂起来了。” 魏恒撑在床铺上慢慢坐起来,捋了捋散乱的头发,转头正视着佟野,眼神又沉又静。 佟野脱掉了西装外套,上身只剩一件白色衬衫,衬衫袖子被他卷到了手肘,露出精壮结实的小臂。 佟野洗着毛巾,察觉到魏恒在盯着他看,便抬头冲他一笑:“终于发现我长的帅了?” 魏恒没理他,懒懒的曲起左腿踩在床铺上,在床尾不远处的地板上发现了自己的外套,这才感到冷似的拉紧了衬衫衣领。 室内气温的确有点低,两面窗帘拢在窗户左右,窗户大开着,深夜的冷风吹的窗帘下摆不断飘动。 随着晚风的不断渗入,魏恒闻到了一阵阵被微风送至鼻端的香甜气息。 “葡萄?” 魏恒问。 佟野洗了一把毛巾,拿着毛巾再次清理他额角的血迹:“嗯,我种了一个葡萄园。” 皮肤接触到温热的毛巾,的确舒缓了不少疼痛。 尽管魏恒此时还有些头晕,但他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葡萄园’这个重点。 卧室窗外的风景是延绵的山脊和婆娑的树影,既然还有一座葡萄园,那他们肯定不在市里了,此地多半是一栋市郊别墅。 佟野貌似看透了他的猜想,道:“别猜了,我们在御龙山度假村,已经出城了。” 说着,他把毛巾扔到水盆里,拿起酒精棉棒轻轻的沾在魏恒额角的伤口上。 冰凉的刺痛感使魏恒忍不住躲了一下,皱眉道:“不用消毒了,帮我贴一片创可贴。” 佟野无奈的看他一眼,笑道:“你怎么像孩子似的,别动别动,马上就好。” 在佟野帮他消毒,上药,贴纱布的间隙,魏恒不动声色的环视卧室一周,除了窗户和门没有发现第三个出口。这间卧室明显不在一楼,卧室房门也紧闭着,想必已经上了锁。 佟野帮他处理好伤口,端详了几眼,道:“好了,你想喝水吗?” “喝酒。” 佟野看着他,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诧异了片刻才道:“有,我去倒。” 卧室里就有一个酒柜,窗格上摆着几瓶年份不一的红酒,佟野挑选了一阵,拿出两只方口玻璃杯各倒了一杯,然后一手端着一个杯子返回:“高脚杯在楼下,将就一下吧。” 把一只酒杯递给魏恒,佟野抿了一口红酒,看着杯子里透亮澄红的液体,忽然问:“想看看我的葡萄园吗?” 魏恒看他一眼,缓缓点头。 随后,魏恒看到佟野拉开床头柜,拿出一只手枪放进西装裤口袋,然后解开了绑住魏恒右手的铁链。 魏恒扭了扭被勒钟的手腕,端着酒杯下床,光着脚走到窗前,借着楼下门庭的灯光看到了楼下院子里一片枝繁叶茂的葡萄树,树叶犹如风翻翠浪般在晚风的吹拂下簇簇作响。 此时正是葡萄成熟的季节,这片葡萄园被打理的非常好,香甜的水果气息把院子中间的一栋洋房紧紧包围。 窗台非常宽大,纵伸出一个飘窗的宽度。魏恒坐在阳台上,背靠着墙壁,端着酒杯看着楼下那片犹如暗潮翻涌的葡萄园。 佟野也在阳台上坐下,神色慵懒又专注的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魏恒。 “本来,我的计划是先和你去吃饭,在饭桌上好好表现,争取把你哄开心,或许你会像上次那样邀请我过夜。到那个时候,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带你到这儿,讲一些故事给你听。” 说着,佟野叹了口气,无奈道:“谁知道,忽然就出了意外。” 魏恒扎头发的皮筋儿早就丢了,此时他的头发散落着,不断被窗外吹进来的风吹动,发梢不停的搔弄他的眼角眉梢。 他再一次把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极轻的笑了一下:“是吗。” 佟野注视着他的眼神中涌现几分愧疚,朝他伸出酒杯:“伤了你,不好意思。” 魏恒跟他碰了碰杯,喝了一口红酒,道:“既然都来了,那就说说吧。” “说什么?” 魏恒看着他懒懒一笑:“说说你本来打算讲给我听的那些故事。” 佟野把酒杯搁在阳台台面,从裤子口袋里拿出烟盒,点着烟深吸了一口,然后朝窗外吐出浓白的烟雾,亲眼看着白色的烟雾融进漆黑的夜里,才道:“你想听?” 魏恒直视着他,嘴角的笑容不知不觉的消失殆尽,面无表情道:“我想了解你。” 佟野看着窗外,唇角勾出一抹自嘲般的笑容:“想了解我为什么会变成一个杀人犯?” 这句话太敏感,魏恒没有回答,等他继续说下去。 佟野的目光似乎随风飘散了,不知去了何处,他望着窗外远处模糊的山影轮廓怔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想先问你一个问题。” 魏恒看着他:“你说。”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佟野问的由衷。 魏恒也答的真切。 “从你送我回家,临走时说不认识茶杯上的符号开始。” 佟野想了想,恍然状笑了笑:“我说呢,你怎么忽然让我留下来过夜。嗯……那个时候你怀疑我什么?发现我在找郭雨薇的尸体吗?” 魏恒道:“不,当时我只是怀疑你的身份。你说你是同性恋,但是你却不认识一年前芜津的同志群体发起的一次演讲会的会场LOGO。我怀疑你可能不是同性恋,既然你不是同性恋,那你就是在骗我,而且接近我的目的也不单纯。” 佟野眼中有些无神,在思考什么似的,反问自己:“我不是吗?我从没想过我是不是。”他抬起眼睛看着魏恒,眼中逐渐恢复光彩,又笑了笑:“不过我可以确定,我的确挺喜欢你。那天晚上我对你有反应,回到家想你想了大半宿。” 魏恒垂下眼睛笑了笑,指腹在光滑的杯壁上摩擦:“真正怀疑你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人,是在刚才。” “那我岂不是隐藏的很好?” 魏恒挑着一侧唇角,语焉不详道:“嗯,你的确隐藏的很好。” 好到,我险些相信你。 佟野沉默了一会儿,静静的抽了一会烟,等到手里的香烟快要燃到尽头了,才说:“我的故事待会儿讲给你听,现在你可以问我问题。” 魏恒放下酒杯,面无表情,目光冰冷的看着他:“杀死郭雨薇,劫持佟月的人,都是你?” 佟野举起带着黑色手套的左手,左右端详着,道:“是。” 魏恒看了一眼他的左手,语气更冷:“你接近我,是为了寻找郭雨薇的尸体?” “是。” “……既然你不是同性恋,那你说你为了出柜自断手指自然就是谎话了,你左手小拇指是怎么断的?” 佟野看着他一笑:“你可以猜出来的。” 魏恒不知不觉的攥紧了双手,目光愈加冷彻:“你找郭雨薇的尸体,是因为你的手指就在郭雨薇身上?” 佟野叹服:“我就说你可以猜出来。” 魏恒缓了一口气,看着他问:“为什么?既然你已经杀了她,又怎么会弄丢她的尸体?” 佟野脸上的神情黯淡了许多,轻轻的按揉着自己的左手小拇指:“那丫头把我的手指咬断吞了下去,我一时气愤,把她勒死,后来我想把手指从她身体里取出来,不然等到她的尸体被警察发现,警察一定会发现我的手指。我出去找工具,等我回来的时候,她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那你怎么知道是陈雨把郭雨薇的尸体带走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到谣传,是他杀死了郭雨薇,就在他身上碰碰运气喽。” “昨天晚上闯进宏兴超市对他们施刑的人也是你?” “是我,你们查的越来也紧,越来越接近真相,我必须在你们之前找到郭雨薇的尸体,从她身体里取出属于我的东西。” 看着他淡然叙述杀人的过程,寻找尸体的缘由,魏恒感到心底一片冰冷,连骨缝都在冒着丝丝的寒意。 魏恒又端起酒杯,渴了似的喝了半杯酒,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又问:“那佟月呢?你为什么会对自己的妹妹下手。” “妹妹?” 佟野反问,然后嗤笑了一声,道:“她不是我的妹妹,虽然她和我有血缘关系,但是她不是我妹妹。” “那她是谁?” 佟野被问住了似的,看着窗外,紧皱眉头,认真的思索了一阵子才道:“她是那个女人,和那个女人的丈夫生的孩子。” 百分之八十的男性杀手在童年时代所受的创伤都来源于他们的家庭,而给予他们创伤的大多是他们的母亲。他们杀人也是为了发泄对母亲的愤怒,所以他们结束屠杀的终程会以‘弑母’作为句点。 但是佟野却和那些连环杀手不一而同,他没有强奸郭雨薇和佟。或者说,他没有用‘传统’的方式强奸郭雨薇和佟月。他在两个女孩儿的私处里塞满了葡萄,这一行为比强奸她们更来的耻辱,也表现出他对受害者极端的怨恨。 此刻,佟野口中的‘那个女人’,应该就是他的母亲。 谈话不能就此结束,魏恒引诱他继续说下去:“她是谁?” 魏恒没有表明自己问的‘她’是佟月还是他的母亲,只要这两个问题有一个解开了,另一个也就不远了。 佟野像是被他问住了,呐呐自语般道:“是啊,她是谁?” 忽然间,佟野眼中的温度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如冰霜般冰冷的眸子,漆黑的眼眸里散发着彻骨的寒意。 佟野掀开唇角,露出一抹血腥的笑容:‘佟月是我妈的女儿,但是她却不是我的妹妹,你想知道我和她们是什么关系吗?’ 直到此刻,魏恒才充分的意识到坐在他对面和他聊天喝酒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杀人犯。 像是为了不惊醒沉睡的猛兽,魏恒极轻的点了点头。 佟野的脸开始扭曲,似乎随时会在月色下变形,撑破人皮的躯壳,露出野兽般丑恶的面貌。 “从我开始记事起,我妈就给我定下一个规矩,除了在外人面前可以叫她妈妈,只要我和她独处,没有旁人在场,我就不可以叫她妈妈。如果我执意叫了,她就会惩罚我。但是她惩罚我的时候不能让她的丈夫看出来她在惩罚我,所以她惩罚我的方式不是打骂我,而是买来很多很多的葡萄,把我关在房间里,不允许我上餐桌吃饭,也不允许我出门,就把我关在房间里让我吃葡萄。有时候一连好几天,我都在房间里吃葡萄,不吃就会被饿死。” 佟野把烟头扔到窗外,迎着晚风吐出最后一口烟雾,无力的笑了笑:“想知道她为什么不让我叫她妈妈吗?” 魏恒依旧没有说话,保持静默在旁聆听。 佟野转头直视着魏恒,眼睛里漆黑冰冷,没有丝毫光亮,道:“因为她还有一个身份,她不止是我的妈妈,她还是我的姐姐。” 魏恒眼褶微颤,默默的倒吸了一口冷气。 虽然早有预感,但是亲耳听到佟野说出来,又是另一番心悸。 佟野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笑了笑,低声道:“这是个秘密,除了我和她,没人知道。现在你知道她为什么厌恶我了吧?” 杯子里的酒喝光了,魏恒想起身去倒酒,但是他刚一有动作,佟野就朝他扑了过去,揪住他的领子把他抵在墙上,像是终于撕破了人皮的野兽,低吼道:“她不止一次告诉我,佟野,你就不应该被生出来,我真想把你塞回子宫里!” 说着,佟野狂笑了一声:“听我的名字,佟野,是她给我起的,是野种的意思啊!” 魏恒仰着头,被迫承受他的怒火,被佟野揪住的衣领紧紧箍着他的脖子,让他的呼吸越来越困难。 魏恒吃力的咽了一口唾沫,冷冷道:“松开我,你想把我也勒死吗?” 佟野垂下头,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不再勒着他的脖子,但依旧紧紧抓着他的衣领,像是突然间感到害怕了似的,颤栗着说:“我不想伤害你,也不会再伤害任何人了。” 魏恒没有因为他这句话而卸下防备,试探性的问道:“待会儿警察就来了,你打算怎么办?” “警察?” “你把我带走,邢朗肯定在找我,他很快就找到这里了。” 佟野呵呵低笑两声:“你们抓到我,会直接毙了我吗?” “不会。” “啊……那真可惜,我想死的痛快一些呢。” 说着,他掏出西装口袋里的手枪,把枪口对准魏恒的额头,恶作剧似的观察他的反应。 魏恒眼睛微微一眯,目光平静的看着他,笑问:“你刚才不是说,你不会伤害我吗?” 佟野把手腕一抬,枪口从魏恒额前移开,对着天花板。 “这是假枪。” 佟野晃了晃手里的枪,笑说。 魏恒松了一口气,忽然间感到心力交瘁,精疲力竭,无比疲惫道:“那就把它收起来,不然他们会以为你想开枪袭警。” 佟野不语,坐了回去,手指插在扳机里把手枪转来转去,像一个玩性大发的孩子。 魏恒觉得头晕乏力丝毫没有减轻的趋势,反而还加重了,他眼前逐渐开始模糊。他用力摇了摇头,想摆脱脑子里的晕眩感,微怒道:“你在我杯子里加了什么东西?” 佟野道:“一点麻醉剂,为了防止你跟我动手。” 魏恒无奈又气愤,埋头咬牙道:“你真他妈看的起我,都说了我不会跟你动手!” 佟野愣了一下,笑道:“你说脏话了,还挺好听。” 魏恒撑着额头,勉强压下席卷而来的昏沉的睡意。 此时魏恒这幅虚弱又无力的模样很勾人,佟野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道:“继续问吧,我想跟你多聊几句。” 魏恒用拇指重重的按压着太阳穴,勉强打起精神:“那就再说说佟月。” 佟野耸耸肩,做出愿闻其详的模样。 “她早就发现了是吗?” 像是引他多说话,佟野一身轻松,明知故问道:“知道什么?” “知道当年绑架她的人不是张东晨,而是你。” 佟野很爽快的笑了笑:“嗯,她早就知道了。” 魏恒抬起头正视他:“她发现了真相,但是她现在却住在医院里,为什么?” 佟野黑沉沉的眼睛里仿佛聚了光,看着魏恒笑的顽皮而诡秘,反问:“你知道那个女人是做什么的吗?” ‘那个女人’显然指的是他的母亲,或者说姐姐更合适。魏恒稍一回想,顿时大悟。 魏恒霎时感觉到双手冰冷,发麻:“心理医生?” 佟野点头:“是啊,她是心理医生,而且还是很出色的心理医生。”说着,他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佟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佟月怎么可能是她的对手? 魏恒的思路紊乱了片刻,他看着佟野那张再次陷入复仇快意之中的笑脸,被割裂的思绪迅速的从四面八方回笼,吃力道:“佟月发现你就是绑架他的人,于是向母亲求助,但是你们的母亲却选择维护你,无视向她求助的佟月。还给她灌输心理暗示,让她对自己的记忆产生质疑,最后把她送进医院。” 像是赞美似的,佟野鼓掌:“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因为你很聪明,又很冷静,真他妈的太有魅力了!” 没有理会他的褒奖,魏恒撑着额角,缓缓吐出一口气,接着问:“为什么?她为什么明知道你是凶手还维护你,而且还伤害自己的女儿。” 佟野的掌声渐弱,最后双手手掌重重的合在一起,十指交叉紧握在一起,逐渐用力,像是手里藏了什么东西,要把它们碾压成粉末。 “因为她是一个自私冷酷,没有人情的女人。你以为她把我当成儿子,把佟月当做女儿吗?呵,那个女人心里除了自己谁都没有,她不在乎我的死活,更不在乎佟月的死活。她维护我,只是不想落个杀人犯母亲的污名。所以她把佟月关起来,阻止佟月说出真相。” 她把佟月关起来的方式,就是把佟月送进医院。 佟野仰起头放肆的笑了一声:“本来我都打算好了,佟月下一个就是她,我一定要杀了她。但是我的身份却被佟月发现了,让我没想到的是她居然为了自己的名声选择包庇我这个杀人犯。更可笑的是她还威胁我,她威胁我如果再杀人,她就告发我。那个时候我就想,就是现在吧,把她杀死,她死了,一切就结束了。但是当我看到她亲手把佟月送进医院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一个多么冷酷的女人,她谁都不在乎,她心里只有自己,只有她自己的事业和名誉。而我的存在就是威胁到她所在乎的那些东西的定时炸弹,所以我不想杀她了。” 佟野低下头看着魏恒,眼睛里空无一物,只有黑暗:“你知道吗?她每天都和佟月的主治医师通话,确保佟月的病情每天都在加重,确保没有任何人会相信佟月说的话。至于我,她早就联系律师拟好了诉状,威胁我,一旦再有命案发生,她就告发我。魏老师,你觉得是她在控制我和佟月吗?” 魏恒不语,等他继续说。 佟野冷笑:“其实是我和佟月在控制她,她每天忧心忡忡,提心吊胆,唯恐我的事迹败露。这两年她一直靠吃安眠药入睡,我和佟月就是楔进她眼睛里的两颗钉子,她没有魄力杀死我们,就只能忍受我们,忍受我们带给她的折磨。看似是她在控制我们,其实是我们在折磨她。” 佟野道:“这就是我报复她的方式。” 魏恒听完,心里只有一个感悟。 这一家人为了互相伤害,真是费尽心机。 在沉默中,佟野扭头看着远山的轮廓,把他口中的假枪伸出窗外,枪口对着黑夜中虚无的一点,缓缓扣下扳机。 “砰!” 一声枪响炸开在无边夜幕中,勒停了在夜路中急驶的一辆吉普。 邢朗猛地踩下刹车,吉普车停在林间的公路上。 “老大,是枪声!” 小汪的声音从步话机中传出来。 邢朗看着不远处林颠之上被惊飞的群鸟,眼前有瞬间的晕眩。 林间路窄,小汪的车被忽然停下的吉普堵在后面,焦急的按了两声喇叭。 邢朗稳住异常混乱的心绪,再次挂挡上路,冲向枪声响起的地方。 忽然响起的枪声把魏恒吓了一跳,他诧异的看着朝窗外开枪的佟野。 佟野伸长胳膊,右臂和枪管连成一条笔直的直线,以分外娴熟的姿势接连不断的打出枪膛里的子弹。 “砰!” “砰!” “砰!” “砰!” “砰!” 又是五声枪响过后,夜幕中余音阵阵,漆黑的枪口中冒出几丝灼热的火药气息。 “嗯?” 佟野似乎是没料到子弹这么快用完了,皱着眉头又扣了几下扳机,再也没有子弹从枪口中射出。 他拨了拨头发:“靠,不经用。” 说着,他把打空的手枪扔出窗外,摸出烟盒似乎想抽烟,可是他的烟盒也空了。 佟野烦躁的把烟盒扔到一边,撑着下巴看着方才承受枪响的山峦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露出一抹笑,转头看着魏恒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他们马上就到了。” 魏恒不语,但是已经预感到了他想做什么。 像是告别似的,佟野深深的看他一眼,然后起身站在窗台上,迎着夜晚呼啸的冷风,悠长的吐出一口气。 魏恒想说点什么阻止他,但是话到嘴边又发现自己无话可说,他想把佟野从窗台上拽下来,但是佟野刚才给他下的麻醉剂让他连活动思维都有些费劲,四肢酸软的动都动不了。 没有言语上的告别,佟野闭上眼睛,抬脚踏入虚空之中。 静止不动的夜幕背景下,他的身体以与背景格格不入的形态由半空中坠落,像是一辆被遗落在车站的列车。 身体悬空的那一刻,佟野听到了耳畔加急的风声,但是下一秒,他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抓住。 他抬头往上一看,只见魏恒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竟然趴在窗台上,用双手拉住了他的手腕。 佟野笑道:“松手吧,我杀了人,得偿命。一命抵一命,很公平。” 魏恒的双臂不断的痉挛着,脸色迅速涨的通红,他看着佟野说:“不一样。” 不一样? 佟野愣了一下,发现自己难以读懂这句话,只无奈的笑道:“你很快就坚持不住了。” 的确,魏恒很快就坚持不住了,他用膝盖死死抵着窗台才没有被佟野的体重拖下去。 就在他以为他要和佟野一起翻下窗台的时候,院子大门外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刹车声,随后一个人影爬上两米多高的围墙,毫不犹豫的一跃着地。 “快点!” 他认出了邢朗的身形,邢朗看了一眼四楼大开的窗口外坠在半空中的一个人影,飞快的跑向院中别墅的房门。 邢朗的出现好像给魏恒灌输了许多力量,他紧紧握着佟野的手腕,看着佟野那双求生意识淡薄的眼睛,怕佟野拨开他的手,坠入死亡深渊。 “佟野,你的确有罪,但是你不能就这么死了。” 魏恒的确拼尽了浑身的力气,每说一个字都异常吃力:“你不能,到死都不负责任。” 佟野看着他,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笑容:“什么责任?” “郭雨薇和佟月,你需要为他们负责。” 佟野的眼神恍惚了一瞬,似乎是听懂他的话,似乎更是不解。 此时楼下传来踹门声,想来是邢朗在暴力破门。 魏恒又道:“你恨得是生你的母亲,不是郭雨薇和佟月,她们不应该为你的怨恨付出代价。但是现在郭雨薇死了,佟月病重,你既然有以命换命的决心,为什么不能堂堂正正的站出来为她们的不幸负责?” 魏恒喘了一口气,看着他说继续说:“别让我看不起你,佟野。” 卧室房门忽然被踹开,邢朗携带一阵冷风跑到阳台前,伸出双手抓住佟野的胳膊霎时把他从悬空的窗外拉到阳台上。 魏恒顿时气竭,瘫坐在地板上,满头虚汗的喘着粗气。 邢朗看了魏恒一眼,板着佟野的肩膀让他趴在墙上,把他的双手扭到背后,从腰带上拔出铐子拷住佟野的双手:“佟少爷,既然你想找死,那你已经很清楚我们抓你的理由是什么,待会儿我会给你机会让你联系……” 佟野全然没有把邢朗的话听在耳朵里,置若罔闻的打断了邢朗,看着魏恒轻声问道:“魏老师,如果我有命活着出来,你会和我做朋友吗?” 邢朗猛地皱眉,转头看着魏恒。 魏恒歇了好一会儿才扶着墙壁慢慢的站起来,看着佟野,道:“会。” 佟野笑了:“那你会和我谈恋爱吗?” 在魏恒给出答复之前,邢朗首先听不下去了,他握住佟野的胳膊,准备随时带他离开。 他们都很清楚,此时的这场谈话,是彼此间最后的交谈。佟野死刑难逃,他将为郭雨薇和佟月负责,坦然潇洒的踏入刑场。 佟野再也无路可回头,他和魏恒之间,今晚就是永别,再也没有来日方长。 他很清楚,魏恒也很清楚,但是魏恒依旧说:“会。” 几名刑警霎时冲进卧室,领头的小汪把佟野从邢朗手中接过去,压着佟野走向门口。 “魏老师,如果我早些认识你,我就不会杀人了!” 在佟野即将消失在他视野中的时候,魏恒看到佟野在两名警察中间忽然回头,眼含热泪的向他喊出这句话。 此时佟野的表情,是对伤害他的人永不能抹去的痛恨,和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才找到生命意义的懊悔。 这是佟野对自己,残忍无比的惩罚。 佟野走了,房间里的刑警陆陆续续的撤了,警笛声一声接连一声的响起,邢朗的步话机里传来小汪询问他是否收队的声音。 “你们带着嫌疑人先走。” 邢朗关掉步话机,在地板上捡起魏恒的大衣,找齐散落在床边的两只鞋子。 他把鞋子放在魏恒脚旁,道:“走了。” 魏恒坐在阳台上,弯下腰把双脚塞入短靴,但是系携带的时候没活动一下手指都异常的吃力。 邢朗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拨开魏恒的手,迅速帮他把鞋带系好。 “自己能走吗?” 邢朗蹲在地上,仰起头看着他问。 魏恒撑着阳台想站起来,但是刚想用力,就眼前一黑,朝前倒了下去。 邢朗连忙接住他,把他抱在怀里:“魏恒!” 《人间失守》正文 第61章 人间四劫【37】 成、住、坏、空指的是四劫。此系佛教对于世界生灭变化之基本观点。于佛教之宇宙观中,一个世界之成立、持续、破坏,又转变为另一世界之成立、持续、破坏,其过程可分为成、住、坏、空四时期,称为人间四劫。 ——《天才在左疯子在右》 五泉山殡仪馆大堂外,数层台阶之下停着一辆吉普。戴着墨镜的男人倚在车头,略低着头正在打电话。 张东晨穿着一身黑衣,抱着暗紫色的骨灰盒,站在西厅外台阶上,仰起头看了一会儿悬在天空的那轮光芒刺目的太阳,低下头时眼前划过一簇簇斑驳的黑影,那些黑影拼接成一个熟悉的人影。当他用力去分辨的时候,人影已经飘散。 他抱着骨灰盒沿着台阶慢慢的往下走,裹着黑衣的消瘦身影就像一个徘徊于人间的阴间使者。 邢朗见他出来了,就对电话里的人说了一句‘等我回去再说’随后挂断电话,打开了副驾驶车门。 张东晨一言不发的上车,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继而抬起双手搭在盒盖那并不精致的浮雕上,如释重负似的低低叹了一声气。 邢朗把车开出殡仪馆西门停车场,行驶在市郊墓园周边寂静的公路上,两旁不断划过绵延不绝的柏树林。 张东晨很坚强,得知父亲自杀后,没有出现任何情绪波动,直到取出父亲的骨灰盒,邢朗也没有在他平静的脸上寻找哭过的痕迹。他的眼圈隐隐泛红,眼中始终悬着一层泪光,但是却没有眼泪流下。 因为工作性质特殊,邢朗在警局尸检室外接见过许多得知亲人去世前来认尸的死者家属,他们大都悲伤不知所以,对着已故的亲人哭的天昏地暗。但是张东晨却没有表现的如同那些人一样悲伤,邢朗至今都记得当他告诉张东晨‘你父亲昨天晚上自杀了’时,张东晨只是神色茫然又疑惑的看着他静止了片刻,随后他的眼神略有闪动,忽然间理解了那句话的含义,垂下眼睛说:“哦,那我……” 一句话没说完,张东晨忽然噎住,略显慌乱的站起身,出门去了卫生间。 邢朗在办公室等了他半个小时,半小时后张东晨回来了,洗了一把脸,脸上和双手都布满水珠。 他在邢朗对面坐下,抬起袖子慌乱的擦着脸上的水渍,说:“口供还没录完吧,我刚才说到……” 随后,张东晨很冷静的录完了口供,过程中只是偶有出神,语言组织的略有语病,除此之外他的情绪一直保持的很稳定。 一场只有两个人参加的告别仪式过后,张东晨捧回了张福顺今后寄生的骨灰盒。 “走前面开门。” 邢朗说道,然后抱走了他手里的骨灰盒。 张东晨走在前面,到了门口,拿出钥匙打开房门,率先走进去整理房间。 邢朗站在门口,看到客厅里被推翻的桌椅和散落一地的书籍和衣服。 他帮张东晨把桌椅和沙发翻正,把地上的一些杂物简单的归纳分类,小小的客厅很快被整理到可以待客的状态。 “你坐一会儿,我去拿东西。” 张东晨指了指沙发,然后进了洗手间。 邢朗把骨灰盒放在桌子上,随后在沙发坐下。 很快,张东晨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香皂盒。 他把香皂盒递给邢朗,搬了一张小凳子坐在邢朗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个摆着骨灰盒的矮桌。 张东晨把盒子拉到面前,双手捧在盒子两侧:“我爸在信里说的‘新肥皂’应该就是这个。” 盒子里面沉甸甸的,的确装着什么东西。邢朗把盒子打开,拿出一个被黑色塑料袋缠了好几圈,只有一快肥皂大小的东西。几层塑料袋被揭开,邢朗发现裹在里面的是一只面积很小,款式老旧的黑色手机。 他试着开机,但是手机屏幕始终不亮,想必是没有电了,一直沉睡在盒中。 “怎么来的?” 他问张东晨。 张东晨起身去烧水,站在厨房里说:“我不知道,可能是我们搬到芜津后才出现的。” 邢朗收起手机,看了一眼摆在桌上的骨灰盒,又问:“你不知道你爸一直在干什么?” 张东晨靠在厨台上,盯着炉火等着水壶烧开,眼睛里微微恍神儿:“我只知道我爸经常出门,一消失就是两三天,一个礼拜也有。偶尔还会受伤,我也问过他,在外面做什么,但是他从没告诉过我。” “为什么忽然搬到芜津?” “他说,想给我换一个更好的学习环境。”说着,张东晨苦笑了一声:“肯定是谎话,但是我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邢朗看着他的侧影,沉默了片刻:“你见过你父亲的三个同乡吗?” 水烧开了,发出蒸汽顶动壶盖的声音。 张东晨关了火,掂起水壶往水瓶里倒:“没见过,他从来不把任何人带到家里。” 看来张福顺做任何事都有意的回避着张东晨。 不多时,张东晨端着两杯茶返回客厅,把一杯茶放在邢朗面前,垂着眸子,声调毫无波澜的问道:“我爸他……犯了什么事儿?” 邢朗看他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滚烫的茶水:“现在还不确定。” 张东晨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目光无神的盯着骨灰盒,又道:“佟月的哥哥,叫佟野的那个人,说实话了吗?” 邢朗把茶杯放下,看着他说:“嗯,他什么都说了。” 佟野遵守约定,毫无保留,托盘而出,连他的母亲和当年贿赂的快递公司老板都一字不落的录入他的口供当中。 “你想申诉吗?” 邢朗问。 张东晨抬起头看着他,平静的目光里没有失去亲人的悲伤,和被司法冤枉的愤怒,只有一片静谧的迷惘和经年不化的忧郁。 你想申诉吗?想为自己所遭受的不公做出反抗吗? 眼前这少年何其勇敢,坚强,邢朗本以为他一定会点头,一定会走上为自己洗白冤情,向司法系统追责的道路,但是他却看到张东晨极轻的摇了摇头。 张东晨说:“我不想。” 邢朗很意外,重新认识了眼前少年似的端详他许久,才问:“为什么?我们现在有佟野的口供,证据确凿。你有权力追究当年参与侦查、审判的所有司法人员的责任。” 张东晨看着他的眼睛,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我什么权力都没有,我仅剩的权力就是好好活着。” 听到这句话,邢朗再次感觉到胸腔里某个角落渐渐的破碎了。 “你害怕?” 哑然许久,邢朗才问出这句话。 张东晨落落大方的点了点头,垂下眼睛看着桌上的骨灰盒,轻声道:“没错,我害怕。坐牢的那两年,我在监狱里学到了一样东西;像我这种没有权力没有背景的公民,永远不能和国家职权部门作对。我不懂官场中的法则,但是我明白蝼蚁憾树有多难,我生活在社会边缘,拥有最低的社会等级,我太平凡了,谁会听我说话?像我这样的人和政府谈论自己的公平和权利,只是一个笑话。你说的对,我的确害怕,我怕坐牢,怕失去自由。在监狱里,我有很多次机会一死了之,但是我没有,因为我更想活着,现在我出来了,我的命还在,我更想活着。” 最后,张东晨说:“我不想行使自己的什么权力,追究什么人的责任,我只想活着。” 我只想活着…… 什么时候,一个人的愿望和祈求竟被金钱和暴力笼罩的社会打压的如此凄惨。 邢朗心里很清楚,从来都是如此。 “我说我能帮你,你信吗?” 邢朗问。 张东晨目光真诚的看着他:“信,你是好人。” 他听过很多次‘你是好警察’的夸赞,但是张东晨却说‘你是好人’。 他绝望的发现,国家的公信力在这名少年面前,已经一文不值。 张东晨又道:“但是你的权力也有限,你只比我拥有多一丁点的话语权,当你的权力用完了,你的下场就会和我一样。我不想透支你的权力,为我做那些无济于事,杯水车薪的蠢事。” 邢朗疲惫的撑着额角,很吃力的笑了笑:“你在担心我?” 张东晨也笑了笑,道:“希望你不要自作主张的替我申诉,那些权力我不稀罕,我也不稀罕谁给我个清白。” 此时邢朗看到的,是一个无比绝望,又无比洒脱的年轻人。 “……什么时候走?” 邢朗切开了话题,不再和他聊过去,转而和他聊明天。 张东晨的眼神恢复些许光亮,微微笑着说:“后天,我婶子今年承包了几百亩果园,人手不够,让我回去帮帮忙。” “不想留在芜津考大学了?” “不了,我想去一个没那么多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邢朗走出单元楼,站在阳光下回头看,张东晨立于灰蒙蒙的窗后,朝他挥了挥手。 离开老城区,邢朗把车停在步行街一座小公园外的停车场,拿着那只黑色手机走进购物大楼一楼的手机大卖场。 手机款式太旧,一时很难找到合适的充电器。 “你这手机太老了,关键国内也没这款呐。” 一位手机维修店老板说。 邢朗站在柜台前按手机,头也不抬的说:“能不能配个充电器?不能配我找别家。” “你找哪家都没用,我这儿货源最充足,等我给你找找啊。” 老板扭头进了库房。 邢朗刚把一条信息发出去,手机铃声就响了,是陆明宇打来的。 陆明宇好一阵没说话,等邢朗不耐烦的催问了两次,才道:“老大,佟野死了。” 邢朗懵了一下,脚底竟有些发软。他连忙抬手撑着柜台,问:“死了?” “刚才看守所那边传来消息,今天早上八点,他们发现佟野在牢房里割腕自杀了。” “……他哪来儿的刀?” “一个犯人卖给他的,收了他两盒烟。” 陆明宇还在说着什么,邢朗没有继续听下去,他看着挂满一墙的手机壳,眼前一阵晕眩。 佟野自杀了?怎么会?他连口供都录了,也答应了魏恒会站上法庭,他怎么会…… 口供…… 冤情…… 申诉…… 佟野不是自杀,是有人想让他死。就是张东晨不愿意追究责任的那些人! “你来的巧了,这种老式的充电器只剩下这一个。” 老板从仓库里出来一看,买充电器的男人已经不见了,店里空无一人。 《人间失守》正文 第62章 冷酷仙境【1】 “魏老师,你在哪儿?” 魏恒关上病房房门,在楼梯口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对电话那头的沈青岚说:“医院,有事吗?” 沈青岚一向洒脱爽快,此时却有些吞吞吐吐,问道:“你在看佟月?什么时候能完事儿?” 魏恒看了一眼病房方向,又看了看腕上手表:“大概……三点多钟。” 沈青岚不语。 魏恒追问过去:“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沈青岚低低的叹了口气:“邢队被监察委的人带走了,好几个小时都没有消息传出来。” 魏恒愣了一下:“怎么回事?” 通过沈青岚间接转达,魏恒才知道佟野已经死了,死在被关在看守所的第二天。佟野的审讯材料和口供还压在法制科,法院还没有正式的起诉他。而邢朗为了佟野的死闹了一回看守所,提审卖刀给佟野的那名死缓犯人。 他们都很清楚,佟野的供词威逼了某些当年查案判案的司法人员,一旦受害者张东晨提起申诉,再有佟野的证词佐证,一场冤假错案必定引起从公安局到检察院的一次小型地震,当年所有的参与者都将被引入这场冤案风波,不免会有一二人落马。 也有的是人为了自保,选择牺牲他人的性命。 魏恒想起佟野临走前信誓旦旦的向自己保证‘我会站在法庭的,魏老师’的那一幕,竟有种是他害了佟野的错觉。 他和邢朗都预料到了佟野或许会成为某杆暗枪之下的猎物,但是他们都没想到,‘他们’会来的这么快。 邢朗有意的压制了佟野归案的消息,就连看守所方面也‘打点’了个把熟人。然而佟野被捕的消息竟然在一夜之间就泄露了出去,‘他们’的机动反应之迅速是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 魏恒觉得空气稀薄,呼吸困难,他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窗户,看着窗外萧条肃杀的秋日末景,缓了一口气,才接着说:“刘局知道吗?” “刘局还不知道,王副队已经去监察委了,现在也是一样没有消息。” 魏恒不太清楚王前程有什么手段和背景可以帮到邢朗,他只怕王前程这次前去不是救人,而是落井下石。 “严重吗?” 魏恒忽然问。 沈青岚听懂了,即气恼又无奈道:“就剩了一口气,送医院了,你说邢队他怎么……这么冲动!” 魏恒一时哑口无言,这回不怪邢朗冲动,只怪邢朗的肩上始终站着四名少女的冤魂,而唯一能够为这场延续了三年的杀戮负责的罪人已经先行被‘处死’。 “……通知刘局长吧。” 深思过后,魏恒说道。 沈青岚显然有所忌讳:“魏老师,邢队前些年已经因为‘刑讯’被监察委盯上了,当时刘局能保他,不代表这回刘局还能保他。刘局……” 说着说着,沈青岚急了:“我的意思是邢队他根本没什么靠山,他家里没权没势的,刘局凭什么一次两次的得罪人去保他!” 魏恒慢慢吐出一口气,冷静道:“只要刘局没有找到能够接替邢队长的人,他就离不开邢队长。就算他把邢队长当狗养,当枪使,一时半会他也很难找个和邢队长实力相当的人接替他。况且少女谋杀案已经侦破在即,现在又闹出了这档事儿,这个烂摊子没人愿意收尾,负责到底的只能是邢队长。赶快联系他吧,他一定能想到办法。” 说着顿了顿,魏恒沉声道:“要快,我不相信王副队是真的想搭救邢队长。” 沈青岚完全被他说服,匆匆应了声:“我知道了。”就挂了电话。 魏恒站在窗前吹了一会冷风,直到把脑子里那些杂芜的思绪逐渐吹散,吹的浑身一片僵冷,才关上窗户返身回到病房。 下午三点多,魏恒走出医院,站在路边率先给沈青岚拨了一通电话,但是无人接通,想必现在正是所有人都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 他揣起手机,沿着人行道往前方公交站走去。 没走两步,一辆白色大切停在路边,按了一声喇叭。 魏恒转头看过去,看到车窗被放下,海棠戴着墨镜对他笑道:“我送你。” 魏恒坐在副驾驶,拉上安全带:“谢谢你了,海医生。” 海棠不喜与人客套,只道:“顺路。” 他们共同探望受伤的邢朗,所以海棠已经知道魏恒和邢朗是邻居,驾轻就熟的开车走在去往邢朗家的路上。 魏恒边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边依次拨了队里骨干们的电话,连徐天良都没放过。 只能说这次邢朗下手太狠了,许多人只敢观望,不敢参与。就连平时邢朗最重用的那几个人,除了陆明宇,全都缄默其口,搪塞其词。 魏恒放下手机,莫名其妙的心生挫败。甚至有些气恼。只是他的挫败和气恼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自己,似乎为了自己帮不到邢朗而恼火。 他脱掉手套顺手放在座位上,捏了捏僵冷麻木的手指。 魏恒的忧虑和烦躁被海棠看在眼里,海棠不动声色的打量他片刻,忽然问道:“是邢朗的事吗?” “……你知道?” 海棠淡淡道:“嗯,青岚告诉我了,拜托我想办法。” 她这么一说,魏恒才想起海棠家里人从政,比沈青岚家中根系还要深。 不过念及海棠和邢朗的关系,魏恒明白自己没有立场和资格多言,就草草的应了她一句,不再提。 海棠也没有和他交谈过深的念头,更没有明示自己是否出力,就这样一路沉默着开着车,直到路程过了大半,才忽然说了句:“他总是这样。” 魏恒看她一眼,很清楚她说的是邢朗,也明白她说句话的含义。 他没有接话,不过在心里思索,海棠口中邢朗的‘总是这样’,貌似是一个缺点。但是他却觉得,未必是一个缺点。 到了小区门口,魏恒下车前问她:“不上去看看吗?” 海棠摇摇头,有些苦涩的笑了笑:“不了,我们以前吵得够多了。” 魏恒不再说什么,站在路边目送她的车拐过路口,回身走进小区大门。 小区停车场就建在大门右边,和单元楼只隔了一个小小的花坛,走在花坛甬道里,魏恒有意的用目光在停车场中搜寻,看到那个属于邢朗的停车位上停着一辆熟悉的吉普。 既然车在家,那人回来了吗? 出了电梯,魏恒略过自己家门,直奔508,敲了敲门,没人应他,倒是再次把对面的一对老夫妇惊动了。 老人对他说:“小邢还没回来呢。” 魏恒点头道谢,回到了507. 他脱掉大衣扔在沙发背上,走到窗前往下看,那辆黑色的吉普依旧停在停车场,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许久。 不多时,他看到驾驶座的车窗被放下一半,片刻后扔出一个烟头,落进了路边的垃圾桶。 魏恒站在窗前静静的看了片刻,随后眼不见心不烦似的拉上窗帘,扯开衬衫扣子准备洗个脸睡一觉。脸洗到一半,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满脸水珠的自己怔了一会儿,忽然拿起毛巾草草擦了擦脸,连外套都没来及穿,快步出门了。 小区停车场里很安静,上班时间,只零散的停着几辆车。魏恒径直的走向那辆黑色吉普,敲响了紧闭的车窗。 没有应他,但是他能听到里面的说话声,魏恒握着门把试探性的开车门,没料到车门还真的被他打开了。 邢朗正坐在驾驶座打电话,他一手撑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见车门忽然开了,下意识的朝魏恒看了过去。 他只草草的瞥了魏恒一眼,随后一脸焦躁的对电话那头的人说:“该删删该减减,证据不够就再找找,把那帮爷伺候舒服了,这案子就能结了。” 魏恒听到他手机里一个陌生的嗓音叫了一声:“邢队长,话不是……” 邢朗猛地咬了咬牙,怒道:“拿人钱不干人事儿,纳税人养了一群走狗王八蛋!” 掐了电话,邢朗又低下头在手机通讯录中翻找,瞥了一眼站在车外的魏恒,嗓音因着急上火而暗沉沙哑:“你下来干什么?连衣服都不穿。” 魏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没有说话。他在邢朗脸上看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他眼睑下泛着青乌,下巴冒出一层不易察觉的稀疏的胡茬,憔悴的像一个披风沐雨的流浪汉。 不一会儿,邢朗又拨出去一通电话,笑道:“姜处长,我邢朗,有点事儿想麻烦你,那我现在过去找……” 魏恒忽然拔掉了车钥匙,抓住邢朗的手腕把他从车上拽了下来。 邢朗一时不防备,被他这么一拽,差点摔倒,反应极快的用脚踹上车门,把手机拿远了,低声问魏恒:“干嘛?” 魏恒不语,只用力抓着他的手腕,像是牵一头牲口似的拽着他走向单元楼。 邢朗一时没缓过神儿来,直到被他拉进电梯,才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结束和姜处长的通话,把手机揣进口袋,异常顺从的又被魏恒拉出电梯。 “钥匙呢?” 魏恒问。 邢朗心念一动,胡诌道:“落在办公室了。” 魏恒想了想,推开507房门:“进去,我们聊聊。” 邢朗熟门熟路的在窗边的餐厅里坐下,把身上的墨镜、手机、文件、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卸下来全都扔到桌子上,如释重负般长呼了一口气。 魏恒倒了一杯水放在他面前,还没来得及坐下,就听他说,“不渴,有点饿,弄点吃的吧。” 魏恒抬眼看他,邢朗厚着脸皮冲他笑。 魏恒只得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看了一圈:“只有泡面。” “也行,加个蛋。” 看那厮一副上餐馆消费的嘴脸,魏恒顿时有点后悔把他领进家门。刚才那个疲惫不堪需要关怀的邢朗完全是他的错觉,这厮的生命力顽顽强的很,像野草也像韭菜岔,就算被拦腰割断了,也会迅速而野蛮的生长。 在烧水的期间,魏恒把头发扎紧,从冰箱里拿出一板鸡蛋,热锅煎鸡蛋。 邢朗把背后的窗户推开,点了一根烟衔在嘴里,逗着鸟笼里的鹦鹉,道:“佟野死了,你知道吗?” “知道。” 魏恒回答的迅速,并且口吻平淡、冷漠,毫无波澜。邢朗扭头看看着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没了?” 魏恒往锅里打了一个鸡蛋,像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冷血动物似的淡淡道:“什么没了?” “你不再说点什么?” “人都死了,还说什么?” 邢朗目光复杂的看他半晌,气馁似的低笑了一声,回过头推了一把鸟笼:“说的也对。” 没有人说话,只有热油的滋滋声,煎蛋的香味很快飘散到客厅。 邢朗逗了一会儿鹦鹉,看似心不在焉似的,又说:“那天晚上你说会和他交往,我还以为你挺喜欢他。” 魏恒不语,低着头关注于锅里的鸡蛋。 鹦鹉再怎么逗都像个死物,对他爱搭不理的,把他也当成了死物。邢朗忽然间对它没有了耐心,心中一时空荡的厉害。 “也是临终关怀吗?” 他忽然看着魏恒问。 魏恒把煎好的鸡蛋盛到盘子里,沉默着又往锅里打了一颗,才道:“算是。” “……你很清楚他没有走出监狱的那一天,才答应跟他谈恋爱?” 邢朗的口吻一瞬间变的冷淡,又似乎包含着怒气,还有些故意而为之的火药味。 魏恒停止摆动手里的锅铲,抬起头看着他,冷冷的说:“吃完饭,你就回去。” 邢朗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往门口走了过去。 魏恒霎时就慌了,看着他想说些什么:“我……” 才说了一个字,魏恒就噤声了,因为他看到邢朗走到客厅拿起茶几上的烟灰缸,转身又回到了餐厅。 魏恒垂下眼睛,定了定神,继续煎鸡蛋,再不言语。 邢朗把烟灰缸搁在腿上,看着窗外正在西斜的阳光静沉沉的抽了一根烟,正准备点第二根的时候听到魏恒说,“自己端。” 说完,魏恒走到卫生间洗手。 邢朗把一通泡面和一盘鸡蛋端到餐厅,吃到一半的时候魏恒才从卫生间出来。 “手艺不错啊,魏老师。” 刻意活跃气氛似的,邢朗笑道。 魏恒给自己泡了一杯茶,端着茶杯在他对面坐下,看了一眼已经空荡荡,只剩下一层油脂的盛鸡蛋的盘子。 他煎了五六个鸡蛋,邢朗几口全吃光了,想必是真的饿了。 “你不是说想跟我聊聊?聊吧。” 邢朗埋头吃泡面,也不耽误说话。 说实话,魏恒现在不想跟他聊,无论是聊哪一桩案子,他都不想聊。再多说,只能加重邢朗的压力。 思来想去,他找了一个擦边球的话题:“那个死在城西大桥的年轻人的身份,确定了吗” 一桶泡面很快也见了底儿,邢朗端起盘子和泡面桶进了厨房,把盘子放进水槽,把面桶扔进垃圾箱,又打开冰箱拿出一个苹果,回到魏恒对面坐下,才道:“没有,本市的失踪人口里找不到,估计是外地人。” “那辆带走张东晨的面包车呢?也没有线索吗?” 邢朗边吃苹果边说:“套牌儿车,牌子是在木芗县的,当地的警局正在找失主,目前还没消息。” 这么说来,企图带走张东晨那伙人的身份也不好核实。 “你有什么看法?” 魏恒懒懒的撑着额角,看着他问。 邢朗很快把一颗苹果吃完了,果核扔进垃圾桶,扯了几张纸巾擦着手说:“队伍里有鬼。” 张福顺被秘密监控,除了他和邢朗,没有人知道张福顺和月牙山尸坑有关联,但是张福顺却成为了‘目标’,邢朗严加保护张福顺,‘他们’就对张东晨下手。更蹊跷的是,‘他们’知道张福顺藏着另一个秘密。 魏恒思索良久,开口时慎重了许多:“你怀疑谁?” 邢朗没精打采的笑了笑:“基于臆想的怀疑很不负责任,要说怀疑谁,只能拿出证据。这不是你说的吗?” “那你就是没有怀疑的对象了?” 邢朗道:“有,但是没有证据。” 问他两次,他都语焉不详,明摆着不愿意和自己探讨的太过深入。魏恒也不再追问,抿了一口杯里的茶水:“我对你怀疑的对象没有兴趣,只要不是我就行了。” 邢朗微微皱眉:“你觉得我会怀疑你?” 魏恒吹散杯口的热气,淡淡道:“知道张福顺身份的人,只有你我和陆警官,你会怀疑陆警官吗?我觉得不会,既然你信任陆警官,那么唯一有怀疑价值的人就是我。” 邢朗把眉头锁的更紧,看他良久,才道:“不,我不怀疑你,我信任你。” 魏恒略微一怔,等回神的时候发现对面已经空了。 邢朗又摸进厨房扫荡了一圈,把冰箱里仅剩的两个橘子一个苹果全都拿了出来,回到原位坐下,边剥桔子边说:“无论你信不信我,我都信你。我不但相信你不会害我,我还相信,如果有一天我要死了,你还会拉我一把。” 魏恒把水杯搁在桌子上,重重的碾磨被烫红的指腹,不知好歹似的问道:“凭什么?” 邢朗剥着橘子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儿“说不清楚,感觉。” 魏恒抬起眸子看着他,压制住心里纷乱的心绪,扬起唇角露出一抹复杂的笑意:“或许有一天你死在我手里,就会后悔今天跟我说的这些话。”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漆黑无边的眸子里静静的流淌着漂浮不定的暗光。忽然,他笑了一下,张开双臂对魏恒说:“comeonbaby,弄死我。” 魏恒心里一热,瞪他一眼,低头喝水。 邢朗笑了笑,把剥开的橘子分了一半给他,忽然间换了个话题:“想知道我和海棠为什么分手吗?” 魏恒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不明白他怎么又扯到海棠身上去了。虽然他很想知道,但是他没有接话,说与不说的,全凭邢朗决定。 邢朗决定告诉他:“因为我老把工作上的事带到家里。” 说着抬眼看他:“你能理解吗?” 魏恒试着理解了一下,发现对方袒露的信息过少,他无法深入理解,于是摇了摇头。 邢朗把剩下的橘子全都塞进嘴里,竖起四根手指,道:“郭雨薇,佟月,梁珊珊,白晓竹。这四名受害者对海棠来说,只是一串名字,一组数字,但是对我来说,她们是我的债主,她们整日整夜的追在我身后索要真相,每天晚上都会钻到我的梦里,让我为她们的死亡负责。我永远都不可能把她们当做工作对待,她们不是名字,也不是数字,她们是活生生的人,却成为了受害者。所有的受害者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能把她们任何一个人锁在档案柜里,等着纸页泛黄,等着他们的名字被人遗忘。除非有一天我不干这行了,脱掉身上的警服,再也不用纳税人养着,他们就不再是我的责任,我才能把他们从我的生活中剥离。” 虽然他没有明说,但是魏恒却明白了。邢朗和海棠之间的矛盾是那些受害者。想必刚才邢朗在停车场的状态就是他‘在家’时的状态,海棠无法理解他,也无法包容他把受害者的冤魂带进生活里,塞满他心里各个角落。 说的直白些,邢朗的责任感太强,总是一个人扛着所有事。海棠替他觉得累,却无法替他分解,邢朗也无意拖着她一起承担。两人之间的隔阂,由此而生,日益见长,最终分道扬镳。 不知为何,魏恒心里有些沉重,注视着邢朗的眼神都柔软了许多。 不用魏恒接茬,邢朗自己说自己的:“我现在就两个打算,要么打一辈子光棍,要么找个能理解我的同行。” “同行?” 邢朗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悠长,脑子里放空了许久,才道:“对,同行。” 听他说起同行,魏恒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沈青岚,虽然沈青岚从来都没有表示过,但是他看得出来,沈青岚很崇拜邢朗,或许邢朗更适合和一个崇拜他的人在一起。 除了沈青岚,他记得技术队的小赵对邢朗也有些意思,平常见着邢朗就脸红。她的心事,估计支队上上下下都看出来了。 邢朗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看到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是皱一下眉头,就是撇撇嘴,貌似想起了什么不值得开心的事。 魏恒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想着想着就乱了,乱着乱着就把自己给绕进去了,被乱七八糟的思绪束住手脚,不知该如何脱身。 邢朗忽然起身朝他走过去,倚在桌沿看着他说:“跟我出去一趟。” “干什么?” “见一个人。” 芜津市的夜晚来临的越来越快,白昼不断缩短,黑夜逐渐延长,街道上赶路的人群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一脚踏入了傍晚。 邢朗把车开到一家市中心边缘地带的饭店门口,车子一直没熄火,车头亮着两盏近光灯。 魏恒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晚上七点十三分,他们已经在这里等了半个多小时。这半个小时里,魏恒只问过一次在等谁,被邢朗含糊应付过后,他就不再过问。 “你的手套呢?” 邢朗忽然问。 魏恒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这才发现手上光秃秃的,一直以来从未离身的手套竟然不在手上。 他想了想,道:“可能落在海医生的车上了。” “海棠?” 魏恒看他一眼,握着双手道:“嗯,今天中午是她送我回来的。” 话外还有一个讯息,海棠曾到他们小区门口,却不入。 邢朗听出来了,却没有点出来,似乎不想继续深入这个话题,只静静的抽烟。 没一会儿,魏恒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顿时有些诧异。 是海棠。 海棠和他简单问过好,直接道:“我把你的手套交给你们小区门口的保安了。” 很简单一句话,却被魏恒读出了其他讯息。 “什么时候?” 魏恒问。 而海棠的反应间接证实了他的猜想没错,海棠沉吟了片刻,才道:“你下车五分钟后吧,上楼太麻烦,我就放在保安室了。” 魏恒瞥了一眼邢朗,邢朗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在磕烟灰。 魏恒顿时觉得有些尴尬,握着手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他还好吗?” 海棠问。 魏恒又看了看邢朗,低声道:“嗯,挺好的。” 海棠很轻的笑了一声,道了声再见,随后就挂了电话。 余光瞟到魏恒神色有些复杂,邢朗看着前方路口的车流,目不斜视的问:“谁的电话?” 车厢里很快飘了一层烟雾,魏恒放下车窗,看着窗外道:“你不认识。” 邢朗也只是随口问一句,注意力全在前方车流繁忙的路口。 窗外的冷风顺着窗户往里钻,车里的气温不一会就降了好几度,冻得人双手冰凉。 魏恒想把车窗升起来,不料车窗‘嗡’了一声,竟升不起来。 这破车…… 魏恒心里暗道吉普车老旧,他刚在把胳膊架在车窗上,此时车窗玻璃夹住了他的大衣袖口,怎么拽都拽不出来。 在他皱着眉头和车窗玻璃较劲的时候,邢朗已经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叼着烟说:“别用劲儿,可能是夹着扣子了。” 魏恒不理他,继续扯自己的袖子。 邢朗把烟头扔出窗外,解开安全带倾身过去:“别动,我给你解。” 邢朗一手撑在他背后的座椅上,一手去拽他卡在窗缝里的袖子。 随着他的靠近,魏恒把身子往后一扬,老老实实的,不再动弹。因为此时邢朗离他太近了,近到他能清楚的看到邢朗下巴冒出的那层极浅的胡茬。 的确是扣子卡在了缝里,邢朗揪着连着扣子的一根黑线,小心翼翼的把扣子从缝里划出来,才拽出了魏恒的袖子。 “好了吗?” 魏恒想尽快和邢朗拉开距离,袖子略一松动就迫不及待的探头去看,却在无意间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的更近。 邢朗向他转过头,笑说:“按你刚才那么拽,扣子掉……” 话没说完,邢朗忽然没了声音,因为魏恒回头的瞬间忽然撞上了他的嘴唇。 魏恒几乎和他同时转头,嘴唇不可避免的在邢朗下唇擦过,很轻,但是足以留下痕迹。 魏恒愣了一下,眼神发直的看着邢朗。片刻后,他往后靠进椅背,右手握拳抵着嘴唇,看着窗外说:“没关系,意外而已。” 邢朗什么都没说,慢慢的坐了回去,坐在驾驶座又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 他看着前方路口的车流,眼睛里逐渐变得空洞,香烟抵在唇边的触感让他想到刚才魏恒的嘴唇撞上来的一瞬间。 虽然意外很短暂,但是魏恒的嘴唇一如他所料,虽然很冷,但是很柔软…… 没关系,意外而已。 他还记得魏恒说这句话时的表情,魏恒有些慌乱,却尽力表现的冷漠,只有不断颤动的眼睫毛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然后,魏恒迫不及待的为刚才的意外贴上标签,迫不及待试图化解尴尬,迫不及待的试图拉开和他之间的距离。 此时,邢朗想起了魏恒家里那只拒人千里的鹦鹉,那只对他如何示好,如何逗弄都无动于衷的鹦鹉。 难道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说不清的气馁和挫败瞬间蒙住他的双眼,甚至让他感觉到恼火。 邢朗忽然把烟头扔出窗外,再次倾身朝魏恒靠过去。 魏恒正在低头看手机,忽觉一道人影向自己逼近就下意识的抬起了头,却不防下巴忽然被人捏住。紧接着,干燥温热的嘴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 邢朗用力在他嘴唇上压了一下,然后稍稍往后拉开一些距离,看着他的眼睛说:“现在不是意外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63章 冷酷仙境【2】 被邢朗亲了之后,魏恒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这狗东西真的不长记性。 邢朗对上魏恒那双冰冷且陈静的眼睛,有一瞬间的疑惑,事已至此,邢朗才开始回想刚才他对魏恒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对了,他刚才亲了魏恒一下。 那他为什么要亲魏恒?好像是,仅仅是因为想这么干,就这么干了。 魏恒的眼褶不停地的颤动,眼神越来越沉,越来越冷。邢朗甚至能看到他在默默的咬牙切齿。 完了,魏恒想揍他。 邢朗觉得事态有些不妙。 魏恒连拳头都攥好了,如果不是邢朗下车及时,他真的会朝邢朗脸上狠狠挥一拳。 ‘呼嗵’一声,车门被甩上。 邢朗把魏恒一个人留在车里,往前走了两步倚着车头,拿出口袋里一直在响铃的手机,接通了放在耳边。 在和对方通话的时候,他一直在走神儿,被连问了好几次‘地址’才把饭店的名字说出来,然后挂了电话扭头往后看。 魏恒一动不动的坐在副驾驶,低着头,抬起手掌放在眉骨的位置,遮住了眼睛和上半张脸。从他紧抿的嘴唇和起伏不定的胸口,邢朗就知道他还在生气。 魏恒被他惹毛了,邢朗非但不慌,更不愧疚,心里甚至有些痛快。 这种痛快感有些像‘打开天窗说亮话’的痛快,更像对着空旷的山谷大吼一声的痛快。 看了看还在闷声憋气的魏恒,邢朗觉得自己办成了无比重要的一件大事——他终于打破了魏恒擅自在他们之间建立的一道屏障,把试图和他保持距离的魏恒拉到了安全界限以外的地方。 此时,邢朗心里有些按耐不住的兴奋和痛快,他几乎想回到车上抓住魏恒的肩膀问问他对刚才那个吻的感觉,但是一丝残存的理智把他从找死的悬崖边拉了回来。 刚才他亲眼目睹了魏恒脸上的情绪转换,他由惊讶,转为羞臊,此时正在愤怒着。刚才魏恒就像一只停在花枝上被秋风惊飞的蝴蝶,或像一副突然间拥有了生命力的油画,他终于不再那么冷漠刻板,不再那么拒人千里。他不再像所有认识他的人口中那个拥有冰冷的心肠,匮乏的情感的魏恒。此时此刻的魏恒正在为了刚才的事而烦恼,愤怒。 魏恒总是平静、清晰,又冷漠的目光此时被搅的像一潭乱水,喜怒不表于色的脸上落满了一道道斑驳的颜色。 ‘活过来’的魏恒充满了鲜活的生气和美丽,他被自己的烦躁和怒火所困扰,殊不知除他之外,世间万物都在冲他眉开眼笑。 其中就包括邢朗,邢朗见他正为了自己而困扰,而羞愤,就打心眼里感到痛快。 如果魏恒看到邢朗此时还在偷乐,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开车撞死他! 前方挡风玻璃忽然透进来两道强光,魏恒放下手,眯起眼睛往前看。 一辆黑色越野从街口开过来,车头闪了一下远光灯。 邢朗抬手拍了拍挡风玻璃,对魏恒说:“下来。” 魏恒把他当成个死的,冷着一张不能再冷的俊脸,目不斜视的看着朝他们开过来的越野车,眼中迸射寒光。 黑色越野车在饭店门口停下,车窗贴着黑色防窥膜,把车里的景象遮挡的密不透风,只有雨刷左右摆动了一遭。 魏恒看到邢朗上前迎了两步,随后,副驾驶车门被打开,走下来一个身材挺拔,穿着宽松的棒球服外套和牛仔裤的男人。 这男人的长相极端正,笑起来的样子即威仪,又不乏亲和力。很适合被印在宣传‘警民一家亲’海报上的形象。 魏恒看到邢朗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互相拍了几下,随后,那男人的目光朝他扫了过来。 隔着一面挡风玻璃和几米的距离,魏恒和那个看起来很年轻的男人对视了一会儿,余光瞥到邢朗在冲他做手势,示意让他下车。 魏恒慢悠悠的下了车,慢悠悠的朝他们走过去,不远不近的站在邢朗身边。 “魏恒,我们队的顾问。” 介绍完魏恒,邢朗又指着那个男人,道:“银江警局的。” 也不知道邢朗是不是在故意难为他,既不说出这人名字,也不说出这人的身份,只告诉他是这人是银江警局的。 魏恒冷冷的斜了邢朗一眼,然后朝他伸出手:“你好,魏恒。” 那人握住他的手,笑道:“你好,楚行云。” 魏恒这才正视眼前这个男人,终于把‘楚行云’这个名字和本人对上了号。 出乎意料的年轻,这是他对楚行云的第一印象。 邢朗看了一眼正在往停车位倒车的黑夜越野:“你还带人了?” “多新鲜,你都带人了,还不许我带人?” 邢朗想和魏恒碰个眼神,魏恒根本不给他机会,见他朝自己看过来,立马把头扭开了。 “魏老师是我搭档。” 邢朗只得自圆其说。 楚行云道:“我带的也是我搭档。” 他们正说话间,越野车停好了,又下来一个穿着黑色大衣,围着一条质地柔软的褐色围巾的男人。 “呦,傅队长。” 邢朗连忙和他握手,笑道:“好久不见啊,傅队长。” 傅亦十分谦和的笑了笑,道:“的确很久不见了,上次你去银江,我家里有事,不在单位。” “家里事要紧。” 傅亦见邢朗旁边还有一个人,虽然不认识,但还是礼仪周全的和魏恒握了握手。 邢朗又跟他客套了两句,然后指了指饭店门脸儿:“既然人都到齐了,那咱们就进去吧。” 楚行云抬手搭在邢朗肩上,道:“等一会儿”随后问傅亦:“怎么着?他不下来?” 傅亦道:“他说他晕车,在车上睡一会儿。” “晕车?我怎么不知道他有这个洋气毛病。” 楚行云抬脚朝停车场走过去,趴在后车窗口跟车里的人在说些什么。 魏恒只往那边瞥了一眼,随后就移开了目光,看天看地看高楼。 手肘冷不防被人碰了一下,魏恒斜着眼睛从眼角处看向邢朗。 邢朗比了个‘八’放在嘴角,无声的说:笑一个。 魏恒心里气极,觉得这厮真是不要脸到了极点。 几分钟后,楚行云领着一个男人回来了。 这个男人和他们都不太一样,穿着一套精致又笔挺的西装和大衣,携带一身矜贵又高冷的气场,像个巡视国土的太子爷。 楚行云领着他,像领个孩子似的把他引到邢朗面前,道:“叫人。” 那男人对着邢朗微微笑了笑,双手揣在大衣口袋里,淡淡道:“好久不见,邢队长。” 邢朗冲他点点头:“客气了,贺总。” 男人看了一眼身后的饭店:“在这里吃饭吗?” 在得到肯定答复后,这人反客为主的率先走向饭店。 穿西装的男人和傅亦走在最前面,邢朗和楚行云紧随其后,魏恒一个人不紧不慢的走在最后,听着前面俩人闲聊。 “老东西,你越来越骚了,三十好几的人了,还打扮的像个个大学生似的。” 说话的是邢朗。 “老哥哥你可别寒碜我,谁敢跟你三十好几?你好歹比我老两岁,辈分摆在这儿,我可不敢造次。” 怼邢朗的是楚行云。 邢朗搂住他肩膀:“别客气,咱俩平辈儿,一边儿老。” 楚行云连连摆手:“老不过老不过,还是你老。” 在这两人比谁更老的时候,魏恒极轻的扯了扯邢朗的衣角。 很快,邢朗落后两步,走在魏恒旁边:“怎么了?” 魏恒看了一眼走在最前面领路的男人,低声问:“他是谁?” 邢朗循着他的目光看了看,笑的有些耐人寻味:“他就是贺丞,上次咱们在办公室聊过他。” 见魏恒依旧一知半解的模样,邢朗伏在他耳边解释:“他就是楚行云的‘靠山’。” 魏恒眼睛眨了眨,着实惊讶,他没想到楚行云的‘靠山’竟然也这么年轻,或许他还是他们这一圈儿里最年轻的一个。 邢朗见魏恒此时愿意跟他说话,就刻意跟他多说了几句:“你别理他。” “谁?” “贺丞啊,别理他。”。 魏恒纳闷:“为什么?” 邢朗压低了声音,趁机又往他耳边凑:“这小子被楚行云惯坏了,即不通人情又不讲道理,我都没搭理过他。” 魏恒孤疑的瞥他一眼,正要再问点什么,忽然发现邢朗和他站得很近,于是果断往旁边撤了一步,冷下脸不再说话。 服务员把他们引到一间包厢门口,等邢朗迅速的点了几个菜,拿起菜单就走了。 包厢很大,一道屏风隔成里外两间,里面吃饭,外面娱乐,还配着一套卡拉OK设备和麻将桌。 楚行云环顾一周,拿起一颗饭店赠送的干果,道:“老哥哥,你发财了?做了什么好项目?” 邢朗很熟练的调灯光,拉窗帘,在包厢里走了一圈检查有没有摄像头:“承你吉言,还没发财,店老板跟我有点交情,待会儿买单的时候能打个一折。” “一折?你是不是以权谋私,抓住人把柄了?” “你在给我传授经验?不必了,我犯不着使这便宜手段。” 就在他俩互相怼个没完的时候,傅亦敲了敲手表表盖,温声道:“时间不早了。” 一行人在里间的大圆桌周边落座,楚行云率先问:“东西带来了?” 邢朗把一只黑色手机放在桌上,然后连接充电器,插头插在桌底的插板里,又把手机推给楚行云,敛正了神色:“一次性手机,一次性拨号,里面只有一个隐蔽号码,估计电话卡也是一次性的。我刚才检查过,里面装了防跟踪装置。” 魏恒是第一次看到那只手机,但是他很快明白了邢朗组织今晚这场饭局的用意。 手机原来的主人只能是张福顺,而和张福顺有染的只月牙山尸坑,那么手机里或许有月牙山尸坑的线索。甚至,线索直指他们一直在寻找的‘行刑者’。 正如邢朗所说,这个手机只能拨通一个号码,双方通话后号码和手机通通作废,通话机会只有一次。所以邢朗找来了楚行云,用意或许就是让楚行云打这通电话。 这也就间接证实了他在邢朗口中探听的消息——月牙山尸坑和行刑者,真的和银江方面有关系。 楚行云也显然意识到了这通电话的重要性,他扫了一眼在场的两名非警务人员,肃清现场之意很明显。 贺丞对手机什么的漠不关心,从落座到现在一直在漠不关己状剥一盘龙眼。而魏恒在接到楚行云的目光的时候就连忙垂眸避开。 楚行云看了魏恒一眼,然后把桌上的两盘龙眼全都倒进贺丞面前的盘子里,笑道:“小少爷,这儿有点闷,到外面去剥。” 贺丞瞥他一眼,把手里果壳一扔,抽出张纸巾擦着手说:“不剥了。” 楚行云用一种哄孩子的语气对他说:“干嘛不剥啊,刚才不是剥的好好的。我想吃这东西,去给我剥一点。” 贺丞把纸巾搓了一个尖儿,仔仔细细的擦拭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懒洋洋轻飘飘道:“不是吃饭么,吃什么龙眼。” 楚行云很无奈的看着他:“你出去给我剥一盘龙眼,回去我调出五天假,陪你去山上住几天。” 贺丞在戒指上轻轻吹了一口气,吹散了表面不存在的纸屑,勉为其难状开了尊口:“真的?” “我骗过你?” 贺丞眼睛一抬,有些得意的笑了笑:“这是你说的,我可没逼你。” “我说的,不反悔不赖账不延期。” 贺丞理了理大衣领口,十分爽快的端起果盘走了。 他一走,在场的非警务人员只剩魏恒一个。 魏恒不用谁去哄,和邢朗碰一个眼神,也干净利落的走了。 “你连我的人都不信任?” 邢朗讪笑着问。 楚行云按下开机键,毫不客气道:“不知根不知底,你这不是难为我?” 手机通讯录中的确只有一个号码,是一串手机号,后四位数被乱码覆盖,可见这部手机真正的主人是多么的小心谨慎。 拨通这个号码是一件未知,慎重,又不得不为的事情。他们谁都不知道这通电话接通后,和他们通话的人是不是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傅亦拿出录音笔放在桌上,按下了启动键。 邢朗和楚行云对视一眼,后者播出了电话,并且按下了免提。 手机里传出‘嘟嘟’忙音,等待电话接通的时间里,三人都不约而同的保持静默。 忽然,手机‘滴’了一声,随即传出一道浑厚沙哑的男性嗓音。 “喂?” 邢朗立刻看向楚行云,用眼神向他询问:是他吗? 楚行云却紧皱双眉,向他摇了摇头。 电话那头的人仿佛感知到了这边凝重的气氛,也保持着沉默,只有粗重的呼吸声随着空气气流传播。 在长达半分钟的静默之后,楚行云再次和邢朗对视一眼,做出了什么决定般,不再犹豫道:“郑西河在哪儿?” ‘郑西河’这个名字一说出来,手机里的杂音顿时消失,沉静的好像被对方挂断了电话。 但是邢朗紧紧盯着手机屏幕,亲眼看着通话时间还在不断的往前推进。 又是长达几分钟的沉默,在这期间,在场所有人都备受煎熬,盼望着对方不要挂断电话,等待着对方开口。 终于,那人说话了。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我和他有过一个承诺。帮他保管这只手机,以及回答能够打通这通电话的人一个问题。” 邢朗猛地皱了皱眉,直觉告诉他,这个声音他曾在哪里听过,好像一个人迅速的在他脑海中穿过,但是记忆太模糊,他捕捉不到这个人的身影。 现在,情况已经明晰了,手机的主人真的是郑西河,但是现在郑西河失踪了,手机被他交付给别人。并且郑西河猜到了这只手机会被警方找到,所以他和这个人有过一个承诺,要求这个人回答警方的一个问题。 只有一个问题,只有一个机会。 这个问题究竟是什么?郑西河究竟给他们留下了什么问题? 忽然,邢朗想到了,或许这一切的疑问都要回到郑西河‘失踪’的地方。 他看着楚行云,无声的说:月牙山尸坑。 楚行云看他一眼,轻轻点头,继而道:“告诉我月牙山尸坑的真相。” 他们好像赌对了,因为那个人似乎早已准备好了答案,当听到问题后,他立刻回答:“13年10月23号,一艘从银江来的渔船在芜津靠岸,船上有十五个人,一箱财宝。11月4号,十五个人被带到芜津市月牙山,两名刽子手,十三名死刑犯。死人被埋在月牙山,活人消失在黎明前。” “两名刽子手,是谁?” 楚行云又问。 那人语调更沉:“你只能问我一个问题。” 手机的声响逐渐被拉远,那人似乎要挂电话。 邢朗忽然抓起手机,忙道:“等一等。” 手机里一片寂静。 “你刚才说,十三名死刑犯,一共有十三个人埋在月牙山?” 那人重复道:“两名刽子手,十三名死刑犯。” 邢朗又问:“刽子手在哪里?” “……不知道。” “那船呢?船在哪儿?” 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等待‘他’说出船的下落。 但是漫长的等待过后,电话被猝不及防的挂断,手机显示屏漆黑一片。 邢朗试着再次开机,但是手机始终黑着屏,像一个耗尽寿命的老人。 “靠!” 邢朗把手机砸到墙角,手机弹跳了几下,完好无损的躺在地板上。 “十三名死刑犯,就是你们在月牙山尸坑里挖出来的尸体吗?” 楚行云忧心忡忡的问。 邢朗烦躁的点着一根烟,猛吸了一口,才道:“是,但是尸坑里不是十三具尸体。” 他看着楚行云,神色凝重道:“是十二具。” 楚行云愣了一下:“你是说,少了一个人?” 邢朗用力的搓着烟头,冷声道:“如果刚才那孙子没说谎,一共埋了十三个人,但是我们只挖出来十二具尸体。那就是少了一个人。但是少的是活人,还是死人,就不知道了。” 这个猜测很大胆,大胆到令人毛骨悚然,如果芜津警方是发现尸坑的第一批人,那就说明当年被埋在尸坑里的一个人,从地下爬出来,逃生了。 楚行云问:“你们在尸坑里不是一共发现十三件衣物吗?” 邢朗明白他在问什么:“你怀疑郑西河是被埋在尸坑里的‘死人’?” 他们一直把郑西河当做行刑者追踪,也就是刚才那人口中的‘刽子手’,从未想过郑西河会是‘死人’中的一员。 楚行云沉思片刻,很快否定自己的推测:“不会,如果郑西河从尸坑里爬出来,逃生了。那他肯定会联系我,但是他现在失踪了,那就说明他还没有逃离那伙人的控制。”他顿了顿,接着说:“两名刽子手消失在黎明前……这句话的意思是那十五个人当中,只有刽子手还活着?” 邢朗替他下结论:“郑西河和张福顺是‘刽子手’?”说着皱眉:“那刚才接电话的人是谁?从尸坑里逃出来的人又是谁?” 楚行云也道:“如果张福顺是‘刽子手’,现在张福顺死了,郑西河失踪,这条线索又他妈的断了。” 邢朗把烟盒扔给他,没有说话。 在他们两人相对着愁云惨淡万里凝的时候,傅亦收起录音笔,独自整理好了这场小型会议的会议记录,看着楚行云问:“船要找?” 楚行云很笃定:“一定要找。” 傅亦点点头,又在笔记本上记录:“人也要找?” “找。” 傅亦边写边说:“邢队长,尸坑和第十三个人交给你,我们的侧重点还是那艘船。” 邢朗道:“上次我带到银江的那个冯光,就是被姓罗的叫过去帮忙,但是他命大,没上船,不知道船上有什么东西。船肯定和姓罗的有关。” 写着写着,傅亦停下笔,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看着邢朗说:“说起罗旺年,我们查到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傅亦看了一眼楚行云,才道:“罗旺年有一个资金账户,在十七年前开通,至今没有注销。他有一个化名叫余逍,账户以‘余逍’的名义设立,他以余逍的名义长期为一家私人福利机构捐款,资助了一些孩子。” 邢朗脸上的表情很怪异:“他想干嘛?积阴德?” 傅亦把这句话忽略过去,接着说:“这些孩子全都是孤儿,有很多人没有上户口,跟着院长姓。现在查罗旺年资助的孩子名单不太好查,目前我们正在一一核对。” “这条线索有用吗?” 傅亦笑了笑:“目前已经山穷水尽了,不管有用没用,先查清楚再说吧。” 结案拍板似的,邢朗抬手在桌子上拍了一下,道:“现在你们查罗旺年,我找郑西河和第十三个人,还有那艘消失的船。” 说完,他看了看楚行云和傅亦:“还有需要补充的吗?” 楚行云和傅亦对视一眼,前者总结发言:“没了。” 邢朗按响服务铃,让服务员上菜。 傅亦拿出手机:“我到外面接个电话。” “家里人的?” 邢朗随口问了一句。 傅亦但笑不语,拿着手机快步出去了。 傅亦刚出去,贺丞绕过屏风走过来了,举着沾满水渍和几块果壳的双手,以蛮不讲理的姿态对楚行云说:“我再给你剥一盘山竹,你陪我多待两天。” 楚行云很是无语的看着他,摆摆手,心累道:“你给我练个水果摊儿,我不上班了,天天在家陪你。” 看着贺丞一脸煞有其事状认真思考,楚行云忙道:“我在胡说八道,你可千万别当真。” 贺丞顿时不高兴了,似笑非笑道:“我再给你剥三盘。” 目送贺丞又绕过屏风回到外间,楚行云揉着额头,糟心道:“你给前台打电话,别再让服务员送水果。” 邢朗照办了,挂掉电话给他倒了一杯茶,把茶杯推到他面前,道:“问你个问题。” 楚行云正在看手机日历,琢磨自己的假期,心不在焉道:“问。” 邢朗往外间看了一眼,拖着屁股底下的椅子往他身边凑了凑,低声道:“你当初和你们家少爷在一块儿,就没犹豫过?” 楚行云和贺丞的关系虽然不是秘密,但是邢朗从来没有过多打听,风言风语传到他耳边他才听一两句。楚行云更是没想到邢朗会对他和贺丞的感情历程感兴趣。 “你想干嘛?” 楚行云孤疑道。 邢朗大刺刺的把腿一翘,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聊聊呗,不干嘛。” 楚行云端详他两眼,才道:“你问的是谁?我还是他?” “你。” 楚行云继续看日历:“不犹豫,我们家小少爷等了我十几年,我有什么可犹豫的。” “不后悔吗?没再想过换一个?” 话音还没落地,楚行云像被火烧了似的,火急火燎的冲他‘嘘’了一声,然后连忙看了一眼外间,见里里外外都安静祥和,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不后悔,不换。你要是不想害死我,就别再问我这种作死的傻逼问题!” 邢朗:“……家教这么严?” 楚行云狠狠的指了他一下:“闭上你的嘴,去催菜。” 邢朗起身走到外间,一眼看到沙发上相对而坐的贺丞和魏恒,这两人都在剥山竹,茶几上搁着好几盘剥好龙眼肉。 他们之间的气氛竟然意外的和谐,这让邢朗有点意外。 “还有干净盘子吗?” 魏恒撸起了袖子,一手拿着一颗剥去外皮,无处安置的山竹,问贺丞。 贺丞很快从里间儿又拿来三个干净盘子,放在堆满果壳的桌角:“放这儿。” “盘子压到你的戒指了。” 魏恒提醒贺丞。 闻声,贺丞连忙把盘子移到一边,用纸巾包好戒指揣在西装裤口袋里,很不走心的向魏恒道了声谢谢。 邢朗走过去在魏恒身边坐下,顺手在果盘里拿起一颗剥好的龙眼,道:“贺总这次不在芜津玩几天?” 贺丞十分敷衍的冲他微微一笑:“不了,我公司还有事。” 邢朗点点头:“到里面坐吧,我去催催菜。” 贺丞也不继续和他客套,端起果盘就走了。 外间只剩他们两个人。魏恒放下挽到手肘的袖子,擦了擦手,穿好外套,通知邢朗:“我走了。” 他走的实在利索,邢朗拦都拦不住,追出来一看,魏恒已经快到大堂了。 “诶。” 邢朗小跑几步,拽住他胳膊:“什么意思?来了不吃饭?” 魏恒推开他的手,目视前方,冷冷道:“我本来就没打算参加这个饭局。” “不是饭局,就招待两位朋友。” “是你的朋友,不是我的。” 邢朗端详他两眼,笑问:“你还在生我的气气我刚才……” 魏恒又恼了,压低了声音怒道:“别提刚才!” 邢朗脸上笑意一沉,沉默着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不提?你想当做没发生过?” 魏恒缓了缓,气息已经平稳许多,目视前方面无表情道:“对,不要再提了,我们都可以当做没发生过。” 邢朗一口否决:“不可能,你以为我在干什么?跟你开玩笑?” 他往前走了一步,抓住魏恒的肩膀迫使他面对自己,看着他的眼睛郑重道:“我告诉你魏恒,我这人虽然混蛋,但是我没有混蛋到跟别人开这种玩笑。我不会当做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因为它确确实实的发生了,我也不会允许你装作没有发生过。” 这番话,说的铿锵有力,掷地有声,魏恒甚至在他的语气中听到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怒气, 看着他低垂的眸子中慌乱又无措的眼神,邢朗心软了,不再那么严肃,也不再那么强势,道:“既然不想吃饭,那你就就先回去,我会早点结束,回去和你谈谈。” 魏恒不敢看他,怕被他灼热的目光烫伤了眼睛,咬着牙强装镇定:“不需要谈——” 邢朗沉声打断他:“要谈,必须要谈。” 他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放在魏恒口袋里,道:“开我的车回去,待会儿我打车。” 邢朗从他身边走过,回到包厢。 听到背后响起的关门声,魏恒好像被那门声震颤了似的,浑身打了个哆嗦,忽然觉得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 魏恒扶着墙壁定了定神,等到心里没那么乱了,才拢紧大衣快步离开饭店。 《人间失守》正文 第64章 冷酷仙境【3】 邢朗又一次的被停职查看,三年之内两次被停职,这在整个刑警队伍中都鲜为少见。 魏恒虽然对政治不感兴趣,但是这天早上他一踏入警局,就嗅到了其中波云诡秘的气味。西港支队正队长被停职,队里的一把手就成了王前程。往日见了他总是有说有笑的科员们今天看到他都是草草点头然后就迫不及待的和他擦身而过,仿佛被勒令禁止和他有交流。 其实魏恒很理解他们,他和王前程交恶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前程想把他弄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王前程之所以迟迟不动手的原因就是顾忌邢朗。现在邢朗失势,自然也就没人护着他。 如果这个时候王前程借机随便寻个他的不是,说服刘青柏把他调离西港支队。想必刘青柏为了安抚这员老将,也不会挽留他。 每上一层台阶,魏恒心里就增添一分不安。他现在不能离开支队,他还有必须待在支队的原因。 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魏恒反手关上房门,靠在门上沉思了片刻,然后掏出手机给邢朗打了一通电话。 邢朗斩钉截铁的说要和他‘好好谈谈’的一幕还近在眼前,但是邢朗失约了。他彻夜未归。今天早上魏恒出门前特意往隔壁看了一眼,隔壁的房门紧锁了一夜。 他并不担心邢朗会出什么意外,除了偶尔有些冲动外,邢朗做事很稳妥。他永远不会把自己逼入绝境,就算被迫至于死地,他也有的是死而后生的办法。 他给邢朗打这通电话,是想请求一个许可。 但是电话响了很久都没人接。 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魏恒转身拉开门,看到沈青岚站在门口。 沈青岚率先往办公室里扫了一眼,有些惊讶:“邢队不在你这儿?” 魏恒揣起手机:“不在。”继而明知故问道:“他还没来吗?” “没有,打他手机也没人接。” “或许陆警官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沈青岚摆摆手:“不找他了,估计还在满世界乱跑。”说着看着他,道:“王副队组织队内会议,在二楼大办公室。” 魏恒有些为难的蹙起了眉头,还没说话就听沈青岚又说:“不想参加就算了,我就说你有事出去了。” 魏恒松了一口气,看着她由衷道:“谢谢。” 沈青岚走了以后,楼道里很快安静了下来,偶尔有一两名警员路过,皮鞋踏在地板上的响声轻悠悠的飘荡在楼道里。 魏恒站在门口向楼道左右看了一眼,似乎在等待着某种时机。两分钟后,他锁上办公室房门走在左边楼道中。 物证室在二楼转角处一个教隐蔽的位置,紧邻着安全出口。 魏恒站在物证室窗口前,敲了敲窗口紧闭的玻璃。 两扇玻璃很快从里面打开,物证室的小李探出头来,笑道:“魏老师。” 魏恒点点头:“帮我取14-913号物证。” 小李略一回忆:“913,芜津灭门案啊?” “嗯,快一点。” 小李很快找出一个纸箱放在窗口:“不好意思魏老师,按照规矩,我得给邢队长打个电话核实一下。” 魏恒微微笑着,不动声色道:“刚才我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还在监察委开会,现在估计接不了电话,你给他打个试试。” 小李用话机播出邢朗的电话,等了一会儿,说:“真的打不通。”说着又一次拨号:“那我请示一下王副队吧。” 魏恒顿时心凉了几分,甚至生出些许危机感来。 就在小李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陆明宇快步从楼梯口上来了,看见了魏恒:“魏老师。” 陆明宇的忽然出现陡然给魏恒添了一份希望,同时也更添了几分忐忑。 “陆警官。” 陆明宇走到他身边,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小李放下话筒:“魏老师来拿灭门案物证,我给邢队打电话核实,但是邢队的电话打不通。” 陆明宇的目光像一道轻风似的在魏恒和物证箱之间转了一圈,随后落在魏恒脸上,看似毫无嫌隙:“你在研究913灭门案吗?” 魏恒不多说,只谨慎的点了点头。 陆明宇再没多问,拿起笔在登记册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编号,然后抱起物证箱对小李说:“算我领走的。” 魏恒走在他身后,一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陆明宇把物证箱放在魏恒的办公桌上:“那你慢慢看,我去开会了。” 房门被陆明宇轻轻的带上,办公室里只剩了魏恒一个人。 魏恒立即走到办公桌后,戴好手套,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件物证。 当年常家一家五口被杀死后,凶手放了一把火,把五具尸体和房子烧的焦黑,也烧毁了大量的证物。大火被扑灭后,警方只在狼藉的现场取到了几组模糊的脚印,两组血样,和一把类似凶器的刀具,以及一把还未完全被烧毁的钥匙。 脚印建模不在物证箱中,只有等比例的照片,但是刀具和钥匙确有实物。 魏恒把所有东西摊在桌子上,率先拿起一叠现场拍摄的照片。 进入警局之前,他费尽心思打探而来的消息不过寥寥言语,像今天这样‘目击现场’,还是头一次。 当他看到照片上皮肉焦黑的尸体时,眼前瞬间朦胧。 虽然尸身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但是他还是迅速的找到了想找的那个人。其实很好辨认,因为灾难来临时,母亲的本能促使那个女人把孩子抱在了怀里,因此被大火焚烧定型的一大一小两具尸体是呈母亲把女儿牢牢护在怀中的姿态被定格。 这两具尸体其状可怖,血肉模糊,她们的肢体相互纠缠,镶嵌。魏恒几乎能通过这张照片看到当时女孩儿和女人躺在地上,大火燃起,虽然明知女儿已经死了,但是女人依然拖着伤痕累累的躯体拼尽所有力气爬到女儿身边,用自己的双臂把女儿抱在怀中。 只有母亲才会这么做,‘守护’是母亲的本能。 但却不是所有母亲都会这么做,都拥有的本能。 魏恒拿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企图看出她们生前的模样,结果发现越是用力去回忆,漂浮在眼前的依旧只是一道虚影。 他把照片轻轻的搁在一旁,拿起箱子最底层的一份现场勘查记录,记录上只有了了几言,记述了现场共发现的五具尸体和起火的原因,和几份报案的邻居的笔录。 除了无端的猜测,邻居的笔录和现场勘验记录都没有确切有用的线索。 几份文件看完,他才开始着重查看几份‘物证’。 勘验记录记载,在客厅发现了一把沾有五个被害者血迹的日式菜刀,此时这把血迹斑斑的菜刀正躺在他面前。 菜刀旁边,是一个钥匙串,钥匙串上只挂着两把已经残缺的钥匙。警方已经比对过常家门锁和这串钥匙,证实这串钥匙的型号和常家门锁豪不匹配,但是也没有证据笃定这把钥匙是凶手的物品,因为钥匙串上没有任何指纹和血迹残留。 但是魏恒却注意到了钥匙的承载体,钥匙扣。 即使损毁严重,也能看的出这个钥匙扣不是街边上随处可见的批发款,钥匙扣上还坠着一个装饰品圆环,这个圆环被设计成表盘样式,周边还隐约可见几个罗马数字。 魏恒看着这个‘表盘’,很清晰的感知到他对于这个图案有一股莫名的熟悉,这种感觉就像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忽然想起曾在梦中来过一样奇异,又诡秘。 当他看到‘表盘’上的指针指着罗马数字‘3’时,他笃定了自己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这个图案。 楼道里的静谧忽然被打破,人来人往的脚步声很快接沓而至。 魏恒拿出手机对着钥匙扣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把所有物证按照取出的次序,依次放回纸箱中。 把物证箱整理成没有翻动过的样子,他抱着箱子走出办公室,把物证亲手交还到物证室小李手中。 下楼的途中,魏恒在副队长办公室里看到了王前程,王前程站在房间中央,对面站了一个男人。 虽然只能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但是魏恒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个男人就是消失一夜的邢朗。 看到邢朗,他不自觉的拉紧了大衣领口,下楼的步伐瞬间提速。 但是他依旧没能躲过邢朗,邢朗就像后脑勺长眼睛了似的,就在他即将转过楼梯的时候忽然回头,目光毫无偏差的对准了他的眼睛。 魏恒的脚步停了一瞬,随即匆匆移开目光,快步下楼。 “魏老师。” 邢朗在楼上叫他,但是魏恒置若罔闻,脚步愈加惶急。 很快,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小跑下楼声,魏恒像是和他赛跑似的也加快了步子,笔直的冲向大堂门口。 “魏恒!” 邢朗紧走几步,忽然拽住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拧着眉问:“我叫你那么多次,你没听到?” 魏恒抬起自由的右手装模作样的在光秃秃的手腕上看了看时间,道:“不好意思,我现在赶时间,有事等我回来再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暗里使劲儿想挣开邢朗的手。 但是邢朗把他的手腕箍的很紧,他都快把胳膊扭断了都没挣开。 邢朗道:“你有什么事?我这个队长都被停职了,你能比我还忙?” 一楼大堂人来人往,目光稠密,魏恒不可能在众目睽睽大庭广众之下和他动粗,只好强按住心中的烦燥,微微皱着眉,冷声道:“私事,快点松开我。” 邢朗非但不松手,反而把他抓的更紧,似乎怕他跑了。 看出魏恒十分在意周围人的目光,邢朗抓着他的手腕把他强拽到墙边,站在党员纪律牌下,手上松了几分力道,但依旧抓着他的手腕,向他解释道:“昨天晚上我没回去,今天早上直接把他们几个送走了,然后就去监察……” 很明显,邢朗在解释他昨晚‘爽约’的原因,但是他越解释,口吻越诚恳,魏恒心里就越来越乱,越来越慌。好像每听邢朗说一句话对他来说都是一种折磨。 魏恒紧紧攥着拳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的看着玻璃门外,浑身上下透露出拒绝和他产生任何交流的讯息,兀自打断他的话,道:“没关系,这些话你没有必要对我说。”说着,他咽了一口唾沫,再开口时变的更加冷静:“邢队长,我现在真的有事,如果你没有其他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争分夺秒的想要从邢朗身边离开,但是邢朗却再次抓紧了他的手腕,不肯松手。 看到他这幅躲避病毒般,急切的想和他保持距离的样子。邢朗的脸色越来越沉,深不见底的眼睛翻滚着大朵大朵的金雾,似乎那雾气会随时冲出来把眼前的人吞噬。 “有事。” 邢朗说。 来往的每个警员都在朝这边张望,魏恒找个角度躲开了警察们的打量和邢朗的注视,皱着眉似乎想说点什么阻止他,但却什么都没说。 邢朗沉了一口气,看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低声道:“我想告诉你,昨天晚上我在饭店门口亲你,不是开玩笑,是我……” 短短一句话还没说完,魏恒额头上已经迅速的渗出一层热汗,他闭了闭眼,佯装平静的打断邢朗:“我都说了,那是意外,我们都可以装作……” 邢朗被他打断,分毫未乱,在他故态复萌的时候又反过来打断他,口吻瞬间变的强硬:“如果你想快点出去办事儿,就让我把话说完。” 魏恒忽然转头直视他,勃然怒道:“我不想知道你在想什么,也不想知道你要说什么,可你为什么一直在逼我!” 邢朗看着他,眼中的金雾翻滚的愈加汹涌:“我逼你?” “没错,你在逼我。我不想听你说这些话,但是你一直在逼我听。” 邢朗默然看他许久,忽而,轻轻一笑,道:“不是我在逼你,而是你在害怕。” 魏恒目光一颤,因为他这句话,藏在眼底的心悸顿时被无限放大。他仓惶的躲避邢朗的目光,像只落入野兽陷阱的猎物,绝望的发现无论他如何躲避,都逃脱不了对方的领地。 邢朗向他走了一步,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近到可以清楚的看到他低垂着的,被一层水雾濡湿的眼睫毛。 邢朗轻轻的扶住他的肩膀,感觉到魏恒的身体在他掌心战栗,轻声问:“你为什么害怕我?我又不会伤害你。” 忽然间,魏恒心生怒气,气他怎么能如此笃定又不负责任的说出这种话。 “你怎么保证,你不会?” 魏恒抬起头看着他,反问。 就在这一瞬间,邢朗看懂了他。魏恒避他如蛇蝎的原因并非讨厌他,而是不信任他。外加这个人严重的内忧外患,和不信任自己所致。 魏恒不信任所有人,就算是他自己,他也不信任。 邢朗注视着他的眼睛,目光平静又充满了力量,像是一定要说服他似的,再次反问:“你又怎么保证,我会。” 魏恒无言以对,落败了似的垂下眼睛,暗暗咬着牙拉扯自己的手腕。 他很用力,用力到邢朗不得不按住他的虎口卸掉他的力道,把自己和他缠在一起的两只手藏在衣摆后,暗里使劲儿把他拉到自己身前,几乎低不可闻道:“魏恒,其实你不讨厌我。” 魏恒被他按着虎口,半条胳膊都麻了,一动不能动的站在他面前,只能侧头躲避他的目光。 邢朗似乎在他用沉默来逃避的态度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看着他,又说:“你不仅不讨厌我,还对我有些好感。” 他察觉到魏恒浑身一僵,忽然用手指死死掐住他的手背,试图用这种方法逼他松手。 成年男人的力量不可小觑,但是邢朗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依旧不紧不慢的说:“但是你不信任我,所以你怕我。你怕我什么?怕我会骗你吗?还是怕我会伤害你?” 魏恒瞬间力竭了似的,由他抓着自己的手,低着头喘了几口气,才道:“我不是女人,你骗不到我,也伤害不到我。” “你当然不是女人,你和我一样都是男人。这一点我很清楚,你也很清楚我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只有一件事不清楚。” 邢朗看着他问:“你为什么不信任我?” 时间好像静止了,他们不约而同的一脚跌进了沉默的深渊,在无声无息的时空中静谧的追逐。 不知过了多久,魏恒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很冷,也很无奈。 魏恒抬起头,看着玻璃门外从云层中泄下的耀眼的阳光,累极了似的叹了一口气,道:“你问了我那么多问题,我也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转头正视邢朗,看着邢朗的眼睛,目光分外平静,又清晰:“你今天为什么对我说这些话?因为你对我有好感吗?” 虽然在心里演兵布阵排练了多次,但是真刀真枪的对垒时,邢朗依旧紧张,这种紧张感让他有些恍惚。恍惚之间,他似乎回到了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他追随在喜欢的女同学身后送她回家,迎面看到天边正在西落的夕阳,那热情似火的光芒像一场大火似的吞噬了他的身体,烧的整片天空如鲜血一般赤红。 热烈的光芒焚烧了他的身体,他变成天空中的一朵云,长久又安详的守护着行走于田边小路的心上人。 那是只有在初恋的年纪才会拥有的自毁般的热情,和奉献。 已经十几年过去了,邢朗早已忘了那个女同学的名字和长相,甚至已经忘了当时偷偷送她回家时的心情。但是此时此刻,面对魏恒,他竟然奇迹般的想起了那个女孩儿的名字和长相。 因为她和魏恒一样,都有一双似水温柔的眼睛。 尽管很清楚自己的答案,但是邢朗依旧费劲了力气,才说:“是。” 魏恒静静的看着他,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又问:“那你喜欢我吗?” “是。” 魏恒慢慢的点了点头,然后微微笑了笑:“所以呢,你还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十几年前他不懂得,但是现在,他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邢朗看着他,说:“我想要你。” 这个答案显然不在魏恒的预想范围之内。魏恒看着他,缓慢的倒吸了一口气,然后悠长的叹了出来,有些乏累似的捏了捏眉心,道:“不,你说的不对。” 邢朗没有着急反驳,而是静静的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魏恒的语气很疲惫,也很无奈,又很悲伤,他说:“人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因为人只能活一辈子,即没有前世做对比,也没有来世加以修正。你现在以为你想要的,等你真正得到以后,就会发现那些全都是些不足挂齿,可有可无的东西。” 直到此时,邢朗才发觉魏恒有多聪明,多狡猾,他竟然试图用哲学家的思维和观点来驳回他,说服自己。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邢朗忽然松开他的手,退后半步,给了魏恒一直想要的安全距离,看着他说:“人的确只能活一次,但是人活着就会有**,追求自己的**有对错吗?如果像你说的,害怕要错了东西就缩手缩脚的不追求,不争取,那活这一辈子还有什么意义?我的确没有前世可以参考,也没有后世可以弥补,我也根本不需要。人没有上辈子和下辈子,人死了是一堆土,你跟一堆土去修正,去弥补,这他妈不是有病?” 起初,邢朗还能保持冷静,后来他越来越激动,最后,他攥着拳头狠狠砸在墙壁上。 骨骼和墙壁撞击发出的一声闷响使魏恒随之一颤,诧异的抬头看着邢朗。 邢朗道:“去他妈的上辈子下辈子上下几百辈子,这些没边没沿的破事儿跟我没关系,我也不在乎。我只在乎我这一辈子,这辈子我很确定我想要什么。” 邢朗歇了片刻,等胸腔里激荡的气流基本平复,才看着魏恒说:“我想要你,魏恒。” 魏恒站在原地,神情恍惚的看着玻璃门外,等他回神的时候,面前已经空了。 大厅里人来人往,只有他单薄又挺拔的背影站在角落,沉默又孤独。 《人间失守》正文 第65章 冷酷仙境【4】 公园广场边儿停着一辆黑色东风,魏恒走过去直奔副驾驶,车门却拉不开,他用力拍了拍车窗,很快,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了。 郑蔚澜见他一脸惊慌状坐在副驾驶,安全带还没拉好就催促道:“快走。” 郑蔚澜依言发动车子,才问:“怎么了?后面有狗撵你?” 魏恒不答,在后座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盖子喝了半瓶下去,又分秒不歇的拿出手机,喘着粗气道:“我给你发一张照片,你查一查照片上的图案。” 魏恒办事一向有条不紊沉着冷静,属于就算被人拿枪指着脑袋还能抽根烟冷静下来等死的类型,此时却火急火燎的像是在交代后事,这让郑蔚澜很诧异。 “诶诶诶,你慌什么,先把气儿喘匀实了。” 魏恒悬在手机屏幕上方的手指一顿,果真半晌没动静,等他把气息调整平稳了,忽然把手机往腿上一扔,扶着额头重重的叹了一声气。 郑蔚澜一边开车一边错眼瞄他,担忧道:“怎么了到底?你暴露了?” 魏恒闭着眼,咬着牙:“不咒我,你能死?” 郑蔚澜瞄他两眼,道:‘那也不能够。’ 手机响了一声,他拿出来一看,是魏恒刚才给他发的照片。照片拍的略显匆忙,背景有些虚影,不过焦点所在的‘表盘’钥匙扣还算清晰。 “这是什么东西?” 魏恒歇了一会儿,又喝了几口水,已经恢复了冷静:“物证。” 郑蔚澜猛地看向他:“你看到东西了?” 魏恒点头,不紧不慢的又喝了一口水,道:“称得上线索的东西只有这个钥匙扣,我怀疑是凶手留下的东西。”说着皱了皱眉:“上面的图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查清楚。” 郑蔚澜索性暂时停车,细细的看了一会儿钥匙扣,疑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这图案有点眼熟。”说着看他一眼,问:“那些警察还在找常念?” 矿泉水瓶子在魏恒手里被捏的咯咯作响,严重变形,而魏恒全然未觉,冷冷的盯着挡风玻璃,道:“只是怀疑,没有证据。他们或许还没有停止对常念的搜捕。” 郑蔚澜嗤笑一声,揣起手机,开车汇入公路:“瞎他妈折腾……既然你能看到东西,那是不是说明邢朗已经信任你了?” 听到‘邢朗’这两个字,魏恒心里猛地一颤,手里的水瓶差点脱手,故意板着脸说:“不知道,别提他。” 郑蔚澜扭头看他一眼,只能看到他没有一丝表情和温度的侧脸:”怎么了?他怀疑你了?” 魏恒用力的捏着水瓶,勉强维持冷静:“我说了,现在别提他。” “行行行,不提他。” 郑蔚澜让他自己冷静了一会儿,等到他脸色不再那么难看,才说:“既然你看到东西了,那咱们现在能撤吗?” 魏恒果决道:“不行,现在不是时候。” 郑蔚澜无奈的摇了摇头:“如果找不到呢?你还打算在警局干一辈子?”说着叹了声气,道:“有句老话说的好,天底下没有密不透风的墙,你只要待在……” 魏恒皱着眉头,烦不胜烦的指了指前方的人行道:“你想从那个推婴儿车的女人身上碾过去吗?” “不啊。” “那你还不减速?” 不年不节的工作日,五泉山墓园很宁静,大片大片的松树林圈着一片四四方方的墓园,阳光静静的洒在青石路面,像是积了一层水,四周的草木从里不时响起一两声秋虫的低鸣。 郑蔚澜把车停在墓园门口,从后座拿出两束花,递了一束给魏恒。 魏恒捧着花,率先走进墓园。 除了他们两个,偌大的墓园里难寻其他人的身影。让人走在其中也不由自主的保持沉默,沉浸在这片无喜无忧,安详永恒的宁静中。 “我打听到冯光的下落了。” 郑蔚澜有意压低了声音,似乎是怕打扰到什么人。 此时听到冯光这个名字,魏恒忽然有些恍惚,似乎已经快遗忘了他一直对这个人耿耿于怀的原因。 见魏恒没有反应,郑蔚澜接着说:“他现在住在鑫之源小区,在大西门服装批发市场看场子,他上下班的路线我也摸透了,什么时候过去找他?” 魏恒依旧没有说话,只静静的拾级上台阶,遥望着松树林的尽头边矗立的最后一排墓碑。 郑蔚澜又等了他一会儿,才听到他说:“算了。” 郑蔚澜停了一步,连忙追上他,诧异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算了。” 魏恒淡淡道:“就算他记得我又怎么样?我能做什么?”说着一笑:“杀了他吗?” “你就不担心他跟警察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吗?” “担心,但是担心没用。” 魏恒顿了顿,语气蓦然低沉了许多:“你有时间的话还不如回那片林子看看。” “林子怎么了?也被挖出来了?” 魏恒皱眉,忧虑道:“没有,但是我最近总是有些不放心,好像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郑蔚澜捏捏他的肩:“别想这么多,林子很安全,就算被挖出来了,和你也没有……” 他这边话还没说完,忽闻打不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魏老师?” 魏恒循着声源转头一看,才看到已经被他们丢在身后的一排墓碑后坐着一个男人,那男人就坐在距离中间过道只有三块碑的墓碑前,拿着手机不知在干什么。他看到魏恒的正脸,才确定自己没有认错人,道:“还真是你啊。” 魏恒浑身一僵,勉强笑道:“秦主任。” 以此同时,他把手背到身后,对郑蔚澜打了一个手势。 郑蔚澜不着痕迹的把兜在下巴的口罩戴好,压低了鸭舌帽,安静的站在魏恒旁边。 离开法医室,秦放脱下了一成不变的白大褂,穿着一身简约入时的休闲装,暗红色的棒球服歀外套在墓碑和青松的背景中尤其乍眼。 “真巧,没想到还能在这儿碰到你。” 秦放潇洒不羁惯了,不仅穿着和此时的环境不符,那兴高采烈的语气也和此时的环境格格不入。 魏恒静静的说:“嗯,我们来看个朋友。” 秦放往前走了两步,朝郑蔚澜伸出手,笑道:“你好。” 郑蔚澜和他握了握手,然后对魏恒说:“那我先上去了。” 他紧走几步,拐入西边一排墓碑中,往深处走去。 秦放看着他隐在墓林中的声音,赞道:“你这朋友个子真高,腿真长,都能当模特了。” 魏恒微微笑了笑,没搭话。 秦放忽然‘诶?’了一声,看着魏恒问:“他就是你男朋友?” 魏恒目光平静的看着他,顿了顿,点点头。 秦放的眼神顿时不一样了,眼睛恨不得追着郑蔚澜跑出二里地,直到郑蔚澜没影了,才把目光收回来,惋惜道:“晚了一步呀。” 魏恒装作没听出这句话的深意,指了指郑蔚澜消失的方向,道:“待会儿聊。” 往上走的途中,魏恒看了一眼最后一排墓碑,然后沿着郑蔚澜留下的线路拐入一列墓碑,在最后一块碑前看到蹲在地上正在抽烟的郑蔚澜。 他径直走过去,拿走郑蔚澜手里的花,连同自己手中的一起扔到松树林中,看着面前陌生的墓碑,道:“待会儿你一个人先走。” “那你呢?” 魏恒道:“我和你一起走,秦放肯定会提出同行,如果他没有开车就会搭你的车,到时候更麻烦。” “那个男的也是警察?” 魏恒低低叹了口气,道:“不是,他是支队的法医,也是邢朗的表弟。” 郑蔚澜张了张嘴,说:“卧槽……” 在陌生人的碑前待了十几分钟,然后郑蔚澜按照计划独自离开。又过了十几分钟,魏恒才沿原路返回,下台阶的时候听到刚才碰到秦放的地方传出阵阵游戏音效。 起初那声音很模糊,随着他越走越近,某爆款手游中的音效变的愈加清晰,魏恒才确定秦放是真的在墓园打游戏。 秦放还坐在一块墓碑的石阶上,听到脚步声逼近,操控着手机里的人物头也不抬的说:“魏老师,你男朋友怎么自己一个人走了?” “他还有事。” 秦放潦草的点点头,然后抬起屁股往左边挪了一点,给他空出一个位置,道:“坐。” 魏恒:…… 他不知道秦放为什么可以做到像是邀他一起吃饭似的,邀他同坐墓碑前。 他撩起大衣下摆,坐在秦放身边,先看了一眼秦放身上那件时尚的暗红色外套,然后看了一眼为他们提供座位的墓碑主人。 很意外,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样貌很年轻的男人,下方刻着他的名字,季宁安。 这位卒于14年,仅仅只有二十七岁的季宁安先生正在通过一张黑白照片对着他们微笑。仅从依照中就足以看出,他生前是一个沉默温柔,斯文俊秀的人。 像是察觉到魏恒在看着墓碑上的人,秦放迅速的点击着手机屏幕,道:“唔,他是我前男友。”说完又大可不必的补了一句:“已经死了。” 他的口吻轻松随意的好像在说着今天的天气不错,魏恒着重的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依旧没有在他脸上捕捉到丝毫多余的情绪。 “生病了吗?” 魏恒问。 秦放摇摇头:“自杀。” 魏恒不禁又看了他一眼,再次回头看了看秦放口中‘自杀的前男友’。 秦放依旧在专心致志的打游戏,在一阵迅如猛狗的操作后,他们的队伍还是被团灭了,他呲牙低骂道:“靠,真他妈佛性,人都不会杀。” 说着重整队伍,又开了一局。 虽然他说的话办的事看似没心没肺,但是魏恒却在他眼睛里捕捉到一丝留白,那丝留白使得他的眼神有些空洞,似乎急需什么东西填满。 魏恒很清楚秦放需要的是对故人的缅怀和追忆,于是他不忍不问:“你们交往了多久?” 秦放提着一侧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苦涩笑意,说:“十个小时。” 这个答案实在出乎意料,魏恒不再追问,等他自己说下去。 秦放手指如飞般点击着手机屏幕,嘴里也没耽误和魏恒聊天,道:“他是我邻居,比我大几岁,从小把我当弟弟带着。我们俩之间,是我主动,是我缠着他。他一直没有给我回应,直到一天晚上,他领我出去开房,完事儿我们躺在床上,他说从今以后他就是我男朋友,我们会在一起很久。结果第二天,他就吃安眠药了。” 不知指代方是谁,秦放低骂了一句:“靠。” 魏恒适时的给出一点反应,道:“为什么?” 秦放忽然笑了一声,触摸屏幕的动作轻柔了许多,感叹似的道:“说不清楚,我们三个人,一摊烂账。” 三个人? 魏恒心有疑惑,但是没有说出口,直觉告诉他,那个还未被秦放说出口的第三个人在他们三个之间充当的角色,或许比已经自杀死去的季宁安扮演的角色更加重要。 这一局打的很烂,他们的队伍依旧没能冲出对方的包围,接二连三的送了人头。秦放也不像方才一样着急上火,指天骂地,他好像瞬间成熟,沉稳了许多,就连声音都变的温柔。 “韩斌。” 猝不及防的,秦放说出韩斌的名字。也不需要谁发问,又道:“韩斌是唯一一个知道他会自杀的人,季宁安死了以后,还是他打电话通知我。” 秦放停了一会儿,才接着说:“他对我说,‘我们三个人需要坐下来谈谈,我在宁安家里等你’。当时我以为他疯了,我和季宁安都在一起了,他还想跟我聊什么?结果我到季宁安家里一看,季宁安已经死了,他就坐在旁边,对我说‘我必须向你坦白,他对我说过他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他还说,让我照顾你。’” 秦放的声调蓦然一沉,咬牙道:“这个混蛋,他知道他会死,他眼睁睁的看着他死!” 此时魏恒作为一个局外人已经没有插话的余地了,他能做的只是扮演好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秦放把手机一关揣进口袋里,然后仰起头看着远处长输了一口气,等到情绪恢复了几分冷静,才接着说:“韩斌是季宁安的朋友,本来我和季宁安的圈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季宁安做过的最蠢的事就是把韩斌拉进我和他之间。”说着,他疑惑道:“他为什么介绍我和韩斌认识?他从来没有给我介绍过他的朋友,只有韩斌是唯一的例外。更可笑的是,我见到韩斌的第一眼,竟然就喜欢上他了。我一直以为我喜欢季宁安,直到见到韩斌,我才发现我对季宁安只是依赖,或者说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喜欢他。但是已经晚了,我已经对季宁安表白了,我缠了他十几年,我的童年,少年,青春的所有回忆全都在季宁安身上,我以为我能喜欢他一辈子。”自嘲似的,秦放摇头低笑:“结果还不如第一次和韩斌见面,和韩斌待在一起的那一个下午。” 秦放回过头,看着季宁安那双永远温柔,永远忧郁,也永远沉默的眼睛,道:“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或许是因为秦放信任他,才把这些话说给他听,但是魏恒却不理解甚至不赞同他的言行,更不认为他现在追忆季宁安的方式有任何可取之处。 其实这些事无需琢磨,因为唯一知道答案的人已经永远的沉睡了。秦放再什么思考都无济于事,更没有意义。但是现在的秦放显然还沉浸在不愿接受季宁安自杀的事实,迷失在季宁安留下的谜题当中。 秦放只顾着思考答案,却忘了出题的人已经死了,无论他得出什么结果,都没有人替他验证。所以他永远不会得出正确的答案,如果他不能认清这一点,放下对季宁安的缅怀和愧疚,他将永远生活在惶惑当中。 魏恒甚至有些无情的想,一个活人怎么能被一个死人长久的控制。 秦放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然后伸手拉了魏恒一把,打了个哆嗦:“这地方待久了阴气重,走走走,出去。” 魏恒落后两步走在他身后,没一会儿就听到秦放在吹口哨,是深情又欢快的天空之城变奏版。 魏恒忽然觉得,或许秦放早已看明白了,只是暂时的不愿走出来而已。他是在以折磨自己的方式向季宁安忏悔,因为他一直在为了自己的‘不忠’而负罪在心,尽管他和韩斌从来没有在一起过。 墓园门口斜对面的松树林边停着一辆黑色凯雷德,一个穿着商务休闲装的男人靠在车头正在低头看手机。 秦放站在门口,细细的看了两眼对面的车,低声说:“我去,他什么时候换车了?” 魏恒也朝对面看过去,一眼认出了那个正在按手机的男人是韩斌。 “魏老师,你开车了吗?” 秦放问他。 魏恒看他一眼,淡淡道:“我没车。” 他们说话的工夫,韩斌已经发现了他们,很快把车开过去停在墓园门口。 韩斌下车,扫了秦放一眼,然后对魏恒笑道:“魏老师。” “韩队长。” “来看朋友?” 魏恒一噎,心道这句话听起来怎么这么扎耳朵。 在他们寒暄的时候,秦放绕着崭新的凯雷德走了两圈,眼睛里的艳羡之意很明显,拍了拍车头,对韩斌说:“我开一会儿。” 韩斌什么都没说,直接把车钥匙给了他。 秦放乐颠颠的拿着车钥匙就要上车,拉开车门,回头冲魏恒道:“上车啊魏老师,从这儿打车回市里得小一百快。” 魏恒刚想钻进后座,又听秦放说:“坐副驾驶,我还有话跟你说。” 他去看韩斌的脸色,韩斌脸上保持着纹丝不动的微笑,冲魏恒抬了抬手,给他一个‘请便’的手势。 于是魏恒坐在副驾驶,韩斌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后座,习以为常的又拿出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秦放在方向盘上拍了两下,道:“这几百万的车就是比我那几十万的车舒服。” 韩斌在后座按着手机,头也不抬的说:“你可以直接开回家。” 秦放从后视镜里瞄他一眼,说:“闭嘴吧您。” 韩斌抬起眼睛看着他笑了笑,不再说话。 回去的路上,魏恒和秦放闲聊,虽然秦放热情高涨,但是挡不住魏恒反应冷淡。外加魏恒此时总有些心不在焉,就连和秦放讨论尸体都提不起兴趣,一路看着窗外的郊外风景,随时都会阖眼睡着的样子。 话题七扭八扭的,又被秦放拐到了魏恒身上,忽秦放然问他:“魏老师,刚那个人真是你男朋友?” 魏恒本来都快睡着了,因为他这句话忽然清醒,胳膊架在车窗上抵着额角,微微侧眸看着秦放,道:“嗯?” 秦放看了他一眼,笑说:“我怎么觉得不太像。” “……像什么?” 秦放一脸沉思状的摇了摇头,道:“你们俩之间没那种氛围。” 魏恒无端有些紧张,不由自主的合拢衣襟,挺直腰背,微笑着问:“什么氛围?” 秦放想了想,道:“说不上来,就是挺没内容的。” 魏恒不知道他口中的‘没内容’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郑蔚澜露给他什么破绽。既然秦放已经看穿了他的谎言,他也没有坚持的谎称郑蔚澜是他男朋友。 本来就是一个无足挂齿的小误会,没什么存在的必要。 见魏恒既不肯定,也不反驳,只一脸无所谓的样子。秦放端详他两眼,忽然笑了:“还真不是啊?” 魏恒:…… 合着他也是在乱猜。 秦放又道:“那你是不是单身?平常我也没见你和谁走的近。” 魏恒语焉不详的笑了笑,算是给他一点回应。 秦放忽然拍了两下方向盘,道:“我就说吧,你肯定是单身!” 不等魏恒有什么反应,秦放像吃了一嘴蜂蜜屎似的,乐的眉开眼笑,说:“那我还有机会!” 魏恒:…… 他们表兄弟两个真的不是商量好的吗? “秦放。” 一直闷声不吭的韩斌忽然叫了秦放一声,声音不冷不热的。 秦放呲着牙还在笑,闻声乐颠颠的透过后视镜往后瞅了一眼:“干嘛?” 韩斌的眼神有些虽然平静,但是很有攻击性,和他对视久了,难免心生惧意。 他就这么看了秦放一会儿,忽然笑了笑,说:“好好开车,别聊天了。” 秦放脸上顿时就不那么痛快了,跟没听到似的,又说:“魏老师,晚上我带你去一家酒吧,你肯定没去过,是一澳大利亚人开的。老板在店里养了袋鼠,喝瓷实了就开始摔瓶子砸吧台,热闹的很。” 光听他这么说,魏恒就非常的不想去,就没搭茬。他也不敢和秦放搭茬了,因为他察觉到的到韩斌一直在后面盯着他,那冷刺似的视线扎的他后脖颈痒的很。 二十几分钟路程过去,他们已经到了市里,魏恒随便在闹市区找了个地方要求下车。 秦放不肯放他走,把车停在路边,拽着魏恒的手腕不放他下车,说要请他吃晚饭,吃完饭直接去酒吧看袋鼠。 魏恒自然是不肯去,想尽办法的和他周旋。 就在他们各自坚持的时候,韩斌忽然下车了,打开副驾驶车门掰开秦放箍在魏恒腕子上的手,然后握着魏恒胳膊扶他下车,说:“回见,魏老师。” 说完,他坐在副驾驶,砰的一声拉上了车门。 韩斌锁死车窗,张开手在秦放面前晃了晃,问:“看得见我吗?” 秦放支棱着眼皮瞅他一眼,说:“油头粉面的小人精。” 韩斌点点头,冷笑:“看来我还没死。” 《人间失守》正文 第66章 冷酷仙境【5】 一整个白天,邢朗都坐在办公室写检查,写的他头晕脑胀,双眼发黑,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几年前备战高考的前夜。连着将近十个小时没吃饭没喝水,抽了两盒烟,一呼一吸间口鼻冒白气。 一份检查而已,他不是没写过,但每次写检查都很想砸电脑走人,或者索性辞职不干。他的文字功底尤其差,高中学的理科,高考成绩完全是被语文拖了后腿,才不得已报了警校。一篇八百字的作文他都能吭哧吭哧的憋一天,有时文思实在枯竭,卡在最后一个标点符号上半天不动笔,就朝脸上甩一巴掌,才能甩出几个字凑字数。 这些年来他因大事小事,那样的事这样的事写过不少检查,每次写检查都像坐了一回牢,写完后一定会留档保存,以备将来的不时之需。 像这次的检查就可以参考上次他审讯一个流氓团伙所作的检查,但是不能黏贴复制,因为他这次属于‘二进宫’,情况比上次严重的多,需要更加诚恳,更加彻底,更加低姿态的认真分析自己的错误。 办公桌上摆着一本‘申论’,他不时就停止敲字,翻开申论扫两眼,从里面大篇长段的‘思想教育’中摘取出能用的句子。力做道无痕迹抄袭。 最后一个句号打完,邢朗的双手和脊椎都像打了钢钉般僵硬酸疼。 他往桌沿踹了一脚,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段儿,用力伸了个懒腰,按下打印键。 拿出新鲜出炉的检讨书,邢朗往墙上的钟表看了一眼,现在是晚上六点三十五,窗外天色已经擦黑了。 他用内线挂了个电话,很快,沈青岚推门进来了。 沈青岚一进门就被室内烟熏火燎的烟雾又赶了出去,站在门口挥着眼前的烟雾,勉强能看到重重白烟后的人影,皱着眉道:“你点房子了?” 邢朗推开两扇窗户,把两份检查装订好,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的名字,末了对沈青岚招了招手。 沈青岚捂着鼻子走过去:“你如果自己交给刘局,估计他还能早点复你的职。” 邢朗两只眼睛红通通的,不知是因为长时间盯电脑盯红的,还是被烟雾熏红的,一开口,声音又沉又哑:“我着什么急,他最好多停我几天,权当放假了。” 或许是发现自己的声音疲惫的厉害,他用力清了清嗓子,然后把两份文件递给沈青岚,道:“上面这份给刘局,下面这份给市局姜政委。” 他拍拍沈青岚的肩膀,抬脚走向门口,没走两步,沈青岚在后面叫住他:“刚才王副队在找你,你最好下去找他一趟。” 就这么一会儿,邢朗又摸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揣起打火机道:“他懂不懂什么叫停职?停职就是暂时停止办理职内一切事物,有事儿让他找大陆。我已经停职了。” 说着摆摆手,又要走。 沈青岚看着他的背影,慢悠悠道:“关于魏老师。” 邢朗身形一顿,回头看她一眼,什么话都没说,捏着香烟快步下楼了。 陆明宇和档案室的小李都在副队长办公室,邢朗走在楼道里就听到副队长办公室里传出的拍桌子的响动。 草草应了几个跟他打招呼的刑警,邢朗径直走过去推开办公室房门,里面的三个人齐刷刷的转头向他看过去。 陆明宇见他露面,微不可察的低下头松了口气。 “怎么了?” 邢朗的目光在陆明宇和小李脸上依次扫过,用脚勾上房门,问道。 王前程抱着胳膊,一副铁面无私审贼的做派,瞪了一眼小李:“还不给邢队长说说。” 小李就说:“邢队,前两天魏老师到物证室借阅数据,他说您知情,我当时给您打电话核实,但是您的电话打不通。我正打算请示王副队的时候,宇哥就,就……” 他瞄了一眼陆明宇,欲言又止。 陆明宇很冷静的把话接过去:“我借走了,没有走流程。” 邢朗迅速的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刻意忽略了魏恒的名字,对王前程笑道:“手续后来补不就完了吗?大陆也是老人了,平常需要查什么数据都是后来补,你这就有点上纲上线了,老王。” 王前程板着脸:“他要是自己看,我没二话,但你问问他,他是自己看吗他是给编外人员看!” 王前程不肯借坡下驴,非要把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升到另一个层面。邢朗很糟心的看着陆明宇问:“怎么回事?” 陆明宇见他也拦不住王前程,直言道:“魏老师想看913号灭门案物证,我就帮他借出来了。” 魏恒想看物证,在邢朗看来,这完全可以理解,连个屁事儿都算不上。但是王前程不这么认为,因为魏恒是编外,编外人员不能借阅内部数据。 王前程又说:“上个礼拜厅里才开会完善了档案物证保管制度,但凡要查数据,一定要拿着手续让队里签字。阜阳市警局档案室被盗难道不是一个例子吗?你们怎么能对一个外人这么放心!” 这话无疑连带着邢朗一起训了,但是他说的没错,厅里最新开会完善了数据保管制度,陆明宇这么做,虽然可以理解,却不符合规定。王前程也是认真负责,严谨办事。 办公桌上摆着一个纸箱,想必就是魏恒才借阅过的物证。 邢朗走过去,把香烟塞到嘴里咬着,一件件的检查里面的物证,和编号单相核对,忽然啧了一声,眼皮也不抬的说:“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向王副队承认错误。” 闻声,陆明宇背着手,微低着头,态度诚恳的做了一番口头检讨。 等他说完,邢朗也检查完了物证,依次把物证放回箱里,对王前程道:“老王,东西没少,这次就算了,让他们长个记性。” 看在他的面子上,王前程才挥手作罢,在邢朗临走时刻意道:“这个魏恒,眼里除了你,再没别人了。” 邢朗装作没听到,反手关上他办公室房门。 站在走廊里,邢朗默不作声的把烟头揉烂在手里,问:“魏恒在查913灭门案?” “我不太清楚,当时我问过他,是不是在研究灭门案,他也没说什么。” 邢朗沿着楼梯往楼下走,走了两步反手冲陆明宇打个响指,示意他跟上来。 十一月中旬,芜津已经很冷了,到了夜晚,阵阵冷风像一把把软刀子似的往领口里钻,冷的人立即拉紧了衣领。 陆明宇跟着邢朗上了他的吉普,坐在车上,邢朗给他点了一根烟,然后说:“没关系,不用防着魏恒,这人没有坏心眼。” 陆明宇拿着烟,没有抽,只偶尔的掸一掸烟灰:“我知道王副队可能会过问这件事,想找魏老师对对词儿,但是魏老师这两天没有来警局,我没见着他。” 他这无心的一句话,听在邢朗耳朵里却很有意思。 没错,魏恒这两天没有来警局,绕过他直接找到刘局,和刘局告假,说这两天有一些家事需要处理。他这个借口骗骗别人还行,邢朗很清楚这话完全是扯淡。 魏恒家里就他一个人,他有个屁的家事需要处理,他不仅没有家人,连走的比较近的朋友都没有。魏恒的生活圈子只有他自己和一具具尸体。 魏恒不仅没有来上班,或许这两天连家都没有回,邢朗给他打过多次电话,敲过隔壁多次房门,魏恒不接电话不开房门。凭空消失了似的,音讯全无,任谁都联系不到他。 邢朗起初担心他会不告而辞离开警局,乃至离开芜津,但是当他从楼下看到魏恒家里站在阳台玻璃后的鹦鹉时打消了这一顾虑。魏恒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感情,但是他颇为看重他那只一天到晚不理人的鹦鹉,一天三次换食换水没耽误过,偶尔还带它下楼转转,活的像一个退休老人。 魏恒不接他电话,不上班,或许还不回家,已经整整三天了,这让邢朗十分的焦心。 他把车窗放下来,烟头伸到窗外掸了掸烟灰,口是心非道:“先不管他,我给你的那份名单,你查的怎么样了?” 陆明宇在手机里翻找出一份记录,道:“高木、董力、祝九江、窦兴友、徐红山。这五个人,董力已经死亡,徐红山还在监控当中,其他三个人同名同姓的有很多,排查范围缩小到银江也至少几百人。我和小赵按照年龄和性别筛选过,嫌疑人名单目前缩到了十几人,有三个人在前两年迁出银江。其中有前科劣迹,最接近名单中目标的是住在天街48号的祝九江。我带人去找过他,目前已经监控起来了。” “高木和窦兴友呢?” 邢朗又问。 陆明宇发愁的揉了揉额头:“范围太大了,而且有好几个目标人物已经迁出银江,和董力,徐红山社会关系也没有交叉。”说着叹了口气,道:“头儿,再给我一点时间吧。” 邢朗捏捏他肩膀:“慢慢查,我不催你。幸好董力家里没人了,也没什么朋友,死就死了也没人来闹事。上面不给我压力我就不给你压力。”说完看了一眼手表:“下班吧。” 陆明宇走后,他把车窗升起来,坐在车里半晌没动静,纠结该不该再给魏恒去个电话。许久不曾行事之前这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邢朗心想他当初和海棠搞暧昧期没在一起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一样,整时整晌的胡思乱想,一旦闲下来就忍不住想和那人取得联系,哪怕是听魏恒不耐烦的骂他一声‘滚’,都比魏恒躲着他,不理他,一消失就是两三天,任他自己和自己追逐角力玩竞智游戏要强。 他感觉自己这辈子在感情方面不甚发达的脑细胞都在这几天用来琢磨魏恒了。从来没有如此看重一个人,就连当初和海棠提出分手,他都在短暂的犹豫和思考后果断的做出抉择,毫不拖泥带水。 事不到如今他还不自知,他是何等的想要得到这个人。 看一看表,离陆明宇下车过去了半个小时,他又在犹豫打不打这通电话间耗去了大把时光。邢朗扔下手机,捂着脸疲惫的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都快得病了。 手机忽然响了,他精神一振,眼睛里的倦意一扫而空,条件反射似的抓起手机连来电显示都没看就接通了电话。 “魏……” “喂什么喂啊,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是他妹妹,邢佳瑞。 邢朗先提了一口气,才没精打采道:“马上,我这边完事儿就回去。” 他妹说:“那你快点,现在都快七点了。”女孩子的声音被拉远,不知和谁说了句什么,然后又道:“大姐让你把她在真心溏定的蛋糕拿回来。”说完了补了句:“你快点啊,人都齐了,就缺你。” 邢朗应了一声,挂掉电话开车上路,开往与回家完全相反的方向。 天已经黑了,今夜难得见月亮,半轮残月在薄纱似的黑云后时隐时现,冷水般的清辉洒满了整座芜津市。 已经快入冬了。 这段时间实在忙的晕头转向,即使停职也只是名义上的停职,该他收的烂尾没人帮他,直到陈雨被判刑,佟野被安葬,局势稍安后,他才有时间忙一些‘框架’外的闲事。 他答应了曲兰兰帮她取一件东西,今天是时候兑现承诺了。 曲兰兰的男朋友陶小飞上班的地方是一家被挤在犄角旮旯里的网吧,虽然地理位置偏僻,但是占地面积不小。 邢朗把车停在路边,仰头往上一看,看到一块挂着脏兮兮的彩灯的招牌,立刻认出了这个地方他去年来过。 前两年芜津市扫黄打黑,他们刑警队和扫黄办联手扫黄的时候曾扫到这间网吧,在包厢里带走了几个光身子的和磕嗨了药的。他以为这破地方早被封了,没想到竟又神不知鬼不觉的开张了。 由于来过一次,所以他熟门熟路的在没有开灯,地上布满垃圾,尿骚味浓重的楼道里沿着台阶往上爬,一直到了四楼网吧入口。 网吧很大,光线很暗,推开门走进去立刻就被不新鲜空气中的烟味和人体的汗味所包围。室外秋风似刀,这里面竟然还很暖和。 吧台后的营业员正在打瞌睡,见来了客人就懒懒道:“充卡吗?” 由于光线昏暗,邢朗没看清吧台后面的人是男是女,开门见山道:“我找陶小飞。” 营业员掀开眼皮很不耐烦的瞅着他:“你找谁?” “陶小飞,他不是在这儿上班吗?” 营业员的眼珠子在天花板五彩的射灯下像两颗玻璃球似的迅速转了一圈,眼神瞬间慎重了许多,拿起吧台上的座机话筒,边拨号边说:“没有这个人,你去别的地方找。” 邢朗看了一眼他正在拨号的话机,忽然伸手挡住数字盘:“没找错,你们这儿的老板不是姓高吗?你把他叫出来问问,或许就有这个人了。”说着松开话机数字键盘,冲他一笑:“打吧。” 邢朗的气场太强,营业员不敢当着他的面搞什么小动作,杵在吧台后面跟他僵持着。 “不敢打?那就好好的待着。” 邢朗拔掉话机电话线,扯掉网头,抬脚踏在通往二楼的楼梯上。 营业员忙道:“二楼不能去!” 邢朗用力指了他一下,冷声道:“待着。” 一楼是散坐,二楼才是包间,并且二楼只对特定的人群开放。邢朗刚从楼梯口拐出来就见一扇卷闸门外坐着一个高壮的男人,正在看杂志。 那男人看见一个陌生人从楼下上来,立刻放下杂志站起身盯着邢朗:“你干什么的?” 邢朗很自在很随意的在那男人肩上拍了一下,说:“别紧张,跟你们高老板约好了,说着指了指半开的卷闸门:“他在里面?” 男人也被他的面相和气势唬住了,将信将疑的打量他片刻,然后朝门口抬了抬下巴:“进去吧。” 邢朗很友好的冲他一笑,双手揣在裤子口袋,信步走了进去。 二楼比一楼的光线还要暗,异味更加浓烈,简直和没开灯差不多,他走在过道里,视线扫过每一个包间入口,其中不乏赤身**的男人和女人,还有凌乱的摆在电脑桌上的针管和药粉。 每个人都意识不清的瘫在包间暗红色的沙发上,睁着一双双麻木呆滞的眼睛看着犹如在检查队列似的从他们面前走过的邢朗。 过道中间有个什么东西拦住了去路,邢朗蹲下来一看,才发现是一个仅着内衣的女人,女人躺在地上,睡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邢朗探了探她人中,确认她还有呼吸,但是已经很微弱了。 他抬脚从女人身上跨过去,径直走到大厅尽头,在墙面上摸了一会儿,不多时,耀眼惨白的灯光瞬间驱散了扎根在黑暗中的腐朽和颓废的气息。 灯一亮,这群见不得光的生物陆陆续续的从包间探出头,有人孤疑的看着邢朗,有人嘴里咕哝着脏话。 邢朗抬脚踢开横在身前的一把椅子,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扬声问道:“陶小飞在哪儿?” 没有人回答他,每个人都形如僵尸般,用麻木且冷漠的眼睛看着他。 邢朗等了一会儿,见没人应他,很无奈似的从腰带上取出手铐,拍着手心道:“我现在只找陶小飞一个人,他要是不站出来,你们全都跟我回去做尿检。” 他手中的铐子在白色灯光下泛着寒光,在场人如梦初醒般不约而同的往角落里缩,不知谁喊了一句:“陶小飞不在这儿!” 邢朗的目光对准了说话的那个人:“他在哪儿?” “他走了。” 身后的走廊里忽然传出一道过分沙哑的男声,紧接着响起来势汹涌的脚步声。 邢朗回头,看到了一个熟人。 《人间失守》正文 第67章 冷酷仙境【6】 领头的男人五十多岁,剃着光头,身材矮胖,声音和体态都像极了某个香港影星。声音嘶哑的好像喉咙里塞满了沙子。 男人走到邢朗面前,细细的打量他片刻,笑道:“这位警官有点眼熟,我们是不是见过?” 邢朗用脚勾住一张椅子的腿,把椅子拉到身前,抬脚踩在椅子上,弯腰掸了掸裤脚的灰尘:“去年扫黄打黑,我领着扫黄办的兄弟来过。高老板还记得?” 这位神似香港影星的高老板操着一口广东话,坦荡的好像曾在酒桌上和邢朗打过照面一样,呵呵笑道:“原来是邢警官,记得记得,那您这次来是为了?” 说着,他瞄了一眼邢朗手里的手铐。 表示友好似的,邢朗把手铐装回腰带,笑道:“这次没带队伍,只是来找一个人。” “找小飞?” 邢朗看了看他身后几个横眉立目一脸凶相的男人,神态自若道:“我赶时间,请高老板划个道儿。” 高老板连连摆手,谦虚的笑道:“不敢不敢。”说着笑意一敛,看着邢朗说:“实不相瞒,邢警官,小飞已经不在我这里了。” 邢朗抬手又搭在腰带上:“说清楚。” 高老板身后的一个男人抢道:“那孙子已经消失三天了,还欠了我们好几万块钱,你想找他,我们还想找他呢!” 高老板微微侧过头,斥责了一句出言不逊的下属,然后对邢朗笑道:“刑警官,小飞确实走了。不信的话,您可以问在场的每一个人。” 这个姓高的是一个很论的清的人,邢朗并不认为他会保护一个小角色而得罪自己,既然他都说陶小飞走了,那陶小飞八成是真走了。 “他住哪儿?” 邢朗又问。 高老板递给手下一个眼色,那人上前道:“我领你去他宿舍。” 邢朗跟着他,在走廊里七扭八拐的走到一个和卫生间相邻的小房间,房间方位完全背阴,并且没有打窗户。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都必须开灯。 那人把灯打开,一个乱糟糟的房间就展示在邢朗面前,其中异味横生。 邢朗走进去用脚踢开地上的脏衣服和快餐食品包装袋,草草的在房间里时扫视一圈,回头问道:“他有个女朋友你知道吗?” “有点印象,好像还是个小丫头。” “那他有没有说起过,他有个银镯子,是他女朋友的?”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陶小飞这孙子到处借钱,欠了一屁股债,有什么金贵东西都被他拿去还债了吧。不然他多早晚儿被人打死。” 邢朗心凉了半截,还是抱着侥幸的心理在房间里翻找。当他掀开行军床上的被褥时,一个闪着光的东西忽然掉到了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邢朗捡起来一看,是一只刻着凤凰的银镯子,品质不次,光洁明亮。 没想到还真的被他翻到了,邢朗揣起那只银镯子,又打开衣柜看了看,在里面看到成堆的四季衣裳。 这屋子里的东西显然都没少,如果陶小飞背债跑路了,也很有可能舍弃这堆一文不值的杂物轻装上阵,但是他却在一件外套口袋里摸出了一张身份证。 身份证的主人正是已经失踪三天的陶小飞。 邢朗拿着那张身份证看了一会儿,眉头越皱越深。不多时,他把身份证也装在口袋里,临走时对高老板的手下说:“快点把躺在外面的那个女人送到医院,她快没气儿了。” 离开网吧,回到车上,邢朗看了一眼手表,晚上八点十五分,有两个他妹妹打来的未接。 他边回拨电话,边驱车往回赶,路上取回了定做的蛋糕。 今天是他爹的六十七岁生日,家里人都放下工作赶回大院里给老头祝寿。 他们家的老房子连着周围几条胡同至今都没有被拆迁,因为几条胡同保存完好,颇有历史风貌,现在成了市里的重点保护项目,家家户户修葺屋舍,垒的黑瓦白墙强,独门独院,四面厢房。地段比芜津市商业街都金贵不少。 早有几个搞收藏的豪富到他们家看过,给出了千万安置费,老两口都没卖,他爹经常把‘守着这座房子,就是守着一个矿,等我和你妈死了,你们把房子卖了,都是你们兄妹三个的’这句话放在嘴上。 这话虽然说得腌心,但却是实话,近年来地皮疯长,老四合院更是金贵。虽然远远不抵一个矿,但确实是一笔庞大的财产。 邢朗每次回到老院子,都有种回宫的错觉,好像他们真住在煤矿里面。 “舅舅回来了,舅舅!” 他刚进门,就被外甥和外甥女抱住大腿,两个孩子举着胳膊伸向他手里的蛋糕。 这是一对龙凤胎,女孩儿叫莉莉,男孩儿叫安迪,五岁了,目前在幼儿园就读大班。 邢朗递给他们一个袋子:“自己分,一人一套。” 男孩子把礼物接过去,正要跑开时被邢朗捏住脸:“小子,你如果再抢你妹妹的东西,我让你在门外站一宿。” 安迪咕哝道:“舅舅偏心,莉莉也抢我东西了。” 邢朗把手一摊:“我没看到啊。”说完在男孩子屁股上小小踹了一脚:“到一边儿玩去。” 院子里开着灯,一个穿着修身运动装的女人蹲在水池边洗菜,等邢朗哄走两个孩子,就抬起**的右手对邢朗招了招:“你过来。” 邢朗走过去,把蛋糕搁在一旁,卷起袖子把手探入深秋冰凉的井水中揉搓着一盆生菜:“邢佳瑞呢?这丫头又猫在哪儿偷懒。” 说着,他转头朝门口喊了一声:“邢佳瑞!” 很快,一个瘦瘦高高的女孩儿捧着平板跑出来,眼睛没离开手里的平板,站在他旁边眼皮也不抬的问:“干嘛?” “你怎么不帮大姐洗菜?” “姐说水太凉,不让我沾手。” 邢朗呲牙,甩手洒她一脸水:“把蛋糕提进屋。” 邢佳瑞‘哎呀’一声,抹掉脸上的水珠,瞪了邢朗一眼,腾出一只手提起蛋糕,返身往屋里走。 “你也别沾手了。” 邢朗挥开大姐的手,把菜盆拉到自己面前,很是熟练的洗着菜叶。 大姐是唐爱云和前夫的女儿,只比邢朗大两岁,跟了唐爱云姓,后来又改性邢,叫邢瑶。邢瑶早年嫁了一个华侨,生了孩子不到一年华侨就出轨了,邢瑶二话没说提出离婚,经过一番撕破脸皮的争斗,法院把两个孩子判给她抚养。 现在邢瑶是连锁洗衣店的老板,还投资了几间餐厅,生意做的很大,算是个成功的女强人。一对双胞胎莉莉和安迪现在也列在邢家户口本里,随邢老爷子姓。 邢朗心里很明白,他爹他妈至今没有给他压力催他结婚生孩子,完全是因为大姐已经给他们添了一对双胞胎,名副其实的算是邢家人,要不然他妈非得逼他一个礼拜相亲七回。 邢瑶甩了甩手上的水珠,放下袖子,说:“妈把海棠叫过来了。” 闻言,邢朗第一个反应就是皱眉,无奈又有些气闷:“老太太怎么……算了,海棠在哪儿?” 邢瑶往东边正房里亮着灯的厨房示意了一眼,道:“在厨房里帮忙做饭。” “爸呢?” “秦放陪着下象棋。” 邢瑶接住他递过来的一把小葱,看一眼他的脸色,低声道:“妈很喜欢海棠,今天特意把她叫过来,你知道她什么意思。” 邢朗没说话, 邢瑶又道:“我看海棠对你还挺有感情,不然她今天不会过来。” 邢朗很没趣儿的笑了笑,说:“那是她心好,不想让老人不高兴。” 邢瑶看他一眼,摇摇头:“你就自欺欺人吧。” 说着端起他洗好的菜盆,起身进了屋。 邢朗在裤子上擦掉手上的水,往院里榆树下的石凳上一坐,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然后拿出手机没有目的的乱划着。拇指悬在‘魏恒’的手机号上,半天都没动静。 屋子里忽然传出一声清脆的哭声,莉莉跑出来钻到他怀里,举着豆腐团似的小手,抽哒哒的说:“舅舅,安迪抢我的娃娃,他还咬我。” 邢朗把小女孩儿抱起来往腿上一放,借着身后的光定睛一看她的手,在她拇指上看到一个很浅的牙印。 邢朗一看就火了,扭头冲门口喊:“邢霈如,出来!” 没人搭理他,邢朗又道:“我数十个数,别让我进去找你。” 很快,小男孩儿背着手,扭扭捏捏,慢慢吞吞的从屋里出来,低着头站在邢朗面前。 “咬你妹妹?” 邢朗虎着脸问。 安迪不敢吭声。 “说话,我数一二三。” “是莉莉先推我的乐高。” “她推你乐高怎么了?一点都不知道让着你妹妹,再敢咬人我就把你送全托,听到没有!” 安迪耷拉着脑袋,低声咕哝道:“听到了。” “向你妹妹道歉。” 安迪往前走两步,拉着妹妹的手,说:“对不起,莉莉。” 莉莉搂着邢朗的脖子,抽泣着说:“没关系安迪,我原谅你了。” 邢朗摸摸外甥女的辫子,赞了一句‘真懂事’,然后抬手指着墙根:“过去站五分钟,自己数数。” 两个孩子从小就没有爸爸,邢朗一直充当着严父的角色,积威甚重。他说话比邢老爷子还好使,在两个孩子心里相当于圣旨。 安迪老老实实的走到墙边面壁思过,自己开始数数。 邢朗抱着莉莉进了屋,一眼就看到秦放和老爷子坐在客厅一组实木桌两边下象棋。那木椅子尤其硬,除了老爷子没有人喜欢坐,秦放坐在椅子上,扭得像条蛇,手里拿着棋子半天没落下去。 看到邢朗就像看到救星似的,秦放忙道:“表哥过来替我走两步,我得去上厕所。” 老爷子啪嗒啪嗒砸着手里的两颗棋子,瞅了晚归的邢朗一眼,只说了一句:“回来了。” 邢朗应了一声,然后无视秦放的求助,抱着莉莉往厨房走过去。 厨房很大,站四个女人还显得宽敞。邢瑶和唐爱云,以及应邀而来的海棠,三个女人切菜,配菜,炒菜,配合默契,有说有笑。 邢佳瑞倚着厨台啃着一个苹果,看着她们忙。 每次看到他这个小妹,邢朗就觉得糟心。 小妹在电影学院读导演系,今年大一,一年前还是清纯的学生妹打扮,一进大学就染了一头蓝色短发,打了一排耳钉,穿着肥大的外套和紧身的破洞牛仔裤,搭配的虽然不丑,但怎么看怎么怪异。 邢佳瑞作为最小的孩子,还和前面的哥哥姐姐年龄差距大,是爹妈老来得的女儿,从小被惯了一身娇贵的臭毛病,平常连根菜叶子都不摘,此时更是明目张胆的看着客人忙碌,根本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我们家二哥哥可算回来了,老太太领着大姐和海棠姐聊了你半天。” 邢佳瑞笑嘻嘻的看着他说。 邢朗没理她,从厨台上拿起一片拌凉菜用的黄瓜片递给怀里的小女孩儿,不经意间一抬眼,看到海棠正看着他。 对上他的眼神,海棠不慌不忙的抬起手背拨了一下长发,然后冲他一笑,继续切手中的青椒。 唐阿姨心思转的极快,忙道:“朗朗快点帮海棠把头发绑起来,披着头发太不方便了。”说完冲着邢朗使眼色。 邢佳瑞难得勤快一回,给他递上发圈,还冲他挤眼睛。 邢朗看了看海棠,又看向她披在肩上的漆黑如墨的长发,眼神忽然闪了闪,不知想到了什么,然后对小妹说:“没看到我抱着莉莉吗?去帮海棠姐绑头发。” 《人间失守》正文 第68章 冷酷仙境【7】 晚饭后,支起了麻将桌。隔壁两位大爷提着保温杯登门,三个老爷子和唐阿姨凑了一桌麻友,撸起袖子准备杀到后半夜。 邢朗搬了张椅子放在旁边,抱着外甥女儿在旁看着,听着四个老人的话题从国家版图到世界格局,到街坊邻里,再到昨天买油条的时候街口早餐铺子的老张少找了五毛钱。 隔壁孙大爷的女婿是个片警,对警察这一行颇有兴趣,让邢朗说一两件办过的案子来听听,权当消遣取乐。 邢朗瞅了孙大爷一眼,拿起桌子上闲置的麻将递给外甥女儿,说:“没什么意思,和您女婿管的事儿差不多。” 孙大爷连连点头:“我那女婿可勇着嘞,前两天在街上追小偷,跑丢了一只鞋,胳膊都擦伤了。后来那个失主还给他送了一面锦旗。” 三个老人纷纷应和,连说警察这一行可真是太危险了。 孙大爷还问:“小邢,你有没有收到过锦旗呀?” 邢朗实话实说:“没有。” 这是实话,他经手的案件性质不黑箱保密都很不错了,从没听说过那个走私贩毒杀人犯的受害者家属亲友在结案后还给他们送锦旗。 孙大爷笑的很得意,脸上的皱纹扭成了一朵盛开的牡丹花。既然话题拐到了孙大爷的女婿身上,四个老人不约而同的聊起了子孙儿女。 往日每到这个话题,邢朗就躲的远远的,如果他不走,麻将桌就会变成催婚现场。但是今天晚上他听着孙大爷滔滔不绝的说起自己两岁的小孙子,依旧稳稳当当的坐在一旁,逗自己的外甥女儿玩,教她认麻将牌。 看着他这稳如老狗死皮赖脸的模样,唐阿姨心里很着急,摸着麻将牌连连朝他使眼色,用眼神轰他滚蛋。 邢朗装作没看到唐阿姨驱赶的眼神,不时还和孙大爷聊两句,劝导孙大爷别急着把孙子送到早教班。 唐阿姨急了,在桌子底下朝邢朗腿上用力捏了一把,趁桌上三老头不注意,低声对邢朗说:“你还坐在这儿干什么?快去陪海棠说说话。人家大老远来的,你就让人姑娘坐冷板凳?” 邢朗看了一眼客厅另一边坐在地毯上围成圈子聊天的大姐小妹和海棠,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道:“待会儿我送她回去。” “你可急死我了,现在就去陪她聊天。” 邢朗烦不胜烦的皱了皱眉头:“聊什么聊啊,大姐跟她聊的好好的,我过去算怎么回事?”说着抬手指了指牌桌:“赶紧摸个东风,孙叔都快胡了。” 莉莉困了,搂着他的脖子晕晕欲睡,邢朗细心的托着她的背起身往西边一间卧室走过去,轻声道:“宝贝儿,咱去床上睡。” 卧室床上躺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安迪闹的疯,累的也早,躺在床上早睡熟了。秦放靠在床头躲清闲,正在玩手机。 见他抱着莉莉进来,秦放把位子腾出来转身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莉莉也睡了?” 邢朗把她放在安迪旁边,给她盖上被子,然后调暗灯光,对秦放招招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出卧室。 邢朗又洗了一盘葡萄,端着果盘走向正在聊天的三个女人,把果盘放在她们中间,在海棠对面坐下:“尝尝,新疆的马**葡萄,甜的齁嗓子。” 秦放只想缩在安静的角落打游戏,但是扛不住邢朗一直用眼刀扫他,只好慢慢悠悠的晃过去,挨着邢朗坐下,加入了这边的聊天阵营当中。 葡萄太甜,邢佳瑞怕胖,吃了两颗就把葡萄远远的推到一边,继续聊她们学校的一些逸闻轶事。 三个女人的话题不是聊别人的八卦,就是聊自己的化妆品,抑或是大姐和海棠聊洗衣店和餐厅的琐事。邢朗和秦放插不上嘴,也无意插嘴,两个人都神游在圈子之外。 邢朗耳边灌着三个女人的说话声,上身往后一仰靠在沙发腿上,拿出手机乱按着。 魏恒到现在都不接他电话,他怀疑他已经被魏恒拉黑了。 秦放像是和他心有灵犀似的,没有任何征兆,猝不及防的说:“前两天我碰到魏老师了。” 邢朗的双眼犹如聚光灯般瞬时对准了他:“在哪儿?” 秦放从地毯上拿起一个玩偶塞到怀里抱着,又把被邢佳瑞推到一边的葡萄拉到面前,不紧不慢的揭着葡萄皮:“墓园。” 墓园?魏恒去墓园干什么? “他自己?” 这句话问出来邢朗就觉得大可不必,魏恒独来独往,从不与人同行,去哪里都是他自己。 秦放却道:“他和他朋友一起。”他把葡萄塞到嘴里,扯了一张纸巾擦着手说:“本来我还以为是他男朋友呢,幸好不是。哇,好甜。” 这句话的信息量有点大,邢朗盯着他问:“什么样的男人?” 秦放抬手伸向天花板:“高,帅。又高又帅。身材逆天了。” 邢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也没有心情继续问下去。 秦放唆唆手指,像只虫子似的用脚瞪着地毯,屁股往后退了一段,移到邢朗身边,有些得意道:“你不知道,我差点就被魏老师骗了。” 提及魏恒,邢朗才打起一二分精神,侧眸看向他,等他说下去。 秦放道:“他跟我说他有男朋友,我当真来着,直到前两天在墓园碰见他,我才知道他一直单身。” 邢朗用看待傻子般的眼神看着他:“你才知道?” 秦放愣了一下,说:“啊。” 邢朗摇摇头,又拿起手机,唰唰唰按着屏幕:“用你的脑门子想一想,他连朋友都不肯交,会有个屁的男朋友。” “之前是他告诉我,他有男朋友的啊。” 邢朗毫不留情:“那是他对你没兴趣,用这话堵你的嘴。” 回想起他也问过魏恒是否单身,魏恒也对他撒过这个慌。邢朗不免开始乱想难道魏恒也是在堵他的嘴? 他们这边动静有点大,吸引了在场三个女人的注意力。邢佳瑞一脸八卦的问:“你们在说谁的男朋友啊?” 秦放噎了一下,指了指邢朗:“你二哥,你二哥找了个男朋友。” 大姐和小妹都没有当真,把这句话当成笑话听,邢佳瑞继续说隔壁表演系的系花。只有海棠闻声认认真真的看了邢朗一眼,眼神变的不可琢磨。 邢朗没留意对面投过来的一道视线,低着头专心打字。 就在刚才他忽然想到了,既然魏恒不接他电话,他还可以给魏恒发短信。 他埋头思索了一阵子,在心里粗略组织好语言,然后编辑成文字——魏恒,我们需要尽快的坐下来好好聊一次,我已经把想说的话全都说出来了,但是你还没有回应。我不知道你的想法,这样不行。你不能躲着我,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但是你必须把你的想法告诉我,就算你不打算接受我,我也不会缠着你。有什么话我们当面说清楚,回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给我一个回复,我想和你好好聊一次。 短信发出去,手机外壳沾了他掌心一层热汗,温度烫的惊人。 邢朗放下手机,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从茶几上拿起一只不知是谁的杯子喝了几口水。水还没有咽干净,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抓起手机又开始打字。 第二条短信——我知道你不讨厌我,但是我不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是我给你压力了吗?其实你不需要感到有压力,因为我想从你身上得到的东西很简单,你能给的就是我想要的,我不会试图从你身上得到一些你根本没有的东西。我不会给你压力,我只会尽我所能的把我拥有的东西全都给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我了解你,知道你防备心很重,很难信任别人,更不会接受一个你不信任的人。我不会逼你立刻就接受我,你可以试着了解我,或许你就会信任我。你需要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不然你会很孤独。 我完全的认可你,信任你,也希望得到你的信任。对我来说,你很难得,我必须争取你,如果我不这么做,以后我一定会后悔。一边后悔一边生活是一件很残酷的事。 我现在就可以对你做出承诺,如果你接受我,我会永远信任你,站在你身边支持你做任何事,陪伴你的时间肯定会比富贵儿要长。如果你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和我在一起,我保证会妥善解决我们之间产生的任何问题,没有猜疑和误解,我会尽我所能拼尽全力的爱你,理解你,陪伴你。如果有一天我们最终分开了,那一定是死别。 这是我对你的承诺,魏恒,给我一个履行诺言的机会。 洋洋洒洒几百字,一蹴而就,挥笔落成,邢朗打字的时候处于晕眩的状态,自己都不知道这点‘文彩’是从哪儿来的,好像自然而然的就从脑海中生成。 直到写完短信发出去,邢朗翻了翻自己写的这些字,打心眼里觉得不可思议。 像是检查错字似的他盯着发出去的两条短信一个字一个字在心里读出来,看着看着,他老脸一红,五脏六腑都烧了起来似的,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的温度都烫的惊人。 他放下手机去卫生间洗脸,反反复复的洗了很多次,出来的时候看到海棠穿戴整齐的站在麻将桌边向二老辞别。 “朗朗啊,快点送海棠回去。” 海棠礼貌的婉拒:“不用了阿姨,我到前面打车就好了。” 唐阿姨道:“那怎么行,一个女孩子夜里打车太不安全了,让朗朗送你回去。” 海棠笑着看向邢朗,用眼神和他进行某种交流。 邢朗擦掉脸上的水珠,接过她手里的挎包和老娘给她采摘的院子里的新鲜蔬菜,然后拿起茶几上的手机和车钥匙,道:“我送你回去。” 临走前,海棠再次向老爷子祝寿,然后和大姐小妹还有秦放打过招呼,跟着邢朗出门了。 出了院子大门,邢朗往停在巷子路灯下的吉普车走过去,把车掉头开到海棠身边,等她上了车就说:“今天真是谢谢你,你能来,两个老人都很高兴。” 海棠拉上安全带,看着后视镜理了理长发,微微笑道:“叔叔过生日,我过来看看他也是应该的。” 吉普车驶出巷子,行走在夜晚灯光浮沉,车影稀疏的公路上,白天的喧闹与夜晚的宁静形成强烈的反差,此时车厢里静的只有邢朗不时转动方向盘,踩离合的声音。 他看着前方的路况,海棠看着窗外的夜景,谁都没有说话,貌似他们早已习惯了这份沉甸甸的宁静。 邢朗开着车,时不时就看一眼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渐渐的,他看手机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海棠注意到了,就问:“你还有事吗?” “没事。” 夜晚很冷,他才感觉到车里温度有点低,于是打开了暖气,和她闲聊了几句唐阿姨的风湿。 聊着聊着,海棠忽然问:“唐阿姨说,你们下个月要再照一次全家福?” 邢朗想了想,点头:“嗯,她的确说过元旦的时候照全家福。现在的全家福是六年前大姐刚结婚的时候照的,缺了莉莉和安迪。” 海棠垂下眸子捏了捏自己的手指,淡淡道:“唐阿姨让我也去。” 邢朗一时还反应不及,随后不加掩饰烦恼的叹了口气,眉头深深的锁起来。 看到他这个反应,海棠眼中的温度顿时冷却了,又道:“我已经回绝她了。” 邢朗看她一眼,口吻诚恳道:“不好意思,我会找时间和老太太说清楚。” 海棠从不善于扭捏和暧昧,看着窗外索性直言道:“唐阿姨还想撮合我们。” 邢朗干笑一声:“老人么,过段时间她就想清楚了。” “那你呢,你想清楚了吗?” 海棠问。 邢朗下意识的看了一眼至今没有动静的手机,一句‘想清楚了’噎在喉咙里,还没等他说出来,就听海棠道:“去你那里,今天晚上我们把话说清楚。” 《人间失守》正文 第69章 冷酷仙境【8】 晚上十一点五十三分,魏恒从一座小区中出来,一个中年男人把他送到门口,道:“小哥儿,你再想想,我的房子可比同地段的其他房子便宜多了,要不是我女儿上学等着用钱,房子着急租出去,租金还要往上张百分之二十。” 魏恒连日奔走,眼睛里的倦意很明显,对那人笑笑,道:“我考虑考虑,给你回电话。” 刚离开这个街区,他就接到上一位租房的房东打来的电话,房东告诉他,他们同意他给出的租金,明天就可以签合同。 魏恒走在静谧的人行道上,不时和一两位赶夜路的行人擦肩而过,看着道路两旁延绵远方的路灯,想了一会儿,还是以上班不方便为借口回绝了房主。 挂了电话,他把手机揣在大衣口袋里,夜晚的冷风使他拢紧了大衣领口。 其实他拒绝的房子挺好的,离警局不算远,交通便利,地段也算闹中取静。还有刚才看的那套房子,条件也不错,家具齐全,水电全通,拎着行李箱就可以入住。 这两天他一直在看房子,看了不下十几套,其中至少有三四套符合他的要求,但是他总能吹毛求疵的找到房子的缺点,就连地板的颜色太亮,窗户的位置打的不好这种放在往常他肯定不会注意到的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成了他拒绝那套房子的理由。 一位房东道出了真相:“你根本不是诚心租房子。” 魏恒在心里承认,他的确不是诚心的在看房子,但是他强迫自己必须在短时间内找到一个新住处,从原来的地方搬出来。 这两天他比房屋中介还忙,漫无目的的看了很多套靠谱和不靠谱的房子。其实他很清楚自己做的是无用功,他不会搬去他看过的任何一套房子,他只是把看下一套房子当做自己暂时的目标,不给自己空闲下来的机会。 他必须保持在忙碌的状态,才没有片刻闲暇胡思乱想。 口袋里的手机难得安静了一会儿,他掏出手机想看一看时间,却看到了两条未读短信。 当他看到发件人的名字时,脚步骤然变的缓慢,直至完全停止。 像是有人躲在暗处偷窥他似的,魏恒紧张的环顾一周路上的车流和前后稀疏的行人,然后推开路边的自助取款机玻璃门,走了进去。 邢朗给他发了两条短信,长篇大论,像是在交作业。 他站在角落里,靠着墙壁,由上而下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看了下来。 很奇怪,虽然只有文字,但是他却能听到声音,或许是他在心里默读,但是那声音确是邢朗的。就像邢朗在面对面的念给他听。 魏恒甚至能看到邢朗编辑短信时的样子。 邢朗打字的时候,眉头一定是紧皱的,因点击屏幕太过用力,拇指和显示屏碰撞发出了轻响。他的脸色很严肃,眼神很坚毅,而额头上的细汗暴露了他的紧张。他的文字功底很差,不善于组织文字,他肯定边打字边思索语言,或许还会返回去屡次修改词句,改正错别字。 当他按下发送键后,一定会如释重负般长呼一口气,然后静坐一会儿,回想自己刚才写的文字是否把他想说的话表达清楚。如果他觉得没有表达清楚,就会写第二条短信,甚至第三条,第四条…… ‘我们之间没有猜疑和误解,任何问题都能妥善解决。我会尽我所能拼尽全力的爱你,理解你,陪伴你。如果有一天我们最终分开了,那一定是死别。’ 这句话说的多么信誓旦旦,冠冕堂皇,简直难以想象邢朗会说这样‘不负责任’的话,对未来做出承诺。 虽然这句话完美的像个噱头,当魏恒看到这句话的时候依旧被深深的打动了,他顿时觉得这两天来的犹豫和疑惑全都没有任何意义,或许真如邢朗所言,他们之间不会产生猜疑和误解。 现在不会有,以后更不会有。 他要做的,仅仅是坚定一些,勇敢一些,接受邢朗的承诺。给他一个机会让他履行诺言。 魏恒从未觉得他可以如此简单的获得幸福,但是此时他觉得他站在离幸福非常近的地方。 邢朗的提议太让他心动。 他躲在角落里把几页文字看了一遍又一遍,乃至挑出了几个错别字和错误的标点符号应用。 他在不知所措中,茫然的喜悦着。 一对母女推开玻璃门走了进来,母亲警惕的看了一眼站在墙角的男人,走向最深处的取款机。 在按下取款密码的时候,母亲再次看向另一边的男人,才发现那男人已经走了,他忘了关门,晚风正在从敞开的门口往里猛灌。 魏恒快步走在街道上,忽然觉得饥肠辘辘,一整天未尽水米的胃袋正闹的天翻地覆。 他想停下来吃点东西,但是双腿却不受控制的往前走,直到在十字路口看到熟悉的路牌,他才发现自己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的脚步太惶急,思维太混乱,竟然忘了搭乘交通工具。很快到了熟悉的小公园,公园里有一条近路可以直达小区所在的街道。 魏恒低着头走路,径直横穿公路,走向公路对面的小公园。 他过马路时粗略的向左右张望了一眼,只看到两辆逆行甚远的轿车,而他恍然未觉当他即将走到马路中间时,一辆尾随他已久的货车陡然加速,笔直的朝他冲了过去。 寂静的夜空下忽然响起轮胎碾压露面的声音,魏恒下意识的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两道刺目的远光灯霎时笼在他身上,光圈之外一片昏影,只能看到一团庞然大物正朝他逼近。 他就算再怎么魂不守舍,也看的出这辆货车是冲他来的。 魏恒反应极快,在被车灯笼罩的同时,什么都来不及想,拔腿跑向路边,在车头距他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奋力往前一扑,车头和他飘起的大衣下摆擦身而过! 魏恒趴在地上,落地时抬起手肘放在身前护着头部和胸膛,而双臂手肘涌起一片火辣刺痛,他几乎能闻道手臂上的血腥味。 车头‘嗵’的一声撞在了路边电线杆上,升起一道浓烟。紧接着车门被打开,一个男人提着一个改装过的警棍朝他走过去。 魏恒刚站起身就见那人挥舞警棍朝自己的颈子斜劈下来! 他不假思索抬起手臂去挡警棍,同时弯腰沉胯,以寸拳击向对方的胸腔。 但是他这一拳打空了,对方眼疾手快的扣住他的手腕,顺势反向一拧,险些把他的胳膊扭断。 魏恒连忙调整身体重心,转身挥出后摆拳接了一记扫腿,攻向对方的头部! 那人似乎没想到他身手这么利索,想在三招之内撂倒他,于是疏于防守,只是一昧的进攻,把松松垮垮的下盘暴露的很明显。猝不及防的被魏恒一脚踢到太阳穴,连连后退几步才连忙做出防守姿态。 但是已经晚了,魏恒步伐诡异的两步窜上前,捏住他手腕用力一握,他手中的警棍应声落地。 那人闷吼一声,抬腿便踢他髌骨。魏恒也不躲,硬碰硬的抬起膝盖撞击他的大腿股骨,右脚绕到他左腿脚后跟,用力往前一拉,那人当即失去重心倒在地上。 那人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就看到一道黑影朝自己的脸抽过来,霎时口鼻开花,一口牙几乎全被敲碎。 魏恒撩开风衣下摆蹲在男人身边,拿着沾了血的警棍抵在男人的喉咙上,在夜幕中也显得凝黑冰冷的眼睛看着男人糊满鲜血的脸,问:“你是什么人?” 男人呜咽着吐出一口混着碎牙的血唾沫,愤怒的注视着魏恒,骂了一声:“死瘸子!” 魏恒微微皱眉,移开警棍搭在男人额头上:“你认识我?” 男人不答。 魏恒扯着唇角露出一丝冷笑:“如果你不说,接下来我敲的就不是你的牙。”说着,轻轻的敲了敲男人的额头:“而是这里。” 仿佛他指的地方不是一个人的脑袋,而是一个烂西瓜,他随时会一棍砸下去,脑花四溅。 男人满是惊恐的眼睛注视着他,嘴里还在口齿不清的嚷道:“你最好把那两个人交出来,不然你们也活不成!” 两个人? 魏恒隐在黑夜中的双眼霎时飘过一道暗光,抬起警棍在男人额头上划动,声音愈加低柔且阴寒:“你说清楚,我就把他们交出来。” “别他妈的装糊涂,就是你和邢……” 一句话未说完,马路对面忽然传来一声呼喊:“喂!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骑摩托的交通警察冲他们吼道。 趁魏恒一时分神,地上的男人迅速爬起来钻进公园。 魏恒站起身,往枝摇叶动的林带里看了一眼,眼睛里的杀气渐渐的消散。 交警迅速跑过来,看了一眼瘫痪在路边的货车,问魏恒:“怎么回事?刚那个人是谁?” 魏恒掸了掸大衣下摆的灰尘,道:“车不是我的,刚才那个人肇事逃逸。” 说完,他就要走,却被交警拦住。 “你得跟我回去做个笔录。” 魏恒皱了皱眉,拿出手机播出周毅清的电话,电话接通后简单说了几句,然后把手机递给交警。 不知周毅清和交警说了什么,交警很快把手机还给他,道:“那你留个手机号,我们查清楚了再联系你。” 把手机号留下,魏恒回头看了一眼幽深的公园,没有选择继续抄近路,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 小区里很安静,魏恒走在甬道里,仰头往三号单元楼五楼看了一眼,看到熟悉窗户后面亮着灯光。 灯光像是有魔力般驱散了他心中的寒意。 508锁着门,但是他很清楚里面有人。 魏恒在507门口静站了片刻,然后移步到508门口,抬手要敲门,却在手掌即将落在门板时收回,然后回到507开门走了进去。 打开灯光,魏恒站在客厅,目光有些茫然的在四周转了一圈,然后在厨房橱柜里拿出一碗鸡蛋黄拌的小米,走到鸟笼边,给鹦鹉喂食。 他一天都不在家,这也是鹦鹉的第一顿饭。 魏恒看着在他手中啄米的鹦鹉,手心轻微的刺痛感被无限放大,直到此时才感觉到双臂手肘处火辣辣的刺痛。 ‘我刚才差点死了’ 脑子里忽然浮现这句话,像是在对谁诉说,但是却没有可以诉说的对象。 对啊,他刚才差点死了,如果那辆车的速度再快一些,他就回不来了。 他差点死了,却没人知道。 就算有人知道,又会有谁在乎? 魏恒把半捧小米倒入鹦鹉的小碗里,脱掉风衣扔到沙发上,想把身上这件被擦破袖子的衬衫换下来。 他才一动作,手臂的刺痛更加明显,像是有人在揭他身上腐烂的皮肉。 解了两颗扣子,魏恒捏着衣襟停住,心里忽然涌起巨大的空虚感,像是在悬崖边踩空,掉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当中。他在黑暗中无止境的掉落,不知何时触底。 他的命运从来没有掌握在自己手中。一直以来,他都被人摆布,身不由己。好像从他出现在这个世界的开始,他走的每一步都被一只手无形的操控,每一步都走的艰难坎坷,死而后生。 他从来都是只身一人,爱过他的人早已经死了,他又变成了一抹没有身份,没有姓名的孤魂野鬼。就算死了,也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 但是现在有一个人告诉他,他爱他,他在等他,他在等他给他一个回应,一个机会。 这对他来说,似乎也是一个机会…… 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魏恒的飘散无依的眼神逐渐回拢,凝结成一盘扎根地心的树根,坚实有力。 他转身走了出去,毫不犹豫的敲响隔壁房门,惶急的敲门声暴露了他心里稍纵即逝的决心和勇气。 很快,门开了,邢朗站在门口,在看到魏恒的瞬间,略显疲惫的双眼瞬间亮起微弱的光芒。 “你……” 魏恒冲了进去,揪住邢朗的衣领把他推进客厅,仰起头迫切的看着邢朗的眼睛,眼神柔的似水,看着邢朗说:“我答应你,我接受你。我也不会向你提出任何条件,逼你做任何事。你不是说你想要我吗?你要什么?只要我有,我全都给你!告诉我你想要什么……说啊!” 他紧紧揪住邢朗的衣领,双手不停的颤抖,全身的骄傲和冷漠被他眼中的渴求和热情击的粉碎。 此时的魏恒是邢朗从未见过的魏恒。 邢朗抓住他的肩膀,低下头看着他说:“你怎么了?冷静一点,深呼吸。” 魏恒急切的抬起手揽住他的后颈,仰起头想吻他,却听到厨房方向传来一声响动。 海棠站在那里,一脸惊疑的看着他们,手中的杯子掉在厨台上,水撒了一地。 客厅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连空气都凝结了。 海棠手忙脚乱的收拾洒在厨台上的水,余光瞥见客厅里好像闪过一道人影,魏恒已经不见了。 海棠愣了一下,无措的向邢朗道歉:“对,对不起,我……”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道歉,只是邢朗盯着门口急于冲出门追赶魏恒的神色让她感到愈加愧疚和无所适从。 她拿起自己的包快步走到玄关,边穿大衣边说:“阿姨那边还是你去说,本来约好下星期带她挂王教授的号,待会儿我把王教授的联系方式发给你,你自己和他联系,就说是我的朋友……” 说着说着,她眼圈一红,咬了咬下唇,看着邢朗:“其实,你可以告诉我。” 魏恒回到家,关起房门,上锁,随后听到楼道里响起高跟鞋匆忙踩在地面的响声。 像是心虚般,他立刻离开门口走进客厅,脱掉身上的衬衫,裸着上身进了浴室。 洗澡的时候,他听到房门被敲响,随后放在客厅的手机开始无休止的响铃。 平常他洗澡只需要十分钟,今天他在浴室里待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出来,换了一身浅灰色的长袖T恤和运动裤,脖子里挂着干净的毛巾。 他的目光扫过在茶几上响铃的手机,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罐冰可乐。 手机终于停了,房门又被敲响,同时响起邢朗的声音。 “开门,我们聊聊,魏恒!” 幸好这层除了他们只住了对面一户老夫妻,老夫妻听力退化,不然按照邢朗敲门这动静,肯定会被投诉。 魏恒置若未闻般坐在沙发上,抬起光裸的左脚踩着沙发边沿,低垂着眸子一口气喝了半罐可乐。他依旧很饿,但是现在他没有心情给自己弄点吃的,就连泡碗面都懒得。 大晚上的,邢朗也有所顾忌,不想太过扰民,于是停止敲门,又给他发短信。 手机不停的响起短信提示音,魏恒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只慢悠悠的喝着可乐。 直到把一罐可乐喝完,他才拿起手机打开十几条未读的短信。粗略的从上到下扫了一遍,捕捉到几个‘老爹过生日’‘祝寿’‘分手’‘只是聊了两句’这几个关键词。 看完邢朗的短信,他才发现海棠也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海棠的短信很简短,只有了了一行字——我对他没有留恋了,从此以后只是路人。 ‘路人’两个字让魏恒双目一痛,不知不觉的捏紧了手中的可乐罐。 他正看着海棠的留言发怔,屏幕中又弹出几条提示框。 邢朗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我在门口等你。 魏恒把空罐子放在茶几上,起身朝玄关走过去,看着把室内和室外隔绝的密不透风的一扇门板,似乎能看到邢朗焦急又疲惫的坐在门外楼道边,等他的出现,等他的回复。 他握着门把手挣扎了许久,终究没有勇气开门,更没有勇气面对邢朗。 他给邢朗回复了一条短信——我累了,有事明天说。 发完这条短信,魏恒把手机关机,关掉客厅的灯抹黑走进卧室。 《人间失守》正文 第70章 冷酷仙境【9】 第二天,魏恒一睁眼,打开手机,屏幕接二连三的跳出来一个个通知框。 他点进去一看,从昨天晚上十二点十三分,到凌晨四点五十二分,邢朗给他发了一宿的短信。每条短信都很简短,基本上都在重复上一条的废话,而且每条短信之间的间隔时间较长。过个十几分钟半个小时就发一条,估计那人发完短信就开始等回复,久等不到,于是又发了一条。 以此类推,就一直折腾到了第二天早上。 魏恒坐起来绑住头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卧室墙壁。 他上次在邢朗家里好好看过,很巧,他的卧室后面就是邢朗的卧室,两个卧室之间隔了一道墙。 虽然不可能听到对面的响动,但是魏恒还是像间谍似的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了听,做出这个举动,他打心眼里觉得自己缺心眼。 洗漱换衣用了不到二十分钟,临出门前给鹦鹉换食换水,把鸟笼搁在阳台通风晒太阳,他才揣起手机和钥匙出门。 楼道里空荡荡的,由于天色还未大亮,所以光线较暗,沉静的好像整座城市还没醒来。 魏恒轻轻的带上房门,上锁,然后往隔壁紧闭的房门看了一眼,双手揣在风衣口袋,走向电梯。 昨天好像是一个分水岭,从今天开始,芜津市的秋季正式进入了尾声,像又一年冬天迈近。甬道边的花叶上落了一层轻薄的霜冻,一呼一吸间也喷洒着白雾浓烟。 魏恒略低着头走在人行道上,挺拔消瘦的身影在清晨稠密的人群中穿过,走到了公交站台,和人群一起等公交。 不一会儿,公交车到了。车上人很多,位置自然是没有的。魏恒找了个靠近后门的地方站定,一手扶着扶杆,一手拿出手机。 刚才上车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一声短信提示音,发件人是邢朗。看来邢朗已经醒了,并且已经敲过隔壁的房门,发现他不在家,这才又给他发短信。 邢朗问他‘你去哪儿了?’。 魏恒看完,没有回复,装起手机看着车外的路人和街景。昨天是他请假的最后一天,今天当然是去警局上班。 斜前方忽然照过来一道闪光灯在他脸上划过,魏恒下意识的朝光源看了过去,看到后面车厢靠着窗户的位置上坐着两个女孩儿。他忽然看过去的目光引起两个女孩儿之间小小的骚动,她们不约而同的低下头躲避他的视线,刻意压低了声音咕哝着什么。 魏恒隐约听到一句‘你忘了关闪光灯’。 对于时不时就会被偷拍这件事,魏恒已经习惯了,每次拍他的都是学生。这两个女孩儿虽然没有穿校服,但是她们背着双肩包,衣着青春靓丽,显然是大学生。 职业病似的,魏恒迅速在心里确认她们的身份,很敏锐的捕捉到了坐在里面那个蓝色短发女孩儿抱在胸前的双肩包上别着一个校徽,芜津电影学院。 这两个女孩儿是电影学院的学生。 魏恒不拆穿她们,也不理会她们,在又一拨人涌入公交车,车厢内拥挤的水泄不通的时候,在就近的公交站台下车,步行走完了剩下的两站路。 他前脚刚踏进一楼大厅,就见徐天良风风火火的从楼上跑下来,拽住他胳膊就要把他拉到避人耳目的墙边:“师父,我跟你说件事。” 魏恒跟着他走到墙边,推开他的手,整了整袖口:“什么事?” 徐天良把他前两天借阅物证,结果引起王前程不满的事简单叙述一遍,末了给他出主意:“要不您去找王副队解释一下吧,师父。”生怕他不高兴似的,徐天良又连忙低声补充道:“就这两天,邢队就复职了。” 说完冲他挤挤眼,意思再明显不过了,邢朗回来就有人给他‘撑腰’了。 魏恒很淡漠的斜他一眼,绕过他径直上楼,果断的敲响了王前程办公室房门。 徐天良站在楼道里等他,时刻关注着里面的动静。 五分钟后,魏恒出来了,唇角挂着还来不及卸下的微笑。 “怎么样啊师父?” 徐天良迎过去,关切的问。 魏恒面无表情道:“道歉,还能怎么样。” 徐天良见他脸色不好看,不敢多问,又把他拉到隔壁大办公室:“过来吃早饭吧,岚岚姐买了好多东西。” 长桌后,沈青岚和陆明宇坐在一起,肩膀也紧紧贴在一起,共看一个手机,面色都很凝重的样子。 瞥见魏恒进来,沈青岚道:“魏老师,你过来看看……” 话没说完,见魏恒拿起了桌子上的一杯豆浆,临时改口:“算了,你先吃饭吧。” 还没喝两口豆浆,就听门外的警员接二连三的叫道:“邢队。” 魏恒心里猛地打一激灵,端着豆浆就要走,不料转身和邢朗打了个照面。 邢朗一夜没睡好,虽然收拾的齐齐整整,但是眼睛里的倦意很明显,眼睛下面还浮着一层黑眼圈。 看到魏恒,他的面部肌肉抽动了须臾,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怒火似的,深不见底漆黑无边的眼睛用力的盯着他。 魏恒只粗略的扫他一眼,然后想离开这间办公室,即将和邢朗擦身而过的时候,胳膊忽然被邢朗紧紧箍住。 邢朗抓着他的手臂,问沈青岚:“东西帮我交上去了?” “交上去了,邢队你过来看这个帖子……” 没听她把话说完,邢朗就拽着魏恒走出办公室。 他的步伐又急又快,魏恒不得已提速跟上他,为了不被四周警员看热闹,魏恒压低了声音道:“松开我,我会自己走。” 邢朗没理他,一路把他拽到队长办公室,反手锁上办公室房门。 魏恒揉了揉手臂,他的手肘昨晚被擦破一道皮肉,刚才被邢朗不知轻重那么一捏,现在疼的厉害。 “胳膊怎么了?” 邢朗察觉到他的脸色不太对。 现在显然不是顾及这点小伤的时候,魏恒放下手臂,双手揣在大衣口袋,扭头看向别处,冷冷道:“没什么。” 看到他这幅人畜勿近,不近人情的样子,邢朗几乎在怀疑昨天晚上冲到他家里的那个魏恒是他的幻觉。 邢朗很疲惫的用力揉了揉脸,看着他长呼一口气,正要开口时被手机铃声打断。 是周毅清打来的电话。 他接通了:“周所,我待会儿给你打回去。” 那边周毅清听出了他想挂电话的意图,忙道:“正事正事。” 邢朗看了看魏恒,见魏恒对他视若无睹,扭头不理。邢朗心里一时糟乱,于是暂时把注意力移开,问周毅清:“什么事?” 周毅清道:“最近我忙的很,也忘了跟你说,你领过来的那个小姑娘走了。” “曲兰兰?” “对,就是她。” 邢朗立刻想起那只还装在他外套口袋里的银镯子,心里顿时有些不安:“你说她走了是什么意思?” “那天你前脚刚走,她后脚就撤案了,非说那男的没有强迫他,也不让我们帮她找家人。还不承认自己的卖淫的,我强留她,她就大喊大叫又哭又闹。我也是实在没办法,就让她走了。” 闻声,邢朗把心糟成了马蜂窝,他没想到曲兰兰会来这一出。就算他们再怎么严明执法,遇上了不肯配合的人民群众,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留下联系方式了吗?” “留了,我打过,是空号。” 邢朗本想从曲兰兰的来龙去脉上查出容纳雏妓的消淫窝,没想到曲兰兰不愿意做这根引线,反而从警局逃出,情愿回到那片龌龊的下流之地。 他又想起在魔兽网吧见到的男男女女,或许曲兰兰过去和他们有着同样的经历,甚至此时正和他们为伍。他想尽办法想要搭救她,但她却自甘拥抱她糜烂堕落的人生。 有时候,警察的力量微乎其微,拯救不了任何人。 在这一瞬间,邢朗觉得自己很无能,也很无力。 见邢朗神色愁闷,双眼放空的看着地面,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魏恒忍不住问:“出什么事了?” 邢朗摇摇头,强打起精神,双眼中再次注满神光,又播出一通电话,“那天我从大和酒馆带出来的女孩儿失踪了,你去大和酒馆和魔兽网吧打听打听。” 说完,他不给对方任何反驳和置喙的机会,挂断了电话。 魏恒见他打完电话就低头按手机,一副着急上火忙的不可开交的样子,觉得邢朗此时顾不上他,是个脱身的机会。于是他抬脚往门口走去,握住门把正要开门的时候,见邢朗忽然走上前,抬起手按在门板上,音调沉沉的问:“去哪儿?” “沈警官有事找我。” 邢朗把被他扭开的门锁又扭回去,移步到他面前,道:“我也有事找你。” 魏恒忽然发现他把自己置入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身后是门板,面前堵着邢朗,就连左右两侧都被邢朗抬起胳膊撑着门板堵住,他结结实实的被邢朗堵在一片小小的四方之地。 邢朗离他太近了,近到魏恒可以清楚的听到他沉缓的呼吸声,闻到他身上洗衣液清香混着极淡的烟草味的味道。 魏恒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跳的他头晕脑胀,他抬手扶着额角,口吻略显急躁:“那就快点说。” 邢朗双手撑着门板,看着他的脸不急不慢的问:“昨天我给你发的短信,看到了吗?” 他没指望能从魏恒嘴里听到答复,只要魏恒不说‘没看到’,他的沉默就是默认。 魏恒的确没说话,只是眉心微不可查的抽动了几下,似乎想抬起眸子看着他,但却没有。 邢朗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次微弱的情绪变化,好像能从他脸上读出他所有未宣之于口的话。 “那你昨天晚上说的话,算是给我的回复吗?” 听他说起昨天晚上,魏恒瞬间从脖子红到耳根,咽了一口唾沫,费尽思量搜肠刮肚才挤出一句:“我喝多了。” 这理由真够蹩脚,搪塞之意真够明显。 虽然魏恒此时依旧是一副拒人千里,不肯就范的模样,但是邢朗看的出来,他在犹豫不决,在摇摆不定。他的坚持和固执马上就要以摧枯拉朽之势,轰然倒塌了。 所以邢朗非但不灰心,反而被激励了。 邢朗撩起他耳边一缕微卷的垂发,捏在指腹里捻开发丝,低低的笑了笑:“喝多了?我怎么记得当时你身上一丝酒味都没有。就算你喝多了也没关系,有句老话你肯定听过,叫酒后吐真言。你昨天晚上说的,可是你的心里话。” 魏恒有些招架不住,扭过头只留给他一个侧脸,勉强维持从容的风度:“给我时间,我要再想一想。” 他本以为邢朗肯定会答应,却不料邢朗一口否决:“不给了,不知道你这几天躲起来都在胡思乱想什么鬼东西,你这个脑子除了分析尸体分析的头头是道,分析你自己就乱成了一锅粥。你情商低,不善于处理感情上的事,给你多长时间你都想不明白,只能越想越乱。既然想不清楚,那就索性别想了,听我的就行。” 这话说的蛮横霸道,也很孩子气,细细一想,竟也句句在理。 魏恒从眼角处看着他,像是被他的话逗乐了,唇角溢出一丝微乎其微的笑意。 “听你的?” 他问。 邢朗松开他的头发,累了似的又撑着门板,弯腰看着他说:“对,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听我的。” 像是默许了他的提议,魏恒眨了一下眼睛,果真不再说话。 邢朗的目光在他脸上打转,从他的额头往下游走,最终落在他紧抿嘴唇上。 上次在车里亲他,只是一触即分,只感受到魏恒的嘴唇一如他想象般柔软。那次他亲魏恒没有任何目的性,不掺有一丝杂质和欲念。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邢朗垂着眸子盯着他的嘴唇看了一会儿,喉咙里像是被塞了一把炭似的,嗓音灼热又暗哑:“我们做一个实验,待会儿我会吻你。如果你觉得恶心,不能接受,你可以揍我,我绝不还手。” 魏恒眼褶一颤,本能的想往后退,但是邢朗捏住他的下巴,说:“别躲。” 魏恒只觉得眼前光线一暗,邢朗的背影逆着光,朝他附身压下来,随后,邢朗温热干燥的嘴唇压在了他的嘴唇上。 严格来说,这不是一个吻,只是一个触碰而已,邢朗显然有所顾忌,怕引他反感,只是静止不动的在他的嘴唇上停留了几秒钟。 然后,邢朗松开他的嘴唇,往后退开一段距离,看着他的眼睛,紧张的等他给出一点反应。 魏恒目光明亮,神色如静水般看着他,从头到尾纹丝不动,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变化。 “……反感吗?还是没感觉?” 见他迟迟不出声,邢朗不得已追问道。 但是魏恒依旧不说话,只是垂下了眼睛,眼神稍有闪躲。 邢朗觉得他迟早被魏恒逼成一个微表情专家,然而他现在并不能准确的分析魏恒脸上表情中的含义,而且,魏恒实在是不露声色。他做这个实验从开始到结束,魏恒只是眨了几下眼睛,偶尔转动眸子。除此之外,一丝一毫的反应都没有。 前所未有的疲惫感向一盆冷水似的兜头浇下,邢朗用力揉了把脸,无奈的笑了一声;“算了……你现在可以揍我了。” 他看到魏恒果然挺直腰背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面前。 邢朗掐着腰,懒懒散散的看着他,准备好了迎接他的拳头。 但是魏恒只是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揪住他的外套领子, 仰起头,一双冷淡又柔软的嘴唇再次覆在他的嘴唇上。 魏恒亲了他一下就往后撤开,抬起眼睛,看到邢朗低着头,正在看着他。 “……你在干什么?” 疑惑不解似的,邢朗问。 魏恒紧紧的揪着他的衣领,闻声,垂下了眸子,极轻又极缓的摇了摇头。 干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想到了海棠给他发的那条短信,他担心走出这间办公室后,他也会和邢朗变成路人。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魏恒把他的领子揪的更紧,再次吻住他的嘴唇。 这一次,不再是一触即发的试探,魏恒闭着眼睛,缓慢又用力的吻着他,在他唇上辗转分合,起伏错落。一次比一次深入,不时探出舌尖试探性的在邢朗的下唇和唇角扫过。 邢朗没有拒绝,也没有迎合,像是在观察他似的由着他胡乱作为……而当魏恒愈加沉迷的试图冲开他的牙齿时,邢朗只觉得脑海中嗡鸣一声,气血瞬间上涌,顶到了脑顶。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搂住魏恒的腰把他带到怀里,低下头迎合他的嘴唇起落的方向和角度,死死噙住魏恒略带凉意的舌尖,把魏恒引入他的身体深处。 起初,邢朗强迫自己慢下来配合魏恒的节奏,迎合魏恒每一次用唇舌对他的探索,后来他无法忍受魏恒乱七八糟时快时慢的节奏,就抢走了主导权,把他压在自己之上的舌尖抵回,一路冲冲撞撞的侵入魏恒的领地。 恍惚之中,魏恒觉得自己似乎登上了云巅,但是下一秒又从云层中坠落,划过星辰,坠入海洋。 很奇怪,明明邢朗已经吻的足够深入,足够热切,但是他心里却越来越空虚,急于被什么东西狠狠的填满。于是他更加用力的拥抱邢朗,抱住邢朗的脖子,把他的嘴唇和自己压到密不可分的距离,每当邢朗稍有松懈的时候,他就一刻也不容停的追了过去。 邢朗简直快被他折磨疯了,魏恒的吻技有多差他这次见识到了,他连吐纳换气都做得不熟练,没一会儿就像窒息了似的呼吸粗重,气息断裂。为了给魏恒留口气,他才在两人间留有一丝空隙,但是魏恒却在不要命了似的追赶他。 此时他们的浑身每个感官中只有彼此,没有没有察觉到室外走廊里有人正在逼近。 办公室房门忽然被敲响,徐天良在门外喊道:“老大,你手机怎么没人接啊?宇哥有事找你。” 听到徐天良的声音,魏恒顿时有些慌乱,双手移到邢朗胸前想把他推开。 但是邢朗紧搂着他的腰不肯松手,猛地抬腿往门板上狠狠踹了一脚。 ‘砰’的一声巨响,门外的徐天良打了个寒颤,随即落荒而逃。 墙角的衣帽架被邢朗推到,邢朗抱着魏恒跌跌撞撞的转了个圈,把魏恒压在墙上,好像除了眼前此人,外界空无一物。 才安静不久,房门忽然再次被敲响,这次是陆明宇,陆明宇说有要紧事,刘局在找他。 魏恒算看清楚了,邢朗就是一头牲口,发起性来什么轻重缓急都不分。 他在邢朗下唇用力咬了一下,邢朗才松开他,清了清嗓子转头冲门口喊:“知道了,别催。” 魏恒也看着门口,怕陆明宇推门进来,满头热汗,气喘吁吁道:“锁门。” 邢朗回头看着他,擦掉他鼻尖冒出的细汗,撩开沾在他脸侧的几率湿漉漉的头发,挑着唇角笑说:“刚才就锁了。” 魏恒精疲力竭似的搂着他的脖子,额头抵在他肩上,等呼吸平稳了才说:“你去忙。” “不急,你先回答我……” 邢朗低下头,埋在他颈窝里,问:“答应和我在一起了吗?” 滚烫的气息喷洒在脖子上,他的鼻尖和嘴唇在颈侧皮肤辗转划动,魏恒觉得浑身都快烧起来了,身上更加无力,只能紧紧攀住邢朗的肩膀。 “我,给我时间考虑。” 魏恒的气息越来越淡薄,艰难的说道。 邢朗忽然用力把他抵在墙上,左腿挤进他双腿中间,在他颈侧重重的咬了一下,沉声道:“你没有时间考虑,现在就回答我。” 魏恒皱了皱眉,低下头急喘了几口气:“三天……你给我三天时间,我……” 邢朗不等他说完,忽然向前一挺身,撞在他的腰胯上,“再说一次。” 魏恒紧紧咬着牙,缓了缓:“两天。” “再说一次。” “一,一天。” “再说一次。” “今天下午……” “不行,就现在。” 终于,魏恒彻底妥协,点了点头,低声道:“好。” 邢朗这才放开他,不加掩饰喜悦的捧着他的脸在他额头重重亲了一下:“那就说定了,从今天开始,咱们两个就算正式在一起了。” 魏恒在他胸前用力推了一把,低着头系好衬衫扣子,然后抻了抻被他揉乱的大衣,故作冷静道:“嗯,你先……去找刘局。” 从墙边到门口一共三步路,邢朗走这三步,一共回了七次头,似乎怕他插翅膀飞了。 “等着,我马上回来。” 临走前,邢朗对他说,然后带上门出去了。 他一走,魏恒就撑不住了,扶着墙壁慢悠悠的蹲下身,捂着火烫又通红的脸,长吁了一口气。 他没想到邢朗竟然这么猛,撩的他腿都软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71章 冷酷仙境【10】 三楼技术队办公室,魏恒一进门,就见身着警服的警员们几乎都离开了岗位,三三两两的分散挤在几台电脑后,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诧异和猎奇的神色,目不转睛的盯着电脑屏幕。 “魏老师,你快过来看看。” 技术员小赵看到他,连忙抬起胳膊冲他招手。 “沈警官呢?” 他边走过去,边问。 “岚姐去刘局办公室了。” 小赵办事一向干净利索风风火火,嘴里说着话,已经从位置上站起来,给他腾出了空位。 魏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明所以的坐在她的位置上,见面前的电脑屏幕定格在某个论坛网站。原来这些警察围在一起是在看一篇帖子。 魏恒粗略的扫了一眼,滑动鼠标向上拖拽网页:“这篇帖子怎么了?” 小赵站在他旁边说:“这是昨天晚上的帖子,今天早上忽然就火了,上了好几次热搜,现在全网都传开了。” 魏恒微微皱起眉,心道这些人真是趁着邢朗不拿大头都放飞机自我了,上班时间不工作,都这么关注这篇上热搜的帖子。 不过当他看到帖子的标题时,心中这点微词立刻就荡然无存了。 这篇帖子的标题是——我杀了‘J’之后。 如果仅有标题猎奇,引不起这些警察如此强势的围观,正文才是这篇帖子火遍全网的导火索。 这竟是一篇‘杀人叙事帖’。 当魏恒看完前几行后,立刻被其中平淡无奇却犹如深海漩涡般的文字牢牢吸引。 这篇帖子详细叙述了第一人称‘我’杀死‘J’之后,从一开始面对尸体的惶惑,到之后面对尸体的平静和处理尸体时的冷血。 帖子中写到——当我杀死’之后,我蹲在J身边,看着J的鲜血从被我割烂的脖子里流出来。因为J的脖子几乎被我砍断了,所以血流的非常快。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竟然有那么多血,当血从J的身体里流光以后,我把耳朵贴在J的胸前,闭上眼睛听J的心跳。 J已经没有心跳了,J的身体就像一块软绵绵的豆腐一样,躺在地板上,静静的等待腐烂。 虽然J已经没有了心跳,但是我并不认为J已经死了。J只是睡着了,J随时会爬起来,瞪大眼睛质问我,为什么要杀死TA。 此时,J睡的很熟,而我累的精疲力竭。我身上到处沾满了J的血,腥甜的血腥味让我很想吐。于是我冲进卫生间趴在马桶边吐了很长时间。然后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想睡一觉。卧室正对着客厅,我躺在床上也能看到躺在血泊里的J。 J真的没死,J睁开了眼睛,正在看着我。 J的眼神让我害怕,所以我翻了个身背对着门口,过了一会儿我回过头,看到J已经闭上了眼睛,但是J脖子上的伤,和J身下的血全都不见了。J干干净净的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我爬起来,愤怒的抓起刀,走到J身边,再一次割烂J的喉咙,割了很多刀,再次亲眼看着J的血流光,才丢下刀回到卧室睡觉。 J很可恶,一直在引诱我一次又一次的杀死TA。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傍晚了,房间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风从窗口吹进来,窗帘被风卷着舞动,呼呼呼的风声就像剧烈的喘息声。 我坐在床边看着客厅里的J,这一次J没有活过来,依旧是尸体的模样。 “你醒了吗?马上就可以吃饭。” 厨房忽然响起了J的声音。 我看向厨房,看到另一个J站在厨台后切菜,J的脖子几乎被我割断了,血不断的流出来,钻进J的衣领,顺着J的衣服和身体往下流。 我又看着地板,J还躺在地上,被鲜血包围,一副尸体的模样。 “面里不放鸡蛋可以吗?我不能吃鸡蛋。” J已经死了,但是J一直在跟我说话。 “啊!” 我绝望的尖叫一声,抓起刀,疯狂的刺入J的胸膛,一次又一次,直到J的肠子被刀刃带出来,散发出铁器生锈的味道。 这一次,我终于肯定J已经死了。 长达三页的帖子的最后一句话是——J永远的消失了,谁都找不到J,因为我把J放在了山谷中的木屋里。 这篇帖子很偶然的被网页转发到微博里,结果就引起了阅读热潮,评论和转发还在节节高升,已经有网友开始人肉这篇帖子的作者。 有人在骂写这篇帖子的人心理变态,有人在说这是一篇短篇小说,也有人只是在看热闹。 小赵代替在场所有人说出了心里话:“这写的像真事儿一样。” 魏恒同样有这种感觉,他看着长达千字的长贴,从这些叙述平淡,毫无波澜的字里行间,看到了‘我’在杀人后,一开始是在忏悔和恐惧中徘徊。随后,‘我’开始说服自己,为自己找借口,甚至于说是‘J’引诱‘我’将其杀死,将所有过错都推到死者‘J’的身上,直至最后‘我’心安理得,冷血无情的处理‘J’的尸体,把‘J’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小赵又道:“魏老师,你说,这是个什么人啊?” 魏恒还没说话,就听门口传来纷叠的脚步声,邢朗领着沈青岚和陆明宇齐刷刷的走进来。 “哎嗨!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邢朗的好心情彰显在明处,笑出一口亮堂的大白牙,见魏恒在办公室里坐着,就冲他挑了挑眉:“呦,魏老师也在,正好,咱们开个小会。” 很明显,邢朗在经历一个星期的停职后,于今日上午,迅速的回归工作岗位了。就是不知道年假和奖金泡汤没有。 魏恒瞟他一眼,没理他,对小赵说:“先把这个人找出来。” 邢朗还在嚷着开会,魏恒不得已拔高声调道:“邢队长,你先过来看看这个。” 邢朗如得圣旨般麻溜的蹿了过去,赶走站在魏恒身后的几个围观警员,拖了一张椅子坐在他身边,有意无意的往他耳边凑,笑说:“还叫什么邢队长,见外。” 魏恒耳根子一麻,躲开他一点,有些不自然的捂着嘴唇和下颚,朝电脑屏幕抬了抬下巴:“看。” 邢朗两眼直勾勾的盯着他的侧脸:“看什么?” “看这篇帖子。” “那篇帖子?” 魏恒扭头看他,很无语:“帖子不在我脸上,在电脑里。” 邢朗的眼睛依旧黏在他脸上:“你指给我看啊。” 魏恒:“……你正常一点。” 邢朗笑笑,不再逗他,扭头看着电脑屏幕,晃着鼠标问:“这就是刚才小岚说的杀人的帖子?”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那他还能不着四六的开玩笑? 邢朗不仅文字功底差,连阅读能力都很差,三页的长贴看了一页半就看不下去了,把鼠标一推,撑着下巴盯着魏恒:“不看了,你说吧。” 魏恒尽量无视他热腾腾的目光,冷静的思考了片刻,道:“我在这篇帖子里看到是一个人初次杀人后很典型的心理变化,由自我忏悔到自我辩解再到麻不不仁。我不认为这是一个无聊的网友凭空杜撰的故事。” 邢朗笑眯眯的看着他:“继续说。” 魏恒看他一眼,又看了看周围等待他做出分析的警员们。 沈青岚也察觉到了邢朗此时抽风似的状态,孤疑的往他身上瞄了好几眼,其他警员也都瞪大眼睛不明所以的看着他们今天格外心情格外美丽的老大。 魏恒很想把他的脸推到一边,但是碍于这么多人在场,他只能强装镇定道:“写这篇帖子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拥有表演形人格的杀人凶手,一种是拥有表演形人格的心理学家。 至于这名杀人凶手抑或心理学家是否在杀人后出现精神分裂,看见了同时出现在客厅和厨房的两个‘J’,仅凭这些文字无法笃定答案。但是我可以肯定的是,这篇帖子无疑是‘我’在炫耀自己的成果,‘我’把杀死‘J’当做一件有价值有意义的成就来炫耀。杀死一个陌生人不会得到满足感和成就感,因此,如果‘我’真的杀了‘J’,最有可能是熟人作案,或者是仇杀。” 邢朗像一个望夫石似的看着魏恒,也没耽误脑子转的依旧利索:“现在猜测也没用,找到这个发帖的人问一问就知道他到底是杀人犯还是心理学家。” 魏恒点点头:“我已经让小赵查IP地址了,应该很快就能找到这发帖的个人” 邢朗非常浮夸的赞美他:“魏老师真是聪明又能干,不仅专业能力过硬,领导能力也超群,大家为魏老师鼓掌!” 说完,他带头领掌。 不明真相的围观警员均以不明所以目瞪口呆状跟随者邢朗稀稀拉拉的鼓掌。 沈青岚拧着眉很嫌恶的看了看邢朗,然后用眼神问魏恒:他怎么了? 魏恒面无表情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摇摇头,没说话。 室内掌声热烈,谁都没有注意到房门被人敲了两下。 陆明宇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热闹的好像年终文艺汇演,见没人理会他,于是又用力敲了敲门:“邢队,有案子!” 邢朗高涨的情绪立刻被陆明宇一句‘有案子’而打压了几分。 “什么案子?” 话音刚落地,就见刘局长背着手进来了:“什么事儿这么热闹?”说着瞥了邢朗一眼:“庆祝你官复原职?” 邢朗连忙迎上去,接住刘局递过来的一份报案记录,笑道:“什么大案子,您老亲自送过来。” 刘局道:“案子是不大,一个大学生失踪了,你好好找找。” 邢朗翻开报案记录粗略的扫了一遍,迅速滤清了报案人和失踪者的人物关系。 报案人叫江凯华,男,四十八岁。某广告公司老板。失踪者叫江雪儿,女,二十二岁,电影学院表演系大一学生。和江恺华是父女关系。 上述,江雪儿于五天前,十一月二十号失联,至今下落不明。 失踪案中的社会关系很重要,江凯华在报案时详述了江雪儿的社会关系,按照报案记录记载所言,江雪儿是个性格乖巧的富家女,没有沾染社会上的流氓和品行不纯的富二代,交友圈子仅限于学校里的同学,并且为人教腼腆,朋友并不多,基本上不存在受旁人耸动,自导自演离家出走的闹剧。 不过江凯华着重点出了纠缠江雪儿的一名追求者,并且第一批接到报案的民警已经做过简单的调查,证实了江雪儿在十一月二十号失踪前,有人曾看到江雪儿被该追求者开车带走。 邢朗在最后一页看到了这名拥有作案嫌疑的追求者的身份信息。 周司懿,男,二十五岁。本市一个不折不扣的富二代,父亲周冠群是芜津龙头企业董事长,家世可见一斑。周司懿的信息表旁边附了一张两寸免冠证件照。 这个周司懿张了一张很招女孩儿喜欢的脸,年轻又帅气,即使只是一张照片,也看的到他清晰的眼神中灌满了天之骄子特有的自信风发。 这时,魏恒拿着一张档案表走到邢朗身边:“找到了,他就是发帖的人。” 邢朗接过去一看,漆黑的眼珠瞬间浮现幽弱的寒光。 这份档案表竟然和他手中的信息表完全重合。 周司懿,都是周司懿。 魏恒也意识到了这一边,迅速的比对了一番两个周思懿的身份证号,最后得出结论,看着邢朗说:“同一个人。” 江雪儿失踪案的嫌疑人‘周司懿’,正是《我杀了J之后》的作者,周司懿。 此时,周司懿被印在白纸上的脸庞像是忽然被注入了一丝生命力。他缓缓的舒展眉目,挑起唇角,向警察报以友好的微笑。 《人间失守》正文 第72章 冷酷仙境【11】 芜津电影学院是全国有名的‘明星摇篮’,这所大学的表演系招生门槛尤其高,一旦被录取,相当于半只脚踏进了娱乐圈。 “一点十五分,周司懿和几个朋友进入‘大玩家’娱乐城,到现在都没出来。他们已经在里面待了两个多小时。” 魏恒听着陆明宇在电话中传达跟踪周司懿的进展,微微侧眸和正在开车的邢朗对视一眼。 “后门守住了吗?” 魏恒问。 陆明宇道:“所有出口都守住了。” 邢朗看着他,微乎其微的点了点头,魏恒便道:“派一个人进去盯着他。” 挂了陆明宇的电话,魏恒又打给技术队的小赵:“我让你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小赵很挫败:“你猜怎么着?周司懿连高考都没有参加,高二辍学,次年直接去法国留学。” 闻言,魏恒也有些发愁:“他在上学时期的所有档案查了吗?” 小赵说:“他连学校都没进几天,更别说交作业了。我只找到他在高一写的一份生物分子与细胞的观察报告,结果还是他在网上抄的。” 既然连生物作业都抄,那就不要痴心妄想他会写一份作文交到老师手里。 “继续找吧,高中档案找不到,就找找初中的。” 魏恒说完,挂断了电话。 “你怀疑周司懿不是发帖的人?” 邢朗问。 魏恒想了想,道:“根据IP地址追踪到的电脑虽然是他的,但是不能就此笃定他就是发帖人。不排除其他人用他的电脑发帖。” “理由呢?转移目标?嫁祸?” 邢朗轻快的打了一把方向盘,拐入长淮西路。 “我刚才说的只是一种可能性。其实我更趋向于发帖子的人就是周司懿,因为周司懿和江雪儿之间存在旁人所没有的联系。如果非要拟定一个作案动机的话,周司懿或许会因为长期追求江雪儿不成,因爱生恨,恼羞成怒,所以绑架她。这不是没有可能。” 魏恒停了停,解开大衣扣子,接着说:“江雪儿失踪五天,江凯华都没有接到索要赎金的电话。说明江雪儿的失踪和金钱无关,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 邢朗看着前方的路况,帮他补充结论:“报复?” 魏恒抬起胳膊架在车窗撑着额角,压着眉心低声道:“报复……这个词义太广了,任何愤怒和嫉妒的情绪都可能催生‘报复’。如果按照‘报复’行为划定嫌疑人范围,那可就太大了。你也见过江雪儿的照片,她应该是表演系中最漂亮的,才上大一就拍了两个广告,接了一个代言。她的资源和运气远在其他人之上,很容易引起别人的嫉妒。” 本来还算明朗的局势被魏恒这么一分析,瞬间变得错综复杂,迷雾重重。 这些问题邢朗也想到了,他只是没有像魏恒一样把所有难题都一次性的排列在眼前,在脑内展开某种精妙无边的计算,试图通过思考来得到答案。 这种方式虽然更全面更理智,但却很自虐,因为魏恒思考的时候无法得到任何帮助,任何外力都不能影响到他。 他始终在一个人挣扎。 而他已经习惯了在迷雾中挣扎,不奢望任何人的帮助。 “知道我为什么带你出来吗?” 邢朗忽然问。 魏恒稍稍回神,侧眸看他:“为什么?” 邢朗看他一眼,笑道:“为了不让你待在办公室里给自己出难题。” 邢朗一手把着方向盘,腾出右手伸向他。 魏恒看了看他伸到自己眼前的手掌,没动静:“干什么?” “手。” 邢朗说。 魏恒很孤疑的看着他,又问:“干什么?” 邢朗‘啧’了一声,抓住他的左手,说:“我是你的搭档,是你的朋友,现在还是你的男朋友,你得学会凡事跟我商量,别把所有事都闷在心里,不然你迟早把自己闷死。” 或许邢朗说的有道理,但是魏恒全然没有听进去,因为他在听到‘男朋友’三个字的时候已经分神了,以至于后来邢朗说什么,全都成了他的耳旁风。 他想悄悄的抽走被邢朗握住的左手,无奈邢朗握的很紧。 “知道了,你松开我。” 他低声道。 邢朗非但不松手,反而抓的更紧,一手把方向盘扭的生龙活虎,嘴里也没耽误和魏恒说话:“你知道什么了?” 毕竟他在开车,为了生命安全考虑,魏恒不敢闹出太大动静,握着拳头和他僵持:“你刚才说的,我都知道。” 邢朗还是不放,耍流氓般道:“那你重复一遍。” 魏恒急了:“重复什么啊。” 邢朗脸不红气不喘的看他一眼:“‘我是你男朋友’,重复一遍。” 魏恒:…… 他怀疑邢朗之前是不是交过男朋友,不然他怎么能这么理所应得毫不犹豫的说出这句话。 “我,你,你给我一点缓冲的时间。” 魏恒觉得浑身发烫,抬起右手欲盖弥彰的挡在眼前,左手还在拉扯自己的手腕。 邢朗松开他的手,故作失望的叹了口气:“你还是没有接受我。” 魏恒愣了愣,一脸诧异的看着他:“在办公室里,我……” 邢朗竖着耳朵听他说,听他说着说着忽然没动静了,隔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那你以为呢?” 虽然魏恒智商赛高,但在玩弄心计方面,他远远不是邢朗的对手。老奸巨猾的邢朗见魏恒不吃高歌猛进这一套,就临时改变策略试了一招欲拒还迎。 邢朗意味不明的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道:“在办公室?哦,没准儿是你一时冲动,或者被我逼急了。” 魏恒默默的看着他,气息越来越浮躁,忽然冷笑了一声:“你看我像是一个容易冲动的人吗?” 闻声,邢朗认认真真的看他一眼,认认真真道:“有点。” 魏恒的眼角一阵抽搐,猛地掉头看着窗外,道:“停车。” “什么?” 邢朗没听清。 魏恒忽然横起肘子撞向车门:“停车!” 恰好到了停车场,邢朗连忙把车停下,还没来得及熄火就见魏恒推开车门下车了。 邢朗揣起车钥匙就去追,把他堵在车尾。 “怎么了这是?刚才还好好的。” 魏恒看都看不看他,视若无睹的准备绕开他:“我去帮小赵查周司懿的学生档案。” 邢朗及时抓住他肩膀阻止他离开,拧着眉问:“你生气了?那你告诉我,刚才我哪句话说错了,我向你道歉。” 魏恒的脸部线条平整坚硬,冷酷的没有一丝表情,看着公路上的车流道:“没有什么对错,你只是把你的感受说出来了而已。” “我什么感受?” 听到这话,魏恒脸上好似硬壳脱落般,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灼彩,咄咄逼人的质问邢朗:“你不是说,你觉得我是一时冲动才答应和你在一起吗?在你眼里,我不是很草率很轻浮吗?” 邢朗心说;完了,这回算是彻底的玩脱了。 同时他也发现,往日他对魏恒的了解,加起来都不及此时深刻。魏恒是一个极其认真的人,魏恒敞开心胸用一腔赤诚的勇气接受他,不容许他有分毫的质疑。 因为他‘质疑’魏恒,所以魏恒愤怒了。 邢朗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愤怒,因为魏恒做的是一锤子买卖,经不起讨价还价,但凡对方拿着他打包交出的真心质疑他短斤少两,他就会失望、愤怒、从而怀疑自己的价值。日后他就算把货砸在手里,也不会再次想要交易。 他敏感又充满勇气,高傲却有缺乏自信。他能给出的,已经是他所拥有的全部,接纳他心意的人永远不能试探他的真假,捶打他的真诚。他经不起丝毫质疑,和不信任的揣摩。因为他是如此单纯而炙热,他简单真诚的像一个怀有赤子之心的孩子。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谈恋爱,因为他一旦用心,就容易把自己一腔热血全都交付出去,而他本人还恍然不觉。 “我躲着你想了整整四天,最终说服自己接受你。但是你却告诉我,我只是一时冲动,并没有接受你。” 魏恒没有为自己做出任何辩解,他只是看着邢朗的眼睛,对他说出了事实。 邢朗也没有急着解释,他甚至希望魏恒更愤怒一些,那样魏恒就能多说几句心里话。这个人一直伪装成密不透风的铜墙铁壁,不把他逼急了,邢朗还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面对魏恒的愤怒,邢朗非但不慌,反而有些快意,同时更加胸有成竹。 “听着。” 邢朗抓紧他的肩膀,低下头看着他眼角泛红的眸子笑了笑,道:“我没有质疑你,我怎么会质疑你?我很清楚你有多真诚,你说的每句话都不掺水分,你做的每件事都是慎重考虑后的结果,所以我等你的答复才会那么难。你刚才说你想了几天?四天是吗?” 邢朗一脸恍然状:“哦,原来我等了你四天啊?不过你确定只有四天吗?我怎么觉得有四年那么久。” 魏恒固然生气,但是已经被他这寥寥几言驱散了大半,只剩下几分不肯轻易放过他的执拗,外加不知该如何搭下茬的嘴拙引起的恼怒。 “你什么意思!” 换了别人,魏恒能和对方舌战数百回合,但是面对邢朗,全世界唯一和他持有别样关系的邢朗,他自认不是邢朗的对手。因为他实在缺乏和另一半吵架的经验。 “别急别急。” 邢朗摸准了他的脾气,笃定他现在已经消气了,才敢对他动手动脚,用手指勾掉他鼻尖渗出的一点汗珠。 今天天气热,魏恒急得很,又不善和他争长论短,一肚子话烂在肚子里就是说不出来,把自己都气的出汗了。 “要不你先做个深呼吸?” 见他明明如此不冷静,还要强装镇定,胸口起伏越来越乱。邢朗真情实意的给他出了个主意。 做一个深呼吸,消消气儿,冷静冷静。 然而在魏恒看来,这厮在明目张胆的挑战他一向自持的风度。 魏恒眼角一抽,暗暗咬着牙抬腿朝他踹了过去! 邢朗反应极快,在他眯眼的时候就预感大事不好,很是顺当的躲开了这一脚,要不然被魏恒脚上短靴坚硬的鞋底踹倒膝盖,且疼。 魏恒这一脚踹空,更气,胃里都叉了气儿,于是他拢紧大衣衣襟蹲下了,闭上眼睛皱着眉等胃里的抽痛过去。 邢朗连忙也蹲下:“怎么了?刚才还生龙活虎的。” 魏恒微乎其微的掀开嘴唇,低低说了句什么。 “什么?” 邢朗真没听清,问道。 魏恒咬了咬牙:“你气死我了!” 邢朗一愣,随即就乐了,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干咳两声:“别生气,我解释给你听啊。” 魏恒掀开眸子,恶狠狠的瞪着他:“不听!” “那我少说几句,就听一两句,行了吧。” “哼。” 邢朗默了默,逐渐敛正了神色,看着他微微笑道:“我没有质疑你,刚才是在和你开玩笑,想引你说那句话而已。” 魏恒垂着眸子静了半晌,低声道:“真的很想听吗?” 邢朗明知故问,又在作死的边缘试探:“想听什么?” 魏恒不说话了,又瞪他。 见他面色不善,邢朗忙道:“不听了,只要你不想说,我就不想听。什么鬼话,不听也罢。” 听他这么不要脸,这么没有原则的骂他自己,魏恒一下没忍住,抿着唇角笑了起来,笑了一下,发现自己不能笑,于是又忍住,扭头留给他一个侧脸,酝酿了片刻,干净利落道:“你是我男朋友。” 邢朗:…… 他觉得他男朋友真是……可爱的要死人。 《人间失守》正文 第73章 冷酷仙境【12】 他们来的巧了,邢朗刚走到403教室门口,就听到里面授课的摔教授佩戴的扬声器传出‘下课’的声音。 很快,抱着书本,两三结伴的学生陆陆续续从教室里出来。 邢朗站在门口,一眼看到了坐在第四排的邢佳瑞,她那头蓝色的短发特别乍眼。 邢佳瑞冷不丁听到有人喊她名字,而且这声音还很耳熟,她在朋友的示意下往门口一看,就看到了她二哥。 她连忙提着包跑过去:“二哥?你怎么来了?” 邢朗一句废话都没有,搂着她的肩膀迫使她转身面对着教室里正在收拾东西的学生们,问:“陶赫是哪个?” “最后一排,穿黑色运动衣的那个。” 邢朗很快找到了她指的那个男生,拍拍她的肩膀,留下一句:“走吧,没你的事了。”然后抬脚踏进教室,朝那个男生走过去。 陶赫在邢佳瑞被叫出去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到自己成为了一个陌生男人的目标。他低头往书包里装着书本,在邢朗即将走到最后一排的时候,忽然把书包往肩上一甩,从后门冲出教室,撞倒了挡在他身前的一个女生。 邢朗见状,不假思索,也从后门冲出教室,朝着陶赫的背影追了过去。 下课时间,楼道里人来人往,陶赫脚底抹油般跑的飞快,横冲直撞,楼道里接二连三响起女孩儿的尖叫声。 陶赫边跑边用力挥舞胳膊,冲前方的人群大喊:“让开!” 年轻小伙子跑的相当快,邢朗竟一时追不上他,在陶赫跑到四楼楼梯口,沿着楼梯迅速下楼的时候,邢朗忽然抓住楼道护栏翻身跳出楼道,以护栏外的一线凸台作为支撑点,毫不迟疑的纵身一跃,跳向四楼通往三楼的楼梯。 四周瞬间响起一阵惊呼声。 陶赫正疾步下楼,忽感眼前一暗,那个陌生的男人仿佛从天而降般站在他面前,堵死了他的去路。 邢朗抬起左臂挡住他砸过来的书包,叼住他的右手手腕使了一招擒拿,同时右脚绕到他脚后跟,用力往前一勾,陶赫仰面趴在台阶上,被他死死压住。 邢朗扭住他的胳膊压在他后背上,往他后脑勺不轻不重的扇了一巴掌:“跑什么!” “那你追我干什么!” 陶赫虽然胆怯,却不甘示弱的吼道。 四周骚乱的大学生们均是一脸探究,外加好奇的看着他们,一个有眼力劲儿的学生已经喊来了系主任。 谢了顶的教授拨开几个学生的肩膀,扶着即将掉到鼻尖的眼镜,诧异的问道:“怎么回事啊?你是谁?” 问的是明显不是学生模样的邢朗。 邢朗把陶赫拽起来,掏出警官证在教授面前晃了一圈:“警察查案,这个学生是证人。” ‘证人’两个字瞬间缓解了周围人看待陶赫时略显防备和猜忌的眼神。 教授认认真真的看了一遍他的警官证,又听他是为了江雪儿失踪一事来的,于是要他进办公室问话,并且言明自己要作陪。 魏恒仅仅在三楼自动贩售机前买了瓶水,到四楼一看,东边楼道里乌泱泱的围了一群人,邢朗像是扭着贼似的,把一个年轻人推进一间办公室。 他不慌不忙的走过去,在老教授即将关门时,及时叫了邢朗一声。 邢朗对他打了个手势,老教授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也就把他也放了进来。 魏恒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事,就站在一旁看着邢朗询问陶赫。 “跑什么?” 这是邢朗问的第一个问题。 陶赫像个犯错的学生般站在他和教授面前,略显心虚的眼神四处漂浮:“我饿了,想去食堂吃饭。” “那你至于跑的像个慌脚鸡?” 邢朗拔高了音量,颇有不怒自威的气势:“在这儿聊不清楚就跟我回警局。” 在他们一问一答间,魏恒默不作声的打量着面前的年轻人。 陶赫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风年纪,身材瘦长,五官长得端正,却不吸引人。不是因为他下巴上的一片痘印,也不是因为他身上的廉价快销牌服装。他不引人瞩目,甚至容易被人忽视的原因是他有一双死板的眼睛,眼神中没有少年人应有的生气勃勃。而且他有些驼背,明显是因经济拮据而产生自卑所致。 这样的大学生很常见,从小在物质条件短缺,且缺少关爱的家中环境中长大,他们的一举一动,每个眼神流转,都透露着强烈的不自信。 经过邢朗一再逼问,陶赫才说实话:“我怕你们怀疑我。” 邢朗道:“我们怀疑你?你是提供线索的证人,为什么觉得我们会怀疑你?” 陶赫脸红了,愈加无法抬头,低声道:“我不是证人。” 邢朗皱眉:“大点声。” “我说我不是证人,我什么都没看到。” 邢朗噌的一下站起来,把陶赫吓了一跳。 “你不是说,你在江雪儿失踪当天看到她上了周司懿的车吗?现在为什么又否认?” 教授也纳闷:“是啊陶赫,怎么回事?快点说清楚。” 在邢朗的逼视之下,陶赫不堪重压,才吞吞吐吐道:“其实,其实那天江雪儿离开学校的时候,是跟我在一起的。” 邢朗目光一暗:“说下去。” 陶赫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我在小西门看到她了,当时她一个人,我就过去和她聊天,然后我想请她吃饭,但是她没有同意,后来她上了一辆车,车里是不是周司懿我就不知道了。” “既然你不确定车里的人是不是周司懿,为什么谎称是他?” “谁都知道那个富二代在追求江雪儿,那天江雪儿上车离开后,我很生气。就跟朋友抱怨,江雪儿和周司懿好了,谁知道我朋友把这个消息散了出去,好多人都知道了。结果江雪儿就这么失踪了,他们都怀疑是周司懿干的。我怕你们查到把江雪儿带走的人不是周司懿,追究我的责任。” 听到这儿,魏恒着实有些反感这个年轻人。 因为邀约不成,就作践江雪儿的名誉,这个陶赫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最后一次见到江雪儿,是在你们学校的小西门?” “嗯。 “接走江雪儿的是一辆什么车?” “白色的保时捷。” “车牌号?” “不记得。” “往哪个方向走了?” “宁槐北路。” 邢朗朝他伸出手:“身份证。” 陶赫一脸防备:“干嘛啊?” “你散布的那些谣言险些误导警方的侦查方向,念在你是个学生,现在不追究你的责任,但是你得重新做一份笔录。身份证给我,什么时候去西港分局做完笔录什么时候还给你。” 说完,邢朗盯着他,着重补充道:“给你两天时间,逾期,我就在你的档案里留下一笔。” 陶赫虽然不情愿,但碍于邢朗的身份和气场,乖乖的把身份证交了出来。 陶赫离开后,邢朗又和系主任聊了几句,然后和魏恒走出办公室。 楼道里已经恢复了秩序,只有个别好事的大学生还站在左右两边朝这边张望着。 魏恒看到一个留着靓丽蓝色短发的女孩子被另一个女孩子挽着,风风火火的朝这边走过来。 “二哥,你找陶赫干什么?他犯什么事儿了?” 蓝色短发的女孩站在邢朗面前,倒豆子似的冲他问道。 二哥? 魏恒在心里一惊,又看了一眼女孩儿,然后扭头看着邢朗。 “谁说他犯事儿了?他目前还是守法公民。” 邢朗如此说,然后再自然不过的整了整魏恒身上略显凌乱的大衣领口,说:“叫魏老师。” 邢佳瑞老早就看到邢朗旁边还有一个人,此时才得空细看,一对上魏恒的眼睛,她的脸顿时就红了,然后抓紧了身旁女孩儿的手,眼睛里的美瞳险些调掉出来:“天啊,怎么是你?!” 小妹这打了鸡血的状态让邢朗心生疑惑,问魏恒:“你见过她?” 魏恒又看了看邢佳瑞,摇摇头。 邢佳瑞手舞足蹈的比划了一个照相机的手势,冲魏恒说:“公交车,我那啥,拍你来着。” 魏恒此时有些迟钝,在女孩儿说出第一次和他见面的地点后,回想了好一会才想起她来,迟迟才朝她伸出手,勉强露出微笑:“你好。” “魏老师是吧?那我也叫你魏老师。”邢佳瑞握住他的手摇了三摇:“你好你好你好。” 这妮子脸上春潮涌动,小女儿家的心思暴露的很明显。 “我们还有事,你回去上课吧。” 邢朗打掉她抓着魏恒不肯松开的爪子,拉着魏恒就要走,无情的像个捡来的哥哥。 邢佳瑞往他们面前一站,特别理直气壮的问邢朗:“你不是为了江雪儿来的吗?” “是啊。” “那你找我啊,我是她好朋友,或许能给你们提供一点线索呢。” 邢朗一脸不信任:“就你?” 邢佳瑞拉了一把女朋友:“蒋莹能作证。” 叫蒋莹的女生白净漂亮,有些腼腆,见邢朗看着她,雪白的两颊冒出一点殷红,颜色颇为动人。 “是,佳瑞和江雪儿走的很近,和江雪儿是好朋友。” 邢佳瑞再接再厉道:“二哥你请我们吃饭吧,咱们边吃边聊。” 邢朗直接拿出钱包甩给她两张百元钞:“有话在这儿说。” “谁要你的钱,我就是想跟你吃顿饭。” 话虽这么说,但是邢佳瑞还是接住了钱,说着话的时候直往魏恒身上瞟。 邢朗一点都不打算跟她讲情面:“没时间跟你吃饭,跟我到教室里谈谈。” 邢佳瑞急了,把他拽到一边,往魏恒身上使了个眼色,十分彪悍道:“你以为我想跟你吃饭?我是想和他吃饭。” 邢朗回头看了看和蒋莹相对而站,无言静立的魏恒,心说果然如此。 见他还在犹豫,邢佳瑞决定把话说得更直白些:“魏老师是我梦中情人,我要钓他!” 邢朗:“……你见过他几次?怎么就成你梦中情人了?” “一次啊,这叫一见钟情。” 邢朗咬紧了后槽牙:“滚蛋,人家看不上你这个非主流。” 邢佳瑞回骂:“你都老掉牙了,懂个蛋!” 说完挪着碎步飘飘然的走到魏恒面前。 邢朗见她不知和魏恒说了些什么,魏恒微笑着对她点了点头,然后邢佳瑞特别做做的捂着嘴笑了笑,像个扭扭捏捏的鹌鹑:“真的啊,那太好了,我和蒋莹先去占位置,你们快点来呀。” 说完,又很做作的对邢朗招招手:“等你们呀,二哥。” 两个女孩儿叽叽喳喳的走远了。 “她对你说什么了?” 邢朗走过去,很无奈的问魏恒。 “没什么,只说一起吃饭。” 思量片刻,邢朗抬手搭在他肩上,说:“你做好心理准备,她待会儿可能会要你电话号码。” “为什么?” “她看上你了,想泡你。” 说完,邢朗叹了口气,无奈道:“可能我们家人都一个审美,全栽在你手上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74章 冷酷仙境【13】 学校对面的港式餐厅生意很好,到了午休时间人满为患,得亏两个女孩儿先行一步强占位置,要不然他们还真没地方坐。 两个女孩儿点的都是口味温润甜腻的点心小食,色泽最重的就是一盘蜜汁猪排。这些东西都不符合魏恒的口味,邢朗有心点两样他爱吃的,在菜单上搜寻了两圈都没看到一道符合他口味的菜。 魏恒看出了他的意图,端着一杯咖啡轻轻的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道:“别点了,我不饿。” 邢朗把菜单一放,自己也没动筷子,直接了当的问邢佳瑞:“江雪儿和周司懿的事,你知道多少?” “你们怀疑周司懿呀?” 邢佳瑞提着筷子反问。 邢朗板着脸看着她,瞟了一眼手表。 她哥开始不耐烦了,邢佳瑞见好就收,捡回了被她忽略的问题:“周司懿在追她,估计全学校的人都知道。周司懿家里多有钱啊,隔三差五就派人给江雪儿送花送礼物,好几次都送到她宿舍楼下了。” “江雪儿对他的态度怎么样?” “不怎么样,江雪儿好像不喜欢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邢佳瑞说着说着就停下了,忙着吃饭,无心说话。 邢朗不得已扣了扣桌子催促她:“没了?” “你问我啊,你不问我,我哪知道说什么。” “江雪儿失踪前,有什么异常没有?” “什么样的异常?她一向喜欢吃辣,前两天忽然不吃了算不算。” 邢朗压制往他小妹光洁的脑门上弹一个脑瓜崩的冲动,稍稍用力拍了一下桌面:“你给我好好说话,我问的是行为和情绪上的异常,比如有什么人是她忽然疏远的?” 邢佳瑞毕竟怕他,扬起脸看着他认真道:“还真有。”说着,她和身边的蒋莹对视一眼,才接着说:“但不是最近,是两个多月前。” 谈话进行到这里终于点入了正题。魏恒把咖啡杯放下,拿出录音笔放在桌面,当着两个女孩儿的面按下了开关,然后给邢朗递了个眼神。 “那就说说吧。” 邢朗道。 看到录音笔,邢佳瑞一下慎重起来,连筷子都放下了,喝了一口水才继续说:“大概是……九月中旬吧,江雪儿无故旷课了一个礼拜,他们系的主任都联系不到她,后来联系她爸爸,她爸爸在外地,也没见着她。过了好几天她才回学校上课,她回学校那天我还见到她了,啊呀。” 邢佳瑞皱着脸,咂舌:“她瘦了好多,特别没精神,气色特别不好看。就像一个……一个行尸走肉似的。” 说到这儿,邢佳瑞用力拽了拽蒋莹,要她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蒋莹也道:“是啊,当时她的确很不好,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我一个朋友和她同宿舍,我朋友说那段时间江雪儿回到宿舍谁都不理,一天到晚的失眠,到了晚上就开始掉眼泪。状态特别差。” “她一直这样吗?” 魏恒问。 邢佳瑞又把话头抢过去,看着魏恒说:“后来她自己慢慢调整过来了,情绪也慢慢变好了。”说着,她皱了皱眉毛,这个小动作像极了邢朗,“但是上个月,她又失踪了一次。” “失踪?” 魏恒追问。 邢佳瑞谨慎点头:“就是和九月份那次一样,在校园里失踪了,不过这次她请假了。她请了两个星期的假,请完假回到学校,又变的和以前一样了,特别憔悴,没有精神。上表演课的时候还总不跟和她搭戏的同学交流,变的特别内向。” 邢佳瑞吸了一口奶茶,接着说:“再后来,就是一周前,她又一次的失踪了。” 在她眼中,江雪儿‘失踪’已经成了常态。 魏恒皱眉:“那你知道她身上发生过什么事吗?” 邢佳瑞咬着吸管缓缓摇头:“不知道,谁都不知道,她没和任何人说过。” 邢朗紧接着又问:“陶赫呢?陶赫和她是什么关系?” “陶赫啊,他好像也喜欢江雪儿,我听陶赫的室友说过,陶赫给江雪儿写的好多封情书,但是没给她。”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坐在邢佳瑞身旁的蒋莹始终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邢朗察觉到了,就温声问她:“你想说什么?” 蒋莹迅速的看他一眼,没有直接和他交流,而是对邢佳瑞道:“佳瑞,你记不记得,上个月江雪儿‘第二次失踪’的时候,陶赫也请假了。而且他们请假的时间非常相近。” 邢佳瑞猛地一拍大腿:“对啊,我怎么忘了。” 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般,邢佳瑞一脸神秘的对邢朗道:“就在江雪儿请假的第二天,陶赫也请假了,也是同一天和江雪儿回到学校。”说完还不忘八卦,“他们俩不会一起出去了吧?” 一顿饭吃了半个多小时,邢朗付过钱,和魏恒先走了。 在车上,邢朗握着方向盘半晌没动静,还在回想邢佳瑞刚才的话:“失踪三次?什么情况。” 魏恒也很疑惑,他本以为江雪儿的失踪全由外力导致,和她本身无关。但是邢佳瑞的话无疑给江雪儿身上增添的许多疑点。现在找到江雪儿前两次‘失踪’的原因至关重要。 “回警局吗?” 魏恒问。 邢朗没说话,掏出手机给技术队小赵打了一通电话,要她排查芜津电影学院小西门往宁槐北路方向一路的监控设备,找到陶赫口中的那辆白色保时捷。 “还有,把陶赫前后两个月的行踪全都查清楚。” 挂了小赵的电话,邢朗驱车上路,道:“去江雪儿家里看看。” 江雪儿的家在棕桐大道的碧水金庭小区,富家女的特质通过道路两边修葺整齐的香樟树和牡丹花圃就可以彰显出来。 这条路僻静似乎与尘埃不染,路旁的秋牡丹散发着经久不息的淡雅香气横渡了一整个漫长的秋季。 考虑到在小区里不好找停车位,邢朗把车停在小区斜对面的广场边,和魏恒步行走进小区。 走在盛开在秋季的重重花影中,邢朗看了一周拦山抱水,奇石俊草的景致,冷不丁的说了句:“以后弄一套这样的房子怎么样?” 魏恒看他一眼,迟疑道:“……你?” “我。” “真的假的?” “当然是真的。” 魏恒仔细的端详他两眼,摇摇头,没说话。 “你担心我没钱?” 听他如此爽快的拆自己的台,魏恒也十分利索的应了声:“嗯。” 说完顺手摘了一朵路边的牡丹,拈在手里把玩。 邢朗大言不惭道:“山人不露富,其实我这些年存下了一笔钱。” 魏恒对他的财产一点兴趣都没有,闻言便抬手指了指面前的别墅群,不以为然:“能买一栋别墅?” “差一点,首付应该够了。” “按揭还几年?” 邢朗仰起头,掐指巡纹,像个走街串户招摇撞骗的算命瞎子:“按照我现在的工资水平,算我无病无灾不婚不娶,不吃不喝不穿不戴,挣的钱全拿去还贷,活到一百岁还得向天再借五百年。” 花粉窜到鼻腔里,魏恒打了个喷嚏,喷嚏打到一半又被邢朗的话逗乐了,花粉又趁机钻到他喉咙里,让他连咳了好几声。 他一边咳嗽一边笑,还似愠不愠,不冷不热的瞪了邢朗一眼。 邢朗顺着他的背,笑道:“你这是被我的经济实力震惊了吗?” 魏恒挥开他的手,整了整大衣衣领:“趁早死了这份心吧,就你这个还贷水平,没有人会卖给你房子。” 邢朗道:“那倒未必,如果我铁了心要买,拼凑拼凑也能买得起。” 小区里花粉浓重,魏恒掩着鼻子和嘴唇,又笑:“资金呢?向你的子孙后代拼凑拼凑?” 邢朗看他一眼,笑的很坏很流氓:“哪来的子孙后代?你给我生?” 魏恒一默,随即把手里的花砸到他身上。 邢朗接住砸到他怀里的秋牡丹,唰唰唰的迅速揪光了花瓣:“你男人家里有矿,一套房还是买的起的。” 魏恒全当他在胡扯,心道这狗东西真是想瞎了心了。 警察登门的时候江凯华正好在家,颇为热情的把邢朗和魏恒迎进了家门。 邢朗直接问他江雪儿在九月上旬无故旷课,和十一月上旬请假两周的原因。 江凯华四十多岁的年纪,体态保养的相当年轻,举手投足间颇有风度,是个典型的成功人士模样。 江凯华告诉他们,九月上旬江雪儿旷课期间,他在国外参加交流会议,同样也没有和女儿取得联系。而十一月中旬,是他带着女儿回到妻子的故里看望已经死去的妻子。 “江雪儿没有和你说提过她旷课的原因吗?” 邢朗孤疑的问。 江凯华坐在茶海一端涮着杯子,闻言不无愁苦道:“雪儿六岁那年,我太太就因病去世了,我们父女两个相依为命。本来她和我很亲近,但是我毕竟不能充当母亲的角色。从她迈入青春期开始,她就渐渐的和我疏远了,这是每一个父亲的无奈,她有很多事都不告诉我,也不再和我谈心。因为我工作忙,和她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现在我对她的了解,还不如她的一些朋友多。” 魏恒虽然不参与他们的谈话,但他心里自有一番考量,他觉得江凯华这番话说的很诚恳,迈入青春期的少女的确会逐步远离家庭,尤其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儿,她们从小缺乏母爱,父亲也不能代替母亲的角色。许多隐秘的话题和心事,江雪儿估计从不和江凯华谈起,父女两人的感情逐步变的淡薄,是不可扭转的抗力。 “江先生,我可以去您女儿的房间看看吗?” 魏恒问。 江凯华指了指二楼:“可以,左手边第一间就是雪儿的房间。” 在上楼之间,魏恒和邢朗交换了一个眼神,邢朗继续向江凯华询问,魏恒只身一人上楼。 江雪儿的房间估计在十二三岁以后就没有重新装修过,房间的墙壁被粉刷成小女孩儿钟爱的粉红公主风,床椅桌柜也是华丽的欧式家具。 魏恒从口袋里拿出手套戴好,率先在房间里寻找照片,在写字台上看到了一张江雪儿的单人照,和一张挂在床头的三人照。 照片里女人应该就是江雪儿的母亲了,这张照片摄于江雪儿三岁那年,彼时她还被父母抱在怀里。她的母亲留着乌黑的长发,穿着一套白色碎花长裙,不施粉黛,清雅素丽,相当的漂亮。江雪儿的长相像极了母亲。 乍一看到这张照片,魏恒还有些难以分辨江雪儿和她的母亲孟妍。 看到这张照片,魏恒忽然想起小赵找到的关于孟妍的资料,孟妍生前是一名演员,和江凯华相识于一个剧组,当时江凯华只是一名随剧组实习的刚毕业的大学生。孟妍也没有名气,只是一个龙套演员,她和江凯华很快走到了一起,次年结婚,第二年就生下了江雪儿。 红颜薄命,孟妍在江雪儿六岁那年因病去世。 魏恒拿起写字台上江雪儿的单人照放在合照旁,仔细比对江雪儿和其母亲孟妍,只能在她们之间找到眼神的之间的差别。 她和母亲如此相像,不知道她如今选择从艺道路,就读电影学院表演系,是不是受了她母亲的影响。 看完照片,魏恒来到衣柜前,打开了衣柜门,目光逐一扫过里面的衣服。 各色各款的服装摆放整齐,可看出房间的主人有些许的强迫症,衣柜整齐到连衣架朝向的角度都相差无几。可见从来没有被人匆忙烦乱过。 合上衣柜,他移步到梳妆台前,在台面和抽屉的瓶瓶罐罐里逐一扫视一遍,然后合上梳妆台的抽屉,又拉开了床头柜的抽屉。 床头柜抽屉里整齐的摆放着一些相框,钥匙坠,未开封的化妆刷等物,还有很多精致小巧的首饰盒,里面装有价值不菲的首饰,首饰盒下还压着一小叠现金。抽屉深处放着江雪儿的护照。 看完江雪儿的房间,魏恒关上房门,缓步下楼。 见他从楼上下来,邢朗随即起身向江凯华告辞。 江凯华把他们送到门口,握着邢朗的手祈求道:“警官,我女儿虽然淘气,但是她不会平白无故的消失这么多天,她肯定遇到什么事了。拜托你们,一定要帮我找到她,我已经失去了太太,绝对不能再失去唯一的女儿!” 邢朗没有给予他任何保证和承诺,只说让他等消息。 离开碧水金庭,邢朗又开车马不停蹄的赶回警局,问魏恒:“怎么样?” 半天的奔波过去,魏恒已经很乏了,他脱掉大衣放在腿上,又解开袖口把袖子挽到手肘:“基本可以排除江雪儿离家出走,自己出去散心游玩的可能性。” “理由。” “江雪儿的衣物很整齐,没有翻找过的迹象,如果她要离家,起码会带上两件衣服和一些现金,而且她的身份证和护照也放在她的床头柜里,没有带走。” 魏恒歇了歇,看着窗外补充道:“只剩一种可能,江雪儿遇到麻烦了。” 邢朗头疼的按了按额角:“更麻烦的是。这个人要的还不是钱。” 想了想,邢朗往方向盘上用力拍了一下:“给大陆打电话,让他把周司懿带回来,就从这小子身上开始!” 陆明宇坐在车里看着‘大玩家娱乐城’耀眼的黑色招牌,对电话那头的邢朗说:“收到。” 随后,他挂断电话,拿起对讲机,正色道:“看住周司懿,我们现在过去带人,一组二组,行动。” 两个小组的便衣一前一后的走进大玩家娱乐城,一楼的大堂经理见领头的陆明宇来势汹汹,连忙迎上去:“老板,你们有预定吗?” 陆明宇不理他,拿着对讲机问周司懿的位置。 “宇哥,五楼巴黎厅。” 一名便衣上前把大堂经理推到一边,陆明宇迅速带着人上楼。 巴黎厅包厢中灯光幽暗,警察的突然造访打断了舞池里正在跳钢管舞的艳舞女郎。 一名警察打开了最亮的灯光,正在吧台后调酒的做兔女郎装扮的女人不小心打碎了酒杯,玻璃杯摔碎在地板上,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像是某种乐曲的休止符,又像是另一首舞曲的开篇。 陆明宇笔直的朝坐在长沙发正中间的周司懿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拿出警官证:“周司懿?警方查案,麻烦你跟我走一趟。” 周司懿穿着一身剪裁修身的藏蓝色西装,乌黑的头发向后梳了一个利落精致的背头。 他交叠着双腿坐在沙发上,手里端着陪坐的小姐递过去的酒杯,强光之下,他端正俊秀的面孔也在闪闪发亮。 在陆明宇打量他的同时,他也在用那双毫无顾忌,侵略性十足的眼睛打量着面前的警察。 短暂的僵持过后,他放下手里的酒杯,站起身时被一旁的女孩儿拉住了胳膊。 “周少。” 女孩儿瓮声瓮气恋恋不舍的叫他了一声。 周司懿拍了拍女孩儿的手背,给她一个抚慰的笑容,然后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他将手腕一扬,把苹果抛上去,又稳稳接住,咬了一口脆甜的果肉,对陆明宇微微一笑:“走吧。” 《人间失守》正文 第75章 冷酷仙境【14】 “周司懿?” 放下手中的资料,邢朗抬起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男人问道。 周司懿端坐在审讯椅上,潇洒又不失礼貌的交叠着双腿,双臂搭着椅子扶手,左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揉捏着右手食指的第二个指关节。邢朗从他的这些肢体语言中看出了他对警察询问的慎重,但是远远不到紧张的地步。 有钱有势的权二代,富二代,闹了事进局子的太子爷,邢朗见过很多,这些人大都在落难时就迫不及待的抬出自己高于常人的身价,用其远胜警察的社会地位试图抵抗执法机关给予他们的判处和压力。而一个又一个事例恰好证明了这些人比之常人确实有一些胡作非为的权力。 但是周司懿却和邢朗印象中的权福子弟不一样,周司懿看人的眼神中没有用金钱堆砌出的傲慢,他的气质中有一份罕见的从容不迫,处变不惊的风度。 他甚至有些少年气,这份少年气使得他看起来拥有宽容世间万物的气度,或许他不爱万物,但他会善待它们。 这是一份游走于人间四季,辗转于霁月光风,像是填了满身大自然中从未粉砌雕琢的精华灵气。却对风雨不惊,对晴空不喜,对荣辱富贵都等闲待之的气度。 邢朗上一次见到这种气质的持有人,还是魏恒。 邢朗之所以着重确认眼前此人和槛内人印象中的‘富二代’周司懿是否是同一个人,就是因为他在周司懿身上看到了和魏恒相似的气质,这让他很意外。 周司懿看人的眼神平和又柔软,似乎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拥有同样的地位和阶级,他能和所有人平起平坐。他面对警察不高傲,面对元首也不低头。 “是,您是邢警官?” 周司懿看着邢朗,微笑着问, 邢朗又端详他两眼,点头。 “早有耳闻,幸会。” 场面话点到即止,周司懿既不多说,也不多问。 本来备好了应对泼皮无赖的打法,现在面对如此斯文绅士的周司懿,邢朗不得不迅速的在心里调整对策,借着桌角一盏台灯造成的光圈阴影掩护,他审视了周司懿片刻,随后给了一旁负责记录的警员一个眼神,正式开始了这场审问:“周先生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你吗?” 周司懿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说’的手势。 对方没接招,邢朗再次把球打回去:“你不知道?” 周司懿摸着下唇,貌似认真想了想,道:“是因为江雪儿吗?” 邢朗没接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周司懿这才发现自己在被迫之下挑起了话头,于是不得不接着说:“这几天江雪儿的父亲找过我,说江雪儿不见了,你们找我,也是因为这件事吗?” 周司懿说这话时,轻轻的转动右手中指的指环,微微垂着眸子,不露一丝情绪,就连声音又没有丝毫起伏。他的表情、动作、和语气都好像被一把刻尺衡量过,标准的挑不出差错,谨慎的磊落大方,又优雅的让人过目不忘。 邢朗看着他,眼睛里流露些许对眼前此人的欣赏,不禁对他看高了两眼。 若不是他们家魏老师有个打死不进审讯室的怪毛病,此时正在单向玻璃后旁听着这场审问,邢朗还真想把魏恒叫进来让他和周司懿见一面,没准儿这两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邢朗道:“没错,我们找你是为了江雪儿。” 周司懿双眉微微一挑,表示恍然,继而但笑不语。 一两句话过去,邢朗就发现他是一个很聪明,很懂得保护自己,虽然看似攻击力不强,但是极会隐藏自己的人。 简单来说,周司懿聪明又冷静,要想从他嘴里掏出实话,很不容易。 邢朗观察着他的发应,接着说:“有人在江雪儿失踪当天,看到你到电影学院小西门接她。属实吗?” “小西门?” 周司懿略微皱了皱眉,看起来有些意外,垂眸思索道:“那天我没有去小西门,和朋友待在一起,如果你们警方需要查证的话,我可以把他们的联系方式给你。” “哪天?” 邢朗没有就势向他的朋友求证,而是忽然点出了被他忽略的一个问题。 他抬起眸子看着邢朗,眼睛里依旧很平静,只是揉捏自己手指的动作停下了,笑问:“嗯?” 邢朗抬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敲,也笑:“你说的那天,是哪天?” 周司懿的眼角略有颤动,停了片刻才说:“……江雪儿失踪的那天。” 邢朗挑了挑眉,眼神微讶:“我刚才告诉过你江雪儿是哪天失踪的吗?” 说着,他问记录员:“我说过吗?” 记录员配合他:“没有。” 邢朗转头正视周司懿,双臂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交握撑在下颚,台灯的光线照亮了他半张脸,让他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张光与夜重叠的面具,“我想知道,你口中江雪儿失踪的那天,是哪一天?” 直到现在,周司懿都没有从警察口中得知一个准确的日期,他后知后觉的开始防备于这个警察的狡猾和敏锐。 如果邢朗凑近了些,就可以看到周司懿把自己的中指捏的通红,几乎捏断了指骨。 许久,周司懿微微一笑,轻轻的揉了揉右手中指,道:“二十一号。” 邢朗继续问:“从哪儿来的消息?” “听说。” “听谁说?” “江雪儿的父亲,我刚才说了,江凯华找过我。” “是吗。” 邢朗翻开一份笔录,边看边说:“江凯华十一月二十七号回到芜津,十一月二十八号报警。江雪儿一连好几天不联系他是常有的事,所以他起初并没有把江雪儿的失联放在心上,最后还是江雪儿的老师通知江凯华,江雪儿已经旷课了五天,江凯华才报警。” 邢朗拿起一支钢笔,咬掉笔帽吐到一旁,在空白的地方写写画画,走笔如飞:“我们现在重塑时间线,老师告诉江凯华的是,江雪儿连续旷课五天,像江凯华询问江雪儿旷课的原因,并没有告诉江凯华,江雪儿和学校失去联系的时间。而江凯华报案时因为前几天不在芜津,他也不知道江雪儿到底在哪天失踪。二十七号,江凯华去找你,向你询问江雪儿的下落,但他报警在二十八号,当时他连‘江雪儿哪天失踪?’这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现在你却告诉我,是江凯华告诉你江雪儿在二十一号失踪。” 钢笔尖忽然在白纸上停住,渗出一点墨水,邢朗抬起头看着周司懿,眼睛里黑的像流进了墨水:“你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在说谎?” 周司懿又开始揉捏自己的手指,似乎在借此消解自己的压力,默不作声的和邢朗对视了片刻,忽而笑了笑,问:“警官,你在套我的话吗?” 邢朗放下钢笔,抬了抬手,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周司懿道:“就像你刚才说的,首先发现江雪儿和外界失去联系的人是江雪儿的老师,那位老师肯定是在教室里看不到江雪儿才会认为她无故失联。就算江雪儿旷课几天才引起老师的重视,那老师肯定会把江雪儿消失在教室里的那天当做是江雪儿失踪的日期。既然老师和江凯华联系过,告诉他,江雪儿已经旷课好几天,就肯定会说出江雪儿第一天旷课的日期。当时江凯华就是以江雪儿第一天旷课的日期询问我,出于惯性思维,我以为江雪儿第一天旷课的日期,就是江雪儿失踪的日期。” 说着,周司懿微微挑起唇角,看着邢朗着重补充道:“或许江凯华不知道江雪儿失踪的时间,但是他透露给我的时间被我当做江雪儿失踪的时间。我不知道是对是错,因为我,从头到尾都不知道情。” 记录员敲击键盘的声音在某个戛然而止,像是被周司懿的理论说服了,也在担忧这场审讯会被嫌疑人逆转。 邢朗在周司懿眼中看到一道一闪而过的锋芒,才察觉眼前这个人和魏恒并不相像,他比魏恒多了一份隐秘而狡诈的进攻性,当他被触犯的时候,他会毫不留情的还击。 邢朗貌似认真想了想,然后笑说:“说的有道理,那你知道江雪儿第一天旷课,是哪天吗?” 这个问题似乎很多余,以为周司懿刚才说过了,是十一月二十一号,警方得到的消息也是江雪儿在十一月二十号上了一辆车主不明的白色保时捷,那她第一天旷课的时间自然就是十一月二十一号。 周司懿以胜券在握的姿态,重复自己的答案:“难道不是十一月二十一号吗?” 有所感慨似的,邢朗缓缓摇头,笑道:“周先生,你很聪明,如果不是因为你现在的身份,我都想和你交个朋友。” 周司懿笑了笑:“我的荣幸。” 邢朗叹了口气:“可惜啊,你忽略了一点。” 周司懿默了一瞬:“嗯?” 邢朗身体前倾,隐藏在半扇暗影中的脸庞完全暴露在灯光下,周司懿才发觉他的眼睛里像是装载了无边的黑夜。 周司懿怔了怔,心中狠狠沉了一沉,在邢朗的注视下,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发言,试图在其中揪出漏洞。 但是,他晚了一步。只听邢朗道:“你忘了检查江雪儿的课表啊,周先生。” 周司懿唇角的笑意迅速冻结。 邢朗露出拆穿他的谎言后,毫不掩饰的讥讽和嘲笑,看着他说:“江雪儿二十一号没有课,也就是说,老师注意到她旷课的时间是在二十二号。” 他拿起一张纸,起身走到周司懿面前,把那张印着课表的纸递给周司懿,抱着胳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像是看着被他踩在脚底的猎物:“你的确很聪明,聪明的绕开了二十号,因为二十号才是江雪儿失踪的日期。我推一推你的答题思路,你为什么笃定江雪儿在校园里消失的时间是二十一号?因为你笃定江雪儿在二十号就失踪了。那你又为什么笃定江雪儿二十号失踪?因为那天傍晚在电影学院小西门接走江雪儿的人……” 邢朗忽然弯下腰,双手撑着椅子扶手,以把周司懿禁锢的姿态,道:“就是你。” 周司懿长久的看着手中的课表,双手微微颤抖,眼角逐渐涌向一层鲜红的色彩。 “‘J’是谁?” 邢朗忽然冷声问道。 闻言,周司懿倒吸了一口冷气,猛地抬起头盯着邢朗。 邢朗迎着他充满血腥的目光,回头冲记录员打了个响指。 记录员很快把一份文件交到他手里,邢朗举起那份文件放在周司懿面前:“‘我杀了J之后’,这篇帖子是你写的。” 这句话不是询问,而是肯定。 周司懿看了一眼满页规整漆黑的字体,那一撇一捺,一笔一划都像一把把尖刀似的,在他眼睛里划来划去,把他的眼球割烂,血肉模糊的涌出一层鲜血。 看到他这个眼神,邢朗瞬间笃定了,他的确杀过人。 “接走江雪儿的人是你,写帖子的人也是你,那杀死‘J’的人是不是你?” 像是褪去了一层伪装的外壳,周司懿的眼神瞬间变得飞扬而高傲,他笑着说:“没错,我承认帖子是我写的,那你有什么证据,证明是我带走了江雪儿?” 他忽然倾身靠近邢朗,在他耳边低不可闻道;“你是对的,但是你没有证据。” 周司懿在他耳边留下的气息竟比深秋的凉风还要湿冷,邢朗往后退开些许距离,看着他的眼睛,冷冷一笑:“你想跟我玩?” 周司懿挑眉一笑,不置可否。然后,他看了看手表,道:“我的律师最迟五点钟到,你们最多还有两个小时的时间……” 他的话音忽止,像一缕试图从窗外潜入室内的寒风,却在窗口盘旋片刻,又原路返回。 周思懿悠悠站起身,理了理西装袖口,像是拥抱邢朗似的抬起双手搭在邢朗的肩上,伏在他耳边,低声笑道:“找到她。” 《人间失守》正文 第76章 冷酷仙境【15】 邢朗和魏恒几乎同时从审讯室和监听室中走出来。 魏恒快步和他会和,又步履不停的跟着他往楼上的指挥室走:“他对你说什么?” “你在隔壁没听到?” “最后一句话没听到。” “他说,给我两个小时的时间找到江雪儿。” 邢朗推开指挥间房门,陆明宇立刻迎了上来。 “那辆白色保时捷的确是周司懿的。十一月二十号上午九点,他在4S店提了一辆车,老板是他的朋友,没有走手续,直接让他把车开走了。” 邢朗接过他手中的资料看了一眼:“就查出这么点东西?谁能告诉我周司懿这孙子开着那辆保时捷去哪儿了!” 他把那几张纸扔到陆明宇怀里,大步走向正在排查监控录像的小赵。 “情况怎么样?” 邢朗一手搭在小赵椅背上,一手撑着面脑桌面。看着三块显示屏中三个方位的道路监控,问道。 小赵说:“无牌照的白色保时捷最后一次被拍到是在宁槐北路的第三个路口,其后的去向没有被路摄台拍到。” 宁槐路四通八达,甚至连着两座立交桥,如果光从道路监控追踪保时捷的去向,是一项巨大且掺有水分的工程。 换做往常,邢朗会命令所有技术队员都转投这项追查任务中,直到找出目标车辆的去向。但是今天不同,这一次他没有时间做如此海量的排查,因为这一次的嫌疑人是周司懿。他可以笃定周司懿就是带走江雪儿的人,不过正如周司懿所说,警方没有证据,那篇帖子远不能作为有价值的证据。 并且,就算查证了周司懿从4S店开走一辆未挂牌的新车也没用,摄像头没有拍到周司懿从车上下来,也没拍到车里的人就是他,他就有的是狡辩的借口。 “江雪儿还活着?” 邢朗的思路突然被魏恒的询问打断。 江雪儿还活着?如果她活着,那周司懿杀死的‘J’又是谁? “不知道,或许他让我找的是一具尸体。” 说完,邢朗拖了一张空椅子,按着魏恒的肩膀把他按在椅子上坐下,双手就势搭在他肩膀上,弯腰凑近他耳边:“你想想办法,查监控录像耗时长,难度大,我们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 魏恒的眼睛往上一抬,微微侧过脸看着他:“想什么办法?” “找那辆车。” “监控录像都没有办法。” “它是它,你是你,你比它更有办法。” 说的好听,其实就是在给他出难题。 魏恒刚想给他一个解决方案,忽然间心念一转,刻意压低了声音,问:“如果我想不到办法呢?” 邢朗不假思索道:“那我也不会把你踹了,大不了用我的笨办法。” 这话虽然没什么毛病,但是听起来无端扎耳朵。 魏恒打掉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低低的哼笑一声:“不会因为我想不到办法就踹了我?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啧,不是这个意……” “车牌。” 魏恒打断他:“那辆车没有车牌。” 只要他给一个提示,邢朗就已经明白了。 “大陆!” 邢朗回头冲陆明宇道:“调查二十号当天,东城区所有执勤的交警有没有拦停过一辆没有牌照的白色保时捷!” 陆明宇应了一声要走时,邢朗又叫住他:“把人民群众举报也算上,从当天的报警记录里面查。” 陆明宇前脚刚离开,沈青岚就捧着一叠资料进来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邢朗率先截胡:“你把周司懿的所有资料都调出来,他的社交关系,财产状况,还有他半年来的所有活动踪迹和消费记录,总之能查到的全都调。” “你要看?” “我哪有时间,整理好了就给魏老师。” 邢朗给他派活还真是大手笔,想到一会儿要面临的海量信息,魏恒心里就有些不痛快,心道邢朗还真把他的脑子当做搜索引擎在用。 魏恒眼睛往上一斜,不温不冷的瞪了邢朗一眼,起身在指挥间里找了个较安静的位置。 邢朗又把徐天良叫进来,指了指坐在一台电脑后的魏恒:“去,端茶倒水伺候着。” 陆明宇办事利索,很快就传来消息:“邢队,交警队在二十号一共拦过两辆无牌照的新车,但是车型和目标车辆不符。” 邢朗沉吟片刻:“报警记录查了吗?” “唯一一个和无牌车辆上路有关的接警记录,是住在东城区丽景花园的薛琳打的。她在二十号下午六点二十三分报警,说有一辆车差点撞到她的女儿。那天南市街停电检修电路,路摄台摄像头全部关闭,民警调取不了录像,就只是简单做了份笔录。” “是一辆无挂牌的白色保时捷吗?” “是的,根据薛琳描述的车型,疑为目标车辆。” “现在薛琳在哪?” “我刚才联系过她,她带着女儿正在儿童医院换药。” 一辆恰巧出现在停电街区的疑似目标车辆,是目前唯一的线索。 “你现在立刻带一组人到薛琳报警的地点走访群众,我去找薛琳。” 邢朗雷厉风行的挂断电话拿起车钥匙,吩咐小赵把排查线路跳转到南市街附近,一转身就见魏恒先他一步到了门口。 魏恒整理着大衣衣领,道:“我去找薛琳,你留下指挥。” 邢朗把车钥匙扔给他:“和小徐一起去,你们相互有个照应。” 魏恒抬手接住车钥匙,临出门时,回头看着邢朗道:“周司懿的资料我还没看完,你有时间就先翻一翻。” 邢朗:…… 他是坐不住办公室,想跑出去放放风。 徐天良的日常作用就是充当魏恒的司机,开着邢朗的车,行驶在去往儿童医院的路上。 “师父,就算咱们找到薛琳,能问她什么啊?” 徐天良的这个问题很务实,也很令人丧气,因为就他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找到薛琳的意义的确不大。就算薛琳能给一个目标车辆行进的方向,也不会超出小赵的搜索范围内。 找到薛琳,无非是复原当时的情景,至于能不能排上用场,谁都不报太大希望。 “先找到她再说。” 魏恒道。 儿童医院很快到了,徐天良停好车,跟在魏恒身后走进医院大堂。 魏恒带着蓝牙耳机,沈青岚一直在线上。 “魏老师,我现在把薛琳的信息发到你手机上。” 魏恒打开手机一看,已经多了一条短信,内含薛琳的基本资料和照片,以及联系方式。 “她现在在十三楼二号换药室。” 沈青岚道。 医院电梯使用量非常繁忙,魏恒站在电梯前等了一会儿,随两分钟后还不见电梯下来,于是他索性爬了几层楼梯,然后和搬运货物的工人挤在内部电梯中到了十三楼。 二号换药室里面有六七张病床,每张病床上都躺着一个孩子,一旁守着孩子的父母和父母的父母,还有两名来回走动的护士。一眼看过去,人头躜动。 魏恒播出薛琳的电话,在换药室里留意寻找接电话的女人。 很快,他看到最里面靠窗的一张病床前的女人在接电话,同时手机里传出一道女声。 “喂?” 魏恒掐了电话朝她走过去:“你好,你是薛琳女士?” 薛琳是一个年轻的母亲,不过二十几岁的模样,更像一个大学生。 “你就是刚才给我打电话的警察?” 薛琳一脸警惕的看着他。 魏恒看了一眼徐天良,徐天良掏出证件放在她面前:“我们就是警察。” 薛琳很不屑的撇了撇嘴:“肇事的人都已经逃逸了,你们找我还有什么用。” 魏恒从墙边拖了一张椅子放在床脚,看了看病床上正在熟睡的小女孩儿,彬彬有力的指了指床边,道:“请坐。” 薛琳一脸不情愿的在床边坐下,为女儿掩了掩被角。 见到事件主角,这个正在睡觉的小女孩儿,魏恒气馁了大半,这孩子太小了,只有四五岁左右的模样,或许连话都说不清楚,更别期望她存有什么记忆。 “能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吗?” 魏恒问道。 薛琳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我已经和你们派出所的民警说过了,怎么还问啊。” 徐天良再次掏出证件,一脸严肃道:“我们不是派出所的,我们是西港区刑侦支队的,现在你的案件归我们重新办理,请你务必配合。” “刑侦队的怎么了,你们办案也得走程序吧。” 魏恒不耐的轻皱眉心,微微拔高了声调:“我们来找你,就是在走程序,如果你想换个地方谈,可以跟我回警局。” 听到‘回警局’这三个字,薛琳才面露忌惮,掏出手机边按边说:“你们可以找我问话,但是我要全程录音,刚才那个警察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也录音了。这里面要是出了什么事,责任可找不到我头上。” 魏恒心道这种责任就算你想揽,也轮不到你。 “可以,那我们能开始了吗?” 闹了一会儿,薛琳才切入正题:“当时是下午六点多,我带着我女儿到公园里散心,我把她放在沙坑里让她自己玩,我在旁边接电话。我打电话打了很长时间,不知道我女儿什么时候从沙坑里跑出去了,然后我就听到我女儿的哭声。当时她就坐在路边,膝盖都被磕破了,那辆车的后车轮差点压到她身上!” “是一辆没有挂牌照的白色保时捷?” “是啊,我认得那种车,我有个朋友也开保时捷。” 这几句话包含的信息量着实太少,魏恒想就此展开分析也很困难,于是道:“我需要你详细说明你看到的那一幕,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忽略。” 薛琳感到为难似的皱起眉毛,想了一会儿,说:‘根本就没有细节,我看到我女儿被撞到了,就连忙跑过去冲那辆车大喊了一声,然后车就开走了。如果要说细节的话……哦,当时地上撒了很多糖,我女儿的零食洒在地上了。” 魏恒皱着双眉,掩着嘴唇和下颚,凝神沉思了片刻,而后抬起眸子看着薛琳问:“你打电话打了多久?” “二十几分钟吧。” “你一直在打电话,不能肯定你女儿是什么时候离开公园,去到路边的?” “可以这么说。” 徐天良忍不住插话:“你孩子这么小,应该时刻看着她吧。” 薛琳面露愧疚,低头不语。 虽然他说的对,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和薛琳讨论母亲职责的时候。 魏恒瞪了徐天良一眼,看着薛琳又问:“那你能确定,那辆车是什么时候停在路边的吗?” 薛琳不假思索道:“和我们到公园的时间差不多,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是亲眼看着那辆车开过来,停在路边的。” “你看到车里的人了吗?” “没有,现在谁家车不贴防窥膜。” 魏恒不语,在心里思索了一会儿,又问:“你刚才说,你女儿的零食撒了一地?” 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极其不重要的问题。 薛琳点头。 “当你看到你女儿的时候,她手里有没有拿着零食袋子?” 这个琐碎的小问题使薛琳有些不耐烦,但是又迫于魏恒的眼神给她的压力,才耐心回想一番:“好像,好像是拿在手里的。” 魏恒看了一眼正在熟睡的女孩儿:“可以把她叫起来吗?我想问她一个问题。” 薛琳立即道:“不行,她太小了,她连话都说不清楚。” 出于母亲的本能让薛琳保护着女儿,魏恒不好坚持,只好换了个方向:“那我需要你回忆,当时那辆车,有没有熄火。” “熄火?” “嗯,既然你能在你女儿被撞倒后立刻冲到路边,那你当时的位置离路边一定不远。当那辆车启动的时候,你有没有听到声音?” 薛琳再次陷入为难中:“我记不得啊,都说了当时我在打电话,谁会注意一辆车有没有熄火啊。” “和谁打电话?内容是什么?” 话题转换的猝不及防,连徐天良都跟不上魏恒的思路,更别说薛琳了。 “这没必要告诉你吧,这是我的**。” 薛琳不满道。 魏恒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彻的眼神咄咄逼人:“你必须配合我,这是一起刑事案件,如果你有所隐瞒,我们可以对你展开深入调查。” 薛琳这才说:“我一个朋友借我邻居的钱,我给他们做中间人,可都两年了,我朋友都不还钱,我给他打电话,约定还钱的时间。” 魏恒看了一眼被她放在床铺,正在录音的手机:“你当时录音了吗?” “录音?” 薛琳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 魏恒道;“你是一个很精明的女人,遇到要紧事习惯留存‘证据’,既然你连和警察通话都会录音,那你做中间人和欠债人商量事情,或许也会录音。” 经他这么一说,薛琳才想起当天她似乎的确录音了,她边在手机里翻找边说:“等等,我找一找。” 很快,她翻出一段录制时间于十一月二十号六点二十三分,时长为二十一分钟的通话录音。 魏恒用她的手机把这段录音发给沈青岚,临行前问她最后一个问题:“那辆车往哪里去了?” “公园路口往西。” 《人间失守》正文 第77章 冷酷仙境【16】 刚走出儿童医院,徐天良就接到了邢朗的电话。 “老大。” “你师父呢?” 徐天良看了一眼站在路边打电话的魏恒,用肩膀夹着手机,在口袋里翻找车钥匙:“在我旁边啊。” “他为什么不接电话。” “哦,他好像正在和宇哥打电话。” “算了,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徐天良摸出车钥匙,一路朝停车场小跑过去:“老大,我是不是不够聪明啊,刚才我师父问薛琳好多问题,但是我一个没听懂。” 邢朗豪不留情道:“你?你的脑子和他比,就是个核桃仁儿。让你师父有空了给我打回来。” 徐天良把车开过去,停在路边,等魏恒上车后,道:“师父,邢队让你给他回个电话。” “他有事?” “就问问这边的情况。” 魏恒很敷衍的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然后让他往南市街花园路口开去。 魏恒看着窗外的街景,眼睛里的神光逐渐抛散,一路上略有所思。 徐天良几次想问他些什么,都被他沉默且逼人的气场阻止。 和快到了薛琳口中的小公园。今天是工作日,所以只有几个年迈的老人带着孩子在公园里玩耍散步。 魏恒找到薛琳当时就坐的长椅,让徐天良把车停在距长椅只有十几米相隔的路边,然后拢紧大衣领口,在长椅上坐下。 徐天良停好车来到他身边,看到他掏出了烟盒正在点烟。 魏恒不常抽烟,只有疲劳过度需要提神,或者被棘手的案情难住,才会利用尼古丁帮助自己思考。 余光瞥到徐天良坐在他身旁,魏恒目不斜视的看着停在路边的吉普,把烟盒递给他。 徐天良接过去,没有抽,一下下的轻轻按压着烟盒,也看着吉普车:“师父,你在重塑现场吗?” 魏恒叠着双腿,夹着香烟的右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向下按了按烟头震落烟灰,低低的应了一声:“嗯。” “师父,你给我讲讲吧。” “讲什么?” “刚才你和薛琳说的那些话,我都没听懂。” 魏恒扑落不小心沾在裤腿上的一粒烟灰:“给你五分钟时间提问。” 徐天良连忙掏出纸和笔:“那个差点被车撞到的小女孩儿和这件案子有关系吗?为什么你那么关注她?” 魏恒轻飘飘的斜他一眼,泛着寒星的眼神不免让徐天良怀疑自己说错了话。 “你应该首先弄清楚我们去找薛琳的目的是什么,没有目的就提出疑问,你想让我怎么解释给你听,徐天良警官。” 徐天良挠挠耳朵,红着脸低声道:“唔,那我们找薛琳的目的是什么?” 魏恒又瞪他一眼,再度把目光放在前方的吉普车上,淡淡道:“弄清楚车里到底有几个人。” “周司懿和江雪儿?” 魏恒抽了一口烟,点头。 “那,师父,你能解答我第一个问题了吗?” 徐天良瞄着他的脸色,惴惴的问。 魏恒反问他:“还记得薛琳说,车停下后,她听到开关车门的声音吗?” “记得,但是薛琳当时背对着路口,没看到下车的人是谁。” 魏恒点点头:“就从这里开始,薛琳没有注意女儿是什么时候离开公园,当她回头的时候,她女儿就已经被车碰倒了。做一个假设,假设薛琳的女儿在那辆车刚停下的时候就跑出公园,到了车旁,那这个女孩儿有可能离车非常近,她能感受到那辆车究竟有没有熄火。” 徐天良用笔头点着下巴:“通过听车的声音,和车身的震动感吗?” “对。” “判断车有没有熄火,有什么用呢?” 魏恒皱了皱眉,又瞪他:“你就不能一个接一个的问?我可以把答案索性全告诉你,你能保证自己捋的顺?” 徐天良不好意思的笑笑,又回到第一个问题:“师父,我还记得你问过小女孩儿被撞倒的时候,手里有没有拿着零食袋,这是为什么?” “判断女孩儿到底是什么时候接近那辆车的。” “这怎么判断?” 魏恒不语,在公园里看了一圈,然后朝不远处的长亭方向抬了抬下巴。 徐天良朝他目光所在的地方看过去,看到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正蹲在地上捡积木,手里提着一个小桶,把积木碎片一个个的放在桶子里。 魏恒看着小男孩儿,道:“东西落在地上,有两种原因,被撞倒了洒在地上,和自己不小心洒在地上。当时那个小女孩儿被撞倒了,手里的糖果洒在地上,她母亲出于惯性思维认为小女孩的糖果是小女孩儿被撞倒的时候洒在地上的。但是换一种思维方式,如果小女孩儿的糖果是被她自己不小心洒在地上的呢?” 徐天良看着小男孩儿捡积木的那一幕,忽然间思路被疏通了似的,激动道:“我明白了师父,你问薛琳,当时她女儿手里有没有拿着包装袋,她说有,那她女儿当时其实是在捡那些洒在地上的糖果!” 此时,几块积木全部被拾起,小男孩儿提着桶爬上凉亭,却被忽然转身的大人迎面撞倒,小男孩跌坐在地上,刚捡的积木落了一地,小桶也被丢在了一旁。 薛琳的女儿当时拿着包装袋,身边洒满了糖果。做一个大胆且合理的解释,当时女孩儿是在捡掉在地上的糖果。 魏恒道:“女孩儿出现在车辆后方不是偶然,她至少在车后面待了好几分钟。或许她还记得那辆车有没有声音,和震感。不过薛琳不允许我们询问她的女儿,这条线索只好放弃。” “师父,我还是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研究那辆车到底有没有熄火。” 魏恒掐灭烟头,扔进长椅边的垃圾桶,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擦拭手指:“薛琳说过,她听到有人下车。” “嗯嗯。” “先不管下车的人是谁,当‘他’下车后,如果车里没人,‘他’就会熄火。如果有人,反之,‘他’就不会熄火。” 魏恒抬起眼皮,皱着双眉,目光责备的看着他:“这么简单的逻辑,你不会推?” 徐天良愣了愣,着实没想到这层,等反应过来了,就鼓掌:“师父,你真的超级聪明!” 魏恒摇摇头,掏出手机划动屏幕:“被你夸奖,我并不怎么开心。” 徐天良迅速在本上做笔记:“师父,不是因为我太笨呢,是你看的到太多我们大多数人看不到的细节,我的思维和你不在一个维度。” 魏恒觉得他这故作正经的一番话挺好笑:“维度?那你说说,你在什么维度,我又在什么维度。” 徐天良放下笔,先比了个三:“我顶多在三维,而你。” 他张开五指,郑重其事道:“你在五维!” 魏恒:“……你到底知不知道五维空间是什么意思?” “啊?不,不太清楚,师父你也懂物理啊?” 魏恒顿时觉得和他较真,得把自己累死。 “一点点。” 魏恒道。 徐天良继续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为了防止谁偷看似的,还竖起手掌挡着,等他写完,魏恒刚好接到了沈青岚的电话。 “魏老师,我刚才把那段录音处理过了,音波基本无波动,没有发现发动引擎的声音。” 魏恒垂眸听着:“也就是说,车子没熄火。” “是的。” 电话那边的说话声被拉远,转眼又清晰,随后邢朗的声音传过来。 “在哪儿?” 魏恒看了一眼路边停放的吉普车,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兀自说道:“下午六点二十三分,目标车辆在南市街公园边停靠二十一分钟,车上有两个人,推测是周司懿和江雪儿。” “接着说。” “陆警官的走访情况怎么样了?” 魏恒听到那边打火机被掀开盖子的声音,邢朗停了片刻才道:“范围太大,还在逐步排查。” 魏恒又把目光移至路边,盯着吉普车的后轮,陷入了沉思。 邢朗等了一会儿,不听他说话,只听了一会儿他的呼吸,以为他没有其他线索要说明,于是嘱咐他一句记得找个地方吃顿饭,将要挂电话时忽听他说:“等一等。” 魏恒出神的看着吉普车后轮,自言自语般低声道:“既然江雪儿是目标,那么下车的人只能是周司懿。周司懿离开的时间长达二十几分钟,如果江雪儿受他胁迫,一来他不会不把车熄火,二来江雪儿不会不趁机逃走。既然周司懿离开的那段时间江雪儿没有逃走,至少说明那个时候江雪儿还是信任并配合周司懿的。那周司懿下车是为了什么……” 他的声音很低,倘若有稍微的不够专注,就会把他的说的话遗漏过去。 邢朗听的很细心,在远离南市街的城市一方,侧身倚着窗台,眺目看着几重楼宇之外,似乎能和魏恒视线相交,道:“找到他去了什么地方,就知道他干了什么。” 去了什么地方? 邢朗无意间点拨了他的思路,魏恒定睛看着吉普车后车轮,道:“我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但我知道他从什么地方回来。” 邢朗没说话,等他说下去。 魏恒眼中浮现一抹亮色,微微勾着唇角,依旧不紧不慢道:“周司懿肯定不会故意撞倒小女孩儿,既然他不是故意的,那就是他没有看到小女孩儿。小女孩被目标车辆的后车轮碰倒,而我刚才确定了小女孩儿在车旁待了很久。这样一来就解释通了,小女儿待在车辆后方的一个视线盲区里捡糖果,办完事回来的周司懿没有看到女孩儿,所以调转方向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女孩儿。当时女孩儿所在的方位,不仅不能被车里的人看到,也不能被车外的人看到,而从车外看不到女孩儿的方向……” 魏恒站起身,用自己的视线在吉普车后轮和车头以及四面八方的路口拉了数条直线,然后一条条斩断,最终留下了唯一一条疑似正确的路线。 魏恒掀起唇角微微一笑:“正东偏南三十度,南市北道步行街,就是周司懿返回的方向。” 邢朗沉默了一会儿,烟圈儿烧到他的手指才猛然回神,他捻灭烟头从窗户扔出去,沉声道:“我真想亲你一口。” 他挂断魏恒的电话,拨给了陆明宇,命他带人即刻去北道步行街走访。周司懿下车的时间只有二十几分钟,算上来回耗费的时间,范围被缩短在几百米之内。 陆明宇刚带着一组人赶到南市步行街,就看魏恒领着徐天良迎面走过来。 “魏老师。” 魏恒点点头,道:“前面我问过了,你带着他们从这儿开始查。” 一组人被散开,瞬间没入街道人群当中。 “魏老师,我出来的时候邢队给了我这个。” 陆明宇拦住要钻入小吃街的魏恒,递给他一个薄薄的铁皮盒:“他说如果我碰到你了,就转交给你。” 魏恒接过去,沉甸甸的分量,一拿便知,糖盒被装满了。 他揭开盖子一看,原先单调的薄荷糖里混入了许多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漂亮的糖衣在阳光下反射着七彩的光。 “邢队也知道你爱吃糖啊,师父。” 魏恒压制住自己蠢蠢欲动的唇角,打掉徐天良试图偷拿的爪子,盖上糖盒揣到口袋里走入小吃街。 团队作战比起单打独斗的优势此时得以显露,陆明宇散出去的警员很快传来消息,一位家居店的老板通过照片认出了周司懿。 家居店老板做生意循规蹈矩,还没有被警察拜访过,更何况还是被这么多警察围住。 “他,他就买了一些东西就走了。” “什么东西?” 魏恒上前一步,温声问。 老板在店里指了一圈:“就一些枕头,毛巾,这些家居用品。” “你能确定是照片上的人吗?” 老板笃定道:“我确定,这小伙子长得精神,一看就不缺钱。但是他买窗帘的时候,问我能不能拆开,只买一个,所以我对他有印象?” 买窗帘不是重点,重点是只买一个。 “他进来的时候手里有没有提其他东西?” 老板回忆了一下:“有,他好像提着一组刀具,应该是在隔壁五金店买的。” 魏恒给陆明宇使了个眼色,陆明宇立刻去隔壁五金店。 虽然很清楚这条街在案发当日停电,但是魏恒还是抱有侥幸心理多问了一句。 老板说:“没有,当时我们这儿全都停电了。哪家都没开摄像头。” 魏恒领着人从家居店出来,陆明宇很快和他会和:“我问清楚了,周司懿买了一套日本厨房刀。就是这一款。” 魏恒接过一张从宣传图册上撕下来的样品图,粗略扫了一眼揣到大衣口袋里,对他说:“陆警官,你带着人从这里一直往东,继续走访群众。我怀疑他们至少停了两次车。” 陆明宇抹掉额头上的汗:“停了两次车?你是说这里是周司懿第二次停车的地点?” 魏恒点头:“刚才家居店老板说周司懿只想买一扇窗帘,这种成品窗帘都是成对销售,他要买一扇,就说明他已经买过一次,但是出于一些原因,只买了一扇。沿着这条街往上继续排查卖成品窗帘的店铺,应该还能找到周司懿的踪迹。” 更重要的是,出了这条街,就可以查店铺的监控录像。 “明白了,我们现在就出发。” 陆明宇等人就像被放入大海的鱼,一转眼就融入人群,深入被人群忽视的每一条街道,每一个角落。 夜晚悄然来临,气温在不知不觉间骤减,方才充沛的阳光被燃烧在天边,染红了整片天空。 “师父,七点多了。” 徐天良道。 他们出来的时候是五点三十五分,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一个半小时。魏恒还记得邢朗说周司懿给他们两个小时寻找江雪儿,估计此时周司懿的律师已经赶到了警局,正在和支队高层交涉。 魏恒站在街道上看了一会儿行走匆忙的路人,然后拉紧衣领往马路对面走去。 徐天良跟着他走进一家饭店,坐在了较为僻静的角落里。 魏恒刚落座就拿出手机联系邢朗,邢朗迟迟不接他的电话,这让他有点着急。 第二次拨号,邢朗终于接了。 “小汪,你在前面开路,把灯打开!” 手机里率先传出嘈杂混乱的脚步声和忽远忽近的说话声,虽然邢朗接了他的电话,但邢朗此时并没有时间和他说话。 魏恒耐心的等了一会儿,才找到一个邢朗不和然和人交流的空档,道:“陆警官已经去取证了,你那边怎么样?” “你等一会儿,我让小赵给你架条线。” 那边,邢朗把手机扔到驾驶台,开车跟在亮着警灯的警车后,拿起步话机联系技术队小赵。 “把魏老师加进来。” 魏恒听到他如此说,转眼间小赵的声音就从手机里传出来:“魏老师,你先挂电话,我把你的信号加到咱们频段里。” 魏恒挂了电话,数着时间,两分钟后又把电话回拨,这次不但能听到邢朗的声音,全部参与任务的队员的声音都能听到。 他被警察们你一言我一语分析路况的声音堵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偏偏邢朗还在喊:“喂?你说吧。” 难道让我和他们抢着说?说你大爷! 魏恒塞着耳朵眼,闭眼不耐道:“架一条单线!” 很快,单线架成了,世界顿时恢复了清静。 “你刚才说什么?” 邢朗火急火燎的问。 魏恒重复道:“我说,陆警官去取证了,很快就能找到证据,你那边怎么样?” “我从你留下的那堆资料里找到点线索。” “什么线索?” 从手机里实况转播的动静来看,邢朗似乎再开赛车,不时就响起鸣笛、急转弯、紧急刹车的动静。 邢朗道:“周司懿喜欢摩托,去年建了个摩托车俱乐部,基地就在南市街往西,出城的方向。” “市郊湖边别墅那一带?” “没错,就是那儿。” 魏恒明白了,邢朗怀疑周司懿把江雪儿带到了他的‘基地’。 “你在哪儿” 邢朗问。 魏恒看了看四周的食客:“一间餐厅里。” “行,待着吧。” 魏恒听出了他要结束通话,连忙道:“别关。” 邢朗笑了一声:“旁听?” 魏恒接过徐天良给他倒的一杯热水,按着耳朵上的蓝牙耳机,低低的‘嗯’了一声。 “那我把你转到公频,这伙人都快叫唤疯了。” 几秒钟后,魏恒觉得自己掉进了动物园。 周司懿的摩托车俱乐部以一栋湖边别墅做基地,两辆警车跨越一道架在渝江之上的数百米铁索桥,绕过两圈山腰,在景点千鸟胡旁停车,步行穿过一片银杏树,找到了湖水与树林接壤处建起的一栋别墅。 大门上装着电子锁,早有备案的邢朗一挥手,技术员小吴蹲在地上只用了一分钟重置密码,还捎带手打开了这栋房子的所有内置锁。 远在市中心的魏恒透过别在耳朵上的蓝牙耳机‘旁听’了警察搜捕的全过程。 片刻后,他听到邢朗打开手枪保险的声音,虽然此类任务,邢朗已经执行过多次,但是他依旧忍不住揪心。 “你们两个从侧门进,你留下守住出口,剩下的人跟我上去!” 仅仅听声音,魏恒就能判断他们踩踏的是玻璃面的台阶,从脚步声在四面墙壁之间产生的回音声波和速度判断,那栋房子至少上下两层,各有两百多平。 很快,耳机里传来警员们陆陆续续的声音。 “邢队,这里没人。” “头儿,东边没人。” “邢队,地下室没人。” “老大,没有发现目标。” 总之,空无一人。 看来他们扑了一场空,魏恒在心里叹了口气,挫败感油然而生。 “叫勘查组过来。” 良久,邢朗才出声。 魏恒皱着眉垂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起眸子看着玻璃杯中的白水,道:“邢队长。” “嗯?” “房子里有没有挂着湖水蓝带枫叶的窗帘?” 邢朗着人搜查魏恒口中的窗帘,很快一个警员道:“二楼主卧。” 邢朗跑过去看了看,道:“湖水蓝,印着暗红色的枫叶,九成新的窗帘。” 魏恒撑着额角,诺有所思道:“那就对了,周司懿的确在二十号到了你们所在的别墅,但是现在,江雪儿显然已经被他转移了。” 手机里忽然插进来一通电话,是沈青岚。 魏恒连招呼都没打,就结束和邢朗的通话,接了沈青岚的电话:“沈警官。” 沈青岚正在下楼,风风火火道:“大陆在新街口一家百货商场里找到了目标人物,但不是周司懿,是江雪儿。” 魏恒微讶:“江雪儿?” “是,江雪儿买了一对窗帘,但是她走的时候不小心丢下了一扇,大陆已经把那扇窗帘拿回来了。” “能查到监控吗?” “有,已经做过技术处理,我现在发给你。” 不到十秒钟,手机接到一条彩信,魏恒打开照片,见照片里的人的确是江雪儿。照片里的江雪儿正在收银台付款,手中拿着一张百元钞递向收银员。 魏恒把这片照片放大到即将失真的程度,然后转动照片仔细的查看,他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是他必须这么做。 在图片转到江雪儿的手腕时,魏恒忽然凑近手机屏幕,在江雪儿的袖口下看到了手表的一半表盘。 他立刻把电话拨给沈青岚:“沈警官,能查到江雪儿左手带的手表的款式吗?” 沈青岚道:“手表?稍等。” 大约五分钟后,沈青岚道:“查到了,是卡地亚蓝气球。需要完整清晰的图片吗?” “嗯,发给我。” 很快,魏恒收到了图片,他盯着图片看了许久,又把电话拨给邢朗。 “收队吧。” 他说。 仿佛精疲力竭似的,魏恒撑着额角,紧闭双眸,道:“江雪儿确实不在那栋房子里。” 邢朗走出别墅,站在已经黯淡的天光下,望着不远处在黑幕笼罩下犹如死水的湖边,沉声问:“你怎么知道?” 魏恒睁开双眼,看着手机里的手表图片,然后把目光移向餐厅外,楼宇之上,辽阔无边的漆黑夜幕。 “我在江雪儿的卧室里看到了江雪儿在二十号戴的手表。” 魏恒顿了顿,轻呼一口气,又道:“二十号下午,江雪儿的确被周司懿带走,但是她也确实安全的回家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78章 冷酷仙境【17】 下雪了。 芜津的第一场雪降落在午后时分,拉开了漫长冬天的序幕。 不知谁喊了一声,学生们纷纷扭头看向窗外,教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 魏恒也在看着这场猝不及防,来势汹汹的大雪。亲眼目睹了这种雪白的小东西从细盐到棉絮,再由棉絮到鹅毛,形态所发生的变化。 教室外是走廊,走廊外是中庭,中庭之上是银白色的穹顶,天地间连成一片无法分割的浑浊白色使得穹顶从视觉上被无限拉低,低到似乎随时将以铺天盖地之势压下来。直到抹除天与地的界限,整个世界,甚至宇宙都融为一片茫茫雪色。 “老师?” 一个女学生喊了他一声,魏恒才把远游的意识拉回来,捏了捏因过长时间注视雪地而有些泛酸的眼角:“不好意思,我刚才讲到哪里了?” 坐在第一排的女生说:“异常人格。” “对,异常人格。” 魏恒合上书,走下台阶,倚着讲台,看起来不像在授课,只是在和学生们聊天。 魏恒揉着沾满粉笔末的指腹,看着面前几十名身着警服的预备役警备力量,“讲了这么久‘异常人格’,谁能告诉我,‘异常人格’和‘正常人格’的划分标准是什么?” 还是坐在第一排的女生答道:“根据生理、心理,状态来划分。” 魏恒看着她,微微一笑:“你来说说。” 女生落落大方的站起来,脱离了书本,朗朗说道:“作案人都会在作案现场遗留痕迹和物证,这些痕迹可以得出作案人心理特征的合理解释,相互之间一定存在着因果关系,而‘异常人格’的作案人在犯罪现场留下的痕迹和物证并不能反映出作案人犯罪的因果关系,无法给予合理的解释,超出了正常心理的承受范围。” “比如呢?” “嗯……比如,醉汉、精神病人、变态人格、和残疾人。” 魏恒漆黑明锐的眼睛温柔的注视着她,点头道:“你说的很好,课下研究过吗?” 一个坐在后排的男生笑道:“老师,黎晗是我们班的高材生。” 叫黎晗的女生回头嗔怪了男生一眼,回过头,用一双神光奕奕,透亮纯净的眼睛看着魏恒。 魏恒对她笑了笑:“很好,坐吧。” 他在教室内扫视一圈,目光平等的在每个学生脸上划过,道:“现在我们谈一个你们应该很感兴趣的话题;反社会人格障碍。” 话音刚落,台下又响起一阵骚动。 魏恒道:“你们应该都喜欢看美剧,反社会人格障碍在犯罪类影视剧中出现的概率很高,可以说是屡见不鲜了,既然你们已经被反社会人格障碍耳濡目染了那么久,现在我想听听你们的看法。” 魏恒摸了摸下巴,笑问:“谁想谈一谈?” 这次踊跃发言的是坐在第三四排的男生们。 “畸形的家庭环境才能催生这种变态人格。” “后天的经历吧?” “老师我知道,这种人一般有严重的生理缺陷,情感和意志方面都不受控,和疯子差不多。” “你说的那是精神病吧,忘了杀人魔‘泰迪’吗?像他这种彬彬有礼事业有成的绅士杀手也不在少数。” 每当一个学生发言,魏恒都专注的看着他,等他们自由辩论了一会儿,才轻轻的拍了拍手,微微拔高声音,道:“好了,保留你们的观点,不要去试图说服别人,刚才第一个说出‘变态人格’的同学是谁?” 坐在第三排的男生举手:“是我。” 魏恒冲他点点头,又看了看望着他的数十双眼睛,道:“犯罪心理分析是一门没有标准答案的学科,因为人永远不能把‘人’研究的通透。试想,人类现在连大猩猩都研究不通透,又怎么能完全了解自然界的最高等生物。这门学科是不断开创和开发的学科,所以我不会评判你们的言论是对还是错,只能靠你们自己用实践求证。” 说着,魏恒又看了一眼刚才举手的男生:“这位同学刚才提到了一个重点,变态人格中与犯罪行为相关的类型最主要的就是刚才我们谈论的‘反社会型人格障碍’,现在我按照我的一些理解给你们讲一些我的看法。” 说到这儿,魏恒微微一笑,指了指第一排女生桌上摆的笔记本:“你们可以记笔记了。” 教室里瞬间变得极为安静,静的只有魏恒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和沙沙沙的写字声,倘若魏恒的声音再低一些,就会被窗外扑簌簌的落雪声遮盖。 上课的学生们都很专心,只有最在最后一排的几个男生被忽然从后门灌进来的冷风打断了注意力。 教室后门被无声无息的推开,随即走进来一个没有穿警服,穿着私服的男人。男人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花,雪花在温室内很快融化,浅浅的一层雪水顺着他的皮衣往下淌。 男人关上后门,下了几层台阶,尽量保持低调的坐在倒数第二排邻着过道的空位上。 魏恒本没有在意中途进入教室的那人,依旧在授课,目光在不经意间扫到那个男人脸上时,双眼微微一睁,忽然禁了声。 正在做笔记的学生们见他忽然不讲了,只是专注的看着教室后排。坐在前面的学生想一探究竟,还没把头转过去,就被魏恒阻止。 魏恒抬手扣了扣桌子,音量不高,但很有几分威仪的气度:“专心,看前面。” 领头分心的他神态自若的教训了学生们一句,然后从教室后排收回目光,不再往那人身上看一眼。 险些扰乱课堂秩序的不速之客远远的坐在教室后排,翘着腿,撑着下巴,像一个求知若渴的好学生似的目不转睛的看着讲台前俊俏的男老师。 他放在皮衣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拿出手机一看,是沈青岚发来的一条短信。 沈青岚问他下午还回不回局里。 邢朗迅速的回复了一个字——不。 他正要把手机装起来,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打开手机,调出拍照功能,把摄像头对准了正在讲话的魏恒,略微调整了一番角度,然后‘咔嚓’一声,按下拍照键。 一道明亮的闪光灯外加清脆的快门声霎时在安静的课堂里响起,毫不意外的打断了台上正在讲话的魏恒,吸引了所有学生的注意力。 前排所有人瞬间齐刷刷的向后扭头。 魏恒似笑非笑的看着手忙脚乱的低下头摆弄手机的邢朗,心道他和他妹妹真是一家人,偷拍都不懂得关闪光灯和音效。 邢朗抬起手掌遮着额头和眼睛,也是觉得自己倍儿丢人。 “总之。” 像是为了解救邢朗的尴尬似的,魏恒刻意拔高了嗓音,再次扣了扣桌子,道:“反社会人格的极端发展就是犯罪人格,也正是这堂课的重点,患有此类人格障碍的人群,‘犯罪’就是他们特有的行为模式。” 学生们的注意力一个个被他拉回,沙沙沙的写字声再次响起,像是在下一场蒙蒙细雨。 魏恒懒懒的倚着讲台,清冷又明锐的目光似有若无的再次从邢朗脸上飘过,落在每一个学生身上。 “美国的一些犯罪学家研究过,在成年人中反社会人格的发生率是百分之一到百分之三,而监狱中的犯人中,反社会人格比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说明什么?说明人格变态者也具有正常的智力,他们并没有意识障碍和精神疾病,是拥有犯罪能力的正常人,和你我一样,甚至比你我更加优秀。因此他们的犯罪行为模式十分复杂,特别是犯罪行为如果与发生在人格的动力、兴趣、信念、价值观等方面的变态因素相联系时,他们的犯罪行为就非常隐秘,不一定通过杀人来提现,也很有可能出现系列性的作案。” 说到这里,魏恒极轻的笑了笑:“也就是你们最感兴趣的‘连环杀手’。” 他抬起左手看了看腕表,然后抬手盖住表盘,对学生们说:“这堂课就讲到这里,明天我们接着聊‘连环杀手’。” 魏恒回到讲台后收拾书本,比他动作快的学生们陆陆续续的从讲台前走过,均很亲热的跟他说一声‘魏老师再见’,可见魏恒在学生里的人缘相当不错。 邢朗坐在原位等了一会儿,一直等到教室里的人差不多走光了,只有三个女生还站在讲台边,围着魏恒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刚好从两个女生的肩膀中间看到站在讲台后正专心听她们说话的魏恒。 魏恒的神情不烦不燥,也不露喜,他把书本立起来,手肘懒懒的搭在书脊上,无论谁说话,他都会微微转动眼眸,宁静又柔和的看着说话的人。那专注又温柔的神态,好像他眼里只有正在讲话的那个人。理解为看待情人的眼神也不为过。 魏恒用这种眼神看过他吗? 邢朗盯着他的脸,在脑子里回想,很快,他想到了,魏恒的确用这种眼神看过他,不过只那一次。只是当时他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当时魏恒看他的眼神也很温柔,和他对待学生们的温柔很不相同。 几分钟后,三个女生向魏恒挥手道别,依次走出教室。 “再见。” 魏恒向最后一个走出教室的女生说道,然后转动目光看向还坐在后排的邢朗,唇角的笑意陡然加深。 “下课了,这位同学。” 邢朗双手插在裤子口袋,晃晃悠悠的从台阶上走下来,站在讲台前,笑道:“我来晚了,老师不准备给我补补课吗?” 魏恒把手里的两本书扔到他怀里,拍着手掌的粉尘往门口走:“自己慢慢看。” 邢朗拿着书追上他,和他并肩走在楼道里,问:“还有几节课?” 魏恒拿出手机翻看课表:“今天没课了,明天下午有两节大课。” 邢朗翻着书本,不满道:“还有明天?” 魏恒瞥他一眼:“你抱怨什么?我都没有不满。陈教授生病了,我帮他代两天课是应该的。” 邢朗假公济私的搂住他肩膀:“应该是应该,但是你这两天往学校跑的勤,警局跑的少了。咱俩明明在一个单位,我还一天到晚见不着你,你让我找谁说理?” 两个学生迎面走来,向魏恒打招呼。 魏恒对他们微笑点头,然后把邢朗的胳膊从肩上抖下去:“别动手动脚的,这里是学校。” 邢朗很委屈:“搂一下也不行?” 魏恒垂眸静了片刻,然后把书从他手里拿走,低声道:“出去再说。” 说完走进一间教室办公室,几分钟后,两手空空的走了出来。 走出教学楼,站在廊檐下,魏恒看了一眼分秒不歇的鹅毛大雪,拉紧衣领正要钻进雪幕,就被邢朗拉住胳膊。 邢朗把他拉到身前,抬起右手遮在他头顶,道:“走吧。” 雪花松软,被来回窜动的寒风惊的乱飞,像是迷失方向的飞虫,在城市高楼间四处冲撞。 魏恒抬眼看了看邢朗挡在他头上为他遮挡雪花的手掌,就这么短短几步路,邢朗的手背就落了厚厚一层积雪,冰冷的寒气冻得他的皮肤透出一层鲜红。 “你这两天怎么不带伞?” 邢朗竖起皮衣衣领,左手放在身前,准备随时扶魏恒一把。 “……我只是脚踝受过伤,走动和站立时间过长会疼,平日为了防止二次骨骼损伤才拄伞,并不是离开拐棍就不会走路的瘸子。” 邢朗看他一眼,道:“我是说你怎么不带伞遮雪。” 魏恒低低的哼了一声,冷冷清清道:“我看你是临时想出这个理由。” 邢朗默不作声的看了他片刻,垂着眼睛看着他脚下,瞅准时机忽然抬脚勾住他脚背。 魏恒被他绊了一下,‘诶’的一声往前扑向大地。 邢朗迅速的移到他身前,把他紧紧抱住,笑道:“慢点,走这么急干什么?” 魏恒趴在他胸前缓了一口气,抬起眼睛狠狠的瞪着他:“你故意绊我!” 魏恒的眼睛本来就又黑又亮,眼角深而细长,一挑眉一瞪眼就好看的不得了,此时他的眼睫毛上沾了一层冰雪,落在他面前的雪花被他的气息惊的乱飞,更显得这个人充满了无与伦比的生气。 邢朗看过他每一种情绪状态下的模样,发现自己最喜欢魏恒薄怒微嗔的样子,尤其被他瞪一眼,那感觉简直魂外飞天。 “没有啊,我脚底打滑。” 邢朗厚颜无耻的扯着慌。 魏恒眼睛微微一眯,忽然伸出左脚绕到他右脚脚后,勾着他的脚后根用力往前一拽,顿时破了他稳固的下盘。 邢朗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招,虽然他身手好,但他终究没有把魏恒当贼防着,当即就仰面摔在了雪地里。 还好他们走的是校园里的一条小路,四周目光所及之处难见活人,不然邢朗会在一天之内第二次体验到丢人丢大发了的感觉。 邢朗撑着地面坐起来,捂着后腰无奈的看了魏恒一眼,叹了口气:“你还真对我下狠手。” 魏恒揉掉沾在眉目上的雪花,挑着唇角微微一笑:“狠吗?” “狠,比我对你下手狠多了。” 邢朗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魏恒刚想伸手,又警惕的把手收回,道:“自己起来。” 邢朗当然看得懂他那点小心思,好笑道:“不拽你,地上这么硬,你摔一跤就散架了。” 魏恒这才握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邢朗拍掉身上的碎雪,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张开双臂,看着魏恒笑说:“宝贝儿,抱一下。” 魏恒眨眨眼,抖落了沾在眼角的一片雪花:“嗯?” 邢朗笑道:“抱一下,刚才在教室里我就特别想抱抱你。” 魏恒不说话,抿紧了嘴唇,双眼不停的轻颤。 邢朗看着他,忽然就懂了他写在眼神里的疑问和讶异。 “那我叫你什么?跟你的学生一样叫你魏老师?如果你能接受师生恋,我没问题。” 邢朗耸耸肩,冲他笑的恬不知耻,还在等着他投怀送抱。 魏恒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唇角微乎其微的抿动一番,似乎是想笑,然后垂下眸子往前走了两步。 就在邢朗准备把他捞到怀里的时候,魏恒忽然在他胸口用力往后退了一把,迅速的说了一句:“出去再抱。” 邢朗又差点被他推倒,往后跌了两步的空档,魏恒已经丢下他先走了。 出了校园,魏恒似乎已经忘了自己的承诺,坐在车里就拉上安全带,在邢朗盯着他不放的时候,按着手机轻飘飘的斜了邢朗一眼,问:“看什么?” 邢朗用力的把一包纸巾扔到他怀里:“我也就只能看看你了,擦擦你身上的水。” 魏恒打开车里的暖气,扯掉绑头发的皮筋儿,一边用暖气吹干衣服和头发,一边用纸巾擦着潮湿的发尾。 “下午有事吗?” 邢朗开着车问。 “回警局,帮秦主任看几个盆骨。” 邢朗替他做决定:“不看盆骨,你没时间。” 魏恒看他一眼:“我下午没课,有时间。” “不,你没有。” “我有,刚才你也看到我课表了。” 邢朗摇摇头,执拗道:“你没有。” 魏恒没有耐心了,皱着眉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邢朗踩了一脚刹车,停在红灯路口前,看着魏恒说:“你没有时间看盆骨,因为你要跟我去约会。” 魏恒愣了一下,在邢朗的眼神里读出了另外一句话:如果你敢说不去,我就把车开沟里,跟你同归于尽! “哦,好。” 邢朗盯着他,一直耗到他点头答应了,才吁了一口气,开车穿过路口。 魏恒从前额往后撩了一下还有些潮湿的头发,垂着眸子轻声问道:“去哪儿?” “我订好餐厅了,去吃土耳其烤肉,到了晚上还能围着篝火跳舞。” 魏恒看他一眼,心说既然你想吃烤肉,又想围着篝火跳舞,那为什么还要花大价钱吃土耳其烤肉?内蒙古烤肉一样可以做到边吃肉边围着篝火跳舞不是吗? “还有其他项目吗?” 魏恒由衷的发问。 邢朗冲他挑眉一笑,洋洋自得道:“新街口狮子楼,晚上十点的夜场票,咱俩听相声去。” 魏恒默了一会儿,把头一扭,看着窗外:“我想回警局看盆骨。” 《人间失守》正文 第79章 冷酷仙境【18】 从土耳其餐厅的门脸儿就可以嗅出其中暴发户煤老板扎推儿炫富的气味。 魏恒抱着胳膊站在招牌底下,说:“你如果想展示你的经济实力,可以直接给我看你的银行卡余额。” “想看我的银行卡余额?走,银行就在旁边。” 魏恒打掉他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瞪他一眼:“谁想看你的银行卡余额?” 邢朗搂住他肩膀就往里边儿走:“既然不看存款,那就进去吃饭。” 一进门儿,魏恒才知道,邢朗刚才说的烤肉和篝火晚会全是他自己编造的噱头。这家餐厅也就招牌像极了城乡结合部的,内部装修还是挺雅致挺有情趣的,在里面吃饭的也都是没有‘异常人格’的‘正常人格’族群。 邢朗定的桌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后还细心的问魏恒窗边冷不冷,冷的话可以换到楼上。 傍晚,雪已经停了,窗边的确有点寒气逼人,但是没有到不能忍受的地步,而且这个位子挑的挺好,和前后左右的食客都保持着距离,也算难得。 “不用了,这里挺好。” 魏恒早就看出了邢朗是一个体贴细心会照顾人的主儿,支队的女队员们平时没少受他照顾。据说技术队的小赵曾在一次随指挥车执行围捕任务的时候遇到了每个女人一个月中总会不舒服的那么几天,当时邢朗看出来了,什么都没说,趁布置观察哨的片刻空闲下车给她买了一杯热的红糖水,还捎回来一个充满电的暖手宝。 就是因为这个机缘,小赵对他好感猛增,到现在都在办公室用邢朗送她的暖手宝。 魏恒想起自己刚来警局不久的时候,邢朗也给过他衣服穿,给他买过药,还给他送过早餐。当时邢朗对他肯定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却能对他悉心照料,刚才在学校里也是替他挡雪。 看来邢朗的细心会照顾人不分对象,只要和他一起做事,多多少少都会受他照料,其中就包括魏恒。但是魏恒一想到邢朗待别人也是像待他一样好,就打心眼里感到不舒服。 他看着坐在他对面,拿着菜单正在点菜的邢朗,闷闷不乐的想,或许上一个受他如此照料的人,就是海棠。 邢朗把菜单推到他面前,给他看已经点过的菜,让他再点两个。 魏恒看都不看就把菜单合起来递给服务员:“可以了,就这些。” 服务员又问:“二位喝什么酒?” 邢朗看着魏恒,征询他的意见,魏恒拿起水杯扭头看窗外。 邢朗见他爱搭不理的,只好自己做主:“一瓶红酒。” “好的,这是酒水单,有其他需要可以随时叫我。” 服务员拿着点菜单子走了。 服务员一走,邢朗就放下酒水单,看着魏恒问:“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不想在这儿吃?那我们换一家。” 邢朗雷厉风行的就要把服务员叫回来,被魏恒连忙阻止。 魏恒把他抬起来的胳膊按下去,低声道:“我想在这里吃饭,别换了。” 邢朗很纳闷:“那你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听他这么说,魏恒才察觉刚才他把情绪外露的太明显,竟被邢朗看出来了。或许他并没有把心里那点酸意流于表面,只是在邢朗面前,他过于透明而已。 魏恒避开他询问的眼神,环顾一圈四周,打了个擦边球:“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邢朗刚想说没有,话到嘴边忽然间就看懂了魏恒闪烁不定的眼神,心下恍然:“你是想问,我带海棠来过没有?” 魏恒不说话,扭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此时此刻邢朗极大的被他取悦了,笑道:“没有,我也是第一次来。” 既然都聊到了海棠,魏恒觉得有必要把一些问题弄清楚,于是低头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双手圈着杯子习惯性的放在腿上,开口前先清了清嗓子:“你跟她都说清楚了吗?” 服务员端上一个赠送的小食盘,邢朗谢走服务员,拿着牙签扎了一块色泽诱人的炭烤牛肉,才道:“说清楚了,就在我爸过生日那天。” 说到这儿,他想起魏恒并没有参与当天的生日宴,抬头冲他一笑:“就是你闯进我家,向我表白的那天晚上。” 魏恒的眼皮子一抬,裹着寒气的眼刀朝他飞了过去。 邢朗见好就收,接着说:“那天我爸过生日,我们家老太太把她也请过去了,正好趁那个机会,我就把话跟她说清楚了。” 他停了停,补充道:“她对我也没意思了,是我们家老太太缠人。有什么话当面说清楚,以后大家见面还是朋友。” 魏恒微微眯着眼,侧着头,一脸孤疑的从眼角处瞄他,心说海棠很明显是对他被迫忘情,以后见了面,也就邢朗还拿她当朋友。 邢朗吃了一块肉,觉得味道不错,又扎起来一块递给魏恒,一抬眼看到魏恒的表情,当时就乐了,笑道:“你现在瞪眼瞪的特别可爱。” 魏恒跟他僵持了一会儿,才低头咬住送到嘴边的一块肉。 邢朗扔下牙签,看了看手表,道:“我翘了指挥中心的一个会跟你出来约会,结果聊我前女友聊了十几分钟,咱能聊点别的吗?” 魏恒点点头,如他所愿换了个话题:“这两天周司懿有什么动作?” 两天前,警方在湖边别墅扑了个空,勘查组也没有提取到江雪儿在别墅里存在过的任何痕迹。周司懿只能被无罪释放。 听他说起周司懿,邢朗就想起周司懿离开警局的那天晚上,和他握手道别的那一幕。 当时周司懿依旧是那么镇定自若,风度翩翩,甚至对他道了一声辛苦。但是邢朗却清清楚楚的看到他对警方的嘲弄与不屑。 周司懿在笑,却不是写在脸上的笑,而是他的眼神在笑,他的眼神在肆无忌惮的向警方挑衅,势在必得的宣告对赢得这场战役的决心。 也正是他的这个眼神,让邢朗笃定了他就是江雪儿失踪案的唯一嫌疑人。 但是,警方没有证据。 邢朗道:“这几天我派人盯着他,他要么出去和朋友聚会,要么待在家里,没有异常行动。” 魏恒垂眸无言,许久才道:“盯紧他。” 他转头看着夜幕下奔忙的车流和人群,雪一停,积雪就被踩脏了。清洁工挥动着大扫把在铲雪车到来之前清除着落满脚印的污雪。 刚才这场雪还是那么的纯洁,浩荡,招人喜爱。现在却沦为了行人脚下的一滩滩污水,每个过路的行人都对它们避之不及。 雪停了,脏污就出现了,而那些污迹,必定需要人清除干净。 魏恒道:“这两天太安静了,我总觉得明天会有事发生。” 邢朗一向信任他所有有依据和没有依据的‘感觉’,但是现在他巴不得魏恒少说几句。 “嗯,聊案子聊了十分钟,还能再聊点别的吗?” 魏恒回头看着他:“邢队长,有一件事我一直忘了……” 邢朗皱起眉头:“停。” 魏恒眼睛一眨,没声儿了。 邢朗很糟心似的叹了口气,看着魏恒正色道:“你打算一直叫我邢队长?” 魏恒:“……嗯?” 邢朗抬手在他和自己之间指了一圈:“你和我,我们俩,现在是在谈恋爱吧?” 魏恒想了一会儿,点头。 “现在,我和你不是以同事或者是上下级的关系坐在一起吃饭,对吗?” 魏恒再次点头。 “我是你男朋友,你承认?” 魏恒喝了一口水,不理他。 “行,不反驳就是默认了。” 邢朗又指了指自己:“你是我男朋友,我也承认。” 说完,他抬手在桌子上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那你还叫我‘邢队长’?” 魏恒抬起头,很认真,也很疑惑的看着他:“我叫你‘邢队长’,有什么不对吗?” 邢朗双手交握放在桌子上,摆出审讯的姿态,一脸严肃道:“在警局,你可以叫我邢队长,但是出了警局你还叫我邢队长,让我感觉我们不是在约会,而是在开会。” 魏恒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又问:“那出了警局,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我的名字叫什么?” 魏恒迟疑了一会儿,试探性的叫了一声:“邢朗?” 邢朗摊开手:“多好听。” 魏恒:…… 邢朗又道:“只要你别给我加个队长头衔,你叫我什么,我都答应。” 看着魏恒一知半解的模样,邢朗给他出馊主意:“我小妹叫我二哥,你也可以叫我哥,你今年二十七,我三十二,大你五岁,应的起你一声哥。” ‘噌’的一下,魏恒的脸顿时就红了,连忙摆手:“不不不不。” “为什么不行?我觉得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本来邢朗只是随口胡诌,但是看魏恒这么抗拒的样子,他忽然就特别想听他叫‘哥’。 “为什么不行?我觉得挺好的,就这么定了。” 邢朗伸手越过桌面,手指轻轻的挑起魏恒的下巴,笑道:“宝贝儿,叫哥哥。” 要不是上菜的服务员来的及时,魏恒就把手里这杯水泼到了邢朗脸上。 魏恒打掉他的手,用力把水杯往桌子上一墩,瞪着他说:“你如果不想好好说话,咱们就再聊聊案子。” 邢朗抿住嘴巴,做了个手势‘OK’。 花里胡哨的一大盘果蔬烤肉大拼盘,色彩看着很有食欲,吃在嘴里确是酸奶酪味。魏恒吃了一口就忍不住皱眉。 邢朗把他的反应看在眼里,立刻招来服务员要了一份辣酱。 很快,服务员端上来一小碗色泽鲜红的蘸料,解说道:“阿根廷风味蘸酱。” 这回连邢朗都觉察出不对劲儿了,等服务员走远,就吐槽:“土耳其烤肉,沾阿根廷辣酱,这算吃的哪国菜?” 魏恒瞥他一眼,夹起一块肉在辣酱里涮来涮去,懒洋洋道:“我只想吃川菜。” 邢朗把一杯红酒放在他面前:“先对付两口,马上带你去吃川菜。”说着端起酒杯,笑道:“走一个,纪念今天我们第一次约会。” 魏恒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微微摇晃着杯里的红酒,垂着眸子轻声笑说:“入乡随俗,国外喝酒前都送祝福,你祝福我什么?” 邢朗看着他的眼睛,认认真真道:“祝福我们走的长,走的远,一起走到死。你抿一口,我干了。” 魏恒看着他喝干了一杯红酒,才浅尝了一口。 邢朗放下酒杯,拿起刀叉边吃边问:“你是不喜欢喝酒,还是没刻意训练过?” “你是说我的酒量?” 邢朗取笑他:“你有量吗?一杯倒先生。” 在酒量这件事上,魏恒豪不介意被他取笑,反正他说的是事实。 “一杯倒不至于。” 魏恒用手中的叉子敲了敲盛着红酒的高酒杯,道:“红酒的度数我至少能喝三杯。” “第四杯就倒了?” 魏恒白他一眼:“你好像很希望我喝倒下。” 本来没这么想,被他这么一说,邢朗道:“还真想。” 魏恒把酒杯推到一边:“我不喝,也不倒。” 邢朗笑了笑,把他杯子里剩下的红酒倒进自己杯里:“你想喝我也不让你喝,待会儿还有安排。” 魏恒想起他待会儿的安排是去听相声,就十分想把自己灌倒。 或许是苍天有眼,相声没听成,因为邢朗的计划被外人打乱了。 饭吃到一半,邢朗去了一趟卫生间,足有七八分钟才回来,一回来就火急火燎的要结账。 “走走走,换一家吃川菜的馆子。” 邢朗拿起魏恒搭在椅背上的大衣披在魏恒肩上,把桌面上所有的随身物品都揣进兜里,拽着魏恒就走。 魏恒一手被他拽着,一手扣着大衣扣子:“怎么了?这么着急干什么?” “我刚才在卫生间碰到一个高中同学,他们今天同学聚会。运气太差劲儿了,千躲万躲竟然没躲掉。” 但是已经晚了,他们刚走到门口,就听一个男人在后面高声叫道:“班副!” 微胖身材,穿着一身高定西装的男人追到他们面前,拦住邢朗笑呵呵道:“别走啊,他们马上下来了,咱们老同学好好聚一聚。” 邢朗笑着和他周旋:“对不住啊老张,我单位还有点事儿,下次吧。” “哎呀,你都推了多少次了,这次绝对不能走。” 邢朗干笑着看了看魏恒,希望魏恒为他开脱。 魏恒悄悄的掰开他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整了整袖口,笑道:“那你就去吧,工作也不在这一时。” 老张应和道:“这话说的没错,诶?这位先生是?” 魏恒双手揣在大衣口袋,对他点头一笑:“我是邢队长的同事。”说着又对邢朗笑了笑:“那我先走了。” 他刚走出一步,就被邢朗拽回去了,邢朗用力箍着他腕子,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说:“别走啊,我刚才喝酒了,待会儿你帮我开车。” 正说话间,就见十几个男男女女从二楼下来了,瞬间把他们包围。 魏恒想趁乱溜走,无奈邢朗把他抓的死紧,他只好强撑笑脸和邢朗的这群同学们客套,一圈人认下来,他的脸都快笑僵了。手里被塞了厚厚一叠儿名片。 “去酒吧!” 不知道谁喊了这么一句,立即受到了众人的应和。 五六辆车一辆跟着一辆开在街火辉煌的公路上。魏恒开车,邢朗坐在副驾驶,后座坐着两个邢朗的女同学。 两个老同学一上车就和邢朗聊起了陈年往事,魏恒插不上话也不想插话,只静静的听着。 听他们有说有笑的聊着上学时的事,魏恒很迅速的捕捉到了几个简明扼要的重点。邢朗在高中时代貌似是个成绩不错的优等生,算不上品学兼优的原因则是他参与过几次校内外的打架斗殴事件,有一次还险些被开除,停课一周才回到学校。 魏恒心想看来邢朗这么多年都没长记性,学生时代被停课,现在工作了又屡次被停职,全是他拉不回来的牛脾气惹的祸。 “听说你在和省委海书记的女儿处对象?怎么不带过来让我们看看啊?” 一个打扮的雍容艳丽,穿戴者整套卡地亚首饰的女人问邢朗。 闻言,邢朗先看了一眼魏恒,才说:“早就分手了,你说的都是多少年前的旧黄历。” 卡地亚很惋惜的啧啧两声,然后劝他别伤心,说她老公在某某部门当科长,也认识许多官小姐,她负责给邢朗介绍个更好的。 邢朗从后视镜里打量一番她那浑身的富贵,心说你老公的科长做的也不怎么干净。 随口搪塞了卡地亚几句,酒吧就到了。 卡地亚和穿高定西装戴名牌手表的老张争相把一伙人领到了一间大卡里,也不知道究竟是他俩谁定的。 魏恒坐在最靠近过道的位置,以便随时离开,其他人依次落座,一条围成半圆形的长沙发很快坐满了人。 邢朗本来挨着魏恒坐,没一会儿就被卡地亚拽到了沙发另一边,和魏恒遥遥相对着。 老张很豪气的点了一桌子名酒和果盘小吃,随后就坐在邢朗身边,搂着邢朗的肩膀哥啊弟的乱叫。 无论是以什么主题发起的聚会,人群的追随焦点都是穿着举止最富贵的人,就算是同学聚会也不例外。因为邢朗在政府部门工作,正处级的官职让他也受到些许追捧,所以这场聚会的焦点就在邢朗,卡地亚,和老张之中,其他的人自然会在百般依附他们。 也不怪邢朗一向不喜参加这种聚会,不敢说全部,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虚伪的,而这种场合则会把他们虚伪的一面暴露的畅快淋漓。 穿西装的男人聊起了今年拓展的大项目,话里话外要邢朗给他再介绍个吧人脉。 邢朗用喝酒来堵自己和对方的嘴,老奸巨猾的和他游说,整场酒喝下来都在和稀泥,一个字都没松口。 魏恒身为一个外来者,没人找他攀谈让他很庆幸,他端着一杯红酒放在搁在膝盖上,看着舞池里形骸放浪的人群,竟觉得那边的氛围比这边干净多了。 期间卡地亚找他喝了一杯,他不想过多解释,也不想被对方劝酒,陆陆续续的也喝了一些,半个小时后就已经有些头晕了。 酒吧五光十色的光线让他更加头晕目眩,便抵着额角闭目养神。 他迷迷糊糊的听到卡地亚在他不远处打电话,好像是在叫一个朋友过来,口吻很热情,让人招架不能。 魏恒微微掀开眸子,就见卡地亚拿着手机对着邢朗所在的方向拍了一张照片不知发给了谁,然后又把电话打过去,掩着嘴巴适当的压低了嗓门,说:“很帅的,没骗你吧,他是干警察的,你赶紧过来见……” 她后面又说了什么,魏恒没有听下去,因为他忽然被人群包围的邢朗吸引了目光。 邢朗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种场合,但是他却丝毫不享受这种场合,他游刃有余的在众人间游走,即沉稳内敛,又张扬外放。他接受所有人的劝酒,对所有老同学都一视同仁。他能配合地位较低的同学追忆往日同窗之情,也能世故圆滑的和商人老张大侃其谈。 他即像一个粗鲁的流氓,又像一个深情的诗人。 他是一个矛盾集合体,却无比的有魅力。 像是在说给自己听,魏恒在心里说,我爱这个人,我爱他。 有人提议去跳舞,卡座里很快就空了,就剩了魏恒一个人。 魏恒靠着沙发背,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的,魏恒有人在轻声叫他的名字,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去而复返的邢朗。 邢朗拿走他手里的酒杯拿走放在桌上,皱着眉问:“你喝了多少?” “……好像是三杯。” 魏恒的眼睛迷蒙又明亮的看着他。 邢朗坐在他旁边,细细的端详他一会儿,拨开沾在他脸侧的一缕头发,道:“我让服务员去取车了,再坚持一会儿,咱们马上走。” 魏恒微微笑了笑,抬起右手放在他脸上,在他脸上轻轻的抚摸了片刻,然后揽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邢朗顺从的倾身朝他靠过去,随即,魏恒仰起头,吻住了他的嘴唇。 魏恒刚喝过酒,嘴唇柔软又带着凉意,他轻轻的亲吻邢朗的嘴角和下巴,然后在邢朗丰厚的下唇上磨蹭,辗转。不像在和他接吻,倒像是在向他撒娇。 邢朗觉得自己像是被猫亲了,魏恒的吻细碎又轻柔的落在他的唇角、下巴、脸侧、和颈窝,偶尔还伸出冰凉的舌尖在他下唇扫过。 这种亲吻一点**都没有,就像一只缠人的猫在和主人耳鬓厮磨。 邢朗阖上眼睛由着他乱亲了一会儿,直到魏恒的嘴唇沿着他的下巴一路滑到他的脖子,才捏住魏恒的下巴含住了他的嘴唇。 魏恒抬起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异常乖巧又顺从的配合他的节奏,在牙齿被他的舌尖挑开后,也伸出了舌头。 邢朗缠着他,和他推拉,厮磨。每一次迎合追逐之间,魏恒都感觉有一股细弱的电流从他们纠缠的舌尖流向四肢百骸,充斥着每个毛孔。 像是忍俊不禁似的,魏恒忽然低低的笑了一声。 邢朗很无语,不知该说什么好:“……还能笑出来?” 魏恒搂着他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低声说:“有点痒。” “我看你是真喝多了。” 邢朗帮他系好大衣领口,搂着他的腰扶他站起来:“走了宝贝儿,咱们回家。” 《人间失守》正文 第80章 冷酷仙境【19】 魏恒的酒品非常好,喝多了不吵不闹不吹牛逼,更不撒泼打滚倒苦水,只是懒洋洋软绵绵的歪在副驾驶里,看着窗外出神一阵子,然后回过头看着开车的人笑一笑,最出格的举动就是非要把邢朗的右手拖到怀里抱着。 邢朗只能一手控制方向盘,腾出一只手递给魏恒。此时魏恒的样子太像一只缠着主人撒娇的猫,不仅一点脾气都没有,还非常的粘人,和他平常待人的态度简直天囊之别 邢朗分神看着他低头摆弄自己手指时平淡又专心的模样,咽了一口唾沫,抿了抿下唇,才说:“酒是好东西,你以后要常喝。” 魏恒好像听懂了,又好像听不真切,闻言抬起头想了一会儿,然后又阖上眼睛按了按太阳穴,不知在埋怨谁似的低声道:“不喝了,会头晕。”说着微微歪头看向邢朗,问道:“你想让我喝酒?” 邢朗:…… 如不是魏恒此时状态缠人,光凭他依旧敏捷清晰的思维,和干净利落的谈吐,邢朗绝对不会相信他已经喝多了。 但是魏恒确实已经喝多了,明天或许还会断片。邢朗很清楚换在平常他不可能和自己谈这种无聊的话题,他只会果断的拒绝,或者一记眼刀飞过来让他断了以后的念想。不过邢朗此时依旧不敢大意,对魏恒说的每句话都慎重对待,唯恐一着不慎掉进坑里。 尽管魏恒早已没有心力给他挖坑。 “你不想喝的话,那就别喝了。” 魏恒垂下濡湿透亮的眸子,认真的想了一会儿,道:“我不常喝酒,也不喜欢喝酒,甚至很讨厌酒精,因为它会让我……” 他轻轻皱起眉,揉着太阳穴,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嗯……变的迟钝。” 邢朗看了看他,在心里说,不是迟钝,而是更加可爱。 魏恒忽然仰起脸,看着邢朗轻轻的笑了笑;“但是你喜欢。” 邢朗竭力克制住自己不看魏恒,不然他非得开着车一头扎进路边林带。 “谈不上多喜欢,各种场合都需要喝一点,慢慢就把酒量就练出来了。” 魏恒点点头:“那我也要练练酒量。” “练它干什么?” “以后你想喝酒就不用出去找别人了,我就能陪你喝。” 邢朗目光很复杂的看着他,心里即温暖又好笑:“能喝吗?” “陪着你慢慢喝呗。” 邢朗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拇指在他光滑又略带烫意的皮肤上轻轻划动:“你陪别人喝过吗?” 魏恒按住他的手背,把脸埋进他的手掌,柔软的嘴唇在他掌心似有所的亲吻:“没有,只陪你喝。” 回到小区,进了电梯,邢朗一手揽着魏恒的腰,一手在他大衣口袋里找房门钥匙。 “在右边口袋。” 魏恒靠在他身上,迷迷糊糊的说。 邢朗从他大衣右侧口袋拿出一串钥匙,走到房门前又忽然改变了主意。 他低头看了看闭着眼睛已经快睡着的魏恒,把507房门钥匙揣在自己的裤子口袋,扶着魏恒走到了508门前。 喝下去的酒精经过在路上的发酵,魏恒醉的更深了。被邢朗带进一间全然陌生的卧室还浑然不觉,老老实实的躺在一张铺着湖水蓝被褥的双人床上。 邢朗坐在床边,给他脑袋下垫了一个枕头,解开他的头发,顺手把他的皮筋戴在自己手腕,然后温柔的拨开沾在他脸上的几缕潮湿的头发。 魏恒的皮肤很白,此时喝了酒,脸上又泛着红,鼻头和眉心都渗出了细小的汗珠。 “热,开窗户。” 魏恒蹙着眉,扯开自己的大衣领口。 邢朗没有开窗户,而是托起他的背帮他脱掉了大衣,拿着魏恒的大衣正要往外走的时候,忽然被人拉住。 魏恒侧躺在床上,眼睛里像弥漫着一层水雾,目光迷离又懒倦的看着邢朗,扯着邢朗的衬衣衣角。 “你去哪儿?” 邢朗刚想说去洗个澡,看到魏恒分外依赖的眼神,忽然就懂了魏恒并不关心他去哪里,魏恒只是不想让他离开。 “我去拿毛巾,马上就回来。” 像是在哄自己的一对外甥似的,邢朗柔声道。 魏恒不松手,手指又绕着他的衣角缠了两圈儿。 邢朗无奈的笑了一下,拿出钱包放在他面前:“这是我的钱包,银行卡身份证还有警官证都在里面,押在你这儿,我出去一趟,十分钟就回来。” 魏恒的指尖在钱包里的一叠卡和一叠现金上划了一圈,然后把钱包放在枕边,松开了他的衣角,低声咕哝了一句:“快一点。” 邢朗弯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乖,真讲理。” 他迅速冲了一个澡,换了一套长袖T恤和休闲裤,洗了一条热毛巾,赶在约定好的时间内回到了卧室。 魏恒本来已经睡着了,听到开门声还是睁开了眼睛,掀开沉重的眼皮看着从不断走近的人影,问:“谁?” “你老公。” 听到他的声音,魏恒顿时卸下防备,倦意更加深沉,又阖上了眼睛。 邢朗把一杯热茶放在床头,然后在床边坐下,用热毛巾帮他简单擦了差身子。 热毛巾敷在皮肤上温热柔软的触感让魏恒感到很舒服,便下意识的配合邢朗手中毛巾游走的方向,不时从鼻子里发出细微的呻吟声。 邢朗把魏恒的衬衫扣子解开了两颗,双手悬在魏恒已经解到腹沟的衣襟上挣扎了半天,终于还是没下手。 他很清楚魏恒意识不清,就算他现在沾魏恒的便宜,魏恒也不会记得,但是他没有刻意的沾便宜,即使他很想。因为此时沾一分魏恒的便宜,他心里就煎熬一分,就算十分便宜全沾了,也只能是折磨自己。 更重要的是,他爱护且尊重魏恒,他不会趁魏恒意识不清的时候做任何违背魏恒意愿的事。 不过此时良人在塌,虽然不能碰,看倒是可以随便看的。 可能是刚才洗毛巾的水温度过高,热毛巾在魏恒的脖子和裸露的胸膛上留下了凌乱分布的一片片淡红色的痕迹,看起来像是被人抚摸,揉压过…… 此时邢朗才发现,原来他的身体和魏恒的身体之间也在强烈的互相吸引。 帮魏恒擦了擦身子,邢朗把脸埋在尚有余温的毛巾里,悠长的吐出一口气,然后起身又走出了卧室。 又是五分钟后,邢朗携带一身冰凉潮湿的水汽回来了,站在床尾,掐着腰一脸严肃的看着侧卧在床,熟睡的中的魏恒。他在心里斗争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不折腾魏恒,也不折磨自己,就让魏恒穿着剩下的衣服睡吧。 他关掉大灯,只剩了一盏幽暗昏黄的台灯,躺在魏恒旁边,掀开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其实现在的时间还早,刚过子夜,平常这个时间,他要么熬夜加班,要么熬夜看球,总之一点睡意都没有。 邢朗翻了个身和魏恒面对面躺着,支起左手撑着脑袋,静静的看着魏恒。 从魏恒紧闭的双眼和均匀的呼吸声判断,魏恒早已睡着了。 他长得真漂亮,眉毛像是被精心修剪过,浓黑细密,英气灼灼。眼睫毛也很长,像一把羽扇。他的鼻梁很挺拔,连唇形都非常精致。如果此时魏恒能够睁着眼睛,他眼中平静又明亮的清光一会让他美的动人心魂。 “魏恒。” 像是自言自语般,邢朗轻声念出魏恒的名字。 不料魏恒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下,晕晕乎乎的应了一声:“嗯?” 邢朗轻轻一笑,撩起窝在他脖子里的一缕发丝,低声道:“不是睡着了吗?” 魏恒没有说话,呼吸逐渐恢复平稳。 邢朗把玩着他的一缕头发,也不管他听不听的到,又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抬起眼睛看着魏恒的脸,出神了片刻,问:“你会不会离开我?” 魏恒的确已经睡着了,但是他又好像听到了。邢朗看到他的眼睫毛再次颤动,似乎随时会睁开眼睛。 魏恒忽然抬起双手搂住邢朗的脖子,和他拥抱在一起,把脸埋在他脖颈,呼吸声愈加沉稳。 像是在哄孩子睡觉,邢朗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后背,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伏在他耳边像是宣誓般一字一句的郑重道:“我不会给你离开我的机会。” 魏恒一睁眼,就到了第二天。雪后明朗的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折射在卧室地板上,亮晶晶的像是落了一层雪。 他抬起手背搭在眼睛上隔绝了片刻大亮的晨光,躺在床上又蒙了一会儿,几分钟后掀开被子坐在床边,撑着脑袋等脑子里的晕眩感消失的差不多,才睁开眼睛打量自己身处的环境。 这不是他的卧室,而且他很快认出来,这里是邢朗的卧室。 昨天在酒吧喝的那三杯酒导致他几乎忘光了从酒吧出来的所有后续,脑子里最后的一个清晰的印象就是他搂着邢朗在昏暗的光线下接吻,后来……后来就记不清了。 断片倒不至于,只是需要慢慢回忆。 魏恒边系衬衣扣子,边回想昨晚发生的事情,他并不怀疑他和邢朗在昨天晚上有了什么亲密接触,因为他清楚感觉到身上没有任何不适,更重要的是他相信邢朗十分的尊重他并且爱护他。 他只是不允许自己的记忆有缺失和空白,而且还是关于邢朗的记忆。 门外传来呼呼嗵嗵的动静,魏恒走到门口打开卧室门,就看到邢朗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厨台后切菜,一旁放着正在通话的手机。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需要你的帮助?” 邢朗听到开门声,一抬头就看到了站在卧室门口的魏恒,就朝他招招手,然后继续和电话那头的人通话。 “因为我离陶赫近啊,我能帮你监视他。” 说话的是邢佳瑞,魏恒很快认出了她的声音。 邢朗切完胡萝卜,动作豪放的把菜刀扔到了水池里,拿起手机关闭免提:“你打住,我不需要你帮忙。只要你好好上课,不乱搞男女关系,就算是给我帮忙了。” 说着,他捂住手机,低声对魏恒道:“卫生间有新的牙刷和杯子。” 魏恒看了看玄关门口,迟疑了片刻,心说大可不必这么麻烦,他出门一拐弯就是自己家。 但是邢朗都替他准备好了,也不能不顾邢朗的好意。于是魏恒走进卫生间准备洗漱。 洗漱台上果然站着崭新的杯子和牙刷,他洗脸刷牙的时候还听到邢朗和邢佳瑞不知因为什么事险些吵起来。 “不能给你,那是我们警局内部资料。” 邢朗故作凶狠的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掐了。 魏恒洗漱完,走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水,刚拧开瓶盖,水瓶就被邢朗夺走了。 邢朗把水顺手就倒在了一锅沸水里:“大清早起来喝冰水,什么臭毛病。” 魏恒皱了皱眉,不怎么高兴道:“我渴。” “餐桌上的水壶里是刚泡的茶,去喝那个。” 魏恒依言在餐厅坐下,刚倒了一杯水还没来得及喝,手机就响了。 一个陌生号码,他接通了等对方先说话。对方一开口,他就知道这个号码属于谁。 魏恒捂着手机,抬起头诧异的看着邢朗:“你妹!” 邢朗:…… 这小子学坏了,都开始骂人了。 魏恒见他不开窍,连忙走过去把手机递给他:“你妹打的电话。” 邢朗看了看他的手机,唇角一挑,笑道:“她在给你打电话,你确定要让我接?” 魏恒懵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把手机放在耳边,迅速调整出笑脸:“你好,邢佳瑞是吗?” 在魏恒艰难的和邢佳瑞寒暄的时候,邢朗把面条倒进了锅里,一边搅着面条,一边按着手机,发出去一条短信。 很快,沈青岚回复他了——你家小妹开口要,我能不给吗? 果然被他猜中,邢佳瑞向他索要魏恒的手机号不成,改向沈青岚要了。 “看电影?” 魏恒逐渐应付不来了,不断用眼神向邢朗求救,嘴里还在搪塞着:“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没时间。明天?明天也没时间。我们,我们警队很忙……后天……你不上课吗?” 面条煮了七分熟,邢朗关上火,伸手拿走了魏恒的手机。 “魏老师一三五工作,二四六上班,节假日返乡祭祖,你就死了这份心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再给他打电话看我怎么抽你!” 挂了电话,邢朗把手机还给魏恒,端起两碗面条走到餐厅。 “你就这么跟你妹妹说话?” 魏恒有些不安的问。 邢朗大刺刺的拉开一张椅子坐下:“那你给她拨回去,告诉她,你答应晚上跟她去看电影。只要你去了,我能肯定她今晚就会向你表白,让你做她男朋友。” 魏恒在他对面坐下,孤疑的看他一眼:“真的假的?” 邢朗冲他笑的没滋没味的:“要不你试试?反正肥水不流外人田,我不介意。” 魏恒眼睛一眯,从餐桌底下用力踢了他一脚。 幸好他没穿鞋,不然挨了这一脚可有一阵疼,邢朗笑呵呵的把他的脚按下去:“吃饭,尝尝我做的面条。” 魏恒吃了一口,味道出乎意料的不错,咸淡正好,鸡蛋的香味很浓。 “好吃吗?” 邢朗问。 魏恒点头,瞅他一眼:“没想到你还会做饭。” 邢朗大言不惭道:“我的拿手菜可多了,以后慢慢做给你吃。” 在清晨的餐桌上,听自己喜欢的人许诺未来,魏恒挑着一筷子面条,恍惚了一阵,等回神的时候碗里多了一个煎蛋。 邢朗敲了敲碗沿儿:“想什么呢?” 魏恒抬头飞快的看他一眼,淡淡道:“在想,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把我送到隔壁。” “我没找到你钥匙。” 邢朗出口成慌。 魏恒细细的回想了片刻,纳闷道:“但是我记得,在电梯里的时候你就从我口袋里找到钥匙了。” 邢朗被他噎了一下:“你都记得?” “慢慢就想起来了。” 邢朗的眼神陡然变的黏糊糊的,看着他笑:“那你还记得,你在车上都跟我说了什么吗?” 魏恒边吃面边回忆,面都吃了一半了,还没回忆起来,只好摇摇头:“你提醒我一句。” “我说出来可就没意思了,你再好好想想,和酒有关。” “酒?” 魏恒停下筷子,微蹙着眉头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儿,眼睛忽然一闪,想看着邢朗,又没好意思看,提起筷子又开始吃面。 看到他这个闪烁的眼神,邢朗就知道他想起来了,笑着问:“想起来了?” 魏恒低低的‘嗯’了一声。 “所以,还作数吗?” 魏恒抿了抿嘴唇,道:“既然都说了,肯定作数。” 邢朗眼睁睁的看着他一步步走进了自己的圈套里,浮在唇角的笑意愈加阴险:“那你昨天晚上躺在床上跟我说的那些话,肯定也作数喽?” 魏恒一脑袋空白的抬起头看着他:“……我都说什么了?” “你自己想想么。” 在他暧昧不明的注视下,魏恒非但不能专心回忆,也越来越顶不住他焦土化的目光,于是板着脸用力的挑起一筷子面条,冷冰冰道:“我想不起来,也不想知道。” 邢朗道:“那怎么行,我可都记着呢。” 魏恒心里很崩溃,用力戳着碗里的面条:“那你告诉我,我说了什么啊!” 邢朗悠然一笑:“昨天晚上你抱着我,说你喜欢我,你爱我,你想跟我在一起一辈子。等攒够了钱就买一套新房子,咱俩搬进去一起住,永远不分开……你都忘了?” 魏恒不知不觉就出了一头汗,耳垂红的似乎在滴血,戳着面条,不说话。 “你不仅仅只说了这些话,你还……” 邢朗欲言又止,欲擒故纵,说到关键部分就悬崖勒马,把魏恒不上不下的扔在悬崖边,十分混蛋。 魏恒以英勇就义般的决心和勇气抬起头,看着邢朗问:“我还干什么了?” 邢朗盯着他端详了几眼,离座走到他背后,双手搭在他肩上,弯腰伏在他耳边,低声笑道:“宝贝儿,你昨天晚上可真猛。” 说完,邢朗拍拍他的肩:“等我一会儿,我换身衣服咱们就出门。” 鬼才等他换身衣服一起出门,等卧室门一关,魏恒撂下筷子飞似的跑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81章 冷酷仙境【20】 “老大,住在阜阳市,身份证尾号4728的高木死了。” 在去警局的路上,邢朗忽然接收到这一讯息,还有些反应不及,他想了想:“‘名单’里的高木?” 陆明宇在电话那头说道:“是,我们通过筛选最终确定了四个疑似目标。前年从银江迁往阜阳,尾号4728的高木在三天前出殡,死因是肺癌晚期。” 死了一个疑似嫌疑人,若其中没有线索,陆明宇也不会把这条消息告诉他。 “有什么线索?” 邢朗直接问。 “我刚才让小赵查了查高木出殡当天出席告别仪式的名单,里面出现了‘祝九江’的名字。” 邢朗稍一沉吟,心里已经有数了:“也是名单里的‘祝九江’?” “没错,就是我们一直重点监视的‘祝九江’。” 邢朗迅速在心里分析;高木,祝九江,这两个人同时出现在名单上,又以主人和客人的身份同时出现在告别仪式,肯定不是巧合。那这两个人一定就是名单中的目标。虽然高木死了,但是祝九江还活着,主要撬开祝九江的嘴,就可以找到最后名单上的最后一个人——窦兴友。 “祝九江现在在哪儿?” “三天前他从阜阳市回到芜津,向单位请了几天病假,小汪在看着他。” “把他盯紧,我马上到警局了。” 邢朗挂断电话把手机往驾驶台一扔,用力捋了一把头发,蓄势待发的模样:“可算有眉目了。” 魏恒还不知他去过酒馆,更不知道他得到了一份名单,问:“查到什么了?” “使直刀的那个孙子,找到他的目标了。” “目标?他的目标不是徐红山和董力吗?”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三个人。” “谁?” 邢朗把手机打开,按了几下,找出一张照片递给他。 魏恒看着照片里的‘五人名单’,迟疑道:“你确定直刀杀手还会对这三个人下手吗?” 邢朗反问:“那你觉得徐红山和董力和他们三个人同时出现在一份名单里,是巧合吗?” 虽然没有证据做依托,但是许多的真相都是从一个个巧合开始。 “哪里来的名单?” 魏恒又问。 邢朗盯着前方路况默了一会儿,然后‘嗯?’了一声,佯装没听到:“什么?” 魏恒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正打算就势下了这层台阶,又临时改变决定,冷冷的反问:“不想告诉我?” 印象中,这是魏恒头一次逆流而上给他出难题。平常魏恒都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闻说不如闭嘴的做事风格。 说不清楚为什么,邢朗并不想让魏恒知道这么多,酒馆这条线索并不是需要保密的绝密线索,它再平常不过,倘若魏恒有心,有能力在两个小时内查到他手里名单的源头。只是因为邢朗很清楚诸多没有答案的谜题悬在心里的感觉,简直就像一张张催命符,如果对面坐着一个可以给他答案的人,他一定毫不犹豫的把所有问题扔给对方,但是魏恒和他一样被蒙在鼓里,他把这些问题告诉魏恒,只是多了一个人陪他苦恼。 “不是不想,是没有必要。” 邢朗道。 魏恒极轻的冷哼了一声:“你觉得我帮不上忙?” 邢朗看他一眼,有些无奈:‘你当然可以帮得上忙,但是我不想把所有问题都扔给你解决,我见识过你思考问题的方式,很自虐。’ 他说的自虐,魏恒习以为常,不过魏恒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邢朗藏在话语深处的对他的爱护和关怀。 “你不是说,你想找个同行的原因就是因为同行可以理解你,可以帮你分忧解难吗?” 魏恒垂着眼睛,整理着手上的手套,佯装不经意的道。 邢朗侧头看他一眼,笑了笑,然后握住他一只手,看着前方思索了片刻:“那是在找你之前说的混蛋话,现在我改变主意了,‘这个人’不必在行动上为我提供任何帮助,他只需要在精神上理解并且支持我就行了。” 邢朗用力握了握他的手,又道:“而且我也会支持你。” 魏恒垂眸看着他盖在自己手背上的右手,细细的数着他手背上几道不明显的疤痕:“支持我什么?” “我看过你在课堂里的状态,那个时候你很自在,又很快意。昨天晚上我就在想,或许比起做一名站在缉凶第一线的犯罪顾问,你更适合做一名教师。” 怕他多想似的,邢朗看了看他,笑着补充:“当然了,我也不否认这几个月你在支队做出的成果。我只是觉得你应该选择一个自己更舒适的工作状态。” 虽然他确实是在为自己着想,但是魏恒却不敢对自己应负的职责有丝毫懈怠,思虑良久,魏恒问出了心里最在意的问题:“如果我教书,就帮不到你了,这样也没关系吗?” 邢朗没想到他会这样说,更没想到自己成为魏恒驻守支队的一个理由,这让他十分的……受宠若惊。 他握紧魏恒的手:“我找你是为了过日子,又不是找搭档破案。不在一个单位上班而已,只要你保证下班以后跟我回的是一个家就行。再说了,我不会让你为了我做出任何让步。” “……让步?” 邢朗看他一眼,脸上笑容浅了许多,认真道:“无论是往前还是往后,我想让你自在的做你想做的任何事。”他顿了顿,略显小心道:“我不知道你在压抑什么,但我很清楚你在压抑自己。我想,或许你在警局里的状态并不是你最舒服的状态。” 听他侃侃而谈,把自己看的这么透彻,魏恒并不惊讶,更不愤怒,他甚至有些欣慰,有些喜悦。他发现他在邢朗面前似乎很简单,简单的可以被他轻而易举的看透。 他觉得邢朗说的没错,他可以简简单单的为自己让一步。 他更加觉得,他可以对邢朗说出所有事。 像是对他许诺似的,魏恒轻声道:“我会尽力调整。” 这句话指代不明,但是邢朗没有追问下去,他深知魏恒心重,心事更是重,反正余生还有那么长,他有的是时间慢慢等。 像是逗猫似的,邢朗挠了挠他的下巴,笑道:“乖,真听劝。” 魏恒打掉他的手,转头看着窗外,唇角泛着一丝很浅的笑意。 “下午几点下课?” “四点半。” “很早么,下课就回家休息吧。” 魏恒摇摇头:“不好,总要在局里露一面。” “那我去接你。” “太麻烦了,我坐公交车。” “估计那个点儿我也不忙,我去接你。” 魏恒没有和他继续争论这个存在诸多变故,计划赶不上变化的话题,有些担忧的换了个话题:“你妹妹再给我打电话怎么办?” 邢朗一脸严肃的沉吟片刻,道:“告诉她,你是她嫂子。” 魏恒脸色一沉,抄起驾驶台上的摇头狗朝他砸了过去。 邢朗一抬手接住,把狗放好,笑了一笑:“要么就直接把她拉黑,我妹妹死皮赖脸的劲儿跟我很像,否则你还真防不住她。” 魏恒按着手机犹豫道:“不好吧,万一以后她有什么正事呢。” 正在他犹豫是否把未来小姑子拉黑的时候,警局到了。 邢朗把车停在警局门口;“等我一会儿,马上出来。” “干嘛还出来?” “送你去学校啊。” “不用,我坐公交车。” “待着,我送你。” 邢朗跳下车小跑进了警局。 魏恒坐在副驾驶,看着他的背影,有些无奈。 警局正对面是市政府广场,今早大雪将停,清洁工正赶在正午阳光明盛之前铲除广场地面的积雪。而在一群穿着橙黄色背心的清洁工之间,一个静立不动的人影就显得格外突出。 等邢朗回来的间隙,魏恒无聊的左右看了一圈,无意间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站在广场边缘的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和周遭行人不太一样,他脸色忧虑的看着警局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推着垃圾车的清洁工从他面前走来走去,偶而还蹭到他的羽绒服衣角,都未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他眼里只有马路对面的警局,或是通过警局想到了其他事情。 魏恒在他脸上看到了很熟悉的求助信号,他需要帮助,而且需要警察的帮助,但是他却迟迟不肯穿过一条马路走进警局。 显然,他虽然需要帮助,但是他却在犹豫。 他在犹豫什么?或者说,既然他需要警察的帮助,那他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马路对面的人不知道,在一辆吉普车里,一道清晰无比的目光正在盯着他。 魏恒的手机忽然响了,他拿出手机一看,是学校里的孟老师。 孟老师想和他换课,征询他的意见。 魏恒看了看手表,很爽快的答应了,而当他挂断电话再次往马路对面看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已经不见了,只有几名清洁工还在忙碌。 邢朗貌似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他又上课在即,于是下车给保安小石交代了一句:“待会儿邢队出来,告诉他我先走了。” “行嘞,魏老师。” 魏恒在路边打了一辆出租车,坐在车里想了想,还是打给邢朗打了一通电话,语音提示他用户正在通话中。 “嗬,又开始下了。” 司机忽然道。 魏恒下意识的看向窗外,果不其然,灰白一片的天空下,又开始飘雪。 邢朗没能送魏恒去学校,也没有接到魏恒的电话,因为他被一通突如其来的神秘电话牵绊住了手脚。 彼时他刚从办公室出来,手机响了,他拿出来一看,看到一串陌生号码。 “邢朗。” 他快步下楼,雷厉风行的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对方沉吟了一瞬,随后传来一道低沉的男性嗓音:“祝九江想逃。” 短短一句话,勒停了邢朗的脚步。 邢朗抓住楼梯扶手,当即站在了台阶上,对迎面上来向他打招呼的警员匆匆点了点头,然后走到楼梯拐角,压低了声音:“你是谁?”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又重复一遍:“祝九江想逃出芜津。” 很明显,这个男人知道警方在做什么,邢朗放弃打探他的身份,道:“我们的人一直在监视他。” “正是因为他发现了你们在监视他,所以才想逃。” 祝九江发现了警方正在监视他?果真如此的话,至今未曾采取强制措施的警方并非处于主动,而是被动。 对方随时有可能挂断电话,邢朗步履不停的下楼,企图拖住他:“他现在人在哪里?” 男人很不屑的沉沉笑了一声:“你们不是在监视他吗动作快一点,他比你们想象的要狡猾。” 话音未落,通话结束。 邢朗推开三楼警察大办公室,把手机扔给小赵,直奔正在查资料的陆明宇:“谁看着祝九江?” 陆明宇当即站起来:“小汪他们,怎么了?” “打电话联系小汪。” 陆明宇迅速拿出手机播出小汪的电话,邢朗又走到小赵身后:“查最后一通打进来的电话号。” 小赵十指如飞的在键盘上敲击:“头儿,这是个座机,登记地址在规划七路新世界大商场对面的报亭。” “调周边的录像。” 邢朗说完又回头问陆明宇:“小汪在哪儿?” 陆明宇道:“他跟着祝九江在新世界大商场。” 邢朗的眼神很恼火:“祝九江在他眼皮子底下?” 陆明宇和小汪说了两句,然后对邢朗道:“祝九江进了一家情趣用品店,他们在外面等,已经十分钟了。” “等他大爷的等!快进去看看!” 小赵紧接着问:“头儿,调商场里的监控还是路面监控。” “商场,先把这孙子给我找出来!” 邢朗说完又拿起手机,翻到了魏恒打来的未接,一边双眼冒火的盯着显示屏,一边把电话回拨。 “出事了吗?” 魏恒似乎和他心有灵犀。 邢朗沉沉的‘嗯’了一声,道:“你自己打车去学校吧,我可能也没时间去接你了。就这样,先挂了。” 小赵切换着镜头,忍不住扭头看了邢朗一眼,被邢朗刚才打电话时明明搓着火儿还不得不压制脾气,明明很暴躁却还显露温柔的嗓音狠狠的惊呆了。好像和他通话的对象是一只极易受惊的蝴蝶,稍不留神就把人家吓跑了。 在这一瞬间,小赵心灰意冷,觉得自己失恋了。 “停,这个人不是小汪?” 邢朗指着显示屏里一个带着黑帽子的男人。 小赵迅速调整心态,从伤心太平洋回归工作岗位:“唔,是汪哥。” 邢朗盯着走在小汪和另一名便衣前的男人,这个男人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带着一次性口罩,手里掂着两个袋子。 画面还算清晰,所以邢朗很快确认了这个男人就是祝九江。 这时陆明宇拿着手机急匆匆的朝邢朗走过去:“老大,情趣店有个后门,祝九江可能已经离开商场了!” 邢朗狠狠瞪他一眼,黑着脸夺走他的手机:“人在哪儿?被你们吃了吗?!” 小赵被他吼的耳根子一震,顿时就怀疑自己刚才在做梦。 “你还解释个屁!祝九江都买了什么东西?” 小汪在狂奔中道:“他在服装店买了两件衣服,一件蓝色的冲锋衣和一件白色的棉衣。刚才我问过情趣店的老板,祝九江借用过卫生间,很有可能已经改变装束了。” 邢朗把手机扔到桌子上,对小赵说:“搜索商场的所有出口,目标穿着蓝色的冲锋衣或白色的棉衣。” 小赵把画面切到路面,除去商场正门,还有一扇供清洁工出入的侧门,两个出口恰好都在监控范围中。 “你调查祝九江这两天所有的消费记录,无论是火车动车还是飞机,看他有没有订票。” 对面的技术员应了一声:“是。” 小赵紧接着说:“邢队,我把时间拉回了祝九江进入情趣店之后的二十分钟内,没有在出口发现祝九江的身影。” 邢朗弯腰盯着屏幕,见画面中虽然人流嘈杂,比肩擦踵,但是商场出口的出入情况还算清晰,基本能大致判断出入人员的面貌和身材。 有了蓝色冲锋衣和白色棉衣这一明确特征,找一个人还算容易,但是监控录像却没有拍到祝九江从商场出来的画面。 邢朗又给小汪拨回电话:“你们继续在商场里找,围堵工作交给大陆。” 其实留守商场多半是无用功,祝九江十有**已经逃了,但是商场出口为什么没有拍到他? 挂了电话,邢朗迅速把事发全程在脑子里过了一遍,电光火石般捕捉到一个细节。 “祝九江开车了吗?” 他问陆明宇。 陆明宇道:“没有,他打出租车去的商场。” 邢朗的思维顿时清晰起来,看着小赵面前的显示屏,恼道:“切到停车场出口,这孙子开车跑了!” 祝九江既然早已发现了自己成为警方的监控目标,那他今天出逃必定经过详细的计划。通过祝九江买衣服试图混淆警方视线来看,这个人还具备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他很聪明,既然他计划好了今天出逃,那他一定会准备好车辆。虽然他今天出门没有开车,但是那辆车很有可能已经提前被他停在了地下车库。 当警方的搜查目标锁定在商场出口时,他早已开车从车库离开! 小赵虽然不理解,但是什么都没问,立刻调出祝九江的车型和车牌号,果然在车库出口发现了祝九江的黑色大众。 “头儿,找到了!” 小赵道:“他沿着金色大道往北去了!” 北?北面没有火车站和飞机场,不过距离金色大道最近的交通转折点是东城客流量最大的地铁站。 “去地铁站!” 邢朗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和陆明宇迅速走出大办公室。 邢朗一走,室内紧张的氛围随着他消失,在坐的警员都不约而同松了一口气,带着放松不少的心情继续手里的工作。 沈青岚很快走进来站在了方才邢朗的位置,扶着小赵的椅背弯腰看着屏幕:“把地铁站附近的停车场监控调出来,确认目标的装束。” 小赵走了魂儿一样,方才惊马之驰般的手速此时犹如更漏之滴。 沈青岚皱了皱眉,看着她:“怎么了赵儿” 小赵没精打采道:“岚姐,邢队是不是谈恋爱了?” 沈青岚点了一下她的额头:“怎么可能,他刚和前任分清楚。” 小赵摇摇头,一脸哀伤的叹息道:“不,他的确在谈恋爱,我刚才听到他和他对象打电话。” 小赵一脑袋栽到了桌子上,捂着心口欲哭无泪:“别提邢队多温柔了。” “……你确定?” “嗯嗯。” 信息量来的充足又猛烈,沈青岚一脸懵的看着窗外的飘雪天,觉得这世界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82章 冷酷仙境【21】 两个女人八卦的主角正在赶赴地铁站的路上,邢朗戴上蓝牙耳机,拨通了沈青岚的电话。 “下一趟地铁到站时间是什么时候?” 沈青岚道:“十五分钟后。” 十五分钟,现在只有两个结果,要么祝九江快他们一步已经乘坐了上一列地铁,要么祝九江此时正在车站候车。 虽然现在警方很被动,但是他们得知祝九江出逃的消息还算迅速,途中也没有浪费时间。所以邢朗依旧寄希望与能够在祝九江上车前将其拦截。 黑色吉普冲进地铁站旁的停车场,邢朗留了两个人在停车场搜索祝九江的大众,其余的人都随他进了地铁站。 “老大,地铁站人太多了,蓝色冲锋衣和白色棉衣的目标群太大,我们还没有锁定祝九江。” 沈青岚道。 的确,地铁站的人的确太多了。几名便衣警察快步走下楼梯,瞬间沉入人海中。 陆明宇散开了便衣刑警,搜查各个服务台和检票口。但是邢朗却看着人头攒动的大堂静站不动,眼中窜出暗火。 他总觉得有些怪异,祝九江为什么要改变装束? 从祝九江能够想到提前把车停在商场停车场就足以看出这个人很聪明,他打的那辆出租车就是一个障眼法,他猜到了警方会在他消失后搜查商场出口,才企图从停车场出口‘偷渡’。 既然他可以猜到警察的搜查目标,又怎么会猜不到警察会猜到他改变装束?而且,那两件衣服都是在小汪等人的眼皮子底下买的,他大可以提前把衣服放在车里,为什么偏偏暴露自己? 是他没有想到吗?还是…… 邢朗眼神一动,按住蓝牙耳机疾步向前:“目标穿着黑色羽绒服,蓝色牛仔裤,带着一顶蓝色棒球帽,祝九江根本没有改变装束!” 又是一招障眼法,这个人真是狡猾。 陆明宇把消息发散出去,便衣们的搜索目标顿时更改,散开在人群中寻找一身旧装束的祝九江。 时间流逝的飞快,大堂里很快响起播报员通知地铁进站的声音。 与此同时,邢朗等待已久的消息终于传来。 一人道:“邢队,祝九江在二层四号候车站台!” 陆明宇的声音紧接响起:“看到目标了,在黄线外排队准备上车,小吴把他拦住!” 邢朗拔掉耳机,穿过排队验票的人群,一手撑住检票闸机,跳过围栏,朝四号站台飞奔而去。 一列徐徐停靠的地铁迅速被他抛在身后,四号站台已然出现了小小的骚动。 陆明宇和另一名便衣把一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压在地上,不远处围了几层看热闹的乘客。 邢朗从人群中挤进去,蹲在祝九江身边,一把掀掉他头上的鸭舌帽,看到了一张神色慌张,长着地包天的瘦脸。 端详他两眼,邢朗把帽子扔到他脸上:“带走。” 祝九江心里有鬼,也知道反抗无用,老老实实的被带离地铁站,塞入一辆黑色吉普。 陆明宇坐在截回的目标旁边,邢朗坐在驾驶座,听着后面两个一问一答,低头按着手机,没有开口的意思。 “你知道我们在找你。” 陆明宇道。 祝九江的胆识比起一般的流氓地痞强了许多,即使被两个警察围着,也没有被他们的身份震慑,足以看出这是个视法纪为烂泥的亡命徒。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祝九江一开口,邢朗就知道这人不打算配合。 果不其然,他听到祝九江紧接着又说:“我不知道你们找我干什么,也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法,连坐个地铁都不行。二位警察爷爷,你们的领导知道你们这样执法吗?” 陆明宇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问:“徐红山、董力、高木、窦兴友,这些人你都认识?” 祝九江清了清喉咙,朝窗外吐了一口痰,没把他放眼里。 陆明宇把四面窗户都放下来,接着说:“不说话就是默认了,我们查到你前两天参加了高木的遗体告别仪式,现在你们五个人当中,徐红山和废人差不多,只有你和窦兴友还活着。” 因为拿准了没有作奸犯科的把柄落在警察手里,祝九江笃定警察除了问话,什么都不能做,于是愈加嚣张,又往窗外吐了一口唾沫。 陆明宇倒没什么,祝九江吐这两口唾沫把邢朗恶心坏了,邢朗从后视镜里盯着祝九江那张黑痩的脸看了一会儿,暂时忍了他,接着和小赵联系。 “你知道董力是怎么死的吗?他被一个用直刀的男人割断了喉咙。徐红山也差一点死在那个人手里。不光是他们两个,你们五个人都是那个人的目标,我说的对吗?” 祝九江浑浊的眼睛里略有震颤,终于把警察的话听进去了似的,神色不再那么轻狂浮躁。 陆明宇双臂撑着膝盖,看着他又说:“你今天想逃?” 祝九江不答。 “按你现在的态度来看,你很清楚你没有把柄落在警察手里,所以你敢无视警方的询问。既然你不把警方放在眼里,那你跑什么?还是说,你逃跑的原因不是警方的监视?” 祝九江不语。 陆明宇看着他笑了笑,又道:“那我明白了,你在逃命。” 闻声,祝九江瞬间缩紧了肩膀。 邢朗也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了一眼,继而垂眸看手机。 陆明宇继续用他不急不缓,不温不冷,既不给人压迫又不给人威胁,却使人不得忽视的声音说:“既然你在逃命,那你肯定知道追杀你的对象是谁了。追杀你的人也是谋杀徐红山未遂,成功杀害董力的人,是吗?” 祝九江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紧握着双手,依旧不说话。 陆明宇看了一眼手表,微微拔高了声音:“现在‘他’的追杀目标只剩下你和窦兴友,你觉得你离开了警方的保护,能在‘外面’活多久?” “……保护?” 祝九江抬起头,神色怪异的看着陆明宇。 陆明宇点点头:“因为我们必须阻止命案继续发生,所以我们必须保护你。所以如果你想活命,就应该站到我们的阵营里。” 祝九江迟疑着开口:“……你想问我什么?” “那个人的身份。” 提及‘他’的身份,祝九江脸上的犹豫瞬间不见了,他又变的肯定,决绝,不可说服。 陆明宇佯装没有察觉他的转变,抛出最终的筹码:“你帮我们抓到他,就是在帮你自己活下去。” 祝九江的眼神浑浊,幽冷。他看着陆明宇,似乎在看待一摊烂肉,没有丝毫对生命的垂怜:“你觉得离了你们警察,我活不下去?” 陆明宇微微斜着唇角,不甘示弱:“如果你笃定你能活下去,那你还跑什么?” 祝九江继续用那种令人生恶,令人不适的眼神看着陆明宇,又看了一眼坐在驾驶座至今一言不发的邢朗,想要结束这场谈话:“你们说完了吗?我还赶时间呐,两位警官。”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邢朗说,但是邢朗没理他,只顾低头按手机。 祝九江见没人理他,想要下车,但他刚一动作,陆明宇就按住他的膝盖,朝他微微一笑:“别急。” 邢朗这才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们一眼,和陆明宇交汇了一个眼神。 他现在确实没工夫搭理祝九江,因为魏恒在找他借西装。 一条条短信交流起来太费劲,邢朗索性把电话打过去:“多正式的西装?哦,经典款的行不行?随便……”邢朗摸着下巴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一套,但是你穿肯定不行。为什么?因为我比你高啊。” 说着,邢朗扭头问陆明宇:“你有西装没有?” “没有,我那有机会穿西装。” 陆明宇很坦然的接了话。 邢朗回过头又说:“你不是只教今天这一天课吗?也得参加座谈会?没没没,没有说你误工啊。这不给你找西装呢嘛。” 邢朗捋了捋头发,忽然打了个响指:“我大姐那有,回去我给你拿一套。不用,我知道你的尺码,这边还有事儿,先挂了。” 才挂电话,邢朗又拨了回去:“穿正装搭配的皮鞋你有没有?那你别管了,我让大姐搭配一整套。嗯嗯,挂了。” 魏恒的事儿先落定,邢朗才向后转过身,抬起胳膊搭在椅背上,扫了祝九江一眼:“说完了?” 陆明宇道:“该说的都说了。” 邢朗直接了当的问:“不配合是吗?” 这句话冲着祝九江问。 祝九江不搭理他,喉咙里翻滚了一声,又酝酿了一口唾沫。在他扭头想把唾沫吐出窗外的时候,车窗忽然升了起来。 祝九江一口痰堵在嗓子里,瞪着双眼看着邢朗。 邢朗瞥他一眼,冷冷道:“憋住,有你咽回去的时候。” 说完,他又看了一眼手机,单刀直入的问:“认不认识吴老狗?” 祝九江眼神中透出几丝惊讶。 邢朗冷眼瞧他,讪笑:“这老东西放高利贷,三年前你找他借了二十万块钱,到现在都没还,利滚利滚成了一百多万了吧?前两年老狗涉黑蹲大牢了,所以你才敢不还他,不然你他妈三条腿都被他卸了。不过你可能还不知道,老狗前两天刚出狱,现在穷瞎了眼四处收债,我很乐意送他一个人情,把你的消息告诉他。” 祝九江的脸部肌肉开始颤抖,喉咙翻了几翻,看似想说话。 邢朗按着手机接着说:“如果你不配合,你前脚走,我后脚通知吴老狗,我看你他妈的能不能活到明天早上。” ‘咯噔’一声,祝九江又把东西咽回去:“我知道他是谁!” 邢朗手上动作一停,锐利的眼神如尖刀般朝他飞了过去:“说。” “他叫徐畅,查一查你们的警务系统,就知道他是什么人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83章 冷酷仙境【22】 提及‘徐畅’,邢朗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经过陆明宇提醒才想起;三年前他到公安厅刑侦总队开会的时候和这个徐畅有过一面之缘。 当时徐畅留给他的印象是一个长相端正,笑容亲和,上台发言时还会紧张忘词的年轻人。会议过后所有参会的骨干在酒店聚餐,徐畅还敬过他一杯酒,念及和他同门的情分尊了他一声‘师哥’。 想起这个小他一届的师弟,邢朗的印象并不深刻,因为当时的徐畅实在是太过平庸,无论是相貌、资历还是能力,在刑警总队里都不属于出类拔萃的类型,沦入了大多数。 “两年前厅里破获一起特大军火走私案,收了一批枪,那批枪都能在弹道档案中找到记录,经手人全都是徐畅。团伙头目也供出了徐畅一直以来都在为他们提供货源。徐畅因为这件事儿被双开,后来在接受检察院调查的时候逃走了,到现在都下落不明。” 陆明宇看完小赵发过来的内部资料,简明扼要的找出重点,向邢朗转述。 停车场周边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理,明亮的阳光洒在雪地上折射的光芒晃得人眼花,邢朗从皮衣口袋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问:“他家里还有人吗?” “他结婚早,他的妻子和他在早年前离婚,离婚后他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还有他八岁的女儿。不过……” 陆明宇迟疑了一瞬,神色有些疑虑。 “不过什么?” “他女儿也失踪了。” 邢朗戴着墨镜,看不清表情,眉头渐渐的锁在一起:“失踪了?” 陆明宇打开手机,照本宣科道:“前年七月二十一号,徐畅的母亲报案,徐新蕾在学校放学后被一名陌生男子接走。就在徐畅失踪的三个月后。” “是徐畅干的?” “应该不是,厅里的专家比对过徐畅和该男子的身形,他们的身材存在很大差异,不像是同一个人。” 也就是说,一年前徐畅因勾结军火走私贩而被踢出警察队伍,为逃脱制裁而选择出逃。且他的女儿在他失踪三个月后也莫名失踪。 虽然目前没有证据佐证,但是邢朗觉得徐畅的女儿徐新蕾莫名失踪或许和徐畅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邢朗拉开吉普车后车门,被关在车里已久的祝九江猛地看见到阳光,立刻就想从车上下来,不料刚抬屁股就被邢朗踩住了脚背。 “徐畅为什么追杀你们?” 邢朗问。 祝九江透过他的墨镜看到了自己略显不安的脸:“他疯了,那些卖军火的人以为他拿了两边钱,吞了一笔买家款又想把货卖第二次,才通知故意泄露交易地点,设计让警方收缴那批枪,等那批枪落他手里,他想卖几次卖几次。被你们查出来以后,不仅你们警察在找他,那些卖军火的组织残余也在追杀他,或许绑走他女儿的就是那些军火贩。” 祝九江不打自招,倒豆子似的说了这么多,邢朗乍一听觉得还像回事,稍微一想,全是放屁。 邢朗用坚硬的靴底后根碾着他的脚指头,冷笑道:“你们五个全都是搞军火的?” 祝九江痛苦的弯下腰:“你们弄错了,徐畅也弄错了,我们只是小角色,负责在外围传递一些消息。摸不着里面的生意。” “你刚才说徐畅弄错了,是什么意思?” “徐畅以为我们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也以为是我们绑走了他的女儿。” “你是说,徐畅追杀你们,是为了找他的女儿?” “是啊,但是我们没有绑他的女儿,如果是我们干的,早把他女儿交出来保命了!” 邢朗移开脚,祝九江立马从车上跳下来,还没跑出两步,就被陆明宇拦住。 陆明宇按住他的肩膀,问邢朗:“老大,他怎么办?” 邢朗摘掉墨镜,撩起里面的毛衣衣角擦拭镜片:“带回警局,做一份详细的笔录。” 小汪等人带着祝九江先回警局,陆明宇跟着邢朗上了黑色吉普。 “祝九江的话可信吗?” 陆明宇坐在副驾驶,问。 邢朗又把墨镜戴上,倒出停车位,把车开上路:“有理有据,有因有果,还有别的解释吗” 的确,祝九江讲述的故事很完整,徐畅的确和军火走私团伙有染,也的确被双开,至今被警方通缉。他的女儿也的确在他出事后不久接连出事。 这一桩桩事件就像一颗颗零散的珠子,被祝九江的话串在了一条绳子上。 到目前为止,真相最有可能就如祝九江所说,徐畅被军火贩以绑走他女儿的方式报复,徐畅才开始‘反扑’。 明确一直藏在暗处的杀手的身份,邢朗觉得有必要就此展开正式的侦查。 二十分钟后,他们的到了徐畅的母亲居住的小区楼下。 早年前落成的楼房,至今没有新建,和周围的街巷一起被挤在城市的角落。 这所小区住的多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年轻人大多忍受不了这里的偏僻和宁静。 单元楼里没有电梯,两人步行上楼,在上楼的途中,陆明宇向邢朗说道:“徐畅的母亲在徐新蕾失踪后不久就患了阿兹海默症,估计待会儿问她什么问题,她也回答不上来。” 陆明宇的话很快被验证,徐畅的母亲今年六十多岁,已是满头白发,憔悴衰老的像一个古稀老人。 一进门,邢朗就闻到被褥常年不晒不洗,所发出的油脂垢腻的味道。 徐母的身体还算硬朗,只是太过憔悴,不该耳聋目盲的年纪,五感已经严重退化。她把两位登门的警察引到客厅坐下,然后给他们抓了一把瓜子,面前摆了几颗苹果。 邢朗反复听了多次,才从她口音浓重的话语中听懂她在问他们是来推销什么产品的。 徐母把他们当成了以空巢老人为目标的传销团伙。 邢朗看了一眼面前长桌上摆的几副口服液,和墙角放的一小箱罐装胶囊,他拿起一瓶口服液看了看,又撕开一粒胶囊,发现这些印着高档保健品的葫芦里灌的都是糖浆和劣质维生素。 徐母听力不好,所以说起话来嗓门尤其大,在陆明宇向她问话的时候,邢朗起身在这套小小的两居室转了一圈。 客厅电视柜上摆着几张照片,扎着两个马尾辫的小女孩儿是徐新蕾,旁边一张是徐畅和徐新蕾的合照。 邢朗拿起父女俩的合照,仔细的看着照片里的两张脸,发现徐新蕾和徐畅的长得一点都不像,徐畅是方方正正的国字脸,天庭很饱满,浓眉大眼,笑容腼腆憨直。而徐新蕾则是白净的瓜子脸,照片里的样子活泼开朗,想必更像母亲一些。 放下照片,邢朗推开相邻的两个卧室的房门,在确认其中一间是徐母的房间后,走进了另一间卧室。 卧室里很久没有住人的样子,衣柜和桌面都落了一层薄灰,邢朗在房间里走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有线索价值的东西,临出门时忽然改变主意,打开了衣柜。 衣柜里整齐摆放着四季衣物,衣架和衣服的表面也落了一层浮尘,而衣柜底部有两个上了锁的抽屉。 邢朗蹲下身,用力拽了一下抽屉,打不开,于是他摸到厨房找了一根牙签,发挥自己那点溜门撬锁的本领,很快捅开了挂在抽屉上的小锁。 在打开抽屉的瞬间,邢朗就觉得这趟没白来。 锁在抽屉里的是一顶镶嵌着警徽的警帽,和一个坦克车模型。结合在房间里发现的几本军事杂志,和此时发现的坦克车模型,可以看出徐畅是一个军迷。 军迷在警察队伍中很常见,这没什么可疑之处,引起邢朗注意的是那顶墨绿色的警帽。 更奇怪的是,徐畅把警帽和坦克模型放在一起,并且锁了起来。 邢朗看着帽子上那枚已经落灰的警徽,心中疑虑丛生。 拿出手机对着坦克模型拍了几张照片,邢朗离开卧室,又到了厨房。 想要找出有没有人探望过独居老人的痕迹,最明显的地方就是厨房。 邢朗打开冰箱,看到了里面还算齐全的果蔬蛋肉,并且很快发现了此行的第一个线索;一袋葡萄。 葡萄被装在保鲜盒里,而保鲜盒外罩了一个包装袋,袋子上印着‘家乐福超市’字样。 家乐福是连锁超市,距离这里最近的一家在十几公里之外,邢朗并不认为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能够步行或坐长达几十分钟的公交车去家福乐超市购物。 很显然,有人曾看望过徐母。 撞了大运了,邢朗把包装袋拿出来,竟然在袋子里发现了购物小票;小票上的日期就在三天前。 邢朗揣起小票,看了一眼客厅里还在艰难对话的陆明宇和徐母,又拿起徐新蕾的照片走到徐母身边,问道:“阿姨,这是你孙女儿,还记得吗?” 徐母把照片推远,几乎闭上了眼睛,仔细的辨认了一会儿:“这丫头是谁呀?” 邢朗和陆明宇对视一眼,陆明宇冲他无奈的摇了摇头。 “这是徐新蕾,是您的孙女儿,您不记得了?” 徐母想了一会儿:“孙女儿……” 忽然,她用力拍了一下手,转身从电视柜抽屉里取出一个相机,急哄哄的递给邢朗:“孙女儿在里面,在里面。” 相机还有电,邢朗打开看了看,看到了许多照片,其中徐新蕾占了多数,还有一些徐母和徐畅的前妻的照片。除了照片之外,还有几段录像。 邢朗随机打开一段,是徐新蕾坐在床上对着镜头在唱一首发音疑似为法语的歌曲,画外音是徐畅和徐母的笑声。 只看了几秒钟,邢朗就关掉了视频,然后悄悄的取走了记忆卡,把相机还给徐母,问道:“这几天谁来看过您?” 徐母指了指桌上的口服液,说:“就是你们呀。” 邢朗看了看陆明宇,后者会意,离开徐家快步下楼。 邢朗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见实在没有线索可以取了,和徐母又艰难的对了几句话,才告辞。 小区楼下,一片扫除积雪的空地上搭了一张麻将桌,围坐了四个打麻将的老头。 邢朗走出单元楼,站在阳光下等了一会儿,陆明宇很快告别了打麻将的老人,朝他走过去,失望的摇了摇头:“这所小区的人员进出情况乱的很,卖保险的卖房子的卖车的还有推销保健品的经常出现,没人留意三天前什么人到了徐畅家里。” 邢朗早料到如此,挥挥手:“走吧。” 回警局的路上,邢朗在手机里找出一张照片,然后把手机递给陆明宇:“见过没有?” 陆明宇很快认出来:“99式主战坦克模型?” “嗯,在徐畅卧室里发现的。” 陆明宇放大照片仔细看:“有疑点吗?” “我在徐畅的卧室里看到一共三款模型,只有这款被他锁在衣柜里,可见徐畅很重视它,咱们至少要找到徐畅重视它的原因。” 回到警局,邢朗沿着台阶上到三楼,走进技术队办公室,把相机记忆卡、小票、以及坦克的模型照片统统交给小赵,分门别类的给她交代了三个任务,临走时拍了拍她的肩膀:“辛苦。” 小赵盯着购物小票一直没抬头,等他快走出办公室才叫了一声:“邢队。” 邢朗扶着门框回过头:“嗯?” 小赵欲言又止的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岚姐刚才找你。” 邢朗摆摆手,示意自己知道了,刚走出技术队办公室,就见沈青岚和陆明宇站在走廊边,正在低声说着什么。 余光瞟到邢朗正在往这边走,沈青岚转向他,直接了当的说:“祝九江被王副队带走了。” 邢朗脸上静沉沉的,停了一会儿才说:“带走了?” “嗯,王副队说董力的案子一直由他负责,祝九江也应该由他负责。” 这话说的倒是没错,董力的案子确实一直在王前程手里,有了什么进展,扯出什么人物,理应也算他一份。但是王前程就这么把他们找出来的目标人物擅自握在手里,司马昭之心未免有些太过明显。 邢朗扶着墙壁沉了沉气,才问:“老王在哪儿?” “估计还在审讯室,他一个人询问祝九江,不允许我们在场。” “还有谁知道我们找到了祝九江?” “刚才王副队找过刘局,估计刘局也知道了。” 邢朗快步下楼,先到审讯室,审讯室里只有两名警员在整理材料,见他推门进来,连忙站起身:“邢队。” 邢朗看了看房间中间的椅子:“人呢?” “走了。” “走了?” “王副队问完话,就把这个叫祝九江的人放了。” 邢朗‘砰’的一声摔上门,先给陆明宇打电话让他快去截人,然后直奔王前程的办公室。 恰好王前程拿着一叠文件从办公室出来,和邢朗撞了个正着。 王前程扶了扶掉在鼻头的老花镜:“你回来的正好,我有事儿……” 邢朗脸色极其不善的打断他:“你把祝九江放了” 王前程愣了一下:“他又没犯事儿,问完话不得放了嘛,不过我已经派人跟着他了。” 邢朗把他手里的文件拿走,翻开粗略的看着,冷笑道;“问完话了?你问出什么了?窦兴友的下落还是徐畅的下落?” 王前程被他的态度激怒了,不悦道:“你什么意思啊邢朗。” 邢朗把文件拍到他怀里,脸色阴沉沉的:“我的意思是董力的案子在你手里这么久一点进展都没有,既然你不想好好干,那就让出来吧,从今天开始无论是董力还是祝九江的事儿你都别掺和了。” “什么叫我瞎掺和?案子在我手里,我在办案!邢朗,你这么跟我说话是不是太过分了!” 邢朗把手揣在裤子口袋,摇着头冷笑一声,看着他说:“你找线索了吗?你用心查了吗?我还没问问你是怎么办的这个案!把我带回来的嫌疑人截胡就是你办案的方式?!而且我告诉你,我是正支队长,你是副支队长,虽然你年纪比我大,但是我压你一级,以后麻烦你叫我邢队长!” 王前程的脸色顿时憋的青紫,被气到手脚哆嗦,指着邢朗说:“你现在就给刘局打电话,只要刘局不让我插手这件案子,我再也不管!” 邢朗‘嗬’了一声:“刘局管你这破事儿。” “你打,现在就打!” 邢朗看他两眼,心说这老小子被气的不轻。他刚拿出手机,刘局的电话就先一步到了。 他走开两步,避开王前程,接通了电话。 刘局简明扼要的向他下达的了一个命令;董力的案子由王前程全权负责,从现在开始,邢朗退出这件案子的侦查。 邢朗很意外,拿着手机半晌没动静,一向转的飞快的大脑竟然没想通刘局说这话的意思。 其实意思很明显,不允许他插手直刀杀手连环案的侦查,但是这道命令背后的含义,他一时想不通。 邢朗脑子里一团乱遭的走到走廊尽头,找了个没人的地方,道:“刘局,我觉得徐畅身上有疑点,既然徐畅利用警察职务之便勾结军火走私组织贩卖警枪,那他没有理由……” 刘局态度强硬的打断他:“把你查到的线索都交给老王,让他去查。分工合作不懂吗?现在你手里还有一件大学生失踪案,都给你,你有精力去办?” “刘局,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怀疑徐畅当年的案子有……” “我刚才说的不够清楚吗?有什么疑点就让老王去查!” 刘局中气十足的低吼还在耳边呈三维立体声环绕,电话已经被挂断了。 邢朗被他吼了一耳朵,一脸蒙圈的看着手机屏幕,忽然气极反笑似的乐了一声。 慢悠悠的回到王前程办公室前,王前程还站在老地方等着他。 邢朗看了看他憋成猪肝色的脸,抬手拍拍他的肩,貌似想对他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只笑了一声,然后又停了一会儿,道:“那就辛苦你了,老王。”临走时又补了一句:“待会我让大陆下和给你交接交接工作。” 回到技术队办公室,小赵等人还在调查他带回来的三条线索,办公室里静的只有技术员们敲键盘的声音。 邢朗径直的走向会议长桌,拉开一张椅子坐下,眼神空空的看着对面的移动白板看了一会儿,好几分钟后才察觉掌心涌出轻微的刺痛感。 他摊开手心一看,才发现一根三厘米左右的木刺插进了皮肉里,木刺镶入的地方冒出了一颗血珠。 邢朗皱着眉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椅背,扬声问:“原来的椅子呢?怎么换成木头椅了?” 小赵听见了,遥遥答道:“有点脏了,保洁拿下去清洗了,再等下去天就更冷了。” 邢朗不再说话,低头拔着掌心的木刺。 没一会儿,门外传来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抬头一看,见魏恒走了进来。 邢朗看他一眼,又低头和那根木刺较劲。 魏恒和几名向他打招呼的警员应过好,不紧不慢的朝邢朗走过去,拉开他身边的椅子坐了下去。 他刚坐下,方才拉椅子的左手就被邢朗拽走。 “怎么了?” 魏恒问。 邢朗拉着他的手仔仔细细的看了看他的掌心,没有发现被扎破的痕迹,才道:“这椅子太老了,有木刺,坐的时候小心点。” 说完松开他的手,接着挤压肉里的那根刺。 魏恒看了片刻,见他下手不知轻重,把掌心一片皮肉掐的通红,浮现轻微的红肿,看着都疼。 魏恒皱着眉把他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腿上,轻轻的往他掌心吹了一口气,先摸清那根刺的方向和脉络,才顺着木刺扎入的方向往外推,低着头轻声问:“你怎么了?” 邢朗支起胳膊架在桌上撑着额角,看着魏恒专心致志,平和安静的侧脸,烦心事顿时一扫而空,不知不觉的提起唇角,微微笑道:“没怎么,刚才和老王吵了一架。” “是因为董力的案子吗?” “你都知道了?” 魏恒点了点头:“刚才沈警官告诉我了,让我过来劝劝你。” 邢朗讪笑了声:“不用劝,我挺好的。” 这时候,小赵拿着一页资料过来了,走近了看到他们之间的这幅景象,先愣了一下,才说:“老大,有发现。” 邢朗朝门口抬了抬下巴:“下去告诉王副队。” 小赵‘啊?’了一声,不解其意,站着发愣。 “去啊,傻站着干什么。” 魏恒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让他闭嘴,然后抬头冲小赵笑了一笑:“没事,你说吧。” 小赵看了看他,这才道:“那个坦克车模型是快销款,经销渠道有很多条,市场价在几十块到几百块不等,没有深查的价值。倒是那张购物小票,我根据结算时间和付款金额在超市收银监控中找到了疑似目标,因为这个人没有刷卡而是付现金,所以暂时无法确认他的身份。” “人呢?” 邢朗问。 小赵把手里的一页纸递给他,上有一张彩印照片。 照片里的男人只有小半张侧脸,身材偏胖,身高在一米七五左右,耳根后有一颗痦子。 邢朗看过,又放在魏恒面前,魏恒忙着手里的活,抬起头淡淡的扫了一眼,什么表示都没有。 “再打印一份给王副队送下去。” 邢朗道。 小赵应声去了。 邢朗皱起眉,纳闷道:“这可就怪了。” 魏恒没出声,等他自己说下去。 邢朗看着那根从自己掌心里冒出头的木刺,道:“我在徐畅家里发现一个坦克车模型,和一顶警帽锁在抽屉里。我想徐畅应该是很重视那个模型和警帽,才会把它们锁起来。现在做一个假设,假设徐畅很重视坦克车模型,这个模型要么很贵,要么来历不凡,现在推翻了模型很名贵的可能性,只剩下‘来历不凡’这个猜测,那又是怎样的来历才会让徐畅把它和警帽放在一起?” 魏恒捕捉到了另外一个重点:“警帽?” 邢朗把祝九江供出徐畅的过程简要重述一遍,末了问:“你有什么看法?” 魏恒沉思片刻,道:“把一样东西锁起来的含义只有两重,一;保护重要的财物或者是**。二;给这样东西赋予某断时间的意义,锁起来就代表告别曾经的某段时间。你说徐畅曾经还是警察,那么警帽对他来说自然不是**和财物,那就只剩最后一层含义。” 终于,那根木刺被全部拔出,魏恒抽了一张纸巾按住他掌心正在出血的血口,抬起头看着他说:“徐畅在告别过去。” 徐畅把警帽锁起来,是在告别过去,那他告别的是什么?他的警察职业吗?还是他的信仰? 在邢朗埋头沉思的时候,魏恒帮他把掌心的一点血迹擦干净,然后抬手轻轻的搭在他的掌心,问:“有时间吗?” “嗯?” “我在警局门口带回来一个人,他需要你们的帮助。” 说着,魏恒拿出手机播出一通电话:“沈警官,报案记录做好了吗?那你现在把廖先生带到技术队办公室。” 不一会儿,沈青岚领进来一个愁容满面的男人。 邢朗扫他一眼,接过沈青岚递给他的报案记录,低头翻阅。 魏恒朝一脸愁容的男人抬了抬手:“请坐,廖先生。” 廖文杰坐在他对面,埋着头,还没说话,又长叹一声气。 邢朗很快把报案记录看完了,把文件往桌上一扔,微微诧异道:“绑架?你老婆被人绑架了?” 廖文杰沉痛的点头,眼圈发红:“是,那个人昨天晚上给我打电话,让我准备五十万块钱。” 这个叫廖文杰的男人看上去很斯文,很白净,戴着一副高度数近视的眼镜,文质彬彬的像个教书先生。 魏恒见他说不到重点,于是代他向邢朗重复:“廖先生的妻子蒋紫阳在十二月二十五号失踪,廖先生昨晚接到自称是绑匪打来的电话,要求廖先生筹措五十万现金。明天赎人,过期撕票。” 邢朗经手的绑架案虽然不多,但是五十万块钱换一条人命,这个要价相比以往的案例,已经是严重缩水。 魏恒貌似看出了他的疑虑,转头看着他,压低了声音道:“绑匪带走的不止蒋紫阳一个人。” 邢朗拧眉看向他:“嗯?” 魏恒的口吻稍显沉重:“蒋紫阳怀孕了,绑匪手上有两条人命。” 《人间失守》正文 第84章 冷酷仙境【23】 “十二月二十五号,我陪我太太去医院做产检,从医院出来以后,她想去郊外散散心,但是我工作忙,着急回公司上班,就让她自己一个人去了,结果,结果她就……” 廖文杰痛苦的捂着脸,声音哽咽颤抖。 魏恒把一盒纸巾推到他面前,耐下心的等他发泄了一会儿情绪,才问:“你不知道她去哪里散心了吗?” “我们平常就去月牙山一带,那里有一条环山路特别漂亮。这两天刚下雪,她说过想去看雪景,不知道她是不是去原来的老地方了。” “她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是在什么时候?” “我们分开以后她就没有给我打过电话,直到我下班后回到家,见家里没人,给她打电话,却没人接。后来,绑匪就把电话打过来了。” “绑匪是男人还是女人?” “用了变声器,不知道是男是女。” “他都对你说了什么?” “他说紫阳在他手中,给我一天时间让我准备五十万块钱,后天早上八点钟赎人,还让我听了听紫阳的声音。” “你确定是你太太蒋紫阳吗?” “我确定。” 魏恒垂眸想了想,又问:“绑匪有没有说过今天联系你?” “没有,他只说让我把钱准备好。” 说着,廖文杰抬头看了魏恒一眼:“还警告我不要报警。” 魏恒看了看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二十三分,距离明天早上八点还有不到十二个小时,但是现在绑匪都没有打电话来通知廖文杰交易地点,想来绑匪的警惕性很强,不会提前告知廖文杰交易地点,以防警察提前部署。 廖文杰看了一圈办公室里坐在电脑前的各个正襟危坐的警察,脸上流露敬畏之色,忐忑而又慎重的问魏恒:“警官,你们有什么方案吗?” 魏恒捋下袖子盖住手表,看着他说:“这是一起很恶劣的绑架勒索案件,更何况受害者还是一名孕妇。现在局里很重视这件案子,邢队长已经去开会了,估计会成立专案小组,联合全城的警力解救你的妻子。” 廖文杰不仅不稍加宽心,反而更加忧心:“你们抓到绑匪的把握有多大?” 魏恒撑着额角,静静的看着他,像是第一眼见到他似的,打量了他许久。 廖文杰在他无比清晰的目光下渐渐感到无所适从,端起刚才沈青岚给他倒的茶喝了几口。 此时,小赵拿着几张数据过来了,因长时间工作而乏神劳累,一屁股坐在了魏恒身边,把几张纸递给魏恒:“不乐观啊魏老师。” 魏恒接过文件,一行行扫了下来:“说说。” 小赵便说:“绑匪的来电号码经过特殊软件处理,信号两端都被加密,不仅查不到信号发送地址,连号码都看不到。” 廖文杰接嘴:“对对对,是这样,我接到他们的电话的时候,来电显示是我姑妈。” 魏恒猛地抬头看他:“他们?” 廖文杰被他盯着,又开始不自信起来,恍如说错话了似的,吞吞吐吐道:“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中间有十几秒钟的停顿,我想,他或许在和同伴沟通。” 魏恒深深的看他一眼,问小赵:“查到蒋紫阳的出城线路了吗?” “蒋紫阳的红色奥拓最后一次出现在监控中的地点是昌化路和西井路交叉口,后来蒋紫阳沿着西井路出城,去向不明。不过刚才廖先生不是说她可能会去月牙山一带看雪吗?待会儿我再查一查月牙山周边的所有监控。” 魏恒看着印在纸张上的一辆行驶在公路上的红色奥拓,也就是蒋紫阳存在于公安系统中的最后一丝踪迹。 他把几张纸放在桌上,问廖文杰:“廖先生,你心里有怀疑对象吗?” “怀疑对象?” “嗯,平常你和谁结怨,或者欠了谁的钱不还,诸如此类的人,有吗?” 廖文杰垂着头认认真真的想了一会儿,然后颓然的摇了摇头:“你说的这种人,我暂时想不到。” 不一会儿,办公室门被推开,邢朗和韩斌并肩走进来,身后跟着沈青岚陆明宇还有两名西部队的警员。 这一帮人齐刷刷的步调和威仪的气势使得办公室里每个人都不禁正襟危坐,严阵以待。 “廖文杰,蒋紫阳的丈夫。” 邢朗指着廖文杰,向韩斌介绍道。 韩斌和廖文杰握了握手,然后看着魏恒问:“魏老师也参加明天的行动吗?” 这句话,被魏恒读出了多重的含义,既然韩斌这么问,那就说明他会参加明天的围捕行动。而且,这句话是由韩斌问,而不是邢朗,意味着韩斌比起邢朗将在明天的行动中揽有更大的责权。 魏恒看了看邢朗,后者正在看小赵打印出来的几张资料。 “不,我明天参加公安大学的讲座。” 韩斌微微翘着唇角静止不动的看了他片刻,脸上显露几分说服之色,但什么都没说,转而和廖文杰说起了刚才他们谈论过的一些问题。 看来专案组已经成立了,邢朗的几个得力骨干和韩斌带来的几个骨干在会议长桌围坐一周,对明天的围捕行动展开第一次组内会议。 人太多,魏恒作为明天不会参加行动的‘外人’,自觉的腾出位置,离开了办公室。 现在他有两个选择;一,回家休息。二,等邢朗一起回家休息。 魏恒站在走廊里,回头看了看紧闭的办公室房门,很快在两个选项中选择后者,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给邢朗发了条短信——散会后到我办公室找我。 他这条信息发出去没多久,邢朗就推门进来了。 “开完会了” 魏恒有些诧异。 邢朗叼着一根烟,满脸疲倦的靠在门口,直截了当的对他扬了扬下巴:“回家。” 在驱车回去的路上,邢朗表明了他提前撤出会议的原因。 “明天的指挥是老韩,部署工作交给他去弄,左右用不着我,还不如早点陪你回家休息。” 邢朗开着车,如是说。 魏恒看着他的侧脸,想在他脸上找到些许‘失意’的神色,但却没有找到。他这才笃定了邢朗真正拥有一副不善嫉也不善妒的广阔胸襟,所谓不骄不馁的大将风度,也不过如此了。魏恒发现自己尤其欣赏他无论何时何地,处于何种境遇都坦荡磊落的态度。 邢朗忙着在路边找饭馆,没留意魏恒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我去买晚饭,你……算了,我知道你喜欢吃什么。” 邢朗关上车门,快步走进一家四川菜馆。 魏恒坐在车里等了一会儿,十几分钟后,邢朗提着三菜一汤回来了。 邢朗刚把车开出路边临时停车道,就听魏恒说:“两个疑点。” 邢朗看他一眼,见他靠在椅背里,闭着双眼,一副已经睡着了的样子。 “什么疑点?” 魏恒轻声道:“今天早上我在警局对面见过廖文杰,当时他在犹豫是否报警。普遍情况下,家人被绑架,接到绑匪勒索电话的人质家属大多会在结束和绑匪的通话后选择报警,就算他们被绑匪警告不允许报警,但是他们一时惊慌,急于寻求帮助,就会选择报警。但是廖文杰却没有在接到绑匪电话后报警,到了第二天,他仍然在犹豫,为什么?” 魏恒提出的问题,邢朗没想过,被他难住了:“你说,为什么?” 魏恒慢慢摇头:“不知道。” 邢朗想了想,道:“其实他这种做法有一种原因可以解释。” 魏恒掀开眸子,看着他问:“什么原因。” “廖志杰不信任警方,想按照绑匪所说的;交钱赎人,途中不让警方插手,换取人质最大概率的平安。” 魏恒缓缓皱起眉:“你说的这些,我也想过,但是廖文杰的一句话推翻了你刚才做的假设。” “什么话?” “这就是第二个疑点了。” 魏恒歇了一口气,道:“廖文杰问我‘有多大把握抓到绑匪’。” 他这么一说,邢朗也立刻抓住了里面的疑点。 邢朗皱眉思索片刻,意味不明的低笑了一声:“这人挺有意思。” 迄今为止,他收到人质家属最多的诉求是‘一定要让XX平安回来’,而廖文杰面对警方即将展开行动的忧虑却是‘你们有多大把握抓到绑匪?’。 廖文杰既然能这样问,显然把是否将绑匪归案放在第一位,换句话说,他更在乎即将交予绑匪手中的五十万块钱。而刚才邢朗做出的假设是廖文杰把妻子安危放在第一位,甘愿破财免灾。 前后两个疑点相互冲突,更加放大了廖文杰身上的疑点。 “不仅如此,还有一点。” 魏恒头疼的捏了捏眉心:“你不觉得五十万买两条人命,有点‘便宜’?还有,绑匪为什么选中蒋紫阳?她没有显赫的家世,还怀有身孕,绑架一个孕妇,稍有不慎就造成孕妇的流产,罪案等级又会上升一层。绑匪为什么付出这么大的风险和成本绑架一个没有多少绑架价值的人质?” 魏恒提出的着两个问题,也是邢朗疑惑不解已久的问题。 魏恒说的对,蒋紫阳并没有多少价值,她肚子里的孩子甚至是一个累赘。 既然如此,绑匪为什么还要选择她? 这一系列的问题一直萦绕在车厢里,直到邢朗把车停在小区停车场,才算告一段落。 “去我家去你家?” 走出电梯,邢朗问。 “干什么?” 魏恒不自觉的打起一二分警惕。 邢朗晃了晃手里的饭盒:“吃饭。” 魏恒站在507门前,从袋子里拿出一盒菜,边开门边说:“各吃各的。” 就在他即将关门的时候,邢朗抬手撑住门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看着他:“一起吃饭都不行?” 魏恒站在屋里,握着门把,垂下眼睛不看他:“我累了,想早点睡觉。” “我又不耽误你睡觉。” 魏恒抬起眼睛看了看他,然后把脸转到一边,不说话。 邢朗又道:“你前两天才承认我是你男朋友,作为你的男朋友,我陪你一起吃饭怎么了?又不是提出和你睡觉和你上床,我连和你一起吃饭的权力都没有吗?你就这样把我当贼防着?” 邢朗并没有动怒,只是无奈,说起话依旧轻声慢语。像在开解一个蛮不讲理的孩子。 魏恒微微皱着眉,眼睛里的犹豫很明显,低声道:“我没有防着你。” “那你这是在干什么?” 魏恒心里百般作难,一鼓作气道:“我没有准备好陪你喝酒。” 邢朗莫名其妙:“我没让你陪我喝……” 话没说完,邢朗灵光一闪,忽然就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脸色瞬间就变了:“哦,你是怕你喝醉了,像上次那样?” 魏恒扭过头,红着耳朵,点头。 事到如今,邢朗才体会到什么叫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只是随口内涵了一句魏恒在喝醉后对他胡来,不料就被魏恒记在心里了。 现在魏恒为了不在酒后对他胡来,索性连饭都不肯和他一起吃。 邢朗既无奈又好笑的叹了一口气,道:“宝贝儿,你真的是太可爱了。” 魏恒斜眼瞄他,紧紧抿着嘴唇,不搭腔。 邢朗看着他笑道:“我骗你的,你喝醉以后特别乖,什么都没干,就抱着我睡了一觉,连被子都没踢。”说着着重的点了点头:“真的。” 魏恒脸上那点生动的颜色渐渐的消失殆尽,耳根处的红晕也渐渐退去,昂着下巴,面若冰霜的看着邢朗,斜着唇角挑出一丝冷笑:“你骗我。” 邢朗:“……你如果愿意理解为‘打情骂俏’,我会比较开心。” 魏恒用力瞪他一眼,忽然抬脚往他小腿上踹了一脚,趁他跳脚痛呼的时候,呼嗵一声把门摔上。 确定这人今天晚上是不会再出来了,邢朗才百般无奈的回到隔壁。 第二天,邢朗起了一个大早,夜色还没散尽的时候就在小区门口等着。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站在人行道边未清理干净的积雪上冻的直跺脚。 十几分钟,一辆蓝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被放下,大姐邢瑶冲他招了招手,从车窗里递给他一套西装和一双皮鞋。 “不是你穿的吧?这号你穿不合适。” 邢朗把西装甩到背上,打了个马虎眼:“我帮朋友借的,明天给你还回去。” “不着急,又不是外人。” 大姐升起车窗干净利落的走了。 邢朗背着西装掂着皮鞋沿着小区门口人行道往东走了一段,停在路边的早餐车后已然排起了十人左右的长队,他站在队伍里排了二十多分钟,才买了一兜早餐回到楼上。 先把自己收拾利索,邢朗才敲响隔壁的房门。 迟了一会儿,魏恒才来开门,一开门就感受到了邢朗身上逼人的清晨寒气。 “干什么?” 魏恒问。 邢朗看他两眼,才不请自入的侧着身子从门口挤进去:“给你送衣服。” 天气转冷,魏恒也不再穿那件黑色的睡袍,此时穿了一套质地柔软随身的长袖体恤和休闲裤,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刚洗过澡,凌乱的扎在了脑后,几缕没有被扎进去的头发贴着他的脸侧和颈窝还在往下滚着细小的水珠。 本来邢朗挺饿的,现在看到魏恒,顿时就不饿了,因为魏恒远远比早餐更有吸引力。 邢朗靠着沙发背,端详着他的脸:“……我发现你没有洗完头吹头发的习惯。” 魏恒拉开塑料袋拉链,把西装拿出来仔细的看着,随口应付道:“嗯。” 这套西装选的很有眼光,蓝黑色的色调很稳重,三粒单排扣的款式不会太过正式也不沦为日常,剪裁和面料都属于上乘。 “从哪儿借的?” 魏恒问。 趁他看西装的时候,邢朗已经把早餐摆上桌了,此时正在厨房里拿碗筷:“我大姐的西装店。” “你姐姐不是开洗衣店的吗?” “她的店多了,招牌连在一起能排满一条街。” 魏恒把西装挂在手臂上,看他的眼神变的有些不一样。 邢朗摆好碗筷,余光看到魏恒在盯着他:“怎么了?” 魏恒抿着唇角微微笑了笑:“没想到你家里人还挺有钱。” 邢朗拉开椅子大刺刺的往下一坐,冲他挑眉一笑:“其实我是隐藏的富二代,住的是行宫,开的是煤矿。” 魏恒接不下去了,静静看他两眼,摇摇头,回卧室换衣服。 邢朗被魏恒刚才写满‘我当你在做梦’的眼神逗乐了,正准备抓着魏恒跟他好好分辨分辨的时候,魏恒已然丢下他回卧室了。 不一会儿响起吹风机的声音,邢朗一边听着他在卧室里吹头发,一边吃早饭,等到吹风机的声音停了,他也吃完了早餐。 魏恒做事一贯慢条斯理有条不紊,就算座谈会迟到在即他也能十分冷静的擦干净皮鞋再出门,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要紧事能让他调整自己的步调,加快一步。 但是邢朗急着出门,他拿了一个苹果坐在餐厅边吃边等,五分钟过去了还不见魏恒出来,便啃着苹果朝卧室走过去。 卧室门虚掩着,他站在门口轻轻的推开门,就见魏恒站在窗边的穿衣镜前整理西装袖口。 就看这一眼,邢朗就觉得刚才的早饭白吃了,手里的这颗苹果也索然无味,说不清楚身体里哪个地方瞬间空虚的厉害。 魏恒侧对着他,站在镜子前,穿上了那套蓝黑色的西装,里面穿着一件如雪洁白的衬衫,清晨的阳光打在他身上照亮了西装和衬衣每一条随着他身体的走向所出现的折痕,泛着光雾的面料笔挺又熨帖的覆盖住他的削肩、细腰、窄胯,和他西装下摆处被臀部线条撑起的一弯圆弧。 魏恒对着镜子不紧不慢的理了理袖口,然后随意的用手指梳理了几下吹干的头发,扯掉手腕的皮筋绑住。 扎好头发,他闻了闻西装袖子,似乎早已发现了站在门口的邢朗,目不斜视的问:“你拿着衣服去买的早餐?” “……嗯,沾上味儿了?” 魏恒没说话,从抽屉里拿出一瓶男士香水,回到镜子前,先对着镜子喷了一下,试了试味道。 从邢朗的角度看过去,魏恒对着镜子喷香水的一幕好像被无限放慢,他几乎能看到那些如粉末状般的液体从瓶口迸发,伴随着‘呲’的一声,镜面上落了一层白雾。 魏恒在确定淡香水味和身上的西装不冲突后,才在身体左右两侧各喷了一下,然后喷在手腕脉搏,稍加摩擦,把手腕内侧的香水涂抹在耳后和颈侧。 放下香水瓶,魏恒戴好手表,从衣柜里拿出一件大衣,随后就听到卧室房门被关上的声音。 魏恒的手臂上挂着大衣,朝门口走过去,但是门被邢朗堵着,于是看着邢朗,用眼神示意他让路。 邢朗默不作声的看着他,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像是没看到他眼神中的驱赶。 魏恒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微微皱眉道:“时间不早了。” 邢朗非常多余的帮他理了理整整齐齐的西装领,手指落在他被西装衬衫包裹严密的脖子上,低声问:“不带领带?” 颈侧像是有几只虫子在爬,魏恒微微偏头躲了一下:“不习惯戴领带。”说着又看了看腕表,虽然时间所剩不多,但依旧平静道:“待会儿你送我去学校可以吗?我赶时间。” 邢朗先答应了,才说:“你就穿成这样参加座谈会?” 魏恒顿了一顿,然后低头把自己看一眼,很无辜的看着他:“不然呢?” 邢朗摸着下巴,暗沉沉的目光把他从下看到上,冷不丁又问:“会上多少人?” “不到一千。” “你要发言吗?” “看情况,现在还不知道。” 一想到魏恒将以此时的形象坐在会场台上,接受台下成百上千道目光的注视,其中或许就有意念不纯,想入非非的眼神。关键是他还看不到魏恒在会上沉着冷静,侃侃而谈的风姿,只是白白的便宜了现场的人,邢朗心里就很不舒服。 见他也没话说,只是堵在门口看着自己,一会儿皱皱眉,一会儿咬咬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魏恒开始不耐烦了,催促道:“再磨蹭下去我要迟到了,让开。” 说着用力把他推到一边,握着门把手刚要开门,肩膀忽然被邢朗板住,被迫转过身,后背紧紧的贴在门板上,挂在手臂上的大衣应声而落。 邢朗一手撑着门板,一手扶着他的腰,低下头,有意无意的蹭着他的鼻尖:“今天晚上你还有什么安排?” 魏恒出于下意识,抬手揪住他的外套衣襟,垂着眸子,目光落在他那双看起来温热干燥,下唇丰厚的嘴唇上,不知不觉也沉下了气息和嗓音:“会议结束会聚餐。” “你参加吗?” “我需要代替陈教授参加。” “那……你会喝酒吗?” 魏恒抬起眼睛看着他:“你到底想问……” 话没说完,魏恒猛地皱了皱眉,快速的低下头,抓紧了他的衣服。 邢朗的手掌撩开他的西装下摆,掌心紧贴着他的腰侧,隔着一层顺滑的面料缓缓移向他的腰后,指尖滑进他的西装裤裤腰。 像是把他抱在怀里似的,邢朗往前站了一步,埋头伏在他耳边道:“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邢朗掌心的温度异常的灼热,所经之处留下火灼般的痕迹,魏恒很清楚的察觉到身上每一寸肌肉都随着他的触碰变的紧绷,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他闭着眼皱着眉,勉强维持冷静:“什么问题?” “我喜欢……不,我爱你,你知道吗?” 迟了许久,魏恒才说:“知道。” “因为我爱你,所以我对你有**,你能理解吗?” 邢朗的手移到他身前,轻轻的勾弄竖在他裤腰里的皮带。 魏恒像是忽然间溺水了似的气窒了一瞬,倒吸了一口气,缓了好一会儿才说:“能。” “那你喜欢我,对我有**吗?” 这个问题至关重要,邢朗不再挑逗他,只静静的扶着他的腰,伏在他耳边,等他的答案。 魏恒的双腿有些虚软,牢牢的攀住邢朗的肩膀,额头抵在他肩上急喘了几口气,才缓慢而慎重的点了点头。 邢朗挑起唇角,故作不知:“点头什么意思?是喜欢我,还是想要我?” 魏恒不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邢朗叹道:“宝贝儿,你可真够克制的。在你点头之前,我以为你连一点想亲近我的**都没有。” “……有。” “有吗?我看不出来。” 魏恒慢慢的长吁一口气,才道:“我在给你适应我们关系的时间。” “嗯?” “你和我不一样,你交过女朋友,我是第一个和你在一起的男人。我再给你时间慢慢适应,等到你完全接受我,再……” 说着说着,魏恒说不下去了。 邢朗替他说:“再进一步发展?” 魏恒点头。 邢朗静了片刻,忽然握住他一只手拉到自己下身,低声问:“摸到了吗” 魏恒不语。 邢朗又问:“现在你还觉得没有完全接受你,没有适应和你的关系吗?” 很清楚他不会回答,所以邢朗接着说:“如果我提出想和你上床,你会拒绝吗?” 魏恒轻轻挣开他的手,从他怀里退开,有些凌乱但依旧清晰无比的目光落在邢朗脸上,反问他:“你想要吗?” “想。” 魏恒微乎其微的提起唇角笑了一下,说:“只要我有,而你想要,就是你的。” 这句话说的过于简约,但很好理解。邢朗理解透了,安耐不住心里的诧异和喜悦,当即就笑了:“我想要你,你也是我的?” 面对邢朗,只有邢朗,魏恒压抑不住心中想为他奉献所有的热情,也无意压抑:“我的思想、灵魂、和身体,你想要什么?尽管拿去。” 我这么平凡,这么罪恶,全身上下从里到外拆开了,不过就这么几样东西。 难得你看重,难得你珍视,难得你想要,难得你说你爱我。 既然你想要,索性把我打破了交给你。 但是邢朗却不予许他自我毁灭。他从地上捡起大衣帮魏恒穿好,理了理魏恒的衣领,然后看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有,我全都要。” 《人间失守》正文 第85章 冷酷仙境【24】 西环路农贸批发城是芜津市最具有历史遗留风味,也是规模最大的早集市场。 农贸城早在十几年前落成,曾是一座规模可观的走江湖卖艺之人常驻的大戏院,后来受到战火摧残,其中谋生的艺人们丢弃这方土地赴远方逃命,戏院几经炮火的洗礼,曾收留过好几国人种,直到建国后才重新修缮。起初只做布匹交易市场,后来随着经济迅速发展,芜津港口建成,距离港口近的交易市场又成了每日的海鲜集散地,再到后来,水果和蔬菜商贩也进驻其中,招徕叫卖。 慢慢的,这里成了一个农贸产品集散地,芜津市一半人口的吃穿用度都用这座农贸里流出。每天的人流量都堪比春运。 早上七点四十二分,市场的早高峰堪堪过去,各种口音的吆喝叫卖声依旧不绝于耳,空气中飘蹿着蔬菜、水果、还有海产品糅杂成的复杂味道。但更厚重的则是市场中沿道铺设的草餐铺子散发出的油炸淀粉的香味。 七八名带着头盔,民工打扮的男人从摩肩擦踵的人群中走出,站在早餐店门口炸油条的油锅前,挤走了原先站在锅旁取暖的男人。 农民工挡住了监视地点,邢朗只得往旁边走了几步,随便在满地菜叶子中找了个落脚点,盯着由他负责的三号通道。 “各巡查小组汇报情况。” 耳麦里传出韩斌的声音。 随后,参与这场围捕行动的警员接二连三的汇报声响起。 “韩队,一号通道正常,我和小刘正在往西街巡视。” “韩队,市场正门没有发现疑似目标。” “六号通道正常。” “指挥车,市场外围东川路和码头的交汇口更利于隐蔽,建议挪过去。” “韩队,……” 韩斌忽然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警员,厉声道:“一号制高点为什么停着一辆警车,哪个派出所的?赶快开走!” 一人迅速应道:“是负责外围的派所所民警小张,我这就让他把车开走。” 避阳的地方待久了,身上一片僵冷,邢朗听着耳麦里鸡飞狗跳的动静,从裤兜里摸出几块零钱,又回到油锅边,买了几根油条。 “邢队长。” 指挥车里响起滋滋电流,韩斌的声音掺和在滋滋电流中传到邢朗耳朵里:“你那里情况怎么样” 邢朗先冲炸油条的伙计说了声‘三根油条’,才敲了敲耳麦,皱眉道:“赵儿,你是不是又把话筒放在扩音器上了?” 小赵儿说:“唔,对不起邢队。” 其后,邢朗道:“我这儿没动静,几个卖活虾的把北侧出口堵住了,你派人过去疏通一下。” 说完从伙计手里拿过油条,又回到了刚才的岗位。 一个小时前,廖文杰接到绑匪的电话,交易地点定在临近港口的农贸批发城。听到这个消息,当时邢朗把监听话筒一摔,骂了一声粗话。连一向人五人六的韩斌都忍不住磨牙皱眉。 批发城进入口繁多,人流量异常大,在这里展开围捕行动的难度可想而知。西部队和东部队联手行动,又调动了两个派出所的警力,才把市场外围团团围住,形成一个密不透风有去无回的巢穴。 行动虽然有难度,但是韩斌对这次的布控很自信,投身于这次围捕的都是有些经验的民警,况且有邢朗和他里应外合。在组内会议上就显示了对这次围捕任务势在必得的决心。 但是邢朗却没有他那么乐观,因为他深入腹地,深知市场内鱼龙混杂,突发状况极多,就算韩斌有能耐充分调动每一个警力,但是他调动不了占据绝大多数的人民群众。 有人的地方就有变故,而行动地点就是变故最多的地方。更甚,他们无法辨别这些变故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敌人的圈套。 邢朗吃了两根油条,剩下的一根撕碎了喂蹲在他脚边讨食吃的流浪狗,一抬眼就看到了对面过道里卖虾的两个贩子已经被带着‘管理员’红袖标的男人清走了。 带着针线帽,穿着白色羽绒服,打扮的异常朴素的沈青岚和西部队的小张从过道里走过来,沈青岚遥遥的和邢朗对了一个眼神,然后蹲在了卖玉石的摊子前。 “三组接替我的位置。” 邢朗道。 随后西部队的小张穿过人流不远不近的站在邢朗身边,邢朗扣紧了耳麦,双手揣在外套口袋里,沿着市场人流量最大的一条通道往南走。 韩斌的声音适时的响起:“除了邢队长之外,各监视人员和巡视小组不能脱离岗位。” 等到队员们一声声‘收到’过去,邢朗才问:“廖文杰那怎么还没动静?” 韩斌:“还没接到‘变声器’的电话。” 邢朗拿出手机,找到号码是一串四个零的电话拨过去,很快,陆明宇的声音被填到频段里。 “廖文杰在哪儿?” 邢朗问。 陆明宇道:“‘变声器’让他在大东门等着,按照指示行动,现在廖文杰还没接到电话。” “别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明白。” 过了一会儿,陆明宇道:“廖文杰太紧张,已经跑了三趟厕所了。刚才我跟他进公厕,发现公厕里的窗户开的低,窗外是一条小道,请指挥车派一组人监视小道。” 韩斌:“知道了,这就派人过去。” 邢朗:“‘包袱’呢?” 陆明宇:“‘包袱’一直在廖文杰身上。” 邢朗掐断了和他的通话,回到公共频段里,揣起手机往左右看了一圈,忽然听到身后急促的跑步声逼近。 他往旁边站了一步,看着一个脸色坨红的男人从他面前跑过去,身后紧跟着一个穿夹克衫,身材高瘦的男人。 高瘦的男人高声呵斥着追上喝多了似的男人,一拳头把他揍翻在地,骂道:“操你先人!打我妹妹!这是第几次了?你他妈还在外面乱搞!你管过孩子没有!” 大舅哥教训家暴出轨的妹夫的一幕迅速的拖住了来往人群的脚步,吸引了许多观众。 被揍的男人爬起来,抱住高瘦男人的腰撞翻了路边的卖廉价手机套的摊子,年迈的摊主被误伤,捂着腰躺在地上半晌起不来。 隔壁摆摊的年轻人去搀扶老人家,然后呵斥还在愈斗愈凶的两个男人。 邢朗看着大路中间一团乱遭的景象,压低了声音道:“三号通道里有人打架斗殴,围观群众已经报警了。” 韩斌:“不用管他们,让市场保安处理。” 邢朗想了想:“不行,按照规定民警应该在五分钟内到达现场,如果不让民警到场,等同于变相的告诉绑匪,市场已经被完全包围了。” 为确保万无一失,韩斌迅速的采取了他的意见:“港口外围,来两个人穿上警服到现场处理一下。” 有人提出质疑:“韩队,会不会打草惊蛇?” 韩斌:“顾不了那么多了,你们尽量保持低调,迅速解决完退出来。” 为了防止事态进一步扩展,邢朗又道:“先过去几个人把他们拉开。” 很快,伪装在路人中的几名民警把骑在醉鬼身上痛殴的男人拉开,然后疏散了群众,刻意高呼了几声‘让警察处理’。 听到‘警察’两个字,打人的高瘦男人迅速的跑了没影,挨打的酒鬼也骂骂咧咧的退避战场,道路很快恢复畅通,刚才的一出闹剧瞬间被人群遗忘。 “指挥车,廖文杰接到电话了,请迅速定位信号!” 陆明宇的声音突然响起,频段里瞬间变得安静,每个人的呼吸都凝重了。 小赵:“无法追踪信号位置,现在把信号切入频段。” 邢朗默不作声的退到一个较为安静的角落,以自身为中心,用目光向周围一圈圈搜寻。 “看到前面那个卖鱼的了吗?” 终于,邢朗听到了绑匪的声音。果真如廖文杰所说,绑匪用了变音器,根据一把子嗓音难辨雌雄。但是这沉缓的语速和略带凶意的指挥,让邢朗坚信正在和廖文杰通话的绑匪是一个男人。 “看,看到了,是活鸡店旁边的吗?” 廖文杰因紧张而结巴的声音紧接着响起。 邢朗听的直皱眉,但愿绑匪的观察力没有那么敏锐,从廖文杰的紧张中察觉出猫腻。 “是,一直往前走……停,向右拐……向右拐!老实点!” “啊,我,你不是让我去卖鱼的店吗?” “店后门有条小路,去菜市场。” 邢朗也跟随着绑匪的指示,从玉器交易场找了一条近路往菜市场移动。 韩斌迅速调兵布阵:“巡视组都跟上,制高点注意搜索可疑目标。都有谁跟着廖文杰?” “一组张友敏。” “派出所王启立。” “四组贺龙。” “三组沈青岚” “六组陆明宇。” “保持距离,千万不能被目标发现。邢队,你在哪儿?” 韩斌问。 邢朗道:“内围,正在往菜市场移动……操,那个穿绿色外套的是不是咱们的人?都快贴上廖文杰了,往后退!” 被他点名的警察佯装停下买烤红薯,和廖文杰拉开了距离。 紧接着,陆明宇和他交班,拿着手机装作正在打电话,不远不近的跟在廖文杰身后。 “等等!” 随着绑匪的一声低喝,邢朗也刹住脚步,凝神听耳麦里的动静。 “你报警了?” “没,没有啊。” “那个穿黑色外套,蓝色牛仔裤,一直在打电话的男人为什么跟着你!” 邢朗暗暗咬牙,万没想到‘他’竟然注意到了陆明宇。 韩斌果决道:“陆明宇放弃跟踪,一组二组顶上!” 廖文杰吭哧吭哧道:“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他跟着我。” 绑匪道:“转身,朝他走过去。” 邢朗猛地抬起头,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恰好可以看到一排五金材料店门前,廖文杰背着一个黑色挎包,拿着手机,双脚像是拖了铁球般踯躅而缓慢的往回走,和他迎面走来的就是几十米开外的陆明宇。 频道里异常的安静,好像每个人都能看到廖文杰即将和陆明宇产生的一场会晤,紧张的氛围随着滋滋电流传入每个参与行动的警察耳中。 邢朗按住耳麦,沉声道:“大陆,走进五金店……不,你不能躲着廖文杰,直接从他身边走过去,不要看他的眼睛。” 陆明宇以一种烦不胜烦讨价还价的口吻道:“你懂股票吗?二级市场和三级市场分得清的吗你?告诉你,就听我的,立马出手……” 陆明宇说话的语速,步调,分毫未乱,始终保持匀速行进。 他和廖文杰之间的距离不断被缩短,十米……八米……六米……五米…… “喂!” 就在陆明宇和廖文杰即将碰面的时候,耳麦中忽然想起沈青岚嗔怒的声音。 邢朗远远看到陆明宇再自然不过的停下步子,向通道对面转身,说了句‘待会给你回电话’,然后往对面跑过去。 “怎么回事啊你,这么多东西让我一个人提是吗?今天招待的是你爸妈还是我爸妈啊!” “不好意思媳妇儿,刚才和朋友聊了两句,来来来,我提我提。” 几声故作埋怨和打情骂俏之后,传出陆明宇满含笑意但已经低沉严肃许多的声音:“三组沈青岚,六组陆明宇退出行动队,现在去三号监视点协助外围。” 韩斌:“按计划路线撤回,邢队,接下来由你跟进。” 邢朗低低的‘嗯’了一声,然后走进一家早餐店,站在玻璃门后监视着对面不远处的廖文杰。 “那个人走了,我该怎么办?” 廖文杰问。 许久,绑匪开口,语气已经谨慎了许多:“先进菜市场。” 一直等到廖文杰的背影没入露天菜市场入口,邢朗才走出早餐店,无声无息的跟了过去。 “一直往前走,我让你停你就停……停,你的右手边有一个卖桔子的货车,看到了吗?” “看到了。” “走过去,买一斤橘子。” 一辆重型货车上装满了成箱的橘子,地上也堆着几箱用作零卖。穿着厚大衣挎着钱包的老板正在和几个搞批发的商贩讨价还价,背着孩子的老板娘负责散称、找零。 邢朗站在一个卖菜的摊位前,找了一个余光能看到廖文杰的角度,扯了一个塑料袋往里捡着西红柿。 “我称好了。” “从你的包里拿出一张一百块,付钱。” 廖文杰依照指令从挎包里拿出一张百元钞票付了橘子钱,等老板娘找零后,又问:“然后呢?” “……看到那个女人背着的孩子了吗?” “啊?看,看到了。” 邢朗心一沉,转头朝廖文杰的背影看过去,穿过廖文杰的肩膀还可以看到被老板娘背在背上的孩子,那孩子很小,不足两岁。 韩斌也察觉到了此时凝着又古怪的氛围:“各小组注意,‘变声器’或许要采取行动。首先保证廖的安全,如果绑匪现身,可以采取强制性措施。” 几秒钟后,最令邢朗担心的事果然发生了,绑匪道:“我数一二三,你把孩子抢过去就跑。” “不,不行!” “闭嘴!人质在我手里,你必须听我的!” “……” “准备,一、二、三!” “啊!” 一声女人的尖叫传来,廖文杰抱着孩子向菜市场深处狂奔。 耳麦中顿时大乱。 “二组失去目标!” “指挥车,是否干预?!” “监视点被人群遮蔽,四组请求向南移动!” “指挥车,是否封锁菜市场所有通道?!” “三组可以看到目标,随时准备干预!” 韩斌低声吼道:“别慌!邢队和小邓继续跟进,其他人都待在岗位上!” 抢走孩子的廖文杰顿时成为追捕目标,孩子的父亲一声声高呼‘抓人贩子’,导致越来越多的市民参与到这场蓄意制造恐慌的行动中。 “停!” ‘变声器’一声低喝,廖文杰犹如被绊了一下似的抱着孩子扑到在地,顿时被奋起直追的人群团团围住。 邢朗看着几十米开外对着‘人贩子’拳打脚踢的群众,维持和周围赶去看热闹的人群一致的步调,低声道:“目标完全脱离监控,快点检查‘包袱’!” 韩斌:“一组,快过去干预!” 邢朗扒开几个人的肩膀挤到最里面,看到廖文杰躺在地上被揍的花红柳绿,装着钱的挎包就扔在他不远处,沾满了污水和尘土。 带着‘管理员’袖章的男人很快赶到了,邢朗在他袖口处看到了这次行动人员的身份标识物——一枚黑色的五角星。 “你们再打下去可就出人命了!” ‘保安’如此说,然后把廖文杰从地上拽起来,面向人群解释道:“已经报警了,等警察一到,就把他交给警察。” 说着,他在人群中寻到邢朗的眼睛,和他对视一眼,然后把挎包捡起来扔到廖文杰怀里。 廖文杰迫不及待的打开挎包,即使脸上糊满了血和泥,也掩不住一脸惊恐:“我的钱!我的钱!” 邢朗上前一步,撕开挎包拉链,只见里面铺满了报纸。 “行动暴露,‘包袱’已经不见了,立刻封锁各个通道!” 耳麦里顿时乱成一锅粥,邢朗拔掉耳麦,对带‘管理员’袖章的警察说:“你把廖文杰带到指挥车里。” 那人应了一声是,拽着廖文杰迅速从菜市场侧门消失。 刚才参与闹剧的人还不知事件的真正原因,尚在心有余悸,议论纷纷。 邢朗顿时感觉四面八方的声音都灌入耳廊,嘈杂的一刻也停不下来,一张张面孔在他视线中迅速划过,却找不到刚才趁乱将挎包掉包的人。 他手脚发麻,掌心出汗,前所未有的紧张感是他使前一阵晕眩。但是他只仅仅怔住了几秒钟,其后,他强迫自己迅速的冷静下来,回想刚才事发的整个过程。 既然挎包被调换,说明绑匪事先已经拟定好了计划,那么从廖文杰走入菜市场开始,就正式启动了绑匪的计划。 疑点,一定有疑点,疑点在哪里?参与掉包的又是什么人? 是批发橘子的老板吗?不,那辆货车的车牌号是外地车牌,而且车身蒙了积雪和灰尘,可以看出是夫妻两个长途跋涉赶往芜津贩售农产品。 既然不是他们,那就只能是趁乱参与到捉拿人贩子的群众中的一员,但是装钱的挎包那么明显,就算‘他’能够趁乱将挎包调换,又该怎么把挎包带出重重围堵? 一定有特殊运送挎包的载体,是什么? ‘停’! 忽然间,他想起来了,当廖文杰抱着孩子狂奔的时候,绑匪曾勒令他停下。 那么廖文杰停下的地方就是…… 邢朗猛然回头看向刚才廖文杰跌倒的地方,一间蔬菜店的门口。 蔬菜的门口一定有一样东西跟随者挎包一起消失了,当廖文杰在蔬菜店门口被人群殴打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就站在旁边,伺机而动…… “指挥车!” 邢朗拿起耳麦低声喊道:“目标是一辆银色金杯!前三位车牌号是J53!” 韩斌没有丝毫迟疑,立刻下令追捕目标车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阳光最盛的午后,毒刺般的阳光扎的人浑身发痒。 邢朗大步往菜市场出口走去,拿出手机播出代号是‘0001’的号码,想和小赵取得单线联系。 虽然他已经分析出了绑匪开一辆银色金杯离开菜市场,但是他却不能理解这样的做法。绑匪俨然是一个聪明人,从‘他’可以看破陆明宇的伪装,想到利用慌乱调换‘包袱’,就可以看出‘他’对警方的行动很敏锐,能够迅速的做出分析和决断。 既然他能够猜到警方的行动,必定也能想到警方会将整个批发城围住。那‘他’开着一辆银色金杯,究竟想如何离开布控现场? 还是‘他’自信心过于强大,百密一疏? 邢朗依旧心存疑虑。 等待通话搭建时,邢朗脱掉身上的外套,无意间瞥到袖口处的一个‘黑色五角星’。 这次参与围捕行动的人员众多,上到支队,下到派出所,无法确保每个警员都相互认识,所以参与行动的警员都在袖口佩戴一枚黑色五角星证明身份,以便分清楚警察和群众阵营。 他也戴着一枚黑色五角星。 邢朗看着袖口的黑色五角星,脑海中恍惚了一瞬。 对了,既然绑匪的计划是趁乱掉包,开车出逃,那‘他’一定猜到了警方今天的行动,这一串计划不过是障眼法。 既然‘他’事先已经确认了警方会参与,为何故作不知‘识破’陆明宇 邢朗觉得绑匪‘识破’陆明宇这出戏码多此一举,因为当陆明宇被识破后,警方非但不可能停止行动,还会更加警惕和小心。 既然如此,绑匪为什么要这样做? 顺着推理,既然绑匪‘识破’陆明宇是蓄意,那他也一定猜到了当陆明宇被识破后就会退出行动。然后,跟进廖文杰的人就会少一个。 刚才就是一个例子,现场人员不够,临时调派一人增援。 邢朗忽然撕掉袖口的五角星,紧紧捏在手里,心中异常恼火。 参加行动的警员都会戴五角星,而且是正着戴,但是刚才那个‘管理员’,却是反戴! 原来如此,原来早从‘大舅哥教训酒鬼妹夫’时起,警方的行动就已经彻底暴露了。原来从那一幕起,绑匪的计划就正式开启。原来大舅哥和妹夫制造混乱是为了吸引人群中的警察进行干预,趁机取走他们身上的身份标识。 为的就是现在,假扮警察,带走廖文杰! 廖文杰身上一定有东西值得被带走……那个挎包!刚才他只是看到挎包内部表面铺了一层报纸,并不能确定挎包里都是报纸! 邢朗拔腿往侧门方向飞奔,同时,对着耳麦喊道:“全都回防!那辆车里没东西,立即封锁菜市场所有出口!” 菜市场侧门外是一条高墙深巷,廖文杰躺在雪地上,挎包已经不见了踪影。 邢朗跑过去探了探他人中,见他只是被打晕,没有生命危险,便沿着雪地上留下的足迹往南方追,拐过一道弯,看到了伪装成警察的‘管理员’背着挎包正在玩儿命狂奔。 “站住!” 虽然明知对方不会听他的,但邢朗还是喊了一声。 那人回头看到他,顿时跑的更快,鞋底溅起一片片雪沫子。 老天垂怜,就在那人经过岔路口向左拐了一道急弯的时候,和一辆摩托车正面相撞,车头狠狠的栽倒了他怀里。 那人捂着肋骨条子躺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以百折不挠的精神抱着挎包爬起来接着跑。 邢朗虽然心里有了谱,但依旧没有放慢速度,很快追上负伤前行的目标,正要抬手捞他肩膀,那人抡着挎包朝他扫过去,成捆的钞票撑开拉链撒了一地。 邢朗看都没看那些钞票一眼,快跑几步使了个虎扑把那人扑在地上,扭住他胳膊上了铐子。 “你他妈真是要钱不要命!” 邢朗咬着牙往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然后歇了几口气,往包里捡散了一地的钞票。 意外帮助警察成功抓捕绑匪的年轻人看着满地的钱,在帮忙和趁火打劫间犹豫着,被邢朗一瞪,立马推着摩托车走了。 收拾好挎包,邢朗就势往雪地上一坐,把位置发给小赵。 很快,韩斌开着车过来了,告诉他:“银色金杯也找到了,司机就是早上挨打的胖子。” “团伙作案?” 邢朗问。 虽然人都抓到了,但是韩斌依旧愁眉不展,道:“不,那个胖子不承认绑架了蒋紫阳,他说他们只是被人收买。” “被收买?” 韩斌的眼睛很黑,很冷:“计划不是他们拟定的,他们也只是计划中的一颗棋子。” 两边高墙遮住了阳光,地上的积雪还在经久不衰的散发着寒气,深巷里阴冷的犹如白昼里的黑夜。 邢朗这才感到冷似的,拉紧了领口,有些乏累的后退两步依着车头。 正无言间,他的手机响了,是短信提示音。 紧接着,他听到韩斌的手机也响了,随之,所有在场警员的手机都陆陆续续的或响铃,或震动。 邢朗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一条未读的短信——警官们,今天只是演习,好戏还没开始。下一次,筹码加到一百五十万。 《人间失守》正文 第86章 冷酷仙境【25】 港口农贸城的围捕案最迅雷之势见报,几家拥有庞大阅读量的媒体争相对这件芜津市十几年难遇的大型围捕行动展开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的报道;一条名为‘警方抓捕绑匪失败,绑匪再加赎金,纳税人的安全究竟由谁来保障’的头版头条迅速传入千家万户。 一场隐蔽的围捕行动演变成网络、媒体、和群众时时刻刻监视跟踪的公开项目。受难者家属廖文杰一瞬之间成了名人,此时人还在支队待着,警局门口已然排起了记者组成的长队。 魏恒从出租车上下来,在警局对面看到了几辆媒体车。 记者都是唯恐天下不乱,不让好事出门,助力坏事行千里的矛盾角色。既然支队已经吸引来了记者,那么肯定意味着绑架事件的暴露,而且,这些记者等待着的不是被成功解救的人质的高功颂德,而是受害的人质家属的漫谈苦水。 博取同情、煽动舆论、吸引眼球。这是每一家媒体必备的策划方案。 警局的电闸门都没开,魏恒从保安室借道,一进大楼就感受到了今日不同往日的紧张又严肃的氛围。来往的警员匆匆走路,连个多余的眼神和话语都没有,看到魏恒也只是草草点头,低声叫一句‘魏老师’。 魏恒就在这送丧出殡般的气氛中上到三楼,在走廊里看到沈青岚和小赵,及另两名技术队的女警站在楼道边低声讨论着什么。 “魏老师。” 最先发现魏恒的是小赵,几个女警齐刷刷的朝魏恒扭过头,不约而同的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魏恒把大衣脱掉挂在手臂上朝她们走过去,先看了一眼空荡荡,但烟雾横飘的三楼会议室,才问:“邢队长呢?” 沈青岚颇有女将风度,此时还有闲心说笑:“魏老师,你今天可真帅。” 几个女警再次保持默契,抿嘴笑了笑,像是对这话的认可。 魏恒也笑了笑,又问:“邢队长在哪儿?” “去指挥中心开会了。” “就他自己?” “怎么会,还有这次的总指挥,韩队。” 魏恒往前走了几步,融入她们之间,倚着墙壁,看了她们一圈:“谁能告诉我详细的行动过程?” 沈青岚抓的住重点,叙述能力也很好,再加上小赵在技术层面的补充,魏恒很快就在脑子里重现了围捕行动的全部过程。 “廖文杰呢?” 魏恒问。 沈青岚:“轻微脑震荡,在楼下法医室休息。” 正说话间,侧梯传来飒沓纷叠的脚步声,至少五人起步。 魏恒转头看向楼道尽头,很快看到邢朗领头从楼梯上来,韩斌落后他一步,其次是陆明宇、小汪、还有几个西部队的骨干。 邢朗看都没有往他们这边看一眼,径直的走向队长办公室,推开房门走了进去,陆明宇有意落在最后面,朝沈青岚招了招手,示意她赶快过去。 沈青岚一路小跑,在最后走进邢朗的办公室,然后关上了房门。 小赵等人也散去了,只留魏恒一个待在原地。 魏恒拿出手机,想给邢朗发一条信息告诉他自己先走了,又觉得不妥。正犹豫间,秦放呼嗵呼嗵的从沿着楼梯跑上来,抹掉额头上的一层汗,问魏恒:“魏老师,韩斌是不是回来了?” 魏恒指了指邢朗的办公室。 秦放二话没说又往那边跑过去,先贴在门板上偷听了一耳朵,发现什么都听不到,于是靠着墙往旁边一站,抱着胳膊开始等。 魏恒也慢悠悠的走过去,倚着墙壁,和秦放对视一眼,也开始了沉默且目的不明的等待。 没一会儿,秦放就不耐烦了,看似想离开,但最终都忍住了,和魏恒聊天:“这次市局要追责。” 魏恒解开西装外套:“追谁的责?” 秦放的脸皱在一起,说不清什么表情:“本来应该是邢队,现在变成韩斌的责任。” “抓住了几个人,钱也没丢,为什么还要追责?” “面子上不好看呗,外界给市局压力,市局就给咱压力。” 秦放又说:“这次去市局开会,指不定姜政委怎么呲嘚他们。他们俩心里憋着火儿,早晚打起来。” 魏恒没有多问他口中的‘他们’是谁,很明显,是邢朗和韩斌。邢朗和韩斌气场不合,偏又是强势又自信的人,这俩人在一起共事,本来就是针尖对麦芒,倘若出现意见分歧,各不退让口角相争反倒是小事一桩。 秦放说的‘打起来’指的当然不是明争,而是暗斗,就算外化到肢体冲突,他们也会找个合适的形式和机会,将激烈冲突合理包装。 因为这俩人都不是粗鲁莽撞,给被人留以把柄口舌的类型。 不一会儿,门开了,韩斌率先走出来,脸色阴沉沉的。 见他出来,秦放扭头就走了。 韩斌面无表情的对魏恒点了点头,朝秦放的背影走了过去。 紧接着,几个西部队的警员接连走出办公室,陆明宇和沈青岚最后出来。 人很快散净,办公室里就剩了邢朗一个人,魏恒走进去,关上门,把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朝邢朗走过去。 邢朗坐在窗边沙发上,忙着抽烟和走神,没留意谁进了他办公室,直到魏恒进入他的视线,他才正眼瞧了一下魏恒。 “你晚上不是聚餐吗?” 邢朗看了看手表,问道。 魏恒靠在办公桌桌沿,抱着胳膊:“看到消息就赶回来了。” 邢朗把桌角的烟灰缸拉到面前,烟头扔在里面,拿起烟盒和打火机又点了一根烟,吐出一口白雾,道:“站着干嘛,坐。” 说着拍了拍大腿,冲魏恒一笑:“过来。” 魏恒静静看他一会儿,扯开两颗衬衫扣子,还真朝他走过去了。 不过不是坐他大腿,而是坐到了他对面。 魏恒叠着双腿,抬起胳膊支在沙发扶手上撑着额角,慵懒又淡漠的看着邢朗:“说正事。” 邢朗看了他好几圈,才明知故问道:“什么正事?” “会议上的内容。” “没什么好说的,给我和老韩一个星期的时间解救人质。” “那就说说廖文杰。” 邢朗弯下腰,身体前倾,在烟灰缸边沿磕了磕烟灰,正色道:“这个人有问题。” 魏恒没接话,等他继续说下去。 邢朗习惯性的摸了摸被烟雾熏的干燥发白的下唇,漆黑的眸子闪射暗光:“我怀疑他和绑匪暗中有联系。” 这件案子,魏恒还没真正参与过,一直游离在案件之外,对案情的了解不如邢朗深刻。但是他作为一个旁观者,也察觉到了一直存在于廖文杰身上的疑点。 “你怀疑蒋紫阳的失踪是廖文杰自导自演吗?” 魏恒一针见血的提出问题。 邢朗微微皱眉,用手指拨弄着灼热的烟头:“自导自演倒不至于,我只是怀疑……他也是绑匪计划中的一部分。” 魏恒试着理解:“你是说,廖文杰和绑匪里应外合,演了一出戏?” 邢朗忍不住抬头看他,觉得他用‘一出戏’这个词汇来概括围捕行动,非常的精准。 “没错,就是一出戏。” 邢朗道。 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递给魏恒:“看最新的一条短信。” 魏恒依言打开,眉心微蹙。 “你看到什么了?” 邢朗问。 沉思良久,魏恒抬起眸子看着他,说:“旺盛的表演欲,他把调动半个城的警力的围捕行动当做一次‘演习’,而且亲身投入其中,设置计划和陷阱。” 说着,魏恒的眸光转冷,掀开唇角露出一丝极其不明显的笑意:“邢队长,‘他’在耍你们。” 没错,看似警方在暗,绑匪在明,警方在暗中排兵布阵,发起一场规模浩大的围捕行动。其实绑匪早已设下了圈套,等待警方投入其中,真正调动半个城警力的指挥者不是韩斌,而是隐藏在幕后的绑匪。 虽然魏恒说的没错,但是用词太过犀利,作为被耍的一员,邢朗心里颇不是滋味。 “能换个说法吗?” 邢朗讪笑。 魏恒认认真真的想了想,想到了什么似的皱了皱眉,却什么都没说。 邢朗看的仔细:“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 魏恒摇头:“臆测而已,没有推论价值。”说着,魏恒抬眸正视他:“你怀疑廖文杰的理由是什么?” 邢朗道:“行动开始之前,廖文杰去了三趟公厕,每一次都挎着装钱的背包。后来他按照绑匪的指示,在菜市场制造慌乱,就是那个时候,我被他包里的一层报纸给骗了,以为他的挎包被调换。其实从头到尾只有一个真正的挎包,根本有被调换,韩斌拦截的那辆银色金杯里没有挎包,只有司机。说明廖文杰一直是挎包的持有者,没有离身。但是他的包里却铺了一层报纸,而且也是他通知警方,他的钱不见了。现在已经证实了,他的钱一直都在包里,他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蒙骗警方。换句话说,他在协助绑匪。” 邢朗说的很对,廖文杰是绑匪计划中重要的一员,如果不是他高呼自己的钱不见了,警方也不会被立刻转变追捕方向,打开菜市场一条缺口。 魏恒问:“那廖文杰是什么时候把报纸装在包里的?” 邢朗道:“我猜,应该是他上厕所的时候。绑匪事先在那里放了一捆报纸,要求他第二天把报纸放在包里。” 魏恒沉吟:“也就是说,廖文杰一直在瞒着警方和绑匪联系。而且,他很配合绑匪,想要把钱给他们。” 想着想着,魏恒忽然站起身,扣上一颗衬衫纽扣:“他现在应该醒了,我们下去找他。” 邢朗取下他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帮他穿好,然后按住他的肩膀,突然叹了口气,神色顿时柔软下来,对魏恒说:“跑了整整一天,我特别累。” 魏恒看了一眼沙发:“那你去躺一会儿。” “没用。” “睡一会儿。” “啧,也没用。” “……那你想干什么?” 邢朗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冲他挑眉一笑:“你亲我一下。” 魏恒:…… 刚才不是还在聊案情吗?为什么这厮画风转变这么快。 邢朗佯装一脸委屈:“怎么了?干嘛又用这个眼神看着我?不是让你来一个法式舌吻,就碰一下而已。” 见他一脸殷切,眼睛里的疲惫又很明显,魏恒还真不忍心让他失望,于是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身前,仰起头朝他温热干燥的嘴唇逼近。 就在他即将吻到邢朗的时候,忽然又停住,迅速的说了一句,“回家再亲。” 然后拉开办公室房门走了。 邢朗很是郁闷的跟着他下楼,看一看他挺拔轻快的背影,敢怒不敢言。 他算看清楚了,魏恒就是一个骗子。魏恒许过多次‘回家再XX’的承诺,结果回家后没有一件事被实践,关上门就不认人,简直气死人。 若不是亲眼见过魏恒被他撩拨的双腿虚软,站都站不直的样子,邢朗真怀疑他是不是天生性冷淡。 性冷淡的某人觉得后脑勺都被快盯的着火了,于是回头向后看。 邢朗立马朝他笑出两行白牙:“怎么着?有吩咐?” 魏恒孤疑的瞅他一眼,心说难道是他的错觉吗?怎么总感觉邢朗在背后骂他。 还没进门,魏恒就听到从法医室传出的游戏音效,同时秦放说:“你这人可真逗,帮着绑匪涮警察。” 魏恒推开门,看到廖文杰已经醒了,头上缠了一层纱布,坐在一张行军床上,捂着脸,垂头丧气的样子。 秦放四仰八叉的瘫坐在皮椅里,双脚架在桌沿,拿着手机在打游戏。韩斌站在他办公桌前,面无表情的盯着廖文杰,眼睛里的愤怒很明显。 “呦,魏老师。” 见魏恒推门进来,邢朗紧随其后,秦放想要调小游戏声音,于是扯了一把韩斌的衣角:“你这破手机怎么关声音?” 韩斌把手机拿过去,关闭声音又递给他。 魏恒走进去,看了看廖文杰,又看向韩斌:“韩队长,怎么回事?” 韩斌回头看了看邢朗,邢朗抱着胳膊倚着门框,不进门,也不打算开口的样子。 韩斌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冷光湛湛的眼睛,把一只手机递给魏恒,声音冷的侵肌裂骨:“廖文杰一直在用这个手机和绑匪联系。” 魏恒接过去,打开手机看了一眼,见里面只有两三通通话记录,并且号码都是同一个。 他拿着手机走到廖文杰面前,问:“怎么回事?” 廖文杰捂着脸,沉重的好像抬不起头来,嘴里不停的咕哝着什么。 魏恒仔细的听了听,才听到他一直在重复‘我真后悔’这四个字。 “你后悔什么?” 魏恒问。 “我真后悔报警!真后悔让你们警察插手这件事!” 廖文杰愤怒的低吼道。 魏恒顿了顿,看着他问:“那你本来的计划是什么?” “他们想要钱,那就把钱给他们好了,为什么你们要把这么简单的事情搞的这么复杂!” 廖文杰放下双手,露出一双赤红的眼睛,愤怒的盯着魏恒,好像站在他面前的才是觊觎他财产的绑匪。 “你承认你在警方的行动中一直在配合绑匪?” “我承认!我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是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公厕里有一卷报纸,让我用报纸遮住钱,然后假装我的钱被掉包。” 魏恒回头和邢朗对视一眼,然后沉思片刻,又问:“也是绑匪要求你报警吗?” 廖文杰怔了怔,貌似没想到他会这么问,神色霎时有些慌乱,垂着眼睛躲避魏恒的注视。 看到他这幅模样,魏恒才笃定了心里的猜想:“你本来并不打算报警,是绑匪打来电话要求你报警,并且要求你在警方的行动中配合他,是吗?” 他全部说中,廖文杰显得愈加紧张,紧张到面色刷白。 “你为什么配合绑匪?” 魏恒皱着眉问道。 廖文杰神情恍惚了一瞬,然后嚎叫道:“因为我老婆和还没出生的孩子在那个混蛋手里!我只能配合他,不然他就会撕票!现在好了,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啊!我到哪儿去弄这么多钱!”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魏恒,魏恒离开法医室,把手机交给邢朗,然后说:“廖文杰不干净。” 邢朗正在翻看手机里的内容,闻言不禁看向他:“不干净?” 魏恒走开两步,站在窗边,看了一眼还站在法医室的韩斌。 邢朗会意,冲韩斌道:“老韩,过来听听。” 韩斌很快出来了,站在邢朗旁边。 在他们两个人的注视下,魏恒沉吟了片刻,才道:“刚才我问他为什么配合绑匪,他说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而且从他刚才的说法看来,他很愿意把这笔钱交到绑匪手中。但是上一次我和他聊,他的意愿还是抓住绑匪,保住这笔钱。” 魏恒抬起头看着他们,继续说:“不过你们想一想,绑匪提出让他配合的要求是不是太过冒险?廖文杰很看重那笔钱,如果他在最后时刻能够帮助警方指认伪装成警察,试图把他带走的那个男人,这样一来,是不是抓到绑匪的同时,也保住了那笔钱?但是廖文杰没有,他很顺从的执行绑匪的每一个指令。同样,绑匪也很信任他,如果廖文杰把他们计划中的任何消息透露给警方,他们的计划就会被轻易戳穿。这个计划中最重要的一员就是廖文杰,只有廖文杰配合他们,计划才会成功,否侧,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那么又是因为什么原因,才让绑匪这么信任廖文杰,廖文杰又这么服从他们?” 邢朗虽然没想明白其中的疑点,但挡不住他对魏恒的欣赏和赞许从眼睛里跑出来,像是有意炫耀似的,他撞了撞韩斌的肋骨,让韩斌作答。 韩斌看他一眼,微微笑道:“你接着说,魏老师。” 魏恒双手揣在大衣口袋,垂眸沉思,顷刻,道:“我想,这是一种‘威胁’。” 邢朗眉毛一挑,顿时了然。 魏恒看看他,然后面向韩斌解释道:“因为绑匪威胁廖文杰,所以廖文杰才毫无理由的服从他们。” 韩斌皱眉:“难道绑匪手中的人质对廖文杰来说不算一种威胁吗?” 魏恒微微一笑:“当然算,但是我觉得绑匪对廖文杰的威胁是一种能让他‘闭嘴’的威胁。” 只有坚信廖文杰向警方闭嘴,绑匪才会信任他,并且让他参与进计划当中。 韩斌懂了,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阳光洒在冰面上似的光芒:“你是说,廖文杰有把柄落在绑匪手中?” 魏恒点头:“换句话说,绑匪一定和廖文杰存在某种恩怨。” “熟人作案?” “没这么简单,因为按目前的情况来看,廖文杰也不知道绑匪是什么人。” “你怎么知道?” 魏恒想了想,说:“直觉。” 韩斌:…… 邢朗抬手搭在魏恒的肩上:“分析的漂亮。”说着又把手机递给韩斌,笑道:“那指挥大人赶快行动起来吧,该查查,该审审。廖文杰和蒋紫阳的社会背景、财产状况、社交圈子,通通过一遍筛子,肯定会有收获。” 邢朗抓着魏恒的胳膊把他往前带了一步,然后走向大堂。 “你这就走了?” 韩斌问。 邢朗停下,指了指楼上:“我的人,你随便使唤。” “不是说好了去拳馆吗?” 邢朗回头,挑眉一笑:“现在?” “嗯。” “那就走吧。” 韩斌先回法医室拿回手机,然后对邢朗说:“拳馆等你。” 话音未落,飒爽的背影已经离开大楼了。 “去拳馆干什么?” 魏恒莫名有些担忧,因为刚才韩斌看邢朗的眼神有点凶。 邢朗边和他往外走边说:“我憋着火,他也憋着火,他想揍我,我也想揍他。那就到拳馆练练。” “你们两个出现意见分歧了?” 魏恒很真诚的问。 不料邢朗莫名其妙的看他一眼:“意见分歧?不不不,我们俩配合的挺好的,至今还没闹过矛盾。” 魏恒:“……那你为什么憋着火?” “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憋着火,他憋着火想揍我很久了,我也憋着火想揍他很久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大家发泄一下。” “什么机会?” “围捕行动啊,警方不是被涮了么。他火儿了,我也火儿了。” 魏恒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脸上表情很复杂:“所以你们就……揍对方?” 邢朗利利索索的点头:“没错。”说着捶了锤大腿:“不过我今天可能讨不着便宜,早上不小心把腿磕了,现在膝盖还肿着。” “那条腿?” “右腿?” 魏恒弯腰摸了摸他右腿膝盖:“疼吗?” “用劲儿就疼。” “那你还和韩队长练什么拳?改天吧。” 邢朗忽然板着脸,正视他,警告道:“你叫他老韩,别叫韩队长。” 魏恒不解:“为什么?” “因为我才是你队长。” 魏恒冷眼瞧他:“你不是不让我叫你邢队长?” 邢朗捏他的脸:“你别矫枉过正,我说的是私底下你不能叫我队长。” 魏恒打掉他的手,瞪他一眼,扔下他,自己走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87章 冷酷仙境【26】 支队的拳馆就在办公楼斜后方,和宿舍相邻,步行几分钟就到。平常支队中的警员如若有了压力需要发泄,或者单纯想要提升自己的格斗水平,都可以到拳馆练练。 局里配了一个教练,不过大多数时候教练都形同虚设,自打上一个练泰拳的教练辞职后,如今请聘的教练水准实在有些次,沈青岚、小赵等巾帼都能在半个小时内把教练打倒在拳击台上。 邢朗要和韩斌过招的消息传得很快,拳馆里不一会儿就聚集了好几十号人。 魏恒远远站在一旁,看着拳台边正在带拳击手套的两个男人,心里的滋味当然和周围看热闹的警察们不一样。 秦放听到消息也来了,还穿着来不及脱下的白大褂,站在魏恒身边,呲着牙皱着眉看着韩斌和邢朗说:“我靠,他们俩有病吧,还真要打起来?” 魏恒看他一眼,在心里无奈的叹了口气,往旁边走了两步,倚着窗台。 邢朗和韩斌只戴了拳击手套,没有戴护具,面对面的站在台上。 他俩一上台,围观的警察们立刻发出一声声此起彼伏的口哨和掌声,谁都没有拉党结派给两位队长其中的一位加油,但是从他们的站位可以看出已经分为了两个阵营。 台上还没开始打,魏恒就听到身后不远处两个西部队的警察在悄悄嘀咕,说什么邢朗在会议上猖狂,韩斌这是在教训他。又说刘局八成要沉了邢朗,这才让韩斌担任小组负责人…… 好在台上的俩人听不到台下的这些逆耳之言,在教练简单嘱咐了那些部位不能击打后,就碰了碰拳套,正式拉开了这场‘友谊赛’。 两人上台前似乎达成了共识,在拳击台上只拼拳头,不拼腿,以便让这场争斗能够以最大的和平收场。 从邢朗一出手,魏恒就看出来了邢朗有意的压制着出拳的速度,招式也没有那么狠辣,刚才他切了韩斌的肘子后明明可以把韩斌的手肘窝到胸前推到围栏一角,几下重拳下去韩斌终成败局。但是他没有,而是将韩斌的肘子顺势一拉,趁着韩斌将计就计甩拳挥向他面门时,把韩斌推了出去。 这招‘解’的很巧妙,非其中老手很难看出刚才邢朗主动解开了一场即将白热化的干戈。 邢朗没有对韩斌下死手,韩斌也照样没有对邢朗下死手,韩斌的身法相当潇洒,据说是跆拳道黑带两段,招式简约又直接,每一次护头和出拳时,他的胳膊和视线都连成一条笔直的直线,防护的手肘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夹角。 魏恒在庆幸邢朗有所收敛时,听到秦放也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才知韩斌也在这场格斗中留有余地。 看着台上两个男人如游龙般矫健的身姿你来我往,移形换位,魏恒忽然懂得了这场冲突存在的意义;真如邢朗所说,他和韩斌之间并没有不可调解的矛盾,而被合理包装的冲突就是他们之间交流的方式,此时他们以即激烈又和平的招式对抗着,其实是在和对方交流。 在这场交流中,他们对彼此都有所让步和妥协,魏恒甚至在他们之间看到了一种叫做惺惺相惜的东西,或许这才是邢朗和韩斌如此不同,却又如此相同,还能和平共事的最主要的原因。 他们都欣赏,并且尊重彼此,即使他们谁也无法领导谁,谁也无法降服谁。正是因为强大,所以他们彼此欣赏。 魏恒很轻易的看懂了这场友谊赛的内涵,但绝大多数人都看不明白。 身后的两个警察又在低声议论,说邢朗认怂了,不敢对韩斌出手不说,还被韩斌压着打,估计韩斌也是顾及他的面子,才没有一拳把他揍趴下云云。 魏恒冷冷的向后扭过头,盯着他们,直到把他们盯的一脸心虚,摸了摸鼻子,没趣儿走开了, 再回头,台上的比拼已经结束了,邢朗和韩斌碰了碰拳套,往对方背上重重拍了一下,然后走下拳击台。 邢朗摘掉手套,拿着刚才脱下来的外套,顶着一头热汗走到魏恒身边,笑着问魏恒:“好看么?” 魏恒冷着脸,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递给他,紧紧抿着唇角,不说话。 邢朗一边擦汗一边打量他脸色,见他双眼笔直的盯着韩斌,便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你看他干什么?你男人在这儿,回头。” 魏恒依旧一言不发,忽然抬脚朝韩斌走过去。 韩斌和秦放站在一起,接住秦放给他的一瓶水,正在喝水,余光瞥见魏恒面色不善的朝他走了过去。 “韩队长。” “魏老师。” 魏恒微微笑了笑:“你练的是跆拳道吗” “是。” “哦,那真巧,我也练过跆拳道。” 韩斌目露讶异:“是吗。” 魏恒点点头,然后道:“想请教你几招,可以吗?” 韩斌看似不为所动,只是微笑:“嗯?” 秦放觉得不对劲:“魏老师,你怎么了?” 魏恒解开西装扣子,看着韩斌又问:“可以吗?” 韩斌不语,看向他身后。 邢朗匆匆走过来,抓住魏恒的手腕,皱眉道:“你干什么?” 魏恒脱掉西装外套递给他,整理着衬衫袖口,目光平静且坚定的看着韩斌。 韩斌只得道:“……好。” 看着他们一前一后走向拳台的背影,邢朗满面愁容,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秦放也很惊讶:“魏老师能打?” 邢朗脸色更愁:“不知道,没见过他出手。” 既然说好了比跆拳道,那就肯定用不上拳套和护具了。 魏恒站在台上,着一身西装,身姿笔挺,洁白的衬衣在身后窗外的阳光照射下闪闪发着光。 韩斌站在他对面,很无奈似的瞟了一眼台下虎视眈眈的邢朗,邢朗回敬他一眼,眼神很凶,充满警告。 魏恒系好衬衫袖口的扣子,向他稍一抬手:“请吧,韩队长。” 他这云淡风轻,游刃有余般的态度瞬间激起了韩斌一二分斗志,韩斌滑步上前,抬腿踢他头部。 这一招高边腿被魏恒向后闪身躲了过去,韩斌腾空而起,在空中调换身体重心,又是一脚向他头部扫去! 魏恒将右腿往后一撤,稳固下盘,沉腰下胯,重重的一记寸拳打在韩斌腿弯附近,趁韩斌调整防守姿态时瞬间夺走主动权,几记直拳接连攻向韩斌,紧接着接了一招后旋踢。 韩斌连连后退,很快被他逼至围栏一角,这才正视眼前的对手,惊觉魏恒具有如此扎实的基本功和无比强悍的爆发力。 避开魏恒下劈的右腿,韩斌在电光火石间和他对视一眼,这一眼很有内容,意味着双方都开始认真对待这场激烈的格斗。 魏恒还没出手,只是站在拳台上时,邢朗就已经为他周身强悍又不容侵犯的气场所叹服。当看到魏恒惊马之驰般的矫健身姿辗转于台上每寸土地,就像一个出征的将军,勇猛无敌,一往无前。他被魏恒狠狠的惊艳到了。 他惊艳于魏恒流畅优美的身姿,狡黠迅猛的招式,和他消瘦的身体内无与伦比的爆发力。 仅仅是四五个回合过去,邢朗就笃定了,韩斌不是魏恒的对手。 甚至,他怀疑自己是否能在实战对垒中胜过魏恒。 他的目光紧紧追随着魏恒,看到魏恒微微皱起的双眉,明亮而略带杀气的眼睛,每一次和对手追逐对抗,那流畅矫健的身法中流露的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气度。还看到他甚至退避几步,系上了不甚被韩斌扯开的衬衣领口。 魏恒太美了,这种美感和皮囊无关,源于他体内一种仿佛来自于青山河谷,纯净又强大的力量。 邢朗正恍惚着,就见台上的魏恒和韩斌将四只拳头紧紧的纠缠在一起,正难解难分时,他们不约而同的向对方挥出一记重拳。 像是被一道内力所震慑,魏恒和韩斌各自往后猛跌几步,撞破围栏,双双从拳台栽到台下。 “魏恒!” “韩斌!” 邢朗连忙跑过去,拖着魏恒的背,扶他坐起来,顾不上周围人的目光,撕开他衬衫领口,见他左胸前出现一片巴掌大的红肿。 邢朗咬牙瞪着韩斌:“老韩,你他妈抽什么风!” 韩斌着实冤枉,他刚才打魏恒那拳已经收了力道,魏恒揍他这拳才是差点捅破他肺管。 魏恒推开邢郎的手,并好衣领系好扣子,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一副毫发无伤的样子。 韩斌扶着秦放的手站起来,笔直的肩膀此时略有塌陷,眼神很是复杂的看着魏恒,朝他走过去,伸出手。 魏恒轻轻的握住他的手,目光扫见秦放在地上捡起了从韩斌裤子口袋里掉出来的打火机。 他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此时阳光铺在地上,那只打火机就像一个反光镜似的刺目耀眼,竟逼人不能直视。 韩斌很快松开他的手,问:“我想知道,为什么?” 魏恒的目光淡漠又严肃的看着他:“你的部下,嘴里不干净。” 韩斌皱了皱眉,听懂了这句话,不禁看了邢朗一眼,然后略带歉意的向他点了点头。 秦放刚才看的清楚,魏恒的拳、膝、肘、腿往韩斌身上招呼了十几下,他想撩开韩斌的衣服看看他的伤势,顾忌在场人员众多才没有动手,等韩斌和魏恒莫名其妙的聊了两句,才问邢朗:“没事了吧?我把他带走了。” 不等邢朗点头,他就拽着韩斌往出口走,途中回头冲魏恒说:“不好意思啊魏老师,你就当被王八抡了几拳。” 虽然很清楚刚才吃亏的是韩斌,但是邢朗还是忍不住恼火,轰走了围观群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问魏恒:“他怎么惹你了,你跟他过不去。” 魏恒瞥他一眼,从他手中拿过自己的大衣穿好了,又解开凌乱的头发重新绑了绑,才道:“看他不顺眼,不行吗?” “你如果看他不顺眼,只会把他当成死人,多看一眼都不会。” 魏恒轻飘飘的‘哦’了一声,抬脚往门口走去。 他刚走了一步就不得不停下,身形略有摇晃。 邢朗忙扶住他的腰:“怎么了?” 魏恒皱眉:“好像,崴着脚了。” 邢朗眼睛里窜出明火,没好气道:“去医院。” “不用,我有经验,回去擦点药就好了。” 邢朗见他坚持,只能退让一步:“那现在能不能走?” 魏恒身子往右一斜,靠在他怀里:“扶着我点儿。” 邢朗:…… 为什么魏恒在忽然之间态度转变这么快?难道是见他生气,有意的示弱,示好? 邢朗搂着他的腰跟他僵持着,一时没动静,魏恒轻飘飘的看他一眼:“走啊,你想让我蹦回去吗?” 回到小区楼下,魏恒刚单脚从车上蹦下来,就见邢朗小跑几步蹲在他身前,背对着他:“上来,我背你。” 魏恒毫不犹豫,一口拒绝;“不,太不好看了。” 邢朗很无奈:“你看看周围,哪有人?” 魏恒扭头看了一圈,果真在小区里看不到其他人。他正犹豫着,邢朗催促道:“快点,一会儿人出来,那就真不好看了。” 魏恒趴在他背上,搂住他脖子,不忘警告一句:“如果背不了,趁早让我下来。” 邢朗扣住他腿弯,稳步走在甬道里:“背的了,你又没多重。” 魏恒朝天上看了一眼,漫不经心似的问:“跟你以前的女朋友相比呢?” 邢朗刹住步子,看了一眼甬道旁盛满积雪的花圃,煞有其事的问:“你想看雪人吗?” “雪人?” 邢朗朝积满雪的花圃抬了抬下巴:“我把你扔进去,你就成雪人了。” 魏恒瞪了他后脑勺一眼,然后搂紧了他的脖子。 邢朗低低的笑了一声:“我现在心情不怎么好,你别惹我。” 出了电梯,魏恒在邢朗的指挥下从他腰带上取下钥匙串,钥匙插进锁眼里才拧了一下,门就开了。 “你早上忘记锁门了吗?” 魏恒问。 邢朗也纳闷:“我怎么记得我锁了。” 邢朗背着他走到玄关,刚要把他放下,就见大姐邢瑶拿着一块抹布从厨房走出来。 “我的天,你多久没打扫过房子了?全都是油烟……” 大姐话说一半就停了,诧异的看着邢朗,和被邢朗背在背上的魏恒。 魏恒愣愣的和她对视了几秒,脸色噌的一下就红了,像被大风刮倒了似的手忙脚乱的要从邢朗身上下来。 邢朗也有些意外,一时不防备,竟被魏恒挣脱了。 只听‘噗通’一声,伴随着魏恒的低声痛呼,邢朗回头一看,魏恒捂着后腰跌坐在地上,尽显狼狈。 邢朗瞧着他,竟没在第一时间去扶他,而是站在一旁看热闹,还幸灾乐祸的乐出了声。 《人间失守》正文 第88章 冷酷仙境【27】 ‘蓝气球’手表在超市监控和江雪儿的卧室中同时出现,前者出现时间在傍晚七点二十三分,说明江雪儿在十一月二十号晚上七点二十三分之后,戴着手表回到了自己家中卧室。 既然有线索指向江雪儿曾回家,那么在江雪儿家周边监控寻找她的身影就成为了当务之急。 但是技术队连夜加班几乎把香樟大道的地皮掀过来,都没有发现江雪儿的踪迹。 小赵更是这样跟魏恒发牢骚:“魏老师,真不是我们不作为啊,天杀的二十号那天江雪儿小区安全系统升级,摄像头全关了。我找了个遍才找到小区一家内部超市的门口监控,人倒是录进去了很多,但是只有小腿和双脚,没法分辨到底哪个是江雪儿。” 今天是小赵连续加班的第五天,往日她说话都温声细语,今天连说带嚷,魏恒没有和她分辨什么,应了一句‘辛苦’就挂断了电话。 正在开车的徐天良说:“赵姐这几天很暴躁啊。” “让你连续加班一个礼拜,你也会变的很暴躁。” 魏恒按着手机轻飘飘道。 徐天良问:“师父,既然监控里查不到江雪儿,那咱们还去她家里干什么?” “查清楚她带走了什么东西。” 徐天良不解:“带走?” 发完一条信息,魏恒揣起手机,转头看着窗外,道:“江雪儿的手表出现在她的卧室里,有两种可能;一,她亲自把手表摘下来放在卧室,二,有人把她的手表放在卧室。先对前者做一个假设,假设江雪儿亲自回到卧室摘下手表。我看过江雪儿和朋友的合照,照片中江雪儿基本都戴着那只手表,说明她喜欢那只手表,或者已经习惯了戴那只手表,而一个习惯戴手表的人只有在一天结束后才会摘下手表。二十号对于江雪儿不同寻常,她在二十号那天一定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在家过夜,那么她摘手表的行为可能是一种交换。” “什么‘交换’?” 徐天良还是很疑惑。 魏恒静静的想了想,道:“江雪儿的首饰和配饰都放在她的梳妆台第二层,我在里面看到了盛放手表的盒子,和很多首饰盒。对于一个习惯戴表的人来说,一天中旬摘掉手表是一个偶然行为,那么江雪儿打开装首饰的抽屉就是必然行为,或许她是在从抽屉里取什么东西的时候,很偶然的摘下的手表。” 徐天良一知半解:“那……她是换了个手表吗?” 魏恒:“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大。只有知道她的抽屉里之前有什么,才能确定现在缺少了什么。” 徐天良很迅速的接了下句:“哦,那她的抽屉里都有什么?” 魏恒扭头瞪他:“这种事我为什么会知道?” 徐天良连忙赔笑:“我都把你当成能掐会算的半仙之体了,师父。” 魏恒斜他一眼,冷冷道:“那真是谢谢你了。” 碧水金庭小区的安保很严格,穿正装的保安仔仔细细的看了一遍徐天良的证件,才给他们放行。 在进入小区之前,魏恒问保安:“你们的安保系统刚升过级是吗?” “是啊,花了一大笔钱。” “哪一天?” 保安扭头和保安室里的同事交流了两句,回答魏恒:“十一月二十号晚上。” “系统升级是临时决定还是早有安排?” “提前约好的,一个星期前软件公司就给我们的数据做备份,约好时间升级系统。” 魏恒点点头,又问:“那你们升级系统的事,户主都知道吗?” “知道,我们都张贴告示了,二十号晚上会关摄像头,让各家各户都小心点,减少外出频率。” “升级时间持续了多久?” “嗯……半个多小时吧。” “在这段时间里,进出小区的车辆和人员都登记了吗?” “当然登记了,我给你拿登记册。” 不等魏恒伸手要,保安就麻溜的拿来了登记册。 魏恒翻到二十号那天,仔细的看了看,发现上面登记的车辆都是由正门进入,而他记得这座小区还有一个东门。 “东门没有记录?” 保安道:“东门锁了,所有车辆和住户都从这个门儿进。” 魏恒把登记册递给他,走到甬道边,看着被裱在玻璃框里的小区平面图,小区的东门位于和小区的一片绿地相邻,门外通往会林路。会林路是一条并不繁华的街道,街道两侧规矩排列了几间政府职门办公所,和两间银行,和其他街道相比缺少餐饮娱乐场所,所以到了下班时间后往往比较僻静。 魏恒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扑落玻璃框上的冰晶和积雪,指腹从东门一直划到江雪儿所住的十号别墅,留下一道蜿蜒的线条。 “你确定当天东门锁了吗?” 魏恒回头,再次询问保安。 保安被他平静却又带着凉意的眼睛盯着,不仅有些慎重:“关了吧,软件公司的人肯定关了。” 此时徐天良停好车,拿着一把黑伞小跑过来,站在魏恒旁边听着魏恒和保安聊了两句,把伞递给魏恒,代魏恒问道:“负责为你们升级系统的是那家公司?” “是恒远科技。” 徐天良把这名字记下了,不忘交代保安:“如果想起了什么事记得联系我们。” 魏恒先他一步走在光洁又坚硬的石砖路上,手中的雨伞随着他平稳坚实的脚步不时和地面碰撞发出笃笃的响声。 徐天良拿着手机小跑追上他,道:“师父,我已经联系小赵姐,让她调查恒远科技帮这里做升级的人了。” 这孩子不久之前还是个局促又青涩的实习生,说话做事都透露着严重不自信,现在都学会针砭时弊,主动发挥自我能动性了。进步不可谓不大。 魏恒细细看他两眼,语焉不详的说了声:“好。” 徐天良听不出自己被他夸奖了,以为他口中的‘好’和‘知道了’是一个意思,就笑一笑,放跑了这个话题,看着他手中的雨伞问:“师父,我见你前几天不是不拄伞了吗?今天怎么又开始拄伞了?” 魏恒目视前方,脚步分毫未乱,只是答话的间隔较长:“……不小心扭着脚了。” “哦,那你一定要小心一点,我姥姥说脚上的穴位可多了,伤着哪里都不能伤着脚。” 接到警方要求再次登门走访的消息,江凯华急匆匆的从公司赶回来,魏恒领着徐天良刚到B座十号别墅门前,就看到江凯华的车打东面笔直的开过来。 江凯华把车临时停在路边,打开大门,把他们迎进房子里。 “江先生平常习惯从东门走吗?” 在门口地毯上蹭掉鞋底的积雪,魏恒看着江凯华站在玄关脱外套的背影问。 江凯华没料到他会问这么问题,回头看他一眼,才说:“是,你是从正门进来的吗?” “嗯。” “那你应该感受到了,我们家离正门远,离东门近,绕过一片绿化带就到了。” 魏恒点点头,换上他拿出的一双拖鞋,然后指了指楼上:“我想再去您女儿房间看看。” “请便。” 徐天良拿出了纸笔跟在他后面,魏恒推开江雪儿卧室,正要抬脚进去,站在门口忽然停住,吩咐徐天良:“让勘查组过来一趟。” “采集信息吗?” “嗯,你站在门口不要进来。” 魏恒脱掉手上的黑皮手套,换上一双一次性白手套,找到从门口到梳妆台最短的路线,走了过去,蹲下身,拉开了梳妆台第二个抽屉。 抽屉里整齐摆放了好几排首饰盒,其中装手表的盒子就在第一排,方便拿取的地方。 魏恒把盒子拿出来,打开,果然看到照片里出现的‘蓝气球’手表。 手表没有因为主人的失踪而停止工作,指针依旧按照轨迹转动。 江凯华端着两杯茶水走到门口,将其中一杯递给徐天良,看着卧室里的魏恒问:“警官,我女儿的梳妆台怎么了?” 魏恒把手表放在盒子里,然后着手检查其他首饰盒:“没事。”说着状似闲聊般,道:“您女儿的首饰不少。” “她从小就喜欢漂亮东西,我们家里又有条件,就没有在这方面约束过她。” 江雪儿首饰着实不少,好在她是个善于整理的人,基本每个盒子里都完好放置着原装的项链、耳环、手链、胸针、等物。 不过在检查到第三排时,魏恒终于发现了一个空盒子。 是一只白色的丝绒盒子,没有商标和中英文字符,难以看出是什么饰品的包装盒。 魏恒把这只空盒子放在一边,继续检查其他的首饰盒,直到确认只有这一只盒子是空的,才拿起空盒子走到门口:“江先生,您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吗?” 江凯华仔细辨认了两眼,摇头道:“不知道,像是耳环?” 魏恒把盒子放入随身携带的一只物证袋里,又道:“我想去您的卧室看看,可以吗?” 他的要求让江凯华略有迟疑,不过最后还是点头应允了:“在楼下。” 魏恒把物证袋交给徐天良,跟着江凯华下楼。 下楼途中,他的手机响了,是邢朗打来的。 “在哪儿?” 邢朗问他。 魏恒看了看江凯华前方领路的背影:“江雪儿家里。” 邢朗好像站在风口,手机里传出风声的杂音:“有发现吗?” “暂时还没有,你那边呢?” “还在廖文杰家里装监听设备。” 江凯华推开二楼一间卧室房门,站在门口:“就是这间。” 魏恒用肩膀夹着手机,整理着右手略有松动的白手套:“还有事吗?我这边很忙。” 那边邢朗走了几步,离开风口,随即响起掀开打火机盖子点火的声音。 “有事,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能消气。” 看来一时半会的,他并不准备挂电话,魏恒只能腾出一手拿手机,抬脚走进卧室,顾忌站在门口的江凯华,刻意压低了声音:“我生气了吗?” “没生气?那你一天到晚不理我?” 这间卧室很大,对江凯华的身价而言,装修的有些过于简单,只有一组衣柜,一张大床,和天花板上一顶大吊灯。 魏恒打开衣柜看了看,里面只有一些男士服装。然后移步到挂着几幅画像的墙边,仰头看着其中一幅被镜框裱起来的海报,不冷不热道:“谁不理你了,我忙。” “糊弄鬼呢你?咱俩在一个单位,你忙不忙我不知道?” 海报上的女人留着黑缎似的长发,穿着一件翻领的白色连衣裙,坐在阳光下的秋千上,身后是无垠的花田。她抬手放在眉梢遮着阳光,看着相框外的远方,风掀起她的裙角和长发,让她看起来就像一个随时会乘风而走的精灵。 这其实不算是一张海报,只是一张被放大数倍的照片,但是却像明星拍的海报似的被张贴到墙上。 魏恒留意在海报上寻找这个女人的姓名:“不想搭理你,不行么?” 邢朗叹了口气:“我真不知道我姐在我家里,也没想到会被她撞见,你因为这种突发情况生我的气,我委不委屈?” 没找到名字,倒是被他发现一个细节。 魏恒往墙边站了一步,仔细的看着海报上女人握着秋千绳子的右手,冷哼了一声:“你都不管我丢不丢人,我为什么要管你委不委屈?” “我没管你?” “你管我了?” “我怎么记得我扶你了?” 魏恒忍不住低声怒道:“那是在你笑够了之后。”说着又道:“两个小时之内别给我打电话,我现在不想听到你的声音。” 他挂了电话,看向门口问道:“江先生,这位女士是您的妻子,孟妍?” 江凯华走过去,站在墙边,看着海报中的女人,脸上露出沉浸在回忆中的温柔笑容:“对,她就是我的妻子。” 魏恒留意看了看他的左手中指,在他中指找到一圈佩戴戒指留下的痕迹,痕迹还在,但是婚戒已经被他取下了。 很奇怪,江凯华怀念亡妻的方式不是张贴他们的结婚照,而是贴上一副妻子的‘海报’。 “我记得,您的妻子以前是演员?” “是,我和她是在剧组认识的,她是那部戏的演员,我是场务。” 魏恒笑道:“你们当时都从事影视工作,看来你们都是爱好艺术的人。” 闻声,江凯华避开他的注视,看着海报上的妻子,道:“不,只是她喜欢演戏,我当时是为了找工作赚钱才进的剧组。” 眼角抖动,下嘴唇微微抽搐,他在说谎。 魏恒看穿了他,但并不拆穿他,微笑着说:“江雪儿长的很像母亲,刚才我还以为这张照片上的人是江雪儿。” 随后,他看到江凯华舔了舔下唇,笑道:“是,雪儿很漂亮,像妈妈。”说着又十分没必要的开了个玩笑:“如果像我可就惨了,呵呵。” “刚才我在江雪儿的卧室里看到一架钢琴,江雪儿还会弹钢琴吗?” “她从小就学钢琴,为了培养她的气质,我还送她学过一段时间的芭蕾舞。” 魏恒点头,不再多问,向门口抬了抬手:“我们到楼下说话。” 离开卧室,下到一楼客厅,恰好勘查组的警员们到了。 警员们一一和魏恒打过招呼,穿戴好手套和脚套陆陆续续的上楼。 江凯华被这几个人外加他们手里的家伙什惊住了,等到他们都上了楼,才问魏恒:“警官,我不明白我家里还有什么证据可以取。” 魏恒坐在客厅沙发上,抬手往对面沙发让了一下,示意他坐下说话。 “江先生,我就和你直说了,我们找到线索,江雪儿或许在二十号晚上回来过一次。” 江凯华瞬间睁圆眼睛,不敢置信道:“什么?小雪回来了?” 魏恒看他片刻,对于他如此诧异的反应同样感到讶异。 江凯华似乎是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低下头用力搓了搓手掌,才道:“你们一定弄错了,一定是那个叫周司懿的小子带走了小雪,不然的话,小雪绝对不会这么多天不回家,她知道我多么担心她。” 魏恒点点头,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水:“有可能。” 江凯华皱起眉头看着他,像是对他说一套做一套,心口不一的做法感到疑惑和不满。 魏恒极轻的笑了笑,解释道:“因为我在江雪儿的房间里发现了她失踪当天佩戴的手表,所以我觉得她或许在晚上回家了一趟。但是同时还有另一种可能;手表是一个‘伪证’,有人故意把江雪儿的手表送回来,引导警方相信江雪儿其实已经回家了,如果后者假设成立,那么这个最有可能扰乱警方侦查方向,制造伪证的人,就是存在最大嫌疑的周司懿。” 江凯华不由得有些激动:“那你们还不把他抓起来!” 他的吼声有些刺耳,魏恒垂下眼睛微微蹙眉,抬手往下压了压,才道:“所以我让同事过来采集痕迹,如果送回手表的人真的是周司懿,那么江雪儿的卧室里或许会留下他的指纹、脚印、或者是头发和皮肤组织。” 江凯华似解似不解的点点头,然后起身往楼上走:“我去……看有没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 把后续事宜交给徐天良处理,魏恒先行离开江家,没有走正门,而是沿着刚才江凯华返回的路线往东门走去,这一路真如江凯华所说,只绕过一片如今堆满积雪的绿化地,穿过四周无人的小路,就到了东门。因为东门附近的房子是开发商的‘自留地’所以没有人居住,也算是人烟罕至。 东门同样配着保安和系统完全的电闸门。魏恒和保安打过招呼,就从小门中出来,站在会林路大街上。 正无言沉思间,他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来:“嗯?” 小赵打着哈欠说:“魏老师,找到了,升级系统的人是恒远科技售后部的杨鹏,这个人的联系方式我发你手机上?” “嗯,发过来吧。” 魏恒正要挂电话,就听小赵略微打起了精神,道:“还有一点。” “什么?” “这个恒远科技的二股东是周司懿。” 一片雪花从天空飘落鼻尖,带来一丝细微但冰冷的寒意,魏恒仰头看向银白色的天幕,说话间吐出悠长绵软的白雾:“周司懿?” “嗯,周司懿很有钱,四处搞投资,恒远科技就是他投资的其中一间公司。他在恒远挂了个副总的头衔。其实他不常去公司,只有开重要会议的时候才露面。” 小赵一口气说完,歇了一下:“如何?需要调他进出公司的记录吗?反正我已经黑进恒远的门禁系统了。” 小赵搞错了重点,重点不是周司懿和恒远科技的关系,而是周司懿和杨鹏之间是否存在关系。 周司懿是杨鹏的老板,利用职权之便让杨鹏神不知鬼不觉的为他放开一条通道,是完全有可能办到的事。如果杨鹏真的在系统升级时为周司懿打开一个缺口,那么放回江雪儿卧室的手表,则是周司懿转移警方侦查方向的‘伪证’。 魏恒静立无言,挺拔消瘦的身姿在茫茫寂静的雪幕中如一座宁静而凛冽的雕塑。 若果真如此,那个缺少首饰的盒子又该怎么解释? 雪下的忙而快,转眼间已经在魏恒的肩上落了软绵绵的一层。 魏恒扑落肩上的雪花,轻声道:“不用了。”然后挂了小赵的电话,播出邢朗的电话。 他捏了捏眉心:“邢队长,我这里发现了……” “待会给你回电话。” 邢朗迅速的说完这句话,随后迅速的挂断了电话。 魏恒看着落了几粒雪沫的手机屏幕,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邢朗不等他说话就挂了他电话。 他用力抿了抿嘴唇,站在路边挡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还没开出百米远,口袋里的手机就响了,他本以为是邢朗,拿出手机一看,却是王前程。 魏恒看着来电显示‘王副队’三个字,用力眨了一下眼睛,确定没有看错,才接通:“王队。” 王前程在挤挤嚷嚷,闹闹哄哄中艰难行走,拔高了声调喊道:“邢朗呢?让邢朗接电话。” “邢队长没有和我在一起。” “哎呀,挤什么呀,那个谁!不能拍照!” 听着王前程不知在呵斥什么人,魏恒摘掉手套捏了捏冰凉的手指,耐心的等了他一会儿。 “你没跟邢朗在一块儿?那邢朗在哪儿?我怎么打不通他的电话。” 魏恒刚要说邢朗在廖文杰家里布控,话还没出口就被他截断:“那就你吧,赶快到外滩十八号港口。” 听他口吻焦急,魏恒不由得慎重起来:“怎么了?” 王前程重重的叹了口气,即烦躁又不耐道:“快点过来吧,刚才从江里捞上来一具女尸!” 《人间失守》正文 第89章 冷酷仙境【28】 廖文杰和蒋紫阳夫妇住在蒋紫阳单位的职工房,廖文杰和朋友合伙开了一间广告公司,算个中小企业,自打开业以来生意一直不景气,公司发展每况愈下,廖文杰及合伙人将其摇摇欲坠的支撑了将近两年,公司落了个内忧外患的空壳。 目前筹措绑匪要求的一百五十万现金成了一大难题。 天色才晴朗了不久,此时又下起雪来。 邢朗挂了电话,从露天阳台回到室内,关上一道推拉门,把纷乱飘飞的雪花阻挡在玻璃门外。 窗边摆着两把藤木椅,廖文杰坐在藤椅上,用力的搓动手掌,面色灰白,瞪大双眼,紧张且满怀期待的看着邢朗:“怎么样?” 这两天廖文杰瘦的厉害,两腮下陷,双眼深凹,眼睛里布满红血丝,下巴冒出一层胡茬。像是被妖精吸干了精血的文弱书生。 邢朗打落身上的一层雪花,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喝了一口热茶才说:“我们局里最多帮你借二十万。” 二十万,距离一百十五万遥遥无期。 这显然不是廖文杰期望中的数字,他低下头,艰难又痛苦的沉默着。 邢朗看了一眼在客厅里安装监听设备的小汪等人,又看向廖文杰,漆黑平静的眼中怀揣着深不见底的疑虑。 他处理过多起绑架案,遇到的受害者的家属在接到绑匪的勒索电话后,无论有没有求助警察,都会配合绑匪事先筹措好资金,其中有人变卖家产,有人借光同学和朋友,还有人像银行借款。总之,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条能够筹借资金的渠道。 但是廖文杰却和他们不一样,从绑匪提高赎金到现在,廖文杰再无动作,既不向朋友借钱,也不起底存款,只是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到警察和政府身上。 对此,邢朗提示过他,先向亲戚和朋友借,廖文杰的答复是;当初他开公司的时候已经借遍了亲友,如今还外欠着一大笔钱,现在是无论如何也借不到的了。 “我和紫阳的存款加起来就只有十万块不到,加上你们找的二十万,也才三十万块钱,这可怎么办啊。” 听着廖文杰的诉苦,邢朗在里面发觉了一个极大的漏洞。 “三十万?前两天你还能拿出来五十万,现在怎么只有三十万?” 邢朗看着他问。 廖文杰紧紧的拧着眉,神色痛苦的好像被人在心口割了一刀,正在放血,连说话都变得吝啬:“那五十万,不是我的钱。” “谁的钱?” “是,我岳父的钱。” 邢朗迅速在脑海中回忆小赵调出的资料,找到了他口中的岳父。 蒋紫阳的父亲蒋钊是一名年过五十还郁郁不得志的作家,早年前成功出版过一本小说,后来凭着一腔热情辞去政府职门铁饭碗的工作专职在家写作。但却再也没有作品发表成功,只偶而给杂志社写些零碎的稿子赖以谋生。 他的妻子,也就是蒋紫阳的母亲因不满他整天游手好闲专攻旁门左道,积怨已深。蒋钊当全职作家的那几年里,家里的日子过的一日比一日凄苦,妻子不堪忍受,于蒋紫阳七岁那年和蒋钊协议离婚不成,离家出走。至今了无音讯。 蒋钊是一个狂热的写作爱好者,小赵找到了他去年三月份写的一篇博客,他说自己‘著有等身之作,却命中无伯乐’。这样一名对自己的梦想怀有极大热情,但却对妻女都不负责任的父亲游走在全国各地激发创作灵感,蒋紫阳的婚礼都不曾出席,更不知女儿什么时候把自己嫁了出去。 连蒋紫阳都一年见不上他两回,廖文杰对他更是没有什么清晰的印象和深刻的感情。 “蒋钊回来过?” 邢朗对这名游吟诗人般的父亲有些好奇,更好奇他从哪里来的这么多钱。 廖文杰道:“不知道,大概半个月前,我们在门口发现了一个信封,信封里有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卡。” “信在哪儿?” 廖文杰起身去了卧室,没一会就拿着一封信回来。 邢朗打开看了看,省去掉书袋般咯牙的问候,直取这封信的核心思想。 简而言之,蒋钊得知女儿怀孕且临盆在即,念及女儿至今住在职工宿舍,没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于是送给女儿一张银行卡,让她换一套适合三口之家居住的房子。 看完,邢朗把信扔到旁边茶桌上,问廖文杰:“卡呢?” 廖文杰从牛仔裤口袋摸出一张银行卡,没有交给他,只是给他看了一眼。 “卡里有多少钱?” 信里并没有提及卡里一共多少钱,既然廖文杰已经从卡里取出了五十万,那他肯定已经查询了卡里的金额。 “一共……一百五十万。” 邢朗眼睛微微一眯,眼中神光更暗:“一百五十万?” 廖文杰神色痛惜不已:“是,一百五十万。” “既然你有一百五十万,全拿出来不就行了?” 像是在试探他什么,邢朗用一种别有深意,讳莫如深的口吻道。 廖文杰垂头不语。 邢朗蓦然一笑,又说:“难道你的老婆和孩子还没这一百五十万值钱?” 闻言,廖文杰从眼神到肢体都僵住了,只是眼角微微抖动,貌似在回忆什么事。 此时小汪装好了设备,正在拨打客厅中的话机调试,话机中的‘笃笃’声像是舞台上催角儿上台的鼓点,越来越急,越来越慌,越来越不成调子。 在这刺耳惶急的鼓点中,廖文杰逐渐白透了一张脸,额头上渗出一层汗。 邢朗瞥他一眼,忽然转向客厅,皱眉道:“怎么回事!” 随着他这一声低喝,廖文杰眼皮子直颤,像被吓了一跳似的,身体迅速抖了一下。 小汪说:“信号串了,正在分频。” “快点弄好。” 邢朗在所有人都俨然不觉的情况下使了一招隔山打牛,真正被他吓到的人略显匆忙的端起茶杯,手抖了好几次都没有把茶杯送到嘴边。 邢朗回过头,把他随时会从手里翻落的茶杯扶正,保持着弯腰凑近他的姿势,抬起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看着他,说:“廖先生,看来你还有事瞒着我。” “我没有!” 廖文杰像是被逼急了似的低吼道,脸色透出白纸一般的僵硬惨白,紧紧捏着茶杯,用力深呼了几口气才说:“我也是为了我们的孩子!紫阳的预产期就在两个月后,但是我们还挤在这间破房子里,到时候孩子生下来,我们三个人怎么住?而且,抚养孩子又是一大笔花费,还要请月嫂和保姆,那一项不需要钱?紫阳生完孩子,至少要在家里调养三个月,她没有收入,我的公司又在上升期,我们根本没有能力把孩子照顾好!” 邢朗皱起眉,心里孤疑更深:“所以呢?” “所以我必须留下这笔钱!这一百五十万可以帮我们减轻很多压力!” “……但是现在你的妻子和腹中的孩子被挟持,需要这笔钱赎人,你拿不拿出来?” 廖文杰垂头怔了许久,忽然把茶杯放下,痛苦的抱着脑袋:“当然要拿出来,只要紫阳和孩子能平安回来,这笔钱不算什么。” 邢朗深长的看他一眼,又打开蒋钊写给蒋紫阳的那封信,想找到蒋钊得到这笔钱的原因。 一百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对于一个落魄的穷酸作家来讲,简直是天文数字,蒋钊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这笔钱? 很遗憾,蒋钊并没有在信中告知蒋紫阳,他通过什么渠道得到的一百五十万。 “头儿,信号调试好了。” 小汪那边大功告成,站起身抹了把汗,对邢朗道。 话音刚落,就听摆在茶几上的红色话机响起了预设的铃声。 叮铃脆响使得在场每个人都条件反射般保持静默,看着正在响铃的话机。 小汪连忙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的号码:“01开头,是公共电话。” 坐在电脑前的技术员已经带好了耳机,对邢朗点了点头。 邢朗满面沉着的对廖文杰使了个眼色,廖文杰方迟疑的走过去,看了一圈周围对他虎视眈眈的警察们,拿起了话筒:“喂?” 经过电脑处理的声音被外放,电话线彼端的声响清晰的被在场每一个人听到。 邢朗坐在藤椅上,连人带椅子转向客厅,看着和不明对象通话的廖文杰。 一阵被放大数倍的电流声过去后,想起一道经过变声,过度厚重低沉的男声。 “是我。” 廖文杰飞快的看了看邢朗,后者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对他压了一下手掌,示意他不要紧张。 但是隐藏在暗处试图伪装的警察们很快被绑匪拆穿。 那个男人沉沉的笑了一声:“你身边有警察吧。” 廖文杰用眼神向邢朗求助,邢朗只是看着他摇了摇头。 “没,没有,只有我一个人。” “钱准备好了吗?” “好了,准备好了。” “两天后,带上钱,在火车西站搭乘K113次火车。” 廖文杰再次看向邢朗,紧张的问道:“你,你让我去哪儿?” “让你身边的警察查一查,就知道那列火车去什么地方。” 邢朗听出他准备挂断电话的意图,忽然起身走到客厅,拿走了廖文杰手中的话筒:“等等。” 正在追踪信号的技术员飞快的和他对视一眼,敲击键盘的手速更加湍急。 “你是谁?” “西港区刑侦支队,邢朗。” 那人又笑了一声:“你好,邢警官。” 邢朗给一旁的小汪打了一个手势,小汪立刻打开另一台电脑查询K113次列车。 邢朗也笑了笑:“客气,我就直说了,你在明知警方介入的情况下还提前告知廖文杰交易地点,是想像上次一样,调动警力演一出闹剧吗?” 提起上次那场规模浩大的围捕行动,那人不客气的笑了起来,笑声低沉且狷狂:“看来你们警察还是有点脑子,没错,我还没玩够。” 邢朗冷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当然是要钱了。” “既然你想要钱,那我提出一个合作方案。” “合作?” 邢朗斜着唇角,脸上那丝笑意像是刀刻似的深刻又锋利:“你想要钱,我们想要人。一百五十万赎金买你手上两条人命,只要你把蒋紫阳安全的交出来,我放你走。” “呵呵,放我走?” 邢朗看了看手表,通话时长已到三分钟。 “警察没有你想的那么窝囊废,上次被你捡了便宜只是因为有廖文杰和你里应外合,现在廖文杰被我们控制住了,你休想他再配合你。经过上次一闹,现在媒体把舆论导向都针对西港分局,实话告诉你,我们不在乎那一百五十万,只要蒋紫阳平安回来,西港分局挽回公信力,一百五十万,你尽管拿走。” 说完,邢朗低垂的眸子忽然抬起,漆黑的眼眸中杀气四溢:“不过话说回来了,如果你试图再次让警方陪你过家家,趁机抬价,到时候就算鱼死网破,我也不会放过你。” “……鱼死网破?你们不要人质?” 邢朗很轻蔑的冷笑一声:“我刚才说的话你听不懂吗?西港分局只想挽回公信力,而挽回公信力的方法有两个,要么解救人质,要么缉拿绑匪。现在摆在你面前的也有两种方案,一,钱货两讫,我们要人,你要钱,别再他妈的耍花样。二,你可以体验被全城追捕的感觉,到时候我要的不是人,而是你的命。别误会,我跟你提出何解的方案,不是怕你这个王八蛋,而是把人质的安全摆在第一位,蒋紫阳患有先天心脏病,身体很不好,肚子里的胎一直不稳定,被你这么一折腾,流产的几率非常大,她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中旬,现在一旦流产,很有可能一尸两命。或者她赶在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之前就猝死了也有可能。” 说着,邢朗语气一沉,陡然发狠:“明白我的意思了吗傻逼,我在给你保全人质的机会!一旦人质死在你手里,毙了你也有理由!” 一段使人焦灼难耐的沉默过后,那人再次开口:“你想怎么交易?” 此时,小汪把电脑屏幕转向邢朗,上有K113次列车的信息。 邢朗迅速的扫了一眼:“十二月二十七号,下午四点十五分,从简羕开往龙熹山的K113次火车,廖文杰带着钱上火车。而你,带着蒋紫阳上火车。” “你们就不担心蒋紫阳出现意外?” “目前为止,我们把人质安全放在首位,如果你不配合我们,到时候大家都乱起来,谁也顾不得谁的命!重复一次,廖文杰带钱上车,你带人上车,交易的时间地点由你定,我的人只在外围监视,这是我给你最后一次全身而退的机会,如果你再起猫腻,别说要钱,你要命都得先问问你自己有没有那么大本事和全城警察作对!到时候就算把芜津市围起来,一寸土地一寸土地的搜,我们都会把你找出来,再剁碎了你,给你烧一个亿的纸钱!” 那人沉默了片刻,发出一声诡秘的笑声:“邢朗是吗?行,你够狠。” “别他妈扯淡,你就直说你同不同意。” “……好,就按你说的办,我带蒋紫阳上火车,如果你的人不规矩,别怪我撕票!” “操,你撕!你前脚撕票我后脚就毙了你,你他妈脑子不好还绑什么肉票,买一把玩具枪去抢超市吧,傻逼!” 那人咬了咬牙,想挂电话,邢朗又道:“等一等。” “干什么?” 邢朗端起桌子上盛着半杯水的一次性纸杯,润了润冒火似的喉咙,沉声道:“让蒋紫阳跟我说话,我必须确认她还活着。” “她不在我身边,但我向你保证,她还活着。” 技术员忽然把耳机摘下来,将电脑转向邢朗,指着屏幕中一个坐标。 邢朗沉着的点了点头,递给小汪一个眼色。 小汪即刻点了几个人,匆匆离开廖文杰家。 “你的保证有个屁用,要么让我听到她的声音,要么让我看到她,我给你一百五十万买的是两条人命,不是亡魂。” 那人犹豫片刻:“……晚上八点,你会看到她。”说完笑了笑:“恕我不能奉陪了,邢队长,你已经确定了我的位置,你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 电话被挂断,响起忙音。 邢朗把话筒一扔,立刻掏出手机联系小赵,把技术员追踪到的位置告诉她,让她尽快调取周边监控。 很快,小赵把电话给他拨了回来:“老大,这是熙春路和滨海大道交叉路口的一个电话亭,内部的监控设备早就撤了,只能从路边的私用摄像头里找,需要一点时间。” “尽快,你直接和小汪联系,他现在带人过去了。” “是,诶诶,对了,你赶快回来吧,刚才王副队和魏老师出现场了,又拉回来一具尸体。” 闻言,邢朗忽然觉得口渴的厉害,把杯子里的水喝干净,起身往门口走:“知道了,我马上回去。” 在门口,邢朗回头看向留守在廖文杰家里的两名刑警,嘱咐了他们几句,然后竖起皮衣领口,走在冷风阵阵的楼道中。 天色将晚,路边点起了灯火,残存着天光的夜幕下,路边的点点灯火像是在幽暗中绽放的花朵。 驱车赶回警局的路上,邢朗不停的看表,此时距离八点钟还有不到一个半小时,他不知道绑匪欲通过什么方式向他证明蒋紫阳还活着。 一辆印着‘现场勘查’字样的警用车辆歪歪扭扭的停在院里,一看就是出警回来停的匆忙。 邢朗停好车,然后让保安小石把这辆车开到不阻碍通行的地方,拢紧皮衣快步登上台阶。 在一楼大堂,他在长椅上看到一个身穿冲锋衣,牛仔裤,满脸青春痘,戴着高度数近视眼镜,明明很年轻,却打扮的无比老派的年轻人。 年轻人被他拿眼睛一扫,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瞬间挺直了腰背,双手规规矩矩风放在膝盖上,坐的非常端正。 听到他回来的消息,陆明宇拿着一份现场勘查记录从楼上下来,把文件递给他:“今天下午四点钟,江边打捞破漂浮物的清洁工报案,发现一具漂浮在江面上的女尸。” 邢朗退后两步,在墙边椅子上坐下,一手摸着暖气片,一手翻开了勘查记录:“江里的浮尸?溺水而亡还是抛尸入水。” “后面有照片,尸体被发现的时候衣着整齐,但是裤链破损,目前无法确定是被流水冲开,还是生前被侵犯。” 邢朗直接翻到现场照片,看到一具浑身青白,在水里泡的肿胀松软的尸体。 冬季,江水流的急而不结冰,也阻止了尸体的腐烂,所以死者面部五官清晰可认,从死者眉目可辨认她是一名年轻的女性,或许只有二十多岁,却不知是何原因浮尸于江中。 “死者身上有可以证明身份的物品吗?” “没有,她身上什么都没有,魏老师在上面标注,在她的脖子里找到过敏的痕迹,或许是她生前佩戴项链所导致的创源红肿。但是她现在身上什么都没有。” 邢朗沉吟片刻:“裤链损坏,财物消失……可以立案了。” 说着把文件递给他:“尸体呢?” “魏老师和秦主任正在解刨,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邢朗往一楼尽头的解剖室看了一眼,然后看向坐在他斜对面的穿的像个中年人的年轻男人:“他是谁?” 陆明宇道:“哎,差点忙忘了,他是恒远科技的员工,叫杨鹏,魏老师让我把他带回来,可能和江雪儿失踪案有关系。” “什么关系?” “魏老师怀疑二十号晚上回到江家的不是江雪儿,而是周司懿。当天碧水金庭安保系统升级,关掉了摄像头,恰好负责升级的是周司懿投股的恒远科技。杨鹏算是周司懿的下属。” 邢朗精神一振,看着杨鹏的眼神瞬间认真起来:“问过话了?” “还没有。” 邢朗对杨鹏招了招手,杨鹏挪着小步朝他走过去,站在他面前,低着头道:“警官,你们找我……” “你还是实习生?” 邢朗打断他,看了一眼他挂在脖子里的员工牌。 “是。” 邢朗端详他两眼,道:“我就直接说了,周司懿涉嫌绑架杀害一名女大学生,他是警方重点侦查的对象,如果他让你做过什么事,而你向警方隐瞒,你知道什么后果?” 杨鹏吭吭哧哧道:“周,周总让我做的都是我分内的事。” 邢朗低笑一声:“那你说说,当你为碧水金庭升级安保系统的时候,他都让你做了哪些分内的事?” 杨鹏开始出汗,额头上很快渗出一层油腻腻的热汗,仓惶局促的转动着眼珠。 邢朗皱了皱眉,不耐的对陆明宇说:“先把他带到审讯室。” 听到‘审讯’两个字,杨鹏立刻联想到‘用刑’,忙道:“别别别,警官,我说。” “那就快说。” “周总也没让我干别的,就让我在晚上八点三十分打开碧水金庭的东门,直到系统升级完毕再关上。” “接着说。” “他说只要我保守秘密,就能在实习期结束后留在恒远。” “没了?” “没了。” “他只是让你打开东门,没让你干别的?” “真的没有了,警官,我不敢撒谎。” 邢朗叫住经过的一名科员,让他带杨鹏上楼做笔录。 杨鹏走后,陆明宇道:“邢队,这是一个突破口。” 邢朗却不这么认为:“难,他没有直接目击周司懿从东门进入小区,周司懿有很多种借口狡辩。” 说着,他顿了一顿:“不过我们倒可以确定,江雪儿的确落在了他手里。” 楼道远处响起开门声,邢朗转头看去,见魏恒拿着纸巾擦着手,略低着头朝他们走过来。 可能是刚脱掉白大褂的缘故,魏恒还没来得及穿上自己的外套,上身只剩一件黑色衬衫,衬的整个人消瘦又挺拔。 邢朗看着他,微微皱了皱眉,他觉得魏恒比前两日似乎瘦了一些,而且这人都瘦在了腰上,本来腰就细,现在腰胯更窄了一圈。 跟他在一起还把身体熬瘦了,这让邢朗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魏恒不知道某人盯着他的腰胡思乱想了片刻,擦干净手上的水,把纸巾扔到楼道旁的垃圾桶里,径直的朝邢朗走过去,站在他面前,双手习惯性的插进裤子口袋:“尸体解刨完了,秦主任正在作报告,我可以先简单分析一波,听不听?” 邢朗拍了拍旁边的空位:“坐下说。” 魏恒没坐,往旁边走了两步,倚在暖气片上,道:“死者为女性,身份不明,死亡时间在一个月之前,年纪在十七岁到二十五岁之间。死者口鼻处没有发现蕈状泡沫,支气管、和肺泡内没有发现溺液和异物,仅在上呼吸道发现少量液体。肺脏表面有轻微的肋骨压痕,但是没有出现溺死斑和水性肺气肿,肠胃中没有溺液,只有口腔和咽喉部位发现少量液体。体循环各器官及骨骼和牙齿内没有硅藻,仅在肺部检测到少量硅藻。并且,死者的冠状动脉粥样斑块形成明显狭窄,局部狭窄超过50%,结合死者阴部外**肿胀,且患有先天心脏病。”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魏恒停下来,歇了一歇,看着邢朗下定结论:“基本可以确定死者生前遭受性侵犯,或许就是在被性侵的过程中突发心脏病,造成心源性猝死。然后,凶手将她抛尸江中。” 邢朗更精简道:“谋财害命,强奸杀人……DNA鉴定什么时候能出来?” “已经让沈警官送到市局加急了。” 魏恒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应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大堂响起飒爽的脚步声,沈青岚穿着白色羽绒服深蓝色牛仔裤,裤脚被短靴裹住,围着一条白色围巾。一张瓜子脸被围巾掩住下巴,更显得她的双眸如清辉般冷淡又耀眼。 她大步流星的拐过弯儿朝这边走过来,身上沾了室外的冰凉寒气。 “在DNA信息库里找到到了死者,这是她的信息。” 沈青岚直接把文件递给邢朗,解开脖子里的围巾扔到了陆明宇怀里,站到魏恒身边把双手放在暖气片上,微微打了个哆嗦:“今天晚上真冷。” 陆明宇不言不语的把她的围巾叠好放在腿上。 魏恒刚想和她聊两句闲篇,就见邢朗忽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紧紧的盯着手中的文件。 魏恒忙走过去把他手中的文件拿走,迅速的看了一遍死者的身份信息。 “曲兰兰?” 死者曲兰兰,十八岁,旁附了一张彩色免冠证件照。是一个皮肤有些黑,但长得很精神漂亮的姑娘,印在照片上的笑容也相当淳朴憨厚。 若非邢朗认识死者,不然他不会面对一个死去的受害者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反应。 “你认识她吗?” 魏恒问。 邢朗紧皱着眉,漆黑的眼睛里翻腾着凌厉的寒光:“半个月前我见过她,但是她不是死者。” 魏恒听不懂:“这是什么意思?” 邢朗顿了一顿,忽然用力拨了拨头发,语气沉的似海:“半个月前我见到的女孩儿身材瘦小,不到一米六,但是刚才我看过现场勘查记录,上面记载尸长171厘米。死者曲兰兰和上次我见到持有曲兰兰身份证的女孩儿不是同一个人!” 魏恒也很诧异,垂眸思索道:“死者的死亡时间超过一个月,而你见到自称曲兰兰的人是在半个月前,那就是说这个女孩儿是在曲兰兰死后,冒名顶替曲兰兰的身份?” 在窗边站久了,虽然身旁有暖气片,但窗户上的寒气还是扑打着魏恒的身体,在他皮肤上刷了一层冰冷的寒意。 “你刚才说她还有曲兰兰的身份证?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魏恒问。 邢朗愈加气闷:“就怪在这儿,她失踪了。” 失踪?两个曲兰兰,一人死亡,一人失踪,这个曲兰兰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邢朗忽然抬起眼睛看着窗外:“什么声音?” 魏恒留神听了听,听到从警局门口街道上飘来的‘雪绒花’钢琴曲,道:“是垃圾车,每天晚上八点左右经过警局门口这条街。” “八点?” “嗯,现在是八点零贰分。” 邢朗皱着眉,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有瞬间的恍神,忽然道:“大陆,拦住那辆垃圾车!” 街道上,寒风似刀中,播放着‘雪绒花’的垃圾车从警局门口驶过,悠悠远去。 带着近视眼镜,脖子上挂着‘恒远科技实习生’员工牌的年轻人口袋里拿出一把至今还来不及扔掉的橘子皮,扬手扔进了从他身边经过的垃圾车里,然后袖着手低着头急匆匆的远离身后的警局,拐过一个路口,站在路边一间饭店门口,掏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 “周总,警察真的找我了,我按照您的吩咐把您让我打开碧水金庭东门的事告诉他们了,除此之外一个字都没多说。” 周司懿轻轻一笑:“很好,接下来就没有你的事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90章 冷酷仙境【29】 垃圾车在开出西槐路十字大路口之前被一辆警车拦停。 司机晕晕乎乎战战兢兢的跟着警车把车开到警局门口,然后被警察叫下车问话。 面对警察的询问,司机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晕车的状态。 “啊?啥?东西?啥东西?哎呦,我什么都不知道啊,你们要搜车啊?搜搜搜,随便搜。” 得闲的警察都被陆明宇叫出来爬上垃圾车,众人问他找什么东西,陆明宇想了想,说;看起来可疑的,不应该和垃圾混为一谈的东西。 众人望一望车厢里散发着异味,堆了一个小山高的垃圾,心里有点崩溃。 静沉沉的路灯下,森寒的夜风中,十几个警察围着垃圾车或在车上,或立于车下,翻找着一堆堆一袋袋的各种生活垃圾。景象堪称一绝。 “宇哥,咱们找的是不是这个!” 十几分钟后,垃圾小分队中的一员忽然举起一个手机包装盒,有些激动的喊道:“上面写着蒋紫阳的名字!” 陆明宇立刻把手机盒拿过去,接着警局门口的路灯一看,果然在某国产品牌手机的包装盒上发现了手写的‘蒋紫阳’三个字。盒子里装的是一个U盘。 陆明宇拿着盒子从车上跳下来:“你们把车装好。” 三楼技术队办公室,小赵身后站着魏恒、邢朗、沈青岚。这个人像是监工似的齐刷刷的盯着她面前的电脑屏幕。 “海滨大道的电话亭是东城最后一个没有被拆除的电话亭,电话亭北面是正在修建的地下车库,正对面是一间私人医院。电话亭的东面被工程车挡死了,路摄台和周边公用摄像头都没有把电话亭摄入其中,只有马路对面的私人医院门口的摄像头照到了摄像头,但是……” 小赵边说边把实时监控录像调出来,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但是摄像头像素不清晰。” 邢朗扶着桌面,弯腰凑在小赵身边,微微压着眉心,看着电脑屏幕中的画面。 像素的确不清晰,拍摄到的行人都只有一道仅能分辨衣着颜色的影子,而且严重卡慢。 “找出打电话的人。” 邢朗道。 小赵微缩了缩脖子,迅速的敲了一会儿键盘,把时间拉回到下午五点四十五分,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进入监控范围内。 “是他?” 邢朗的眼神顿时绷紧了。 “到目前为止,今天只有这个人进入目标电话亭并且使用电话。” 小赵把画面拉近,并做了最大程度的清晰处理,站在电话亭内使用电话的男人现出较为清晰的面貌。 他裹着一件厚重,看不出身材和年龄的黑色羽绒服,带着渔夫帽和口罩,侧面对着摄像头,一手揣在羽绒服口袋,一手拿着话筒放在耳边。 邢朗幽深又火热的目光盯着这个男人,想到绑架蒋紫阳,戏弄警方的人就是他,几乎想一拳捅破屏幕把他揪出来。 “快进,停在他离开电话亭的地方。” 六点零三分,天色已经很暗,电话亭里的男人放回话筒,站在电话亭里静止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两分钟后,邢朗就知道他在等待什么,他在等从不远处开过去的铲雪车。 高大的铲雪车缓缓驶入监控范围,把电话亭和电话亭里的男人遮挡的严严实实,而当铲雪车以龟速驶出监控范围后,男人已经消失了。 邢朗忍不住咬牙,不得不在心里承认这个人十分聪明。 他利用铲雪车的遮挡进入了和电话亭相邻的施工工地,工地出口繁多,警方无法找到他从那个出口离开工地。 揣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响了,邢朗看都没看就接通了电话。 小汪向他汇报摸查走访的情况,邢朗没有耐心听他长篇大论:“直接说结果。” 小汪叹了声气:“线索断了,头儿。” “……回来吧。” 随着一股异味逼近,陆明宇推门走了进来。 “邢队,这是在垃圾车……” “嗯——” 沈青岚捏着鼻子皱着眉,用一个短音节表达了对他身上异味的不满。 陆明宇只得脱掉外套扔在门外长椅上,上身只剩一件黑色的薄毛衣,沈青岚依旧嫌他身上有味道,先指了他一下,说:“不许动。”然后拿起小赵桌子上一瓶清新剂,对着他身上来回喷。 陆明宇木头桩子似的站在原地,张开手臂仰着下巴,老老实实的由她往自己身上喷柠檬味的清新剂,摊开左手掌心伸向邢郎:“这是在垃圾车上发现的,是一个U盘。” 邢朗转手又把U盘递给小赵:“打开。” 小赵十分有经验的端来一台与警局内网隔绝的笔记本,把U盘插进去,点开唯一一个文件夹。 “是一段视频。” 小赵说着,已经打开了文件夹内的视频。 笔记本的屏幕不比台式电脑大,为了看的清楚一些,魏恒往前走了两步。 邢朗侧过身,给他留了一个位置。小赵的位置底下摆了许多拆过的和没来得及拆的快递盒,在不踩到她的快递的前提下,魏恒在盒子边缘止步,略微弯着腰靠近桌上的笔记本。 因为魏恒此时和邢朗站得很近,又弯着腰勾着头,邢朗怕他一头栽下去似,左手从后方稍稍用力的搭在他腰上,预备着随时捞他一把。 魏恒没留意他的小动作,专心看着正在播放录像的电脑。 录像只有一分钟十三秒,主角是已经失踪超过一周的蒋紫阳。 蒋紫阳还穿着失踪那天,廖文杰向警方描述的衣服。她坐在一张木椅上,双手被绑在身后,嘴巴被胶带缠了数圈,头发蓬乱,面色苍白,双眼肿的如核桃般,看着摄像头汹涌的落泪。 “呜呜呜……” 她似乎能感知到警察正在看着她,蒋紫阳轻微的扭动身体,布满泪光的双眼紧紧的盯着屏幕前的每一个人,眼神中流露出强烈的挣扎和祈求。 即使隔着时差和时空,魏恒也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到她对生命的渴求和对深陷险境的恐惧。 蒋紫阳身处一间狭小破旧的房间,从她身后的一张长案几和摆放的一台老式电视粗略可判断是一间客厅,视频中的光线并不充足,拍摄视频的人位于蒋紫阳的正对面,摄像头笔直的对着蒋紫阳,除了蒋紫阳身后的长桌和电视入镜,再没有拍摄到其他的人和物什。 蒋紫阳急促而艰难的鼻息经过电脑的扩音处理分散在办公室每个角落,每一个加班的警员都离开岗位围在小赵的电脑桌后,和电脑中的女人一起无言,沉默着。 画面静止不动了似的停在蒋紫阳脸上,十秒钟后,镜头稍有摇晃。紧接着,拍摄视频的人往后退了几步,画面被拉远,缩小,蒋紫阳身后摆在长桌上的一个闹钟得以入镜。 “停。” 魏恒忽然道。 小赵依言按下暂停键。 魏恒指着蒋紫阳斜后方只有巴掌大小的一个绿色闹钟:“放大。” 小赵把角落里的闹钟拖拽到屏幕中央,经过放大处理,闹钟里的指针清晰可见。 魏恒念出闹钟上的时间:“七点十五分。” 邢朗顿时明白了他的想法:“绑匪挂电话是在六点零三分。” 魏恒敛眉沉思道:“间隔一个小时十五分钟,如果绑匪是在挂电话后返回藏匿人质的地点拍摄视频,在路上共耗费的一个小时左右。而六点钟是下班高峰期,电话亭又位于市中心,堵车情况严重,一个小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至少肯定没有出城。” 邢朗捏了捏眉心,蹙着眉头一脸疲惫:“以电话亭为中心,周围辐射一个小时的脚程和车程,范围太大了。”说着指了一下陆明宇:“去找一张详细的地图,待会儿大概划个范围。” 陆明宇出去了。 魏恒让小赵接着播放视频,拍摄的视频的人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将摄像机放在了一张桌子上,对着蒋紫阳。随后,响起衣服和什么东西摩擦的声音,像是拍摄视频的人坐下了。 随后,从摄像机后方伸出两条手臂,露出两只戴着白手套的手,和黑色羽绒服的袖口。 很明显,绑匪刻意让自己的双手入境。 此时魏恒关注的焦点不再是蒋紫阳,而是那一双刻意入境的带着白手套的手掌。 “他想干什么?” 邢朗疑道。 像是听到了他的疑问,绑匪那双静止不动的手忽然有了动作,右手五指以某种节奏在桌面上起落,敲击……这种异象维持的时间很短,几秒钟后,绑匪的右手摊开放在桌面上,视频也走到了尽头。 “倒回去。” 邢朗一扫疲惫,目光灼灼的看着定格在最后一幕的画面。 小赵把视频拉回,又一次的播放了绑匪的‘手势’。 “这是什么?” 魏恒头一次遇到了自己不懂的难题。 邢朗摇了摇头,不确定道:“摩斯电码?” 魏恒孤疑的拧紧了眉,回头看着邢朗:“你是说,绑匪试图在向警方传递某种信息?” 邢朗也觉得匪夷所思:“他为什么这么做?意义在哪里?他完全又更简便的渠道和警方交流。并且,他又不是受害者,故作诡秘的传递信息干什么?” 这一连串的问题把魏恒也问住了,魏恒从没有遇到过在绑架案中,绑匪通过某种‘暗语’向警方传递讯息的例子。 绑匪的用意无从猜测,只能破解绑匪给他们出的这道谜题。 邢朗对沈青岚叫到身边:“交给你,尽快破译。” 沈青岚:“……毕业这么多年,没想到还有捡起摩斯码的一天。” 牢骚归牢骚,她拖了一张椅子放在小赵身边,准备好了纸笔准备记录:“都散了吧,嫌屋里空气太好?” 连轴转了这么多天,大家伙心里都不太舒爽,但是当着邢朗的面发牢骚的只有她一个人。 围观的警员刚散去,陆明宇站在门口道:“老大,小汪回来了。” 小汪等人没有追踪到到绑匪,但带回了一个疑似物证。 “绑匪用的话筒上的指纹全都被清理干净了,地面积雪被清洁工清理过多次,脚印没法采集,只在电话亭里发现一枚纽扣。” “什么纽扣?” 纽扣已经送到了分析科,小汪站在分析科们库往里喊了一声,科员把装在透明证物袋中的纽扣送出来,小汪转手递给邢朗:“邢队,现场太干净,这唯一可能是绑匪留下来的东西。” 魏恒往邢朗手里看去,看到一颗指甲盖大小的黑色纽扣。 光凭一颗纽扣,看不出它的主人是谁,邢朗把纽扣又递给小汪,对这小东西不报什么希望。 一口气忙到现在,邢朗才有时间空闲下来给韩斌打一通电话,把这边的进展告诉他。 邢朗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墙边,贴着墙根蹲下了,等待电话接通的途中点了一根烟。 魏恒不远不近的站在他斜对面,静静的听着他和韩斌开了一场电话会议。 韩斌那边也是忙得晕头转向,像个慌脚鸡,两人没说几句,说好了明天早上碰一面讨论火车站布控的事,就各自迫不及待的挂了电话。貌似连一分一秒都不想听到对方的声音。 魏恒旁听了邢朗和绑匪约定两天后火车上赎人的计划,心中很认同他提出的‘何解’方案。因为蒋紫阳的安危是最重要的,警方必须保证母子平安,蒋紫阳在绑匪手中多待一分钟都会无限增加风险。 在这场绑架案中,警方必须避让一步。 “你有什么计划?” 魏恒抱着胳膊靠在墙壁上,问道。 邢朗半晌没吭声,低着头只顾抽烟,一根烟抽完了把烟屁股扔到旁边垃圾桶,吐出一口悠长的浓白色烟雾,声音低哑又暗沉:“明天看过现场再说。” 所谓现场就是火车西站。 此时小唐端着个医用改造的大托盘,托盘上放着几桶泡好的方便面来到二楼,站在大办公室门口对邢朗道:“邢队,你吃什么味儿的?” 邢朗瞅他一眼,没搭理他。 魏恒走过去端起两盒香菇炖鸡面,虽然他口味重,但是方便面这东西吃起来太腻又容易反胃,所以他只吃口味最清淡的香菇炖鸡面。 魏恒端着两盒面刚转过过身,就见邢朗来到了他面前。 邢朗不言不语的把他手里的方便面拿走,又放回小唐的托盘上,然后掏出钱包抽了几张钞票出来:“电信公司斜对面有家私房菜馆,我让他们后厨炒了几个菜,你现在过去拿,去了就能拿到。” 说完敲了敲办公室门,对加班值守的几人道了声辛苦,然后握着魏恒的手腕把他往前拉了一步,走下楼梯。 魏恒本以为他会在办公室里熬到后半宿,没成想邢朗会拖上他下班。 “去哪儿?” 站在肃杀的夜风中,魏恒拉紧了被风吹翻的衣领,看着邢朗问。 邢朗绕过车头,拉开驾驶座车门,看了他一眼,道:“开房。” 《人间失守》正文 第91章 冷酷仙境【30】 开房? 魏恒皱了皱眉头,第一个反应竟然是;那还不如回家。 邢朗坐在车里,见他站在车外,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便直接打开了副驾驶车门,无奈道:“上来吧,不开房,带你回家休息。” 魏恒又是紧了紧眉,说不清心里什么感觉,只觉得他好像误会了什么事……又或者,是自己误会了什么事。 吉普车刚开出警局,邢郎就听后面有人大喊‘邢队’。 邢朗把车停下,看到徐天良裹着后衣奔跑在路灯下。 徐天良呼哧带喘的窜进后座,拉上车门才道:“能不能捎我一段啊老大。” 老大说:“才下了两场雪,天气还没多冷,看你裹的像个熊。” 徐天良抬起被冻僵的手指把耳机塞到耳朵里:“我从小就怕冷,我师父知道。” 他师父闭目养神,懒得搭理他。 “我不吵你们呀。”徐天良晃了晃手机:“我练习英语听力。” 邢朗笑:“还挺上进。” 徐天良腼腆的笑了笑,两只耳机都戴好,脖子缩进臃肿的羽绒服领子,露出小半张脸和乌黑的头发,像一颗煮的白胖的汤圆顶部冒出了一点黑色芝麻馅。 为了照顾用功上进的小徒弟,魏恒闭着眼把车里的音乐关了。 往前开了一段路程,邢朗忽然开口打破了车厢里凝结已久的沉默:“睡了吗?” 魏恒知道他在问自己,就枕着座椅靠背稍稍换了个姿势,以示自己没睡着。 “那就聊聊吧。” 魏恒像是在说梦话似的抵着额角,懒懒的,低不可闻道:“聊什么?” 邢朗把一百五十万的来源简单说了一遍,点出了一直被他们忽略的蒋紫阳的父亲,蒋钊。 蒋钊和蒋紫阳聚少离多,且常年处于‘失联’状态,如果他不主动联系别人,就算死在采风的路上也没有人会知道。就此,警方才没有在他身上下多少工夫,只把他当成一个不负责任的梦想家父亲。 “他从哪儿来的一百五十万?” 魏恒蹙着眉,问出了邢朗心里的疑问。 凌晨,公路上车流骤减,寂静的路面只有寒风裹着碎雪在呼啸,厚重的寒流扑打在车厢上,发出一声声低吟拂啸。 邢朗调高了车里的温度,才说:“一共两个疑点,一,蒋钊那来路不明的一百五十万块钱。二,可巧,蒋钊送给蒋紫阳一百五十万,不到半个月,蒋紫阳被绑架,绑匪提出的赎金是也一百五十万。你觉得,蒋紫阳的一百五十万和绑匪要求的一百五十万,有没有关联?” 这条思路独辟蹊径,魏恒心里多少有些受振奋,但面上依旧看不出来。 “你的意思是,绑匪绑架蒋紫阳,为的就是蒋钊的一百五十万?” 邢朗同样欣赏他能在如此简短的时间内处理如此复杂的信息,并且进一步的给出看似大胆,其实合理的推测。 邢朗在他闭着眼睛养神,全然不知的情况下,向他投去即温暖又柔软,即深沉又厚重的一瞥:“……嗯,可以当做一条线索追查。” 魏恒微微的翘起唇角:“那我们重点起底的不应该是蒋紫阳和廖文杰的背景,而是蒋钊。” 说完,冒着被小赵发牢骚的风险,魏恒给小赵打了个电话,要她彻底调查蒋钊。 打完电话,邢朗又和他聊了聊在绑匪送来的录像中发现的‘时间点’这一线索。 “绑匪是一个很聪明也很细心的人,不能排除他刻意让闹钟入境,让警方注意到时间线索,或许他就是在利用这一点,向我们传达错误的讯息。还有他用手指敲出来的那串‘密码’可能也没有什么意义。” 说着说着,魏恒声音越来越低,睡意昏沉。 邢朗一向能熬夜,并且还在开车,所以比他精神许多:“你怀疑绑匪只是在向我们传达多余的讯息,借此消耗我们的精力和时间?” “没错,有这个可能。” 魏恒顿了一顿,又道:“我看过一部美剧,里面的主角在遭受警方的追捕时,就刻意向FBI发送一段录像,录像里做了许多没有意义的小动作,结果被FBI错误的判断了他们欲逃亡的信息,拖慢了警方追捕的脚步。” 忽然又扯到了一部美剧,并且沈青岚正在加班破译的‘密码’或许只是一段没有意义的假动作,邢朗顿时头大如斗:“这孙子有这么多心眼?” 魏恒低低的轻笑了一声,低到几乎让人听不到:“你以为呢。” 邢朗盯着前方的路况,暗自熬了一会儿自己的脑浆子,最后越想越头痛,索性先把这个问题抛开。 “你想吃点什么?” 邢朗换了个话题,余光看着魏恒问。 魏恒几乎都快睡着了,低低道:“我那儿还有两包速冻水饺。” 邢朗皱眉:“不吃那玩意儿,整天吃那玩意儿,怪不得这两天你都瘦了。” “嗯?” 魏恒有些意外的样子,摸了摸自己的腰:“瘦了吗?” “没瘦吗?皮带扣都往前窜了一格。” 魏恒掀开眸子,眨了眨眼,似乎很意外他怎么连自己皮带系到第几个扣儿都观察的这么清楚。 虽然有些疑惑,但是这是一个不值得深思和讨论源头的问题,魏恒想了两圈,没想明白,索性不想了,又闭眼睡觉。 邢朗一路上都在频频分神看他,见他枕着座椅靠背假寐,还扎着头发,每次转动脖子的时候,颈后的发髻和靠背都相互挤压,想必硌的脖子很不舒服。 邢朗单手控制着方向盘,腾出右手朝他伸过去,绕到他颈后解开他的头发,扯下他的皮筋,手掌微微一撑,皮筋儿滑到他的手腕。 把右手收回搭在方向盘上,邢朗看了看指缝里的一根黑色长发,闻到从手腕处飘到鼻尖的极淡的清香。 全是魏恒的味道。 邢朗的喉咙紧了一紧,缓了片刻才问:“你喷香水了?” 魏恒像是在梦里回答他:“没有。” 邢朗细细的看了他两眼,然后系上他掩在大衣里稍显凌乱的衬衫领口,又把他垂到脸侧的头发拨到耳朵了后面。 魏恒睡迷糊了,只想到帮他系扣子挽头发的人除了邢朗再没有第二个人,就把邢朗的手拉下来,手指穿进他的指缝,变成十指相扣的姿势,静静的放在腿上。 邢朗只得单手操控方向盘转了一道弯儿,无意间一抬眼,就在后视镜中撞上了徐天良的视线。 徐天良缩在雪白膨胀的羽绒服里,半张脸几乎都没了,只露出一双因惊讶而过分瞪大的黑眼睛。 见邢朗看着他,徐天良猛地缩了缩肩膀,连忙垂着眼睛,跟着耳机里的女人念了一句英文。像是眼观鼻鼻观口念咏了一句佛号。 邢朗无所谓的笑了笑,又往前开了几分钟,问他:“你在哪儿下?” 徐天良忙道:“前面……不不不,就在这儿下。” 他们的说话声把浅眠中的魏恒吵醒了,魏恒懒倦的掀开一半眼皮看向窗外,就见邢朗把车靠在路边停下了。 徐天良下了车又趴在副驾驶窗口向邢朗道谢,一回眼看到魏恒正在垂着眼睛按手机,屏幕的光打在魏恒脸上,像是一片轻飞曼舞的彩蜂荧蝶。而他们十指相扣的双手一直没分开过。 魏恒察觉到小徒弟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的时间有点长,就抬起眼睛朝他看过去:“嗯?” 徐天良死死绷着唇角,好像快被堵在喉咙里的一席话憋死了,却什么都没说,只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说:“那我走了,师父。” 魏恒点点头:“明天不要迟到。” 只因他娘死的早,魏恒没有看明白徐天良那嫁了闺女般痛惜又不舍的眼神。 他看不出来,邢朗倒看的真切,等徐天良走了,升起车窗,意味不明的低笑了一声:“你这徒弟不错,还挺孝敬你。” 魏恒丢下手机,转头朝他的方向又阖上了眼睛,低声咕哝了一句:“别胡说,又不是我儿子。” 回到小区,他们在各自家门前朝对方看了一眼,邢朗貌似想对他说点什么,但是魏恒已经先一步进门了。 魏恒在屋里待的时间没多长,就匆匆忙忙的穿好大衣跑出来拍隔壁的房门。 “停暖了?” 邢朗被他直眉楞眼的问了一句,回过头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温度,才说:“没啊。” 魏恒本想洗个澡好好睡一觉,却被满屋子的凉气打乱了计划,此时心情很不好,不分青红皂白的冲着邢郎发脾气:“我那儿怎么回事儿?冷的像冰窖!” 邢郎好气又好笑的捏他的脸:“讲理不讲理?我又不是热力公司代表,你怪我?” 魏恒不耐烦的打掉他的手:“赶快过去看看!” 邢朗亲自到他家里感受了一番,确实冷冰冰的,空气似乎都凝结了,连鹦鹉都缩着翅膀站在鸟笼里打哆嗦。 这座小区设置陈旧,到现在装的都是暖气片,魏恒不死心的在暖气片上又摸了几下,依旧是满手冰凉。 魏恒急了,愤愤的朝暖气片上踹了一脚。 在他冲着暖气片撒气的时候,邢朗在整座房子里转了一遍,发现只有卫生间里有点热气,可见不是忘记交暖气费的原因,八成是供暖的某个管道堵了。 凌晨一两点,物业公司下班了,电话打过去没人接,只能明天再想办法。 邢朗坐在沙发上向后扭过身,看着倚着窗台一脸气闷的魏恒,给他出主意:“今天没办法了,要不……” 他倒是有心把魏恒往家里请,不过他觉得魏恒八成不会同意,上次留他一宿只是因为他喝醉了,现在魏恒清醒着,‘请君入瓮’的概率基本为零。 邢朗停下想了想,然后打开钱包拿出一张贵宾卡:“离这儿不远有间酒店,条件挺好,我送你过去开……” 话没说完,被魏恒闷声打断:“去你那儿。” 邢朗:“……嗯?” 魏恒把头一扭,留给他一大片后脑勺:“不行就算了。” 邢朗‘唰’的一下站起来,抬起胳膊挥了一圈:“收拾东西,走!” 看他这迫不及待蓄势待发的模样,如下山吃人的猛虎似的。魏恒心里咯噔一声,忽然就不敢去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92章 冷酷仙境【31】 芜津市的第三场雪在凌晨夜里开始坠落,不喘息的下到第二天破晓。这场被天气预报误判为‘小雪转阴’的大雪以波澜壮阔之势向企图窥探神旨的人类报之以风雪肆虐的嘲笑。 ‘呼嗵’一声,卧室的窗户被风吹开,寒风夹着雪花往室内呼呼猛灌,很快把躺在床上正在熟睡的男人吵醒。 魏恒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板上,走到窗边合上窗户,然后凭窗往外望去;整座城市都被刷上了一层雪白,蚂蟥过境般的雪片在城市高楼中呼啸。 他回头看向卧室里那张大床,床上已经没人了,只剩了一团乱糟糟的深蓝色的被褥床单。 他拿起昨天晚上放在床头柜上的手表看了一眼,早上七点三十二分,这个时间不早不晚,难以从时间上判断邢朗是不是已经出门了,这栋房子里是否只剩了他一个人。 魏恒戴好手表,随意的扎起头发,然后换上昨天晚上从家里拿来的一套干净衣服,收拾整齐了才推门走出卧室。 推开卧室房门,他一眼就看到了邢朗,邢朗没有早于他出门,此时正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 邢朗刚洗过澡,半裸着,只穿了一条运动长裤,从头发到腰腹全都是湿漉漉的一片,皮肤上到处都凝结了一粒粒的细小的水珠,那些水珠正在被他的体温蒸干。纵使魏恒远远看着没有靠近,也可觉知他的体温似乎比暖气片更烫人一些。 邢朗听到开门声,面色沉郁的看了魏恒一眼,然后继续和手机里的人通话:“还是上次那个王律师?” 魏恒径直穿过客厅到了洗手间,刻意把水流声压到最小,一边洗漱一边听着邢朗说话。 在寥寥几句中,他捕捉到‘王律师’‘录像’‘周司懿的不在场证明’这几个关键词,可见周司懿已经得知了警方找到了不利于他的线索,这才派出律师在警察再次找到他之前为自己提供不在场证明。 严格来说,魏恒和周司懿还没有见过面,他只旁听了邢朗对周司懿的一场审讯,在审讯室的玻璃后见过周司懿,但是他对周司懿的印象已经足够深刻。因为他在周司懿和警方两次三番的交锋中看出;周司懿是一个脑筋聪明,做事缜密的人。周司懿的湖边别墅中没有发现丝毫江雪儿存在过的痕迹,且他的白色保时捷除了被薛琳目击,更是没有留下丝毫影讯,可见这个人还具有不容小觑的反侦察能力。 周司懿就是带走江雪儿,造成江雪儿失踪,乃至杀害江雪儿的人,但是他如此处心积虑费劲手段的杀死一个毫无背景的女大学生,为什么? 难道只是因为他对江雪儿的求而不得吗? 诸如此类的一厢情愿造成的‘情杀’案件,魏恒遇见过多起,但是那些凶手与周司懿存在千差万别。 为了情场失意而杀人的凶手,往往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他们大多在‘职场’也冲当着最末流的角色,所以被女人拒绝后,他们会恼羞成怒,会将在生活中遭遇的不顺遂尽数发泄到他们唯一能够用暴力征服的女人身上。 他们精神不振,麻木不仁,社交能力低下,不善于处理复杂的人际关系,甚至有些愚蠢。 然而周司懿与他们之间存在着云泥之别,他风度翩翩,英俊潇洒,气质出众,甚至很受女人喜爱。像这样的一个天之骄子,会仅仅因为被一个女人拒绝而起杀心吗? 如果不然,那么周司懿带走江雪儿,乃至置她于死地的原因又是什么? 魏恒又想起‘我杀了J之后’这篇帖子,满篇中充斥着复仇的快意,和强烈的表演欲。 这些特质都能在周司懿身上找到,如果周司懿杀死‘J’是为了‘复仇’,那么江雪儿又做了什么对他不起的事情? 还是说,这一起的源头,都出在江雪儿身上? 从洗手间出来,魏恒看到邢朗还在讲电话,此时邢朗已经开始不耐烦了,他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拿起摆在餐桌角落的打火机和烟盒,将香烟衔在嘴里,点着了火,然后用脚勾过去一张椅子,翘着腿在椅子上坐下。 他皱着眉垂着眼睛,满脸不耐烦的听着手机里的人说话。 从他手机中露出来的声音判断,和他通话的人不再是沈青岚,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的嗓音。 魏恒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端着水杯坐在客厅沙发上,微微侧头看向邢朗坐在落地窗前的背影。 邢朗上身光裸着,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还可以看到邢朗没有被椅背遮挡的肩膀和双臂,那紧致光滑,泛着一层蜜色的皮肤和修长又结实的肌肉。 光是看着他,魏恒发现自己就不能静心思考了,于是匆匆把目光移开,低头喝了一口热水。 昨天晚上他在这里借宿,和邢朗躺在一张床上睡了一宿,按理说他们正处于‘热恋’中的状态,两团**烧起来是自然而然的事。但是他们没有,因为他没有主动提出来,邢朗自然不会勉强他,即使他清楚的知道,邢朗很想要他。 回忆起昨天晚上,魏恒到现在都有些眼饧耳热,其实昨天晚上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在关了灯后拥抱在一起亲了两回。 当时夜色浓重,卧室里也没有开灯,静的只有分不清是谁,沉重而灼热的呼吸声。 他在黑暗中摸到邢朗的脸,惊于邢朗脸上居高不下的体温和淋漓的热汗……正恍惚间,邢朗按住他的手背把他的手拉到唇前,温柔的亲吻他的掌心和手指。 魏恒清楚的记得当时他浑身都快着了,脑海中静静的烧着一捆噼啪作响的干柴,于是他默默的滚动了一番喉结,颤抖着将手伸进被子里,往邢朗的下身探去…… 邢朗似乎猜到了他的意图,在途中扣住他的手腕,低低的叹了口气,气息沙哑道:“别闹。” “我可以帮……” 话没说完,邢朗翻身压住他,封住他的嘴唇。 随后,他们静静的睡了一夜, 魏恒正走神间,邢朗已经结束了通话,回到卧室换了条裤子,穿了一件薄薄的灰色毛T。 “刚才,周司懿派他的律师去警局了。” 邢朗把他落在卧室的大衣搭在沙发背上,然后回到厨房把坐着一锅粥的火调到最小,拿着勺子缓慢而细致的搅拌着锅里的小米粥。 氤氲湿润的白雾扑在他脸上,将他过于锋利的脸部线条修饰的较为柔和了一些。 魏恒起身去帮忙,有心帮他干点什么,但是由于自己实在不熟悉灶台,在厨台上扫视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可供自己插手的余地。 他对厨房的应用仅限于烧水煮泡面,还有像上次一样给邢朗煎鸡蛋。他几乎没做过饭,也不能容忍家里混乱,如果做菜的工序超过三步,而他掌控不来,他就要疯。所以他租的房子里的厨房的用处只是烧开水,做过工序最复杂的一道菜就是煎鸡蛋。 上次邢朗夸他鸡蛋煎的好,纯粹是他一招鲜吃遍天,只会那么一道菜,自然而然就练出来了。 “去警局干什么?” 手摆了一圈,魏恒决定掀开摆在厨台角落的电饭煲,结果就被灼热的白气喷了一脸,慌的他连忙往后欠了欠身。 这人一向冷静端正的不似个活人,从没见他露出手忙脚乱的样子,邢朗一半觉得新奇,一半觉得可爱,就看着他笑了出来。 魏恒觉得自己被他看了笑话,把锅盖往厨台上一放,冷着脸转身就要走。 “诶,把包子捡出来。” 邢朗递给他一双筷子,一个盘子。 魏恒瞪了他一眼,才接住,一手持筷子,一手拿着盘子,小心翼翼的往里捡包子。 邢朗这才接上刚才他的问题:“王律师拿了一段周司懿家里的内部监控,证明周司懿在十月二十号下午八点一直到第二天都待在家里。” “录像也有作假的机会。” 邢朗很无奈:“他还有人证。” 魏恒抬眼看着他:“谁?” “王律师本人,据王律师所说,周司懿去年买了一栋写字楼,但是那栋写字楼涉嫌占用绿地,扯皮官司一直打到现在。二十号晚上,他一直在周司懿家里和周司懿讨论庭下和解的方法,还有周司懿的秘书作陪。” “……录像呢?” “小赵检查过,没有伪造的痕迹。” 录像倒是其次,关键是‘人证’。如果王律师和这位秘书都一口咬定周司懿具有不在场证明,再加上警方找到的证据本就不充足,就算已经证实了周司懿利用职权之便命令手下员工为其打开一扇进入碧水金庭小区的通道,警方依旧分毫不可奈何周司懿。 魏恒把一盘包子放在餐桌上,然后拉开椅子对窗而坐,习惯性的交叠双腿,抵着额角沉思了片刻,道:“或许,咱们的方向错了。” 邢朗端着两碗粥坐在他对面,把其中一碗推到他面前,剥着鸡蛋壳:“说说。” 魏恒道:“咱们一直在找周司懿绑架江雪儿的证据,然而事实却是周司懿做的滴水不露,在他身上很难有突破,既然如此,不防我们把侦查方向重点放在江雪儿身上。虽然江雪儿和周司懿在他人眼中交往甚少,但是你我都忽视了一个问题。” 邢朗把剥好的鸡蛋放在他面前的盘子里:“什么问题?” “的确是周司懿带走了江雪儿,这点毋庸置疑,但是江雪儿是主动上他的车,甚至在中途停车购物,从这点可以看出江雪儿是信任周司懿的。如果她和周司懿的交往仅限于周司懿每天往她宿舍楼下送花。那她对周司懿的信任感从何而来?” “……继续说。” 魏恒垂眸沉吟片刻:“我认为,江雪儿和周司懿的关系绝不是追求者和被追求者的关系……你妹妹说过,这是江雪儿第三次失踪。” 邢朗皱眉:“你觉得江雪儿前两次失踪,和周司懿也有关系?” 魏恒颔首:“江雪儿最后一次失踪才和周司懿扯上关系,这对周司懿和江雪儿来说都不是巧合。但是周司懿做的很干净,没有给警方留下丝毫证据。出于惯性思维,江雪儿的前两次失踪会被警方忽视,因为江雪儿在失踪后平安回来了,第三次失踪才是造成她致命的原因。那么我们不妨调查江雪儿前两次失踪的原因,或许会从其中找到一些线索。” 魏恒说的有道理,目前警方对周司懿的追查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而被他们忽视的江雪儿前两次失踪的真相,一直被掩埋。或许回过头来往江雪儿和周司懿身后追查,才能突破案情瓶颈。 “有道理,待会儿到警局开个会,你把你的思路给大家讲一讲。先吃饭。” 饭吃到一半,邢朗的计划就被打乱了,陆明宇通知他,发现了名单上最后一个人,窦兴友的下落。 “一辆长安之星在昨天南城炬光园附近违规占道,交警给那辆车贴罚单的时候和车主发生口角,交警登记了车主信息,还没来得及出罚单,车主就把车开走了。” “是窦兴友?” “是,当时登记的身份信息就是祝九江供出的最后一个人,窦兴友。” “那辆车的车牌号登记了吗?” “登记了,车牌号是外地的,还是套牌车,小赵正在调取监控追查那辆车的下落。” 说完,陆明宇迟疑道:“头儿,这是第一手消息,需要告诉王副队吗?” 邢朗犹豫了片刻,道:“不急,我先把这条线弄清楚。” 陆明宇听出了他的意思,忙道:“韩队已经在办公室等你了,你不来局里开会?” 对了,今天说好了和韩斌碰头,商量后天的第二次抓捕行动。 无论那一本都是一摊烂账,邢朗很头疼:“知道了,我马上过去。” 见他挂了电话,魏恒放下筷子,看着他问:“窦兴友?是你上次给我看过的名单里的窦兴友?” “是,这小子终于冒头了。” 说着,邢朗又拨出去一通电话:“赵儿,长安之星找到没有?” 小赵嘀嘀咕咕说了一大车话,总结下来就是:“开到城南上窑去了,我把位置发给你。” 魏恒耐着性子看着他忙活了一通,等他闲下来才问:“为什么不告诉王副队,你现在没有时间摸查窦兴友。” 邢朗用满含深意的目光看着他,沉声道:“徐畅这件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徐畅杀人虽然是为了寻仇,但是他是警察队伍里的败类,任其流窜在社会上杀人,对内对外都不好交代,咱警局门脸儿上更不好看。尤其是刘局。” 魏恒敏锐的捕捉到他说起刘青柏时,眼中划过的一道异色:“……你想说什么?” 邢朗把面前的碗盘推到一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了,才道:“刘局作为一把手,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能威胁到他屁股下的椅子,他是最在乎西港分局结案率和公信力的人。” 邢朗顿了一顿,在烟灰缸里磕了磕烟灰,才接着说:“但是这件案子他却交给老王,不允许我插手。”他嗤笑一声:“谁不知道老王是个草包,他把案子交给老王,摆明了是想把这案子沉底。” 魏恒拧眉想了想:“所以呢?你怀疑什么?” 邢朗抿了抿被烟雾熏的干燥的下唇,抬起漆黑又深沉的眸子看着魏恒:“我怀疑徐畅还有别的身份。” 魏恒心中一惊:“你该不会是怀疑刘局是徐畅渗透到警局高层的……” “嘘。” 邢朗竖起食指抵在唇边,示意他噤声。虽然明知家里不可能被监听,他还是左右环顾了一周,笑道:“没有证据,只是猜测。” 魏恒低下头静思了大半晌,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冷静:“我明白了,南城上窑那边,我去跑一趟。” “你?” 魏恒看他一眼:“只要你信的过我,我就代你跑一趟。” 邢朗笑道:“我如果连你都不信,还能信得过谁?” 魏恒没搭腔,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既然你连刘局都敢怀疑,那刘局重用的王副队在你心里自然也不干净了。只要上窑这条消息能在今天之内瞒住王副队,我就能在今天结束之前帮你找到窦兴友的下落。” 邢朗无言端凝的看他良久,忽然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魏恒正在解决碗里最后几口小米粥,闻言,蓦然怔了怔,含在嘴里的一口粥用力的咽了下去,刚才被早饭所温暖的身体顿时变得冰冷,冷的侵肌裂骨。 他慢慢的放下汤匙,僵硬冰冷的手指搭在桌面上轻轻的颤动,缓慢了吐出一口气,正要开口时,又听邢朗道,“我从来没有想到,世界上竟然有你这样的人。你冷静、聪明、善良,还很漂亮,尽管你有一些缺点,但是在我心里你完美的好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样。我们都是泥捏的俗人,只有你像是一个世外人。更神奇的是,你竟然离我那么近。之前你是我的战友,现在你又是我的爱人。到现在我都觉得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邢朗有所感慨似的笑了一声:“这种感觉太梦幻,太不真实了,我每天只有看到你,摸到你,才能确定我们的关系,确定你还在我身边。” 魏恒微低着头,把脸上的情绪遮掩的干干净净,静静的听他说话。 最后,邢朗道:“我现在完全没有办法想象,如果有一天你离开我了,我会是什么感觉。”说着,他抬起眸子看着魏恒,眼神温暖又深厚:“不过这种担心是多余的,永远都不会有那一天,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你走。” 魏恒静坐良久,忽然把手中餐巾纸往桌上一摔,起身绕过餐桌朝他走过去,不由分说的跨坐在他大腿上,抓起他的两只手放在自己腰侧,然后紧紧揪住他的毛衣领口,低下头问:“看到我了吗?摸到我了吗?” 邢朗有点懵:“……啊?” “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的感觉不真实吗?我就在你身边,你看得到也摸的到的地方,如何?这种感觉够真实了吗?” 不等他说话,魏恒又道:“还不够真实?那你把我铐起来吧,锁在家里或者关进牢里,那我就是想走也走不了!” 魏恒的愤怒和质问都来的太突然,邢朗一时还反应不及:“你说这话是……” 魏恒全然没听他说什么,怒不可遏的打断他:“我都答应和你在一起了,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离开你!” 邢朗见他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眼睛都红了,暴躁的好像要吃人,怕他一口气儿没顺过来把自己憋死。于是连忙顺他的背:“你冷静一点,喘口气儿……” 魏恒现在不吃他这套,揪住他的领子几乎抵到了他的鼻尖:“少废话,说!” “不是,宝贝儿,说什么啊?” “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离开你!” 邢朗很纳闷:“我没说你会离开我啊。” 魏恒冷笑一声:“你不仅说了,还威胁我,现在又装作没说过,混蛋!” 邢朗被他骂的昏头转向,仔细回想了一番才反应过来此时闹的是哪一段公案,顿时有些无奈:“你理解错了,我不是在威胁你,我的意思是我会想尽办法留住你。重点不是前半句,而是后半句。” “留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留我?还不是你认为我会离开你。” 魏恒揪着他的领子猛然用力往后一推,把他抵在椅背上,又倾身追过去:“我告诉你邢朗,你现在说的这些如果我离开,你就会想尽办法挽回的鬼话全都是你不负责任的臆想!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显示你有多深情,而我有多薄情吗?你觉得我心里没有你吗?你觉得我的心是空的,是冷的,只有你的心才是热的吗!你只知道你爱我。我爱你,你看出来了吗?如果我心里没有你,我为什么要在乎其他人对你的看法和议论,和韩斌打那一架?我又为什么在你和王副队分营结党的时候站在你的队伍里?现在你连警局高层都妄想触动,我不是也毫不犹豫的选择站在你身边了吗!你还要我怎么做?把心刨出来给你看吗?好啊,只要你给我递刀,我就敢刨开给你看!” 说完,魏恒试图从他身上起身,貌似真要去厨房拿刀。 邢朗连忙紧紧箍住他的腰,把他按住。 在魏恒的狂轰滥炸下,邢朗的脑浆子碎成了一滩豆腐渣,好不容易才渐渐拼凑起来,把魏恒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过了一遍脑子,才反应过来,这人算是彻底被他逼急了。 邢朗扶着他的腰,无由想笑:“宝贝儿,听你说这么多话,真是太不容易了。” 魏恒眼角一抽,咬着牙用力掰他的手指,又想从他身上起来。 邢朗忍着手指被他掰断的风险,紧紧的箍着他的腰不敢撒手:“冷静冷静冷静,我都能解释。” “不听你的鬼话,留着糊弄鬼去吧!” 魏恒到底是百八十斤,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这么一用劲,一折腾,邢朗还真差点控制不住他。 邢朗忙道:“别闹啊,我腰上有老伤,待会儿咱俩抱在一起滚在地上,指不定谁送谁去医院。” 魏恒果然不再跟他较劲,只不轻不重的卡住他的脖子,虽然一脸冷酷,但是目光灼人:“我才不会送你去医院,如果你真的爬不起来了,我转身就走,看你留的住留不住我。” 邢朗觉得自己现在简直就像抱着一只暴脾气的野猫,稍有不甚,整张脸都会被挠烂。又见魏恒在气头上,一时半会还真不好安抚,便使了个险招,决定以毒攻毒。 于是邢朗在他腰上重重一捏,耍流氓般蛮横道:“你走一步试试?虽然我混到现在还是个不上不下的正处级,但是这些年我在刑警队各个单位都待了一个遍,那个队伍里没有个把熟人?你信不信我招呼一声,立马有几百号人供我调遣,到时候你还想走?别说你想离开芜津市,只要你能走出这个小区,就算我邢朗是个没能耐的警怂!” 魏恒万没想到这人竟然跟他耍狠比横,一时气盛,偏又怒极反笑,骂道:“混蛋!” 邢朗叹着气笑说:“诶,混蛋爱你。” 魏恒的一腔邪火就这么被他三言两语调和成了蜜油,再大的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只是不甘心就此服软,也不甘心就这么放过他,但是又实在不知该和他说什么,只好狠狠的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口。 邢朗眼角一颤,倒抽了一口冷气,老老实实的待着让他咬,等他咬完了松了口,还假惺惺的问:“硌着牙没?” 把魏恒气的,非常后悔刚才怎么没有索性把他咬死。 见他满脸写着还想再来一口,邢朗连忙顺毛撸:“消气没?没消气?没消气就接着咬,给我留口气儿就成。” 魏恒当然不会如他所愿,冷哼一声:“我嫌脏。” 邢朗笑的没皮没脸的:“我就是你的脏脏包,爱怎么咬怎么咬,只要你高兴,连皮带骨啃了也行。” 魏恒没绷住,笑了:“滚!” 见他彻底消气了,邢朗才敢抱住他,不规不矩对他动起手来,解开他松松散散的头发,用手指当做梳子把他的头发捋了捋:“我简单说两句,您赏脸听一听?” 刚才折腾了一通,魏恒也有些力竭,抱住他脖子,把脸埋在他颈窝,由着他对自己的头发动手动脚,闷声道:“不用说了,我都明白。” 邢朗咬住他的皮筋,双手把他的头发拢到脑后,口齿不清道“蒸的明白?” “嗯。” 邢朗帮他绑好头发,又顺了顺发尾,笑道:“那你也不用说了,我也明白。” 说着,他端起魏恒的下巴左右看了看,咂舌道:“谁家公子这么闭月羞花?” 魏恒在他肩上用力推了一把,抬腿从他身上下来,收拾好手机和钥匙,走到玄关一丝不苟的穿上了大衣:“我把车开走了,你自己想办法去警局。” 邢朗正要跟他道个别,就听呼嗵一声门响,魏恒已经不见了。 魏恒走出单元楼,竖起大衣领子顶着漫天飞雪紧走几步来到停车场,把吉普车开出小区,在路上拨通了小赵的电话。 “小赵,你把追踪到上窑的具体位置发给我。” 《人间失守》正文 第93章 冷酷仙境【32】 上窑位于城市边缘,标示性的地理建筑是一座民办的职业学校,其中学生大都是一些社会闲散人员。小赵追踪到的‘长安之星’最后的踪迹就是被职业学校正门摄像头拍到的影像。 和职业学校一条马路之隔的地方是一片居民区,其中全是建成长达十几年的老式居民楼,早就划给了开发商拆建重盖,但是因为住户们不满补偿款,拒不搬迁,而一直耽搁下来。 虽然他们拒不合作,但是搬迁已成定局。临近的房产公司把市场瞄准了这块‘风水宝地’,每天都雇佣临时工进入居民区发传单,而被他们所雇佣的大多都是职业学校的学生。 魏恒把车停在学校门口的停车位,穿过马路,踩在还未来得及冻实的雪地上,在路边弯腰捡起一张传单。 传单的页面被印成了鲜红色,即使被积雪浅浅的埋了一层,也能被一眼看到。上面印着某房地产公司近日一期开盘,现场购房零元首付,诸如此类的吸睛标语。 魏恒把传单折了几折扔进路边的垃圾桶,走入学校对面的居民区。 摄像头拍到套牌车长安之星在两天前进入上窑居民区,其后不知所踪。这片居民区很大,一条长街套着许多小巷,还错落着一片片自建房。房屋建造的歪七扭八,分布着许多不知通往何方的小巷和死胡同。 魏恒在主道上走了一圈,主道两旁矗立的居民楼是整片区域最规整的建筑,而任意钻进其中一栋居民楼,后方就接着乱盖乱造的小楼和平房,方向感稍差一些的,一头扎进去就出不来了。 下雪天人烟寂静,主道边的一间超市还在对外营业。 魏恒走进店内,扑掉肩上的落雪,拿了一盒烟放在柜台,才向店老板打听长安之星的下落。 “没印象,现在谁家开不起个车,我们这儿有开几万的,有开几十万的,很多人家都有车。我怎么知道你说的那个面包车是谁家的。” 魏恒接住老板找的零钱,道了声谢谢,揣起烟盒准备离时,看到柜台上放着两三张鲜红色的传单。 和他在大路口捡到的传单一样,是某地产公司的宣传单页。 “老板,传单是什么时候发的?” “就刚才,没几分钟。” “发传单的是什么人?” “前面学校的学生。” 魏恒刚走出商店,就见几个样貌年轻的男生各提着一纸袋单页从门口走过。 “同学。” 魏恒扬声叫住他们,紧走几步,问他们是不是在发放传单。 这两个男生对生人不防备,也健谈,和快和他聊到了一起。 “你们一共多少人?” 魏恒问。 带着一顶针线帽的高个子男生回答道:“二十来个吧。” “都是你的同学吗?” “有几个不是。” “他们都在哪里?” “我们两人一组,扫楼,从上窑东边扫到西边。” 他说的扫楼就是进入每一条小巷每一栋居民楼挨家挨户的发放传单,任何一户都不准落下。 魏恒掏出钱包把钱包里仅剩的一叠钞票全都拿出来,先数了三百块出来,对那男生笑道:“我想请你们帮忙找一辆车,就在居民区里找,找到以后我再给你们……”他数了数剩下的钱:“七百五十块。” 这男生和朋友碰了一个眼神,十分乐意接下这个活儿,在居民区里找一辆车和他们扫楼的任务丝毫不冲突,于是满口应下,当时就掏出手机在群里联系散在各个角落里的同学,按照魏恒给出的车牌号和车型,让大家一起找。 团队合作的优势此时得以展现,并且这些学生对居民区里的地形很熟悉,少说已经扫了四五趟楼,熟知每一个犄角旮旯和每一个藏在死胡同后面的小院。不到一个小时,戴着针线帽的男生就接到了同学打来的电话。 他挂了电话冲魏恒道:“找着了,在四号楼后面。” “麻烦你带我过去。” 年轻小伙子蹿的很快,脚底抹油般在雪地上迅速的滑行,魏恒跟着他穿过几条偏僻的小巷,最后来到西南角落的几栋自建房附近。 男生的几个朋友站在路边,围着一辆周身落满积雪的白色面包车,那男生走过去,蹲在车尾把车牌的积雪扑落,问魏恒:“大哥,你找的是不是这辆车?” 魏恒看了看车牌号,和车型,很快和脑海中目标车辆的影像比对成功,于是点头,又问;“谁见过这辆车?” 几乎所有人都摇头,说没见过,只有一个教矮一些的男生迟疑道:“我上次来发传单的时候好像见过。” 魏恒往他走了一步:“在哪儿” 矮个子男生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一个丁字路口:“就停在那个胡同里面。” “你看到有人下车了吗?” “看到了,是一个男的,往里面去了。” 魏恒随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发现他说的‘里面’是丁字路往西的一条深巷。 这些学生了解到的情况仅限于此,魏恒没有在他们身上耗费时间,余款结清后就把他们放走了。 几个大男生一走,被居民楼层层围堵的小巷里顿时变得极为安静,只有雪花落在地面的声音。 这样的天气,视野受阻,且痕迹极易被掩埋。周围只有低楼,难以发现未来潜在的‘目击者’。若是有人在此时选择在巷子里干些什么不法的事情,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 魏恒走到车头前,打落挡风玻璃上的落雪,往车里看,车里空无一人,只有后座堆着一床被褥,车厢地板上还放着一箱矿泉水和方便面。 来时的路上邢朗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让他找到窦兴友以后不要单独行动,把位置发送给陆明宇,陆明宇自然会带人来支援。 不过这个说法相互矛盾,邢朗正是因为不信任王前程,才偷偷摸摸的自己查,如果陆明宇真的带人过来支援,那岂不是大张旗鼓的告诉王前程和刘局,他无视上级命令,依旧在插手徐畅案件吗? 邢朗这样要求他,无非是担心他只身犯险,出现意外。 但是现在并没有找到窦兴友,只是发现了窦兴友的车,所以魏恒打算无视邢朗的指令,再往前深查一步。 刚才提供线索的男生所说的巷子到比停车的巷子要宽阔一些,两边都是平房和仅有两三层的自建楼,许多房子的外墙上涌油漆喷着‘出租’和‘出售’等字样。 窦兴友不是本地人,来到芜津选择在上窑落脚,或许就是看中了此地低廉的房屋租金和偏僻的地理位置。 魏恒站在一户门首下敲了敲紧闭的大门,片刻后,一个年过五旬的老人打开大门,问他有什么事。 魏恒先问他知不知道停在前面的面包车是谁家的,得到否定答复后,才问老人知不知道附近谁家的房子近期被租出去了。 老人指向巷子东面:“前些天5号房好像新搬来一户人家。” “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吗?” “不太清楚,也就三四十岁吧。” “只有他一个人?” “这我可更不知道了。” 魏恒谢过老人,走向巷子东边的5号房,每一座房子的外墙上几乎都贴着门牌,魏恒一路找过去,很快在巷子尽头看到了和四号院比邻的五号房。 是一栋独立的二层小楼,门前没有院门,只是屋后连着一堵围墙,墙上一米多高的地方开了一扇窗户。 魏恒走在巷子里,看着屋后的那扇窗户,渐渐的放慢了脚步,因为他在周围熙攘而细微的落雪声中捕捉到了一缕音符。 而这种声音随着他越来越逼近5号房,逐渐变的清晰起来。 这似乎是一首歌,又似乎不是中文歌,但是这歌的调子却有些耳熟…… 魏恒逐渐止了步子,用力捕捉在风雪中飘忽不定的乐声,在脑海中追溯这份神秘的熟悉感。 忽然,巷子里刮过一阵风,‘呼嗵’一声吹开了房后的窗户,窗户玻璃打在墙壁上,颤了三颤。 音乐声顿时从不加遮拦的窗口中随着狂风涌出,吹到魏恒耳边。 魏恒顿时想起这首发音不是中文的歌曲是一首他听过的俄文歌。 不久之前,邢朗从徐畅家里拿回来了一些证物,其中包括一台相机,相机中摄录了一段视频,视频中徐畅的女儿徐新蕾唱的就是这首俄文歌。 正惊疑间,魏恒看到被吹开的窗户忽然由内被人关上,随后,音乐声骤停。 魏恒连忙拿出手机想要联系邢朗,但是打开手机却发现昨天晚上忘记充电,就在刚才,他的手机已经因为电量过低而自动关机了。 来不及深思也等不及援兵,魏恒装起手机快步走到后窗边,弯下腰想窥探里面的情景,却被窗后的窗帘遮拦的一丝不漏。 他左右看了一圈,发现围墙不算很高,只有两米多,墙头扎满了碎玻璃。但是两度围墙的T形接壤处却没利用碎玻璃作为防护。 魏恒走过去,在两扇墙上寻找到凸起的支撑点,踩着支撑点用力往前一蹬,双手立刻攀住墙头,把全身力量压在双臂上,一举登上围墙。 墙后是一方空荡荡的小院,魏恒找了个雪厚的地方从墙头跃下,从房子侧面绕到正面,先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院门,才压着步子走到门首,见房门挂着锁。但是他刚才看的清楚,刚才房子里有人把窗户关上了,房门却上锁,那么房里必定有些见不得人的东西。 魏恒仅用了几秒钟思考到底是原路返回还是破门而入,就果断的选择了后者。 刚才没有播放完毕的俄文歌和忽然关闭的窗户,让他不免担心此行已经暴露了,如果窦兴友真的在这栋房子里,只要他前脚离开,窦兴友就会立刻出逃。到了那个时候,小赵等人费劲心力才找到的线索全都变成一纸空谈。直刀杀人连环杀人案侦破无期。 魏恒决定冒险一试,从地上捡起一根埋在雪中的铁丝,扭了几段,插进锁眼里,不出半分钟就打开了锁头。 他推开房门,立刻闻道一股浓重的医用酒精味。猛烈的呛鼻。 房子里没开灯,而室外正在飘雪,天光黯淡,所以室内的光线更是朦胧。 魏恒轻轻把门关上,挡住室外的风雪,扫视屋内一周。 入眼是连客厅都算不上的空荡荡的外堂,左右各有两间房,正对面是一间厨房,和厨房一条斜线相对的地方是一间房门虚掩的房间。 魏恒慢慢的走到外堂中央,看着正对着他的厨房,目光依次扫过厨台上的案板,切到一半的青菜,和一旁正在煮饭的电饭煲。 忽然,从左边房间传出一声闷响。魏恒立刻转身看去,只见房门微微摇晃,从房门的缝隙中看过去,他看到了一双男人的脚踝。 魏恒谨慎的回头扫视一周四面冰冷的墙壁,才朝左面的房间走过去,贴着墙壁,一把推开了房门。 房门吱呀一声轻响,很快恢复宁静。魏恒紧握双拳屏息等了一会儿,等来了室内忽紧忽慢的喘息声。 魏恒心下疑虑,皱眉从墙边往屋里看去,霎时便惊讶的睁圆了双目。 惨不忍睹。 屋里躺了一个浑身**,惨不忍睹的男人。 这男人浑身**,双手和双脚被铁链牢牢的锁住,侧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他浑身干瘪枯瘦,几乎只剩下一副骷髅架子,他面色灰白,双眼凹陷,眼球枯如死木,头发几乎掉光了,目光呆滞的看着出现在门口的魏恒。 魏恒看着他,深深的皱着双眉,强压下一阵阵反胃感。 他见过许多模样骇人的尸体,但远不如此时这个活人给他的冲击力来的强烈。 这个男人不仅仅干枯如死人,他的双手和双脚,十根手指和脚趾全都被被剁掉了,并且腿间的那物也被割掉,男人的象征残缺不全。不仅如此,这个男人浑身上下生满了溃烂的红疮,到处都在流血,流脓,甚至附了几只藏在屋里过冬的苍蝇。 一股腥臭味从他身上源源不断的飘散出来,刚才魏恒闻到的酒精味源于男人身边融满血水的酒精桶。男人身边放着几只已经空掉的针筒,还有几只针筒被扔到了魏恒的脚边。 魏恒蹲下身,先戴好手套才拿起两支针管看了看,认出其中一种是营养针,另外一种是催情剂。 他很快明白了这两种针剂的用途,营养针是为了让被囚禁的男人维持生命,催情剂是为了让这个‘阉割’的男人饱受折磨。 将这个男人囚禁于此的人,是在让他活着受尽折磨。 而那些红斑和烂疮,魏恒想,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是梅毒。 那男人看着魏恒,吃力的张开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是一丝声音都发不出。 魏恒看到他的牙床也溃烂无状,牙齿像是被人生生的全部扒光,就连舌头都没有。 水泥地上流了许多男人身上的血水,满是污浊,魏恒站在门口看了他片刻,想确认他的身份,但是他无法根据这样一张没有人形的人脸得出他到底是谁的结论。 离开这间房间,他朝刚才在屋后看到窗户被吹开的卧室走过去,经过厨房时忽然停住了脚步,然后转向走入厨房中。 厨房里正在煮着一锅米饭,淀粉的香气和周围的腥臭味和酒精味糅杂在一起,混合成令人发呕的腥甜味。 魏恒走到厨台前,看着盛放着一把青菜的案板,眉头越皱越深,脊背越来越冷。 刚才,他明明看到案板上放着青菜,和一把菜刀,但是现在,菜刀却不见了。 难道说…… 魏恒忽然转过身,站在他背后的一道人影顿时闯入他的视线。 一个穿着一件白色睡裙的小女孩儿就站在他身后一米开外的地方,她不过十一二岁的模样,披着一头长发,漆黑浑圆的眼睛里漫着金属般的冷光,高高的扬起手臂,手里握着一把尖刀,维持着举刀刺入魏恒后背的姿势,毫无血色的面庞犹如一抹幽灵。 女孩儿还来不及把手中的刀插入闯入者的身体,就被对方识破。她握着刀转身便逃,迅速的冲出了厨房。 魏恒被刚才那个女孩儿冷漠且充满杀气的眼神所惊讶,迟了片刻才朝她追过去,循着声音推开了东面的一间卧室。 卧室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布置的温馨舒适的小床,床上放着一台MP4,想必刚才那首俄文歌就是从MP4里放出来的。 魏恒紧绷着全身神经在房间里看了一圈,随后把目光定格在墙边的一张衣柜里,他朝衣柜走过去,蹲下身,一下拉开了推拉门。 似乎有所预知般,魏恒死死扣住了从衣柜里伸出的一只细弱的手腕,以及被那小手握在掌中的刀。 “你是谁?” 魏恒握着女孩儿的手腕,问道。 女孩儿用力拉扯着自己的手,松开了手中的刀,紧咬着嘴唇,悬然欲泣。 魏恒泄了几分力道,但不至于让她逃脱,看着她的脸,又问:“你是……徐新蕾?” 他只看过徐新蕾失踪前,八岁时的照片。如果徐新蕾还活着,今年恰好十岁。而眼前这个女孩儿的眉眼和八岁的徐新蕾很相像,就像是两年后的徐新蕾。 听他说出‘徐新蕾’这个名字,女孩儿忽然停止挣扎,诧异的看着他。 魏恒从她的眼神中笃定了自己的猜想,顿时把她的手腕握的更紧:“躺在西边房间里的那个男人是谁,是窦兴友……” 话没说完,魏恒忽然感到后脑勺一阵剧痛,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冲力袭击,不由自主的摔到一旁,意识瞬间模糊。 他趴在地上,无意识的看着藏在衣柜里的女孩儿跑出来,扑进一个男人的怀抱。 那个男人身材高大,穿着冲锋衣和迷彩裤,戴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细长又锋利的眼睛,他一手搂着女孩儿,一手掂着一根钢管。 魏恒用力的闭了闭眼,想试图缓解头脑中翻天覆地的晕眩感。 下一刻,他被人拽起来,那个男人绕到他背后,用一根冰冷的铁链缠住他的手腕。 魏恒猛地咬了咬牙,忽然挣开那条铁链,横起右臂手肘向后撞去! 他这一肘顶到了男人的颈窝,男人向后仰倒在地上,袖口滑出一把匕首落在右手掌心。 魏恒迅速站起身,反应极快的在他滑出刀刃之前一脚踢在他手腕上,然后先他一步捡起落在地上的直刀,抵住男人的喉咙。 魏恒用膝盖压着他胸腹,一脚踩着他的右臂,手中的匕首悬在他喉结上方:“你到底是什么人!” 男人不答,只躺在地上冷冷的看着他。 魏恒正要去掀他脸上的口罩,忽然察觉到腹部被什么东西顶住。 他低头一看,看到一把手枪。 “放开他!” 女孩儿也捡起了落在地上的菜刀,双手握着刀,冲着魏恒大喊。 躺在地上的男人微微歪了歪头,手中的枪又往魏恒腹部顶入了几公分。 即使他的脸藏在口罩后,魏恒也能看到他在笑。 魏恒松开手,匕首应声落地。随后,他被一拳掀翻。 当从黑暗中苏醒时,魏恒立刻感知到了手腕处的剧痛。 他坐在墙边,靠在墙上,双手被铁链绑在身后,那铁链紧到几乎镶进了他的皮肉,勒断了他的骨头。凉腻的血还在顺着他的后脑上往脖颈攀爬。 外堂正中摆了一个行李箱和几个包裹,女孩儿已经换上了冬衣,正坐在行李箱上目不转睛的盯着魏恒。 “你是警察吗?还是坏人?” 女孩儿语调幽冷,口吻中没有丝毫这个年纪应有的天真和稚气。 “……那你是谁?” 魏恒仰头靠在墙上,缓缓吐出一口气,看着她问。 女孩儿垂下眼睛,手指绕着发尾,道:“我是徐新蕾。” 说罢抬头看着他,那眼神似乎在说‘轮到你了’。 “我不是警察,也不是坏人。” 不知是不是他看错了,徐新蕾露出一抹近乎嘲讽的冷笑。 此时,用直刀的男人把浑身**生满烂疮的男人从西边房间提出来,扔在外堂,然后递给徐新蕾一个眼神。 徐新蕾一副司空见惯状,微微背过身,把玩着自己的头发。 随后,魏恒亲眼看到那个男人拿出匕首,毫不犹豫的割断了备受折磨那人的喉咙。 当一个人的喉咙被割断时,血不是慢悠悠的流淌,而是急匆匆的喷溅。 那人站起身退后几步,避开了血的喷溅范围,然后掏出一把纸巾擦拭着刀刃上的鲜血。 而魏恒看着倒在地上,四肢不停抽搐的男人。那男人也在看着他,眼睛里依旧干枯一片,此时他已经死了,竞和几分钟之前没有任何差别。 魏恒闭了闭眼,压下去喉间的一股腥甜,道:“徐畅。” 男人转头看着他,懒懒的眯着眼睛,似乎对他识破自己的身份丝毫不意外。 魏恒缓了一口气,才抬眸看着他,说:“我们一直找你,如果你做完了你想做的事,就跟我回警局。” 徐畅走近他,蹲下身,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忽然低低笑了笑,举起还残留着血迹的匕首横在魏恒脖子上,道:“你不是警察。”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警察?” “因为我刚才在你的眼神里,看到了和我一样的东西。” 魏恒无言,在心里承认,刚才他遇袭时,的确对这个男人起了杀心:“……我是西港区分院局刑侦支队的犯罪顾问,是邢朗的搭档,你认识邢朗吗?” 徐畅挑了挑眉,算是给他一个回答。 魏恒不得不向后靠近墙壁,以躲避已经陷入他皮肉里的刀刃:“停手吧,窦兴友是最后一个人。” 徐畅摇头:“不,还有两个人。” “徐红山和死人无异,祝九江在我们的保护中,你杀不了他。” 徐畅以冷笑表达对这句话的不认可,又道:“不是徐红山。” 不是徐红山? 魏恒不动声色的想,难道还有第六个人? 徐畅看着他脖子上渗出的一道血迹,似乎是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了片刻,最后收起匕首,对魏恒说:“回去告诉邢朗,不用找我。等时机到了,我会亲自去找他。” 然后,他提着行李箱,和背着双肩包的徐新蕾离开了这座房子,只留下一具死相骇人的尸体。 他们没有关门,室外的风夹着雪往室内猛灌,转眼在门口铺了一层雪花。 魏恒靠在墙上歇了一会儿,才忍住不时袭来的恶心头晕感,站起身走出房子,往紧锁的大门走去。 他一下下的踹着铁门,足足踹了有将近半个小时,才把附近的人惊动。 两个男人合力把铁门撬开,一人跑进屋里看端详,一人解开了魏恒手上的铁链。 魏恒向他借了手机,播出邢朗的电话,没有理会房子里响起的震天动地的嚎叫。 “是我。” 他说。 邢朗静了片刻,随后咬了咬牙:“你的手机为什么关机!我到上窑了,你在哪?!” 魏恒说出详细方位,然后看了一眼从房子里跌跌撞撞跑出来的男人,道:“徐畅跑了,还是那辆车。窦兴友……已经死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94章 冷酷仙境【33】 “十二月二十七号,从简羕市开往西陇山的K113次列车将在下午四点十五分开车,距离芜津二百五十六公里,途径四个车站。准点到达芜津站的时间是下午七点二十三分,误差将在半个小时之内。这是K113次列车的内部结构图……” 会议室中,电子投影屏前,绑架案的第一领导人韩斌在分析K113次列车的途径的每个站台和列车的内部人员结构。 与会二十几人,正对着投影墙的长桌一端坐着刘局。 刘局面色凝重又威仪的听着韩斌解刨案情,在座其他人皆正襟危坐,严谨以待,小赵以及渠阳分局的一名会议记录员坐在长桌末尾,事无巨细的记录着韩斌说出的每个要点。 会议室中的氛围达到了近两年来会议中最严肃最凝重的顶峰,除了韩斌不高不亢的在解说线索和案情,其余人连呼吸有有所忌惮。刚才记录员小张不小心将录音笔掉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突兀的轻响。不等谁去呵斥她,她连忙弯腰钻到桌子底下捡起录音笔,脸色已经涨的通红。 徐天良身为实习生,还没有资格参加如此重大的会议,只进来为会议桌上的众人添过几次茶水,每次完成任务都迫不及待的逃离压抑的让人窒息的会议室。 他数着时间第三次进来添茶,投影墙前讲解的人已经变成了技术队的主要负责人沈青岚。徐天良屏声静气不敢乱看,添茶倒水期间只偷偷的朝沈青岚投去心悦诚服的一瞥。 他的动作谨慎又麻利的移到邢朗身边,见邢朗茶杯还满着,便继续往前挪,不料邢朗唰唰唰的写了几个字,然后把写了几个字的纸边从一张A4纸上撕下来,从桌子底下递给了徐天良。 徐天良接住,往袖子里一塞,稳稳当当的绕着会议桌走了一圈,然后提着水壶出去了。 到了门外,徐天良打开纸团一看,邢朗给他写了一句话——联系你师父。 今天魏恒就没有来警局,对外宣称探查江雪儿案情去了。魏恒身为外聘的顾问,刘局无暇顾及他,邢朗更是没有约束过他,所以他的行踪很自由,有时连着一两天不在警局露面也是有的。不过今天非比寻常,因为蒋紫阳绑架案将在明天迎来重大转折,此时正在进行重要至极的会议。一个小时前会议刚开始的时候,刘局一落座,就问:“小魏呢?” 被邢朗搪塞过去,称他外出侦查。 现在徐天良可算明白了他第一次进去添茶倒水的时候邢朗给他使的眼色是什么意思,原来是要他赶快联系魏恒,让魏恒回来开会。 徐天良立马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掏出手机播出魏恒的手机号,打了一遍,无人接听,第二次打,索性关机了。 正在他捧着手机干着急的时候,听到走廊里忽然响动了起来。 他贴着墙壁往会议室方向探头一看,见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第一个走出来的就是刘局。 刘局站在门口转过身朝室内说了几句话,然后领着王副队和几个人呼呼通通的下楼了,楼道里顿时恢复了宁静。 等到他们那行人彻底没有动静了,徐天良才从拐角出来,依旧谨慎小心的往会议室走过去。 会议室没关门,不过里面依然有人。邢朗、韩斌、陆明宇、沈青岚,还有韩斌手下的几个骨干都在会议室里继续这场未完成的会议。 徐天良站在门口往里一看,见这些人的状态比刚才开大会的时候都松懈了许多,两个人站在窗边抽烟,两个人渴了多时似的在吃茶倒水。韩斌也夹着一根烟,和邢朗相对而坐,中间隔了一条长桌,邢朗缓缓转动着手里的打火机,一脸端凝的看着韩斌,听他讲话。 坐在邢朗旁边的陆明宇错眼瞥见了徐天良,便朝他招招手。 徐天良明白他是在招自己进去听一听,在旁学些东西。但是他怂,有些不敢,就暗暗朝陆明宇摆手。 陆明宇很无奈似的笑了一下,又朝他招了招手。 徐天良这才走进去,和那边的长桌保持距离,搬了张椅子倒骑驴坐下,睁大眼睛炯炯有神的看着邢朗和韩斌。 邢朗忽然抬手打断了韩斌,把打火机扔在桌子上,拿起桌上不知主人是谁的烟盒抽出一根烟,点着了火,才道:“现在的问题是首发站不是芜津,途中经过四个站台,跨度几百公里。就算跨省合作,简羕警方配合我们,难道我们有条件把警力拉成几百公里的阵线吗?再说了,你怎么知道绑匪一定会在简羕到芜津的四个站台上车?如果这傻逼更聪明一点,他就会在火车从芜津离开以后随便找个站台上车。” 韩斌掩着嘴唇和下巴,垂着眼睛沉吟道:“但是带一个孕妇上火车,目标比较明显。我还是认为应该把各个站台作为主要布控地点,争取在绑匪带着人质上火车前解救人质。” 邢郎不以为然:“你能这么想,绑匪肯定也这么想。没错,带一个挺大肚子的孕妇上火车,目标是不小。但是绑匪既然同意在火车上交换人质,就代表他肯定想到了既能带孕妇上车,又不被警察发现的办法。你现在抖这种小机灵,想把犯罪扼杀在摇篮里,不给绑匪上车的机会。如果被绑匪察觉,一来整个行动可能会打水漂,二来可能会激怒绑匪,到时候人质一尸两命怎么办?” 两个多小时的大尾巴会开的冗长又废物,刘局在的时候每个人都夹着尾巴装小充楞,没人敢畅所欲言,现在刘局走了,邢朗才把会场风格带入他一贯的个人风格;把话说的直白又尖利,丝毫没有顾忌韩斌是第一指挥的身份。 韩斌听他这么说,面上不露声色,脸绷的像一块即将被抻裂的画布,干净的一丝纹路都没有,更别求能从他脸上看出什么情绪。 “你到底想说什么?” 韩斌掐着半根香烟,因太过用力,而指肚泛白,看着邢朗面无表情的问。 邢朗见他如此,直接道:“你的方案,把警力分散在各个站台,撒下网等着捞鱼,我不同意。站台人流量太大,突发意外的概率也大,而且你连绑匪在那个车站上车都不能确定,难道……” 韩斌扬声打断他:“要么芜津站,要么简羕的下一站。” 邢朗皱眉,把声音拔的更高:“太果断了吧韩队长!” 韩斌离了椅背,往前倾身,看着邢朗道:“就像你说的,绑匪带着孕妇上车是一个明显的目标,如果我是绑匪,我就会利用人海战术,选择一个拥有庞大人流量的站台。简羕是一个很小的市,火车站平均每天客流量不达一千,而且还是始发站,在简羕上车很容易被警方筛选出来。而简羕的下一站博宁就是一个大站,乘坐113列车的乘客将近一半都在博宁上车。你坐过春运火车吗?博宁站往西陇山线路都是一些二三线城市,搭乘那条线路的人几乎都是民工,人流量相当庞大。难道绑匪会错过这个具有极大掩饰价值的站台,在其他站台上车吗?” “好,就算你猜的对,绑匪不是在博宁上车,就是在芜津上车。就算绑匪肯定会利用‘人海战术’,那你有条件打一个‘人网战术’吗?我们现在有多少人?从博宁上车的人又有多少?你把警力分散在各个检票口各个通道各个车厢上车口,平均间隔多远布一个哨子?撒出去的网捕不到鱼怎么办?我还是那句话,不可控因素太多,突发性意外太大。你在暗,还想和躲在人群里的绑匪拼人头?英雄片看的太多了吧,大指挥官。” 邢朗的话一出口,会议室内的氛围陡然跌至冰点。比刘局在时更凝重的让人喘不过气。 邢朗的一个手下和韩斌的一个手下本来正挤在窗前抽烟,听了邢朗一席话,俩人立马离开对方两米远。好像即刻分清了阵营,随时将掂起棍子打群架。 韩斌依旧面无表情,只是眼角略有抖动,从鼻子里长吁了一口气,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似的,道:“说你的方案。” 邢朗非常有分寸的把他激到距离掀桌子骂人只剩一张稀薄的窗户纸,为表先兵后礼,把手里的烟盒扔到他面前,道:“就让绑匪带着人质上车,车厢是一个密封的空间,比车站可控很多。把有效有量的警力都投入到车厢里,控制好每节车厢下车的出口,就能监控下车的人群。” 邢朗变脸极快,朝他一笑,道:“到时候你就可以施展作为了,老韩。” 韩斌脸上冷的直掉冰碴,闻言也假惺惺朝他微笑,没理会他扔过来的烟盒:“说了这么多,你就能确定绑匪一定会带人质上车?” “退一步,就算绑匪没有带人质上车,对我们的行动也没有丝毫影响。如果绑匪想和廖文杰交易,就必须上车拿那一百五十万” “再退一步,如果绑匪选择不在车上交易,而在途中车站交易呢?” “管他用什么方式交易,现在就三种情况;一,绑匪上车,在车上交易。二,绑匪没有上车,提前埋伏在某个车站。三,绑匪上车,尾随廖文杰下车,在下车后交易。无论哪一种方式,绑匪必须接触到廖文杰手里的一百五十万,才能带走它。只要你有本事控制住廖文杰和他手里的钱,就能顺藤摸瓜找到绑匪。不过我认为绑匪肯定会上车。” “为什么?” “还记得上次批发城的围捕行动吗?绑匪让廖文杰买了一斤橘子,当时我们都没有在意这个细节。现在换个思路想一想……” 邢朗顿了顿,看着韩斌严肃道:“或许绑匪是在‘验钞’。” 韩斌眼神微动:“你是说,绑匪还会让廖文杰在车上再花一次钱?” “没错,所以我坚持让绑匪上车。这孙子疑心很重,他担心廖文杰带一堆破报纸糊弄他,也担心收到假钞。只有确认包里的是真钱,他才肯冒险接触。也就是说,他必须亲眼看到钱从廖文杰身上花出去。” 剩下的话不需要邢朗提点了,韩斌自然能想到绑匪若想亲眼看到廖文杰把钱花出去,就必须出现在能够监视到廖文杰的地方。 也就是说,他们有机会在火车上抓捕到劫匪。 邢朗在烟灰缸里掸了掸烟灰,笑的很没有滋味:“咱俩刚才急头白脸吵了那么多,或许也着了绑匪的套儿。他等着咱们在各个站台布满哨子,等着咱们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等着咱们内部消耗……这孙子。” 这一番话也有些道理,韩斌返过去想一想,发现按照邢朗的思路,将计就计,送君入翁。才是最好的方案。 虽然认可了邢朗的计划,但是韩斌没有表现出来,表面上依旧在斟酌。先把邢朗晾在了一旁,想杀杀他的锐气。 放在往常,邢朗有时间陪他耗,但是现在他赶时间,短短十分钟内已经看了好几次手表,还和坐在不远处的徐天良对眼色。 徐天良知道他想问什么,深知这个场合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儿,便只冲他摇头。 邢朗见他把头摇的像个破拨浪鼓,心知魏恒联系不到,索性让沈青岚去他办公室里拿手机。 沈青岚刚出去,秦放就晃着肩膀走进来了,拨着有些凌乱的头发,径直的走向邢朗。 “给,曲兰兰的尸检报告。” 邢朗接过去,边看边问:“死因是什么?” 秦放倚着桌边坐下,双手揣在白大褂口袋,简明扼要道:“全身上下所处软组织挫伤,还有好几道出血口。**肿胀,但是没有发现精斑。口腔内部也有表皮挫伤,还发现了一些残留的尿液。很典型,这姑娘死于虐杀。” 他咯噔咯噔的按着装在口袋里的圆珠笔,口吻平平的下了结论:“还是死于**过程中的虐杀。” 秦放的判断至今还没出过错,邢朗没有质疑,又问:“没有发现能破案的线索?” 秦放道:“看最后一页的分析报告,我在曲兰兰的指甲里找到一些化学物质残留,经过鉴定,是液氨、磷酸一铵、磷酸二铵,和一些黏土类的填充物。” “结论?” “非要寻找这些物质的一个共性的话,它们都是制造复合肥的原料。” 邢朗从文件里抬起头,看向他:“化肥厂?” 秦放耸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从口袋里摸出一粒木糖醇扔进嘴里:“我可不敢下定义,你们自己琢磨。” 邢朗没说什么,把报告递给陆明宇。陆明宇不用他交代也知道该怎么办,拿着报告就出去了。 秦放嚼着口香糖,微微向后转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韩斌,问邢朗:“会开的怎么样?打算怎么抓坏蛋?诶?魏老师呢?这两天都没见他,怪想他的。” 好在邢朗已经习惯了他这吊儿郎当,没心没肺的处世态度,也没和他计较,只朝门口抬了抬下巴:“滚蛋。” 秦放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那我下班了。” 说完摆摆手,干净利落的走了,出门时瞥了韩斌一眼,吧唧一声吹了个大泡泡。 听到关门声,韩斌微微侧眸看了看门口方向,结束维持良久的沉思状态,起身装起桌面上的手机和烟盒,对邢朗道:“就按你说的办,我现在去布置。” 韩斌和沈青岚擦肩而过,沈青岚向他微笑点头,然后朝邢朗走过去,把手机递给他:“你们谈妥了?” 邢朗没吭声,率先播出魏恒的电话,却听到手机关机的提示音,于是立即起身走向门口:“让小徐给你说。” 话音没落地,人已经不见了。 沈青岚一脸疑惑的看了看他下楼的背影,纳闷的问徐天良:“他去哪儿?” 徐天良眼睛眨了几下,抓着后脑勺闪闪躲躲支支吾吾道:“唔,可能去找我师父了吧。” 沈青岚:…… 找你师父就找你师父,你害羞个什么劲儿? 《人间失守》正文 第95章 冷酷仙境【34】 邢朗在警局门口拦了一辆出租,直接让司机往上窑开,路上又给魏恒打了几通电话,全都是关机。 窦兴友是个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的亡命徒,若魏恒果真碰上他,魏恒一定不会避让。虽然他见识过魏恒一身的俊功夫,但是魏恒也单枪匹马的逞英雄惯了,保不齐会在窦兴友身上吃亏。而且魏恒现在失联,摆明了是已经发现了情况,看来魏恒又把他叮嘱不可只身犯险的话丢在了脑袋后面。 邢朗心里又急又躁,一路催着车速到了上窑,刚下车就接到了魏恒的电话,魏恒告诉他;窦兴友死了。 挂了电话,邢朗走街串巷找到案发现场五号房,刚拐过巷子口就看到魏恒站在风雪飘摇的墙边,倚着覆慢晶雪的墙壁,左手握着右手手腕。 邢朗大步朝他走过去,把他的手腕拉到面前,看到一道破了皮的红肿:“怎么回事?” 魏恒稍稍用力把左手扯回来,整理着袖口淡淡道:“发现的目标不是窦兴友,是徐畅。徐畅利用了窦兴友的身份。” “你见到徐畅了?” 魏恒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睛里冷冰冰的,冒着丝丝寒气:“用直刀,带着一个自称是徐新蕾的女孩儿,不是徐畅还有谁?” 邢朗从上到下扫了他一遍,见他完好无损,才问:“徐新蕾还活着?” 魏恒带上手套,遮住手腕的伤:“活着,而且活的很坚强。” 他没有忘记,如果他没有及时发现厨房里的菜刀不翼而飞,或许就会被徐新蕾从背后袭击。而且徐新蕾的刀刃所瞄准的方向,是他的右肾。 他更没有忘记,当徐畅杀死窦兴友时,徐新蕾那毫无动容,司空见惯的模样。 邢朗穿过大门走进房门半掩的屋内,十分钟后,紧皱双眉一脸沉重的走出来,在院子里的积雪中蹭着脚底踩的鲜血,拿出拨出去一通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狭窄僻静的巷子里传来车重重车轮碾压积雪的声音,两辆不挂灯的警车接连从巷口开来,停在五号房大门外。 一看到魏恒,王前程就一脸晦气状瞪他了一眼,眼神似乎在说;怎么哪儿都有你。 魏恒扭头看着巷子另一边,不搭理他。法医组的小吴见他捧着手腕,脸色也不大好,于是就上前询问他的情况,请他上车,帮他处理伤口。 徐畅抵着他脖子的那把刀上沾了梅毒患者窦兴友的血,窦兴友的血不可避免的抹到了他的脖子上,魏恒在事发后第一时间采取自救,在隔壁人家里煮沸了肥皂水,清洗沾到血迹的皮肤,给自己彻底消毒。 虽然血液接触皮肤导致梅毒感染的概率极低,低到几乎没可能,但是魏恒现在不敢大意,上车后立即让小吴给他打了一针消炎针,还在手机上标记好了两周后做尿检的日子。 小吴把魏恒手腕的伤口消毒,缠上纱布,刚把针头推入他的静脉,车门就被拉开了。 邢朗扶着车顶,看到小吴拿着针管往魏恒的手腕处注射,眉心被那针头扎了似的猛然皱了皱:“打的什么东西?” 魏恒没有理他,小吴说:“是消炎针,魏老师让打的。” 邢郎便问他:“怎么回事儿?” 魏恒屏蔽了他这个问题,反问:“你过来的时候在巷子口看到那辆长安之星了吗?” “没有。” 魏恒稍一点头:“那就应该是开走了。” 随后,魏恒向小吴要了两枚创可贴,贴在耳后被钢管拉破的伤口上,然后弯腰从车上下来,看了一眼众刑警扎堆忙碌的院内,低声问邢朗:“有麻烦吗?” 邢朗捏着他的下巴扭到一边,摸了摸他贴在耳后的创可贴,目光沉了沉,似乎想说点什么,最后只说:“现在还不知道,看明天刘局呲不呲我。”说完转身走向巷子口:“走,跟我出去转转。” 半个多小时的车程后,邢朗把车停在城南五环外的一家台球厅门外,锁了车,和魏恒并肩走进台球厅。 下雪天,台球厅上客量不景气,一楼大厅里十张桌子空了七桌,客满的三桌里还有一桌是内部员工在消遣时光自娱自乐。 魏恒往四周看了一圈,问邢朗:“来这里干什么?” 邢朗倚着服务台,先向在一旁打台球的服务员招了招手,才说:“11月17号到12月8号,陶赫请假的半个月里,十天有八天在这间台球厅消费,你觉得他逃课跨过半个城跑到这里打台球,是为什么?” 说话间,穿着制服的服务员已经在服务台就位,笑问:“两位先生有卡吗?” 邢朗拿出警官证在他面前晃了一眼,然后把陶赫的照片扔到他面前:“警察,跟你打听个人。” 服务员瞬间慎重起来,拿起照片仔细的看了看:“唔,警官想问我什么事?” 邢朗点了点照片:“见过这个人?” “……有点印象。” 他叫过来一名女同事,让她认照片里的陶赫:“这个人是不是前段时间天天来的那个?” 留着一层整齐的厚刘海的女生只看了一眼,就说:“就是他么,我记得他。” 邢朗道:“那你说说。” 那女生便道:“就这个人,前段时间天天来,一连来了十几天。来了也不打球,就点一杯饮料坐在茶水区,一坐就是一天。” “他坐在哪里?” 魏恒接着问。 女生把他们领到进门左手边的一片休闲区里的一个靠着玻璃墙的座位:“就是这儿。” “他换过位置吗?” “没有。” 魏恒坐在女服务员指引的位置上,透过一道透明的玻璃,清楚的看到街道两岸的店铺和行人。 邢朗在他对面坐下,习惯性的翘着腿,在魏恒盯着街道两旁的店铺若有所思的时候,他盯着魏恒。 很快,魏恒察觉到他在自己脸上停留时间过长的目光,回眸看着他,用眼神问;看什么? 邢朗往他缠着纱布的手腕上示意了一眼,微微斜着唇角,笑问:“吃亏了?” 魏恒很不痛快的瞪他一眼,扭头看着街道,冷冷道:“吃亏在被徐畅从背后袭击。” 邢朗扣了扣桌子,故意沉着脸:“态度摆的端正一些,我好像告诉过你发现窦兴友要及时汇报,不能单独接触。如果每个人都像你一样当个人英雄,我还怎么带队伍?” 魏恒眉心一拧,有些诧异的回头看他:“你是在教训我吗?” 邢朗:“……算是。” 魏恒面色转冷,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于公于私?” 邢朗心里有点突突,谨慎斟酌着说:“于公。” 魏恒静心想了想,从桌上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擦拭着手指,口吻平平道:“徐畅逃走,的确有我的责任,我反省。” 邢朗见他认错的态度虽然冷冽,但却是非常的诚恳,便笑道:“那于私呢?” 魏恒眼睛猛地一抬盯住了他,低低的哼笑一声:“你找死。” 说完,他把纸巾往桌上一摔,起身走出台球厅。 邢朗忙追出台球厅,快步跟上他,瞄他两眼:“为什么生气?” 魏恒给他留了一个后脑勺:“我生气了吗?” 邢朗叹了口气:“我以队长的身份教训你,你就接受,那我以男朋友的身份关心你,你怎么就生气了?” 魏恒回头瞪他:“关心我就关心我,你说什么风凉话。” 邢朗觉得自己很冤枉:“我说风凉话了?” “你没说吗?” “没啊。” 魏恒站住了,转身面对他,压低了声音微怒道:“你刚才还取笑我和徐畅交手时吃了亏,还讽刺我有个人英雄主义,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邢朗:“……难道你就没有听出来我是在关心你?” 魏恒冷哼一声:“一半一半。” 邢朗又生气又好笑,偏偏又不好发作,只好耐下心来试图跟他讲道理:“魏老师,你这可就不讲理了,我承认我刚才的确在批评你,但是你不能把我在工作上对你的批评带到我对你的私人感情里啊。凭什么我在工作上批评你,你就接受,我在感情上关心你,你就觉得我的用心不纯粹了?” 魏恒忽然静下来了,即安静的揣着手站在路边,明晃晃静沉沉眼睛看着邢朗,问:“你刚才说什么?” “……太多了,哪一句?” 魏恒看起来非常好说话的样子,心平气和的和他一问一答:“第一句。” 邢朗回过神想了想,看着他试探性的说:“‘魏老师’?” 魏恒微微提着唇角,缓缓点头,只在心里冷笑:魏老师……之前不都是叫他‘宝贝儿’吗?现在他又变成了魏老师。 于是乎,魏恒看着他很认真的问:“你现在,是在和我吵架吗?” 邢朗愣了一下,看着他这即严肃又冷淡的样子,心里有点发慌,往前走了一步:“你别往这茬想,就简单聊……” 不等他说完,魏恒整了整略有松动的手套,然后转头往四周看了看,抬手指着街对面的一家咖啡店:“去那,人少,安静,我们可以坐下来慢慢吵。” 邢朗简直快被他气乐了,心说魏恒或许从来没有和另一半吵架的经验,他竟不知两口子吵架还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点两杯咖啡坐下来慢慢吵,这叫吵架?明明是谈心! 魏恒说完就要过马路,被邢朗拽着胳膊从人行道边缘拉了回来。 大街上,魏恒耐着性子没有和他起肢体冲突,不满道:“抓紧时间,我们还要去找陶赫。” 邢朗把他拽到路边,抬手在他脸上用力捏了一把,好气又好笑,指着他的鼻子咬牙切齿道:“早晚有一天,我不是被你气死就是被你逗死!” 魏恒嫌弃他似的用力擦了擦脸,冷笑一声:“谁气你了?我也没逗你。” “行,你没气我,也没逗我,是我上赶着找气生,找乐子听。那现在你消气没有?” “谁?” “你啊。” 魏恒轻飘飘的看他一眼,似笑似不笑道:“我是你什么人?你管我。” 邢朗一怔,恍然大悟;原来是因为他刚才叫了魏恒一句许久没出口的‘魏老师’,魏恒以为他较了真,动了怒,这才有了后来的文章。 搞清楚前因后果,邢朗顿时魏恒虽然有点小心眼,但是他这小劲儿拿的……实在稀罕死个人,就跟怀里揣了只猫似的,挠的他实在心痒。 邢朗倾身向他靠近,近到随时可以亲到他的地方,压低了声音道:“你是我的心肝脾肺肾,我不管你谁管你?适可而止,不准生气了听到没有?把我的心肝宝贝儿气坏了,你还让我活不活了?” 虽然这话很恶心,很肉麻,但是魏恒却被他肉麻到的同时也被他取悦了,心里那点不自在顿时烟消云散。想绷着脸驳他一句,又实在冷不下言语,跟他僵持了半晌,倒是自己把自己憋笑了。 魏恒笑了一下,连忙低下头,握拳掩住嘴唇,干咳了一声。 邢朗笑道:“你尽管生气,哄不好你算我没本事。” 魏恒心说这厮还越说越来劲了,在他胸前用力推了一把,故意冷着脸说:“走开,我还有正事要办。” 说罢往前走到十字路口,站在人行道边往街道斜对面看了一会儿,然后又回头看了看刚才出来的台球厅。 “看出什么了?” 邢朗走到他身边,问道。 魏恒道:“陶赫一连十几天都待在台球厅,但他的目的却不是台球厅。” 邢朗明白了:“你是说他在台球厅里‘监视’某个地方?” 魏恒点头,抬手在台球厅和街道对面划了一条直线:“刚才我在台球厅里留意看过,陶赫坐的位置和其他位置看向街道能看到的景物之间只存在一个差别。从陶赫的位置看向十字路口方向的东面街道,是‘监视’这间医院最清楚的角度。” 邢朗往前走了一步,看着街道斜对面的一家‘晶华医院’,沉思片刻:“这是一家私人医院,对病人的**保护极高。陶赫监视这间医院干什么?” 魏恒也往前走了一步,站在他身旁,望着矗立在苍茫穹顶之下,被粉刷的雪白的医院:“你应该连起来想,陶赫监视这间医院的十几天,也正是江雪儿第二次失踪的时间。” 邢朗眼神一动,转头看向魏恒:“你是说,陶赫是在监视江雪儿?” 魏恒点头,微微笑了笑:“去找陶赫吧,他一定知道江雪儿第二次失踪的原因。” 《人间失守》正文 第96章 冷酷仙境【35】 芜津电影学院的一号食堂是全校众多食堂中生意最好的一间,其环境整洁干净,菜价亲民实惠。每到了晚饭时间各个窗口就排起了长队。 一个卖木桶饭的窗口相比周围卖煲汤的窗口,排队买饭的学生要少一些,因为这两天大雪不歇,学生们都愿意喝口热汤驱一驱寒气。 木桶饭窗口后带着口罩的男生在给上一位买饭的女同学结算后又不停歇的拿起一个新的饭盒:“要什么菜?” 站在窗口前的人不回答他,于是他抬头往外看,顿时就愣住了。 邢朗站在窗口前,双手揣在裤子口袋里冲他笑:“出来吧,我们聊聊。” 于是陶赫和老板请了假,脱掉围裙和口罩,臊眉耷眼一百个不情愿的被邢朗搂着脖子往食堂中的人烟僻静处走去。 魏恒和邢佳瑞坐在边缘处一张靠近二楼楼梯的空桌旁,邢佳瑞即亢奋又羞涩的坐在他对面,捧着一杯奶茶叽叽喳喳在的跟他说话。 魏恒面前摆着一杯和她同款的奶茶,虽然邢佳瑞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思维时长起飞,让人很难听懂她想表达的中心思想。但是他还是十分有耐心的一脸端凝的听她说些废话。 邢佳瑞不是容易害羞的类型,但是她抵挡不住魏恒用那么平静又专注的眼神看她,于是她脸色越来越红,说话越来越结巴,在自己的一颗少女心被魏恒的魅力轰炸成一滩粉末之前,还好邢朗及时赶回救了她一命。 邢朗捏着陶赫的肩膀把他按到邢佳瑞旁边的空位上,然后在魏恒身边坐下,甩给邢佳瑞一个眼神;滚蛋。 邢佳瑞装作没看到,低头含羞状吸了一口奶茶,单手撑着下巴凹姿势给魏恒看。 邢朗顿时觉得他这个妹妹真是便宜透了,她明明长了一张妖艳不起来的娃娃脸,偏偏还故作风情。勾引男人的手段低级又愚蠢,若不是顾忌他这个哥哥在场,她能把臃肿的外套脱了,向魏恒展示她发育不良的A罩杯小胸脯。 “走远点,我们谈正事。” 邢朗啧了一声,不耐烦的赶人。 邢佳瑞撑着下颚故作乖巧:“哦,你们谈呀,我不打扰你们。呀,魏老师,你奶茶喝完啦?我再给你买一杯。” 魏恒低头看了一眼他才喝了浅浅一层的奶茶,忙道:“不用了,我不渴,谢谢。” 邢佳瑞撩起不存在的裙摆款款坐下去,不忘招呼魏恒:“快点喝,凉了就不好喝了。” 魏恒点点头,拿起奶茶微微侧眸和邢朗对视一眼,眼神无奈极了。 邢佳瑞像个赶不走的牛皮糖,邢朗只好无视他,抬起胳膊搭在魏恒的椅背上,翘着腿问陶赫:“十一月十八号,你向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干嘛去了?” 陶赫垂着头,搓着双手上还没来得及洗去的油污,低声道:“我奶奶生病了,我回家照顾我奶奶了。” “你奶奶住在哪儿?” 陶赫说了一个小县城的名字。 邢朗扭头和魏恒对视一眼,从魏恒的眼神中得知,陶赫有个奶奶是事实,奶奶住在县城也是事实。 但是他在说谎。 “放屁。” 邢朗冷笑道。 陶赫猛地打了个哆嗦,眼神四处飘散。他本就有些驼背,此时刻意的埋头弯腰,把自己的身形压的犹如佝偻的老人,没有一丁点年轻人应有的精气神。 “我,我没有说谎,你们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向我奶奶求证。” 陶赫勉强狡辩道。 邢朗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桌子:“你以为警察和你一样蠢蛋?向你奶奶求证,你或许早就串通好了老人家,让她帮你撒谎。” 陶赫又气又羞,脸色通红,如坐针毡般坐在椅子上不停的蠕动。 邢朗看着他,冷笑:“说你蠢你还不愿意?如果你不蠢,会在食品街‘老A台球厅’刷你爹的建行卡?” 听他说起‘老A台球厅’陶赫顿时倒吸了一口气,眼神迅速的闪动几番,似乎想抬头看他,又不敢看。 “还不承认?难道非让我把台球厅的服务员叫来和你当面对质?” 陶赫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为掩饰底气不足,刻意拔高了嗓门:“我去打台球又怎么了?犯法吗?” 邢朗笑:“喜欢打台球?那我得跟你好好聊聊。” 他翘着腿,左手搭在魏恒的椅背上,右手摸出烟盒单手点了一根烟,看着陶赫吐出一口烟雾,才道:“你业余水平几级?杆法和准度怎么样?能跳球吗?K球水平怎么样?平均几杆能清台?长台和近台哪个比较准?我没事儿也喜欢打两杆,要不咱俩来一局?” 陶赫被他问蒙了,一脑袋空白的看着他,傻愣愣的不知该如何搭腔。 邢朗面色一沉,冷笑道:“这都听不懂?那你他妈的在我面前装什么内行?” 说罢夹着手中的香烟指着他:“告诉你,小子,你最好放老实点,别想着耍小聪明。我们来找你,就说明把你调查透彻了,如果你跟我玩阴的,我有办法在你的档案里留一笔。” 陶赫的脸色由红转白,被逼急了似的咬牙怒道:“你到底想问我什么!” 学生食堂不宜抽烟,魏恒把邢朗夹在指间的香烟取走,扔进桌底垃圾桶,道:“我们想知道你监视晶华医院的原因。” 陶赫霎时抬起头,瞪大双眼,满面诧异的看着魏恒。 邢朗又道:“我们不仅知道你请假是为了监视晶华医院,还知道你监视晶华医院和江雪儿有关。别否认,也别问我们是怎么知道的,回答我们的问题。” 此时,陶赫终于在警察的威赫面前低头:“我……我承认。” 邢朗微微挑眉,心说果然如此:“继续说。” 陶赫低着头道:“我只告诉你们警察。” 邢佳瑞虽然不是他哥的审问对象,但也被他哥刚才的气场震慑了,此时听到陶赫如此说,不等他哥赶人,自己立马起身走开了。 等到邢佳瑞走远,邢朗催促道:“说。” 陶赫低着头酝酿了好一会儿,才说:“江雪儿在九月份莫名其妙失踪过一段时间,回到学校就像变了一个人,以前我在教室和路上碰到她,她还会和我讲话。但是自从她失踪一次后,她就不再搭理我了。我很生气,想弄清楚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在她向学校请假的时候,你也请假,你想干什么,跟踪她吗?” 魏恒淡淡道。 被人点破自己的行为,陶赫有些羞惭,但是魏恒没放过他眼神中的轻妄和鄙夷,陶赫说:“没错,我的确在监视她。”说到此,他冷哼了一声,神色更为阴鸷:“本来我还以为是我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惹她生气了。结果没想到,不是我配不上她,而是她配不上我!” 这话说的自以为是又自视过高,让人听来无端厌烦,邢朗耐着性子催问:“什么意思?” 陶赫好像终于找到了发泄的途径,方才还半百遮拦不肯说,现在迫不及待欲吐之后快:“我监视晶华医院,其实就是为了监视她!你们都不知道吧,江雪儿请假的真正原因,根本不是祭拜她死去的母亲,她……她是为了打胎!” 魏恒心中一振,下意识的看了看邢朗,邢朗和他对视一眼,漆黑的眼睛里深沉又平静。 “你只在外围监视,又怎么知道她在医院做流产手术?” 邢朗看似毫无波澜的问道。 陶赫像是急于证明自己似的,忙道:“我有个同乡在晶华医院当护士,我问她的,她绝对不会骗我。而且,如果江雪儿不是做流产手术,为什么要去那种私人医院?还在医院里住了半个多月。” 有理有据的列举了自己的证据,陶赫的脸上涌现复仇般的快意,即邪妄又得意的看着邢朗和魏恒,但是他眼神中来之卑劣的亢奋很快褪去,换之一片茫然和痛惜。 “她自己一个人吗?” 沉默许久,魏恒问道。 陶赫怔了怔,才道:“不,她爸爸和她一起。” 说完,他眼神空洞的看着桌面,自言自语般道:“但是我不知道,她到底怀了谁的孩子。” 这也是他们的疑问,江雪儿并没有公开的男朋友。如果陶赫所言非虚,江雪儿请假是为了做流产手术,那她怀的孩子又是谁的? 记下陶赫口中在晶华做护士的同乡的名字和联系方式,邢朗放他回到窗口继续打饭。 “江凯华也说谎了。” 魏恒撑着额角,头疼道。 邢朗沉思片刻:“其实他有立场说谎。” “那江雪儿怀孕又是怎么回事?” 邢朗没有多说,拿起魏恒放在桌角的手套递给他:“走,趁着天还亮,去找江凯华。” 邢佳瑞刚着一盘子快餐刚回来,就见他们准备动身:“你们要走啊?” 邢朗看了一眼她盘子里的垃圾食品:“没钱吃饭吗?大姐每个月给你那么多钱,你花哪儿去了。” 在邢佳瑞和邢朗吵嘴的时候,魏恒慢条斯理的戴着手套,若有所思的看着邢佳瑞。 到现在,魏恒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邢佳瑞,只好拉住邢朗的胳膊示意他噤声,引起邢佳瑞的注意,才笑道:“上次你给我看过的那些照片,你还留着吗?” 第一次见邢佳瑞的时候,她就热情的分享了她存在手机里和江雪儿的合照,美名其曰想为警察提供线索,其实就是想找到机会和魏恒交换手机号。 见他如此问,邢佳瑞连忙掏出手机:“在呢在呢,你要看吗魏老师。” 说着把邢朗挤到一边,喜滋滋的凑到魏恒身旁,把手机打开放在他面前。 魏恒看着她一张张划过照片,每一张照片里的江雪儿都恬淡安静的站在最边缘的位置,丝毫不喧宾夺主。 十几张照片即将翻到尽头的时候,魏恒忽然道:“停。” 邢佳瑞依言停住:“这张照片怎么了?” 这是一张邢佳瑞和江雪儿两人的合照,也是江雪儿入境最清晰的一张。 魏恒把她的手机拿过去,放大江雪儿揪着挎包带子的左手,猛地皱起双眉,眼睛里惊疑不定。 邢朗见状,把邢佳瑞拨到一旁,站在魏恒身边也看着那张照片:“怎么了?” 魏恒指着江雪儿戴在左手中指的一枚雪花形的镶钻戒指:“这枚戒指我在江凯华的卧室里见过。” “是江凯华的戒指?” 魏恒抬头看着他,眸子异常明亮:“不,是江凯华送给孟妍的戒指,这是孟妍的婚戒。” 张贴在江凯华卧室中的海报里,海报的女主角孟妍,手上戴的正是这枚戒指。 邢朗静了一瞬,立刻把邢佳瑞拽到跟前:“这枚戒指,江雪儿有没有跟你说过是从哪儿得来的?” 邢佳瑞晕晕乎乎道:“啊?这戒指怎么了?她说是她爸爸送她的成人礼。” 把已故妻子的婚戒送给女儿当做成人礼,这个江凯华,难道也是一头色令智昏的老畜生?! 魏恒看着照片里嫣然微笑的江雪儿,每多看她一眼,心里就凉透一分,他发现江雪儿上镜时和她的母亲孟妍极为相似。简直相像到挑不出差别。 戴着母亲的戒指的江雪儿,俨然就是已经死去的孟妍! 《人间失守》正文 第97章 冷酷仙境【36】 “你把那些垃圾给我倒了,再买一份人吃的东西。” 临走前,邢朗如此警告邢佳瑞,然后揽住魏恒的腰把他往前带了一步,快步离开食堂。 魏恒手里的热奶茶经过在寒风阵阵的室外游一遭,已经被寒风吹散了温度,杯面结了一层霜雾。 食堂里的饭菜虽然便宜,但是小吃饮料等却比外面贵了将近一倍,魏恒嫌弃奶茶凉腻不好喝,又不想浪费,就递给了邢朗。 邢朗接过去吸了一大口,边喝奶茶边拨出去一通电话:“到哪儿了?江凯华公司楼下?还等个屁啊,直接上去带人。” 邢朗没有选择登门拜访,而是派人将江凯华带到警局,看来邢朗把江凯华列为了江雪儿失踪案的重要嫌疑人。 在车上,魏恒提出疑问:“就算江凯华和江雪儿人的关系就是我们猜测的那样,那江凯华制造江雪儿的‘消失’又是为了什么?” 邢朗意味不明的低笑一声:“如果要为江凯华找一个动机,那可就太多了。” 回到警局,邢朗刚进大堂,就和从楼上下来的陆明宇撞了个正着。 “人在哪儿?” 陆明宇指了指大堂右侧楼道:“一楼滞留室。” 邢朗在大堂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然后拿着纸杯喝着水走向一楼滞留室。 “出什么事了?” 陆明宇问稍迟了一步的魏恒。 魏恒直接了当的指了指邢朗的背影:“过去听听。” 滞留室中,日理万机的江凯华站在窗边打电话,大声寒暄说笑着,直到邢朗推门而进,才草草应付了对方几句,挂断了电话。 “邢警官,是不是雪儿有消息了?” 邢朗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倚在桌边点了一根烟,指了指窗边的一组沙发:“坐。” 江凯华很焦急:“哎呀,你就直说吧邢警官,雪儿她……” “江雪儿怀的是谁的孩子?” 邢朗掸了掸烟灰,没有给他任何思想准备和精神缓冲的机会,单刀直入的问道。 江凯华神色一僵,在邢朗的注视下渐渐的黑了脸。他昂胸挺背,却被闪躲的眼神暴露了内心的焦虑与心虚。 “什么谁的孩子?雪儿还是个学生,怎么可能怀谁的孩子!” 邢朗一眼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茬,叼着烟讪笑道:“明人不说暗话,如果我没找到证据,就不会邀请你来警局。既然你说江雪儿没有怀孕,那你上个月带她到晶华医院做什么流产手术?” 江凯华怒视着他:“你,你简直是在胡说八道!我警告你,不要再诋毁我女儿的名誉!” 邢朗恍若未闻般掏出手机:“行,那我把帮你女儿做手术的赵医生,护理你女儿的秦护士统统叫过来。咱们当面对峙。” 说着转头向站在门口的陆明宇递了一个眼神。 陆明宇要走时,忽然被江凯华喝止。 “不能去!” 江凯华疾走几步站在邢朗面前,像是撕破了温雅面皮的恶匪般低吼道:“你想干什么?告知天下吗?我不允许你这么做,更不允许你摧毁我女儿的名誉!” 邢朗垂着眼睛看着他,取下衔在唇角的香烟:“到底我毁了你女儿的名誉,还是你毁了你女儿的名誉?” “我带她到私人医院做人流,就是在保护她的名誉!” “那请你解释清楚,你把你妻子的戒指送给你女儿又是什么意思?” 江凯华咄咄逼人的气场像是触了火般,迅速的败退,收敛,偃旗息鼓,面色极不自然的看着邢朗:“你说,什,什么……” 邢朗抱着胳膊,好整以暇的看着他:“我说,你把你妻子的婚戒送给你的女儿,也是在维护你女儿的名誉吗?” 魏恒站在门口,清楚的看到江凯华一向精明锐利的眼神顿时变得仓惶不安,他狡黠的的目光在邢朗和自己之间转来转去:“你们怎么知……” 邢朗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对,我们就是知道,现在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江总。” 江凯华忽然抬起眼睛,没有正面面对他,而是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眼角不断的抖动,像是对他有所顾忌:“什么问题?” 魏恒不自觉的往里走了一步,皱着眉头疑惑不解的看着江凯华。 有诈,江凯华的‘问题’,绝对有诈。 邢朗也察觉到异样,斟酌了片刻才道:“你为什么把孟妍的戒指送给江雪儿?” 果不其然,江凯华在确认他的问题后,左侧唇角向上勾了勾,眼角抖动的愈加分明,同时慢慢抬起头,自信的神色又回到了他脸上。 “我把妻子的遗物送给女儿又怎么了她们母女的感情很好,我妻子去世后,雪儿一直惦记她。我不仅仅把我妻子的戒指交给雪儿保管。在雪儿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把妻子所有的首饰都交给雪儿保管,这也是我妻子临终前留给我的嘱托。” 这么一席话,到底无懈可击。 但是邢朗没有轻易放过他:“在江雪儿怀孕后,带她去打胎,也是你妻子的嘱托吗?” 他故作轻佻的口吻似乎激怒了江凯华,重新找回自信的江凯华像一位维护女儿的严明慈爱的父亲般教训邢朗:“你给我放尊重一些!雪儿只是一时糊涂才做错事,她今年才二十岁,学业还没有完成,身为她的父亲,难道我没有帮她纠正错误的权力吗?!” 刚才维护女儿声誉的江凯华失态的愤怒是真实的,但是现在,魏恒却在他身上看到几分‘做戏’的痕迹。 邢朗道:“纠正错误?那你知道让江雪儿犯错的人是谁吗?” 江凯华游刃有余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刚才他出离的情绪化,现在他即稳重又理智,不慌不忙道:“我问过雪儿,但是她没有告诉我。女孩子家,这种事本来就羞于启齿,所以我也没有逼她,只让她保证以后会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断了来往。” 这下,魏恒几乎笃定了;江凯华确实在演戏,他在警方面前竭力的扮演好一位即严明又慈爱的父亲。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并不知道江雪儿怀的是谁的孩子?” 邢朗问。 “没错,我不知道和雪儿发生关系的人是谁,我只是在得知她怀孕之后带她去做了流产手术。” 魏恒忽然走进去,站在邢朗身边,又向江凯华提问:“做手术的时候,江雪儿有多久的身孕?” 江凯华看他一眼,才说:“不到两个月。” 魏恒想了想:“也就是九月中旬左右?” “或许吧。” 魏恒微微向邢朗侧过头,低声道:“江雪儿第一次失踪的日期是九月十四号。” 闻言,邢朗抱着胳膊,抬起眸子,用一双漆黑无边,寂静深沉的眼睛盯着江凯华:“江先生,我就直说了,我们怀疑和江雪儿发生性关系并且导致江雪儿怀孕的人或许和江雪儿的失踪有关系,如果你了解到江雪儿的私生活多于警方,你应该说出来,协助警方找到这个人。” 说完,他着重补充道:“现在不是把胳膊撅折了往袖子里藏的时候,就算你想维护你女儿的名誉不愿意声张你女儿打胎的消息,也得建立在你女儿平安回家的基础上。现在你儿女去向不明生死不明,如果你还坚持维护你女儿的名誉,包庇这个导致你女儿怀孕的男人,那你就太愚蠢了。” 邢朗的一席话貌似点醒了江凯华,他埋头不语,面无表情,眼睛里却精彩纷呈,貌似一瞬间想起了许多事,却暗含促狭和阴鸷,死咬牙关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 忽然,他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邢朗道:“那个叫周司懿的小子!没准儿就是他!” 邢朗紧皱眉头,目光沉沉的看着他:“嗯?” 江凯华道:“雪儿不止一次跟我说过,周司懿一直在疯狂追求她,给她的生活和学习造成了极大困扰。雪儿是个洁身自好的好孩子,她绝对不可能轻易和别人发生关系,或许……或许强迫雪儿的人就是他!” 魏恒心里猛地一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东西,但却难以捉摸。 “……邢队长。” 门口忽然传来一道吐字眀利清晰,嗓音温润低沉的男声。 魏恒转头看向门口,看见一个穿着一套挺括熨帖的西服和大衣的男人。他梳着精致利落的背头,皮肤稍白,眼珠乌黑,身材挺拔,气质简约又宁静,眼神温和又深厚。 周司懿摘掉手套,放进大衣口袋,静止不动的和魏恒对视了片刻,然后向邢朗笑道:“你在这里,刚才我去楼上找你了。” 江凯华指认的对象此时忽然出现,除了邢朗之外,所有人都有些猝不及防。 邢朗向他走了两步,若无其事的问道:“周总有事?” 周司懿未语先笑,说话前微微欠了欠身:“没什么大事,只是我明天要出差,特来告知您一声,好让您派去监视我的两位警官提前做准备。”说着颔首想了想,道:“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让助理在我的私人飞机上为他们留两个座位。” 闻言,魏恒才得知周司懿此行来是为了向警方嘲讽和示威,他用棉被包裹住木棒打了邢朗一闷棍。 但凡邢朗有一丝的沉不住气,用错误的方式和他争强斗狠试图挽回脸面,就会被他扰乱了方寸。但是邢朗没有,邢朗大大方方一笑,坦坦荡荡的问:“哦,去哪儿出差?” 周司懿默默看他片刻,才笑道:“洛杉矶。” “几天?” “两天到三天。” 邢朗便笑:“那就不必了,出差又不是移民,相信周总结束工作就会回来。我就在芜津等你。” 良久,周司懿颔首一笑:“也好。” 说着,他移开眸子看向江凯华,向他点头致意:“好久不见,江总。” 江凯华的脸色极不好看,被逼迫无奈似的匆匆看他一眼,低头不语。 邢朗讳莫如深的看着他,又回头看了看周司懿,忽然笑道:“江总,你刚才不是说和你女儿发生关系并且导致你女儿怀孕的人就是周总吗?现在周总也来了,你们两个当面把话聊清楚吧。” 周司懿双目微微一睁,神情微讶,看着江凯华笑问:“江总,您是这么说的吗?” 江凯华在他们两个的一唱一和之下迅速涨红了脸,陡然恼羞成怒了似的,扬手指着周司懿怒道:“你装什么装!虽然没证据,但是谁都知道是你把雪儿带走了,没准把雪儿肚子搞大的人也是你!” 周司懿轻轻摇头,感到无奈似的低声叹了口气,然后摘掉右手中指的一枚指环装进大衣口袋,迈着稳健的步伐朝江凯华走了过去。 魏恒下意识想要跟过去,但是才走一步就被邢朗拦住。邢朗目不转睛的看着周司懿和江凯华,唇角溢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周司懿站在江凯华面前,脸色依旧毫无波澜,但是他的眼睛深处却藏着一团暗火。 “您刚才说什么?” 江凯华没有看懂他的眼神,又道:“我说没准就是你搞大了雪儿的……” 只听‘砰’的一声闷响,周司懿一拳捣在江凯华面门上,将其揍翻在地。 站在门口的陆明宇立刻想冲过去制止,却被邢朗用眼神勒停了脚步。 江凯华仰躺在地上,一脸震惊的看着周司懿。 周司懿扯开衬衫领口,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然后揪住江凯华的领子把他拎起来猛地抵在墙上,掀开嘴唇冷冷道:“再说一次。” 江凯华惊慌又狼狈的频频看向邢朗:“他打人,你们管不管!” 邢朗这才不紧不慢的朝他们走过去。 江凯华又回过头冲周司懿吼道:“你有种就承认是你带走了雪儿,是你害了她!” 此时,邢朗看到周司懿忽然掂起窗台上的玻璃烟灰缸,朝着江凯华的额头砸了下去! “啊!” 就在那只烟灰缸距离江凯华的脑门不足一毫米只差的时候,周司懿猛然将手腕上提,偏离既定的轨迹,手中的烟灰缸砸在了江凯华头顶的墙壁上。 碎玻璃如落雨般飞溅,落在江凯华的头顶,和周司懿的肩上。 周司懿握着一把碎玻璃,拳头抵着墙壁,双眼直视着江凯华,低不可闻的对他说了句什么。 不用邢朗动手,周司懿已然松开了江凯华的衣领,后退一步掸了掸身上的玻璃碎屑。 他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擦掉掌心的血迹,然后从口袋里拿出方才卸下的指环戴回右手中指,对邢朗微微一笑:“邢队长,那我先走了。” 经过魏恒身边时,周司懿看了魏恒一眼,对他点头示意,随后离开了滞留室。 经过刚才那么一出,江凯华被吓的面无人色,瘫坐在地上喘粗气。被两名警员搀出滞留室时还不知东南西北。 邢朗回到魏恒身边,倚着桌沿,掏出烟盒抽出两根烟,一根叼在嘴里,一根递给魏恒,然后掀开打火机盖子,拢着火苗送到魏恒面前。 魏恒就着他的手点着烟,吸了一口,才问:“得到你想要的结果了吗?” 邢朗合上打火机装进裤子口袋:“江凯华嘴里一句真话都没有。” 魏恒垂眸想了想:“但是他确实不知道江雪儿的下落。” 邢朗诡秘的低笑了一声:“看到江凯华面对周司懿的时候,那一脸的慌张和心虚了吗?我现在倒觉得相比于虚伪的江凯华,周司懿要真诚的多。” “你相信周司懿?” 邢朗一口否决:“不,我现在更怀疑他。” “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纠结周司懿没有动机吗?如果江凯华说的属实,江雪儿和周司懿保持着亲密关系。一来,江雪儿信任周司懿就说的通了,二来,周司懿有了作案动机。” “你认为周司懿的作案动机是江雪儿打掉了孩子?” “没有可能吗?” 魏恒沉吟片刻:“有点牵强,但不是没有可能。” 邢朗面露疑惑:“不过我倒很想知道,刚才周司懿临走前对江凯华说了什么。” 魏恒道:“我看到了。” 他说的是看到,而不是听到,因为周司懿完美的把音量控制在只允许江凯华一人听到的范围内。 不过魏恒通过读取他的唇形,已然破译了那句话。 邢朗忙转头正视他:“周司懿说了什么?” 魏恒垂着眸子,手指夹着香烟,微微向下按了按烟头,一段烟灰从火圈处坠落,掉在地板上。 “他说——只有艳尸,不杀风景。” 警局门外,一辆SUV等待许久。周司懿信步走出警局,弯腰坐进车内,对前方的司机道:“走。” 他摘掉右手的手套,看到还镶着几块碎玻璃屑的手掌涌出一层鲜血,渗进掌心的每一条纹路中。 雪花扑在车窗的簇簇声响引他转头看向窗外,见天地一片雪白素净。 他放下车窗,把右手伸出窗外,掌心很快落了一层洁白的雪花。 但是那些雪的身下垫着鲜血,正在逐渐被鲜血吞噬,变的殷红。 作者有话要说:‘只有艳尸,不杀风景’改编自张爱玲《小团圆》——不是艳尸,也煞风景。 这里用的是‘杀’不是‘煞’ 《人间失守》正文 第98章 冷酷仙境【37】 徐天良数着时间掐着点而敲响魏恒的办公室房门,得到应允后探了个脑袋往里瞅:“师父,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刚才韩队打电话催你来着。” 魏恒闻言,收拾着桌面的资料往窗外看了一眼:“下雪了?” “是啊,早上还晴着,现在又开始下了。”说着疑惑道:“今年怪的很,秋天雨多,冬天雪多……” 魏恒没有理会他的喋喋不休,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穿好。要出门时,徐天良提醒他:“师父,你还是带把伞吧,地面都被冻结实了,路滑。” 魏恒站在门口想了想,复又回去拿伞,锁上办公室,和徐天良并肩下楼。 “两辆指挥车都开走了?” 魏恒在下楼途中问。 徐天道:“是,二号指挥车跟着邢队去简羕了,等简羕撤控后再往回赶。” “邢队长他们上车了吗?” “一个半小时前就上车了,估计火车马上快到芜津了。” 魏恒点点头,不再言语。 经过一楼大堂时,忽听左侧楼道里法医室房门被呼通摔了一下,秦放喊道:“魏老师。” 魏恒站在大堂中央等他。 秦放穿着白大褂,带着白手套,捧着一个医用托盘不慌不忙的走过去,问魏恒:“你们去现场?” 魏恒点头,秦放便说:“正好,把这个捎给韩斌。” 说着,他侧过身,徐天良在他的示意下从他的白大褂里掏出了一个保温杯:“秦主任,这里面是什么呀?” “杯子里面还能是什么?水呗。” 徐天良一脸单纯的看着他笑:“秦主任,你也知道韩队长胃不好不能喝冷水啊。” 秦放冷眼瞧他,忽然冲他点点头,示意他靠近点,等他靠过来,一把掀开了托盘上蒙的一块白布。 徐天良的鼻子尖差点抵到一颗人体的肺器官,吓得他忙往后跌了一步,连忙躲在魏恒身后。 秦放笑:“就你废话多。” 魏恒很淡定的把白布揭下来盖住人体器官:“这是窦兴友?” 秦放隔着白布摸了摸窦兴友的肺:“是啊,可算把这家伙拆开了。这人死了以后,腔子是比皮囊漂亮!” 说着又抬眼去瞄魏恒,好像在思索他的腔子是不是比他的皮囊更漂亮。 魏恒眼角微微一颤,往后闪了一步。 他怕秦放一时兴起把他也给解刨了,忙扭转话题:“尸检报告什么时候能出来?” 秦放做法医许多年,解刨过的尸体不足一千也有上百,何等怪样的死相都见过,唯独没见过被砍去手指脚趾割掉舌头,虐待致死的梅毒患者。据秦放的助手小李传言,秦放看到窦兴友的死相,扭头就吐了。 后来他一拖再拖,到了非得面对死相渗人的尸体时才着手解刨,他全程闭着眼紧靠着手感把窦兴友刨开,心肝脾肺肾摘取出来,把缝合工作丢给了助手。 因为他的搁置,所以尸体解刨被延误了些时间。 秦放像给熟睡中的孩子掖被角似的整了整有些凌乱的布角:“最迟后天,我让小李把报告送到你办公室。” 魏恒微微一笑:“辛苦。” 离开警局,徐天良开着邢郎的车赶往芜津火车站。 今天的雪越下越猛,且寒气逼人,雪花扑簌簌的打在车窗上,似乎要将玻璃砸穿。 魏恒在驾驶台抽屉里拿出一条褐色的男士围巾,这条围巾是邢朗在早上出门时给他的,说今天雪很大,而他总是不穿羽绒服,天气再冷也只是在大衣里多加一件毛衣,让他一定要戴上。 起初魏恒并不放在心上,只是拿在手里看了一回儿就塞进了抽屉里,直到此时寒风夹雪,才知邢郎所言非虚,便把围巾拿出来在脖子里饶了两圈。结果被围巾上还没被撕掉的商标在后颈划了一道。 他连忙取下来撕掉商标,才得知这条围巾价值不菲,竟还是个名牌。 邢朗告诉过他这条围巾的来历,大姐送他的,送给他以后他就把围巾扔到衣柜里压箱底,从没带过一次,他不喜欢这种累赘又精致,实用意义小于装饰作用的衣饰。却觉得异常适合魏恒,就找出来送给了魏恒。 魏恒在是否把牌子扔到车内装垃圾的袋子里这个问题上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装到了口袋里。 徐天良把车停在火车站对面的小广场,魏恒弯腰下车,站在飘雪下看着街道斜对面的火车站。 赶车的人流并没有被恶劣的天气扼止脚步,而今日的火车站入口前的秩序较比往日,异常的齐整。 火车站周边的警亭前都停了一辆随时候命的巡逻车,三条入口通道处都驻守着治安警,人群分成三条长队依次进入火车站,每个人都经过身份验证。 秩序严明规整的像是某种大型活动的入场仪式。 韩斌把对人群的排查搬到了明面,撕破了绑匪和警察之间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魏恒很赞同韩斌的做法,因为警方的行动早已不具备保密性,从邢郎干预绑匪的第二次交易计划,说服绑匪在火车上交易人质开始,警方的行动就已经彻底的‘暴露’了。 既然警方已经被晾晒在青天白日下,韩斌认为没有必要藏在暗中遮头掩尾,于是撕破伪装和绑匪面对面的来一场较量。 今天这场暴雪倒是应景,警方被压制了这么久,必定将在这列从简羕开往龙熹山的133列车上,大动干戈。 “师父。” 徐天良拿着刚挂断的手机朝他跑过去:“指挥车在旁边的车展馆停车场。” 车展馆将在几天后举办一场二三线小歌手的演唱会,此时正在抓紧时间搭建舞台,除了来往进入的工人,再无人造访。 而车展馆的位置高于火车站,是方圆三百米内监火车站最好的制高点。 魏恒朝着停在两辆工程车之间的指挥车走去,敲了敲车窗,车门很快从里面被拉开。 车厢四周镶满了显示屏,小赵和西部队的的一名技术员相对而坐,各控制着两面显示屏。韩斌和一名便衣警察坐在车尾部,唯一的两个座位上。 见魏恒露面,便衣警察就让出了位置,坐在了驾驶座。 魏恒绕开车厢地板上的电线,弯腰走到韩斌身边,坐下,把保温杯递给他:“火车什么时候进站?” 韩斌接过保温杯放在一旁,先说了声‘二十分钟后’,然后拿起话筒,打开了通讯器。 “二号指挥车,汇报你们的位置。” 徐天良上了车,不敢乱说话也不敢乱动,搬了个小凳子摆在小赵旁边,安静如老狗般看着小赵的电脑屏幕。小赵扣着耳机,目不转睛,十指如飞的切换着车站的各个监控,忽然腾出一只手把搁在电脑旁的一袋面包递给了徐天良,末了拍了拍他的头顶。 徐天良悄悄接住,撕了一块塞到嘴里细嚼慢咽,吃东西都不敢出声音。 一阵微弱的电流声过后,一人道:已经从博宁车站撤控,目前在431省道,和113次列车保持平行。” “注意沿途有没有可疑车辆,绑匪上车的地点无法固定。” “明白。” 韩斌握着话筒沉吟了片刻,然后调了一个线路:“行动队,能不能听到?” 这次说话的人没有刚才的人那么坦然,人人都压低了嗓音,尽量伪装的自然。 “收到收到,指挥车请讲。” “共有多少人上车” “十八个,邢队留了两个人跟随指挥车行动。” “谁看着廖?” “邢队和梁申杰。” “汇报你们的位置。” “一号车厢邓宇,没有发现目标。” “二号车厢朱晓曦,没有发现目标。” “三号车厢王启立,没有发现目标。” “四号车厢陆明宇,没有发现目标。” “五号车厢贺龙,没有发现目标。” “六号车厢沈青岚,没有发现目标。” “七号餐车……” 魏恒垂眸静静的听着,当听到扩音器中传出‘十一号车厢邢朗’时,抬起眼睛看着闪烁着红点的通讯台。 邢朗貌似抱着一个正在哭闹的孩子,孩子的哭声离他的耳麦特别近,他哄了孩子两句才接着说:“廖在我的监视中,火车大概十八分钟后进站,如果在车站找不到目标,建议尽快撤控,把人员全部调到龙熹山终点站。” 韩斌先‘嗯’了一声,然后对小赵说:“把画面调出来。” 小赵应了声是,不出一分钟,别在邢朗胸口的摄像头拍摄的画面转送到车厢的一面显示屏中。 小赵很快调整角度,将焦点对准了坐在靠窗位置的廖文杰。 车厢里挤挤嚷嚷,座无虚席,行李几乎将过道堵死,手持站票的乘客在行李间挑拣落脚点。小孩子的哭闹声和大人的说话声被锁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车厢更为拥挤。 “赵儿,转到四号摄像头,我到周围转转,你们看着廖。” 邢朗道。 小赵随即把线路转到被邢朗固定到壁板上的摄像头,视讯中的焦点依旧对着廖文杰。 魏恒离了座,抬手轻轻搭在小赵肩上,低声道:“把我的手机加到线路里。” 小赵点点头,两分钟后,道:“好了。” 韩斌在和邢朗讨论每个车厢间的缓冲带,邢郎说:“你又不是没坐过火车,就这么屁大点地方,怎么构建缓冲带?” 邢朗的声音伴随着隆隆风声和滚轮声,想必到了每个车厢尽头的洗手间。 韩斌沉着的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那就堵死,让卧铺车厢里的弟兄多走两圈,如果人质上车,藏在卧铺里的概率比较大。” “行,一会联系。” 通讯器里恢复安静,看来邢朗单方面关闭了麦克。 韩斌皱了皱眉,像是对他擅自脱离频段的举止感到不满。 魏恒也有点纳闷,不明白邢朗为什么在这么紧要的时刻还关闭耳麦处理‘私事’。既然不想让自己的声音传入频段被每个人听到,那他处理的一定是和任务无关的私事。 他正疑惑着,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邢队长。 魏恒没有多想,接通了电话:“嗯?” “在哪呢?我的心肝脾肺肾。” 邢朗一开口,魏恒就愣住了。 刚才他让小赵把他的号码填到频段里,现在他的手机和步话机一个性质,他和邢朗的说话声依旧通过通讯器被传入频段里的每个人耳中。 没听魏恒回应他,邢朗疑道:“宝贝儿?” 韩斌唇角微微抽搐,一脸复杂的扭头看着魏恒。 魏恒的冷静和睿智加起来都没能及时处理这个意外,竟一时僵化,只顾握着手机脸红,垂着眸子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仅他一个人沉默,刚才呼吸声,说话声,乃至吃东西的声音混杂的通讯器里瞬间也陷入诡谲的沉默。 一人没听清,还在问:“邢队?谁?谁心肝儿疼?” 邢朗:…… 徐天良眼睛都瞪圆了,一口面包堵在喉咙里差点没把他噎死,瞪着眼睛直着脖子使劲儿把面包咽下去,忙道:“邢邢邢队,这是公频!” 邢朗还算冷静,停了两三秒,然后说:“赵儿,给我和魏老师拉一条单线。” 小赵的双手悬在键盘上半晌没动静,直到徐天良推了推她的肩膀,才猛然回神:“唔,好。” 不等魏恒挂电话,那边邢朗已经率先挂断了。 过了一会儿,小赵看着显示屏,没敢看魏恒,道:“魏老师,你可以和邢队单独通话了。” 魏恒低低的‘嗯’了一声,想下车给邢朗打回去,但是车厢内狭小,上上下下很麻烦,于是索性坐在原位播回了邢郎的电话。 韩斌往椅背上一靠,拧开保温杯盖子,喝了一口热水,忍不住向他瞥了一眼。 魏恒装作没看到他的眼神,微微侧过身,等邢朗接了电话,率先道:“什么事?” 邢朗默了片刻,然后陪着小心,说:“先说明,我不是故意的。” 魏恒本来的确有点恼他,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又想起刚才的窘像,竟有点想笑,冷着脸道:“嗯,说正事。” 邢朗看不到他,做不到察言观色,只好省却一切题外话,说正事:“给你出个难题,我琢磨了两三天都没头绪。” “説。” “绑匪为什么选择133列车?” 邢朗忽然点出了这个一直被他们忽略的问题,魏恒被他问的一愣:“什么?” 邢朗道:“我说,绑匪选择133列车的原因是什么?他选择在火车上交易,可以理解为他想为自己制造一个进退皆宜的半封闭环境,并且可以有效的利用人群。但是他选择133列车,而没有选择其他列车,又是为什么?” 魏恒听到打火机盖子被掀开的声音,几乎能看到邢朗站在车厢接壤处的玻璃窗旁,夹着一根烟,向沿途边眺望无边雪幕的样子。 邢朗说的对,绑匪为什么选中133列车? 等了一会儿,不闻魏恒说话,邢朗又道:“从芜津开往各个方向的火车一天都有好几列,如果绑匪想借火车趁机离开芜津,选择133列车一定有他的理由。比如绑匪的家在途径的车站……总之这里面一定有文章。” 邢朗不要脸的笑了笑:“这个难题归你了,你慢慢想,如果能在火车到达终点站前想明白,回去我申请给你记一功。” 碍于身边有好几双听墙根儿的耳朵,魏恒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挂断电话就陷入了沉思。 就在和邢朗结束通话不到一分钟后,小赵忽然低呼:“韩队,火车进站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99章 冷酷仙境【38】 魏恒心神一凛,立刻抬头看向显示屏。 韩斌扭转话筒对着自己:“各小组注意,火车在两分钟后停靠芜津车站。行动队,把守好每个车厢入口,如果发现疑似目标不要轻举妄动,只有确保人质的安全才能采取强制措施!” 一连串的‘是’陆陆续续传出,通讯器好像瞬间掉在了人群中,随即响起各种杂音。 魏恒看着显示屏,显示屏里邢朗从十一号车厢尽头处趟过过道里的杂物和行李,一路走到车厢另一头,在最后一排三人连坐的靠着过道的位置上坐下,拉低了戴在头上的针线帽,掏出手机佯装在打手机。 在和他四五排座位之隔的地方,廖文杰临窗而坐,面色苍白,目光无神的盯着窗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黑色帆布包。 魏恒看的出,廖文杰数次想要偷瞄隐藏在人群中的邢郎,但是目光每次即将触碰到邢朗时就匆忙收回。 韩斌沉声道:“转到廖文杰的线路。” 小赵把线路转过去:“搭建成功。” “廖先生。” 廖文杰被扣在耳朵眼里的耳麦中忽然响起的声音唬了一跳,神经质的往周围扫视一圈,才颤抖着鼻息‘嗯’了一声。 韩斌道:“你不要紧张,尽量保持自然。现在你只要看好包里的钱,不让任何可疑人物接近它,清楚吗?” 廖文杰咕哝道:“清,清楚,但是到现在他们都没有联系我。” 此时,邢朗淡淡的接了话:“别着急,如果他想要钱,就必须和你接触。” “接触?如果他们伤害我……” 邢朗啧了一声:“你周围这么多警察是干嘛吃的?只要你按照我们的指示行动,绑匪就动不了你。” 廖文杰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点点头,又把装钱的背包抱的更紧了一些。 邢朗又道:“魏老师,你多看看这辆车的内部构造,或许会给你点灵感。” 魏恒被他点名,不得不应了一声:“知道了。” 韩斌结束和廖文杰的通话频段,又回到公频。 公频里异常的安静,透过每个参与行动的警察的耳麦中收进去的杂音,就可以窥见一两分从检票口到月台再到车厢入口的匆忙和繁乱。 “指挥车。” 沈青岚的声音忽然响起。 韩斌忙道:“讲。” 沈青岚的呼吸有些急促,走了几步寻了个比较安静的地方,低声道:“六号车厢下车十九人,上车三十人。” “有什么问题?” 沈青岚犹豫了一瞬:“上车的都是XX石油的工作人员,他们穿着同样的制服,带着同样的帽子,整齐划一。” 话音未落,陆明宇紧接着又道:“四号车厢也有八位石油公司的工人上车。” “韩队,一号车厢二十九名。” “指挥车,这里也有,三号车厢。” “十四号卧铺车厢,上来三名,貌似是这些人的领导。指挥车,是否过去询问他们?” 韩斌果断道:“可以,但是不能暴露身份。” 三分钟后,便衣警察答复道:“他们一共七十八人,四天前到首都参与集中培训,在芜津转车。” 从头到尾旁听的邢朗在十一号车厢同样看到了这些石油工人。 他们穿着统一的服装,在本就分外拥挤的车厢里寻找自己的座位,而那些暂时占据了他们座位的乘客起身让座,不免又是一阵小小的骚乱。 邢朗索性起身朝廖文杰走过去,就站在他的座位旁,佯装成站票乘客。 邢朗和廖文杰贴的太近,韩斌有些不放心,但是数十名工人的出现已经造成了人员超核,到处都是无处安放的行李和挎包,如果此时混迹在人群中的绑匪趁乱调换廖文杰的挎包,十分有可能做到。 于是,韩斌只好默许了他的自作主张。 火车仅在芜津停靠八分钟,八分钟后,火车再次启动。 等火车再次启程后,火车上的每个警员都汇报上车人员的情况,外加一句‘没有发现目标’。 韩斌盯着拥挤又嘈杂的十一号车厢里的画面,不免有些急躁。 他们到现在都没有发现绑匪,绑匪也没有联系廖文杰,难道说绑匪还没有上车吗?还是绑匪已经上车了,只是藏在暗中伺机而动? 韩斌再次对准话筒:“行动队,看守好你们的监视范围,绑匪可能还没有上车,直到火车抵达终点站之前,所有人都不能放松警惕!还有,每个车厢里的监控人员把上车的工人人数仔仔细细的清点一遍,快!” 随后,韩斌又联系在地面接应的二号指挥车,重申了一遍在火车上下达的命令,然后双手交握低着嘴唇和下颚,紧皱双眉陷入沉思。 忽然,他想起了魏恒,魏恒至今不发一言。 “魏老师,你有什么看法?” 他问。 魏恒出神的望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诺有所思道:“刚才邢队长问我,绑匪选择113列车的原因是什么?” 韩斌还来不及深思这句话,就听通讯器中传出队员的汇报声。 “韩队,清点完毕,七十八人无异。” 韩斌沉吟片刻:“死死看住这些人,如果他们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多了一个人或者少一个人,我扒了你们身上的警服!” 说完,韩斌扔下话筒,吩咐小赵:“立刻把这些工人的信息调出来。” 不出五分钟,小赵就找到了七十八名工人的身份信息,魏恒也凝神看了一遍,发现这些人大都是龙熹本地人,少数管理层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名牌大学。 经过对比,这些人中没有一个人和廖文杰、蒋紫阳、蒋钊具有交叉的身份信息。 魏恒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沉思;难道‘工人’并不是绑匪选择113次列车的原因吗? 小赵忽然道:“韩队,八分钟后火车将进入隧道,隧道长三百五十米,预计通过时间十秒!” 隧道? 魏恒心里一沉,隧道意味着车厢无光,所有人都被隐藏在黑暗中,到那时,若发生什么手脚,就连警方都很难控制。 韩斌拧开了保温杯盖子正要喝水,闻言连水也顾不得喝了,又打开通讯器:“八分钟后进入隧道,各行动队人员尽快寻找最佳监视点,把这十秒钟熬过去!邢队,廖文杰交给你了。” 邢朗没有说话,只是敲了敲耳麦。 魏恒心中却有别样的疑惑,所有人都把即将到来的隧道当做第一道难关,他同样也这么认为,但是他无法了解的是;既然绑匪没有混入工人队伍中登上火车,那就说明绑匪没有上车吗?不,即将通过的隧道是全程铁路线唯一的隧道,也是绑匪想要暗中作乱的唯一机会。 魏恒忽然低声叫了一声:“韩队长。” 韩斌转头看他:“嗯?” 魏恒静静道:“绑匪已经上车了,让他们看死十一号车厢的两个出口,监控每一个进出的乘客。” 韩斌只用了几秒钟思考他的建议的可行性,然后转述给每一个队员。 众人纷纷回应‘收到’,通讯器中才安静不久,小赵忽然道:“‘变声器’正在给廖文杰打电话!” 魏恒忙看向显示屏,廖文杰的确低着头,捧着手机,眼神僵直的看着手机屏幕。 站在过道的邢朗也注意到了廖文杰的异常,邢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口香糖扔进嘴里,接着咀嚼的动作对廖文杰说:“接。” 廖文杰眼皮子一阵颤抖,又过了一会儿才接通电话:“喂?” 小赵:“检测到信号,无法进行追踪,现在转入频道!” 韩斌往前倾身靠近通讯器,好像这样就能离绑匪近一些。 魏恒同样屏声静气,无声的盯着显示屏中的画面。 “钱在哪儿?” 一道处理过的粗厚声音响起。 “在,在我身上。” “你又在哪儿?” 魏恒猛地皱眉,心中又添了一层孤疑。 “啊?你不是让我坐火车吗?” “我问你在那一节车厢。” “我在十一号车厢。” 绑匪沉吟片刻,道:“卖饭的餐车过去了,看到了吗?” “看到了。” “等餐车过去,从你的包里拿出一张钞票,买一份盒饭。” “好,知,知道了。” 绑匪忽然低笑了一声:“你身边到处都是警察吧。” 廖文杰被吓了一跳:“啊?没有,没有。” “呵,邢队长,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不光邢朗能听到,所有人都能听到。 魏恒看着显示屏中的画面,邢朗扶着廖文杰的座位靠背站在过道里,正在低头按手机,闻言,他按手机的动作停了一瞬,然后淡淡道:“放轻松,这孙子虚张声势。” 这句话,说给所有行动人员听。 绑匪又道:“别忘了我们的约定,邢队长,如果你让我顺利拿到钱,我就保证安全送还人质。” 然后,魏恒看到邢朗低着头,极轻的,无声的,冷然一笑。 绑匪最后说‘合作愉快’,随即挂断了电话。 就在绑匪挂断电话的五分钟后,推着餐车的服务人员一路走走停停的来到廖文杰身旁。 廖文杰依言从包里抽出一张钱,拦住服务人员,买了一份盒饭。 在服务员找零的时候,邢朗忽然抬眸看向对面车壁高挂的列车时刻表。 小赵:“韩队,列车还有十秒钟进入隧道!” 所有人都不自觉的打起万分警惕,在心里默默的倒数计时。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 一! 魏恒牢牢的盯着显示屏,似乎能听到火车碾压铁轨发出的隆隆响声,画面变成一片漆黑。 “啊!” 忽然,通讯器中响起女人的尖叫声,随之伴有孩童的哭声,和男人粗鲁的骂娘声。 韩斌忙问:“怎么回事!” 没有人回答他,邢朗的呼吸也猛然加重了。 十秒钟转瞬即逝,车厢内恢复天光。魏恒才得以再次看到十一号车厢内的画面。 画面中,邢朗已经不在原来的位置,而是站到了廖文杰斜对面,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静立不动。 原来刚才行李架上的一个行李箱不慎坠落,还带翻了两旁的几个箱包。 厚重的行李箱砸到了底下的乘客,引起骚乱和争执,此时行李箱的主人正和被砸到的乘客纠缠不清,大呼小叫。很快引来了列车乘务员。 刚才在黑暗中发生一阵推搡,殃及了廖文杰,画面恢复时,魏恒看到廖文杰抱着包躲在了桌子底下。 “廖文杰赶快检查‘包袱’!” 韩斌道。 廖文杰连忙拉开一角拉链,往内一看,见满满当当的钞票,松了口气:“在,在。” 韩斌正要切换线路,手背忽然被魏恒按住。 他顿了顿,然后转头看向魏恒。 魏恒看着显示屏,眼中闪烁着一层明锐的光芒,脑海中在反复的重现行李从行李架上坠落的一幕。 坠落…… 忽然,他自言自语般低声说:“下车。” “什么?” 魏恒看着韩斌正色道:“我知道绑匪选择113列车的原因了,113列车是国内所剩不多的一辆绿皮火车,和其他列火车唯一的不同就是窗户可以自由打开。绑匪让廖文杰上火车,不是想在火车上交易,而是想在火车下拿钱!” 韩斌一时不明白:“火车下?” “全都是障眼法,绑匪的计划是让廖文杰把钱从窗户扔出去!” 说着,他拿起话筒:“邢队——” 邢朗已经全都听到了,当机立断的转身走向车厢出口:“知道了,下一站在五分钟后停车,哪辆接应车距离下一站最近?赶快到出站口接我!”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0章 冷酷仙境【40】 “廖先生,如果绑匪让你把包袱从窗户扔出去,一定要按照绑匪说的去做。” “啊?扔下去?不不不!” “你必须按照绑匪的指示行动!” “你们不是猜到他的计划了吗?把他抓起来就好了啊,为什么还要让我冒险把钱扔出去?” “因为你的妻子还在绑匪手里,我们必须将绑匪人赃并获,绑匪才没有狡辩的余地,你的妻子才有救。” “……好吧。” “沈青岚,你接替邢队的位置,看好他。” “是。” 韩斌结束和廖文杰的通话,又转入二号指挥车:“接到邢队了吗?” “接到了,我们正沿着413省道往南移动。” 邢朗道:“多派几辆车过来,铁轨线沿途有多个开阔地,都有可能成为绑匪的目标。” 小赵:“邢队,韩队,汪哥他们已经就位,监视住了第五车站往南一百公里内的所有开阔地。” 韩斌放下话筒,又问魏恒:“既然绑匪的计划不是在火车上交易,那人质会不会根本没有上车?” 魏恒端坐着,微低着头,蹙着眉默默沉思片刻,左手食指以某种缓慢的节奏敲击右手手背,道:“绑匪同意在火车上交易人质,或许只是将计就计,消耗我们的警力,当我们把监控重心转移到火车内部,火车沿途自然就无人看守。绑匪的计划虽然是让廖文杰把钱从火车上扔下去,但是当绑匪顺利拿到钱后,是一个‘人货两清’的好机会。邢队长说的很对,人质对绑匪来说是一个累赘,只要人质还活着,绑匪就会想办法平安归还人质。所以我认为,绑匪至少有两人,一个人看守人质,一个人在火车下拿钱。现在有两种情况;一,人质的确上车了,只是绑匪把人质藏到了警方没有发现的地方。二,人质也没有上车,绑匪唱了一出‘空城计’,毕竟一个孕妇作为目标,有点显眼。” “那我们现在……” 魏恒双手搭在一起,抬起眸子,道:“车上的布控不能撤,继续寻找人质。” 说着,他围好围巾,又系上了大衣扣子。 “你要出去?” 韩斌问。 “这里暂时用不到我了,我也去找人质。” 韩斌犹豫了一瞬,对他说:“注意安全。” 魏恒点点头,扶着率先跳下指挥车的徐天良的手从车上下来,撑开了手中的雨伞。 徐天良接走他手中的伞,回头冲韩斌打了个招呼,和魏恒上了吉普车,问:“师父,我们去哪儿?” 魏恒没有理他,坐在副驾驶拿出了手机。 徐天良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听他出声,无意间瞄见他的手机屏幕,见他正在浏览网页。 而且还是娱乐性质的新闻网页。 徐天良小小的震惊了一下,没想到他此时还有心情看八卦。 魏恒迅速翻完几条报道,然后装起手机沉吟片刻,道:“去海滨大道。” 徐天良依言发动车子,吉普车顶风冒雪在公路上穿行。十几分钟后,魏恒让他靠边停车,下了车站在路边,遥望着熙春路和海滨大道交叉路口的电话亭。 电话亭似乎许久不曾被人使用了,亭盖上落了一层积雪,四周人烟罕至。 魏恒只朝电话亭的方向看了片刻,然后走进路边一家快餐店。 店里生意不好,上座率不到十分之三,魏恒挑了一张靠窗的座位,落座后戴好蓝牙耳机,播出四个零两个一的号码。 顷刻,转入了二号指挥车和一号指挥车相连的频段中。 “邢队长,有情况吗?” 他轻轻的按着耳机,低声问。 “还没有出山地,半个小时后到达第一个监视地点。” “廖文杰怎么样?” “目前和绑匪处于断联状态。” 耳机里‘嘟’了一声,邢朗的声音从频段里消失,想必又转到了公频中。 魏恒静坐着沉思了一会儿,忽然抬眸看着徐天良问:“平时看不看电影?” 徐天良睁大眼:“看,但是看的不多。” “都看什么类型?” 徐天良瞄着魏恒的脸色,试探性的说:“漫威?” “……没了?” “还有喜剧片。” 魏恒捏了捏眉心:“不喜欢犯罪题材的电影吗?” 徐天良诚实的摇了摇头。 魏恒扣了扣桌子,训导他似的道:“打开你的手机,连上这里的WIFI,找犯罪电影里的绑架桥段,越多越好。” 徐天良虽然不知道这么做的意义何在,但是魏恒让他找这种类型的电影,他就听话的找了,还说:“师父,你刚才就是在看电影梗概吗?” 闻言,魏恒抬手点了他一下:“然后,闭上你的嘴。” 徐天良把嘴用力一抿,连呼吸声都轻了许多。 魏恒垂眸笑了笑,拨出去一通电话。 他习惯了有事找小赵,电话拨出去才想起小赵在指挥车里,于是连忙挂断又拨给留守在警局候命的技术队小孟。 “把蒋紫阳的录像发到我的邮箱里。” “好的。” 不一会儿,小孟就把视频打包发到他手机上,还做了清晰度的处理。 魏恒一边听着耳机中百里之外的动静,一边看着手机里的录像。 绑匪送来的这段录像只有不到两分钟,沈青岚按照摩斯码试图破译绑匪的一段手势,结果得出结论;乱来! 那段手势根本不是摩斯码,更没有什么实际意义,或许真如他之前判断,只是绑匪转移警方注意力的一个手段而已。 若果真如此,又是一段‘模仿’影视剧的桥段。 他和邢朗聊过,如果这段手势没意义,那么绑匪很有可能是在模仿一部美剧中,主角为躲避FBI搜查,故意传递无用的信息,扰乱警方的侦查目标,从而逃脱追警方追捕的桥段。 魏恒怀揣着重重疑虑,在视频播放完毕后又拉回开头,将速度调至最慢,一秒分成十秒去看。 在重复播放的第四次,他终于找到了隐藏在录像中的一个细枝末节。 当绑匪手持相机后退时,入境的静物增多,其中就包括了一台橱柜,橱柜的款式很老旧,红色漆木镶着一面镜子。因为年头已久,所以镜子表面落满污垢。 这个橱柜极不显眼,若不是魏恒把速度调至最低,又将角落处放到最大,根本无法注意到橱柜入镜。 橱柜不算是线索,这种老样式的家具如今查供货渠道和经销渠道都没法查。有价值的是橱柜镶嵌的一面镜子。 镜子面对着窗户方向,印出了一道模糊又昏暗的景致。 魏恒偶然间发现这面镜子,连忙将角落里的画面拉到正中间,几乎用力到即将把眼睛看瞎,才发现镜子里的玄机。 他立刻拨回小孟的电话:“视频一份十七秒处,右下角有一面镜子,快把图像处理出来。” 小孟立刻找出他的说的画面,开始层层技术处理。 “图像已经发送到你手机上了,魏老师。” 魏恒打开小孟发送来的图片,没有挂机,仔细辨认图片里的每一个细小的物体:“……这是,路灯吗?” 小孟又忙碌了片刻,道:“没错,是非太阳能的独臂路灯,这种老样式的路灯几乎已经全撤了,换成了环保的太阳能式路灯。” 魏恒心中不由得有些振奋:“赶快查清楚哪些地方还在用这种路灯。” “是。” 很快,小孟给他发过来一张地图,地图有三个地方被标注。 魏恒还记得录像中的闹钟时间是七点十五分,姑且把这条信息当做有效线索,当时绑匪在电话亭打完电话后的时间是六点零三分,那么绑匪挂了电话回到藏匿人质的地点花费了一个小时零十分左右。 结合小孟在地图上划定了范围,和海滨大道周遭的地理环境,魏恒迅速在脑海中展开计算,绑匪在晚六点的高峰中回到窝藏地点,那么电话亭距离此地点的就应该是在……衡裕合大浴池为中心的西沣路一带。 而小孟在西沣路标注的地点是……桥南的公务员二期家属楼! 魏恒拿起手机正要联系韩斌,就听徐天良低低的惊呼了一声:“师父!” 徐天良捧着手机绕过桌子坐在他身边,把手机放在他眼前:“我找到一部美国电影,你看剧情简介;绑匪让主角在火车行驶过程中,打开车窗,将装有钱的袋子扔下火车,然后绑匪拿到钱逃之夭夭。和你猜到的计划一模一样!” 魏恒忙看了一遍那几行重要的文字叙述,心说果然如此。 又是一段‘电影桥段’! “还有还有。” 徐天良把页面返回,快速的点击屏幕:“我刚才看到好几部有名的绑架题材的犯罪电影,其中有一部是韩国的。里面的绑匪也利用到了火车,在这里,你看。” 魏恒把他的手机拿过去,在网友写的一篇影评中检索到了重要的信息。 徐天良说的没错,这部电影也利用到了火车,但不是像那部美国电影那样,让人质家属把钱从火车上扔出去。这部影片中的绑匪选择在车站埋伏,利用下车的军人人群,混入他们其中,趁机取走人质家属放置在出口的钱。 军人? 魏恒的心跳窒了一拍,随后猛然下沉,脑海中忽然响起一道声音:错了。 是的,他刚才的判断……错了。 军人的特点是装束统一,连背包都一模一样,并且人数众多。绑匪伪装成军人模样混入其中,能够彻底分散警方的注意力,就算警方确定了目标,也无法在众多军人中准确的找出绑匪。 虽然此时133列车上没有军人,但是有七十八名石油公司的工人! 他们同样穿着整齐划一的制服,背着相差无几的背包! 与此同时,耳机中传出小赵的惊呼:“廖文杰接到‘变声器’的短信,‘变声器’让他把钱从洗手间窗户扔出去!” 耳机中顿时大乱。 邢朗低吼:“小汪注意隐蔽,等到绑匪拿到钱才能采取行动,一定要人赃并获!” “收到!” “指挥车,在我前面发现一辆银色大众,车牌号是X675,正在往一号开阔地开!” “三号车能够监视到车辆,建议二号指挥车不要靠近!” “看到了,车里只有一个人!” 韩斌的声线紧绷且低沉:“让它过去,千万不能引起绑匪的怀疑。小赵,立刻查那辆车!” 沈青岚紧接着说:“廖文杰把包扔下去了,挎包落在路边的雪堆里!” “银色大众停了,下来一个男人……指挥车,他把包拿起来了!” “他手中没有武器,指挥车,是否抓捕?” 韩斌咬了咬牙:“行动!” 邢朗呼通一声摔上车门:“小汪,你从西边堵!妈的,还想跑!” “抓到了,邢队按住那个人了!” 魏恒忽然把耳机取下来,目光无神的看着桌面,脑子里瞬间变得异常嘈杂。 不对,不对,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错了! 等他把所有声音都屏蔽,不受正在进行的抓捕行动的影响,竭力静下心沉思了片刻,才猛然发现,他忽视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餐车…… 一百元钞票…… 隧道中黑暗的十秒…… 从行李架上坠落的行李箱…… 推搡的人群…… 抱着挎包躲在桌底的廖文杰…… 魏恒低垂的眸子忽然掀开,眼中闪射出冷彻入骨的锋芒。 廖文杰的周围全都是‘演员’,挎包早在隧道里就被调换了,此时廖文杰从车上扔下的挎包里装的一定是假钞! 魏恒颤抖着手指戴好耳机,竭力维持冷静的口吻:“钱是假的,那个人不是绑匪!立刻控制住十一号车厢的所有人!” 频道里安静了一瞬,随后,邢朗哑着嗓子问:“你说什么?” 魏恒稳住砰砰直跳的心脏,闭了闭眼,道:“你们抓住的人、十一号车厢里的乘客、从行李架上坠落的行李的主人、被行李砸到的女人,全都是绑匪雇佣的‘演员’。我们……全都被耍了。” 闭上眼睛,魏恒几乎能看到,当廖文杰上车后,就被无数双眼睛默默的监视,他们凌乱且有秩序的分散在廖文杰周围,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他们甚至配合默契的一路拦截餐车,确保餐车在走到廖文杰身边时,火车即将进入隧道。 而当火车进入隧道后,一个男人拽下了行李箱,引起一场在黑暗中上演的骚乱,被推搡在地的女人就是在那个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调换了廖文杰的挎包。 而他们运输挎包的方式,就是那辆停在廖文杰身旁的餐车! 魏恒在心中感慨冷笑,甚至对这名素未谋面的绑匪生出一二分欣赏。 “头儿,十一号车厢刚才有一半的人下车了!而且……而且我找不到廖文杰,他不在我的监视范围中!” 沈青岚的惊呼打断了魏恒的思考。 邢朗道:“他还能去哪儿!把火车翻一遍也要把他找出……” 话没说完,小汪喊道:“邢队,刚才火车上好像跳下来一个人!” “靠,是廖文杰!” “他从火车上跳下来了!” 似有一阵疾风吹过,魏恒的信号被阻断,耳机里响起一片噪音。 廖文杰从火车上跳下来了?这又是为什么? 魏恒吃了一惊,但是没有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立刻摘掉耳机,又给韩斌播了一通电话:“韩队长,让他们监视住所有石油工人,绑匪就在他们其中!” 韩斌犹豫了片刻:“石油工人?绑匪已经拿到钱了,但是没有下车,反而藏在那些工人当中?” “是。” “为什么?既然绑匪已经拿到钱了,为什么不尽快下车?” 魏恒冷淡又果决道:“因为绑匪的目标根本不是那一百五十万,他在‘表演’!” “……表演?” “现在来不及解释了,我可以笃定绑匪一定会混入工人群体中和他们一起下火车,查清楚工人下车的车站,我们提前布控围捕,是绑匪的最后一个机会。” 韩斌选择再次相信他:“好,我现在就调人过去。” 挂了电话,魏恒撑着额角缓了缓,等心绪彻底平静下去。 徐天良的心怦怦直跳,愣愣的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的问:“师父?廖文杰跳火车自杀了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没错,廖文杰为什么跳火车?难道是为了追随被他扔下火车的一百五十万? 魏恒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歇了一会儿就拄着雨伞站起身:“跟我走。” 徐天良再次给他充当司机,把车开到了桥南公务员二期住房区一带。 此时大雪有渐歇之势,纸片似的雪花变成了纷纷扬扬的纸屑,迷乱人眼。 二期住房区搭建的很混乱,内部有多条交错的甬道,独栋单元楼众多。若非方向感好一点,走在其中的陌生来客肯定会迷路。 魏恒记得在橱窗镜子里看到的是路灯的顶部,而此时看到路灯实物,发现能看到路灯顶部的住房仅限于三楼,能够无障碍物看到路口的,只有最后一排相隔不远的四栋单元楼。 虽然已经锁定了四栋单元楼,但是想要不打草惊蛇的找到藏匿人质的地点,还是个难题。 徐天良还算机灵,给他出主意:“师父,要不我扮成推销员上去挨家挨户的敲门吧。” 有点笨,但不是不可行。 魏恒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现在是晚上六点四十二分,天色已经渐暗,那些工人下车的地点是龙熹山终点站,此时距离在龙熹山最后一役只剩不到三十分钟。 如果绑匪没有带蒋紫阳上车,那么蒋紫阳就还在这栋居民楼中的某扇窗户后。第一现场的邢朗能够抓到绑匪是一个未知,但是若他找到了人质蒋紫阳并且解救其成功,同样算完成任务。 钱和人质,一定要保全一个,西港分局才能向市局乃至更高层交代。 此时通知韩斌也没用,一来韩斌实在调遣不出多余的警力包围这片小区。二来目前无法确认人质的安危,警方不能大张旗鼓的搜查。 现在‘暗访’才是最好的方法。 白色的单臂路灯忽然亮了,那些纸屑似的雪花,像是闯入光圈中的飞虫。 穿黑色羽绒服的老人背着一把折叠梯踩着雪花慢悠悠的走来,把折叠梯放在一杆路灯下,爬上去更换坏掉的电灯泡。 魏恒看了他片刻,然后走过去帮他扶着梯子,问道:“大爷,您在这个小区工作吗?” 老人扶着灯罩扭转坏灯泡,道:“我就是个看大门儿的。” 徐天良见他师父帮老人扶梯子,连忙跑过去帮师父撑伞。 魏恒仰头看着老人换灯泡的双手,忽然笑了笑:“您身上的羽绒服,是您自己的衣服吗?” 老人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种话,低头看了他一眼,扭紧新灯泡,然后慢慢爬下梯子,扑一扑肩上的雪:“不是我的,你咋知道?” 魏恒盯着他的袖口看了片刻,很清楚的看到他的左袖袖口缺少了一颗纽扣。 魏恒没有多说,只道:“我们是警察。” 徐天良机灵的掏出证件给老人看了看,然后又收起来。 老人很纳闷:“你们是来找我的?” 魏恒道:“不,只是想问,这件衣服,您是从哪里得到的。” “前两天,这里的一个住户送给我的。” “是个什么样的人?” “戴着帽子口罩,看不见脸。” “他为什么送你这件衣服?” “我没儿没女的,他可怜我吧,前天见我穿的薄,就把衣服脱下来送我了。” 说着,老人露出感动的神色,叹息道:“是个好人呐。” 魏恒不置可否,又问:“那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知道,就后面这栋楼。” 老人回身指着倒数第二栋单元楼。 魏恒看了一眼在夜幕中孤独矗立的小楼:“他自己一个人住吗?” “不知道,我也没见过他几次。” 魏恒往前抬了抬手:“麻烦您跟我们一起过去一趟。” 在楼下,魏恒仰头看了看三楼,窗户后一片漆黑。 老人在前,三人沿着楼梯到了三楼,老人指了指楼梯左侧的302房门:“就是这间。” 魏恒附在他耳边低语一句,老人点点头,然后上前敲门:“有没有人?楼下说你们家漏水呀。” 如此重复两次后,302依旧没有人回应。 魏恒张开手臂把老人往后拦了拦,扭了一下门把,确认这看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老旧房门是往里开的。 然后,他抬脚猛地踹向门板。 徐天良愣了一下,不是被他忽然粗暴的动作吓到,而是被他踹房门的右腿所惊到。 师父他不是,右脚脚踝受过伤吗? 踹了两下,房门应声而开,向内打到墙壁又反弹回来。 室内黢黑一片,魏恒站在门口,立刻闻道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他立刻在墙壁上摸到开关,室内登时大亮,小小的客厅,一台老旧的红色漆木橱柜,正是录像里的景象。 “师父,地上有血!” 徐天良指着客厅地板上一滩早已干涸的血迹,惊道。 魏恒当机立断:“别进来。” 说着已经走入室内。 客厅地板上干涸的一滩血迹在灯光下发黑,但是浓重的血腥味显然不是由此而来。 魏恒循着血腥味最浓烈的方向一路来到一间卧室门外,他贴着墙壁,推开房门,等了两秒钟才站到门口。 看到卧室内的景象,纵使他见识过诸多惨烈,也忍不住心惊肉跳。 卧室地上铺了一床被褥,而那被褥凌乱不堪,大滩大滩凝结的血液渗入被褥棉絮中,还有一些湿透棉被染红了地板。 若那棉被上只有鲜血,魏恒断不会如此心惊,只因他看到一滩呈烂肉状的胎盘,一段婴儿和母亲相连接的脐带…… 胎盘和脐带已经干涸,腐烂,所以血腥味中还夹杂着尸臭, 这种厚重刺鼻的气味让魏恒联想起他见过的杀人分尸现场。 胎盘、脐带、难道说,蒋紫阳已经生产了吗? 那蒋紫阳在哪里?孩子呢?孩子又在哪里? 魏恒忽然回头,看到厨房里一台正在工作的冰柜,冰柜老旧,发出嗡嗡低鸣。 魏恒定了定神,朝厨房走过去,站在冰柜旁边,紧握着拳头似乎在酝酿决心,然后掀开了冰柜。 纵使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但是当他看到冰柜内部时,依旧不禁往后跌了一步。 孩子,冰柜里有一个刚出生的孩子。 那孩子蜷缩着身体,浑身青紫,蜷缩在一堆冰块之中,好像蜷缩在母亲的子宫中睡熟了。 原来蒋紫阳已经生产,原来蒋紫阳已经不是孕妇。而蒋紫阳不再是孕妇,就是警方无法在火车上找到蒋紫阳的原因! 但是卧室的出血量目测足有两升,那么蒋紫阳此时究竟是死是活? 魏恒看着已经死去的婴儿,缓慢的伸出手,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婴儿生满冰霜的皮肤时,他的手机响了。 他拿出手机放在耳边。 邢朗呼吸不稳的粗喘了几口气,才道:“抓到了。” “绑匪吗?” 魏恒以轻柔的不可思议的声音问道,像是怕惊扰了熟睡中的婴儿。 邢朗沉沉的‘嗯’了一声:“你猜是谁。” 魏恒像是累了似的垂下手臂,手指悠悠落向冰块中的婴儿:“谁?” 邢朗冷笑了一声,哑着嗓子说:“江雪儿的父亲,江凯华。” 魏恒终于触摸到了婴儿的脸颊,那温度一如他所料,僵硬,冰冷。 这孩子已经死了,一如曾经的魏恒。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1章 冷酷仙境【41】 龙熹山是终点站,也是警方抓捕绑匪的最后一个机会。 魏恒提前洞悉了绑匪的最后计划,为最后的围捕行动争取了宝贵的半个小时布控时间。 韩斌联系了龙熹市警方,两地警方跨省合作,立刻分派人员赶往龙熹山火车站,包围各个出站口,拉起了一道铜墙铁壁,几乎将所有下车的乘客都封锁在车站中。 邢朗率人赶到时,龙熹警方正在从一道人墙中打开一个通道,挨个排查下车乘客的身份信息。 “芜津西岗区分局刑侦支队,邢朗。” 邢朗朝一个背着双手,一脸官威的男人伸出手。 那男人握住他的手:“刑警队,吴庞。” 叫吴庞的中队长细细的看了他片刻,补了一句:“幸会。” 现在不是打官腔拉队伍的时候,邢朗草草点了点头。 这次出动警力共一百五十六人,于车站通道中围下乘客八百七十九人。 这是一场将近1比10,十来年联合跨省出动警力,出动人员最多的一场围捕行动。 封锁火车站的行动一旦实施,现场只能用‘乱’这一字形容。 人群是最不可控的因素,这些旅客奔波疲惫,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团团包围,焦躁又恐慌的情绪笼罩在人群的头顶。 纵使深知这些挎枪的警察不会伤害他们,但是被暴力围堵的人群的天性就是躁动和不安。 邢朗向人群看去,混在人群中的工人们依旧格外瞩目,他们的人数占据总人数的十分之一,分散在普通旅客之中。 邢朗冒着暗火的眸子挨个扫视蓝色工人帽下的每一张脸,他知道真正的绑匪就在他们之中,以同样的目光回望着在场的所有警察。 现在绑匪和警察都在明处,在打一场心理战役。邢朗不敢擅自采取行动的原因是绑匪深入人群,他随时可以再次劫持一名人质,以此威胁警方。而绑匪至今没有采取行动的原因,就是不愿率先暴露自己,藏在人群中,对他来说是一道最佳的屏障。 双方都在消耗,消耗对方的耐力。 中队长吴庞举着喇叭大喊:“大家不要急!核实过身份就会放你们离开,不要往前挤!” 围在人群周围的便衣警察和武装武警们都像赶牲口似的把向流云般变换形状的人群向中心驱赶,不断的挤压着人群中的密度。 “老大,赶快采取行动吧,这些人坚持不了多久,到时候他们乱起来,更不好办。” 小汪在耳麦中说道。 他说的没错,躁动和恐慌正在发酵,警察不可能长时间控制住人群,必须尽快采取行动。 邢朗慢慢的走在人群外围,扫过一张张不安的面庞,然后依次看过每条由武警把守的通道。 消耗不是办法,等待更不是办法,警方必须在绑匪采取行动前占据主导优势,不然这场围捕行动终成败局。 “……小汪,你扮成乘客混到人堆儿里。” 邢朗停下步子,看着人群若无其事般又说:“等我给你提示,就制造慌乱。” “是。” 随后,邢郎又道:“三号安全出口的弟兄,等这边人群乱了,你们就赶过来维持秩序,把通道让出去,其他人守住自己的位置。” “明白。” “收到。” 小汪戴上帽子,从两名警员打开的缺口中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人群,然后挤挤嚷嚷的挤到人群中央,抬起头在外围和邢朗对视一眼。 邢朗摘掉带了一天的耳麦,掐在腰上的双手向后移动,手指挑开枪套,抽出配枪。 在小汪第二次向他看过去的时候,邢朗面无表情的对他点了点头。 小汪惊恐的喊道:“炸弹!他身上有炸弹!” 好像真有一颗诈弹在人群中炸开,人群像是被野兽冲散的马群,尖叫嘶鸣着四处奔逃冲撞。 场面顿时大乱。 把守安全出口的两名武警立刻按照计划,赶赴现场维持秩序。 邢朗始终紧紧盯着安全出口,一手持枪在慌乱的人群中穿梭,快步走向无人把手的通道。 “发现目标!老大,一名工人正在跑向安全出口!” “看到了,四组准备拦截!” “地面的兄弟打起精神,绑匪出去了!” “邢队,是否对目标采取强制性措施?!” “他跑的太快,三组,快从正面拦!” 邢朗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目光紧紧的追随着穿着一套深绿色制服,头戴同色宽檐帽,手提黑色挎包,正在安全通道中狂奔的男人的背影。 通讯频段中请求执行命令的声音不绝而耳,纵使邢朗没有带耳麦,也听到了耳麦中漏出的余音。 他置若罔闻,脚步不停的走到大堂和安全出**接处,望着正在飞奔的背影,抬起手中的枪,枪管与他的手臂连成一条坚不可摧的直线。 邢朗在确认人群密度可以开枪后,瞄准飞奔的男人,果断的扣下扳机。 “砰!” 一声枪响回荡在封闭的通道中,音波撞击墙壁发出阵阵余音。 那人向前扑倒在地上,小汪等人一拥而上,将他死死压住。 子弹射穿了男人的帽子,并没有伤到人,但那男人还是在帽子被射飞的时候吓的双腿虚软,扑倒在地。 邢朗装起枪,走过去一把拽起男人的头发,看到一张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此时看到的脸。 “头儿,他是江雪儿的父亲,江凯华!” 江凯华挣扎着大喊:“不是我!我都是为了我的女儿!” 震惊过度,邢朗一时有些恍惚,只看到江凯华煞白着脸,剧烈颤抖着面部肌肉,疯狂的低吼着什么。 迟了片刻,他才把江凯华刚才说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你说什么?你女儿?” 邢朗揪着他的衣领,冷声问。 江凯华目光激荡,神情狂乱的看着他,绝望又疯狂的神色逐渐将他掩埋。 “我被人骗了,有人想害我!” 邢朗提着他的衣领把他拽起来,眼睛里烧着一团火:“说清楚!” 江凯华白着脸道:“你松开我,我全都告诉你。” 邢朗给小汪使眼色,小汪从腰带里抽出手铐把江凯华的双手扭到背后。 “说,说不清楚我让你死在这儿!” 江凯华低头沉吟片刻,忽然甩开正在给他上手铐的警察,往前猛扑抱住邢朗滚在地上,迅速拔出邢朗腰间的配枪。 “邢队!” 好像有人冲着他的耳朵大叫了一声,魏恒猛然从浅眠中惊醒,坐起来看向窗外的天色,依旧是万里无光的夜幕。 他起的太急,搭在身上的外套落在地板上,摔出来一个小小的铁皮盒。 魏恒看着警局大院里彻夜不熄的照明灯出了一会儿神,直到窗户被夜风推开,干冷的寒风吹到他身上,才发现自己出了一层冷汗。 他起身关上窗户,凭窗下望。 凌晨三点十五分,警局内外空空荡荡,窗外只有灯影,和铺天盖地的寒霜。 魏恒闭上眼深呼了一口气,然后重新绑了绑凌乱的头发。 房门忽然被推开,他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身,却看到进来的是徐天良。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黢黑一片,趁着窗户外透进来的一层微光,徐天良看到魏恒的身影笔直的立在窗前:“师父,DNA报告出来了,那个孩子和蒋紫阳的确是母子。” 徐天良扭开办公桌上的一盏台灯,借着半室光亮,向魏恒走过去,递给他一份DNA报告。 魏恒接过去,在沙发上坐下,先捡起落在地上的盒子和外套,才翻开文件:“勘察组有发现吗?” 徐天良静静的看了他片刻,然后蹲在他身旁,把他拿倒的文件翻正,才看着他说:“采集到了一些指纹、足迹、还有一些体液,正在做鉴定。” 魏恒看了好几遍才静下心来把纸上文字看进眼里,当看到最末尾的DNA匹配度百分之九十九时,心里蓦然松了一口气,随后却又揪的更紧。 他合上文件递给徐天良,用力捏了捏眉心,以前所未有的疲惫口吻问:“邢队还没回来吗?” “在回来的路上,要不我再给汪哥打个电话?” 说着,徐天良已经拿出了手机,播出电话等了一会儿,可怜巴巴的看着魏恒说:“师父,汪哥也关机了。” 邢朗等人从龙熹山返回芜津需要时间,行动队的人都奔波了一天,身上的通讯设备大都没了电,就算有条件和芜津方取得联系,也是由韩斌掌握。 魏恒只能等消息,头一次体验到‘等待’是多么煎熬多么痛苦的事。 他从未为谁留心,自然就从未为谁等待,这二十七年来从没有过牵肠挂肚的感觉。而现在,他正牵挂着邢朗的安危。 徐天良看出了他的担忧,很笨拙的安慰他:“你别担心,师父,邢队很有经验,一两个毛贼不是他的对手。” 他当然知道普通的毛贼不是邢朗的对手,但是他们这次面对的不是普通的毛贼,而是有魄力持续戏弄警方的‘高级绑架犯’。 这种不为财死的罪犯才最可怕,他们不要钱不要命,就意味着警方无法挟制他们,就算他们以命相搏,警方也只能奉陪到底。 没有心思和徐天良解释许多,魏恒只是轻轻的摇了摇头:“给我倒杯水。” 徐天良很熟悉魏恒的办公室,奈何此时魏恒不在自己办公室里,而是邢朗的办公室。邢朗的办公室他没进过几回,更是不敢乱翻。此时受了魏恒差遣,才大着胆子才办公室里翻找一次性的纸杯。 魏恒看着他乱转了一会儿,忍不住提醒他:“别找了,用桌子上的杯子。” “啊?这不是邢队的杯子吗?” 魏恒点点头,一句废话都没有:“倒水。” 徐天良只能用邢朗的杯子给他倒了半杯热水,递到他手中。 魏恒喝了一口水,然后双手圈着杯壁把杯子搁在腿上,又看向窗外的深沉夜幕。 大约十几分钟后,徐天良听到魏恒忽然说了句:“回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楼下响起阵阵车轮声,保安打开电闸门,几辆警车接二连三开进院子里,随机响起呼呼通通的开车门的声音。 魏恒放下杯子,拉紧大衣衣领,快步走出办公室。 刚进楼道,他就听到楼下传来嘈杂飒沓的脚步声,即使隔着三层楼梯,他也能从中筛选出邢朗低沉又厚重的嗓音。 几个上楼的警员见到他,都疲惫不堪有气无力的叫一声‘魏老师’。 魏恒一路点着头,拾级下楼,看到邢朗和小汪以及秦放三个人站在楼道里的暖气旁,正在说话。 邢朗依着暖气片,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夹着一根烟,疲惫的目光在秦放和小汪之间悠悠转动,无论谁说话,他都看对方一眼,自己倒是一言不发。 魏恒看到他,立即被他胸前的一滩血迹刺的双眼一痛,加快步伐朝他走过去。 见他来了,小汪很懂事的把邢朗身边的位置让出去:“还没走啊,魏老师。” 闻声,邢朗扭头看了魏恒一眼,然后对小汪说:“明天早上直接去西部队,回去休息吧。” 小汪点点头,到楼上叫下来几个人,结伴走了。 “我也去?” 秦放打着哈欠问。 邢朗低头想了想,在窗台盆栽里磕掉一截烟灰:“不用,你留在局里做物证分析。人手不够让老韩自己想办法。” 秦放摆摆手,返身回法医室了。 等楼道里安静下来,邢朗扔掉烟头,单手搂住魏恒的腰把他拉到身前,微微笑道:“刚才老韩对我说,你是奇兵。” 魏恒盯着他左胸前的一滩血迹,还能闻到他身上烟味也难盖住的血腥味,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你刚才去找韩队长了?” “嗯,刚从西部队回来。” “江凯华呢?” “留在渠阳分局了。” “钱还在吗?” “在。” 说到这儿,邢朗脸色一沉,冷笑道:“廖文杰从火车上扔下去的钱的确是假钞,在点钞机里一张都过不去。” “廖文杰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小岚说廖文杰趁她清点十一号车厢的人数的时候跑到车厢出口,等她追过去,人已经跳下去了。” 魏恒抬眸看着他:“死了吗?” “昏迷不醒,当时就送医院了。小岚和大陆看着他,明天就往芜津医院转。” 魏恒轻吁一口气,又看着他胸前的血迹:“这是怎么回事?” 邢朗拉开外套拉链,掀开左侧衣襟:“胳膊中了一枪,没伤到骨头,就穿了个眼儿。” 经他云淡风轻三言两语的解释一番,魏恒默默的在脑海中重现了江凯华狗急跳墙想要枪袭警察的一幕。 魏恒摸了摸他右臂毛衣下的一层纱布,心里似乎堵了许多话要说,却又好像空荡荡的,一个字都不曾说出口,沉默了许久才道:“当心一点。” 邢朗撩起他耳后没有扎起的一缕头发,把玩着说:“本来我也没当回事儿,出生入死的时候多了,一个狗急跳墙的老东西而已,形不成气候。不过后来西队的法医帮我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有点后怕,万一那老东西动作再快一点,这一枪打在我心口怎么办?我要是死了,我这么好的男朋友不知道会便宜了哪个王八蛋。” 魏恒还认真听着,前半段见他言辞颇为恳切,心中很受触动,但是最后一句话实在煞风景。 好像邢朗保重生命,努力活着的原因就是为了不让他找别人,不让他‘便宜’了别人。 魏恒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你如果少说几句,我就被你感动了。” 邢朗笑笑,揽住他的腰,低头在他唇角亲了亲。 顾忌这里是警局,且魏恒面薄,所以他没有放肆,但是魏恒却偏头追逐着他的嘴唇,在他唇上吻了又吻。 邢朗忙竖起食指点着他的额头轻轻把他往后推开,看了看左右空无一人的楼道,笑道:“怎么回事?忽然这么热情。” 魏恒拨开他的手,掏出手机给徐天良打电话,让他把车钥匙送下来。 自打撞破他们俩的关系,徐天良就不在做邢朗的顺风车,今天亦如是,把车钥匙送下来就不留功与名的走了。 回到家时是凌晨三点半,邢朗站在508房门口,看了看手表,迟疑道:“你……” “我待会儿过去找你。” 魏恒留下这句话,就利索的推开507房门走了进去。 邢朗很意外,其实他刚才是想嘱托魏恒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并没有什么不单纯的想法。 魏恒主动提出和他‘夜间私会’,让邢朗有种被千万彩票兜头砸中的感觉,砸的他有点晕头转向。 虽不知后事如何,仅听魏恒说那一句话,邢朗已经高兴摸不着北,心说就算什么都不干,搂着睡一觉也是好的。 他已经被魏恒清心寡欲的性子逼到了如此境地。 十几分钟后,他拖着半条罢工的左臂刚从浴室出来,就听房门被敲响。 魏恒脱掉了大衣,还穿着白天的休闲裤和衬衫,衣着齐整的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药箱。 “你洗澡了?” 魏恒站在玄关换了鞋,皱眉看着他**的头发。 “……嗯。” “碰到伤口了吗?” 邢朗觉得现在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卖惨的好机会,于是抬了抬左臂,无病呻吟的‘嘶’了一声:“好像进水了。” 其实他很有受了伤洗澡的经验,完全没让伤口沾到水。 魏恒瞪他一眼,指了指沙发:“坐过去,我帮你重新包扎。” 刚才在警局他就发现了,西部队的法医帮邢朗包扎的略有松动,而且纱布渗出了血迹,连毛衣都浸透了。 邢朗垂眸看着他冷淡又俊俏的眉眼,和他下颚与脖颈相接处的一道优美的弧线,发自肺腑的觉得一个大男人竟然连脖子都这么好看真是没天理可讲。 他心念一动,计从心来:“太累了,算了。” “你坐着不动,有什么可累的?” “坐着也累。” 魏恒:“……那你怎么样才不累?” 邢朗便笑道:“躺床上不累。” 这句话,他故意说得意味悠长,暧昧不明,想从中听出歧义的人,自然能听出来。 魏恒当然听出来了,也懂得他的心思,抬眸对上他的眼睛,静了片刻,然后挑唇一笑:“那就去床上。” 邢朗快被他这勾眉弄眼的模样迷死了,有些不可置信的问:“当真?” 魏恒微微笑着,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然后不留痕迹的收回,提着药箱走向卧室:“那你就别过来了。” 邢朗忙跟过去,关上卧室房门,上了床靠在床头,看着他掀开药箱,拿出纱布、剪刀、酒精、消炎药等物。 邢朗感叹道:“其实你不给我换药,我还死不了。如果你管杀不管埋,就把我扔在床上,恐怕我活不到明天。” 魏恒侧眸看他一眼,然后抬腿上了床,跨坐在他腰腹上,向他靠近,看似想吻他,却只在他唇前盘旋,笑道:“我现在还不打算在床上弄死你。” 邢郎扶住他的腰,暗里使劲儿:“我倒很想,在这张床上,跟你斗个死去活来。” 魏恒抬手附在他脸上,拇指轻轻擦过他的下唇,微微一笑:“好啊,我等着。” 察觉到邢朗的眼神忽然间有了变化,好像下一秒就会蓄力把他掀翻,魏恒忙按住他的胸膛:“别动,我帮你换药。” 其实魏恒按在邢朗胸前的那只手的作用只是螳臂当车,神奇的是,他还真把一辆滚滚巨轮拦停了。 邢朗绝望的发现,他无法拒绝魏恒的任何一个要求,魏恒不许他乱动,他就像被施了咒似的一动不动。 邢朗用力叹了口气,拿起桌角的烟盒和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衣服脱了。” 邢朗正在打火,闻言顿了顿,然后咬着香烟,把身上的一件长袖T体恤拽下来扔到地上,末了叼着烟冲他痞笑:“下面的用不用脱?” 魏恒还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赏邢朗的半**,被他身上扑面而来的热烘烘的体温和混着沐浴液的清香味熏的有些面红耳赤,默默的沉了一口气,才动手解他绑在左臂的纱布,转眼就变得冷淡:“你不是累了吗?少说话。” 子弹打入他的三角肌,没有伤到主要血管和骨骼,的确只是需要休养几日便好的皮肉伤。 邢朗把烟灰缸放在床边,磕了磕烟灰道:“不累了,想跟你聊聊。” 魏恒扔掉浸了血的脏纱布,用棉签蘸取酒精在他伤口部位消毒:“聊什么?” 魏恒离他很近,近到随时可以拥抱的地方。不知是不是幻觉,邢朗又在他颈窝里闻到上次的香水味,但是他很清楚魏恒没有喷香水的习惯。 他把香烟塞到嘴里咬着,腾出手扯掉魏恒绑着头发的发圈,手指穿过他柔顺乌黑的发丝,在掌心盛了满满的一捧。 “聊聊蒋紫阳。” 魏恒默了片刻,道:“已经查证过,公务员二期那套房子就是江凯华的。江凯华发家之前和他的妻子住在那套房子里,后来搬走了以后房子一直没有卖。但是在那栋房子里找不到蒋紫阳,只有蒋紫阳产下的一具死婴。” 邢朗把玩着他的头发,无视了左臂伤口传来的阵阵灼痛:“我们也没有在火车上找到蒋紫阳。”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 邢朗道:“说来听听。” 魏恒直起腰,看着他说:“我看过现场,蒋紫阳至少流了三升的血,而且她身体很弱,既然她生下来一具早产儿死婴,那她会不会在生产分过程中……” 邢朗目光平静的看着他,帮他补充:“一尸两命?” 魏恒缓慢的点头。 邢朗的目光转冷:“如果你的假设成立,那么江凯华被人脏并获还不承认是他绑架蒋紫阳的理由也就有了。”说着嗤笑一声,抽了一口烟:“绑架是绑架,杀人是杀人,绑架判不了死刑,但是一个孕妇死在他手上的性质可就不一样了。我怀疑江凯华把蒋紫阳藏起来了,为的就是不让自己罪加一等。” 魏恒皱眉:“江凯华不承认?” “绑架杀人,还让人质一尸两命,数罪并罚,他怎么可能承认。被捕之后来来回回就一一句‘我是为了我的女儿’,再往深处问他,他就一个字不肯多说,非要请自己的私人律师。念在这老东西有点影响力,姑且让他耗到明天早上。” “为了他的女儿?这又是什么意思?” 邢朗摇头:“不知道,但是你想,江凯华那么有钱,为什么绑架蒋紫阳?既然他的目的不是钱,那就只剩下‘人’,或许他绑架蒋紫阳的原因是出于某种恩怨。” 魏恒沉思片刻:“但是江凯华能和蒋紫阳存在什么恩怨?他们相差着年龄和社会等级,并且他们没有交叉的社会关系。” 说着,魏恒猛然一顿,目光悠然亮起,看着邢郎的眼睛:“除非是……父辈的恩怨,牵扯到了子女。” 这是一条全新的思路,邢朗从未想过,当即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好像所有谜题在这条思路上都可以疏通。 邢朗撑着床铺坐直了,牢牢握住魏恒的腰:“对啊,江雪儿失踪,蒋紫阳被绑。江雪儿是江凯华的女儿,蒋紫阳是蒋钊的女儿,两个受害者都是子女,而作案的是一名受害者的父亲。或许这层恩怨,就是江凯华和蒋钊的恩怨?” 魏恒担心他一时激动拉扯到伤口,把他按下去,拿了一卷纱布缠绕在他伤口上:“很有可能,接下来我们调查的重点应该在江凯华和蒋钊的社会关系上,这两个人一定存在某种关联。” 郁结已久的思路突然冲破瓶颈,并且给他帮助的人还是魏恒。 邢朗似叹似喜的捏他的脸:“宝贝儿,你真是太棒了。” 魏恒低垂着眸子笑了笑,撕了一段胶带粘住纱布,抬头看着他,问:“喜欢吗?” 邢朗的手顺着他的衬衫下摆钻进他的衣服里,手掌熨帖着他光裸的皮肤,在他腰侧滑动:“喜欢的要命。” 魏恒弓起腰背,抬起双手搭在他肩上,微微眯着眼睛好整以暇的看着他:“那你想好了明天怎么面对他们吗?” “谁?” “今,不,昨天你在公共频段里说了什么,你不记得了?” 邢朗见他不抗拒,手掌缓缓上移,滑到他的肩背,佯装不知:“我说什么了?” 魏恒作势要把他的作乱的那只手揪出来,邢朗忙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嗯……你怎么想?” “我?” 魏恒哼笑一声:“我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无亲无故,我什么都不在乎。” 邢朗的眼神微微一暗,想起了一些别的事,不过没有说出来,而是道:“那我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办?” “不怎么办,本来就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你我都是单身青年,搞对象了,谈恋爱了,再平常不过的事。” 魏恒微微蹙着眉,看似仍有顾虑。 邢朗笑道:“你说你什么都不在乎,这句是谎话,如果你不在乎,就不会提出这个问题问我。你在乎我的看法,对吗?” 魏恒抬眸看他一眼,不语。 邢朗没有过多解释,也没有说一些天花乱坠的甜言蜜语,只是把他拉到怀里,抱住他,说:“你放心,我已经认定你了。” 魏恒闭上眼,靠在他胸前歇了一会儿,然后把他伸到自己衣服里的右手拽出来,掖了掖衬衣下摆,下床走向门口。 “诶,去哪儿?” “回隔壁睡觉。” 邢朗拍了拍身边的床铺:“还折腾什么,天马上亮了,过来躺一会儿。” “碰到你的伤口怎么办?” 邢朗叹了口气:“死你手里我心甘情愿,过来吧。” 魏恒犹豫了片刻,还是拉开了卧室房门:“算了,你肯定不会老老实实睡觉,我也很累,没精力陪你折腾。” 说完,接连响起两道关门声,客厅里灯随之灭了。 邢朗倒头躺在床上,无奈的抬起手背盖住双眼,遮挡天花板上洒下的灯光,心说这特么到底是谁在折腾谁。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2章 冷酷仙境【42】 清晨,薄雾渐息,地面落了一层冷霜,被早起的人流踩在脚下,拓出各式各样的脚印。 快餐店门檐下的风铃被撞响,秦放推开门走了出来,提着一袋面包、三明治、汉堡等物,手里还拿着一杯热可可。 回到车上,他用力吸了一大口饮料,然后把杯子搁在杯套里,发动车子往警局方向开去。 没走几步,他的手机响了。 他戴上蓝牙耳机,接通电话:“喂?” 来电是他一大圈狐朋狗友中的一员,他的朋友圈子很广,都是一些新时代下标新立异的年轻人族群,这些人在吃喝玩乐四门功课所下的功夫远超过柴米油盐这四门社会大学中的必修课。都是些贪图享乐,朝生暮死,夜间相会白天散去,浮游般的生物。 秦放爱潇洒爱自由,玩世不恭般的处世态度使得自己和他们颇为合群,于是常常约会着奔赴各处潇洒取乐。 今天也不例外,朋友约他晚上参加一个泳池派对,秦放笑骂:“大冷的天在泳池里乱搞什么?你他妈有病没病。” 朋友解释是室内泳池,庆祝某某某搬进新别墅,算是乔迁之喜。 秦放在脑子里回忆了一下,是哪个乔迁新别墅的富二代,没一会儿,想起来了,讪讪道:“那我不去了,上次跟他喝酒没喝痛快,我往他脑袋上砸了一酒瓶,他掂刀要杀我。我再往他家里钻,找死么不是。” 朋友劝他,说富二代有意和他修好,特意邀请他。 秦放一点面子都不给:“稀奇了,我又不是他的富豪老爹,他舔我干什么?” “啧,我说你真看不出来还是假看不出来?那小子是个双,就喜欢长得好的,他舔你,就是看上你了呗。” 秦放冷笑:“得了吧,他那副尊荣我可下不了嘴。不过他手底下那俩孩子不错,挺粘人,挺会来事儿的。” 谎话,他膈应他们所有人。 “你可消停点吧,你撅他面子不说,还想从他手里抢人,真以为他是个拥护警民一家亲的好市民?你把他惹急了,他能把你赶出警局,让你连个诊所都开不成。” 秦放非但不着急,也不生气,还哈哈直乐:“所以我不去招惹他,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他这朋友是个劝娼不劝良的,又游说他几句,见他坚持,只好撩电话。 那边电话一挂,秦放的脸就垮了,冷笑着骂了一句:“狗东西。” 手机安静了没一会儿,再次响铃,这次是另一个朋友。 此朋友听说彼朋友游说他不成,轮番上场给他洗脑,闭着眼睛背着良心把富二代夸成了一朵狗尾巴花。 秦放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姑且不愿和他们撕破脸面,就把蓝牙耳机取下来往驾驶台一扔,任其大唱独角戏。 但是此朋友的耐力决心和持久力比彼朋友要强的多,秦放很快不耐烦了,打算假意迎合,曲线救国。 “行了行了,晚上等我电话。” 也是他搪塞这种事情太多,已有了深厚的斗争经验,他只说晚上回电话,又没保证回电话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此朋友以为他动摇了,便撂了电话。 车厢里难得恢复了宁静,秦放由衷的松了口气,拿起热可可喝了几口。 还没安静一会儿,手机又响了。 秦放瞬间黑了脸,咬着后槽牙抓起手机骂道:“他妈的一群傻逼玩意儿!你们还有完没完!” 电话那头很诡异的沉默了片刻,然后传出一道冰冷、低沉、毫无起伏的男声。 “你在骂谁?” 秦放拧着眉看了看通话显示,操,是韩斌。 “又没骂你,怎么着?上赶着找骂?” 韩斌照例容忍了他这疯狗般逮谁咬谁,咬错了人还死不松口的操蛋德性,说:“你的墨镜、手表、还有游戏机在我车里。” “嗯?我以为丢了呢。” 前两天他参加朋友的婚礼,把韩斌那辆几百万的车开过去充场面,婚礼结束后和一帮老同学喝的不着四六,连车是怎么还回去的都不知道。第二天醒来身上的零碎物件全没了,就连外套都找不见,他还以为自己被路边的流氓洗劫了。 “墨镜坏了,手表表带断了,游戏机的屏也裂了。”韩斌说着顿了顿,语气有些无奈:“你都干什么了?我怀疑你哪天喝多了丢颗肾都不知道。” 秦放拨了拨头发,不耐烦道:“东西不要了,全送你。” 说完就要挂电话,韩斌貌似猜出了他的意图,不紧不慢道:“等一等。” “啧,说。” “你怎么不来渠阳分局?” “我为什么要去渠阳分局?” “邢朗都在这里,你不过来帮忙?” “我走了,我们队一大摊事儿怎么办?两个支队的法医全都为你服务,你想的可真美。” 韩斌忽然极轻的笑了笑,笑声很诡秘:“你们队的顾问,魏恒,我看他就能抵一个法医。” 秦放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魏老师有自己的工作,他整天跟着我表哥东跑西颠,哪有时间管法医队的事儿。” 韩斌沉默了片刻,又笑了笑,说:“是吗?” 秦放皱了皱眉:“你笑什么?还笑的这么瘆人。” 韩斌又笑:“昨天在行动中发生了一件大事,你没听说?” 秦放被他勾起了几分好奇心:“什么事?” “事关你表哥和魏恒,建议你到了单位问一问参与行动的其他人,他们都知道。当你问清楚以后,或许就会断了对魏恒的那点念想。” 秦放心道他对魏恒没什么念想,只是看魏恒长得好,身材好,气质又好,看着赏心悦目,有事没事儿撩一把而已。 前方警局到了,韩斌也恰好挂了电话。秦放停好车,提着一兜快餐走向警局大楼。 一进大堂,他就看到以小汪为首的几个警察把徐天良堵在犄角旮旯里。徐天良哭丧着脸,双手握拳抵挡在胸前,像是被几个恶霸挤在墙角要零花钱的高中生。 小汪等人像是哄孩子似的笑嘻嘻的对他吹耳旁风。 “说吧,哥不告诉别人。” “小徐,你跟魏老师在一起的时间最多了,你肯定知情。” “怕什么呀,就跟你聊聊天,看你那小样。” “哥教你打靶,告诉哥。” “哥会泰拳,想不想学?” “哥把一身本事全交给你,别藏着啦。” “您只要开口,您就是我哥。” 那几个人越说越不像话,甚至都开始对着徐天良喊大哥。 徐天良臊的满脸通红,还在低着头负隅顽抗,吭哧吭哧的说我真的不知道,你们自己去问邢队吧云云。 “干什么呢你们。” 秦放喊了一声。 小汪转头看到他,笑道:“来这么早啊秦主任,没事儿,我们就聊聊天。” 徐天良像是看到救星般,双眼放光的看着秦放。 秦放觉得韩斌家里养的那只傻哈士奇饿了三天以后看到狗粮就是徐天良现在这个眼神儿。 小汪说完,搂住徐天良的肩膀就要把人拐走。 秦放觉得他现在要是不救下徐天良,小汪等人能把徐天良拆开了当下酒菜。 “小徐过来,给我帮帮忙。” “诶诶诶。” 徐天良忙不迭的应了几声,像被皇帝召见了似的迫不及待的窜到他身边。 小汪等人一看这情形,只能散了。 秦放提溜着他的脖子把他提到墙边:“站好了,别动,我问你……” 看到徐天良绷的死紧的嘴巴,誓死不从的贞洁烈妇脸,秦放忽然话音一转,换了个方式撬他的嘴:“你没说出去吧。” 徐天良眨眨眼:“啊?” 秦放‘嗨’了一声:“就昨天那事儿。” “秦主任,你都知道啊?” 秦主任装大尾巴狼:“我们是一家人,我能不知道吗?” 徐天良想了想,觉得有道理,这话假不了,便对他推心置腹:“我当然不会乱说了,我师父都没说呢,我怎么能乱说。” 秦放微微眯着眼,眼角流出一丝阴险:“魏老师倒是跟我说了,让我转告你,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徐天良倒是很想的开:“本来就不算个事儿,现在都几几年了,这种事儿早就稀松平常了。” 说着抬眼看看他,欲言又止。 秦放笑眯眯的拍拍他的肩:“怎么啦?跟我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又不是不知道。” 徐天良便低着头纠结了一会儿,才一脸纳闷道:“其实我早就知道我师父的取向,所以我师父找男朋友我一点都不惊讶,但是我很想不通,他怎么就跟邢队好了呢?” 秦放还在笑,只是笑容有些僵硬:“……嗯?” 徐天良很认真的看着他问:“秦主任,邢队不是交过好多女朋友吗?他是不是见我师父长得好看才跟我师父在一起的?”说着,他自言自语,自己解答自己的疑惑:“不过我师父的确很好看,可能邢队以前的女朋友加起来都比不上他。” 说完,徐天良擦了一把鼻子,眉毛挑了挑,有些洋洋得意。 秦放顶着一脸的黑人问号,表面很淡定,内心很卧槽,勉强维持冷静:“你是说,魏老师和邢队搞到一起了?” 徐天良歪了歪脑袋,觉得他用‘搞’这个字眼有些不雅,但又十分合适,只能点头:“你不是知道了吗?秦主任。” 秦放看着他,默默的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笑着摆摆手:“你真会瞎说,我的亲表哥我最了解了,他和魏老师只是走的近点,关系好点,哪有你说的那回事。” 话音刚落,大堂玻璃门被推开,陆明宇和沈青岚并肩走进来。他们开着警车跟在救护车后面连夜将昏迷中的廖文杰转院到芜津,至今没合眼,均是风尘仆仆,一身劳累。 陆明宇朝秦放抬了抬手:“秦主任,邢队在楼上吗?” 秦放道:“去渠阳分局了。”说着指了指徐天良,哈哈笑:“这傻孩子笑死我了,刚才说邢队和魏老师搞到一起了。” 陆明宇和沈青岚不约而同的止步,然后对视一眼,一言不发的快步上楼了。 秦放:?????? 刚才他们那心知肚明又暧昧不明的眼神是什么回事? 半晌,秦放面无表情的回过头,问徐天良:“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紧接着,邢朗接到了秦放的电话。 “你到底是不是直的?!” 邢朗以为他有正经事,才在会议中接他的电话,现在得知原来是昨天发酵的事端终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被秦放知道了,就觉得大可不必和他多费口舌,于是果断掐了电话,只给他回了条信息以示敷衍——你管我直不直,我又不跟你好,把你的嘴闭死了,我自己会向家里面交代。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3章 冷酷仙境【43】 放在桌角的手机开始不停的震动,短信和电话轮番轰炸,搅的在场其他的三个人均不能专心,韩斌更是直截了当的向他投去眼神上的谴责。 邢朗拿起手机索性要把秦放暂时拉黑,看到了最新一条短信提示,秦放问他是不是把魏恒潜规则了。 邢朗眉毛一挑,当即心生一计,立刻回复——没错,在我的地盘儿,还能由着他? 他打的瞎算盘是先把魏恒撇干净,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就算有一天传到爹娘耳朵里,他和魏恒置于被动的局面,善良的爹娘也不会为难被‘潜规则’的魏恒,只会怪他是个狗胆包天的混蛋。到时候他只要使点心眼,把魏恒无父无母又坎坷多难的经历和家世说出来,魏恒就会成为爹娘同情甚至偏袒的一方,如此一来老邢家接受魏恒就不远了。 邢朗仅用了不到十秒钟就为以后把魏恒带回家的一天铺好陷阱,制定计划,然后心满意足的把秦放拉黑了。 揣起手机,邢朗心情颇好的夹着一只圆珠笔在手背上转了一圈,然后‘啪’的一声按在桌面上,抬起眼睛看着对面的江凯华,笑道:“总结下来,人不是你绑的,行动不是你策划的,你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以你女儿的生命威胁你上火车,然后让你带着一包钞票和工人一起下车?” 江凯华被拘留一夜,面色呈没有血色状的灰白,饱满坚硬的额头前耷拉着乱糟糟的头发,嘴巴因为上火起了一圈泡,整个人看起来和前两日日理万机的江总判若两人。 江凯华看似想强留自己的最后一分风度,使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于是靠在椅背上,颔首低头,不看任何人,冷冷道:“这是事实,无论你问我多少遍,我都会这么说。” “但是说不通啊,江总,既然你没有绑架蒋紫阳,那蒋紫阳的生下的孩子为什么会出现在你的老房子里?还有,你刚才拿出的不在场证明可信度太低了,连个人证都没有,让我们不得不怀疑你根本没有不在场证明。” 邢朗故意把话说的极端不利于江凯华,将江凯华推至和警方的对立面,逼迫江凯华开口说出更多的讯息,因为他看的出来江凯华始终会警方有所隐瞒。从昨天江凯华试图开枪袭警,邢朗就洞悉了这个人身上有一层一团巨大的疑云。江凯华在遇到危险时,不是选择依从警察,而是站到警察的对立面,甚至想要开枪袭警,意味着他很清楚自己一旦落入警察手中,就将和警察产生一场你死我活的对垒,所以他选择先发制人,不惜杀死警察,确保自己无虞。 一旦将他开枪袭警的心态琢磨通透,邢朗就丝毫不信任他的连篇谎话,江凯华根本不是他口中那个为了女儿的安危被真正的绑匪摆布的无辜者。 江凯华深沉的低垂着眼睛,眼睛平静又冷漠,并没有如邢朗所愿愤激跳脚,而是再一次的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我没有绑架蒋紫阳,是有人想陷害我。就是威胁我上火车的那个人,是他绑架了蒋紫阳。你们在我的老房子里找到蒋紫阳的孩子,是那个人布下的圈套。” 邢朗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有人在陷害你?那这个人为什么陷害你?退一步讲,既然你笃定有人在陷害你,那么请你提供一份名单,供警方侦查。” 江凯华看死终于有所触动,抬头看着邢朗:“名单?” 邢朗点点头:“绑架、杀人、干预警方执法、勒索钱财、那一项罪名单拎出来都够你喝一壶,既然这个人把这么多罪名诬陷到你身上,可见他有多恨你。我想你心里一定有数了,到底是谁这么恨你,恨到做出这么大的局,想把你送进监狱。” 江凯华不语,只是下颚绷紧,眼角略有抽动。 韩斌问:“你想到了谁?” 江凯华咬牙切齿般的说:“没有。” 韩斌冷冷道:“不,你刚才想起了一个人。” 江凯华依旧说:“没有。” 韩斌和邢朗对视一眼,他们都很笃定江凯华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是江凯华却‘隐瞒不报’。 想必这个人和他的恩怨纠葛非比寻常。 长达几个小时的审问到现在都没有突破,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所获,审讯陷入僵局,两位队长的耐心即将消失殆尽。 就在他们认为江凯华再无所言的时候,江凯华忽然说:“周司懿,难道你们就放过他了吗?” 邢朗道:“我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人,对周司懿的侦查也在进行中。对你也是。” “……你们怀疑我?” 邢朗拿起圆珠笔,笔头指向江凯华,微微笑道:“不,是我个人怀疑你。” 江凯华极其僵硬不自然的咧嘴冷笑:“你怀疑我绑架蒋紫阳?” 邢朗摇了摇圆珠笔:“不止,我还怀疑,你和你女儿的失踪也有点关系。” “……为什么?” 他们的对话貌似陷入一个死循环,邢朗说:“因为我不相信你。” 说完,邢朗身体前倾,桌沿挡在胸前,笑道:“江总,和商人相比,我认为你更适合做一名演员。今天之前,你一直在做戏给警方看。” 邢朗没有遗漏当他说出‘演员’这个词汇时,江凯华忽然颤抖的眼角和他不自然抿动的嘴唇,他好像有些心虚,急于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说。 韩斌叫进来两个警察把江凯华带出去,江凯华在出门时忽然回头看了看邢朗,再次掀动嘴唇,却依旧什么都没说。 会议室里只剩下韩斌和邢朗两个人,韩斌无言静坐了一会儿,然后拧开保温杯盖子,喝了一口水,问:“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哪一句?” “江凯华一直在做戏那句。” 邢朗懒懒的靠在椅背上,拿起桌面上不知是谁落下的小镜子,对着镜子捋了捋头发:“按照我们家魏老师的话来说,绑匪策划两次行动,为的不是钱,而是满足自己的表演欲。” 韩斌沉吟道:“魏老师也跟我提过,绑匪是在‘表演’。” 邢朗好像对这个小镜子很感兴趣,拿着镜子反射从背后窗户照射进来的阳光,道:“从蒋紫阳失踪开始,我们一共在绑匪的行动中找到三处刻意模仿影视剧中桥段;一,绑匪在录像中做手势,是在模仿一部美剧。二,绑匪在火车上让廖文杰把钱扔下去是在模仿一部美国电影。三,江凯华带着钱伪装成工人和工人群体一起下火车是在模仿一部韩国电影。而且绑匪还在两次围捕行动中雇佣了大量的‘群众演员’,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既然绑匪做的所有事情和‘钱’无关,那就只能解释为他乐在其中。你想想,调动警力,雇佣演员,场景选在经典电影桥段发生的火车上,绑匪做这些事,究竟想干什么?” 韩斌皱眉,抵着额角道:“听你说了这么多,我倒不认为绑匪是在演戏,倒像是……拍戏?” 邢朗的眼神随着被反射到背后墙上的光斑闪了闪,放下手里的镜子,看着韩斌:“换句话说,绑匪在‘导戏’。他把警察、群众、和他自己雇的人都当做他的演员。” 没错,剧本已经写好,演员已经就位,躲在幕后的人其实是一名‘导演’。 “你怀疑江凯华就是这个‘导演’?” 韩斌问。 “按照目标掌握的情况来看,他有最大的嫌疑。” 韩斌觉得他分析这么多,并派不上用场:“把逻辑捋的再顺也没用,关键还要找证据。” 邢朗和他的思路恰好相反:“逻辑都捋不顺,怎么找证据?瞎找?” “你现在倒是把逻辑捋顺了,告诉我证据在哪儿?” 就在他俩即将吵起来的时候,办公室门被推开,技术队的一名女警拿着一份文件走进来:“韩队,邢队,这是江凯华的资料。” 邢朗率先截胡,把文件接过去,翻了两页,忽然笑了笑,把文件又扔给韩斌:“你不是要证据吗?就在里面。” 韩斌翻到他刚才看的那一页,很快找到他口中所说的‘证据’,消沉已久的情绪终于得以振奋。 资料上记载,江凯华曾在年轻时参加芜津电影学院在十几年前开设的‘导演速成班’。十几年前的芜津电影学院远没有现在的门槛高,校方为了扩大知名度和提高收入,开设了针对具有‘摄影’和‘导演’兴趣的社会人员的速成班,报名的人不多,所以只开了不到一年就关闭了。 江凯华就是最早的一批学生中的一员,技术员还找到了第一批学员的合影。十几年前的江凯华还很年轻,打扮的精神又利索,坐在第一排,脖子里挂着一个如今早已被市场淘汰的相机。 女警员在旁解说道:“江凯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婚礼摄像,后来托关系进入剧组工作,也是在剧组结识了他的妻子,孟妍。” “什么剧组?” 邢朗忽然问。 “嗯……好像是一部电视剧,韩队手里的资料里有这个剧的全部信息。” 邢朗搬动椅子坐在韩斌身边,拿过韩斌手里的文件,边翻边说:“我跟你打赌,在剧组里我们会看到另一个熟人。” 韩斌没搭理他这句废话,跟上他的阅读速度,一目十行的一页页资料看过去,看着看着忽然按住纸面,指着编剧一栏:“停,这是……蒋钊?” 邢朗定睛一看,果然是蒋钊。 这部裹臭脚的电视剧长达六十多集,编剧也多达六七位,而蒋钊被几个略有名气的编剧的署名挤到了犄角旮旯里,十分不显眼的位置,可见他虽挂了个编剧的名,做的也只是润色修稿的杂活儿。 这份资料在蒋钊的个人档案中看不到,因此无法确定编剧中的‘蒋钊’是否就是蒋紫阳的父亲蒋钊。但是邢朗丝毫不认为江凯华和蒋钊同时出现在一个剧组中是没有后续的巧合。 或许这就是他和魏恒探讨过的,江凯华和蒋钊之间存在的某种关联。 邢朗曲指弹了弹纸面,笑道:“捋逻辑有没有用?韩队长。” 找到了新的线索和新的证据,韩斌心情振奋,没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忙对女警说:“把江凯华带过来。” 女警点头应是,然后迟疑的看着邢郎手中的镜子,道:“邢队长,这是我……” 邢朗了然,笑道:“你的镜子?真可爱。” 说着把镜子递给了她。 女警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快步离开会议室。 在等江凯华前来对质时,邢郎接到了魏恒打来的电话。 “正好,我有好消息告诉你。刚才我和老韩……” 话没说完,被魏恒打断:“先听我说,我找到了蒋紫阳的父亲蒋钊。” 邢朗静了一静:“嗯?” 电话那头很乱,人群背景音纷叠杂乱,还有警笛的声音。 魏恒说话的语速很匆忙:“上次我带着勘察组到江雪儿家里采证,勘察组采集到了几枚指纹和脚印。” “是周司懿?” “不,那些指纹和脚印不属于周司懿。” 邢朗微微皱眉,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忐忑:“那是谁?” “是蒋钊。” 邢朗缓慢的倒吸了一口气,心率莫名快了几拍:“你刚才说找到他了,他在哪儿?” 魏恒顿了顿,沉声道:“在江凯华家的地下车库,他已经死了。” 邢朗猛地抬起眸子看向门口,寒光出鞘般的目光对准了站在门口的江凯华。 江凯华愣了愣,貌似在他眼神里读到了什么,登时脸色大变,像被人狠狠推了一把似的往后跌了几步,然后凭借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蛮力,挣脱了警察对他的挟制。 “啊!” 谁都没有想到江凯华会在警局中公然袭警,方才从邢朗手中拿走镜子的女警员属于防备,被江凯华交叉双手用手铐从背后勒住脖子。 邢朗和韩斌立即冲出办公室,和陡然间发狂的江凯华展开对峙。 “你他妈想干什么!” 江凯华的两只手像剪刀似的死死绞住女警的脖子,大吼道:“放我走!不然我杀了她!”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4章 冷酷仙境【44】 蒋钊的死相很恐怖,腔子里的所有器官都被取出,只剩了一具空壳,为了防止尸体腐臭,尸体内外涂抹了大量的食用盐,还缠了多层透明的保鲜膜。 尸体在江凯华家中地下车库被发现,地下车库面积宽阔,不仅停着两辆车,边角处还搁置着几组从房子里淘汰换置出来的旧家具,蒋钊的尸体就躺在废弃的衣柜之中。 尸体藏的很隐秘,警方得以发现,还归功于一名警员手牵的警犬。 别墅门外停了一辆勘察组的警车和一辆法医组的警车,勘察组的警员在地下车库发现尸体的周围拍照取证。魏恒受不了阴暗潮湿的车库里散发出的腌肉般的尸臭味,站在院子里给邢朗打了一通电话,汇报这边的发现。 挂了电话不到二十分钟,邢朗就到了。 因为围观群众较多,警察在别墅远门外拉起了警戒线,邢朗把车停在甬道边,掀起警戒线钻进去。 小汪向他迎了几步:“邢队。” “魏老师呢?” “在里面。” 说着,两人已经走入院中,邢朗一眼看到魏恒蹲在门首前在逗狗。 穿着背心的警犬爬卧在他身前,在他的抚摸之下很享受似的吐着舌头。 “喜欢‘将军’?” 邢朗走过去,笑问。 魏恒抬头看他一眼,继续从警犬的头顶一遍遍的摸到脊背,微扬着唇角,间接回答他的问题:“在警犬里面,它算乖的。” 邢朗说:“它年纪不小了,等它退休了我想办法给你要过来。” 魏恒不置可否的点点头,然后指了指车库方向:“你去看看尸体。” 邢朗在小汪的引领中进入车库,看到了蒋钊的陈尸现场;保鲜膜里糊满了食用盐的尸体表面被盐分渍干了水分,不仅没有腐烂,反而滋生出一股怪异的腌制肉品的‘香味’。而和尸体躺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黑色背包,里面装有蒋钊的证件和钱包,以及他生前所穿的衣物。 尸体头部的保鲜膜被法医解下,并且清理干净了面部的食用盐,所以邢朗很快辨认出了眼前这张眼球中还镶着盐粒的青白发皱的面孔就是他们在追查的蒋钊。 秦放蹲在地上,按着死者勃颈处两道皮肉外翻的伤口,道:“死者的肚子被刨开,器官全都被挖出来了。脖子上有两道叠加的刀伤,一道5.4厘米,一道7,57厘米,创源很深,刀口的施力方向都是从右向左,创口平滑度一致,目测是同一个人,用同一把刀干的。” “左利手?” 秦放点头:“没错,凶手管用左手,看这些保鲜膜缠绕的方向,从尸体的前方绕到尸体后方,螺旋状向下缠裹。是以左手为主的发力方向。” 秦放说完,把沾满盐粒的白手套摘下来递给助手:“目前只能看出这么多,尸体搬到哪儿?咱们单位还是渠阳分局?” 邢朗站起身,离了味道刺鼻的尸体,想了想,道:“送到老韩那儿,他知道该怎么办。” 从车库出来,邢朗在小道边的积雪中用力蹭了蹭鞋底,一转眼看到魏恒还和警犬待在一起。 警犬坐起来了,和魏恒面面相对,一人一狗牢牢的注视着对方仿佛在用眼神进行某种跨国物种的交流,画面一度呈静止状。 邢朗走过去,在警犬的屁股上轻轻的踢了一脚,说:“将军,起。” 警犬果真抬屁股站起来了,转向邢朗摇尾巴。 邢朗摸摸它的脑袋,然后让小汪把警犬迁走了。 狗走了以后,邢朗对魏恒说:“你如果真这么喜欢,咱们也养一条。” 魏恒蹲久了腿麻,抬手伸向邢郎,扶着邢郎的手站起来,整了整大衣衣襟:“你有时间养还是我有时间……” 话没说完,魏恒忽然停住了,把邢朗的手拉起来,看到他掌心缠绕的一层纱布:“你的手怎么了?” 邢朗把江凯华听说在他家里找到蒋钊的尸体就狗急跳墙试图袭警,勒住了一名女警的脖子威胁警方放他出警局,结果被韩斌神勇的抡起打火机砸中额头砸的眼冒金星,然后被韩斌一招后旋踢踢中太阳穴,差点丢了半条命。后来他解开缠绕在女警脖子里的手铐时不小心被划伤手掌的过程简单叙述了一遍,然后说:“凶手惯用左手,江凯华也是左撇子,蒋钊的尸体还出现他家车库里,这回算是板上钉钉了。” 魏恒却眉心微蹙,另有所思:“江凯华为什么想逃走?他身在警局,还试图袭警,成功率极低,但他还是想逃,为什么?” 邢朗没想到他会纠结这个问题:“因为尸体找到了,他杀人的证据也有了,所以他绝望了,想要拼死一搏。” 魏恒垂着眸子,缓缓摇头,道:“不,江凯华没有这样的勇气。虽然他以往在我们面前都有做戏的痕迹,但是他再怎么伪装,一个人的真面目还是会不由自主的流露出来。如果他有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和决心,就不会在周司懿揍他的时候毫不作为。他第一次袭警的对象是你,当时他甚至想要抢夺你身上的枪,第二次,他就敢挟持人质。这种行为和他前后的行为模式相差太大。” 本来在邢朗看来没那么复杂,甚至是很简单的问题被魏恒拆碎了分析,顿时令人头大如斗,他揉了揉额头,反问:“那你是怎么想的?” 魏恒沉思片刻,然后抬起眸子看着他:“我认为,江凯华两次袭警的原因不是因为‘绝望’,而是出于‘愤怒’。” 邢朗更不解:“愤怒?” 魏恒点头:“没错,一个人只有在被愤怒的情绪支配中才会暴躁,才会失控,才会显露出平常不会显露的一面。” “那你觉得江凯华为什么愤怒?难道真的像他说的那样,他上火车是被人威胁?他和蒋紫阳绑架案一点关系都没有?从头到尾他都是青白无辜的,所以他愤怒?” 魏恒道:“不,他并不清白无辜。” 邢朗的眉头越皱越深,苦思不得果,于是拿出烟盒点了根烟暂且舒缓烦躁:“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这人从蒋紫阳绑架案专案小组成立时就紧绷着一根弦儿,事发以来还没睡个安稳觉,现在几经波折终于抓到了重要的涉案嫌疑人,蒋紫阳绑架案即将侦破在即,或许还能从死去的蒋钊身上引出江雪儿失踪案的线索来,但是现在魏恒却推翻了他的论调,无异于给他泼了一盆冷水。所以魏恒丝毫不在意邢朗此时对他的态度有些心烦气躁。 只是现在疑点太多,魏恒觉得自己必须帮他梳理清楚,以防掉入陷阱。尽管此时带着蒋钊的尸体和从江凯华旧居中找到的的婴儿尸体就可以结案。不过魏恒很清楚,邢朗很负责,他比任何人都更想求得最终的真相。 邢朗有些急躁,叼着香烟,打火机按了好几次都不出火。 魏恒向前走了一步,从他手中拿过打火机,打着火拢着火苗帮他点着了烟,不急不缓道:“我说江凯华不清白的原因,是因为江凯华从被捕以后,一直没有替自己申辩,如果他真的是无辜的,他会想尽办法联系律师,联系政府方面的朋友,利用自己在芜津市商场中的地位力保自己脱离牢狱之灾。他是一个纳税大户,政府理应非常重视他。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给出了几个蹩脚的不在场证明,甚至他的律师都没有过于干涉。他这样做无非只有一个原因。” 魏恒把打火机装进邢朗的皮衣口袋里,然后顺势从他口袋里拿出半包纸巾,抽了一张纸巾出来,擦拭着手指,淡淡道:“他‘恐惧’。” 邢朗已经完全听不懂了,所以只端凝的看着他,听他继续说。 “而他的恐惧,来源于他的‘心虚’。正因为他心虚,他不想警方深入调查,所以他在面对警方的时候竭尽所能的保持沉默,不透露任何信息。换句话说,江凯华一定还有隐瞒,他身上还有许多没有被挖掘出的故事。” 魏恒说着顿了一顿:“把我刚才说的关键词串联起来。他‘愤怒’、‘恐惧’、‘心虚’,所以我认为他向警方复述的话中有一部分属实,或许他的确被人操控,所以他愤怒。他的确和蒋钊的死亡有关,所以他恐惧。他的确隐藏了更深的罪恶,所以他心虚。” 说罢抬头看着他:“你能理解吗?” 邢朗叼着烟,抱着胳膊,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外表看起来不为所动,其实脑子里一团乱麻。 顷刻,他捏掉含在唇角的香烟,掸了掸烟灰,叹了口气道:“如果我说没听懂,你会不会觉得我很蠢?” 魏恒非常实在的点了点头:“会有一点。” 邢朗没好气的看着一眼,赌气似的大声承认:“没听懂。” 魏恒笑了笑:“没听懂就算了,我也只是在‘猜’而已。” 邢朗给自己找补:“我的脑子还是算比较好使的,换了别人来听你这番话,脑筋都打成死结了。”说着把烟头扔进一旁的雪堆:“你刚才不是说江凯华心虚的原因是因为他身上还有没有被挖掘出的故事吗?” “嗯。” “我找到一条线索,或许和你口中的‘故事’有关。” 魏恒忙问:“什么线索?” 邢朗道:“十几年前江凯华的妻子孟妍拍了一部戏,江凯华和孟妍就是在那部戏的剧组结识,不过当时剧组里不仅仅只有他们两个人,还有一个人。” 魏恒霎时抓住重点:“蒋钊也在剧组里?”说着顿了顿,眼神骤亮:“他是编剧?” 邢朗:“……你如果让我把这条线索告诉你,我会比较有成就感,还会觉得自己其实不笨。” 魏恒已经没有心情理会他的牢骚,习惯性的摸着下巴陷入沉思:“江凯华和蒋钊出现在同一个剧组一定不是没有后续的巧合,按照我之前的分析,绑匪两次三番调动警力上演追捕大戏,是在满足自己的表演欲,换句话说,绑匪在‘演戏’。‘演戏’需要导演、编剧、还有演员。既然蒋钊爱好写作,并且做过编剧,那他有没有可能也参与了两次追捕行动?不对,蒋钊死在两个月前左右,他参与绑架的概率很低……”说着,魏恒自己推翻自己:“我想的太复杂了,绑匪在‘演戏’或许只是说明他惯用这种手法,而惯用表演手法的人就是……导演?” 最后一句话,他看着邢郎说,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 邢朗一脸生无可恋的看着他,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和魏恒存在着智力上的差距,此时看来,他不得不承认,他和魏恒之间确实存在差距,甚至可以说是悬殊。 邢朗忽然神色一动,佯装激动道:“巧了,我刚才查到江凯华在十几年前参加过芜津电影学院开设的‘导演速成班’,看来他喜欢拍电影啊,要不然学它干什么?还放弃自己的本职工作进入剧组做苦力。” 魏恒眨眨眼,略微迟钝的反应过来自己又把话说在了他前面,邢朗查出来的消息又被他通过推敲得出。只因他脑筋太快,邢朗的两条线索在他这里都没有了用武之地。 魏恒瞪他:“好好说话。” 邢朗摊开手:“我也没说什么。” 魏恒犹豫了一瞬,忽然捞住他缠着纱布的右手,把他拽到身前,低声道:“别给我脸色看,我又不是成心的。” 邢朗:…… 他看出来了,魏恒顾及他的情绪,在向他讨巧卖乖。但魏恒只是动作亲昵,而他说的这句话,不像示好,倒像极了警告。 魏恒说完就松开他的手,回头看着身后这栋高达四层的别墅。 邢朗故意凑在他耳边问:“又想到什么了?” 魏恒诺有所思道:“既然江凯华爱好摄影,喜欢拍电影,那他就离绑架案中的真凶更近了一步。或许我们能从他的家里找到一些他作为‘导演’的一些证据。” 这番话说的讳莫如深,邢朗这次索性放弃理解,只是问:“你想搜查江凯华的家?” “嗯,现在申请搜查……” 话没说完,邢朗已经小跑上台阶,站在门首下,在密码锁上按了几下,很快打开了房门。 魏恒连忙跑过去:“你怎么知道密码?” 邢朗冲他‘嘘’了一声,眨眨眼故作神秘道:“我听过他按密码。”说着打开了房门。 魏恒没有纠结他是否真的有听音识密码的特异功能,赶紧钻了进去。 邢朗关上门,在玄关脚垫上蹭着鞋底的雪沫:“说吧,你想找什么?” 魏恒站在客厅环视一周,道:“找温度偏低,但不潮湿的地方。你找一找冰箱,我到江凯华卧室里找找。” 说完快步上楼了。 邢朗依言在一楼厨房里查看冰箱,寻找魏恒口中温度偏低但不潮湿的地方。 而冰箱里若想不潮湿,就只能包一层薄膜或者把东西装进盒子里。他从冷藏室找到冷冻室,都没有找到裹着保鲜膜或者装进盒子里的可疑物品。冰箱里的食材等物倒是被他摆了一地。 冰箱里一无所获,邢朗逐一把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东西挨个放回去,搬运工作进入尾声的时候听到魏恒在楼上叫他。 “邢队长!” 邢朗拿着一颗鸡蛋,闻言差点使错劲把鸡蛋捏碎,关上冰箱门一步跨两三层台阶迅速登上二楼,走进江凯华的卧室:“叫你老公干什么?” 魏恒先瞪他一眼,然后指着墙上的一副海报:“过来看。” 邢朗站在他身边,仔细端详:“这是江雪儿还是孟妍?” 魏恒上前一步,指着画报女人的右手:“孟妍,看她手上的戒指,和江雪儿失踪前戴的戒指是同一个。” 说着回头看他:“我怀疑江雪儿卧室里那个空的首饰盒中装的就是这枚戒指。” 邢朗续上他的思路:“但是这枚戒指现在不见了。” 魏恒道:“只有一种情况,如果江雪儿真的回来过,就是她带走了这枚戒指。” “一枚戒指能说明什么?江雪儿和母亲感情深厚?” 这个问题,魏恒暂时也无法想明白,只能摇摇头,然后走开几步,蹲在墙角的一个一米高的保险柜前:“你能打开门锁,那保险柜能不能打开?” 邢朗蹲在他身边,大大方方的承认:“不能。”然后问:“你不是要找干燥且温度低的地方?卧室里温度可不低,保险柜里温度同样不低。” 魏恒将墙角的一根电线指给他看:“但是保险柜里为什么要接电线?” 邢朗眼睛微微一眯,然后看了看保险柜的款式和型号,掏出手机:“我联系供销商。” 魏恒倒觉得大可不必,起身在卧室里走了一圈,见除了墙上的画报外,江凯华的卧室里没有张贴其他的相片,妻子和女儿都没有。但是衣柜里最底层的抽屉里至今保存着一部旧相机。 魏恒盯着相机看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保险柜前蹲下,问邢朗:“江凯华参加‘导演速成班’,和从‘导演速成班’结业是在几几年几月几号?” 邢朗来之前特意拍下了那页资料,很快找出照片放在魏恒面前。 魏恒先按照江凯华参加速成班的时间输入六位数字密码,被红灯提示错误,然后输入速成班结业时间组成的六位数字密码,这一次,保险柜被打开了。 邢朗简直叹为观止,正要说点什么表达对他的仰慕,就见他一把拉开了保险柜门,霎时,一股寒霜冷气飘了出来。 保险柜里竟然放着一台微型的冰箱。 魏恒微微提着唇角,和邢郎对视一眼,然后打开冰箱门,从隔层里取出一只木匣。 当魏恒打开木匣时,邢朗终于明白他为什么在寻找温度低且不潮湿的储藏空间,因为低温和干燥的环境最适合长时间储藏胶卷。 而此时躺在木盒里沉睡已久,乍然被他们撞破的秘密,就是三卷保存完好的电影胶片。 除了三卷胶片,还有一个场记板,场记板上用黑色签字笔写了五个字。 邢朗拿着场记板,念出略显褪色的那一行字:“初雪的仙境。” 话音刚落,魏恒脊背生寒,好像从卧室门口钻进来一阵寒意彻骨的冷风,扑在了他的脊背上。 魏恒回头看去,只见被束缚在画报中的女人似乎正在透过拍摄者的镜头看着他。 她的眼神是那么的冰冷,又怨毒。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5章 冷酷仙境【45】 “PVS,也就是通俗意义中的‘植物人’。病人从高速行驶中的火车上跌下,造成急性损伤。目前处于持续、深度的病理性意识障碍中。随意运动和……” 医生的长篇大论,邢朗没有耐心听下去,抬起手打断他,看着病床上伤痕累累的廖文杰问:“他醒不来了?” “目前没有苏醒的迹象。” 邢朗掀开廖文杰的眼皮,看到他僵硬的眼珠略有闪动,似乎在看着他。 “他能听到我说话吗?” 医生打开手电筒来回照了照廖文杰的眼睛:“他的智能、思想、情感、和其他具有目的性的活动已经丧失。或许他能看到你,但是他已经认不出你是谁。” “……如果他能够说话或者有苏醒的迹象,麻烦你及时联系我们。” 病房外,沈青岚坐在走廊边的长椅上翻看着廖文杰的验伤报告。 邢朗走出病房,坐在她身边,从她手中把验伤报告拿走放到一边:“回去休息吧,我让小汪过来替你。” 沈青岚摇摇头,蹙着双眉面有疑惑道:“我一直想不通,廖文杰为什么从火车上跳下去?” “……你确定当时没有第二个人在场吗?” 沈青岚专注的回忆,在火车上发生的一幕幕依次在她脑中闪过:“当时车厢里很乱,廖文杰按照绑匪的指示进入卫生间,从卫生间窗户把装钱的袋子扔下去,然后魏老师说接钱的人不是绑匪,要我们立刻控制十一号车厢的所有人。那个时候都乱作一团了,我立即进入车厢清点人数,对廖文杰疏于保护。我清点完人数后才发现廖文杰不在我的监视中,所以我连忙回到卫生间,然后就看到两个车厢之间的车门是开着的,廖文杰已经跳下去了。” 说完,沈青岚凝神沉思片刻,回答邢朗的问题:“我可以确定,现场没有你说的第二个人。”随后问道:“你怀疑廖文杰不是自己跳下去的吗?” 邢朗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反问:“负责锁车门的乘务员怎说?” “我核实过她的身份,她只是一名工龄五年的普通乘务员。据她说,十一号车厢的车门在发车时她就按照规定上锁了,但是那道车门是塞拉式的,曾经出现过火车在行驶过程中车锁跳开的事件。如果有人从内部用力拉拽,也会毁坏车锁。” 邢朗沉吟片刻:“按照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廖文杰的确有可能破坏车锁从火车上跳下去,不过刚才你有一句话说的很对,廖文杰跳车的原因是什么?” 沈青岚迟疑道:“会不会是……他太看重那笔钱,把钱扔下去后立刻就后悔了,一时太过激动,才会做出这种蠢事?” 邢朗回忆廖文杰的种种,点头道:“他的确是一个视财如命的人,有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的确,人在情绪极度激动的时候,行为举止都无法以正常人的逻辑思维做考量。 沈青岚似笑非笑道:“他的命真大,从时速那么高的火车上跳下来竟然没摔死。” 廖文杰这次的确走运,铁轨两旁是积雪深厚的雪地,并且积雪遮盖了地面的乱石,并且松软的雪层造成一定的缓冲力,所以廖文杰才会大难不死,变成了一个PVS患者。 沈青岚就是这样一个面冷口冷心暖意暖的人,廖文杰几次三番在警方的行动过程中擅自行动,这次更是从火车上跳下去,九死一生,如今躺在病床上还不知以后有没有苏醒的一天。虽说是沈青岚看管不严才让间接造成今天这种局面,沈青岚需要为廖文杰的意外负责,但是沈青岚此时绝不是在咒骂廖文杰,而是为他感到懊恼和悔恨。 沈青岚前一秒钟骂完廖文杰,后一秒就隐隐的红了眼眶。 邢朗掠她一眼,抬手搭在她左肩,什么都没说,掏出手机拨通了魏恒的电话。 魏恒很快接通电话:“嗯?” 邢朗有意的压低了声音:“胶卷洗出来了?” 魏恒还没说话先叹气:“还在市局,小徐在等着。我不好催,待会儿你打个电话催一催。” 邢朗也发愁:“这本来就是慢工,而且市局里这方面专业的也不多,不好催。”他顿了顿,道:“剧组里没查到东西?” 魏恒不常抽烟,只有极度烦躁和疲倦的时候才会抽,此时邢朗听到电话那边掀开打火机盖子的声音。 迟了片刻,魏恒道:“我挨个联系了剧组里的其他人,一半以上的工作人员都不在影视圈里混了,还有些人根本联系不到。” “联系到的呢?” “什么都不知道,江凯华和蒋钊早就和他们断了联系。” 他说完,又问邢郎:“江凯华没说什么?” 邢朗看了看沈青岚:“我还在医院,待会儿就去渠阳分局。” “嗯,随时保持联系。” 说完,魏恒挂了电话,一手夹着烟,一手翻了一页资料。 江凯华和蒋钊以及孟妍结识的剧组在当年只算个草台班子,没有出名的导演编剧和演员,能从网上查到的工作人员资料只有短短几页。 上到导演,下到场务,只要能查到姓名和联系方式的人,魏恒挨个联系,和邢朗结束通话,又拿起座机话筒播出一个名叫‘薛峪村’的摄影师的手机号。 魏恒捏着香烟静静等待电话接通,本来不对这名排到最末尾的摄影师抱有希望,不料摄影师听说‘蒋钊’时无反应,听到‘江凯华’时却表示印象深刻。 “我记得他。” 薛峪村说:“这个人只在剧组待了一个多月就被撵走了。” 魏恒忙问:“为什么?” “太自以为是,他只是一个场记,却一直干涉摄影总监的工作,连导演都想指导。有一次他擅动一台摄像机的机位,导演知道以后就把他撵走了。” 魏恒垂眸想了想:“他是自己一个人走的吗?” 薛峪村犹豫道:“好像……不是一个人走的吧?哎,过去这么久,我都记不清楚了,我给你个号码,你联系副导演吧。” 不出三四分钟,魏恒得到了资料上没有的选角导演的联系方式。 当年的副导演现在转行做餐饮,接到警方电话的时候正在菜市场进货,所以很不耐烦,听到魏恒着重强调‘杀人案’时才慎重起来。 “江凯华……哦,就是那个学了几天摄影就像当导演那小子?” 魏恒边在系统里调取这位副导演的资料,边说:“是,您还记得当年剧组里还有一位叫做‘蒋钊’的编剧吗” 那边停了一会儿:“没印象。” 魏恒快速的阅览着副导演的资料,忽然在他的妻子一栏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忙问:“您的妻子是这部剧的编剧,刘玲女士吗?” 副导演很爽快的把妻子的联系方式给了魏恒,魏恒几经辗转才得以联系到可能和蒋钊存在关联的一名工作人员。 这次没有扑空,刘玲还记得蒋钊,乃至记得江凯华被导演撵走以后,蒋钊也辞工跟他走了。 “孟妍呢?” 刘玲道:“她都签合同了,演完那部戏才走。” 魏恒又问:“这三个人的关系怎么样?” “别人我不知道,小蒋和江凯华走的挺近我倒是知道,小蒋还和我聊过,他一直在写一个自己的剧本。” 忽然间,魏恒觉得他抓住了千丝万缕中的一根导火索:“什么剧本?”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蒋也只是跟我聊过一次而已,我也不知道他在写什么。” 魏恒听得出来她有些犹豫,口吻欲言又止,便道:“如果您知道什么,请务必告诉警方。” 刘玲这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前段时间我听说一个新导演好像买了小蒋的剧本,但是到现在都没有对外宣布,所以我也不敢肯定。” 从蒋钊手中买断剧本?魏恒立刻想到蒋钊那来历不明的一百五十万。 霎时,魏恒觉得心跳快了一些,掌心涌出一层热度,即谨慎又慎重的问:“剧本的名字,叫‘初雪的仙境’吗?” 刘玲道:“警察先生,我真的不知道了,你直接和那个导演联系吧。” 魏恒只能从她口中得到这位导演的姓名,然后挂断了电话。 据刘玲所说,这是一位拍文艺片的新锐导演,电影作品在国内某知名颁奖礼上拿过奖,但看过他作品的人却很少。 魏恒在网页上输入这位导演的名字,搜索到的新闻也仅限于不久前其获奖的片子,更无其他咨询。 魏恒点击搜索框,按下删除键,删去导演的名字,思索了片刻,输入‘初雪的仙境’五字。 当他按下回车后,网页上出现的只是一张张雪后美景,无半点和剧本有关的内容。 魏恒只得把新锐导演挂在微博中的邮箱联系方式转达小赵,要她尽快找出直接联系到导演的途径。 小赵很快把电话播回:“魏老师,我找到这个导演的助理的电话,现在发给你。” 话音未落,魏恒的手机就响了,小赵又说:“我刚才顺便查了查他们工作室的账户,发现他们工作室在十一月三号有一笔支出,没有标明用款明细,但正好是一百五十万。收款方就是这个导演的助理。” 警方至今无法追踪蒋钊卡中钱款的来源是因为卡中的一百五十万是由无卡存款的方式存入蒋钊的卡中。现在找到疑似买断蒋钊剧本的工作室,并且工作室支出一百五十万的日期和蒋钊卡中获得一百五十万的日期是同一天,由此基本可以断定蒋钊卡中的一百五十万就是工作室支出的一百五十万。 魏恒迅速在脑海中捋顺这条线:“我知道了。” 小赵听出他想要挂电话,忙道:“等一等。” “怎么了?” “你不是一直让我查蒋紫阳的那辆车吗?刚才查到点线索。蒋紫阳的红色奥拓在郊区月牙山一带的187省道监控中出现,之前没发现是因为蒋紫阳的奥拓和一辆货车并行,货车挡住了奥拓,我们追查货车离开省道的录像时才发现蒋紫阳的奥拓。” 魏恒立即道:“先把详细的位置发到我的手机上。” “是。” 结束和小赵的通话,魏恒紧接着又播出导演助理的电话。 导演助理是一个没有多少工作经验的年轻人,听说电话那头的人是警察,便连忙按照警察的指示把手机转交给导演。 在求证对方的身份后,魏恒单刀直入道:“警方需要你提供蒋钊卖给你们的剧本。” 导演毫不犹豫,一口回绝:“不可能,你懂什么叫版权吗?现在这个剧本是我们的,还没面世,不可能让你们提前披露剧本内容。” 魏恒只好暂时和他周旋:“那麻烦你告诉我,蒋钊卖给你的剧本名叫什么?” 导演犹疑不决,魏恒笑道:“只透露名字,应该不涉及披露剧内容吧。” 导演才道:“叫做‘初雪的仙境’。” 听到这个名字,魏恒心中大为振奋,用力捏了捏浸出汗水的潮湿的指尖,面上依旧风平浪静:“我们还需要了解到这个剧本大概走向。” 导演有些气愤:“这不可能,我们花钱买断这个剧本,它就是我们的所有物。我们有权利保护剧本不提前曝光。” 辗转多日,好不容易才窥得真相的冰山一角,魏恒此时也不免也有些急躁:“如果您现在拒绝警方,警方还有其他的方式和您取得接触。” 导演沉默了大半晌,咬着牙骂了一句:“强盗!” 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魏恒看着嘟嘟直响的话机沉思了片刻,没有回拨,而是拨给了徐天良。 徐天良咋咋呼呼道:“师父,你拿回来的这个胶卷已经被人为的损坏了!” 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胶片被人为损坏,这个人只能是江凯华。同理,胶片里藏着的真相也就随之被消亡。 魏恒脑仁一痛,撑着额角叹了口气:“能冲洗出来多少?” “王哥正在洗,目前只复原几个零星的片段,根本看不出来拍的是什么。不过,师父……” 徐天良神神秘秘的压低了声音:“江凯华拍的是她的妻子,孟妍呀。” 魏恒懒懒的掀开眼皮,双眉却拧在一起,虽然早有预感,但是听到徐天良如此说,还是忍不住心里一沉。 江凯华在秘密拍摄一部叫做‘初雪的仙境’这部电影,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他启用的主角,就是他的妻子孟妍,这是魏恒料到又没有料到的事。 徐天良又说:“孟妍年轻的时候实在和江雪儿太像了,我给你发照片。” 魏恒制止他:“我要照片干什么?把复原的所有内容发给我。” 不一会儿,邮箱里接收到三封邮件。 魏恒依次点开,第一段视频颗粒感厚重,并且色彩怪异,可见胶片的确已经被严重的人为损坏。 视频只有一分零三秒,大部分还是空镜,孟妍作为女主角只出境十几秒钟。 虽然影片的色彩乱七八糟,但是江凯华镜头下的孟妍依旧素丽又娇艳。她穿着一袭长裙在落日的窗前伏桌憨眠,傍晚的风吹开窗子,窗外的桃花树洒下花瓣,随风落在她的额头和脸颊。 时隔多年,被定格在泛黄的胶卷上的一幕依旧美的惊心动魄。 徐天良说的没错,孟妍确实像极了江雪儿,尤其是镜头下的孟妍,简直和江雪儿一模一样。 这部叫做‘初雪的仙境’的影片似乎只有孟妍一个演员,徐天良发来两段视频,一组照片,照片和视频中只出现了孟妍,难寻第二个人的踪迹。并且,拍摄手法虽然优美,但却过于写实。 如果不是某些镜头架构的太过美丽,魏恒甚至怀疑孟妍在全然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江凯华潜入她的私生活,被他偷拍。而在视频即将结束的时候,魏恒终于得知了孟妍扮演的角色叫什么名字,当孟妍走进一家商店购买生活用品的时候,商店的老人叫她‘初雪’。 可见‘初雪的仙境’中的主人公名叫‘初雪’。 除此之外,魏恒还从被割断的视频碎片中捕捉到了一点异样,那就是孟妍所扮演的初雪的前后状态有所不同。 徐天良最后发来的视频只有十几秒,这段视频拍摄在冬天,初雪在室内依旧穿着只属于夏天的裙子。她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看着飘雪的数九寒冬,抱着膝盖,黑色的长发铺满她的肩背。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的一捧清光温柔的笼罩在她身上。 魏恒似乎在她身上看到了经久不散的哀伤和化解不开的忧郁。 影片中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才会导致‘初雪’的变化。或许发生的这些事,就是江凯华想销毁的真相。 徐天良觉得他差不多看完了视频和照片,才把电话打回来,说:“师父,王哥检查过了,目前能修复的片段只剩结尾处的一段视频。” 至此,魏恒有一种直觉;残缺的影像,和被导演买下版权的‘初雪的仙境’剧本,无论哪一个率先袒露真面目,都能解开发生在蒋紫阳和江雪儿身上的重重谜团。 “你马上回来,跟我出去一趟。” 说完,魏恒迅速的简单收拾了一下桌面,穿好大衣戴好围巾,拿起邢朗的车钥匙快步下楼。 在经过一楼大堂的时候,他拐到法医室,推开门站在门口问:“秦主任,那个婴儿的死因和死亡时间查出来了吗?” 秦放的桌上放了一盏酒精灯,酒精灯上悬着一只量杯。秦放正在搅拌量杯里加热中的咖啡,闻言看了看手表:“两个小时后结果就出来了。” “结果出来立刻告诉我。” 秦放忙叫住他:“魏老师。” 魏恒握着门把手,回头:“嗯?” 秦放用镊子夹起量杯,把里面的咖啡均匀的倒入两只教小的刻度杯里,冲他笑道:“过来喝一杯。” 魏恒想说‘不用了’,但是秦放已经热情的冲他举起杯子,只好折回去接住那杯咖啡,道:“谢谢。” 虽然咖啡挺香的,但是不远处解刨台上还用白布蒙着一滩碎尸烂肉,法医室里的气味本就很复杂,添了一层咖啡的香气,更是复杂。 咖啡太烫了,魏恒吹了好几下,才抿了一口,一边喝咖啡,一边频频看手表。 秦放看不出他赶时间似的,还和他闲聊:“你脖子里这条围巾好看,很适合你。” “是吗,这是邢队长借我的。” 魏恒随口应付道。 秦放听了,把刻度杯放下,倾身靠近他,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道:“我可以帮你。” 魏恒眨了眨眼,不解:“帮我?帮我什么?” 秦放朝楼上使了个眼色,自以为心照不宣道:“如果你想换一个工作环境,我能帮你调到其他警局,嗯……渠阳分局就挺好,渠阳分局的局长比咱们这儿的老刘更受重用。你的能力这么强,在哪儿混不下去?我听说前两天公安厅的‘犯罪行为调查科’的科长还向老刘要你呢。” 说完,秦放挤了挤眼睛,煽动之意很明显。 魏恒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纳闷道:“可是我在这里待的挺好,暂时还不想去别的地方。” 秦放的眼神很一言难尽,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你就没感觉……有压力?” 他自以为已经暗示自己知情暗示的很明显了,只差没直说‘我知道我们家的混蛋表哥贪图美色潜了你,你赶紧逃吧,明明一身好本领,在哪里混不下去,偏偏留在这里受压迫’。 或许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又或许是替做了孽的大表哥积攒功德,秦放非常真诚的想要搭救他出水深火热。 魏恒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似乎没明白,不紧不慢的喝光了咖啡,然后把杯子搁在桌子上,抽了一张至纸巾擦拭着手指,淡淡的问:“是不是邢朗和你说什么了?” 他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没看出来秦放那一脸‘好好的一朵大牡丹花就特么被牛嚼了’的痛惜的表情。 被蒙在牛皮鼓里的秦放还在信誓旦旦自以为是的向他保证:“你放心吧,我不会告诉别人。” 魏恒点点头,把纸巾扔进垃圾桶里,然后双手揣在大衣口袋,抬眸向他微微一笑:“那你可能搞错了,我和邢朗之间,不是他强迫我,而是我强迫他。” 说完,他呼通一声摔上门走了。 秦放杵在桌子后面石化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手机哆哆嗦嗦的给邢朗发了一条短信——表哥,你是不是已经被迫**了? 邢朗很快给他回复——我倒是想。 秦放:…… 尼玛好乱,不管了! 魏恒刚把吉普车开出警局,徐天良就搭着出租赶回来了。 “我开吧师父。” 徐天良拉开驾驶座车门,照例履行着二十四孝好徒弟的行为准则。 魏恒什么都没说,坐在副驾驶,打开导航输入小赵发送给他的详细地址,末了敲了敲车载显示屏,指了指前方。 徐天良从他一系列的肢体语言中读出他让自己朝目标地出发,同时也看出师父他老人家把脸拉的老常,很明显又不高兴了。 徐天良在他的脸色中求生存,魏恒心情不好,他自然也不敢说话,把嘴牢牢闭死只顾开车。 在吉普车出了城开在郊区月牙山方向开去时,撑着额头闭眼养神中的魏恒忽然说:“给邢队长打电话。” 徐天良伸手就要拿他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 魏恒瞪他:“用你的手机。” 徐天良‘哦’了一声,勤勤恳恳的用自己的手机拨出邢朗的电话:“邢队,我师父要……嗷。” 话没说完,徐天良挨了魏恒一脑瓜崩儿,捂着脑袋一脸委屈的看了看魏恒。 魏恒冷着脸道:“告诉他,江凯华杀蒋钊的动机是因为蒋钊把他和江凯华合作过拍摄的一部电影的剧本卖给了别人,就是我们在江凯华家里找到的至今没有成功面世的电影胶片。” 徐天良打开免提,放下手机,边开车边说:“邢队,江凯华杀蒋钊的动机是……” 话没说完又被邢朗打断:“初雪的仙境?” 徐天良又向魏恒转达:“师父,邢队问……” 魏恒:“就是那部电影,胶片被人为损坏了,只能复原几个片段,看不出电影内容。” 徐天良:“邢队,就是那部电影,胶片被人为……” 邢朗:“刚才小赵告诉我,你找到了从蒋钊手中买断剧本的导演?” 徐天良:“师父,邢队问你是不是找到买断剧本的……” 魏恒:“找到了,但是对方不配合,不肯透露剧本内容。联系方式找小赵要,你自己解决这个问题。江凯华说什么了吗?” 徐天良:“邢队,我师父找到了,但是对方不配合,不肯……” 邢朗:“没有,我和老韩熬了他一天,这孙子说了不到十句话。” 徐天良:“师父,邢队长和韩队长审了江凯华一天,但是江凯华……” 魏恒:“就算他不承认,在他家车库里找到蒋钊的尸体,再加上现在找到的作案动机,蒋钊的案子基本已经透明化了,他撑着也没用。倒是蒋紫阳,目前还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是他绑架的蒋紫阳,而且,江雪儿也没有消息。” 徐天良:“邢队,我师父说就算江凯华不承认……” 邢朗:“很奇怪,在我们找到电影胶卷之前,江凯华还口口声声说真正的绑匪利用她的女儿的安危威胁他上火车。但是我们找到胶片以后,江凯华就对江雪儿闭口不谈。” 徐天良:“师父,邢队说……” 魏恒:“我怀疑电影胶片就是被江凯华损坏的,如果我的推测准确,电影胶片一定和江雪儿存在关联。” 徐天良:“邢队,我师父怀疑……” 邢朗:“那我现在就去找这个导演,拿到完整的剧本。” 徐天良:“师父,邢队现在就去找……” 邢郎:“啧,你小子在中间起什么哄!” 徐天良:…… 我也不想啊! 魏恒拿起徐天良的手机,关闭免提,放在耳边,道:“我现在有一种感觉。” “你说。” 魏恒看着道路旁寂静无人,一望无垠的雪地,看到风卷起雪地的雪沫,旋转飞舞,依稀是一个少女的模样。 “从江雪儿失踪,到蒋紫阳被绑,再到江凯华被捕,从开始到现在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出戏,这出戏里有导演、编剧、剧本和演员。剧本至关重要,只要我们找到剧本,就能捋顺前因后果,或许还可以找到蒋紫阳和江雪儿。” 没错,发生的种种,一切的离经荒诞,都像极了被一只藏于幕后的手推动。 邢朗迟疑道:“你认为江雪儿还活着?” 魏恒极轻的叹了口气:“人死了,总要见尸。” “我知道了,有消息会通知你。” 挂了电话不久,徐天良把车停在了省道路边,跳下车揣着手往四周白茫茫的旷野看了一圈,问魏恒:“师父,咱们来这里干什么?” “找蒋紫阳的车。” 郊外风大,寒风夹着碎雪在空气中穿梭低吟,刮在脸上如刀割般疼痛。 徐天良几乎把整张脸都缩进羽绒服里,只露了一双眼睛和浓黑的发顶,像只畏寒的小松鼠般袖着手亦步亦趋的跟在魏恒身边。 这条公路傍山而建,中心是低矮却绵延数百米的小山坡,两周修建公路,公路外接壤着一望无际的旷野。 魏恒沿着前后无人的路边向前走了百米有余,在靠着山体的地方找到了拍摄到红色奥拓最后踪迹的摄像头,摄像头几乎被厚雪覆盖,就连镜片都沾了一层厚重的冰晶。 “师父,这条路只有两个摄像头,还有一个在前面出省道的路口。要不咱们过去看看?” 徐天良给他出主意。 魏恒却继续往前走:“不用,就在附近看看。” 徐天良不知道能在附近看出什么,但是不敢加以微词,只老老实实地跟着他。 前方出现‘急转弯’的警示牌,公路随之向南扭转将近五十多度。 拐了一道急弯,两人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大约十分钟后,徐天良忽然从袖子里伸出一根手指头,指着前方不远处的路边:“师父,那儿怎么有烟?是不是着火了?” 魏恒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虽然风卷着雪沫造成视线模糊,但是一股青烟还是透过朦胧的屏障显现在他们眼前。 荒郊野外,冰天雪地,怎么会走火? “过去看看。” 逐渐逼近烟雾的源头,魏恒才发现的确是着火了,火的源头是厚厚一摊正在燃烧的黄纸,而那黄纸前侧卧了一个女人。 “是个人!” 徐天良尖叫着跑过去。 那女人背对着他们侧卧在雪地上,纵使穿着厚重的冬衣,也遮盖不住她枯瘦的身体线条。 她似乎已经躺在雪地上沉睡了多时,身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沫。 徐天良忙蹲下去把她搀扶到怀里,手掌贴了贴她的颈部动脉:“师父,她还活着。”说着去扒这女人的眼皮:“大姐,醒一醒!” 魏恒忽然抓住他的手,紧皱双眉却目露明光的看着他怀里的女人,不敢置信道:“她是……蒋紫阳?” 徐天良愣了愣,忙低头端详她的脸庞。 这个女人瘦的几乎只剩了一把骨头,脸上没有一丝肉,此时面色青白毫无生气,像是从棺材里拉出来的一具死尸。 虽然她的面貌和照片上秀丽的蒋紫阳大相径庭,但是她的骨相和她眉眼之间残存的一丝神韵让魏恒几乎可以断定——她就是蒋紫阳!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6章 冷酷仙境【46】 “赶快送她去医院!” “那你呢师父?” 魏恒回头看向已被风雪扑灭,正在随风远去的烟雾和纸屑,眸子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的闪烁:“不用管我,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片刻后,徐天良开车载着蒋紫阳返回城中。 魏恒站在路边,看着黄色纸屑和烟雾逐渐散去的地方,似乎想通了什么东西,却又好像疑惑更深。 黄纸是祭奠亡魂的祭品,蒋紫阳在这里烧黄纸,是在祭奠谁? 她又是如何从江凯华手中逃出?既然已经恢复自由,她为什么不寻求警察的帮助?再者,她又为什么只身跑到这个荒郊野外冰天雪地的地方烧黄纸祭奠亡魂? 难道她已经得知了蒋钊死亡的消息,此行是为了祭奠蒋钊? 蒋紫阳焚烧的黄纸很快被风吹散,在雪地中留下一片火灼的痕迹。魏恒站在蒋紫阳倒下的地方,向前远眺。 这个地方是一个缓坡,缓坡下是一处废旧的采石场,采石场已荒废,形成一片规模甚大的死水湖。死水不比活水,今年冬天的雪猛烈而充足,下了几场雪之后,湖面就结了冰,站在缓坡半腰向湖面望去,好似一面银镜。 蒋紫阳祭奠的方向,就是这片死水湖。 来不及多做猜想,魏恒立刻拿出手机联系陆明宇,让他想办法弄一辆吊车过来。 足有两个钟头,两辆警车和一辆吊车才就位。 魏恒站在路边等了多时,被冻的手脚冰凉,膝盖以下没有大衣遮挡的地方几乎已经没有了知觉,等警车到了就在大衣外加了一件多功能警服。 陆明宇跳下警车,在吊车发动机的嗡鸣声中拔高了声音问魏恒:“魏老师,接下来怎么做?” 魏恒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不阻碍吊车同通行的地方,指着地势较低处被动结的湖面:“派人去检查那片湖,湖底一定有东西。” 吊车缓缓开至湖边,警察们在湖面上凿出两个冰窟窿,陆明宇和另一名警察换上潜水服和戴上氧气罩从冰窟窿潜入湖水中,如两尾鱼似的身影迅速在湖面下消隐。 魏恒和其他几名手拿毛毯随时准备接应的警察站在湖边,提心吊胆的试图在冰面上捕捉到深入湖底的两个身影。 此时天色已经将晚,太阳迅速被天边的风雪完全遮盖,阳光消失,天地更添了一层冷酷的寒意。水下探查作业已经进行了将近半个小时,警车和吊车的车头灯光全部打开,大簇大簇的白色织光射在湖面上,为水下的两人提供光源。 湖面下有一道光逐渐逼近岸边,魏恒忙叫人过来准备接应。随后,陆明宇从凿破的冰面下露出头部,身子依旧泡在水里,他揭掉面罩递给同事,喊道:“绳子!” 一名警察立即把拴在在吊车一端的两条钢丝绳交给他,陆明宇屏气再次潜入湖底。 几分钟后,他和另一名警察一前一后游上岸,一出水就被披上毛毯,搀进车里。 两辆警车离开缓坡开到岸边,仅剩吊车站在岸边拖拽深藏在湖底的重物,几名警察负责指挥现场。 魏恒站在地势较高的路边,看着夜幕下正在进行的捕捞作业。 陆明宇很快换好衣服,因为头发全湿了所以向同行的女警借了一顶帽子,帽子是女式的,头顶缝着一颗毛球,两边各坠着一颗毛球,颜色呈橘黄。 “魏老师,你怎么知道湖底一定有东西?” 陆明宇走过去,问他。 魏恒见他如此打扮,不禁多看了几眼,然后道:“我也是猜的,水里有什么?” “一辆车。” “车?” 陆明宇点点头,神色很复杂:“我刚才看过车牌,是蒋紫阳被绑架那天开的红色奥拓。” 魏恒愣了一下,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一直在找的红色奥拓竟然在采石场湖底。 郊外的风顿时大作,风力加急,卷起一道雪沫扑在他们身上,魏恒挡着眼睛被逼退了两步。 等他视野恢复清明时,见吊车已经将奥拓的车屁股拉至岸上,两边的警车在冲司机打手势,不停的喊:“往后!” 十分钟后,红色奥拓被全部拖出水面,停在岸边,车身淌着淋漓的冷水。 “魏老师,拖回队里采证吧。” 一名警察喊道。 魏恒已经戴上了白手套,置若罔闻的绕着车身走了一圈,发现这辆车除了副驾驶玻璃碎裂,其他地方均完好无损,没有任何受到挤压碰撞的痕迹。 只有一个疑点,副驾驶车窗全碎了。 魏恒扶着副驾驶窗框往里看,车后座除了一件女式羽绒服在没有其他物品,而且他注意到,车钥匙不在车里。 他退后一步,尝试打开车门,发现从外面打不开,而绕过车窗搬动车内的锁止开关,车门可以从里面打开,说明这辆车从外部被上锁,也就是开车的人下车后用车钥匙上锁。 开车的人是蒋紫阳,此时车却在被湖底找到。 难道说是蒋紫阳在下车后将车上锁,然后把车推入湖底? 她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魏恒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推测,因为摆在他面前的另一个疑点告诉她,车里或许还有一个人。 副驾驶的车窗破碎,而其它三扇窗的窗户完好,是否意味着除了驾驶座开车人的之外,副驾驶还坐着一个人? 陆明宇也发现了这辆车的蹊跷,看了看冰冻之下的湖面,对魏恒说:“车辆落水后,车外的水压远超车内,所以从里面是打不开车门的,如果车里的人想要自救,只能打破车窗。” 说完,陆明宇拍了拍车窗破碎的副驾驶车门。 他只说对了一半,车辆落水后的确无法打开车门,但是当时身处这辆车里的人不是自救,而是被救。 魏恒打开副驾驶车门,弯腰摸了摸**的座椅,在座椅上发现许多玻璃碎屑,而且没有在车里看到任何可以破窗的利器或重物。 魏恒拍掉沾在指尖的玻璃渣,道:“如果这辆车落水的时候车里真的有人,他没有自救,而是被救。” “被救?当时还有第二个人吗?” 魏恒不答,只在心中思索,不是第二个人,而是第三个人。 待在冰天动地的荒郊野外,除了思考,其他的侦查手段无一用的上,于是魏恒道:“收队吧,回去再说。” 一辆警车拖着红色奥拓,一辆警车在前开道,夜晚路滑,车后还有拖车,所以回城的车速被控制的很慢。 陆明宇转动方向盘谨慎小心的转过一道险弯,若有所思道:“魏老师,我有一个猜测。” 魏恒坐在副驾驶,低着头垂着眸子按手机,轻声道:“说说。” 陆明宇道:“一周前廖文杰报案的时候,说和蒋紫阳在医院分手,蒋紫阳开车出城散心,他回到公司上班。当时他提供的证明是他在对公司对面餐厅吃午饭开的小票,并没有直接的人证能证明他的确回到了公司。” 说着,陆明宇忙补充道:“我只是瞎猜,廖文杰经常在办公室一待就是一整天,早晚只有上班和下班才会露面,这一点我们向他公司的员工求证过。” 魏恒闻言,不为所动,淡淡的帮他下结论:“你怀疑廖文杰根本没有回公司?” “我本来不怀疑他,但是刚才你说落水现场或许还有第二个人,我首先想到的可疑人物就是他。” 他的猜想虽然没有证据,却很合乎逻辑,但是依旧无法说明廖文杰为何同蒋紫阳出游却撒谎,无法说明车辆落水后试图逃生的人是谁,更无法说明破窗搭救被困车内的人是谁。 这三个人,各有各的身份,各有各的动机,就算廖文杰是第二个人,那第三个人又是谁? 魏恒本来正在和远在城市另一边的邢朗交换信息,一条微信打了一半就打不下去了,思维被种种难题困住手脚,一时混乱的不可开交,于是退出和邢朗的聊天框,抵着额角专心思考起来。 几分钟后,他的手机响了,是秦放。 秦放的口吻难得一见的严肃:“我就简单说了,孩子在生出来之前就死了。” 魏恒并不意外,他已经猜到蒋紫阳的身体无法支撑焦虑和恐慌,被绑架途中大动胎气,早产两个月,导致生下死婴。 真正令他惊讶的是秦放的后半句话,秦放说:“蒋紫阳为什么吃催产药?” 魏恒猛地掀开眼皮,眸子里冷光四溅:“催产药?” “给牲口吃的催产药!从蒋紫阳流的那几升血里检测到了这种药!身体那么弱,还吃催产药,她是不想要命还是不想要孩子!” 秦放说的对,按照蒋紫阳的身体状况,孩子足月生下来尚有危险,如果她吃催产药,分娩时一尸两命的概率极大! 魏恒的掌心霎时涌出一层冷汗,后面秦放骂骂咧咧的说什么就算不想要孩子也不能这样折腾自己,简直就是在自杀云云,他没有听下去,挂断了电话又拨给小赵。 小赵先他一步开口:“魏老师,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呢,刚才我找到那辆和红色奥拓并行的货车,拿到了货车的行车记录仪录下的视频。”说着叹了一声:“哎呀,廖文杰在撒谎啊,他当时就在车上,开车的人就是他!” 魏恒有些无力的垂下手臂,繁杂的信息在他脑子里跑马灯似的穿行,导致他一时有些茫然,根本听不到小赵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些什么。 片刻后,他涣散的目光迅速回拢,接收的信息像一只只飘落四面八方的风筝似的逐个被拽回,整齐的排列在他眼前,连成一道通往真相的阶梯。 直到现在,魏恒才发觉他错的有多离谱,也终于明白了廖文杰在报警之初为何犹豫徘徊。 廖文杰报警时的犹豫…… 廖文杰提供的不充分证明…… 廖文杰明明和妻子同游却撒谎只身返回公司…… 蒋紫阳的血液里检查出致命的催产药…… 落水的红色奥拓…… 四面打不开的车门和车内消失的车钥匙…… 副驾驶被打碎的车窗玻璃…… 蒋紫阳迎风冒雪返回车辆落水的地点祭奠亡魂…… 种种的疑点,只有一个解释;原来廖文杰的计划是在十二月二十三号将妻子蒋紫阳带到野外,将其连人带车推入水中,杀死自己的妻儿! 原来蒋紫阳祭奠的对象不是别人,更不是已经死去的蒋钊,而是她胎死腹中的孩子,今天就是距离落水当天的第七天,是那孩子的头七! 忽然间,魏恒好像能听到蒋紫阳在水中拼命扑打车窗声嘶力竭的呼救、生下死婴后绝望的哀嚎、以及在漫漫黑夜中一双深凹的双眼因对丈夫的怨毒和痛恨所迸射出的彻骨寒光。 魏恒拿起手机,手指无比僵硬的找出徐天良的号码,拨出去。 “看住蒋紫阳,她想杀死廖文杰!”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7章 冷酷仙境【47】 “岚姐,这儿!” 徐天良跳起来冲沈青岚招手。 沈青岚一路小跑过去,扶着墙壁揉了揉刚才奔跑中不小心崴到的脚踝,微微喘着粗气问:“确定是蒋紫阳?” “确定,就是她。” 徐天良见她穿着低跟靴子,还崴了脚,就扶她坐在急诊室门外的长椅上,道:“医生说蒋紫阳有心脏病,现在是处于什么……心源性晕厥中。不过没什么大危险,应该很快就醒了。” 蒋紫阳被推入急诊室中一个多小时,还没有消息传出来,徐天良的后半句话完全是杜撰,为了使她宽心。 沈青岚坐在长椅上看着紧闭的急诊室房门,焦灼难耐的等了一会儿,忽然响起了什么似的,拿出手机道:“我给邢队打个电话。” 买下‘初雪的仙境’剧本的导演此时正好在芜津某电影公司和制片人谈新电影的合作,邢朗查到这条消息就直接带人去该导演下榻的酒店找人,接到沈青岚电话的时候还没到酒店。 “找到蒋紫阳了?” “是,魏老师在郊外采石场找到她了。” 邢朗沉吟片刻:“她情况怎么样?” 沈青岚看了看急诊室:“不太好,现在还没有脱离危险。” 说话间,急诊室门开了,两名护士推着蒋紫阳出来,转入普通病房。 沈青岚连忙站起身,站的猛了,二次扭伤的脚踝又是一阵刺痛,掂着脚朝护士走过去:“护士,病人怎么样?” 护士道:“你们是家属?病人需要住院观察,现在应该快醒了,你们下去一个人到住院部办手续。” “我去我去。” 徐天良忙乘着电梯下楼了。 听到护士如此说,沈青岚才松了一口气,后退两步走在椅子上,对邢朗道:“蒋紫阳很快就醒了。” 邢朗笑了笑:“等她一醒,就清楚绑架她的人到底是不是江凯华。你联系老韩,让他到医院做笔录。赶紧把这个破案子了结,咱们都好过年。” 沈青岚的压力被他一席话纾解了不少,也抿唇一笑:“好。”末了又嘱咐他:“你拿到剧本快点回来。” “知道,我到酒店了,挂了。” 结束和邢朗的通话,沈青岚又打给韩斌,韩斌听说蒋紫阳找到了,立刻从对江凯华的熬鹰审讯中解脱,撂下吃了一半的盒饭就往医院赶。 沈青岚装起手机,弯腰摸了摸和纤细的左脚脚踝对比差距明显的右脚脚踝,蹙着秀眉强忍阵阵刺痛。 手机嘟嘟了两声,沈青岚掏出手机,打开一条微信,是一名出现场的女警给她发来的一信息——这么可爱的大陆哥哥,岚姐不快点领回家吗? 紧接着又发了一张照片,是戴着一顶毛茸茸的帽子,蹲在一辆警车车尾固定拖车绳的陆明宇。 沈青岚点开那张照片看了一会儿,唇角不由自主的上扬,然后把照片存入手机,回复——好无聊,你们回来了吗? 还没收到朋友的回复,就听护士喊道:“蒋紫阳的家属?病人醒了,你现在可以进去看她。” “哦,好。” 沈青岚忙将手机装进衣袋,一路扶着墙壁走进病房。 蒋紫阳躺在病床上,身体瘦的在棉被下几乎没有起伏,像是一把清凌凌的骨头,面色呈没有生气的青白,连嘴唇都没有一丝颜色。 听到有人靠近,蒋紫阳颤抖的掀开眼皮,吃力的转动眼珠想看一看沈青岚。 沈青岚蹲在病床前,握住她过分枯瘦且冰凉的手,低声道:“蒋女士,我是警察,你安全了。” 蒋紫阳木然的看她片刻,然后蠕动嘴唇微乎其微的说了三个字。 沈青岚用力分辨她的声音,得知她说的是‘我丈夫’。 “廖先生没事,他也在这间医院里,等你好一些,我带你去看他。” 蒋紫阳僵硬的眼珠中轻微闪现出一丝浮光,不再说什么,又合上了眼睛。 “病人需要休息,你还是去外面等吧。” 护士道。 沈青岚只得起身往外走,但是每走一步都愈加困难。 护士扶着她的胳膊,走出病房,看了看她肿起的右脚脚踝,问:“你这是旧伤复发吧。” 沈青岚点点头。 “这样可不行,你跟我去楼下骨科看看。” 沈青岚回头看了看病房,稍显犹豫。 护士道:“走吧,病人需要长时间的休息。” 于是沈青岚跟她到十四楼问诊室,在老医生帮她按摩脚踝的时候,拿出手机又找出刚才保存的照片。 看着看着,她唇角那抹极淡的笑容忽然僵住,随后迅速的跌宕。 陆明宇戴的这顶帽子顶部稍尖,造型像一颗圣诞树,十分的可爱,也十分的厚重,保暖效果极好。 这顶帽子忽然让她想起在K133火车上见过的一个人。 当时她发现廖文杰跳下火车,慌忙之下略乱了阵脚,连忙联系韩斌和邢朗,却忽视了那个时候从卫生间走出一个人。 惊鸿一瞥般,她只用余光扫了那人一眼,连是男是女都无暇分辨。但是现在看到陆明宇戴的这顶帽子,她猛然想起那个人也戴着一顶相同款式的帽子,并且从她斜后方的卫生间走出,而那个卫生间……是女卫生间。 不仅如此,她刚才见到了蒋紫阳,蒋紫阳清瘦的身材,和她深深凹陷,如鱼目般干枯无神的眼睛,都让沈青岚想起在火车上见到的那双藏在帽檐下的眼睛。 这一片异常模糊的记忆碎片在见到蒋紫阳时,乍然变得异常清晰。 帽子、女人、冷漠且僵直的眼神,所有零碎的记忆点串联起来,不得不让沈青岚怀疑那个从火车卫生间中走出的女人就是蒋紫阳! 难道蒋紫阳曾登上过133列车?既然她能登上列车,并且安然从卫生间走出,那她的行动一定是自由的,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逃? 而且,为什么她出现的时间和地点就是廖文杰跳下火车的车厢入口?! 似有一阵冷风撕开她的皮肉钻入她的心口,这一刻,沈青岚感受到了遍体生寒的凉意,双手双脚无一不冰冷颤栗。 对了,当时廖文杰情绪还算稳定,却在她清点车厢人数的时候忽然跑向十一号车厢车尾,他为什么这么做?莫非是看到了什么人?那个人是蒋紫阳吗? 那么廖文杰跳下火车也并非自愿,而是……被人推了下去! 沈青岚忽然站起来,带翻了椅子,脚下无疾般疯狂的跑出问诊室。 刚才蒋紫阳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廖文杰的情况,她终于明白当她说出廖文杰无碍,正在医院接收治疗时,蒋紫阳眼角流露出怨毒的冷光是为何。 她想杀死廖文杰,她在怨恨廖文杰还活着! 廖文杰,你凭什么活着? 我的孩子已经死了,是你亲手杀了他,在他还没来得及张开眼睛看看我,看看这个世界,你就杀了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那么爱你,尽管你一无所有,我依旧和你结婚,和你生子,却没想到我们的爱情这么快就被柴米油盐碾磨的粉粹。你可以不爱我,但是你为什么要杀我?因为你创业失败,我和孩子变成了你的累赘吗? 你好狠的心,你好毒的心,像你这样杀妻杀子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世界上活着!孩子死了,死的好可怜,他小小的身体从我身体里流出,没有一丝体温,浑身青紫,无论我抱着他如何痛哭,他都没有睁开眼睛看我……这都是你的错! 你是一个杀人凶手!我要杀了你,谁也不能责怪我!因为你根本没有资格活着,今天是我儿子的头七,他会回来看我,我要带着他去找你,然后亲手杀了你!我还要剁碎你的身体,杀你成千上百次! 廖文杰,我和孩子来找你了。 如一抹孤魂般的女人在楼道里跌跌撞撞的行走,她干瘦的身体似乎随时会倒下,但是她的眼神却犹如战场上卷起沙尘阵阵的驾马狂奔而来的女将军,高举着沾满鲜血的长刀,恨不得将所有拦路的人剁成肉糜,就算趟着烈火岩浆,踩着白刃刀尖,也要亲手砍下仇人的头颅。 “呼通”一声,她推开病房房门,双眼如毒刺般盯紧了躺在病床上的廖文杰,根根入肉。 她摇摇晃晃的朝病床走过去,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站在床边,弯下腰,把自己冰凉的手搭在这个和她同床共枕了四年的丈夫脸上,尖利的指甲在丈夫的颧骨上划出一道血痕。 廖文杰像是感觉到了疼痛般,竟然慢悠悠的睁开了眼睛,结果就看到一张悬在自己上方的人脸……是他的妻子,被他推入水中,理应早已死去的妻子。 但是他的妻子此时却出现在他眼前,枯瘦的不像个活人,脸色青白,眼中的怨毒犹如一簇烈火。 在某一个瞬间,他似乎看到妻子的背上爬着一个孩子,那孩子从妻子的肩头露出脸庞,双眼紧闭,却是尸体的模样。 “……呃……唔!” 蒋紫阳用十根尖利细长的手指紧紧掐住廖文杰的脖子,看着廖文杰的脸色在她手下由白转红,再由红转向青紫,瞳孔逐渐晕散,反抗的手脚也逐渐落下…… “蒋紫阳!” 沈青岚大叫一声,冲过去抱住蒋紫阳的腰,脚下使绊,把蒋紫阳扑倒在地上。 随即冲进来两名护士一名医生霎时将廖文杰团团围住,廖文杰急喘了一口气,从死亡边缘被拉回。 “放开我!让我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蒋紫阳疯狂的推搡沈青岚,枯瘦的身体里好像蕴含着无穷的力量,沈青岚竟险些压制不住她。 蒋紫阳瘫坐在地上,被沈青岚扭住双手紧紧抱住,还在疯狂的挣扎,指甲在沈青岚脖子里留下几道抓痕。 “我求求你让我杀了他!你们可以枪毙我,只要让我杀了他!他杀死了我的孩子,他又有什么资格活着!你也是女人啊,如果你的孩子被你的丈夫害死,他还想害死你,难道你不恨他吗?!这样的男人,杀了干净!我杀死一个杀人凶手,又有什么罪过!” 无论她如何控诉,如何恳求,沈青岚死死抱着她,不肯松手,尽管她心中已经有些动摇。 一名护士和韩斌同时出现在门口,护士跑过去给蒋紫阳打了一针安定,蒋紫阳很快在沈青岚怀中昏倒过去。 沈青岚浑身一松劲儿,由内而外的感到筋疲力尽。 韩斌走过去,先把沈青岚搀扶起来,然后将蒋紫阳打横抱起,离开了这间病房。 交完费接到魏恒电话就连忙往回赶的徐天良看到韩斌抱着不省人事的蒋紫阳从廖文杰病房里出来,被吓的腿软,又见沈青岚一瘸一拐的往外走,连忙过去扶着她:“对不起岚姐,我刚才接到我师父的电话就联系你,但是你手机……” 沈青岚用力捏着他的手,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着躺在床上喘粗气的廖文杰,抬手指着他,指尖和她的胳膊连成一根弯弓而出的利箭,目若寒星,冷声道:“畜生,我治死你。”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8章 冷酷仙境【48】 今天晚上竟然起雾了,警车刚进城,磅礴的浓雾便从郊外席卷到城市,铺天盖地的弥漫在每一条街道中。 “魏老师,我先把这辆车拉回队里。” 陆明宇没下车,放下车窗对他说道。 魏恒看了看前方从浓雾中走出的行人闪现的红绿灯,道:“路上小心。” 陆明宇等人走后,魏恒拿出手机拨出一通电话,一边快步走进医院,一边焦急的等待电话接通。 “你怎么还没回来?!” 邢朗一接电话,他就压低了声音怒道。 邢朗也有些急躁:“妈的,这导演喝大了,上吐下泻半个小时,到现在一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你那怎么样?” 电梯前挤满了病人和病人家属,魏恒果断弃电梯选楼梯,上楼途中道:“哼,乱成一锅粥了!江凯华的律师联合了几家大企业,而且找到了工商局,要求取保候审,分局那边顶不住压力马上要签字了。” 魏恒一口气窜了六层楼,解开大衣扣子歇了一歇,又道:“廖文杰和蒋紫阳这对夫妻身上全都是疑点,廖文杰想害死蒋紫阳,蒋紫阳想报复廖文杰,不仅只有廖文杰一直和绑匪有勾结,我怀疑蒋紫阳一直都是绑匪阵营中的一员。现在看来江凯华的嫌疑反而减轻了,那搭救蒋紫阳的人和绑架蒋紫阳的人又是谁?” “……蒋紫阳不是找到了吗?直接审她。” “你说的容易!她刚才发疯了似的想掐死廖文杰,现在陷入昏迷中,短时间内根本醒不过来,分局也快保不住江凯华,我们必须在江凯华取保候审前找到他是绑匪或者不是绑匪的直接证据!” 邢朗远在城市另一端取重要物证,没有参与过去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种种峰回路转和惊心动魄,对魏恒说的话也是参悟不透,叹了口气道:“廖文杰不是醒了吗?他也不说?” 到了十楼,电梯前等待的人只有一两个,魏恒赶在电梯门关闭前走进去,按下十五楼楼层键,歇了口气接着说:“廖文杰能说什么?他想杀死自己的妻儿?更别说现在蒋紫阳还说着,而且还一心想弄死他,如果他敢这么说,蒋紫阳一定会起诉他。他只要具备成年人的智商就不会做这种找死的蠢事!” “……你别急,深呼吸。” 叮的一声,电梯开了,魏恒出了电梯就愤愤的往墙根踢了一脚:“我能不急嘛!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发生这么多事,我自己一个人管不了这么多!” 邢朗这才知道,魏恒深感压力,偏他又远在城市另一端分身乏术,这才打电话来即为发泄,又是求助。 嗯……也是撒娇。 邢朗宽慰他,笑道:“哎呦,怎么了宝贝儿?才半天见不到我就急成这样?别急啊,两个小时之内我一定能赶回去。” 听到他如此保证,虽然两个小时对魏恒来说依旧遥遥无期,但魏恒还是犹如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焦虑顿消,情绪也稳定了不少,疾步走在楼道中:“快一点,这儿离不开你。” 邢朗笑:“你也离不开我?” 魏恒翻了个白眼,想挂电话,临时又改变主意:“起雾了,路上慢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前后两个叮嘱截然相反,先是催他快回来,后是嘱咐他慢一点,邢朗听出毛病来了,正要打趣他,电话就被魏恒挂断了。 魏恒刚装起手机,就听徐天良在楼道里喊:“师父!” 邢朗不在,他就成了这帮人的主心骨。 徐天良小跑几步过去迎他,六神无主的抓住他胳膊:“师父,刚才渠阳分局那边传来消息,江凯华要求取保候审,韩队回去处理了。” 韩斌一走,医院里就剩他和沈青岚,也怨不得他慌张。 魏恒拍了拍他的头顶:“现在是什么情况?” “蒋紫阳昏迷了,廖文杰倒是醒了,岚岚姐在审问他,已经审了半个多小时了,廖文杰还是什么都不说。” 魏恒已经料到了,透过病房门上的窗户往里看,见沈青岚背对着门口,搬了张椅子坐在床边,而廖文杰靠在床头闭着眼睛装死,一个字都不说。 审讯是沈青岚的专业,魏恒帮不上忙,便坐在门外的长椅上,然后拍了拍身旁的空位,对徐天良说:“坐,陪我捋一捋。” 徐天良眨了眨眼,实在受宠若惊,师父他老人家头脑极聪明,再复杂的案情他都能捋顺逻辑,陪他捋逻辑这种高级任务一般都是邢朗的活儿,现在邢朗不在,他接替了邢朗的位置成了和魏恒交换信息,梳理思维的对象。 徐天良不敢大意,双手放在膝盖上,坐的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大着舌头说:“开开开始吧师父。” 魏恒瞥他一眼,见他一脸严肃,好像正在论文答辩,觉得好笑:“放轻松一点,只是和你随便聊聊。” 在魏恒看来是随便聊聊,但是对徐天良来说相当于临时测验,他可没忘记魏恒的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就是‘我要把你退给邢朗’。为了不让魏恒把他退给邢朗,徐天良每次都用面对毕业大考的心态去慎重对待魏恒的每个提问。 徐天良又从羽绒服的大口袋里掏出随身携带的巴掌大的笔记本和圆珠笔,用膝盖垫着本子,做好了迎接英语听力前的准备,然后冲魏恒点了点头:“我准备好了。” 魏恒跑了一天,这一天探查到的信息总算解开了冰山一角,却又为看似没有关联,却藕断丝连的两桩案件蒙上一层无比神秘的面纱,千头万绪堆杂在他脑子里,让他头疼难解。 他想抽根烟提提神,手伸到口袋里摸到烟盒才想起这里是医院,于是只好捏着烟盒一角,往后靠进椅背里,略微放松了紧绷的神经:“你把案情的发展从头到尾复述一遍。” “哪一件案子?” 魏恒垂眸想了想:“……两件,从江雪儿失踪开始。” 徐天良快速把小本子翻到记载江雪儿失踪的那一天,道:“江雪儿于12月20号失踪,嫌疑人是周司懿,事发后江雪儿疑似回到了自己家中,不过没有找到她回家的证据。后来我们找打了恒远科技的杨鹏,杨鹏可以证明周司懿在20号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让他打开江雪儿小区的东门,但是没有直接目击周司懿进入江雪儿的小区。五天后,12月25号,廖文杰到警局报案,蒋紫阳被绑架,次日在海港批发城展开第一次对绑匪的围捕,行动失败。后来邢队查到陶赫逃课跟踪江雪儿,通过调查陶赫得知江雪儿在11月上旬第二次请假是为了做人流手术。江凯华指认致使江雪儿怀孕的人是周司懿,但是周司懿没有承认。12月27号,展开第二次对绑匪的追捕行动,地点在发生在K113次列车上,成功抓获嫌疑人江凯华。隔天,在江凯华家中发现蒋钊的尸体。12月31号,也就是今天,我们在郊外采石场发现被绑架的蒋紫阳。” 长篇论述一口气说下来,徐天良手心儿出汗,脸上露出即紧张又解脱的神色,貌似刚交了一张答卷,看着魏恒说:“师父,完了。” 魏恒闭眼养神,认真听着。徐天良说的这些全都是最浅显的表面文章,丝毫不触及盘根错节的纸面中的纹理。但是能帮他捋清时间线和案情发展的脉络。 “说说你心里的疑点。” 魏恒又道。 徐天良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哗啦啦的翻着小本,才放松没有几秒钟,再次正襟危坐:“师父,我看出来的疑点只有三个,那我就说啦?” 魏恒闭着眼懒懒道:“说。” 徐天良便道:“第一个;我觉得江雪儿已经死了,凶手就是周司懿,但是却找不到周司懿劫持江雪儿的证据,咱们在江雪儿家里找到的那只手表恰好证明周司懿的清白,不过恒远科技的杨鹏却能证明周司懿在江雪儿失踪后或许到过江雪儿家中,所以我觉得那只手表是周司懿放回的。如果我猜的没错,周司懿用这招……嗯,移花接木?总之就是引导警方的侦查视线从他身上移开。他这样做的原因,一定是因为江雪儿已经在他手中遭遇不测,所以他才会想要制造自己清白的证据。至于动机,或许是邢队说过的,江雪儿怀了他的孩子,但是江雪儿却把孩子打掉了,所以他想杀死江雪儿。但是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周司懿和江雪儿存在亲密关系的线索和证据。第二个是……” 徐天良呼啦呼啦又翻了几页,接着说:“还有我们在江凯华家里找到的蒋钊的尸体,江凯华和蒋钊曾经是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拍了一部电影,电影的女主角是江凯华的妻子孟妍。江凯华杀害蒋钊的动机是被蒋钊卖出去的剧本;初雪的仙境。这个剧本已经在江凯华手中成型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一直没有面世。但是蒋钊却在江凯华拍摄后又把剧本卖了出去,其实这个理由很有可能是江凯华对蒋钊的杀机。” 说着,徐天良又往后翻了几页,神色振奋:“还有第三个;师父,我觉得江凯华绑架蒋紫阳然后又杀害蒋钊,是为了向蒋钊复仇。从蒋钊得到那一百五十万后就立刻送给了蒋紫阳,可以看出他是为了改善女儿的生活才卖出剧本,所以江凯华也有动机对蒋紫阳下手。而且你不是说过嘛,绑匪用了大量的电影桥段,目标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表演’,这种行为和江凯华符合啊,因为江凯华的另一个身份是导演。他杀死蒋钊绑架蒋紫阳根本不为钱,他那么有钱,每年都是市里排行第一的纳税大户,还是有名的慈善家。是蒋钊毁了他拍的‘初雪的仙境’这部电影,所以他想通过拍另一部电影的方式来向蒋钊完成复仇。” 徐天良停下喝了口水,然后接着说:“最后就是蒋紫阳。这个人也很奇怪,她先是差点被自己的丈夫害死,结果不知道被谁救了,然后就产下死婴,后来就试图在火车上杀死廖文杰。根据她生孩子的地点,可以看出她被绑架后带到的第一个地方就是江凯华的老房子,是不是证明了江凯华是把她从落水的车里救出来的人?嗯……其实江凯华的这种做法可以解释的通,如果他放任蒋紫阳死在那片湖里,就无法触动后面的情节。哦,我是说江凯华‘拍电影’的做法就像打游戏一样,设置好了情节,需要NPC去触动。蒋紫阳就是他的一个NPC,或者说是‘演员’会更准确一点。” 说完,徐天良紧张的去看魏恒的脸色,低声问:“师父,我说完了。你觉得我的逻辑还通顺吗?” 魏恒掀开眼皮,慵懒但十分清晰的目光看着他,微微笑道:“很好。” 得到他的认可,徐天良抹了把额上的汗,大松一口气。 魏恒又阖上了眼睛,低低道:“我总结你的观点;江雪儿是周司懿杀的,动机是江雪儿怀了他的孩子,却打掉了。蒋钊是江凯华杀的,因为蒋钊把‘初雪的仙境’剧本卖了出去。蒋紫阳是江凯华绑架的,因为江凯华想通过对蒋紫阳的绑架,更深一步报复蒋钊,并且满足他具有疯狂表演欲的灵魂。是吗?” 徐天良忙点头:“是的,你觉得呢师父?” 魏恒道:“我同意你的所有观点,因为你的逻辑很通顺,都能够提出论点和论据为自己的推理自圆其说。” 徐天良有些激动:“真真真真的吗?” 魏恒掠他一眼,笑了:“在你的三个观点之中,我找到了一些漏洞,不如你听听看?” 徐天良立刻打开小本子,提笔待写:“嗯嗯嗯,师父你说吧。” 魏恒便道:“第一;你刚才强调江雪儿失踪案中,只有一个嫌疑人周司懿,周司懿至今无法归案的原因是周司懿带走江雪儿的证据不充足。我倒觉得重点不是寻找周司懿带走江雪儿乃至杀死江雪儿的证据,而是要想办法弄清楚和江雪儿发生关系并且导致她怀孕的人是谁,这一点至关重要。因为江凯华隐瞒江雪儿怀孕的消息一定不是保护自己女儿的名誉这么简单,他一定还隐瞒了江雪儿怀孕的内情。第二;江凯华杀死蒋钊的动机是因为蒋钊卖出了‘初雪的仙境’的剧本,导致江凯华拍摄的影片成为一堆废物,或许这也是江凯华销毁胶片的原因之一。这是目前我们掌握的最充足的信息链,也是最无可争议的,所以我很赞同。但是你没有注意到,江雪儿和蒋紫阳出事的时间非常相近,相差只有五天。江雪儿是江凯华的女儿,蒋紫阳是蒋钊的女儿,子女的灾难往往隐射着父辈的恩怨。现在我们已经证实了江凯华和蒋钊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杀机’,那江雪儿的厄运是否还和父辈的恩怨有关?” 说道这里,魏恒歇了一口气,又道:“第三;江凯华有动机解救蒋紫阳并且对她实施绑架,而且用拍电影的手法完成一场绑架表演,能做出这种事的人只有江凯华。不过你忽视了在火车上发生的一件事,这件事和江凯华的最终目的相冲突。” “什么事?” 徐天良虚心的问。 魏恒掀开眸子,口吻淡漠,却掷地如金玉:“蒋紫阳登上了火车,并且试图杀死廖文杰。” 徐天良愣了一会儿,恍然:“对啊,蒋紫阳怎么能自由行动呢!” 魏恒微微颔首:“蒋紫阳既然能在车厢里自由活动,乃至打开车厢门,把廖文杰推下去。背后一定有人助她。而且她在火车上并没有呼救,更没有向警察求助,江凯华又怎么确保她不会逃走?江凯华的最终目的是向蒋钊复仇,但是帮助蒋紫阳向廖文杰复仇,并不在他的目标之内。而此时摆在我们面前的结果,就是江凯华和蒋紫阳互相信任,甚至达成了同盟,既向蒋钊复仇,又向廖文杰复仇。” 魏恒皱了皱眉:“这又是为什么?江凯华和蒋紫阳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徐天良在本上走笔如飞般记着笔记,记完了回头看了看,大受打击:“师父,听你这么一分析,我感觉我刚才说的都是些废话。” 魏恒看他一眼,心说的确算是废话。 此时病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拉开了,沈青岚拿着录音笔走出来。 徐天良忙过去扶她,把她扶到魏恒身边的空位上坐下。 沈青岚眉眼间寒气逼人,直接把录音笔递给魏恒:“他说了。” 魏恒着实吃了一惊:“说什么了?” 沈青岚冷笑:“廖文杰承认,是他开车把蒋紫阳带到郊外采石场,在蒋紫阳水杯里加入安眠药,趁蒋紫阳昏睡的时候把蒋紫阳锁在车里,然后将车推入湖中。” 虽然早知道真相,但是听来依然心寒,魏恒接住录音笔,没有一丝想打开的**:“动机是什么?” “廖文杰说他的公司快到了,压力大,前半生打拼的一切和所娶的妻子都是他的败笔。他想摆脱过去,拿着蒋紫阳的房子和积蓄还有那一百五十万重新开始。” 闻言,魏恒竟然想笑,这个动机真是简单又真实的令人发质。 “那他在事发后报警的原因,不是绑匪用他妻儿的生命威胁他,而是绑匪用他妻儿的尸体威胁他。” 魏恒淡淡道。 沈青岚道:“没错,绑匪骗了他,说蒋紫阳已经被淹死了。如果他不配合,就把蒋紫阳的尸体放在警局门口。” 魏恒皱眉:“嗯?没有了?” 沈青岚看向他:“没了,这是全部。” 魏恒却道:“不,只是一具尸体,无法证明蒋紫阳死于廖文杰之手。廖文杰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一定能想到这一点。如果绑匪想威胁他,一定还握有他的其他罪证。” 沈青岚眼神恼火:“这王八蛋没吐干净,我再进去问他!” 说着腾的一下站起身,忽然又‘哎呦’一声跌了回去。 徐天良忙按住她的肩膀:“岚姐你别动了,看你的脚都肿成什么样了。” 魏恒也拍了拍她的肩,道:“他不会说了,无论你用了什么方式撬开他的嘴,怎么逼问他,他都不会说。他现在向你妥协,或许明天就会更改口供,毕竟蒋紫阳还活着。只要你拿不出铁证,他就可以狡辩,甚至有可能咬你一口,告你使用不正当手段逼他说谎。” 剩下半句话,魏恒没有说出口,而是颇为默契的和徐天良碰了碰眼神。 徐天良一脸严肃的对沈青岚说:“比如说,美人计啊色诱什么的。” 沈青岚捏住他的腮帮子肉用力拧了一把。 徐天良捂着脸哎呦呦直叫唤。 沈青岚又是急,又是笑:“那现在怎么办啊!” 魏恒微微斜着唇角,冷然一笑:“廖文杰虽然聪明,但是也远远没有那么聪明,他说漏了。” 沈青岚忙问:“说漏了?说漏什么了?” 魏恒道:“他说绑匪威胁他,这是实话,但是绑匪威胁他的办法不仅只有蒋紫阳的尸体,一定还有别的东西。只要我们找到绑匪真正用来威胁他的东西,他就百口莫辩了。” “江凯华!江凯华一定藏着你说的那个东西!” 魏恒扶着她胳膊,以防她情绪激动又跳起来:“我只是猜测而已,现在江凯华还在渠阳分局,这件事交给韩队长去办。你先把脚上的伤处理一下。” 说着递给徐天良一个眼神,徐天良搀扶着她下楼了。 魏恒临时又打电话从队里调人过来看守廖文杰和蒋紫阳。 此时队里人手很紧张,邢朗带了几个人去城北不说,小汪也带走了好些人去渠阳分局那边帮忙。陆明宇那边又在处理刚拉回的红色奥拓。 而有一部分人是王副队的,是魏恒坚决也不敢去指使的。 陆明宇接到他的电话,纠结了好一会儿才决定先撂下红色奥拓,让勘察组的警员继续采证,自己带着一个人迅速赶到了医院。 “廖文杰在这间病房,蒋紫阳在楼上。如果蒋紫阳醒了,一定不要让她接触廖文杰,其他的事等邢队长回来再说。” 魏恒嘱咐完就要走,陆明宇忙问:“小岚在哪儿?” 魏恒回头说:“在楼下骨科,她旧伤复发了,小天正陪着她治疗。” “那你去哪儿?” 魏恒想了想,道:“去找周司懿。” 陆明宇很意外,但没有多问:“那我找两个人跟着你。” 魏恒摆摆手:“不用了,我带着小天去。咱们随时保持联系。” 到骨科叫走了徐天良,魏恒领着他乘电梯下楼,出了医院后拿出手机对着周司懿的名片播出了周司懿的电话。 徐天良去取车,他站在医院大门口的路灯下,拿着手机等待电话接通。 过了很长时间,呼叫即将自动挂断的时候,周司懿才接起来:“哪位?” 听声音,周司懿对他并不防备,魏恒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松懈和疲惫。 魏恒笑道:“周总你好,我是西港分局的顾问,几天前我们在警局见过。” 虽然他没有自报姓名,但是他笃定周司懿一定记得他,因为当日和周司懿见面时,周司懿对他的认真打量丝毫不亚于他对周司懿的审视。他们都属于只要见过一面,就能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的类型。 果然,周司懿轻轻的笑了一声,说:“是你……我记得你。” 一辆吉普停在路边,徐天良落下车窗喊他上车。 魏恒坐在副驾驶,关上车门又道:“听说您出差回来了,今晚有时间吗?我想和您聊聊。” “呵呵,以什么身份?” 魏恒依旧只是笑:“我帮警方做事。” 周司懿欣赏他的直率,也没有过多迂回,道:“我把地址发给你。” 说完就挂了电话。 魏恒有些紧张的盯着手机,害怕周司懿只是搪塞他,根本不打算和他会面。毕竟按照警方目前掌握的线索,警方没有理由传他入警局,更没有理由对他审讯,乃至搜查他的住所。 但是他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不到一分钟,他就收到了一条短信,上写着一处高档住宅区的地址,详细到哪一条大街,哪一个入口,哪一个房门号。 磅礴的大雾越来越浓,像是一场天难,从雾中走出的人群和车辆都保持了最低的速度,道路旁两辆私家车追尾,交通警察在处理争端,周边竖起了路障。 此时的芜津,好像薄雾浓云包围的云巅霄汉,每一个从雾中走出的行人像是一抹抹没有实体的幽灵,驱车走在其中,好像前方处处都是阴阳两界的岔路口。 徐天良不敢大意,降低了车速打开了双闪和应急灯,保持匀速行驶在深夜中,车辆周骤减的公路上,问道:“师父,我们现在去找周司懿干什么?如果要搜查他的家,得有搜查令啊。” 魏恒帮他留意道路上前后的车辆:“弄清楚周司懿的身份。” “周司懿的身份?他不是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富二代吗?” 魏恒道:“没这么简单,你有没有想过,周司懿在江凯华父女和蒋钊父女之间充当什么角色?” 徐天良被他问蒙了,又不敢分神,只盯着路况摇摇头。 魏恒若有所思道:“江凯华和江雪儿,蒋钊和蒋紫阳,这四个人之间存在父辈的恩怨,在他们之间无论发生杀人事件还是绑架事件,都是一套完整的人物体系。而周司懿游离在他们之外,只和江雪儿保持着一种浅薄的关系。他不认识蒋钊,不认识蒋紫阳,和江凯华以及江雪儿的关系也很淡薄。对于江凯华、江雪儿、蒋钊、和蒋紫阳,这四个人来说,周司懿像一个闯入者。” “闯入者?” “没错,周司懿和他们并没有多深刻的关系,但是却卷入江雪儿的失踪案中。又没有留下指向自己的蛛丝马迹。他是一个具有最小嫌疑,却疑点最多的人。” 这番话有点深奥,徐天良听不懂,又不敢分心多问,只好点点头,不懂装懂。 魏恒忽然瞥他一眼:“刚才沈警官跟你说什么了?” 徐天良眨眨眼:“啊?没说什么啊。” 魏恒什么都没说,只是看着他。 徐天良余光见他一直盯着自己,没一会儿就被他盯了一脑门冷汗,只能说:“那你不能告诉韩队。” 魏恒翻白眼:“我能告诉他?” 前方恰好是红灯,徐天良停好车,明知车里没有第三个人,还是神神秘秘的趴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这般如此,重复了一遍。 魏恒听完,皱起眉,担忧道:“有风险,万一廖文杰控告受到警方的恐吓,那沈……” “放心吧师父,岚姐是什么身份?谁敢找她的麻烦。” 魏恒这才想起沈青岚庞大的家世背景,心下稍安,感慨道:“她的审讯是不是邢朗教的?” “对啊,师父你猜的真准。” 魏恒摇摇头,心道这种手段也就邢朗和邢朗的‘徒弟’敢用。 到了周司懿居住的小区门口,门卫拦停了他们的车,徐天良出示工作证才给予放行。 乘电梯到达十七楼,宽阔的楼道里只分布了三扇房门,魏恒站在717房门前按响了门铃。 很快,房门被打开,率先冲出来的是一只浑身雪白的萨摩耶。 徐天良怕狗,一看到从门里窜出来一条狗,立刻躲到了魏恒身后。 萨摩耶也没找他,而是来回嗅着魏恒的裤脚。 魏恒弯腰摸了摸它的脑袋,就听对面传来一道熟悉的沉稳男声:“汤圆,回去。” 叫做汤圆的萨摩耶小跑进了屋子。 周司懿穿着一套简洁的家居服,站在门口,看着魏恒微微笑问:“只带了一个人?” 魏恒也笑:“只是来和周总简单聊两句。” “请进。” 玄关摆着几双拖鞋,魏恒换了拖鞋走进客厅,徐天良紧随其后。 这是一套复式公寓,面积很大,装修的很有品味,很符合周司懿的身份。 周司懿走到开放式厨房的操作台后,端起咖啡壶,问魏恒:“咖啡还是茶?” 魏恒正在看摆在餐桌中央的几个杯盘,闻言朝他一笑,道:“咖啡就好,谢谢。” 看来他们到之前,周司懿正在吃晚餐,他的晚餐很简单,一份外卖三明治和一份空心粉。乘着空心粉的盘子还剩了一些,而摆着三明治的盘子里则是一个完整的三明治,夹层里的鸡蛋被他挑了出来。旁边还放着一张点餐单子,备注写着——鸡蛋过敏,三明治请不要加鸡蛋。 但是没用,商家依旧给他送来了夹有鸡蛋的三明治。 除此之外,餐桌上还摆着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条在雪地里玩雪的萨摩耶,比此时在客厅里奔跑的汤圆小了很多,可见是汤圆小时候的旧照。萨摩耶身旁还有一条金毛,并且从雪地上的建筑风格来看,拍摄的地点不是国内。 “周总养了两条狗吗?” 周司懿知道他指的是和萨摩耶相伴的金毛,用托盘端着三杯咖啡朝他走过去,看了看餐桌上的照片,道:“我只养了汤圆,这条金毛是我一个朋友的。我们在国外留学的时候租了同一家房东的房子,而且很巧,我们都姓周。” 魏恒笑了笑:“的确很巧。” 周司懿向客厅示意了一眼:“坐下聊。” 汤圆很缠人,对徐天良纠缠不休,徐天良坐在沙发上,它就跳上沙发,非要往徐天良怀里钻。徐天良浑身僵直,大汗淋漓,维持着做客之道才没有把萨摩耶推开。 周司懿一在他对面落座,他就立刻说:“周总,我怕狗,你可不可以让汤圆离我远一点。” 周司懿便打了个响指,食指向下指了指地板,汤圆立刻跳下沙发,趴在魏恒脚边的地毯上,把下巴搭在魏恒的脚背上,来回晃着尾巴。 魏恒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摸了摸萨摩耶的脑袋,和周司懿没话找话,尬聊了几句养宠物的心得体会。 周司懿懒于应付他,懒懒的倚着沙发背,目光漠然平和的看着他。 魏恒也不是善于寒暄之辈,见和周司懿无意假意迎合,便只好说了一句心里话:“我对你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周司懿微微扬眉,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笑道:“或许我们是同一类人。” 魏恒能感觉到,他的气场和周司懿的气场意外的融合,他们之间融合的方式不是强势的进攻对方的领土,而是能够温和的找到一种和平并存的方式,规规矩矩的给对方保留进退皆宜的安全之地。 他甚至觉得,如果周司懿没有杀人的嫌疑,他有可能会和周司懿成为朋友。他在周司懿眼中看到了一份真诚的敬重和欣赏,这让他想起了已经死去的佟野。 想起佟野,魏恒的心里猛然涌起一丝刺痛,于是他低头喝了一口咖啡。 周司懿却问:“你想起了谁?” 魏恒对他能够看穿自己,并不感到惊讶,微微吁了一口气,道:“我的一个……朋友。” 周司懿极轻又极慢的点了点头:“去世了吗?” “嗯。” 周司懿垂眸一笑:“很奇怪,我也想起了我已经去世的朋友。” 魏恒看了一眼趴在他脚背上摇尾巴的汤圆:“是那条金毛的主人吗?” 周司懿点头,随即喝了一口咖啡,感慨似的说:“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说着,神色转冷,但依然在笑:“可见,善良也是一种过错。善良的人不懂得保护自己,不懂得对抗那些不善良的人,他们的死亡怪不得别人,只怪自己太善良。” 魏恒不由自主的捏紧了咖啡杯,他说的善良之人是谁?江雪儿吗?不善良之人又是谁?他自己吗? 到此,魏恒觉得今晚的谈话已经进入另一个层面,他把咖啡放在茶几上,看着周司懿问:“那江雪儿是善良的,还是不善的。” 听他提起江雪儿,周司懿依然毫无波澜,静止不动的和他对视片刻,然后移开了目光,轻轻一笑:“她是不幸的。” 魏恒的莫名的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他出神了片刻,又问:“她已经死了吗?” 闻言,周司懿将目光收回,放在他身上,一言不发的看着他,片刻后再次移开目光,反问:“她很漂亮,对吗?” 这句话,让魏恒想起他曾在警局说过的;只有艳尸,不杀风景。 魏恒僵硬的点了点头:“很漂亮。” 周司懿又笑了,眼中似有什么东西在闪动,道:“有一种女人,活着是美人,死了是艳尸。她就是这种女人。” 忽然,周司懿的眼神变的空洞,仿佛瞬间失了魂魄:“其实一个女人能不能成为艳尸,和她的皮囊无关。如果她干净,她就是艳尸,如果她脏了,她只是一具尸体。” 说着,他正视魏恒,却没有看着魏恒,似乎通过魏恒看到了另一个人:“我说的‘脏’,不是身体,而是心。别人永远无法判定你是否已经脏了,只有你认为你不再干净,你的心就脏了。但是她却不这么认为,所以她情愿做一具艳尸。” 魏恒无由有些紧张,心跳越来越快,体温越来越低,仿佛周司懿将在下一秒说出真相。 “江雪儿怀孕了,所以她脏了吗?” 他清楚的看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周司懿的目光似乎从遥远的天边被拉回,以一种不可言说的眼神看着他。 魏恒同样看着他,道出最终的目的:“江雪儿,到底在哪里?” 他本以为周司懿会说些什么,周司懿的眼神已经暗示了他会对他说出全部真相,但是周司懿沉默良久,只是微微笑了笑,举起咖啡杯,道:“需要续杯吗?” 说完,他起身走向厨房。 魏恒闭上眼,扶着额头,心里即挫败,又无奈。 忽然,他掀开眸子,回头看向东面的客厅装饰墙,起身走过去。 刚才他捕捉到一个细节,当他两次问到江雪儿的时候,周司懿都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投向右上方,也就是这面墙。 这面墙上什么都没有,只挂了一张风景画。 魏恒站在墙边,看着这幅被精心装裱的画。这其实不像一张画,倒像是一张风景照。照片里是茫茫的雪地,和雪树银花,天与地无法分割,浑然一色雪白。 如果魏恒没有看到照片右下角的一行微乎其微的小字,只会把它当成一张平常的照片,而当他细心分辨哪行英文,才发现这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张电影海报。 风河谷。 这个名字很熟悉,他似乎听过说,他闭上眼睛专心的回想……很快,他想起了这部电影,霎时,冷汗湿透了他的脊背。 忽然间,他眼前闪回了餐桌盘子里被挑出来的鸡蛋,终于明白了周司懿的身份。 ‘面里不放鸡蛋可以吗?我不能吃鸡蛋。’ 这句话犹如魔音般在魏恒耳边响起,自动带入了周司懿的声音。 那篇帖子,那篇叫做‘我杀了J之后’的帖子,里面就有这样一句独白。他们都以为这是‘我’杀死‘J’之后出现的幻觉,都以为案发现场只有‘我’和‘J’,从没想过现场有第三个人! 如果在厨房中做晚餐的人不是‘我’的幻想,而是真实的呢?如果案发现场其实有第三个人呢?那么周司懿的身份将完全被改写。 他就是那个在厨房做晚餐,不吃鸡蛋的第三个人! 周司懿不是凶手,而是目击者! 那‘我’又是谁?既然周司懿不是‘我’,那谁又是凶手?! 魏恒像是溺了水般,呼吸困难,冷汗淋淋,不得不扶着墙壁,支撑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杀了J之后…… 我杀了J之后…… 我杀了J…… 杀了J…… J…… 瞬间,魏恒解开了所有难题。 J不是江雪儿,而是蒋钊! 江雪儿才是发帖的人,江雪儿才是帖子里的‘我’,江雪儿才是杀死蒋钊的凶手! 魏恒回头,看到周司懿站在厨台后,端着一杯咖啡,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窗外漫长且冰冷的黑夜,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悲伤又悠长,似乎能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追随着在无边雪地中徐徐走远的女孩儿。 魏恒拖着异常沉重的步伐走到他身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似乎也感染了他的悲伤,眼睛里翻涌着水光,咬着牙问:“江雪儿还没有成为艳尸,是吗?” 是的,江雪儿还活着,但是不知能否活过今晚, 魏恒想起来了,那部叫做风河谷的电影,讲述的是一个女孩儿被性侵后,逃亡到茫茫雪原中,奔波至死的故事。 江雪儿不会逃亡,因为她已经复仇成功了。 她的下一步行动,是自杀。 《人间失守》正文 第109章 冷酷仙境【49】 他喜欢她的羞恶之心,喜欢她身上冲不掉的伦理。如果这故事拍成电影,有个旁白,旁白会明白的讲出,她的羞耻心正是他不知羞耻的快乐的渊薮。射进她幽深的教养里,用力揉她的羞耻心,揉成害羞的形状。他趴在她身上狗嚎的时候,她确确实实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他捅死了。 ——《房思琪的初恋乐园》 晚上十点十三分,邢朗打完电话从酒店阳台返回室内。酒店套房外间,导演的助理正趴在茶几上打承诺书,身边围了四五个刑警。 助理在一屋子刑警的注视中顶着高压把合伙人口述的条条内容一字不落的输入电脑,然后又拐回去修改了一番词句和错别字,打印出来,一式两份,甲乙双方签字。 因为导演在卫生间抱着酒瓶子睡着了,所以甲方签字的代表是工作室的负责人之一,而身为乙方代表的邢朗只有权力代替自己签字,便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把一页纸递给负责人:“行了?” 负责人认真检查了一遍,才从文件包里拿出一份剧本的复印本交给邢朗。 拿到东西,邢朗无意在酒店里多耽搁一秒,直接忽视了负责人板着脸朝他伸出的右手,扬起胳膊:“走走走!” 一行人呼呼通通的走出房间,站在电梯间等电梯,邢朗刻不容缓的翻开剧本,想尽快了解这个剧本里到底隐藏了一个什么故事,但是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就忍不住的生理性的头疼。 他的文采全都在当初追魏恒的时候写‘短信’用光了,而且还严重的超负荷透支。 他正忍着头痛一个字一个字的往下默读时,导演的小助理在楼道里朝他们小跑过来,喊道:“等一等,警察先生。” 邢朗烦不胜烦:“怎么?你老板反悔了?” 助理道:“不不不,我觉得你们应该需要这个。” 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份非常纤薄,只有三四张A4纸的文件递给邢朗:“这是剧本的大致脉络,囊括了重要的故事线,比原剧本精简很多。” “这也是你们的内部资料?” 助理挠了挠头,有点害羞:“不是,这是我自己整理出来的。没人知道。” 许久没有遇到积极踊跃善良热情的协助警方工作的好市民了,邢朗为表谢意,抱住他在他背上拍了两下,然后冲他摇了摇手里的文件,笑道:“谢谢你了。” 小助理很不好意思,扭头要走时又说:“对了,这部戏有一个很显著的特点,它是‘戏中戏’的讲述手法。” 此时邢朗已经站在电梯里了:“戏中戏?” “你看故事吧,故事写的很明显。” 一行人随电梯下到一楼,齐刷刷的穿过大堂。 酒店的停车位只为客人提供并且停车位紧缺,所以他们来的时候把车停在了百米外的广场里。邢朗让手下去开车,自己坐在一楼用餐区率先研究起剧本。 翻开助理赞助的‘精简剧本’,他很快得知了为什么助理说‘初雪的仙境’这部戏具有‘戏中戏’的特点。 剧本中的角色人物很少,主角是一个叫做‘初雪’的年轻女人,另一个主角是初雪的丈夫。 初雪的丈夫是一名狂热的艺术工作者,他爱好摄影和写作,美丽的妻子就是他创作的源头,他依从妻子给他带来的灵感创作了一个故事,并且试图把这个故事拍成电影,还让妻子做他的女主角。 看到这里,邢朗立刻将戏中的两个人物和现实中的两个人物相联合。 美丽的初雪就是孟妍,而初雪那爱好艺术工作的丈夫就是孟妍的丈夫江凯华。 并非是他强拉硬拽的把虚构的人物和现实的人物结合到一起,而是他们之间具有惊人的相似度,这种相似度让邢朗完全抛弃了‘巧合’一说。直取故事渊薮。 邢朗很意外,他没有想到江凯华拍摄的人物竟然以他和他的妻子为原型。 他忽然想起了魏恒说过,江凯华拍摄的这部电影或许隐藏了江雪儿的失踪的秘密。现在他认为这部电影里的秘密不仅只有江雪儿,还有江雪儿的母亲,孟妍。 如果只有人物的原型碰撞了江凯华和孟妍,邢朗断不会如此惊讶,真正令他惊讶,乃至愤怒和心惊的是‘初雪的仙境’这个故事。 戏中,初雪的丈夫为初雪打造并拍摄成电影的故事讲述的是;初雪所扮演的高中生初雪,在一次应邀到班主任男教师家中补习功课,却被男教师性侵,因少女的羞耻心作祟,被夺去童贞的初雪没有揭发老师对自己的兽行,反而因为自己的贞洁和纯净都丧失在老师身上,便视自己为浊物,沦为男教师长期的性伴侣。 她日复一日的苟活在性侵的阴影下,她少女般纯洁干净的自尊心、羞耻心,和良好的家教让她越来越无法忍受自己的脏污和卑贱。最后,她选择在冬日初雪来临的那一夜,服药自杀。 她在无比雪白洁净的世界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犹如一捧白雪,被践踏成一滩污水。 这是第一层故事,而第二层故事则是更为残忍和荒诞。 出演‘初雪’一角的艺术家的妻子初雪因为无法体会到少女被奸淫之后的心理受到的摧残,因此在创造‘初雪’这一角色即将‘蒙羞’而死时情绪和状态无法达到艺术家的要求。 艺术家很快想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他找到自己一个朋友,在妻子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让朋友强暴了妻子,以便帮助妻子入戏,成功拍摄电影的最后一个片段,也就是电影的大结局;初雪躺在雪地里服药自尽的那场戏。 然而戏中的故事注定无法拍摄完成。虽然艺术家的妻子在被强暴后的确感受到了心理的摧残和精神的毁灭,感受到了故事中的初雪虽然被视为玩物但依旧坚强的羞耻心和自尊心,但是她也同时感受到了故事中的初雪因自尊心无法包容自己的身体,最终选择结束自己生命的绝望和决绝。 戏中的初雪没有结局,而戏外的初雪迎来了死亡的结局。 整部影片真正的结局,是戏里戏外融为一体的初雪一身雪白的躺在雪地里,饮恨而死的一幕。 而艺术家借由自己妻子的死亡填补了戏中初雪的死亡,最终完成了‘初雪的仙境’这部电影。 这就是‘初雪的仙境’剧本中所有的内容。 看到这里,邢朗又想起了孟妍,孟妍是戏中两个‘初雪’的扮演者,她和两个‘初雪’一样,最终走向了死亡。 事到如今他完全有理由怀疑孟妍的死因究竟是不是死亡记录上记载的‘病逝’。 不对,就算孟妍的命运映射了‘初雪’,那江雪儿呢?江雪儿又是怎么回事? 邢朗又把剧本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始终找不到戏中以江雪儿为原型创作的人物。难道魏恒的推测错了?江雪儿和这部电影并没有关系。 正无言沉思间,邢朗忽然听到有人问他:“先生,您想吃点什么?” 现在虽然已经到了深夜,但是一楼用餐的人依旧不少,服务员注意到了只身坐在窗边的男人,便走过去询问他要吃点什么。 被这男人用眼睛一扫,服务员蓦然察觉到了一股凶意逼近,嘴角得体的微笑顿时僵在了脸上。 “不用了。” 邢朗收拾好剧本,正欲离开,刚站起身就停住了,看着就餐区中央的一个表演台。 台上摆了一组乐器和一架钢琴,乐手早已已经下班了,不过就餐的食客也可以上台显弄技艺。 而此时舞台中央的钢琴凳上就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少女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轻捷的跳动,一串串悦耳的音符从她指缝间流出,吸引所有客人瞩目观望。少女的父母坐在台下,一脸欣慰且自豪的看着女儿,父亲甚至大叫了一声好。 少女抬起头嗔怪了父亲一眼,然后低头专注于手下的琴键。 邢朗同样被这一幕吸引,但是吸引他的不是漂亮的女孩儿,也不是悦耳的琴音,而是女孩儿在琴键上跳动的手指。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江雪儿的卧室里同样摆着一架钢琴,而且江凯华说过,为了培养江雪儿的气质,在江雪儿上大学之前,他一直为江雪儿聘请钢琴私教,江雪儿的钢琴水平已经达到了专业七级。 此时,邢朗为自己的粗心大意而感到异常的恼火,他们竟然一直忽视了江雪儿会弹钢琴! 原来视频中绑匪的那段手势不是什么摩斯码,而是弹奏钢琴时的指法! 绑架蒋紫阳的人不是江凯华,而是江雪儿! 邢朗疾步走出酒店,坐上车刚要拨通魏恒的电话,手机就先一步响了。 “邢队,忙着呢?” 市局小王笑嘻嘻道。 邢朗指了指前方,示意手下快点开车:“忙,有事直说。” 小王道:“你给我这个胶片不对吧。” “哪儿不对?” “不完整啊,有头没尾。” “你修复完整了?” “我把能修复的全修复了,最后一段恰好修复成功了。你们那个实习生说这是一部电影,我还想给你大概拼凑出完整的走向,结果这部电影根本就没拍完啊。就停在里面这个主角被强暴的镜头。” 小王不知内情,却恰恰道出了最隐秘的真相。 电影没拍完,也就是说孟妍没有拍完‘初雪的仙境’这部电影。她为什么没有拍完?因为她死了,所以无法再接着拍摄吗?! 邢朗又想起魏恒曾说过江雪儿的失踪真相或许也藏在这部电影中,陡然之间心生一个无比大胆的猜测。 孟妍的确死了,但是江雪儿却接替她的生命活了下来,而且江雪儿和母亲长得无比相似,在镜头里毫无差入。有没有可能,江凯华试图让江雪儿拍完孟妍没有拍摄的镜头? 几乎是提出猜想的瞬间,邢朗就笃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他想起了江凯华送给江雪儿的那枚戒指,那是孟妍的戒指! 原来江凯华把戒指送给江雪儿的含义竟是让她成为她的母亲! 一条条被割断的线索逐衔接成成一条完整的直线,转眼又被风吹散,变成一条条雨丝,汇做一条河流。哀伤的河水潺潺流过,邢朗似乎看到河岸边站着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女人,而河的彼岸,另一个年轻的女人和她相对而站。 她们穿着同样的衣服,神色同样的悲伤,唯一的不同就是彼岸的女人左手无名指戴着一枚戒指。 她们什么都没有说,宁静好像一副图画,但是邢朗却能在她们身上看到经过岁月淘洗后无比纯净的哀怨,和她们美丽的脸庞下隐藏的沉默又邪恶的圈套。 然后,人不见了,河不见了,他又回到黑夜笼罩浓雾横行的街道中,下属把手机递到他面前:“邢队,魏老师的电话。” 小王还没有挂电话,反复重述胶片的不完整,聒噪的让人头疼。 邢朗挂了他的电话,然后用力捏了捏眉心,打起精神对魏恒说:“咱们之前关于江雪儿的推测全都错了,她就是绑架蒋紫阳……” “江雪儿在城南‘天空谷’,我和韩斌正在赶去的路上,你在哪儿?” 天空谷?天空谷是芜津市排不上名号的景点之一,江雪儿为什么忽然出现在天空谷。 邢朗忽然道:“停车!”然后拿起手机说:“我刚离开酒店,就在城南,你刚才说江雪儿在天空谷?怎么回事?” 魏恒道:“天空谷有一个雪场,被称为冬天赏雪的圣地。” 说着,魏恒顿了顿,坚定的口吻荡然无存,似乎瞬间无措了许多,请求似的道:“江雪儿想自杀,救救她。” 邢朗有片刻的沉默,不知是在向谁许下承诺:“你放心。” 但是,他拦不住一个怀有自尊心和羞耻心的女孩儿一心寻死的脚步。 他食言了。 无边无际的雪地,像是人烟从未涉足的仙境。洁白的雪花在月下泛着清光,她不知疲倦的追求更远,更洁净的远方,把与她如影随形的白雾丢在身后,雪地中留下有去无回的痕迹。 在无人的雪夜里,她终于再次抬起了头,像以前的自己一样,因美貌、教养、和卓越的家世,从未在人群中低过头。在寂静的雪地里,她又捡起了被羞耻心所驱赶的自信,又变成了那个为朋友和老师所称道的‘江雪儿。 她不愿意弄脏了任何一片雪,不愿显得和她们格格不入,所以她穿着一套雪白的衣服,雪白的裤子,雪白的棉衣,雪白的雪地靴,连戴的帽子和手套都是雪白的。 仿佛她是雪做的,浑身上下干净的一尘不染。 雪就是她的入殓服。 这身衣服,还是周司懿带她去挑选的。他极有耐心,不厌其烦的看着她试了一件又一件衣服。每次她从试衣间走出,他都很认真的端详着她,先称赞她的美丽,然后挑出不合适的地方。就这样,他们几乎逛遍了芜津所有服装店,从白天逛到黑夜。那一天是她三个月来最开心的一天。 想起周司懿,她很感激他。他并不是她的男朋友,她也不是他的女朋友,他只是她在遇难后唯一的一个求助对象。 因为她见识过他在面对自己时,眼中的真诚与敬爱,所以她相信,他愿意帮助她恢复‘江雪儿’的身份,哪怕违背了法律,违背了道德,违背了社会秩序,他都会站在那些东西的对立面,竭尽所能的帮助她。 她向他告别时,第一次拥抱了他,随后她感觉到他的眼泪流进了她的脖子里。 当时她并不悲伤,只是感到幸福。被他所理解的幸福,被他所尊重的幸福,被他所爱护的幸福,被他所怀念的幸福。 他出现的太晚了,如果他出现在她的厄难来临之前,她愿意不竭余力的同样给予他幸福。 这些话她没有对他说出口,因为她快要死了,让一个活着的人长久惦念一个死去的人,是一件很残忍的事。 所以和他告别的时候,她只说了一句‘我回去了’。 归去吧,归去……质本洁来还洁去…… 终于,她不再向前,回头看去,才发现自己走了很远很远,远到已经迷失了来时的方向,远离人间,到了一个恰似仙境的地方。 在这里,空气是宁静的,月光是清明的,就连随身环绕的雾气都是那么可爱,她心里即轻松,又快乐,好像全世界都在对她眉开眼笑。 她躺在雪中,看着夜幕中像是被摔碎的玻璃似的明星,恍惚之间,旋涡似的星空似乎吸走了她的魂魄,她的身体变的轻飘飘的,身下的积雪越来越软,仿佛躺在云层里。 随着飞升感袭来的同时,她也感受到了什么东西自身体中坠落,这种感觉让她心里一时空洞的厉害,想闭上眼睛去追溯,却只掠了满眼灿烂的星空。 雾散了。 雾散的时候,雪地里亮起一盏盏悬浮在空中的烛火,它们分散在四面八方,像是飞舞的彩蜂荧碟。 光驱散了雾,警察们拿着手电筒从另一个时空走来,像是从天而降的神兵。他们一声声的大喊着‘江雪儿’的名字,喊的竭嘶底里,筋疲力尽。 他们中有很多人都不知道江雪儿是谁,但是他们此刻为了一个同样的任务,踏上这片雪地,闯入白雪堆砌的仙境,试图拯救一个少女的灵魂。 他们走了很远很远,找了很久很久,才找到少女的坟墓。 “邢队!她在这儿!” 一名警察激动的大喊,然后托起江雪儿的身体,先听她的呼吸,然后用力掐她的人中,不停的摇晃她的肩膀,催促她睁开眼睛。 邢朗拿着手电筒跑过去,掀开她的眼皮用光照射她的眼睛,看到她的瞳孔已抛散。 “小李!” 邢朗把随行的法医叫过去,不肯就这样放弃她的生命。 小李戴上听诊器,把听头贴在江雪儿的心口,然后绝望的摇了摇头,对邢朗说:“没有心跳和呼吸了。” 在这一瞬间,邢朗似乎又回到了那条河边;江雪儿已经不在站在隔岸遥望着她的母亲,而是站在母亲身边,她们就像一对姐妹似的并肩挽手走在一起,逐渐远去,身后遗落了一条忧伤的河流。 邢朗没有试图追赶她们,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已经追不上了。 就在她们的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江雪儿忽然了脚步。 她回过头,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裙角,即使隔了很远的距离,邢朗也能看到她雪白的脸,她看着他所在的方向,目光却越过他,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她把凌乱的发丝挽到耳后,向谁告别似的朝远方挥了挥手,然后再无留恋的转过身,只留下一抹雪白的背影。 邢朗朝着她告别的方向回头看去,看到周司懿站在他身后,即沉静,又哀伤,就像那条宁静的河流。 周司懿从警察队伍中走出,蹲在江雪儿身边,摸了摸她冰凉的脸颊,然后看着邢朗问:“我可以带她离开了吗?” 邢朗一言不发的收回搀扶江雪儿肩膀的双手。 “谢谢。” 周司懿向他致谢,然后像抱着一位公主似的抱起江雪儿,沿着江雪儿来时的方向返回。 “邢队,那我们……” “收队。” 一众警察维持着和周司懿相似的脚步,向雪场的尽头折返。 他们都走了之后,邢朗看到了站在原地的魏恒。 他朝魏恒走过去,愧疚感使他不敢看魏恒的眼睛,只道:“我尽力了。” 魏恒握住他冷铁似的手,试图用自己微薄的体温去温暖他,手指镶进他的指缝,轻声说:“我知道。” 他和邢朗走在最后人群的最后,在茫茫雪色,天地无声中一步步的走回被少女所厌弃,所绝望的人间。 魏恒还能看到周司懿抱着江雪儿的尸体在雪中徐徐前行的背影,他无法想象周司懿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他只知道自己无比的不想返回人间。如果身边没有邢朗,他连向前迈动一步的勇气都没有。 如果没有邢朗陪着他,他宁愿再也不回到那个围墙被推倒,妖魔横行的人间。 如果此时惨淡的天地间没有出现那一抹亮色,他的心不知还将在黑暗中迷惘多久。 雪场无边且辽阔,当烟花升起的时候,没有任何多余的建筑物阻挡,一朵灿烂的烟花就这样猝不及防的绽放在天幕,瞬间驱散了所有的阴霾。 那朵烟花像是某种信号,随之无数的烟花涌向天幕,绽放缤纷的色彩,烧成灼热的烟火。天空变成了一块画布,画家尽情的泼洒着美丽的颜料,泼洒成热情且充满生命力的形状。 无论是周司懿还是警察们,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停下了脚步,仰头看着满天的火树银花。 邢朗看了看手表,然后附在魏恒耳边道:“今天是元旦,刚过零点。”说着轻轻一笑:“新年快乐。” 魏恒看着远方美丽的烟火,在他如此简单又美好的祝愿中,潸然落泪。 被你祝福的人间,竟然这么美。 人间冷酷,却恰似仙境。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0章 世界尽头【1】 元旦过后,新年的第一天,对门的老夫妻贴上了对联和年画,还热情的在两个年轻的邻居门上也贴上了福字。 魏恒出了门,锁门时看到色彩鲜红的倒挂在门上的‘福’,足足愣了有一分钟。然后系好大衣扣子收拾得体,敲响对面的房门,向老夫妻道谢。 开门的是老奶奶,老伴从她肩头露了个脸,屋子里正在重播昨夜中央台的小年夜晚会,飘出饺子在滚水里沸腾时特有的淀粉的香味。 老两口邀请他进来吃饺子,魏恒还不习惯被人如此热忱又真诚的对待,连声婉拒,再一次表达谢意后,帮老人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不止他一个人收到了新年的第一份礼物,邢朗也收到了,不过贴在邢朗门上的不是福字,而是抱着一条大鲤鱼的年画娃娃。 年画娃娃同样很喜庆,不过老夫妻终究是眼神不太好,年画贴歪了,本应和地面平行的娃娃向左偏移了十几度。 此时魏恒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繁重的任务在身,走过去揭掉年画,然后认认真真的校对了角度,重新贴在了邢朗家门上。 他专心贴年画,没留心电梯门开了,随后走出来一位打扮的精神又干练的女人。 “早上好。” 魏恒一转头,顿时就愣住了。 她是邢朗的大姐,邢瑶。上次在邢朗家里的唐突又仓促会面的情形立即以画面的形式涌入魏恒的脑海,让他即刻想起自己当时的狼狈和无措,乃至于一时慌神,杵在原地,看着邢瑶发怔。 邢瑶提着摞在一起的四五个饭盒朝他走过去,笑道:“又见面了,你叫……魏恒?” 魏恒默默的沉了一口气,向她转过身,伸出右手,指尖微微颤抖:“是的,我叫魏恒。” 邢瑶不施粉黛,只用了简单的护肤品,浅浅的勾勒出眉形,涂了一层没有颜色的润唇膏,却看起来非常的有神采,连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露出的几条细纹都和她的知性和端庄丝毫不冲突。 她一个强大又自信,完全能够掌握自己人生的女人,魏恒在她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女强人’所拥有的内柔外刚的气质。 邢瑶和他握握手,然后看看门上被他重新贴了一次的年画娃娃,讶然笑道:“这是朗朗贴的?天呐,今年竟然主动贴门画儿了。” 魏恒选择用最精简的语言解释这个美好的小误会:“不,这是对面的邻居帮我们贴……” 说着说着,竟又代入了自己,魏恒非常没有斗争经验的自己把自己噎住,然后非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低下头,干咳了一声。 邢瑶看看他,又看看对面紧闭的房门,最后又看看隔壁贴着福字的房门,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什么都没说,只笑了笑。然后敲了敲508房门:“他在家吗?” 邢瑶敲着门,却看着魏恒问。 “在警局,他昨晚没回来。” 说完,魏恒皱了皱眉,觉得自己又说错了话,但一时挑不出错在哪儿。 邢瑶慢慢的点了点头,然后说:“怪不得昨天叫他回去吃饭,连他的手机都打不通。” “嗯,昨天……忙。” 在邢瑶面前,魏恒头一次显得笨嘴拙舌,甚至患有社交恐惧症的样子。 邢瑶又默不作声的看了他一会儿,笑问:“你现在去警局吗?” “是。” “那坐我的车吧。” 说着率先返身走向电梯。 魏恒松了一口气,扯了扯脖子里的围巾,抓着触感柔软围巾,又愣了愣。 他怎么忘了,他还带着邢郎送给他的围巾,而这条围巾是由邢瑶送给邢朗……原来刚才邢瑶的眼神越来越悠长并不是她的错觉。 不管怎么说,围巾戴都戴了,不可能再取下来,魏恒只好硬着头皮坐在邢瑶的车上,他本来要坐在后座,不料邢瑶道:“坐到前面吧,都是自己人。” ‘自己人’三个字险些让魏恒脚下打滑,抓着门把手定了定神才坐在副驾驶,尽量自然的拉上了安全带。 邢瑶很健谈,却没有突兀的亲热,一路上和魏恒聊了聊街道上铺张浪费挂起的红灯笼和中国结,和昨晚一年不如一年的小年夜晚会,马上到警局的时候忽然说:“听朗朗说,你现在一个人生活?” 魏恒端坐着,打起了十二分精神,道:“是。” “一直都是自己一个人吗?” 魏恒想了想,道:“算是,我很小的时候父母就去世了。” 邢瑶看着他点了点头,笑道:“那你的生活能力一定很好了,虽然朗朗也很早就搬出来单住,但是我们总是对他不放心,他性子懒,又邋遢,一天到晚吃外卖和剩饭剩菜。哎,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让人省心。” 但在魏恒的印象中,邢朗并不懒也不邋遢,只要他在,邢朗就会下厨做饭,厨房收拾的也是整齐得当,和邢瑶口中的形象相差甚。 魏恒欲言又止,想替邢朗辩解两句,但又觉得说多错多,便点头不语。 邢瑶无心似的又说起邢朗吃东西很随便,不干不净半生不熟的东西只要摆在他面前他就敢吃,小时候淘气,和几个朋友打赌输了还吃过毛毛虫。 邢瑶说着就笑了起来,但是魏恒却丝毫笑不出,因为邢朗吃毛毛虫的一幕画面感极强,他几乎能‘间接’的感觉到那种肉虫子被咬碎在嘴里触发的口感。 魏恒脸色一变,蹙着眉掩着嘴唇,吃了什么脏东西的样子。 邢瑶侧眸打量着他,从他紧抿的唇角和他一脸反胃感的表情中貌似读到了什么,眼神发生微妙的变化,依旧没说什么,只是从后座拿了一瓶水递给他。 魏恒全然未觉自己已经彻底暴露了,接住水瓶还说了声谢谢。 ‘吃虫子’的话题就这样被温柔的遗至身后,邢瑶又道:“对了,今年到我们家过年吧,我们家人多,热闹。” 魏恒正在喝水,闻言差点被水呛住,拧住水瓶忙道:“不用了,谢谢,太给你们添麻烦。” “这有什么麻烦的,也就是添双筷子的事儿。” 魏恒还是婉言谢绝。 邢瑶笑着在他肩上轻轻按了一下,说:“别见外,朗朗这么看重你,咱们就是一家人,” ‘自己人’之后,又出现‘一家人’这一词汇,魏恒拿着水瓶,手心冒汗,六神无主。连邢瑶靠边停车下去买了许多早餐都不知道,直到邢瑶敲了敲车窗玻璃,他才连忙下车帮她把大兜小兜归置在后座。 到了警局,他提了大部分东西,和邢瑶并肩走进大楼。 往日看到他总是有说有笑的警察们看到他和邢瑶一起露面,均诧异的瞪大了眼睛,用‘我的天呐这是怎么回事’和‘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明明非常好奇,却又不得不退让三尺的眼神打量他们一番,草草和魏恒打过招呼,然后乖乖的靠边站,给他们让出一条畅通的道路。 魏恒很清楚的听到两个科员在他和邢瑶身后议论什么邢队家里人都知道了吗云云。 两个姑娘自以为压低了嗓门,奈何楼道里异常安静,她们的谈话还是能传到他和邢瑶耳朵里。 魏恒低着头,从耳根红到了脖子,十分想遁地。 不知谁跟沈青岚说了什么,沈青岚风风火火的从楼上冲下来,佯装惊喜的喊了声:“瑶姐,你来了啊。” 说着,她瞄了一眼魏恒,从魏恒手里接过东西,十分自然的把魏恒挤走,挽住邢瑶的胳膊,演技浑然天成:“见过魏老师了吧,是咱们朗朗的搭档。” 邢瑶配合着她,笑说:“刚才我们还聊了一路呢。邢朗在哪儿?” “还在谈事,先到我办公室坐会儿。” 沈青岚回头递给魏恒一个万般无奈的眼神,然后和邢瑶往三楼警察大办公室去了。 魏恒来到邢朗的办公室门外,心虚般先往左右楼道看了一眼,然后敲了敲门。 迟了片刻,房门从里面拉开,陆明宇站在门口,揉了揉眉心,一脸疲倦道:“早,魏老师。” “早。” 魏恒走进办公室,看到邢朗和秦放相对坐在沙发上,秦放吧唧吧唧的嚼着口香糖,按着手机,嘴里没耽误说话。 邢朗坐在他对面,心不在焉状听着,也在看手机。 看到魏恒进来,秦放像是找到了接班人似的迫不及待的站起身道:“东西都给你放这儿了,我走了。” 说着朝魏恒走过去,张开胳膊:“我的男神啊魏老师,给我充充电。” 魏恒眼角一抽,看出秦放想抱他,连忙往后闪了一步。 秦放扑了个空,习以为常的笑了笑,径直的出门了。 魏恒刚准备在邢朗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就见邢朗把手机一放,大刺刺的伸开双臂,懒洋洋的看着他笑道:“过来给我充充电。” 魏恒:…… 邢朗还在恬不知耻的冲着他笑。 陆明宇看了看他们两个,很尴尬的摸了摸鼻子,然后静悄悄的走过去拿起一份摆在桌上的资料,快步离开了办公室。 邢朗自知等他投怀送抱无望,便叹了口气,拍拍身旁的空位:“过来坐,和你聊两句。” 魏恒这才慢悠悠的移到他身边坐下,拿起刚才秦放放下文件,边看边说:“现在是什么情况?” 邢朗调整了一番坐姿,舒舒服服的靠在他肩上,抱着胳膊闭上眼睛,睡着了似的没精打采道:“昨天在渠阳分局,我和老韩跟江凯华的律师谈了谈了整整一夜。” 魏恒眼中眸光微微一闪,敏感的察觉出他用的是‘谈’这个字眼。 只有旗鼓相当的双方,并且在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况下才能用‘谈’。 既然邢朗说的是他和韩斌代表的警方,和江凯华的律师谈了一夜,那就代表江凯华已经向自己的律师开诚布公的坦白了所有事,要求律师出面和警方达成调解。 魏恒无声的露出一抹冷笑,心里即无奈,又气愤。 邢朗和他心有灵犀敢,也露出冷笑,道:“我现在终于明白江凯华为什么敢两次三番的袭警。你说的对,他的确因为被冤枉所以愤怒,又因为藏着罪恶所以保持沉默。” 魏恒试图把手中的一份报告看进去,但是那些黑色的方块字像一只只蚂蚁似的在白纸上移动,叫他无论如何也无法静下心阅读,就把报告放下,揉了揉酸疼的眼角:“你们都谈了什么?” 想起昨晚和江凯华律师的那场谈话,邢朗至今都觉得荒诞离奇。他从来没有在掌握全部真相却缺少证据的情况下和嫌疑人展开一场勾心斗角的角逐。 当时他和韩斌以及江凯华的律师像是谈判的三方代表般坐在长桌两端,江凯华的律师率先提出这场闹剧的‘解决方案’。 “两位警官都很清楚,我的当事人江凯华先生没有绑架蒋紫阳女士,也没有杀害蒋钊先生。他没有触犯任何一条刑法。这是真相,你我都很清楚。江凯华先生的女儿江雪儿女士在昨天晚上畏罪自杀,我们表示同情。同时也恳请两位警官按照法律章程办事,不要为真相附加任何感情产品。这不仅是对受害者的不尊重,更对我的当事人江凯华先生不公平。” 邢朗不得不承认,律师的这番话说的太有水平了,他完美的暗示警方;就算你们知道藏在真相背后的真相又怎么样?你们没有揭露真相的证据,你们的权力仅限于揭露被保护伞所保护的那一层真相。而你们有权揭露的真相,恰恰证明江凯华的无罪。 还有一句话,律师说的很对,江凯华的确没有触犯法律,他的所有‘欲加之罪’都发生在以前,没有人能拿出证据将他绳之以法。 江凯华,完美的从法律的漏洞中脱身。 尽管他亲手导致了妻子和女儿的死亡,他依旧不能为法律所制裁 “你说蒋钊是江雪儿杀的,有证据吗?你们没有。尸体出现在江凯华的车库里对江凯华来说却是致命的证据,你的当事人就没有想过,我们完全可以凭借这一点就可以告死他?” 当时邢朗说出这番话,并不是因为他失去了自己的立场,而是想要看看,江凯华为了自己脱罪,究竟还能使出什么无耻的手段。 结果没有让他失望,江凯华的代言人说:“首先,我的当事人没有杀害蒋钊。其次,你们同样拿不出我的当事人杀害蒋钊的证据。真正的原因你们敢说吗?那些没有‘证据’的‘谎话’,你们敢在法庭上说出来吗?你们不敢,因为你们是警察,你们必须提供证据佐证自己的言论属实。如果你们拿不出,我就可以告你们诽谤我的当事人。然后回到你的问题,邢警官,如果你执意背叛法律,帮助畏罪自杀的少女罪犯,把我的当事人送上法庭。那我的当事人只能接受你对他的污蔑,同时,我们会在你颠倒黑白的前提下,为我的当事人争取最大限度的酌情处理。” 律师说着顿了一顿,一丝不苟的翻动手中的文件,冷白色的面皮像是民间艺人描绘的奸臣面具:“蒋钊是被江雪儿女士杀害,动机是蒋钊强奸了江雪儿并导致江雪儿怀孕,所以江雪儿杀死了蒋钊。蒋钊的尸体很快被我的当事人发现。我的当事人为了保护女儿,就把蒋钊的尸体藏在车库。为了使女儿摆脱嫌疑,还将女儿送走,编造女儿失踪的假象,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后来江雪儿因为负罪自杀。至于蒋紫阳女士,她是为了报复自己的丈夫,挟制了藏在老房子里的江雪儿,自导自演了一出绑架戏码,并且以江雪儿的生命安全威胁并利用了我的当事人,想从丈夫手中拿回本来属于她的一百五十万,并且向我的当事人勒索钱财。” 说完,律师抬起头,镜片闪过一道冷光,微笑着问邢朗:“如何?邢警官?” 邢朗摇头失笑,笑容越来越淡,越来越冷,道:“你真他妈会的胡说八道。” 律师便道:“是你‘说谎’在先,我不得不用‘谎言’去弥补。” 谈话到此,邢朗忽然察觉,他们都在说谎,真正的事实他们都不敢说出口。他不敢说,因为没有证据。而江凯华同样不敢说,因为他不愿毁灭自己的名誉。 江凯华不仅是芜津市的纳税大户,并且还操控着多家慈善机构,一旦真相流传出去,将对他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以他宁愿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包庇杀人犯女儿的‘伟大父亲’。这样,他能够赢得舆论的支持和法律的酌情,就算最后坐了牢,加上他的影响力和经济实力,他也能很快恢复自由。 江凯华如此费尽心思的把所有脏水都泼给已经死去的江雪儿,污蔑没有发言权的蒋紫阳,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名誉不受损。 邢朗很清楚他之所以敢这样‘胡作非为’的原因就是因为江雪儿已经死了,孟妍也死了,乃至蒋钊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一个没有发言权的蒋紫阳。没有人可以和他对质,所以他才敢蒙着法律给他披上的一层最后的遮羞布,肆无忌惮的挑战道德的平衡木。 更讽刺的是,他作为警察,职责赋予他的使命正是帮助江凯华披着那层遮羞布,瞒天过海。 那场会议,他在中途退场,离开渠阳分局,回西港分局的路上,接到了韩斌的电话。 韩斌问他:“怎么办?” 他似乎看不清楚前方的路况,仅仅依靠手感往前开了一段,直到一声刺耳的车笛声响起,才发现前方车辆在红灯前排起了长队。 “你决定吧。” 这是他能做出最大的让步。 韩斌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时很无奈:“老邢,法大于情,别怪我。” 邢朗很吃力的笑了笑:“怎么会,咱们的都有任务在身。” 只是不知,江雪儿到底死的有没有意义。 他把这个问题抛给魏恒。 魏恒沉思了半晌,才道:“没有,江雪儿很清楚仅仅凭着自己怀孕,根本不能向江凯华造成任何实质上的报复。所以她才试图栽赃江凯华杀害蒋钊,绑架蒋紫阳。她这样做,即是向蒋钊复仇,也是向江凯华复仇。”说着,垂眸怅然片刻,低声道:“但是咱们查到了最后,揭穿了江雪儿的计划,才造成她的死亡没有任何意义。” 邢朗摸到他的手,骨骼精细,体温冰凉:“或许江雪儿料到了我们会查到最后,她做这些事的意义不是为了害死江凯华,而是给自己找回尊严。对她来说,死亡本身就是意义。” 魏恒点点头,貌似被他说服了,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他想说的是——或许这个世界上,只有明月清风和美好的女孩儿,不能轻亵。 她们最美丽、最多情、也最弱势。同时她们也拥有许多不能为他人理解且知晓的杀意。他们永远无法想象,一个女孩儿为了保护自己纯净的心不受污染,能够做出什么事。 是这个无可救药的世界,配不上她们。 邢朗音色一沉,用力捏着他的手指,道:“但是我不甘心,就这么算了。” 魏恒被他捏疼了,抽出手指搭在他的手背上,然后向右倾斜肩膀,以便让他枕的舒服一些,看着窗外难得放晴的天色,道:“你是警察,能做的事仅限于此,但是他不一样。” “谁?” “周司懿。” 邢朗坐直了,看着他:“周司懿?他怎么了?” 魏恒意味不明的摇了摇头:“我们去看看蒋紫阳,或许会在医院见到周司懿。” 邢朗看了看手表,说走就走。 魏恒忽然按住他的大腿,忽然想起了什么事似的睁大眼睛看着他说:“差点忘了,你大姐来了。” “我大姐?” 话音刚落,沈青岚推开办公室门,站在门口冲邢朗说:“你们家大姐在会议室等你半天了。” 邢朗抓住魏恒的手就要往外走,魏恒拼命往沙发角落里缩,忙道:“我不去,你自己去!” 邢朗觉得他这幅被吓到的模样即好笑又可爱,抓着他的手不松:“怕什么,你们又不是没见过。出去打个招呼。” 魏恒依旧不肯动弹,用力的拉扯自己的左手:“我跟她一起来的,聊了一路,不用打招呼了。” “那你就更应该出去了,她知道你在单位,你还不露面,说不过去啊。听话听话。” 魏恒急了,抬腿踹他:“我说不出去就不出去!” 邢朗逗他上瘾,非要拉他一起出去见大姐。 关键时刻还是沈青岚冲进来往邢朗胸口怼了一拳:“魏老师还没准备好,你逼他干什么?松手!” 邢朗这才松开魏恒,无奈的笑道:“那你等我一会儿。” 才和沈青岚走了没几步,邢朗忽然停住,回头看着魏恒,还没说话就被魏恒抄起沙发上的一个靠背软枕砸到了怀里。 “我不出去!” 邢朗把软枕扔回去,无奈道:“想问问你吃早饭没有,帮你带点什么,我大姐肯定不会空手来。” 魏恒接住枕头抱在怀里,没好气的瞪他一眼,翘着腿冷冷道:“不用,我吃过了。” 邢朗摆摆手,和沈青岚出去了。 门一关,魏恒就开始紧张。 刚才在路上大姐对他屡次试探,他肯定大姐已经从他身上看出了不对劲,所以才不敢和邢朗站在一起同时露面。一来他实在没有处理这方面事情的经验,二来他面皮薄,撑不住在一群心知肚明的警察和邢朗强装成关系单纯的同事。 坐在办公室里等了差不多十几分钟,魏恒听到楼下有了动静。 他站在窗边往下看,看到邢朗把邢瑶送到了警局门口。两个人在说话。 从他的角度看去,邢朗背对着他,邢瑶和邢朗相对而站,所以他很清楚的看到邢瑶一脸严肃,甚至有些怒而不发。 说着说着,邢瑶忽然在邢朗肩上用力捶了两下,然后打疼了似的,甩了甩自己的手腕,末了又瞪着邢朗说了些什么。 他们的谈话进行了长达十几分钟,在这一过程中魏恒看到邢瑶的脸色逐渐缓和,无奈似的摇了摇头,临走时用力点了一下邢朗的太阳穴。 邢朗目送她驱车离开,走开几步站在垃圾桶旁边抽了一根烟,才回身进入警局。 推开办公室房门,邢朗看到魏恒垂头耷脑的站在窗边,忙走过去扶住他肩膀:“怎么了这是?” 魏恒看他一眼,上前一步,低头栽到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口用力磕了磕,没精打采道:“你姐是不是知道了?” 邢朗挑了挑眉,很诧异也很享受他的投怀送抱,便搂着他的腰笑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不是我大姐的对手呢?好好想想,刚才是不是露给她什么破绽了?” 魏恒很委屈的‘哼唷’了一声,泄愤似的用脑门撞他的胸口:“不怨我,你姐出现的太突然了。” 邢朗被他一撞,全身筋骨软了一半,忙安慰他:“不怨你不怨你,都怪她提前不打招呼。” 魏恒低低的‘哼’了一声:“那你怪我吗?” “当然不会,我还要谢谢你开了个好头儿,我姐不是邀请你去我们家过年么?她已经站在我们这边儿了。” 魏恒把脑袋垂的更低,嘴里嘀嘀咕咕的说了句什么。 邢朗没听清,并且已经没心情去琢磨魏恒说了什么,只叹了声气,道:“别哼唷了,你哼唷的我的心都碎了。” 魏恒从他怀里退开,拨了拨被蹭乱的头发:“我们去医院看蒋紫阳。” 邢朗:“……就这样?” 魏恒歪了歪脑袋,很真诚的问:“什么就这样?” 邢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无奈的摇了摇头,拿起刚才秦放放在桌上的文件:“走吧,去医院。” 邢朗转身要走,领子忽然被魏恒揪住,随即魏恒飞快的在他唇角亲了一下,然后看着他微微一笑:“是这样吗?” 邢朗眼神瞬暗,正要亲回去,就被魏恒竖起食指抵着嘴唇,笑道:“就这样了。” 随后魏恒拢紧大衣,离开了办公室。 邢朗摸了摸魏恒的手指在他下唇留下的一点余温,微扬着唇角,跟在魏恒身后快步下楼。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1章 世界尽头【2】 在车上,魏恒拿起了刚才那份在办公室里没有看进去,现在又被邢朗带到车里的资料,边翻边问:“这是什么?” 邢朗看他一眼:“DNA鉴定报告。” 无需问他是谁的DNA报告,魏恒直接跳到了最后,看到了结论:“……蒋钊?” 说着,他翻到首页附的图片,图片上是两根男性的‘阴毛’,图片右下角附有一行小字——三号物证。 邢朗道:“昨天晚上周司懿把这东西送到分局,是江雪儿被强奸后保存下来的。” 如此就可以间接证实,他们的推论无一字不正确。 虽然早已知道了真相,现在看到江雪儿身上的这两根脏东西,魏恒在想;到底是他们太过庸俗,无法理解艺术家的创作手法,还是江凯华太过疯狂? 他蛰伏十几年只为自己的女儿长大,将其培养成另一个孟妍,只为了完成自己的‘艺术梦想’。就算搭上妻子和女儿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人类疯狂和无情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小汪和另一名便衣守在蒋紫阳的病房外,已经守了一夜,见邢朗和魏恒露面才得以换岗出去吃个早饭。 蒋紫阳住在单人病房,魏恒和邢朗进去时,护士正在更换输液瓶。在问清他们的身份后,护士嘱咐道:“病人需要休息,你们少跟她说两句。” 护士离开后,魏恒坐在病床边的一张空椅子上,邢朗不远不近的站在窗边,靠着阳台,看着他们。 蒋紫阳侧卧着,怕冷似的把被子拉到了脖颈,下巴也缩进被子里。脸色比魏恒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好看了一些,但依旧瘦的没有人形。 虽然她一直闭着眼睛,但是魏恒很清楚她醒着,因为他看到蒋紫阳紧闭的眼睑不停的颤抖,似乎很惧怕他们。 魏恒静静的看了她片刻,抬眸和邢朗交换一个眼神,率先打破病房里令人心悸的沉默,笑着问:“蒋女士,感觉好一些了吗?” 蒋紫阳失去血色的嘴唇嗫喏了片刻,低不可闻的“嗯”了一声,依旧没有睁开眼睛。 魏恒又道:“还好我在采石场发现你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句话间接透露了是他及时发现她晕倒在雪地里,救了她一命。 蒋紫阳也听懂了,微微掀开眼皮,露出一丝眼中无神且冰冷的神光,低声道:“谢谢。” 魏恒笑了笑,停了片刻,又道:“江雪儿死了,是自杀。” 蒋紫阳闻言,眉心微蹙,像是感到悲伤,但是她的心已经冷了,冷到做不出悲伤的表情,所以脸色看起来有些僵硬。 她盯着被单出神了看了一会儿,然后又闭上了眼睛,像只小猫似的绵软又悠长的叹了一口气。 “虽然她死了,但是我们对她的侦查还没有结束。” 魏恒看着她的脸,见她听到这句话,又把眼睛睁开,而且眼神变得有力多了。 她问:“你们在查什么?” 魏恒赌对了第一步,蒋紫阳和江雪儿之间果然不是绑架者和被绑架者的关系,他在蒋紫阳脸上看到了一种叫做‘惺惺相惜’的东西。 魏恒继续引导她说出这真相:“或许你还不知道,江雪儿杀死了你的父亲蒋钊。” 闻言,蒋紫阳虚弱且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无情的冷笑,道:“我父亲……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只见过他一面,还是在我七岁那年,这样的一个男人,你说他是我的父亲?我不承认他是我父亲,他爱怎么死就怎么死,被人杀死还是被车撞死,跟我都没有关系。” 魏恒觉得,蒋紫阳以前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憎恨蒋钊,一切只因廖文杰企图杀妻杀子,夺得财产,导致她彻底丧失了对男人的信心,无论是和她存在何种关系的男人,她都憎恨。 “……但是江雪儿还绑架了你。” 蒋紫阳抬起眸子看着魏恒,冰冷漆黑的眼神像是两口幽怨的深井:“她没有绑架我,她救了我,我是自愿跟她走的。无论她当时跟踪我的目的是什么,最终的事实却是她救了我。”说着低低哼笑一声:“当我的丈夫把我推进湖里,我即将被淹死的时候,是他……是她砸破车窗玻璃救了我一命。” 蒋紫阳欲盖弥彰的修改了措辞,尽管警察无法从她的话里分辨‘他’和‘她’。不过魏恒却很敏锐的察觉到她说话时的停顿,并且笃定了心里的猜想。 周司懿果然是江雪儿和蒋紫阳的幕后支持者。从始至终,周司懿都以协助者的身份陪伴在江雪儿身边。 江雪儿没有能力潜入冰冷的湖水中救出蒋紫阳,这个人只能是江雪儿身边的周司懿。 不过蒋紫阳不可能说实话,因为她知恩图报,不愿意将周司懿牵扯进这一摊污水中来。 “所以,你不会追究江雪儿的责任吗?” 蒋紫阳轻轻摇头:“不会,也请你们不要冤枉了无辜的人,一直以来扮做绑匪和你们警察联系的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如果你们要追求责任,就冲我来。” 魏恒像是相信了似的点了点头,不过他心里很清楚;一直以来和警察联系的‘绑匪’,以及为她和江雪儿出谋划策的人,和最后实施计划的人,不是她,而是周司懿。 他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追究蒋紫阳的责任,而是为了等一个人。 就在他和蒋紫阳的谈话进入末尾时,他等的人果然到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随后周司懿出现在门口,怀抱着一束鲜花。 蒋紫阳见到他,立即想要坐起来,因为身体太过虚弱而低咳了两声。 周司懿看着她压了一下手掌,然后向邢朗笑道:“邢队长。” 邢朗走过去,和他握手:“周总有事?” “过来看看。” 他们都不约而同的保持着默契,邢朗没有追问他出现在蒋紫阳病房里的原因,周司懿也没有主动的解释。 随后周司懿把花摆在病床边,雪白的病房里有了鲜花的点缀,也有了一丝鲜活的生气。 魏恒把病床边的位置让出来,但是周司懿没有坐下,只是站在床边垂着眸子平静又温柔的注视着蒋紫阳,微笑着问:“感觉好些了吗?” 蒋紫阳不敢多说,只咬着嘴唇向他点了点头。 就在魏恒犹豫是否给他们创造一个单独对话的空间时,周司懿忽然上前一步,从花束中抽出一朵康乃馨,弯腰送到蒋紫阳手中,低声道:“噩梦已经过去了,今后好好活着。” 然后,给了她一个短暂的拥抱。 魏恒离他们很近,所以看到周司懿在拥抱蒋紫阳的时候伏在蒋紫阳耳边说了句什么。 蒋紫阳依旧一言不发,牢牢拿着那枝花,眼含泪光,轻轻点头。 周司懿再没有逗留,转身走出了病房。 魏恒和邢朗交换一个眼神,然后追出病房,在楼道里叫住周司懿。 “周总。” 周司懿迟了两步才停下,回身看着他。 魏恒朝他走过去,停在他面前,把手里的文件递给他。 周司懿接住,翻开扫了两眼,猛地皱了皱眉,像是看到了脏东西般又把文件合上,一言不发的还给魏恒。 从病房里出来,周司懿像是变了一个人,刚才在蒋紫阳面前,他神采飘逸,风度翩翩,而此时在魏恒面前,他压在心底最深处的悲伤像一层朦胧的雾气般把他笼罩,和他如影随形。 他并没有追问警方会如何处置江凯华,因为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将希望寄托给警方身上,从他选择帮助江雪儿和蒋紫阳独立完成复仇开始,他就站在了警方的对立面。 魏恒看懂了他,并且相信周司懿也看懂了自己。 “对不起。” 他真诚的说。 不料周司懿却低低一笑,那笑声像一只受了伤,低吟婉转的飞鸟。 “你们没有对不起我,也没有对不起雪儿。因为雪儿从来没有想过掩盖真相,被掩盖的真相已经够多了,她希望这个世界能够真实一些。所以你们不需要道歉。” “但是我们没有揭露全部的真相。” “没关系,你们尽责了。” 他虽然没有寄希望于警方,却尊重且包容警方,这让魏恒又高看他一眼,相信他有一颗善待万物的温柔的心。 魏恒问:“然后呢,你会怎么做?” 周司懿丝毫不意外魏恒会这样问他,他们像是两个老朋友似的聊着旁人听不懂,只有对方心领神会的话题。 周司懿看了一眼被他拿在手里的鉴定报告,眼神瞬间放空了许多,道:“我会开一场记者发布会,说出所有被隐藏的真相。” 魏恒早有预料,但是亲耳听到周司懿这么说,还是忍不住替他担心:“你和我们一样,都没有证据,如果江凯华……” 周司懿抬起头看着他,冷然的,潇洒的一笑:“那就让他来吧。” 魏恒愣了愣,他怎么忘了,论起精经济实力和社会影响力,周司懿和江凯华不相上下。他也见识过周司懿假扮‘绑匪’和警方周旋的手段。 就算江凯华手段卑鄙又狠毒,也未必是周司懿的对手。 而有些事,的确不适合警察去做。 于是魏恒向他伸出手,道:“如果需要我帮助,请随时联系我。” 周司懿慎重的握住他的手,道:“谢谢。” “不,应该是我要谢谢你理解我们。” 周司懿笑了笑;“我也给你们添麻烦了。” 魏恒只道他指的是哪些事,但笑不语。 周司懿走后,他在楼道边的长椅上坐下,几分钟后,小汪回来了,还给他捎了一瓶冰红茶。 很快,邢朗打开病房门,朝他们走过去,对小汪说:“江凯华的老房子,沙发夹层里面有一个优盘,去拿回来。” 小汪立刻带人去了。 魏恒问:“是什么东西?” “你不说‘绑匪’用来威胁廖文杰的东西一定不止是蒋紫阳的‘尸体’吗?被你说中了。” 邢朗坐在他身边,拿走他手里冰红茶拧开喝了几口:“‘绑匪’还录了一段视频。” 魏恒精神一振:“是廖文杰推车入水的视频?” 邢朗点点头:“蒋紫阳也是才知道。”说着顿了一顿:“是周司懿告诉她的。” “蒋紫阳承认了?” 邢朗无奈的摇头一笑:“怎么可能,说是江雪儿拍的,她才想起来。”说着搂住魏恒的肩膀:“你刚才和周司懿说什么了?” 魏恒想了想,决定先不告诉他:“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邢朗眼神一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好像挺待见他。” “谁?” “周司懿,你刚才说起他的时候都笑了。” 魏恒摸了摸自己的脸:“是吗?” “……他好像也挺待见你,刚才在病房里我就发现他看你的眼神不太对。” 魏恒被勾起兴趣,看着他问:“哪里不对劲儿?” 邢朗眼睛一眯,挑起他的下巴:“小子,你想干嘛?” 魏恒打掉他的手,瞪他一眼:“你想什么呢?我和他是朋友。” “朋友?你只见了他两回,就成朋友了?” 魏恒点头:“投缘,不行吗?” 邢朗很不是滋味的盯着他:“那你跟我相处多久,才决定跟我做朋友?” 魏恒有所顾忌的瞄他一眼,拿走他手里的水喝了一口,装作没听到。 看到他这个反应,邢朗很心凉,但是不肯放过他,又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回来:“说。” 魏恒眨眨眼:“那我说了?” “嗯。” “我根本就没打算搭理你,也没想过和你交朋友。” ‘biu’的一声,一根小箭插在了邢朗心口。 邢朗很受伤:“为什么?就看我那么不顺眼?” 魏恒垂着眸子,眼神闪了闪,不说话了。 邢朗又催他:“说,今天不说清楚了,我跟你没完。” 魏恒很是心虚的别过脸:“哎呀,你好烦啊。” 说着起身沿着楼道走远了。 邢朗看着他的背影,心里倍儿苍凉,同时感到危机感重重。 这才几天,他男朋友就嫌他烦人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2章 世界尽头【3】 落网的军火贩子叫毛骏,在芜津市清河监狱服刑。 邢朗坐在会客室等了将近半个小时,毛骏才露面。 如果忽略此人身上的囚服和拷在他手腕的手铐,光凭他黢黑的肤色里泛出的滋润的红光,和他浑身的腱子肉,邢朗会把他当成支队拳击馆的上一任教练。 “老邢,你抓紧时间,别让兄弟不好办。” 当年他沉到治安队,在队里结识了个把熟人,其中的一名熟人一年前调到监狱做了一个小小的领导,邢朗找到他这层关系,才得以进来探视毛骏。 邢朗抬了抬手,示意自己明白。 狱警叮嘱完,又抬手搭着毛骏的肩膀,笑说:“老毛,这是我哥们儿,你客气点。不该你打听的,别瞎打听。” 为了配合邢郎秘密探视毛骏,他特意趁中午午休时间巡逻最空闲的时候把毛骏从牢房里提出来。 毛骏四方脸,黢黑,一双眼睛像坏掉的灯泡,大而无光,身上并无令人闻风丧胆的黑道气息,闻言,很给面子的朝狱警笑了笑,说:“那当然。” 一扇门,一扇单面玻璃,一张桌子,两张椅子,两个人相对而坐,除此之外别无一物。 狱警离开后,邢朗看了一眼右上角正在工作的摄像头,摄像头似乎感知到他的眼神般,向左转动了十几度,正对着毛骏,把他从画面中剔除。 邢朗从皮衣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作势要递给毛骏。 毛骏举起被手铐铐住的右手摆了摆,笑道:“戒了。”说着从囚服裤子口袋里摸出一包槟榔:“尝尝我这个?” 邢朗拿了一颗,没有吃,想起刚才朋友对他说;毛骏这个老杆子前两天逼一个犯人连吞了五包槟榔,气管子都扎烂了,今早上刚火化。 邢朗把沾满毛骏手汗的槟榔放在一边,自己点了一根烟,笑道:“谢谢,我还是习惯抽烟。” 毛骏脸上那道从眼角裂到嘴角的疤瘌随着他一笑,神似一只趴在他脸上吸血的蜈蚣,他往嘴里塞了两颗槟榔,靠在椅背上悠闲又散漫的看着邢朗。 “我想跟你聊聊徐畅。” 像毛骏这样的老油条,估计什么样的审讯都经历过,邢朗没有在他身上白费心机,索性开门见山。 毛骏慢悠悠的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徐畅?” 邢朗直接拿出一张徐畅的照片放在他面前:“公安厅行动队的中队长,你们在警局的线人,不记得了?” 毛骏没有拿那张照片,似乎是看都懒得看,只嚼着槟榔垂下眼睛瞥了一眼徐畅穿着警服戴着警帽的证件照,不以为然的回想了一阵子,说:“哦,是他呀。” 说着抬起眼睛看邢朗:“他还没死?” 邢朗很厌恶他浑浊又幽冷的眼神,就像屠夫砍肉削骨,披满划痕和血迹的屠刀,在幽暗的光芒下,闪现出血腥又冷漠的锋芒。 “据我所知,应该还没有。怎么?你盼着他死?” 邢朗道。 毛骏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眼观鼻鼻观口的念了一句佛号,才说:“有人盼着他死,不过不是我。” 明知他不会直说,但邢朗还是问:“谁盼着他死?他挡了谁的道?” 毛骏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问:“你来的时候下雪了吧?” 邢朗顿了顿,才道:“没有,今天放晴了。” 毛骏摇摇头,很惋惜的样子:“下雪好,一场大雪一盖,什么都没了。” 邢朗没有继续陪他打哑谜,又道:“两年前徐畅把你们交易的地点告诉警方,导致你和你的手下被警方人赃并获,对吗?” 毛骏也没有和他废话:“你想问啥?” “我想知道当天的所有细节。” 毛骏又捋了一把光头,被他逗乐了似的,道:“啥细节?你连问题都整不明白,我怎么跟你唠?” “……和徐畅有关的所有细节,你们平时怎么联系在警局还有没有其他内应?事发后你有没有派人向徐畅寻仇?” 毛骏摇摇头,按着桌子就要站起来:“回去吧,你也是个晕蛋。” 邢朗静坐不动,只是稍稍拔高了声音:“你答不上来,是因为我说的那些细节,根本不存在吗?” 说着抬眸看着毛骏一笑:“坐下聊,这才刚开始。” 毛骏坐了回去,态度比之刚才严肃许多,看着邢朗问:“你是谁?我咋没见过你?” 邢朗想了想,拿出警官证给他看了一眼:“清楚了?那我现在问你,徐……” 毛骏抬手打断他:“别提徐畅了,你刚才说的对,那些细节我说不上来,因为根本就没发生过。” 这个答案,即在邢朗的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他更没想到毛骏能如此坦诚的和他对话。 “接着说。” 毛骏低着头,强健的黄牙不停的咀嚼那几颗槟榔,听起来具有某种细微且残忍的破坏性。 他考虑了一阵子,两条粗长杂乱的黑眉毛像是无奈似的先抑后扬,道:“好吧,我跟你唠两句。” 他吐掉槟榔,向邢朗讨来烟盒和打火机,带着吸毒的神色,猛嘬了一口烟,邢朗在他脸上看到一丝稍纵即逝的迷茫和满足,像是病人临死前的回光之照。 毛骏也一样,带上了点‘豁出去’的架势。 “你们公安在两年前设扣儿把我抓了,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谁出卖我。你刚才说的那个徐畅,我不认识他,也只见过他一次……当时我的人和警察开火儿,我被打中膝盖,有个穿警服的小子放了我一马,给我让了一条路,但是我没跑掉,被子弹逼回去了。那小子就是徐畅。后来我被关到看守所,有个没穿警服的男人找到我,让我指认徐畅是我们渗透到警局的卧底,长期给我们提供货源。我这个情况,被抓住要么是无期要么死刑,那个人说只要我配合,让我只坐五年大牢。我就答应了。再后来……我听说那个叫徐畅的小子被双开,被通缉了,就不知道是你们当中有人存心整他,还是故意抹黑他的身份。” 毛骏想的很明白,徐畅要么被同行整了,要么被同行‘派出去’执行某种不见光的任务。 这同样也是邢朗的疑惑,在听到毛骏这番话之前,他没有排除徐畅确实是枪火贩渗透到警方的卧底一说,而现在,依然不能。 徐畅身上的疑点太多,就算他不是毛骏的合伙人,也有可能是其他枪火贩的合伙人。 而且邢朗注意到,毛骏嘴里只有两种人,穿警服的人和没穿警服的人,他对警察心存不共戴天的敌意,也不能排除他也在故意抹黑徐畅的身份。 毛骏说完,藏着一层泥垢的黑指甲指了指邢朗,又指着自己,脸上露出凄冷的神气:“你们跟我们,差不多呦,就是你们多了一层皮。” 邢朗脸上没有笑容,垂眸默然了片刻,没有认同他的说法,也不反驳。 房间里没有烟灰缸,邢朗把烟灰弹在地上,夹在指间,不再抽,因为他发觉他和毛骏像是在照镜子,行为动作无一不相似。 “徐畅不是你在警局的眼线?” 毛骏摇头。 邢朗漠然看他片刻,冷笑:“老杆子,别以为你能糊弄我。” 毛骏没料到邢朗敢对他如此说话,眯着眼睛,抽搐着嘴角,默不作声的重新打量邢朗,刚才嚼过槟榔的牙齿像是被血渗红了,其状阴森。 邢朗翘着腿,静坐着,迎着他刀刃般的眼神,道:“你刚才说不知道谁给你设扣儿?我倒觉得你心里清楚的很。” 说着,他从皮衣内衬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一甩腕子,照片飞旋着撞在毛骏黢黑的脸上。 邢朗笑道:“眼熟吗?4年除夕夜,沐阳武警中队枪库失窃,这支手枪就是其中的一起。巧的是,两年前警方从你的老窝里找到和它同时失窃的其他枪支,每一支都有弹道记录,毛老板的生意做的大的很呐,手都能伸到沐阳县,那芜津市是不是已经全部被你攻克了?” 毛骏拿起那张照片掠了一眼,然后扔到一边,注视着邢朗的眼神顿时变得有些尖锐:“看来你调查过我。” “你人在监狱,档案在警局,我为什么不能调查你?行了,老毛,咱俩别闭着眼睛一抹黑瞎他妈的聊了。你为什么进监狱,你心里清楚,我也清楚,别在我面前装三孙子。” 毛骏舔着后槽牙笑开了:“你说话真不客气,不过我待见你这样的,肚子里没那么多牛黄蛇胆。” 邢朗夹着烟,烟头懒懒的指了他一下:“你也别跟我套近乎,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如果你跟我聊明白了,下次我带上槟榔来看你。” 毛骏的眼神忽然黯淡,嗤笑一声:“下次……你到底想跟我唠啥?” 邢朗捋起袖口看了看时间,直言:“就聊聊你在警察局的那些线人,警局里没个把人脉,你搞不到那些警枪。” “……你来不是为了徐畅吗?” 毛骏的眼睛闪烁着,忽然又提起徐畅。 邢朗抬眼看他,脸上很冷,没有表情:“你他妈是在考我?你口口声声说徐畅不是你的线人,但是你却被警局内线出卖,落了个人赃并获,然后又冒出来一个人让你栽赃徐畅。难道我不怀疑徐畅和这个‘内线’真正的关系?” 毛骏点点头,貌似在赞同他,道:“没错,你们披着皮的队伍里,的确有我的合作伙伴。我这次落难,八成就是这个王八犊子做的扣儿。” “谁?” 毛骏讪笑:“你估摸着,如果我知道这孙子是谁,会让他活着吗?” 邢朗皱眉,眼神中流露出质询:“你不知道他是谁?” “我只知道代替他跟我接头的那个孙子是谁,叫刘康永,缉毒支队的,在我着套儿那天,这孙子被打成筛子了,估计是这个人想擦屁股,把知情的人全都弄死。” “你跟他合作那么久,心里有一点数儿都没有?” 毛骏叼着烟半晌没动静,貌似在认真回想,貌似只是在拖延时间,许久,垂下眼睛,眼神飘忽的看着邢朗,厚嘴唇嗫喏片刻才道:“我知道他有个代号,叫‘将军’。芜津市的黑道生意,他都沾边儿。” 将军? 邢朗默默的把这个代号记到了心里:“接着说。” “没了,我就知道这么多,全撂给你了。” 邢朗皱眉,不耐:“董力、徐红山、高木、祝九江和窦兴友,这几个人以前替你跑腿儿,没印象” “替我跑腿儿的人那么多,我还能都记住了?” 邢朗就拿出手机找出祝九江的照片给他看:“他,有没有印象。” 毛骏用眼睛掠了一眼,将要移开目光时忽然停住,眼神瞬间发生了变化,看着祝九江那张宽额尖下颏的黑脸陷入长久的沉思。 毛骏的眼神告诉他,邢朗很确定他一定知道祝九江的身份。 邢朗倾身向前,手掌捂住手机,盯着他问:“想起来了?他是谁?” 毛骏没说话,又点了一根烟,才説:“不知道。” 邢朗咬了咬牙,正要给他施压,就听他又说:“你刚才说,这个人为我做事儿?” 邢朗不说话,看他还能说出什么。 毛骏沉默着抽了一会儿烟,在桌角磕了磕烟灰,道:“银江有个罗旺年,也是搞枪火的,你知道?” 邢朗道:“废话。” 毛骏貌似陷入了某种回忆,眼神变得有些空洞:“跟他比,我就是个小贩子,他做的才是大生意,和银江的海关和警局都有过硬的关系,他的货从水上走,没人敢拦。” “扯他干什么?说你自己。” “我?” 毛骏伸出小拇指,拇指掐着小拇指第一个关节,笑出一口黄牙:“跟他比,我就是这个。刚才你给我看的那个人,不是为我做事儿,我的货不走水路,用不着他。” 邢朗从他的这番话中迅速捋顺了祝九江、徐畅、和罗旺年之间的关系;祝九江在撒谎,他和徐畅都没有和毛骏产生交集,但是徐畅被毛骏栽赃陷害,其后祝九江将计就计把徐畅的落难绑定在毛骏身上。祝九江效力的人也不是毛骏,而大有可能是毛骏口中‘走水路’的罗旺年,是否说明,和徐畅绑定关系的并非毛骏,而是罗旺年? 邢朗问:“你怎么知道祝九江替罗旺年做事?” 毛骏反问:“我说了吗?” 邢朗眼神一暗:“不能说?” 毛骏指了指四面墙壁,笑道:“身不由己。” 邢朗讪笑:“身不由己你还说了这么多。” 毛骏看着他,像是走了魂似的目光无神,说:“我的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邢朗听到给他行方便的狱警朋友的声音从门外逼近。 毛骏忽然抬起双手搭在桌面上,争分夺秒般对邢朗说:“我告诉你最后一句话,姓罗的做的生意不干净,虽然他死了,但是有人顶了他的位置,这个人和‘将军’里应外合,控制整条津陉线!” ‘咔哒’一声,门锁被拧开。 两名狱警走进来,一左一右把毛骏拽起来,走向门口。 毛骏的眼睛死死盯着邢朗,像是还有许多话要讲,在即将离开房间的时候无声的对邢朗说了一个字。 邢朗通过辨认他的唇形,得知他说了一个字——船。 离开清河监狱,邢朗站在黑色大门前,地面积雪反射的太阳光线刺痛了眼睛,于是从胸前口袋里拿出墨镜戴上,开车顺着原路返回。 路上,他一直在回想毛骏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还有临走时对他说的‘船’。 船?毛骏什么意思?难道他指的也是三年前从银江开往芜津的那艘船吗? 他又想起埋在月牙山的十二具尸体、自杀死去的张福顺、以及死在城南大桥至今无法查明身份的少年…… 他清楚的记得那个孩子的身体被子弹打穿时,眼神中流露出的迷茫和恐惧,和百米之外的岸边稍纵即逝的一点星火…… 他太过专注的回忆,以至于没有察觉到手机响了。 手机铃声反复响起的第二次,他才拿出手机,按下免提。 “喂?” “……五点多了,你在哪儿?” 听到魏恒的声音,邢朗才看了一眼手机屏幕,发现正在和他通话的人是魏恒。 他抿了抿嘴唇,低声长叹一口气,然后打起精神道:“回警局的路上,你呢?” 电话那头的魏恒坐在皮椅中捏了捏酸疼的眼角:“看政法委递过来的一些材料。” “这不一向是老王的活儿吗?怎么到你手里了?” 魏恒眼睛一抬,低低冷笑一声:“你说呢。” 邢朗自然明白,呵呵两声遮盖过去,说:“不看材料了,二十分钟后你在警局门口等我。” “干什么?” “吃晚饭。” 魏恒轻轻揉捏着因长时间执笔而不适的手指,垂着眸子淡淡的‘哦’了一声,然后轻飘飘的问:“然后呢?” “然后去听相声,上次就被搅合了,这次必须去。” 魏恒撑着额角,忽然觉得头疼。邢朗对听相声的积极性特别高涨,高涨到他不忍心泼他冷水说不去,而且那票也不好得,是他辗转几路黄牛才买到的高价专场票。 他特别想质问邢朗难道以前和女朋友约会就整天去听相声吗?但是他如果问了,或许会引起一番口角,于是只好忍住,闷闷的嗯了一声,说:“好吧。” 邢朗看不到他,还在为自己的绝妙安排自鸣得意,说起这个相声演员多么多么红,票多么多么不好买,说的好的段子有哪些等等。 在他喋喋不休的时候,魏恒把打开免提把手机搁在一边,然后收拾桌面准备下班,收拾完资料,又解开头发重新绑了绑,末了抽出一张纸巾在杯子里沾了水,擦拭食指指腹不小心染上的一点蓝色墨水。 说着说着,邢朗忽然没音儿了,不是渐说渐止,而是戛然而止。 魏恒微微侧眸掠了一眼手机屏幕,继续擦拭手上的墨水:“怎么了?” 停了片刻,邢朗才道:“没事,我先挂了。” 魏恒蹙眉,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嗓音在瞬间变得紧绷:“别挂,出什么事了?” 邢朗貌似是用力咬了咬牙,才道:“靠,刹车失灵了。” 魏恒一惊,险些跳起来:“刹车失灵?” 邢朗沉沉的‘嗯’了一声,然后说出自己的准确位置,道:“前面到路口了,我准备冲到路边迫停,如果待会儿我没有给你打电话,你带人过来接我。” 一时间,魏恒心里极乱,耳边嗡嗡直响,根本无暇思考邢朗在说什么,只知道他要撞车迫停,想要阻止他:“别,你先……” “就这样,挂了。” 电话果然被挂断,魏恒看着黑了屏的手机出神,几乎能看到邢朗狠踩了几下刹车,但车身依旧往前猛冲,但是前方就是繁忙的十字路口,如果他冲过去,必定造成连环车祸。 随后,他调整座椅,紧握方向盘,在车身即将冲向路口时向右猛打方向,车轮碾过路基石,笔直的冲向绿化带中的一杆路灯。 “轰隆!”一声巨响,吉普车车头撞击路灯,将路灯折弯,车头升起浓烟,车窗破碎,行人迅速围观。 像是亲眼目睹了邢朗自造车祸的一幕,魏恒慌乱的拿起手机,连外套都忘了穿,出门喊道:“陆警官!” 陆明宇正在楼道里和沈青岚说话,闻声被吓了一跳:“怎么了魏老师?” “邢朗出事了,快走!” 挂了灯的警车在傍晚的公路上穿梭,不到十几分钟就赶到了邢朗挂电话前说出的街道。 大老远,魏恒就看到前方聚集了一簇人群,路中间停着一辆巡逻车,周边摆了几个路障。 因为前方有路障,所以陆明宇在几十米外靠边停车,没等他把车停稳,魏恒就下车往前跑了过去。 陆明宇和小汪紧随其后,小汪还超过魏恒,在前替他拨开人群。 “让一让,警察!” 除去最后一层阻碍,魏恒看到站在两名交警中间的邢朗,霎时就站住了。 陆明宇和小汪朝他跑过去,都问:“邢队,你没事吧。” 邢朗团了一个雪球捂着额角,站在路边正和交警说话,见他们火急火燎的跑过去,只云淡风轻的扫了他们一眼:“给我送丧吗?来这么齐。” 陆明宇很着急:“怎么回事?刹车怎么会失灵?” 邢朗扔掉雪球,露出额角一个硬币大小的鼓包,转头看着还在冒烟的吉普车,眼神深沉阴冷,勾起唇角似是想笑:“估计刹车线被剪了,你们把车拖回队里好好检查检查。” 说着看向陆明宇:“魏老师没来?” 陆明宇往人群一指:“来了。” 魏恒这才慢慢的朝他走过去,停在离他很近的地方,情绪起伏太过剧烈,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邢朗看了他一眼,皱眉:“出来怎么不穿衣服?”说着利索的脱掉皮衣披在魏恒肩上,把陆明宇和小汪领开了几步,三个人挤在一起秘密商谈着什么。 魏恒动作迟缓的穿上邢朗的外套,衣服上残留的一层体温把他包围的时候,他才感觉到胸腔里的心脏重新开始跳跃。 皮衣口袋里鼓囊囊的,掏出来一看,是邢朗的手机,正卡在开机的LOGO上,商标至今都没有浮现完整。 魏恒看了看正在艰难开机的手机,然后装回口袋,看着虚无的某处,悠长的叹了一口气。 邢朗把外套给了魏恒,里面只剩一件黑色衬衫,站在寒风习习的路边,也被冻的够呛,所以只简单交代了陆明宇和小汪两句,就让他们把车拖到队里。 “等一等。” 陆明宇挂好拖车绳,正要开车时,邢朗忽然跑过去,弯腰在后车座找了一阵,没一会儿就找出一件被透明布袋蒙着的大衣。末了拍拍车顶:“走吧,路上慢点。” 人群和交警很快散去了,邢朗三两下把大衣从袋子里掏出来,回到魏恒面前,笑道:“运气好了不是,你这件衣服从干洗店里拿出来就放在我车上,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魏恒一言不发的脱下皮衣还给他,然后穿上自己的大衣,一丝不苟的扣上扣子,转过身,在路灯下慢慢走远。 邢朗穿好衣服,小跑着追上他,双手按住他肩膀,仔细的端详他脸色,斟酌着笑问:“怎么了?担心我了?” 魏恒低着头沉默半晌,灯光下,两道弯长的睫毛剪影落在下眼睑,微微的颤动。衣领外露出的一小段脖颈被晚风吹上一层模糊的红色。 “你吓死我了。” 他说。 邢朗从来没有听过他用这么……柔软又惊慌的语气说话,此时一听,五内骚动,所有感官瞬间沸腾,顾不上周围有没有眼睛盯着他们,搂住魏恒,笑说:“别怕啊,老公抱抱。” 魏恒牢牢攀住他脖子,一点点的往他颈窝贴近,就这样待了一会儿,然后说:“不是还有安排吗?” “对,先吃饭。” “吃完饭呢?” “听相声,我都买好票了。” 魏恒的手指在他颈后粗硬的发根中摩挲,轻声道:“不想听相声。” “那你想干什么?听你的。” 魏恒仰起头,贴在他耳边低语一句,然后又低下头抵着他胸口,手指抚弄着他胸前口袋做装饰用的一颗扣子,低不可闻的问:“行吗?” 邢朗神色一震,愣住了,像是被狐狸精施法定身,吸走了七魂六魄。 刚才他听得清楚,魏恒在他耳边说的是‘开房’。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3章 世界尽头【4】 餐厅的座位设计成弧形,相当于一个个不封闭的卡间,同行用餐的人都坐在同一边,亲密度很高,**性也很好。 邢朗从楼上下来,放眼在大厅里看了一圈,很快看到魏恒坐在距离中心表演台很近的座位上朝他招手。 邢朗快步走过去,坐在他身边,手臂圈着他身后的沙发椅背,习惯性的翘着腿,拿出一张房卡:“订好了,双人套间,楼下还有洗浴,吃完饭想不想去泡一会儿?” 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魏恒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和那些挺着啤酒肚的糙老爷们儿一样趴在池边让人搓澡按摩。 魏恒瞥了那张房卡一眼,挽着衬衫袖口淡淡道:“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邢朗装起门卡,看着他笑:“我也不去,满池子里的人加起来都没你好看。” 魏恒半回过头笑着瞪了他一眼,然后把菜单推倒他面前:“我点过菜了,你想吃什么自己点。” 邢朗看都没看菜单,直接推远,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点了,你点什么我吃什么。” 毕竟是公共场所,邢朗这样直勾勾的赏画似的盯着他,让魏恒有点不好意思,于是侧过脸看着中心表演台上正在拉小提琴的女孩子。 他没赏析过古典曲,但是女孩子拉的是脍炙人口的蓝色多瑙河圆舞曲,所以他这个外行人也能从中听出几分意境来。 他正专心听女孩儿拉琴,忽觉头发被人扯开了。 魏恒下意识的抚了一把散开的头发,回头诧异的看着邢朗:“你干嘛?” 邢朗把他的发圈套在自己手腕,理了理垂到他脸侧的几缕黑发,笑道:“好长时间没见过你散头发了,散着好看。” 魏恒讶然失笑:“现在在吃饭,扎着头发方便,快把皮筋儿给我。” 说着要去拽他手腕。 邢朗把他的手一拨,灵敏的反抓住他的手腕,把绑在右手的皮筋儿换到左手,耍无赖般笑道:“散着也方便啊,我也喜欢看你撩头发的样子,特别勾人。还记得咱们上次开会吗?你坐在窗前看资料,头发散着,背后有光,看着看着忽然撩了一把头发,哎呀……整个办公室都是一片哀嚎。” 魏恒记得那次,当时他听到那种奇怪的动静,很纳闷的抬起头问坐在他旁边的沈青岚:“怎么了?” 沈青岚拖着下颚,满脸带笑的看着他,说:“没事没事,你接着看。” 魏恒窘了,没想到自己平常的小动作被邢朗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还惦念了这么久,大庭广众之下也不好意思继续抢自己的发圈,只好默许了他的胡闹,故意板着脸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以为人人都像你?” 邢朗不乐意了:“我怎么了?我这么喜欢你,这么稀罕你,对你这么好,这么宝贝你。把你捂在手里放在心里,搁在心尖上还怕你疼了,我还不够尊重你,不够爱护你?你个没良心的,你倒是说说,我哪一点……” 眼看着上菜的服务员朝他们这一桌走来,越来越近,邢朗还在喋喋不休,魏恒撞他的肩膀他也不停,于是魏恒只好捂住他的嘴,又急又笑:“闭嘴!” 邢朗眉心一扬,没声了。 服务员放下菜就走了,魏恒指着他的鼻子警告道:“你不乱说话,我就松手。” 邢朗点点头。 魏恒警示他一眼,把手放了下来。 饭吃到一半,台上拉小提琴的姑娘忽然走下台来,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座位旁,深情的拉起流行歌‘今天你要嫁给我’这首曲子,大厅的灯光也瞬间变的炫彩又旖旎。 原来一对情侣今天在这里求婚,男孩子捧着装有钻戒的盒子,单膝下跪,大声喊出女孩儿的名字,请求对方嫁给他。 姑娘还没表态,他已经哭的稀里哗啦。 客人们都被这一幕吸引了,响起层出不穷的掌声和叫好声。 邢朗本来在拿着钳子剪龙虾尾,见状,龙虾也不剥了,跟着人群一起鼓掌叫好吹口哨。 魏恒在一片欢声鼎沸中回头看了看哭成一双泪人的情侣,颇受触动的笑了笑,回头继续吃饭。 邢朗好像有别样的主意,两只眼睛贼溜溜的瞄了一眼魏恒,然后拿起餐巾纸擦了擦手,作势要起身。 魏恒卷着盘子里的空心粉,头也不抬的说:“坐下。” 邢朗顿了顿,有所不甘的又坐回去,笑道:“我去卫……” 魏恒用叉子轻轻敲了敲盘沿儿,淡淡的打断他:“住口,吃饭。” 他空有浪漫主意,还没来得及成型,就被魏恒无情的扼杀在摇篮里。 邢朗只能老老实实的剥龙虾,老老实实的吃完了这顿晚餐。 为了营造氛围,他们还点了一瓶红酒,魏恒是一杯倒,只喝了半杯。邢朗也没多喝,一瓶红酒只少了浅浅一层。 结账的时候,服务员说可以寄存,邢朗想了想:“不存了,我带走。”经过和服务员的协调,又借走一盏桌上装饰用的香薰灯,一手拿着灯一手掂着红酒,和魏恒上楼了。 在电梯里,魏恒嫌热,解开了大衣扣子,扯着衬衣领口看了看他手里的红酒和香薰灯,不解道:“拿它们干什么?” 邢朗晃了晃酒瓶,冲他挑眉一笑:“情趣。” 魏恒喝了半杯红酒,有点上头,被他盯着一瞧,又想起他们来酒店的目的,脸上发热,从耳根到脖子都刷上了一层澄明的酒红色。 到了房间,魏恒脱掉鞋子,没有穿酒店提供的拖鞋,赤脚朝卫生间走去:“我去洗把脸。” 他在卫生间里待了十几分钟,才用清水把皮肤表面一层热度逼退,然后拿起毛巾擦了擦脸和被濡湿的发尾,走出卫生间。 邢朗站在窗边吧台前,正在摆弄套间的显控屏,触屏式的控制台可以控制套间里的灯光和温度,以及所有窗户和窗帘的开合。 魏恒走出卫生间一看到他,不由得愣了一下。 房间里温度高,邢朗脱掉了外套,上面仅剩一件黑色衬衫,衬衫扣子被他解到腹沟,衣襟散乱,隐约露出刀凿般的胸线和大片胸膛,皮带紧紧的扎在腰胯,勒出腰身。 他懒散又笔直的站在吧台前,一手拿着酒瓶,一手划着屏幕,嘴里叼了一根烟,顶上暖黄色的灯光洒在他的皮肤上,使之泛出一层性感又生猛的蜜色。 把灯光调成不伦不类的紫红色,邢朗仰头眯着眼睛看了看璀璨的大吊灯,不满意的皱了皱眉,然后捏掉唇角的香烟夹在指间,对着酒瓶子喝了一口红酒,边用力划着屏幕边说:“刚才那个色儿挺好看,怎么调不出来了?” 魏恒在吧台上拿起一只杯子,然后拿走邢朗手中的酒瓶倒了半杯红酒,又把酒瓶还给他,朝宽大的窗台走过去:“过来聊聊。” 邢朗直到把灯光调成顺眼的颜色,才掂着酒瓶子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聊什么?” 窗台板很宽,有将近两米长,两个人对坐还有宽裕。 魏恒也脱掉了大衣,暗蓝色的衬衣解到了第三课纽扣,窗户掀开了一条缝,有晚风吹进来,揉乱了他的头发。 邢朗到现在都不还他皮筋儿,魏恒往后撩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露出整张似乎泛着莹白色光芒的脸庞,道:“刚才吃饭的时候一直没有问你,你的车是怎么回事?” 邢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在他不耐烦的眼神的催促中,才说:“你是想问我今天干嘛去了?” 魏恒懒洋洋的靠着墙壁,不言不语的看着他,抬起一条腿踩在窗台板上,端着酒杯,一副即将醉倒的模样。 邢朗起身拿来香薰灯,打开了放在他们中间,才坐回去,说:“我去监狱找一个人。” “谁?” “毛骏,前两年落网的枪火贩子。” 魏恒垂眸回想了片刻:“你找他,是为了徐畅?” 邢朗忽然叹了口气,道:“今天不谈工作行不行?我连红酒和小灯儿都准备好了,你就跟我聊罪犯?” 魏恒无奈似的瞧他一眼,抿唇笑了笑:“那我跳到最后,你都开车去了哪些地方?谁有机会对你的车动手脚?你心里有没有怀疑的人” “我也没去什么地方,从警局出来就去监狱,路上加了一次油,中间下车买过一次水。在监狱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来了,车就停在监狱门口。去监狱的路上我就觉得刹车有点不灵敏,不过我那车旧,刹车失灵以前也发生过,用力跺两脚离合就好了,我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次刹车线被人给剪了。” 说完,邢朗低声骂了一句脏话。 魏恒沉吟道:“那就是在你探视毛骏的那段时间里,有人动了手脚。” “你怀疑监狱的人?” “没有理由不怀疑,你今天去看毛骏,都有谁知道?” “没人知道,我到了监狱才打招呼,只有给我开后门的朋友知道我探视毛骏。” 魏恒抬起眸子看着他,欲言又止。 邢朗自然懂得他的疑虑,皱眉道:“你怀疑我这个朋友?” “你探视完毛骏,刚从监狱出来,刹车就失灵了。你觉得这是巧合吗?” 邢朗狠狠捋了一下头发:“巧合个屁!摆明了有人想弄死我。” 虽然危机已经解除,但是魏恒听到他这么说,依然忍不住后怕:“所以,你一定要查出这个人是谁。无论是谁,你都不能盲目信任。” 邢朗垂眼看着地板,沉思片刻,道:“我现在更担心的是毛骏。” “毛骏怎么了?” “我这次去看他,他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我的时间到了’。当时我没多想,现在想想,也有猫腻。他或许是在暗示我,有人想弄死他。” 这条思路难解,魏恒抵着额角,闭眼想了一会儿,方沉吟道:“有人想弄死他……毛骏坐牢两年,如果有人想弄死他,为什么一直拖到现在?”说着,他顿了顿:“除非,和他有关的暗线最近才被从揪出来,所以他成为别人的暗杀目标。” 邢朗抽起酒瓶子,喝了几口红酒,道:“你跟我想一块儿了,我也怀疑毛骏和咱们一直在查的尸坑案有联系。从张福顺、两个刽子手、逃生的第十三个人、再到祝九江这五个人,还有徐畅,现在加上一个毛骏,这些人是他妈的一条绳上的蚂蚱。” 魏恒点点头:“不妨你再找一找监狱里的人,让他们看着点毛骏,一来试他们的深浅,二来或许真的能保住毛骏。反正对想除掉你们的人来说,你已经暴露了,就算刘局知道了,要处分你,也比你丢掉性命要强。” 邢朗仔细的斟酌一番,慎重道:“我知道该怎么办,你放心。” 说着向他举起酒瓶,和他隔空碰了碰杯,即表示达成共识,也为这个话题画上一个句点。 干了剩下的红酒,邢朗扔掉酒瓶,拨开挡路的香薰灯,折腰附身,左腿踩着地板,右腿在窗台板上以膝前行,像一头食人的猛兽似的朝魏恒逼近,停在他面前,亮晶晶的瞳孔像是两盏噬魂灯般把魏恒束缚在内。 “废话说完了,接来下该干正事了。” 仅听他说一句话,魏恒体内所有感官瞬间沸腾,沉睡已久的**迅速高涨,但依旧慢慢搁下酒杯,双手顺着他的胳膊攀到他的肩膀,勾住他的脖子,垂下眼睛看着他还残留着一丝红酒印记的嘴唇,像是从洞府中爬出来吸食精魂的妖孽般低声笑说:“你想怎么做?” “你是我的人,该怎么做怎么做,想怎么做怎么做。” “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你的。” “平时都是我听你的,不如,你听我一回?” “好,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只有一个。” “你说。” 魏恒仰头贴在他耳边,先轻轻咬了咬他的耳垂,然后探出舌尖扫过他的耳廊:“别停,除非我死了。” 邢朗眼褶一颤,眼角瞬间涌上一层鲜红,怒了似的转头在他颈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你在勾引我,还是在警告我?” 魏恒闭着眼睛,仰着脖子,像是引颈待戮的囚徒,边疼边笑:“没有啊,只是想要你。”说着贴在他脸侧,耳鬓厮磨:“很想很想——” 邢朗不再多说,稍一运气,把魏恒打横抱起:“来吧宝贝儿,咱们洞房。” 卧室房门被他一脚踹开,好像一片雷声,乍破天光,泄露天机,**泥泞—— 明明是自己提出的要求,但是魏恒很快就后悔了,不仅如此,他甚至开始质疑邢朗。 魏恒怀疑邢朗是否已经识破了他,抑或根本不爱他,甚至对他恨之入骨,所以邢朗想在这张床上杀死他。 中间曾有一度,魏恒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像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但是不到三日后他就复活了,他的身体好像被邢朗打破了重塑,悲伤又美妙的不像他自己。邢朗夺走了他的一次生命,又使他重生,重生后的魏恒心甘情愿的陪着他再次坠入死亡深渊,一次又一次。 天上地下,天堂地狱,他在其中恣情肆意的游荡。 每当他就要被烧死在地狱烈火中时,肋下忽生双翼,冲破层层雷霆**,直上云霄。 相传巫山遥远,险峻难登,但是他们在对方的配合和引领下,在**之上借着长风—— 乘船入港。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4章 世界尽头【5】 听到手机铃声,邢朗下意识的摸索床头柜,摸到一盏台灯才想起他在酒店。 他的手机昨天经过撞击,响起铃声来沉闷又粗嘎,叫早性能差之又差,难听又吵闹,有种诡异的金属摩擦感。 邢朗坐起来,在床尾找到一只黑色手机放在耳边‘嗯?’了一声,铃声还在响,眯眼一看,是魏恒的手机。 魏恒也被那破锣似的铃声吵醒,恼火的从被子里伸出光溜溜的左腿往邢朗脊背踹了一脚:“出去接。” 邢朗掀开被子下床,随意的从地上捡起一条昨晚不知被谁蹬下床的被单系在腰上,站在一地凌乱混杂的衣物中挑拣了一阵,才在一件衬衫下找到正在响铃的破手机。 先调了静音,然后找齐自己的衣服,邢朗一路讲着电话穿过外厅走进浴室。 听到电话那头传来的沙沙沙水声,小赵瞬间脸红了,扣着桌角支支吾吾道:“邢邢队,待会儿我再给你打回去吧。” 邢朗站在蓬头下,不得已拔高了嗓音:“没事儿,你说。” 小赵只能说:“你那辆车检查过了,刹车盘的确被动过手脚,刹车线也断了,是被利器割断的。” “谁查的?” “我和宇哥,还有汪哥。” “老王知道这事儿吗?” 小赵略显犹豫:“王队他……” 话没说完,水声停了,邢朗披上一件浴袍,拿着毛巾擦了擦覆满水雾的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拨了拨湿漉漉的短发:“老王知道了?” “嗯,而且……刘局也知道了。” 邢朗扬起脖子,按了按下颚处分不清是被咬的还是被抓的一道泛着血丝的红痕,皱眉道:“刘局怎么知道?” 如果现在他出门被暗杀成功了,查凶手肯定得查到魏恒头上,他这前胸和后背,被魏恒咬的咬,挠的挠,凄惨的好像上了刑,留在魏恒身上的皮肤组织估计冲也冲不掉。 “可能……可能是王副队告诉他的吧。邢队,刘局找你呢,让你回来一趟。” 听这个意思,老刘已经知道他昨天自造车祸差点死在路上,叫他回去,肯定不是为了给他摆酒压惊,而是向他兴师问罪。 “先让大陆帮我顶一会儿。” 他也没具体说什么时候回去,就挂断了电话,无视小赵连声‘诶诶’。 穿好衣服,回到卧室一看,魏恒已经醒了。 魏恒站在一地衣物被褥堆砌的杂乱中,穿着酒店的黑丝浴袍,散着凌乱微卷的长发,双手掐着腰,低着头用脚踢开一件件乱七八糟的物品,几缕头发顺着前额垂下来,被他烦躁的向后撩去。 “干什么干什么?你这会儿能站起来了?” 几个小时前,他明明累的筋骨酸软,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都像被注入硫酸融化了似的使不上分毫力气,还坚持去浴室冲洗,结果一下床,脚一着地就险些一头栽倒,蹒跚了好几步,扶着墙壁定了好一会儿的神才堪堪站稳。 当时邢朗光着膀子靠在床头抽烟,腰上仅搭了一条薄被,还没从醉死欲仙的余韵中完全清醒,看到魏恒如风摆韧柳似的身影,咬着烟头竟然呵呵笑了出来。 魏恒当时就恼了,若不是体力不允许,他一定会扑到邢朗身上抡一套王八拳。后来洗澡坚决不让他帮忙,还把他从浴室里踹出去。要不是备用的床单被褥已经牺牲了一套,他一定会把邢朗从酒店大床上赶下去,扔给他一床被子让他滚出去睡沙发。 被他看笑话所产生的恼意一直延续到现在,魏恒推开他作势要搀扶自己的手,继续在衣物里踢来踢去,不料踢到了一根皮带,坚硬的皮带商标撞击他的脚趾,疼的他皱起眉,抬起右脚‘嘶’了一声。 邢朗忙扶他在床边坐下,魏恒瞪着眼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邢朗:“你的皮带怎么不收好!” 邢朗看了看狼藉的地面,十分有眼色的没有替自己辩白,拿起那根皮带草草扎进裤腰:“好了吧?”说着盘腿坐在他脚边,把他的右脚拖到怀里,轻轻的按揉他被撞红的脚趾:“消消气儿,我马上下去帮你买一套干净的衣服。” 真是没天理了,邢朗心想。他一直知道魏恒长得好,昨天晚上发现魏恒浑身上下哪哪儿都好看,本以为他已经把魏恒了解透彻了,没想到昨晚把魏恒浑身上下亲了个遍还是忽略了魏恒的脚指头也长的这么好。 这让他有一种把魏恒剥光了再检查一遍的冲动。 魏恒貌似看懂了他的眼神,忙把脚从他怀里抽出来,不轻不重的踩在他胸口,佯怒:“你敢。” 邢朗知道他昨晚辛苦狠了,拍拍他的脚背,以示体贴:“不敢不敢,我多心疼你。坐一会儿,我下去帮你买衣服。” 魏恒那件深蓝色的衬衫被他扯丢了扣子,虽然还能穿,还是魏恒绝不会穿的不得体。所以邢朗自觉的提出帮他买新衣服。 找出那件衬衫翻到领口看了看尺码,邢朗站起身正要离开,魏恒忽然伸出两指伸进他的裤腰里,扣住他的皮带用力的往前一拉,邢朗随即向前倒了下去。 魏恒扶着他的肩膀,翻身压在他身上,神情瞬间柔软了许多,垂着眸子,目光凝注的看着他:“今天能不能不去警局?” 邢朗躺在他身下,一手扶着他的腰,一手掬了一捧顺着他脸侧垂下来的头发,笑道:“我知道你身上不舒服,待会儿就送你回家休息。” 魏恒极轻的叹了口气,沉腰趴在他胸前,在他耳边说:“我是说你,我想和你两个人待一天。” 邢朗抱着他翻了个身,面对面的侧躺着,掀开被子搭在魏恒腰上,抵着他的额头,在他唇上边亲边问:“干什么?” 魏恒似乎嫌这个姿势不够亲近,往前钻到他怀里,直到和他紧紧贴在一起,脸埋在他颈窝,低声道:“抱紧一点。” 他喜欢邢朗的拥抱,邢朗的肩膀笔直宽阔,胸膛温暖厚重,靠在他怀里,温暖又安全。似乎无风无雨,岁月安稳。 被他拥抱着的感觉,更像是一场金色的梦。时间凝滞,空间悠远,一条从夕阳下的海天一线涌向岸边的金色余波,深深的泛滥在梦里。 邢朗无声的笑了笑,用力把他揉进怀里,似乎要把他镶入体内,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双手温柔的摩挲着他略显单薄,骨骼清晰的脊背。 “说吧,想跟我待一天干什么?” “有很多话想对你说。” “哦?表白吗?” 邢朗不正经的笑问。 魏恒没说话,在他喉结上咬了一口,然后像是怕咬疼了似的,又吻了吻。 邢朗轻轻皱着眉,一半是疼的,一半是享受,从胸膛里发出两声低沉酥软的笑声:“你想说什么?” “不在这儿说。” 邢朗看了一眼手表:“那你回家等我,我先到警局去一趟,很快就回去。” “……刚才的电话就是催你回警局?” 邢朗很无奈:“刘局知道昨天的事儿了,一大早就召我回去,我怎么着也得在他跟前露一面。” 魏恒低低的叹了声气:“那我跟你一起回警局。” “你就算了吧,他不让我插手徐畅的案子,肯定也不会允许你掺和进去。这种时候你得远远的避开我,别让他找到机会迁怒你,再把你撵走怎么办。” 魏恒沉默了片刻,听不出情绪的说:“撵走就撵走,我现在也不是很想待在西港分局。” 邢朗有些诧异,和他分开些许距离,低头看他:“怎么了?是不是老王他们跟你说什么了?” 魏恒不看他,又把脸埋在他颈窝,闷闷道:“没有,只是有点累。” 这个理由并不能说服邢朗,但是邢朗没有继续追问,因为他看出了魏恒对这个问题的抵触,这种抵触不是厌恶,而像是缺少足有勇气而产生的逃避心态。 “……那就歇几天,不用向刘局请示,我就能批你的假。” 魏恒嘟囔:“那你不是要累死了?” “累死倒不至于,你来之前,我不也照样干活么。” 说着,邢朗又看了眼手表,叹了口气:“宝贝儿,我很想抱着你一直躺着,但是还有一堆麻烦事儿在等我。早点去警局,早点解决,早点回家听你说悄悄话。” 邢朗在他额头亲了一下,下了床重新扎了扎皮带:“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给你买衣服。” 魏恒目送他出门,在他离开后,坐起来掀开被子,拿起被压在被子下的手机,开机看了一圈,看到七八个未接,从昨晚十点多间接打到今天凌晨。 放下手机,魏恒从地上捡起烟盒和打火机,静坐着抽了一根烟,然后系紧浴袍带子,走进浴室洗澡。 邢朗很快回来了,把服装袋放在沙沙作响的浴室门口,然后敲了敲房门。 魏恒穿戴整齐走出浴室,看到邢朗站在窗边,凭窗下望,肃然远眺。 他系着袖口朝邢朗走过去,问:“怎么了?” 邢朗眼底的颜色因过度的冷厉,而泛出一层淡蓝色,闻言,眼神微微一动,道:“没什么。”说着顿了顿,犹疑着补充道:“刚才好像有人跟着我。” 魏恒一怔:“有人跟着你?在哪儿?” 邢朗笑着按住他的肩膀:“没事,可能是我多心了。” 后来到楼下餐厅吃饭,魏恒始终保持着警惕,不动声色的防备着周围的食客。 邢朗虽然看起来和平时无异,但是魏恒看到他路过西点区的时候往袖口藏了一只西餐刀。 吃饭的时候,邢朗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到来电显示,眼底那片淡蓝色陡然加深,然后离座走向窗边。 魏恒看了看他站在落地窗前接电话的背影,不知为何,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不到两分钟,邢朗就挂断电话,坐在魏恒对面,道:“回不成警局了,我得先去找冯光。” 听到‘冯光’这个名字,魏恒的心随之一颤,垂着眼睛尽量自然的问:“干什么?” “好像有点曲兰兰的消息。” “曲兰兰?” “准确来说不是曲兰兰,是我从酒馆里带出来,冒充曲兰兰的那个女孩儿。” 魏恒点点头,又问:“你一直和冯光保持联系?” 邢朗放下筷子,拿起餐巾纸草草擦了擦手,唰唰唰按着手机:“嗯,他现在是我的线人。” “……除了曲兰兰,他还帮你查谁的线索?” 邢朗笑了一声:“这小子虽然有点寻踪探迹的本事,但也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懒货,要是指着他帮我查线索,我手里的悬案得堆几丈高。” 邢朗在无意间,给了他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然而魏恒已经是不能再问。 话音刚落,他的手机又响了,小赵打来催他回警局。 邢朗头疼的按了按额角,敷衍了小赵几句,掐断了电话。 他刚把手机放下,就听魏恒说:“刘局那边,我帮你去说说。”见他面有否决之色,又补充道:“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说。” 看出魏恒的坚持,邢朗只好妥协:“好吧,那你见过刘局就回家,我也争取早点回去。” 离开酒店,他们站在路旁边等出租车边先聊着从队里再弄一辆车开。魏恒身上的大衣中看不中用,两个假口袋只能探进去半截手指,双手不一会儿就被风吹红了。 邢朗捞起他的双手放在嘴边哈了一口热气,然后揣到自己口袋里。街道上人来人往,魏恒有些不好意思,让他松手他也不松,只好站的离他更近些,尽量藏住他们缠在一起的双手。 一直到路边停了一辆出租车,邢朗才松开他,上了车。 魏恒站在路边目送他离开,等到出租车转过街角,拿出手机拨出去一通电话。 电话通了两声,却被挂断了。 魏恒皱了皱眉,孤疑了片刻,装起手机转过身沿着人行道向前走。 没走几步,他忽然停住,肃然又平静的看着站在他面前的男人。 郑蔚澜的身材在人群中显得鹤立鸡群,他穿着一身黑衣,戴着帽子和口罩,口罩依旧兜着下巴,露出口鼻,右手夹着半根烟。 郑蔚澜出现的同时,一点冰凉落在魏恒的额头,他仰头一看,天上又开始飘雪。 邢朗坐的那辆出租车已经消失在街道中,但是魏恒依旧往车流中看了一眼,因为他从郑蔚澜看他的眼神中得知,刚才和他一起目送邢朗离开的人,不止他一个。 郑蔚澜扔掉烟头,用脚尖踩灭,在凌乱的雪花中走到魏恒面前,面无表情道:“昨天我一直在给你打电话,想给你提个醒,让你防着点邢朗。”说着,他看了一眼魏恒身后不远处的酒店,冷笑:“现在看来,是我多此一举了。” 数片雪花落在魏恒的眉目上,随着他的睫毛轻轻颤动,被他面前冰寒的气息惊飞:“你想跟我说什么?” 郑蔚澜转眸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盯着他看了许久,咬牙骂道:“你是不是脑子有病?” 魏恒感到冷似的,拉紧了围巾,目光凝注且冷却的看着地面,又问:“你昨天想跟我说什么?” 郑蔚澜和他赌气般刻意拔高了嗓门:“想告诉你,邢朗开始查那条船了,已经查到了罗旺年,早晚查到你身上!你趁早离他远远的!” 魏恒皱眉,往周围看了一圈,见没人注意他们,才把郑蔚澜拽到路边的自动取款机门口:“你嚷什么!” “你都跟他睡了,还怕我嚷?” 魏恒再次警惕的看了看人形道上的人流,压低了声音道:“说清楚,你怎么知道他在查罗旺年?” 郑蔚澜急哄哄的抓起他的手又扔下去,冷笑道:“看看你现在,手套不戴,伞也不拄,还和姓邢的那老鬼滚到床上去了,真他妈的把自己当个守法公民了?!” 魏恒忽然静了下来,神色冷肃的看着他,忽然狠狠盯了他一眼,绕过他大步向前走。 郑蔚澜懊恼似的朝玻璃门踢了一脚,忙朝着他的背影追了过去。 “我太着急了,说话不好听,你别……” “说正事!” “哦哦,正事,昨天邢朗到清河监狱找了一个叫毛骏的人,这个毛骏应该和罗旺年有点关系,毛骏跟他说起那艘船和罗旺年做的那些生意。我觉得邢朗肯定已经知道船里是什么了,就算他不知道,他也会彻查罗旺年,到时候肯定会牵连到你,你听我一句劝,趁他现在还没对你动手,赶快离开芜……” 魏恒不再往前猛冲,忽然刹住脚步,转身看着郑蔚澜:“你怎么知道邢朗去监狱了?” “昨天我在路上看到他的车,见他往出城的方向开,觉得不太对,就跟着他到了监狱。” 魏恒的眼角微微抽动,声音平整又冷肃的问:“刹车线是你剪的?” 郑蔚澜挑眉,脸上露出挑衅的神色:“没错,是我剪的,我不光剪了他的刹车线,我还——” 话没说完,被魏恒一拳掀翻在地。 郑蔚澜跌坐在地上,惊愕的看着他:“靠!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魏恒蹲下身,揪住他的衣领,眼神因太过愤怒而显得妖异恐怖:“你不能对邢朗下手,除非你想连我一起杀了!” 郑蔚澜‘腾’的一下站起来,攥着拳头似乎想打回去,但是看着魏恒那张脸终究下不去手,只踢飞了地面一层积雪,狠狠的擦了擦破开的唇角,气急:“要不是看在这么多年兄弟的份上,我连你一起揍死!” 魏恒抓起一把雪擦掉沾到手背的几缕血丝,眼神凶狠的盯着他:“接着说,你刚才没有说完,你还干什么了?” 郑蔚澜看他一眼,有所忌惮似的缩了缩下颏,道:“你别管了,反正和邢朗无关。” “除了告诉我,邢朗查到了罗旺年,还有其他事吗?” “……没了。” 魏恒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上车前对他说:“我再警告你一次,不做命案,你给我记死了。否则你我谁也不认识谁。” 打开车门临上车时,他听到郑蔚澜在背后骂他:“你脑子进屎了才会爬到姓邢的床上!” 魏恒弯腰迅速从地上抓起一把雪团成雪球,转身砸向郑蔚澜。 郑蔚澜侧着身子想躲,没躲开,雪球砸在他大腿上,摔成雪沫。 魏恒还想再砸,刚扬起胳膊,郑蔚澜就跑远了。 魏恒站在原地狠狠瞪了他一眼,扔掉雪球坐上出租车呼通一声拉上车门,对司机说:“去西港分局。” 警局门前,保安小石正在飘飘扬扬的雪幕中扫雪,见魏恒从出租车上下来,就招呼了他一声。 魏恒向他点点头,从保安室借道走进警局大院。 上楼途中,他碰到了沈青岚,沈青岚看到他就问:“邢队呢?没跟你一起来?” “没有,他临时有事。” 说完,正要继续爬楼梯,沈青岚忽然扯住他的胳膊:“你是去找刘局吧?” 看到魏恒点头,沈青岚把手里的一份资料交给他:“那你帮我带过去,我就不跑了。” 魏恒拿着资料接着上楼,爬到顶楼,在走廊尽头找到仅来过一次的局长办公室,敲了敲房门。 门是虚掩的,被他一敲,慢悠悠的打开了。 刘局不在办公室,只有科员小唐在收拾桌子上的果皮和烟灰缸。 “魏老师,找刘局啊?” 魏恒看了看办公桌后空荡荡的皮椅:“刘局出去了吗?” “出去有一会儿了。” “那我把资料给他放下。” 魏恒走到办公桌前,把沈青岚交给他的资料放在桌子上,正欲离开时,余光扫过对面的书架,目光逐渐凝注到书架中的一点,神色愈加惊疑。 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和装饰品,第三层挡板上搁着一艘艺术品帆船,帆船旁竖着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是两年前刘局长和前来采访他的记者在办公桌前的合影,右下角还有时间标注。当时局长和记者所站的地方就是此时他站的位置。 这张照片并无任何稀奇的地方,但是却隐藏了一个鲜为人知,甚至无人知晓的秘密。 这张照片的背景就是这扇书架,当时的镜头把两年前书架上的摆设也摄取到了照片中,魏恒迅速且敏锐的找到了两年前的书架和现在的书架存在的一点不同。 两年前,那艘帆船旁并不是一张照片,而是一辆巴掌大小的坦克车模型。 精准的说,是一辆九五式主站坦克车模型…… 小唐擦干净桌子,从垃圾桶里提出垃圾袋,转过身:“魏老师,要不你等——” 话没说完,小唐诧异的眨了眨眼,刚才他并没有听到脚步声和关门声,但是魏恒已经不见了,办公室的房门微微晃动着。 魏恒快步下楼,到了三楼拿出手机想要联系邢朗,步履不停的走向自己的办公室。 “魏老师!” 沈青岚从大办公室里探出头,叫他:“你快过来!” 魏恒见她神色焦急,于是转身折回,走进大办公室。 “怎么了?” 沈青岚正在接电话:“小石,你跟魏老师说。” 说着把话机的话筒递给他。 魏恒接过去,刚放在耳边就听小石说:“魏老师,有个小女孩儿要找邢队。” “小女孩儿?什么小女孩儿?” “她说她叫徐新蕾。” 魏恒愣了愣,丢下话筒飞快的跑下楼。 警局大院内外正在飘雪,魏恒跑出办公楼,看到警局电闸门外站着一个穿着粉色羽绒服的女孩儿,她戴着帽子和手套,站在雪幕中,像一个被堆砌成的雪人。 保安小石撑着扫帚站在她身边和她说着什么,她垂头不理,只用脚尖踢着地面的积雪。 见魏恒出来,小石打开了电闸门。 女孩儿抬起头看到了魏恒,迈开步子慢慢的越过铺在地面上的一条笔直的电闸门滑动的轨道,朝魏恒走过去,看着他问:“你就是邢朗吗?” 魏恒朝门外看了一眼,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踪影。 “我不是,但是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女孩儿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是否信任他,然而她并没有得出结论,她无所谓的垂下眸子,眼神没有产生丝毫变化。 然后,魏恒看到她摘掉右手的手套装进口袋里,然后一点点拉高袖口,拉到手肘,仰起头看着他,用她清冷又稚嫩的童音说:“你能帮帮我吗?” 女孩儿的皮肤很白,像雪一样白,而在她洁白的皮肤上却浮现点点殷红,像是雪地里绽开了一朵朵梅花,雪花落上去,很快被她皮肤表面的温度融化,渗进梅花花瓣中,让那梅花变得更加艳丽。 但是魏恒很清楚,那并非什么梅花,而是病毒在她体内聚集的红斑。 那是梅毒疹。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5章 世界尽头【6】 三江服装批发行是芜津市港口对外贸易以来发展最快,也是人员最混杂的地方。聚集了大量来自全国各地的走客行商,这个地方霸凌情况很严重,三江批发行有几个地头蛇,连同有关部门欺压商贩,排挤异乡人,使三江批发行成为法制社会中半透明化的异己个案。 是晾晒在阳光下的‘灰色组织’。 邢朗很少来这个地方,每次来了,心情总是很复杂。两年前批发行发生过一桩老板打死讨薪员工的案件,事发后,派出所封闭消息,将恶意伤人事件颠倒为该员工的自杀,找到死者家属,通过各方面的施压,让死者家属签了一份证实死者自杀的文件,结案。 这件案子曾经引起过舆论,民与法也对峙过一段时间,结果久而久之,不了了之。没有任何一个平头百姓可以和职权部门打的起消耗战,哪怕他们占据社会组成部分的大多数。 冯光就在批发行后门做保安,和同事倒过班后回到休息室没一会儿,就被邢朗的电话叫了出来。 员工休息室对着一排饭馆的后门,巷子里异味丛生,污水横流,和批发行二十多层的巍峨高楼相比,判若两个世界。 “邢队长。” 冯光站在一楼商铺改造的宿舍前朝迎风冒雪,大步流星的男人招了招手。 邢朗朝他走过去,反客为主的搂住他肩膀推开他身后的宿舍门,进屋前回头往空荡荡的巷子里看了一眼。 他身上这件皮衣外翻着一个大毛领,毛色油光水滑,雪花落上去水乳不沾,即挡寒又拉风。邢朗脱掉衣服抖了抖雪花,然后重新穿好,坐在冯光收拾出来的一张椅子上。 两人间的宿舍很逼仄,除了一扇门,再没有通风透光的地方,大白天都需要开灯,内部环境很糟糕,站在里面转个身都很困难。 冯光想给他倒杯水,在简易的电磁炉边叮叮当当忙活了一会儿,发现水壶里还是昨夜煮的方便面,只好作罢,递给邢朗一瓶啤酒:“喝这个吧。” 邢朗坐在屋子正中间的椅子上,翘着腿正在翻一本男人装杂志,接过啤酒,还真打开喝了一口,然后指了指对面的一张行军床:“不用忙,如果你跟我聊舒坦了,我请你吃饭。” 冯光摸摸鼻子,貌似对他这句话并不抱有期待,双手搁在膝盖上,规规矩矩的坐在床边。 邢朗合上杂志扔到一边,看了看手表,道:“开始吧,挑干的说。” 冯光低下头,整理了一番语言,尽量如他所愿,简明扼要道:“我把你给我的那个女孩儿的照片散出去了,让我那帮兄弟帮忙打听了打听,还真打听到了。我有个朋友前不久因为聚众斗殴被抓到派出所,他在派出所见过那个女孩儿,还看见警察给她做笔录,本来那个女孩儿挺配合的,警察问什么她就说什么,笔录快做完的时候,她接了一个电话,我那朋友说她接完电话脸色儿就变了,然后就开始闹,说那帮警察欺负她,逼她说自己是**的,还说把她领到派出所的那个警察也做过她生意,总之就是闹的鸡飞狗跳。后来派出所的所长,就长的干干净净的那个姓周的警察,他把这女孩儿放了。这女孩儿前脚刚走,我那朋友找到人保他,也被释放了。” 说到这儿,冯光闻到一股烟味,抬头一看,邢朗叼着一根烟,手里转着打火机,懒懒的靠在椅背上,像个色情杂志上的男模。 邢朗见他看过来,就把烟盒扔给他:“继续说,你那朋友怎么了?” “我朋友说,那个女孩儿长得挺漂亮,还显小,而且他看的出来,她就是干那个的。他就跟着那个女孩儿,想做她生意。还没跟两步,就见女孩儿被一辆车接走了。” “什么车?” “嗯……当时天太黑了,他也没看清,好像是一辆黑色的大众。” “车牌号。” “邢队长,你这可为难人了,谁没事儿记人家车牌号啊。不过我那朋友说了,他记得那辆车的后车门上用黄色的油漆喷了一个老虎头。” 邢朗静坐着想了想,抬眼看着他问:“你刚才说,那个女孩儿被‘接’走了,她是自愿上的车?” “是啊,反正没人强迫她。” “接着说。” “啊?说啥?” 邢朗皱眉,掸了掸烟灰:“如果你只打听到那个女孩儿上了一辆喷着老虎头的大众牌轿车,不会专程把我叫过来,接着往下说。” 冯光低声嘟囔了一句什么,邢朗没听清,啧了一声:“大点声儿。” 冯光撇了撇嘴,低着头犹豫了一阵子,神色忌惮的瞄了邢朗一眼,道:“我告诉你也行,但是你要替我保密。” “你他妈这不是废话?” 冯光稍稍安心了一些,继续说:“前几天我在规划七路小南园儿吃饭的时候,看到这辆车了,黑色大众,七成新,右边后车门喷了一个老虎头。巧了,车就停在小南园儿门口,我在二楼吃饭,一低头就能看到那辆车。不过我只看到那辆车从饭店门口开过去,没看到开车的人。” “看到车牌号了吗?” “没有,当时车多,一辆挤一辆的,我刚发现那辆车,没几秒钟就开走了。” “时间。” “好像是……二十六号。” “好像?” 邢朗只要压着嗓门说话,冯光就害怕,当即拿出手机翻日历,“没错,就是二十六号,那天我发工资。” 邢朗打通小赵的电话,转述冯光发现那辆车的时间和地点,让小赵调当天的监控。 挂了电话,邢朗把烟头一碾,扔到脚边的一只盛杂物的空箱子里:“发什么愣,接着说。” 冯光怔怔的看他一眼,眼神飘忽:“没,没了。我真没看到车牌号和开车的人。” 邢朗冷笑:“二十六号的消息,你拖到今天才告诉我。之前为什么不说?现在怎么又说了?” 冯光低下头,双手揉搓着膝盖油光的布料,低声道:“邢队长,我想求你一件事儿。” “说。” “……有人想杀我,我想躲起来,求你不要再找我。” 邢朗眉心扬了扬,眼神幽暗:“说清楚。” 冯光低着头,眼角不断的抖动,还在为昨晚的遭遇心悸:“昨天晚上我值夜班,四点半才和同事交班。回宿舍的路上,我觉得后面有人跟着我,我们这里治安差,经常冒出来一些小流氓拦路抢劫,如果真是小流氓,我倒不怕,他们不敢对我下手。一开始我就没有当回事儿,直到那个人从后面追上我,把我按在墙上,用刀抵着我的脖子,我才发现他不是那些混混流氓。”说着,他抬眼看了看邢朗,又说:“他还知道你跟我有联系,问我都跟你说过什么。” “……那你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我说什么他都不会信,所以什么都没说。既然他能找到我,还知道我跟你有联系,就肯定不会放了我。” 说着,冯光摊开右手,露出掌心缠绕的一圈纱布:“他差点用刀割了我脖子,要不是我同屋半夜出来撒尿,拿着手电筒往这边晃了一下,我现在就躺在太平间给你托梦了。” 邢朗没滋没味的笑了笑:“死了还给我托梦,你还真惦记我。没看到那个人的脸?” “你看我住的这个破地方,门前巷子里连个路灯都没有。当时我就从巷子里走,他站在我跟前儿我都没看到他的鼻子眼。不过我同屋拿着手电筒晃那一下子,我倒看见了他的脸。” 冯光挠着下颏,回忆道:“是个男的,三十岁左右。高个子,戴着帽子和口罩,穿着一件立领皮夹克。”说着看了看邢朗:“和你身上这件有点像,没那个大毛领子。” 这都是废话,就算冯光连那个男人的眉毛都数清楚了,他们也没办法根据这点线索从芜津市千万人口里把这个人找出来。 “没了?” 邢朗问。 冯光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邢朗皱眉:“我看起来和昨晚想杀你的人长得很像吗?用不用我把这件衣服脱了跟你说话?你他妈到底分得清分不清阵营?我要想整你,你早就在牢里给人提鞋端尿盆了,留你蹦跶到现在?你自己做的一屁股烂事儿,你自己心里清楚,现在被人追杀想起来躲了?还他妈装模作样的求我别再找你,你浑身上下几根毛?敢跟我玩心眼儿。你今天跟我说这番话,不就是卖我一条线索,想让我找到那个人,最好斩草除根吗?直接说,昨晚想杀你的,到底是什么人。” 冯光被他骂了一通,又臊又窘,涨红着脸说:“我,我真的不知道他什么人。”说着咯噔一声咽了口唾沫,下定了决心似的道:“不过我还有一条线索告诉你。” 邢朗揉着额头,脸色厌烦:“我再给你五分钟,如果你还说不清楚。我出了这个门就不再搭理你,你他妈爱死不死。” 冯光连忙给他点了一根烟,然后正襟危坐,看着他一脸严肃的说:“邢队长,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两年前我在银江混,跑过一段时间的码头吗?” 邢朗不说话,看了看手表。 冯光又说:“我们那帮兄弟干的都是望风跑腿儿的小活儿,本来不知道给哪个大主顾干活,但是有风声传出来,说东家是‘罗马’就是我跟你说过的罗旺年,我们就帮他装船。船离港前几天,我们轮班在港口守着,有天晚上我和一个兄弟离开港口去买酒,路过罗旺年住的独栋别墅后门,看到两个男人翻过后门跑出来。” 说到这里,冯光停住,虽然明知道没有第三个人在场,还是警惕的看了看周围,看着邢朗着重补充道:“就是罗家被灭门那天晚上。” 邢朗慢悠悠的敛正了神色,道:“你是说,罗家被灭门那天晚上,你看到两个男人从罗旺年家里翻墙跑出来?” 冯光点点头,在自己手肘处比划了一下:“其中一个人半截袖子都被血泡红了,他们沿着那条街一直往前跑,然后开着停在街口的车跑了。” “没看到脸?” 冯光迟疑道:“没有,但是我记得……”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脸上静的没有一丝表情:“记得什么?说。” 冯光皱起眉,努力的回忆,一手乱七八糟的比划:“一个男人个子很高,还有一个男人的腿好像受伤了,跑起来的姿势有点奇怪,一瘸一拐的。” 似乎有一阵冷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绕着他打转。邢朗眼褶微颤,为了抵挡那股来历不明的寒意,拢紧了外套。 他垂头沉思片刻,正要再细问冯光,手机忽然响了。 小赵告诉他:“老大,我找到那辆车了,车牌号是764X,车主叫谢世南,住在……” 邢朗忽然打断她:“谢世南?” “是的,我刚才把他的身份资料和截取到的图片发到你手机上了。” “先别挂。” 邢朗叮嘱她一句,迅速返回手机主页面,找到小赵发过来的资料和图片。 大众车主谢世南,的确就是大和酒馆的谢世南。 看着谢世南印在身份证上的脸,邢朗眼中窜出暗火。他把那个女孩儿从大和酒馆救出来,没想到谢世南又把女孩儿带走了! 除身份信息外,小赵还给他发了一张图片,图片像素还算清晰,可以清楚看到一个身材魁梧高大,围着围巾戴着帽子的男人站在一辆黑色轿车旁边正在开车门。 邢朗猛然皱了皱眉,像是看到了什么细节般拿近了手机看了一会儿,然后问小赵:“上次让你调出来的报亭监控录像,你还留着吗?” “报亭?哦,你是说祝九江逃跑那天给咱们通风报信的那人的位置是吗?找是找到了,但是只有一个侧影,看不出……”说着,小赵忽然惊呼一声:“天呐,我马上对比!” 随即挂断了电话。 邢朗又看着手机里谢世南开车门的一幕,紧皱双眉,目光极其复杂。 二十六号、八点二十三分、规划七路小南园、这些线索让他不得不想起二十六号祝九江企图逃出芜津的那天,他在八点零三分接到的一通从规划七路报停打来的那通电话。 打电话的人向他泄露消息,祝九江有预谋的在当天计划逃离芜津,他们才能及时将祝九江截回在地铁站。 小赵曾经找到了能把报亭摄取在内的监控,但是影像中只有一个男人的侧影,只能看到大概的身形和衣着,难以分辨身份。 但是当邢朗看到出现在距离报亭不远处的小南园儿门口的谢世南时,几乎是立刻想起了报亭里和谢世南的身材和衣着相似度极高的男人。 很快,小赵播回电话:“老大,经过对比,他们的是同一个人!” 看来他想的没错,谢世南就是给他打电话通风报信的人。 邢朗挂断电话,眼中疑色越来越深。 谢世南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带走冒充曲兰兰的女孩儿?又为什么帮助警方阻止祝九江逃跑? 谢世南是敌是友,此时邢朗无从分辨,他只知道这个人就像一双藏在黑夜中的眼睛,默默的监视着警方的一举一动。他的立场绝对不是中立,而是众多谜团中的一员,甚至是一名至关重要的核心人物。 他太过专注的在心里剖析谢世南,以至于迟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手机又响了。 这次给他打电话的是魏恒,魏恒说徐新蕾回来了,他正带着徐新蕾在医院做检查,让他赶快去医院。 可能是他有些分心的缘故。此时邢朗听着魏恒的声音,忽然有些恍惚,像是分不清和他通话的人究竟是谁。 一旁若有所思的冯光忽然拍了一下大腿,道:“我想起来了,那个男人没有受伤,他浑身上下整整齐齐的,他跑步的样子怪,应该是因为……他的腿脚有点毛病。” 邢朗猛地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说什么?” 冯光笃定的说:“那两个从罗旺年家跑出来的男人,一个是高个子,还有一个是跛子!”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6章 世界尽头【7】 “你在哪儿?” “十四楼体检科。” “吃饭了吗?帮你带点上去。” “不用,你赶快过来。” 魏恒说完就挂了电话。 邢朗揣起手机,赶在电梯门关闭前挤入拥挤的电梯,到了十四楼,一出电梯就在环形大堂前的落地窗前看到了魏恒。 魏恒站在落地窗前,玻璃宽大洁净,他挺拔消瘦的身体在充裕明亮的阳光中泛着一层朦胧的光雾,像一株吸收太阳光的绿植,干净通透,不染纤尘。 他脸色苍白,眼神微茫,目光穿过窗外钢铁水泥锻造的高楼大厦,犹如从沙滩上退潮的海水、微风中的棕榈树向远方眺望的树枝,越过时间和空间的距离,到达一个充满阳光,却没有色彩,只有光与无限,冰冷又苍白的世界。 虽然他的眼睛是很漂亮很湿润的黑色,但是因为他看待世界的眼神太过空泛,太过冷漠,使得他的眼睛看起缺少颜色。 他就站在那里,与谁都无关。 邢朗从来没有在这个角度打量过魏恒,此时的魏恒给他一种萧条的陌生感,魏恒似乎离他很远,又离他很近。似乎他往前一步,魏恒就消失不见了。又似乎他往前一步,就可以把魏恒抱在怀里。 邢朗忽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魏恒的那个雨天,魏恒的眼神和现在一样湿润又冰冷,面色苍白又微茫,他慢慢的朝他走来,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 魏恒半回过头,看到了站在楼道中止步不前的邢朗,便转身倚着落地窗玻璃,安静的看着他,在等他。 等他走到自己面前,魏恒从大衣口袋中拿出一张检验单递给他:“这是徐新蕾的……” 邢朗忽然抱住他,截断了他的后半句话。 魏恒微微一愣,然后看了看四周的人群,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背,笑问:“怎么了?” 像是确认抱在怀里这人真实存在,并非他的臆想,邢朗才松手,拿走检验单,边看边说:“没事,徐新蕾怎么了?” 魏恒歪头看了看他的脸,抿唇一笑,眼中闪过淡金色的狡黠的光芒,伸出手指点着纸面上的某处:“看这儿。” 邢朗正在满页文字中不得要领,目光下意识的追随魏恒的手指,魏恒却在纸面上划了延绵曲折的几道折线,移到纸张边缘处,手指悠然转了个弯儿,向上一挑,轻轻的点着下颚,笑着问:“看到了吗?” 邢朗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被他戏弄了,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魏恒戏弄人的手法像极了他这个人,满是动人的魅力。 邢朗作势要咬他作乱的手指,魏恒连忙将手握拳揣进口袋,脸色微红:“这么多人,别闹。” 邢朗笑了笑,低头继续看检验单,当看到其中某一行时,脸上的笑容迅速的跌宕,反复看了好几次,才道:“二期梅毒?” 魏恒正色道:“隐性梅毒,潜伏期两年。” “徐新蕾怎么会得这种病?她才十二岁!” 邢朗的吼声勒停了过往的护士和行人,所有人都探头往他们这边张望。 魏恒把邢朗领开了几步,低声道:“你别急,现在急也没用。好在徐新蕾已经回来接受治疗了。” 邢朗把一脑袋热火逐渐驱散,重新平静下来,问:“徐畅没露面?” “没有,徐新蕾一个人到分局找你。”魏恒说着顿了顿,又道:“肯定是徐畅的主意。” “找我?” 魏恒看着他点了点头:“徐畅让徐新蕾来找你,就是托你照顾徐新蕾。” 这句话,听的邢朗心里很不是滋味。 他和徐畅曾经见过一次,在一张桌子上喝过酒,还和徐畅是同校校友。徐畅更是以师哥称呼他。虽然徐畅的遭遇和他无关,徐新蕾的失踪案他也没有插手,他没有丝毫的对徐畅不住,但是他却十分的自悔,懊恼。 这种情感来源于他对徐新蕾的命运的同情,和对徐畅的命运的惋惜。 “……祝九江这王八蛋一直在撒谎!” 邢朗转身面对着落地窗,压低了声音怒道。 魏恒默然。 现在看来,祝九江的确在撒谎,祝九江谎称没有绑架徐新蕾,但是徐新蕾在两年后再一次重回警方视线,却是以逃亡的姿态和徐畅在一起,并且和她的父亲一起囚禁虐杀了窦兴友。现在徐新蕾得了梅毒,而窦兴友就是梅毒患者,梅毒在徐新蕾体内潜伏两年,徐新蕾也正是于两年前失踪。 祝九江五人组的确绑架了徐新蕾,并且以最污秽的方式向徐畅实施报复。 现在摆在他们面前最主要的问题是;祝九江等五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徐畅为什么会和他们牵扯出公案?他们又为什么通过绑架强奸徐新蕾的方式向徐畅施加报复? 魏恒本想和邢朗交换一下思路,但和邢朗四目相对的时候,看到邢朗眼中清晰又锐利的神光,他就知道邢朗和他一样,怀揣着所有疑问。 于是魏恒不再说什么,而是到护士站接了一杯水,送到邢朗手中。 给邢朗倒水并不是让他解渴,而是让他润润喉,消消火。 邢朗接过去喝了一口,脸色瞬间就变了,伸着脖子把水咽下去,无奈的看着魏恒,笑:“冰水啊?” 魏恒眨了眨眼,拿走他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牙床差点被冰掉。 他回头看了看护士站的饮水机,才发现那桶水刚装上,里面还飘着冰碴子。而他实在缺少给人端茶送水的经验,就这么粗心大意的给邢朗接了一杯冰碴子水。 魏恒很不好意思:“我,我没注意。”他要回去兑一点热水,不料杯子又被邢朗拿走,邢朗满眼温柔的看他一眼,笑说:“你给我硫酸我也喝。” 说着一抽杯底,喝干了冰水,把杯子揉烂扔进垃圾桶,道:“走吧,去看看徐新蕾。” 因为男士不方便,所以沈青岚陪着徐新蕾做全身体检。 邢朗和魏恒站在CT室外等了好几分钟,方见门被推开,沈青岚扶着徐新蕾的肩膀走出来。 除去看照片,这是邢朗第一次见到徐新蕾。 徐新蕾换上了一套病号服,不合身的病号服空荡荡的罩在她身上,显得她愈加的单薄瘦弱。长时间的奔走于各个科室,消耗了大半精力,徐新蕾脸上再不见初到警局时冷淡又骄傲的神气,此时她很憔悴,她的头发散着,一层整齐乌黑的刘海遮着额头和眉毛,更显得一双漆黑无神的眼睛格外突出。她就像一个被遗忘在角落里落满尘埃的布偶,脸上没有丝毫光亮和生气。 看到徐新蕾的第一眼,邢朗就知道他不能用对待自己家里一对龙凤胎的方式向徐新蕾表达友好和善意。 徐新蕾的身体里藏着一个远超她年纪,甚至迅速衰老的灵魂。而且她冷漠的敌视着全世界。 “你是邢朗吗?” 她仰着头,凄冷的小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看着邢朗问。 邢朗蹲下身,没有尝试触碰她,只道:“我是,是你爸爸让你来找我吗?” 徐新蕾点头,重重的呼了一口气,看起来很疲惫:“那你会帮助我吗?” “我当然会帮助你,我不仅会帮助你,我还能帮助你爸爸,前提是你告诉我你爸爸在哪里。” 徐新蕾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神气,极其熟练流畅的冷笑道:“你才不会帮他,你们只想杀死他。” 面对如此坚强冷漠又充满敌意的徐新蕾,邢朗忽然感到无能为力,于是起身给她让了一条路。 “小岚,照顾好她。” “我明白。” 沈青岚揽着徐新蕾,从邢朗和魏恒面前走过。 离开医院,天色将晚,雪已经停了,但是大朵大朵的阴云还凝聚在城市天边,像渔人手中未撒开的网。 来医院开的是队里的车,魏恒独自去停车场取车,邢朗站在医院门口打电话,等到魏恒把车停在路边,他走过去,扶着车门道:“你自己先回去,我还有点事。” 魏恒本想告诉他徐畅和刘局的共有的那辆坦克模型的消息,计划却被临时打乱,忙问:“你去哪儿?” “上次跟你说过的酒馆老板,就是他把冒充曲兰兰的女孩儿带走了,我得去会会他。” “那我跟你一起去。” 邢朗笑道:“只有线索,没有证据。这人是个硬茬,我自己去,他还能跟我聊两句,我要是带着你去,他见都不会见我。” 魏恒只好退一步:“那你当心点,随时保持联系。” 邢朗点点头,正要帮他关上车门,就见魏恒从车上下来,绕过车头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串钥匙:“你开车,我打车。” 邢朗看似还有些异议,被魏恒推到车里:“快点吧,再拖一会儿,时间就更晚了。” 目送邢朗驱车离开,魏恒拢紧大衣,走在寒风习习的街道上。 就在他即将离开这条街的时候,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看向被他遗落在身后的医院高楼。 医院被鳞次栉比的高楼遮掩,只在缝隙中露出一线灯火通明的玻璃幕墙。 他忽然想到,虽然徐新来找警察是为了寻求帮助,但是或许还包含着徐畅的另一层用意。徐畅应该很清楚徐新蕾一旦回到警方的监控和保护下,他如果想再次带走徐新蕾,是一个很难完成甚至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徐畅‘送还’徐新蕾其实是一种‘托付’,是一钟斩断后顾之忧的托付。 徐畅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只是为了复仇,他必定会不计一切代价杀死五人组中的最后一个人,祝九江。那么徐新蕾其实就是他向警方发散的一个信号,一个代表着他即将和警方全面开战的信号。 灯火灿烂的玻璃幕墙,就像少女的眼睛,明亮又璀璨。 魏恒似乎能看到隐藏在星光之后的徐新蕾,那双同样在注视着黑夜中的城市的眼睛。 陡然之间,一股彻骨的凉意将他席卷。 警方在保护祝九江,而祝九江是徐畅的暗杀目标,所以徐畅即将和警方开战。 那么,这又是谁的计划? 他尚在出神,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 小赵打来的电话,问他:“魏老师,你和邢队在一起吗?” “……没有,怎么了?” “哦,刚才打他的电话打不通。” 魏恒捏了捏酸痛的眉心,继续往前走:“有什么事就跟我说。” 小赵便说:“我联系到死者曲兰兰的奶奶了,自从知道孙女死了以后,老人家就生了一场大病,这两天刚有些好转,能问话。她说曲兰兰来芜津是为了打工,而且出发前和一个同乡联系好了,她的同乡收了她一笔钱,答应帮她在芜津找工作。我想,或许曲兰兰到了芜津接触的人中,就有她这个同乡。” 看来警察是个锻炼人的职业,小赵身为一个技术员,这会儿也能有理有据的分析起案情了。 听到魏恒在低笑,小赵很不好意思:“哎呀,我就随你一说,你不要笑话我啊魏老师。” 魏恒笑道:“你说的很有道理,告诉陆警官了吗?” “宇哥和汪哥都不在队里,估计都被邢队派出去了。” 魏恒想了想:“那你把这个同乡的资料发给我,我去找他一趟。” “好嘞。” 小赵干净利落的挂了电话,不一会儿就把资料发到了魏恒的手机上。 魏恒打开看了一眼,站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对司机说:“去杨家塘。” 杨家塘是芜津的城中村,原本是个水塘,是芜津市有名的养鱼专业户,后来一座座工厂在杨家塘周边兴起,排放的污水给鱼塘造成不可估量的伤害。这里的人们不得不改变产业结构,恰逢芜津市迅速发展,外来人口程井喷之势增多,城市用地紧张,房价高额。杨家塘人民看到了商机,填平水塘兴建房屋,租给外来人口和底薪白领,房租成了他们主要的经济来源。 一片片自建小楼连甍接栋,一条条羊肠小路错综勾连。入了夜的杨家塘,路旁的小楼就像一个个发光的火柴盒。 魏恒下了出租车,凭借自己良好的方向感才没有在并肩楼的夹层小道里迷路,偶然停下脚步向上看一看,漆黑的夜幕被无数凌乱的飞檐割成不规则的碎片,人成了被困在罩子里的飞虫,无论如何冲撞,都看不见天日。 小赵找到的人叫卢雨,性别男,三十六岁的年纪,外地人,住在杨家塘二十八号胡同。 二十八号胡同走到头,是一栋没有大门临街开放的二层小楼,像是高原上箍的窑洞,在墙体中掏出一间间房屋。 魏恒比对过贴在墙上的门牌号,走上前敲了敲一楼的一间房门。 原本亮着光的屋内,像是被他的敲门声所惊吓,很快熄灭了光源,房屋内外浑然一片漆黑。 魏恒皱了皱眉,正要用警察的身份说服这家人开门,忽听二楼传出一声重物拖拽倒地的声音。 魏恒退后一步,看到二楼东侧的房门虚掩着,而房里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窥视,慢慢的合上了房门。 风从楼上缭绕而下,送来一缕清晰的血腥味。 魏恒闻到这股味道,没有深思,立刻沿着楼房东侧的楼梯上楼。 方才虚掩的房门此时紧闭,魏恒站在门口,再次闻到了从破碎的窗户和门缝里飘出的浓郁血腥。 他敲了敲门,没有人应他,天与地连成一片无法分割的黑色,到处都是死寂无声的沉默。 魏恒后撤一步,抬脚踹开了房门。 房门呼通一声向内闪开,室内没有开灯,借着室外黯淡的天光,魏恒看到屋里布满了零乱模糊的血色。 他正要抬脚进屋,才走了一步,忽见从门口蹿出一个人影,一道沾满鲜血,闪烁着微弱寒光的长刀对着他的额头笔直的劈了下来! 魏恒早有准备般一手擒住对方挥刀的手腕,猛然用力向后一折,将他手中的刀刃推向他自己的脖子。 这人已如强弩之末,魏恒看到他几乎被削去了半张脸,浑身上下都淌着鲜血,持刀的双手不断的打颤,两条几乎被砍断的双腿尚在顽强的支撑着他支离破碎的身体。 魏恒轻而易举的卸掉他手中的长刀,当胸一脚踹在他心口。 关上房门,魏恒在墙边摸到开关,灯光亮起的同时,他看到屋里的情景,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 不算刚才被他放到的那个男人,地上躺了三具男尸,尸体身上布满刀痕和斧痕,甚至肢体分离。屋子像是被鲜血冲洗过,触目满是鲜血淋漓,死亡的气味将这间简陋的房屋营造出了地狱般的氛围。 刚才试图袭击他的男人还没死,躺在地上,微弱的呼吸吊着他仅存的一口气。 魏恒从满地鲜血中取道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掠了一眼他脸上深可见骨的伤痕,问:“你是卢雨吗?” 那人看似想说话,但只无声的咳出一口鲜血。 魏恒取下一条挂在墙上的毛巾,擦掉他脸上的血,和手机里的照片做比对。当他擦去这人脸上最后一道蒙着双眼的血污时,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越看越心惊。 他不是卢雨,而是另外一个人。 蒙在眼前的血雾消失后,这人也看到了魏恒,看到魏恒的脸,他同样惊讶,尽管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表达自己的惊愕,只是僵死的眼珠微微闪动出一丝生气。 “是……是你。” 他说话时,鲜血仍然从口中涌出,然后抬起手,拼尽全力想要抓住魏恒的裤脚:“救我,救我……” 魏恒站起身,踢开他的手,抬脚踩在他的胸口,唇角勾出一抹残忍的笑意:“鹰哥,你怎么还活着?” 男人在他眼中看到了死亡临近的信号,于是慌忙逃离他,用自己支离破碎的四肢拼命的爬向门口。 魏恒看了一眼他像只虫子般艰难蠕动的身体,从地上捡起一把沾满鲜血的长刀,慢慢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扬起长刀,挥刀落下! “呜……” 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滚水沸腾般的呜咽,浑身上下剧烈的痉挛着。 长刀砍断了他半只手掌,刀刃嵌入地板。 魏恒站起身,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擦掉染到掌心的一点污渍,目光如冷水般在屋里扫视一圈,然后装起纸巾朝摆在墙边的一张单人床走去。 他看的很清楚,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方才一直看着床的方向。 掀开被褥和床垫,魏恒在床板上看到一叠现金,和一个九寸大小的绿色笔记本。 魏恒拿起笔记本,随意的翻开一页,看到页面中潦草的文字,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不知死活的男人,眼中翻滚着狰狞的怒火。 “杨家塘二十八号胡同。” 他拿出手机拨出一个号码,口吻冷酷的说出所在的地址,末了又道:“快。” 郑蔚澜的速度的确很快,挂了电话不到二十分钟就赶到了。 推开门,他同样被满屋的鲜血和尸体所惊骇,站在门口出神了片刻,才怔怔的抬头看向魏恒。 屋子正中间摆着一张干净的木椅,魏恒端正又宁静的坐在椅子上,交叠着双腿,正在低头翻看那本残破陈旧的笔记本, 屋子里的灯光灰暗,不知他从哪里点了半根蜡烛拿在手中,微低着头,他的额头落在灯光投射的阴影中,下半张脸落在烛光明灿的影子里,摇曳的光与影中现出他苍白的脸,和微茫的眼神。 他坐在鲜血与尸体中,像是手捧圣经虔诚诵读的教徒,浑身充满了神秘与冷酷的气息。 有那么一瞬间,郑蔚澜怀疑是他制造了尸体和死亡。 “……这他妈,怎么回事儿?” 魏恒合上笔记本,搁在腿上,抬手指了指距离门口最近的一个男人:“他是大鹰。” 郑蔚澜又是一愣,连忙把男人翻过来,看了看他的脸:“操,还真是他。”探了探男人的呼吸:“没死,还有一口气。” 他蹲下翻了一遍男人的口袋,找出一只钱包,拿出一张身份证:“卢雨?这老畜生叫卢雨?” 说着,他抬头正视魏恒,蓦然正色:“杀不杀?” 魏恒不答,又翻开笔记本,撕下两张纸折好装进大衣口袋,听不出情绪的说:“不能让他落在警察手里。” 说完,魏恒站起身,再次在鲜血和尸体中取道走出房间,沿着楼梯下楼。 他站在寂静幽深的巷子里,背对着二楼的命案现场,掏出烟盒点着一根烟。 手机响了,是陆明宇的电话。 “魏老师,小赵说你去找卢雨了,还顺利吗?用不用我过去帮你?” 魏恒默了片刻,道:“卢雨死了,带上法医组和勘察组。” “……好,我马上过去。” 魏恒正要挂电话,陆明宇又道:“邢队没和你在一起吗?” 魏恒瞬间抓住了重点:“没有,你联系不到他吗?” 陆明宇有点着急:“他的手机关机,半个小时前就打不通了。” 关机?邢朗从来不关机,二十四小时全天开机,怎么会忽然关机? 魏恒挂了他的电话连忙拨出邢朗的电话,语音提示确实是关机。 一时间,魏恒心慌的厉害。 邢朗失联了,准确来说,是失踪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7章 世界尽头【8】 针对邢朗的搜索行动进行了整整一夜,邢朗的手机同样经过特殊处理,小赵无法定位他的手机,只能按照他离开医院的方向探查他的路线。技术队在将近六个小时内排查了海量的监控录像,最终在昌盛南路发现了邢朗的车。 魏恒带队出发时,天色已经渐亮,天空像被泼了一层石灰,街道边的路灯一盏盏的熄了,四辆警车在落满晨霜的街道上急速驶过。 “魏老师,邢队把车开进了意隆商场楼下的露天停车场,从北侧的小缓台那里进去。后面就没有被摄像头拍到了。” 魏恒一边听一边给陆明宇打手势,等小赵说完,他们恰好到了意隆商场停车场。 “知道了,有消息及时通知我。” 魏恒挂断电话,放下车窗,飞快的在停车场中扫视一周。 这个时间,停车场里只停放了寥寥几辆车,一眼望过去分外空旷,看不到邢朗的车。 “这里是昨晚邢队停车的地方吗?” 陆明宇问。 魏恒没说话,下了车站在路边,在四顾茫茫的街道上张望了片刻,然后对陆明宇说:“把人散开,以这片停车场为中心向四周搜索,如果在半公里的直径内找不到邢朗的线索,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陆明宇即刻用步话机吩咐下去,十几个人两两一组钻入四面八方的街道中。 为了提高效率,魏恒想和陆明宇分开,一人访一条街,但是陆明宇担心魏恒维持了半夜的冷静的情绪随时爆发,再出意外,所以步步紧跟着他。 邢朗失联的一夜里,魏恒没有惊慌失措,更没有手忙脚乱,只是在初闻时回到警局坐在椅中出神了片刻,然后就联系渠阳分局的韩斌派技术员与小赵等人合作排查道路监控。 彼时韩斌正在家里喂狗,听说邢朗失踪的消息,诡异的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他真的失踪了,你们找不回来,只能等他自己露面,不过到时候是生是死就不好说了。” 他话里的意思,魏恒当然听得懂。不过邢朗失踪,他们不可能无动于衷不作为,想必韩斌也清楚,说这番话不是丧他们的气,而是让他做好心理准备。 魏恒很平静的笑了笑,问:“那这个忙,韩队长帮吗?” 韩斌说:“当然帮,我现在就回警局。” 好在欠韩斌的人情没有白费,经过几个小时的苦熬和延挨,终于查到了疑似邢朗最后现身的地点。 当城市的灯光完全熄灭,晨光取而代之时,步话机里终于传来了消息。 “魏老师,宇哥,你们快来广德楼三楼的蓝夜酒吧!” 酒吧里的客人刚刚散去,早班服务员正在打扫卫生,被声势浩荡一拥而入的十几个男人吓了一跳,以为是街头不法团体聚众闹事,丢下拖把就要报警。 魏恒看出了他的意图,走上前拿走了他的手机,道:“我们就是警察。”说着向四周看去,很快看到两名便衣警察围着一个服务员坐在卡间里,正在问话。 “魏老师,这儿。” 一名便衣看到了他们,朝他们挥了挥手。 魏恒把手机还回去,领着人气势汹汹的朝那个卡间走过去。 被两名便衣夹在中间的服务员看到这阵仗,被唬的脸色都变了,原本就种族特征明显的黄脸此时更显蜡黄。 “说吧,把你看到的全都说出来。” 一警察用肩膀撞了撞服务员的肩膀,催促道。 年轻的服务员在魏恒的注视下夹紧了双腿和肩膀,像个小鸡子似的陪着小心说:“我我我记得这个大哥刚才给我看的那个人,他昨天晚上在这儿喝酒来着。” 为了不给他制造更大的压力,魏恒在他对面沙发上坐下,看着他问:“他自己一个人?” “一开始就他自己,但是没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女人,他们好像是约好的,他和那个女人坐了一会儿,酒也没少喝。后来……后来他好像喝醉了,就和那个女人一起走了。” “你知道他们去哪儿了吗?” 本来不抱希望的一个问题,没想到这个服务员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他们去开房了,就在对面的酒店。” 闻言,魏恒依旧风平浪静,只是脸上神色很冷,盯着这个服务员看了一会儿,然后很短促也很冷淡的哼笑了一声。 服务员被他笑的浑身直打哆嗦,以为他不相信自己的话,正要为自己说的话做担保,就见这个笑起来骇人的男人站起身一言不发的走了。 “大哥,我我我说错话了?” 他顶着一脑门冷汗问看起来像是二把手的陆明宇。 陆明宇很复杂的看他一眼,没说话,挥了挥手,众人忙跟着魏恒朝门口走过去。 到了酒吧对面的酒店,魏恒直冲迎宾台,把邢朗的身份证复印件拍到大理石台面上:“查这个人昨晚晚上有没有登记入住。” 前台愣了一下,看到陆明宇紧接着出示的警官证才在电脑中查看,很快调出信息:“有的,这位先生在昨天晚上十二点二十三分入住。” 魏恒眯了眯眼睛:“他自己一个人?” “嗯……还有一位女士。” 魏恒默了片刻,笑问:“他们在那间房?” “他们已经退房了?” “退房?” “是的,这位先生在半个小时之前办理了退房,和他一起的那位女士在凌晨四点钟就走了。” 魏恒正要让她调监控,陆明宇忽然拉住他胳膊,往他手里塞了一个手机。 他刚把手机放在耳边,就听徐天良急哄哄的说:“师父,邢队回来啦!” 徐天良站在办公楼前跺着脚等了二十几分钟,才见几辆警车接连开进大院,停在停车场。 魏恒率先下车,甩上车门的朝办公楼走来。 一见他回来,徐天良忙朝他跑过去,没跑几步就被他浑身冷冽逼人的气场勒停脚步,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迎上去,怯怯的叫了一声:“师父。” “他人呢?” “在,在三楼大办公室。” 魏恒掠他一眼,昂首阔步的登上台阶:“你想说什么?” 徐天良捏住他的袖口,靠在他身边低声说:“师父,你得冷静一点,我觉得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魏恒半回过头,从眼角处盯了他一眼,冷冷道:“直说。” “哦哦,那个,刚才有一个女人拿着邢队的警官证过来找邢队,说,说……” 魏恒皱眉,在大堂止步,转身看着他:“说什么?” 徐天良别过脸,不敢看他,咕哝道:“说是邢队昨天晚上落在酒店的,她给送过来了。” 魏恒的冷静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非常冷静,唇角甚至隐隐浮现笑意,声音低柔:“她在哪儿?” “也在三楼办公室。” 紧随其后的陆明宇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齐刷刷的倒吸了一口冷气,仿佛已经闻到了硝烟的味道。 魏恒没有多说,转身上楼。 三楼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上路途中,魏恒敏锐从楼上传出的声音中区分辩出素未谋面的一个女人的声音。 最先看到他的是沈青岚,沈青岚坐在对着门口的窗边,见他领着人呼呼通通的沿着楼梯上来,连忙站起身,起的猛了,膝盖不小心磕到桌角,疼的她皱了皱脸,然后冲着里面使眼色。 “有什么话,去我办公室说。” 这是邢朗的声音。 “不行,就在这儿说清楚,免得你翻脸不认人,让你这些同事都好好听着!” 这应该就是来归还邢朗警官证的女人。 这女人还在倒豆子般说个没完,邢朗不时劝她一句,她一概不听,十分泼辣。 不过魏恒一露面,这女人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下,随即就没声了。 魏恒站在门口,目光率先落在邢朗身上,随后看了看坐在窗边的陌生女人,又扫视一圈办公室里坐在格子间里的警察们。 “魏老师。” “魏老师回来了。” “魏老师早。” 由沈青岚牵头,众人零零散散底气不足的向他打招呼问好。 统一回复似的,魏恒点了点头,走进去倚着长桌一端,双手插进大衣口袋,微微向后转头,看着坐在桌边椅子上的邢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邢朗拧着眉,脸色极不好看,眉宇间的焦躁压都压不住,听到魏恒问他,眼中流窜的煞气才稍稍压抑住,心虚似的握拳抵着额头遮住脸,哑着嗓子说:“刚才。” 魏恒回过头,目光落在坐在窗边的女人脸上:“您是?” 女人斜挑着眸子,打量他两眼,道:“我是他女朋友。” 魏恒眉心微微一扬,笑:“是吗?” 这个女人长了一张桃心脸,典型的美人胚子,只是她长了一双丹凤眼,颧骨较高,看起来有些精明和泼辣的神气。 她穿着一身高级名牌,妆容精致,油墨似的长发笔直的披在肩上,随着她修长的脖颈的每一次转动而闪耀波光,真真称得上是光彩照人。 邢朗忍无可忍似的咬了咬牙,拳头不轻不重的落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蓝小姐,请你不要再胡说八道!” 女人扬起下颚看着他:“谁胡说八道了?昨天晚上你亲口对我说的,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同意和你开房?告诉你,我可不是随便的女人。” 魏恒轻轻笑了一声,打断他们之间的对话,看着女人问:“蓝小姐是吗?” 女人姿态高傲又优雅的拨了拨长发,眼皮半垂着,懒懒的看着魏恒:“蓝子欣。” “我叫魏恒。” 蓝子欣漠不关心状点了点头,看了一眼邢朗,问:“你也是他手下?” 魏恒道:“我是邢队长的搭档。” 蓝子欣眨眨眼,有些意外的样子:“搭档啊?” 魏恒点头,又道:“你刚才没有说清楚,邢队长对你说过什么?” “他说让我做他的女朋友,我答应了。” “……你们之前认识吗?” “不认识啊,一见钟情不行么?” 魏恒依旧在笑,只是笑容越来越淡:“他是这么对你说的吗?对你一见钟情?” “没错。” “然后提出让你做他女朋友?” “是啊。” “你们在确定关系后,紧接着就发生了关系” 蓝子欣抬了抬眼皮,不耐烦道:“你问这么多干嘛,关你什么事啊,你们搭档之间管的可真宽。” 魏恒歉然笑道:“不说清楚了,他反悔怎么办?你不也说了,你不是随便的女人,一定要他负责才行。” 蓝子欣皱起眉,像是不认同这话,但没有反驳,只不做声。 魏恒垂眸静了片刻,轻轻揉捏着自己的手指,淡淡道:“蓝小姐,你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据我所知,邢队长和你一样,也不是随便的人。我想你们需要坐下来好好聊聊,该如何处理你们这段关系。” 蓝子欣把手一甩,看着魏恒嚷道:“你到底是谁啊你,我们的事儿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们警察是不是打算联手欺负我?告诉你,他如果不对我负责,那他就是犯罪!我要向你们上级领导反应,还要找媒体曝光他!” 邢朗火冒三丈的站起身,踢开椅子朝蓝子欣走过去,刚抬脚就被陆明宇等人团团围住,强拉到一边。 陆明宇低声对他说:有魏老师有魏老师,让魏老师和她谈。 徐天良也安抚他:我师父吵架不会输的,邢队你别急。 小汪也说:这个小泼妇不是魏老师的对手,一般妇女都不是魏老师的对手。 邢朗:…… 蓝子欣没听到他们的悄悄话,被邢朗的气场吓住,忙往后退:“你干嘛?还想打人吗!我现在就去告你!我手里可有照片!” 她挎起包,踩着高跟鞋,风风火火的走向门口。 魏恒忽然走过去挡在她面前,截断她的去路,眼神阴沉的看着她:“什么照片?” “我就怕他不认账,趁他睡着拍了几张照片,这下我看他怎么抵赖!” 魏恒向她伸出手:“给我看看。” 蓝子欣起初不给,但扛不住魏恒的注视,拿出手机点了几下,举到他面前:“看就看。” 蓝子欣展示照片的时间很短暂,只有短短一秒钟左右,但是魏恒还是清楚的看到了照片里躺在酒店大床上熟睡的男人确实是邢朗。 “满意了吧!” 蓝子欣要绕开他,手臂却忽然被魏恒握住。 魏恒迎着她愤怒的眼神,微微一笑:“既然你真的和他发生了关系,那你应该知道,在他腰部右侧,靠近腰眼的地方有一道六七公分长的伤疤,看起来很明显,摸起来手感也很明显。” 蓝子欣愣了愣,眼神飘忽,忽然不自信起来:“我……你,你怎么知道?” 魏恒不答,只是笑:“他不仅不对你负责,他还对不起我。待着别动,我帮你教训他。” 陆明宇等人拽着邢朗挤在一处,见魏恒朝他们走过去,以为魏恒要和邢朗说话,自觉的迅速散开。 邢朗看着魏恒面无表情的朝自己走来,也急于向他解释,不料刚说了一个字就魏恒抡拳掀翻。 魏恒挥拳砸向邢朗的面门,邢朗向后跌了几步,撞到一把椅子,狼狈的倒在地上。 “啊!” 蓝子欣站在不远处目睹魏恒打人,捂着嘴惊呼了一声。 陆明宇等人连忙上前搀扶邢朗,徐天良试图拦住魏恒,连声说师父你别激动。 魏恒看都不看他们一眼,推开挡在自己身前的徐天良,快步走出大办公室,拐到隔壁自己办公室,从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 大办公室里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魏恒拿着枪回来了。 所有人都傻了眼,只有陆明宇和小汪敢于虎口拔牙,冲到魏恒身边试图拖住他的脚步劝他冷静。 魏恒在两个人的阻拦下依旧步履不停的朝着邢朗走过去,举起手枪,枪口笔直的对着邢朗,道:“我说过,你敢乱来,我就杀了你。” 邢朗站在窗前,一动不动,眼底的颜色和魏恒手中的枪口一样漆黑。 “他他他没有!他没有啊!” 蓝子欣着实被吓住了,捂着心口原地蹲下,一脸惊愕的看着他们。 像是早有预料般,魏恒悠然停住脚步,手中的枪口距离邢朗的额头仅剩一尺的距离。 魏恒落下举枪的手臂,回身看着蓝子欣:“说清楚,他没有什么?” 蓝子欣捂着心口咽了一口口水,被吓的脸色虚白,忙道:“他没有对我说那些话,也没有和我发生关系。” “那你手机里的照片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还去开房了吗” 蓝子欣低下头,羞愧道:“我在他的杯子里下了药,他是被我找人驾到酒店房间里的,然后就……在床上拍了几张照片而已。” “真的?” “真的。” 魏恒把枪扔到邢朗怀里,朝蓝子欣走了一步:“你为什么这么做?” 蓝子欣咬着下唇,迟疑了片刻,低声道:“我只能告诉邢警官一个人。” 魏恒并不逼她,看向沈青岚,道:“沈警官,你带她下去做笔录,让她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的说清楚,任何细节都不能遗漏。” 沈青岚应了一声,搀起蓝子欣下楼。 魏恒看着她们下楼的背影,还有些放心不下,又对徐天良说:“你下去帮沈警官的忙。”末了又看着陆明宇:“陆警官,你也去看看,一定要让她说清楚,这件事不能马虎,别忘了销毁她手机里的照片。做完笔录就把她带到邢队长的办公室。” “好,我这就去。” 陆明宇揽着徐天良出门了。 他们走后,办公室里陷入止水般的宁静。 魏恒后退两步,累了似的倚着桌沿,澄明锐利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警察的脸,音量不高,却掷地如金玉:“大家都看到了,今天的事是一个误会。虽然是误会,但是传出去却不好听,所以你们必须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不能对任何人说起,不能上传,更不能下达。如果这件事见报,抹黑的不是邢队长一个人,而是整个西港分局。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和记者走的近,但是你们要想清楚,咱们单位只有这么多人,风声总不会不胫而走,如果我担心的事情真的发生了,我会一个个的找你们谈话。” 说完,魏恒回头看了邢朗一眼,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邢朗靠在窗沿上,正在组装刚才魏恒扔到他怀里的手枪。 最后装上空空如也的弹夹,推膛挂保险,邢朗把枪揣到裤子口袋,跟在魏恒身后上楼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8章 世界尽头【9】 回到队长办公室,魏恒脱掉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朝立在墙边的饮水机走了过去。 挂在衣帽架上的大衣转眼就掉了下来,邢朗捡起大衣抖了抖,重新挂好,赶过去想帮他接水。 “我……” 他刚说了一个字,魏恒就把杯子丢给他,转身走开了。 邢朗看了看他的背影,不敢微词,接了一杯水朝窗边的沙发走过去。 魏恒坐在窗边,解开两颗衬衣扣子,转头看着窗外一块澄蓝的天空。阳光落在他身上,周身飞起一层泛着毛边的光雾。 邢朗把杯子递给他,见他不接,便笑道:“那我喝了?不知道那个蓝子欣给我下了什么药,到现在都头晕。” 魏恒不理他,只垂下眼睛挽了挽袖口。 邢朗喝了几口水,一直用眼睛瞟他,被魏恒浑身不怒自威的气场震慑的不敢轻易说话,只敢看他脸色行事。 魏恒并没有误会他,这一点他很清楚,魏恒生气的原因是他惹了一个不太光彩的麻烦,或许还会以后买下了祸根,更气他竟然中了这么低级的圈套。 邢朗拿不准魏恒现在到底想不想听他解释,便一直延挨着,直到看到魏恒微微蹙起眉,不耐烦的拿眼睛瞥了他一下,才连忙放下茶杯,想绕到他身边坐下。 他刚抬脚,就见魏恒眯了眯眼睛,又转头看向窗外。 邢朗故意沉着音,笑说:“那我不坐了,站着也挺好。” 魏恒闻言,垂着眸子,往回转了转眼珠,紧绷的唇角微微抿动。 邢朗知道他心软了,想找个小凳子坐在他旁边,找不到,索性在他脚边盘腿坐下,抬手搭在他膝盖上:“你听我从头到尾解释一遍,再决定生不生气行吗?” 魏恒并不看他,抬了抬腿,把他的手抖了下去。 邢朗笑笑,垂下头沉吟了片刻,肃然道:“我怀疑是谢世南组的局。” 魏恒眉心一动,也正色听着。 邢朗道:“昨天晚上我去大和酒馆,他不在,我就让店里伙计给他打电话,那老东西让我去蓝夜酒吧找他。到了酒吧,他说暂时有事,让我等他一会儿,然后蓝子欣就跟我搭讪,还和我喝了两杯酒,她没碰过我的杯子,却在我的杯子里下了药,或许是她事先买通了服务员。” 说到关键部分,邢朗抬起眼睛去打量魏恒的脸色。 魏恒正认真听着,见他忽然没了后文,下意识的回眸看向他,就看到他正一脸心虚样的看着自己,便瞪他一眼,又转头看窗外。 邢朗低下头摸了摸鼻子,接着往下说:“后来我就没意识了,不知道怎么到的酒店,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睁眼躺在酒店房间里,我下楼退房的时候,前台服务员告诉我和我一起来的女人四点多就走了,我也没地儿找她,再打谢世南的电话就打不通了,我就想先回局里再说,结果我前脚刚回来,她就找上门了。” 说着说着,邢朗就有了底气,脸上又恢复的往日的睿智与决断:“让我去蓝夜酒吧,是谢世南的主意。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在蓝夜酒吧。那个蓝子欣,我没见过她,但是我却是她的目标,她显然知道我是谁。她下药迷我不是为了仙人跳,刚才她也说了,她趁我睡着拍了照片,这应该是一种……” 邢朗敛眉想了片刻,抬头正视魏恒,道:“威胁。” 魏恒似乎想到了什么,眉心皱了皱,看着他想说话,对上他的眼睛又临时改变主意,恹恹的转过脸去。 魏恒闹脾气的方式很孩子气,就是不理他。 邢朗堆上一脸讨好的笑容,道:“幸好你让她说了实话,不然她真抓住我把柄,不一定怎么威胁我。” 说着拍了拍他的大腿,笑问:“消气没?要不我把键盘拿过来跪一会儿还是你再揍我一拳?” 魏恒终于勉为其难开了尊口,看着他冷冷道:“你以为我揍你,是徇私?” 邢朗忙道:“当然不是了,你是为了吓唬蓝子欣,不然她怎么会说实话呢,你的苦心我都懂。” 魏恒冷哼:“我没有苦心,只是想揍你。” 邢朗见他态度稍有软化,才敢摸他的手,把他的手拉过去放在自己脸上:“那就再扇一巴掌。”说着冲他灿然一笑。 魏恒被他逗乐了,抿着唇角微微笑了笑,用力瞥他一眼。 邢朗这才撑着地面想站起来,不料屁股刚抬起来,办公室门就被推开了。 秦放倚着门框,挑眉笑道:“表哥,跪着呐。” 魏恒忙握住邢朗的手,给他借力,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邢朗拍拍身上的土,坦坦荡荡的看着秦放笑了笑:“这不是站起来了吗?” 秦放乐的前俯后仰的往里走,抡起胳膊来回比划:“我刚可听说了啊,你的一夜情对象找到单位来了,非要让你对她负责,看不出来啊表哥,你还挺风流!” 说着走到沙发边,坐在沙发扶手上,把几张纸递给魏恒,看着邢朗,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说:“不过我要劝劝你啊表哥,你都已经把魏老师骗到手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你可不能占着锅里的还看着别人碗里的,玩红玫瑰和白玫瑰那套,你把我的男神魏老师当成什么了?你看看,这身材,这长相,这气质,哪朵野花比的上他?人家可是一朵阆苑奇葩!” 秦放不仅专业技能过硬,闲书也没少看,夸人和骂人同样让人云里雾里,稀里糊涂。 虽然魏恒听的懂,但是听在耳朵里就像是被秦放用一嘴小尖牙笑着咬了一口,怪刺挠人的。便低头不说话,只看资料。 邢朗暗暗咬牙,心道他好不容易才把魏恒哄好,他倒霉的家里人就迫不及待的跑过来拆他的台,嫌他死的早吗? 邢朗瞪他了一会儿,忽然问:“这两天韩斌在干什么?” 冷不丁听他说起韩斌,秦放眼神闪了闪,没滋没味道:“问我?好笑了,我怎么知道。” 邢朗就笑:“我倒是听到一点风声,老韩家里催他结婚呢,这两天都相了四五个对象了。” 秦放一脸闲散状听着,听完还打了个哈欠,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推了推魏恒肩膀,说:“魏老师,你也太没气性了,这可一点都不像你为人啊,我表哥他在外面养红玫瑰诶,你还不把他狗腿打折?” 魏恒:…… 你们兄弟两个斗嘴,扯上我干什么? 秦放占了便宜,可还是悻悻的,无精打采的起身朝门口走过去,途中掉头冲着邢朗挑衅一笑:“你别急,我这就去劝大姑给你张罗相亲对象。” 邢朗不以为然,摊开双臂做出来者不拒的姿态:“我等你帮我种一片玫瑰园。” 秦放哼哼两声,摔门走了。 魏恒本来正专心看资料,听到秦放临走前留下的话,愣了一下,猛地抬头盯着邢朗:“他刚才说什么?” “没事儿,他就……” 魏恒忽然急了,抓起桌上的笔筒,抽出一支笔砸向邢朗:“他数落你,你老老实实听着就行了!非得搬出韩斌刺激他,他发起疯来真的挑唆你家里人逼你相亲怎么办?麻烦事全都是你自找的!” 邢朗接住砸到自己怀里的钢笔,一抬手,投篮似的又扔回笔筒里,然后捏着拳头气势汹汹走向门口:“你别急,我就这就把他嘴撕烂。” 魏恒把笔筒往桌上用力一墩,气急:“你这个表弟小心眼又记仇你又不是不清楚,跟他好好说!” 邢朗立马矮了半截腰,握着门把手回头连声道:“好好好好好,我跟他好好说说。” 话虽这么说,邢朗关门后,魏恒还是听到楼道里紧接着响起一声恶吼:“秦放!” 魏恒捂着额头,顿感心力交瘁,坐在办公室里生闷气。 没一会儿,徐天良打来电话说蓝子欣的笔录做好了,是否现在把人带到邢队办公室。 魏恒皱眉:“还等什么?过了年?让陆警官和沈警官都上来。” “诶诶诶。” 徐天良挂了电话,和陆明宇沈青岚以及蓝子欣站在办公室门口,你看我,我看你,看了一圈,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几分避让。 沈青岚推了推陆明宇的肩膀:“你敲门。” 陆明宇:“……还是等邢队回来吧。” 邢朗很快回来了,风风火火的,手里夹着一根烟,满脸烦躁:“挤在门口干什么?垂帘听政?” 说着,邢朗一把推开办公室门,前脚刚踏进去,后脚就转身出来,把烟头扔进垃圾桶,对他们勾了勾手,一行人接连走了进去。 魏恒面无表情的垂头按手机,侧眸看了看门口,道:“小天,先把蓝小姐带到隔壁休息。” 徐天良巴不得走人,忙带着蓝子欣出去了。 魏恒指了指对面,对陆明宇和沈青岚说:“坐吧,我们开个会。” 陆明宇和沈青岚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邢朗坐在魏恒旁边的沙发扶手上。 魏恒放下手机,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看着沈青岚问:“笔录做好了?” “好了,也录了视频,蓝子欣已经签字了。” 魏恒点点头,胳膊轻轻撞了一下邢朗:“我大衣口袋里有个本子,拿过来。” 邢朗翻出绿皮本,边看边问:“这里面记着什么。” 魏恒接过去,放在桌上,淡淡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陆警官,你把昨天晚上卢雨被杀案件重述一遍。” 陆明宇有些奇怪的看他一眼,卢雨被杀后,第一发现现场的人是魏恒,掌握更多现场信息的人也是魏恒,魏恒却让他口述。 不过陆明宇没有多问,立即拾起思路,面向邢朗解释道:“昨天晚上,也就是元月七号,十点零三分左右,小赵联系到了死者曲兰兰的奶奶,从老人家口中得知曲兰兰到芜津后第一时间投靠的是一个叫做卢雨的同乡。这个卢雨住在杨家塘,魏老师前往杨家塘找卢雨,结果发现卢雨被……被乱刀砍死在家中,现场还有三具身份不明的死者,都身受重伤,失血过多不治而死。你手里的案卷中有现场勘察组拍摄的照片,秦主任刚才也简单做了一份伤痕分析报告。卢雨和三名死者身上的伤是他们互殴所致,凶器也都在现场找到,分别是两把锋利的短柄长刀和一把斧子,卢雨和三名死者的指纹、血迹、皮肤组织都可以在凶器上找到。我们问过卢雨楼下的住户,据他们所说,卢雨被被害当晚九点多就回到了家中,一个多小时以后,三个男人找到他家中,和他展开血拼。” 邢朗省去文字,直接看血肉模糊的现场照片,然后看了一眼拍摄的凶器,然后把案卷扔到桌子上:“他邻居是干什么的?” “倒卖烟酒。” “既然知道楼上正在发生命案,为什么不报警?” “我们在他们的住所发现了大量伪劣的名烟名酒,估计是为了不涉及自身。” “简单来说,这三个人上门想干掉卢雨,结果反被卢雨干掉?” 陆明宇想了想:“应该是这样。” 邢朗低低一笑:“这人还挺勇。”说着笑意一敛,正色道:“那卢雨是怎么死的?” 陆明宇眼睛睁了睁,下意识的看了看魏恒,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卢雨已经断气了。” 邢朗又拿起案卷,翻到现场照片,那些凌乱的血色似乎印到了他眼底:“和其他三具被砍成烂肉的尸体相比,卢雨身上的伤还不算致命,唯一一处致命伤,是长刀从背后插进他的脾脏,受了这种伤,他撑不了几分钟。你们看卢雨和其他尸体的距离,一个死在洗手间,两个躺在外堂,卢雨和他们之间都保持着距离,而且离门口最近,说明他是最后咽气儿的,但他又不可能在脾脏被插穿顶着内出血的情况下和其他三个人血拼……” 邢朗忽然合上案卷,眼底红光一闪,渗进他黢黑的眼珠里去,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沉声问:“是谁杀了卢雨?” 陆明宇忙拿起案卷看了看,发现情况确实如他所说,卢雨死的很蹊跷,道:“邢队,我们到的时候卢雨确实已经死了,之前都是魏老师在保护现场。” 陆明宇把球踢给了魏恒,魏恒只得接住。所有人都在看着他,等他给一个说法,包括邢朗。 邢朗看着他没有表情也没有颜色的侧脸,问道:“你没有在现场发现第四个人吗?” 魏恒垂着眸子,谁也不看,把茶杯搁在桌子上,捏了捏冰凉僵硬的手指,稍稍向后回眸,目光轻飘飘的,没有质量,像是在空气中煽动翅膀的蝴蝶,说:“没有,或许那个人在我赶到之前就走了。” 陆明宇皱眉,抓住了疑点:“但是那几个倒卖烟酒的……” 话没说完,邢朗忽然用眼神制止他,然后说:“让秦放加加班,看能不能从现场采集到另一个人的信息。” “……是。” 邢朗拿起桌上的绿皮本,坐到魏恒身边:“这是现场找到的吗?” 魏恒用指尖挑起纸张,帮他翻动:“这是卢雨的东西,你从中间开始看。” 邢朗不经意间摸到他的手,发现他皮肤表面的温度又冷又湿,像一盏完全冷却的茶水。 他皱了皱眉,把魏恒的手揣到怀里暖着,单手翻动着笔记本,目色疑虑:“这一串串数字是什么?后面是地名吗?” 一行行五个数字组成组合整齐的列在纸上,后缀着两个汉字,不像地名,更不像人名。 魏恒的左手被他抓着,只有右手可以自由活动,便向他微微侧过身,因为和他坐的太近了,看起来像是靠在他身上。 魏恒随意的指着一串数字,口吻依旧轻飘飘的:“这应该是身份证号码的一部分,后面的汉字,应该是缩写的地名。”说着,他想了一想,道:“比如芜津市沐阳县,缩写就是‘芜阳’。” 邢朗瞬间抓住了重点,转头看着他:“你是说,这一串数字加上后面两个汉字,其实是一串完整的‘代码’,代表了一个人?” 魏恒彻夜奔波,当真是累了,此时更累,便当真靠在他肩上,轻声道:“翻到倒数第二页,倒数第五行。” 邢朗迅速找到他说的那串代码:“看到了。” 魏恒合上眼睛,点头:“那是曲兰兰。” 邢朗把本子扔给沈青岚,沈青岚接住,从手机里找出曲兰兰的身份信息,按照代码一比对,惊道:“还真是!那这一本子的号码,岂不全都是人!” 说着,她连忙把本子扔给陆明宇,似乎沾了满手的血。 陆明宇站起身:“邢队,那我现在就去……”晃了晃沾满血污的笔记本,接着说:“找到这些人。” 陆明宇走后,沈青岚坐在他的位置上看着邢朗说:“这里面水太深了,曲兰兰或许就死在卢雨那伙人手中,还有那些身份证号码,或许全都是失踪的女孩子!” “啧,小点声。” 邢朗看了看靠在他肩上似乎已经睡着的魏恒,冲沈青岚使眼色。 魏恒似乎看的到他们的眼神交流,坐直了靠着沙发背,捏了捏眉心:“我没睡。”说着吁了口气,神色疲倦道:“沈警官说的对,卢雨是一个人贩子,而死在他家里的那三个男人要么是他的同伙,要么是他的上线派去的杀手。我个人倾向后者,如果卢雨真的被上线派人灭口,只有两种原因;一,卢雨这个‘供货商’暴露了。二,他们组织内部出现问题,组织最高领导者需要斩断所有下线,以防自己暴露。从咱们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我们并没有查到卢雨,也没有掌握他拐卖人口的线索和证据,所以仅剩一种推论……” 他转头看着邢朗,不由自主的握紧了邢朗的手,道:“这个组织出事了,卢雨的死,其实是一场上线对下线的‘大清洗’。” 魏恒的眼神很平静,很清晰,他的脸像是于静止的风中像远处眺望的石膏像。 “大清洗?你是说,这个组织的最高领导人,想要清除所有知情的下线?” 邢朗皱眉,陷入沉思:“如果真是你说的这样,一个潜伏在芜津的人口拐卖组织为了断后开始内部清洗,那这个组织一定受到了重创才对,他们的重创在整个芜津市必定是一场地动山摇,但是到目前为止,并没有风声流传出来。” 说着,邢朗猛然抬眼看着魏恒,眼中似乎点了两盏幽暗的烛火,一点点的驱散了遮天蔽日的黑暗。 他说:“除非,地震的源头不是芜津。” “砰”的一声,办公室房门被推开,蓝子欣在徐天良的拖拽下拼命的往里闯,哭喊道:“邢警官,我不该试图威胁你,我知道错了,求你救救我姐姐吧!她在两个月前出境去涞国,已经失踪整整十七天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119章 世界尽头【10】 徐天良急道:“你你你你等一会儿好不好,他们在开会呀!” 邢朗从沙发上站起身,转向门口,道:“让她进来。” 徐天良一松手,蓝子欣就朝邢朗跑过去,‘噗通’一声跪在他面前,泪如雨下:“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种手段威胁你,但是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邢朗蹲下身,扶住她的肩膀,看着她的脸问:“你刚才说,你姐姐失踪了?” 蓝子欣紧紧抓住他的手,不停地点头:“我姐姐是记者,两个月前看到一篇外网的文章,讲的是女孩儿被贩卖到别的国家做性奴,她想找到写那篇文章的人报导这件事,就出境去涞国,现在已经失踪半个多月了!” 邢朗把她扶到沙发上坐下,给她倒了一杯水,让沈青岚着笔记录,然后回到魏恒身边坐好,道:“从头开始说,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蓝子欣道:“我姐姐叫蓝子月,今年二十七岁,你可以上网查她的资料,她以前是很有名的记者。” 邢朗给了沈青岚一个眼神,沈青岚搁下笔坐到他的办公桌后,打开了电脑。 “你刚才说,你姐姐去涞国,是想揭露涞国的人口拐卖组织?” 蓝子欣捶了一下大腿,气恼又悲伤,哭道:“她总是干这种事!真不知道她图什么!” 魏恒忽然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们,双手插在裤子口袋中,看着远处。 邢朗看了看他的背影,把一包纸巾递给她,道:“别岔开话题,你姐姐自己一个人去的吗?” 蓝子欣哽咽道:“是的。” 邢朗显然不信:“没有人接应她,她也敢去?” 蓝子欣忙道:“有的,她在美国留学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涞国人,那个人回国后在政府部门工作,能够接触到很多内部消息。警官你也知道,涞国有多乱,他们的黑市生意可以光明正大的开在大街上,在他们国家贩卖奴隶根本没人管!他们的皇家海军,警察,都从人贩子收入里抽大成。涞国是全世界贩卖人口最大的中转站,那些被拐卖的妇女和儿童从那里流向……” 蓝子欣越说越动情,邢朗不得不抬手打断她,严肃道:“蓝小姐,你不需要给我补习时政。你说的对,我很清楚他们的国家有多乱,我也知道那些问题确实存在。现在我们在谈你的姐姐,你姐姐面临的问题或许就是那些被贩卖的女孩儿所面临的问题,如果你不把她的情况说清楚,我很有可能帮不上忙。” 说着,他看了看周围,摊开手,笑的很苦涩:“你也看到了,我只是一个刑侦队队长。” 蓝子欣以为他想拒绝,忙祈求道:“不不不,邢警官你听我说,我知道你的权力无法出境,我今天来找你,也不是为了给你出难题。我有一个消息,关于‘奥拉’。” 奥拉公司是涞国黑市组织中的一杆旗帜,背后有政府撑腰,表面做的是服装进入口,其实做的是交易性奴、贩卖器官,开妓院,开赌场,甚至开制毒厂的生意。 奥拉公司臭名远扬,越过一条大洋被全世界熟知,像一块长在涞国的疟疾。 邢朗道:“说。” 蓝子欣眼神闪躲,看向在场的其他两个人。 邢朗忽然觉得好笑,不明白她在怕什么?怕她口中的消息传出去?就算传了出去,大多数人也是不闻不问,更不会有所作为,如果她希望警方干预她姐姐的失踪事件,反而要闹出些动静才对。 蓝子欣显然想不到这么深入,她单纯又勇敢,却不善于使用计谋,只选择相信邢朗一个人。 邢朗累了似的揉了揉额头,叹了声气:“蓝小姐,你还真看的起我,不管你想对我说什么,都是别国内政,你在我办公室说的这些话就算传了出去,也没人会管,除非你有能耐闹到中南海。咱们和涞国隔着十万八千里,至少我可以保证你待在这间办公室里没有生命危险,所以你有什么话,可以放心大胆的说。” 蓝子欣喝了几口水,搅着手指头踟躇了一阵子,怯生生的抬起眼睛瞄了一下魏恒的侧影,似乎对他有所顾忌,但敌不过邢朗给她的安全感更深,便道:“那我从姐姐的那个朋友开始说吧。” 邢朗抬了抬手,示意她随时可以开始。 蓝子欣道:“我姐姐的朋友叫尼莎,是涞国人,和我姐姐一起留过学,是很好的朋友。我姐这次去涞国,也是她接应照顾。尼莎是市长的秘书,关于奥斯的事,就是她告诉我姐的,我姐又告诉我。” 说来说去,终于点入正题,邢朗问:“什么事?” 蓝子欣道:“十月份,一个女孩儿在涞国失踪了,这个女孩儿的身份不简单,当地警察为了寻找这个女孩儿,查到了奥斯公司,最后在妓院里找到了这个女孩儿。女孩儿的父亲知道以后非常生气,迁怒整个地下黑市。市长为了安抚他,决定撤掉奥斯这杆旗帜,彻查所有和奥斯保持贸易往来的个人和组织,牵连了非常非常多的人,其中有很多官员和警察,还有更多的黑市成员。和奥斯有勾结的高层为了自保,也开始向奥斯反扑,从去年十月份到现在,整个瓦亚市一直在进行没有止境的搜捕和屠杀。” 真正的黑暗一旦见了光,必定被光芒吞噬。 而暗夜中的野兽在世界末日来临时,必定会向同类展开疯狂的反扑,他们为了躲避追杀而自相残杀,把埋在地底世界的日光永远的留在血腥长夜中。 邢朗想到了卢雨,想到了魏恒对卢雨的身份的推测,想到了笔记本上记载的一串串代码,想到了死在卢雨家中的三具尸体。 难道彼国的内斗,真的越过一条大洋,蔓延到了芜津市吗? “所以,和你姐姐有什么关系?” 邢朗问。 像是怕他不耐烦,蓝子欣忙道:“有啊,我姐为了拍照片,潜入一家妓院,结果就碰到警察找人,被当成拐卖的女孩子中的一员,和那些女孩儿一起被关起来了!” “……关在哪儿?” “一所监狱!虽然那个地方是人口贩卖的超级市场,但是法律上还是禁止卖淫,奥斯就把那些女孩子全都藏在监狱里去了。” 邢朗眼中疑色越来越深,忽然露出一抹冷笑:“既然你知道这么多,这么详细。那你花点钱,活着雇几个人把你姐救出来不就行了,还来找我干什么?” 蓝子欣看出他不信任自己,以为自己在说谎,或者藏有更深的心机,急的直掉眼泪:“我真的没有骗你啊邢警官,我知道这些消息,是因为我姐的朋友联系过我,而且我姐和我有一个很安全的联系方式,直到她被关进监狱之前,我能看到她搜集的所有信息。” “什么方式?” “一个网站,她把查到了线索和资料都上传到那个网站,只有我和她知道。” 不用他催促,蓝子欣自己抓起笔,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写下网址、登录名、和密码。递给邢朗。 邢朗没有接,打了个响指,沈青岚走过去拿走了那张纸巾,又回到办公桌后。 “你姐姐的事,就先聊到这里。” 说着,邢朗将叠在右腿上的左腿放下,身体向前倾斜,眼神似乎比刚才更沉了一下:“下面聊聊你。” 蓝子欣心虚的垂下眼睛,手指绕着大衣皮草上的长毛,低声道:“我,我怎么了。” 邢朗盯着她,一针见血:“你和谢世南是什么关系?” “……什么谢世南?我不认识这个人。” 邢朗讪笑:“你不擅长撒谎。” 蓝子欣低下头咬了咬嘴唇,忽然撒开手,抬头看着邢朗,道:“邢警官,我向您道歉,求您不要追究谢老板,他是为了帮我才给我出这种主意。我,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不然我绝对不会……” 眼见她又要把话说回去,邢朗抬手打断她:“我不会追究,只要你说实话,谢世南和你是什么关系。” 蓝子欣道:“我和谢老板不熟,但是我姐和他是朋友,他以前没少帮我姐的忙。” “说清楚,他帮你姐干什么?” “您没在网上查到我姐姐吗?您看到她以前发表的文章和照片,就知道了。” 说话间,沈青岚拿着一叠打印出来的彩印照片走过去,递给邢朗,感叹了一句:“这是个女英雄啊。” 邢朗一张张看下去,发现这个蓝子月写的文章,拍的照片,全都戳中了社会的病痛。 被化工厂不经处理就排放的工业废水污染的河流、偏僻的山坳中以种植大麻为生的破败村落和其间无一不吸食大麻的妇孺与老人、非法捕捞船的捕捞人员在岸边对海洋生物的大肆屠宰、以及吸食工厂排放有毒气体过多导致全村居民换上癌症的癌症村……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年轻的女人从哪里来的勇气和毅力能够走遍这些已经被世界遗忘并且抛弃的另一个腐烂的世界。 看着这些色调灰暗的照片,秉刀斧之笔的文字,邢朗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心生敬畏。 他看完以后,递给魏恒,魏恒接过去转身倚着窗台,一张张的看了下去。 “谢世南是你姐的朋友?” 邢朗又回到刚才未说完的话题。 蓝子欣蹙着眉,经过深思熟虑才道:“我姐拍的那些照片伤及了很多人的利益,她一直被人恐吓,还有几次被那些人找上了门。我姐本来并不认识谢老板,但是她被那些人寻仇的时候,每次都是谢老板帮她。其实我也不知道谢老板是什么人,只知道他帮过我姐,现在我姐落难了,我唯想到能帮忙的人就是他。所以我请他帮忙,帮忙想办法。” 说着说着,蓝子欣瞄一眼邢朗,默默的红了脸。 邢朗讪笑:“他给你想的办法就是给我设套儿,让我不得不帮你?” “……对不起。” 这姑娘说着说着又开始掉眼泪,邢朗看着不忍心,摆摆手无奈道:“好了好了好了,我不怪你。其实你直接找我说明问题,未必我不肯帮你。” 魏恒拿着那叠照片慢慢的踱回来,坐在邢朗身边,把照片放在桌子上,看着蓝子欣刚想问点什么,见蓝子欣哭的抽抽搭搭,眼妆晕了一片,也不好再继续问下去,临时改口道:“……出门左拐就是洗手间,你要不要去收拾一下。” 蓝子拿着手提包站起身,垂着头没敢看魏恒,低低道:“对不起,警官,我不知道你和邢警官是这种关系。刚才冒犯你了。” 她往门口走了两步,又站住,回头看着魏恒补充道:“其实邢警官人很正派,昨天晚上我请他喝酒,他都没理过我。” 邢朗冷不丁的被她褒奖,愣了一下,看了看被她带上的房门,回头看着魏恒笑道:“我是不是还得谢谢她?” 魏恒撑着额角瞥他一眼,懒懒道:“谢什么?谢她手下留情,给你下的不是催情药?” 听他这么一说,邢朗才反应过来原来昨晚还存在这么重大的安全隐患,便由衷道:“那就更得谢谢她了。” “邢队,你们快过来!” 沈青岚忽然喊道。 魏恒和邢朗忙赶过去,站在办公桌后,看着沈青岚面前的电脑。 沈青岚边解码视频边说:“蓝子欣给的网址是一个国外的植物学爱好者查阅资料和同好交流的网站,这个网站的访问量很少,每个注册用户都可以上传图片和视频。我在蓝子月的账号里找到了她隐蔽上传的几张照片和一段视频。” 说着,沈青岚打开下载到本地的照片。 魏恒扶着桌沿定睛细看,照片光线很暗,而且视角呈俯拍,明显出于偷拍。 一共五张照片,拍摄于某个极大的房子中,装修的很有异域风情,地上和墙上都铺满了色泽艳丽的毛毯。而当魏恒看到一个宽阔的大厅中张贴的各种裸女油画,和浑身**不着寸缕的女孩子们时,才笃定拍摄地点是一间‘妓院’。 这些女孩儿年纪的最大不过十七八岁,最小的只有五六岁,肤色显示她们来自于全世界各地。她们按照个头高低一字排开,表情呆滞又麻木的供坐在她们面前的客人们挑选。 其他的几张照片曝光了这些女孩儿住所,她们五六个人挤在一间幽暗封闭的屋子里,没有床,地上铺满了肮脏的被褥,几件被撕烂的长袍,还有几只因重复使用导致针头弯曲的针管。 照片上,一个黑色皮肤的女孩子蜷缩在角落里,正在拿着针管扎入自己的手臂静脉,她瘦的恐怖,像是骷髅架子上蒙了一层黑色的布,藏在黑暗的角落里,背后拴着一具名叫做希望的尸体,互相拉扯着,一点点的坠入死亡。 “这几张照片拍的应该是一个地方,还有一段视频。” 沈青岚回到桌面,点开了解码成功的视频。 视频里依旧是一群女孩子,和照片相比,视频里的她们活了起来。 她们似乎被置身地下,被关在一个铁笼里,四周全都是生满铁锈的铁栏,铁栏间的宽度仅容耗子来回穿梭。这些女孩儿衣着破烂,浑身脏污,更晦暗的是她们因绝望而麻木的神情,和身处地狱却依然能看到地狱的僵冷的眼珠。 拍摄角度从左移向右,除了拍到了被囚禁的女孩儿,也拍到了和牢笼毗邻的牢笼。从拍摄者的角度向前遥望,一个个笼子像是牢房似的紧紧相连却又相互分割,男人和女人分开关押,似乎没有尽头。 “天啊,这真是……” 沈青岚想表达自己的同情和愤怒,却找不到合适的词汇,只能噎住,别过脸去,选择逃避世界上惨痛的另一面。 “小岚,倒回去。” 邢朗忽然道。 沈青岚把视频倒回他的说的时间点:“这里怎么了?” 邢朗弯下腰扶着她的椅背,双眼牢牢的凝视着画面中和关押女孩儿的囚笼相隔的牢房。 那也是一个笼子,里面关了几个面如死灰,病恹恹的男人,有一个人的腹部似乎被割开还没来得及缝合,那人捂着肚子躺在地上,血顺着他的指缝留了一地,似乎已经变成了一具尸体, 真正引起他注意的不是这些行尸走肉,而是坐在墙角的那个看起来唯一健全的男人。 他把沈青岚赶走,坐下去亲自动手处理视频,把焦点对准那个男人,截取了几张图片,一点点的放大。 魏恒见他忽然如此上心,也弯下腰仔细的盯着那个男人。 这个男人正对着镜头,盘腿坐在墙角,低着头,上半张脸至于昏暗的影子里,下半张脸勉强算的上清晰。整体来说,这是张糟糕的照片,光线昏暗,角度偏僻,但是魏恒却能看清这个男人的脸部轮廓,甚至能够根据他的骨相在心里推测出他的相貌。 这一切都得益于这个男人有一双让人过目不忘的眼睛,他的眼睛之所以成为记忆点,是因为在一群行尸走肉之中,他的眼神中存有对生还的渺茫且坚韧的渴望。 他有必须活下去的意义,所以即使身为一个待死的囚徒,他也没有放弃挣扎。他一直在挣扎和等待,即使他深陷绝境。 邢朗似乎认出了他的脸,所以邢朗在看到这个男人时才会如此激动又兴奋。 魏恒想问他,这个男人是谁,却见邢朗把照片发到了手机上,随后又拿着手机快步走出了办公室。 借着闪合的门缝,魏恒看到邢朗刚出办公室就迫不及待的播出了一通电话。 沈青岚同样云里雾里,看了看邢朗没有关紧的房门,又看了看魏恒:“他怎么了?” 魏恒不语,拉开椅子坐下去,把邢朗刚才修复的图片同样给自己发了一份。 徐天良忽然风风火火的跑了过来,推开门喊道:“师父,你快下去看看!” 警局大院里聚集了十几个警察,魏恒一出大楼就看到邢朗刚才开回来的那辆车停在大院中间,后备车厢冲着办公楼被打开。隔着几十米的距离,魏恒就闻到空气中传来的腐尸特有的味道。 “魏老师来了,大伙让让!”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警察们迅速往两边退开,给他留出了一条路。 徐天良争先恐后的解释道:“早上邢队开车回来的时候谁也没注意,刚才汪哥想洗车,打开后备箱才发现这个东西!” 已经不需要问后备箱里是什么了,魏恒一眼就看到了两三层麻袋下装裹的,是一具尸体,而且是一具已经大部分呈白骨化的干尸。 魏恒站在车尾,垂眸看着从麻袋口露出的一截人的手掌和尺骨,手掌已经呈白骨化,而前臂的骨骼上还包裹着一层干枯黏连的皮肉,沾满了泥土和杂草。像是啃得不干净的桃核,附着一层单薄的肉衣。 魏恒缓缓的呼了一口气,弯腰掀开麻袋口往里看了一眼,看到袋子里是被折断塞入的人体。 “……谁发现的?” 他问。 小汪道:“魏老师,是我。邢队以后不是就用这辆车了么,我就想把车好好洗洗,检查车里东西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具尸体,然后就让小天上楼叫你们了。” 徐天良忙道:“我能证明,师父,这辆车从邢队开回来到现在,一直没人碰过。” “诶?车盖上好像有字!” 一人忽然喊道。 魏恒的目光循着他们指点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在后备箱车盖内部看到了一行不明显的刻字。 当看到那行字时,魏恒忽然僵了片刻,像是被劲风迎面冲击般,不由自主的往后跌了两步。 徐天良连忙扶住他:“师父你怎么了?” 魏恒不语,依旧死死的盯着那行字,紧抿的嘴唇微微颤抖,脸上像是瞬间落了一层冰雪,冰冷又苍白。 车后盖上被人用石块划出了四个字——我回来了。 徐天良忽然喊了一声‘邢队’,魏恒像是被吓到了似的,猛然向后回头看去。 邢朗还在打电话,推开大堂玻璃门,一步步的走下楼梯。 忽然,他停住了。他站在台阶上以居高临下的角度看着魏恒,魏恒同样在看着他。 魏恒一像是冷静且睿智的,但是现在,邢朗却在他脸上看到了惊慌和无措,像是不小心打碎了花瓶的孩子,眼中充满了求饶般的忏悔和祈求。 魏恒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似乎有话对他说,但是他们的距离太远了,邢朗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能听到手机里楚行云对他说:“没错,就是郑西河,他在哪?” 作者有话要说:楚行云是死无罪证的主角。 郑西河是被楚行云派出去的卧底。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0章 世界尽头【11】 “这人……起码死了三年了,根据盆骨大致判断,是个男的,年纪不超过三十岁。魏老师呢?怎么不进来给我帮帮忙。” 邢朗选择性的屏蔽了秦放的后半句话,低着头唰唰唰的按着手机:“我给你一晚上时间,查清楚这人的身份。” 秦放撇撇嘴:“你带回来的死鬼,你不知道他是谁?” 邢朗啧了一声,抬腿要踹他:“我发现你小子这两天嚣张的很,干活还堵不住你的嘴?那你留下来加班吧。” 邢朗拉上门走了,在楼道里看到刚才发现尸体的几个警察挤在一起窃窃私语。魏恒和他们拉开了几步距离,倚着暖气片,垂眸下视,眼中无神,神色恍惚。 邢朗盯着他,朝他走过去,直接在他腰上搂了一把:“不舒服吗?脸色这么难看。” 魏恒下意识的靠在他身上,转过头看向一个隔绝所有人的目光的地方,双眼透过他的宽厚笔直的肩膀,落在楼道深处落着百叶窗,房门紧闭的尸检室。 他闭了闭眼,轻轻呼出一口气:“昨晚一夜没睡,现在有点困。” 此时魏恒离他很近,所以邢朗微微一转头就可以看到魏恒近在咫尺的侧脸,他脸上像是刷了一层白釉,显得冷腻又冰凉,而他的眉心和鼻头又渗出几颗细小的汗珠,整个人似乎在冰与火之间挣扎。 邢朗摸了摸他的额头,只摸到满手潮湿的温热,像一块在热水里泡过又冷却的毛巾,冷热交替。 “是不是发烧了?” 魏恒把他的手拉下来,垂下头静静道:“没事,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你不是要查录像吗?我自己回去。” 邢朗不放心,把徐天良叫过去,道:“把你师父送回家,你就可以下班了。” 徐天良也早看出了他师父不太舒服的样子,忙挽住魏恒的胳膊,把魏恒当做随时会倒下的重伤患:“我不下班,我照顾我师父。” 他们临走前,邢朗又交代徐天良:“路过药房买点退烧药和消炎药。” 徐天良拍着单薄的胸脯保证:“放心吧邢队!” 美貌与智慧并存的魏老师病倒了,全队上下都很紧张。魏恒只是有点头晕高热,远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几个警察还是很贴心的把他送到车里。小汪还把自己常开的公车借给了徐天良。 徐天良开着车将要驶出警局大院的时候,听到邢朗在后面喊‘等一下’,便把车停下,探出头问:“怎么了老大?” 邢朗没理他,径直的走到副驾驶窗外,弯下腰撑着车窗,看着魏恒默了片刻,然后笑问:“你刚才是不是有话对我说。” 魏恒眼神茫然的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像是被微风吹皱,但依旧柔和,道:“是……今天晚上你能不能早点回去?” “好,你在家等我。” 魏恒看着他笑了笑,然后抬手揽住他的后颈,把他拉向自己,仰起头吻住他的嘴唇。 魏恒的确有点发烧,他的呼吸和嘴唇的温度比之往日高了很多,一呼一吸间像是盛着热茶的杯口飘出的一缕缕湿润温热的白烟,空洞又温暖的白。 邢朗感觉到他的睫毛在微微的颤动,像是路灯下迎着光飞舞的飞虫不停煽动的翅膀。 魏恒迷迷糊糊的亲了他一会儿,连怎么停的都不知道,接吻似乎消耗了他一部分精力,更觉得头晕,也不好意思再和邢朗说什么,直接升起车窗,目视前方呼了一口气:“走。” 徐天良僵在座位上,满脸通红,大气都不敢出,闻言连忙踩了一脚油门,开车走了。 路上,徐天良按照邢朗的交代买了几种药,回到车上不放心道:“师父,要不还是去医院打一针吧。” 魏恒抵着额角闭目养神:“……你少说几句,早点把我送回家让我吃药,或许我现在已经康复了。” 徐天良看出他不可说服,只好加足马力回到他租住的小区。 开门的时候,魏恒习惯性的看了看隔壁,然后一把推开房门,率先进了屋:“拖鞋在鞋架上,自己找。” 徐天良还是第一次来他家,小孩子的心性使他免不了好奇,东瞅瞅西看看,没几眼就把这套小小的一厅室看了一遍。 “师父,你就住这儿啊。” 徐天良的语气很惋惜,似乎魏恒的居住环境和他料想的很不相符。 魏恒没搭理他,把他手里装着药的袋子拿走,又在电水壶里坐上水。 “我来,师父你歇着吧。” 徐天良赶到他身边,把水壶从他手里抢了过去。 魏恒看着他粗手粗脚的动作直皱眉毛,‘啪’的一声往他手背上打了一下:“红灯就是在烧了!” “哦哦哦。” 徐天良冒冒失失的撒开手,又不小心拉翻了几个药盒,忙蹲下身收拾,嘴里嘟哝:“你别看着我啊,你看着我,我紧张。” 魏恒摇摇头,扶着额头往卧室走去:“我去换身衣服,点房子之前跟我说一声。” 十几分钟后,他换了一身衣服出来一看,茶几上多了一杯热水和组合好的药片和胶囊。 徐天良在洗手间洗毛巾,水龙头哗哗流水,水花四溅。 魏恒坐在沙发上,刚吃了药,徐天良就拿着一条热毛巾出来,“师父,擦擦脸。” 魏恒擦完脸又擦了擦手,心道徐天良是把他当成生活不能自理的老父亲伺候了。 等他擦完脸,徐天良把毛巾接过去,说:“我点外卖了,等一会儿就能吃饭。你先看会儿电视。” 说着,他一屁股坐在魏恒身边,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然后把叠放在沙发另一头的一条毯子拿过去递给魏恒:“盖着。” 魏恒被他悉心照料着,陡然间生出一种他不是在自己家里,而是在做客的错觉。 徐天良边调台边说:“你不要嫌我烦呀师父,等到邢队回来,我就走了。” 魏恒瞟他一眼,抿着唇角微微笑了笑,歪在沙发扶手上,懒懒道:“不嫌。” 徐天良调了一个台播综艺,两组明星队员正在主持人的带领下做游戏,强节奏的背景音和罐头笑声源源不断的飘出来,热闹的有些嘈杂。 魏恒看了一会儿,觉得刺耳又刺眼,就转身面朝着沙发背,等困意上来睡一觉。 身上蓦然一沉,搭上了一条薄毯,电视声音随即也消失了。 魏恒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就算睡着了也睡的很浅,所以当手机震动的时候,他立即敏锐的睁开了眼睛。 窗外天色已经全黑了,接电话前他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距离他到家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我在门口,出来一趟。” 郑蔚澜说完就挂了电话。 魏恒看向沙发另一头,徐天良的位置空着,他吃了一半的薯片放在茶几上,洗手间亮着灯,隐约还能听到里面传出游戏音效声。 魏恒随便往身上套了一件大衣,穿着拖鞋出门了。 楼道里的光线很暗,而且一只声控灯已经坏了,楼道一半至于暗影之中。 在那一截暗影中,站着一个人,他站在楼道尽头的楼梯口前正在抽烟,一股股烟雾像条大蛇似的逐渐膨胀,变形,钻出暗影就消失了。 魏恒快步走过去,越过光影交割的界限,仿佛瞬间踏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到我住的地方来。” 魏恒压低了声音怒道。 郑蔚澜不语,咬着香烟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这是你上次让我查的那个图案。” 魏恒接过去,向光源处倾斜着,在照片上看到了完整的罗马数字形手表:“没错,就是它。这是什么?” 郑蔚澜吐掉烟头,冷笑一声:“你应该最清楚了。” 魏恒察觉出他语气不善,皱眉道:“你在说什么。” 郑蔚澜伸出两指把他手里的照片夹走,然后猛然甩到他胸口:“这是银江政法大学学生会参加14年志愿者活动的纪念物,是你的东西!” 魏恒静站着不动,照片撞在他身上,打了个弯儿,像一片落叶似的飘转落地。 “……你说什么?” 郑蔚澜弯腰捡起照片放在他面前,咬着牙道:“我说,这应该是你的东西。你查杀常家五口的灭门凶手查到自己身上了!” 魏恒像是藏在黑暗中的一团鬼影,轻轻的颤栗着,低低的道:“怎么会……” “我也想问这他妈到底是什么回事!” 郑蔚澜忽然抓住他的肩膀,低头直视着他的脸,逼迫他似的道:“你听我说,先不管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常家,事实是它已经出现了,邢朗很快就会查到它的源头,到时候你说的清吗?还有那具出现在警局的尸体,摆明了有鬼缠着你!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邢朗再查到银江,无论你是谁,你都完了!邢朗肯定会扒掉你身上这层皮!” 他捋起袖子看了看手表,又抓住魏恒的肩膀,语气不再那么强势,带着点劝说:“趁邢朗还不怀疑你,我们现在就走,连夜离开芜津,不然你留在这里就是在等死!” 他说的话,魏恒并没有听进去多少,似乎郑蔚澜和他隔着很远的距离,他的话到不了他的耳边,中间还有隆隆回声。 魏恒身上一阵热,一阵冷,更觉头晕脑胀,浑身无力。 他不得不退后两步,靠着墙壁,低头歇了一会儿,才凝聚了一点力量,说:“我现在不能走。” 郑蔚澜像是被他传染了几分冷静,强按住心中的光火,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对邢朗说实话,还觉得他会相信你。别自欺欺人了,如果你敢说,早就说了,还会等到现在?话说回来,你说的清楚吗?你敢全都告诉他吗?只要你敢对他透露一个字,他就能顺藤摸瓜把你老窝抄了。他可是警察,是吃公粮的公安干部,你跟他睡一觉就忘了自己是谁了吗?醒醒吧,常念!”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1章 世界尽头【12】 将近凌晨,邢朗才离开警局,开着车在路上拨出去一通电话。 魏恒的电话没人接,他分神瞟了一眼手机屏幕,又打给了徐天良。 “邢队。” “你在哪?” “我在我师父家里啊。” 不知为何,邢朗莫名松了一口气:“他怎么样?” 徐天良赔着小心道:“本来挺好的,刚才出去拿了一趟外卖,忽然就烧的厉害了。现在在卧室里睡觉。” 邢朗大为光火张嘴就骂:“你让他出去拿什么外卖!” “不是啊,不是我让他出去拿的啊,我就上了个卫生间,我师父就不见了。” 邢朗懒得和他争论,踩了一脚油门再次提速:“看好他,我马上到家。” 小区里的住户睡了一半,停车场的灯也灭了一半,邢朗把车停在光秃秃的树影下,提着路上买来的一盒粥快步走进单元楼。 等电梯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是王前程。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邢朗走进电梯,用肩膀夹着手机,腾出一只手按楼层键。 “有事吗老王。” 王前程似乎深处一个逼仄狭小的空间,从他说话时呼哧带喘的气音,和被墙壁阻拦又原数打回的回声判断,邢朗敏锐的察觉到他的处境不容乐观。 王前程压着嗓门,声音沙哑,仓促又急切道:“我找到一个地方,你赶快过来!” 这话说的没头没脑,邢朗警觉道:“什么地方?你在哪儿?” “乐天游乐城的蜂巢迷宫,这儿信号不好,你快过来,只能你自己来,谁都不能带!” 邢朗看着指示灯中不断跳跃的数字,道:“有事直说,我现在走不开。” “蜂巢迷宫!你过来就知道了!我——” 一阵滋啦电流闪过,电话被迫挂断,与此同时电梯门开了。 邢朗看了看通话结束的手机,心里揣着重重疑虑走出电梯。 站在507室门前,他敲了敲房门,然后播回王前程的电话。 徐天良很快打开了房门,一脸心虚道:“邢队你回来了。” 很奇怪,王前程的电话竟然打不通了。 邢朗把装着粥的袋子递给他,又打给常跟着王前程的小孙。 小孙说他今天一天都没见到王前程,不知道王前程去了哪里。 现在他联系不到王前程,其他人同样联系不到王前程,王前程相当于处于失联状态。 邢朗有些担心,不免想起王前程刚才留给他的一个地址;乐天游乐城,蜂巢迷宫。 徐天良见他站在门口止步不前,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纳闷道:“老大,你不进来吗?” 邢朗抬手扶着门框,皱眉踟躇了片刻,低声问:“魏恒睡着了?” “嗯,睡了好一会儿了。” 邢朗看了一眼紧闭的卧室房门,道:“待会他醒了就让他把粥喝了,如果还是烧的厉害,你陪他去医院。” 徐天良先应下,才问:“你要出去啊?” 邢朗没有多说,返身走回电梯间,乘电梯下楼。 乐天游乐城是芜津市最早落成的大型游乐城,建在市中心边缘与郊外接壤的地带,后来市内兴建海洋娱乐世界和国际连锁的主题游乐园,瓜分了乐天游乐城的客流量。乐天一天天的衰败下去,到现在只剩了个空壳子,大部分娱乐设置已经低价处理给同行,被房地产老板收购了土地使用权,准备建一片别墅区。 乐天早已彻底停止停业,此时园内停了两辆工程车,吊车的灯光高高的悬在半空,像是天上出现的第二个太阳,惨淡又朦胧的光把衰败的游乐城衬托的鬼气森森。 蜂巢迷宫建在地下,入口处堆满废弃的石灰板和积雪, 昔日作为售票口的小房间四面上着锁,售票口旁的两扇大铁门之间倒是闪出了一条黑色的缝隙。 邢朗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照着地面的积雪,发现雪地上只有一串脚印,而且履迹新鲜,一直延伸到铁门跟前。 他又拿着手电往四周照了一圈,在大吊车后看到了一辆白色的凌度,通过车牌号确认就是王前程常开的那辆。 四周很安静,静的没有一丝声音,但是头顶人为的灯光却制造出一种无声的威胁,似乎那灯是一只眼睛,光明正大的窥视着不请自来的人。 邢朗收起手电筒,拿出手机一边拨王前程的号码一边走向虚掩的铁门。 迷宫的电路早就被掐断了,里面黢黑一片,没有一丝光。 邢朗站在门外轻轻推开一扇门,又打开手电筒往里照了一圈,半径一米左右的光圈掠过一堵堵纯白色的砖墙,墙上嵌着已经作废的呼救铃。 他只在进与不进之间徘徊了几秒钟就果断选择了前者,铁门没有外力顶着,渐渐向里收回,将迷宫内外最后一丝残存的缝隙遮盖。 迷宫内部是一面面墙和一个个入口,邢朗在影壁似的一面白墙上看到了迷宫路线图,发现这个迷宫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大,擅自进入肯定会迷失方向。 这个迷宫之所以荒废,是因为三年前的一个意外。 迷宫修建之初,设计师花费了大力气,把内部设计的复杂之极,有史以来只有七八人能够穿过重重陷阱和迷障找到出口。也是因为迷宫内部设计的太过复杂,三年前一名游客在迷宫里突发心脏病,按下急救铃后就连工作人员也根据图纸用了半个小时才找到这个游客,游客已经不治而死了。 乐天游乐城本来因为鬼斧神工的迷宫而声名远销,后来迷宫里死了人,也因为这件事而声名狼藉。所以这处‘不吉利’的迷宫是开发商第一个想要铲除的建筑,外面的吊车和工程车就是为了几天后铲平迷宫做准备。 邢朗没有来过这里,也没有自信能够找到出口,所以站在入口处不敢轻举妄动,又拨了一次王前程的电话,还是没人接。 无计可施之下,邢朗只能大喊了一声:“老王!” 迷宫内部多重墙壁,回音效果堪比重重山谷,一声未平,一声又起。 没多久,王前程的声音还真的从无法辨别方向的某个深处传了出来。 “从我放了三块石头的入口进来,一直往右拐,走到头。” 邢朗拿着手电筒在地面扫了一圈,果真在东面第三个入口处发现了三块小小的鹅卵石。 他按照王前程的指引,遇到岔路就右拐,走了大概有十几分钟,才走出乱境,找到迷宫东侧的一堵围墙。 他贴着墙根继续往前走,和迷宫内腹隔离开,看到前方不远处有光露出来。 邢朗离开墙壁,和墙壁保持半米的距离,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撩开皮衣后摆,手指悄然挑开了枪套。 前面那道光忽然向后划了一道弯,照到了他脸上,他连忙关闭手电筒,拔出了手枪。 “是我。” 王前程的声音随之传过来。 邢朗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手指套进扳机,将手枪在掌心转动一周,枪口朝上倒拿着枪,然后把手一转,把手枪藏了起来。 “啧,别照我脸。” 他说。 光束转回去,落在对面一堵白墙上。 王前程蹲了下来,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 邢朗看到他把后背朝着自己,且全然无防备的样子,也稍微放下了几分警惕,不过依旧在默默查看他周围有没有其他人。 直到确认王前程没有带着第二个人,他才走到王前程身边,打开手电筒朝对面照了一圈,问:“叫我来干什么?陪你逛游乐城?” 这里是一个平坦空阔的空间,或许之前是迷宫内部的休息站,此时地上散落着很多食品垃圾和几副烂糟的桌椅。空气中票窜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像腐烂的肉,也像沤烂的棉被,更像容纳了数十个流浪汉的天桥桥洞。 几只肥硕的老鼠被灯光打到,忙蹿到光圈以外,藏到了黑暗里。 王前程不答他的话,只啪塔啪塔的抽着烟,烟味和臭味混合在一起,刺激的邢朗鼻根发痒。 邢朗皱了皱眉,不耐烦的把光束移到他侧脸上:“我没时间陪你耗,没事儿我就走了。” 他说完就要抬脚,王前程才道:“有事儿,你过来。” 邢朗往前一步,挨着他蹲下,把手电筒放在地上:“说吧,什么事。” 他和老王总是各忙各的,虽然在一个单位,但是时常两三天不见一回面,见了面也是相看两厌烦。一个星期会面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一分钟。更是很久没有和王前程面对面的交谈过。 此时离王前程的距离难得很近,所以邢朗乍然注意到了他的两鬓,竟然已经全白了。 他这才想起这老警怂已经年过半百,是个临近退休的老人了。 王前程蹲在地上抽着烟,一股股白烟升不起,朵朵如有实质似的坠到地面,和他这个人一样,衰老又无力。 “我一直在查祝九江。” 王前程把烟头嘬到一个指节长,火圈即将烧到嘴片才停下,扔掉烟头说道。 邢朗沉默着把藏在手里的枪塞进袖口,不催促也不接话。 黑暗处几只老鼠挤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叫,王前程扔过去一块石头,老鼠散了,烦人的叫声也消失了。 “这个人有问题,一边接受警察的保护,一边请律师当他和警察的搅屎棍。我问过他几次话,什么都问不出来。” 王前程向他瞅了一眼,眼神有点戒备,似乎提防着他随时出言挖苦,见他没有开口的打算,才又接着说:“后来,我就想把这个人查的干干净净。” 邢朗忽然听出毛病来了,忽然道:“停,后来?怎么着?你本来没打算查他?” 王前程的唇角一下子绷紧了,自己给自己下了一个‘闭嘴’的指令,然而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墙角又聚集了几只老鼠的某处,用力磨了一下牙根,带着些咬牙切齿的意味,道:“实话告诉你,刘局把这件案子交给我,对我只有一个要求,他让我一直拖着,拖上个一年半载,把案子沉下去。他也压根没觉得我会查到什么线索,所以才把这件案子交给我。” 刘局的用意,王前程直接受命,而邢朗心知肚明。他们之间相互隔着一层透明的窗户纸,谁都没有擅自捅破,待在各自的领域内,互不干扰,互不生事。这是他们培养的一种默契,邢朗必须承认他很清楚刘局在利用王前程在暗中运作,至于刘局到底在如何运作,目的又是什么,他不知道,想必王前程也是一头雾水。 但是现在王前程却打破他们之间的默契,把刘局重用他的用意向邢朗阐明。这意味着王前程似乎想解除他和刘局之间政治性的捆绑和依附。 他不再完全倒向刘局的阵营,甚至有靠近邢朗的趋势。 邢朗在短短的几秒钟之内把局势分析清楚,意外的同时又心生警惕,看着王前程问:“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王前程脸上的肌肉抽动着,嘴角的几条皱纹扭曲成愁苦的形状,声音瞬间苍老了许多:“你还记得,你让赵如饴给我送的那份资料吗?” “赵如饴?” 邢朗由衷的纳闷:“谁?我什么时候让她给你送过资料。” 王前程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他,瞪大眼睛:“赵如饴,技术队的赵如饴,杏核眼,白净脸儿的那个姑娘。” 邢朗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哦,你是说小赵啊。” 王前程吃坏了东西似的,脸皱在一起,像一块洗烂的抹布:“邢朗,她在你手底下干了两年多,全队都知道她喜欢你,结果你连她叫啥都不记得?” 邢朗也有点愧疚,胡乱的点了两下头,想把这页翻过去:“嗯嗯嗯,小赵给你什么了?” 王前程很无奈的摇了摇头,又道:“一个坦克车模型,还有一张照片。坦克车模型那条线索被我放弃了,但是我前两天找到了探望徐畅老娘的人。” 邢朗瞬间振奋了许多:“你查到了?他是谁?” 王前程抿着嘴唇,脸色一言难尽,顿了片刻才道:“刘威,武警大队的。” 警察?那个人竟然是警察。 接下来不用王前程多说,他也能摸清楚刘威的准确身份。 “……是刘局的人?” 邢朗面无表情的问。 王前程没说话,点点头。 刘局派人探望徐畅的母亲?为什么?单纯的探望吗?还是监视徐畅的母亲,守株待兔? “你怀疑刘局,所以彻查祝九江?” 邢朗帮他说出他瞒着刘局暗中彻查祝九江的动机。 王前程捂着脸长叹了一口气,用沉默代替回答。 “那就说说吧,你查到什么了?” 邢朗看了看四周:“把我叫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 王前程放下手臂,颓然道:“四年前,祝九江在这里上班,是蜂巢迷宫的工作人员,干了不到半年就辞职了。” “仅仅因为祝九江在这儿上过班,你就找过来了?” 王前程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我还查到两年前七月十四号凌晨三点多,华阳区派出所接到三通报警电话,报警地点都是蜂巢迷宫。当时乐天游乐城已经闹出命案,关门了。不知道具体出于什么原因,派出所并没有出警。” 邢朗站起身,用手电筒逐一扫过每一个黑暗的角落:“你是说,两年前,有人在这里报警,但是派出所却没有出警?” “嗯。” 邢朗猛地回过头,黢黑的眼睛融进黢黑的夜里,看着他问:“为什么?” 王前程拍掉裤脚的土,撑着膝盖慢悠悠站起来,道:“我不知道。”说着转头正视他,肃然道:“邢朗,我给你看样东西,你敢不敢看。” 邢朗不语,直视着他的眼睛,没有丝毫躲避。 王前程便点了点头,道:“跟我过来。” 他在前领路,邢朗跟在他身后,绕过一堵笔直的白墙,往前走了不到十米就停下了。 王前程拿走他手里的手电筒,光口对着地面,调出最强烈的光源,目光深沉的看了邢朗一眼,然后缓缓抬起手电筒。 一片光圈像涌向岸边的潮水,所经之处驱散了凝固已久的黑暗。 邢朗终于明白了王前程为什么这么忧虑不安,这么犹豫不决,又为什么冒着开罪刘局的风险,向他的阵营靠近。 因为王前程发现了一个无比血腥罪恶的秘密,这个秘密足以让他抛弃政治上的幻想,单纯的履行职业赋予他的责任,撕开藏在迷宫深处的一块浓疮。 当沉睡已久的黑暗被光驱散的时候,邢朗似乎看到了挤在墙角、躺在地上、悬在空中的无数鲜艳的尸体,和蹀躞而来的鬼魂。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2章 世界尽头【13】 他们在迷宫的正中间,一片被三面墙壁围堵,即开阔又隐蔽的区域。 墙面白色的壁板从墙根处向上延伸一米左右的高度,像是被刷的一层污泥,将白色的壁板染成黑色。 地面堆满了破烂被褥,这些棉被像是在泥水里洗过,被怄烂的不成样子,几只老鼠还在凝结成块的棉絮里钻磨。 墙角扔着几件衣服,高于墙根十几公分处有序的打了一整排嵌入墙体的铁环,环上挂着铁链。地上还有许多喝空的矿泉水瓶子和零食袋。 邢朗想走过去,却被绵软的质地绊住脚。他低头,看到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童装款,不超过十岁的女孩儿才能穿。 在泥土里浸泡了许久,裙子的布料变得很脆弱,邢朗无意间一抬脚,布料刺啦一声断裂,听起来像是一个女孩子在他耳边哭喊尖叫。 他绕过这件破碎的连衣裙,往镶嵌在墙面上的一排铁链走过去,脚踩着腐烂的棉被,有一种奇异的绵软的质感,像是少女身上未发育完全却柔软的**,和她们如小兔般青春鲜活的**。 一阵铁链的碰撞声响起,吓退了挤在墙角的几只老鼠。 邢朗拉起一条沉甸甸的铁链,在它生锈的暗纹中看到了褐红色的血迹,并且几乎在每一条铁链上都发现了或多或少的陈旧的血迹。 他低头环视地面,发现了许多藏在被褥夹缝中的穿着珠子和小动物的头绳、一两只颜色鲜艳的袜子、甚至还有几片用过的卫生巾。 邢朗累了似的慢慢蹲了下来,看着满地无数女孩子生存过的痕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平静,和乏味而漫长的疲倦感。 他觉得有点头晕,思绪似乎去了很远的地方,或许分撒在各个角落里,总之无法聚齐在一处,让他正视眼前已经发生过的罪恶。 他还有些想吐,像是五脏六腑全都被搅碎了,在腹腔里翻滚,引起一种沉甸甸的,揪着筋骨的反胃感。 还是脚踝处的刺痛把他唤醒,他低下头,看到一只毛发坚硬,尾巴呈暗红色,足有一尺多的老鼠趴在他的脚背上,正在啃咬他的脚踝。 这种生活在暗夜里,没见过阳光,也没受过伤害的畜生竟然不怕人,与人为敌。 有一瞬间,邢朗觉得这个世界颠倒了,畜生和人颠倒了。 他猛地站起身,抬起脚,狠狠的跺在它身上。 老鼠的五脏瞬间涨破,从眼睛和嘴里跑出来,像被车轮碾过,浑身扁平的躺在地上,暗红色的尾巴还在微微摆动。 邢朗一把拽下镶在墙体中的铁链,在手上绕了两圈,红着眼睛咬着牙,一下下的抽打着老鼠泥泞的尸体。 打了三下,邢朗扔掉铁链,在棉被上蹭掉沾在鞋底的肉糜和血沫。 王前程见他忽然转身朝自己走过来,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 邢朗站在他身边,拿出手机对着眼前这形象拍了几张照片,边拍照边问:“这地方,你刚发现?” 王前程道:“刚发现就给你打电话了。” “还有谁。” “啥?” “你还告诉谁了。” 王前程指了指四周,又指了指自己,自嘲般笑道:“除了你,我还能告诉谁?” 邢朗拍完照,装起手机,往通道两侧看了一眼:“周围检查过吗?” 王前程先叹了口气,才说:“正打算跟你说这事儿,过来吧。” 貌似这老警怂已经把四周摸透了,又领着他在在狭窄的通道里抹黑往前走了一会儿,停在一个异味更加浓重的地方,用手电筒往前照了照,道:“你自己过去看。” 邢朗借着光看到了这片区域的全貌,和刚才那地方相比,这里稍微整齐了一些,空间也更为平坦宽阔,墙根处横着几条沙发,还有一台电脑桌和饮水机,类似一个会客和办公的地方。 王前程手中的灯光聚集在西南角沙发后的墙根处,划重点似的来回晃了两下。 邢朗把手电筒从他手里拿过去,走向西南角,越逼近那个地方,就越清晰的闻到下水道里各种细菌和生物腐烂发酵的味道。 走近了,他看到沙发已经被移开,露出墙根松软的土壤。 邢朗用脚踢开积土,没踢两下,忽然踢到一个硬物。 他蹲下用手拨动泥土,手指摸到触感光滑冰冷的东西,用手电筒一照,看到落着一层潮湿泥土的白色塑料膜,而在塑料袋包裹着的,是一具腐烂的尸体。 人已经死了很久了,邢朗恰好挖开了掩盖尸体面部的积土,从内部蒙着水雾的塑料袋看过去,尸体的面部像是一团黑雾,难辨男女,而从尸体勃颈处露出的一道衣领可以大致看出这是个男人。 “……过来帮忙!” 邢朗喊了一声,用双手继续掏挖掩盖着尸体其他部位的泥土。 没人应他,他忽然警觉的转头看向王前程,看到王前程面朝着入口的方向,站在光圈外,看不到脸,惊道:“邢朗,好像有东西烧起来了!” 与此同时,邢朗闻到了一股被烈火焚烧过的汽油的臭味。 几乎是瞬间,一圈烈火呈包围之势迅速从四面八方的边缘处腾腾的烧了起来,像被狂风卷起的海浪,迅猛的扑向岸边。 火光照亮了整座迷宫,像是无数的人举着火把正在逐渐把他们包围。 “妈的!快把人挖出来!” 邢朗喊道,疯狂的用双手挖着泥土。 “还挖什么死人,我们已经被发现了!” 热浪和浓烟比火光更凶猛,燃烧的墙壁甚至有倒塌的征兆。王前程猛咳了两声,拔腿就跑,跑了两步回头看到邢朗还蹲在墙根拖拽埋在地下的尸体,又连忙跑回去拽邢朗的胳膊:“你不要命了!先逃出去再说!” 火势蔓延到天花板,整座迷宫彻底变成了一个烈火焚烧的牢笼,天花板噗噗作响,甚至有裂开的迹象。 邢朗脱掉皮衣盖在头上,一路穿过火焰堆砌的屏障,回到刚才进入迷宫的大门前。 “锁住了!” 王前程用袖子垫着双手去推门,却发现这扇门已经从外面被上锁,难以撼动分毫。 邢朗把他推开,毫不犹豫抬腿就踹。 轰隆隆的踹门声比火焰吞噬墙壁和天花板的声音更具残忍的破坏性,但是他踹到右脚震痛麻木,大门也只是闪开了一条两指宽的缝隙而已。 “找铁棍把门撬开!” 邢朗喊道,然后在地面寻找可以撬开锁头的铁棍。 不知王前程从哪里找到一根半米长的钢筋棍,邢朗接过去正要从门缝中插进去,就看到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外。 他忙收回钢筋棍,大喊一声:“往后退!”。 和王前程离开门口,邢朗拔出手枪对着铁门闪出的那道缝:“谁?!” 没有人回答他,邢朗只听到铁链相互碰撞的声响,然后那道人影就消失了。 紧接着,门外响起汽车发动机的轰鸣声,两道大门瞬间被外力拽开,一把铁锁和断裂的铁链坠进门口的积雪中。 方才那个人和那辆车已经不见了,只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车辙印。 火依然在烧,迷宫深处不断传出催垣倒壁的声音。 “刚才那个人是谁?” 王前程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问。 “……不知道,和放火烧我们的肯定不是一拨人。” 从火葬场里捡了条命出来,邢朗不敢在这个地方逗留,和王前程各自开车离开了乐天游乐城。 一直往回城的方向开了十几分钟,邢朗靠边停车,等王前程的车从后面追上来,并肩停在凌晨车流稀少的公路上,放下车窗道:“先别告诉刘局。” 王前程的脸被烟雾熏黑了,但仍然掩盖不住他脸上无奈又羞愧的神色,道:“交给你了,我不掺和。就当蜂巢迷宫这条线索是你查到的。” 说完,白色凌度从吉普车肩旁驶过。 邢朗什么都没说,坐在车里抽了一根烟,然后拨通陆明宇的电话,让他联系消防队去乐天游乐城灭火。 折腾了一圈再次回到家,是凌晨三点半。 邢朗一手扶着墙壁,一手敲了敲507房门。 开门的依然是徐天良。 徐天良揉着眼睛,困意沉沉的站在门口:“邢队,你又回来了。” 邢朗向后勾了勾手:“回家吧。” 把徐天良轰走,邢朗关上门,率先推开卧室房门,借着客厅的灯光往里看了一眼,看到魏恒侧躺在床上睡觉,被子拉的很高,盖住了下半张脸。 他回到隔壁洗了个澡,随便吃了几口剩饭剩菜,然后做贼似的蹑手蹑脚钻到魏恒家里,关掉客厅的灯光,借着窗外朦胧的月色抹黑走进卧室。 他的步伐很轻,但依旧把魏恒吵醒了。 魏恒昏昏沉沉的掀开眸子,低低的问道:“邢朗?” “除了我,还有谁半夜敲你房门。” 邢朗掀开被子上了床,面对面的把他搂住,用嘴唇贴了贴他的额头:“这么烫,吃药了吗?” 他的身体火热温暖,魏恒像条冬眠的蛇般钻到他怀里,紧紧的贴在他身上,勉强打起一星半点的精神回答:“两次。” 邢朗本想和他聊聊蜂巢迷宫,聊聊迷宫内部以前用来关押孩子们的囚牢,再聊聊这伙人口拐卖组织和刘局的关系。还有魏恒想对他说,但一直没有机会说出口的话,这是最重要的。 他一直忘不了魏恒站在后备箱前向他投来的那个眼神,那似乎是一种……求救的眼神。 魏恒怎么了?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他需要自己的搭救吗? 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转了一整天,上楼的时候他已经在心里拟好了草纲。哄也好,骗也好,总要让魏恒说出他一直以来保留在心里的那些隐瞒。 但是此时拥抱着魏恒,他又觉得自己下的那些功夫全都多余,那些问题全都无关紧要。一个眼神在他们之间造成了隔阂此刻被一个紧密的拥抱所打破,魏恒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让他无休止的纵容他,信任他。 “……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邢朗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打算把那些疑问暂时的搁在一旁,抓紧时间睡一会儿的时候,就听到魏恒梦话般的低语。 “什么事?” 他不怀任何遐想的问了一句,心里有一种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后,对其他所有附加之物都无所谓的满足感。 他已经不在乎魏恒会对他说什么,无论魏恒对他说什么,他都有自信能够将魏恒这个人,和他身上的所有事,都牢牢把控。 这是他对自己的信任,也是对魏恒的信任。 魏恒的声音很低,而且越来越低,似乎随时会顶不住昏天黑地的晕眩,立刻昏睡过去。 “你在徐畅家里发现的那辆坦克,是刘局送给他的。” 没有任何解释,他向邢朗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推测。 邢朗在昏暗的空气里睁开眼睛,眼睛里跳跃着黯淡的光,低声道:“你确定?” 魏恒没有力气多说,只轻轻点了一下头,沉默了片刻,又道:“我一直在想,徐畅会用什么方式接近祝九江,然后杀死他。” 邢朗道:“不管他用什么方式,我们在明,他在暗,只能等他行动。” 魏恒慢慢睁开眼睛,看着他身后深沉的夜,低声道:“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 “徐畅……快到了。” 邢朗的心猛地一沉,竟从他说话的语气中听到了凄冷的绝望和无奈。 他忽然把魏恒压在身下,用力的看着他藏在昏暗中的脸:“你在想什么?” 魏恒似乎是笑了笑,双手顺着他的胳膊向上摩挲,搂住他的脖子,笑着说:“只是想知道,如果我和徐畅同时出逃,你会追捕谁?” 邢朗紧紧的抓着他的肩膀,伏下身子,压到他面前,嗓音灼热又暗哑:“你想逃?” 魏恒温柔的抚摸他的后颈,道:“有你在,我怎么舍得。” 邢朗竖起食指点住他的鼻尖,沉甸甸的嗓音中似乎包含威胁:“你立刻死了这条心,如果你真的想趁乱离开我,徐畅爱干什么干什么,想杀谁杀谁,我脱掉这身警服不要,也会把你截回来。逃?你痴心妄想。” 魏恒搂紧他,脸埋在他颈窝里沉沉的笑:“那怎么行,你是英雄,应该去拯救世界。” 邢朗用力的,发狠的吻他,说:“让世界毁灭去吧,我只要你。” 今晚的夜很漫长,似乎永远等不到白天。 枕边的手机忽然开始震动,邢朗被吵醒,立刻坐起来拔掉充电线,掀开被子下了床走到窗边接电话。 “喂?” 邢朗掐着眉心以便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 方才忘了看来电显示,直到听到对方说话,他才发现给他打电话的人是刘局。 刘局说:“是我。” 邢朗猛地睁开惺忪的双眼,盯着楼下明晃晃的路灯在甬道边落下的一片片寂静的光影。 他没说话,刘局也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又道:“徐畅出现了。” 邢朗的眼角抖了抖,下意识的回头看向卧室的床铺。 魏恒背对着他,侧躺在床上,还在熟睡。 “在哪?” 他问。 他可以从刘局紧绷的声线中看到刘局那张方正的黑脸此时一定异常的严肃又冷酷。 “徐畅捅死了两名巡警,抢走一辆警车,在王前程家门口挟持了王前程,现在正在往天水区方向逃窜。” 刘局顿了顿,稍作沉吟,语气更为狠厉:“邢朗,我直接向你下达命令,一旦发现犯罪嫌疑人徐畅,不惜一切代价,立即击毙!”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3章 世界尽头【14】 因为降雪的原因,天亮的比往日迟了一些。 徐天良裹着厚衣,顶风冒雪又一次踏进了魏恒租住的单元楼,站在门前敲门。 敲了一会儿,没人开门,打魏恒的手机也没人接。徐天良急了,觉得他师父不是晕倒了就是出现了意外,就开始哐哐砸门,扯着嗓子喊‘师父’。 对门的老夫妻被他惊动,拉开门问他找谁。 徐天良按着手机急哄哄的指了指507房门,刚要问问他们知不知道魏恒出没出门,就见房门从里面被拽开了。 魏恒穿着宽松的白色短袖和运动裤,一滩水似的握着门把倚着门框,头发湿乎乎的,浑身冒水汽,脖子里还搭着一条毛巾。 他拧着眉,无奈又好气的看着徐天良:“我在洗澡,你喊什么?” 徐天良站在门外,被他眼角裹着氤氲水雾的余光似怒非怒的一瞟,像是被室外风雪照着脑袋狠劲儿一扑,僵了一瞬,随后心脏呼通呼通的跳了起来。 “我,我以为你出事了。” 徐天良红了半截脖子,抓着后脑勺说道。 魏恒给他留了门,返身往屋里走。 他光着脚,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渍越来越淡的脚印。 徐天良轻轻关上门,看着地板上留下的一串水印,不知该怎么走路似的,在原地傻站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的绕开了那些痕迹,仿佛在保护它们不被破坏。 魏恒坐在客厅沙发上拿着吹风机吹头发,像是被吹风机嗡嗡嗡的声音吵得头疼,皱着眉闭上了眼。 徐天良在屋子里转了一圈,走到餐厅拿起桌子上的一根温度计,对着窗外的光看了看,温度三十七度六,还是有点高,但比昨天晚上好多了。 “你来干什么?” 魏恒没有耐心等头发全都吹干,自己感觉差不多了就扔下吹风机,往厨房走了过去。 徐天良走到厨房流理台前,看着他把邢朗昨晚带回来的一盒粥倒进锅里,说:“邢队不放心你,让我过来看看你。” “他不是在追徐畅?” 徐天良咂舌:“可不是嘛,这个徐畅太不是东西了,他捅了两个昨天晚上巡街的民警!还把王副队打伤带走了,现在几乎全城的警力都在追捕他!师父你说他是不是脑子受刺激了,跟咱们作对干什么呀?” 魏恒没理会他的不忿之词,盖上锅盖,打着火,撑着厨台问:“人死了?” “民警吗?被徐畅捅了好几刀,一个刚救回来,一个还没脱离危险。” 魏恒垂眸,面色平淡的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徐畅往哪儿逃了。” “这就奇怪了,他抢的警车里有定位系统,他开着那辆警车相当于一个移动的活靶子。邢队领着人从城西追到城东,再从城东追出城,我出来的时候宇哥告诉我,徐畅现在还在省道上狂奔呢。” 魏恒皱眉:“邢朗没堵住他?” 徐天良扼腕叹息:“哎呀,你不知道啊师父,徐畅心肠太黑啦!他一路挟持人质,在人质身上放炸弹!就让人质堵在路中间,威胁邢队的队伍必须停下拆除人质身上的炸弹,否则他就引爆!” 魏恒心惊了一瞬,用挟持人质,在人质身上放炸弹的方式拖慢警方的追捕脚步,这种方式何其狡猾又残忍,他没想到徐畅竟丧心病狂到了这种地步。 那邢朗追击的脚步当真是寸步难行。 魏恒忽然放下汤勺,走到客厅打开电视调到早间新闻频道。 果然,危险分子挟持人质放置炸弹的事件已经登上了芜津市新闻头条。新闻频道正在重复播放着一个小时前记者从一线采访摄录到的画面。 他不过病了一场,竟错过了芜津市全部居民的恐慌。 十字中心路口,虽然天已经亮了,但是路两旁的路灯和店铺的招牌还亮着灯火,白色的光和白色的天格格不入,白色的雪花又飘扬洒落,使画面有一种极其不协调的僵硬违和感。 记者站在镜头前陈词激昂的陈述着芜津市正在发生的恐怖事件,身后是一条黄色的警戒线,身着警服的民警呈半圆状排开,正在阻拦不断嗅探危险和新闻的记者和围观群众。 交通早已瘫痪了,来往的车流和人群全都止步不前,观望着路口中心浑身缠满爆破装置的老人,以及围在老人身边正在拆除危险的拆弹组警察。 很奇怪,画面中并没有人大声说话,人人都保持着一种悲悯又恐慌的沉默,但是画面背景音却异常嘈杂,嘈杂到几乎淹没了记者对着镜头的侃侃而谈。 镜头忽然转动,离开了记者,对准了站在警戒线以内的十几名便衣刑警。 记者领着摄影师向前移动,紧贴着黄色警戒线,努力的伸长胳膊,把话筒递给了背对着镜头的警察中的一员。 “警官,我听说黄海路也发生了路人身上被安装炸弹的事件。这是一个人干的吗?是什么人干的?这是一种什么行为?威胁政府还是报复社会?难道你们不对这个人采取措施吗?!” 记者提出刁难的问题,引起一旁围观群众的附和,场面乱作一团。 被采访的小汪转过身来,什么都没说,冷着脸把镜头推开了。 他没控制好力道,摄影师被他推的踉跄了几步,随即就恼了,大声骂了一句脏话。 小汪听到了,指着摄影师道:“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不是有种吗?进来拆炸炸弹啊!” 几个民警立马挡在小汪身前,摄影师不知退让,还在骂骂咧咧。 透过几人肩膀间的缝隙,魏恒找到了邢朗的身影。 邢朗站在一辆警车旁,扶着车顶站定,面朝着瘫坐在道路中间,浑身缠满爆破装置,被骇的痛哭流涕的老人。 他似乎已经站了很久,肩膀和皮衣大毛领上落了一层厚重的雪花,高大的背影和四周喧闹的人群也显得格格不入。 拆弹组的警察忽然朝这边挥起胳膊打手势,邢朗立刻拿起步话机说了句什么,然后拉开警车车门大喊了一声:“走!” 小汪气愤难平的剜了摄影师一眼,迅速钻到邢朗开的那辆警车里。 转眼间,几辆警车接连开过路口,消失在风雪中。 随后,开始播放记者采访路人的视频。 魏恒调换频道,想看到更多自己错过的讯息,但是电视台播放的物料只是对路人和受害者的采访。 耳边又响起警笛声,这回警笛传出的方向不是电视机,而是窗外。 魏恒起身走到窗边,凭窗下望,看到两辆巡逻警车亮着警灯,依次从小区门口驶过。 他想给邢朗打个电话问问现在的情况,习惯性的摸了摸裤兜,发现手机不在身上,于是回到餐桌旁坐下,拿起手机却又犹豫了。 徐天良站在厨房帮他热粥,见他拿着手机发怔,以为他担心给邢郎添麻烦,就给他出主意:“师父,你可以打给宇哥,我刚才打给宇哥,宇哥就接了。” 魏恒一言不发的放下手机,抬起左脚踩着椅子边缘,双臂交叠搭在膝盖上,然后低头埋在了臂弯里。 刚才精神抖擞了一阵子,导致他现在头晕的厉害,身上又开始发热。 徐天良端着一碗粥移过去,把碗放在他面前:“你还是先吃饭吧,吃完饭再吃一次药。” 魏恒微微抬起头,看着飘着热气的白粥出神了片刻,然后拿起调羹,有一口没一口的往嘴里送。 徐天良默不作声的看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从刚才第一眼看到魏恒,他就觉得魏恒有些心事重重,尤其是现在,心事尤其重。 魏恒看着窗外的雪花的眼神有种恐惧和迫切交杂的情感,他似乎永远不愿意离开这间屋子,又似乎迫不及待的想要冲出去,又好像在强迫自己更冷静更从容一些,所以他吃饭的速度很慢很慢,像是在给自己争取待在这间屋子里的时间。 虽然疑惑,但徐天良没有多嘴,返身进卫生间洗手。 洗手的时候,他听到魏恒在打电话,低声说:现在不行,等我电话,过来接我…… 徐天良敏感的察觉出异样,想要听的更清楚些,就关上了水龙头,但是水声一停,魏恒就把电话挂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低头喝粥。 吃完饭,魏恒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在徐天良的软磨硬泡下吃了几片药,临出门时又返回卧室,戴上了邢朗送给他的那条围巾。 徐天良站在门口,见他从卧室出来,又走向站在鸟笼里的鹦鹉,拿起搁在阳台上的小水壶给鹦鹉添水。 魏恒一向冷清遁世,徐天良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人之常情的丰富感情,只有面对邢朗时,他才会偶尔由心的笑一笑。 此时魏恒侧对着他,身影被窗外的天色打了一层灰白色的光,他的脸处于光与影的重叠中,五官被模糊了,从额头到下颚的线条却清晰无比,像是落在纸面上的剪影。 徐天良看不清楚他的脸,更看不到他的表情,但却从他的略显消瘦却又异常挺拔的身影中看到了孑然独立的凄惘与无助。 走出单元楼,站在雪地里被冷风一吹,魏恒的身形摇晃了一瞬,定了定神才迈步朝小区门口走去。 上了车,徐天良坐在驾驶座,说:“师父,去医院还是警局?” 魏恒低着头,下颚藏在围巾里掩住了半张脸,抵着额角闭上了眼睛,道:“去王队长家里。” 徐天良很意外,但没有多问,依言往王前程家里开去。 在路上,魏恒播出沈青岚的电话,问祝九江的情况。 沈青岚接到魏恒的电话,找了个没人地方,低声道:“祝九江还在我们的监视中。” “谁的人?” 他刻意问的模糊不清,但沈青岚听的懂,更加谨慎道:“王副队的人都被召回来帮忙了,刘局亲自派了几个人保护祝九江。” 刘局派的人,自然就是刘局的人了。 魏恒更觉疑惑:“徐新蕾呢?” 沈青岚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道:“在医院,我这边忙完了就去医院看着她。” 魏恒点了点头,发现对方看不到,又道:“现在局里还有多少人?” 沈青岚叹了口气:“没多少人了,徐畅这次又是杀警察,又是绑架公安干部,还挟持路人制造慌乱,连省厅都惊动了。现在全城的警力都在追捕徐畅,邢队把能出外勤的人全都带走了,现在单位只剩下我和小赵,还有几个科员。” 这话不错,徐畅这回犯下了滔天的罪行,上级公安部门一定会不惜代价将他抓捕归案,否则从省厅到市局才到分局就成了一个惊天动地的笑话。 徐畅一旦被抓住,必死无疑。 魏恒很清楚其中的利害关系,却不明白徐畅为什么要这么做。 徐畅为什么要与全城警察为敌?为什么把自己放置在一个死无再生之地的绝境? 为了解开这些疑问,他决定去事发的源头,王前程家里看看。 凌晨四点十五分,王前程夜间归来,被埋伏在小区门口的徐畅挟持绑架。 王前程失踪后,被徐畅捅了几刀的民警的同事迅速上报分局,刘局随即下令,集聚全部警力立即追捕徐畅。 邢朗作为冲锋陷阵的第一人,自然是他带领着队伍循着徐畅逃窜的路线一路往南追踪,结果被徐畅设置的重重‘路障’牵绊脚步,无法将徐畅成功的围堵在市内,反被徐畅引至省道。 挂了沈青岚的电话,魏恒又在犹豫是否打给邢朗,他现在无比的想要听到邢朗的声音,又无比的恐惧听到邢朗的声音。 心里的挣扎还没找到一个平衡点,王前程家就到了。 魏恒在王前程家里看到了常跟着王前程的小孙和小吴,还有几个闻讯赶来安慰王太太的邻居。 徐天良表明身份和来意,王太太把他们让到沙发上坐下,添茶倒水,殷勤招待。 魏恒试着问了她几个问题,比如王前程昨晚干什么去了,为什么凌晨才回来,又比如王前程被绑架之前有没有回家,如果回了家又为什么出门云云。 王太太不了解警察问话的含义,只把他当成好心来安慰的同事,有问必答着。 徐天良却听的一脑门汗,因为他看出王前程的两个心腹面色不善目光愤怒的盯着魏恒。 魏恒把王太太当做了嫌疑人家属在审问,引起小孙和小吴的不满。 徐天良怕他们和魏恒起冲突,就偷偷摸摸的戳一戳魏恒的腰,偏头低声说:“师父,别问了。” 魏恒略一怔,随后看了看小孙和小吴,和面露疑惑的王太太,不着痕迹的换了个话题。 “这是您女儿吗?” 王前程和太太老来得子,女儿十七八岁的样子,照片里还穿着校服。 听他这么问,王太太蓦然有些紧张,紧紧抓着自己的手,看着照片道:“是,是我女儿小迪。” 魏恒拿起照片细细看了两眼,笑道:“长得像您,在上高中吗?” “是的,明年就考大学了。” “她不在家吗?” “她住校。” 魏恒点点头,把照片放回茶几上,端起杯子喝了两口水,目光沿着杯口向前探去,盯着王太太无措的脸看了片刻,然后放下茶杯,带着徐天良告辞了。 他们刚出门,房门就被小孙呼通一声摔得震天响。 徐天良回头看着紧闭的房门皱了皱鼻子,扶着魏恒下楼时问道:“师父,你怀疑王副队吗?” 魏恒吃的几片药里都有安眠的作用,现在药劲上来了,更觉头脑昏沉,筋骨酸软。 他强撑着走在小区甬道中,没有回答徐天良的问题,道:“再去祝九江家里看看。” 祝九江住在一座老旧的居民楼中,楼下暗中埋伏着警察。 魏恒和徐天良一露面,一个便衣警察就从拐角处走出来,停在魏恒面前,先出示自己的证件,才道:“刘局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上去。” 魏恒没见过这个警察,但是徐天良认识,叫了对方一声‘张哥’。 张哥认得魏恒,看着魏恒又说了一句:“回去吧,魏老师。” 魏恒往四周粗略的扫了一眼,在停车场和甬道边的两辆车里都看到了正注视着他们的几双眼睛。 魏恒无意难为他,正要带着徐天良离开的时候,看到停在路边的车里下来一个矮壮的男警察。 那人带着一顶老气横秋的针线帽,冲这边的警察挥手示意了一下,指着单元楼说:“我上去了。” 他的眼神掠过魏恒,在魏恒的视觉内留下一股凉意。 魏恒皱了皱眉,盯着他转眼没入楼道的背影,无端觉得这个人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师父,我们走吧。” 徐天良半是担心他的身体,半是担心他们逗留时间过长会给几个同事的监视任务带来麻烦,就催促着魏恒离开。 回到车上,魏恒暂时把那个带着针线帽的警察搁到一边,拿出手机边编辑短信边说:“去医院。” 徐天良以为他想通了,终于肯去医院打一针,不料他到了医院就直奔住院部十三层,徐新蕾的病房。 徐新蕾住在单人病房,魏恒进去之前按照医生的要求戴上了口罩。 魏恒推开门,看到女孩儿坐在床头,身前放了一张小桌子,正在搭积木。 徐新蕾比几天前瘦了一些,身上纯白色的病号服更显得空荡荡,圆润的脸颊像是被谁咬了一口,凹陷了下去,嘴唇虚白,下眼睑泛着一层青乌。 见到魏恒,她只是抬起眼睛往门口瞟了一眼,似乎连来人是谁都没看出来,垂下眼睛继续搭积木。 魏恒朝病床走过去,看到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几个毛绒玩偶,很新,吊牌都没有扯掉,想来是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念她可怜,送给她的玩具。 不过徐新蕾对那些玩偶并没有兴趣,只懒懒的摆弄着一副积木拼图。 魏恒搬了张椅子放在她床边,坐下,看着她笑问:“你还好吗?” 徐新蕾在拼一个城堡,手指里捻着一块屋顶的碎片,却迟迟不落下,反而放在了城门,道:“还好。” 魏恒问了问她的饮食,又问她有没有想要的东西,下次来的时候带给她。 徐新蕾慢慢停下拼积木的双手,偏头看着魏恒,苍白又柔软的嘴唇有些孩子气的嘟着,却露出一二分讥诮的笑容。 她的眼神很冷淡,还有些过分的轻佻,貌似在怀着毫无恶意的心情欣赏魏恒对她表演出的善意和关怀。 魏恒第一次对到一个十二岁的孩子的眼神感到有压力,他渐渐的住了口,笑的有些吃力:“为什么看着我?” 徐新蕾噗嗤一声笑了,笑的明朗又爽快,丢下积木碎片,往后靠在床头,顺手从桌上拉过去一只玩偶,手指绕着兔子玩偶的耳朵,道:“我知道你来干嘛。” 魏恒没说话,听他说下去。 徐新蕾挑着唇角,神色还是那么轻佻又不屑,笑道:“你不是来看我的,你是来找我爸爸的。” 魏恒回头看了看挂在对面墙壁上的电视显示屏:“……你知道?” 徐新蕾不语,只是揪着兔子的耳朵。 “你赞同你父亲的行为吗?” 魏恒又问。 徐新蕾脸上浮现轻蔑的神气,轻声道:“你想让我说服他吗?” 魏恒道:“他袭击警察,绑架路人,造成恐慌,现在全城的警察都在追捕他。你有想过,如果他被抓住,他会面临什么下场吗?” 徐新蕾嘴唇紧抿着,一言不发。 魏恒看着她冷淡又平静的眉眼,道:“他会被击毙。” 徐新蕾似乎终于被触动了分毫,她搅动兔子耳朵的手指慢慢的停下,出神了片刻,神色迷茫看着魏恒说:“你搞错了,他不是为了我。” 说完,她又垂下眼睛,把兔子抱在怀里,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动物,以一种孤独、悲伤、又柔软的口吻说:“但是我爱他。” 魏恒看着她,心里异常的乱。那些药片在他体内作祟,让他头脑虚热,好像有成千上万只热量几千瓦的大灯泡对着他,烤炙他的脑浆,导致他无法凝神思考。 他一直认为徐畅所做的一切都是在为徐新蕾复仇,但是现在徐新蕾却说‘他不是为了我’。 这是怎么回事?徐新蕾在撒谎吗?如果徐畅所做的一切真的不是为了徐新蕾,他又是为了谁? “如果你还会来看我,帮我买一个MP3吧,只要可以听歌就行。” 说完,徐新蕾把桌板收起放到一边,抱着兔子躺下了,背对着魏恒,拉上了被子。 魏恒看着她的背影静坐了一会儿,然后略显吃力的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走向门口。 他走出病房,关门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女孩儿的歌声。 这首歌他很熟悉,邢朗在徐畅家里发现的视频录像中徐新蕾唱的就是这首叫做小蝴蝶的法国儿歌。 他在上窑摸查窦兴友时在屋后听到的也是这首儿歌,当时他正是听到了这首歌,才笃定徐新蕾就在那间房子里。 此时,徐新蕾唱的依然是这首歌。 魏恒站在门口静静的听着,直到徐新蕾累了似的渐渐止住了,才关上房门,和徐天良离开了医院。 回到车上,魏恒的耳边依然在回响着徐新蕾清冷又稚嫩的歌声。鬼使神差的,他拿出手机搜到了这首歌,无意间发现这首歌有两个版本。 他随意的选择一首,点开了外放。 “师父,回局里吗?” 徐天良见他久久的不说话,只静坐着听歌,便出言问道。 魏恒像是忽然间没了方向,看着窗外飘扬的飞雪和匆忙的路人,好一会儿才说:“往前开。” 街景一路流逝,追逐着他的只有漫天的飞雪。 “诶?这首歌的歌词还有两个版本呐。” 徐天良听着他手机里外放的儿歌,忽然说。 魏恒懒懒的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漫不经心似的道:“不一样吗?” 歌曲列表按顺序播放,播完一首自动播放第二首,刚才他放的那首歌的第一个版本播完了,就依次播放第二个版本。 魏恒本以为这两个不同的版本只存在歌手的区别,没想到歌词还有不同。 徐天良道:“我正在学法语和英语,虽然学不太好,但是这首歌的歌词很浅显,所以我都能听得懂。师父你刚才放的那首和现在这首的歌词后半部分全都不一样。” 魏恒闻言,怔住了片刻,然后把两首歌的歌词全都调出来,对着歌词听的一遍。他没学过法语,只能听出发音上的不同。 徐天良说的没错,这首歌的两个版本歌词上的确存在很大的不同。 而且他回忆起刚才徐新蕾的发音,发现徐新蕾唱的是晚于第一版一年后又发行的第二版。 魏恒忽然间振奋了许多,播出小赵的电话,焦急的等待电话接通。短短几秒钟的等待,已经让他额头渗出一层热汗。 “魏老师,你刚才让我查王副队的……” “把邢队在徐畅家里发现的那段录像给我发过来。” 不等她说完,魏恒就打断她,然后挂断了电话。 不到一分钟,小赵把录像发到了他的邮箱里。 魏恒立刻点进去,并让徐天良靠边停车,仔细的听两年前的徐新蕾唱的儿歌。 “听她唱的歌词是哪一版。” 魏恒严声道。 徐天良仔细听着,听完后,和魏恒同时得出一个结论:“是第一版。” 霎时,铺天盖地的晕眩感向魏恒扑来,使他眼前黑了一瞬,随即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 他死死的按住砰砰狂跳的太阳穴,好像有一把尖刀在他的颅骨中划来划去,疼的他面色敷了粉似的惨白,脸上布满冷汗。 他仿佛看到了在上窑五号院里,站在他身后手持尖刀的徐新蕾。 看到了坐在行李箱上冷漠的询问他‘你是警察吗?’的徐新蕾。 看到了穿过警局大门走到他面前,问他‘你能帮助我吗?’的徐新蕾。 看到了坐在病床上向他讥笑着说出‘你错了,他不是为了我’的徐新蕾。 她说的没错,他的确错了,他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更可笑的是,他竟然被一个小女孩儿哄骗,欺瞒! 她在说谎,从他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在说谎,她不是徐新蕾! 此时躺在医院里,身患梅毒正在接受治疗和保护的女孩儿根本不是徐新蕾! 她不是徐新蕾,作为徐新蕾的父亲,徐畅怎能不知情?他都能根据一首歌判断出她不是徐新蕾,徐畅怎么可能被她欺骗? 除非,徐畅也不是徐畅…… 将谎言拆穿后,魏恒在心中冷笑。 原来如此,原来徐畅不是徐畅,徐新蕾也不是徐新蕾,他们根本不是一对父女。 那么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究竟是谁在骗谁? ‘你错了,他不是为了我。’ ‘徐新蕾’的这句话又一次在魏恒耳边响起,这是这一次魏恒有了全然不同的解读。 他心里增生一个大胆的推测;如果‘徐畅’牵动全城警力展开一幕追捕大戏的目的不是为了‘徐新蕾’,那他是为了谁? 换句话说,他的目的既然不是祝九江,还能是谁? 忽然间,魏恒又想起了‘徐畅’对他说的那句‘还有第六个人’。 当时他没有过多在意,现在想起来,‘徐畅’似乎在暗示他还有除去名单之外的最后一个人。 名单之外的最后一个人是谁?还有,既然他不是徐畅,那真正的徐畅在哪里? 这些问题不难得出答案,当把所有谎言都拆穿后,无论摆在他面前的故事多么离奇荒诞,都是事实。 事实就是;真正的徐畅已经死了,假扮徐畅的人其实是在为死去的徐畅复仇! 祝九江的确是他的目标,但不是他最后的目标。 魏恒想起了在刘局办公室里发现的含有坦克车模型的照片,以及被徐畅连同警帽一起锁在衣柜深处,落满尘埃的那辆坦克…… “师父?” 徐天良忽然叫了他一声,说:“刚才小赵姐给我打电话,你刚才不是让她查王副队的女儿么,她联系到王副队女儿的班主任了,班主任说王副队的女儿昨天晚自习后没有回宿舍,今天也没有去学校,而且王副队的妻子知情,已经替女儿请病假了,还嘱咐老师不要声张出去。” 说着,徐天良疑道:“但是刚才王太太不是说她女儿一直在学校吗?” 魏恒恍若梦中惊醒似的,猛然抓起手机,潮湿又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播出邢朗的电话。 邢朗许久才接电话,电话一通,魏恒就忙道:“你快回来!你们正在追捕的人的不是徐畅,是王前程!徐畅要杀的人不是祝九江,是刘局!” 当王前程引开重重追兵之后,魏恒似乎能看到一辆金杯隐藏在车水马龙中,向着被抽干警力疏于防守的警局飞驰。 而留守在警局坐镇的,就是刘局长。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4章 世界尽头【15】 邢朗接到魏恒电话的时候,恰好回城。 “……知道了,我正在回警局的路上。” 他似乎并不意外,口吻冷静又凝重,说完这句话就挂断了电话。 徐天良道:“师父,我刚才忘记告诉你了,邢队把追捕徐畅的任务交给了宇哥,半个小时前就带着几个人往回赶了。” 看来邢朗早就察觉了异样,意识到了追捕行动其实是一招调虎离山。 但是魏恒依旧没有放松戒备,又播出沈青岚的电话。 沈青岚在开车,边拍着喇叭边说:“我刚到医院就接到邢队的电话了,正在往回赶,马上到警局!” 魏恒叮嘱她行事小心,然后挂了电话。 徐天良问:“师父,那咱们也回去吧。” 魏恒用力的按着太阳穴,低声道:“去祝九江家里。” “啊?祝九江不是……” “快点!” 他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出现在祝九江楼下戴着针线帽的警察就是小赵在超市监控里找到探望徐畅母亲的人! ‘徐畅’没有放弃谋杀祝九江,他在借刘局的手除掉祝九江! 那两辆车依然停在单元楼下,方才拦截过他们的刑警看到他们去而复返,又忙把他们堵在单元楼门首前:“你们怎么又……” 徐天良正要向他解释,就见魏恒忽然向前猛蹿一步,横起一肘击向对方的脖子,然后绕到他身后飞快的抽出他挂在腰带中的手铐,咔嚓一声扣住他一只手腕,又揪住他的领子往前一带,把手铐的另一端扣在楼梯护栏上。 徐天良看呆了,只觉眼前一阵电光火石,魏恒已经把一名警察拷在了栏杆上。 “你他妈干什么!” 警察扯着嗓子喊,反手就要摸兜里的手铐钥匙,钥匙也被魏恒先一步抢走。 其他几名警察闻声赶来,见状不约而同的拔出了腰间的警棍。 方才用猛了劲儿,魏恒晕了一瞬,站在台阶上扶着楼梯扶手微喘了几口气。 “别别别别动手!” 徐天良想拦住掂着警棍的几人,破风筝似的被一人推到了一边。 魏恒根本不躲,扶着楼梯护栏支撑身体重心,腾空而起接连两脚踢在冲上台阶的警察的腹腔,趁着他们倒在地上乱作一团,将徐天良往上拽了一把:“走!” 徐天良跟着他沿着楼梯向上猛蹿,听着身后几人追穷不舍的脚步声,额头上直冒冷汗:“到了!就是这间!” 魏恒看到他指的513房门,疾步上前抬脚就踹,踹了三下才把房门连着门锁一起踹断。 “呜呜呜呜!” 房门被破开的同时,魏恒听到卫生间里传来求救的呻吟声。 魏恒顺手拎起客厅里的一把椅子,朝卫生间走了过去。 带着针线帽,耳朵后长了一颗痦子的男警察把祝九江困在浴室墙角,从后方用花洒软管缠住了祝九江的脖子。 祝九江脸色被憋的青紫,额头胀满青筋,双手拼命的抓挠警察的手背,像是即将掉出眼眶的眼珠直直的盯着魏恒。 看到魏恒进来,警察并没有放过祝九江,反而迎着魏恒的目光再一次施力,低吼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魏恒步履不停的朝他走过去,抡起手里的椅子劈头朝他砸了下去! 破裂的椅子腿碰到了花洒开关,水流登时洒了魏恒一身。 被椅子砸破脑袋的警察哀嚎一声,手上不自觉的松了力道,祝九江趁机挣开他,跪在地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警察暴怒着捡起一条椅子腿挥向魏恒的脑袋,魏恒没有给他近身的机会,抬起手肘挡了这一下,然后一拳捅在他胸底横薄膜。 这不留情面的一拳几乎把这警察的肾脏捅穿,警察捂着腹部倒在地上,浑身痉挛。 “师父祝九江跑啦!” 徐天良顶着门,暂时把哐哐砸门的几个警察挡在门外,看到祝九江跌跌撞撞,一副即将气绝身亡的样子从浴室跑出来直奔阳台,连忙大声喊道。 魏恒很快从浴室走出来,看到祝九江爬上了阳台窗户,正要往下跳。 “赶快离开窗户!” 话音未落,魏恒就见祝九江蹲在窗台上的身体像是被一道疾风吹倒,自窗台坠落,身体被地板托住。 魏恒愣了一下,连忙跑过去检查祝九江的伤口。 他只是在祝九江爬上窗台时忽然想到或许正有枪口向他瞄准,没想到下一秒祝九江就变成了暗枪的靶子。这一枪瞄的是心脏,但是向左偏移了几公分,所以祝九江还有命握住魏恒的大衣衣角挣扎求救。 “救我,求你……救我。” 徐天良吃力的用肩膀抗住不断被砸向的房门:“师父,我顶不住了!” 此时楼下忽然传来由远及近的警笛声,魏恒走到窗边往下看,看到三辆警车停在楼下,随后七八名便衣警察跳下车冲进了楼道。 与此同时,他的手机响了。 “你在哪?!” 魏恒冷静的说出门牌号,然后挂断电话一把扯掉一面窗帘,撕下一片布条,对徐天良说:“过来帮忙!” 徐天良犹疑了片刻,最终放弃了堵门,跑到魏恒身边帮他托起祝九江的身体。 房门一旦失守,几名警察立即破门而入,提着警棍举着枪奔向魏恒。 “站住!” “把枪放下!” “你们是干什么的!” “放下武器!” 他们还没有来得及近魏恒的身,周毅清就带着人冲了进来,转眼把他们包围,在人数上取得了压倒性的优势。 刘局的‘暗中操作’就这样被撞破,几名被包圆的警察只能灰头土脸的出示自己的证件,放弃身上所有的任务。 周毅清接过手下转递过来的警员证:“武警大队?你们跑这儿来干什么?跟我回去说清楚。” 一名武警凑想跟他咬耳朵,被周毅清不耐烦的推开:“干嘛干嘛干嘛?什么误会不误会?有话回所里说!” “周所,里面还有一个人。” 一人在浴室中喊道。 “都带回去问话!” 受伤的祝九江被放在周毅清的车里,其余的人分坐几辆警车被转送派出所。 魏恒扶着车门对坐在后座的徐天良说:“小天,你一定要看紧他。” 徐天良慎重点头:“我明白,师父。” 周毅清从驾驶座探出脑袋对他说:“魏老师,我是不是被你摆了一道?” 魏恒把车门关上,道:“你不是被我摆了一道,是被我叫来救命。” 周毅清的车最后离开,穿梭在车流中驶向医院。 魏恒浑身湿透的站在街边,被冷风一吹险些倒下,又马不停蹄的回到车上想要和分局取得联系。 午高峰,路上堵车严重,魏恒不得不放低车速,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手机拨出电话。 他头一个打的是保安室的座机,电话无法接通,又打小赵的手机,小赵的手机可以正常呼叫,却始终没人接。 他又试着打技术队办公室的座机,同样无法接通。 座机全都无法正常呼叫,只有一种情况,西港分局的电路已经被切断了。 那就意味着,徐畅已经成功闯入警局。 他忽然想起秦放应该在警局,小赵联系不到,或许已经被徐畅控制起来了,秦放是留在警局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人之一,他此时的情况又是怎样? 魏恒又播出秦放的电话,依旧没人接。 他看着一次次呼叫失败的手机,恍惚了片刻,终于想起一个或许能为邢朗提供帮助的人。 韩斌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正在电影院里排队买票,身旁站着他这次的相亲对象。 “魏老师,老邢已经把我的人抽干了,你再问我要人,我可……” 魏恒浑身高热,脑袋里像是被塞了一把炭火,烧的他神思恍惚,他咬了咬牙,勉强拼凑出一句整话:“徐,徐畅要去警局杀刘局长,秦放……秦放也在警局。” 话一说完,他眼前一阵天旋地转,手机从手中滑落。 在彻底沉入昏聩之前,魏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车开离主道,踩下刹车。 他捡起掉在车板上的手机,伏在方向盘上拨出郑蔚澜的电话。 “过来接我。”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5章 世界尽头【16】 西槐路整条街全体戒严,前后路口拉上了警戒线,停着巡逻车,荷枪实弹的特警守在道路两端封锁人流与车辆。 韩斌在警戒线前停车,放下车窗出示证件:“里面什么情况?” 特警看过他的警官证,双手递还回去,答道:“我们只负责外围封锁,还不知道具体出了什么事。不过现在四个分区的警力正在调往西港分局。” “指挥是谁?” “市局的姜政委。” 韩斌沉吟片刻,果决道:“给我放行。” 两名武警拉高警戒线,韩斌驱车行驶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西港分局被重兵把守,团团包围,从警局门口到大院内部被武装车堵的水泄不通,身着防爆服的武警们手持盾牌、警棍、手枪。呈半圆形作战方队把办公楼包围。 现场很安静,没有人讲话,人群中每个缝隙间都蔓延着凝重而恐慌的氛围,只有警车的灯光在天光和雪花中闪烁,那光芒显得异常苍白又锋利,仿佛是两军开战前城门灼烧的战火。 韩斌把车停在警局门口,和相识的武警干部一路打着招呼走进警局大院。 “老于,堵在门口干什么?为什么不采取措施?” 韩斌冷声质问道。 武警老于即愁苦又无奈:“你不知道情况,里面那个人在办公楼里放置了炸弹,而且放下话,只要我们进入办公楼,他就引爆炸弹。” 韩斌面色冰冷,看似不为所动:“难道就这样耗着?不找人进去谈判?” 老于晃了晃手里的大喇叭:“我喊了十几分钟,里面的人说了,要想谈判,只能是邢朗和他谈。” “……谁?” 老于跺了两下脚下的土地:“邢朗啊,这个院儿的支队长,邢队长!里面的人只和他谈话。” 一片雪花落在韩斌的眼角,他眯了眯眼,雪花自眼角抖落,极不明显的冷笑了一下,又朝停车场方向走去。 沈青岚、小赵、几个科员还有秦放都站在停车场不碍事的一角,时不时凑在一起说两句话,时不时看一眼被包围的办公楼,不急不慌无所事事的样子。 无论男女,只要当了警察,心里抗压能力都非常人可比拟。就算是身为法医的秦放也不例外,所有的刑事案件和恐怖活动在他眼中只有两个分别;现场死没死人,需不需要法医出动做尸检。以及尸体是敌是友,尸检报告能否偷懒拖延两天。 当韩斌在封锁现场看到秦放的时候,在他脸上看不到一丁点其他人情绪中的焦虑和恐慌,反而在他眼睛里看到一小簇激动跳跃的火光。 韩斌忍不住眼角一抽,知道他在期待战役过后有没有机会亲手解刨了刘局长。 不过秦放转脸看到韩斌后,眼中的期待和跃跃试欲被打压下去了许多,磕着瓜子撇了撇嘴,说:“赶来看热闹的闲人可真多。” 韩斌装作没听到他的刻薄,走过去问沈青岚:“老邢还没回来?” 沈青岚脸上稍有急色,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快了,已经进城了。” 韩斌把他们几个人挨个扫了一遍,目光最后停在秦放脸上:“你……”说了一个字,停住,又道:“你们没事吧。” 秦放还穿着白大褂,口袋里装着一对不太干净的白手套,可见‘出来’的匆忙。 沈青岚见秦放不理他,便把话接过去:“我们没事,徐畅把办公楼里的人都赶出来了,只留了刘局一个人。” 韩斌仰头看了一眼顶楼属于局长办公室的两扇窗户,窗户紧闭着,拉着窗帘,里面的情景被遮挡的严严实实。 “里面只有徐畅和刘局长两个人?” “是的,刚才老于喊过话,要求让人进去谈判,徐畅答应了,但是指定只能邢队一个人……” 后面的话韩斌已经听过一次,就抬手制止她说下去,又问:“魏老师在哪里?” 秦放听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人,懒懒的耷拉着眼皮朝韩斌瞅过去:“魏老师?他生病了,今天就没露面。” 韩斌不置可否的笑了笑,说:“是吗。” 秦放觉得他还是不笑的好,别人笑起来显得亲和,就他笑起来像变态。 小赵出来的也急,只穿着一身单薄的警服,抱着胳膊微微打着哆嗦,向韩斌身后抬了抬下巴:“韩队,这个女孩儿是不是来找你的?” 闻言,秦放也往韩斌身后看过去,看到一个身材娇小,穿着羽绒服和蛋糕裙的女孩儿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姑娘甜静的脸被围巾遮去了一半,从她腮上圆鼓鼓的苹果肌和眼角下弯的圆眼睛,依然能让人看出她在笑。 秦放的眉毛先抑后扬,眼神恍了恍,转过脸把手里的瓜子揣到白大褂口袋里,脸上静了许多。 姑娘走到韩斌身边,把围巾往下一拉,露出桃心似的尖尖的下颏,对每个人都招手微笑:“你们好。” 她的微笑路过秦放,秦放也对她笑了笑,说:“没见过你,是韩队长的女朋友?” 后半句话看着韩斌问。 韩斌脸上依旧没有波动,坦然道:“我和辛格今天刚认识。” 秦放笑道:“那也不能把人往这儿带啊,看看这周围,不是枪就是炮,你也不怕把人吓跑。” 韩斌淡淡道:“本来在电影院买票,接到魏恒的电话就过来了。”说着向女孩儿歉意的笑了笑:“今天就到这里吧,我送你回家。” 女孩儿连连摆手:“不用了,你这么忙,我自己回去就好了。” 和每个人都打过招呼,女孩儿像一尾灵巧的小鱼似的穿过人群离开了警局。 秦放往警局门口眺了一眼,后退两步,依着车头,手在浑身兜里摸了一遍,摸出一盒木糖醇,又塞回兜里,偏头对沈青岚说:“给邢队打个电话,这么久都没回来,是不是死在路上了?” 他说的真情实意,神色诚恳,让人很难分辨他到底是在表达关心,还是在施咒。 沈青岚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一旁肃立沉默的韩斌,一边答应着,一边拉着小赵走开了。 秦放的头发自然卷,微长,发量茂密,此时被冷风吹乱了,像一块于风中摇摆的长毛毡子。 “韩斌。” 他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的说:“我真想一枪崩了你,再他妈的一枪崩了我自己。” 韩斌转头掠他一眼,无声的笑笑,也后退两步,和他靠在同一辆车头上,饶有兴味的问:“为什么先崩我?” 秦放很无奈,很吃力的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闷笑:“因为我得留下给你开追悼会。” 韩斌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着他们踩在同一片雪地上,离的很近,却始终留有隔隙的双脚,道:“就像你送走季宁安一样?” 秦放皱眉,露出厌烦的神色:“老提一个死鬼干什么?” 韩斌笑道:“你心里有鬼,我提不提,有什么区别吗?” 秦放没说话,但是韩斌敏锐的察觉到他微微的打了个哆嗦,嫌冷似的拉紧了领口。 韩斌像是一瞬间放空了自己,平淡的语气中几乎不带有任何感**彩,道:“秦放,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季宁安还活着,你一定会和他在一起。就算季宁安已经死了,在你的心里你也一直和他在一起。无论季宁安是生是死,你都和他在一起。无论你喜不喜欢我,有多喜欢我,你都只能和他在一起。因为你不肯背叛他,也不肯背叛你自己曾经做的选择,所以你把你自己死死的栓在季宁安身上。” 说着,他低低叹了一口气:“但是你的这份坚持和执着到底有没有意义?谁又想让你和一个死人绑在一起?” 秦放冷冷的,毫不犹豫道:“他死了,这就是意义。” 韩斌咬着牙,怒极了也不过死死掐住自己的掌心,极力压抑着自己不对秦放表现出分毫,只冷冷的说:“我还活着,难道你就看不到吗?” 秦放低下头,很茫然的看着他和自己离的很近的一半身体,看到他被风掀起的大衣衣角,膝弯落了一层薄雪的休闲裤,和好像刚刚水洗过,黑的发亮的皮鞋。 忽然间,他觉得很荒诞,他这么喜欢韩斌,韩斌也这么喜欢他。甚至为了他,韩斌身边一直空着。但是他和韩斌从来没有拥抱过。 其实韩斌说错了,在秦放心里,他早就不和季宁安在一起了。他和韩斌在一起。 只是他们在一起的方式;不说情话,不陪伴,不牵手,不拥抱,不亲吻,不上床。这种方式极其缥缈,一个眨眼错身间,就会风流云散。 秦放知道,他这次把韩斌逼急了,韩斌才会说这种话逼他。他便往后缩,笑道:“我当然看得到你啊,不然你以为我一直在和谁说话。” 韩斌目光极深的看他一眼,抬手搭在他肩上,低声道:“你放心。” 简简单单三个字,差点把秦放的眼泪逼出来。 他知道这三个字有多重。 警局门口响起声势不小的骚动,秦放趁势离开他,走到一边往门口看过去。 邢朗终于回来了,带着小汪等人接连下车,快步走进大院,和老于站在一起商议着什么。 邢朗脱掉外套随手递给一个人,接过小汪递过去的防弹衣,问老于:“楼里还有什么人?” “没有了,已经被嫌疑人清场了。” 邢朗扣好防弹衣,又穿回自己的外套,抖了抖衣领,眉宇间跳跃着凶狠又暴躁的神气,严声问:“清场?” 老于道:“他把所有人都赶出来了,就留下刘局一个人,在楼里放置炸弹,谁都不让进,就等你回来和你谈判。” 邢朗沉默着撩开皮衣后摆,把小汪递给他的手枪插进枪套,抬脚朝办公楼走去。 他看到站在停车场的秦放和几个科员,直接掠过韩斌,喊道:“还挤在一起看热闹?都散了!” 几步登上台阶,一把推开玻璃门,果真在大堂两侧看到两捆粗制滥造却杀伤力极大的爆炸装置。 “表哥!” 秦放忽然追到台阶下,喊了他一声。 邢朗回头,直接指了一下韩斌:“你不把他带走?” 秦放翻了个白眼,道:“只是想告诉你,昨天大陆从迷宫里拉回来的那具烧干的尸体,我在DNA信息库里找到他的身份了。” “是谁?” 秦放指了指楼上:“徐畅。” 邢朗默了片刻,眼神更深,更暗,更汹涌:“你确定?” 秦放道:“很确定,就是徐畅。”说着叹了一声,“这个徐畅是假的呀,你们被一个假徐畅耍的团团转!” 此时挟持刘局长的人竟然不是徐畅…… 邢朗没有多少吃惊和意外,反而有种‘果然如此’的解脱。 直到现在听到秦放亲口验证了假徐畅的身份,邢朗才揪出一直隐藏在他心里的一条暗线。原来他一直怀疑‘徐畅’的真实身份,而他怀疑徐畅的源头,就是真正的徐畅藏在衣柜深处的那顶警帽和坦克。 魏恒说的对,徐畅把警帽藏起来的行为的确在告别过去,他在告别能够站在阳光下光明正大的穿上警服的过去,取而代之的是与警帽相伴的坦克模型赋予他的新的使命。 或许念及徐畅曾和他同门,又有过对其印象不俗的一面之缘,邢朗一直在心中存有侥幸,侥幸着希望徐畅不是警察队伍中的败类,而是披着败类身份的线人。这个存在着私心的念头一直藏在邢朗心里,从未对任何人说起。 直到现在听到秦放说真正的徐畅已经死了,就死在曾经圈禁着被拐卖少女的地下迷宫。邢朗才笃定徐畅真正的身份是线人,而非败类。 所以他并不对徐畅的死亡感到惋惜,反而感到庆幸和欣慰。 像他们这种人,在身披暗夜的情况下,只有死亡的力量才能撬开漆黑的夜幕一角,露出一丝天光。 徐畅死了,死的干干净净,却死的不清不白,就像被他锁在抽屉里的那顶警帽,安安静静的被遗忘的时光里,却不知不觉蒙了尘。 邢朗在心里改变了这次行动的最终目的,他此行不是为了解救刘青柏,而是为了拯救徐畅。 整栋楼中空荡荡的,是他在分局就职以来从来看到过的景象,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层层楼道中回荡。 局长办公室的门开着,邢朗走在楼道中,能够清晰的听到楼道尽头的办公室里传出的分外年轻又分外低沉的男性嗓音。 “你是不是觉得我也死了……哦,你还不知道老徐已经死了?呵,别说谎了,你亲手把他害死,你能不知道?……有人来了……” 在邢朗即将走到门口时,听到那个男人刻意拔高的声音:“是邢队长吗?” 邢朗在门侧止步,沉了一口气,道:“是。” “双手举高,慢慢走到门口。” 邢朗按照他说的,举着双手移步到门口。 正对着房门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他穿着黑衣黑裤,带着一顶鸭舌帽,五官长的很清晰,脸型削长,鼻梁挺直,眼窝较深,似乎有些西方国家的血统。 他坐在沙发上,交叠着双腿,一手搭在膝盖上,手中的枪口对着邢朗,一手拿着控制爆炸装置的遥控器。 “把你身上的枪卸下来。” 他说。 邢朗慢慢放下手,连着枪套带手枪从腰带中拔出,扔在地上,用脚踢到了墙角。 “邢朗!开枪打死他!就算我死了也不能让他活着走出去!” 刘局长低吼道。 邢朗转头看向办公桌方向,看到刘青柏坐在皮椅中,手脚被绑,身上缠了好几圈炸弹引线,怀里放着几根雷管。 邢朗只看他一眼,然后将目光移回男人身上,拍了拍空荡荡的口袋,道:“没了,我现在可以和你聊两句吗?” 那人用枪口指了指对面的空沙发,笑道:“请坐。” 邢朗先在饮水机前接了一杯水,然后拿着水杯在沙发上坐下,目光沿着杯口端详着男人的脸,忽然放下杯子,道:“你是余海霆?” 男人双眼微睁,有些意外的模样,用枪口挠了挠下巴,笑着问:“你还记得我?” 邢朗点点头,也笑:“我对你有点印象。” 看到他的第一眼,邢朗笃定眼前这张英俊的混血脸他一定在某个地方见过。将这张脸和徐畅联系起来,不难想起,他和徐畅见面的饭局上,也有这个人的身影。 邢朗还记得,徐畅向他敬酒的时候,就是这个叫余海霆的年轻人跟在徐畅身边跑前跑后,偶尔还帮徐畅挡挡酒。他们似乎是上下级的关系,又似乎是搭档,总之关系不错,饭局结束后也是他把大小领导一一送走,最后才离开酒店。 余海霆笑出两颗虎牙,和左脸的酒窝,脸上浮现货真价实的感慨和追忆,道:“当时你刚升正支,混的风生水起,我们都在传你离升局长也不远了。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邢朗喝了口水,笑道:“承你吉言,我还是个支队长,一直在原地踏步。” 余海霆摇摇头,枪口在刘青柏和邢朗之间划了一圈:“刘局长的确会用人,但就是因为他太会用人了,才会一直压着你。” 邢朗无可无不可的笑了笑,看了一眼脸憋的青紫,眼神暴怒,浑身打颤的刘青柏,道:“别说我了,说说你吧。” “说什么?” “说说你的来意。” 余海霆道:“我的来意很简单啊,就是和你聊聊天,顺便再一枪崩了这老王八蛋。” 余海霆抬起手臂,将枪口对准刘青柏,嗤笑一声:“刘局长,你是想被我崩一枪,还是想让我引爆炸弹?或者……一起来?” 刘青柏怒而不发,只狠狠的盯着邢朗,无声的催促他尽快行动。 邢朗察觉到了他的眼神,慢条斯理的喝了一口水,才微微拔高嗓音,低沉有力道:“你不想跟我聊聊徐畅吗?” 闻言,余海霆猛地回头看着他,神色骤然冷却,道:“我把你叫过来,就是为了徐畅。” 邢朗抬头看着他,道:“那就聊聊吧,别浪费时间了,再他妈的折腾下去天都黑了,外面的包围圈只会越来越大,你到底还想不想活着走出去” 余海霆先是笑了笑,然后道:“把你的手机拿出来。” 邢朗顿了顿,照办:“然后?” “然后打开录像,对着刘局长。” 邢朗依旧照办,把手机竖在桌上,镜头对着刘局长,并打开了录像功能。 余海霆道:“邢队长,我送你一个升官的机会,能不能抓住这次机会,就看你的了。” 邢朗抬了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余海霆便笑道:“徐畅已经死了,你知道吗?” 邢朗对上他那双黑色和黄色糅合而成的杂色的眼睛,点了点头:“知道。”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邢朗有点头疼,余海霆当着刘局的面揭开徐畅的身份和死因,并且还引诱他说出来……邢朗看了看正在录像的手机,摸不准余海霆玩的到底是什么把戏。 “被董力、徐红山、窦兴友、高木,还有祝九江这五个人联手害死的。” 短暂的思考片刻,邢朗选择迂回。 余海霆皱了皱眉,眼中的颜色更复杂,像是对他的回答感到不满,冷声道:“你说错了,这五个人只能算是刽子手,不是真凶。真凶是谁?” 邢朗没滋没味讪笑了声,又喝了一口水:“你今天来找的不就是真凶么。” 余海霆挑眉,微笑,枪口点了一下刘青柏:“对了,是刘局长。”又问:“那你知道刘局长为什么要杀死徐畅吗?” 邢朗不语,等着他说下去。 余海霆道:“这得从徐畅被开除说起,你可能已经查到了,徐畅当年根本没有参与军火交易,他不是毛骏和警方的联络人,他是披着污点警察的皮的卧底……” 说着,余海霆冷笑道:“是刘局长的卧底。” 尽管邢朗早已猜到了徐畅的真实身份,但是此时从余海霆嘴里亲口说出来,才算结束自己飘摇不定的猜疑。确认徐畅的清白身份,让他如释重负,但是另有一种与猜疑全然不同的情感又在心底隐隐作祟。 他很熟悉这种感觉,死去的徐苏苏、梁珊珊、白晓竹、郭雨薇、江雪儿、甚至还有佟野和董力等人,这些名字一笔一划的凿在他心里,现在又添了一个徐畅。 在极短的时间内,邢朗眼前一一闪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只有闪回到徐畅的时候,徐畅的脸是一团黑雾。正如他在地下迷宫发现的那具尸体,**的肉身血肉模糊,五官被吞噬,黑雾附在他脸上,像是一股经久不散的怨毒之气。 徐畅怨毒的不是他,但是邢朗却能体会到被他怨毒的感觉。 刘局长对着他大声喊叫着杀死余海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杀死余海霆。 邢朗微茫的目光坐在刘局身上,听不到他声嘶力竭,只能看到他狰狞狂怒的五官。 余海霆也没有理会他,只是静坐着,看着邢朗。 邢朗走神了片刻,很疲惫似的揉了揉额头,往后靠在沙发背上,看着余海霆道:“接着说。” “徐畅被刘局长派出去,渗透进入芜津市的人口拐卖组织中做卧底。你刚才说的那五个人,他们就是这个组织中的成员。徐畅用了将近两年多的时间混入他们之中,取得他们的信任,摸到他们老巢。” 余海霆凄然冷笑一声:“听起来一帆风顺是不是?不过现实可没这么梦幻。到了把这伙脏匪一网打尽的那天,徐畅忽然孤立无援了,刘局长并没有按照事先商议好的计划出警为他提供支援,结果呢……结果就变成徐畅一个人单打独斗,被迫暴露身份不说,还差点丢掉性命。不过徐畅还算幸运,在那伙人的枪口下捡了一条命,但是第二天他的女儿就被绑架了。” 说到这里,余海霆牙龈紧咬,杂色混合的瞳孔色彩更为复杂,眼中跳跃着一簇烈火,道:“只有刘局长知道他的卧底身份,当刘局长把他抛弃以后,他就成了一颗弃子!为了救自己的女儿,他向刘局长寻求帮助,结果连刘局长的面都见不到,他又背着黑警的污名,军火贩和人贩子组织的人到处都在追杀他,他没办法,只好找到了我。” 余海霆僵冷的眼珠微微转动,看着邢朗,愤怒的神色中又显露一丝愧疚:“合同到期我就不当警察了,他联系我的时候我在国外,当我从国外赶回来后,已经找不到他了。” “……这些事,都是徐畅告诉你的?” “是他,他预感到会死在那伙人手上,就告诉了我全部的真相。” “徐新蕾是怎么回事?” 余海霆低下头,看不出在想什么,半晌才道:“没有人帮他救女儿,他只能单打独斗。可能是他事先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他告诉我,他叮嘱过新蕾,如果新蕾遇到危险,又联系不到他的时候,就让新蕾找我。我就是新蕾的第二个监护人。” 余海霆停住了,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把他眼中腾腾杀气遮盖了许多,道:“没想到真的被他猜中了,他的确没有成功救出新蕾,自己搭了性命,女儿也被带走了……他告诉过我,新蕾可能会联系我,向我求助,所以我这几年来不敢更换手机号。我等了两年多,才等到新蕾的电话。” 他忽然把手枪放在桌上,身体前倾,双手交握撑着下颚,杂色丛生的眼睛里闪烁着一团青色的火焰,嗓音低缓又平静道:“窦兴友把她带走了,带到一个小县城里。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被窦兴友关在地下室,里面除了一张床和满地的避孕套,什么都没有,她连衣服都没穿,被锁在床头,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你知道她为什么两年后才联系我吗?因为窦兴友把她关在地下室,没有给她接触外界的机会。直到窦兴友想把她转手卖人,带着买主到地下室验货,她才有机会接触到除窦兴友之外的第二个人……趁那个人验货的时候,她偷了他的手机。” 余海霆摇头,露出一丝凄惶的微笑:“很不可思议吧,一个小女孩儿,被囚禁折磨了两年,竟然还有求生的意志。” 他和邢朗相对无言了片刻,像是把话说尽,只剩下沉默。 沉默过后,余海霆忽然拿起手枪,走向刘青柏。 “余海霆!” ‘砰’的一声枪响,余海霆将枪口对准刘青柏的右臂,果决的扣下了扳机。 刘青柏的右臂被子弹穿出一个血窟窿,鲜血顺着他的手腕滴在地板上。他腥红的双目怒视着余海霆,因剧痛扭曲了五官,看起来像是一张凶神恶煞的傩戏面具。 “别动!” 余海霆扭转枪口,对着邢郎,怒吼道。 老于的大喇叭在楼下响起:“邢朗,里面怎么回事?!” 邢朗看着余海霆,仅凭着一把肉嗓子竟然盖过了喇叭:“原地待命!别进来!” 楼下恢复安静。 余海霆绕到刘青柏身后,枪口抵着他的太阳穴,低下头狞笑道:“说,为什么放弃抓捕任务?为什么不支援徐畅?为什么对徐畅和徐新蕾见死不救?说!” 这位叱咤沙场掣肘风云多年的老将并没有被他手中的枪口威胁生命,他凝黑的脸因剧痛而丧失了血色,脸上依然带着威严的神气,对着邢朗怒喝道:“难道你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吗?他是一个背着一身人命债的杀人犯!我命令你立刻把他击毙!就算我死了,你也要杀了他!” 刘青柏并非不怕死,他只是更怕死的没有尊严。他是警察,他决不允许死后被人唾骂,成为警界值得载入史册的败类。 为了维护他生前身后的荣耀,他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邢朗在他眼中看到汹涌磅礴的求死之意,竟暂时抛弃了对他的审判,心生敬畏。 余海霆也看出来了,刘青柏至死不会承认是他害死了徐畅,更不会说出徐畅死亡幕后的真相。 当死亡对一个人构不成威胁时,他束手无策。 余海霆颓然的垂下手臂,后退了两步,低头摩挲着发烫的枪管,面无表情的问:“邢队长,你相信我吗?” 邢朗向前走了一步,站在桌边,看着他肃然道:“你现在没有证据,仅凭你的一面之词,我相信你也没有用。但是请你相信我,我会调查到底,直到查出所有真相,还给徐畅一个清白,把他安葬在烈士墓。” 余海霆皱了皱眉,抬起头,脸上露出单纯的疑惑:“你找到他的尸体了吗?” 邢朗轻叹了一口气,道:“找到了,他现在就在一楼法医室。” 余海霆下意识的看向门口,脸上带有老友重逢般的喜色,只是那抹喜色稍纵即逝,他又坠入了悲恸与愧疚的深渊,恍惚了片刻,说:“哦……那,谢谢你。” 邢朗又进一步,看着他说:“我带你下去吧,你可以去看看他。我向你保证,外面的人不会伤害你,而且我一定会彻查这徐畅的死因。我可以向你透露,我正在调查芜津市的人口拐卖组织,已经查出了眉目,请你给我时间,所有真相都有水落石出的那一天。” 邢朗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隔着桌子,慎重的向他伸出手。 余海霆看着他朝自己伸过来的右手,忽然摇头一笑,离开办公桌,走向窗边。 他把窗帘掀开一条缝隙,看着楼下荷枪实弹包围整栋大楼的警察,叹道:“我相信你,但是这么多人里面……我只相信你。”他转过身,看着邢朗笑说:“我就不跟你下去了,帮不上你的忙不说,还会给你添麻烦。” 邢朗心里一紧,忽然忘了他的身份,毫无戒备的向他走近:“你想干什么?” 余海霆笑道:“你知道‘将军’吗?” 邢朗犹疑片刻:“知道。” 余海霆又问:“你布下狙击手了吗?对面的楼群里,有没有你的人?” 邢朗如实道:“有。” 余海霆把手枪揣到裤子口袋,看着邢朗到:“我们做一个试验。” “什么试验?” “可以验出刘青柏是不是‘将军’的试验。” 邢朗沉默片刻,从容道:“好。” “那你把安排的狙击手都撤掉。” 余海霆话音刚落,刘青柏低吼道:“不行!邢朗,让他们立刻开枪!立刻!” 邢朗看向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中没有一丝温度,道:“刘局,稍安勿躁。”说完,他看了余海霆一眼,拿起放在茶几上的手机播出老于的电话:“把狙击手全部撤下来,一个都不能留。” “邢朗,里面到底……” “想保住这几十条人命就照办!” 老于动作很快,五分钟内撤下了所有狙击手。 邢朗揣手机,看着余海霆问:“下一步?” 余海霆不语,走到墙角从衣帽架上取下一件警服,脱掉自己的外套,把警服穿在身上。 邢朗懂了,只觉他的主意疯狂,皱眉道:“你想扮成刘局长?” 余海霆慎重而缓慢的穿上警服,由下而上,仔仔细细的系着扣子,道:“刘青柏不是不承认他害死徐畅,和人口贩卖组织有勾结吗?那我们就做一个试验,这次我以徐畅的身份回来向刘青柏复仇,肯定会惊动组织的幕后领导,无论刘青柏是不是拐卖组织渗透到警局的最高领导,是不是‘将军’,只要他和这个组织有染,组织的领导就会想杀死他封住他的嘴,以绝后患。现在我扮成刘青柏,你的人已经撤了,如果我被暗杀,就说明有人想灭刘青柏的口,也就可以证实刘青柏的确和组织有勾结,甚至他就是‘将军’。” 余海霆一丝不苟风系上扣子,又整了整袖口,笑道:“放心吧邢队长,我不会拿刘青柏的命做这个试验,如果他死了,就是你的责任,我不想给你添麻烦。” 余海霆向前望去,目光轻飘飘的落在挂在衣帽架上的一顶警帽。 邢朗取下警帽,走到他面前,双手把警帽递给他:“你可能会没命。” 余海霆接住,手指拂过冰冷的警徽,笑道:“从我走进这栋大楼起,我就没有活路了。就算我跟你下去,你也保不住我,横竖都是死,还不如死的有点价值,就算是帮你一个忙。” 他取下自己的鸭舌帽,戴上警帽,调整了一番帽檐,年轻的脸庞在笔挺的警服的衬托下,英气逼人。 忽然间,邢朗对他的印象变得无比清晰,又一次看到了当年在酒桌上,跟随着徐畅四处敬酒的年轻人。 余海霆穿戴整齐,低下头看着身上的警服沉吟了片刻,抬眼看着邢朗,眼角已然湿润:“别忘了你说的话,一定要查出真相,为徐畅报仇。” 邢朗抬手搭在他肩上,久久无言,只道:“我保证。” 余海霆朝他笑了笑:“还有新蕾,你要照顾好她。” “好。” 余海霆从裤子口袋里拿出遥控器扔到地上,转身拉开了窗帘,室外的风雪已经停了,一缕缕阳光从灰白色的云层中泄落。 余海霆转身倚着窗台,周身飞起一层泛着绿光的薄雾,他在光与影的交织中微笑,说:“我和徐畅入职,在国旗下宣誓的那天,也是大雪将停。” 邢朗向窗外望去,看着灰白色的天空。 这场雪,也该停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6章 世界尽头【17】 余海霆死了。 一颗子弹穿过玻璃,从他后脑进入,在他的额心凿出一个血窟窿。 邢朗上前一步,接住他向前倒下的身体,像是在拥抱他。 他的目光越过余海霆的肩膀,看向警局对面的楼群。 雪虽然停了,但是夜已经来临,方才从云层边缘泄下的光迅速的收敛,藏在灰白色的云层后,黑夜静沉沉的在天边抬头。 余海霆死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王前程的女儿在大泉宾馆1124。” 楼下待命的刑警一拥而入,迅速的拆除炸弹,解救刘局长。 刘局长步入救护车之前,回头看向六楼局长办公室。 办公室窗户的玻璃已经碎了,邢朗就站在窗后,冷漠的面孔被碎玻璃分割成一片片裂纹,那双漂浮着淡蓝色火焰的双眼也在看着他。 邢朗站在窗后往下看,看着刘青柏被两个医护人员搀扶着进入救护车,想起四年前他头一次踏进分局大院,站在办公楼前往上看,看到的也是刘青柏站在窗后,朝他微笑的脸。 原来他和刘青柏的关系一直没有改变过,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是楼上和楼下的距离。四年前刘青柏凭窗下望,为的是迎接他。而现在他站在刘青柏的位置,目送刘青柏离开。 刘青柏留给他一具无辜死去的尸体,和被无数尸体掩盖的罪恶。 他有些心酸,有些伤感,他和刘青柏共事将近五年,他们是上级和下级的关系,也是搭档合作的关系,刘青柏更是他的伯乐,他的知遇之人。刘青柏重用他,下沉他,兜兜转转几年下来,也始终是刘青柏在庇护他。 但是当余海霆死后,邢朗知道,刘青柏不会在庇护他,他们之间的合作关系也就此结束。他现在有两个选择,要么向刘青柏靠拢,要么彻底站在刘青柏的对立面。 他在大海中航行了多年,一直以来都在尽力保留自己的一二分方向感,以免当海难来袭时,失去舵盘,被淹死在海底。他保护自己不被淹死,但是海底已经埋葬了许多的亡魂,徐畅和余海霆就在其中。他们的命都太轻贱太渺小了,渺小的就像海浪翻涌过后飞溅的一颗水滴。 他们被葬在海底,灵魂游弋在海峡暗礁,日日夜夜的徘徊,拂啸低吟着四个字;血债血偿。 邢朗一直都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多么富有正义感的人民警察,他甚至觉得自己有许多不称职的地方,也不是一个敢于凭一己之力揭竿起义的英雄。 但是他心里始终有一本账,写满了每个受难者的名字,现在添上了徐畅和余海霆。这些血淋淋的姓名让他无法忽视,也无法欺瞒自己做到不闻不问,所以他再也不可能向刘青柏靠拢,他只能自己控制着航行的方向,就算无用,他也要死撑下去。 ‘你是英雄,应该去拯救世界’。 这是魏恒对他说的话,当时他并没有在意,现在想起来,魏恒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带着敬仰且崇拜的口吻,又含有他一直没有说出口的爱意。 邢朗忽然懂了,原来魏恒是认真的,在魏恒心里,他一直是一个勇敢且心存正义的人民警察,或许这就是魏恒心中的英雄。 想成为魏恒心中的英雄,很简单,也很难做到。 他并不是英雄,也没有兴趣拯救世界,但是他现在想要维护魏恒心中的英雄,所以愿意尝试着成为魏恒心中的英雄。 余海霆的尸体暂时被安置在尸检室,危险已经被解除,武警们散去,大楼内外空荡又宁静,似乎方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具尸体掀起的信仰坍塌的巨响就这样被静悄悄的淹没了。 邢朗坐在法医室外的椅子上,全身上下,由内而外的感到异常疲惫,他拿出手机想联系陆明宇,却鬼使神差的播出了魏恒的号码。 他正看着正在呼叫的手机屏幕出神,沈青岚拿着一页纸从法医室里走出来,坐在他身边,先端详了两眼他的脸色,才说:“你没事吧?要不要回去休息?” 邢朗把手机放到一边,用力揉了揉脸,哑着嗓子说:“没事,你拿的是什么?” 沈青岚把东西递给他:“出现在你车里的那具尸体,秦主任刚才查出他的身份了。” 邢朗接过一张个人资料;高星元,男,二十三岁,户籍所在地银江。 “银江?” 邢朗皱眉。 沈青岚点点头:“这个人在一三年七月五号失踪,是银江市的失踪人口。” “人都死了,为什么报的是失踪?” “他的父母报案后,警察到他家里看过,也走访过他的朋友,没找到活人,也没有发现尸体,只能报失踪。” 邢朗一行行的往下扫视:“当年什么都没查出来?” 沈青岚看他一眼,才道:“有一些线索。” “说。” “银江警察在高星元家里采集过指纹,并且在客厅地毯上发现了一些血迹,经过比对,血迹属于高星元,指纹属于常念。” 邢朗猛地转头看着她,眼中翻滚着大朵大朵的黑雾:“哪个常念?” “就是芜津市713灭门案,涉嫌杀害常家五口的嫌疑人,常家的养子,常念。” 银江、芜津、高星元和常念…… 邢朗没想到沉淀已久的713灭门案竟然能从一个死去的银江市人身上牵引出一条线索。 “当时虽然发现了高星元血迹和常念的指纹,但是没找到尸体,所以就只报了失踪,没有当做命案侦查。现在高星元的尸体找到了,是不是可以立案了?” 最后一句话,沈青岚看着邢朗问道。 邢朗不语,拧着双眉,埋头沉思。 立案很麻烦,高星元是银江人,尸体却在芜津发现。凶手杀害高星元的第一现场到底是不是芜津不可得知,而且又牵扯到了涉嫌灭门的嫌疑人常念,这里面的关系太杂太乱。如果立案,或许还得通知银江警方协同调查。 “先查清楚这个高星元为什么会出现我的后备箱里。” 邢朗把资料递给她,说道。 沈青岚还想再问一问陆明宇的情况,见他又拿起手机打电话,只好起身离开了。 “魏恒和你在一起?” 电话一通,他就问道。 徐天良说:“没有啊,我在医院里看着祝九江。” 邢朗仅用短短几秒钟就疏通了这句话包含的所有信息和前因后果,顿时更觉疲惫:“祝九江还活着?” “他中枪了,刚脱离危险。” 邢朗埋头思考片刻:“看好他,我这就派人过去。” “嗯嗯,放心吧老大。” 邢朗揉了揉眉心:“魏恒回家了吗? “我不知道啊,我师父从祝九江家里出来就一个人走了。” 邢朗没有多说,挂断电话又打给邻居老夫妇, 老夫妇热心的帮他敲了敲魏恒的房门,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家里没人。 邢朗挂了电话,忽然有些紧张,心里空落落的仿佛一脚在悬崖边踩空。他静坐了一会儿,忽然起身快步上楼,到技术队办公室把手机交给小赵,直截了当道:“定位这个信号。” 魏恒的手机一直在响,郑蔚澜把他的手机调成静音,手机依然在桌上嗡嗡翁的不停震动,来电显示全都写着邢朗的名字。 郑蔚澜索性把手机关机,扔到桌上继续充电,蹲在地上往背包里塞着一张毛毯。 他粗手粗脚的动作弄出不小的杂音,把躺在床上熟睡的魏恒吵醒了。 魏恒醒来,闭着眼蓄了一会儿力气,才撑着床铺坐起来,掀开眼皮环视一周,发现自己在郑蔚澜的‘窝’里。 城市边缘废弃的工业园区,一间旧仓库改造的房间,中间打了割断,分成里外两间,里面这间住人,摆着一张床和一副桌椅。 天花板和墙壁都是光秃秃的水泥墙,墙角还在滴答滴啦的漏着雪水,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气味。 “醒了?还晕不晕?桌上有热水自己倒着喝。” 郑蔚澜塞着毛毯,抬头看他一眼,说道。 魏恒掀开身上足有三层的被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觉得温度下去了一些,便坐在床边穿鞋子,绑着鞋带问:“几点了?” 郑蔚澜看了看手表:“五点半,等我收拾好了咱们就走。” 魏恒没多少力气,系好一只鞋带,停下歇了歇,又系另一只。 郑蔚澜见他实在吃力,看不下去,走过去:“我帮你。” 魏恒拨开他的手,自己系好,闭眼歇了一会儿,又问:“有西港分局的消息吗?” 郑蔚澜起身走到另一边,从掏出的墙洞里拿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塑料袋:“没什么动静,估计没事儿。” 他从层层包裹的塑料袋里拿出两把手枪,将其中一把塞在腰后,另一把扔给了魏恒。 魏恒抬手接住,先从手腕上扯下一根皮筋儿绑好头发,然后低垂着冷冷清清的眸子,利落的推膛,挂保险,检查无误后将手枪放进大衣口袋。 手从口袋里拿出来的时候忽然停时,魏恒轻轻皱眉,冷白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疑。 他的口袋内衬被裂了,边缘处很整齐,明显是被刀刃划开的。 魏恒把手伸进内衬里,拿出一个指甲盖大小,闪烁着微弱红光的追踪器。 郑蔚澜吃了一惊,把追踪器抢走:“追踪器?谁放在你身上的?!” 魏恒闭上眼,轻轻吁了一口气,道:“邢朗。” 有机会接近他,并且对他的衣服做手脚的人只有邢朗。 郑蔚澜把那东西扔掉,火速往空瓶子里倒了一瓶热水,装起几只药瓶,掂起装着毛毯的背包:“走!现在就走!” 话音刚落,仓库外忽然响起急促的刹车声。 魏恒撑着桌子站起身,目光发直的看着仓库大门。 郑蔚澜咬了咬牙,扔掉背包,从后腰拔出手枪,正要走时被魏恒一把抓住。 魏恒紧紧攥住他的手腕,用力的看着他,说:“不能伤他。” 郑蔚澜无奈又气愤的把枪扔到他怀里:“行了吧!” 他刚走到外间仓库,两扇大铁门就被踹开,‘轰隆’一声闪向两边。 邢朗站在门口,身后背着黯淡的天光,整张脸处于暗影中。 郑蔚澜出来的急,忘记了伪装,没有带着总是兜着下巴的口罩,于是露出了从耳根裂到下颚的一道伤疤。 邢朗逆着光,借着晦暗的光芒看到了郑蔚澜的脸,便挑了挑眉,笑道:“呦,好久不见。” 他撩开外套后摆,想要拔枪,却发现把枪落在了车里,于是随意从地上捡起一根阀生锈的铁棍,大步走向郑蔚澜。 郑蔚澜甩出一把折叠匕首,朝他迎了过去。 听着外面拳脚相撞,兵刃相接的声响,魏恒坐在床边,推出弹夹,把子弹一颗颗取下来装大衣口袋,再装好弹夹,然后起身扶着墙壁走向仓库外间。 郑蔚澜不是邢朗的对手,以邢朗的身手,两个郑蔚澜都挡不住他。 邢朗早已扔下了武器,赤手空拳的把郑蔚澜逼到墙角,郑蔚澜手中的匕首在试图插进邢朗腰部失败后被邢朗使了一招擒拿反将匕首推向他的胸口时就被郑蔚澜舍弃,也是空手硬扛着邢朗如猛虎袭人般的攻势。 邢朗趁他被自己打乱了阵脚,猛蹿上前一脚踢在他髌骨,然后转身一记高边腿压在他头颈,往下狠狠一坠,顿时打破了他的下盘。 郑蔚澜嘶吼一声,趴在水泥地上还没来的及站起来,就被邢朗用膝盖死死压住脊背,双手也被邢朗反剪到背后。 邢朗从腰上拔出手铐正要给他上铐子,就听到一道酷似魏恒的声音从仓库深处传了出来。 “邢朗,放开他。” 光从声音判断,邢朗不敢确定这声音到底属不属于魏恒,因为他从未听过魏恒用这么阴沉冷酷的声音和他说话。 直到他转头看到了从仓库深处走出来的男人,借着朦胧的光线看到了他的脸。 邢朗才确定这个拿枪指着他的男人,就是魏恒。 魏恒抬着手臂,手臂与身体夹角呈完美的九十度直角,他手中漆黑的枪口对着邢朗,一步步的朝邢朗走近。 邢朗看着他的脸,恍惚了片刻,灵魂似乎瞬间被他手中的枪口吸走,下一刻就随着枪口迸射的子弹灌入体内。 你在干什么? 他想这样问魏恒,但说出口的却是:“你是谁?” 郑蔚澜不重要了,谁都不重要了。 当邢朗看到魏恒和郑蔚澜站在一起,并向自己举起了手枪时,他觉得头顶的天瞬间塌了,魏恒想要他保护的世界就这样被魏恒亲手摧毁了。 魏恒忽然止步,身体像是被门口吹进来的冷风狠狠抽打了一下,打着冷颤,险些拿不起手里的枪。 “开枪吧常念!他是警察,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他早晚会亲手杀了你!” 邢朗回头看了看趴在地上嘶吼的郑蔚澜,听到他对着魏恒喊出常念的名字。他并不吃惊,也不意外,也不愿意去思考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想静下来想一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恒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放开郑蔚澜,朝魏恒走过去,眼中是魏恒所熟悉的强势和温柔。 “你跟我回去,我们把话说清楚。” 眼看着邢朗越来越逼近他手中的枪口,魏恒忙后退两步,浑身都在颤抖,吃力道:“说不清楚,等我查清楚,就回来找你。” 邢朗忽然站住了,漆黑无边的双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回来?你要去哪?” 魏恒不语。 “我问你要去哪?!” 邢朗像是忽然爆发了似的,厉声吼道。 魏恒身体一震,猛地抬头看着他,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枪。 邢朗看了看不停抖动的枪口,冷笑着朝他走近:“拿枪指着我是什么意思?想杀了我吗?好啊,你开枪,我绝对不躲,开枪啊!” 魏恒被他逼的节节败退,浑身的力气迅速被抽干,双腿摇摇晃晃,似乎随时会倒下。 “不……我不会……” 郑蔚澜忽然捡起邢朗扔下的铁棍,跑到邢朗身后,举起铁棍对着邢朗的脑袋劈了下来。 魏恒的眼神瞬间转冷,抓住邢朗的手把他拽到自己身后,上前一步,抬腿踢在郑蔚澜持棍的手臂上。 “你敢动他,我就先杀了你!” 郑蔚澜被他这一脚踢麻了半边身体,捂着手臂蹲下身子,咬牙硬挨着。 魏恒忽觉手里一空,手枪已经被邢朗抢走了。 邢朗褪下枪膛,看到空空如也的弹夹,把拆解的手枪扔到地上,看着魏恒冷冷道:“闹够了吗?闹够了就跟我回去!” 魏恒转身面对他,目光剧烈颤抖着,身上层出不穷的冒着冷汗,几缕黑发黏在他脸侧,脸上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邢朗看懂了他眼神里的执拗和坚持,怒道:“你还想干什么?!” 魏恒垂下眼睛,一步步向他走近,直到走进他怀里,抱住他的腰,低声道:“我跟你回去,跟你回去……” 邢朗扶着他的肩膀,即使隔着层层衣物,也能感受到他的身体在轻轻的颤栗,冷汗几乎湿透了他的衣服。 他并不知道魏恒在什么时候取走了他腰带里的手铐,等他听到手铐和硬物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时,已经晚了。 魏恒忽然把他的右手拉下来折到身后,几乎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就已经把手铐的另一端拷在他的手腕上。 邢朗怔了怔,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被拷在墙边一根管道上的右手,眼中烧起一把明火,烧的他双眼赤红,却看着魏恒说不出一个字。 魏恒迎着他癫狂暴怒的眼神走到他面前,柔软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偏头吻住他的嘴唇。 他吻的很用力,但是邢朗并没有回应他,在他离开的时候才想要挽留他,然而这个吻已经结束了。 魏恒对他说:“我还有事要做,你给我一点时间,等我做完我该做的事,我一定回来找你。” 他倾身靠在邢朗肩上,闭上眼睛贴在邢朗耳边,轻声道:“到时候我把自己交给你,任由你处置。” 邢朗亲眼看着魏恒和郑蔚澜一起离开,魏恒走的很果决,如风般消失在雪色澄明的夜里。 魏恒走了之后,邢朗再一次的看到,这个世界正在一点点的塌陷,凡是他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在枯朽,腐烂,变成了漫天遍野的废墟…… “魏恒!”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7章 世界尽头【18】 一大早,老夫妻就被楼道里不同凡响的动静吵醒。两个老人谨慎的把房门拉开一条缝,看到身着警服的警察和穿着白大褂的法医在楼道里来来去去。正对面的507室房门大敞着,从门口到客厅都站满了警察。 老奶奶从房里走出来,拦住一个弯眉细眼,俊采飞扬的女警,问道:“同志,你们在干什么呀?是不是住在这里的小魏出事了?” 沈青岚被她问住了,又不能说自己也不知道在折腾什么,只好应付道:“打扰您休息了吧,不好意思,我们会尽快离开。” 离开老人,沈青岚走进507号房,站在客厅中央,蹙着眉往周围看了一圈,然后走到窗台前,抱着胳膊问秦放:“邢队到底在搞什么?” 秦放正在逗蹲在鸟笼里的鹦鹉:“我哪儿知道,我以为你们知道呢。” 沈青岚转头看了看蹲在门口正在帮小赵采集指纹的徐天良,把他叫过去,问:“魏老师在哪儿?怎么两天都没露面?” 徐天良戴着白手套,捏着一片刚从门把手上揭下来的指纹膜,抬起胳膊用手臂推了推即将掉下鼻梁的眼镜,一头雾水道:“我不知道啊,从昨天中午开始我就联系不到我师父了,邢队应该知道吧。” 小赵拿着一只软毛刷,犹犹豫豫的走过去,看一看他们,欲言又止的模样。 沈青岚见状便问:“怎么了赵儿?” 小赵迟疑道:“魏老师……好像走了。” 秦放立刻转头看着她,懒散的神气顿时消失,忙问:“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小赵咬住下唇纠结了一会儿,才说:“昨天邢队让我定位一个追踪器的位置来着,我顺嘴问了一句追踪的人是谁……” 徐天良急不可耐的打断他:“是我师父吗?” 沈青岚瞪他,对小赵说:“你接着说。” 小赵道:“邢队倒是没说追踪的是不是魏老师,但是……但是他当时很着急,又不像是追踪嫌疑人的那种着急……我觉得他找的就是魏老师。” 女人都有一种堪比怪力神说的直觉,小赵也不例外,她说出自己的推测,抬头看着沈青岚,似乎在征求她的同意。 沈青岚虽然没有帮邢朗定位追踪器,但是她也看到了邢朗从今天早上开始种种反常的表现,比如他把法医队和勘察组都叫了魏恒家里采集信息。 邢朗种种的不同寻常,结合魏恒已经连续两天没露面,让沈青岚心生一个顺理成章又很大胆的猜测。 “我师父是不是把邢队甩了?!” 沈青岚正要迂回说出这一猜测,就听徐天良一惊一乍的喊了出来。 分散在房间里四处采集信息的法医和警察听到徐天良的这一嗓子,齐刷刷的扭头看着徐天良,不约而同的停下了手里的活儿,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不会吧,他们俩不是刚好吗这才几天就分手了……” “怪不得邢队一直黑着脸,原来魏老师跑了……” “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么,怎么这么突然……” “这料可真猛,我感觉咱们没有好日子过了……” 秦放用力拍了拍手:“都干活干活干活,邢队长的事儿你们也敢嚼舌根子!小李,厨房检查过了?” 助手小李忙从三人座谈会中抽身,走进厨房检查杯碟碗盘。 小赵被徐天良刚才那句话说红了脸,心虚内疚似的回到工作岗位上,对同事的打听都充耳不闻。 屋里很快恢复了秩序,只是气氛比之刚才大不相同。 秦放也很意外,正要招呼沈青岚和徐天良坐下开个小会,研究研究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就见邢朗回来了。 邢朗一手提着一大兜早餐,一手拿着手机讲电话,低头走了进来。 从他嘴里说出零零散散的信息来看,秦放觉得他在和交通局的人通话,而且正在拜托对方帮忙调全城的出城监控,把录像进行时段切割。 邢朗把冒着热气的早餐放在客厅茶几上,拿着手机说说笑笑的走到窗台前。 “行,那你费心,过两天我请你吃饭。” 挂了电话,邢朗转身靠在窗台上,往屋里扫视一圈:“怎么样?” 秦放接话:“不怎么样,你到底在找什么?” 邢朗沉默着看他一眼,从口袋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根烟,才道:“指纹,头发,所有能查出DNA的东西。” 秦放道:“我检查过衣柜和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邢朗转头看向在厨房里忙活的小李:“你也没发现?” 小李赔着小心说:“邢队,魏老师是不是都清理过了?我都快把杯子和碗查完了,也没发现指纹。” 邢朗:“……查完再说。” 徐天良举了举手,道:“邢队,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师父出门前的确在房间里打扫了好一会儿。” 话一说完,徐天良就心虚了,因为邢朗看他的眼神实在太吓人。 邢朗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下颚不断的抽动,似乎在骂他与不骂他之间徘徊。 徐天良自知没看好魏恒,没有履行好邢朗交给他的任务,更是粗心大意到连魏恒出门前彻底清理屋子这一反常行为都无视。 徐天良躲到了沈青岚身后,浑身冒冷汗,觉得自己的个头都在邢朗的死亡凝视中一寸寸的矮了下去。 邢朗抬手指着他,终于选择了骂他,却只黑着脸咬了咬牙,胳膊又挥向小李:“厨房没东西还翻什么?去卫生间看看!” 小李丢下杯子,领着人忙不迭的钻进卫生间。 邢朗拉开一张椅子坐在餐桌前,喊了小赵一声:“我让你带的东西在哪儿?” 小赵连忙从沙发上拿起一个文件袋,跑过去交给他:“都在里面。” 文件袋中有两个人的档案,一份属于常念,一份属于魏恒。 邢朗先拿出常念的档案,常念的档案只有薄薄两页。 常念原名叫江浔,是一名弃婴,被福利院收养后统一跟着院长姓,在1999年被常家收养,改名常念,时年九岁。 从档案中保留的成绩单来看,常念的成绩很好,在不出名的学校里排年纪前三,却连初中没念完就辍学了,原因不详。常念辍学后在司法系统中消失了一年,再次付出水面是因为参与不法团伙的抢劫、偷窃等行为被派出所拘留。本来派出所只需教育批评就可以将他释放,但是他的养父却把他送进少年管教所,关在里面长达两年。 此时邢朗手中拿的这张照片,就是十二岁的常念穿着蓝白色条纹的囚服站在白墙前拍摄的照片。 少年很矮,很瘦,远没有同龄人的身高和身材,他瘦的只有一把骨头,骨头外附着一层肉衣,脸是蜡黄色的,眼神灰霭。许久没有打理的头发贴着他的脸垂下来,几乎遮住了他半张脸。 邢朗用力看他的脸,试图在他的脸上找到一二分魏恒的影子,但是少年太瘦小,脸又被头发遮住,连五官都很难看清楚。 常念的身份证是未满十六周岁时领取的,身份证上就是这张瘦小的脸。他从少年管教所出来以后,彻底的消失从司法系统中消失,只留下了指纹和DNA信息。 这就是记录在册的,常念的全部生平。 邢朗把常念的档案放在一边,又拿起魏恒的档案。 很快,他发现了第一个疑点。 常念是弃婴,而魏恒是孤儿,他们曾经被同一家福利院收养。 魏恒出生在银江市的一个小县城,父亲叫魏永民,经营者一家音像制品店。母亲叫薛雯,是一名小学教师,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叫魏瑾。 魏永民好赌,酗酒,留下数次家暴妻子闹到派出所的事例。魏永民早年间和朋友合伙创业,结果在创业受阻时卷了两个人的启动资金和朋友借来的高利贷带着妻儿跑路,几年后被朋友找到,被朋友屡次逼债。 1998年5月12号,魏永民、薛雯、魏恒、魏瑾,魏家一家四口人急性□□中毒,被邻居送到医院后,只救回来魏恒一个人。父母二人和年仅三岁的妹妹全部丧生,魏恒成了一个孤儿。 时年魏恒八岁。 然后魏恒被送进福利院,品学兼优,一路顺利的升学。银江政法大学本科毕业后又考取芜津市公安大学研究生,毕业后由导师举荐在西港分局就职。 如果说常念是一个身份失落者,那么魏恒和他截然相反,魏恒一直活跃在司法系统中,他于2013年9月11号到芜津公安大学就读时留在学校系统中的照片正是‘魏恒’本人,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但是还有一个疑点,魏恒并没有参与应届毕业生的毕业大合照,也鲜少留下照片,魏恒独来独往,没有住学校宿舍,而是在校外租房子住。不过魏恒留在学生证上的照片也正是邢朗所熟悉的魏恒。 怎么回事?照片上是魏恒,档案中也的确是魏恒,但是郑蔚澜却对着魏恒喊出常念的名字…… 邢朗看着魏恒的两寸证件照,和魏恒那双永远平静也永远沉着的眼睛对视着,忽然在照片上看到了那天在医院,站在落地窗后,眺望远方的魏恒。当时魏恒的眼神也是这么的微茫又冷漠。 当时魏恒离他很近,近到他可以随时拥抱他。但是现在魏恒却消失了,消失在一个或许他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 “除了这些照片,找不到魏恒在学校里的其他照片吗?” 他莫名感到异常疲惫,在烟灰缸里慢慢的磕了磕烟头,问小赵。 小赵说:“魏老师参加过校园志愿者活动,那次活动的主办方给每个参与的学生都做了一个主页挂在主办方网站。我也想过找一些除正式照之外的照片,就打算从这个网站里找一找,但是……” 小赵欲言又止,面露犹疑。 邢朗抬眼看她:“但是什么?” 小赵便道:“但是主办方的网站被黑过一次,关于志愿者活动的照片全都不见了。” 邢朗不由得沉默了,网站被黑,意味着和那次活动有关的资料全部消失,自然也包过魏恒的资料。 “邢队,还有……” 小赵见他脸色不好看,犹豫着是否说下去。 邢朗冷冷的丢过去一个字:“说。” 小赵道:“我查到,银江政法大学的内部系统也被黑客攻击过。” “有问题?” 小赵看着他,严肃道:“主办方网站被黑的时间是13年6月28号,和学校内部系统被黑的时间一致,是同一天。” 也就是说,在13年6月28号,和魏恒有关,存有魏恒资料的网站在这一天内接连遭到黑客入侵。 “……学校那边丢了什么东西?” 邢朗扶着额头问道。 小赵摇摇头:“管理员只发现了几个系统被攻击后出现的漏洞,查不出来黑客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这时候,小李从卫生间出来,对邢朗说:“邢队,浴室也被收拾的干干净净,所有洗漱用品全都不见了。” 邢朗静坐着抽烟,大朵大朵乳白色的烟雾把他的脸遮挡的影影绰绰。 许久,他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清了清喉咙道:“小徐,到隔壁把我那件灰色的夹克拿过来。” 徐天良去了,花了好几分钟才找到邢朗口中说是灰色,其实是带着浅灰的蓝灰色皮夹克。 “老大,是这件吗?” 邢朗点点头,接过衣服,从夹克口袋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筋。 这根皮筋是他和魏恒去餐厅吃晚餐,在餐厅里他从魏恒头发上解下来的。吃完饭,魏恒向他要过好几次,都被他耍无赖般霸占不给,非要让魏恒散着头发给他看。 想起那天晚上,邢朗的眼神似乎被他面前萦绕不散的烟雾揉皱了,显露出一种残破的柔软。 他把烟灰缸推倒一旁,伏在桌子上专注又细心的解着缠在皮筋上的几根头发,似乎那头发很脆弱,稍不小心就会变成粉末。 把头发解下来交给小李,邢朗又把皮筋放进胸前口袋里,微微拔高嗓音喊了声:“收队。” 秦放转到他面前,神情复杂的看着他:“你到底查什么?” 邢朗慢悠悠的把两份档案装进文件袋,才道:“查魏恒到底是谁。” “……你怀疑他是谁?” 邢朗把文件交给沈青岚,清晰又锐利的目光看着秦放,道:“常念。” 说完,他指了一下徐天良:“你跟我去医院。” 车上,徐天良不敢往邢朗身边凑,坐在后座,打起精神,准备好了迎接邢朗的各种提问。 果不其然,车子往前开了不到五分钟,邢朗就问:“魏恒说余海霆救回来的女孩儿不是徐新蕾?” 徐天良条件反射般就要说出‘我真的不知道我师父去哪儿了!’,话要出口时又连忙咽回去,换了一个思路,慎重回答:“是,我师父亲口说的,来警局找你的那个女孩儿不是徐新蕾。” 邢朗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撑在车窗上抵着额角,分心观察前方的路况,拐过一个路口才道:“理由。” 徐天良把魏恒利用一首法文儿歌来推断徐新蕾不是徐新蕾的的理论一字不落的转述给邢朗。 邢朗听完并没什么表示。 徐天良偷偷瞄他,从他的位置只能看到邢朗小半张侧脸,和他泛着青色的,像是被笔锋勾出来的下巴。 徐天良正盯着他细瞧,就见邢朗忽然抬起眼睛,从后视镜里擒住了他的视线。 徐天良连忙低下头,再不敢乱看。 过了一会儿,轻悄悄的车厢里忽然响起嘟嘟嘟的声音。 徐天良不敢抬头,只用余光分辨出邢朗播出了一通电话,并且打开了免提。 “喂?” 电话通了,邢朗听着从手机里传出的慵懒又冷淡的男性嗓音,皱了皱眉:“楚行云?” “他去洗手间了。” 邢朗很快把这把子欠扁的声音对号入座:“贺总?” 贺丞从鼻孔里‘嗯’了一声:“有事吗?邢警官。” 电话那头有轻缓的钢琴曲,和空阔又细微的人声,似乎是一个餐厅。 “找楚行云有点事。” “哦,那你最好在四个小时后打过来,他现在在处理公事,暂时没有时间接你的电话。再见。” 邢朗眼角抽了抽,四个小时?处理公事?刚才不是还说楚行云在洗手间吗?现在又改口说楚行云在处理公事,四个小时内没时间接电话。以为他听不出来他们在餐厅吃饭? 贺丞又在说什么屁话! 邢朗听出他要挂电话,不紧不慢道:“等一等。” “……还有事吗?” 邢朗把车停在红灯路口前,看了一眼手表:“麻烦你转告楚行云,让他尽快把高星元的案卷给我发过来。” “好,再见。” 邢朗磨了磨牙根:“还有,让他帮我找一个人。” 贺丞耐下性子,冷冷道:“谁?” “上次你们来芜津,和我一起……” 贺丞懒懒的,不耐烦的打断他:“我知道,魏恒。” 邢朗不由得看了一眼手机屏幕,有些意外。 这个贺丞眼界极高,凡夫俗子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因为楚行云的关系,他和贺丞见面不下十次,结果贺丞在见他的第七回才把他的姓氏叫对,前提是和楚行云咬了一会儿耳朵。 “对,就是魏恒。” 贺丞似乎对魏恒有些兴趣,声音不再高不可攀的飘在天上:“他怎么了?” “他这两天可能会去银江,让老楚帮我盯着点。” 贺丞默了一瞬,略带笑意道:“你在抓他?” 邢朗不由自主的握紧了方向盘,沉了一口气,严声道:“不,只是我在找他。” 贺丞抑扬顿挫的‘哦’了一声,忍俊不禁似的低低笑了一声,说:“你让他跑了?” 邢朗:…… 虽然他和贺丞不熟,更谈不上了解,但是他对贺丞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被楚行云惯坏的太子爷,性格极其矜贵又顽劣。简直就像一个不懂事的熊孩子。 想必沈青岚把他和魏恒的关系告诉了她在银江的女朋友,而这个女朋友又在楚行云手下做事,所以楚行云也知道了,那么和楚行云关系最近的贺丞自然也会知道。 所以贺丞现在才会这么明目张胆的调笑他,看他的笑话。 邢朗冷着脸正要说话,就听楚行云的声音由远至近的传了出来。 “谁的电话?谁把谁放跑了?” 他很清楚的听到贺丞呵呵笑了两声,说:“你在芜津警局的朋友,姓……哦,姓邢的那个,他的相好跑了,托你帮忙找找。” 楚行云便道:“呵!老邢,什么情况?人跑了?” ‘砰’的一声,邢朗挂断电话,咬着牙把手机扔向驾驶台,险些砸穿挡风玻璃。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8章 世界尽头【19】 徐新蕾和祝九江在同一家医院,一个人在二十三楼,一个人在十七楼。 邢朗站在电梯里,看着指示灯一节节上升,在电梯停在十七楼两扇紧闭的门徐徐展开时,又关上电梯门,按下二十三层。 他决定先审祝九江。 陆明宇和小汪两人在祝九江病房外守了一夜,小汪横躺在走廊边的长椅上睡觉,陆明宇在病房门口慢悠悠的走来走去,正在讲一通电话。 “待会儿我给你打回去,嗯嗯,先挂了。” 陆明宇挂断电话,向前迎了两步:“邢队。” 邢朗指了指躺在椅子上的小汪:“他怎么回事?” “我和他轮班守夜,他一个小时前刚躺下。” 说着,陆明宇抬腿要踢椅子,被邢朗伸手拦下。 “祝九江醒了?” “醒了,刚才护士进去好几趟。” 邢朗拍拍他肩膀,领着徐天良走进病房。 祝九江的确已经醒了,而且精神不错,正靠在床头啃苹果。 护士叮嘱他动作不可太大,以防给伤口造成压力。他照办了,全身上下就动了一只手,却在大口大口的嚼着一颗苹果,脆甜的果肉被咬断咀嚼的声响在他的胸腔里来回震动,像一场地震的中心地带,似乎随时会向他的伤口蔓延,将他的血肉和骨头彻底撕裂。 邢朗看到了一个极其矛盾的人,祝九江谨遵医嘱一动不敢动,却自虐似的啃食一颗他的身体无法消化的苹果,就像在慢性饮毒。 他走到病床边,低头看着祝九江那张麻木又僵硬的丑脸,片刻后移开目光,用脚勾过去一张椅子,坐下后从桌上一兜苹果里拿出一颗。 “知道想杀你的人是谁吗?” 邢朗用手心拖着那颗苹果,看着刷了一层红油似的果皮,问道。 “知道,你们都想杀我。” 祝九江脸上有一种痛恨又悲伤的神气,他盯着空气中虚无的一点,眼中却确有实质,似乎在脑海中浮现了一张人脸。 他不停的啃食手中的苹果,连果核都没放过。 邢朗抬起眼睛看着他,道:“我问你两个问题,如果你不配合,我就在你死在别人手上之前,先弄死你。” 祝九江很清楚邢朗不是在开玩笑,他的价值通过一场未能成功的暗杀得以体现,但是他的价值却有弊端,对警察来说,他是值得保护的对象,而对那些想杀死他的人,只有死亡才能让他的价值升华。 在刀刃上舔血了多年,终于轮到他成为躺在刀俎上的一块烂肉。 祝九江觉得自己就像被绑在桅杆上的人质,无论风浪从哪边来袭,都能把他淹死。 他痛恨姓命被别人拿捏在手中的感觉。 他连皮带核吞了一颗苹果,用袖口擦掉嘴角的果汁和残肉:“你问吧。” 邢朗回头递给徐天良一个眼神,徐天良按下装在口袋里的录音笔,拿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准备记录。 “徐畅是怎么死的?” “……不是我们杀的。” 他说的‘我们’,是名单上的五个人。 邢朗以为他在抵死狡辩,面无表情的看了他片刻,猛地甩出手腕,将手中的苹果砸向祝九江的胸口。 苹果与胸前撞击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祝九江藏在病号服里的绷带立刻渗出血迹,在布料内部染出一层浅红。 徐天良见状,吓得从椅子上跳起来,不知所措的看着他们。 邢朗回过头,语气冷肃又平淡的对徐天良说:“把盆子里的毛巾拿过来。” 徐天良瞅了一圈,在窗台边看到一条浸在水里的毛巾,绞干了递到邢朗手中。 邢朗捡起滚到地上的苹果,包进毛巾里面,转了几圈,垂着眼睛冷冷道:“别以为你不在警局,我就拿你没办法。” 祝九江知道他想干什么,捂着伤口愤怒的盯着他:“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不会说谎骗你!” 邢朗抬眼看着他,冷笑:“你说的谎还少么?你明明知道徐畅已经死了,还说追杀你的人是徐畅。你也知道余海霆救出的女孩儿不是徐新蕾,却不说出她的真实身份……你真是把我狠狠摆了一道!” “那我能怎么说?徐畅已经死了?如果我告诉你们徐畅已经死了,追杀我们的是另一个人,你们肯定会找徐畅的尸体,追查杀他的凶手,我还不想死,为什么要自掘坟墓?!” “那徐新蕾呢?徐新蕾又在哪儿?她是不是也被你们害死了?所以你们才让另一个女孩冒充徐新蕾!” “我们没有对徐新蕾动手,她是我们挟制徐畅的人质,我们不会蠢到杀死手中的筹码!” 邢朗闻言,头一次正视眼前这位走入绝境强弩之末般的犯罪嫌疑人,暂且压下几分对他的不信任和猜疑。 “那你说说,徐畅是怎么死的?徐新蕾又是怎么回事?” 祝九江方才的一番嘶吼牵动了伤口,此时胸口的血迹又扩大了一圈,无力的靠在床头歇了一口气,才道:“杀死徐畅的人……是小燕。” “小燕是谁?” “就是被窦兴友带走的那个女孩儿。” 像是怕他不能理解透,祝九江低着头,小心谨慎的瞟他一眼,补充道:“她现在,就在这栋大楼里。” 病房里顿时变得无比沉静,静的只有徐天良长吸一口冷气的声音。 徐天良睁着双眼,不敢置信的看着祝九江问:“你是说,被余海霆救出的女孩儿,就是杀死徐畅的凶手?” 祝九江瞥了一眼邢朗,见他只是神色冷肃,用一双漆黑无边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自己,并没有过激的反应,才回答徐天良的问题:“是,杀死徐畅和送走徐新……” 话未说完,他面门挨了一拳,鼻梁骨险些被打断,鼻孔登时冒出鲜血。 邢朗掐着他的脖子用力把他抵在床头,怒道:“你再他妈的胡说八道,信不信我现在就弄死你!” 祝九江像条死鱼般在他手中拼命扑腾:“我没有胡说!的确是我们把徐畅叫到迷宫,但是我们并没有对他下手!是跟在窦兴友身边叫小燕的女孩儿杀死了徐畅,也是她把徐新蕾送走的!” “送走?她一个孩子,能把徐新蕾送到哪儿?说清楚!” “我们的身份被徐畅查出来以后,怕被警察抓个人赃并获,就把压在迷宫里的一批货出手了。我们想留下徐新蕾挟制徐畅,几十个孩子里面只留下了徐新蕾一个人,但是那些孩子都被送走以后我们才发现留下的孩子根本不是徐新蕾!是那个叫小燕的女孩!” “呵,你们五个人,连个孩子都分不清?” “她穿着徐新蕾的衣服,戴着徐新蕾的项链,长得又和徐新蕾差不多,我们怎么知道是她冒充徐新蕾!” “……说下去。” “虽然我们知道她不是徐新蕾,但是真正的徐新蕾已经被送走了,我们只能将计就计利用她吸引徐畅……咳咳咳……但是没想到徐畅一眼就看出来她不是徐新蕾,然后……然后那个小疯子就把徐畅捅了!” 邢朗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脑袋狠狠磕在墙壁上:“你他妈说的话你自己信吗?!她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孩子怎么了?你根本不了解当时的情况!当时徐畅虽然认出她不是徐新蕾,但还是想要带她走。我们有五个人,徐畅只有一个人,我们一人一枪都能把他打成筛子!估计那个小疯子看徐畅逃不出去,才会站到我们的阵营里给了徐畅一刀!她年纪是小,但她的心机比我们还毒!现在她已经得逞了,不知道她用什么办法联系到余海霆,余海霆不是已经把她救出来了吗!” 祝九江吊着一口气,呼哧带喘的说完这番话,脸已经涨的黑紫,就在他觉得自己即将被邢朗掐死的时候,箍在他脖子上的手逐渐撤去力道,最终松开了他。 祝九江像是溺水的人从水中拔出头颅,顾不得伤口引起的剧痛,瘫在床头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邢朗慢慢退后两步,坐在椅子上,面色凝重的沉默了一会儿,又问:“你的上线是谁?” 祝九江脸上露出凄惨的冷笑:“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他已经死了。我们都叫他鹰哥,不知道他真名叫什么。” “你们把孩子交给他,他又怎么处理?” “如果我知道,我没命活到现在。” “你们送到他手中的女孩子,也包括徐新蕾?” “……是。” 邢朗向徐天良伸出手,徐天良从包里找出两张照片递给他,他转手扔到祝九江怀里:“是他吗?” 祝九江拿着卢雨的照片看了一眼,就肯定道:“就是他。”说着,他看着邢朗狞笑着问:“我没说错吧,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邢朗忽略他话里的挑衅,道:“看另一张照片。” 祝九江把卢雨的照片搁在一旁,看到郑蔚澜的脸,摇头:“不认识,没见过。” 邢朗道:“看清楚,这个人也是个涉嫌拐卖人口的惯犯,我就不信他不在你们圈子里混。” 祝九江细细的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从自己的耳根摸到下巴:“他是不是这儿有条疤?” 邢朗心里一抖,镇定道:“是。” 祝九江又琢磨了一会儿,口吻闪烁道:“我听说鹰哥以前在银江混,手底下有几个跑腿儿的,脸上带疤瘌这小子好像就是其中一个。” 邢朗默了默,忽然有些不敢再问下去:“……还有谁?” “你不给我照片,我怎么认?” 邢朗拿出手机,点了几下,找出魏恒的照片,让祝九江辨认之前自己先看了一会儿,然后才把手机递给他。 “这个人,见过没有?” 祝九江看着照片里露出大半张侧脸的魏恒,笑道:“他不是那天闯进我家救我一命的人么,你们自己的人还让我……” 说着,他脸上一静,忽然低下头仔细的看着照片:“这个人……” 邢朗蓦然心生怒火,猛地把手机拿回来,嫌手机被他看脏了似的在衣服上蹭了蹭才装进口袋,冷着脸问:“怎么?对他有印象?” 祝九江瞥他一眼,从他眼神中看出几分警告,自知多言必失,便摇头:“没印象。” 邢朗看着他,冷笑:“你真不老实。”说着慢慢站起身,掸了掸外套:“医院你不用住了,明天我在看守所里给你开个单间。” 邢朗朝门口走去,拉开房门时听到祝九江对他说:“我活不下去了。” 邢朗回头看着他,听他后文。 祝九江拿着卢雨和郑蔚澜的照片,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能看到他灰白的嘴唇在微微的颤抖。 他说:“芜津要变天了,我们这些人,谁都逃不掉。” 他抬起头,看着邢朗,脸上露出一丝诡谲又凄冷的笑意:“邢队长,这是一场屠杀。” 窗外压下来一片阴云,室内的光线霎时黯灭,苍白色的床铺上现祝九江佝偻憔悴的身影,像一把欹立在夜里的骷髅。 他最后对邢朗说:“我们的命,你保不住。” 邢朗关上房门,陆明宇和小汪立刻围了上去。 “邢队,祝九江招了吗?” 邢朗后退一步,靠着墙壁歇了片刻,才道:“你们看好他,今天下午就给他办出院手续。大陆,你跟看守所老程打个招呼,先把他关在看守所,过两天我把逮捕令给他过去。” “好,我现在就办。” 邢朗按着陆明宇的肩膀往前走了两步,又止步对徐天良说:“你留下,不用跟着我了。” 他自己一个人走进电梯,按下十七楼。 徐新蕾的病房门虚掩着,邢朗轻轻推开门,看到一名护士正在换点滴瓶。徐新蕾坐在床上仰头看着护士手中的输液瓶,显得甜静又乖巧。 听到开门的声音,徐新蕾低头看向门口,就见邢朗关上门走了进来。 “她情况怎么样?” 邢朗站在床尾,笑着问护士。 护士看到他,说:“哎呀,你来的刚好。” 邢朗和她走到窗边,有意的避开了徐新蕾。 护士简单叙述了徐新蕾的正在逐步好转病情,然后交给他一张缴费单。 邢朗接过单子粗略的扫了一眼,随即从钱包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护士。 护士走后,邢朗站在窗边看着徐新蕾,没有着急过去。 徐新蕾自己调了调点滴的速度,垂眸的时候对上他的眼睛,像是被他的目光烫到似的,略显慌忙的转过脸。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她已经连续好多天吃不下东西,千方百计的吃下去一点,也会吐出来,所以她消瘦又憔悴的厉害。 她想接着喝没喝完的粥,但是刚才护士把粥碗移开放托盘,此时她的粥碗放在桌子的另一边。 她正要掀开被子下床去拿,就见邢朗走过去,将粥碗拿了起来。 邢朗在床边坐下,舀起一勺热粥,吹散了热气才送到她嘴边。 徐新蕾怔了片刻才凑上前喝了这口粥。 邢朗一勺一勺的喂她,除此之外,什么交流都没有。 一碗粥不知不觉的下去了浅浅一层,徐新蕾喝两口就会停下歇一歇。每当她停下歇息的时候,邢朗都会很有耐心的等她,和照顾自己的一对外甥一样细心温柔。 “上次来看我的那位警官呢?” 徐新蕾忽然开口道:“他说下次来看我,会给我带礼物。” 邢朗的眼睛逐渐被粥碗飘出的热气蒸腾的柔软湿润了一些,道:“他有事,过几天再来。” 徐新蕾抬起眸子静静的看他片刻,很疲惫的又把头低下:“你想问我什么?” 邢朗搅动着碗里的白粥,口吻毫无变化道:“你不是徐新蕾,你是谁?” 徐新蕾低头不语,只抿了抿嘴唇,紧紧的抓住被单。 这女孩儿浑身的血肉都被药物和病毒噬掉了,却抹杀不了她玲珑的骨架,和秀美的神韵。 她像一只被风吹雨打的蝴蝶,满身伤痕的停在枝头小憩,紧紧的收敛羽翅,坚强又虚弱。 邢朗把碗放在桌上,抽了一张纸巾慢慢的擦拭手指,又道:“你把真正的徐新蕾送走了,还杀死了徐畅,现在……余海霆也为你死了。” 他每说一个字,徐新蕾的脸就苍白一些,等他说出余海霆的死讯,徐新蕾的脸忽然剧烈抽搐起来,瞬间褪尽血色。 她趴在床头,朝床下一只脸盆剧烈的呕吐。 她吃的并不多,才喝了小半碗粥而已,但是她呕吐的异常厉害,像是吐出了积压在身体里多年的秽物。 邢朗坐在床边,看着她拼命的呕吐的一幕,忽然间神思恍惚,思绪不知飘到了哪里,又不知何时回拢。 等她吐完,撑着床铺精疲力竭的喘息着,邢朗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她。 她没有接,而是用袖子用力的擦去嘴角的秽物,眼中噬着泪光,心中含着恨,一丝不苟的坐直了,又拿起被邢朗放在桌上的粥碗,对余海霆的死和徐畅的死一字不提,也不提徐新蕾的下落,只道:“我是徐新蕾。”说着,她抬起眼睛,嘴唇抖动着,似乎随时会落泪,而眼中始终只泛出一层冷酷的清光,又道:“我就是徐新蕾。” 她的眼睛弯了弯,嘴角露出一抹凄冷又怨毒笑容,对邢朗说:“我已经从地狱里逃出来了,你休想,再夺走我的生命!” 那笑容如癌,汹涌的蔓延到她全身每一个角落,感染每一个细胞,在她身体里跳动着,放肆而疯狂的大笑。 似乎是她对世界的报复,又是对自己的惩罚。 邢朗懂了,原来她没有说谎,在她心里,她早已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徐新蕾。 她和徐新蕾调换身份,冒充徐新蕾,为的就是等待被身为警察的徐畅营救。徐畅是她的第一次生机,当她看到徐畅带来的生机非常微弱时,就果断的抛弃徐畅。继续以徐新蕾的身份等待第二次生机,而她的第二次生机就是余海霆。 祝九江说的没错,她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是她心机狠毒。 或许她并没有歹毒的心肠,只是她被困在地狱里折磨了许久,当看到生还的希望时,不择手段的抓住了机会而已。 虽然很清楚答案,但是邢朗还是看着她问:“为什么这么做?” “你根本没尝过被那些畜生压在身上的滋味!我只想摆脱他们活下去,我有错吗?!” 她对着邢朗放肆的嘶喊:“你们曾经保护不了我,现在你们有又什么资格指责我!” 她抓起汤勺,笨拙又粗鲁的往嘴里塞着白粥,似乎那粥是她的救命汤药。她一口一口的吞,来不及吞咽的汤水顺着她的唇角往下淌,弄脏了她的衣服领口。 她强忍着身体里绞在一起剧烈抽痛的五脏,疯狂的吞咽着食物,低低的嗫喏着:“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 没错,她要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 她并不知道邢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隔了很久才听到一记轻轻的关门声,抬头一看,邢朗已经不见了。 邢朗神游般回到祝九江的病房门口,发现本应守在门口保护祝九江的陆明宇和小汪不见了踪影,而护士和医生在祝九江病房里慌张的进进出出。 邢朗心里猛地一抽,连忙冲进病房。 陆明宇和小汪还有徐天良都站在病床边,看着护士把一剂强心针推入祝九江的经脉。 祝九江躺在病床上,病号服上衣和包扎着伤口的绷带已经被他解开,从伤口涌出的血液几乎染红了他整片胸膛。 从祝九江右手染满鲜血的中指和无名指,以及指甲缝里残存的血肉足以判断,祝九江的死因是他自己撕开已经缝合的伤口,伸进去两根手指,狠狠的搅动,直到破坏大血管。 当一个人一心求死的时候,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的灵魂也会把他带走。 邢朗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一抹刺目的红,他转过头去,看到窗户玻璃上用血写了五个字——放过我母亲。 邢朗走到窗边,目光透过这些血迹的缝隙,眺望医院对面的高楼。 不多时,陆明宇走到他身边,说:“刚才市局来电话,弹道分析出来了,射进余海霆体内的子弹和从祝九江体内取出的子弹经过比对分析,确认由同一把枪射出。” 陆明宇停了片刻,又道:“邢队,是一个人干的。” 邢朗走神似的静站了许久,才道:“刚才祝九江告诉我,这是一场大屠杀,你觉得屠杀的对象是谁?组织的参残余吗?” 陆明宇慎重的思考了一会儿,正要回答他的问题,就听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是秦放打开了,邢朗接通电话把手机放在耳边,秦放却反常的不说话。 邢朗似乎从他的沉默中猜到了什么,手撑着窗台,一向挺拔笔直的肩膀像是不堪重负,终于塌陷了一些。 “说话。” 他催促道。 秦放才道:“DNA比对结果出来了,魏老师不是魏恒,是常念。” 邢朗闭上眼缓了一口气,才道:“知道了。” 秦放又道:“还有。” “说。” 秦放莫名叹了声气,道:“我在出现在卢雨家里的几把刀上发现了一枚除四名死者外的指纹。” “是谁?” “……魏老师。” 邢朗挂断电话,在通讯簿中找到魏恒的手机号,明知道不可能有人接,但他还是重复拨打了三次。 第四次听到冰冷的语音提示,他猛地把手机砸向地板,手机摔的四分五裂。 “发布协查通报,全国范围内搜捕常念!” 《人间失守》正文 第129章 世界尽头【20】 队长办公室的门被打开,保洁大妈掂着扫把和簸箕走出来,在门外低声叹息:“这个当队长的火气真大,这么好的杯子摔了多可惜。” 徐天良沿着楼梯噔噔噔跑上来,做贼似的低声问保洁:“刘阿姨,里面都有谁?” “就他自己一个人。” “哦,邢队心情怎么样?” 刘阿姨朝簸箕里的碎玻璃渣努了努嘴:“今天早上刚摔的。” 徐天良眼角抖了抖,深呼一口气,轻轻推开门,探了个脑袋进去:“邢队,你找我。” 邢朗没露面,不知道从哪儿飘了一把子被烟雾薰的沙哑的声音出来:“让秦放把尸检报告送上来。” “谁的?” “……我。” 徐天良不敢再问,关上门又下楼了。 法医室的门虚掩着,徐天良逐步走近,听到秦放在里面打电话。 “常念啊,你找魏恒干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现在用的是谁的身份,我表哥让找常念就找常念……你上点心,我们家老邢这两天都急疯了,跟一条疯狗一样窜来窜去,到处咬人……” 徐天良停在门口,扣了扣门。 “进。” 徐天良把门推开一条缝:“秦主任,邢队让你把徐畅……”说着,他伸出指头数数:“还有曲兰兰和高星元的尸检报告拿上去。” 秦放瘫在椅子里,腿架在桌角,把手机按在胸口,五官皱在一起:“他想干嘛?搞收藏?” 徐天良摇摇头:“我也不知道,秦主任你最好快点。” 秦放揣起手机,慢慢悠悠懒懒散散的在抽屉里找了一阵,拿出一叠文件卷成纸筒朝徐天良脑袋上拍了一下:“都怪你没看好你师父。” 队长办公室里已经聚齐了沈青岚、陆明宇和小汪小赵等骨干,几人在窗边的沙发上围成一圈坐着。邢朗自己一个人靠着窗台,低着头,一手夹着一根烟,一手按手机。阳光从他的斜后方打过来,透过玻璃窗的折射,在他的右脸留下一团耀眼的光斑,左脸则至于阴影中。把他的脸衬的像美术生笔下光与影交织的简约硬朗的石膏像。 秦放来晚了,没地方坐,就坐在沙发扶手上,挨着陆明宇。 “人来的这么齐,开会吗?” 秦放把一叠文件扔到桌上,问。 没人说话,只有陆明宇翻动尸检报告的声音。把他们召集在一起的人正在专心按手机。 一只手打字太费劲,邢朗把烟叼在嘴里,两根大拇指唰唰唰的在手机屏幕上按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往兜里一揣,捏掉唇角的香烟:“别愣着了,挨个说。秦放你先来。” 秦放起身去给自己接水,拿着纸杯站在饮水机前,道:“那我就长话短说了,徐畅的尸体被烧焦了,查不出身体表面的损伤,不过在尸体腰眼靠近腰骼肋肌的位置发现一把匕首,那把匕首以与地面成135度左右的位置刺向徐畅的身体,把肾捅穿了,应该就是徐畅的致死伤。” 秦放接完水,把水杯搁在饮水机顶部,双手像是虚握着一把匕首,高高举起胳膊,道:“就是这样由上而下刺入徐畅的身体。用这样姿势的人身高在130公分到150公分之间。” 他拿起水杯往回走,目光朝邢朗飘过去,感慨似的摇摇头:“这个头,要么是个孩子,要么是个侏儒。看来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啊,祝九江也说了一回真话。” 他喝了一口水,把杯子放在桌上,抬头看着邢朗笑道:“如何?你要把小恶魔抓起来吗?” 邢朗的目光从眼角朝他斜刺过去,面无表情的看了他片刻,道:“接着说。” “然后就没什么好说了,高星元的尸体上没有发现供你们侦查的线索,死因倒是查出来了,是机械性窒息,被人勒死的。” 说完,秦放觑他一眼,终于体谅了他一回,不用他追问就说:“魏恒和常念的线索都没有。” 这句话说得有些颠倒,还有些语病,但是他知道邢朗听的懂。 邢朗从他口中听到魏恒和常念的名字,竟恍了恍神,不知道改把魏恒的脸和哪个名字联系起来,于是没接话,道:“大陆接着说。” 陆明宇把几份尸检报告放在桌子上,规规矩矩的端坐着,看着邢朗道:“我沿着俞江上游一直向上搜到水坝,没有在江边发现化肥厂和含有化肥原料的工厂。”说着顿了顿,道:“我怀疑凶手把曲兰兰抛尸在江中是在混淆我们的侦查视线,第一案发现场可能不是江边的任何一家工厂,甚至远有可能离江边。” 他说的有道理,不排除凶手不辞辛苦把曲兰兰抛尸在距离第一案发现场十几公里甚至几十公里之外的地方。 邢朗道:“那就从全市范围内查,总之不能让这件命案沉底。” 他看向小赵:“我让你拿的东西呢?” 小赵从地上抱起一只纸箱放在桌上:“这是魏……” 她习惯性的要说‘魏老师’,‘魏’字出口才觉不妙,于是连忙住口,向沈青岚投去求救的眼神。 沈青岚无奈的看她一眼,抬手遮着脸,摇摇头。 小赵只得硬着头皮说下去:“这是魏老师看过的芜津713灭门案的物证,我刚才按照物证单核对了好几遍,什么都没少。” “我知道什么都没少,说点别的。” “哦,好。” 小赵又和沈青岚对视一眼,似羞似窘的低着头,拿出标着标着‘5号物证’的照片,道:“我经过……有目的的对比,在这里面发现了疑似,疑似……魏老师的东西。” 说着,她皱了皱鼻子,觉得自己表达的不准确,也是又补上一句:“就是魏恒的东西。” 她把照片递给邢朗:“这个表盘样式的钥匙扣是银江政法大学学生会参与校园志愿者活动发放的纪念物,每个参与活动的学生都有。” 言外之意,魏恒也有一个,不过是真正的魏恒。 邢朗接过去,垂眸看着,目光凝注。 光影从他脸上静静的溜走,留下几道如山峦起伏般明朗又清晰的线条。 他糊涂了,他知道魏恒的身份是假的,却不知道魏恒在什么更改了自己的身份。芜津灭门案的嫌疑人本来是常念,现在又指向魏恒,或许常念就是魏恒,又或许不是。 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杀害常家五口人的凶手是被常念顶替身份的魏恒。二,杀害常家五口人的凶手是真正的魏恒。 邢朗的私心使他倾向于第二种猜测,但他的理智不允许。 真正的魏恒可能早已经死了,不然常念不会顶替他的身份,以他的身份到芜津读研究生,甚至以他的身份活下去。如果真正的魏恒还活着的话,有什么理由放弃自己的身份,不拆穿常念? 直到现在,邢朗才在心里把魏恒的脸和‘常念’这个名字划上等号。 他爱上的人不是魏恒,而是常念。 这种感觉类似于大婚之夜,拜过天地,送走宾客,走进洞房挑开新娘的盖头才发现,他竟然娶错了人。 邢朗扔下照片,低着头缓了一口气,然后扫视他们一周:“还有什么要说的?” 几个人相互看了看,由陆明宇代替发言:“没有了。” 邢朗摆了摆手。 他们走了之后,邢朗坐在沙发上,看着被小赵有意留在桌上的照片,想把照片拿在手里再好好看看,又迟迟不动手,只和自己在心中搏斗,痛苦的延挨着。 静坐了十几分钟,邢朗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脸上带着不知针对谁的决绝和怒火。 他拿出手机,找出之前发给魏恒的那条长达几百字的短信,又一次发给魏恒,在最后新添了一行字:我还是我,无论你是谁,我等你回来给我一个解释。 短信发出去,他紧握着手机,怀着渺不可见的希望,等待魏恒的回复。 忽然,他的手机响了,一个未知的座机号。 邢朗浑身为之一震,心脏像是瞬间活过来了似的砰砰狂跳,脑中甚至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喂?” 他不得已拔高了嗓音,才盖过胸腔里隆隆作响的心跳声。 “……白晶机场,我等你半个小时,只能你自己一个人来。” 对方说完这句话就挂了电话,邢朗还拿着手机发愣。 在对方还没开口之前,他耳边幻听似的不停的响起魏恒的声音,导致他现在分不清刚才他听到的声音到底属不属于魏恒。 耳边重叠的声音逐渐消失,邢朗冷静了一些,才分辨出刚才的声音不是魏恒,而是谢世南。 邢朗装起手机和车钥匙,拉开房门走出办公室。 楼道里,陆明宇和他迎面走来:“邢队,刘局出院了,让你去找他。” “他在哪儿?” “在家。” “我没时间。” 邢朗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走过,争分夺秒的看了看腕表。 陆明宇小跑几步跟上他:“你去哪儿?” “谢世南联系我了,我去找他。” “那我找两个人跟着你。” “不用,我自己去。” 转眼间,邢朗下到一楼,又马不停蹄的朝大堂出口走去。 陆明宇扬声问:“那刘局那怎么办?” “就说我不在局里,你也联系不到我。” 邢朗推开玻璃门走了出去,一地阳光被摇晃的玻璃门打碎。 陆明宇站在台阶上,看着渐渐合拢的玻璃门凝思了片刻,忽然跑出去,快步走下台阶,在即将开出院子的吉普车门上拍了两下。 邢朗停车,放下车窗,戴上了墨镜:“还有事?” 陆明宇趴在窗口,严肃的看着他问:“你真的要放弃这次和刘局和解的机会?” 邢朗带着墨镜,不露表情,微微勾着唇角,道:“没法和解,和解不了。” “……你要查他?” 邢朗点点头,转头向他看了一眼:“我自己查,不用你们掺和。” 说完,他升起车窗走了。 几分钟后,手机嗡嗡响了两声。 陆明宇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只有六个字;我是你的战友。 邢朗看完,笑了笑,把手机扔到副驾驶。 吉普车忽然加速,连超两辆车,向白晶机场方向飞驰。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0章 世界尽头【21】 “我到机场了,你在哪儿?” “你自己一个人吗?” “废话。” “确定没人跟踪你?” 邢朗坐在车里,警惕的从后视镜观察着后方的行人和车流:“我在路上饶了两圈,刚才或许有,现在肯定没有。” “……机场T3候机楼对面的天外天茶楼,三楼包厢。” 邢朗撂下手机,沿着机场周边的马路往前开了一会儿,停在古意古趣的茶楼门口,下车快步走进大堂。 到了三楼,他看到东边走廊的一间包厢门开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门口,露了半边身子出来。 男人也看到了他,只微不可查的对他打了个手势,便闪身进入屋内。 邢朗一路观察着四周,右手搭在腰带上,谨慎的走向包厢。 到了门口,他背贴着墙壁往里探了一眼,看到根雕茶海旁只坐着谢世南一个人。 “进来吧,我赶时间。” 谢世南道。 邢朗依旧把手搭在腰带上,关上门,放缓了步子朝他走过去,在谢世南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曲兰兰在哪儿?” 邢朗打量他两眼,没有丝毫迂回,单刀直入的问。 谢世南仍然打扮的像个西部牛仔,穿着一身深蓝牛仔衣,踩着一双中筒靴,泛着油光的黑发扎在脑后,留着一脸粗狂的络腮胡。 在邢朗心里,只有魏恒那样的男人才适合留长发,其他类型的品种他一概欣赏不来。没有美感不说还流于俗套。所以他每次看到谢世南头上油腻又粗野的马尾,都打心眼里觉得膈应。 “你怎么知道她在我手里?” 谢世南捏着茶杯,精致的红豆木杯子被他拿在手里,和他的身材形成强烈的对比,像是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谢世南一边窥着邢郎,一边吹着杯口的热气,像一头趴在洞口探嗅危险的野兽。 邢朗留神听取这间封闭的包厢里各个方向传来的声响,掂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手指伸进杯口沾了水,在桌面上滑动,道:“既然你有办法把她带走,我自然就有办法查到。” 说完,他抬头看着谢世南,指腹在桌上点了两下。 谢世南定睛一看,他写了三个字;郑西河。 谢世南眼角一抖,浓黑的眼睛盯着邢朗,满是肃杀之气。 邢朗看到他这个眼神,瞬间笃定了自己的猜测,把水迹一抹,端起茶杯啄了一口水,笑道:“刚才在路上我就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总感觉在什么地方听过你的声音,第二次接到你的电话我就想起来了……” 邢朗徐徐转着杯子,抬眼看着他说:“那次接电话的人,就是你。” 他说的‘那次’,就是在饭店里用张福顺留下的一次性手机拨出电话的那一次。 谢世南肥厚的嘴唇紧抿着,唇角呈一条凛冽的直线,他微微眯着眼睛看着邢朗,泛着青色的眼珠从眼角漏出一道冷锋。 邢朗对他杀气腾腾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的斟茶,又道:“虽然那次你用了变声器,但是你说话的咬字和节奏没有改变,加上到现在你都不反驳我,所以我肯定你就是接电话的人。” 邢朗轻轻吹散杯口的白雾,朝他淡淡一笑:“不过蓝子欣的出现,才让我开始怀疑你就是郑西河留下的联络人。” 谢世南两条粗长入鬓的眉毛挑了挑,眼底的阴霾向整片眼白晕开,使得他眼睛里的杀气看起来淡了一些。 “怎么说?” 他笑问。 邢朗道:“你明知道我在查你,这种时候老老实实的夹紧尾巴做人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你肯定不会平白无故的帮助蓝子欣,让她给我下套,威胁我不得不帮她找蓝子月。看似是你在帮助蓝子欣找蓝子月,其实你是在借我的手找郑西河。当然了,你找郑西河,肯定不是为了害他,既然你是郑西河留在芜津的联络人,还自愿担着风险,说明你和郑西河起码不是对立的关系。” 说着,邢朗笑容一敛,肃然道:“你和郑西河是什么关系?” 谢世南反问他:“那你和郑西河是什么关系?” 邢朗沉默片刻,道:“我和他是同样的身份。” 随后,他很清楚的看到谢世南眼底滚动的黑雾渐渐的渗进他的眼珠里去,肃杀之气转眼风流云散。 “真不容易啊。” 谢世南摇头感慨,笑道:“你还愿意认他。” 邢朗正色道:“我们所有人都没有忘记他。” 谢世南闻言,晃了一阵子神,不置可否的笑了笑,道:“最好如此。” “现在轮到你告诉我,你和郑西河是什么关系?” 谢世南把杯子里放凉的茶水倒进茶海,茶水随着筋纹流走。 “以前我和他是对头,后来他救过我的命,现在我和他是朋友。” 邢朗把面前的茶具推开,双臂搭在桌面上,端坐着,等他说下去。 谢世南停了片刻,才接着说:“他失踪的前一天找到我,交给我一部手机,说如果他回不来了,让我保存好那部手机。不久之后,一定会有人和我取得联系,无论和我取得联系的人是谁,都让我告诉那个人……” 谢世南抬起眼睛看着邢朗,道:“月牙山埋着十三具尸体,那些人乘着渔船从银江来,在芜津靠岸,走海上津泾线。” 津泾线? 邢朗立刻想到探视毛骏时,毛骏临走时对他说的那句‘有人顶了姓罗的位置,和‘将军’里应外合,控制整条津泾线!’。 “你知道津泾线通到哪儿吗?” 谢世南问他。 虽是傍晚时分,但阳光还很充足。邢朗却觉得有股寒意从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往他身上扑。 他抱着胳膊,说:“终点是莱国。” 谢世南点点头,一次次的拿起茶杯,又一次次松开手,让它坠落桌面,反复几次之后才接着说:“我怀疑郑西河跟着那艘船去莱国了,所以才让蓝子欣去找你,想让你寻找……” “等一等。” 邢朗忽然打断他,神色瞬间绷紧了,看着他问:“船?你说郑西河跟着船走了?什么船?” 谢世南皱着眉头想了想,道:“他没告诉我是什么船,只说会乘船离开芜津。” “船上有什么东西?” “不知道,他没告诉我。” 邢朗有些急躁:“他都告诉你什么了?” 谢世南面容整肃的看着他:“他只说‘月牙山埋着十三具尸体,杀死他们的是两名刽子手。那些人乘船从银江出发,在芜津靠岸,走海上津泾线’。” “……你确定他说的是十三具尸体吗?” “我确定。” “两名刽子手是谁?” “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邢朗头疼的撑着额角,埋头沉思。 他们只在月牙山挖出十二具尸体,郑西河却说有十三具尸体。 郑西河不知道这条线索最终会落在谁的手中,所以把话说得像是天机密码。邢朗怀疑过唯一存活下来的张福顺就是一名刽子手,现在他又推翻了自己的猜测。 尸坑里有十二具尸体,而郑西河说共‘枪决’了十三个人,又在尸坑里留下自己的衣服,线索指向了张福顺,所以他们才能找到张福顺。 如果张福顺不是刽子手,而是被枪决后本应埋在尸坑里的第十三个人呢? 这么一想,邢朗有些豁然开朗的感觉。 顺着这条思路往前推,既然郑西河把一只手机交给张福顺保管,一只手机交给谢世南保管,就意味着郑西河能够确保张福顺能活下来。而张福顺能活下来的前提并非只有身为刽子手的一员,如果郑西河有意放他一马,他也能活下来。 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郑西河是刽子手中的一员,他有意的放过了本应被枪决的张福顺,所以张福顺能够从尸坑里爬出来? 也就是说,郑西河和张福顺之间存在一种交易;他放过张福顺,张福顺帮他保管手机。 如此说来,张福顺不是刽子手,而是逃生者。两名刽子手之中唯一坐实身份的只有郑西河。 那他现在要找的不是逃生者,而是另一名刽子手。 邢朗忽然转过头,低眸下视,看着地面形形色色的人丛,心生一个大胆的猜测。 第二名刽子手或许还在芜津,更甚,‘他’就是将军。 邢朗猛地回头看向谢世南,目光激荡:“谢老板,你仔细想想,郑西河肯定还留下了其他线索!” 没错,既然郑西河是刽子手中的一员,那他肯定知道谁是第二名刽子手。若果真如此,郑西河没有理由知瞒不报! 但是看到谢世南愁眉不解,又竭力回忆的模样,邢朗心中迫切的希望瞬间被冷水浇灭。 他犯蠢了。 邢朗心道,郑西河不会告诉谢世南第二名刽子手的身份,因为谢世南是一名局外人。他不会为了向警方传递消息就将一个局外人涉险拉入这盘局。 郑西河把两部手机分别交给张福顺和谢世南,并且确保他们之间无交叉关系,为的就是给他们两个上一层保险。尤其是为了谢世南,毕竟谢世南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旁观者。 但是邢朗几乎可以肯定,郑西河一定握有验证第二名刽子手的证据,并且会想方设法的和他们取得联系。 而且他有一种莫名的直觉,找到这个刽子手,就能从‘他’身上揪出‘将军’。 谢世南苦思一番,无果,摊开手道:“对不起,我只能帮你这么多。” 邢朗了然的点点头,掂起茶壶倒水,连喝了三杯水后把杯子一放,道:“我还想知道,你为什么会忽然信任我?不然你不会跟我说这些话。” 谢世南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笑道:“说起来你还得谢谢我。” “谢你?” 谢世南点头,道:“蜂巢迷宫,是我救了你一命。” 邢朗怔了怔,很意外:“是你?” “没错。之前我的确不信任你,所以我跟踪你,想试试你的成色。就跟着你到了乐天游乐城,你进去迷宫没多久,我就看到那边起火了。既然你能成为别人暗枪下的靶子,就说明你的身份一定在明处,所以我救了你,今天又把你叫过来。” 邢朗先冲他拱了拱手,才问:“叫我来干什么?” “你不是一直在找那个孩子吗?” 谢世南道:“她也有一些线索,或许能帮到你。” 说完,谢世南向后扭头:“出来吧。” 包厢东面有一扇推拉门,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隔间。 邢朗看到推拉门缓缓移到一边,一个扎着马尾,个子娇小,长相宽柔秀丽的女孩子从里面走出来。 女孩儿把浓妆洗净,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清秀脸庞,邢朗险些认不出她。 “大哥,哦不,邢警官你好。” 女孩儿怯怯的和他打招呼,站在谢世南旁边,在邢朗的凝视下默默的红了脸。 邢朗看看她,又看看谢世南,蓦然冷笑了一声:“谢老板,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你明知道我一直在找她,还把她藏到现在,难道你不知道她和一桩命案有关系吗?” 谢世南往里坐了坐,给女孩儿留出一个位置,拖住女孩儿的手臂扶她坐下,道:“如果我不把她藏起来,她就不是和一桩命案有关系这么简单了,而是命案本身。” 女孩儿道:“邢警官,你别怪谢老板。谢老板是在保护我。” 邢朗面向她,又笑:“那你解释清楚,你明明不是曲兰兰,为什么冒充曲兰兰?” 女孩儿垂着眼睛,有些无措的啃着自己的指甲盖,支支吾吾道:“我,我的确不是曲兰兰,但是我没有想冒充她。” “曲兰兰的身份证为什么会在你身上?” “是我捡的。” 邢朗皱眉:“说清楚,在什么地方捡的?” 女孩儿朝谢世南看过去,看到谢世南向她点点头,才放下手,对邢朗说:“在大富豪夜总会,我去那里面试过。” 听到大富豪夜总会,邢朗立刻想到的是开在市中心的高级夜场会所,但是稍一细想,才分辨出此大富豪非彼大富豪。 开在市中心的销银窟叫做‘大富豪娱乐城’,开在城市边缘地区的仿冒品牌才是‘大富豪夜总会’。 “那为什么要捡曲兰兰的身份证?而且还顶替曲兰兰的身份。” 邢朗一语中的,女孩儿羞愧的低下头,喃喃道:“我,我没有身份证。” 谢世南帮她解释:“小蕊是黑户,没有户口。” 邢朗抬手指她一下,讪笑:“这不是有名字么。” 谢世南道:“昨天刚取的。”说着拍拍女孩儿的手背:“向邢警官解释清楚,你是怎么捡到的身份证。” 小蕊便道:“我男朋友带我去大富豪夜总会面试,我去了才知道那是高老板的场子,我男朋友都和高老板说好了,去了就能上班,面试只是过场。他把我带到夜总会地下一层办公室面试,我到的时候里面没人,我男朋友出去叫高老板,我就在里面等了一会儿,那张身份证就是在地毯下面捡到的。” 说着,小蕊打了个寒颤,又开始啃自己的指甲,指甲抵着牙齿一下下的磕,心有余悸道:“我不知道她已经死了,不然我不会用她的身份证。” 暂时放过这个问题,邢朗追问:“那你为什么没有在那里上班?” 小蕊红了脸,有些难以启齿的样子:“因为……高老板要检查我是不是处女,我嫌臊,就跑出来了。” “哪个高老板?全名叫什么?” 邢朗问。 小蕊想了想:“好像叫……高建德,是个广东人,我男朋友工作的网吧也是他开的。” 邢朗默了一瞬,眼中丝丝缕缕的露出锋芒。 高建德……魔兽网吧……大富豪夜总会…… 他想起网吧二楼藏在昏暗的灯光中颓靡堕落的男女,和躺在过道上浑身**不知死活的女人。 原来他早就摸到了怪物的触手,只是浑然未察觉。 “你男朋友叫陶小飞?” “是的。” “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我在酒吧卖酒,被客人欺负,是他帮我解围。他还帮我找地方住,给我换工作。” 邢朗听她一口一个男朋友,实在腌心,强忍着怒气,又问:“他给你换的工作就是让你去夜总会当小姐?” 他砌词直白,女孩儿有些羞愧,道:“没办法啊,我一直是干这个的,但是我男朋友没有嫌弃我。” 见鬼的男朋友!陶小飞就是一个人贩子! 邢朗压制住朝她拍桌子大吼的冲动,铁青着脸拿出手机联系陆明宇。 小蕊等他打完电话,才说:“警官,我联系不到我男朋友,你能帮我找找……” “别再提你那个男朋友!” 小蕊浑身一哆嗦,低头不说话,眼圈泛红。 邢朗看她一眼,心软了,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只银镯子放到她面前,无奈道:“收好了,以后不要随便给别人。” 小蕊眼睛一亮,忙把镯子拿起来:“呀!你找到了!” 说话间,谢世南从隔间里提出两只行李箱,对邢朗说:“时间到了,我们得走了。” 邢朗站起身:“你们去哪儿?” “出去躲一躲,等风头过去了再回来。” 邢朗指了指女孩儿:“她得跟我回去做口供。” 谢世南讪笑了声:“你很清楚,她的口供没什么实际用处。现在高建德的人也在四处找她,她不能跟你抛头露面。” 邢朗想了想,念及他帮了大忙,选择退让一步。 “我送你们去机场。” 邢朗把他们送到机场门口,女孩儿临行前感激的给了他一个拥抱,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谢谢你,警官。如果时间来得及,我愿意陪你一晚。”说着肯定的点了点头:“免费。” 邢朗:…… 目送他们进入候机楼,邢朗转身回到车上,播出陆明宇的电话,口吻瞬间变的冷肃:“查到了吗?” “查到了,高建德现在就在大富豪夜总会。” 邢朗调转车头:“还等什么,抓人!” “邢队,那可是西部队的辖区,我们是不是应该……” “先带回警局再说。” 邢朗挂断电话,扔下手机,猛踩了一脚油门。 白天与黑夜转换的毫无间隙,芜津市迎来了又一个夜晚。 邢朗下车时才发现今天晚上竟然有月亮,一圈上弦月黄澄澄的挂在黑布般的天上,像是刺绣布上烧糊了的一圈焦黄。 虽然有月亮,但是依旧没有光。邢朗从月晕上看出明天又是一个暴雪天。 往日歌舞升平艳光四射的大富豪夜总会今晚却呈死水般沉默,四层欧式风格建筑的小楼中泛着一层苍白又僵硬的冷光。 三四辆警车接连停在夜总会大门前,陆明宇和小汪等人下车和邢朗回合。 陆明宇递给他一把枪:“后门堵住了,其他所有入口都封死了。” 邢朗接过去,撩开皮衣后摆插进枪套,领头走向含着光的玻璃大门:“进去。” 十几名刑警跟在他身后,浩浩荡荡,步伐整齐的走向大门。 即将走进大堂时,邢朗忽然停下,身后众刑警也随之止步。 邢朗站在门外,透过玻璃门看到大堂里的电梯向两边展开,随后韩斌走了出来,身后紧随两名穿着警服的警察、而此行的目标高建德就被这两名警察夹持在中间。 从左右走道里涌出两队人马,皆是便衣刑警,他们在大堂汇合,跟在韩斌身后,同样朝门口走来。 韩斌推开玻璃门,站在邢朗面前,至于夜色中。门首一圈彩灯射出的五色灯光在韩斌脸上循环闪过,让韩斌看起来像是站在一块七彩的玻璃后,脸上落满缤纷的阳光。 再丰富的色彩也掩不住他眼中的冷彻,他直视着邢朗,轻声的问:“你是‘将军’?” 闻言,邢朗有一瞬间的走神,随后像是忽然顿悟了什么似的,刀锋般的目光刺向被警察夹持在中间的高建德。 高建德用蹩脚的普通话吼道:“就是他!我所有的生意他都参与!无论是军火还是人口生意,他都参与抽成!那个叫曲兰兰的女孩子就是被他玩死的!” 邢朗暴怒的冲向他:“你他妈敢胡说八道,我现在就弄死你!” 一语未了,邢朗身上忽然落了满身的碎玻璃屑。 一颗子弹从邢朗身后飞来,穿过玻璃,射中高建德的眉心。 “退后!” “对面有埋伏,二组赶快去搜人!” “邢队长把枪放下!” “你们也别动!” 韩斌身后的警察们立刻拔出手枪,呈半圆形把邢朗包围,一个接一个向邢朗喊话。 陆明宇一步窜上前,面朝把他们包围的众人道:“误会!绝对是误会!我们也是来抓高建德的,他在污蔑我们队长!”他转向韩斌:“韩队长,绝对是误会!” 韩斌的一名手下道:“那就让邢朗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小汪拔枪冲到最前:“我操你们大爷!谁敢动一个试试!” “汪俊翔,你这是拘捕行为!” “逮捕令呢?把逮捕令拿出来给老子看看!” “高建德人都死了,你还说不是邢朗干的?!” “把你的嘴给老子闭死!下一枪就是你信不信!” 西港分局其他人见小汪拔枪,也纷纷拿出武器和对面渠阳分局的人对峙,火药味不断发酵,场面无比胶着。 被围在中间的邢朗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看着韩斌。 韩斌也在看着他,微微皱着眉,目光有些疑惑,和无奈。 忽然,邢朗被冻僵似的眼珠微微一动,转头看向马路。 警笛声由远到近,四五辆警车接连拐过路口,朝夜总会方向飞驰,嘹亮的警笛声几乎刺穿了浓黑的夜幕。 “……是市局的姜政委。” 韩斌说。 邢朗有些茫然的回过头,看到韩斌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极轻的掀开嘴唇,无声的说了一个字;跑。 陆明宇见情况不对,向邢朗身边靠近,看着不断逼近的警车,往邢朗手中塞了一把车钥匙。 邢朗紧紧捏着那把钥匙,最后看了韩斌一眼,坦然的从包围圈中脱身,钻进吉普车,调转车头如一道风似的消失在路灯澄明的街口。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1章 世界尽头【22】 浓黑的夜,天与地仿佛调换了位置,夜色像是浸满墨汁的海水,黑辣辣的雨点裹着白刺刺的雪花从墨汁盆般的天空浇下。城市变成了山谷,雪花和雨点坠地的声响像是山谷里沸腾的气泡。地下一把大火在烤着,人间是正在沸腾的熔炉。 邢朗的判断出错了,芜津迎来的不是大雪,而是罕见的雨加雪。 冰与火的逆流在街道上来回呼啸,像是手持招魂令的阴间使者,搜捕他们死亡名册上的下一个目标。 一辆吉普车停在不允许停车的路边,身穿黄色马甲的交警正站在车头旁记车牌号。 还未记完,就听路边的便利店‘叮铃’一声,门开了,一个身穿黑衣的男人提着一兜瓶装水和面包等物走了出来,冲他抬了抬手,笑道:“不好意思,我这就开走。” 交警扫他一眼,很体谅的收起‘警务通’,道:“这次就算了,下次不能把车停在路边。” 男人个子很高,几步走到车边,拉开车门冲交警笑了一笑。 在他矮身钻进车厢的瞬间,从迎面的方向开过来一辆车,那车主看到了交警,以为前面因为天气影响被封路,就降低车速闪了一下远光灯。 远照的灯光像一道猎鹰的翅膀似的在邢朗脸上刮过,照亮了他的大半张侧脸。 冷刺般的光射穿了挡在邢朗面前冷雨和雪花串成的帐幕。 交警看到他的脸,有瞬间的犹疑,回头冲来车挥手的空挡,吉普车已经调转方向开走了。 交警看了看被转眼消失在‘黑色通道’中的车屁股,回到车上,纳罕的对同事说:“我怎么觉得刚才那个男的有点眼熟?” “哪儿眼熟?” “……有点像西港分局支队的支队长。” “嚯,别瞎说,那家伙杀了一个污点证人,通缉令刚下来。” “你把那照片找出来让我看看。” 同事打开公安内部系统,调出一个小时前公安厅下发的通缉令。 交警仔仔细细的在邢朗脸上看了一圈,懵懵的抬起头对同事说:“好像……就是他。” 春景路公用摄像头的分布情况邢朗都很熟悉,吉普车一路避让着摄像头,从一个盲区钻入又一个盲区,半个多小时后,车停在一间室内游泳馆后门停车场。 邢朗熄了火,停车场周边没有路灯,车就像坠入了漆黑的水中,周遭静的没有丝毫人声,只有雨和雪花不停的扑打车身的嗦嗦声响。 他转身从车辆后座拿过一件备用的外套,和身上的皮衣调换,然后打开驾驶座抽屉,拿出一顶鸭舌帽戴在头上。 穿戴完毕,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听着车外的风雨声歇了片刻。 手机开始震动,来电显示陌生的号码。 屏幕的显光打在邢朗脸上,强光印出他硬线条的脸,犹如山岭起伏般深沉。 他迟疑了片刻,接通了电话。 “方便说话吗?” 陆明宇的声音传出来。 邢朗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便用力干咳了一声,道:“方便。” 陆明宇貌似躲在一个封闭狭小的空间,说话带着沉闷的回音:“高建德投案自首,交给韩队长一份录音,指认你是从芜津到莱国,津泾线人口贩卖链的牵头人。” 车里没有开暖气,已经很冷了,但是邢朗还是觉得闷,放下一半车窗,迎着室外的寒风冷雨猛吹。 “什么录音?” “录音送到市局了,我没有机会听,市局的技术员经过分析……暂时没有找到作假的痕迹。” 说到这里,陆明宇也觉得荒诞,意味不明的冷笑了一声,道:“很明显,高层要整你。” 他口中的‘高层’所囊括的范围太广,从警察厅到市局,再到分局局长,都有可能。 邢朗的脸被雨雪打的潮湿冰冷,像一根根针似的扎在他脸上往血肉深处钻磨。 “是刘局的意思吗?” 他问。 陆明宇道:“不像,我们到市局开会,刘局根本没到场。抓捕你,是姜副局长直接下的命令。” 邢朗皱了皱眉,冻得僵硬的面部神经猛地一被拉扯,又是一阵刺痛,就像逐渐结痂的伤口被一道外力慢慢撕开。 他揉着眉心,声音飘忽在暗黑的夜里,低不可闻:“你是说,市局直接绕过了老刘?” 陆明宇顿了片刻,忽而叹了声气:“老刘也够呛,余海霆一死,上面对他起了疑心。把他从医院赶出来监禁在家里,说是让他好好养伤,其实是在查他。” 邢朗极轻的冷笑一声:“他们以为我和老刘是一根绳上的?” “从刚才会议桌上的牌面分析,你和刘局被分到了大小王这两张牌。” 邢朗一阵无言。 刘局落水,在他的预料之中,但是他没想到他自己也会被刘局牵连,更没想到刘局竟然这么轻易的就被‘停职查办’。 他一直怀疑‘将军’就在警局高层,甚至一度怀疑到了刘青柏身上,而现在刘青柏的落难反而让他打消了对刘青柏的怀疑。 刘青柏的身份的确不干净,但他不是身份最高的‘将军’,否则他不会如此轻易的落水。真正的‘将军’就在牌桌上负责发牌的几个主要领导人之中,这个人很清楚他不是‘自己人’,并且他会想方设法的查到最后,所以才借由刘青柏的落水,想把他和刘青柏绑定在一起,一起丢入海中,任他们淹死。 邢朗眺望汹涌如滔的夜幕,似乎能看到一场海难越过津泾线,朝着芜津扑来了。 魏恒说的没错,祝九江说的也没错,这的确是一场‘大清洗’,一场‘屠杀’。被惊醒的野兽从地底被赶出,忙着掰断自己的毒牙,斩断自己的触手。 ‘奥斯’公司的事变,逐步演变成一场国际事件,所有和他们有干系的人想要从这场巨变中脱身而退,都必须自断羽翼。但他们已经被埋在地底太久,久的已经入定生根,根系庞大,若想牵动根骨,砍枝削叶,哪怕只是一阵微风吹下一片树叶,也将引起芜津市的黑白两道的浩劫。 邢朗忽然想起刘青柏曾邀他家中会面,现在想起来,刘青柏邀他见面,或许并不是为了拉拢他,而是预感到浩劫来临,想和他互通消息,给他一句告诫而已。 面对这位年老事衰的老将,邢朗发现自己还是更愿意信任他。 “你想办法拿到录音,这个号码以后不要打了,等我联系你。” 说完,邢朗挂断陆明宇的电话,紧接着拨通刘局的电话。 刘局给他两个号码,一个是对外的工作号码,一个是对内的私人号码。他的私人号码只有至亲至信的人才知道,然而邢朗从没打过他的私人号码,此时是第一次打,却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 几声‘嘟’声过后,电话通了。 “喂?” 邢朗不说话,死死的攥住了拳头。 “……是邢朗吗?你过来吧,我在家里等你。” 刘局的声音如往日般浑厚有力,并无半点被停职调查的意兴阑珊,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邢朗扔下手机,发动车子,吉普车顶着冰冷的逆流在公路上急驶。 刘青柏住在海滨大道B巷十七号,一栋自建国前保存下来,修建过多次的三层小楼。 邢朗把车停在偏僻的街口,步行走完剩下的几百米路程。 顾及前门有盯梢,邢朗走的后门,一身黑衣转眼被雨和雪浇透,行在夜里像一抹游荡的孤魂。 后门紧锁着,邢朗站在门首仰头看,三层小楼每一层都亮着光,有几间窗户没有拉窗帘,露出卫生间贴着柠檬黄的瓷砖。一层淡赭色的玻璃纱紧贴着窗沿飞出来,被雨淋的湿透,却飞的跋扈,像桅杆上被风浪拍湿的帆布。 邢朗从后腰拔出一把短匕咬在嘴里,退后两步一个起跳,一手挂住高高的围墙,站在围墙上如一尾鱼钻入水面似的跳在后花园铺着一层青砖的地面上。 雨雪天,墙壁表面贴的一层瓷砖湿滑冰冷。邢朗在瓷砖的纹路中紧紧的扣着一条条不足一指深的夹缝,一路蹬着阳台和窗台爬到三楼。 飞着玻璃纱的窗户没关严实,窗户豁开十几公分的间距。 邢朗推开窗户,掀开**的玻璃纱沿着窗口跳进浴室。 浴室里一面大银镜正对着窗户,镜子前站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她刚洗过澡,穿着睡裙正在涂抹护肤品,就从镜子里看到窗户被推开,随后跳进来一个男人。 她眼睛一睁,还没来得及惊呼,就被男人从后方用冰凉又湿冷的手捂住嘴巴。 邢朗站在她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女孩儿,沉声问:“你是刘局的女儿?” 女孩儿迅速的点点头。 “你爸爸在家吗?” 女孩儿点头。 “他现在和谁在一起?” 女孩儿摇头。 “这栋房子里除了你们家人,还有谁?” 女孩儿摇头。 “只要你不喊,我就松开你。” 女孩儿点头。 邢朗放开她,把短匕插进腰带,把浴室门拉开一条缝,先听了听门外的声音,回头对女孩儿说:“带我去找你爸爸。” 女孩儿在前,领着他到了三楼,走到一间书房门外,敲了敲门。 门被拉开了,一位皮肤雪白保养得当的妇人出现在门口。 女孩儿立刻扑进她怀里,颤声叫道:“妈!” 刘太太抱着女儿,一脸惊疑的看着邢朗:“你是……” “进来吧。” 刘局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邢朗对刘太太点点头,绕过她径直走向刘青柏。 刘青柏坐在落地窗边的一组茶桌前,桌上新沏了一壶茶,摆着一副干净的杯碟。 邢朗拉开他对面的一张木椅,坐下,掀掉头上被雨浸湿的帽子放在桌上,抬起一双和室外雨雪交加的夜晚一样冰冷,一样漆黑的眼睛看着刘青柏。 刘青柏的左臂吊着,右手端着一杯茶,正在吹散杯口的白烟。 刘青柏给他的印象一向严肃伟岸,整个人就像一尊线条刚硬凛冽的石像,现在石像被风吹破了棱角,被雨冲刷了颜色,变得有些残破,但依旧挺拔而屹立。 “……还没吃饭吧。” 刘青柏打量他一眼,转头用商量的口吻对妻子说:“把留给小辉的饺子下了吧,待会儿再给小辉包一点。” 刘太太答应着,和女孩儿离开书房,从外面带上了门。 她们一走,刘青柏就把茶杯放下,对邢朗笑说:“如果不是你出事了,可能我还见不到你。” 邢朗脱掉湿透的外套搭在椅背上,掂起茶壶给自己倒茶:“你知道?” “老姜要治你,我当然知道。” 邢朗向前弯着腰,左臂撑着膝盖,右手捏着杯子,喝了一口滚烫的茶水:“不是你的主意吗?” 刘青柏笑着摇摇头:“如果是我的主意,你现在还会坐在这里跟我聊天吗?” 邢朗抬起眼睛看着他,脸色阴沉又冷漠,道:“我来不是为了和你聊天,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你是不是‘将军’?” 刘青柏怔了一怔,忽然矮了几寸身,想看一看窗外的夜幕,只看到厚重的窗帘,口吻有些感慨:“看来你还没有弄明白。” 他扭头直视邢朗,说:“‘将军’不是一个人,而是很多人。‘他们’是一个组织,‘将军’就是他们的代号。” “那你是组织中的一员吗?” 刘青柏很平淡也很果决道:“不是。” 邢朗没说话,只勾起唇角,无声的笑了笑。 刘青柏看懂了他笑容里的讽刺和不信任,全然未察觉似的,说:“正因为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所以‘他们’想除掉我,还有你。” 邢朗紧紧捏着杯口,盛满滚水的光滑的白瓷狠狠的灼烫他的指腹,烫的又疼又痒,他咬牙切齿的说:“那你怎么解释徐畅和余海霆?” 刘青柏没有着急回答,而是出神了半日,怅然的叹了声气,道:“我就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 他的身体又矮了几寸,双臂无力的撑着膝盖,低下头凝视着地板,道:“徐畅的确是我的线人。” 邢朗却渐渐坐直了,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刘青柏道:“一直以来,芜津市的人口贩卖组织很猖獗,每年的失踪名单都被省厅密切关注,省厅让我们清查,想尽一切办法清查。我想的办法就是打开一个缺口,投放鱼饵,等着鱼咬钩。徐畅就是我放出去的鱼饵,他很有信仰,党性很强,我很看好他,就让他背着污点的名打进敌人的内部。” 刘青柏停下,又叹了一口气:“他没有让我失望,不到一年就摸到了那伙人的老巢,打探到他们即将有批‘货’要出手。那是一个把他们人赃并获的好机会,还能揪出他们的上线。我们制定好方案,在他们交易的现场里应外合,把这伙人一网打尽。” 他越说越艰难,说道关键处,渐渐的止了声。 邢朗面无表情道:“但是你却没有按照原计划出警,为什么?” 刘青柏双手捂着脸,从手掌的缝隙间悠长的探出一口气,道:“我接到一个电话。” 邢朗神色一紧:“谁的电话?你们都说了什么?” 听着他像是审问疑犯般的口吻,刘青柏放下手,眼神深沉又茫然的盯着他看了片刻,自嘲般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知道打电话的人是谁。” “内容。” “……那个人告诉我,徐畅已经暴露了,我们的行动也已经暴露了。他威胁我,让我抛弃徐畅,放弃行动。” 邢朗冷笑:“威胁?如果你行的正坐得直,又有什么把柄让人威胁?” 刘青柏又是一笑,慢慢的直起腰,看着邢朗说:“你还年轻,等你坐到我的位置上,或许就会明白我的苦衷。一个政治从事者,总有一些不能放大的黑点。” 邢朗对他的官场心得没有兴趣,又问:“所以呢?你接受‘他’的威胁,放弃了徐畅,让徐畅变成一颗弃子?” “……是。” 邢朗立刻想起被埋在迷宫内部阴暗潮湿角落里的徐畅,以及徐畅脸上那一团黑雾。 “但是你不能,对徐新蕾见死不救!” “我晚了一步,等我派人保护徐新蕾的时候,徐新蕾已经失踪了。” 邢朗很疲惫很无力的看着他,脸上露出一抹凄惶的冷笑:“本来我并不恨你,但是刚才我在浴室看到你的女儿,忽然就非常恨你。” 刘青柏猛地抬头看他,金铜色的脸上似乎有一根筋在抽动,从他的额角一直牵扯到下颚。 室内的气氛变得凝着且沉重。 书房门忽然被敲响,随后被轻轻推开,浴室里的女孩儿披上了一件藕粉色针织衫,端着托盘走进来。 邢朗转头面朝着窗帘,刘青柏起身走向书桌。 女孩儿把一盘饺子放在邢朗面前,摆上了一碟醋,和一双筷子。 邢朗回过头,低声道:“谢谢。” 女孩儿就着半蹲着身子的姿势仰头朝他看,刚好对上他的眼睛,粉白色的脸上颜色陡然加深了,慌慌的垂下眸子,说:“唔,没关系。” 她没有离开,而是退后两步坐在书房正中的会客沙发上,单手撑着下颚,朝邢朗的侧影看。 邢朗没有动那盘饺子,而是盯着刘青柏翻箱倒柜的背影看,并不知道坐在一旁的女儿什么时候起身离开了书房。 翻找了几分钟后,刘青柏拿着一个优盘回来,把优盘递给邢朗:“这是录音。” “什么录音?” 邢朗问着,伸手接住U盘。 刘青柏坐下,道:“那通电话的录音。” 邢朗有一瞬间的吃惊,随后那点意外就烟消云散了。 既然刘青柏能给他这段录音,就说明录音已经被他处理过,处理成能被他听的版本。 刘青柏指了指他手中的U盘,道:“我查过那个号码,查不到,只有这段录音。” 邢朗合手握住,沉默的看着他。 刘青柏道:“交给你了,能不能查到录音背后的人,就看你的本事了。” “你不怕我把他揪出来,他反咬你一口?” 刘青柏笑道:“你看看我现在的处境,被他反咬一口也不算什么了。如果你真能查到最后,或许还能帮到我。”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你不应该跑,你跑了,反倒把罪名坐实了。” 邢朗讪笑:“我很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你已经被停职调查了,没有人再护着我。如果我被姜副局带走,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再说了,我对审讯那一套太熟悉,如果我不认,他们就会把我困死在牢里。” 刘青柏低头沉吟片刻:“老姜这次绕过我,直接对你下手,这一招我没料到……你怎么想?” 邢朗道:“只要揪出一个,剩下的就能连窝端,现在就怕那些人的动作太迅速,不给我反扑……” 一语未完,书房门再次被推开。 女孩儿捧着一套衣服走进来,目光一直停在邢朗的方向,却没有看他,走到茶桌边才转头对刘青柏说:“爸,这是我哥的衣服,让……” 说着,她目光一挑,看了邢朗一眼,触了火般又慌忙收回,看着手中的衣服,道:“让这个哥哥换上吧。” 刘青柏很意外的模样,看看女儿,又看看邢朗,然后指了指东面的一个小卧室:“邢朗,你去把湿衣服换下来。” 邢朗没有过多客套,接过衣服对女孩儿道谢,进了卧室。 女孩儿赶了一声过去:“都是新的,我哥没穿过。” “谢谢。” 刘青柏没头没脑的指了指卧室方向:“这不是你刚给你哥买的吗?” 女孩儿没搭理他,又拿起邢朗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小鸟似的飞了出去:“我帮他把这件衣服烘干。” 几分钟后,邢朗换了一身干净衣服,从卧室出来,看到自己刚才搭在椅背上的湿衣服不见了,正要问问刘青柏,一抬眼看到刘青柏神情异常严肃的看着自己。 “你跟魏恒的事儿,我多少知道一点。” 听他说起魏恒,邢朗脸色沉了沉,道:“你想说什么?” 刘青柏向他身上那套衣服指了一下,道:“我们家这丫头年纪还小,她如果跟你说了什么,你不要当真。” 邢朗:“……你多虑了,我绝对不会多心。” 出去不需要再翻墙,刘太太打着伞把他送到后门,临行前又递给他一把崭新的伞。 邢朗撑着伞,走在院墙下,忽而停住,仰头朝三楼书房的方向看去。 书房窗户的窗帘被拉开了,刘青柏立在窗后,那张刚毅又端正,犹如石像般的脸正微微下视,凝望着他。 邢朗有瞬间的恍惚,他又一次想起了他初次踏入分院局的那一天,当时他站在办公楼前向上看,看到的正是这张脸。 今昔比之往日,竟无半点差别。 回到车上,邢朗打开车里的灯光,把U盘插入车载电脑之前看了一眼马克笔写在U盘上的数字;160612。 16年6月12号。 邢朗关掉灯光,在黑暗中静静的等待这段尘封两年之久的录音响起。 一段短暂的噪音过后,刘青柏的声音率先响起,随后是一道经过变声处理的男声。 这段录音被掐头去尾,只保留了‘他’威胁刘青柏的过程。除此之外没有丝毫信息。 邢朗明白了为什么刘青柏不追查这条线索,因为这条线索几乎可以放弃,没有半点利用价值。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价值,他一次次的听,一次次的放慢速度,一次次的增加音量,终于发现了一道游离在两人对话之外的音波。 这似乎是一首歌,邢朗把音量调到最大的程度才从歌词的发音中辨认出是一首日文歌。让他感到惊讶的是,他听到这首日文歌时,竟觉得莫名熟悉。 这古怪的旋律,挽歌般的节奏,处处彰显着这首歌的与众不同。 邢朗关掉音响静心想了一会儿,很快想起对于这首歌的熟悉感的源头。 秦放! 当把这首歌和秦放相联系在一起时,邢朗的思路骤然畅通,心脏随之猛跳了两下。 他想起来了,两年前季宁安去世,秦放大受刺激,不知从哪儿找来这么一首送葬曲般的日文歌,日日夜夜的听,日日夜夜的循环,连带他都不得不对这首歌印象深刻。 而存在于U盘里的这首歌略带回音,且极有立体效果,很显然是在某种公共场合播放。 邢朗并不认为会有谁和秦放一样神经病,在公共场合播放一首送丧曲。 秦放在季宁安死后,唯一播放这首歌的公共场合就是他投资做大股东的一间日料餐厅。在季宁安去世的第七天,在餐厅里循环了整整一天。 而季宁安的头七,正是16年6月12号!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2章 世界尽头【23】 秦放被停职了。 王前程客客气气的把他送到警局门口,春风满面的对他说:“小秦,你先回家歇两天,等事情调查清楚了你再回来。” 王前程受余海霆威胁,把全城的警察都引到省道上飙车,这件事本来市局要追责,被邢朗硬拦了下来,还在第一时间帮他救出女儿。 这桩桩件件被王前程记在心里,所以王前程对邢朗的态度来了一个峰回路转,连带着爱屋及乌,对秦放也客客气气。 只是这老警怂平常在领导面前假笑相迎,曲意迎合惯了,一时间拎不清主次矛盾。他本应对邢朗的遭难表示哀婉痛惜,没控制好骨子里那点拍马屁的因子,面对被‘连坐’的秦放倒像是在幸灾乐祸欢歌鼓舞的欢送他。 秦放知道他现在没什么坏心眼子,市局一次次催他出警搜捕邢朗,他也按兵不动拖延到现在,算是有心。不过王前程满面堆笑的样子依旧看来很扎他的眼。 秦放有心挤兑他,似笑不笑的要说话,话到嘴边又懒懒闪闪的咽回去,只往一楼法医室的方向瞅了一眼,道:“我的办公室不让任何人进。” “那是那是,我这就回去把你办公室门锁上。” 之后秦放就去泡吧,泡完吧回家打游戏,游戏打到晚上又下楼到小区门口买了一份晚饭。 他住的地方很少告诉人,警局档案里留的也是以前的住址,现在的住址没几个人知道。不过他从餐厅往家里折返的时候在小区门口和单元楼下都看到了贴着密密层层的防窥膜的黑色轿车。 两辆黑车停在黑压压的夜里,坠下来的雨和雪不停的敲打车身,被冷雨和冷雪冲洗的明亮又充满杀气。 他站在单元楼屋檐下,打着旋儿抖了抖雨伞上的水珠,往停在甬道边的黑车屁股上扫了一眼,认出了车牌号,便把眼睛一翻,轻蔑的冷笑了一声,穿过大堂乘电梯上楼。 回到家,他把饭盒放在地板上,走到落地窗边拉开窗帘往下看,没看几眼又觉得多余又无趣,就把窗帘合上了。 他这边刚合上窗边,门铃就被掀响。 秦放神色紧了紧,慢慢朝玄关走过去,打开猫眼盖子往外看了一眼,忙拉开房门。 等人进来后,他把房门反锁,笑道:“晚上好啊,通缉犯。” 邢朗把水湿的雨伞竖在玄关墙角,拉开外套径直朝厨房走过去。 秦放把他脱下来的鞋子收拾好,啧啧称叹:“楼下可有人在监视我,你是怎么上来的?” 邢朗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喝了半瓶下去,才道:“这些人也只能看住你。” 秦放没兴趣参与他们这些人之间的勾心斗角,所以对邢朗的遭遇不闻不问。因为闻说了也没用,索性他就不操这份闲心。 他的心很宽,事情不到了走投无可必死无疑的绝境,他都不往心里去。而且他也算是看着邢朗一路升上来的,从警校毕业的愣头青到一个支队的正科级干部,邢朗参与的内斗不是一两次。他每次都能亲眼目睹邢朗死里逃生然后官升一级。 他都怀疑是不是邢朗自己做的局,给自己的官路做跳板。 他盯着邢朗没头没脑的瞎捉摸了一会儿,发现以自己的对政治风向的敏感度,难以嗅探其中的阴谋诡计,于是索性放弃,把目光移到自己感兴趣的地方:“你穿的谁的衣服?” 邢朗拉开一张椅子,在餐厅坐下,没理会他这句废话,拿起桌上的烟盒点了一根烟,然后对秦放招招手。 他像晕头苍蝇似的转了一晚上,身心俱乏,抽了几口烟才夹着香烟看了两眼,问秦放:“谁的烟盒?” 秦放没骨头似的歪在椅子里,挠着后脖颈子,说:“哦,那个……前两天我新买了一套游戏设备,太沉了,就让那个谁……” 邢朗瞄一眼他的神态,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指了指放在茶几上的一台笔记本电脑,打断他:“拿过来。” 秦放把笔记本放在他面前:“你干什么来了?借宿?” 邢朗不语,咬着烟把U盘插进去,音调调到最大,严肃的丢过去一个字:“听。” 秦放听了好几遍,才辨认出那道模糊的音波的确是他两年前偶然间发现的送丧曲。 “没错,就是这首歌。” 秦放一手托腮,一手扣着餐桌的桌布,垂着眼睛淡淡道。 现在提及季宁安,提及他曾为季宁安做的那些疯狂的蠢事,他已经很平静了。 邢朗把U盘拔出来,用两张纸巾包好装进胸前口袋,开门见山道:“我怀疑当时给老刘打这通电话的人就在你的店里,你让店里的员工找找当天的监控。” “两年前啊,不知道还有没有。” 秦放一边咕哝着,一边拿出手机联系餐厅的领班,几分钟后挂了电话,对邢朗说:“正在找,明天我过去盯着。” 说完,秦放懒懒的托着下巴,瞄他两眼:“你身上这套衣服哪儿来的?这么英伦风,不是你穿衣风格。”说着伸手过去拽他领子,笃定道:“嚯,还是大牌,肯定不是你买的。” 邢朗挥掉他的爪子,抖了抖衣领:“喜欢那我脱下来给你。” 秦放忽然按住他肩膀,神神鬼鬼的凑在他衣领上闻了几下,瞪大眼睛看着他,说:“表哥,薰衣草香精味儿。” 邢朗也偏头闻了闻:“你是狗鼻子吗?我怎么什么都闻不到。” 秦放丢开他领子,似笑非笑道:“表哥,魏老师一走,你混的风生水起嘛。” 也不知秦放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专往他的痛处戳。 不过秦放的这句话倒是把他暂时从波云诡谲你死我活的政治斗争中捞了出来,给了他的另一桩不伤及命理却伤及根骨的心事,现在对他也算是一种解脱。 邢朗把窗帘掀开一条窄窄的缝隙,从那缝隙里看到一线浓黑的夜幕,再往细处看,发现雨已经停了,细碎的雪花裹着空气中沉甸甸湿冷冷的水分,呈米粒大小的圆形,冰炮似的往下泼洒。 “……我在你这里待一晚,天不亮就走。” 秦放看着他丘陵起伏般森冷又深沉的侧脸,心里多多少少有些受到触动。 他表哥现在挺惨的,老婆跑了,工作丢了,现在清白也没了。他以前的同事还跟狗撵兔子似的对他紧咬不放,一旦被抓住,不是死刑就是坐牢。 秦放起身去卧室拿了一床被子出来,收拾客厅里的一张长沙发:“你不打算找他了?” 邢朗连人带椅子往后退了一段儿,两指夹着窗帘边,再次掀开一指宽的缝隙,双眼从那黢黑的缝隙里看出去,像是推开了掩藏着黑夜的房门。 他低眸下视,目光凝注,单元楼下甬道边载着两列路灯,路灯下停着两辆黑色的轿车,灯光是焦黄色的,像是灯泡里装着一团火,钻到光圈里的雪沫子像是朝着火堆飞翔的虫子,绕着灯泡一圈圈的转,转成一团白色的云。 “明天我就去银江。” 这句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 秦放往沙发上铺着毛毯多问了一句:“去银江干嘛?找魏老师?” 邢朗低沉沉的“嗯”了一声。 秦放往他看了一眼,把被子随意的摔倒沙发上,往地毯上一坐,拿起方才丢下的游戏手柄,看着占据半面背景墙的大显示屏,边杀人边问:“你到底信不信他?” 过了好一会儿,邢朗才说:“有分别吗?” 秦放翘着一边唇角,很懒散的笑了笑,说:“当然有啊,如果你信任他,你找他就有意义。如果你不信任他,你找他就没有意义。” “……为什么没有意义?” “既然你都不信任他了,当然也就不信任他对你的感情。既然你们的感情都当不得真,做不得数,那你们见面后肯定就会结束你们之间的感情。如果你抱着和他了断的心态去找他,又有什么必要呢?现在你们处在对立的局面,那你们的感情肯定就被搁置在一边,已经发生了变化,就像……一块奶酪从冰箱里拿出来,虽然你们还没有把它扔进垃圾桶,但是挡不住它慢慢变质。感情这东西也一样,只要一方生疑,那就等死吧。所以你不用特意找他做个了断,时间会帮你们做了断。以后,他或许会自首,或许被你抓到,总之你们肯定会有再见面的那一天,那时候奶酪已经臭了,你们两个自然就了断了。” 秦放停下,抓起放在脚边的可乐罐喝了一口可乐,接着说:“所以,你如果不信他还去找他,就是多此一举。” “……那你有没有想过,信任是两个人的事,我信他,他不信我,也没用。” 秦放被忽然在背后响起的声音吓了一跳,丢下手柄捂着心口:“我去,你走路没声音啊。” 邢朗冷着脸把他铺在沙发上的被褥一把掀掉挂在手臂,道:“有人来了。” 话音刚落,门铃被按响。 秦放立刻跳起来,指着卧室方向:“快进去。” 门铃不停的响,秦放慢悠悠的走到门口,把门拉开半人宽的距离,扫了一眼站在门外的便衣警察,明知故问:“干嘛?” 领头的一个熟脸对秦放笑了笑,道:“秦主任,有个兄弟说刚才好像有人进了你家门,麻烦你行个方便,让我们进去看看。” “让你那兄弟去看看眼睛。” 秦放说完就要关门,被那便衣夹脚拦住,面上严肃了一些:“秦主任,我们在执行公务。” 秦放冷冷的在他们每个人脸上看了一遍,然后把门摔开,往门框上一靠,抱着胳膊抬起长腿往对面门框一踩,冷笑道:“别他妈欺人太甚,你们把我当贼圈着,只要不在我眼前儿晃悠,我就当你们是死的。现在你们找上门来打扰我正常生活,是不是太过分了?” 便衣见他脸色不好看,赔笑道:“秦主任,您也在警局工作,应该理解我们的难处。” 秦放扭头,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为什么理解你们?我凭什么理解你们,我有什么义务理解你们?你们怎么不理解理解我?就因为邢朗被通缉,我就被停职了,现在你们又找到我家问我要人,我真是应该好好理解理解你们。” 越往后说,秦放有了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便衣脸上挂不住,准备跟他来硬的,掏出工作证在他面前晃了一眼:“执行公务,请你配合。” “退后!” 秦放忽然吼道,瞪着眼睛一脸凶相的看着他:“今天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挤在门外的刑警们均往后退了一步。 领头的那人还试图跟他讲道理:“秦主任,我们是……” “我知道你们是韩斌的手下,我倒要问清楚,到我家里搜人,是不是韩斌的主意?!” 刑警们对视一眼,均不搭腔。 秦放咬牙:“韩斌在哪儿?他怎么不露面?躲在哪儿装死!” 话音未落,只听楼道里电梯门开了,随后响起一串脚步声。 “韩队。” 几名便衣向后散开,给韩斌让出一条路。 韩斌披着一件黑色齐膝的雨衣,宽大不修身的雨衣穿在他身上也很有风姿,雪水和雨水从他身上汇成一条条涓涓细流顺着雨衣下摆淌到地板上,携带了一身逼人的湿冷寒气。 他走到门前,看到秦放这幅架势,很疲惫又很无奈的皱着眉,细长漆黑的眼睛里冰纹一般的平静,两道深深的眼褶向上弯挑着,似乎要飞到鬓角里面去。 “秦放,我的消息可靠。刚才的确有人进了你家,你怎么解释?” 他轻声道。 秦放抱着胳膊,低头一笑,目光从眼角流出,勾住了他的脸,道:“我叫了一个牛郎,花钱买服务,正当消费。怎么?你们是来扫黄的?” 韩斌的太阳穴跳了跳,揉着眉心,低低叹了声气:“别胡说,就算不让他们搜,那我进去看一眼可以吗?” 秦放把头一抬,枕着门框转头看向韩斌,笑的妖妖调调:“好啊,除非你跟我们3P,来吗?” 说着向韩斌身后笑道:“还有你们,想进来玩的,一起啊。” 韩斌深深看他一眼,然后看向秦放高高抬起,踩着门框,横在他身前的长腿。 秦放看着他,心说就不信你敢跟我来硬的。 韩斌的确没有硬闯,而是侧眸看着他的脸,抬手握住他裸露在裤脚外的一截细瘦的脚踝。 皮肤接触他的掌心的一刹那,秦放浑身的神经都紧绷了。 韩斌的手很湿很冷,掌心冒着丝丝寒气,秦放不禁打了个寒颤,下意识的要把脚收回来,却像被韩斌的手上的温度冻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韩斌只是不轻不重的握住他的脚踝而已,除此之外没有其他动作,双眼脉脉的看着他。 秦放缩着下颚,咬着牙,牢牢的盯着他搭在自己脚踝上的手,一股气血往头顶冲,在脖子和耳根留下了殷红的痕迹。 他能感觉到被韩斌包裹在手里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热情又汹涌的跳动,似乎皮肉下面钻进去了许多小虫子,那些虫子一点点的喝着他的血,啃着他的骨头,咬的他身上又疼又痒又冷又热…… 他高估了自己,他不是韩斌的对手。 秦放慢慢悠悠进屋的时候,半个身子都麻了。 他现在有些草木皆兵,房门轻轻被关上的声音也让他随之一颤,不得不靠着沙发背,弯腰揉了揉被冻僵了似的小腿。 韩斌站在客厅里,目光从卫生间看到厨房,着重的在紧闭的卧室房门上停留了两眼。 “……找谁?牛郎?” 韩斌还在硬撑,朝卧室抬了抬下巴,有气无力道:“脱光了在床上等我呢。” 韩斌不说话,只看他一眼,迈步走向餐桌。 秦放盯着他,见他拿起刚才被邢朗抽出一根烟的烟盒揣在了雨衣口袋里。 韩斌返身往回走,看到秦放略显匆忙把目光从他的方向移开。 他站在秦放面前,垂眼看着他,低声问:“你想让我走吗?” 秦放的眼睛里似乎被挖空了,目光空落落的,轻飘飘的,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 他很吃力的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废话。” 这个回答模棱两可,但是他们都习惯了不去深思。 韩斌又往前站了一步,和他贴的很近,道:“雨衣后面的一颗暗扣把我的皮带勾住了,帮我解开。” 秦放极慢的抬起眼睛,迷茫又疑惑的看着他。 韩斌削薄的,冷淡的,没有颜色的嘴唇轻轻一挑,笑了笑,道:“你帮我解开,我就走。” 秦放竭力的佯装平静,双眼看着他的胸口,抬起微微颤抖的双手解他的雨衣扣子。 雨衣很湿很滑,扣子上也沾了水,秦放的手落上去不停的打滑,慢慢的从他的领口解到腰腹,足足解了有好几分钟。 把他的雨衣掀开,露出他穿在里面的高领毛衣和毛呢短外套。 没有湿冷的雨衣阻挡,韩斌被圈禁在雨衣里的体温得到释放,热烘烘的扑到秦放的脸上和身上,让他晕眩了片刻。 韩斌定了定神,才把双手搭在他竖在腰上的皮带,顺着他的皮带缓缓移向他的后腰,人也逐渐靠进他怀里。 他圈着韩斌的腰,像是在拥抱他,双手在他腰带上摸了一圈,并没有找到韩斌口中和皮带牵绊在一起的雨衣暗扣。 秦放忽然松了口气,想从他怀里退开,忽觉自己和韩斌贴的极近,近到就像在紧紧的拥抱。 韩斌向他微微偏着头,只要轻轻一抬下巴,就能吻住他的嘴唇。 韩斌的呼吸中带着很清冷的薄荷味,还有一丝很淡的烟草味,一呼一吸间和他的呼吸交融绵缠,仿佛他们就在接吻。 但纵使只有零点零几毫米的距离,他们之间也依然存在着双方都不敢擅越的隔阂。 秦放退后一步,盯着他的衣领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抬起手背挡住双眼,转头避开韩斌的注视,道:“走好,不送。” 韩斌很有君子作风,很快按照约定从他家里离开。 秦放一滩水似的委委顿顿的瘫坐地板上发愣,十几分钟后才扶着墙壁走向卧室。 邢朗靠在窗台上讲电话,见房门被推开,警觉的看了一眼来人。 秦放目不斜视的从他面前走过,站在床尾,双膝一软,把自己扔在床铺上,脸朝下埋在柔软的被褥中,一唱三叹的呻吟了一声。 “好,那我明天在医院对面的咖啡馆等你……嗯,明天见。” 听着邢朗讲了几句电话,秦放渐渐觉得不对劲,迷迷糊糊的把脸转向他,问:“你明天去找谁?” 邢朗把手机插在他的充电器上,然后抱起刚才从沙发上揭下来的被褥,转眼就出了卧室。 “海棠。” 在房门被他从外面拉上的时候,这两个词从门缝里飘进来。 秦放:…… 魏恒一走,他表哥确实混的风生水起。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3章 世界尽头【24】 华城医院对面的咖啡馆,邢朗如约在早上十点钟抵达,坐在角落里靠窗的位置上,点了一杯咖啡,等了半个多小时。 他观望着玻璃幕墙外的公路和公路对岸的医院大楼,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一共看到三辆警车间接的从咖啡馆门前开过去,在公路上空留下一道经久不散的警笛声。 在邢朗第十四次看向手表时,随着咖啡馆的旋转门窈窕的走出一个身姿绰约,步伐躞蹀的女人。 海棠穿着一件长度及脚踝的白色天鹅绒面料大衣,衣襟敞着,露出里面的藕色立领衬衫和黑色条纹阔腿裤。宽阔的袖口和裤脚走起路来袖带牵风,像把人兜在云中,由一阵风送了过来。 邢朗朝她抬起胳膊。 海棠摘掉墨镜朝他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 “不好意思,临时开会。” 说着,已经从随身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叠资料递给了邢朗。 邢朗道:“没关系,我刚到。” 他接住海棠递过来的资料,压低了帽檐,从第一张病人资料开始看,一张张翻的飞快。 海棠把包放在一旁,看一眼他面前那杯几乎没怎么动的咖啡,正要召来服务员点些吃的,就见邢朗从资料中抽出一张又递到她眼前。 “这个人,你见过吗?” “祝玲?” 海棠正在翻菜单,就着他的手看着病人资料,微微抬起头,白玉色的脸上闪过一丝犹疑,道:“她好像在南苑精神疗养院。” 邢朗稍一点头,把资料整合好还给她,道:“你们医院和南苑近期在举办交流学习座谈会,所以我想问问你,有没有机会见到她?” 海棠低眸一笑,合上菜单推倒一旁,端起桌上的一杯白水抿了一口,道:“既然你都查清楚了,应该知道交流会名单中有我,所以你才会来找我不是吗。” 好歹和海棠交往了将近一年,邢朗很清楚她表达愤怒的方式就是刻意显露出的冷漠。而此时海棠的冷漠又和以往不同,现在她脸上冷漠的神气似乎有些柔软,像是带了几分调笑和自嘲。 海棠在责怪他的同时,也在给他暗示,暗示她已经从他们以前的关系中成功的抽身而退。只是她的暗示有些不成熟,有些明显,导致效果甚微。 邢朗观阅她的脸色,选择以她想要的方式尽量融入此时的氛围,抬了抬帽檐,爽朗又无奈的笑道:“看看我现在处境,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无路,无计可施,我也不会来打扰你。” 海棠笑了笑:“那你怎么做,才不打扰我?” 邢朗也笑:“如果我有时间请你吃顿饭,或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狼狈。” 邢朗一直都是聪明的,他善于处理一切人际关系。以前海棠欣赏他的这份聪明,但是现在邢朗用这份聪明来‘对付’她,让她不仅有些恼他,甚至有些恨他。 海棠直直的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过脸看着窗外,静静的,冷冷的说了一句:“何必呢。” 早在约她见面之前,邢朗就知道这是一个错误的做法,他和海棠见面,对他无半点损伤,却对海棠不公平。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必须见到祝玲,所以他必须先和海棠取得会面。 他不能对海棠说‘对不起’,一是显得他自以为是,二是会刺伤海棠的自尊心,更重要的是海棠不会想听到他道歉。 他看着海棠洁白秀丽,犹如用铺满金粉的白纸勾勒的美人画似的侧脸,不觉晃了神。 他想到了魏恒,想到或许他和魏恒再见面时也会像此时他和海棠见面一样,明明离的很近,却各怀所思,其实隔了很远很远的距离。更恐怖的是,海棠的心不再属于他,他的心也不再属于海棠,他们之间变得很冷漠很冷漠。 海棠的冷漠只能使他负疚,而魏恒的冷漠足以摧垮他。 邢朗看向摆在桌边的资料,心里有一种无法被耽搁的迫切,这种迫切感使他如坐针毡,全身上下慢火熬油似的延挨着。 他们就这样静坐了一会儿,海棠微微回眸看着邢朗,绝望的发现,这个男人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太深了,她做不到对他不闻不问。 “走吧,我带你去见她。” 南苑精神疗养院开在城南近郊,守卫森严,出入的人只有工作人员或者由相关单位引荐。 在车上,海棠递给他一个服装袋,里面装了一件白大褂。 邢朗坐在副驾驶,脱掉外套边换边笑道:“不会太刻意吗?” 海棠道:“刻意就刻意吧,只要能掩盖你的身份就可以。” 进大门的时候,海棠的车果然被拦停,身穿灰色制服的保安接过她组内员工证,和本人比对一番,然后看向坐在副驾驶的邢朗:“把你的证件给我看看。” 海棠便笑道:“这位是特邀专家何教授,和卢院长约好了今天见面。” 保安犹豫了片刻:“……进去吧。” 邢朗跟在海棠身后沿着曲折的甬道一路走到B座3号楼,乘电梯到12楼,出了电梯,海棠回过身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邢朗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只口罩戴上,站在护栏边,往层层下旋的一楼中堂看去。 海棠离了他,推开一间办公室走进去,十分钟后被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医生送出来。 和男医生寒暄了几句,海棠走到邢朗身边,轻轻的拽了一下他的袖口,脸上维持着惯性的笑容:“走。” 她把邢朗领到拐角处的一间病房门口,开门前先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推开病房门,等邢朗进去后才闪身入内,关上了病房门。 小小的病房,白色的床褥白色的桌子白色的墙,到处都是雪白一片,病房的的窗户正对着阳光,房间里亮如白昼,空气中灌满了洗衣粉的干燥清香味。 病房里伸出去一方小小的阳台,阳台上摆满了绿色的盆栽,没有花朵,只有绿叶。 一个穿着雪白病服的女人蹲在阳台上,拿着一只小喷壶,往一盆芦荟嫩绿肥厚的叶子上洒着清水。她蹲在阳光里,穿着白色的衣服,好像被阳光浸透了,白的透明,像一捧雾,一团云。 邢朗摘掉口罩,慢慢朝她走过去,停在阳台边,低声道;“祝女士。” 祝玲才觉有人似的,将头转过去,露出一张白色里面泛着青的脸,笑道:“呀,我记得你,你是……那个警察。” 她老的厉害,眼睛凹的像是用勺子在眼眶里挖出来的两个洞,洞里面黑漆漆的,脸上的肉都被噬掉了,像是骨架上罩了一层绉纱似的肉衣。 但是她依旧美丽,她的头发精致的盘在脑后,一丝不苟,发色又黑又亮,像刚拿篦梳细细篦过,抹了一层淡淡的桂花油。 “是我。” 邢朗蹲下身,看着她的脸,道:“我今天来,是有事找你。” 祝玲把苍白细瘦的手按在胸口,很惊讶的模样:“有事,找我?” “嗯,找你。” 祝玲忙把不存在的鬓发挽到耳后,坐在阳台地板上,双手握在一起放在身前,道:“什么事?” 邢朗索性撩开白大褂衣摆,也盘腿坐下,拿出手机找到魏恒的照片,然后把手机放在她面前:“这个人,你上次警局见过他,还记得吗?” 看到魏恒的照片,祝玲愣了愣,空洞洞的一双大眼里霎时变得湿润,难以遏制的激烈情感从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来。 祝玲捧着邢朗的手机,颤声道:“对对对,我见过他,我见过他……虽然十几年没见,但是看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认出他了。” 邢朗看着她的脸,向前弯了弯腰,一点点朝她逼近:“你认识他?” 祝玲用手指抚摸着光滑冰冷的屏幕,笑容凄楚:“怎么能不认识呢,我亲眼看着他长大。” “……他是谁?” 邢朗问。 他是谁?魏恒还是常念? 其实向祝玲询问答案是多此一举的行为。无论是科学证明还是逻辑迹象都证实了魏恒不是魏恒,是常家的养子常念。 ‘魏恒’只是魏恒借用的身份,真正的魏恒或许早已遭遇不测。而从真正的魏恒手中夺取‘魏恒’这一身份的人,极有可能就是此时冒充魏恒的常念。 而常念是一个背有灭门案,和一桩命案的在逃嫌疑人。 邢朗很清楚,自己大可以把魏恒当做常念,去爱去恨去抓捕,因为魏恒就是常念。就像聊斋里的画皮女鬼,为了掩盖自己的身份,脱去自己的皮,披上别人的皮。 魏恒只是常念的一张皮而已。 但是他始终心有不甘,就算每一次找到的答案都笃定了魏恒不是魏恒,而是常念,他也要查到底。 他迫切的希望得到转机,同时又很清楚不会再有转机。 祝玲在自己全然不知的情况下被邢朗推入奔涌着滔滔洪流的十字路口,以坠地无声,轻巧无比的话音说出‘常念’的身份。 空谷回响似的,邢朗满脑子里都是‘魏恒’的名字,以至于真的听到这个名字,分辨不清到底是他脑海里的声音,还是耳边的声音。 “你说什么?” 邢朗疑惑又茫然的问。 海棠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从祝玲手中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看镶嵌在屏幕里的照片,道:“她说,这个人是魏恒。” 祝玲道:“是的,他们家就住在我家隔壁,他叫魏恒,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提及‘那个女人’,祝玲脸上又出现了短暂的空白,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思绪如蜻蜓点水似的在回忆里飞过。 邢朗近乎粗暴的把手机从海棠手中抽走又放在祝玲面前,脸色铁青,眼眶赤红,冰与火的激流在他的身体里来回奔腾。 “你看清楚,他是不是魏恒?” 祝玲被他吓到似的一愣,往后退开一点:“是啊,他是叫魏恒。” “哪个魏?哪个恒?” 祝玲被他吓住了,求救似的看向海棠。 海棠按住邢朗的胳膊,皱眉道:“你怎么了?别这么激动。” 邢朗甩开她的手,看着祝玲低吼道:“我问你他的名字是哪两个字!你说不出来就是在撒谎!” 祝玲抱着头往阳台角落里蜷缩,脸色刷白,瑟瑟发抖。 邢朗没有就此放过她,拿起手机刷刷打了两个字,把祝玲的手强拽下来,逼迫祝玲去看:“是不是这两个字” 祝玲一边落泪一边点头:“我没有撒谎,他就是魏恒,他就是魏恒啊。” “你刚才不是说十几年没见过他吗?怎么确定他就是魏恒?!” “我带过他两年,亲眼看着他长大,后来他被送到孤儿院我也天天去看他,他变成什么样我都记得他,他真的是魏永民和薛雯的儿子魏恒!” 邢朗本来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魏恒’的身份,拆穿了他的伪装,确认他就是背着命案在逃亡的常念。但是现在祝玲却说他不是常家的养子常念,而是魏永民和薛雯的儿子魏恒。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回到了布满重重迷障关卡的原点。 海棠害怕祝玲情绪失控引来医生和护士,导致邢朗暴露,忙把邢朗推倒一边,安抚祝玲的情绪。 祝玲在她的安抚下,逐渐恢复平静。只是再不敢朝邢朗看一眼,也不敢同他说话。 邢朗强迫自己接受魏恒就是魏恒,而非常念的这一信息,从祝玲刚才的话中又分拣出一个重点。 孤儿院。 或许魏恒和常念的身份偏差,就从孤儿院开始。 他没有忘记,常念被常家领养前的原名叫江浔,是一名弃婴,当魏恒离开孤儿院被资助读书后,江浔也在同一天被常家收养,更名常念。 魏恒和江浔同一天离开孤儿院,一人继续沿用之前的身份,一人更名作为常念继续生存。 “你刚才说,魏恒家人死后被送进孤儿院,你还天天去看他?” 邢朗看出她的抵抗情绪,和她保持着距离,在一旁问道。 祝玲不敢看他,点了点头。 邢朗深深沉了一口气,看着她问:“那你知道孤儿院里有一个叫江浔的孩子吗?” “江浔……” 祝玲念着这个名字,回想了一阵子,微微的向邢朗的方向转动眼睛,低声道:“是那个,右脚有点跛的孩子吗?” 有点跛的右脚…… 邢朗想起了魏恒时常拄的那把黑伞,和魏恒离开黑伞也可正常走路的双脚,终于明白了魏恒明明可以正常走路,为什么还时常拄着一把伞。 原来魏恒在模仿江浔。他是魏恒,但是他却在模仿别人。为什么? “就是他,你还记得什么?” 邢朗道。 祝玲又回想了一阵子,道:“我记得每次我去看魏恒的时候,那个孩子都在魏恒身边。后来……我就离开银江,和丈夫来到芜津生活。我给孤儿院打过电话,问他们的魏恒的情况,他们告诉我,魏恒被一个大善人资助,上了一所很好很好的学校,学习成绩很优秀,一直拿奖学金呢。” 说到这里,祝玲浅浅的翘起唇角,即欣慰又喜悦的模样。 “魏恒家里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祝玲咬着下唇,似乎难以启齿,但扛不住邢朗的凝视,只得开口:“魏永民不仅打老婆,还打孩子,有时候连小女儿都打。他是一个很不负责的男人,醺酒好赌不说,还骗了朋友的一大笔钱,那钱是他朋友借高利贷用来创业的,被他骗走以后,他朋友打听到他的消息,堵上门要债,就把……把魏家一家人逼死了。” 魏永民骗朋友的钱这一点,邢朗在档案上看到过,当时只把这件事当做魏永民斑斑劣迹中的一桩,没有深究,现在听到祝玲提起,邢朗才加以重视。 “你知道上门要债的人是谁吗?” 祝玲啃着指甲吃力的回想,忽然道:“我想起来了,那个人姓常,叫……常明山!” 下山的时候,已经入夜了。 黑沉沉的夜从山顶顺着山路往下延伸,像一条黑色的巨蟒,盘在林巅树梢,天上挂着一弯灰霭霭的月亮,像是莽咬了一口。月晕照出几片沉甸甸的云,是石青色的,像掉在海水里的云,冷的要渗出水来。 “没错,常明山的确是芜津灭门案的被害者之一,也是常念的养父。” 陆明宇在电话里如此对他说。 副驾驶车窗降了一半,邢朗把脸朝着窗缝,用力的吹着山间刺骨的冷风。 “……车票买好了吗?” “买好了,你在哪儿?我给你送过去。” 邢朗说出距离秦放的餐厅很近的一家旅馆的名字,道:“一个小时后见。” 挂断电话,他把海棠的手机放在驾驶台上,很疲乏的道了声谢。 海棠开着车,走在回城的路上,转眼就从山腰下到平地,前方城市的灯火逐渐明晰灿烂。 “我爸和我爷爷也在讨论你的事情。” 海棠翘着唇角,声音里却没有笑意。 邢朗合上车窗,闭眼靠在椅背里,笑问:“他们怎么说?” 海棠看他一眼,默了片刻才道:“没什么,只说你遇到难事了。” 四十几分钟的路程过后,海棠把车停在一间门脸简陋的旅馆门前,等邢朗下车后,叫住他,对他说:“如果还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随时找我。” 虽然明知不会有下一次,但邢朗还是笑道:“好,谢谢你。” 海棠的车很快消失在夜间的车流中。 旅馆门前明暗交织,有大片大片的光,和大片大片的影子。 邢朗捡了一个暗影处,走进去,背靠着墙点了一根烟,腾出一只手给秦放发了一条短信;怎么样? 秦放直接给他打了回来:“你撞大运了,竟然还没有被自动覆盖。你在哪儿?我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邢朗想了想,道:“你就待在餐厅里,我让大陆过去拿,你直接交给他,任何人都不能转递。” “行。” 秦放挂了电话,把腿往桌上一翘,开始打游戏。 旁边坐着的保安问道:“秦老板,6月12号的录像是什么要紧的东西?” 秦放讪讪笑道:“关系到好多条人命的东西。” 说着,他脸色一静,把手机按在胸口,皱着眉头看着桌上的显示屏,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事。 16年6月12号…… 他慌忙把腿放下来,屁股拖着椅子移到桌前,盯着正在直播店里情况的显示屏,道:“把刚才那段视频调出来。” 十几分钟后,陆明宇的车如约而至,停在路边,人从车里走出来。 他站在光里向四周扫视一遍,很快看到和夜色融为一体的邢朗,快步朝他走过去。 “这是今天晚上十二点二十三分去银江的车票。” 邢朗借着烟头的火光看了一眼时间,揣起车票,正要和陆明宇聊聊目前的情况,忽然转头看向公路,脸色骤然绷紧了。 陆明宇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见一辆越野车沿着路边徐徐停下,随后熄火。 “是韩队长!” 陆明宇没想到他竟然被人跟踪,这个人还是韩斌。 他正要冲出去,胳膊忽然被邢朗拽住。 邢朗站在暗影里,看着韩斌推开车门走出来,一眼盯住了他。 韩斌的目标很明显,径直的朝邢朗走过去。 “……我们聊聊。” 他站在明处,对邢朗道。 邢朗往他身后扫了一眼,见他没有带人,于是稍卸下几分防备,笑道:“好。” 说着倾身凑近陆明宇,贴在他耳边低不可闻道:“去找秦放拿东西。” 临走前,陆明宇对韩斌道:“韩队长,你们曾经是朋友,我想你应该也相信他。我劝你给他一些时间,否则当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天,你一定会后悔。” 韩斌向他点头一笑,道:“有道理。” 陆明宇离开后,邢朗把烟往地上一扔,用脚踩灭:“找个地方坐一会儿?” 韩斌也走入暗影中,和他面对面站着,道:“不用,这里就行。” 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近,但是他们同样被黑色的影子笼罩,黑影中只能隐约显出他们挺拔的身形,脸上像是罩了一层黑色的雾。 邢朗用力的看着韩斌的脸,韩斌同样在用力的看着他,他们只能看到彼此眼睛里的那一点光亮。 在某一瞬间,邢朗觉得他和韩斌并没有什么分别,他们面对面站着,就像在照镜子,韩斌是他的影子,或者他是韩斌的影子。似乎他们往前一步,就能融为一个人。 “查到哪一步了?” 邢朗率先问道。 韩斌轻轻的笑了一声,道:“没什么进展。” “高建德不是咬死我就是‘将军’吗?还交了一份录音。” “你我都很清楚,那份录音是假的,而且高建德死的很蹊跷。” 邢朗叹了一声,冷笑:“太蹊跷了,蹊跷到……我都怀疑高建德是用来打蛇出洞的牺牲品。” “……那你怀疑是谁杀死了高建德?” 邢朗竖起食指向上指了指,笑而不语。 韩斌会意,又道:“我今天来,只是想见你一面,当面告诉你两句话。” “什么?” 韩斌顿了顿,再开口时,异常的严肃:“老邢,虽然我信你,但是你这次太凶险了,如果你不想牵连秦放,就应该在你洗清罪名之前,和他断绝联系。” 邢朗知道他指的是昨晚他在秦放家里过夜的事,便道:“你放心,我不把自己摘干净,就不回来了。” 韩斌皱了皱眉,眼睛里的那点光似乎被风吹熄了:“你要离开芜津?” 邢朗笑道:“不是逃,而是去找真相。” “真相在哪儿?” 邢朗扭头向外看去,短暂的灯影过后,又是夜,芜津市外也是夜,就算隔着一座山,一条江,一片海,还是夜。 他在找的真相就藏在夜里,铺天盖地密密层层的夜, 他从口袋摸出烟盒,抽出一根烟,将打火时,打火机掉在地上,‘啪嚓’一声清响,像坠入了水里。 韩斌见状,拿出自己的打火机,掀开盖子打着火,挡着那一簇火苗帮邢朗点着了烟。 一簇深赭色的火苗稍纵即逝,照亮邢朗的下半张脸,他英朗挺拔的鼻梁,和泛着一层淡青色的干净的下巴。 韩斌只帮他点着烟,就合上打火机盖子,合手握在掌心。 邢朗却看到他的打火机依然在烧着一簇火苗,他把那团火苗握在手里,火光便从他的指缝间流出来。 其实那不是火光,而是打火机表面的一层夜光。 他一直都知道韩斌的这只打火机很昂贵,不知道贵在哪里,此时看了才知道,原来这只打火机经过特殊处理,在漆黑的夜里也明晃晃的,就像一团火。 邢朗笑了笑,正要打趣他身家殷实,唇角的笑意泛到一半,蓦然僵住。 火…… 他盯着被韩斌握在掌心的那团火,忽然想起城南大桥外,百米远处,河岸边的一点星火。和企图绑架张东晨的一行三人中,掉下大桥,抓住他的手,却被子弹射穿额心的男孩子。 那颗子弹射来的方向就烧着这样的一团火,漂浮在半空中,来去都没有踪影,像是一团鬼火。 ‘砰’的一声枪响。 邢朗似乎听的到那天晚上的枪响,那颗本来射入男孩额心的子弹射入他的心口,在他的身体里一点点的下沉,下沉……拉扯着他身体里的一部分,不断的往下坠,越往下越深,越深越黑暗…… 他猛地抬起头看着韩斌,却发现韩斌用一把枪抵住了他的额头。 而消失在河岸边的那团火,此时正在韩斌的眼睛里,静静的烧着。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4章 世界尽头【25】 16年6月12号是季宁安去世的第七天,据说在这天,已经故去的亡魂会回到阳间,看一看生前的亲人和友人。 秦放是唯物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这些神神鬼鬼的习俗和传说他从来都不信。但是季宁安一死,他什么都信了。 他相信人有灵魂,相信自杀的人无法超生,相信自杀的人鬼魂会下地狱,相信自杀的人鬼魂阴间不收,相信有因有果,因果报应…… 道教、佛教、基督教,这些宗教的理论他旁学杂收,一概接纳,像一个蹩脚的学者,对死亡充满了迷迷糊糊的恐惧和似是而非的期待。 6月12号这天,他在季宁安的墓前烧香点纸,从墓园点到他小区楼下,每隔十几米就烧一堆黄纸,在单元楼的楼梯台阶上渐次摆满了一盏盏白蜡烛。 那一天,他迷迷瞪瞪,恍恍惚惚,全然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坚信季宁安一定会回来。他满心期待着季宁安回来,却又害怕见到季宁安。 他害怕季宁安质问他,为什么不再爱他? 所以他不敢回家,而是躲到了餐厅里,他和朋友和伙投资的餐厅。 当天晚上,他坐在餐厅大堂,看着周围的食客;他们要么是情侣,要么是朋友,总是结伴成群,三三两两,热热闹闹亲亲热热的拥簇在一起,看起来是那么的自由又快乐。 在快乐又热闹的人群中,他冻的僵冷麻木的五脏和四肢似乎被一盆文火慢慢的烤着,让他感受到来自于世界上其他的人温暖,从而使他更加痛苦,更加痛恨。 季宁安是不幸的,他也是不幸的,韩斌也是不幸的,他们都这么痛苦,但是这个世界依旧继续他们的快乐。 这对季宁安不公平,对他也不公平。 于是他把大堂经理叫过去,给他一首歌,让他在餐厅播放。 大堂经理为难的站在秦放身边,偷偷的看着韩斌,想让他劝说秦放。 韩斌一整天都跟着他,秦放早上去墓园看望季宁安时起,韩斌和他寸步不离。后来秦放入魔了似的非要从墓园开始没走几步就要点一堆黄纸,韩斌也陪着他。 韩斌没有和秦放说一句话,秦放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他跟在秦放身后,像是秦放的影子。 大堂经理只能妥协,去了。 很快,餐厅里响起悲伤的送丧曲。 秦放趴在桌子上,脸枕着胳膊,看着客人们一个个的散去,大堂霎时空荡了起来,音乐声变得更加清晰,像是一场独奏晚会。 “我去一趟卫生间。” 韩斌把手轻轻的搭在他肩上,弯下腰,轻声问他说。 秦放没有理会他,直到韩斌走了,才微微抬起脸,看着韩斌的背影。 那天晚上韩斌穿了一身黑衣,黑色的衬衣和休闲裤,那件黑色的衬衫以前穿在他身上,尺码正合适,现在却有些宽绰了,因为韩斌近来瘦的很明显。 他穿着宽松的衬衫,袖口被挽到手肘,露出干净结实的小臂,衬衫的衣褶随着他的步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韩斌在走廊中转弯时,秦放看到他微微低着头,双眼凝注又冷漠的看着手机。 其实那天晚上他想叫住韩斌,告诉他,那不是去卫生间的路,他走错了方向。 或许韩斌会停下来,回头冲他笑一笑,然后改变方向,或者向着他一步步走回来。 但是他没有,他亲眼看着韩斌走错方向,却没有出言挽回。 秦放恨自己,比不爱季宁安,还要恨自己。 直到两年后他才知道,韩斌为什么会从他身边离开,离开他以后,又干了什么。 秦放走了魂儿似的站在画面定格的显示屏前,脑海中像是在放电影般飞快的闪现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幕幕。 他发了一会儿愣,忽然拔腿往外冲,还没出门,就一头撞在陆明宇身上。 陆明宇见他脸色极差,忙问:“怎么了秦主任?” “我表哥在哪?” “和韩队长在一起,他让我找你拿……” “快回去!” 返回旅馆的路上,陆明宇不停的拨邢朗的电话,然而每次回应他的都是冰冷的提示音。 邢朗的手机并非关机,而是被韩斌分解了。 韩斌坐在车里,借着车顶的灯光,把邢朗的破手机拆开,取出电话卡,然后把手机分解成一个个零碎的部件,放下车窗,扔到路边的垃圾桶。 “原来你就是将军。” 邢朗坐在副驾驶,右手被手铐铐住,手铐的另一端拷着车顶的扶手。 他仰头看着拷在手腕上,流着冷光的手铐。 韩斌从暗屉里取出一张湿纸巾,低头擦拭手指,无奈似的向下弯了弯唇角:“……一定要这么称呼我吗?” “那你想让我怎么称呼你?” “我承认我和你的立场不一致。” 邢朗摇头冷笑:“立场……你还真是云淡风轻。” 韩斌也笑:“那你让我怎么说?我是坏人,而是你好人?” 邢朗很疲惫的靠在椅背里,左手伸进裤子口袋,摸到那张纸张僵硬又光滑的车票,有片刻的出神,道:“你不是坏人,你比坏人更可恶,你是警察队伍里的一颗老鼠屎。” 韩斌微微皱起眉,嘴唇却笑着,认认真真的想了想,道:“如果你的队伍是一个老鼠窝,那我这颗老鼠屎就算不得什么了。” 邢朗被他逗乐了似的,阖上眼睛沉沉笑了两声,道:“有道理啊。” 他想起了蜂巢迷宫,想起曾经囚禁那些女孩儿的迷宫深处,和那只一尺来长,浑身毛发呈坚硬的暗红色,趴在他脚背上啃咬他的脚踝的老鼠。 他的皮肤记住了被一排肮脏的尖牙啃噬的刺痛感,他感觉到脚背上毛茸茸,沉甸甸的,似乎那只老鼠死而复生,从迷宫里追出来,又趴在他脚背上啃咬他的脚踝。 这感觉很真实,真实到他可以闻道那只老鼠身上的腥臭味,不过他清楚的知道都是他的错觉,那只老鼠已经被他踩死了。 但是他只杀死了一只老鼠,那里还有一个老鼠窝。 “……其实我早就应该察觉到,你就是另一个刽子手。” 邢朗道。 韩斌正在低头看手机,闻言翘了翘唇角,道:“是吗?我在什么时候露给你破绽了?” “当时我们在单位开会,你第一个质疑尸坑中的尸体数量有误差。” 邢朗回想起那天,韩斌坐在他对面,背对着窗户,阳光的阴影落在他脸上,却在他的镜片上泛起光芒的棱角,他扶了扶眼镜,云淡风轻的笑着问:“只有十二具尸体吗?” 早在那个时候,他就应该怀疑韩斌,只是他惯性的不愿意轻易怀疑‘自己人’。 魏恒说的很对,虽然毕业多年,但是他还有些褪不掉的学生时代的‘单纯’。他不愿意用自己的思想轻易的去‘污蔑’别人,怀疑所有值得怀疑的对象。 或许是他心里始终保留着一份希望,对‘警察’这一职业的希望。 “是你派人绑架张东晨,也是你开枪打死了掉下大桥的年轻人。” “是我。” “余海霆和高建德呢?也是你杀的吗?” 韩斌沉吟片刻,笑道:“不如你帮我评判吧,我只是布置好狙击手,并没有亲自开枪,算是我杀的吗?” 邢朗看他一眼,讪笑:“这还真不好说。”说着垂眸静了片刻,又道:“你承认你就是第二个刽子手?” 韩斌收起手机,又拿起放在驾驶台上的步话机,道:“既然你都知道有两个刽子手,看来你已经快接近月牙山尸坑的真相了。没错,我就是第二个刽子手。” “另一个是郑西河?” “呵呵……你真有本事,竟然都查到了郑西河。” 邢朗胳膊架在车窗上,揉了揉眉心,道:“郑西河是银江警方的卧底,你也知道?” 韩斌微微眯了眯眼睛,轻轻的‘嗯?’了一声,道:“他还真是卧底。”说着一笑:“看来那天晚上我逼他和我一起处死那些人,算是赌对了。” 原来是因为韩斌怀疑郑西河的身份,才逼郑西河杀人,逼郑西河成为另一个刽子手。 邢朗死死的掐住眉心,咬牙道:“郑西河现在在什么地方?” 韩斌轻轻叹了声气:“他跟着船走了,目的地是莱国……或许途中被扔下船,死在海里也有可能。” “船上是什么?” 韩斌猛地皱了皱眉,像是不忍似的垂下眼睛,轻声道:“你知道。” 邢朗往四周扫了一眼,看了看这辆市价上百万的车,抬脚往车壁上踹了一脚,冷笑:“就是为了这些东西?” 韩斌不语,邢朗又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一枪打死,还是沉到江里。” 韩斌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拿起步话机,按下应急钮,语速陡然间变得急促:“我在石林路二十三号豪泰宾馆发现邢朗,请市局快点派人支援!” 说完把步话机扔到地上,抬手捂着眼睛,笑道:“就这么处置你。” 邢朗转过头,冷冷的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扭头看着窗外,道:“那你想好了怎么向秦放交代吗?” 韩斌放下手,松松散散的目光稍稍移向他的方向,眼角露出一抹湿润又冰凉的冷光:“秦放?” 邢朗懒懒的‘嗯’了一声,看着旅馆门前,他们刚才谈话的那片影子,似乎还能在那漆黑的暗影中看到两个人的身影。 “你在秦放的店里给老刘打电话,威胁他放弃支援徐畅,被摄像头拍下来了,那段录像现在就在秦放手上。” 他向韩斌转过头,对上他弯钩般细长漆黑的眼睛,笑道:“如何?你想把秦放也杀死吗?” “……就算拍下来了,也只是我在打电话,能说明什么?” 邢朗嗤笑一声,摇头:“自欺欺人。”说着脸上一静,面无表情道:“说明秦放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 话音未落,从前方路口忽然冲进来一辆白色轿车,那辆车轧过两条单行道中间的灌木带,沿着公路逆行,在撞击凯雷德车头的前一秒紧急刹车,停在凯雷德的车头前。 两辆车的车头几乎贴在一起,车头的灯光互相照亮了对方的挡风玻璃,所以韩斌很清楚的看到开车的人是秦放,旁边坐着陆明宇。 秦放从陆明宇腰上拔出手枪,下车摔上车门,走到韩斌的车旁,用枪口敲了敲车窗玻璃,道:“开门。” 韩斌微微皱着眉,眼神很疲惫又很无奈的看着他。 秦放咬牙,竖起枪口朝天放了一枪。 一声枪响转眼被黑夜吞噬。 “开门!” 韩斌把车门打开,夜风灌进来,扑在他脸上,冷的侵肌裂骨。 或许是不习惯用枪,秦放拿枪的手臂一直在颤抖,但他又很用力,用力到指关节发白,手背鼓起青筋。 他本来就长了一双圆润有神的大眼睛,此时他睁大双眼,显得眼睛出奇的大,导致韩斌只看的到他的眼睛,和他眼睛里的痛恨和愤怒。 “把他解开。” 秦放双手握着枪,枪口距离韩斌的额头只有两公分的距离,对韩斌说。 韩斌有些疑惑,疑惑秦放为什么露出如此憎恨他的表情,此时秦放对他的恨意远比得知他对季宁安‘见死不救’,还要汹涌。 他想问问秦放,为什么还要恨他,但是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只从口袋里拿出手铐的钥匙扔到邢朗身上。 邢朗刚打开手铐,就听被韩斌扔下的步话机响了。 “韩队,我们马上到豪泰宾馆,现在情况怎么样!” 邢朗沉默着把步话机捡起来,按了几下,步话机陷入睡眠状态。 几乎是同时,深沉的夜色中飘来警笛声,一声叠着一声,嘹亮又尖锐。 秦放看了看警笛声传来的路口,怔了片刻,回过头用枪口指了指副驾驶,对韩斌说:“坐过去。” 韩斌猜到了他要干什么,便笑道:“你想引开市局的人?” “我让你坐过去!” 韩斌坐在副驾驶,秦放上车,拉上车门,临走时向邢朗看了一眼,然后调转车头,钻进长街里。 邢朗没有看懂秦放刚才的眼神,秦放似乎在向他忏悔,又像是在哀求他。 他们和市局的追兵擦肩而过。 邢朗开着秦放的车往车站开去,陆明宇从口袋里拿出一个U盘,道:“这是刚才秦主任给我的。” 邢朗只往他捏在手里的U盘看了一眼,就说:“假的,里面什么都没有。”向他伸出手:“手机给我。” 他用陆明宇的手机拨出秦放的电话。 秦放不接,他又改发短信:你在干什么? 很快,秦放回复了,只有短短一行字。 我爱他,我不能亲手害死他。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5章 世界尽头【26】 郊外的一片杂木林,大片的柞树和桦树低下矮矮的生长着一丛丛灌木.银江和芜津隔了一条江,气候比芜津更加干冷一些,一夜降雪后,雪花坠满枝丫,柞树的树干没有经过人工修建,自然生长的放肆而野蛮,密密匝匝张牙舞爪的延长着。 山脚下那片偌大的林子,从山腰上看下去,像一只挂满白色排穗的绣球,风一吹,浑身包裹着雪花呼呼的向前滚,被风吹散的雪沫子像绣球拖了一道如云似雾晶莹剔透的披帛。 魏恒一回到银江就病倒了,半是不太适应港口城市随海风变化多端的天气,半是大堆大堆的心事堵在五内,郁结成气,加上之前高烧低烧不断,本就没有彻底好利索,索性大病了一场。 他刚下车,被深夜的寒流照着脸一扑,立马掀动腹腔里一股乱窜的气流,咳的撕心裂肺,等到不咳了,却在嘴角抹掉一缕血丝。 郑蔚澜吓坏了,除去在烂俗影视剧里,他头一次见活人咳出血,忙围上去问他:“你是不是得了啥绝症?” 魏恒也愣了一下,然后从火辣辣的喉咙里吃力的挤出嘶哑的嗓音:“可能是喉咙发炎。”然后和郑蔚澜打商量:“先找个地方休息,我有点……站不住了。” 然后他在旅馆里睡了两天两夜,不吃不喝持续性昏睡,偶尔被郑蔚澜叫醒吃药,随即又栽倒在床上。 虽然他一直未清醒过,但是他睡的并不踏实,他一直在做梦,做了一场黑暗又绵长的梦,梦里是各种各样的人和各种各样的噪音。那些人的脸他看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他也听不清。他想把那些人和那些声音从脑海里赶出去,踏踏实实的睡一觉,但是他们总是来来回回,去而复返,像一个个鬼魂似的驱之不散。 他在梦里依然有意识,很清楚的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本以为他会在梦里见到以前的家人,甚至会见到邢朗,但是他没有见到家人和邢朗,只看到一张张模糊不清,面具般的脸。 于是他不再奢望,索性把思维沉到黑暗的深渊里去,谁都不去想,自己也沉到那深渊里边去,与任何人都无碍,与任何人都无关的地方,安之一隅。 但是就在他即将醒来的时候,他又做了一场梦,一场很熟悉的,泛着金色余波的梦。 梦里是白色的天,仓茫茫一片白,分不出天和地,那里没有时间和空间的距离,那片白似乎从他所在的房间一直延伸到宇宙还没开始的地方,铺天盖地浩浩荡荡的白。 金色的海浪就从远方慢慢的扑过来,闪耀着金色的光,一点点的泛滥在梦里。 他忽然就不愿醒了,但是他已经从白色的宇宙里回到了旅馆小小的房间。 郑蔚澜正坐在窗边撕着一只烧鸡,猛地一转头,看到他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望着天花板发怔,忙赶过去,手里还拿着一只鸡翅膀:“醒了?感觉咋样?要不再吃片药睡一会?” 魏恒慢慢的转动眼睛看向他,看到他手里那只被烤成金黄色的鸡翅膀,莫名叹了声气,掀开身上足有三四层的被子坐起身。 窗外已经不下雪了,但是天色还是阴沉沉的,石灰色的天上悬着石灰色的云,连空气都是冰冷冷的石灰色。 魏恒披上大衣坐到窗边,昏睡的两天里米水未进,五脏六腑空洞的厉害,却一点胃口都没有,看着郑蔚澜塞到他手里的鸡腿,甚至有些反胃。 他咬了一口,鸡肉刚接触舌尖就皱了皱眉,然后吐到了垃圾桶里。 郑蔚澜:“……妊娠反应?” 魏恒想瞪他,但气力不足,只软乎乎的瞟他一眼,把鸡腿丢在油纸上,撑着额角有气无力道:“帮我买碗粥。” 高烧脱水导致魏恒此时有些病容怯弱的模样,整个人委委顿顿,懒懒慢慢,微卷的长发云卷云堆的堆在颈窝,几缕黑发染了几分薄汗**的贴在脸侧鬓角。他伏在桌上,目光透过窗户,低眸下视,眼神苍凝又柔软,眼睛里像掬满了水,清漾漾的流着脉脉的光。 郑蔚澜看着他的侧脸,总觉得他和以前有些不一样,又一时说不出哪里不一样,直到看到魏恒的眼睛,才知道魏恒改变了什么地方。 魏恒看人,不,应该说是看待这个世界,不再那么的冷漠,反而多了几分温柔。 魏恒迟了好一会儿才察觉到郑蔚澜一直在盯着他,便半回过头看向他,伸出食指点着窗户,指尖稍稍往下一滑,在结了一层淡淡的水雾的窗户留下一道痕迹,轻声道:“对面就有一家粥店。” 郑蔚澜穿上羽绒服,全副武装的出去了。 粥店就在旅馆对面,不到十分钟他就夹风带雪的回来了,先站在玄关把一身凉气抖落干净才往里走,他觉得现在魏恒脆弱的很,不能见风不能着凉,真跟坐月子的小媳妇儿差不多了。 他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把两碗粥放在桌上:“白粥和瘦肉粥,你想吃哪个吃哪个。” 魏恒没理他,他抬头一看,魏恒正在窗户上画画。 魏恒一手托着下颚,一手懒懒散散慢慢悠悠的在窗户上滑动,在一片朦胧的水雾中留下一道道清晰的曲折弧线,弧线串成一个很卡通的猪脸。 郑蔚澜原不知道他在画什么,看到魏恒画两笔就往窗下大街上看一眼,才知道魏恒在画粥店门口穿着玩偶服装发传单的工作人员,工作人员照在脸上的头套就是魏恒画在窗上的猪脸。 “……你还吃不吃饭了。” 郑蔚澜有点无语。 魏恒这才擦擦手,随意的拿了一碗粥放在面前,温温吞吞的吃起来。 郑蔚澜远了他几步,坐在一边抽烟,问:“想好下一步该干嘛了吗?” 魏恒低头喝粥,不假思索的,淡淡道:“回林子看看。” 起风了。 城市里有林立的高楼阻挡,所以不明显,出了城到了郊外,呼呼烈风就像野兽在远方嘶鸣嚎叫。 魏恒坐在车里,沿着山腰公路下山时,看到那片在空旷的雪地上拔地而起的庞大的杂树林,风卷动林梢,林巅在翻滚,就像一只洁白的绣球在雪地上滚动。 林子外是宽阔的江水,江水像一条皱巴巴的袖带,亦静亦动的江面上横渡着货船和邮轮,船舶的汽笛声像海里的鲸叫。 把车停在林子边缘,郑蔚澜从后背箱里拿出两把折叠铁锹,分了一把给魏恒,走在前面挥砍着柞树杀气腾腾的树枝。 林子长在悬壁上,下面就是滔滔江水,比别处更添湿冷的寒气。 魏恒拉紧了围巾,用折叠铲支撑着,跟在郑蔚澜一步步向前开垦。 越往林子深处走,两年前那个夜晚的记忆越鲜活。脚下吱呀作响的积雪就像当天晚上他挥动铁锹时的喘息声,而高星元趴在他后背上逐渐冰冷的体温就像林子里一股股冰冷的寒气。 走着走着,魏恒撑着铁锹坐在一颗倒下的树干上,拉下遮住嘴唇的围巾,扬声叫了郑蔚澜一声。 郑蔚澜把铁锹往地上一插,气喘吁吁的回头问他:“怎么了?” 魏恒侧对着他,低垂着眸子看着地面,道:“就在前面,第三棵桦树,树干上有标记。” 郑蔚澜回过身,往前眺了一眼,道:“你别过来了。” 不一会儿,他的身影隐入密密层层的林影后。 魏恒坐在树干上等着,每隔几分钟就看一次手表。 十几分钟后,郑蔚澜回来了,脸色极差的朝魏恒走过去,蹲在他面前,正色道:“没有东西。” 纵使在预料之中,但魏恒还是怔了怔,随后竟如释重负似的叹了口气,道:“真的是他。” 林子里的尸体不见了,而邢朗的后备箱里却出现一具尸体,并且还有一行刻字——我回来了。 郑蔚澜不知道魏恒口中的‘他’指的是谁,问道:“警局里的尸体是高星元?” 魏恒抬眼看着两年前他埋葬尸体的方向,低低道:“不是他还有谁。” 两股寒流碰撞,形成一道面积不小的龙卷风,卷起一地雪沫,如下了一场新雪般纷纷落下。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当初究竟和他做了什么约定?” 说着说着,郑蔚澜急了:“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魏恒身上落满被风卷起又落下的细碎的雪沫,眼角眉梢都覆满冰雪,看起来像是一个冰霜做的人,冷冷道:“我帮他承担风险,他把身份还给我。” “可这是杀人偿命的风险!你就没想过万一东窗事发,你就是杀人凶手?就像现在,你不就背着高星元的命案在逃吗?!就算人不是你杀的,也是你亲手埋的,你还顶了凶手的身份,你说的清楚吗?!” 魏恒垂着眼睛,道:“不是他的身份,是我的。” 他的声音太低了,郑蔚澜没听清,追问:“什么?” 魏恒猛地抬起眼睛,灼灼的盯着他,咬着牙一字一字道:“他不是魏恒,我才是,我为什么不能拿回自己的身份?” “不就是一个名字吗?常念怎么了?魏恒又怎么了?如果你喜欢魏恒这个名字,去改名啊!何必赌上自己的清白!” 魏恒扶着一颗白桦慢慢站起身,单薄又消瘦的身躯因身体不适而微微佝偻着,似乎随时将被疾风吹倒,但他却站的异常潇肃且坚韧。 魏恒冷冷的注视着他,自嘲般笑了笑:“清白?那你告诉我,常念清白吗?常明山让我做的那些脏事清白吗?被关在少管所里两年,这种经历清白吗?我和你,我们在卢雨手下跑腿,糊里糊涂的干了多少违法犯罪的事,你还差点被抓进去,很清白吗?呵,好像并不清白。你知道我想要的清白是什么吗?是有一个干净的出身干净的背景,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而不是因为档案不干净,过去不干净,就只能跟在一些地痞流氓身后混他妈的所谓的黑道!这些东西我以前都有,我现在只想拿回我自己的东西,我不会再变回常念,常念已经死了,我现在是魏恒!” 一个人,两个身份。他在常念的世界里像一条狗一只臭虫一样苟活了十几年,后来他亲手结束了常念的生命,在魏恒的世界里获得新生。 曾经的他满身秽亵,脏到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自己都厌恶自己,他永远无法在阳光下抬头,只能缩在自己潮湿污秽的世界里,游离在人群之外,像一个异类。就算死了也没有人会在乎他,更没有人会拯救他。 后来他有机会摆脱过去,以新的身份开始新的生活,他没有理由不牢牢抓住。 直到现在,他都不后悔当初和那个人做交易,他坚信一切都是因为他是魏恒,他才有机会离开银江,才有机会在芜津读研究生,才有机会成为人人口中的‘魏老师’,才有机会遇见邢朗。 如果他是常念,一切皆没有可能。 魏恒永远不后悔当初的抉择,他很清楚迟早有东窗事发的一天,到了这一天,他或许会被打回原形,背上杀人凶手的罪名,但是他依旧不后悔。 因为他曾离开过地狱。 郑蔚澜气咻咻的坐在树干上,板着脸说:“我不跟你吵,我吵不过你,你也别跟我吵,还是想想现在该怎么办吧。” 良久,魏恒才坐在他身边,再次拉紧围巾,脸色像是被霜浸透了似的,呈苍凝的冷白色。 “只能一种可能,他回来了。” 魏恒道。 郑蔚澜不解:“回来干嘛?找你拿回身份?” 魏恒慢慢的点头,又摇头,颓然的闭上眼睛,道:“我不知道,‘魏恒’这个身份已经被他丢弃了,他没有理由再拿回去。就算他成功把高星元的死诬陷在我头上,也无法解释他为什么消失了五年。” 郑蔚澜埋头不语。 魏恒看他一眼,道:“你想说什么?” 郑蔚澜皱着眉,道:“难道他把身份还给你,只为了一个高星元吗?” “什么?” “我的意思是,他杀死高星元,肯定有原因……” 一语未了,魏恒像是忽然被他点醒了似的,猛地站起身,道:“我们回案发现场看看。” 当初他匆匆忙忙埋葬高星元,没有时间也没有心思顾及高星元的死因,后来就逃命般离开了银江,竟然一直将高星元的死因忽略到现在。 回城的路上,魏恒想起他背着高星元的尸体在林子里艰难前行的一幕,前方是深不见底的夜,悬壁下是轰隆隆的江水,身后的攀枝错节的树木拦死了他的去路,他像是走入了一个有进无退的圈套。 而圈套的开始,就是高星元的尸体。 高星元住在一所职工宿舍,是父母留给他的一套小房子,父母搬到乡下住,房子留给他照管。他死后,房子就一直闲置着,门上挂着一只暗红色的生满铁锈的锁,防盗门已经被贼卸掉了。 职工宿舍是一片低矮的六层小楼,残桓破壁,破旧萧条。 魏恒沿着回忆走到位于西南角的一栋小楼前,钻入昏沉潮湿的楼道,楼道里发散着油腻腻的陈腐味,台阶上也满是黑色的泥垢。 “403。” 魏恒朝楼道尽头的门指了指。 郑蔚澜快步走过去,拿出早备好的铁剪子插到锁头中间,两三下別开了锁头。 魏恒进去,关上门,看到房间里的陈列,不仅松了一口气。 想必警察扯掉现场封锁后,高星元的父母也没有刻意打扫过,这里的陈列和布景和当年一模一样。 只是家具和地板上落了一层厚重的灰尘,空气中漂浮着粉尘和木头发潮的味道。 “尸体在哪儿?” 郑蔚澜没头没脑的在巴掌大的客厅里转了一圈,问道。 魏恒站在客厅中间,抬手指向摆在东边墙边的一组布艺沙发,道:“那里。” 当然,现在已经不在了。 郑蔚澜没有看现场的经验,茫然了一会儿,又问:“咱们……是不是得找点什么?” “你去卧室看看,把有价值的东西拿出来。” “什么东西有价值?” 魏恒:“……丢了之后会让你着急的东西。” “哦哦哦。” 郑蔚澜往卧室去了。 魏恒看一眼他的背影,忍不住想;如果邢朗在这里…… 这个念头还没浮现完整,忙被他在脑海里扼制,阻止它继续成型,否则将是一场不可收拾的灾难。 客厅很小,他很快转了一圈,没有发现。 魏恒正要进卧室给郑蔚澜帮忙,就见郑蔚澜端着一个抽屉出来了:“小念,你看看这里面有没有你说的那种……哎呦卧槽!” 抽屉太重,郑蔚澜一下没抱稳,东西全都撒了出来,咕噜噜滚的满地都是。 卧室门口正对着洗手台,几个泥塑的动漫人偶滚到了洗手台底下。 魏恒叹了口气,蹲下身子捡。 郑蔚澜钻到洗手台下捡那几个人偶,忽然‘诶?’了一声:“这几块地板是活的。” 魏恒立刻丢开手里的杂物,跪在地上弯腰往里看:“能撬开吗?” 郑蔚澜又拿出方才撬锁的铁剪子,没几下就敲出三块长方形的木板。 “快看里面有什么。” 魏恒急道。 洗手台下的空间太狭小,而且没光,郑蔚澜趴在地上伸了条胳膊下去,在地板下的空洞里摸了一会儿,摸出一个巴掌大的乌木盒。 “你打开。” 郑蔚澜把盒子交给魏恒,在衣服上擦着手上的灰尘。 盒子只扣着一个小小的括几,很轻易就打开了。 魏恒打开盒子,看到里面的东西,霎时就愣住了。 郑蔚澜吓了一跳,猛地把盒子拿过去:“这是,是粉钻?!” 鸽子蛋大小的粉钻,超过十克拉,装在暗沉沉的盒子里,耀耀闪着清光。 郑蔚澜又从盒子地下拿出一张纸,递给魏恒:“你再看这个。” 魏恒打开,见是一张鉴定证书,标明了粉钻的质地和收藏者委托的拍卖公司。 魏恒把鉴定证书收好:“拿上东西,我们走。” 离开职工宿舍,天色已经全暗了,黑压压的云坠在天上,把天与地的距离无限拉低,似乎随时会掉下来。 银江市航天路图书馆每一层都亮着灯光,把周边的街道渲染的亮如白昼。 魏恒从图书馆旁边的快餐店走出来,提着两杯饮料和几个汉堡走在人行道上,看到街道上的巡逻车,习惯性的低下头,拉紧衣襟。 他进入图书馆,呈电梯到了三楼,在电脑室前向内张望。 电脑室里只有十个人不到,他很快看到了坐在最后一排的郑蔚澜,郑蔚澜也看到了他,冲他连连招手。 魏恒压着步子朝他走过去,把东西放在电脑桌上,扶着他的椅背弯腰看着电脑屏幕,低声问:“查到了吗?” 郑蔚澜的嗓音崩的紧紧的,晃动鼠标的手不停的颤抖:“你知道这颗值粉钻多少钱吗?” 郑蔚澜向他转过脸,竖起一根手指,目光不停的闪动:“1.3个亿,还是五年前。” 魏恒怔了怔,他知道这颗钻值钱,没想到这么值钱。 但是问题接憧而来,这颗天价粉钻为什么会出现在高星元家里? 郑蔚澜连人带椅子向他转过身,神色复杂极了,又问:“你知道这颗钻最后的收藏者是谁吗?” 魏恒从他的眼神中隐隐看出了什么,心里模模糊糊的浮现一个答案,还是问:“谁?” 郑蔚澜咬了咬牙,凑近他,低声道:“罗旺年!” 罗旺年,银江629灭门案…… 虽然已经猜出了答案,但是魏恒心里仍旧一惊。 郑蔚澜拿起装有粉钻的盒子,抓起魏恒的手,‘啪’的一声,把盒子拍在魏恒的掌心。 “江浔让你背的不是一桩命案,而是一桩灭门案!你被江浔耍了,魏老师!”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6章 世界尽头【27】 一场跨警种、跨市、多警力合作的追捕行动的初次会议在银江市公安局召开。 会议从早上九点二十三分开到正午,再从正午开到午后。 六楼会议室门外的楼道中站满了身穿警服的警务人员,他们三两结伴,趁会议间隙和同事交换手中的信息。 “据说是逃到银江了,这不,芜津的姜副局长都来了。” “这么大的事儿,之前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太突然了。” “上面抓内贼,还能让你提前知道?” “真没想到西港分局的邢朗也不干净,你们都听姜副局长拿来的录音了吗?那可是铁证啊。” “你听着了?” “还没有,不过我听说了,是一个叫高建德的污点证人,把活跃在津泾线的一把手和二把手全都卖了。” “我觉得还是和奥斯公司有关,树倒猢狲散啊,一个接一个连坐,我看啊,没准儿银江也跑不了……诶诶诶,楚队长!” 身穿警服,清朗又挺拔的男人从洗手间出来,胳膊底下夹着一只文件袋,拿纸巾擦着手上的水,微低着头目不斜视的从挤在楼道边探听消息的三名警察面前走过,没走几步就被一人叫住。 楚行云站住,只往后扭了半个身子,拿着文件袋随意的拍在大腿上,笑道:“叫我啊。” 那人往他手中的黄色封皮文件袋瞅了一眼,然后指了指一旁紧闭的办公室房门,神神秘秘道:“这里面,到底怎么回事啊?” 楚行云笑吟吟的看着他:“刚才开会的时候你就坐我旁边,不是都听见了么。” 那人眼色沉沉的向他招手,奈何他站着不动,只好自己凑过去,低声道:“不是这意思,我们都知道你和芜津西港分局被通缉的那位有交情,或许你还知道点我们不知道的。” 楚行云讪讪的笑着,抬手搭在他肩上,道:“我和你也有交情,或许我还知道点关于你的事儿。” 那人脸色一黑,怒视着他。 楚行云在他肩上用力拍了两下,笑道:“没事了吧?那我走了,我们家副队等我半天了。” 他刚转过身,就听身后有人低声骂了他一句‘狗仗人势’。 楚行云默默的报之冷笑,心说他暗地里被这群柠檬精骂了多少年了,也不见他们换个新鲜词儿,他都听烦了。 楼道尽头,楼梯口前站着一个斯文又沉稳的男人,把方才发生的一幕都看在眼里。 楚行云径直朝他走过去,绕过楼梯口,坐在台阶上,从文件袋里抽出两张刚打印出来的通缉令。 傅亦下了几层台阶,侧身倚着墙壁,轻轻扶着镜框,神情凝重的看着楚行云手中的两份文件:“已经下来了吗?” “老杨给我兜底儿了,那个被杀的污点证人高建德,指认邢朗就是代号‘将军’的内鬼,而这个人……” 楚行云放下一张文件,手中剩了一张,在纸面上用力弹了一下,道:“是罗旺年的接班人。” 傅亦把文件接过去,在那张彩色的通缉像上细细的看了片刻,眉头越拧越深:“前两天邢朗不是还托你找他吗?” 楚行云扔下文件袋,揉着额头苦恼的叹了口气:“我现在联系不到邢朗,不过既然姜局说他们都往银江来了,那邢朗或许也在银江。” “如果杨局让你抓人呢?” 楚行云脸色深沉了许多,沉吟片刻,道:“抓人是我分内的事,不过我会找机会问清楚,他背后到底是什么人。” 傅亦竖起手中的通缉令:“他呢?你相信他吗?” 楚行云肃然道:“就是因为他,我现在才会怀疑邢朗。” 话音刚落,一个浓眉大眼,精神漂亮的年轻人小跑过来,把着墙壁露了个脑袋:“楚队,傅队,杨局叫你们呢……楚队?楚队你怎么了?” 傅亦走过去,揽住他肩膀把他往前带了一步:“没事,我们先进去,让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 楚行云把傅亦放在台阶上的文件装好,默默的在心里排演一遍待会儿将在办公室里打响的嘴炮战役,觉得自己准备的差不多了才起身把警服抖落干净,往回走。 揣在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开始震动,楚行云看到来电显示,先无奈的皱皱眉,才接通:“我还没开完会,你别一会儿打一个电话,等我忙完了就去找你。” 电话那头的贺丞不急不缓的阻止他挂电话:“有正事。” “啧,那你有什么事儿啊小少爷。” 电话那头的贺丞坐在车里,右手搭在方向盘上,食指来回在方向盘上点了几下,凝神沉思了片刻,发现凭他自己一个人无法精炼的把自己此刻的境遇用语言表达出来,于是投给副驾驶一个眼神:“你跟他说。” 于是魏恒把手机拿回去,单刀直入道:“楚警官,我是魏恒,我想向您借用您登陆警务系统的账号和密码。” “……什么?” 魏恒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蹲在驾驶座后,正拿着枪抵着贺丞后颈的郑蔚澜,道:“您登陆警务系统的账号和密码,这关系到贺总的安全。” 被枪指着后脑勺的贺丞听了这话,眼神凉凉的斜了魏恒一眼,摇头笑了笑,道:“还是让我跟他说吧,不然他不会听你的。” 魏恒又把手机放在贺丞耳边。 贺丞便道:“把账号和密码给他吧,那几个保镖被我放了一天假……两个人,还有一个人正拿枪指着我……不是邢朗,我没见过……哦,那我问问。” 说着,贺丞把脸从手机边移开,转头问魏恒:“邢朗和你在一起吗?” 魏恒顿了片刻,摇了摇头。 贺丞眉毛一挑,有些意外的模样,然后对着手机说:“邢朗没有和他在一起,估计他们分开行动了。”又看向魏恒:“楚行云问你,要账号和密码干什么。” 魏恒道:“看一份案卷而已,我保证不做其他的事。” 贺丞转述,随后又道:“楚行云想和你见一面,可以亲手把你想看的案卷交给你。” 魏恒静静的笑了笑,道:“还是不见面的好,见面后肯定会发生冲突。”说着顿了顿,口吻冷凝了许多,道:“贺总,我的时间有限,请楚警官尽快决定帮不帮我这个忙。” 贺丞默不作声的端详他片刻,然后撑着额角懒懒道:“楚警官,他们要开枪打死我,你救管不管?” 不到半分钟,楚行云就把账号和密码发到了贺丞的手机上。 魏恒扫一眼就记住了,随后便和郑蔚澜离开。 他下车时,贺丞忽然叫住他。 “你叫魏恒?” 魏恒扶着车门,弯腰对他笑道:“是,谢谢你帮我这个忙。” 贺丞饶有兴趣的看着他,道:“邢朗在托我们找你。” 魏恒双眼一霎,神色沉寂了许多,低声道:“是吗。” 贺丞道:“我不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我看的出来,你在单打独斗。” 说着,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郑蔚澜,又道:“但是仅凭你们两个,不是芜津警方和银江警方的对手。你需要支援。” 魏恒默了一瞬,向他道谢,然后关上了车门,和郑蔚澜驾车离开。 他开车,郑蔚澜坐在副驾驶打开一台笔记本电脑,打开警局内部系统,输入楚行云的账号和密码,三道身份验证工序过后,页面终于显示‘登陆成功’字样。 “进去了!” 魏恒看他一眼,牢牢盯着前方的路况,道:“抓紧时间,楚行云很快就会改密码。” 前方路口出现长达一百二十秒的红灯,魏恒索性把车靠路边停下,和郑蔚澜走进路边一家快餐店。 非用餐高峰期,快餐店里人不多,魏恒捡了一张靠窗且临近门口的桌子,和郑蔚澜相对而坐。 郑蔚澜把电脑摆在桌上,敲着键盘喜滋滋道:“看来昨天晚上放在警局保安室里的信号转送器起作用了。” 魏恒没有理会他,双眼盯着窗外的路面,时刻监视着前后路口,忍不住催促:“快一点。” 郑蔚澜边点头边说:“马上马上马上……有了有了,你看!” 魏恒把电脑朝自己转过来,霎时就看到浮现在电脑屏幕中的标号为160629字样的案卷——银江市629灭门案。 “你盯着外面。” 嘱咐过郑蔚澜,魏恒凝神专心,从第一行文字开始一目十行的往下扫阅,在心里迅速提炼出重点。 罗旺年一家四口和保姆死于一六年六月二十九,当时罗旺年已经被警方当做重点枪火贩在侦查。罗旺年死于灭门后,银江市局成立专案组,针对罗旺年展开全面的起底调查。 警方怀疑罗旺年死于黑道仇杀,然而案发现场太干净,凶手连一丝破绽都没有留下,侦查不到更多的信息。罗旺年死的太突然太蹊跷,所以警方怀疑是否因为对其侦查的暴露,导致罗旺年的上线想要除掉他,保全自身。 这不是没有可能,反而是最具有说服力的猜测。所以警方的侦查方向一直在和与罗旺年打交道的各色人种身上,也是借由这个机会才查到罗旺年还有另外一个身份,叫余逍,并且常年以余逍的身份做慈善。 ‘魏恒’就是他众多资助对象中的一个。 这些信息,魏恒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以前在孤儿院的时候只被告知有一位企业家看中他的资质,愿意送他去国内最好的私立学校读书。直到今天,他遗失了这个机会后的多年,才知道当初给他这个机会的人叫余逍,也正是恶贯满盈的罗旺年。 关于罗旺年的背景,魏恒一扫而过,将有限的时间投入到‘现场取证’。 杀害罗家四口和保姆的凶手,手法非常干净,用刀斧砍死无名死者后,又放火将尸体烧毁,所以尸体表面的痕迹全都付之一炬。虽然没有破绽,但是现场肯定留下了痕迹。 凶手留下的痕迹是一组脚印。 银江市警局技术人员经过数次建模,和五名受害者对比分析,终于确定了其中三枚脚印不属于任何一位受害者。 技术人员根据足迹推算出脚印主人的身高和体重,判断编号为‘1’的脚印主人身长在185厘米到193厘米之间,重达88公斤左右.判断编号为‘2’的脚印主人身长在180厘米到186厘米之间,重达79公斤左右。 除这两枚脚印之外,还有一枚编号为‘3’的脚印,留下的痕迹教浅,为建模造成一定困难,关于脚印主人的身高和体重推测至今没有完成。 当时成立的专案组每次开会的会议记录也详细的登记在内,魏恒看到银江警方根据两枚清晰的脚印和一枚不清晰的脚印,推测凶手有三个人,属于有预谋的团伙作案。 但是魏恒越往下看,越觉得专案组完全抓错了重点,乃至于最后,他心中疑虑全消,却犹如沉入冷水中,浑身发寒。 郑蔚澜偷空瞄他,见他脸色越来越不好看,额头甚至冒出细腻的冷汗,嘴唇刷了粉似的,全无血色。 “怎么了?你看出什么了?” 郑蔚澜急道。 魏恒抬起一双结满冰霜的眼睛看着他,冷冷道:“全都错了。” “什么错了?” 魏恒把电脑屏幕转向他,因心中太过痛恨,说话时几乎在咬牙切齿:“专案组怀疑凶手有三个人,其实只有两个人。你看2号脚印和3号脚印,他们的足长一致,其实是一个人。1号是一个人,2号和3号是一个人,但是2号脚印和3号脚印却一深一浅,说明留下脚印的人脚上有疾。” 郑蔚澜看不懂图片中的脚印建模,只看文字,发现的确如他所说,如果把2号脚印和3号脚印假设成一个人,他们遇到的疑点确实迎刃而解。 疑点解开了,但是郑蔚澜却高兴不起来,反而和魏恒一样感到浓烈的危机感。 “那这是……怎么回事?” 魏恒道:“我亲手埋了高星元的尸体,高星元有多高多重,我很清楚,我能肯定1号脚印就是高星元。高星元就是两个凶手中的‘高个子’,而另一个凶手是一个脚上有疾的‘跛子’。” 说着,魏恒握拳往桌面上狠狠砸了一圈,咬牙道:“这个跛子就是江浔!” 郑蔚澜心中一惊,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话来。 魏恒垂下眸子,自嘲般冷冷一笑:“但是江浔把身份还给我,设计让我埋了高星元,他又莫名消失。现在凶手中的高个子是你,而我,就是那个跛子!” 郑蔚澜‘腾’的一下站起来,怒极的盯着魏恒,随后又无措的坐回去,咽了一口唾沫问:“那现在怎么办!” 魏恒把电脑往他面前推过去,撑着额角吃力道:“先退出登录,不然楚行云很快就会找到我们。” 郑蔚澜冷笑一声:“既然好不容易登进去了,怎么能不看清楚。” 他把电脑拉到面前,板着青紫的脸继续往下看,看着看着忽然皱了皱眉,抬起眼睛目光复杂的看着魏恒,道:“邢朗被通缉了。” 魏恒正努力从一堆愁思杂绪中捋出前因后情,闻言脑袋里一空,怔了怔:“什么?” 郑蔚澜咽了一口气,又道:“你也被通缉了。” 魏恒缓缓皱眉,听得见他在说什么,却全然不懂他在说什么。 郑蔚澜便道:“邢朗和魏恒,你们都被通缉了,邢朗被污点证人指认为‘将军’,而你是罗旺年的‘接班人’!” 邢朗被警局内部诬陷尚有可能,但是他怎么可能是‘魏恒’? 魏恒道:“不可能,我在司法系统中的身份还是常念。” 郑蔚澜呼通一下把电脑屏幕转向他:“照片上是不是你?和你一样的血型,没准儿连DNA留样都一样!” 印着芜津市公安局红章的通缉令上的,果然是他的脸,而且是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拍了这一张彩色证件照。 仿佛海面上巨大的浪潮迎面冲击,魏恒的呼吸有片刻的停顿,忽然了悟了什么似的,重新审视‘罗旺年的接班人’这一行字。 他忽然冷静下来了,问道:“那常念又是谁?” 郑蔚澜把电脑拖回去,唰唰唰按了几下,看着电脑屏幕愣了一下,忽然气竭了似的往后倒在椅背上,指了指电脑:“你自己看。” 果然,他不再是常念,此时常念在司法系统中长着一张蜡黄色的容长脸,油腻腻的黑发遮住了一只阴翳的眼睛。 或许被套入‘常念’的身份之前,这个人也是一名身份失落者。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无论对内对外,他都不再是常念,而是真正的魏恒。 一个杀人凶手、罗旺年的接班人。 魏恒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在五年前,就已经中计了。 他和江浔之间,身份发生的倒错和偏差,都从五年前他亲手埋葬高星元的尸体开始,发生了不可挽回的变化。 江浔的确把身份还给他了,同时也给他身上泼满了脏水。 只有一种原因可以解释江浔为什么费尽心机把他一步步引他入局,因为江浔才是罗旺年真正的接班人。 五年后,魏恒终于看透了真相,但是已经为时太晚。 魏恒忽然转头看向窗外,见对面的马路上停了三辆没有挂灯的警车,数名便衣刑警从车上下来,奔往这间快餐店。 楚行云就在他们其中,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服,站在公路对面,举起手枪,枪口隔了一条公路的距离,瞄准他所在的方向。 车流和人群,以及如潮水般奔涌而来的警察都变成了一道道虚影。魏恒看不到别人,只看着楚行云,在楚行云脸上看到一个警察对在逃的通缉犯理应露出的冷漠和敌意。 楚行云将手中的枪口对准他,隔着车流和人影的距离,说了句什么。 魏恒辨认他说话时的唇形得知,楚行云在对他说:“别动”。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7章 世界尽头【28】 迎春路发生车祸,一辆白色本田在躲避警车的追捕时横闯红灯路口,跨过单行道,与一辆相向而来的公交车迎面撞击。 本田车头镶入公交车保险杠,被削去顶盖,两辆车的车皮相互剐蹭,击破挡风玻璃,本田与公交车俱升起浓烟,反倒遮挡住本田车内的血腥与惨烈。 魏恒低头及时,头部才没有随车顶遭受挤压和撞击,被打破的车窗玻璃尽数飞到他身上,整片肩胛骨被公交车灯碎裂后露出的尖牙擒住,血霎时染红了他整条肩膀。 他浑身像是被撞散架了似的,五脏六腑全部移位,每一根骨骼都在身体里松松垮垮的响动。 他向驾驶座偏过头,想看看郑蔚澜的情况。 驾驶座弹出安全气囊,所以郑蔚澜的情况比他好很多,只是不知伤到了哪里,流了满头满脸的血。 “你待在车里别动!” 耳边撞钟般不停的嗡鸣,魏恒隐约听到他这句话,在刮骨般的剧痛中居然还有闲心朝他瞪一眼,心道他现在像被钉在砧板上的烂肉,想动也动不了。 郑蔚澜愤怒的往手枪里装填子弹,浓艳的血红色一直渗到他的眼珠里面去。他跳下车,用车门当盾,枪口架在门框上朝逐渐呈包围圈的警察放枪。 “抓活的!” 魏恒听到酷似楚行云的声音吼了一声,如冰雹般砸在车盖和车尾的子弹霎时消减了许多,只贴身车门往前飞蹿。 魏恒把堵在喉咙里的一口腥甜的唾沫咽下去,定了定神,朝郑蔚澜道:“你先走。” 郑蔚澜还在放枪,扯着嗓子朝他‘啊?’了一声。 “……你先走!” 郑蔚澜打空了子弹,丢下手枪,盯着魏恒喘了两口粗气,狠声道:“等我回来接你!” 在子弹的呼啸中,郑蔚澜抱头流窜,很快穿过路口往另一条步行街跑去,数名便衣刑警如海面上追逐孤帆的浪潮般追逐他的身影。 魏恒被插进肩胛骨的车灯碎片钉在身后的座椅靠背上,分毫动弹不了,他试过自救,但是稍一动作,浑身的筋骨都被搅烂似的剧痛难忍。 几名便衣刑警锯烂车头门框,把他从车里扶下来放在担架车上时,魏恒几乎晕了过去。 他仰面躺着,面朝低沉又广阔的天,只看的到天上坠的很低的石灰色的云,一直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似乎是随救护车而来的护士。 他觉得那声音吵的很,想闭上眼睛隔绝那声音,一闭上眼睛,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拴着他的身体一直往下坠,似乎要坠到地心里去……就在那股力量即将栓着他沉到地底下的时候,他隐约听到有人在大声叫他的名字。 他睁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警服的男人,眉宇间蔚然又明隽。 他本以为是邢朗,等到视野渐渐清晰了,才发现那人不是邢朗,而是楚行云。 然后他被推进救护车,一道车门把楚行云挡在外面,他又沉到了黑暗里。 醒来在晚上,魏恒的意识比身体提前一步苏醒,他在黯淡的光里徘徊了一会儿,才掀开眼睛。 身上很疼,但应该只是皮外伤,昏迷的原因或许是失血过多,他察觉到右臂从肩膀到小臂都硬邦邦的,皮肤表面被持续不断的被一阵僵硬的刺痛挤压,明显是止疼针的效用在逐步消退。 他单手撑着床铺坐起来,往自己身上扫了一眼,发现他穿着病号服,身上该包扎的地方都缠满纱布。 认清自己所处的环境后,魏恒开始在病房里寻找钟表,没找到,于是转头看向窗外。窗外是黑沉沉的天,城市的灯火似乎离他很远,看起来像是天上的星火,朝地面压了下来。 病房里没有第二个人,但是他知道他并不自由,因为他在床头的桌子上看到一只皮夹,和一把钥匙。 很快,病房门被推开,楚行云讲着电话走进来。 他微低着头打电话,迟了一会儿才发现魏恒已经醒了,并且正靠在床头看着他。 楚行云脚步一刹,看着魏恒静站了几秒,然后返身走出病房,站在门口把护士站的护士喊了过来。 护士给魏恒量过体温和血压,留下一句:“没事,如果发烧了再叫我。”然后就出去了。 楚行云用一次性纸杯接了一杯热水递到他手里,然后在床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习惯性的翘起腿,抱着胳膊,严词正色道:“谈谈吧。” 魏恒双手圈着杯子放在身上,稍稍往后倚着床头,垂着眸子,苍凝的目光落在杯中烟波澹澹的水面上,低声道:“好。” 本来,楚行云很重视这场谈话,想以这场谈话作为挖掘魏恒身份的突破口,他不会无故相信一个人,也不会无故怀疑一个人。但是魏恒,从一开始似乎就站在了警方的对立面,他对魏恒的初次印象为零,真正注意到这个人就是在通缉令上。 污点证人指认他就是罗旺年的接班人,长久以来和警局高层代号为‘将军’的内鬼里应外合,控制津泾线从芜津到莱国的人口倒卖生意,这真是一条罪可诛天的罪状。 所以无论对公对私,楚行云都不得不怀疑他。 但是此时看着魏恒,他原本在心里列好的问题还没问出口,倒先觉得没意思起来。 魏恒的反应太冷静也太平淡了,他目光凝澹,眉宇间清蔚又深秀,他静静的坐在那里,观之不悲不喜,望之神秘阒然。自己有自己的一番气度。 他觉得供在庙里的观世音神像也没魏恒气质宽博,又淡泊静止,简直跟个看破红尘不嚼膻腥的神仙差不多。 魏恒等了他一会儿,始终不听他说话,以为他在等自己‘交代’,便问:“你们抓到郑蔚澜了吗?” “……还没有,你想帮我们找他?” 魏恒很真诚的摇了摇头,道:“不会。” “你知道我为什么抓你吗?” “刚知道。” “那你有什么想说的。” 魏恒低头想了想,话没还没出口,先自嘲的笑了笑,道:“如果我说,你们全都搞错了,你会相信吗?” 楚行云微皱着眉,神色严肃的看着他:“你不说清楚,我怎么相信你?” 说着,他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只小盒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道:“这是我从你的随身衣物里找到的,不如你先说清楚,这东西是怎么来的,我们再来讨论‘信任’的问题。” 魏恒看了一眼装有那颗粉钻的乌木盒,累了似的倒在床头,先轻轻叹了口气,才道:“是罗旺年的东西,你可以派人查。” “我查过了,的确是罗旺年的收藏品,我问的是这颗钻为什么会出现在你身上。如果你说不清楚,它又是一项对你不利的证据。” 魏恒听的出来,楚行云已经口下留情了,这颗粉钻在他身上被找到,这里面可做的文章真是太大了,比如说他和罗旺年关系不同寻常,间接证实他就是罗旺年一首培养起来的接班人。 “我想先听听你的看法,你认为这颗钻为什么会到我手里?” 魏恒道。 楚行云深思片刻,道:“两种可能,要么是罗旺年送给你的,说明你和他之间具有某种相互拉拢的关系。要么是你杀死罗旺年一家,从他家里偷的。这颗钻在罗家被灭门后就失踪了,所以我更倾向第二种可能。” 楚行云向前弯腰,手臂支在膝盖上,逼视着魏恒,道:“是你杀死了罗旺年一家,拿走这颗钻,后来又顶替他的位置,做人口生意。而那个已经逃走的郑蔚澜,就是你的帮手。” “……你们不是怀疑凶手有三个人吗?” “那是专案组的草包的看法,我认为凶手只有两个人,你和郑蔚澜恰好符合我的的推测。” 魏恒低头一笑,拇指在杯壁上缓缓滑动,道:“那我为什么不拿着这颗钻逃走,还要陷进津泾线这条黑船?”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问题,不过按照我之前的办案经验来看,有不少的人在杀人夺财后就会彻底改变自己的心智,他们会逐渐变得贪得无厌,无论是对钱财还是对杀戮都充满**。或许,你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魏恒听完,很赞许的点点头。楚行云说的不错,他完全站在一个侦查者的角度去分析,靠证据说话,没有对与错,只有是否符合‘有罪定论’。 而魏恒很清楚的认知到,他现在就是一个有罪的人,至少对司法系统和为司法服务的警察来说,他有罪。 楚行云兜里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手机看了看,放在桌上,又道:“芜津那边传来消息,常家灭门案也发现了新线索,指向的还是你,你又怎么解释?” 说着,他皱起眉,看着魏恒沉声问:“你到底在干什么?” 魏恒被他问住了,眼睛里逐渐变得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认为,我杀死常家五口人,又是为了什么?” “我不知道你和常家有什么恩怨,不如你解释给我听?” 杯子里的水渐渐放凉了,魏恒喝了一口水,然后把杯子放在桌上,坐直了看着楚行云说:“我的解释就是,我没有杀罗家的人,也没有杀常家的人,我更不是罗旺年的接班人。” 楚行云冷笑:“照你这么说,你清白的很?” 清白吗?似乎也不怎么清白。 魏恒没看出他笑容里的讥讽似的,只淡淡的道:“你知道江浔吗?” “哪儿的人?把身份证号码写下来。” 魏恒一怔,被逗乐似的笑出声,单只笑了一下,那笑声就沉到了胸腔里面去,怅然道:“他没有身份证号码,也没有身份,他才是罗旺年资助读书的人,是以前的魏恒。如果你想找到他,可以在我们待过的孤儿院里找一找,或许会有他的踪迹。” “……以前的魏恒,难道还有两个魏恒?我怎么觉得你在胡说八道。” “没错,这个故事的确太曲折也太荒诞了。其实我们都在说故事,只是你说的是你相信的,而我说的是我相信的。你刚才说的故事其实还有另一个版本,如果你想听的话,我可以说给你听。” 楚行云坐直了,向他抬抬下巴:“说。” 魏恒便把自己的故事说给他听了,无论他信不信,无论这故事听起来多么荒诞离奇,多么具有戏剧性,他都一字不落的说给楚行云听了。 故事讲完,魏恒转头看着窗外,窗外的灯一盏盏的熄了,只剩几缕孤光茕茕的悬在漆黑的夜幕里。 楚行云听完他另一个版本的故事,看不出信了,也看不出不信,只是眉宇间更添了许多疑虑。 “那个叫江浔的人冒充你接受资助,留在银江上学,却又在十几年后把身份还给你,为的就是五年后让你替他顶罪,因为他才是真正顶替罗旺年,和‘将军’合作倒卖人口的那个人?” 魏恒端起放凉的杯子喝了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是。” 楚行云皱着眉,脸上却在笑:“江浔顶替你的身份去上学以后,你被常明山收养,成为常家的养子常念,而江浔杀死你养父养母一家人,是因为他们知道你以前是常念,不是魏恒,你的养父养母是他计划中的漏洞,所以江浔杀死了你养父养母一家人?” “……是。” 楚行云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又慢又沉的鼓起掌,摇头叹道:“精彩,这个故事的确精彩。”说着,脸色一变:“但是你有证据吗?” 魏恒平静又冷漠的目光投向他,道:“能证明我的故事的人已经死了,被江浔亲手杀死了。” “……你是说你的养父和养母?” 闻言,魏恒终于不再那么冷静,他眼中平静的目光乍起波浪,眼角微微的抖动,冷冷道:“常明山不是我的养父,他只是把我当做赚钱的工具。在常家,唯一把我当成人看待的,只有我的养母。” 说完,魏恒低了一回头,所有的情绪瞬间不见了,像画在纸上的人一样没有感情和温度,只有冷漠又流畅的线条。 他转头看着楚行云一笑,道:“结束了,楚警官,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故事是真的,所以你的故事就是真的。” 魏恒眼中没有丝毫**,什么**都没有,就算最基本的求生欲都没有,他只是把故事说出来,并不期望任何人相信他,也不为证实他的故事做任何努力。 楚行云对眼前这个人充满了疑惑,他无法从魏恒冷漠静止的眼神里看出他想做什么。 “……那邢朗呢?他的故事也是真的吗?” 魏恒笑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邢朗现在都是通缉犯,在你们眼里,我们的身份都已经脏了,所以我为邢朗作证和邢朗为我作证,都是狡辩。” “你并不打算站出来替邢朗说话?” “以我现在的身份?就算你信,那些一心想治死他的更高层会信吗?” 楚行云莫名有些恼怒:“所以你不管邢朗的死活了?” 魏恒转过头,避开他的注视,静静道:“怎么能不管……但不能以我现在的身份。” “那是什么身份?” 魏恒慢慢回过头,看了他一会儿,答非所问道:“我看的出来,你信任他。” “当然,否则我不会跟你说这些话,” 魏恒郑重道:“如果这件事出现转机,哪怕很渺茫,我希望你能帮他。” 转机?邢朗被通缉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可逆转的事实,他身后没有政治靠山,芜津方几乎呈一边倒对他穷追不舍。 在如此绝境之下,还能出现什么转机? 忽然间,楚行云懂了,于是他瞬间颠覆了对魏恒的认知。 “你想做污点证人?” 魏恒并不意外被他看透,闻言只朝他投去淡淡一瞥,道:“还有别的办法吗” 魏恒早已想透了,身为一个背着重案的通缉犯,无论为自己辩驳还是为邢朗辩驳都没有可信度。但如果他投案自首,做污点证人,在承认自己的罪行前提下,供出他所谓的上下线,对邢朗来说未尝不是一种转机。 他身子往后一倒,靠着床头,仰头看着天花板,病房里的灯是酱黄色的,灯光打在天花板上,一圈光晕外就是石灰色的影子,就像他躺在担架上看到的那些云,云里现出一张脸的轮廓,像起伏深沉的丘陵。 “芜津的天漏了,他们只想把天补上,根本不在乎付出生命的人是不是真正的罪人。邢朗很无辜,他被选择的原因或许是因为他身后没有靠山,没有人帮他,也没有人替他作证。他在他们眼中只是一个牺牲品,但是他在我心里是不可代替的生命。我可以认罪,可以伏法,因为我本来就不怎么干净,但是邢朗不一样,他干干净净,清清白白,他的信仰一直都是那么忠诚,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待遇,这对他……太不公平。” 说着说着,魏恒的声调有些颤抖,他连忙低下头,抬手遮住眼睛,缓了一口气,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除了邢朗,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失去了。但是如果能保全他,我可以失去他。” 他放下手臂,目光湿润又颤动着看向楚行云,笑道:“放我走吧,楚警官。我擅长说谎,我可以编出他们想要的故事。” 凛冬的夜里,又开始下雪。 魏恒着一身黑衣在纷纷扬扬的白色帷幕中走出医院,站在街边路灯下,有光罩着他,路灯下的雪似乎比别处更凶猛。 魏恒静静的在光里站了一会儿,然后拉紧脖子里的围巾,微低着头从光里走出来,又一头扎入沉寂无声的黑夜里。 拐过一道路口,忽听身后有车在按喇叭,他警惕的放慢了脚步,等那辆车追上来。 一辆印着某家租车公司字样的黑色越野停在路边,郑蔚澜放下车窗朝他喊:“快上来!” 魏恒坐在副驾驶,脱掉身上沾了血的大衣,换上郑蔚澜给他准备的一件新外套,又戴上一顶帽子,做完这一切,右肩像是被生生砍去一节骨头似的钻心的疼。 郑蔚澜不停的问他是怎么出来的,魏恒没有回答,只淡淡道:“回芜津。” 郑蔚澜以为他想开了,想借道芜津远走高飞,忙道;“好好好,这就回芜津。” 魏恒靠在椅背上,通过车窗看被街边的霓虹灯光染成不同色彩的雪花,又道:“找个地方住一晚吧,明天再回去。” 于是他们又回到前两天住的旅馆。 第二天,郑蔚澜起了个大早出去采购生活物品,给魏恒留了一张纸条——我把车开走了,玺园大饭店门前汇合。 魏恒看完,把纸条撕碎了扔进垃圾桶,然后把自己收拾干净,衣着整齐的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 他的脸色差极了,白的没有血色,像一个缠绵病榻的病秧子。 他想把头发扎起来,但是右臂动弹不得,一只手试了好几次都扎不上,于是只好放弃,戴上黑色鸭舌帽出门了。 银江这座城市似乎比芜津醒的更早一些,昨夜的雪还未停,早起的男男女女们夹着肩膀缩着脑袋在人行道上步履匆忙。 一个穿着正装的男人不小心撞到了他的肩膀,连头都不回的走了。 魏恒蹙着眉,煞白着脸,捂着右肩等痛感渐渐消失,移到人行道最里面,贴着一遛商铺的门脸往前走。 渐渐的,他越走越慢,最后在一家巧克力店玻璃墙前驻足。 玻璃橱窗里陈列着许多造型精致,色彩缤纷的巧克力。 魏恒看着第三层玻璃架倒数第二个窗格,一块水晶球造型的巧克力。 白色的巧克力做穹顶,里面掏空了,前后有两个门,门洞里撒着一枚枚裹着金色糖衣的贝壳,又有一场金粉从而而落,在穹顶和贝壳上都洒满了金色的糖粉。 似乎那门外是一片海,一片金色的大海…… 魏恒看着它,不知不觉就出了神。 “喜欢金色的吗?” 他走神走的太专心,直到耳边响起一道声音,才惊觉身后有人。 魏恒猛地抬起头,透过面前的玻璃,看到一个男人立在他身后,离他很近的地方。 邢朗依旧穿着他们分手那天穿的那件翻领皮衣,带着帽子,帽檐低垂着,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眼睛里凝黑又柔软的一丝光。 邢朗似乎瘦了一些,硬线条的脸上像是风雪消减了唯一的那点丰和,变得更凛冽,更立体。 魏恒恍恍惚惚的看着他的脸,觉得自己在做梦。 直到邢朗从他身后离开,走进这家巧克力店,把他刚才看的那款巧克力拿到收银台前让店员打包,魏恒还是没有从梦里醒过来。 邢朗付过钱,把收银员找回的零钱装在裤子口袋,向那扇玻璃橱窗扭过头。 魏恒还站在那里看着他,一动不动,肩上落满雪花,有几片黏在他的眼角眉梢,轻轻的颤动。 一瞬间,邢朗分不清魏恒到底站在橱窗里,还是橱窗外。魏恒像是用白泥捏的精巧漂亮的人偶,装在柔软的盒子里,身后垫满白色的纸条,陈列在精致的玻璃橱窗里。 很快,邢朗从收银员里接过包装好的巧克力,转身时忽然停住,帽檐下的双眼沉了沉,然后拿出手机迅速的打了几个字,放在玻璃窗前。 魏恒看过去,见他打了几个字——楚行云家里见。 魏恒猛地向后回头,看到斜对面的一家饭馆门口停了一辆巡逻车,两名警察盯着这家巧克力店,正在横穿车流繁忙的公路。 再回过头,邢朗已经从巧克力店里消失了。 魏恒的心忽然狂跳了几下,连忙拉紧围巾,快步消失在人来人往的街口。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8章 世界尽头【29】 玺园大饭店门口路边,一辆黑色越野停了多时,车顶铺满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郑蔚澜正要往旅馆打电话,就听有人立在门外敲车窗。 他解开车锁,魏恒拉开副驾驶车门坐进车里,掀掉头上的帽子,抖落一地碎雪。 “怎么不接电话?我还以为你出事儿了。” 郑蔚澜拧开暖气,开车汇入主道。 魏恒不说话,只把被雪水濡湿的头发从额前撩到后面,双眼怔仲的看着脚下车板凝聚的一滩雪水出神了片刻,忽然在身上的口袋里摸了一遍,嘴里呢喃着:“我的手机呢?我的手机……” 郑蔚澜斜他一眼,把他装在外套内衬口袋里的手机掏出来放在他眼前:“想什么呢你?” 魏恒把手机拿过去,找出昨天晚上楚行云存在他手机里的电话,拨了出去。 “刚才老邢联系我了,我把地址给你发过去,你们从侧门进,我让贺丞下去接你。” 楚行云说完就挂了电话,紧接着发了一条短信过来。 魏恒把地址给郑蔚澜看,手指点了点屏幕,道:“去这儿。” 小区很大,他们围着小区转了一圈才找到开在北边的一个侧门,是小区内部商铺供货专用的一个通道。 直到下了车,郑蔚澜才觉有异,拽出魏恒,问;“这是什么地方?” “……先进去再说。” 郑蔚澜没办法,只好跟着他往里走。 刷着银漆的大铁门上专开了一个仅容一人穿过的小门,魏恒从那门里进去,一眼看到小区里的一家花店门首下站着一个眼熟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月牙白高领毛衣,一件长过膝盖的驼绒大衣,站在玻璃墙前,正在看雪,怀里抱着一只惫懒又肥胖的狸花猫。 他背后的玻璃墙开着大片大片,五色缤纷的满天星,红的如霞似火,蓝的阴阴郁郁。在凛冬里盛开一片夺人的秀色。 那只猫伸出爪子抓他的毛衣领子,猫爪拉出几根线头。 他把眼睛往下一睨,皱了皱眉,揪住那只猫的颈子,远远的拎着它,不让它近身。 魏恒朝他走过去,刚走近,就被他瞧见了。 贺丞看了看魏恒,又看看魏恒身后的郑蔚澜,把猫往胳膊肘里一夹,往花店指了一下,自己率先走了进去。 贺丞买了一些花和花盆,三个男人一人抱两盆,省去了花店的姑娘找人送货。 因为贺丞还额外夹带了一只猫,所以把左手的那盆君子兰饶给了郑蔚澜,轻轻省省的只抱着一束玫瑰。 郑蔚澜体谅魏恒胳膊有伤,把他手里的东西也接了过去,只让他抱着一只玻璃花瓶。 贺丞一句话也没有,一手拎着猫,一手抱着花,只在前面领路。直到进了电梯,才用猫擦了擦衣服上的雪,淡淡的道:“我这里很安全。” 电梯里有监控,魏恒习惯性面朝轿壁,稍稍背过身,低声道:“谢谢。” 出了电梯,一行人来到717房门前,贺丞打开房门,先把猫扔进去,然后自己走进去,给后面两人留了门。 魏恒站在玄关换拖鞋,粗略的打量一圈这套复式住房,觉得他以前取笑邢朗奋斗五百年都买不起的房子差不多就长这样。 郑蔚澜扯住他又问:“这是在干嘛呀?” 魏恒轻轻拨开他的手,沉吟片刻,道:“待一会儿。” 贺丞待客很冷漠,只给他们倒了两杯茶放在客厅茶几上凭君自取,然后就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摆弄那束开的血红血红的玫瑰。身旁围了两只猫,除了那只灰胖灰胖的狸花猫,还有一只浑身雪白的狮子猫。 魏恒见他买来了盆栽也不摆,只成堆的搁在客厅地板上,眼里只有那些玫瑰,两只猫凑上去闻,他就把两只猫轻轻的踹到一边,再指着猫鼻子,眯缝着眼睛,警告一声:“站远了,别过来。” 白色的听劝,说不让动就不动了,那只灰色的一直凑过去挨踹。 魏恒绕开地上的盆栽朝他走过去,在他对面盘腿坐下,中间隔了一片横竖有致的红玫瑰。 “……不热吗?” 贺丞拿着剪刀修剪花枝,忽然抬了抬眼睛,问魏恒。 魏恒有点走神,迟了片刻才道:“有点。”说着把身上的外套脱了搁在一边。 房子里的暖气开的足,不是有点热,而是很热,穿着外套背后很快就发了一层热汗。 魏恒转头看着偌大的落地窗,窗外是下的无声又磅礴的雪,那些雪似乎把天地间的棱角都磨平了,只剩下苍茫无边的白色。 窗外隐约响起汽车关车门的声音,很细微的声音,一缕风似的很轻易就散了,但是听在魏恒耳中却异常响亮,像是狠狠敲在他心上,让他全身的为之一震。 他在七楼,而且房子的隔音很好,他不可能听到楼下的响动。 明知道是幻听,但是魏恒却瞬间清醒了。 他像是从梦里醒来似的重新打量身处的环境,似乎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来的,仿佛他前一秒还站在那间巧克力店门前。 邢朗,是邢朗让他到这里来,邢朗要和他在这里碰面。 邢朗的出现把他的计划全都打乱了,他现在本应在回芜津的路上,此时却在一个警察的家里等待和邢朗见面。 魏恒忽然有些气恼自己,气自己太感情用事,竟然在关键时刻儿女情长起来。一见到邢朗就没有了分寸和理智,全然没有考虑过他们见面后将会面临什么。 就算他现在和邢朗见面,也仅仅是见面而已,什么意义都没有,把自己的冤枉和委屈讲给邢朗听吗?楚行云都不信,他又凭什么会信?就算邢朗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那又能怎么样?现在邢朗自身也陷入麻烦中,比起他更需要别人来搭救。 魏恒想起昨晚和楚行云的谈话,想起心里制定好的计划,很快做出决断,他绝对不能在这个当口和邢朗见面。 和邢朗见面是一个变量,他不知道邢朗会说出什么,做出什么,他们见面后必定会牵扯出许多矛盾,无论是在感情上,还是需要应对的危难。 更重要的是,他没有自信能够现在面对邢朗。 魏恒的心跳的厉害,身上也热的厉害,他抓起外套穿好,起身道:“我们走了。” 郑蔚澜巴不得早点出去,闻言霎时从沙发上跳起来,站在沙发后等着他。 贺丞也站了起来,看着他问:“你不等了?” “不了,替我谢谢楚警官。” 贺丞最后问他:“你确定你要走?” “……我确定。” 魏恒转过身朝门口走过去,才走了一步,蓦然停住。 刚才郑蔚澜最后进来,或许忘记了关门,或者没有把门关紧,他竟没有听到房门在什么时候开了,直到现在才发现邢朗已经到了。 邢朗就站在玄关,面朝着客厅,似乎已经站了很久,一字不落的听到了刚才他和贺丞说的话。 尽管邢朗还带着墨帽子,帽檐依旧压得很低,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魏恒知道,邢朗的眼睛一定是在牢牢的注视着他。 楚行云迟了一些进来,关上门,在邢朗身后道:“怎么不进去?” 邢朗这才扑落皮衣毛领上的落雪,掀掉帽子扔在鞋柜上,手里提着一只纸袋,袋子里是巧克力店员包装好的巧克力。 他缓缓迈步朝魏恒走过去,站在魏恒面前,微低着头,漆黑又冷冰的眼睛看着魏恒,沉郁的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魏恒在他的注视下莫名有些心虚,不得不偏过脸,低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梗着脖子低着头,心里**辣的烧起一团火,噼里啪啦的烧着,这股热流往他的脑顶冲,把他的眼眶熏的通红。 “想走,是吗?” 邢朗问他,声音又哑又涩,又很无奈。 魏恒刚才的确打定了主意要走,但是他发现他又一次在感情用事,现在他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 邢朗见他不说话,只是怔怔的低着头发愣。 他后退一步,给魏恒让出一条路,道:“走吧。” 魏恒的双眼霎了霎,慢慢抬起头看着他。 邢朗扯着唇角,很吃力从胸腔里闷闷笑了一声,道:“不是想走吗?走吧。” 魏恒慢慢的提了一口气,想对他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声。 邢朗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怒极,反倒冷静了,但是他的冷静维持的时间并不长,猛然吼道:“我让你走!……走!” 很奇怪,听着邢朗在冲他发脾气,魏恒心里反倒轻松了,但依旧不知道该和他说什么,只垂着眼睛发了一会儿怔,然后伸出手捏住邢朗的袖口。 邢朗低头看着他捏着自己袖口的苍白又细瘦的指尖,咬了咬牙,用力甩开他的手:“少他妈跟我来这套!” 魏恒抓空了,黯然垂下手臂,脸上静默着,凝澹的目光掠过邢朗的下巴,停在他的衣领上。 邢朗猛地上前,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往上一抬,火光彭拜的目光望进他的眼睛里,道:“上次我不让你走,你走了。现在我让你走,你走不走?” 魏恒像是站不住了似的,身子往前一倒,载到他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口,轻轻的摇了摇头。 “书房旁边就是客房,你们俩个要不要进去聊?” 贺丞还坐在地上剪花枝,头也不抬的说。 闻言,楚行云抬手指了一下一楼东面临着窗的一个房间:“那儿。” 邢朗一言不发的抓住魏恒的手朝客房走过去,推开门,先让魏恒进去,然后关上房门。 客房的档次很高,宽大整洁又明亮,两扇玻璃门通向延伸出去的大阳台。 魏恒在房间里看了一圈,坐在铺着深灰色床褥的大床边上。 邢朗从落地窗旁拖了一张垫着厚厚的法兰绒的椅子,坐在他面前,向前弯着腰,胳膊撑在膝盖上,眼神即柔和又无奈的看着他,先叹了口气,才说:“楚行云都告诉我了,你的身份。” 魏恒微低着头,目光颤动着。 “你觉得你没有证据,解释不清楚,我不会相信你?” 魏恒抿了抿嘴唇,微微抬起眸子,看着他点了点头。 邢朗拧着眉,心里有火,但对着魏恒实在发不出来,只咬了咬牙:“那你现在怎么想?还是把我当贼防着?” 魏恒捂住半边脸,果决的摇头。 邢朗无奈极了,苦笑道:“魏恒,你不信任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 沉默了太久,等到魏恒觉得自己不得不说点什么的时候,竟一时发不出声音,低咳了一声,才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我自己。” “……那现在呢?你信吗?” 魏恒抬头看着他一笑,眼睛里有一道清漾漾的波纹在闪动:“我现在依旧不信我自己,但是我信你。” 邢朗站起身走到床边,弯腰用手撑着床铺,看着他的脸,说:“既然你信我,那就留在我身边。” 魏恒揪住他的衣襟,把脸埋在他颈窝里,颤声道:“好。” 邢朗唇角弯了弯,偏头在他耳后亲了一下:“那你保证。” “我保证。” “保证什么?” “不走了。” “不行,还得发誓。” “我发誓。” “用什么起誓?”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有。” 邢朗笑着咬他的耳朵,很用力:“什么都没有?那我算什么?” 魏恒被他咬疼了,又痒又疼,偏又把他搂紧,贴在他耳边低低的说了句什么。 邢朗没听清,再问他,他就不说了。 邢朗他的胳膊解下来,直起腰掸了掸衣领,逆着背后的天光,脸上落了灰蒙蒙的影子,迎着魏恒有些迷茫的眼睛,微微一笑,问:“你觉得我原谅你了吗?” 魏恒站起来,不安的看着他。 邢朗的眼神很暗,盯着魏恒看了一会儿,仿佛在琢磨该怎么处置他。 魏恒七上八下的等了好一会儿,才见他抬手划了个半圆,指向墙角,道:“站过去,反省。” 魏恒眨了眨眼,说:“啊?” 邢朗看着他点点头,道:“嗯。” 于是魏恒背着手站在墙边,微低着头做面壁反思状,还不确信的去瞄邢朗:“这样吗?” 邢朗已经走到了门口,打开门,半个身子站在门外,竖起食指指着他,正色道:“专心反省,不能动。在我回来之前,一下都不许动。” 说完带上了房门。 魏恒只好老老实实的面壁,站了一会儿,就开始跑神,注意到墙角有一扇窗格,窗格离他很近的地方站了一只泥塑的巴掌大小的猫。 猫的身子和头是分开的,头受到风吹草动就会前后左右的晃动。 魏恒便伸出手去点那猫头,点一下,猫就摇摇头,再点一下,猫就晃晃脑袋。 很无聊的小东西,但他不停的点,点了很多很多下。 点着点着,又开始跑神,手上不自觉下重了力道,竟把那猫的底座戳倒了。 猫掉在地上,‘啪嚓’一声摔个粉碎。 魏恒吓了一跳,倒吸一口气,忽然听到门开了,便扭头看向门口。 邢朗抱着胳膊倚在门框上,似笑非笑的看了看地上的一滩碎片,又抬眼看着他。 魏恒睁大双眼怔怔的看着他,还没说话,先把脸憋红了,吭哧吭哧道:“我,我没有碰它,是它自己掉下来的。” 邢朗眉毛一挑,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却是一点都不相信,把门一推,道:“出来,咱们开个会。” 《人间失守》正文 第139章 世界尽头【30】 “这是青山福利院的全部资料,我查过了,关于江浔的记载只有上面这本花名册,和一张98年除夕夜的大合影。” 楚行云把厚厚一叠资料放在茶几上,阳光直射进来,陈旧的纸张有弹性似的相互挤压,又迅速的蓬松,飞起一片细小的纸屑和灰尘。 邢朗没有理会那本花名册,直接拿起摆在最上面的一张照片。 照片很破旧,包裹着照片的塑料薄膜已经泛起波痕,内部鼓起一个个气泡,用手指推平了,转眼又在别处聚齐。 大约四五十个孩子在一栋老式的四层小楼台阶上站着,渐次高上去,像学校里的毕业合照,第一排坐着教师,后方渐次站着学生。 二十年前的照片了,每张人脸都很模糊,稍微离远点看,人脸的五官团在一起连棱角都没有,只能看到一丛丛人影。 邢朗从第一排的孩子一个个看过去,即是在找江浔,也是在找魏恒,但是不管他多么认真,多么用心,也无法分辨出那一张张模糊不清没有棱角的孩子的脸。 “在哪儿?” 他问楚行云。 楚行云道:“第三排右手边,倒数第二个。” 邢朗看过去,看到的依旧是一张五官挤做一团,脸上像蒙着黑雾的人脸。 他拿着照片向沙发角移了过去,坐在魏恒身边,把照片放在魏恒面前,指着第三排的一个男孩的脸,问:“是他吗?” 魏恒坐在沙发角落里,懒懒的将身子斜在靠背上,腿上隔着一只茶杯大小的天蓝色的纸盒子,正在拆包装。 里面装的是他在巧克力店橱窗前看的那款巧克力,被装在精致的盒子里,蓝色波点纸盒外系着一条棕色的丝带,丝带打成了领结样式,结心坠着一颗滴溜溜泪珠似的珠子。 魏恒把那条丝带解开,抽下来搭在左手手腕,右手拾起垂下来的一边在腕子上饶了一圈,松松垮垮的固定住,随着他拆盒子的动作轻轻的飘荡。 他垂着眸子往那照片上斜了一眼,淡淡的‘嗯’了一声。 邢朗看着他端凝又平静的侧脸,不敢打扰他似的放低了声音又问:“那你在哪儿?” 魏恒腾出一只手,伸出食指指向第四排一个几乎成虚影的一个孩子:“这儿。” 邢朗看了看,觉得他就算拿着放大镜把眼睛看瞎了,也绝对认不出这个干瘪又瘦小的男孩子竟然就是魏恒。 现在研究江浔小时候的资料和照片基本没什么意义。邢朗把资料和照片往桌上一扔,直截了当的问楚行云:“没有其他线索?” 楚行云的表情很难看:“你是说能把江浔找出来的线索?” “废话。” “你告诉我该怎么找?江浔就是后来的魏恒,现在魏恒又在你旁边坐着,这个人成功甩掉了‘魏恒’的身份,谁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叫什么名字。” 楚行云说话虽急躁,但很准确。江浔已经成功摆脱了‘魏恒’的身份,没有人知道他现在的身份。 “篡改档案的人,你也没找到?” 邢朗又问。 楚行云用看待不开窍的榆木疙瘩的眼神看着邢朗,曲起两根手指,指关节重重的敲了两下桌子:“邢警官,篡改档案是你的一面之词,你能拿出证据证明它被篡改了?在我看来,档案没有被篡改,至少我没有证据能证明它被篡改了。所以我没有理由向上追查,就算我能追查,咱们这一行的人事调动,一年都多少身份重置的人?他们能告诉我改了谁的身份?” “啧,你绕这么多干什么?有话直接说。” “现在不是我给你找证据,而是你应该给我找证据。” “你需要什么证据?” “先证明你不是‘将军’再说。” 邢朗看着他沉沉一笑:“我真欣赏你那狗屁不通的原则!” 楚行云白他一眼,也笑:“如果我的原则再强点,你现在应该在审讯室和我说话。” “行,那我不难为你,你现在就可以叫人过来把我带走。” “消停点吧,我如果不信你,还用的着操心帮你平反的事儿?” 邢朗皱了皱眉:“平什么反。” 楚行云向魏恒看了一眼,道:“他的计划,要不是你来的及时,计划就开始执行了。” 邢朗又问魏恒:“你有计划?” 魏恒拆开了盒子,把那块巧克力连带着底托一起放在膝盖上,从门洞里捡起一颗金色糖纸包裹的贝壳,正在撕那袖珍的糖纸,闻言手上动作停了停,低声道:“没有。” 魏恒最擅长以静制动,是个伪装的高手。换了别人,三言两语就能被他糊弄过去,但是邢朗不一样,邢朗上过他的当,还上过他的床,吸取教训领会神意久了,对他的了解远超旁人,此时更是一眼看穿他在说谎。 邢朗见他固执,直接抛弃从他嘴里刨话,眼珠子向下一斜,睨视着郑蔚澜,瞬间换了一副口吻:“你说,他的计划是什么?” 郑蔚澜有生之年都没想到自己会出现在一个警察的家里,还和两个不好惹的警察坐在一起开大会。他像只避猫鼠似的夹缩着肩膀,挨着魏恒坐在地毯上,由内而外的矮了旁边两个警察一头。 他和邢朗第一次见是在缉毒现场,第二次见就是在废仓库。第一次见面,邢朗拿刀在他脸上留了一道疤,差点把他半张脸削掉。第二次见面,他轮着铁棍子从背后偷袭邢朗,差点把邢朗脑浆子打出来。 第三次见面,他们却坐在一起开会。 郑蔚澜本垂着脑袋装死人,唯恐两个警察注意到他,计较起他的罪行来,像个没写作业害怕被老师抽查的学生。 此时听到邢朗跟他说话,郑蔚澜脑袋里的警铃被拉响了,脑子里乌拉乌拉响的厉害,脑门子上瞬间出了一层汗,他用了三秒钟前思后想,最终选择不得罪邢朗,答道:“他打算回芜津投案,做污点证人,帮你翻案。” 话音还没落地,魏恒抄起包装盒砸到郑蔚澜怀里,低着眼睛,冷冷的看着他。 郑蔚澜默默的看了魏恒一眼,默默的把嘴闭上了。 “……你真有主意。” 邢朗默了大半晌,冷笑道。 魏恒把头一低,没说话,接着撕那层裹在贝壳上的金色糖纸,把贝壳状的白巧克力从糖纸里剥出来,递到邢朗嘴边,微微笑道:“吃巧克力。” 邢朗紧绷着唇角,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会儿,最后狠狠剜他一眼,转向楚行云,挖苦道:“看来你没什么原则,竟然连这种狗屁计划都同意。” 楚行云半个身子挂在沙发靠背上,正在低头按手机,闻言向邢朗斜了一眼,道:“你最好先认清你现在的身份,你是芜津和银江联合通缉的要犯,你的罪名已经板上钉钉了。在这种情况下,你给我一个不狗屁的计划。” 说着拿起手机放在耳边:“吃什么都行,全搬到家里,餐厅的工作人员全都不能进来,你带上几个人去餐厅拿东西。” 邢朗插了一句题外话:“晚上吃什么?” “外卖,火锅。” 楚行云把手机扔在沙发上,坐正了看着邢朗,道:“说吧,不狗屁的计划。” 邢朗便道:“那个网站有消息没有?” “没有,账号一直不在线。” 楚行云疑道:“你确定那个网站能联系到郑西河。” 邢朗很笃定的点了点头,道:“我把账号交给你之前,蓝子月在网站登录过一次,她在网站留言,奥斯在监狱方面的势力也垮了,被关在监狱里的人全都逃了出来,她和同伴正在想办法回国。我怀疑郑西河也逃出来了,或许就是她的同伴。” “……你就这么肯定?” “我看过蓝子月拍摄的视频,里面除了她,只有郑西河一张东方面孔,而且不久前她的留言是‘回国’,能和她一起回国的除了郑西河这个东方人还有谁?” “牵强。” 邢朗苦笑道:“我知道有点牵强,但是只要有希望,我就得赌一把,不然就是等死。” 楚行云低头沉吟片刻,慢慢抬眸看着他,眼神凝重:“如果郑西河手上并没有证明韩斌也是刽子手一员的证据怎么办?” 邢朗即沉又缓的摇了摇头:“不知道……这是唯一的希望了,我相信郑西河手中一定还有其他证据,而且只要他活着,他就会想方设法的联系我们。” 楚行云重重点头:“没错,他比我们还清楚奥斯肯定会牵连到国内,现在正是把所有大鱼小鱼一网打尽的时候,只要他有办法,他就会证据交给我们。” 魏恒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在旁听着,从他们的对话中得知一个叫做郑西河的卧底或许握有‘将军’团伙的罪证,而且这个郑西河此时远在涞国,或许和蓝子月一起,被困在涞国暂时无法回国。 他从一切旁支杂系的关联中抓住重点,问道:“所以,现在就等郑西河联系你们?” 虽然这个办法很被动,却是面前唯一的希望。 邢朗回过头,把他手里的巧克力拿走放在桌上,握住他的手严肃道:“没错,现在等郑西河联系我们。” 魏恒看着他静默了片刻,正要说出自己的顾虑,就被邢朗抢先道:“等。” 魏恒微微扬了扬眉,不解道:“嗯?” 邢朗笑道:“你也要等,陪着我一起等。”说着语气加重:“不能擅作主张,单独行动。不然我不会再这么轻易的原谅你。” 魏恒知道他话里的深意,微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说:“不是都向你保证过了么。” 魏恒把他的手拨开,起身往前走了几步,又停住,回头问道:“楚警官,卫生间在哪里?” 楚行云往一楼东面指了一下,然后起身走向门口:“你们坐一会儿,我下去接我们家少爷。” 两个人一走,偌大的客厅只剩下邢朗和郑蔚澜两个人。 邢朗拿起桌上的烟盒点着一根烟,一声不吭的抽烟,时不时瞟一眼郑蔚澜,久而久之,在烟灰缸里按断半截烟灰,忽然问:“你跟他是怎么回事?” 郑蔚澜把拳头藏在怀里,闻言,眼神四处乱飘,略显心虚道:“……就,就那样认识了。” 邢朗身子往后一扬,靠着椅背,较大的动作幅度引得郑蔚澜一惊,下意识就要亮武器。 邢朗冷冷的看着他伸到后腰的那只手,讪笑了声:“聊聊天而已,别这么激动。” 郑蔚澜盯着他,手没放下来。 邢朗接上刚才的话题:“怎么认识的?说清楚。” 郑蔚澜这才略微放下警惕,不过神色紧绷了许多,垂着眼睛说;“他被人追债,被我碰到了,我就帮他把那些人撵走了。” 邢朗扔掉手里的烟头,又拿起烟盒,叼着烟正要打火,忽然‘啪’的一声把打火机合上,看着郑蔚澜问:“被什么人追债?” “常明山,就是他的养父,到处借钱,吃喝滥赌,把一屁股烂债都推倒他身上,那些人不找他找谁?那次要不是我碰巧撞见,他就被那些人卸掉身上的零件儿拿去换钱了。” 火机刚出过火的口儿被火圈烧红了,留着被火灼出的一圈黑烟,邢朗用力按着出火口,大拇指指腹很快被烫的又疼又痒,还窜出一股高温炙烤皮肤表面的难闻的味道。 “……什么时候?” “早了,有十几年了吧,当时他十四?十五我记不清楚了,反正刚从劳教所出来,长的像个小鸡子,一点没现在精神漂亮,面黄肌瘦,像个要饭的花子。” “后来?” “后来我就带着他,不然他肯定被那些人拆开卖钱。” “带着他干什么?” “讨生活啊,我没人管,他也没人管,不自己管着自己,谁管我们。” “怎么讨生活?” 郑蔚澜脸上讪讪的,泛着蓝边的眼珠阴阴郁郁,带着一股不知冲谁的怨恨,道:“什么都干。我们不像你们,有学历有背景有前途,我们从小就是在街头混大的,自然跟在那些大佬屁股后面转。他们让我们干什么,我们就干什么。” “……举个例子。” 郑蔚澜一哂:“你应该很清楚吧,警官。你不是天天和我们这种人打交道吗?”说着顿了顿,道:“但是我们没杀过人,没放过火,也没干伤天害理的事儿。小念说了,就算活不下去,也不能犯命案,不然不仅这辈子脱不了身,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脱不了身,来世就算托生成人了,还是个人堆儿里的畜生!” 不杀人不放火不犯命案,原来这就是魏恒的生存底线。 邢朗想起不久之前他也曾信念动摇过,怀疑魏恒就是背着多桩命案的凶手,尽管那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后就被他强制的甩到脑后,但那也是怀疑过。 现在他为了怀疑过魏恒而感到万分羞愧。 如果仅仅是羞愧,他心里会好过一些,因为羞愧是他自己的事,他可以自己改正。但是他更加愤怒,他的愤怒很外化,外化到这套房子之外的全部的世界、所有的人,所有伤害过魏恒的那些人。在他心里,存活在各个社会阶级中的所有人,对于法律而言,他们具有同等的地位。郑蔚澜刚才说他一直都在和他们那些人打交道,他承认,但是他的目的不是为了摧毁他们,而是为了拯救他们。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太过自不量力,那些人也根本不值得他拯救,魏恒一直在被他们伤害,一直挣扎在地狱中从未走出来。 邢朗又想起那个晚上,魏恒抱着他对他说‘你是英雄,应该去拯救世界’。 魏恒明明在这个世界上受尽伤害,却希望他去拯救世界。 原来魏恒从来没有放弃过希望,无论是自己、对生活、还是对整个世界而言,他一直在竭尽全力的生存。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值得被拯救,一定是魏恒。 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没人去开灯,室内压着一层稀薄的空气,和黯淡的夜色。 郑蔚澜频频去瞄邢朗,见邢朗委颓的坐在沙发上,一度呈静止状,最后一丝阳光从他脸上悄悄掠过,像从山的向阳方,静静的沉到了丘陵山峦的背面,留下几道被夜色抹平的棱角,不再那么巍峨逼人,而是显得四野阒然,惝恍沉重了许多。 “其实……” 经过再三深思,郑蔚澜低低道:“我没想到他能找个人过日子,更没想到他能找你。既然他能找你,起码他说明他很信任你,那你就帮帮他吧,帮他从过去解脱出来,不然他的日子……就太难熬了。” 邢朗被他这娘家人托付闺女般的口吻打动了几分,缓缓转头看着他,很吃力的笑了笑,道:“你也信我?” 郑蔚澜看他一眼,扭过头道:“我信你,但是我看不上你。” “……看不上我?” “嗯,你们警察我都看不上。小念走火入魔了才会一头扎在你身上拔不出来,等他想明白了,他会找个更好的。” 郑蔚澜挑起唇角又看了看邢朗,笑容里有很明显的挑衅。 邢朗无言看他半晌,忽而一笑,冷冷道:“那正好,我也看不上你。” 他终于知道这回见到郑蔚澜,他对郑蔚澜的敌意到底从何而来。 他没有参与魏恒的过去,但郑蔚澜却一天不落,甚至和魏恒互相扶持走到现在,所以他拿郑蔚澜当情敌。 但是郑蔚澜拿他当亲家,还是那种百般看不上女婿的亲家爹。 郑蔚澜觉得魏恒眼瞎了才会挑中邢朗,他觉得邢朗没有一丁点优点,总是邢朗有百般优点也被‘警察’这一让人厌恶的职业抹杀了。他只承认邢朗身上最直观的一个优点,就是邢朗的身材和长相不算差,叼着烟的样子像个拍色情杂志的男模。 他坚信,魏恒和他在一起,只是走肾,等哪天魏恒走心了,就会弃了他找更好的。 想到这儿,像是报复得逞似的,郑蔚澜冲邢朗笑的愈加挑衅。 邢朗没有多说,只不甘示弱的笑了笑,道:“那就走着瞧吧,你看他除了我,还能找谁。” 说完,邢朗起身朝卫生间方向走去,路过郑蔚澜,还刻意的往郑蔚澜腿上踹了一脚:“别挡路。” 郑蔚澜在后面嘀嘀咕咕的骂他。 卫生间的灯暗着,没人,邢朗从卫生间出来,才发现这套大房子有两个起居室,教小的起居室就在卫生间旁边,转过一条走廊就是。 邢朗朝走廊拐角处露出的灯光走过去,一转弯就看到魏恒坐在落地窗边,背靠着暖橘色的墙,顶上开着泛着青边的灯光,怀里抱着那只缠人的灰色的肥猫。 魏恒靠墙坐着,把猫抱在怀里,一遍遍的温柔的从头抚摸到脊背。他微低着头,目光凝澹,唇角含着一丝凝注的微笑,一缕长发自耳后垂落,被猫用爪子不停的拨动,手腕上还系着那条灰色的丝带。 听到脚步声,魏恒就朝走廊转过头,看到邢朗,先是一笑,然后把猫抱起来,指着邢朗,贴在猫的耳边,笑着说:“你看谁来了,这是谁……” 邢朗看着他这幅样子,心跳空了几拍,然后呼通呼通跳的厉害。他两三步走到魏恒对面,盘腿坐下,把魏恒抱在怀里的猫赶走。 魏恒很不舍的看着徐徐远走的灰色狸花猫,叹道:“哎呀,多可爱。” 邢朗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扭过来,板着脸问:“我不比它可爱?” 魏恒懒懒的抬起胳膊架在他肩上,看着他很诚实的摇了摇头,越笑越开心:“不,你一点都没有它可爱。” 邢朗看的出来,此时魏恒的喜悦不是装出来的,他是真的由内而外的开心。或许是因为刚才他和郑蔚澜的谈话全部落入魏恒耳中。郑蔚澜和他托底了,他知道了魏恒的过去,而魏恒此时坐在这里其实是在等他。 魏恒在等他接受他。 现在他来了,魏恒才安心,所以开心。 邢朗看着他清蔚又灵隽的眉眼,不知不觉的把手搭在他腰间,紧紧的箍着他的腰,道:“刚才我和郑蔚……” 一语未完,魏恒忽然竖起食指点住他的下唇,垂眸看着他温热又干燥的嘴唇,倾身向前,贴在他唇边低声道:“我想接吻。” “……嗯?” 魏恒抬起手臂抱住他的脖子,掺了水似的眸子抬起来,清清漾漾的望进他眼睛里,歪头一笑,说:“吻我。” ‘啪’的一声,邢朗拍下墙上的开关,起居室内陷入昏沉沉的黑暗。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0章 世界尽头【31】 清晨,魏恒被扑在脸上的一道冷气惊醒,睁开眼睛,见窗外雾气袅袅,天幕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感,对面的一栋楼里还零散的亮着灯光,雾里现出的光泛着青色的边,一闪一闪的。像剑客在大雾中拔剑出鞘,上劈下砍,剑光凛凛。 银江的清晨虽美的壮阔,但有些杀气腾腾。 落地窗的窗帘被拉开了,现出窗外的天色,一道风顺着推拉门中间的缝隙吹进来,正好打在魏恒脸上。 魏恒下意识的把被子裹紧,看到邢朗站在落地窗前,正在关推拉门,但是那扇门不知什么原因,总合不严实,中间始终留条缝。 邢朗背对着床铺,光着上身,只穿了一条长裤,左手指间夹着一根熄灭了大半的烟头,像是从阳台抽烟回来,却发现推拉门坏了。 推整了几下,门依旧关不上,邢朗把烟头往墙边垃圾桶一扔,转过身用背抵着门,还抬起右脚踩着两条门缝,然后伸长胳膊拿起床头桌子上的手机。 魏恒本来打算醒了,见他去拿手机,想必是在联系这栋房子的主人,于是又阖眼装睡,省去和房主的客套。 “你们家门坏了,门,门坏了,快过来看看。” 邢朗压着嗓子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扔下手机往床上看了一眼,魏恒还在阖眼睡着,被子拉的很高,几乎盖住了下半张脸。 他想把衣服穿上,但是这扇门不能离人,离了人就会被风吹开,于是他只好杵在门前堵着门缝,光裸的背贴着冰凉的玻璃,没一会儿就起满了一身鸡皮疙瘩。 大约十分钟后,楚行云下来了,先敲了敲虚掩的门,然后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邢朗的造型,又看了看床上还在睡觉的那位,低声笑道:“呦,学习雷锋好榜样。” 把门交给楚行云,邢朗立马从椅背上拿起一件薄薄的低领毛衣套在身上,揣着手打了个哆嗦。 本来他光着膀子在阳台抽烟没觉得有多冷,回到屋里吹着暖气,才觉得被冻瓷实的玻璃像冰块似的贴在皮肤上,真是一番钻心的滋味。 楚行云只来回推了两下,门就好了,把两扇玻璃门往中间一摔,即无奈又鄙夷的看了邢朗一眼。 邢朗虚心求教:“我怎么关不上?” 楚行云扯唇一笑,指了指玻璃门,说:“高级货。” 邢朗:…… 楚行云没有给他把嘴炮打回来的机会,解决完问题就走了,一秒钟都没有逗留。 门一关,邢朗就看到魏恒睁开了眼睛,然后把被子拉高蒙着头,躲在里面笑。 邢朗走过去坐在床边,把被子拽下来,问他:“笑什么?” 魏恒很快就不笑了,躺在床上静静的看了他一会儿,才翘着唇角摇了摇头。他坐起来靠着床头,把凌乱的头发向后撩去,露出一张眉懒眼倦,目光朦胧的脸,问:“几点了?” “快七点了。” 魏恒眼睛一睁,精神了一些,又看向窗外:“天怎么还没亮?” 邢朗的目光从他的额头一寸寸往下移,最后停在他敞开的衬衣领口,露出的两道笔直深刻的锁骨上。他抬手捏住魏恒左边衣襟第三颗纽扣,捏在指腹间揉搓了一会儿,才道:“已经亮了,又是下霜又是起雾,所以亮的不明显。” 魏恒垂眸看着他把玩着自己衬衣纽扣的手,以为他想帮自己系扣子,但是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动弹,只是轻轻的揉捏着那颗扣子,于是把他的手推开,自己系好,掀开被子下了床。 窗外的确如邢郎所说,城市高楼间霜雾弥漫,底下街火阑珊。 他站在落地窗往前远眺,发现除了一望无际的雾,什么都看不到。 魏恒身上这件白衬衫不合身,昨晚楚行云替他们找换洗的衣服,不知道从哪儿找出这么一件加肥加大的衬衫,穿在身上魏恒很宽绰,里面空荡荡的,衣褶一道叠一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无风自动的样子。 邢朗跟过去,靠着玻璃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笑道:“头发长的真快。” 魏恒把目光从远处收回,低下头,从肩上撩起一缕头发看了看发尾,道:“有一点。” 他想把头发扎起来,习惯性的从手腕上摸皮筋儿,摸空了才想起他把最后一根皮筋落在了旅馆。 邢朗看出了他的意图,默默的在床尾拿起自己的外套,从胸前口袋里拿出一根细细的黑色发圈。 还是他们在餐厅吃饭的时候,他从魏恒头上解下来的那根。 玻璃门内外都结了一层霜,魏恒透过面前的玻璃门看到了两个人的倒影,也看到邢朗手里的那根发圈。 他怔了怔,随即就笑了:“你还留着?” 邢朗站在他身后,咬着发圈,腾出两只手把他的头发全都拢到脑后,梳理了几下,道:“当然。” 他给魏恒扎头发的动作很熟练,似乎已经重复了几千几万次。绑好头发,他双手按在魏恒肩上,歪头看了看魏恒在玻璃门里的倒影,刚好撞在魏恒眼睛里。 邢朗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忽然把刚给他扎好的头发解开,发圈套在自己手腕上,绕到他面前打量了他几眼,笑道:“还是散着吧,散着更好看。” 魏恒很无奈的瞅他一眼,拉开半扇窗帘,懒懒的侧身倚着玻璃门,顺手拉起窗帘的边沿,斜斜的掩住半边身子,和小半张脸。 窗帘是纯白色的玻璃纱,砂纸里缠了棉花般的质地,堆堆叠叠的厚厚一层,魏恒藏在里面,像是藏在白色的云雾里。 魏恒微低着头,柔软的玻璃纱一圈圈的绕着手指,道:“我担心秦放。” “……你担心韩斌会对他下手?” 魏恒拧眉想了一会儿,越想越乱,索性摇摇头,道:“我一直都不了解韩斌,可能是他伪装的太好,隐藏的太深,也可能是我的观察力太不敏锐,我没想到他的身份有问题。现在我对他的看法被颠覆了,他在你、我、和秦放面前的伪装也被撕破,你和我无关紧要,因为我们的身份已经脏了。但是秦放不一样,秦放手里有他威胁刘局的证据,而且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就算秦放念及旧情不会揭发他,但是我们都不知道韩斌为了保护自己可以做出什么事,他的底线到底在哪里。” 邢朗一阵无言。 虽然早已经认清了韩斌的身份,但是邢朗每次想起韩斌,心里都一阵恶寒。魏恒说的对,韩斌伪装的太好,隐藏的太深,他同样没想到韩斌竟然是‘将军’。 他对韩斌的认知同样被颠覆,他和韩斌认识超过十年,他们在一起查过案,吃过饭,还曾在联合缉毒时睡在一个房间里。经过这些年的交往,他自认为对韩斌有一些了解。但是现在韩斌对于他而言相当于一个陌生人,他一点都不了解韩斌。 邢朗回想过很多次,韩斌到底在什么时候变节,但是他想不起来,韩斌似乎从来都是如此,又似乎从来都不是如此。 韩斌一直没有改变过。 韩斌杀死掉下大桥的年轻人,杀死余海霆,杀死高建德,或许杀死曲兰兰的也是他。仅仅是邢朗所知晓的,韩斌已经背了至少四条人命,而且他很清楚,被韩斌握在手里的人命,远远不止四条。 邢朗又一次想起了蜂巢迷宫深处的囚牢,那些镶在墙上的铁链,散落在棉被里的头绳,被他踩烂的蓝色碎花连衣裙。还有那只趴在他脚背上啃他脚腕的老鼠。 “……你联系过秦放吗?” 魏恒松开窗帘,缠在手指上的玻璃纱一圈圈褪开,他捏了捏有些发红的手指,看着邢朗问道。 邢朗拿出手机,边按边说:“打过两次电话,但是他没接,估计是怕我骂他。” 说着已经播出了秦放的电话。 好在这次秦放接了,有气无力的叫了一声:“表哥。” 邢朗猛地皱眉,严声道:“你哭什么?” 秦放:“……我给你哭丧吗?!我感冒了,重感冒!”话没说完,撕心裂肺一阵猛咳。 邢朗把手机拿远了,和魏恒对视一眼,用眼神告诉他‘这小子还活着’。 等到秦放不咳了,邢朗才接着说:“前两次给你打电话,为什么不接?” 秦放擤了一把鼻涕,病歪歪道:“我怕你骂我。” 邢朗冷笑:“现在不怕了?” “怕啊,没办法么。” 邢朗正要说话,小腿被魏恒轻轻踢了一脚,他看了看魏恒,沉下一口气,黑着脸问:“那段录像在哪儿?” 秦放沉默了大半晌,再开口时鼻音更重了,说:“在我这里。”说着顿了一顿,似乎躺了下来,声音扁平扁平的,没有生命力和立体感,像摔在墙上的一滩烂泥,冷冷的,软软的,透露出一股意冷心灰的味道。 “韩斌是个什么东西,我现在知道了……我不会帮他,也不想害他,你们之间的事我不掺和,那段录像我会交给你。等我走了,离开芜津,再也见不到他,他是死是活再也和我无关,我就把录像交给你。” 说着说着,秦放的声音愈加低沉了下去,最终不闻,又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再给我两天时间,行吗?” 邢朗刚才打开了免提,秦放的话也落入魏恒耳中,魏恒听完,忽然握住邢朗的手腕,对他点点头。 邢朗便道:“行。” 秦放像捂在棉花里的笑声低低的传了出来:“谢谢你啊,表哥。” 邢朗道:“你刚才说你要离开芜津?去哪?” “……不知道呢,边走边看吧,出去待一段时间,希望回来的时候,一切都过去了。” 秦放的这句话,似乎触动了魏恒的某种回忆,魏恒出神了片刻,想对秦放说点什么,又不愿擅自插入他和邢朗之间,只望着邢朗,希望邢朗帮他说出他想说的话。 邢朗貌似知道魏恒想说什么,看着魏恒,对远在芜津的秦放说:“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秦放就笑,越笑越低,直到低的听不见,又静下来沉默了大半晌,‘嘟’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窗边的温度有点低,即使隔着窗帘,也有一层寒气扑在身上。 魏恒抱着胳膊,低着头沉思,脑袋里空空的,又沉甸甸的,似乎在思考问题,又像是在走神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邢朗忽然叫了他一声,笑说:“看。” 魏恒抬起头,随着邢朗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邢朗在玻璃上哈了一口热气,热气在冷玻璃上凝聚成一团雾气,邢朗用手指在白雾中画出一颗心,心里画了一个箭头,箭头指着他的方向。 邢朗转过身面对魏恒,抬起双臂放在头顶,比了一个大大的‘心’,冲着魏恒笑的花枝招展。 魏恒本来正神伤着,此时冷不防被他逗乐,抿唇笑了出来,低下头用手托着额头,笑着说了声:“幼稚。” 邢朗把他拽到怀里,搂住他的腰,眯着眼睛问:“仅仅是幼稚?” 魏恒白他一眼,转头看向窗外,道:“还很无聊。” 邢朗忽然抄起他腿弯,把他扔到床上。 魏恒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下一秒就砸在了柔软的床铺里,眼前尚晕眩着,邢朗已经折腰压了下来。 他忙伸手挡在邢朗胸前,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道:“不行。” 邢朗压在他身体上方,双手撑在他耳侧,看到他刚才系上的衬衫扣子因过激的行动而再次撑开,腾出一手把他的衣襟拢在一起,却不把扣子系上,暗声道:“他们已经出门了。” 魏恒还是按住他的胸膛,好商好量的对他说:“不行,外面还有人,而且这是别人家里。”见他眼中热度只增不减,又补上一句:“我胳膊有伤,你忘了?” 仿佛为了验证他所言非虚,郑蔚澜在外面叫门:“我做好早饭了,你们吃不吃?” 说完又呼通呼通捶了几下门。 虽然门已经上锁了,但是魏恒还是怕他把门捶开,忙道:“别敲了,马上就出去。” 门外恢复安静。 “……你把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唯独没有考虑我。” 邢朗单手系上他的扣子,无精打采的垂着眼睛,酸溜溜道。 魏恒眼中含着笑,看了邢朗片刻,在邢朗直起腰正要从他身上下来时,忽然揪住邢朗的毛衣领子把邢朗拽下来,在他唇上重重的亲了一下,道:“待会儿我们出去开房。” “……算了,你胳膊有伤。” 魏恒脸上静了静,忽然斜着唇角微微一笑,缓缓抬起右腿,膝盖在他胯下来回磨蹭,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邢朗呼吸一窒,随即倒吸一口气,狠狠咬了咬牙,被激怒了似的又把刚才系好的扣子扯开,沉腰吻住魏恒的嘴唇。 郑蔚澜坐在餐厅等了好一会儿,才见魏恒拉开卧室门从一楼东面的客房中走出来,边往这边走,边微低着头扎头发。邢朗走在他身后,迟了他两三步。 房子的主人果然如邢朗所说,已经出门了,家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只有这些东西吗?” 魏恒走到餐厅,看到餐桌上摆着一盘烤好的面包,几个煮好的鸡蛋,还有一盒没开封的牛奶,即简陋又西式,完全不符合他的饮食习惯。唯一能吃的就是一只白瓷盘里盛着的两张刚摊出来的几张薄饼。 郑蔚澜道:“冰箱里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估计住在这儿的两个人都不爱做饭。我就找着一点面粉,只够摊两张饼子。” 邢朗在魏恒对面拉开椅子坐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瞄了一眼盘子里焦黄油香的薄面饼,眉毛微微一挑,不仅对郑蔚澜高看了一眼。 他很清楚魏恒不喜欢吃西式的早餐,正要给魏恒递饼子,就见郑蔚澜连盘端起放在魏恒面前,还关怀道:“你吃这个吧,趁热。” 魏恒正在剥鸡蛋壳,闻言只淡淡的往盘子里瞅了一眼,什么表示都没有。貌似对他的照拂已经习以为常。 邢朗眼角一抽,从眼角飞出一道冷光朝郑蔚澜斜刺过去,刚才因为几张饼子对郑蔚澜生出的几分好感顷刻间荡然无存。 他不满的就是郑蔚澜对魏恒的这种态度。 他和之前的和海棠,还有和海棠之前的女朋友谈恋爱的时候,对女朋友接受异性善意的关怀都由内而外的表现的很理性,很大度,唯独到了魏恒这里,他承认他变得特别心窄,窄到一点都不像他自己。 体贴魏恒、关怀魏恒、照顾魏恒等等等等,这些都是他‘分内’的事,不需要旁人来帮他分担他的义务,更何况这个人还是一直以来秘密陪伴在魏恒身边的人。 邢朗心里很不是滋味,看着坐在斜对面,魏恒旁边的郑蔚澜,打心眼里吃不下饭。 魏恒不知道他心里正在打饥荒,静悄悄的剥了一个滚圆白嫩的鸡蛋,放在邢朗面前的碟子里,末了看到玉白色的蛋清上沾了芝麻粒儿大小的一块鸡蛋壳,又细心的把那块鸡蛋壳捏掉。 邢朗顿时好受多了,刚才心里堵的跟早高峰二环堵车似的,现在犹如一阵清风如窍,通体舒畅。 魏恒又拿起一个鸡蛋,接着剥鸡蛋壳,拨到中间用小指勾起一张纸巾擦了擦手,无意间一抬眼,看到邢朗眼睛直勾勾,笑眯眯的看着自己。 他暂时停下手里的活儿,抬头和邢朗四目相对,用眼神和他交流了片刻。 他本以为邢朗有话跟他说,但是看着邢朗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邢朗的眼神有所变化,只孜孜不倦的朝自己递来温柔脉脉的眼风。 当着郑蔚澜,魏恒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耳根默默的红了。他朝邢朗使眼色,让他好好吃饭,别腻腻歪歪的,但是邢朗看不到似的,一个劲儿盯着他猛瞧,眼皮子都不眨一下。 魏恒把手里鸡蛋放进盘子,忽然倾身向前,朝邢朗靠近,仰起头向邢朗的眼睛里轻轻的吹了一口气。 邢朗猛地眨了几下眼睛,仿佛被那阵风吹迷了,整个人有些飘飘然起来,又看着魏恒发了一会儿怔,像是被一阵妖风哄搓进了妖精的洞府。 魏恒只管低头笑,嘴唇紧抿着不肯笑出声,又拿起剥到一半的鸡蛋接着剥壳。 “醒了吗?” 魏恒笑着问。 邢朗捂着心口趴在餐桌上唉声叹气了一会儿,闷声道:“没醒。” 魏恒很快剥好了两个鸡蛋,放在盘子里,把盘子往中间一推,擦了擦手,单手拖着下颏,看着邢朗笑道:“那怎么办呢” 邢朗抬头看着他,下巴磕在桌面上,右手朝他伸过去,摊开手,掌心朝上。 魏恒低眸看着他右手掌心虎口位置一道发黄的枪茧,先垂着指尖从他的虎口顺着他掌心的纹路缓缓摸到生命线的尽头,来回划了好几圈,才合掌握住他的手。 邢朗看的真切,刚才魏恒在他掌心写了一个字,他本以为魏恒写的是他名字里的‘朗’字,但是魏恒写到月字旁的时候,指尖停了一瞬,本该直下的一划忽然向里折了一道,倒像个‘郎’。 邢朗坐直了,右手握住他的手,又拿左手盖住,生怕他跑了似的,看着他问:“什么郎?” 魏恒竖起右手挡着脸,不好意思再说下去,暗里使劲儿想抽回自己的手,奈何邢朗紧抓着他的手不放,眼神热切的盯着他。 魏恒便稍稍转过头,避开他目光,只拿眼风瞄他,微微笑着,嘴唇一动一翕,微乎其微低不可闻的说了几个字。 魏恒说话了,但是没出声。邢朗辨认魏恒唇形,看出魏恒似乎在念他的名字,又觉得不对,他的姓发音时的唇形应该很平静,但是魏恒在念第一个字的时候却是唇角往后微微一拉,像是笑了一下。 邢朗自己琢磨了一会儿,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 忽然,他恍然大悟。 魏恒第一个字念的不是‘邢’,而是‘情’,这两个字发音太像,只有微乎其微的差别,若不是他观察的太过细致,还当真会理解错误。 也就是说,魏恒刚才说的不是‘邢朗’,而是‘情郎’。 邢朗疯了似的在魏恒手背上用力亲了一下,松开魏恒的手,开怀大笑着站起身,在房子里乱看,边看边笑:“那两只猫呢?哟,在架子上啊,过来过来,叔叔喂你们吃饭!” 郑蔚澜瞠目结舌的看了看邢朗蹲在落地窗前喂猫的背影,问魏恒:“他怎么了?中邪了?” 魏恒低咳一声,淡淡道:“没事,可能是吃多了。” 吃完饭,魏恒回房换了一套衣服出来,看到邢朗还坐在地毯上喂猫,手里抓着一把猫粮,灰色狸花猫吃下去一点,他就添一点,小食盆儿始终冒尖满。 魏恒忙赶过去把食盆儿里的猫粮倒了一半出来,埋怨邢朗:“你想把它撑死?” 邢朗一脸喜色的摸了摸狸花猫脊背上一波三折的肥肉:“它能吃的很,还没吃跑呢。”说着勾了勾狸花猫下巴:“叔叔说的对不对?” 魏恒皱着眉,神色很复杂的看着邢朗,想笑又笑不出来,心道还好现在没别人,不然邢朗现在的模样被别人看去,实在丢人。 临出门时,邢朗穿好外套站在门口抖了抖衣领,和颜悦色的看着郑蔚澜,笑道:“那个……蔚澜兄,你留下看家,注意盯着网站,有消息就给我们打电话。” 郑蔚澜正在收拾餐厅的碗筷,一时不适应邢朗如此友好的态度,捧着一摞碗呆愣愣的冲邢朗点了点头。 邢朗又道:“你需要什么东西或者想吃什么,打电话告诉我,我帮你带……” 一语未完,站在门外的魏恒忍无可忍的揪住邢朗的领子把他拽出来,呼通一声关上了门。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1章 世界尽头【32】 富阳路三街口至今还保留着银江市最后一部公共电话,电话亭已经许久没有人使用了,只偶尔作为流浪汉的暂时安家之所。由于各方面的原因趋势,电话亭一直没有被拆除,像曾经的历史遗迹一样强拉硬拽的跟随着城市的发展脚步。 电话亭设在一个已经废弃的地铁站入口,因为地铁线路迁移,此处的电话亭没有人流光顾,就一直荒凉到现在。 邢朗站在电话亭前打电话,为了避人耳目,把电话打到了大姐邢瑶的店里,此时临近年关,是学校放寒假的时间,恰好小妹也在店里帮忙。 邢佳瑞一接到邢朗的电话就开始哭,怎么劝都劝不住,邢朗索性先把电话挂断,留她一个人在电话那头哭,掐着时间估摸着她哭的差不多了,才把电话打回去。 小妹还是吭吭哧哧,抽抽搭搭的。 邢朗叹了口气,很无奈:“要不你再哭会儿?” “别别别,你和大姐说吧。” 邢瑶把电话接过去,邢朗简单问了问家里的情况, 邢瑶道:“你刚走,陆明宇就到家里来了,简单跟我说了说你的事。警察到家里搜过两三次,不过我已经提前把爸妈送到老家了,他们还不知道。” “谁带人去的?” “就是那个高高瘦瘦的,常和小放在一起的男警察。” 邢朗用手指扣着电话亭绿色漆皮上冻得坚硬的冰碴,低头沉吟了片刻,道:“他对你说什么没有?” “关于你,他倒是没有多说,只说你这次问题比较严重,让我们配合他调查,知道你的消息及时告诉他。不过他问了好几次小放在哪里。” “他在找秦放?” 大姐的口吻有些焦急:“是啊,我也联系不到他。” 邢朗道:“你不用担心秦放,他很安全。” 大姐应了一声,又道:“对了,海棠也到店里找过我一次。” 邢朗下意识的看了一眼不远处,站在一个破旧的雕塑前正在看街景的魏恒。 魏恒用围巾遮住了下半张脸,两缕没有扎起的头发贴在脸侧被公路上穿梭的车辆带起的寒风吹拂,只露出一双俊眉修眼,目光凝澹的看着街道上的车流和人群。 察觉到邢朗在看他,他微微回过头,和邢朗对视了一眼,随后就移开了目光。 “……她有事?” “她也知道你的事,担心我着急上火,过来陪我聊聊天而已。” “她帮了我大忙,有机会帮我谢谢她。” 他正在讲话,手腕忽然被人轻轻碰了一下。 邢朗转过头,看到魏恒走到他身边,捏住他的衣服袖口,平静的目光略带了些凝重。 魏恒身后不到百米外的街道上,一辆巡逻车正徐徐开过来。 “你们照顾好自己,不用担心我,就这样。” 说完,邢朗挂断电话,抬起胳膊搂住魏恒的肩膀,沿着人行道走到马路对面。 过了马路,正对着一间茶餐厅,邢朗向后稍一转头,用余光扫了一眼停在路边的巡逻车,和从车里下来的两名穿着防爆服的警察,脚步不停的搂着魏恒走进茶餐厅。 餐厅二楼,两人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相对而坐。 邢朗一坐下就开始按手机,魏恒拿起菜单随便点了两杯饮料,把服务员打发走,解开围巾挂在脖子里,翘着腿端坐着,看着邢朗问:“海棠帮了你什么忙?” 邢朗意外的抬起头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魏恒端起桌子上的一杯白水轻抿了一口,淡淡道:“刚才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 邢朗不知道魏恒说的不对劲是哪里不对劲,毕竟他没有对着镜子研究过自己的眼神,便对魏恒笑笑,遮盖之意很明显:“没什么,一点小忙而已。” 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窗外的天色很暗,已经过了正午,但大雾还没有散尽,像从天上铺天盖地的往下撒着石灰。餐厅里没有开灯,窗边的光感只比餐厅内腹略好一些,基本能够看的清楚坐在对面的人。 室内的光亮虽然不足,但没到看不清人影的地步,但是邢朗手中的手机屏幕的反光反而把周围的空气印衬的昏暗无光。 屏幕的光打在他脸上,现出他眉宇间的深蔚与凝注。 魏恒看着他低眸凝思的样子,静坐了片刻,看似已经放过了这个话题,却在几秒钟后忽然问:“你见过祝玲了?” 手机屏幕的反光消失了,邢朗的脸也陷入昏暗的空气中,他把手机搁在桌上,倾身向前,脸上那层模糊的黑色一点点的从他脸上褪尽,置于窗外洒进来的黯淡的天光中。 他微皱着眉看着魏恒,在心里衬度了片刻,道:“你走之后,留下了很多问题,我又联系不到你,只能查你的身份。” 魏恒静静的看着他,忽然低头一笑,道:“你觉得我在生你的气?” “……你没有吗?” 魏恒摇了摇头,微微笑道:“没有。”说着抬头看他:“我只是没想到,你会相信祝玲说的话。” 祝玲是一名精神病人,正是因为她的精神和意识都出现错乱,所以才会被送进精神疗养院。但是邢朗从来没有把祝玲当成一名病人看待,因为他见过祝玲真实的那一面,并且相信祝玲不会对他说谎。 或许祝玲的确是一名病人,她最深的病痛就是太真实、不会撒谎、不会伪装。 “你知道祝玲和我说过什么?” 邢朗问。 魏恒的眼神恍了恍,低声道:“她能告诉你的,无非就是她亲眼目睹的那些事。” 二楼空荡荡的,除了他们,只有几个年轻的女人坐在角落的卡间里低声讨论男朋友和化妆品,空气中飘荡的钢琴曲完美的把她们的声音压盖,制造出两个各不相扰的空间。 邢朗起身,绕过桌子走到他旁边,拉开一张椅子坐下,正对着他,又把他连人带椅子转过来,道:“我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看着魏恒的脸,留心他的每一丝情绪变化,又补了一句:“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算了。” 魏恒的眼神有些不安的闪烁着,但是没有闪躲,看着邢朗深吸了一口气,道:“你问。” 邢朗便问:“常明山为什么要收养你?” 魏恒脸上静默了片刻,然后捂着半变脸低低的笑道:“你真的很聪明,很会抓重点。” 邢朗见他笑了,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气,把他的手拉下来握住,笑道:“所以,可以回答吗?” 不知不觉的,魏恒也放松了许多,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懒懒的靠着椅背,看着邢朗道:“可以。” 邢朗抬了抬手,示意他随时可以开始。 魏恒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道:“他不是想收养我,而是想让我还债。” “还债?” “魏永民骗过他一笔钱,后来他带人上门逼债。我母亲受不了了,在晚饭里下药,自杀的同时也想杀死我们全家。” 第一次对人说起这些事,魏恒本以为他的情绪会失控,结果自己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么平静。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失去了所有家人,当时他年幼不知事,不懂得悲伤,只是一度无法理解他三岁的小妹妹为什么没有和他一起被送进孤儿院。后来他懂得悲伤以后,也只是恨他的母亲,杀死了他的妹妹。 这些话没有说出口之前,魏恒心里的情绪尚有些难以平复,他努力克制着自己,以免在邢朗面前失态。但是说出口之后,他发现自己根本不用克制自己,他对已经死去的父母没有半点怀念和感伤,只是有些思念死去的妹妹而已。 魏恒的眼里,心里,身体里的每个地方都是空荡荡、静幽幽、轻飘飘的,像是曾经折磨他的那些苦痛都脱离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灵魂。 “我很高兴能离开那个家。” 魏恒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撑着下巴,接着说:“其实那天晚上,我看出了我母亲在饭菜里下毒。因为她那天晚上对我很亲切,很温柔,还抱着我哭了一回,说她对不起我。我知道她想自杀,还想杀死我们,我当时很慌,不是怕死,而是怕她做的太明显,被魏永民发现,那她杀死魏永民的计划就会暴露。还好魏永民没有发现,她的计划成功了一半。” 魏恒斜着唇角,轻轻的笑了一下:“我不想死,更不想陪着他们一起死,我没有吃那些饭菜,连水都没有喝,全都倒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我回到房间看着小瑾,把门锁死,不让我母亲接近她。小瑾睡着了,一直没有醒。直到邻居把我们都送到医院,我才发现小瑾早就死了,我母亲第一个杀的就是她。” 说到这里,魏恒把身体重心从左边换到右边,调整了一番姿势,又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水,然后把茶杯搁在腿上,圈着杯口,看着杯子里微微晃动的水纹,道:“魏永民虽然死了,但是留下一笔债,债主是常明山。后来我被送到福利院,常明山想收养我,我闹死闹活不愿跟他走,院方就没有办法。” 邢朗把他手里的杯子拿过去,想放在桌子上,犹豫了一瞬,仰头把杯中放凉的茶水喝光了,一手拿着空茶杯,一手依旧紧握着魏恒的手,问:“江浔是怎么回事?” 魏恒低着头,眼睛里的情绪看不真切,邢朗只看到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番,才道:“江浔是我在孤儿院唯一的朋友,每个见到我们的人都说我们长得很像。”说着嗤笑一声:“其实不像,只是我们都又瘦又小,孤僻内向。有一次我们上大课,班里大大小小四五十个孩子,我坐在最后一排,注意到后窗有个男人在观察我们。课后,陆院长把我叫到办公室,告诉我有人愿意资助我上学,还是国内最好的中外合资的私立学校,问我愿不愿去。我当然愿意啊,院长就让我回去准备,一周后学校就会派人来接我。我很高兴,即为能离开孤儿院高兴,也为了能远离常明山高兴,我本来以为常明山已经放弃我了,没想到他又瞄上了江浔,更没想到他根本没有放弃我,只是联手和江浔耍了一个把戏。” 魏恒眼中凝滞又冰冷的目光缓缓上移,看着邢朗,问:“你相信一个八岁的孩子有心机吗?” 邢朗立刻想到了假扮徐新蕾,杀死徐畅的女孩小燕,不假思索道:“信。” 魏恒极轻极冷的笑了笑,道:“我被江浔耍了,学校的人来接我那天,也是常明山去孤儿院带他回家的那天。下山的路上,常明山的车就在我坐的那辆车前面,到了山腰,常明山的车抛锚了,我车上的司机下去帮他修车,江浔就从车上下来,让我和他一起去上厕所。我们一直走到山坳后,山的那一边就是江,江的那一边是漂亮的港口和高楼,我正站在那里看江对面的港口,就被江浔用石头打中后脑勺,当时我趴在地上还有意识,他骑在我背上又在我头上砸了两下,然后我就昏过去了……我醒来以后,发现身上的衣服和江浔调换了,正躺在常明山的车里。我问常明山,江浔在哪里,他对我说‘你就是江浔,魏恒已经被学校的人接走了’。” 说出和江浔的身份出现错差的始终,魏恒才察觉他的掌心出了一层粘腻的冷汗,他把手从邢郎手中抽出来,拿着纸巾擦着着掌心的汗水,道:“就这样,我用江浔、常家养子常念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江浔用我的身份生活了十几年。这十几年里,常明山利用我用各种方式捞钱,江浔一路接受资助,成为品学兼优的大学生……直到五年前,江浔忽然联系我,说他想把身份还给我。” 魏恒猛地攥住纸巾,抬起头用力的盯着邢朗:“但他不是无偿的还我身份,他用魏恒的身份杀了一个人,如果我做回魏恒,就有可能成为杀人凶手。但是如果我把尸体隐藏的够好,也有可能永远不被人发现。” 魏恒苦笑:“你可能觉得我接受这种条件,是一个很蠢的决定。但是你不可能理解我有多么想摆脱常念,摆脱过去的生活。常念在我心里早就不是一个人了,他只是一个两脚直立行走的畜生,他的皮囊到灵魂全都脏了,没有人看的起他,也没有人看的到他,他是死是活都没有人在乎,他每天都活在不见天日的地狱里……他甚至动过几次自杀的念头,但是他每次想自杀的时候,总会想到他的母亲,他恨他的母亲,不想变得和她一样,所以才支撑着活下去……所以你明白吗?江浔把身份还给我,对我来说是新生,就算背着一桩命案的风险,也比常念要干净的多。” 邢朗从他的话里听出来了,魏恒对生命只有一个诉求;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做人。 他只想做一个清白、干净的人。 邢朗放下茶杯,弯下腰,握住魏恒的手,发现他的手像是在冷水里泡过,又湿又冷,他把魏恒的手握在手里暖着,沉声道:“但是江浔让你背的不是一桩命案这么简单。高星元的尸体是引你入局的一个诱饵,你只要踏进去,就掉进他设置的层层陷阱里,很难脱身。” 魏恒被他火热的手掌包裹着,身上的温度渐渐回暖,看着邢朗握着他的双手出神了片刻,才道:“直到我在高星元家里发现那颗钻石,我才知道江浔早在五年前就为我设了一个局,一个死局。” 邢朗拧眉想了想,道:“但是我不明白,如果你的推测正确,江浔和高星元为了偷这颗钻石而把罗旺年一家五口灭门。既然他们偷到了钻石,那他们为什么不带着钻石逃走?” 魏恒道:“我本来想过,是不是他们两个人都想独吞钻石,所以江浔杀死了高星元?后来细想,这个思路不对,如果江浔想独吞钻石,为什么钻石还留在高星元家里?可见江浔杀死高星元不是为了钻石。那就只剩下一种情况——” 魏恒抬眼看着邢朗,眼神冷彻又沉郁:“江浔也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魏恒道:“没错,江浔身不由己,只能放弃那颗钻石。” 邢朗埋头不语。 魏恒见他眼中忽明忽暗,像在黑暗中点了一盏烛火,不停的被晚风拖拽摇曳。 “你在想什么?” 魏恒问。 邢朗沉吟道:“楚行云一直在找一三年十月份从银江离开的一艘渔船,同月,芜津市月牙山出现十二具尸体。我顺着尸坑里的线索摸到郑西河和谢世南,谢世南说那些尸体是一艘渔船留下的,一三年十月二十三号从银江出发,在芜津靠岸,目的地是涞国。” 魏恒笃定道:“是同一艘船。” 邢朗缓缓点头:“我也怀疑是同一艘船,而且就是罗旺年的船。楚行云在找的渔船,和我在查的尸坑案,是同一件案子,但是这件案子的根在哪里?” 魏恒愣了愣:“根?” 邢朗目光沉沉的看着他,眼中的烛火似乎燃尽了,剩下灰霭的光雾,道:“这件案子由一艘渔船引起,但是这件案子从哪里开始?而且……楚行云为什么要找这艘船?” 魏恒忽然感到窗边寒气逼人,默默的捏紧了邢朗的手指,道:“罗旺年在七月死亡,但是他的船却在十月离港,这就说明的确有人接替了罗旺年的位置继续做人口生意,而且这个人就是江浔。如果江浔不是自愿的,那他一定被人威胁,也就是我刚才说的身不由已,所以他才诓我入局,为自己保留身份。为的就是到了东窗事发的这一天能够顺利找一个替罪羊。我是江浔的替罪羊,那威胁江浔成为罗旺年接班人的人是谁?” 魏恒说着,心脏猛跳了几下,再次用力握紧邢朗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道:“这也是‘根’上的问题。” 没错,楚行云为什么要找一艘渔船?威胁江浔接班罗旺年的人是谁?这些都是根源性的问题,不解开这些问题,这盘局对他们来说终是死局。 邢朗静坐着,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一个无比大胆的推测渐渐在心中浮现。 他说:“罗旺年的船离港前,银江一定发生了一件大事。而且这件事只有楚行云知道。” 不然无法解释,在罗旺年罪证不全,且已经死亡的情况下,楚行云为什么要追查一艘和罗旺年有关的渔船。 这才是一系列案件的根源。 窗外的天渐渐的阴了,沉甸甸的云层里似乎正在酝酿一场狂风暴雪。 魏恒装在大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松开邢朗的手,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手上的冷汗,才拿出手机。 是郑蔚澜打来的,魏恒没听几句,忽然把电话挂断,难掩激动的对邢朗说:“他回复了。” “什么?” “郑西河在网站上回复了你的消息!”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2章 世界尽头【33】 天色渐晚,但距离下班还有一段时间,方舟大厦负一楼停车场停满了各色轿车。 魏恒和邢朗躲在出口处右拐角,一辆高盘越野车后面。 魏恒顺着车窗玻璃向外看,在偌大的停车场中扫视一圈,指着一辆停在第三排中央位置的黑色SUV,道:“就是那辆车。” 邢朗靠着墙,站在魏恒对面,位置远不如魏恒隐蔽,一抬头就能看到魏恒指的那辆SUV。他很不上心的点了点头,又从手中的纸袋子里拿出一颗裹满白色糖霜的山楂果,里面还塞入了糖稀浇过的核桃仁,递到魏恒嘴边,道:“吃一个。” 魏恒:“……你严肃一点。” 邢朗便笑:“我很严肃啊,你尝尝,这个真的好吃。” 魏恒把他的手推开,转过头继续盯着那辆SUV:“我不喜欢吃甜的。” 邢朗一转身,倚着车身站在他旁边,还举着那颗山楂果,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吃甜的,但这东西真的好吃,又酸又甜,咬下去咯嘣脆,你一定得尝尝。” 魏恒被他缠的没办法,又怕闹出太大动静,只好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小半果子,回头瞪他一眼:“行了吧。” 邢朗笑笑,把剩下的果子塞到嘴里,拍掉手上的糖霜,问:“待会儿你动手还是我动手?” “你觉得呢” 邢朗想了想,道:“还是你吧,我和老楚好说歹说也这么多年哥们了。我揍他家里人,不太合适。” 魏恒又瞪他,眼神在说;那我就合适了? 邢朗哄着他说:“你和他们俩不熟啊,至少比我合适一点儿。” 魏恒掉过脸,留给他一个后脑勺,低低的‘哼’了一声。 邢朗看着他的后脑勺,打心眼里开始想念前两天那个对他百依百顺,妖调柔媚的魏恒。 不多时,电梯落下车库,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了,随即响起皮鞋踏在地面的声音,朝他们所在的方向逐渐走近。 魏恒透过越野车的车窗玻璃,确认从电梯里走出来的身穿蓝色西装和黑色大衣的男人就是贺丞,便解下脖子里的围巾往后递给邢朗,从越野车后走了出去。 “贺总。” 贺丞走到车头前,拿着车钥匙正要解锁,就听到相熟的声音在背后叫他。 他回过头,看到魏恒大步朝他走来。 魏恒目不斜视的看着他,解开外套领口的一颗扣子,先对他说了声‘抱歉’,然后一步游龙猛蹿上前,率先出拳。 贺丞早在看到他略带杀气的眼神时就有所警觉,看到魏恒的拳头直冲自己面门,便扔下手中的公文包,左脚往后一撤,躲开这一记直拳,偏偏又退到车头前,无路可退,看着魏恒冷冷道:“你干什么?” 魏恒不语,紧逼过去,腾空一脚踢向他的头部。 贺丞心中一凛,顾不上还击,紧贴着车头向后转了一圈,略显慌忙的避开这一脚。 魏恒也在暗中控制力道,在伤到他前一瞬间,沉腰下劈,只踢烂了车头的车灯。 贺丞从小学的那点拳脚只能用于自卫,碰到普通的流氓打手尚可轻松应付,但是碰到像魏恒这样携满一身杀人技的‘专业’选手,自然处处落下风。 在被魏恒压制着,一步步逼到墙角时,贺丞一边忙于自卫,一边在观摩魏恒的招式,迅速在心里得出一个结论;他打不过魏恒,或许连楚行云都不是魏恒的对手。 邢朗远远站在一边,扶着车头看着魏恒流畅又迅猛的身形,在心里赞叹惊艳的同时,也默默的打定主意;他永远都不要和魏恒交手,绝对不要。 片刻的分神间,邢朗听到那边哗啦一声响,是贺丞被逼到了墙边,在和魏恒对抗时撞翻了堆在墙边的清洁车,车上的扫把拖把还有装有污水的水桶全都倒在地上,脏水流的满地都是。 那边不小的动静终于起到了作用,邢朗随即就看到一辆停在角落里的黑车车灯闪烁了两下,紧接着下来一个人。 那个男人如一阵风似的跑向停车场深处还缠在一起的魏恒和贺丞。 邢朗只看他的侧影,就一眼把他认了出来,立即从腰后拔出手枪,向前猛追了两步,举枪指着那人的背影,厉声道:“站住!” 那人背影一僵,向后回头,带着帽子和口罩,只露出一双杀气腾腾的三角眼。 邢朗扫了一眼他的右手,果然看到他手腕内部藏着一把黑色弯刀。 邢朗冷笑了下,举着枪一步步朝他走近,道:“你老实点,我就不开枪。” 那人艺高胆大,无视邢朗的警告,偷偷的将弯刀滑到手心,刚要朝邢朗甩出去,就见邢朗把枪口向上一抬,对着天花板开了一枪。 “我让你别动!” 枪声响过,魏恒压着步子走到那人身后,一脚踹在他腿弯,趁其下盘不稳,捞住他的腕子往后一折,反剪到背后,顷刻卸掉他的兵器。 魏恒不仅身手一流,从背后偷袭也是一流,对方正要回身出拳,就被魏恒用脚别住脚腕狠狠往后一勾,面朝下摔在地上。 “快!” 魏恒撩开大衣蹲下身,用膝盖抵住那人的脊背,朝邢朗喊道。 邢朗赶过去,拿出准备好的麻绳捆住他的双手,结结实实的打了一个栓贼扣。 那人还在挣扎,大叫道:“贺总!” 贺丞脱掉**的大衣拿在手里,甩着阵阵作痛的胳膊朝他们走过去,神色复杂又冷漠的看了一眼被生擒的保镖,道:“我叫你了吗?谁让你跑出来了?” 说着,他冷冷的斜了魏恒一眼,看着邢朗问:“你们想干什么?” 邢朗拽着那人站起来,把手里的枪扔给魏恒,朝贺丞一笑,道:“不干什么,只是想和贺总聊聊。”他脸色一沉,又道:“把楚行云也叫回来吧,咱们是时候把话说清楚了。” 傍晚,郑蔚澜在客厅里背着手焦躁的转着圈,忽然听到房门开了,于是连忙朝门口迎过去。 贺丞率先走进来,冷着一张能拧出水儿的俊脸,眼神如冷刃般朝郑蔚澜斜刺了一眼,视若无睹的绕过他,径直上楼。 郑蔚澜被贺丞那一记冷眼威慑到了,杵在原地不敢动弹,忙问魏恒:“怎么回事?你招惹他了?” 魏恒慢条斯理的脱掉大衣,只讳莫如深的向郑蔚澜摇摇头。 郑蔚澜又朝门口张望,正要问问邢朗怎么没回来,就见邢朗扭着一个人进来了,那人双手被绑在身后,嘴上缠了好几圈胶布,脸上被揍了一拳,颧骨都被打塌了一半。 郑蔚澜眼皮子一抖,立马离邢朗八丈远,似乎在那人身上看到了自己悲惨的结局。 邢朗站在玄关把那人往客厅用力一推,那人踉踉跄跄的往前冲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垂着脑袋用鼻孔喘粗气。 “都弄好了?” 邢朗两三步跨进客厅,看着郑蔚澜劈面问道。 随着他走近,郑蔚澜条件反射似的往后退,退到魏恒身边,道:“好了,按照你说的,东西保存在U盘里,网站上的痕迹删光了。” 邢朗很信得过郑蔚澜的电脑技术,不再多问,直截了当朝他伸出手:“U盘给我。” 郑蔚澜先去看魏恒,见魏恒点头才把一直攥在手里的U盘交给邢朗。 没一会儿,贺丞换了一套衣服从二楼卧室出来,扶着楼梯扶手慢慢下楼,路过客厅里站着的几个人时,目光格外深刻的扫过魏恒,一言不发的走向落地窗边的猫窝,脚边跟着两只嗷嗷待哺的猫。 魏恒见他脖子上红了一片,自知是刚才交手时留下的,他和邢朗对视一眼,心里很是过意不去的抬脚朝蹲在落地窗边喂猫的贺丞走过去,想向贺丞好好道个歉。 房里的几个人各自分散着,魏恒和贺丞在窗边喂猫,郑蔚澜坐在沙发上盯着被捆着双手那人,琢磨他犯了什么事儿落在了邢朗手里,而邢朗独自站在餐厅,临着玻璃幕墙朝楼下看。 很快,入夜了。 贺丞打开客厅的灯光,客厅刚亮起灯光,房门就被人呼通一声踹开,楚行云如一阵烈风似的走了进来,面沉似海,锐利的目光在贺丞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掠过魏恒,笔直的投向邢朗。 魏恒都已经站起来了,没想到他急转了一个弯,直冲着邢朗去了。 邢朗迎着他眼中的怒火,一动不动,下一秒就被他揪住领子狠狠抵在墙上。 “我帮你,你他妈还打我的人!” 楚行云低吼道。 邢朗举着双手离开他的身体,示意自己不还手,笑道:“息怒息怒,我也是没办法,刚才已经向贺总道歉了。” “我告诉你邢朗,如果你再敢胡来,趁早滚回芜津!” 邢朗脸色一沉,冷冷道:“怎么着?银江是你的地盘?” “难道是你的?” “不敢,我可不如你有势力。” “你嘴里不干不净的骂谁呢!” 邢朗忽然在他肩上狠狠一推,扯了一把被他抓皱的衣领,冷笑道:“骂你,你早就知道从银江离港的渔船是罗旺年的船,也知道月牙山上的尸体是船上的船员,你还知道罗旺年有一个接班人,或许你也知道那个人不是魏恒是江浔!你知道所有真相但是你他妈的不告诉我!你眼睁睁看着我和魏恒被泼满脏水,我不骂你骂谁!” 楚行云脸色铁青,咬牙道:“你说这些话,有证据吗?” 邢朗朝他背后抬了抬下巴,道:“往后看,楚警官,他就是在医院试图暗杀张福顺的杀手,刚才却以贺总保镖的身份出现。我当初问过你这个人的身份,但是你推三阻四不肯告诉我,我还纳闷过,你为什么不肯说,现在我总算知道了。” 邢朗看着他,眼角微微颤动着,缓缓的沉了一口气,怒道:“原来你早就知道尸坑案的真相,你参与进来并不为了帮助我查案,你只是在监视我,提防我查到最后。如果有一天我查出真相,你是不是就会派出这个人像暗杀张福顺一样暗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除非你解释清楚你为什么派人暗杀张福顺,否则我没有理由不怀疑你也是‘将军’组织的一员!” 楚行云静站着,很诡异的看着邢朗沉默了片刻……他猛地踹开挡在身前的一把椅子,光火万丈的朝邢朗逼近:“我操你大爷的邢朗!老子把你兄弟,你他妈把我当人贩子!” 邢朗看出他想动手,边撸袖子边往后退:“既然你不是韩斌的同党,那你就解释清楚!” ‘呼通’一声裂响,楚行云从桌子底下拖出来一张椅子朝邢朗砸了过去,“我跟你多少年兄弟,你竟然怀疑我反水!” “没有就没有,有话好好说……你把水果刀放下!” “如果我能告诉你,我早就告诉你了,你以为我想瞒着你吗?!” “靠!你来真的是不是!” 以餐厅为中心,以方圆两米为辐射范围,那里刀光剑影,掀桌倒柜,铺在餐桌上的桌布整个被掀掉,果盘等物哗啦啦滚了一地。 魏恒看着正在近身搏斗的邢朗和楚行云,被他们之间来回闪烁的刀光刺的眼皮子直颤,不知不觉的出了一身的汗,又不好擅自介入他们两人的‘私仇’中,只好向站在他旁边同样在观战的贺丞投去迫切的眼神,无声的问他:你不管管? 因为楚行云手中有兵器,并且邢朗理亏,处处避让着他,基本没有还手,所以贺丞笃定楚行云落不到下风,便很是心安的看了一会儿,直到魏恒再三用眼神催促他,才慢悠悠的走到客厅茶几旁。 茶几上摆着新买一只花瓶,瓶子里插着才开了一天的红玫瑰。 贺丞把那些玫瑰一支支拔出来放在桌上,然后连瓶子带水掂起花瓶,先试了试重量,然后猛地将花瓶狠狠摔到地上。 优质玻璃撞击坚硬的地砖,发出碎金裂玉般一声巨响,成功盖住了餐厅里正在进行的胡打海摔。 邢朗揪着楚行云的衣领,楚行云掐着邢朗的脖子,都被贺丞摔瓶子的举措慑住了,不约而同的往对方肩上狠狠推了一把,同时向后跌了几步,远远的分开。 贺丞抽了一张纸巾擦拭沾到手指上的水,冷冷道:“既然你们都冷静了,那我们是不是应该坐下来谈谈?”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3章 世界尽头【34】 被邢朗生擒的保镖叫徐世杰,海军退役,曾在贺丞的父亲手下做事,退役后没有费多少功夫复员转正,直接就被贺丞他爹拨过来给贺丞当保镖使,也干些刨除公检法三家之外,只为贺家服务的工作。 魏恒看着被徐世杰扔到桌上的一把黑色廓尔喀弯刀,还能在黑刃的筋纹中看到凌乱的划痕,不由得想,如果把这把刀拿去检验,不知会验出多少不同的血迹。 “……贺丞的父亲是?” 他伏在邢朗耳边低声问道。 邢朗稍一偏头,低不可闻的对他说了几个字。 魏恒纵使知道贺丞身家背景很深厚,也诧异了一瞬,不禁合拢大衣坐直了。有些后怕的想起刚才他在停车场和贺丞大打出手,凭借贺丞的身份,贺丞叫人出来把他打死也不冤。 邢朗拿起桌上的弯刀甩手扔向楚行云,道:“扯远了,楚警官。” 楚行云抬手接住,拿着刀站起来走到被绑住双手的徐世杰身后,用刀尖割断他手上的绳子和嘴上的胶布,然后把刀扔他怀里,沉着脸道:“你先回去。” 那人扭着被麻绳勒肿的手腕,朝邢朗狠狠剜了一眼,郁愤难平的走了。 楚行云的清场之意很明显,打发走保镖,又把目光投向郑蔚澜。 郑蔚澜本就躲在角落里装死,被他拿眼睛一扫,连走带奔的蹿进卫生间。 随后,楚行云又看向贺丞,语气放软了些,道:“你也回房间。” 贺丞坐在沙发上不动,腿上卧着灰胖灰胖的狸花猫,他用手指一圈圈的绕着狸花猫的尾巴,道:“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说着,眼睛向上一瞟,冷冷道:“你不是说只有一艘船吗?现在怎么又冒出来一艘?” 楚行云不语,只抬手指了指楼上的卧室。 贺丞和他僵持了片刻,终究挨不住他一皱眉一霎眼,拎着猫上楼了。 客厅里只剩下他们三个人,楚行云在沙发上坐下,看着坐在他对面的邢朗抬了抬下巴,道:“说吧。” 邢朗看的出来,楚行云在试探他,试探他知道了多少,便以静制动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楚行云笑道:“我的确知道你想说什么,但你绝对不可能知道我想说什么。” 邢朗也笑:“这就取决你肯不肯告诉我了。” “……你怎么就轴在这儿了?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告诉你以后,对你没有半点好处。” 邢朗摊手一笑:“我的处境还能更糟吗?” 楚行云紧紧拧着眉,不耐道:“这是两码事。” 邢朗摆摆手:“不,一码事。” “……你凭什么确定是一码事?” 邢朗往楼上指了指,爽朗的笑道:“本来不确定,不过你们家少爷刚才说了,一共有两艘船,我就没有理由不怀疑你的那艘船和我的这艘船是一码事。”说着神色恍然,打了个响指:“对了,你们家少爷知道一艘船,我知道一艘船,我觉得他刚才说的船肯定不是我说的那艘船,我们俩交换交换情报,那不就把两艘船都整明白了吗?” 话音还没落地,邢朗就起身往楼梯方向走。 “回来!” 楚行云忙喝止他。 邢朗站住了,慢悠悠转过身,眼神静幽幽的,看着楚行云冷笑了声:“你不说,还不让我问别人,你可真不讲理。” 楚行云目光炯炯的看着他,道:“你敢跟他说这些事,我就让你永远都找不到真相。” 邢朗拐回来坐好,毫不在意自己被他撂狠话威胁了,大大方方的冲他一笑,道:“那就是能聊了?” 楚行云恼怒的盯了他两眼,道:“聊,当然能聊。你自己找死,难道我还拦着?” 邢朗脸上一静,严声道:“那就拜托你,让我死个明白。” “别说废话了,你想知道什么?” “你们家少爷刚才说的‘那艘船’是怎么回事?” 楚行云意味不明的低笑一声,眼中一直闪烁着凛凛的寒光,道:“你可真会抓重点。” 这句话似曾相识,邢朗微微偏过头看了看魏恒。 魏恒从开始到现在都一言不发,默默的听着,安静到几乎让人忘了他的存在。 邢朗道:“既然是重点,那你可得好好说说。” 楚行云低头沉思着,在心里斟酌了一番,慎之又慎道:“你说的没错,贺丞口中的船和我们在查的那艘船的确不是同一艘。” 邢朗神色一紧:“真的有两艘船?” 楚行云低着头,怅然的叹了声气:“没错,的确有两艘船。” 邢朗和魏恒对视一眼,心里蓦然有些紧张,又问:“其中一艘从银江离港,那另一艘呢?另一艘船在哪?” 楚行云沉吟良久,才道:“被我截回了。” “截回?” “嗯,13年10月23号,两艘渔船从分别从银江一号港口和十三号港口离开,其中一艘被我截回,但是另一艘没有拦截成功,所以我一直在找那艘船。” “……船上是什么东西?” “你问的是拦截成功的船,还是没有拦截成功的船?” “先说你截回的那艘船。” 楚行云抬眸看着他,眼中似有光雾翻滚,只抬手比了一个‘枪’手势。 “……军火走私,这么大的案子,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楚行云犹豫片刻,道:“保密行动。” 邢朗步步紧逼:“为谁保密?” 楚行云不说话了,雾霭沉沉的双眼一瞬不瞬的盯着他。 邢朗皱着眉暗自思索了片刻,忽然弯腰向前,手指伸到杯子里蘸了水,在桌面上飞快的写了一个字,然后抬眼看向楚行云。 楚行云看了看,极轻的点了点头。 魏恒坐在邢朗旁边,被灯光打在桌面上反射的光晃了眼睛,他正要移到邢朗身边细看,就见邢朗翻手向下,瞬间将那字迹抹除。 但是邢朗的这个举动是做给楚行云看的,他抹除字迹的时候,掌心微微抬起,有意的留有缝隙,所以魏恒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看到他在桌上写了一个‘贺’字。 魏恒微微一怔,虽然不了解其中的缘故,但是无由有些不安。 “那艘离开港口的船上装的是什么东西?” 邢朗又问。 楚行云道:“罗旺年的船,你说装的是什么?” 他们都很清楚船上是什么,只是不忍心说破而已。 邢朗眼前再次闪回迷宫深处的画面,头绳、铁链、裙子,还有那只趴在他脚背上的老鼠。 他忽然感到口干舌燥,于是把刚才蘸了水杯子清理出来,掂起茶几上的水壶倒了一杯水,才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声音又涩又哑:“最后一个问题。”他曲起手指,轻轻的磕了磕刚才写了字的桌面,道:“他是谁?” 楚行云看着他,眼神中满是戒备:“你不需要知道。” 邢朗缓缓抬眸,双眼漆黑无边,冷声道:“我怀疑这个人在人口贩卖组织中具有最高身份,他很有可能就是威胁江浔接替罗旺年的人。这关系到魏恒的清白,我必须知道。” “……说清楚。” “罗旺年团伙是银江和芜津的人口贩子,韩斌是他们在警局的保护伞,罗旺年和韩斌各占据一方势力,他们只能互相牵制,无法给对方造成威胁。” 他停下,看了看魏恒,接着说:“魏恒分析过,江浔就是接替罗旺年的接班人,而且并非自愿。我们暂且按照魏恒的思路往下捋,既然江浔并非自愿接替罗旺年,那他一定被人威胁,并且他被人威胁的把柄就是杀害罗旺年一家的罪名。再往下推,既然江浔的罪名成为别人的把柄,那就说明他的罪名已经被人查了出来,这个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年侦查罗家灭门案的专案组里的一员,是银江方面的警察,而并非韩斌。所以韩斌不是威胁江浔的人。威胁江浔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是专案组里的警察,这个警察只能把消息往上报,由他们组织中最高身份的人出面‘拉拢’江浔。” 邢朗又喝了一口水,润了润嗓子,看着楚行云道:“既然我能捋顺这点逻辑,那你也能捋出来,或许你已经把专案组里的内鬼揪了出来,顺杆查到了那个具有最高身份的人。”说着冷冷一笑,垂眼看着水渍未干的桌面,道:“但是你却藏着这条线索,一直秘密侦查,说明这个人非同小可。而且刚才你也向我透露了,你在为了什么人保密。” 邢朗又磕了磕桌面,沉声道:“所以我必须知道,他是谁?” 楚行云看他良久,无奈似摇头一笑,往后靠着椅背,道:“就算我告诉你也没用,你找不到他。” “你只要把名字告诉我,我就不相信我揪不出他。” 楚行云脸上的表情慢慢跌宕,直到面无表情,道:“他没有名字。” 邢朗咬了咬牙:“你耍我?你刚才还说他是……” 他忽然抿住嘴唇,端起茶杯递给魏恒,道:“给我倒杯水。” 魏恒善于察言观色,知道他在借机支开自己,便很配合的接过茶杯走向距离客厅最远的厨房。 魏恒一走远,邢朗就道:“你刚才还说他是贺家的人!” 楚行云猛的往前弯腰,口吻强硬道:“我说什么了?我说他是贺丞?还是说他是贺瀛?难道你怀疑他是贺老爷子或者是贺将军?” “那你说,他是谁?” “他虽然是贺家人,但是你找不到他。” “为什么?” “因为他在司法系统里早已经死了!” 邢朗愣了愣:“死了?” 楚行云扫了一眼站在厨房琉璃台后正在泡茶的魏恒,压低了声音道:“你听好了,我只说这一次。我也在找这个人,五年前我刚抓住他,他就在被押送的途中逃走了,他现在所做的一切事都是有预谋的抹黑贺家。但是你必须搞清楚,无论他走私军火,还是贩卖人口,都是他的个人行为,和贺丞,和贺家没有一丁点关系,贺家只是他的报复对象。我和你一样,你想保护魏恒,我想保护贺丞,不仅是贺丞,我还必须保护贺家,所以我不能让他插手的这些脏事败露!” “所以你派杀人暗杀张福顺?” “不是暗杀,是逼问,逼问张福顺知不知道他的线索。但是张福顺只是船员里的一名,没有什么价值。” “那些被杀死的船员是怎么回事?” “啧,是我杀的?你问我,我问谁?” “你不知道?” “如果我什么都知道,还和你坐在这儿耗时间?” “那你之前不知道魏恒是被冤枉的?” “我从哪儿知道?我的线索也在五年前断了,要不是我相信你,我现在已经把魏恒铐起来审问了!” 邢朗冷笑:“那还真是谢谢你了。” 楚行云也假惺惺的对他笑:“分内的事,别客气。” 忽然,邢朗一转头,看到魏恒端着一杯泡好的茶站在不远处,进退为难的尴尬模样。 他这才发现他刚才差点和楚行云吵了起来,楚行云最后那句话估计也落在了魏恒耳朵里。 魏恒见邢朗看着他,以为邢朗和楚行云还没聊完,端着茶杯转身就要走。 “诶诶诶。” 邢朗忙道:“回来吧,我们聊完了。” 魏恒这才慢慢走过来,把茶杯搁在邢朗面前,坐下来,在邢朗和楚行云之间看了一圈,见他们的脸色都不算太僵,便扯了扯邢朗的衣角,低声道:“郑西河。” 邢朗朝楚行云看了一眼,不情不愿的冷哼了一声,懒懒道:“楚警官,虽然你对我不地道,但是我有个线索可以和你分享。” 楚行云斜眼瞄他,想听他嘴里还能放出什么屁。 邢朗便从口袋里拿出U盘,道:“你猜对了,郑西河的确和蓝子月在一起,这是他发到蓝子月账号里的一段视频。” 楚行云:“……你脑子是不是有坑?这么重要的事,你竟然现在才说!” 他立马去书房拿电脑。 邢朗对着他的背影骂了一句:“你脑子才有坑。” 魏恒用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肋骨,道:“少说几句。” 很快,楚行云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回来了,把电脑搁在茶几上,掀开盖子,插入U盘,边敲键盘边骂:“邢朗你可真牛逼,在我们家避难,拿到线索还防着我,你趁早给我滚蛋!” 邢朗绕过桌子坐在他旁边,和他一起挤在电脑前,道:“谁防你了?我也没看。” “你当然没看,你忙着跟我吵架,哪有时间看。” “啧,这篇儿翻过去了行不行?” 魏恒默默的站在他们背后,略弯下腰,看着电脑屏幕。 郑西河发来的是一段视频,时长两分钟左右,解码不到半分钟。视频一开始的画面是黑色的虚影,右上角边缘处有一道像是被毛笔扫出来的光线。 解码成功后,楚行云把视频拉到桌面正中间,转头看了看邢朗,然后和魏恒略碰了一下眼神。 此时的气氛分外凝重,所有人都屏声静气的看着定格在黑色虚影画面上的视频。 楚行云用鼠标轻轻一点,画面开始播放,霎时,刺耳的枪响透过电脑飘荡在客厅里。 邢朗本来离电脑屏幕很近,但他看到出现在电脑中的人之后,忽然按住桌沿往后推开一段距离,双眼死死的盯着那张人脸,眼眶隐隐发红。 视频里的人是韩斌,郑西河的拍摄这段视频时,把手机放在胸前口袋里,摄像头正对着韩斌的侧影。 视频的背影貌似是一座大厂房,水泥地上跪着两排人,这些人被蒙住眼睛,双手捆在背后,嘴里塞满烂布,一个个垂头跪着,抖如筛糠。 韩斌站在他们面前,一手揣在裤子口袋里,一手持枪,像打靶一样侧身而立,低垂着冷漠的眼睛,手中的枪口挨个略过跪在地上的死刑犯,子弹无一偏差的射入他们的额头。 他走过的地方,接连躺下一具具死尸,鲜血流了满地,渗入他脚下。 当那些人倒下一半后,韩斌悠悠止步,把手枪插入腰后的枪套,从胸前口袋中取出手帕擦拭着溅到手背上的几滴鲜血,对着镜头所在的方向淡淡一笑,道:“郑队长,该你了。” 画面有两三秒的静止,随后,再次响起枪声,这次的枪声从郑西河手中的枪口发出,处死了余下的所有人。 最后一声枪响回荡在空旷的厂房中,低低的飘着郑西河粗重的喘息。 画面就停止在韩斌面带凉薄的笑意,向郑西河走近的途中。 视频到此为止。 短短两分钟的‘行刑’视频,魏恒看的心惊胆战。 他没想到郑西河竟然把韩斌处死十二名船员的一幕拍了下来,这段视频是一把双刃剑,即证实了韩斌的罪名,也证实了郑西河的罪名。 但是郑西河依然历尽千难越过千里,把他和韩斌的罪证,送到了他们手中。 楚行云紧握着双手抵着嘴唇,浑身微微发颤,他也没想到这份罪证殃及到了郑西河。 显而易见,这是证明韩斌反水的铁证。但是如果他们要利用这段视频向韩斌等人发出反击,那么郑西河也在所难逃。 因为郑西河是第二个‘刽子手’。 “……这是什么地方?” 就在他们各自无言的时候,魏恒忽然问道。 率先回神的是邢朗,邢朗重播视频,发现韩斌和郑西河处死这些人时,天还亮着,厂房高于地面两米多的地方开了一扇窗,窗外是微微颤动的金黄的树影。 邢朗道:“是水杉树。” “水杉……” 魏恒低声默念了一句,指着窗下的一点模糊的影子,道:“把这里放大。” 邢朗依言放大,仔细辨认画面中的那点靑虚虚的影子,道:“好像是一只鞋。” 魏恒上前一步,蹲在他身边,接过鼠标自己处理画面,看着清晰了许多的画面,慢慢的吸了一口气,眼神剧烈闪动着,道:“的确是一只鞋,还是儿童款的运动鞋。” 他转头看着邢朗,道:“这个厂房就是他们关押那些孩子的地方。” “……就算是,现在也空了。” 邢朗道。 魏恒却摇摇头,道:“不,你想想卢雨留下来的那个日记本,最后几页的女孩儿都是一个月前才消失,而那个时候奥斯公司已经被查处。相当于货物没有了销路。而且为了暂避风头,他们肯定会选择把那些孩子藏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再出手,但是谁都没想到涞国政府竟然会彻查奥斯。风口浪尖上,他们肯定不会冒着巨大的风险出货。” 他抓住邢朗的手,闭上眼缓了一口气,额头瞬间渗出一层汗,道:“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厂房里,至少还关着十几个失踪的女孩儿。” 邢朗沉默了许久,忽然大喊了一声:“郑蔚澜!” 郑蔚澜立马从卫生间跑出来,站在客厅一脸紧张道:“怎,怎么了?” “郑西河只发了这段视频?” “还有几个字,我抄下来了。” “拿过来。” 郑蔚澜从裤兜里掏出一张沾满油渍的白纸,递到魏恒手里。 魏恒接过去,垂眸下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 邢朗把那张纸拿过去,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个字——0115,断尾计划。 “断尾?” 邢朗忽然抬头看着视频画面里,落在窗下的那只绿色运动鞋,眼前不断的飘过青色的虚影:“……这些失踪的女孩,是他们想斩断的尾巴吗?” 0115,断尾计划——一月十五号,斩断所有尾巴。 而今天,已经是一月十四号。 邢朗眼中的恍惚一闪而过,眼神瞬间变得坚韧,转过头对魏恒说:“我们必须马上回芜津。”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4章 世界尽头【35】 我看见一只白色的鸟在漫天飘雪的雪花中朝南面飞去。鸟越过围墙,消失在南面大雪弥漫的空中。之后,剩下的惟有我踏雪的吱吱声。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走出机场,站在路边的灯光下。 魏恒看着芜津的高楼、马路、车流、人群、各种各样的灯光,它们在滔天泼地的雪花中留下延绵昏暗的影子,像他曾经埋葬着尸体的那片杂树林,显得那么冷酷又孤独。 魏恒站在雪花惶急的路灯下,忽然感到无路可走,似乎他走到了宇宙的边缘,世界的尽头。世界就在他脚下终止。①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文字,此时那一行行文字在他脑海中形成画面,于是他看到机场上空升起一只白色的巨鸟,鸟的翅膀在漆黑的夜幕中划出一道伤口,孤独又悲惨的尖叫着,颤栗着,逐渐消失在大雪弥漫的夜空中。 瓢泼的大雪是鸟抖落的尘埃和羽毛。 一只手从背后搭上他的肩膀,让他的身体随之颤了颤,随后,一条质地柔软的围巾搭在他脖子里。 魏恒把那条围巾饶了几圈,系好,低头看着路灯的灯光在地面上打出的光圈,这道光圈是光与影的分割线,方才他站在最后一片光里,才感到前方无路可走,现在却又觉得大可不必那么悲观,因为邢朗和他踏入了同一片光。邢朗就站在他身后,用身体支撑着他,即使他倒下了,也倒在金色烂漫的怀抱里。 上次离开芜津,他带着绝望的心情离开,从没想过有一天还能和邢朗一起回来。 魏恒又觉得自己很幸运,这对他简直是一个奇迹。 邢朗站在魏恒身后打电话,腾出一手撑开刚才从机场大厅拿出来的一张报纸,挡在魏恒的头顶,帮他遮雪。 “……B3出口,我们在路边等你。” 挂了电话,邢朗往前一探腰,看到魏恒低着头在笑,便问:“笑什么?” 魏恒稍稍往后退了一步,紧贴在邢朗身前,向后半回过头,反问:“你有计划吗?” 邢朗掀掉头上的帽子抖了抖雪,又重新戴好,认认真真的看着公路上的车流想了一会儿,笑道:“没有。” 魏恒也笑:“那咱们回来干什么?找死吗?” 邢朗垂下眼睛,借着灯光看魏恒的脸,觉得此时魏恒真应了‘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这句真理,于是把报纸一扔,一手握住魏恒的肩膀,一手抬起魏恒的下巴,低头想吻他。 魏恒却笑着偏头躲开他,看向站在不远处一脸尴尬的郑蔚澜,问:“包呢?” 郑蔚澜拍了拍背在肩上的背包:“我去叫车?” 邢朗抬手搂住魏恒的肩膀,半个身子懒懒的挂在魏恒身上,道:“不用,有人来接。” 郑蔚澜很嫌恶的看他两眼,不搭腔。他觉得邢朗现在这样子就像一个搂着女朋友压马路的流氓。 邢朗没有察觉到魏恒娘家人向他投来的急冻光波,搂着魏恒的肩膀,低头贴在魏恒耳边,和魏恒嘀嘀咕咕,腻腻歪歪的说些可有可无的废话。 魏恒低头看手机,对他说的话置若罔闻,只偶尔侧过头蹭蹭他的脸,示意自己在听着。 邢朗见魏恒不理他,便用力往他耳朵里吹了一口气。 魏恒霎时缩了缩脖子,正要笑,就见一辆银色别克穿过湍急的雪幕,缓缓停在路边,按了一声喇叭。 邢朗往四周看了一圈,向郑蔚澜递了个眼色,握着魏恒的手朝停在路边的别克走过去。 他打开车门,等魏恒进去,再次往背后扫视一眼,弯腰钻进车厢。 车是六座的,魏恒和邢朗坐在中间,郑蔚澜有意降低存在感,坐在最后一排。 一上车,魏恒就发现副驾驶还坐着一个人,那人穿着款式中性的军绿色羽绒服和牛仔裤,还带着一顶棒球帽,一眼看过去雌雄难辨,直到那人拿掉帽子向后回头,魏恒才看出是沈青岚。 沈青岚笑道:“魏老师。” 魏恒朝她点头:“沈警官。”说着又看向驾驶座,和正在开车的陆明宇在后视镜中对视了一眼。 沈青岚向坐在最后一排的郑蔚澜看了一眼,随后看向邢朗。 邢朗脱掉外套抖了抖雪,道:“都是自己人。” 沈青岚的目光在他们三人之间转了一个来回,最后停在邢朗脸上:“东西在哪儿?” 邢朗重新穿好外套,抖了抖衣领,道:“在魏老师身上。” 魏恒旁听了几句,不得不插嘴:“你们有什么计划?” 邢朗向沈青岚抬了抬下巴,沈青岚便道:“今天晚上省里的领导在公安厅开会,我爸也会参加。” 魏恒自然知道沈青岚的父亲是公安厅厅长兼副市长,证据交由沈青岚的手转呈沈厅长,直接越过中间大批不知深浅的公安干部,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但是魏恒想到了更深一层,于是微皱着眉头,垂眸不语。 沈青岚看出来了,便道:“魏老师,你有什么想法可以直接说出来。” 魏恒侧眸和邢朗对视一眼,先对沈青岚歉意的笑了笑,随后正色道:“沈警官,我记得当初对邢朗下通缉令的正是沈厅长,现在联合追捕邢朗的人中以沈厅长为首,市局姜副局长为辅。如果我们把唯一的证据交给沈厅长,可能会有风险。”说着忙补充道:“我不是怀疑沈厅长的身份,邢朗被高建德陷害,沈厅长下令缉拿他是分内的事,我并不会因为沈厅长履行自身职责就草率的把他划入‘将军’的一员。而是因为现在芜津的公安队伍里确实有一批已经被腐化的高层,他们就藏在沈厅长周围,甚至可以说他们正在监视沈厅长的一举一动。所以我认为,把证据交给沈厅长或许有风险。” 邢朗翘着腿,向魏恒身边歪着身子,又把魏恒肩膀搂住,对沈青岚说:“魏老师的意思是,岔子出在芜津,‘将军’也在芜津,所以他信不过芜津所有的公安高层干部。” 魏恒点点头,再次对沈青岚解释:“我没有刻意针对你父亲。” 沈青岚很体谅的笑了笑,道:“我明白了,还是魏老师想的周到。”说着转身从车屉里拿出一个文件袋,抽出一张纸,递给魏恒:“这是所有参会人员的名单。” 魏恒接过去,低头细看。 趁他看名单的功夫,邢朗问沈青岚:“韩斌有什么动静?” 陆明宇把话接过去,道:“还在四处搜查你。” 邢朗斜着唇角,无声的笑了一下,又问:“秦放呢?” “不知道,我们也联系不到他。” 秦放是一个令人头疼的问题,比韩斌更加难缠,邢朗先把他抛到一边,又向陆明宇确认:“我让你查鹰嘴山,你确定没有动用队里的资源?” 陆明宇道;“放心吧邢队,我知道这条信息的保密性,只有我和小岚知道。” 沈青岚面露疑虑:“被拐卖的女孩真的被关在那里吗?如果我们扑了个空,反倒警醒那些人怎么办?” 邢朗道:“赌一把,现在距离那个狗屁‘断尾计划’只剩几个小时,就算我们扑空了,也阻止不了他们‘断尾’。” 沈青岚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时间,叹了声气:“那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在这个‘赌注’上了,如果我们找到被拐卖的女孩儿,就是人脏并获,如果我们找不到……就算证据成功交上去了,殃及的也只有韩斌一个人。” 邢朗沉吟道:“我们面对的局面很被动,一定不能走漏风声,如果他们知道我们在找那些女孩,一定会抢先下手。他们在明处,我们暗处,一点优势都没有,如果我们的行动失败了,别说解救那些女孩,连她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所以现在拼的就是速度,我们不仅要赶在计划实施之前,更要赶在他们察觉之前找到那些女孩。” 邢朗坐直了,弯腰向前,手臂撑着膝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后面的郑蔚澜,目光掠过魏恒,最后停在陆明宇和沈青岚身上,严声道:“我们分开行动,我和大陆去找那些女孩。小岚,你和魏恒想办法把证据交上去。”说着又往后看,问郑蔚澜:“你跟哪一波?” 郑蔚澜不假思索的指着魏恒,道:“我跟着他。” 邢朗目光深沉的看了郑蔚澜片刻,道:“别拖他后腿。” 郑蔚澜:“……切。” 魏恒忽然扯了扯邢朗的袖子,指着名单里的一个名字,抬眸看着邢朗。 邢朗脸色有些复杂:“他可信?” “不是芜津的公安干部,在会议上拥有最高的身份,而且他年后很快就要再升一级,就算把芜津搅合乱了,和他也没有过多的牵连。他是唯一有可能帮我们说话的人。” 邢朗很快被他说服:“你有办法?” 魏恒垂眸想了想,又看了看沈青岚,音量虽轻,但很笃定:“有。” 此时陆明宇的手机响了,陆明宇掏出手机,意外的从后视镜里看向邢朗,道:“是王副队。” 邢朗目光沉沉道:“接。” 于是陆明宇打开免提:“王副队。” 王前程在开车,手机里飘出几道喇叭声,他沉吟了片刻,才说:“韩斌带人去截你们了。” 陆明宇当即踩了一脚刹车,车停在路边,忙道:“什么?” “韩斌知道你在淮南路十三大道,我不管你车上有谁,要去干什么。就当我没有给你打过这个电话。” 说完,王前程挂了电话。 陆明宇立刻下车,围着车身检查了一圈,然后拉开中间的车门,弯腰把一个指甲盖大小的追踪器递给邢朗,怒道:“一定是韩斌干的。” 邢朗接过去看了一眼,放下车窗把追踪器扔到路边雪堆里,静坐了一会儿,沉声道:“你们下车。” 魏恒很冷静:“我和沈警官?” 邢朗扭头看着他,道:“按照原计划行动。” “那韩斌怎么办?” 邢朗冷笑一声,神色中有些轻蔑:“我引开他。”说完看了看腕表:“抓紧时间,这孙子快到了。” 魏恒用力按了一下他的手背,道:“当心。” 他正要下车,胳膊却被邢朗拽住。 邢朗箍着他的手臂,冲他笑:“就这么走了?” 魏恒不言语,等他后文。 邢朗把脸凑过去,笑道:“亲一下。” 魏恒不自觉的咽了口唾沫,偷眼瞄了瞄站在车外的陆明宇,和坐在车里的沈青岚,用力拉扯自己的胳膊,红着脸低声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胡来。” 邢朗死活不松手,耍无赖般道:“不跟你胡来,就亲一下嘛。” 魏恒急了,冲陆明宇说:“陆警官,把他拉开。” 陆明宇无措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地方下手,只能干巴巴的说:“邢队,韩斌就在前面那条街。” 趁邢朗略有犹豫的空挡,魏恒掰开他的手,哐当一声把车门合上了。 魏恒站在路边,目送白色别克拐过路口消失在雪幕里,两分钟后,别克消失的路口响起尖锐嘹亮的警笛声。 魏恒缓缓的沉了一口气,对沈青岚道:“沈警官,麻烦你带我去找海棠。” 海棠很早之前就从家里搬出来,在靠进芜津市商业街的地方买了一套房子。小区的安保设施很严密,非小区住户来往都需要登记身份证。海棠在接到沈青岚电话后亲自到小区门口接他们,才省去这一程序。 郑蔚澜依旧留在小区门口望风,魏恒和沈青岚跟在海棠身后从侧门进入小区。 海棠出来的急,家居服外面套了一件雪白的齐膝羽绒服,为了遮雪又戴上了帽子,抱着手臂微低着头在前领路,不仅没有和魏恒说一个字,对沈青岚也有些冷遇。 魏恒看的很清楚,方才海棠见到他时,微微一怔,随后就立刻移开目光,眼睛里霎时变得空荡而冷漠。沈青岚往前和她低声说了些什么,她只面如冰雪的听着,空耗时间似的在小区门前站了好几分钟,才把他们带进小区。 海棠住在二楼,她推开电梯间旁的A203房门,立刻飘出一股温热的馨香气味。 海棠给他们留了门,抱起从客厅里窜出来的一只雪白滚圆的比熊犬往里走。 沈青岚轻车熟路的从鞋柜里拿出两双拖鞋,魏恒换了鞋子,因为时间紧迫而顾不上客套,径直走向站在厨房琉璃台后的海棠。 “海医生,我这次来找你,是想求你帮个忙。” ‘求’这个字用的有些重了,纵使海棠有心冷遇他,也不禁抬头看他一眼,随后就轻飘飘的垂下眸子,冷冷清清道:“什么忙?” 她一手抱着狗,一手掂着咖啡壶正在往杯子里到咖啡,但是她的心情远不如表面平静,于是壶嘴没有对准杯口,咖啡顺着杯壁流下来淌在琉璃台上。 魏恒见了,从琉璃台上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把倒撒的咖啡擦干净,轻声道:“邢朗的事,我想你已经知道了。现在他被通缉,而我找到了能帮他翻案的证据。但是出于各种原因,这份证据只能直接交到海书记手中。”他抬眸看了看海棠,又道:“我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把证据交给海书记。” 海棠放下咖啡壶,低下头,脸颊亲昵的蹭了蹭比熊的耳朵,微微笑道:“你说的是我爸?” “是的。” 海棠又笑了笑,道:“我在帮谁?你?还是邢朗?” 魏恒这才了悟他从进门开始就说错了话,他不应该当着海棠的面把邢朗的事揽到自己身上,虽然他无意,海棠也不会误解,但是这对海棠来说无疑是一种残忍的示威行为。 “……你帮的是邢朗。” 魏恒道。 海棠把比熊放在琉璃台上,拿着抹布再次擦洗刚才撒了咖啡的台面,道:“既然我帮的是邢朗的忙,他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房间里温度很高,魏恒穿着大衣,很快就发了一身的汗,但双手却逐渐变的冰凉,忍不住捋起袖子看了看表,声音更加柔和,甚至带了点祈求:“如果他能来,他一定来。现在他遇到了麻烦,来不了,所以才让我来找你。” 海棠停下手中的动作,垂眸静立了一会儿,忽然轻轻的抬眸注视着魏恒,道:“但是我不喜欢你。” 魏恒眉心一痛,低下头,道:“我知道。” 海棠脸上泛起一丝冷淡又空洞的微笑,道:“虽然不应该,但是我不喜欢你,甚至有些讨厌你。你能理解我吗?” “……能。” “我见不到你,就会忘了你。但是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就忍不住怨你。或许是我一厢情愿,但是我只能控制自己的行为,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你能理解吗?” “能。” “你和邢朗在一起之前,我一直认为我和他没有真正分手,我们之间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是我们发展的太快了,双方都需要时间冷却下来想一想今后该怎么相处,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找我复合,所以我一直在等他。而且我可以断定,如果没有你出现,他最终还是我的。但是你出现的太突然了,突然到让我措手不及,所以我讨厌你。你能理解吗?” “能。” 海棠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转头透过玻璃窗看着室外漆黑无边的夜幕下飘洒的雪花,道:“因为我讨厌你,所以我并不想帮你的忙。我想你也能理解。” 魏恒身上的汗一点点凉透了,脸色被一层冷腻的薄汗蒸成了没有血色的冷白色。他抬起头看着海棠冷漠又美丽的侧脸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的转身走向门口。 “你就这样走了吗?” 海棠在他背后问。 魏恒站住,叹了声气,道:“我不会为了邢朗向你道歉,因为我根本没有做错。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全都是我豁出命拼来的,我的感情不比任何人的感情廉价。我承认,如果我没有出现,你和邢朗的确会在一起。但是你也要承认,我已经出现了,邢朗永远都只能是我的人。” 他回头看着海棠,又道:“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没有道理可讲,如果我像你一样,有一个可伸冤,可评判公平与公正的地方,也有人为我做主。那我肯定不是今天的魏恒,也不会晚于你和邢朗在一起。我会比你更早遇见邢朗,或许也比你拥有更多爱上邢朗的权力。” 海棠怔了片刻,忽然低头一笑,道:“说的真好……如果我说,只要你和邢朗分手,我就帮你的忙。你会答应吗?” 魏恒微笑着,不假思索的道:“不会。” “理由呢?” 魏恒想了想,道:“理由……因为他爱我,所以不会允许我这么做。因为我爱他,所以我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 “你就这么确定,他不会同意吗?” 魏恒笑道:“如果我不确定,我们走不到今天。” 海棠抱起比熊,把脸埋在比熊毛茸茸的身体里,笑道:“怎么办,我现在好像坏人。” 魏恒不知道她是否改变了主意,便静静的等着,等了一分多钟,也不见海棠有回心转意的征兆,于是向沈青岚递去一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走向门口。 就在魏恒打开房门正要出去的时候,听到海棠说:“等我五分钟可以吗?我换件衣服。” 魏恒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沈青岚忙道:“好好好,我们在外面等你。” 不到五分钟,海棠就出来了,和他们一起下楼,在地下车库取出车,坐在车里和魏恒简单的开了个小会。 “我只能联系我爸爸,没有权力进公安厅。” 魏恒道:“不麻烦你亲自进去,你只要给海书记打个电话,告诉他有人会给他送一份重要的证据,我会找人送进去。” 沈青岚忍不住插嘴:“谁?咱们队里的熟脸可不行,我和大陆都被韩斌监视架空了,邢队平日重用的几个人全都被韩斌软禁在家。” 魏恒拿出手机,边翻通信录边说:“徐天良。” 徐天良裹着厚羽绒服,站在路边冻的直跺脚,不多时,一辆蓝色宝马慢悠悠停在他面前,他小心翼翼的弯腰往驾驶座里瞅。 魏恒放下车窗,道:“快上来。” “师傅!” 徐天良连忙钻进车座,一头扎进魏恒怀里,结结实实的抱着他的腰。 魏恒坐在中间,另一边坐着郑蔚澜,郑蔚澜见一个白色的球滚上来不由分说的往魏恒怀里钻,差点一脚把徐天良踹下去。 魏恒还是不习惯除邢朗外的任何人的亲近,横起肘子把徐天良往外推,冷下脸训斥道:“坐好,有要紧事。” 徐天良抱着他一条胳膊,双眼亮晶晶的瞅着他,瘪着嘴,随时都会哭出来似的。 魏恒瞥了他一眼,揉揉他的头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递给他:“听好了,现在你和海医生去公安厅。到了以后,海医生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我让你穿警服你穿了没有?” 徐天良把领口拉开一点,露出警服领子,吸了吸鼻子:“穿了。” 魏恒点点头:“记住,一定要亲手交到海书记手上,中间不能过任何人的手。” “什么时候啊?” 魏恒想了想,道:“等我电话,如果我在十二点之前都没有给你打电话,你就拿着东西进去找海书记。” 魏恒说完又嘱咐海棠:“海医生,你们最迟等到十二点。如果我没有联系你们,就让小天把东西交给海书记。” 海棠道:“我知道了。” 把U盘留给徐天良,魏恒和郑蔚澜从宝马车上下来,又上了沈青岚的车。 沈青岚问:“魏老师,接下来干什么?” 才奔走了一小段路程,魏恒就觉得有些头昏脑涨,放下车窗吹着冷风道:“去鹰嘴山。” “鹰嘴山?邢队和大陆不是去鹰嘴山吗?” 魏恒转头看着窗外风雪连绵的夜幕,迎着刀刃似的寒风,道:“我担心邢朗甩不掉韩斌。” 早在目睹韩斌的人马经过淮南路十三大道路口时他就发现了,韩斌只带了两辆车。按照邢朗此时的‘身价’,韩斌就算召集全城的警察追捕邢朗都不为过,但是韩斌只带了两辆车。 人多有人多的优势,人少也有人少的优势。而人少最重要的一个优势就是利于隐人耳目。 和邢朗分手之后,魏恒心中就浮现一个无比残忍的猜测,他怀疑韩斌此行根本不是为了‘抓捕’邢朗,而是为了‘灭口’。 他的手揣在口袋里,死死的握着手机,想给邢朗打一通电话询问他现在是否安全,又担心得知不好的消息会阻碍自己继续往前走下去。 手机忽然响了,他立刻拿出手机,看到邢朗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计划有变,你们去鹰嘴山。 魏恒愣了愣,一时想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才导致邢朗临时改变计划。 正在他出神时,从车外飘进来一声沉闷的巨响,像是地被凿出了一个大窟窿。 他沿着声音看向车窗外,见方才他们离开的地方,淮南路方向升起黄色的烈火和黑色的烟。远远的望去,只有小小的一簇,像在凛冬的夜里升起的一团篝火。 郑蔚澜愕然的看着燃烧在高楼缝隙间的烈火,愣愣道:“爆,爆炸了?” 说完,他睁圆双眼,狠狠的咬了咬牙,从后腰拔出两把手枪,扔了一把给魏恒,道:“这些警察不给活路了,今天晚上就跟他们开战!” 沈青岚双眼发直的看着前方横来竖往的车流,忍了又忍,道:“魏老师,怎么办?” 魏恒拿起郑蔚澜扔到他怀里的手枪,退下枪膛,检查弹夹,声音微微颤抖道:“去鹰嘴山。” 作者有话要说:注释①:宇宙的边缘,世界的尽头。世界就在他脚下终止。引用自村上春树《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5章 世界尽头【36】 雪渐渐的停了,然而夜还长,下完雪的夜空沉静又漆黑,像一只墨水瓶子,越往深处看,越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城市林立的高楼和错落的公路上铺满厚厚一层洁白的新雪。天地间似乎瞬间变得安静了许多,空气中没有雪花填充,街道上显得空荡荡的,方才的车流和人群似乎凭空消失了似的,城市中弥漫着无法填补的寂静又空洞的氛围。 除雪车连夜出动,沿着公路边沿清除道路上的积雪,被玷污的碎雪随着铲雪车的车轮向道路两旁泼泼洒洒的飞溅。 在脏污的碎雪中,一辆车顶压着积雪的银色别克急驶而过,紧随着一辆黑色高盘越野和两辆闪着警灯,拉着警笛的警车。 “邢队,往哪儿走?” 陆明宇双手死死的握着方向盘,盯着前方出现的又一十字路口,纵使待在暖气充足的车厢里,也出了满头满脸的汗。 邢朗坐在副驾驶,用手擦干净车窗玻璃左下夹角冻结的冰雾,顺着车外的后视镜向后看。 距离他们的车不足百米的地方,韩斌的越野紧追不舍,其后是两辆警车。 越野车亮着远光灯,远光灯投在后视镜里,凝聚成两点刺目的光源,车头反被光源印衬成了一团黑色的虚影,挡风玻璃后的人像是黑魆魆的鬼影。 邢朗皱着眉,微微眯着眼睛盯着后视镜中刺眼是光点,没有给陆明宇指示,而是自言自语般道:“韩斌到底想干什么?” 韩斌到底想干什么? 五分钟前,陆明宇为了避让从路口冲出来的一辆私家车,车头撞上路边路基石,造成几秒钟的停滞。在往常,几秒钟的空白无关紧要,但在追击战中,几秒钟往往是制胜的关键。 邢朗本以为韩斌一定会趁机拉近和他们的距离,但是韩斌却在同时放低了车速,始终和他们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而且韩斌只带了两辆车,这一点同样出乎邢朗的预料,邢朗已经做好了在突出重围的打算,甚至制定了把警车引进人烟僻静,道路复杂的碧水园居民区,利用居民区狭窄的街巷,逼韩斌不得不弃车,以步兵地毯式搜索的方式追捕他们。到时他就可以降低与追兵之间的差异悬殊,变被动为主动,在乱中取静,想办法冲出围堵。 但是韩斌并没有如他所料对他穷追猛打,而是不温不火的在车后紧咬着他,像是明明发现鱼已经咬钩,却不着急收竿。 而且韩斌如此明目张胆的开着警车追击他,周围的治安警听到风声就会闻讯赶来,向他提供支援,但是走这一路,连一个交警都没有惊动。他们可以说是畅通无阻的在领着韩斌在城市里兜圈子。 邢朗不得不怀疑韩斌此行真正的用意,难道他半夜闲着没事干,飙车玩? 就在邢朗怀疑韩斌会这样和他耗一晚上的时候,韩斌终于主动采取了行动。 越野车后的两辆警车分别拐入道路旁的两条小巷,警笛声霎时飘远,像是隐藏在了云层里,虽模糊且不辨方向,却始终笼罩在街道上空。 邢朗点了几下车载屏幕,发现两辆警车钻入的小巷皆可以绕道前方路口,就是说韩斌在堵截他。 邢朗用了一秒钟思考对策,然后抬手指了指前方,道:“冲过去。” 陆明宇吃了一惊:“前面是第七大道,今天晚上整条街都停电了。” 邢朗没有多说,又道:“加速冲过去。” 陆明宇只得握紧方向盘,猛地把油门踩到底,车子如一阵风似的往前猛蹿,经过中心路口时,恰好和左右街道冲过来的两辆警车汇车。 两辆警车也提了速,想一左一右把别克夹死,但是由于别克车速势不可挡,直接冲开两辆车头,一头扎进了黑暗的街道中。 撞车的轰隆巨响乍然响起,两辆警车出于惯性在公路上向外划了半圈,等到调整方向再次追击时,别克犹如钻进海面的一尾鱼般不见踪影,只留下公路上一道车轮碾压过,如火灼般的痕迹。 第七大道停电,街道两旁只亮着几盏路灯,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惶急的夜风来回流窜,不时卷起地面一层积雪。 邢朗通过后视镜,看到后方的夜里依旧紧随着两束灯光,死死的噙住别克车尾,像一抹阴魂不散的幽灵。 而方才试图拦截他们的两辆警车却不见踪影。 邢朗回头往路边深沉的街景看了一圈,忽然道:“开慢点。” 陆明宇不解:“为什么?他们马上追上来了。” 邢朗从车厢地板上捡起帽子,扑了扑帽子上的尘土,声音幽暗又干涩,道:“再往前开就撞到他们怀里了。” 陆明宇立刻意识到邢朗说的‘他们’是消失在后方的两辆警车。 话音刚落,陆明宇的手机响了。 陆明宇降低车速,拿出手机,脸色霎时绷紧了,道:“是韩斌。” 邢朗戴好帽子,一手扶正帽檐,一手把陆明宇的手机拿过去,接通后放在耳边,道:“是我。” 果不其然,陆明宇降速后,黑色越野也随之降速。邢朗瞬间笃定了韩斌此行并不是为了拿他归案,韩斌有别的目的。 邢朗很有兴趣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 “别往前开了。” 韩斌的声音又轻又冷,像地面上卷起的一道冷风:“我和想你聊聊。” 邢朗身子一斜,靠着车窗,透过后视镜注视着两束孤零零的灯光,笑了笑,道:“不能停啊,在电话里说吧。” 韩斌道:“你必须停下。” “为什么?” “你还没有发现吗?你的车上有炸弹。” 邢朗脸色一冷,沉沉的‘嗯?’了一声。 韩斌笑道:“老邢,你太大意了,既然都搜到追踪器了,怎么不接着往下搜?”说着停了片刻,又道:“停车,不然我就引爆。” 此时一条街道走到尽头,前方又出现十字路口。 邢朗给陆明宇打了一个手势,示意他靠边停车,等别克停在路边,对着手机问:“你带了几个人?” “两个,不用担心,如果我想杀你,直接引爆炸弹就好了。我只想和你聊聊,起码今天晚上我不想杀你。” 邢朗挂掉电话把手机扔给陆明宇,又拿出自己的手机编辑一条短信,设置成五分钟后自动发送。然后揣起手机静坐在副驾驶沉了一口气,压低帽檐推开了车门。 就在别克车后方十几米处,黑色越野也停在路边,挡风玻璃后透出坐在前排的两道人影,还有一个人把着前面的车座,露了一半身子出来。 邢朗往黑色越野看了一眼,然后蹲在地上往车盘底下扫视一圈,果然看到一点如针眼大小的红眼睛。 他站起身拍了拍车顶,对车里的陆明宇说:“下来吧,车里的确不能待。” 陆明宇下车,绕过车头走到邢朗身边,右手摸到后腰,虚握着手枪。 邢朗离开路边,站远了几步,看着黑色越野,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手中没有武器。 随后,副驾驶门被推开,韩斌着一身黑衣,走在漆黑的夜里,几乎和黑夜融为一体,只有他的眼睛闪着凛凛的光。 韩斌走到邢朗面前,和邢朗隔了两米左右的距离,下颚藏在大衣竖起的领子中,所以邢朗没有看到他笑,只听到他低沉又平缓的笑声。 “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 韩斌道。 邢朗的目光在透着光亮的挡风玻璃上停留了片刻才移到韩斌脸上,感到冷似的把外套的拉链拉到头,对着韩斌一笑:“意外吗?” 韩斌道:“我记得你说过,除非你找到证据自证清白,不然不会回来。那你找到证据了吗?” 邢朗乏了似的左右转了转脖子,笑道:“在外面找不到,所以回来找。”说着向越野车指了一下:“车里那俩人是谁?不像是你的手下。” 韩斌微微回头向后瞟了一眼,冷冷道:“不重要。” 邢朗的眼神霎时变的更为凝重,脸上不动声色道:“你想跟我聊什么?” 韩斌微微低下头,大衣领子几乎遮住他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弯钩似漆黑细长的眼睛,和流着冷光的镜片。 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把你当朋友。” 邢朗点头:“我以前也把你当朋友。” 韩斌抬起头,很无奈似的笑了一声,又沉默了片刻,道:“你想活下去吗?” “你给我机会吗?” “只要你给我机会,我就给你机会。” 邢朗笑着问:“我一个通缉犯,能给你什么机会?” 韩斌道:“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邢朗脸上慢慢归于平静,抬头看着低悬的夜幕,出神了片刻,低声道:“我没有资格给你机会,你也没有资格得到机会。” “……就当是为了秦放,也不行吗?” 邢朗蓦然咬了咬牙,低下头看着他冷笑道:“别跟我提秦放,秦放已经想通了,他会把证据交给我,然后彻底忘掉你。从今往后,你和秦放什么关系都没有。” 如果他们之间的距离再近一点,邢朗就可以看到韩斌的双眼在不动的颤动,像是在无声的下一场小雨,雨里只有他一个人。 “……好,我明白了。” 韩斌如此说,随后又沉默了一会儿,道:“今天应该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你有话对我说吗?” “话倒没有,不过有几个问题。” “问吧,现在只有你和我,我会对你说实话。” 邢朗往前走,刚抬脚,手臂就被陆明宇拽住。他停下,把陆明宇的手推开,继续往前走,停在和韩斌相距不到一米的地方,看着他闪着一层冷光的镜片,问:“江浔在哪儿?” 韩斌眉心微微一扬,不由自主的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后笑着摇头,还缓缓的拍了两下手,道:“你真有本事,竟然查到了江浔。” 邢朗没有理会他的感慨,又问:“你为什么要杀死埋在月牙山的十二个人?篡改魏恒和常念档案信息的人是不是你?” 韩斌整理着大衣袖口,微低着头笑道:“你的这三个问题,恰好是一条完整的链条。” 他放下手,双手揣在大衣口袋,对邢朗说;“那些人的死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看到了江浔的脸。” 他掐头去尾,只回答中间的问题,而这个问题却可以解释始终。 邢朗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眼角微微抖动,道:“你是说,只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江浔的脸,你就把他们都杀了?” “是江浔让我杀的。” “那你呢?你看到江浔的脸了吗?” “呵呵,如果我看到他的脸,我活不到今天。” “……修改魏恒和常念的档案,也是江浔给你下的指令?” 虽然这话说的有点恶心,但却是事实。 韩斌沉思了片刻,道:“没错。” 邢朗又问出第一个,也是至关重要的问题:“江浔在哪儿?” 韩斌抬眸看着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的翻滚,嘴唇抿动着,似乎在酝酿语句。 韩斌的眼神告诉邢朗,他会对他说出真相,但是邢朗却在等待过后听到韩斌说:“我不知道。” 他猛地低下头,扶了扶镜框,唇角勾出一丝冷笑,道:“你不应该和我说起江浔。” 邢朗心中一凛,立即扭头看向黑夜越野,和车里两道静止的人影遥遥的对望。这两人的身份在他脑海中呼之欲出。 “难道你……” 话没说完,邢朗听到黑色越野的车门被推开,那两个男人下了车,朝他们走过来。 邢朗下意识的往后退,往后退的同时看到一个男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根消音器…… 现在情况基本已经明晰了,或许韩斌有意和他‘讲和’,但是这两个人的目的一定是将他‘灭口’。 邢朗两步退到陆明宇身边,陆明宇已经把枪端在手里,但是由于在人数和武器上都被对方压制,所以不敢擅自开枪。 毕竟对方三个人,一人一枪就能把他们点射,还赠送一颗子弹。 邢朗紧紧盯着对面三个人,看着那两个男人在枪口装上消音器,一左一右从韩斌身旁走过,而韩斌一直站在原地,像一座被风化的雕塑似的沉默看着他们。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向他们抬起手臂,举起枪口,脚步不停的向他们逼近。 在他们开枪的前一瞬间,邢朗拽住陆明宇的胳膊往路边撤了几步,贴着墙边转身向后飞奔,而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窜过去两颗子弹。 又是几颗子弹贴着墙面追击他们的背影。 他们钻入店铺之间的一条小巷,却发现小巷只有十几米深,尽头是一面两米多高的围墙。 邢朗咬着牙,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没想到竟然走到了一条绝路! 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那两个人脚步声近在耳边,像一道催命符。 “翻过去!” 邢朗正要蹲下来拖住陆明宇的鞋底,忽听一声轰隆巨响,随后公路上烈焰高涨,无数的碎片沿着巷口打在他们身上。焰火瞬间照亮了整条街道。 爆炸过后,空气中到处都飘蹿着浓烟和燃烧的汽油味。 方才陆明宇恰好把车停在巷口,于是邢朗几乎目睹了白色别克爆炸的全过程。 就在那两个人追到巷子口时,白色别克毫无征兆的忽然爆炸,两人被爆破的气流冲出几米远,跟随着车身的碎片从空中坠落。 一人当场被炸死,剩下那人在地上翻滚着扑灭身上的火,腿上插了一块车灯碎片,正在痛呼大叫。 紧接着,韩斌出现在巷口,穿着黑衣的消瘦身影印在火光里,像是从火里走出来的男人。 他慢慢走到那人身边,侧身而立,微低着头,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而火光印在他的镜片里,像是烧了两团火。 韩斌提着一把匕首,立在那人身旁垂头看了他片刻,然后抬脚踩住那人重伤的大腿,无视对方的惨叫,蹲下身,手中的匕首在火光彭拜的夜里划出一道凛冽的弧线,刀刃割断了那人的喉咙。 鲜血从那人的喉管里喷溅出来,染红了韩斌的下巴和手臂。 韩斌丢下匕首,从地上拾起一把枪,依旧蹲着,向右转过身子,背对着正在燃烧的汽车,看着站在巷子里的邢朗和陆明宇。 邢朗看到韩斌把手臂支在膝盖上,手中的枪口却没有对着他,而是冲着地面。 韩斌迎着他目光淡淡一笑,笑容摇曳在光与影交割的火光里。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台步话机,按下印着红色‘S’的按钮,神色瞬间变的冷酷,眼睛看着邢朗,却喘着粗气对着步话机喊道:“邢朗挟持人质,放置炸弹展开恐怖袭击,两名警务人员受伤,快点派救护车过来!请姜副局长立刻封锁淮南路第七大道!” 韩斌说完,扔下步话机,脱掉大衣,从死人身上拔下来一件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抹了满手的血涂抹自己的脸和脖子。然后把手里的枪扔进巷子。 手枪落在邢朗脚边,邢朗弯腰把枪捡起来,看到韩斌无声的对他说了一个字——跑。 与此同时,整条街道接连响起警笛声,警车的灯光几乎把半边天照亮,淮南街第七大道已经被封锁。 “邢队!” 陆明宇趴在墙头,向下伸出右手。 邢朗最后朝韩斌看了一眼,握住陆明宇的手越过围墙。像鸟翻过云层,消失在硝烟和火光弥漫的夜里。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6章 世界尽头【37】 翻过围墙,是一家童装店的后门,落着卷闸门。 邢朗用装着消音器的手枪对着门下坠的锁头放了两枪,一把拉起卷闸门,和陆明宇一前一后弯腰钻进去,随后把门落下。 他们到了三楼,邢朗把窗帘掀开一条缝,往下看去,见方才发生命案的路口已经被警察团团围住,而目光所及的地方全都站满了警车,无数身着防爆服的警察手持盾牌和武器把街道围的水泄不通。 邢朗不知道韩斌在打什么主意,他并不认为方才韩斌放是在帮他。韩斌杀了两个人,把罪名推到他头上,或许只是让他顶罪而已。 但是韩斌为什么这么做?改邪归正? 邢朗在心里冷笑一声,这么梦幻的做法显然不适合韩斌。 韩斌手上有无数条人命,他也很清楚没有人能救得了他,所以韩斌不会回头,更不会站到他的队伍中。 但是韩斌确实杀死了同伴,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童装店一共三层,就算不停电,他们也不可能把灯打开。 陆明宇拿出手机照亮,从一楼转到三楼,然后从三楼西南角的卫生间里出来,满头大汗的走到邢朗身边,道:“卫生间里有窗户,没有装防盗窗。但是外面都是市局的警察,这条街已经被包围了。” 况且这家童装店距离爆炸现场这么近,他们躲在这里,只是一招暂时可以懵逼追兵双眼的‘灯下黑’,等到那些警察把周围扫荡一圈,就会扭过头来搜查这家童装店。 童装店暂时安全,但是迟早成为众矢之的。再者,淮南路已经拉起一张人网,他们可以说是已经被瓮中捉鳖,到了插翅难逃的绝境。 陆明宇从警这么多年,从来都是他追捕别人,头一次成为被追捕的对象。他极度紧张的看着邢朗,等邢朗给出下一步的指令。 邢朗合上窗帘,贴着墙根坐在地板上,朝陆明宇按了按手掌:“坐。” “……啊?” “坐下吧,他们一时半会搜不到这儿。” 陆明宇迟疑着坐下来,神经依旧没有放松,耳朵用力捕捉窗外的动静,乃至没有听到邢朗对他说的话,直到邢朗重复第二遍,才道:“什么?” 童装店里很暗,只有陆明宇放在地板上的手机充当手电筒照亮,像在他们之间点了一根蜡烛,烛光里现出邢朗的下半张脸。 邢朗嘴里含着一根烟,却在兜里摸不到打火机,只好取下香烟揣在兜里,又重复了一遍:“你觉得那两个人是什么身份?” 陆明宇被他的冷静传染了几分,脑子里绷的极度紧张的那根弦儿稍微松懈了几分,试着回想刚才那两个死人,发现自己只记得他们手中迸射火花的枪口,连他们的脸都想不起来。 “不是韩斌的手下吗?” 陆明宇问。 邢朗掏出韩斌扔给他的那把枪,看了一眼,又扔在地板上,道:“上面给咱们发枪发□□?韩斌用的还是□□,他的手下比他的装备还牛逼?” 陆明宇细看了两眼,疑惑道:“那他们……不是警察?” “至少可以确定他们不是韩斌的手下。” 陆明宇不知道现在思考两个死人身份的意义何在,便道:“不管他们是谁,现在已经死了。”瞅他一眼,补了一句:“而且韩斌把罪名扣在你头上。” 邢朗倒毫不在意,反正他已经脏了,就算再背上两条人命也是附加之罪,他关心的是另一桩事。 邢朗看着陆明宇又问:“韩斌为什么杀他们?” 陆明宇被问住了,也疑虑的皱着眉:“也是,难道韩斌是为了帮我们逃走?” 邢朗一语否决:“不可能。” 陆明宇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此时,一道红色的射光透过窗户和窗帘在童装店三楼扫了一遍,随后穿过围墙消失了。与此同时,窗外的警笛声再次逼近,近到邢朗可以听到警察们坚硬的靴低踩踏雪地的吱呀声。 看来追兵的搜查圈正在逐步缩小。 邢朗侧耳细听室外地面的动静,等到十几名警察接连跑过,才接着说:“韩斌不可能为了帮我们杀死他的同伴。” 陆明宇忽道:“除非那两个人不是他的同伴?” 邢朗站起身,掀开窗帘一条缝,立在昏暗中凭窗下望,声音也不自觉压低了许多:“只有一种可能,韩斌在利用我们。” 陆明宇也站起来,看着他问:“利用?” 邢朗往楼下抬了抬下巴,问:“现在围捕我们的一共多少人?” 陆明宇想了想,道:“市局加两个支队的全部警力,至少三百人。” 邢朗沉沉一笑,冷声道:“三百人……真下血本。那这三百人都来搜捕咱们俩,其他地方是不是空了。” “差不多。” 邢朗沉吟片刻,斜着唇角无声的笑道:“那就对了,韩斌不是在帮我们,而是在利用我们。” 他刚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韩斌要杀死那两个人,杀人后还换上死人的衣服,脸上涂满鲜血,造成自己重伤的假象。 本来邢朗还以为韩斌为了帮助他们而杀死两名同伴,为了向上级交差才伪装自己演一出苦肉计。但这个念头很快被邢朗否决,因为他想起韩斌在步话机中叫了一辆救护车。 此时街道被全面封锁,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只有救护车可以载着伤患离开淮南路第七大道。 邢朗猛的放下窗帘,道:“韩斌想逃!” 如此一来就解释的通了,韩斌杀死的那两个人根本不是他的手下,而是他的‘上级’派来监视他的耳目。 陆明宇吃了一惊:“逃?那两个人难道是在监视他吗?” 邢朗又想起韩斌问他能不能再给他一个机会,当时他还不理解韩斌在向他索要什么机会,现在邢朗终于明白了。 韩斌刚才放他一马,原来不是无偿,而是告诉他;他们各自逃命,各自放对方一马。 而现在,韩斌或许已经利用重伤患的身份乘着救护车在监视他的那些人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的逃之夭夭! 邢朗忽然朝墙壁打了一拳,咬牙道:“不行,必须抓住他!” 陆明宇同样心急,但是无可奈何:“怎么抓?我们连这条街都出不去!” 邢朗想了一会儿,忽然看着他问:“王前程参与这次行动没有?” “……你觉得他会帮我们?” “试试。” 王前程负责外围封锁,接到陆明宇的电话时刚结束一圈巡逻。 看到来电显示,王前程立刻用手盖住手机屏幕,回头指了指东边黑漆漆的一条街,对跟在他身后的几个警察说:“你们去那边看看。” 支走身边的人,王前程警惕的走到无人的街角,望了望街道里面横在路面上把路堵死的几辆警车,见没有人注意到他,才接通电话:“我说了别再联系我,我已经……” “老王,是我。” 听到邢朗的声音,王前程眼皮子一抖,又回头环顾一周,声音压的更低,急道:“干什么呀?我的手机可能已经被韩斌监控了!” 邢朗道:“韩斌没有功夫监听你的手机。” “什么意思?” “他逃走了。” 也不管他看见看不见,王前程急哄哄的连连摆手:“你不也是个逃犯?还管别人逃不逃!” 这句话说得挺有意思,邢朗默了片刻,笑道:“看来你还没有老糊涂。” 王前程没滋没味的笑了笑,道:“我如果真的糊涂,刚才就不会给你们报信儿。” “那你再帮我个忙。” 王前程觉得自己已经一脚踏进了坑里:“什么忙?” “你给我让出一条路,我得去抓韩斌。” 王前程气道:“那你跑了不就是我的责任?!” 邢朗镇定自若道:“我抓住韩斌,功劳全是你的。” 王前程心中一动,还是有些犹疑:“抓住他有什么用,你手里有能扳倒他的证据?” 邢朗笑了笑:“如果我没有证据,我会回来冒险吗?” “证据在哪儿?” “已经交到公安厅了,抓捕韩斌只是时间问题。这么好的立功机会,你要不要?” 王前程被他说动了,心脏扑通扑通的猛跳,回身看着街道上里一层外一层的警察,额头上不一会儿就出了一层汗,咽了好几口唾沫才说:“邢朗,咱们合作这么多年,你可别蒙我。” 邢朗静静道:“我蒙过你?” 王前程猛地咬了咬牙,豁出去了似的道:“十分钟后,西四北二巷子,我在巷子口给你留一辆车,能不能冲出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十分钟后,西四北二巷子的确打开了一条缺口,漆黑的深巷里飞快的窜出两道人影,奔向停在巷子口的一辆黑色轿车。 车子没有熄火,邢朗坐进驾驶座,当即掉转车头沿着夜路冲出淮南路封锁圈。 深夜,西港分局办公楼熄了大半的灯光,从大院到办公楼几有了了几个值夜班的警员,其余警力全都被抽调干净。 小赵在警服外面加了羽绒服,走出大楼步下台阶,一道晚风卷着雪沫吹来,冷的她缩紧了脖子,加快步伐。 和保安小石打过招呼,她开车刚开出警局大院,想起快递放在办公室忘了拿,于是把车靠路边停下,又披上羽绒服原路折回。 回到三楼技术队办公室,里面空无一人。 她打开灯,在自己桌子下面抱起快递盒,正要离开,忽听桌上的座机响了。 她撇了撇嘴,心里很清楚韩斌带人去淮南路围捕邢朗,出于对邢朗的私人感情,她不愿意掺和进去,所以领导要求她跟随指挥车行动时她才装病告假,现在这通电话,估计是从围捕现场打来的。 小赵打算无视,抱着盒子转身往门口走,没走两步,电话又响了,铃声响的似乎比刚才更匆忙了一些。 她心里有些打颤,返回去拿起话筒:“喂?” “还没下班?” 邢朗低声问。 ‘啪嚓’一声,装满零食的盒子掉在地上,小赵捂着嘴惊呼道:“邢队!” 邢朗一手拿着手机,一手猛打方向盘,黑色轿车如一道疾风似的转过路口。 他分神看了看后视镜,低声道:“嘘……帮我查一辆从淮南路离开的救护车。” 小赵很快定了定神,立马拉开椅子坐下,打开电脑:“什么时间?” “十五分钟前。” 小赵把话筒搁下,双手飞速的敲打键盘,不到一分钟就调出了淮南路所有路口的监控,道:“找到了,十一点二十三分,一辆尾号S453的救护车海南路西路口离开,之后开向海滨大道。” 邢朗闻言,立刻就地掉头,回到刚才的路口,跟着路牌开往海滨大道:“继续追踪。” “救护车开进海滨大道世纪广场内腹,没有摄像头拍到它从哪个出口出来。” 没拍到?世界广场并不大,摄像头密度很高,拍不到的几率非常小。 邢朗心里沉了沉,蓦然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东西,但是前方已经接近世纪广场,没有理由不前去看个究竟。 “别挂。” 嘱咐小赵一声,邢朗把手机放在驾驶台上,沿着广场切出来的一条散步的鹅卵石小道开进广场。 广场里面压满积雪,地上留下一道明显的车辙,邢朗跟着车辙很快在一块两米多高的石塑旁看到车牌号为S453的救护车。 救护车还没熄火,车头亮着灯光,后车门大敞着,车厢里趟着两名护士。 邢朗下车跑过去,摸了摸护士的脖子,确认她们还活着,只是暂时的昏了过去。 “救救我啊。” 车头里传来男人颤抖的哽咽声。 “邢队,前面还有人!” 陆明宇说着已经拉开了车门,看到司机坐在驾驶座,双手按在方向盘上,腰上缠了一圈引线,末尾拴着一根雷管。 司机吓的浑身哆嗦,面无人色,眼泪都淌了下来,哭道:“我身上,我身上有炸弹啊。” 邢朗冷着脸,一言不发的从他腰上扯掉引线,连带着炸弹一起扔到雪地里,道:“连爆破装置都没有,你想让它炸也炸不了。” 陆明宇把司机从车上扶下来,问:“车上的人去哪儿了?” 司机还没回魂,抹着眼泪说:“我不知道啊,他往我身上放炸弹,让我一直往前开,然后就走了。” “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不知道啊,不知道。” 陆明宇安慰似的拍拍司机的肩膀,走到邢朗面前,叹了声气道:“看来韩斌猜到你会追捕他。” 芜津这么大,韩斌已经消失了快二十分钟,这二十分钟足以让藏在任何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甚至已经离开了芜津。 陆明宇已经对抓捕韩斌不抱有任何希望。 但是邢朗却不这么认为,他看着广场外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影影倬倬的街道,自言自语般道:“韩斌想去哪儿?” 忽然,他回头对陆明宇说:“赶快联系秦放!” 话音未落,已经上了车,掉头顺原路开出广场。 陆明宇打了两遍电话,急道:“秦放不接。” “继续打。” 邢朗拿起放在驾驶台上的手机,在轿车的急速飞驰中十万火急道:“赵儿,查查秦放这两天有没有定飞机票或者是车票。” 小赵应道:“好。” 不到两分钟,就道:“有,秦放买了一张15号0点10分从芜津开往阿拉山口的火车票,我把详细信息发到你手机上。” 很快,邢朗收到一条短信,他扫了一眼起始站台和检票口,撂下手机猛地踩了一脚油门,轿车嗡鸣一声冲出夜色深沉的长街。 “韩斌在火车南站,他想去找秦放!” 火车站候车室,此时已经接近凌晨,但是年关里,等候检票上车的旅客还是非常多。 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女人在两排人满为患的座椅中间的过道里一路艰难的挑选落脚点往前走,还是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男人的脚。 她忙向男人道歉,男人只是把脚缩回去,淡淡道了一声没关系。 男人对面的一个老人恰好提着行李起身去排队检票,女人便抱着孩子在老人腾出的位子上坐下,如释重负般呼了一口气。 三岁大小的男孩儿坐在母亲怀里,睁着双眼一脸懵懂的看着男人露在袖口外的手腕上的大片血迹。 韩斌察觉到了,便拉低袖口遮住手腕的血迹,抬头看着小男孩微微笑了笑。 他戴着帽子,领子遮住了下巴,只露出挺拔的鼻梁和漆黑的双眼。 小男孩儿向后扭过头,不理他。 他压低了帽檐,隐在帽檐下的眸子抬起来,默默的注视着坐在距离检票口最近的那排椅子靠近过道位置上的男人。 秦放穿着一件迷彩色外套,军绿色的休闲裤,一双刚没脚踝的短靴,背着简约的登山包,正坐在那里打游戏。 他戴着耳机,低着头,屏蔽了周围所有的噪音和人群。 秦放似乎瘦了一些,两腮下陷的厉害,眼睑下浮着一层淡青色,眼睛也不如往日有神,屏幕反射的光搭在他脸上,也没有给他的眼睛里增加几分色彩,反而显得他的眼神干涩的厉害。 他打了一会儿游戏,眼睛似乎有些受不住了,便揣起手机,仰头枕着椅背,闭目养神。 不多时,大堂再次响起提示旅客排队检票的声音。 候车室的人们陆陆续续的提着行李站起来走到中间过道排队检票。 在人来人往中,秦放却坐着不动,只睁着眼睛望着大堂顶上远远吊着的一圈璀璨的灯光。 他不动,韩斌也不动,韩斌隔着几排椅子,几道人流,默默的看着他。 忽然,他看到秦放似乎皱了皱眉,然后低头看了过来。 他压低帽檐,再度往前看时,恰好看到秦放站在人群中穿过检票口。 韩斌起身排在队伍最后,很快也通过了检票口。 走下数十层台阶,一辆火车静静的窝在轨上,旅客们分散开,拿着车票从各个车厢上车。 韩斌站在一根柱子后,看着秦放在12号卧铺车厢前排队,直到亲眼看到秦放上车,他才从柱子后走出来,掏出自己的车票,径直走向硬座车厢。 他随意的挑了人相对而言不是很多的7号车厢,排队时,余光不停的扫视车站各个出口,只看到忙乱的人群,站在车厢外惜别的朋友,和推着车叫卖零食的乘务员。 很快,他身前只剩了一个人。 韩斌松了一口气,正要把车票交给乘务员,肩膀却忽然被人搂住。 邢朗一手紧紧的搂着他,一手拿着枪,枪口抵着他的腰侧,喘着粗气笑道:“让他自己走吧,你得跟我回去。” 陆明宇随即把韩斌的包抢过去,从韩斌外套的内衬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 韩斌眼前恍惚了一阵,目光掠过检票的乘务员向他投来的惊讶的眼神,转了一道弯,沿着车厢入口,落在12号车厢。 他动了动嘴唇,吃力的发出干涩的声音,道:“为了秦放,我求你,放过我。” 邢朗依旧紧紧箍着他的肩膀,神色凝重的朝窝在轨上的火车看了一眼,道:“为了秦放,我可以放过你。但是为了死在大桥的年轻人和余海霆、月牙山十二具尸体、还有那些被卖到黑市的女孩儿,我怎么能放过你?” 直到现在韩斌才明白,纵使他心有明珠,但是他早已秽亵满身。 陆明宇拿出手铐,把韩斌的双手扭到背后,铐住他的双手。 手铐冰凉的温度和锋利的质地,像野兽尖利的牙齿咬住他的手腕,一直把他拖到了罪恶的渊薮里去。 发车在即,乘务员大声的询问还有没有上车的乘客,火车像一条逐渐苏醒的巨龙,从遥远的车头传来一声如海里的鲸叫般的汽笛声。 韩斌不由自主的转过身走向车站出口,却在前方送别的人群散去后,看到了秦放。 秦放站在月台,背着登山包,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 韩斌猛地垂下眼睛,在他的注视中无法抬头,眼前瞬间变得模糊。 秦放慢慢走到他面前,走了神儿似的看了他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递到韩斌面前。 韩斌看到秦放捏在手里的是车票,不是一张,而是两张。 这两张车票一张写着他的名字,一张写着秦放的名字,同一起始站,同一终点站,同一发车时间,同一车厢,连座位都是相连的。 韩斌这才知道,原来秦放在等他,或许秦放明知道他来不了,也知道他走不了,但秦放还是买好车票等着他。 所有的懊悔和悲伤在见到这张署名为‘韩斌’的车票时都消失了,韩斌笑了起来,想接住这张车票,但是他的双手已经被铐住。 秦放见他笑了,也跟着笑,笑的眼角发红,拿着车票的右手微微颤抖。 邢朗从陆明宇手中接过钥匙,打开韩斌的手铐。 韩斌的手悬在两张车票上空停滞了一瞬,拿过印着秦放名字的那一张,目光温柔又凝滞的看着秦放。 秦放微微怔了怔,不好意思似的低头一笑,随后抬眼看着他,指了指即将发车的火车。 韩斌点了点头。 秦放最后向他深深的看了一眼,转身跑向车厢,在乘务员关门的前一秒登上火车。 火车随即向前缓缓行驶,由慢到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像海里的鲸逐渐潜入了深海。 韩斌看着最后一截车厢消失在站口,脸上带着洒脱的笑容,道:“如果我现在将功折罪,还来得及吗?” 邢朗给他戴上手铐,依旧搂着他的肩膀,道:“说。” 韩斌道:“真正的将军是姜副局长,还有十九个女孩儿没有出手。她们被关在鹰嘴山旧工业区育英化肥厂的厂房里。” 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转向邢郎道:“抓紧时间,江浔要求他们15号斩断所有尾巴。” 邢朗也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0点13分,时间已经迈入了十五号。 邢朗把韩斌交给陆明宇,走开两步播出魏恒的电话。 打了两次,始终没人接。 邢朗听着手机里传出的机械又冰冷的提示音,跑了神似的僵立在月台,心中逐渐浮现一个无比残忍的猜测。 15号的断尾计划,或许已经开始了……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7章 世界尽头【38】 鹰嘴山位于近郊,本是芜津市第一代工业园区,后来随着城市的发展步调而向城内迁移,在鹰嘴山留下大片的废弃的厂房和仓库。 雪已经停了,野外的天空呈均匀又浓郁的蓝黑色,像是朝蓝色画布上泼了一瓶墨水,浓郁的似乎随时会滴下蓝黑色的墨汁。 雪地洁白的积雪莹莹反着光,地面的光印到了天上去,夜幕中便现出石青色的云边,一阵风吹过去,黑压压的挤做一团,一眨眼的功夫又散成了青色的雾。山的那边是俞江的一条分支,江上吹来的风打筛似的卷起地面的积雪,像从天上散了一场雾,滂沱云雾中的风声不辨方向,像是四面八方传来的野兽哀哀的嚎叫。 魏恒手中只有两条信息,郑西河发来的视频中;栽在厂房后的密密匝匝的白桦树,以及秦放在曲兰兰的尸体中发现可以作为钾肥原料的化学物质残留。 也就是说,曲兰兰生前最后被带去的地方可能是一个周边栽着白桦树的化肥厂,极有可能也是关押被拐卖的女孩儿的地方。 他们要找的应该是厂房周围栽着白桦的化肥厂。有了明确的目标,搜索范围也随之缩小。 他们把车停在山脚下,沿着山坡一路往上,穿过一片银光溅溅的林子,终于看到了远处雪地上的建筑物那些密密压压横竖有致的黑色线条。 此时天边浮现一弯焦黄的月亮,因光芒太黯淡,更像是透过云层显露出来的一圈月晕。 清冷冷的月光和地面积雪的反光将整片山坳都蒙了一层极淡的光,隐约现出残桓破壁的工厂和仓库的轮廓,那稀溜溜黑黢黢的影子,淡的似乎随时会被风吹散。 厂房后栽着大片的白桦树,呜呜嚎叫的风正是从那片桦树林传出来。 “看来就是那儿。” 郑蔚澜弯着腰,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指着厂房东面的桦树林,低声道:“我检查过了,就那个厂子挨着桦树林。” 魏恒盯着昏暗的树影看了片刻,掏出手机想联系守在山脚下的沈青岚,却发现手机没有信号,于是只能看了一眼时间。 晚上十一点四十五。 魏恒蹲在林子边缘,用力的分辨东边夜色下的雪路:“……那边是不是有个水库?” “好像是,咱们来之前看过地图,水库和排水管道都建在东面。” 魏恒抬手指了指东面雪地中出现的一条黑边,道:“咱们从水渠里过去。” 说着从口袋里拿出手枪,打开保险,枪把塞入袖口,弯着腰就要朝水库冲过去。 郑蔚澜一把拽住他胳膊:“不等人了?就咱们俩?” 沿着公路上山的时候,沈青岚给小汪去了一个电话,明里暗里表示了邢朗现在需要他的帮助,随后把地址告诉他,让他立刻赶来。 小汪在电话里支支吾吾的应了几声,没说来或不来,敷衍了事的挂了电话。 魏恒又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回头看了一眼黑压压的林子,道:“没时间了,海医生那边最晚十五分钟后行动,咱们必须在行动泄露之前找到那些女孩,不然这次的行动就没有任何意义。” 郑蔚澜哐哐哐的推膛上弹夹,嘴里不清不楚的嘀咕了一句。 魏恒现在没有心思琢磨郑蔚澜是在骂他还是在骂邢朗,握住郑蔚澜的手腕往前一带,自己率先从林子里钻了出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贴着地面弯腰前行,魏恒在前带路,郑蔚澜紧随其后,没走几米,魏恒忽然改变直行的轨迹,快步蹿到西边的杂木林里。 郑蔚澜紧跟着他,像条尾巴似的被甩到了林子里,扶着树干弯腰朝前看,嗓音紧绷着问:“怎么了?”说着睁大眼:“操,有人!” 魏恒胳膊向后一顶,撞了他一下,低声道:“闭嘴。” 他们隐蔽其中的这片林子弯曲又绵长,呈不规则状一直往前延伸,直到和东面的桦树林交汇。 而从前面的林子里窜出几道人影,他们矮身前行,行动迅速,前脚刚从林子里出来,后脚就遁地了似的凭空消失了。 “什么人?” 郑蔚澜问着,已经端起了手中的枪。 虽然夜色昏暗,且距离较远,但魏恒还是清楚的在那几个人中认出了小汪的身影,小汪跑起来的姿势总是习惯把腿撇成外八,且双手握拳,和胳膊肘夹成45度角。 而跟着小汪的那几个人,八成也是西港支队的队员。 虽然确认了他们是邢朗的手下,但是魏恒丝毫没有放松戒心,甚至警惕心更甚。 魏恒迅速在心里盘算对策,临时决定先把小汪等人放过去,他和郑蔚澜尾随在后,一来可以监视他们,二来也有人探路。 大约半分钟后,魏恒向前探了一步,往四周张望一圈,果决道:“走。” 他想的没错,小汪等人的确跳进了水渠,水渠一米多高,底下垫了雪,雪还松软着,踩上去会发出轻微的吱吱声。 魏恒跳下去时脚尖先着地,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是郑蔚澜噗通一声就跳了下来,动静颇大。 魏恒回头狠狠瞪他一眼,抓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动弹,仔细听周围的响动,确定安全后才撒开郑蔚澜的胳膊,弯腰在前带路。 水渠距离厂房大概有百米长,中间拐了一道弯。 路程过半,将转完时,魏恒再次停下,蹲在地上背贴着水渠水泥刷的壁面。 郑蔚澜刚想问他又发生了什么问题,还没张嘴就被魏恒警惕又冷酷的眼神无声的喝止。 “是魏老师吗?” 水渠拐角后轻悠悠的传出小汪的声音。 魏恒回头递给郑蔚澜一个眼色,郑蔚澜会意,故意直起腰,道:“你是谁?” 那边静了片刻,随后‘噗’的一声轻响,雪地里跳出一个人,那人身手极快的爬卧在地,双手端枪,枪口对着露出半截脑袋的郑蔚澜,低吼道:“警察,别动!” 直到现在,魏恒才相信小汪带人不是来截胡的,而是来帮他们。 魏恒把滑到掌心的手枪又塞入袖口,道:“汪警官,是我。” 又一个人从拐角探出半拉脑袋:“魏老师?你身边那人是谁?” 小汪又从雪地里滚落水渠,矮身窜到魏恒面前,盯着魏恒的脸看了一眼,又看了看郑蔚澜,问:“邢队在哪?” 魏恒简明扼要道:“不在这里。”说着向他身后打量一眼:“你带了几个人?” 小汪向后一挥手,几道人影全都冒出来围在魏恒身前。 魏恒扫了他们一眼,带上小汪,一共四个人。 小汪解释道:“我接到小岚的电话就往这儿赶,其他人也不敢叫,只敢叫他们几个。” 这几个人全是熟脸,不是常跟着邢朗,就是常跟着小汪和陆明宇。 魏恒点点头,问:“你怎么有枪?” 平时他们出任务需要配枪,都要从枪库领,而且手续繁杂,但是小汪已经被韩斌‘放假’,没有理由能从枪库领到枪。 刚才他正是看到小汪手里依稀现出手枪的轮廓,才对小汪心生怀疑。 小汪在掌心里摔了摔枪杆,笑道:“玩具枪。”说着又从腰带里拔出一把匕首,道:“但是我们有这个。” 其他几个人要么掏出一把斧头,要么抽出一把短刀,又是近身的冷兵器,像寻仇的黑社会似的。 郑蔚澜见了,直嘬牙花子,心说这帮警察即蠢才又不要命,手里连把枪都没有,就敢闯贼窝。 但魏恒丝毫不惊讶,因为他在支队待过,和他们共事过,很清楚这帮警察心中有坚不可摧的情义和信仰。 小汪把刀收起来,还心心念念着邢朗,又问魏恒他们队长在哪里。 魏恒只能先潦草应付了他,然后道:“时间不多了,我走前面,你们跟着我。西边的厂房挨着林子,咱们从林子里翻过去。” 一行人以魏恒为首,钻在水渠里,在静谧无声的雪夜里像一道道鬼影似的穿过水渠,走进密密匝匝的桦树林。 绕着三米多高的厂房走了半圈,小汪终于理解了魏恒方才说的‘翻进去’是什么意思,他们找到了一扇窗,窗开的很高,但是窗户玻璃早烂了,也没有装栅栏,可以从窗户翻进去。 贴着厂房墙根处种满了白桦树,一颗颗窜顶高,树杈子刚好伸到窗口。 小汪把以假乱真的玩具枪咬在嘴里,双手把着树干,两三下上了树,桦树晃动着落下一摊碎雪,浇了底下人满头满身。 小汪踩着树杈子,一步跨上窗台,蹲在窗角,借着模糊的夜色往里看。 很快,他朝树下的魏恒打了个手势,从空洞洞的铁架子里跳了进去。 魏恒凝神听着厂房里面的动静,几秒钟后,听到小汪在里面敲了三下墙壁。 魏恒指了一个人留在墙根下接应,指了两个人绕到正门负责围堵,然后和郑蔚澜接连爬上树,从窗户翻进厂房。 小汪推了一张木椅子放在墙角,魏恒和郑蔚澜从窗口跳上椅子,又踩着椅子跳下来。 房间里很暗,连物体的轮廓都看不到,魏恒从他们的脚步声的回音判断,这个房间大且空旷。 小汪打开了手掌大小的手电筒,细细的一束灯光沿着墙壁转了一圈,在西南角发现一扇暗红色的铁门。 魏恒无声的走过去,发现这扇门不是厂房的原装,应该是后来装的,而且门从外面上着锁。 忽然,他听到门外出来踢踢拉拉的脚步声,忙给小汪打手势。 小汪关上手电筒,室内霎时重陷昏暗。 魏恒听着门外的动静,听到几个男人说话的声音,粗略判断外面至少五个人起步,且有灯光透过门缝打进来,在地上留下一道光辙。 他压着步子往回走,从小汪手中接过手电筒,在厂房的每个角落里都照了一遍,发现地上布满了酒瓶和各种生活垃圾,墙角处还摆着一张行军床,床上乱糟糟的团着被褥。 “小念。” 郑蔚澜低声叫他。 魏恒把光移到郑蔚澜身上,看到郑蔚澜蹲在那张行军床边,从床底拖出一个半米高的塑料桶,拧开盖子闻了闻,回头冲着魏恒说:“汽油。” 魏恒抬脚朝他走过去,没走两步忽然停下,皱着眉道:“都别动。” 郑蔚澜和小汪闻言都刹住步子,一动不动的待在原地。 魏恒用手捂着灯光,凝神细听飘蹿在耳边的细微响动。 很快,他又听到‘砰’的一声,像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发出的沉闷的响声。他本以为是老鼠,随即觉得不对,那声音很闷,又离他很近,像是从地下传出来…… 魏恒立即用手电筒照着地面,道:“找一找有没有地窖。” 厂房很大,几个人分开找,跪在地上一寸寸的叩打水泥地。 十分钟后,小汪忽然道:“魏老师,快过来。” 魏恒忙走过去,看到小汪掀开地上一摊烂糟糟的绿色篷布,露出与周围水泥地面截然不同的木质地板,且两面对着的地板上还上了一把锁头。 “让开。” 郑蔚澜凑过去,把小汪和魏恒拨开,从地上捡起一段铁丝,弯成一个水滴状插进锁眼,不一会儿就开了锁。 魏恒沉了一口气,拉住木板上的锁环,先把木板拉开一条缝,用手电筒往里照了一圈,只照到灰突突的墙壁。然后慢慢的,不发出一丝声响的,把木板完全掀开。 木板掀开后,出现一把梯子,梯子两米多高,一直延伸到地面。 魏恒把手电筒交给小汪,正要顺着梯子下去,忽然被郑蔚澜抓住腕子。 郑蔚澜稍一用劲儿就把他拽了上来,取下帽子扔到地上,又扎进皮带,抬脚踩着梯子,对魏恒道:“邢朗说了,遇到什么事,让我冲在你前面。” 魏恒:…… 这是什么意思?告状吗? 郑蔚澜往下爬了几层,伸手接住小汪递给他的手电筒,直接从梯子上跳到地面。 紧接着,魏恒听到接连不断的扑簌声从地窖深处传来,郑蔚澜打着手电筒渐渐走入深处。 几分钟后,郑蔚澜脸色极其难看的走回地窖口,抬手冲着小汪说:“警官证给我。” 小汪没有多问,掏出工作证扔给了他。 郑蔚澜拿着警官证返回去,不多时又出来了,不过不是他一个人出来,还带了一个孩子。 那孩子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蓬头垢发,破衣烂衫,浑身肮脏,还穿着单薄的秋装。女孩仰着头,睁着迷茫又恐惧的眼睛看着他们。 魏恒看到她,有瞬间的愣住。 他赌对了,那些消失的女孩真的被关在这里。 魏恒的心脏猛跳了几下,向下伸出手,声音微微颤抖道:“上来,我们是警察。” 女孩儿捏住小汪的警官证,顺着梯子爬上来,不知是冻的还是害怕,浑身在剧烈的颤抖。 魏恒立即脱掉大衣披在她身上,对小汪说:“先把她们送出去。” 小汪会意,立即跑到墙边扣了扣墙壁,守在外面的同伴很快给了他回应。 然后他朝窗口跑过去,站在椅子上,冲女孩招手:“快来。” 女孩儿看到通往外界的窗户,激动的朝他跑过去,被小汪抱起来爬上窗台,在小汪的示意下往下跳,被守在外面的警察接住,稳稳落地。 随后,许许多多的女孩接连爬出地窖,最小的只有**岁,最大不过十六七岁。 她们又激动又害怕,但是死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依次有序的在小汪的托举中爬上窗台,然后从窗台跃下,离开囚禁她们已久的牢笼。 魏恒本以为这些女孩儿受到了惊吓,很难听从他们的指挥,但是没想到她们竟然这么勇敢,这么懂事。或许她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勇敢,而是对生命和自由的强烈**导致她们愿意为之做任何事。 比如选择相信郑蔚澜手中的警官证,选择从两米多高的窗台上毫不犹豫的跳下去。因为她们见识过地狱,知道自己的下场不会比此时更糟糕,所以她们不会放过任何生还的希望。 魏恒忽然想到假扮徐新蕾的女孩儿小燕,想到小燕曾经是这些女孩中的一员,她和她们一样,又不一样。在两年前,她迫切又自私的抓住了唯一生还的希望,至旁人于死地。 很快,最后一个女孩从地窖里爬出来。 魏恒问她:“你们一共有多少人?” 女孩有些不一样,眼神涣散着,行动也很迟钝。 一个大些的女孩子跑回来握住这个女孩儿的胳膊,对魏恒说:“她听不懂你说的话。” 看来这个女孩儿的精神已经出现了问题。 魏恒又问她:“那你知不知道,你们有多少人?” 女孩对答如流:“十九个。” 魏恒数的很清楚,一共从地窖里出来17人。 不等他追问,女孩儿指了指红色的铁门,说:“她们俩又被叫出去了。”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摔酒瓶子和男人粗声叱骂的声音,还有女孩子细弱的啼哭声。 魏恒忙把这两个女孩儿带到墙根下,对小汪说:“你和小周带她们下山,还从那片林子走,出了林子就能看到沈警官……” 一语未完,门外忽然传来开锁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出去的四个女孩霎时挤作一团,年纪小些的咬着嘴唇哭了出来。 魏恒和郑蔚澜立刻跑向红色铁门,一左一右贴着墙根,郑蔚澜已然掏出手枪对着门缝。 魏恒见状忙低声喝道:“不能开枪。” 郑蔚澜一脸震惊。 魏恒道:“这次是警方的行动,而且没有被批准,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能杀人,否则全都是邢朗的责任。” 郑蔚澜猛翻白眼,收起枪又换了一把斧子出来。 此时,锁头被打开,一条胳膊率先伸进来,推开了一扇门。 魏恒向郑蔚澜示意一眼,猛地把被推开的那扇门向后推,把那条胳膊死死的夹在门缝里。 郑蔚澜随即挥着斧头奔上前,一斧头砍在那人掌心,连皮带骨砍断一半,半拉手掌脱离本体掉在地上。 “啊!” 门外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 魏恒趁机把门关上,用肩膀抵着铁门,回头对小汪喊:“快!” 小汪加快速度,把剩下的四个女孩儿一个个抱起来沿着窗户往外送。 门外的人叮郎哐当的砸门,一人顺着门缝放枪。 很快,小汪把最后一个孩子送出去,爬上窗台,对魏恒道:“你们当心!”说完从窗台跳下,消失在窗口透进来的一方夜色中。 郑蔚澜把魏恒推开,背抵着门,双脚死死蹬着地,对魏恒喊:“我顶着,你先走!” 魏恒看他一眼,当真离开了门往回走,但没有离开,而是走到床边提起了那桶汽油。 他提着油桶回到门口,从郑蔚澜手中拿过斧子把油桶口砍裂,然后从大衣口袋掏出打火机扔到郑蔚澜手中。 郑蔚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眼神里瞬间亮起兴奋的光芒。 魏恒面无表情的看他一眼,双手一前一后的提着油桶,如刀锋般闪着锐利的幽光的双眼紧盯门口,点了点头。 郑蔚澜立即向一旁撤了一步,铁门随即被推开,门口霎时出现五六个男人。 魏恒迎着冲在最前面的男人手中的枪口,用力将手中的汽油桶往前一掼,如暴雨般泼洒的汽油浇了他们满身。 在他泼汽油的同时,郑蔚澜把手中冒着火苗的打火机扔了出去。 轰—— 砰—— 烈火燃起的同时,伴随着一声枪响。 魏恒扔下手中的油桶,身体随着子弹的冲力向后仰倒,后脑勺狠狠磕在地上,让他眼前一黑,所有感官瞬间变的模糊。 “小念!” 郑蔚澜喊了他一声,随即就轮着斧子钻进门外的火海中。 门外一共七个人,五个人浑身烧着大火,呜呜嚎叫着冲到雪地里乱滚。没有被火势殃及的两个人一人拿着枪,一人掂着刀,哆哆嗦嗦的避让着如猛兽般乱窜的烈火。 郑蔚澜和堵在门口的两个人逼着子弹和烈火朝还在顽抗的那两个人逼近。 那两个人一边放枪一边往后退,很快退出厂房,钻进停在门雪地里的一辆面包车,把油门踩到底,面包车七扭八拐的在雪夜中飞驰。 厂房里的火势愈演愈烈,郑蔚澜脱掉外套盖在头上正要回去接魏恒,就见魏恒用防弹衣蒙着头,弯腰从火光里跑了出来。 魏恒扔下着火的防弹衣,看了一眼在雪堆里扑腾的那几个人,由衷的庆幸临行前沈青岚给了他这件防弹衣。 魏恒咳了两声,嗓子被烟雾薰的干涩嘶哑,急道:“那两个人呢?!” 一名警员指着面包车消失的方向:“往哪儿跑了。” 郑蔚澜道:“还怎么追啊,连车都没有!” 魏恒看着将面包车吞噬的寂静又漆黑的雪夜,道:“必须追,车上还有两个孩子!” 他拿出手机,手忙脚乱的播出邢朗的电话,完全忘记了山上没有信号。 郑蔚澜坚持不懈的给他泼冷水:“算了吧,鹰嘴山这么大,谁知道他们往哪儿走了。” 魏恒气急,抬脚踹他:“闭嘴!” 其实郑蔚澜说的没错,他们没有车,山上没有信号,况且鹰嘴山这么大,下山的路那么多条,怎么拦住那辆车。 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是魏恒没有放弃,他捡起地上的防弹衣,重新穿在衬衫外,然后把郑蔚澜和两名警察叫到跟前,埋头沉思了片刻,看着一人道:“你留在这里看住他们五个人。”转向另一人:“你马上下山,一旦到了有信号的地方立刻叫支援。”最后看向郑蔚澜:“你跟着我,我们去找那辆车。” 说完转过身,沿着雪地里的车辙印往前走,郑蔚澜不情不愿的跟在他身后,怕魏恒揍他,所以不敢再泼魏恒冷水, 魏恒正在茫茫夜色中辨别方向时,忽听那个被他委派下山报信的警员在背后叫他:“魏老师!” 魏恒回过头,不由得怔了怔。 几百米外的山坡下,几辆闪着警灯的警车接连爬上来,排成一条直线在雪地里急驶,一连串的警灯飘荡在夜里,像是从天而降一道美丽的极光。 不仅如此,魏恒看到紧随着最后一辆警车爬上山坡的还有一辆直升机。 直升机悬在半空中,一道强光穿过迷蒙的夜色,落在地面,几乎将半座山体照亮。 直升机射出的强光由远到近,划过正在燃烧的厂房,和站在厂房前的魏恒等人,像一只巨鸟似的倾斜着身体在夜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越过层层厂房的背面,潜入夜色中。 “西偏南二十三度发现目标车辆,重复一次,西偏南二十三度发现目标车辆。” 飞行员的播报声穿过层层云雾,响彻鹰嘴山整片天空。 郑蔚澜从没见过这种阵仗,叹了一声:“我靠……” 魏恒向前迎了一步,看着开在警车最前方的那辆黑色吉普。 他太熟悉这辆吉普了,是邢朗在支队常开的那辆。 吉普加速朝他开过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他身边,按了一声喇叭。 魏恒绕过车头,打开车门坐在副驾驶,还没坐稳,腰就被人搂住,温热又干燥的嘴唇压在他唇上。 魏恒怔了怔,还没来得及给出反应,邢朗就把他松开,随即拿起一件多功能警服扔到他怀里。 郑蔚澜坐在后座,拼命用咳嗽声提示前面俩人自己的存在。 没人搭理他,魏恒安静的穿警服,邢朗开车追在直升机后面,盯着前方的夜路,拿起步话机道:“都散开,从两边堵!大陆你绕到最前面!” 吉普车后方的警车立刻改变队形,以直升机为中心,呈半包围状散开。 邢朗很忙,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拿着步话机,不停的和队员们以及警务飞行队的飞行员联系,自打刚才亲了魏恒一下以后,再没有功夫看魏恒一眼。 魏恒穿好警服,也看着前方的情况。 直升机找到了白色面包车,面包车在直升机的强光追随中玩命的在雪地里狂奔,两旁和身后都跟着警车。 魏恒找了一个邢朗不和任何人说话的空档,转头看着他说:“车里有两个人贩,两个人质。” “都是女孩?” “嗯。” “其他人呢?” “已经送走了。” 邢朗赞许似的点点头,又拿起步话机道:“老孙,冲他们喊话!” 紧接着,飞行员响彻云霄的声音再次响起,一遍遍的喊“前方车辆立即停下,请配合芜津警方执行公务”。 白色面包车依旧像是喝醉了似的七扭八歪的向前冲。 直升机最重要的作用就是给对方施压,从心理上给予对方毁灭性的打击,而从白色面包车此时行进的状态来看,这一效用已经达到了。 在飞行员第五次喊话时,邢朗的步话机中响起陆明宇的声音:“邢队,我就位了!” 邢朗当即踩了一脚油门,道:“各组听好了,贴过去,咬死他!” 呈环形包围状的警车迅速往中间靠拢,很快把白色面包车夹在中间,从四个方向将其紧紧包围。 白色面包车还在负隅顽抗,横冲直撞的撞击贴着它的警车。 邢朗的吉普车抵着面包车的车尾,紧紧咬住面包车,被面包车忽然往后倒车撞到车头。 邢朗咬牙骂了一句脏话,拿起步话机道:“大陆,我从后面撞他,你在前面顶住!”说完扔下步话机,猛地往后退了一截,然后狠踩一脚油门,车身向前猛蹿,狠狠的撞在面包车屁股上。 面包车被迫重新窜入包围圈,被陆明宇的车死死抵住车头,两旁的警车迅速贴过去,再次把它夹死。 面包车原地转了一圈,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瘫痪在层层包围中。 邢朗下车,甩上车门,从警车间的夹缝中钻进去,掏出手枪,枪口抵着漆黑的车窗玻璃,喊道:“车里的人出来!” 陆明宇等人也迅速下车,挤到车辆间的缝隙里,把面包车围的水泄不通。 “我手上有人质!你们不让我走,我就弄死她们!” 面包车里随即响起女孩的哭声,似乎被人按着头抵在了车窗玻璃上。 邢朗冷笑道:“傻逼,看看你们现在的处境,只要你敢开枪,我就有理由就地枪毙你!” “啊!” 女孩儿哭叫的更厉害,不停的扑打车窗。 “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崩了她!” 那人喊道,声音撕心裂肺的颤抖。 邢朗抬脚踹车窗:“那你信不信你敢崩了她,我就崩了你!” 魏恒在包围圈外看着,看的胆战心惊,他知道邢朗在赌,赌那两人的心理防御机制已经在被陆地和空中全面包围的情况全面瓦解。他们放言要杀死人质,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只要警方比他们更强势,他们就会丧失最后的一丁点斗志。 玻璃出乎意料的很厚,踹不开,于是邢朗把枪插入枪套,转过身朝郑蔚澜伸出手。 郑蔚澜立即就把手里的斧头递给他。 邢朗接过斧头,轮起来就朝车窗上砸,怒道:“砸!把这破车砸烂!” 车窗霎时出现裂纹,闪开一个口,车里的人尖叫道:“你再砸我就开枪打死你!” 邢朗砸完车窗砸车顶:“开!开枪打死一个女孩算什么本事,打死警察才是你的能耐!”说完冲周围的警察吼道:“愣着干什么?给我砸!” 警察们操起棍棒,噼里啪啦的砸车。 魏恒这辈子都没这么紧张过,他好歹已经有了两年协助警方侦查的经验,但从没见过像邢朗此时用来对付绑匪的手段。这么粗暴蛮横的方法除了邢朗也没有第二个人敢用。 万一邢朗错误估判了形式,或者并没有从气势上给对方造成毁灭性的挫伤,就会激怒绑匪,造成人质的伤亡。 魏恒站在凛冽的寒冬深夜,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发着冷汗,脸色像被冷水泡过,白的没有一丝血色。 终于,邢朗赢了,面包车驾驶座车门忽然被推开,一个男人举着双手,连滚带爬的从车里下来,跪在雪地上。 两个警察立刻围上去,给这人戴上手铐。 邢朗扔下斧子,从副驾驶矮身钻进车厢,后座的男人立刻拿枪指着他,哆嗦着大喊:“你别过来!” 邢朗双手扶着驾驶座和副驾驶车座,站在车厢里弯腰看着后座面无人色的男人,目光慢悠悠的移向缩在角落里的两个女孩儿,然后又移到男人脸上,冷冷一笑:“兄弟,你得懂得进退。现在你已经走向绝路了,你进不了,只能退一步。只要你下车,我保证给你酌情处理。” “什,什么酌情?” “至少不是死刑,也不是无期。” 男人的枪口不断哆嗦,被他说动了似的,脸上的犹豫愈加明显。 趁他有片刻的恍神,邢朗忽然沉下脸,一拳抡在他面门,从座位间的夹缝里钻到后座,把他面朝下按在车座上,喊道:“铐子!” 车门从外面拉开,陆明宇等人把他拽下车,给他戴上手铐。 一场追击战终于落下帷幕,直升机和警车渐次撤离繁忙了一整夜的鹰嘴山。 魏恒仰头一看,天色已经渐亮,天空呈沉郁的墨绿色,飘着大片大片的石青色的云,远处林子里还在刮着呜呜的风,依旧寒气逼人。 但是天已经亮了。 警车一辆辆的离开,邢朗断后,也走在最后。 目睹最后一辆警车消失在苍茫的稀疏夜色中,邢朗才松了一口气,无意间一回头,看到魏恒站在不远处,正在仰头看天。 魏恒背后的云开了,露出一片白苍苍的天,雪像一捧雾气似的在他脚下化开,云雾中现出他消瘦挺拔的身影,和他藏于山峦深秀中的脸。 邢朗静静的看了他片刻,抬手撑着车顶,看着他笑道:“魏老师,回家了。” 魏恒转过身,朝邢朗一笑,凌乱的长发被风吹散,露出在天空与山峦中托现而出的脸庞。 他朝邢朗走过去,疲惫的靠进邢朗怀里,搂着邢朗的腰,脸贴着他的胸口,问:“回家还是回警局?” 邢朗抱着他,道:“你回家,我回警局。” “你官复原职了吗?” “老刘都回来了,我也不远了。” “他们相信你?” “不信我就不会派直升机协助我执行任务。” “那我呢?” 邢朗握住他的肩膀,低头看他:“你想问什么?” 魏恒很疲倦的微微翘着唇角,垂着眸子问:“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吗?” 邢朗端着他下巴,看着他的眼睛道:“你是魏恒,为什么不可以?” 魏恒怔了片刻:“但是江浔……” 邢朗又把他搂住,道:“我们迟早会找到他,而且他现在对你构不成威胁,他的把戏已经失效了。” 魏恒静了片刻,低声道:“好。” 邢朗失笑:“好?好是什么意思?” 魏恒也笑,额头轻轻的磕了磕他胸口,道:“就是我什么都不管了,全都交给你的意思。”说着叹了声气,低声道:“我好累。” 邢朗道:“那我先送你回家,然后回警局。” 魏恒把脸埋在他怀里,闷闷的笑了一声:“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邢朗捏他的脸:“你什么时候跟我客气过?” 被遗忘在车里的郑蔚澜:“咳咳咳。” 邢朗一脸不爽的扭头看他:“你还在这儿干什么?不赶紧跑还等着我带你回警局?” 郑蔚澜:…… 日他奶奶的,警察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魏恒抬起头,目光越过邢朗的肩膀,看着白苍苍的天空。 他又看到了那只从凛冬的夜里飞出的鸟,那只鸟浑身披满风霜和雨雪,越过重重围墙冲出长夜,从一个世界的尽头,飞向另一个世界的开始。 《人间失守》正文 第148章 番外——未完待续。 魏恒租的房子和邢朗买的房子空置了多天,一时半会儿没法住人,所以魏恒被邢朗送到了大姐家里。 魏恒很不好意思,虽然大姐知道他和邢朗的关系,但魏恒还是厚不下脸皮在大姐家里蹭吃蹭住。第二天就提着邢朗托管在大姐家里的虎皮鹦鹉回到了自己家。 邢瑶把他送到小区门口,临魏恒下车时听到魏恒说回去要收拾房子,于是索性把车停在小区,上楼帮他一起收拾。 魏恒没摸准她到底是要帮邢朗收拾,还是帮自己收拾,迷迷糊糊的走到自己家门口,见邢瑶站在他旁边没有离开的意思,才确定邢瑶说的是帮他收拾。 魏恒受宠若惊,忙道:“其实我家里一点都不乱,简单收拾一下就能住人。” 邢瑶笑道:“你不懂,房子好些天不住人,满屋的尘螨是要吃人的。”说着体贴的补了一句:“你放心,我不进卧室。” 魏恒听出她的言外意,脸一红,不好说什么了,打开门道:“那你帮我收拾完还要帮邢朗收拾,会很辛苦。” 邢瑶站在玄关换拖鞋,笑道:“他那么糙,天天和螨虫一起睡,不管他。” 这话说的魏恒更不好意思,似乎在邢瑶看来,他比邢朗更值得关心和照顾。 魏恒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只能笑笑,脱掉大衣到卫生间接水。 一桶水接到一半,他的手机响了,是房东打来的。 魏恒关上水龙头,靠着洗手台接通电话,低头笑道:“吴姐。” 房东吴姐说话很直接,简单的问候过后就向魏恒道歉,道完歉就把用意表明。 “我女儿下个星期就结婚了,想用你那个房子招待客人。” 吴姐如此说。 魏恒皱了皱眉,道:“但是我们有合同,三个月后才到期。” 吴姐道:“小魏啊,阿姨知道咱们有合同,但是我们实在是找不到房子了呀,不然阿姨不会麻烦你。这样吧,阿姨退给你一个月的房租,还负责给你找房子,行了吧?” 这话说的很没意思,而且透露出吴姐是个法盲。魏恒心中有些不平,但吴姐不是和他商量的口吻,于是懒得和她争辩,道:“给我三天时间找房子。” 吴姐忙答应,又连连道谢,临挂电话时又叮嘱他只有三天时间。 魏恒挂了电话,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听到客厅里扯窗帘的声音,连忙走出去,张嘴要说话,却又把自己难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邢瑶,他和邢瑶才是第三次见面,自来熟的称她瑶姐不是魏恒的风格。而称她为邢女士则显得疏远,邢瑶都热心的帮他打扫卫生了,他还疏远人家,显然也不合适。 魏恒低头憋了半天,憋的耳根通红,略生硬的低声道:“大姐,先别收拾了。” 邢瑶倒是很自然,站在椅子上笑着问他:“怎么了?” 魏恒把房东让他腾房子的原由说了一遍,邢瑶听的直皱眉,道:“其实你不该答应,你们签了合同,她就是没理的一方。” 魏恒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愿争这点长短,走过去扶着她胳膊把她从椅子上扶下来,道:“没关系,现在房子很多,很好找。” 说完拿出手机,就势靠着窗台上网找房源。 邢瑶扑落椅子上不存在的灰尘,在椅子上坐下,看着魏恒被阳光浸透了似的脸。 她总觉得这次见到魏恒,魏恒变得有些不一样了,魏恒给她的印象总是精明又睿智,睿智的过分而显得有些冷淡,对谁都是严阵以待怀有戒心。但是现在魏恒似乎整个人都松懈了不少,不再那么严防死守疏离有礼,眉宇间的气韵也慵懒柔和了许多。 魏恒低头的时间有点长导致脖子有点疼,便捏了捏后颈,然后抬起脖子左右转了转,无意间看到邢瑶正在看着他,下意识的朝邢瑶轻轻一笑。 魏恒这一笑,邢瑶立刻就理解了邢朗为什么在他身上认了死理。 于是邢瑶笑道:“别找了,搬到隔壁吧。” 魏恒眨眨眼:“嗯?” 邢瑶指了指隔壁508,道:“朗朗的房子大,住你们两个人也宽绰。” 魏恒愣了愣,脸登时就红了,忙解释道:“不是,我,我没有这个意思。” 邢瑶觉得他实在有趣,笑道:“这么见外干什么?难道你不想和他一起住?” 魏恒被她问住了,实在无法违心的对她说‘不想’,便只好红着脸延挨着。 邢瑶拍板:“这不就得了,我去隔壁收拾,你在这里收拾你的东西,直接搬过去。” 邢瑶一走,魏恒就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臂弯里,冷静了好一会儿,才拿出手机拨出邢朗的电话。 等待电话接通的时候,他紧张的直啃手指甲,不知道邢朗听到‘大姐执意让我搬到你家里’这个消息,会给出怎样的反应。 他会高兴吗?还是会觉得困扰? 短短几十秒,魏恒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主意都没有,脑子里乱糟糟的。 “邢……” “我正在开会,待会儿给你打回去。” 话音还没落,邢朗就把电话挂了。 魏恒气恼的看着手机,有种想把手机砸了的冲动。 不一会儿,大姐打电话催他,问他收拾好没有。 魏恒只能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硬着头皮搬到了邢朗的房子里。 大姐干家务和她干事业一样风驰电掣又出活儿,两个小时就把邢朗的房子打扫的里外一新,魏恒跟在她身边,只能干些辅助类的工作。 安置魏恒的衣物时,大姐毫不犹豫的走向邢朗的卧室,魏恒连忙把她拦住,支支吾吾的说还是先放在客房吧,等邢朗回来再决定云云。一句话说得可吭吭哧哧,牛头不对马嘴。 邢瑶抿唇一笑,依言帮他把东西安置在客房。 收拾完房子,两人累的满头大汗,魏恒用自己那点匮乏的人际交往经验提出请邢瑶吃饭。 邢瑶把手一挥,道:“都是一家人,不用整这一套。你们这儿差不多了,我得回店里继续忙了。” 魏恒把她送到门口,目送她走进电梯,把门一关,回头看着窗明几净的客厅,又看了看站在窗台上正在跳跃的鹦鹉,这才真真实实的感觉到他融入到了邢朗的房子里。 这种感觉像做过山车一样晕眩,魏恒迷迷瞪瞪的坐在沙发上,等脑子里的晕眩感逐渐消退,才拿出一套衣物进浴室洗了个澡。 他又给邢朗打了好几次电话,但是邢朗忙的四脚朝天,根本没时间接他的电话。 他也理解,芜津警方高层面临大换血,邢朗又是扳倒警方高层的主帅,各方势力的内斗再次围绕着他开始,邢朗此时必定焦头烂额的在他们之间周旋。 但是魏恒并不担心他,一是相信邢朗自己的本事,二是经过鹰嘴山一役,邢朗赢得了沈厅长和海书记的支持,也算是有了靠山。而且鹰嘴山一战打的实在漂亮,刑侦局对邢朗也点名表扬。所以邢朗现在正如日中天,一时半会儿没人敢对他下手。 唯一的,也是最大的漏网之鱼就是江浔,江浔不在任何一方的抓捕范围中。他没有身份,没有司法记录,甚至连名字都找不到,更没有人能提供他的罪状,江浔就像一抹没有寄生成功的鬼魂般飘走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但是对于江浔,魏恒也没有过多操心。 他说把问题全都交给邢朗,就把问题全都交给邢朗。他前二十几年已经殚精竭虑的操心的够多了,现在他有了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就想好好的依靠邢朗,给自己放几天假。 魏恒在邢朗家里等了一个白天,邢朗没有回来,又等了一个晚上,邢朗还是没有回来。不仅人没有回来,连电话都没有打。 前半夜,魏恒躺在客房的床上还在等邢朗的电话,等了一会儿,越等越气,索性把手机关机,不等了。 第二天,魏恒睡到临近中午才起床,先进浴室洗了个澡,换了一套衣服赤着脚走出来,头发**的散着,脖子里搭着一条白毛巾。 虽然不知道待会儿吃什么,但是烧一锅水总是没错的。于是魏恒坐上一锅水,又从冰箱里拿出几颗鸡蛋。看着水和鸡蛋想了一会儿,脑子里实在没有菜谱,只好把鸡蛋丢进锅里煮。这才回卧室拿手机。 拿着手机回到客厅,魏恒坐在沙发上,开了一罐可乐放在茶几上,一手懒懒的擦着头发,一手开了机。 从昨晚凌晨两点到今天早上九点四十,这个时间段里邢朗给他打了十几通电话,全都是未接。 魏恒看着一页一页的未接来电,目光淡淡的从头看到尾,然后把手机一扔,什么表示都没有。 水沸了,魏恒拿起手机走到厨房,掀开锅盖看鸡蛋煮的怎么样。 手机又响了,他本以为是邢朗,却是陈教授。 陈教授听说了他的事,先向他表示慰问,然后开门见山的聘请他当自己的助教。 陈教授在芜津乃至全省的政法圈都大有名气,当他的助教比评职称还难,这等好事忽然落在魏恒头上,让魏恒有些意外。 “可以给我一天时间考虑吗?” 魏恒思虑再三,道。 “这样吧,三天后告诉我你的决定。” 陈教授道。 魏恒挂了电话,抱着胳膊往厨台上一靠,低头开始思索。 他思考的时间过长,且过于专心,连水烧干了都不知道,闻到了刺鼻的糊味才连忙关火。 他这边刚关上火,房门就被推开了。 厨房斜对着玄关,于是邢朗一推门就看到了魏恒。 邢朗愣了一下,随后‘呼通’一声摔上门,似是咬着牙朝魏恒走过去。 魏恒打量他一圈,见他浑身烟熏火燎的,下巴冒出淡青色的胡茬,手里还拿着一卷资料,明显熬了个大夜,即疲惫又邋遢。 邢朗板着脸走到厨房边,‘啪’的一声用力把文件摔在厨台上,先压下去一口怒气,声音又哑又涩的问魏恒:“你在干什么?” 魏恒看看他,又看了看炉子上的锅,一脸无辜的说:“煮鸡蛋。” 邢朗看了一眼他平日拿来炖汤,此时被魏恒拿来煮鸡蛋的砂锅,眉毛抖了抖,被气乐了似的笑了一声,又问:“还有呢?” 魏恒又低头看了看黑漆漆的锅底,不怎么有底气的咕哝道:“不小心,把锅烧糊了。” 邢朗冷下脸,道:“别跟我扯这些,我给你打那么多电话你为什么不接?还有隔壁是怎么回事?我推门进去,房子都空了,打电话给房东,房东说你搬走了。”说着说着就怒了:“你搬走怎么不告诉我?还想玩失踪?!” 魏恒被他急头白脸一通训斥,脸上也冷了,把锅盖一扔,二话不说转身回客房。 邢朗见状,顿时就心虚了,叹了口气跟在他身后进了客房:“宝贝儿,我不是故意跟你发脾气,但是你搬家至少得告诉我吧?再说了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走?你想搬到……” 说着说着,邢朗住嘴了,因为他看到魏恒在从衣柜里往外掏衣服。 邢朗回头看客厅,果然在阳台看到了富贵儿,于是他瞬间明白了,魏恒这是搬到他家里来了。 邢朗先是一惊,然后喜上眉梢,连忙跑过去合上衣柜门,转过身对着魏恒笑的涎皮癞脸,乐的话都说不利索:“你这是想通了?哎呦,我真不知道你……嗨,我的错我的错,不该对你发脾气。” 魏恒冷冷瞥他一眼,不理他。 邢朗瞧他的脸色,大着胆子搂住他,笑道:“怎么住客房?卧室那么大,容不下你么?” 魏恒把他推开,拉开柜门,冷冷道:“容的下么。” 邢朗又把柜门关上,转过身用背抵着,捞住他的手握在手里,笑道:“容的下容的下,如果你嫌小,那我就搬出来。” 魏恒斜眼瞧他,笑:“谁让你搬了,我也没说要住。” 邢朗极其熟练的顺杆爬,又搂住他的腰,道:“那就不搬了,咱们直接搬家。” “搬家?” “你不是嫌卧室小吗?咱们换一套大的,复式两层,电梯独栋,专门给你打一间大卧室。” 明知道他在胡扯,魏恒还是压抑不住蠢蠢欲动的唇角,转过脸不看他,只拿眼风瞄他:“你有那么多钱?” 邢朗大大方方道:“没有啊,但是我可以借,实在不行就去贷款,贷款还不够就把我们家老房子卖了。” 魏恒瞪他:“让你贷款卖房给我买房,那我成什么了?” 邢朗低下头磕了一下他的额头,低笑道:“狐狸精呗。” 魏恒又气又笑,想踹他,又被他搂的很紧,只能笑着骂他:“滚!你才是狐狸精!” 邢朗低头朝他的嘴唇靠近,道:“是,我是狐狸精,见你阳气旺盛,想向你借点阳气……” 魏恒抬手搂住他脖子,仰起头主动吻住他的嘴唇,身体往后倒向床铺,勾着邢朗的脖子,把邢朗也拽到了床上。 “宝贝儿,我还得出去一趟。” 邢朗解开魏恒抱着他脖子的双手,直起腰道。 魏恒眯了眯眼睛,勾住他的皮带又把他拽下来,轻声问:“干什么?” 邢朗双手撑着床铺,很难耐的看着他道:“公干。” 魏恒一手拽着他的衣领把他往下拉,一手伸进他的裤腰慢慢向下摸,微微笑道:“那你是更想公干,还是更想干我?” 邢朗看着他的脸悠长的倒吸一口气,再次直起腰,站在床边看了他片刻,忽而一笑,脱掉外套扔到地板上,然后慢悠悠的解着皮带,道:“待会儿看我的表现,你就知道了。” 客厅的窗户被风吹开,过堂风吹进来,和卧室里的气流相互顶撞,‘呼通’一声关上了卧室的房门。 窗帘也被风掀开,淡蓝色的窗帘拂过窗台上的鸟笼,在鸟笼里投下一层淡蓝色的阴影,阴影的边缘处是透亮的阳光。淡蓝色的阴影像海,那光像是郁蓝的海水泛起的粼粼波光。 色彩艳丽鹦鹉在装着一片天与海的鸟笼里由下飞到上,展开翅膀站在细细的铁栏上迎着窗外一方瓷蓝色的天空发出一声悠长又婉转的鸣叫。 机场出口,租车公司的员工站在路边频频看表,手里举着一个接机牌。 十分钟后,晚点两个小时,从涞国飞来的客机终于落地,下飞机的人流接连不断的从C2出口走出来。 员工更用力的举高接机牌,只顾向前远眺,没留意一个穿着简约休闲装,背着背包,带着墨镜的男人朝他走了过去。 等他发现男人的时候,男人已经走到了他面前。 员工忙问:“您好,您是……” 说着,他看着接机牌确认道:“您是江巡先生是吗?” 带着墨镜,头发剃的极短的男人朝他点头笑了笑,笑出左脸两颗虎牙。 员工打量他两眼,向他伸出手;“我需要看一下您的证件。” 男人掏出钱包,翻到夹着身份证的夹层,没有交到他手里,只是给他看了一眼,笑道:“看清楚了?” 员工拿出一把车钥匙递给他,退后一步微微弯下腰,道:“欢迎您来到蔚宁。” 男人眉毛一挑,有些意外的样子,仰头看着城市上空明朗的天空,阳光照在他墨镜里,印出高楼与天空的缩影。 他拿着车钥匙轻轻划过下巴,悠悠笑道:“蔚宁啊,我想我会喜欢这个地方。” 他把背包扔进停在路边的一辆银色奥迪,正要上车时,看到一辆巡逻车慢悠悠停在公路对面,随即走下来一名穿着警服的警察。 他立即站好,竖起中指和食指抵在额角,潇洒的向警察静了个军礼,笑道:“警官,像您致敬!” 说完哈哈大笑着坐进车里,银色轿车如一尾银蛇似的消失在蔚宁市繁忙的街道中。 作者有话要说:芜津篇幅到此结束,下一战场移至《兵者在前》蔚宁市。 人间失守先告一段落,老话重提,感谢每个看正版,追连载的读者。每个给我砸过雷留过言的读者。 下一本还没确定写什么,‘兵者在前’是下下本,预计19年下半年开的坑。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先收藏。 希望大家到我作者专栏点一下收藏,这是一个透明写手的唯一诉求。 最后,评论里抽几个人发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