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欢》 章节目录 第1章 第 1 章 杨仪永远没法忘记她死的那一天。 那本来该是她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天生体弱多病的她,在嫁给俞星臣两年后,终于有了身孕。 她的婆婆徐夫人,虽然慈和宽仁,可因为杨仪一直病弱无嗣,徐夫人也有些耐不住性子,一边不住地弄些汤药给杨仪喝,一边暗中张罗着给俞星臣纳一门能生养的妾。 杨仪没什么话说,只耐着性子服药,生于太医世家,加上体弱,她从小最熟悉的不是人,而是药,其实心里明白,徐夫人给她的那些药未必管用,多喝甚至有损身体,但她实在太想有个孩子了,不管多难以下咽的苦药,她都愿意。 对杨仪而言,似乎有了子嗣,便是报答了俞星臣的厚爱。 毕竟以俞大人的人品,身份地位,可以选到比她更出色的女子为妻,但他偏偏看中了天生有不足之症的她,且不顾家中人的反对,到底娶了杨仪。 徐夫人心里恼恨,碍于儿子,无计可施。 甚至她想给俞星臣纳妾,遭到了俞星臣的拒绝,外人虽然以为是杨仪“御夫”有术,但徐夫人知道这跟杨仪无关,毕竟假如俞星臣有一分纳妾的心,就没有谁能够拦得住。 可是俞星臣之所以这般洁身自好,在徐夫人看来,多半也是因为太过宠爱自己这个多病的儿媳了。 起初杨仪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这一天,她正在聆听徐夫人关于“如何养胎”的谆谆教导,家人来报,说监察院的差爷上门了。 徐夫人还以为那些公差是来跟俞星臣议事,谁知是抄家。 至于罪名——端王谋反,俞星臣身为逆臣,已经招供不讳。 当夜,在监牢中的杨仪病发,呕血不止。 那会儿她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见俞星臣一面,以及……没有护住那个腹中刚刚萌芽的小生命。 就在杨仪半生半死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眼前仿佛出现一行字。 杨仪读到了自己的命运。 不仅是她,还有更多人的命运,开始及结局。 杨仪惊奇的发现,原来自己竟是名为《闺中记》的重生文中的一个角色,而且是可有可无的配角。 她的存在好像只是为了衬托自己的庶妹杨甯的光芒万丈。 杨甯虽是庶出,但极为聪明伶俐,从小深受万千宠爱,更很受各路男配的青睐。 就连杨仪的夫君俞星臣,也是暗恋杨甯的角色之一。 而俞星臣之所以跟端王同谋,也跟杨甯脱不了干系。 这就是说,俞家三百余口满门抄斩,追究原因,居然是一场“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 杨仪无数次噩梦,都是人在监牢中,她口吐鲜血命悬一线,腹中的骨血,她的生命,像是倾斜的水流,转瞬消失,无人察觉,也无人在乎。 今夜正是月中时候,月圆如镜,光芒皎洁。 茅屋窗户之外的地上,有几丛半开的山茶花,在月光中随风轻轻摇曳。 山茶底下,却有一只黑犬趴在那里。 狗子显见是没受噩梦侵袭,安安静静睡梦沉酣。 突然,夜色中不知何处传来几声犬吠,黑狗的耳朵一抖,猛地抬起头来。 亮晶晶的双眼瞪向篱笆短墙之外,竖起的双耳却随着转动。 只一瞬,黑狗便猛然从地上跃起。 “汪汪!” 大叫了两声,黑狗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并没听到屋内有什么动静。 像是在犹豫,但是很快,黑狗跑到门口,它趴在地上,从门边宽大的篱笆缝隙中钻了出去。 蓉塘村外,有一条宽十数丈的小清河,如果是在平常时候,这河里时常可见游水嬉戏的孩童或者青壮年。 可如今正当雨季,河道涨水,前天又刚下过雨,河水涌动,泥沙翻腾,更有若干杂物时常挟裹其中,一不留神砸在身上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连最通水性的船工都不敢轻易下水。 可如今,明亮的月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的河水中有一物正拼命地向着河对岸游去。 幽黑的身影在翻涌的河水中时隐时现,险象环生,有几次它沉入河中,叫人怀疑它再也不会浮起来,但过了会儿,那小小地黑点却又在另一处出现。 当它浮出水面,月光洒落的一瞬,照出的,却是一张毛茸茸的脸,大大的额头,微微凹陷的亮晶晶的眼睛,那竟然是一只小猴子。 清晨。 杨仪每天早上卯时便会起身,简单洗漱后,便去厨下生火,熬一些粟米粥做一天的饭食。 她习惯在烧火的时候翻一翻医书,往往看不几张,粥也就煮好了。 每当杨仪烧火的时候,黑犬豆子都会跑到她身旁,把背靠在她的腿上。 可今天杨仪没看到豆子,她打量山茶花下狗子卧过的痕迹,突然想起昨夜仿佛听见两声狗叫来着。 豆子是杨仪来到蓉塘后收留的一只流浪狗,原本也是本村的,只是那家人出了事,家破人散,这狗子便无人管了。 据村里的人说它有时候会消失很长时间,在大家以为它死了的时候它却又回来了,每次回来都是脏兮兮好像快不行了的模样。 杨仪捡到豆子的时候,它的两条后腿都断了,瘦的两侧肋骨都突了出来,历历可数。 大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等豆子死了埋了就是。 杨仪把豆子抱了回去,去腐肉,接断骨,她只是想试一试,谁知豆子竟给她救了回来。 此时见豆子不在,杨仪不以为意,只想自己做好了粥只怕它就回来了。 可等到太阳升起,她都打完了一套八段锦,豆子还是没有出现。 杨仪正想着要不要出去找一找,就听见篱笆外乱糟糟的脚步声,门还没开,有孩童叫道:“先生,先生!您快去瞧瞧吧,有人要打死豆子呢!” 小清河畔,十数个村民远远地站着,指指点点,神情惶恐不安。 靠近清河,却站着几个官兵模样的汉子,正大声呵斥,夹杂着激烈的犬吠。 “先生,就在那里!您看!”领路的孩子叫做光儿,是杨仪在蓉塘所教的小童之一,他跑了个来回,鼻尖上冒出了汗珠。 杨仪被拉扯着紧走了一阵,此刻胸口翻腾,呼吸困难,她不敢止步,只忙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掩着口鼻咳嗽了两声。 这会儿河畔的村民也看到了杨仪,有人忙道:“杨先生来了!”又回头冲着那些官兵们求说:“这狗子就是这位杨先生养的,是有主儿的,可杀不得呢。” 杨仪隐隐地看见豆子正跟两名官兵狂吠,又听见一个“杀”字,忍着咳嗽自村民中穿了过去:“豆子过来……” 黑犬听到杨仪的呼唤,果真停了吠叫,刷地跑到了她的身旁。 两名官兵回头瞅向杨仪,其中一个哼道:“这狗是你的?” 她微微俯身:“确是在下的。” “既然是你的,就好生看着,别放出来乱吠乱呼,阻碍公务。” “是,对不住……咳,我立刻带它离开便是。” 她的相貌清秀,言谈温文,又天生一副病弱样子,两名官兵倒也没心思跟她计较,一挥手便要转身。 不料就在这时,豆子又叫起来,它撒腿向前奔去,赶到官兵之前,冲着对方呲牙咆哮。 杨仪大吃一惊,不料豆子竟如此反常。 其中一个官兵已经拔出了腰刀:“狗日的!当老爷们的刀是吃素的!” “官爷……请,咳咳……”她的话还没说完,便咳个不停:“高、高抬……” 正在这时,有个声音从身后响起,似笑非笑地:“高高高……高抬贵手是么?” 杨仪回身,却蓦然屏息。 身后来人竟极为高大,身材颀长,莫说是比她,更比本地之人都高上许多,于在场众人面前,简直是鹤立鸡群。 他身穿棉白布蜡染的暗蓝色圆领袍,脸上却是一副煞气十足的虬髯,从腮边到下颌,几乎半张脸都被胡须吞没了,叫人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可是一双眼睛却非常的亮,被这双眼睛盯着的人,会让人有一种三魂七魄都被闪电照彻的感觉。 男子用这双不怒自威的眸子扫了杨仪一眼,然后走向前方:“叫你们过来巡过就走,在此跟一只狗子较劲,你们是没事儿干了?” 话音刚落,他皱眉:“那……是何物?” 两名士兵见这男子来到,早慌得退向两边,其中一个忙道:“十七郎,我们正是为了这个才耽误了……村民们说此物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不是好兆头,我们就想着将它拿走扔了,不料这狗子不知哪里跑出来找晦气。” 杨仪见这叫十七郎的男子并无他意,正也跟着看了过来,此时十七郎正走前了一步,官差让路,前方再无遮蔽。 而士兵们口中的“此物”,正是一只死在了岩石上的猴子,它湿淋淋地蜷缩在那里,身下渗出些许血渍。 有村民小声嘀咕:“这幸而是白天,若是晚上见了,岂不把人吓死?” “刚才天不亮我看到,还以为是哪家的娃儿……啧,真真惊死个人。” 十七郎皱皱眉:“怪事,这猴子怎么像是从河那边游过来的,不,或是落水而已。”他回头看向杨仪,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死去的猴子,脸色却极其怪异。 “你……”十七郎指了指杨仪:“把你的狗带走,还若搅闹,便立杀之。” 杨仪回过神来,帕子遮住唇微微低头:“是。” 十七郎又吩咐:“把这猿猴拿去烧了。麻利些。” 杨仪的唇动了动,却没出声。 豆子眼巴巴地望着她,然后又向着那岩石上的猴子叫了两声。 十七郎的目光瞥了过来。 “走吧,”杨仪低低地,脸上却是一副极其怪异的表情,像是恐惧,又像是痛苦,只喃喃地:“走吧。” 她像是在唤豆子,也像是在劝自己。 豆子仿佛知道回天乏术,索性仰头长啸起来。 就如同是野狼啸月一般,豆子的啸声中透着一股绵长的悲怆。 正在那士兵伸手要将猴子拎下来之时,杨仪吁了口气,帕子掩着唇按捺那股不适。 她说了三句话: “且慢。” “不能烧。” “这不是一只猿猴。” 章节目录 第2章 第 2 章 杨仪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低弱。 因为她不想惊动围观的村民,而只是说给十七郎听。 十七郎转头,用一种类似白日见鬼的眼神看向杨仪。 前方两个士兵没听见杨仪说什么,他们只知道这个人在拦阻十七郎。 士兵们面面相觑,然后不约而同用看好戏的眼神望着杨仪。 没有人敢质疑跟拂逆十七郎的话,这个脸白的不像话的病秧子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招惹谁。 他们在想杨仪的下场,是给十七郎一脚踹下河呢,还是一指头捻死。 其实杨仪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怎么敢的? 不该强出头。 但是有时候就是这样,明知道有些事做不得,可还是不得不做,就仿佛干燥的草种子被雨淋湿了必定要拱出一个头儿来,哪怕地面再坚硬,岩石再沉重。 大概是十七郎的眼神太过锐利,杨仪的腿抖了抖。 她仿佛要后退,但还是没动。 这一会儿,十七郎已经走近过来。 他显然没有再问一遍的耐心,而只是扬了扬浓眉的眉,眉形很好看,是英武鲜明的剑眉:“嗯?你刚才说什么?” 那一双剑眉好像无形中当真砍了杨仪一下,让她的气越发短了几分。 此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好奇,有猜疑,还有士兵们的幸灾乐祸。 只有豆子急急地跑过来,冲着十七郎呜呜地叫了两声。 看得出豆子很害怕,可它还是拦在了杨仪跟十七郎之间,摆出护主的架势。 十七郎磨牙:“再叫一声,老子弄死它。” 杨仪赶忙俯身摸了摸豆子的头,在十七郎失去耐心之前,她鼓足勇气向十七郎走近半步。 “官爷,”她抬脚把跟过来的豆子往后拨拉回去,清晰地:“那不是一具猴尸,你、咳咳……若是把它烧了,便什么都没了。” 络腮胡底下的嘴咧开了些,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他本意是嘲笑,可笑的似乎有点灿烂,跟这幅胡子拉碴的样子似乎不太搭。 十七郎笑:“你这话奇怪,难道在场的这些人包括我在内都是瞎子。” 杨仪的声音仍是很轻:“官爷,眼睛所见,未必是真。” 十七郎听了这句,刚要斥责这是谬论,突然沉默。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杨仪,又转身看向岩石之上的猴子。 第一个发现猴尸的是蓉塘的村民。 那是名习惯早起散步的老者,来至此处,远远看见岩石上有一物,还以为是哪家孩子顽皮,走近看到是死了的猴子,吓的不轻,正好有人路过,便唤了过来。 那闻讯而至的百姓们本要将猴子拿去埋了,然而看到猴子的死状,一个个却都吓得不敢靠前。 此时十七郎靠近,俯身细看。 猴子是灰褐色的毛儿,不是金丝猴,像是只半大的猿猴,它蜷低着脑袋,几乎把脸埋在胸口。 而在它的胸前,有一个狰狞的伤口,骇人的是,它的右爪正深深地探入了伤口之中。 这姿势看起来就仿佛它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一样。 这般重的伤,岩石上的血却并没有很多,一些河水混合淡淡的血渍,从它身下淌落地上,血色并不很深。 十七郎顺着看向地面到河的方向。 昨日才下过雨,河道边泥地松软,从河边到这岩石上,地上除了凌乱几个脚印外,还有一道明显的挣扎过的痕迹,细碎的“爪印”若隐若现,近看,还能发现泥沙上残留的些许血迹。 既然无人挪动,再加上地上跟岩石上的痕迹,这“猴子”应是从水中挣扎上来,爬到岩石上的。 可是不管怎么看,岩石上的还是一只猿猴。 十七郎回身,却发现杨仪没有跟过来,仍是隔着数步站着。 倒是她的那只黑狗,不知何时已经跟了过来,向着岩石上的猴子闻闻嗅嗅,然后又仰头“嗷”地叫了起来,通常来说,狗的这种叫法,叫做“哭”。 十七郎打量杨仪,杨仪却看着豆子,她的那种眼神,让十七郎想到被雨打过的黑色山茶花。 有士兵牢记十七郎方才“再叫一声就弄死它”的话,善解人意地过来要赶走豆子。 谁知十七郎并不领情,反而喝止住那兵卒,又向着杨仪招了招手:“你说它不是猴子,那它是什么?” 距离河道不远,有一座年岁悠远的龙王庙,庙不大,青砖垒成,被岁月侵袭,砖石多有破损。若是雨下太大,庙内便会淅淅沥沥地漏雨,漏的厉害的时候,连龙王像都要被雨水浸润,亏得早先立庙之人有先见之明,那龙王神像竟是石雕而成,坚固非常,若是寻常泥胎木塑,那可真成了“大水冲了龙王庙”,哪里还能矗立不倒享受香火。 据说有一年,有几个孩童在此嬉戏,其中一个却莫名失了踪,遍寻不着。 从那之后,除了逢年过节有村民们来上供,平日十分清净。 猴尸被放在龙王庙后院的石桌上,底下铺着块儿方才自庙里供桌上扯下来的黄幔布。 十七郎站在门边,身子靠在门框上,单脚点地:“当着龙王爷的面,你莫非要给我大变活人。” 杨仪把帕子放下,那股突如其来的血腥气却激的她几乎又咳嗽起来。她只能先将帕子叠成三角,围在了口鼻之上,在脑后系了一个结。 十七郎看她如此做派,不由轻轻地嗤了声。 不过他也看了出来,杨仪的动作很熟练,似乎做了不止一次的那种熟练。 杨仪又挽起袖子,她的手不大,手指纤细白皙,玉雕一样美,也玉一样的脆,好像一碰就会碎毁。 十七郎的眉头不由紧皱了些,他生平最讨厌这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货色,像是那些矫揉造作的兔爷,他一指头出去能弹死好几个。 他暗暗冷笑,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竟被这病恹恹的小白脸蛊惑着,做这样无稽之事。 可很快十七郎笑不出了,他看见杨仪就用这双看似柔弱的手,毫不避忌地开始触摸猴尸的头,双臂,手……乃至身躯,双腿,脚趾都没有放过。 她那肃然认真的模样,让十七郎几乎怀疑她仿佛对这猴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特殊偏好。 正在十七郎觉着不太自在的时候,杨仪已经探遍了猴身。 最后,她握着猿猴的右手,试着将它拉出来,但那手嵌的似乎太深,她试了几个角度都不成,光洁的额头反而冒出了细密晶莹的汗珠。 杨仪只得放弃。 十七郎本要问她要不要帮忙,可又想看她到底还能做出什么来,便只袖手旁观,静观其变。 杨仪却没再做别的。 她将手放低,长睫垂落,良久没有出声。 十七郎实在耐不住:“怎么?” 杨仪没看他,也没回答。 十七郎走近她身旁:“喂!” 杨仪比他矮太多,加上微微低头的样子,叫他看不见她的脸。 目光所及能看到的,是她低着头露出的一点后颈,衣领下的肌肤也是白的不像话。 与此同时,十七郎嗅到一点怪异的香气,似乎是草药的味道,夹杂着一丝清凉薄荷的气味,令人记忆深刻,却不难闻。 这点气息,让十七郎刚躁动的心思奇异地平静下来。 沉默对峙中,杨仪的手落在左边衣袖上,却又停住。 她问:“官爷,能不能借您的佩刀一用?” 十七郎的目光转动,一抬腿,竟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匕首:“你怎么知道我带刀。” 杨仪回答:“是武官都会带兵器的。在下只是猜测。” 十七郎没再询问,而只是把刀递给了她。 杨仪的脸上围着的是块旧的白棉布手帕,可洗的很干净,十七郎注意到帕子的一角仿佛绣了个什么,但他的注意力不在这上面,而是看着杨仪的眼睛。 她的目光恬淡寂静,像是秋夜的月光。 杨仪双手将十七郎的佩刀接过,小心试了试匕首的锋利程度,显然她很满意。 下一刻,她提刀向着那尸首的胸口切落。 明明看着温温吞吞病恹恹的,这下刀的动作却极为利落。 她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仿佛要拿刀切一块豆腐。 十七郎却骇然,他眼疾手快,即刻格住杨仪的手腕:“做什么!” 帕子底下的唇轻轻动了动:“官爷,您且细看。” 十七郎不知要看什么,但杨仪接下来的话让他毛骨悚然。 “这……明明是一个人啊。” 之前杨仪说着不是一具猴尸的时候,十七郎虽觉匪夷所思,嗤之以鼻,但心里难免有些揣测。 比如不是猴尸,那是什么?总不能是妖怪?或者牛羊猪狗…… 如今听杨仪说出这个答案,他的脊背上飞快地爬过一点寒意:“人?” 十七郎不肯轻信。 这简直是比妖魔鬼怪更加糟糕的答案。 不,是最糟糕的那个答案。 “你胡说。”十七郎的瞳仁骤然缩紧,冷然看向杨仪。 章节目录 第3章 第 3 章 龙王庙门口,是那两个士兵在守着。 他们百思不解,为何十七郎一反常态,竟由着那小白脸指挥。 黑狗豆子趁着他们不注意,早从后门绕了进庙内。 先前来龙王庙的时候,杨仪叫领自己过来的那小孩子把豆子先带回去。 她担心豆子在此又叫起来,万一惹的十七郎等当真作出什么来,那就后悔莫及。 没想到,豆子半路上还是挣脱跑了回来。 黑狗悄无声息地穿过庭院,从后廊口上向前,微微昂头,黑色的鼻子嗅一嗅,微微耷拉的耳朵抖一抖,便知道要找的在哪里。 站在前院门口,豆子一眼望见了石桌上的那具尸首。 明明是个狗子,脸上却在瞬间满是人都能看懂的悲伤。 它没再吵闹,而只是安静地走近,一直走到石桌底下,慢慢地趴下了。 两只前爪伸着,尖尖的嘴搭在上头,两点白眉间起了一点皱,眼睛蹙蹙地耷拉着。 在豆子才出现的时候杨仪已经发现了它,豆子没吵没闹,让她松了口气。 “我刚才查过它的四肢骨骼,不像是侏儒,这应该是个六七岁的孩子。” 十七郎扭头看看那猴:“说明白些,你的意思是,这是个长的像猿猴样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十七郎不至于太过紧张,他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也曾听闻某某地方,婴儿被狼群带走,在狼群中长大,最后成了一个身上长毛、行为也很像狼崽子的“狼孩”。 那这猿猴……莫非也是同样? 杨仪的回答让人心寒:“不,这幅样貌并非他天生的。” “不是天生又是怎样?” “官爷有没有听说过……”杨仪咳嗽了声,想找帕子,手却没有洗:“有一种很伤天理的法子,叫做,采生折割。” 十七郎听过,甚至也曾见过。 有些乞儿,把极小的孩童拐了去,用最残忍的法子,或把孩童断手残脚,或改造为令人骇然的“怪物”,然后供人观赏以敛财,比如人面蛇,又比如人头狗,提起来都一阵恶寒。 “你说这孩子……”不知不觉十七郎换了称呼:“就是那种?” 杨仪指了指那毛茸茸的皮毛:“这张皮并非天生,虽然如今已经跟天生没什么区别了,但我能够保证,这底下是个不折不扣的孩童。” 十七郎的唇极快地抽了一抽,强悍如他,也不由掌心微汗。 他看向自己的刀:“那你为何要剖开他。” 杨仪道:“官爷不觉着他的这个死状很可疑么?方才我用尽法子,也抽不出他的手,必定有什么挡住了,所以……” “我来就是!”十七郎忘了自己的袖手旁观论。 “官爷,不可用强。”杨仪挡住他,她当然知道十七郎力气大,可若是硬拽,后果只怕不会太美。 十七郎瞪向她,他心里有一点很烈的恼火,极想找个人来烧一烧。 那种伤天害理的手法他有所听闻,但今日是亲眼所见…… 他忽然有点疑惑:连自己都几乎失态,为什么面前这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家伙,自始至终都没怎么动容。 杨仪叹了声,举手要去拿腰间的荷包,但一只手拿着刀,另一只手也没有洗。 十七郎留意到她的动作:“要拿什么?” 杨仪道:“待会儿的气味会有些难闻,拿点薄荷……” 没容她说完,十七郎将她腰间荷包抄入掌中,却拽的她往身旁近了一步。 杨仪急忙止步:“官爷……”她可没想过请他代劳。 十七郎捏着那荷包,有点意外,这荷包看着倒还显出几分精致,细腻的天青缎,底下绣着几根飘逸的兰草,就是有点旧了,天青面上泛着半新不旧的浅灰色,就好像山雨欲来之前的天色。 荷包鼓鼓囊囊的,十七郎扯开,果然有几枚翠绿的薄荷叶子,他用手指拈出两片:“要怎么用?” 杨仪蒙着脸,两只眼睛静静地望着他。 十七郎这才发现,因为他拽起荷包,把她的衣带也扯歪了,杨仪便半偏着身子,上半身微微后仰,免得靠他太近。 他观望她双臂微微扬起,看出她的避讳。 呵呵一笑,把荷包放开,十七郎道:“你怕什么?我总不比那猴尸还可怕,刚才你尚且荤腥不忌地摸来摸去,老子好歹是个活的!” 杨仪没有回嘴,只后退半步,用手背拂了拂衣带:“我蒙着脸不用,官爷自用吧,含在口中便可,嚼碎也无妨。” 她原本是想要含一片的,但现在这个情形,总不成叫这位官爷喂她? 就算他肯,她也不愿意,何况对方这个脾性也不可指望。 十七郎看着手中几片叶子:“我又不是牛羊,吃这个作甚。” 杨仪重新注视那猴尸,缓缓地说:“薄荷又叫银丹草,夜息香,是一味中药,《本草》曾记载过,此物可疏肝顺气,消风散热。” 她那院子里花儿种的少,药草之类的却有几味,尤其是东边篱笆旁,一大片的薄荷草,郁郁葱葱,每日必用。 十七郎见杨仪举手要去切那尸首,一时顾不上跟她争辩,勉为其难将一片叶子送入口中,微微一咂,果真有一股清爽之气在舌尖发散,将他方才那点燥热驱退不少。 “你……”十七郎刚要开口,见杨仪已经落刀。 她的手很稳,简直比屠夫的还要稳,也可能是他的匕首锋利,尸首伤口下很快被划开。 杨仪的眉心却皱了几分,她把匕首放在旁边,小心翼翼又去掰那猴尸的手,这次,手确实往外移动了些。 十七郎听见她轻轻吸气的声音。 “发现了什么?” 杨仪握着那猴尸的手,被牵引出来的手上沾着血,看着越发瘆人。 她屏息:“这实在太过诡异。” 原来那尸首的手,竟是自胸前伤口透入,死死地捏住了它的心! 之前杨仪之所以拉不出这只手来,正是因为这手连着心脏,如今切口大了些,手被一拽,那心也跟着往外挪动了几分。 十七郎照面看见,牙关一紧,薄荷叶子给咬碎,舌尖上便多了几分辛辣:“它是真的要把自个儿的心掏出来?” 倘若刚才他替杨仪去拽,手是能拽出来的,可这五脏六腑只怕也要跟着排队壮观而出了。 幸亏不曾轻举妄动。 杨仪指了指伤口处:“官爷有没有发现,我方才切开这伤处,并没有血流出。” 十七郎道:“不用你说,方才在河边我便知道,它身上已经没多少血了。毕竟这般的伤,它又在高处,早该鲜血横流,可地上跟石头上只有少数血迹。” 杨仪没想到他看着粗豪,竟也观察入微:“可是,官爷不觉着更奇怪了么?从河道到岩石的痕迹,也没有多少血,那就是说它的血是在河水中几乎流尽了的,但如果伤到这种程度又失血过度,它怎可能爬上河岸,甚至爬到岩石上?” 十七郎颔首:“但也不可能是有人把它放上去的,河道上的痕迹很清晰,爪印鲜明,且靠近河岸的地方,并没有人的足印,可见绝非是有人将它从河里捞出来的。” 而且十七郎心里清楚,此事未必是人力所为,假如真的有人杀了这猴子,得先放血,又伪造地上爬行的痕迹,还得免去自个儿的脚印,与此同时,也要冒着被村民看见的危险,那这凶手多半是个疯子。 可如今的种种痕迹所指,都是这猴子自己爬上来的,但既然失血过度又是致命伤,它又是怎么爬过河道爬上岩石的。 石桌底下的豆子忽然呜咽了两声,慢慢把嘴贴在地上。 十七郎歪头看了看狗子,又看向杨仪:“说来你这狗是怎么回事,为何总跟着这猴儿?” 杨仪正在端量猴尸捏住的那颗心脏,未曾回答。 十七郎把嘴里的那点薄荷咽下去:“你确定这是个人?” 杨仪道:“对于寻常之人来说,外形自然无法分辨,可是脏器是不同的,比如人心跟……”她正说着,突然意识到周围静得可怕。 杨仪后知后觉地看向正紧紧盯着自己的十七郎,避开他洞察幽微似的眼神,改口道:“其实要分辨也不难,最直接的,是人跟猴类的一个区别。” “区别?” 杨仪将手轻轻摁在尸首的下颌处:“人有腮,而猴类并无,但猴子有一处嗉囊,可以储存吃食,官爷只看此处就知道了。这具尸首,没有嗉囊,腮却很明显。” 他要不信,去找一只真正的猿猴来比对就知道了。 被杨仪指点,十七郎凑近检看,随口似的问:“你知道的挺多,哪学的。” “早先读过几本……医书而已。” 他仿佛一笑:“可你的手法,不像是只读过书那么简单。” 杨仪垂眸,然后她道:“方才官爷问我,豆子为何会跟着这猴儿,我忽然想起一事。” 十七郎知道她在转移话题,却并未说破:“何事?” 杨仪道:“豆子是我来到蓉塘后捡来的,它原来的主人也是蓉塘村中人,后来,他们的儿子在一次庙会中走失,遍寻不着,那家人为找孩子,疯的疯,死的死,剩下的人便搬走了,便没人再管豆子。” 十七郎难掩眼中的愕然:“你说那走失了的孩童……”他盯着那僵卧的猴尸,打住,喉中的薄荷叶泛起些许苦涩。 杨仪仰头看天:“据说当时孩子走失的时候,就是在这龙王庙里玩耍,不知真假。” 一阵风来,把龙王庙墙角的一棵银杏树吹的哗哗作响,有几枚叶子随风滚落,向着此处掠来。 杨仪回头看向十七郎,却见这虬髯剑眉的男子盯着石桌上的猴尸,他的唇间吮着半片薄荷叶片,不知是否在磨牙,叶子随着上下微动,翠绿的叶片跟乌黑的胡须交相辉映。 十七郎道:“我刚刚想起,河岸跟岩石上的痕迹,是两边掌印都有,倘若它是活着爬上岩石的,那这以手掏心的动作必定是他断气之前故意。” 杨仪却没想到这个:“他为何要这样做?” 她在猜测是不是这“猴子”中了毒。 十七郎道:“别的地方不去,偏费力爬上岩石,他这是——故意要让人发现。” “故意?”杨仪一惊。 “若我想的不错的话,”十七郎盯向她:“他的身上有没有别的东西?” 可是这“猴子”身上又无衣物,有什么自然就发现了。 十七郎看出杨仪的疑惑:“或者我说的该明白些,是他‘身体之中’有没有别的东西。” 章节目录 第4章 第 4 章 杨仪明白了十七郎的意图,但却嘿然无语。 十七郎瞧出来:“剖都剖了,还有什么可忌惮的?” 杨仪微微欠身:“官爷,非是忌惮,只是……剖析脏器,我从未经手过,还请见谅。” 十七郎十分机敏:“这么说,剖人,你是经手过的?” 杨仪避而不答:“官爷,先前我拦阻官爷,只是怕您把这尸首烧了,那自然是死无对证,如今已经验过本身,其他的自可以交给官府里的仵作。也不是在下能插手的范围了,还请见谅。” 他抱起双臂:“你话说的倒是客气,可在我看来‘一事不烦二主’。何况看你这做派,就算是最精明熟练的仵作也不过如此。” “那实不敢当。”杨仪仍是很谦和的,“在其位谋其政,在下做到如此地步,已经是不得已为之,再说,若是弄出差错来,在下也担不起。” 她说完后,将匕首倒转刀锋,奉还给十七郎。 十七郎看看那尸首又看看她:“你真不干?” 杨仪只得把匕首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向着旁边走去。 原来在石凳的对面,有一眼井口,杨仪想弄点儿水来清洗双手。 她将悬在井上的小桶扔进井内,可毕竟不太熟悉,晃了半天,似乎没舀到水。 十七郎见她背对自己,一把细腰款款摆动,他不甚赞同地啧了声,走过来接了井绳。 麻麻利利打了一桶水,十七郎轻巧地将水桶搬起:“来啊。”对着杨仪一扬下颌。 杨仪会意:“多谢。”探出双手。 十七郎倒着水,让杨仪借着流水清洗,那双手浸在水中,玉影摇曳。 她先洗了手,又将脸上的帕子摘下,也就着水洗了洗,再度道谢。 十七郎便用剩下的水把自己的匕首清理干净,在衣摆上正反擦拭水渍。 他一边擦刀,一边好似不经意地问道:“忘了问,你叫什么?” 杨仪正将帕子拧了半干:“在下杨易,容易之‘易’。” 他饶有兴趣地问:“干什么的?” “因认识几个字,在此处给几个孩童开蒙。” 十七郎笑道:“听闻这蓉塘有个名气挺大的大夫,也叫杨易,莫不是你?” “不过徒有虚名,只略会几个方子而已。” 十七郎点头:“有趣,识得几个字,就能当先生,会几个方子,就会做大夫。杨先生,你是太过谦,还是太狂妄呢?” 杨仪只是敷衍地笑了笑:“不过是栖身于此,聊以度日罢了。官爷,时候不早,学堂的孩子们还等着我,请……” 没容她说完,十七郎道:“你的脸这样白,又是一口官话,原本是哪里人?” 杨仪眉峰微蹙,若问话的是别人,她自然不会如实相告,但对方是巡检司的官差,自然不能搪塞。 “在下确实是外乡人,原居朔州博城,因故迁来此处。” “只你一个人?” “只我一个。” “博城距离此地有千里之遥,别说是路远,就算是劫道的人数加起来,至少也得有两三队了,你居然能全须全尾的跑到这儿来?” 此刻军旅的划制,一队为一百人,两队便是二百。 杨仪道:“多半是在下运气还算好。” 十七郎道:“有这运气,你往哪儿跑不好,至于跑到这偏僻的鸟不拉屎的地方?图什么?” 杨仪听他越发粗鄙,不多倒跟他这幅大胡子拉碴的样子很合调。 “人各有志,”她仍是可有可无地一笑:“在下命小福薄,也去不得大地方,这里虽小而偏,但十分清净宜居。倒是官爷您,在此处算是屈尊了。” 十七郎道:“什么屈尊,老子从不信什么命,谁规矩命大命小福深福薄?神神叨叨,你说这话倒像是个算命的,你不会还兼能算卜吧?” “那倒不至于。” “杨易。” “在。” “我看着你也不像是池中物。” “多谢官爷抬举,不过,官爷看着也不像是会算卜的。” 她说他不是算命的,那就是说他这话听听就罢了,当不得数。 十七郎两眼瞪圆了些,这个神情让他平添了几分孩子气:“你倒是揶揄起爷来了。” 杨仪咳嗽了声:“官爷,我要走了……这尸首,”她看了眼石桌上的尸首,眼中掠过一点犹豫:“官爷既然是巡检司的人,自知道兹事体大,望官爷有始有终,莫叫这孩子生不如死,死亦不得安。” 十七郎语带嘲讽:“你也知道‘有始有终’。” 杨仪见他的话锋不对,恐他又来拦自己,便回头召唤狗儿:“豆子。” 黑犬从石桌下爬了出来,一声不响地站在原地,望着杨仪。 杨仪向着十七郎拱手伏身行了个礼,正欲带着豆子走,十七郎道:“你总该知道,距离蓉塘最近的县衙,是在八十里开外,而那里也没有什么仵作,若要调仵作,要从三百里外的府衙去请,一来一往,总要五六天,再加上文书沟通,就更繁琐了,怕不要十天半月,等他们的人来,这尸首都臭了。能查出个鸟儿来。” 杨仪正领着豆子往外走,豆子却仿佛不愿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向石桌上。 听见十七郎这么说,杨仪不由止步。 此时,庙外却有人叫道:“是谁把杨先生拘在这里,不想活了?敢招惹我沙马青日的人!” 这人嗓子极粗,语调很硬,一边叫嚷一边竟冲了进来。 十七郎扭头,却见跑进来的是个身材魁梧皮肤黝黑的青年汉子,微红的脸膛,双目炯炯,他头戴挑银珠的布冠帽,一身黑色粗织窄袖大襟袍,下着同色宽裤,滚蓝的花纹镶边,身量竟然跟十七郎不相上下。 最醒目的是在他腰间别着的一把刃口雪亮的弯刀,以及身上挂着的一把长弓,此时他的手摁在刀柄上,显然是蓄势待发。 十七郎听见他的名字之时,便知道他是本地的羿族之人,又看这般打扮,自然无误。 这汉子一眼看见杨仪,也没顾上再看别的,只忙跑过来,扶着杨仪的肩膀,低头关切地问:“杨先生,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十七郎在旁冷眼看着,只觉这汉子的口水都要喷到杨仪脸上了。 正此时门口那看守的士兵才跟着跑进来,叫道:“十七郎,这野人不讲规矩,硬要闯进来……”还未说完,突然看到石桌上微微敞开胸口的“猴尸”,顿时倒吸一口冷气,说不出话。 那边杨仪擦了擦脸:“青日大哥,我无事,正要离开。” 沙马青日却松开她,转头看向十七郎:“就是你为难我兄弟?” 杨仪忙拉住他:“不过误会,这位官爷并未为难我。” 沙马青日正瞪着十七郎,好像只要杨仪说声不妥,他便要跟十七郎生死相争。 就算听杨仪这么说,他仍怀疑地:“我昨日打了一头肥獐,今日给你送个腿子来,谁知家里没人,正好遇到光儿,说你被人拉走了要关起来……我才赶紧过来瞧瞧的,他是谁?” 杨仪正想着该如何息事宁人,十七郎却道:“我是谁?你又是谁?” 沙马青日把胸一挺:“你问我?我是……” 杨仪心一紧,忙赶在他自报家门前拦着,闪身走到他跟前想着十七郎行礼道:“官爷,我这位大哥是羿人,不通礼数,莽撞得罪,还请见谅。” 沙马青日见她拦阻,却很乖巧地没再出声,只站在她的身后,他这样身高魁伟的模样,衬得杨仪身形越发娇小,站在后面倒像是一尊守护神。 十七郎隐隐觉着这幅场景有些碍眼,可理智还是盖过了无名之火:“见什么谅,我没工夫跟个粗人计较。”他说着转身向石桌旁走去:“只是叫他出去后别乱说八道的就行了。” 沙马青日本没想什么“乱说”,可目光随着他移动,未免看到了桌上的尸首,他后知后觉地:“怎么这里有个死猴子?” 杨仪咳嗽了数声,沙马青日才没再乱看,低头看向杨仪,好像很担忧,伸出大手在杨仪背后轻轻地替她顺气。 十七郎正瞅见这幕,也没理会,走到石桌前,拨开那尸首的伤口打量。 杨仪看的心头一紧,沙马青日也惊讶地望着这幕:“他……” “青日大哥,咱们走吧。”杨仪赶在沙马青日开口之前,忙转身往外去了。 十七郎瞥了他们一眼,呵斥那发呆的士兵:“还不滚出去看着呢。” 沙马青日跟杨仪出了龙王庙,却见另一名士兵正坐在庙门口上,兀自揉着自己的腿,看到他们出来,便骂道:“你这狗蛮子敢撞伤大爷,今日别想就走。” 沙马青日眼睛竖起:“你说什么?” 杨仪赶忙致歉,谁知那两个士兵得理不饶人,又说沙马青日随身带着兵器,定是什么险恶之人,非要把他绑起来审问明白。 杨仪不禁出汗。 蓉塘是羁縻州之中一处很不起眼的地方,周围大大小小十几个村落,最近的县衙郦阳县在七八十里开外,平时有个大小公案之类,多半是各个村子的长者自行裁断处置,县衙反而形同虚设。 何况在羁縻州,权势最大的并非县衙,而是巡检司。 这巡检司是羁縻州的驻军府兵部所设,上下人等都是军中当差。 每县衙置一旅,兵员二百,长官为旅帅;旅帅之下,是两队的队正;每个队正手下有十个火长。 火长率领十人,分班在辖区巡逻,负责逮捕盗贼,缉拿可疑凶险等重大之事,比如各个村子无法自决的公案,便交给巡检司处理。 十七郎,正是在这蓉塘的驻军火长,简直是凌驾于县官之上的存在,所以两个小兵自然也甚是骄横。 沙马青日是羿人,不大跟汉人交际,更不跟官府打交道,哪里给这些人面子,何况刚才他闯进来的时候,只一撞就把那小兵撞飞出去,就算再多几个人都打不过他。 羿人心思单纯,武力高,就觉着其他的没什么了不得。 眼见那两个士兵已经拔刀,就听一阵马蹄声响,有人道:“这是在干什么?” 两个小兵抬头,却见前方有一队人马赶来,大概六七个人,发话的正是为首一马当先那人。 小兵们吃了一惊,忙回刀跪地:“隋队正。” 杨仪也看见了来者,见这些人跟十七郎三人又有不同,十七郎这几个仿佛散兵游勇,散漫不羁,但来的这七个人却个个身着铠甲,精神抖擞。 为首那人一身青衣,肩头是两片简易的密织坎肩,双手腕是铁甲护膊,头上戴着一顶皮制兜鍪。 虽然着戎装,但这位隋队正生得倒算俊秀,他翻身下马:“你们刚刚剑拔弩张的是干什么?”又看向沙马青日跟杨仪,目光在杨仪身上停了停:“你是?” 杨仪见他言语中透出斯文之意,又听他的官职竟比十七郎还大,便忙道:“大人,方才只是误会,并无大碍。” 沙马青日也放下按刀的手:“他们好好的就骂人,可不是咱们的错。” 隋子云打量着:“既然无大碍,何必动刀动枪,对了……十七郎呢?” 小兵道:“火长正在里间。” 隋子云点头,正要向内走,忽然又看向杨仪:“你们刚刚、也是从里头出来?” 杨仪只想快点离开:“大人询问里间那位火长便知端地。我等先告辞了。” 隋子云倒是并未为难他们,只一摆手。杨仪赶忙拉着沙马青日,带着豆子去了。 这边隋子云沉吟了会儿,迈步向内走去,才进后院,就见前方桌前,十七郎背对着站在那里。 隋子云望着他的背影,脸上先露出了一抹笑意:“十七……” 话音未落,隋子云便瞧见了桌上的情形,那点笑顿时跟受惊的鸟儿一样消失无踪:“这是什么!” 桌上的尸首仍是尸首,可是五脏六腑却几乎都给拉扯在外,隋子云只看了一眼,还未来得及反应,便扭过身去,紧走开两步,作势欲呕。 十七郎回头看了他一眼,不慌不忙地走到井边水桶前,清理匕首跟一样东西。 隋子云吐了会儿,又抬头:“那是……呃……”眼睛望着那边,却仿佛看出那堆东西似乎给十七郎切的零零落落的,他头晕目眩:“你在干什么?” 十七郎把手中之物用井水清洗干净,拿在眼前看了会儿:“你来干什么?” 隋子云吸气,逼得自己停下来:“我、我……自是来问你、还不回去?” “废话,”十七郎漫不经心地,仍是打量手中之物:“我在这儿挺好的,用你来催命似的。” 隋子云从怀中掏出一块手帕,却不敢再看那些东西:“这里有什么好的,岂是你该呆的地方,”说到这里突然一个激灵,回想方才所见桌上之物,“你该不会是憋坏了,弄出毛病来了,所以拿这些猴子出气。” “什么猴子?”十七郎反问了一句,看向隋子云:“哦,你说那个,你细看看,那是猴子吗?” “我的眼睛自没有毛病,当然是猴子。” “原来连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十七郎笑道:“我忽然不那么难受了。” 隋子云嘀咕:“你把它心肝肺都挖出来了,还叫我细看?”话虽如此,他还是强忍不适又看过去,本来看一万遍也是猴子,可因为有了十七郎的提醒,他留了神:“这……好似有点古怪,到底是什么?看多了我怕做噩梦。” 给他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猜测是个人。 十七郎并未解释,只道:“你好歹也是手上沾过血的,怎么连个小白脸都不如。” 隋子云一愣:“什么意思?” 十七郎回想杨仪的容貌谈吐,道:“刚才出去的那个,脸白的不像话的,是他先剖开这尸首的。当时他那手稳得,跟个最冷血的屠夫似的。” 隋子云睁大双眼,匪夷所思:“果真?” “谁跟你开玩笑不成?”十七郎眯起眼睛想了想:“你说这样的人,会当大夫?会当教习先生?我看他是选错了行。” 隋子云还是反应不过来:“可……好好地你们为何对一个猴子尸首过不去?” 十七郎呵了声,看着手中的东西:“不跟这尸首过不去,怎么找到那些该死的人呢。” 隋子云愣神,十七郎却问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呃,六个。” “我都要,”十七郎转身往外走,又回头:“你把这尸首恢复原样,好好看着不许有失。” 后一句,隋子云还可答应,但前一句叫他手足无措:“什么叫恢复原样?” 十七郎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什么样,他就什么样。” 隋子云一阵胆寒,气愤地反抗道:“我是人,他……” “他也是人。” 十七郎已经走到了门口,脚步却顿了顿,又道:“跟你一样的人。” 章节目录 第5章 第 5 章 沙马青日陪着杨仪往回走,半路上遇到那小童光儿,跟另外两个孩子,正望眼欲穿地看着路口。 当望见杨仪出现的时候,三个孩子如同三只小雀似的扑啦着翅膀飞向了她。 光儿先嚷起来:“先生没事吗?官兵打你了没有?”其他两个,一个去摸豆子的头,一个也拉着杨仪的衣袖。 杨仪啼笑皆非,这些村寨的孩童对于朝廷官兵有一种天然的敬畏,先前光儿见杨仪跟着十七郎去了,便认定了大祸临头,此刻在喜悦之外仍是有点紧张的神情。 杨仪忙安抚了他们三个一番,只说无事,又叫他们先去书堂内温习课本,她稍后就到。 孩童们这才放心,争先恐后地往学堂方向去了。 沙马青日目送孩子们离开,有点羡慕。 羁縻州本就是龙蛇混杂之地,充斥着朝廷流放的罪犯,以及各个夷族部落,别说是沙马青日这样的羿人,就算是蓉塘这里聚居的汉人,识字的也极少。 沙马青日心里倒还惦记方才的事,又问杨仪:“那些官兵真的不会再为难先生了?” 杨仪道:“不至于。”她自忖能办的都已经办了,而那位十七郎显然不是个无能之辈,再加上又有一位新来的上司,当然用不着她了。 沙马青日心思单纯,脸上顿时露出晴色,便说起自己此次下山的经过,道:“我原本想把整只肥獐扛来,是我阿嬷说,你一个文弱书生又不会料理,这不是给你添麻烦吗?于是叫我只拿一只腿子来,其他的肉腌起来,等腌好了再给你送来,那随便什么时候吃怎么吃都行。” 杨仪哑然失笑,心中感激:“伯母竟还记挂着我,我一个人能吃多少?你们娘俩留着、或者到集市上卖了也好。” 沙马青日正色道:“要不是先生你救了我阿嬷,我现在就是没娘的孩子了,阿嬷常跟我说,杨先生的恩义像是太阳一样,其实我心里也记得牢呢。” 杨仪看着他憨厚的脸:“罢了,当时若不是青日大哥相助,我也未必能顺利来到此处。” 一年前,杨仪初来乍到,在山中迷路,又累又饿,周围还时不时有野兽出没,幸而巧遇沙马青日打猎,便将她带回了村寨。 谁知沙马青日的老母亲不知怎么竟晕厥在家,被邻人发现,正请了巫医救治。 原来这羿人之中并无大夫,有的只是巫医,遇到病者,时而用些草药,时而用些部族的法术救治,这巫医在沙马青日家里念了半天经,断定沙马青日的老母是中了邪,被邪神附体。 羿人对于巫医深信不疑,沙马青日更赶紧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希望巫医快些驱邪,他宁愿把最肥美的猎物都供奉给巫医。 杨仪初来乍到语言都不太通,本不敢贸然参与,可是见那老太太呼吸愈发困难,沙马青日磕的额头都流了血,而巫医还只管装模作样振振有辞,迟迟没有救治手段,她实在按捺不住。 杨仪撑着虚弱的身体上前,先是探了探老太太的脉搏,察觉老太太的双手滚烫,脉象杂乱,意识不清,又闻到口中似乎有淡淡酒气,杨仪便断定此乃酒后热厥之症。 她用颤抖的手把怀中的布包取出,艰难地拿出一根银针,示意沙马青日将老太太的鞋袜除去。 沙马青日不明所以,被她比划了一阵才领会,但却不知她为什么要这样。那巫医见她手中拿着银针,更是大声呼喝,杨仪当时不明白他在叽咕些什么,后来才知道,这巫医竟是把她指认为邪神。 幸亏沙马青日救母心切,见老太太的脸都白了,便没再听那巫医的话。 杨仪在老太太脚底的涌泉穴用针,刺落之后轻轻揉按,如此连续三次……并没见效。 那巫医咬牙切齿,说邪神是在折磨老太太的魂魄,指挥人把她拉开,连沙马青日也灰了脸。 就在被拉开之前,杨仪又极快地连刺了两下涌泉穴,就在她抽针之后,老太太猛地咳嗽了声,竟醒坐了起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老太太已经恢复如初。 原来老夫人是因为天热饮了一杯果酒,酒气伤损,以至于体内阴气下泄,热闷于心,杨仪刺她涌泉穴,可以泄去体中邪热,胸闷亦解,人自然无恙了。 从那之后,沙马青日便把杨仪当作救星一般,非但留她住了几天,更是护送下山,来至蓉塘。 回到院中,杨仪才发现沙马青日带来的何止是一只獐腿,还有两个大大的青芒果,以及苦笋,新鲜菌子等,除了这些外,又有老太太手做的两个糯米饭包。 沙马青日又去查看她的水缸,发现水并不满,便赶紧又去给她打了几桶井水,又问杨仪要怎么吃这腿子。 杨仪盛情难却,可也知道他不会再拿回去,便道:“不如煮了吃。” 沙马青日即刻动手,把那獐腿处理干净,他一边拿着小刀切肉,一边对杨仪说道:“先生,你要是长住在这里,也是该找个女人了,家里有女人,就能把日子过起来。” 杨仪只笑:“怎么了,青日大哥难道有了心仪的女孩子?” 沙马青日脸一红:“是昨天阿嬷说起你来,可惜先生未必喜欢我们村寨的女孩儿,不然倒是可以给你寻一个好看的女孩子。” 杨仪道:“罢了,我知道你们村寨的女孩子,多半喜欢青日大哥这样的人物,我这样……她们未必看得上,也别害人家了。”为了让自己的话显得应景,她故意地又咳嗽了两声。 沙马青日的脸上果然透出担忧的表情,盯着她看了会儿:“你说你的医术那么高明,怎么自己的病就治不好呢?” 大概是觉着这句话太颓丧了,沙马青日忙道:“不过,我知道你们汉人在乎的是本事,杨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人,又识字,又会医术,一定会有好女孩儿喜欢的。” 杨仪暗笑,却只能顺着他的话答应。 沙马青日的手脚很快,不多时,灶上已经冒出了肉香,沙马青日弄了一块肉给杨仪品尝,杨仪吃了一小块,觉着很是美味,就又切了一块给豆子吃。 平时豆子跟着她从不挑食,有米吃米,有粥喝粥,没有就多饿几顿,有肉吃,豆子当然高兴,可是这次豆子却并没有理会这鲜美的腿肉,仅仅把耳朵挪了挪,就又低着头趴在原地不动了。 杨仪送了沙马青日,便用芭蕉叶捆扎了一大块肉来到学堂。 说是学堂,不过是蓉塘里几间荒废的小祠堂改的,蓉塘村里九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还有旁边葵坝的四个小童,挤在里间,正朗声地念:“有虫鱼,有鸟兽。此动物,能飞走。稻粱菽,麦黍稷。此六谷,人所食。” 突然在前方的一个掀着鼻子:“好香呀。” 杨仪笑走进内,把肉放在桌上,小孩子们顿时欢呼起来,杨仪给他们一人切了一块,可又有三个孩子不肯吃,问起缘故,其中一个说道:“先生,这是山上的蛮人给的,我娘说了,蛮人的东西不能吃,吃了会变蛮子。” 杨仪便捡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先生也吃了,先生可变成蛮子了没有?” 几个孩子都笑起来,本就耐不住肉香,此刻都挤过来跟着吃。 杨仪又教了几个字,叫他们自行练习,村寨里没有纸张,每个孩童都带着一块石板,用的不过是家里烧火烧出来的炭木枝子,却都练得极为认真。 杨仪坐在竹制的靠背椅子上,凝视面前这些小童,不知不觉中,眼前仿佛又浮现龙王庙里的那具尸首。 练了半个时辰,孩童们便在祠堂内闲游玩耍,捉迷藏的,跳格子的,欢声笑语,响彻云霄。 重上课之时,杨仪却发现屋内少了一个孩童,她忙又看了一遍,问道:“陈澄呢?” 众孩童面面相觑,跟陈澄邻座的那孩子道:“先生,先前看他往外头去了。” 杨仪吃了一惊,不知为何心底又出现那龙王庙内的尸首,她心惊肉跳地,忙转身急着要出去找寻。 正快走到门口,门外人影一晃,竟是先前见过的隋子云,怀中抱着一个孩子,正是陈澄。 杨仪猛然止步:“大人?” 隋子云把怀中的孩童放下,笑道:“杨先生忙呢?这孩子方才在外头打转,并没什么事。” 杨仪摸摸陈澄的头,叫他进内,隋子云打量着杨仪,一边又转头四看这祠堂:“难得啊,蓉塘这里竟然也有个小学堂了,咦,什么味儿?你们这儿还炖肉吗?” 隋子云并没有戴兜鍪,加上一脸亲热,不笑不开口,众孩童竟不很怕他。其中一个闻言,意犹未尽地叫道:“方才先生给我们带了肉吃,好吃呢。” 隋子云笑问杨仪:“原来当先生的学生,还有这样好处,连我都想来学字了。” 相比较隋子云的随和自在,杨仪心中却是忐忑而警觉,她本以为不会再跟这些人打交道了,哪里想到这么快就追了过来,竟还是十七郎的“上司”。 她相信“无事不登三宝殿”,更觉着隋子云这看似十分温善的面目底下指不定藏着什么……他可是巡检司的队正,想来不是因为笑的好看才做官儿的。 “大人说笑了。”杨仪谨慎地回答,半低着头。 她生得本就娇小,这么一低头,连脸色都看不到。 幸亏隋子云也不是很高,他察觉出杨仪的不安:“我是不是打扰了先生?呃……不要紧,我只是随便看看,您自便。” 他说话的时候微微弯腰,更是笑容可掬。 杨仪的不自在简直要冲破屋顶,她当然想“自便”,可还是讲错了两处地方,孩子们虽听不出,隋子云又怎会不知。 杨仪总觉着不管隋子云在哪里,他的目光却箭一样刺着她。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堂课,放小孩子们回家吃饭,杨仪看向门口的隋子云,却见他又溜达到第一排的光儿位子上,试了试,竟自坐下了。 隋子云感慨:“童真无邪,令人羡慕。” 杨仪夹着书本,犹豫要不要忽略此人,即刻离开。 往门口走了一步,还是回头:“大人。” 倘若隋子云真的有什么意图,自己就算避开一时,也避不开下次。 而且看这位隋大人的做派,真怕他会主动自觉地跟着她回到家……那岂不是引狼入室。 隋子云抬头,颇为无辜:“何事,杨先生?” 杨仪道:“请问,您可是有事吗?” 隋子云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先生不提,我都忘了,看我这记性。” 杨仪哭笑不得,知道他必然是装的,可竟演得跟真的一样,这份功力……她忽然有点明白为何他会升职做官儿了。 隋子云的来意很简单。 他是想叫杨仪回到龙王庙去。 因为他不知道该拿十七郎留下的那“尸首”怎么办。 十七郎竟然还说叫他把这尸首恢复原样,平心而论,隋子云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人,更不知该怎么恢复。 可他清楚,总不能叫这心肝脾肺肾都露在外头,至少得……塞进去。 十七郎留下的那两个士兵很不中用,只看了一眼,就双双作伴出去呕吐了。 隋子云无可奈何,只能扭曲着脸容,用那黄色布幔先把这尸首裹起来。 正无可奈何,突然想到了十七郎临去时候所说的话——那个“脸白的不像话的”,手稳的像是最冷血的屠夫。 十七郎当然不会在这上面骗他。 隋子云有了主意:专业之事,自然要找专业之人。 杨仪答应,但她有一个条件。 “隋大人,我可以将那尸首恢复原样,但是在此之后,能不能……不要再找我。” 隋子云本要一口答应,毕竟令他为难的事儿不多,总不会样样都去找她帮忙。 可他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话到嘴边,竟道:“好,就如您所说,我不会再打扰先生教课了,如何?” 不等杨仪反应,隋子云又道:“呵呵,先生不喜跟我们这些人打交道么?” 杨仪本听出了他那句话中仿佛留着许多缓和的余地,可听到他的问话,一时顾不得深思。 “官跟民自然不同,蓉塘是小地方,官爷寻我,一举一动,容易给无知之人夸大其词,指不定会捏造出什么流言蜚语,在下只是想安静度日,不生是非而已。” 隋子云满脸认真地听着她说话,他的表情给人一种错觉,就仿佛她说的每个字都听进了他的心里。 “明白明白,”隋子云连连点头:“先生是独善其身的高人啊。” 杨仪正色:“独善其身或许使得,高人一说,竟不知从何而来了。大人请勿如此。” “哪有言过其实?”隋子云的笑十分灿烂:“比如说先生今日若帮我料理了那尸首,便是我心目之中的高人。” 杨仪觉着自己不该跟他多话,此人实在油滑的很,不管怎样都堵不住他的嘴,甚至反而会被他套路。 不过接下来,隋子云的笑就挂不住了。 他从头到尾目睹了杨仪将那尸首“恢复原样”的过程。 杨仪一看尸首的情形,就知道十七郎必然有所得。 其实也不难猜,早在她把这尸首的手拔出之时,她便料到,若真如十七郎所说这尸首之中有东西,那能藏之处,最大的可能…… 是他的胃。 果然,这胃已经给切开,一些没消化的菜叶、果子等物,黏黏糊糊还裸露在外。 杨仪的帕子因为先前湿了,洗过之后晒在了家里,并无多余的,她犹豫了会儿,拎起袍摆。 正在思忖怎么撕开一块,隋子云问:“怎么了先生?” 杨仪道:“出来的匆忙,忘带帕子……” 隋子云本站的远远地,正默默地观察她的动作,闻言一怔:“啊……这个我有!”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帕子:“要干什么?” 杨仪见那竟是一块上好的丝绸帕子,摇头道:“这太名贵,大人还是借刀一用。” 隋子云看看她的袍子,笑道:“是我请先生来的,岂能叫先生毁了袍子,帕子而已,只管用就是了。”他走前一步,双手递上。 杨仪见他十分多礼:“多谢。”也忙俯身双手接过,犹豫片刻,她本来想从袍子上切两块布条,一为蒙面,二为揩拭,现在看来只能权益行事了:“还请大人叫人准备一盆清水,以及针线。” 隋子云唤了一名士兵进来,用那木桶提了水上来,那士兵看着杨仪站在桌前,看她的眼神如见了鬼,把木桶放下后便逃也似的跑了。不多时,又把寻摸来的针线送了进来。 杨仪望着面前的尸首,眼神却沉郁了下来。 将五脏六腑用清水洗过,擦拭去浊物,重新放回身体之中,这骇人听闻的事,她做的有条不紊,等安置妥当后,穿针引线,从胸前慢慢缝补,这活儿却有些吃力,不多时她的脸就红了,微微有些汗意。 隋子云在旁边已经看得入神,尤其听见针线穿过皮肉发出的噗噗嗤嗤,当时听十七郎说杨仪“如冷血屠夫”的时候他还难以想象,但此时亲眼所见,却又觉着十七郎的话未必是真,她看着明明像是个娴熟认真的“裁缝”,当然,这得抛去先前她梳理这尸首五脏六腑时候的恐怖情形。 日影偏斜,等杨仪总算把尸首缝补妥当,隋子云都仿佛虚脱了。 水桶内的水早成了浑浊的血水,小兵进来,脸色异样地换了一桶水,杨仪洗了手,双手已经因为过于疲累,抖个不停。 她垂着手,塌着肩膀坐在石桌旁边的鼓凳上,下摆的袍子垂在地上,衣袖随风轻微摆动。 这幸而是大白天,若是黑夜看见,必定会以为是哪个薄薄的鬼影。 隋子云壮胆看了眼那尸首,没了那一堆吓人的零件在外头,看着倒是顺眼的多了,而且……依稀看出了几分、像是人般的气质。 “先生,”他往杨仪身旁靠了靠:“这个……当真是个人吗?” 杨仪累的连嘴皮都不愿意再动:“嗯。” 隋子云道:“采生折割?” 杨仪诧异,抬头看向他:“十七……咳,那位官爷已然告知?” “他没有说,”隋子云摇头:“是我猜出来的。” 十七郎虽没详细说明,但深知他脾性的隋子云,却从他异常的反应看出他很愤怒,而让十七郎如此动怒的,可想而知是如何。 杨仪并未细想,只仍耷拉了头,又过一会儿:“此地无事,我也该回去了。” 隋子云还有些话要问她,但咂了咂嘴,一时又想不到,只习惯性笑说:“也是,我叫人送先生。” “不用。”杨仪忙拦阻,她站起身,突然晃了晃。 隋子云眼疾手快上前在她后背一扶,掌心所及,只觉手底的人出乎意料的轻软。 杨仪赶忙站住脚:“有劳大人。”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后退了半步。 隋子云看看自己的手,又笑道:“先生太客气,该道谢之人是我。” 等杨仪出了龙王庙,隋子云发现自己给她的那块帕子,被叠的整齐的放在石凳上,可惜这丝绸最不经磋磨,上面的血渍跟血腥气再怎么清洗也洗不干净了。 入夜,杨仪只喝了半碗粥,正欲解衣入睡,豆子突然叫了起来。 她只听见外头一阵吵嚷,还没出声相问,门给狠命地拍了两下,门外的人显然毫无耐心,噗通两声,有人从篱笆外跃了进来。 章节目录 第6章 第 6 章 深夜的龙王庙中,几点灯光明灭,隐隐有人低语。 突然间,一声尖利的惨叫传出,惊的村寨里的狗纷纷吠叫起来。 相比较那些受惊的狗子,离得最近的豆子,却仍是一声不响。 那具被杨仪整理好的尸首被黄幔卷着,放在墙角,豆子就趴在他的旁边,嘴贴在那尸首的头部,乌溜溜的眼睛却望向前方。 在他们对面的一盏油灯下,隋子云正跟十七郎低低说着什么,十七郎却心不在焉,时不时地也跟豆子似的往前瞥一眼。 方才发出惨叫的那个士兵已经半是昏死的状态,他口中咬着一块叠起的粗布,满脸的冷汗,脖颈的衣领都被打湿了。 他右臂上的袖子已经被除去,露出胳膊,而此刻胳膊上歪歪扭扭地多了一道蜈蚣似的新鲜缝痕,针脚处还渗着血,让这伤痕更显得触目惊心。 而每当那针线抽动,他的身子也跟着微微地抽搐,脸上一点血色都无。 杨仪缝完了最后一针,打了结。 她的袍子上已经沾了斑斑血迹,两只衣袖更是不用提了。 当做完这一切她转过头来的时候,如冬日第一场初雪的脸上,在冷飒之外带着点薄薄地愠怒。 隋子云眼睁睁地看着她半擎着带血的双手,这般目带微光冷冷瞪人的样子,心想:“这会儿倒确实是有点冷血屠夫的样儿了。” 十七郎却嗤地笑了,他起身道:“好了?有劳杨先生。” 杨仪抿了抿唇:“官爷,我并不擅长处理这样重的伤,方才碎骨对合也未必正确,就算对上,也未必痊愈的好。何况他的伤势过重,能不能过了生死关还难说。” 十七郎望着她的脸,发现她脸颊上被溅上了一点血,竟让这张太过清冷寡淡的脸上多了几许奇异的糜艳。 他咳了声:“尽人事,听天命,先生能做到如此地步已经十分感激。” 杨仪不禁哼道:“官爷不必如此说,做不做,由得了我么?” 先前她本正欲歇息,十七郎的两名属下却突然闯入,不由分说便“请”她到龙王庙故地重游。 隋子云在旁见她瞥向自己,便陪笑道:“这却不是我失言,我先前只说不去学堂叨扰,这次我并未去学堂,且也不是我亲自去请的,是他……”他指了指十七郎,“他非说先生医术高明,需要请来救命,这才深夜造次。” 杨仪知道他善言,也早料到他先前应允的话里藏着扣子,此刻便懒怠理会他。 此时十七郎正去查看那伤者情形,杨仪回头,瞧见他脸上一道血痕十分清晰,把那大胡子都仿佛……削去一块儿还是怎地,有些怪异。 正欲细看,十七郎已经回头,两个人不期然间目光相对。 杨仪的心一跳,本能地垂了眼帘。 这心虚似的下意识的反应,让她颇为懊恼,便道:“官爷的伤不须料理么?” “伤?什么伤?”十七郎诧异。 隋子云在杨仪身后,悄悄地往脸上指了指,十七郎恍然,很快地一笑:“这不算什么,要不了命。” 他不管那伤口,却摁了摁那伤处的胡须,这动作仿佛爱惜,像怕那胡子有个闪失似的。 杨仪本要离开的,但心头一转:“官爷之伤,不知因何而起?” 她其实猜测,是不是跟豆子的旧主有关。 果然,十七郎吁了口气,向着墙角一努嘴:“还不是因为他。” 先前十七郎从尸首的胃里找到一样重要物件,当下便带了隋子云的那六名士兵,沿河往南。 他前去的,是距离此处四里开外的垂仙小镇,这镇子上最有名的一户人家,姓苗,乃是个马帮首领,手下也有百余号人,专门在羁縻州跟内陆之间行走,运送些羁縻州特产的茶叶之类,然后把中原的丝绸等物运回来贩卖。 这苗帮主已算是镇上首富,要找也是容易的,不过在十七郎带人来至苗府之时,却生出意外。 苗家的家丁见来了些巡检司之人,一个个脸色发绿,心怀鬼胎。 原来这苗帮主所经营的马帮不仅仅是运送茶叶丝绸,更暗中经营私盐买卖。 今夜偏偏有一批私盐运到,那些人见十七郎带人来势不善,自以为行踪败露,竟然动起了手。 毕竟贩卖私盐乃是杀头的重罪,私盐贩子更是些不要命的狂徒,双方一触即发。 就算十七郎所带六人都是好手,但一虎架不住群狼,顿时有了伤损。 十七郎目标明确,一路杀了进去,苗府那些彪悍的家丁竟奈何不得,被他砍翻了几个后,都被他的汹汹杀气所摄,只觉着这虬髯的将领好似煞神在世,纷纷避退,不敢再跟他正面相对。 苗帮主听闻事情不好,也存了破釜沉舟鱼死网破之意,亲自操一把银环大刀迎杀出来。 两人交手了四五个回合,苗帮主常年养尊处优,早不如当年,很快落了下风。 十七郎一刀将那银环刀挑飞,带血的刀刃架在了苗帮主的脖子上:“恶徒,可认得此物么?”左手张开,一样东西从掌心滑下,当空摇曳。 苗帮主正呼呼喘气,看见那物突然眼珠一突:“你怎会有这个!” 十七郎道:“认得就好,认得就说明爷爷没找错人。” 他正要把那东西收起来,苗帮主却激动起来:“冤有头债有主,我知道我死不足惜,可是我圆儿是无辜的!你们……你们既然是官兵,怎可如此卑鄙对一个孩子下手。” 十七郎惊愕:“你说什么?” 苗帮主双拳紧握,眼中竟然有泪光闪出:“这是我女儿小圆的长命锁,两天前她在家中凭空失踪,我派人秘密找寻都没找到,谁知却是在你们手中……你们要杀要剐冲我来就是了!我甘心情愿,她只是个三岁的娃娃……” 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十七郎心中的惊诧:“你说,你女儿失踪了?” 苗帮主瞧出不对,疑惑地:“这锁,上头篆刻着她的名姓生辰……难道她不在你们手中?” 确实,十七郎手中拿着的是一条长命锁,锁上篆刻的正是苗圆儿的名字,十七郎一看这苗字,立刻就想到了苗帮主,这才顺藤摸瓜找了来。 他本认定苗帮主就是真凶,但现在看来事情居然另有隐衷。 将刀放下,十七郎问道:“你女儿是如何失踪的?” 苗帮主听了这话,越发慌张,颤声道:“天爷菩萨,圆儿当真不在你们手里?那、那她又在哪儿?这锁你又是从何得来?” 十七郎喝道:“你只把你所知的来龙去脉详细的速说一遍!” 据苗帮主所说,事发那日,苗圆儿正在自己房中熟睡,丫鬟们都在外头,不料一个时辰后丫鬟进内唤她起床,才发现人不在,当时还以为她偷偷跑到了外间,可把府内翻了个遍,仍是一无所获。 听十七郎把事情经过简略说罢,杨仪心中暗惊:“怎么又多了个失踪的女孩儿?”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扑朔迷离。 十七郎道:“我又问过姓苗的事发前几日府内可有过什么异样不曾,他总算提了一件。” “何事?”杨仪忙问。 十七郎笑的似冷非冷:“据说在事发前两日,有一叫花子带了个猴儿在街上乞讨,正好被苗圆儿看见,这圆儿不知为何哇哇大哭,可是猴子很通人意,竟又逗的她开怀大笑,姓苗的见状,便要把这猴儿买下,谁料不管他出多少钱,那乞丐都不肯答应。” “那、那猴子……”杨仪屏住呼吸,连旁边隋子云正悄悄打量她都没发现。 十七郎道:“苗帮主当然不是善茬,暗中派人把那乞丐打了一顿,将猴子抢了回府,谁知那猴子去了半日就又跑了,然后苗圆儿就出了事。” 当时苗帮主说完,十七郎喝问他是否知道那乞儿的来历,但以苗帮主在当地的势力,都无从追寻。 那汉子只泪流满面地央求十七郎无论如何把自己女儿找到。 杨仪听完后,沉默了片刻。 “那尸首胸前的伤,是被尖锐的木棍之类划伤,应该是在渡河之时不甚跟水中的利器撞上,”她终于开了口,缓缓道:“我先前发现伤口处残留着木屑木刺等物。” 她淡淡地垂着眼帘,并没有看任何人。 十七郎望着她那格外长的眼睫,纳罕男人的睫毛竟能这样长。 他道:“那长命锁是他主动吞进肚子里的,而在临死之前又做出示意,就是想指引人找到。” 杨仪闭了闭双眼。 她又听见了那天晚上的犬吠声,她仿佛能看见昨夜河面发生的事,这孩子站在河边,望着湍急的河流,他手中握着长命锁,可又怕河水把锁冲走,便含在了嘴里,他拼命地向着河对岸游,谁知却被利器所伤,几乎葬身水中。 杨仪道:“河水太急,他不得已将长命锁吞进了肚子里,可又怕人发现不了,因为这锁是很重要的信物,而他拼命渡河,拼死留消息,就是想找到苗家,想让苗家知道……” 十七郎皱眉:“让苗家知道苗圆儿在谁人手里?可惜,他的舌头早给切断无法说话,如今更是死无对证。” 杨仪沉默,她心里突然非常的难过,这孩子遭遇了世间最残酷的不幸,却还拼了性命,要去救另一个无辜孩童。 “不,”杨仪低声道:“他可以说话。” 十七郎眼睛眯起,连隋子云也靠近过来:“他已经死了,如何开口?” “该说的他已经说了,”杨仪望着豆子守着的那被黄幔裹住的小小身影,声音有些沙哑:“他的尸首,已经把最后的信息告诉了我们。” 章节目录 第7章 第 7 章 这两日不曾下雨,清河的水势总算平缓了些,月光下的河水仿佛一条极美的玉带,波光粼粼,含情脉脉。 被临时唤来的船工却苦着脸,敢怒不敢言。 船工不懂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这些巡检司的官爷们居然要半夜渡河,难道就等不及天明再走吗? 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十七郎一脚上船,船身随着轻轻地晃悠。 他眼前那粼粼的水色波光顿时连成了一片,令人眼晕。 身后一只手探过来将他挽住,是隋子云:“小心。” 十七郎把手臂抽回,什么也没说,只默然在船头大马金刀地落了座。 他将佩刀抱在怀中,尽量地调整呼吸,平复心绪,刻意让自己忽略此刻是在船上。 “官爷,白日也见过吧。”杨仪的声音响起。 十七郎想起在龙王庙内,那脸白如雪的人依旧平缓毫无波澜的语调。 “你指的是什么?”他问。 “那孩子的胃,”杨仪回头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尸体:“我指的是胃里的东西——不是长命锁,是别的东西,食物。” 当时十七郎微微嘶了声。 那会儿他一心要找那孩童不惜拼死也要护着的东西,哪里在意别的。 何况被他硬生生剖开的胃,能有什么好看的?避讳还来不及,少看一眼是一眼。 他不想在杨仪面前露怯:“好似有什么果子吧,乱糟糟的,多半是都成了糊。” 隋子云在旁插嘴:“这食物有什么好说的?就算知道那孩子吃的什么,难道……这就成了线索了么?” 这也是十七郎的疑问。 杨仪回答:“这确实是线索,很重要的线索。” 船身猛地晃了晃。 隋子云本能地靠向十七郎肩头:“哎哟,险的很。” 十七郎将他撞开,稳住身形,转头看看靠对岸的距离。 那船工知道他们是当官的,很不敢得罪,有心要问问去办什么紧急公务,又不敢随意搭讪。 何况,光看着那副凶煞煞的大胡子,似睁非睁的一双眼……就知道这位官爷很不好惹。 船工施展七十二般武艺总算把这一班人送到了对岸,大概是做买卖人自来的殷勤小意儿,船工多嘴问道:“不知官爷们什么时候回来,可要我等候么?” 才说完他就想给自己一个耳刮子,这真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呢。 “不用等,你自去吧。”幸而那位凶煞煞的官爷大发慈悲。 十七郎双足落地,稍微吁了口气。 隋子云从后过来,叹气:“好端端地怎么又惹了这样一件事,就算那杨易说的是真的,从此处赶到鸡冠山,差不多要有十多里……不骑马的话岂不是要走半宿。” 十七郎道:“那孩子都能走,你走不了?” 隋子云被噎住,他笑了笑:“你非要刺人,我只是为你着想,之前才挑了马帮的人,好歹歇一晚上。” 十七郎却不等他说完,便道:“我再说一遍——要跟我去的就跟上,不想走的留在这儿睡大觉。” 众兵士异口同声地:“但凭旅帅差遣!” “合着就我一个唱黑脸?”隋子云环顾四周,叹气:“可真是个急脾气,好歹让我说完了下半句,我是说距离此处二三里有个村落,咱们进内试试看,总能借到几匹马。” 十七郎已经走出四五步远,闻声回头哼道:“就你啰嗦,难道我有马不用非走路痛快?” 隋子云笑道:“得了,又是我白操心了。” 他旁边一个副手小声道:“要不他们怎么私底下叫队正您为‘隋嬷嬷’呢,便是事无巨细,爱唠叨爱操心。” 隋子云喝道:“再敢胡说,回去有你好看。” 他们在前方的小村落,找到里正借了几匹劣马。 这羁縻州本地土产的马儿一概个头较小,虽然模样不中看,脚力却极为稳健,耐力更佳,不过半个时辰,已经到了鸡冠山下。 此刻已经过了子时,整座山都仿佛陷入了沉睡,满山青翠在夜间成了一无例外的漆黑,仔细看,那黑色却并非单一,而是层层叠叠,或深或浅,而在这深浅浓淡之间,时不时传出夜枭仿佛惨笑般的啼叫,甚至偶尔有不知名的野兽发出一声瘆人的咆哮。 十七郎在马上张望,隐约可见在鸡冠山的山脚,有几丛颜色微浅的树,他打马向着那方向冲了过去,身后隋子云众人紧随而上。 月光下,棕树的叶片如同散开的蒲扇,月光从长叶的间隙洒落,也照出棕树的树心垂着的一个个花豹似的乳黄长苞。 一名副手翻身下马,上前摘了一个苞子下来,十七郎将棕包剥开,里头是一颗颗似鱼籽又如米粒般的金黄细密颗粒。 记忆突然涌现,十七郎想起白天在切开那孩子的胃的时候,便看到在那些烂糊之中,有未消化的大片大片的鱼籽似的东西,原来…… 隋子云探头看了眼:“这就是……杨易说的棕包?” 那胃里的东西就是线索,杨仪在整理那孩子尸身的时候,仔细清洗过那被袒露的脏腑,包括那被剖开的胃,当时她发现,除了一些消化了的看不出什么的东西外,还有其中残存的金黄颗粒,以及一些碎碎的果子。 “我原本以为那些是粟米,但记得有些许沾在手上,触感却跟粟米大为不同,”杨仪竭力回想着:“我记得先前在羿族青日大哥家里曾见过这种东西,那叫做棕包。” 所谓棕包,就是在棕榈树上长出来的花苞,没开的花苞是一种可以吃的菜果,有的甜,有的苦,生熟皆可以食用。 “那又如何?”隋子云当时问。 杨仪道:“棕树在本地并不常见,比如蓉塘这里便是没有棕树,羿族聚居的石屏有几棵,可是石屏在清河以南。而那孩子显然是从北而来,也就是说,北边有棕树的地方,他曾停留过。” 隋子云思忖:“若棕树罕见,又去哪里找呢?” 杨仪又道:“除了棕包,还有些没来得及消化的油菜花,以及些许余甘子。他一定是饿了很久,才会匆忙吃了这些东西。” 油菜花自然人人皆知,而这余甘子,也是山中特有的果子,口味酸甜,又具有清热解毒、润肺止咳的药用功效。 杨仪曾经因为它能治病,拜托沙马青日寻了几个研究了一番,故而认得。 杨仪说罢,一个跟随隋子云而来的士兵道:“若说清河北边的棕树,我先前带人巡逻,经过鸡冠山的时候,在山脚看见过几棵。” 他小声说完,见在场几个人都盯着自己看,却没有喝止,胆子就大了点,稍微提高声音道:“至于油菜花,鸡冠山下的小魏村更是种了大片。” 果然,线索有了。 按照隋子云的意思,是等天明时候再行动。 毕竟他们现在手边没几个人了,一死一伤的那两个,其他四个兵士也多少带点儿轻伤,不如天明多调些人来。 可十七郎执意要即刻动身。 没想到如此顺利,果然找到了杨仪所说的棕树。 夜风之中传来淡淡的清香,十七郎策马向前,才不多时,便见前方视野开阔,月光下大片的油菜花田闪烁着淡淡的微光,像是一大片浅黄的毯子。 此一刻,十七郎的眼前,仿佛能看到那孩子匆忙地奔跑过这油菜花田,他边跑边胡乱薅了几把花来吃,当他经过棕树,纵身一跃他摘了个花苞,扒开后匆匆塞进嘴里。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有挺长的路要赶,必须要吃点什么才能支撑。 如杨仪所说,他一定是饿了很久,可怜的胃里才只有这些东西。 马蹄声得得,越过油菜花田,向着前方小魏村而去,然而还未到村口,便听到一声唿哨,紧接着,路边跳出两个人来,喝道:“是什么人!” 灯笼的光随之摇曳,灯笼上是偌大的“魏”字。 隋子云看了眼十七郎,打马上前,亮出腰牌:“巡检司办差,你们是何人?” 那拦路的人把手中的灯笼举高了些,照出隋子云一身戎装跟手中腰牌,顿时后退了半步:“原来是巡检司的官爷们,我们是小魏村巡夜的,不知官爷怎么在这个时辰突然来到?”恭敬之中,仍带一丝戒备。 “叫你们里正来,有一件公案请他问话。”隋子云斟酌着说道。 巡夜人将十七郎等请到了村中的议事厅就坐,不多时端上了茶果。 十七郎看着那托盘之中的香蕉,芒果,便捡了一个香蕉慢慢地剥皮:“只有这些?没有什么新鲜的?” 送茶果的那人不知用意,陪笑问:“官爷指的是什么新鲜的?” 十七郎把剥好的香蕉递给隋子云,无视对方吃惊的目光:“听说山里的野果子多,你们就没多采些。” 隋子云正犹犹豫豫地咬了一口香蕉,闻言顿时明白了他的用意。 那侍者一愣,笑道:“山里的果子确实是多,比如酸角儿,多依果,余甘子之类……只是那些野玩意儿不好送到官爷们跟前。” 隋子云赶紧把那口蕉咽下,吐字不清地说道:“这么说你们这儿有这些?我倒是想尝尝鲜。” 他的相貌秀气天生和善,说话又带笑,侍者丝毫没有怀疑他是在旁敲侧击:“这个不好说,虽然孩子们爱吃这些,但也没有人特意去弄,除非哪家进山才会随手摘些回来,不过……” “不过什么?” “里正老爷家里好像隔三岔五派人进山去弄这些果子,据说、据说是老太爷要用余甘子来入药。” 棕包,油菜花,余甘子……出现在那孩子胃里的东西,已经齐了。 十七郎跟隋子云眼神一碰,刚要再问,就听到外头脚步声响,本村的里正魏大到了。 那侍者好像非常忌惮魏里正,赶忙缩着脖子退后。 章节目录 第8章 第 8 章 小魏村的里正魏大,也是村中魏氏一族的族长。 本来已经睡下,听到外头管事报信,魏大一翻身坐了起来,把旁边的妻子朱氏吓了一跳。 “怎么了?”朱氏披头散发地起身,迷迷瞪瞪地问。 魏大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披衣到了门边:“怎么?” 听说是巡检司的人夤夜前来,魏大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说了是为何事?” 管事道:“没有提,只说请您前去说话。”又补充:“来的是个队正带着五个兵,其中一个……一脸大胡子,看着像是门神爷一般。” “大胡子?”魏大忙着穿衣,一边自言自语:“先前听说郦阳县这里派了新的火长,有个个子极高挑生着络腮胡的,十分生性,莫非就是此人。” 管事道:“若真是他,这半夜来一个队正再加一个火长,指定是出了大事。” 魏大眉头紧锁系上衣带,刚要出门,却听背后朱氏唤道:“老爷。” 原来朱氏已经下地,正呆呆地望着他。 魏大盯着她看了会儿,好像要交代什么,却到底并未开口。 议事厅就在魏家旁边不远。 管事提着灯笼在前引路,魏大跟在后面,两人都是悄无声息的,那一点灯笼的光在前方悬空闪烁,冷不丁看来仿佛鬼火摇曳,引着两个黄泉路上的游魂。 隋子云把吃了半个的香蕉放在桌上,打量刚进门的魏里正,见是个中等身材、三四十岁的中年人,深眼窝,脸容瘦削。 魏大进门的时候,脸上便堆了笑,他也很快把在场两位都看了一遍,他的目光在十七郎身上多停留了片刻,毕竟那副大胡子太过惹眼。 魏大拱手:“不知两位官爷夤夜来访,失礼失礼。” 隋子云也笑的和气:“来的唐突,里正莫要见怪。” “哪里的话,官爷们这般深夜前来,想来是有紧急公务,我等自然是全力配合,岂敢见怪。”魏大忙请隋子云落座,又做出一副侧耳倾听之态:“就是不知是为何事?是缉拿凶犯,还是路过借宿?” 隋子云还未开口,旁边十七郎道:“我们这次前来不为别的,是为了……一只猴子。” 十七郎没有坐,只是靠着桌边,搭腿儿而立。 他本就生得高挑,如此垂眸问话,就如同神差俯瞰,更给人一种无形的压迫力。 “猴……”魏大眼睛呆滞,嘴角不自然地一牵,又忙掩饰般笑道:“这、官爷莫非是在说笑?” 隋子云见十七郎这般开门见山,也不怕打草惊蛇,正在腹诽,只听十七郎淡淡道:“何必惊讶?您家里不是有一只猴子么?” 他的口吻是轻描淡写的笃定,仿佛已经见过那猴子千百回。 灯影下,魏大脸上的表情却令人不忍卒读。 这简直比亲口招认还要坦白。 魏大悄悄往外瞟了眼。 方才他进门之前,隐约听见那小厮跟隋子云说话,他的心乱如麻,不由怀疑是小厮泄露了机密。 十七郎并没有给他冷静下来的余地:“你也不用担心,这其实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来跟你说一声,那只猴子死了。” 魏大很意外似的:“死了?怎么死的?” 十七郎笑道:“这么说,那猴子真是你家养的?” 魏大飞快忖度:“家里确实曾有过一只,可惜前些日子不见了,不知官爷所见的那只跟我们家里是不是同一只。” 他自诩回答的也算天衣无缝,进退有据,不料十七郎不按常理出牌:“是同一只的话,里正就要遭殃了。” 魏大窒息。 十七郎却指了指脸颊上那道正结痂的血口子:“我脸上的伤,就是那猴子划破的,可知我正要找那主人的晦气。” 魏大松了口气,干笑道:“这、这怕不是我们养的那只。” 十七郎冷笑:“那我一定说是呢?” 魏大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应对。 隋子云从来最了解十七郎,此刻稍微摸到他的意图,便道:“十七,莫要恐吓里正,咱们不过是来借宿一宿,你别把他吓出好歹来,不留咱们了。” “借宿?那当然使得。”魏里正挤出一点笑,想擦擦额头的汗又不敢。 灯笼引着几个人进了魏家。 此刻丑时过半,万籁俱寂,嚓嚓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十七郎道:“对了,里正家里,是谁有这般雅兴养猴?” 他的声音不高,夜色中却仿佛出鞘的剑锋铿然。 魏大沉默了会儿:“是家父。” 十七郎道:“老人家多大年纪了,还有这般兴致。” 魏大干笑了声:“是……自来的爱好罢了。” 十七郎道:“羁縻州这里最多的便是猴子,我倒也想养一只,明儿若有空,倒要见见他老人家,请教些心得。” “呃,”魏大的声音有点涩:“家父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从来不见外人,官爷见谅。” 十七郎颇为遗憾:“那可真是可惜。” 将“客人们”安置在下榻处,魏大告退。 魏家的人离开后,隋子云早把房间里里外外看了个明白。 他回到十七郎身旁:“十七,你有什么打算,事先跟我通个气,我也好跟你打掩护。” 十七郎没理他,只把窗户推开,望着那关起的院门:“你不觉着这儿静的出奇么?” 隋子云立刻忘了埋怨他:“对呀,你一说我才想起来,确实哪儿有点异常。” 可叫他说到底是什么不妥,却想不到。 十七郎道:“这里没有狗叫声。” 他这一提,隋子云才恍然:“怪不得我觉着哪儿少了点什么,是了,怎么自打咱们来到,竟一声犬吠都没有?” 羁縻州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狗儿,因为是虎狼聚居之地,尤其是在各个村寨,都会养很多的看家犬。 但凡有生人或者歹人闯入,机敏的狗子自然会立刻吠叫报信。 比如先前十七郎他们去借马,还没进村子,狗儿便狂吠不止,此起彼伏吵的人耳朵都聋了,跟小魏村这里截然相反。 十七郎摸了摸自己的大胡子:“我忽然想起一种传闻,说是狗的眼睛能看到人眼看不到的东西。” “什么东西。” 十七郎幽幽然道:“鬼。” 隋子云打了个寒噤:“你可别说这魏家有……那个东西。” 十七郎闭上双眼:“我闻到邪味了。”说完后他纵身一跃,整个人轻巧地从内翻出了窗子。 隋子云探身,压低声音问:“你做什么?” 十七郎道:“方才打草惊蛇,现在自然是看那蛇往哪里去。” 隋子云眼珠转动:“你是说你方才故意提起猴子……那里正会有所动作?” “看他做贼心虚的样子就知道。”十七郎的剑眉一扬:“就算他不动,今晚上也要把这魏家翻个底朝天。” 隋子云只来得及说了声:“不知深浅,你且收敛……” 十七郎已经掠到墙边,双足微微用力,一扭腰,整个人拔地而起。 院外,有两个负责在此看守的家丁,正低低私语:“巡检司半夜上门,可不是好事。” “偏叫我们在这里看着,觉也不能睡。” “在这儿还是好的了,要是让我们去后院……那别说一宿不得睡,以后只怕都……” 正说着,只觉着一股寒风扑面。 其中一人抬头,却瞧见有道黑影凌空掠过,他忍不住惨叫了声:“鬼、鬼呀!” 不多时十七郎便追上了魏大,见他快步向着后院而行,走了一会儿,他停在一处院落前,微微侧头向着院中。 十七郎人在墙头之上,往院中瞥了眼,却见这院子里竟亮着灯,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少爷,腿又疼了吗?我去烧些热水来给你敷一敷……” 另一个男子道:“不用,就是睡不着,你拿本书来我看就是了。”这声音有些虚弱无力,显然是忍着痛。 魏里正听到这里,灯影下的唇角抽了两下,低头往前又走。 里正停在一处院门前。 此处的院墙,比前方的都要高。 十七郎只看了一眼,心中直呼好家伙,原来这里的墙头上,绕着若干刺铁丝,幸而他事先警觉,不然的话,脚一上去便会给缠住,铁丝上若干尖锐的刺划过来,一时半会挣扎不脱,且会伤的很重。 魏大面前的门扇极厚,他敲了数下,里头才有人闷声道:“谁?” “是我,告诉老太爷,有急事。” 里头的人叽咕了声,沉重的脚步声响,不多时,那人去而复返,将门扇打开。 十七郎远远地看着魏大进了门,门内的人却又谨慎地将门关起,他便绕开按着铁刺的墙头,从对面院墙到了屋顶,把两个屋脊之间的距离衡量了下,十七郎深吸一口气,纵身跃起! 整个人如同黑夜中的一只夜枭,从这边的屋脊直接纵身到了对面,双足落地之时,“卡啦”一声,踩动了一片瓦。 幸而此时底下魏大正上了台阶,对着门内道:“爹,是我。” 门吱呀一声开了。 十七郎提气,悄然从屋脊上掠过,与此同时鼻端嗅到一股淡淡地腥臭气,熏的他极不舒服。 夜深人静,屋内说话的声音时有时无。 “爹,”魏里正道:“巡检司的人突然……说是那只猴子……”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道:“不是已经……你怕什么?” “来人看着不好对付,我担心他们……” “是你蠢!他们未必是有真凭实据,只是诈你,你偏上当……”那苍老声音提高了些:“何况死无对证……他们要真这么快找到这里,除非是神仙!” “那、他们难道是来打秋风的?”魏里正的语气松快了些:“这样的话……” 十七郎一边听,一边从屋脊向下,来到了屋门处。 他本来想听得更仔细些,谁知刚刚止步,就听到“嘶嘶”的细微响动。 十七郎还未细想那是什么,身体已本能做出了反应。 就在他将闪身之时,自屋檐底下冉冉升起一个“人头”,没有身子,只是个虚空的头,诡异惨白的一张脸,两只狞性的眼幽幽盯着十七郎。 章节目录 第9章 第 9 章 这若是旁人,深夜诡宅里遇到这般情形,怕不立刻吓死。 十七郎虽胆识过人,一瞬却也汗毛倒竖。 他屏息纵身,脚下到底用了力,瓦片哗啦发声,滑落地上,摔得粉碎。 而那鬼头当空一晃,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向着十七郎冲了过来。 “窸窣窣……嘶嘶……”怪异细微的响动传入耳中。 十七郎眯起双眼,目光下移。 这鬼脸的下方,是手臂粗细的黑色影子,只是隐没在夜色中,一时看不真切。 可就是这一瞥之间,十七郎反应过来:这哪里是一个人头,这竟是一条大蛇。 这种蛇俗称饭铲头,又叫扁颈蛇,因为脖颈又薄又宽,犹如一个大大的饭铲故而得名,它直立之时,薄薄的脖颈张开,雪白一片,加上诡异的斑点,看着就如同一张鬼脸。 这毒蛇向着十七郎袭击过来,电光火石间,十七郎反手拔刀。 耳畔却听到底下屋中嘀嘀咕咕急促地说话声,然后房门一响,有人跑了出来。 一切发生的极快,十七郎知道行踪暴露,也不必再藏匿了,雪亮的刀锋向着那饭铲头斩去,他自己身形如风,脚尖一点,竟从屋顶直直地跃落地面,正拦在那人的身前。 出来之人正是魏里正,他紧急止步,面如土色,深陷的眼窝里满是惶恐,望着面前的十七郎:“你、你……” 正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屋顶上却“啪”地一声响,有东西滚落下来。 魏大犹如惊弓之鸟,身不由己回头看时,更是惊呼了声。 原来掉下地的,竟正是一枚血淋淋的硕大蛇头,虽然已经落地,但却狰狞可怖更胜先前,而且正弹动着仿佛要再咬人一口。 魏大吓得慌忙后退,冷不防屋檐上没了头的蛇身仍旧剧烈地扭动,竟自滚落下来,砸在了他的身上。 那蛇身抽搐着,死命地缠向魏大的脖子手臂,魏里正乱跳乱打,惨叫连连,最后眼白一翻,竟是昏死过去。 此时身后有人吼道:“你是什么人?” 十七郎回头,见竟是个身材高大壮硕的男人,一身粗布衣裳,生得模样怪异,他正拔腿向着自己冲来:“这里不许外人进来,老太爷会生气的!” 十七郎挑了挑眉,看出这人仿佛是个痴憨儿,正在盘算,便听到院门外是隋子云的声音:“十七,你可在么?” 壮汉也听见了,当即竟止步回头,疑惑地问:“怎么又有人来?” 十七郎眼珠一动,竟笑道:“那是跟着老爷来的,老爷病了,你还不去开门?” 壮汉看看地上的魏大:“老爷生病了?唔。”竟果真掉头向着门口去了。 十七郎趁机上前,将前方那关上的房门一脚踹开。 屋内空无一人,一股常年不见天日的阴暗霉烂的气息扑面而来,虽然也有焚香之气,却也盖不住底下那股令人不适的寒腥。 十七郎皱皱眉,迈步向前。 地上铺着厚厚的毯子,面前是一架紫檀的长供桌,桌上摆着些果品,除了香蕉芒果之外,多是十七郎不认得的野果子,他拿起一枚青皮圆果子,知道这就是那余甘子了。 但吸引十七郎目光的,却是供桌之上悬挂着的一幅画。 这幅画比一个人还要高,画上却是一只人面蛇身的怪物,浑身血红,眼睛竖起,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底下之人。 “这个东西……” 十七郎盯着这幅画,想到方才在外遭遇的那扁颈蛇,想到跟杨仪说过的那采生折割的法子,以及失踪的苗圆儿,心中升起一点不祥的预感。 然而十七郎从外厅到了里屋,又到侧房,里里外外却一个人影都没见着。 这会儿在外间,那壮汉连声怒吼,已经跟隋子云等交上了手。 壮汉虽然痴憨,但力大无穷,十分凶猛,隋子云因担心十七郎,一时不查,竟惹怒了他,手下四个人轮番上阵才将那汉子拦住。 而高墙之外,隐隐约约也有人声传来,显然魏家的人都给惊动了。 隋子云冲上前,见魏大昏死在地,便将那缠着他的蛇身切断挑开,拖着他进门。 他本来是想先弄个人质,再跟十七郎商议,谁知进了门后,却见室内静悄悄地,十七郎竟也不知所踪。 隋子云先前是亲眼见着十七郎进门的,来回找了一番不见人在,大惊失色。 他赶忙回到魏大身旁,左右开弓给了他两个耳刮子。 魏大被打醒了,还记得先前噩梦般的经历,兀自惨叫挣扎,伸手乱拍乱打。 隋子云喝道:“这屋子里的人呢?” 魏大好不容易发现那蛇已然不在身上,但惊魂未定,目光恍惚:“什么……” 隋子云揪住他的衣领:“这儿的人呢?”他盯着魏大,“快说!” 魏大呆滞地环顾周围:“人?我、我不知道。” 隋子云又给了他一记耳光,一改先前的和善,咬牙厉声道:“你们老太爷,还有十七……别以为不说就能瞒天过海,给巡检司盯上,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立即坦白!说,这屋子里是不是有什么机关!” 隋子云当然清楚一个大活人是不可能凭空消失,但叫他去找,却毫无头绪,何况他极担心十七郎的安危,只能先逼问魏大。 不料魏大抬头,正看见中间悬挂的那副人面蛇身像,他的身子猛然一颤,埋头低声道:“我我真不知道,老太爷的屋子,我很少来,我不敢……” 隋子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这是、烛九阴?怎么竟然供奉这个!” 烛九阴是《山海经》之中记载的一种神兽,人面蛇身,又名烛龙,火精,却从未听闻世人会供奉此物。 魏大听见他说“烛九阴”,越发颤抖,嗫嚅道:“不可冒犯,那是、是龙神……” 隋子云瞳仁一缩:“什么龙神,我再问你一遍,这儿的人呢!” 魏里正不答,转身慢慢往外爬,隋子云怒上心头,狠狠地将他踢到一边儿,正要再去找寻,目光所及,突然觉着画上的那烛九阴仿佛动了动。 窸窸窣窣,淅淅沥沥,外头好像又下起了雨。 杨仪趴在破旧的八仙桌旁,因为这一天太过累倦,已经入了梦境。 急促的犬吠声将她惊醒。 与此同时“啪”地一声脆响,把龙王庙内四个人都惊醒过来。 杨仪蓦地抬头,循声看向身后,却听到一个士兵叫道:“蛇,是蛇!” 她本能地汗毛倒竖,整个人站起身,四处张望。 羁縻州这边四季气候湿润,最不缺的就是虎豹蛇虫,虎豹虽可怕,但很少到人多聚居之地,唯独那蛇虫,无孔不入防不胜防。 杨仪先前在蓉塘定居后,便在篱笆周围撒了些凤仙花、野决明的种子,这两种植物都有驱蛇功效,其中野决明还是一味药,可以解毒消肿,治疗恶疮疥藓。 不多时,一名士兵举着刀,将一条细蛇挑着扔了出去,骂骂咧咧地:“这破地方不是人住的,半夜三更还能掉下瓦来,幸亏没砸到头上。” 另一个道:“这狗儿倒是机警,多半是听见蛇在屋顶上,这才叫起来。” 两个人被惊醒,打了个哈欠,走到门口向外张望:“这雨下的还行,不算太大,就是不知道队正他们现在到了哪里了。” 此时已经寅时过半,天色微明。 豆子则跑到杨仪身旁,轻轻地舔了舔她的手背,好像是在安抚她。 杨仪摸了摸豆子的头,再无睡意,便去看那伤者。 那士兵胳膊重伤,原先昏昏沉沉地,此时也已醒来,因伤处极痛,未免低低地申吟了两声。 杨仪先前是被不由分说“请”来的,何况处置这些伤并非她所长,她非常不情愿,但是既然接手了,便没有抛下的道理。 今夜若是她坚持,兴许十七郎便放她回去睡了,只是她心里有数,这伤者还未脱离险境,若有个好歹,自己就近看着到底便宜。 果然,这伤兵的脸色微红,嘴唇干裂,杨仪试了试他的额头及脉象,便唤了那两个士兵过来,叫其中一人看守,另一人随自己回家里一趟。 这两个小兵因白日见过她的“本事”,何况十七郎临去之前命他们听从差遣,所以不敢怠慢,便分头行事。 打着灯笼回到茅屋之中,杨仪翻了两包丸药,摘了些薄荷叶,又取了一小罐子蜂蜜,先前没吃完的糯米饭跟几块肉,便折回龙王庙。 她先让小兵弄些水来,自己把糯米饭跟獐肉喂给豆子吃了两块,喂了些水,然后调了蜂蜜薄荷,给那伤兵灌服了两颗退热的药丸。 那伤兵迷迷糊糊中,感觉口中清甜冰凉,十分受用,便喃喃道:“多谢。” 他睁开眼睛看向杨仪,迷迷糊糊中却看不清楚,只瞧见一张冠玉般雪白的脸,眉目清秀。 伤兵便道:“不敢劳烦……旅帅。” 杨仪听见那个词,并不明白:“旅帅?” 伤兵含含糊糊道:“旅帅自是旅帅……薛、薛旅帅……” 杨仪心跟着一缩:“你说什么?” 好似听见了个什么了不得的字呢,难道是听岔了。 那伤兵却已经昏昏沉沉,杨仪靠近了些:“你指的莫非,是那个大胡子的十七郎?” “大胡子……嗤,”伤兵闭着眼睛,却咧着嘴笑了,好像想到什么令人愉快的事,“不、不……那胡子是……” “是什么?” 杨仪正屏息静气地等待,外间的士兵忽然快活地大叫道:“回来了,是队正他们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10章 第 10 章 隋子云确实回来了。 没戴兜鍪,发髻已有些散乱,不知是被细雨淋湿,还是因为出汗。 这边杨仪刚起身,就见隋子云大步从外赶了进来,目光在室内一扫,落在她的身上:“杨先生!”三两步近前,抓住杨仪的手腕:“救一救命!” 杨仪看隋子云略带狼狈的样子,心里就咯噔了声,要撤手已经来不及了:“队正在说什么?是谁出事了?” “来不及细说,请随我上路。” 杨仪大惊,赶忙把手挣扎着抽回来:“上什么路?” 隋子云见她甚是抗拒,忙拱手垂头行了个军礼:“杨先生,十七郎危在旦夕,请随我走。” 他居然不等杨仪出口拒绝,拉住她的手便往外而行。 杨仪气道:“隋队正!我虽是一介草民,也不至于给这样随意拉来扯去……再说我都不知十七、那位官爷是什么症候,就算你硬拉我去也未必有用!” 豆子见势不妙,拦着叫了起来。 隋子云原先不笑不开口,此刻却一反常态地肃然冷酷:“就算没有用,也必定要你过去看一看!十七郎绝不容有失!” 大概是觉着拽着麻烦,隋子云放开杨仪,上下一打量:“得罪了!”探臂将她拦腰一抱,竟如同搬铺盖似的把她夹在肋下,大步往外就走。 杨仪头晕目眩,头上的方巾也随之摇摇欲坠,她赶紧伸手捂住:“隋……”却因为气出不顺,才发一声就开始咳嗽。 豆子跳上来,叫个不休,杨仪隐约听到隋子云呵斥了声,她生怕这些官差对豆子不利,便不管一切地叫道:“别伤我的狗儿!” 隋子云置若罔闻,挟人往清河旁冲去,船工早在恭候,隋子云跳上船,还未站稳便喝命开船。 杨仪昏头昏脑,勉强抬头,却见豆子一直追到了河边,对着水上汪汪大叫,杨仪见状叫道:“豆子先回去……” 话音未落,豆子噗通一声,竟是从岸边跳了下水! 杨仪惊呼,隋子云等也很是意外,只见豆子只一个头浮在水上,拼命地向着这边划过来。 但此刻天还未亮,船又快,豆子哪里能追的上,加上水流的快,反而把它冲远了些,浮在水面的头也越来越模糊。 隋子云看看狗儿,又看看对岸,喝道:“快划!” 月光跟灯火之下,原本含笑亲和的脸,竟是出人意料的冷漠。 杨仪强忍住骂人的冲动,胸口起伏不定。 她的眼睛死死地看着河中的豆子,不知过了多久,只听身边隋子云道:“杨先生……” 有一只手来扶自己,杨仪想也不想,奋力一撞,隋子云站立不稳,身形一晃跌入水中。 同行的士兵叫道:“队正!”急忙抢救。 幸亏此刻已经到了对岸,水并不深,隋子云挣扎了会儿勉强站了起来,抹去脸上的河水,深深地看了眼杨仪,喝止要动粗的士兵:“杨先生若能救十七,回头我向你赔罪。” 杨仪的唇抖了抖,终于冷笑了声,什么也没说。 赶到小魏村的时候,东边天际已经透出一线鱼肚白。 满地油菜花在晨风中摇曳,金黄的花朵在晨曦中看着十分醒目提神。 但原先过分安静的小魏村,此时此刻却喧闹非常。 就在十七郎他们发现棕包的棕榈树下,立着数道身影,头前一人骑在马上,那马儿不安地来回踱步,而他烦躁地:“到底是个什么神仙宝贝,还得隋嬷嬷亲自去请!他要是救不了十七,老子把他的头拧断了!” 旁边一名副官道:“戚帅,据说是薛旅帅昏迷之前吩咐了的,能叫他另眼相看的,必定是非常之人……” “我管他非常之人还是非常之鬼,若是十七有个闪失……”他回头看了眼还未被清晨的霞光照耀、略显得阴森的小魏村:“再去传我的命令,叫崽子们瞪大了眼看紧各个出口,老子要这小魏村里的一只鸡都飞不出去!” 杨仪在马上被颠的几欲昏厥,她很有自知之明,自己本就体弱,这么死命颠簸,等到了地方,别说救人,自己恐怕先不行了。 这隋子云怕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谁知她竟也低估了隋子云,隋队正忙而有序,早在回来的路上,便叫士兵到先前借马的村子寻了一辆简陋马车,叫她换乘了。 杨仪并未因此好过些,她满心想的都是豆子,不知它的情形如何。 当马车逐渐放慢,杨仪听到车外有人吵嚷,隋子云的声音夹杂其中:“先让杨先生去看看再说不迟。” 杨仪知道地方到了,把那车上的破布帘掀开向外看去,心头一凛。 外头路边上林立着许多士兵,旗帜招展,气势惊人。 杨仪正不明所以,目光所及,忽地看到士兵们身后的几棵棕榈树,以及不远处绵延的油菜花田。 她立刻知道十七郎必定是找到了地方,只不知又出了何事。 马车在小魏村的议事堂前停下,而堂前堂中,挤满了身着铠甲的兵将,多半都是身材魁梧之辈,原本正高声低声地吵嚷,在杨仪下车之时,众人鸦雀无声,所有目光都投过来。 隋子云的脸上挤出一点笑:“杨先生,得罪了,请到里间。” 杨仪淡垂双眸:“不敢。” 兵将们主动分开两列,杨仪走在他们中间,感觉自己像是走在人形树林之中,每个人都虎视眈眈地,一道道目光如同无形的利箭落在她身上。 十七郎躺在议事厅的偏厅罗汉榻上。 旁边的是巡检司来的军医,正在不住地搓手,一张瘦削的脸就像是苦瓜要拧出汁,听见外头动静,军医回头,当看见隋子云陪着杨仪进内,他的眼中透出错愕之色。 原来军医先前就听说隋子云去找救兵了,本以为会是个鸡皮鹤发大有经验的老大夫,却没想到竟是个一脸病容弱不禁风似的……又如此面嫩。 军医瞠目结舌,隋子云则忙不迭上前询问情形,军医只得照实说:“旅帅身上的伤虽多,可不至于有大碍,也都处理过了,方才又给旅帅喂了怯毒散,不知为何还是昏迷不醒……”说着又扫了眼杨仪,迟疑地问:“这位就是……不知尊姓大名?” 杨仪一边听着军医的话,一边看向榻上的十七郎,见他双目紧闭,脸上仿佛笼罩一层淡淡黑气,衣衫之上大片的血迹,右臂袒露在外,肩头的伤已经被料理妥当,绑了纱布,但手肘处有隐约伤痕露出。 杨仪借着咳嗽之时低头细看,见是数道血痕,但形状却有些古怪,仿佛被用刀片割出来的半圆状,但伤痕不算大,而且排列的过于整齐。 杨仪转头看向隋子云:“隋队正不由分说把我撮来此地,怕是白忙一场了。” 隋子云又开始陪笑:“杨先生未曾诊脉细看,何必说这话,既然来都来了……” 杨仪没容他说完:“这位官爷大抵是被蛇虫所伤,我对这方面知之甚少,既然连有经验的大夫都无能为力,我又算什么?叫我来不是病急乱投医么。” 隋子云脸色一变:“我并未告诉你十七是被蛇所伤,你只看了一眼又怎么知道?” 杨仪稍微指了指十七郎手臂上的伤:“这些伤痕比鱼鳞大,深浅有致,不可能是外用利器所伤,我想应是被巨蛇所缠绕留下的,且他面带黑气,想必是中了蛇毒。” 那军医本以为隋子云告诉过杨仪,此刻听他没提,忍不住道:“小郎中眼力过人,望闻问切只用了一个就能看出症结,想来必定有过人之能。” 杨仪却转过身:“抱歉,让各位失望了。” 隋子云刚要再拦住她,就听门口一个声音惊雷似的叫嚷起来:“什么?你不能治?辛辛苦苦把你找来,你竟敢说这狗屁话!” 杨仪抬头,见是个身材高大不输十七郎的青年,一身戎装,手握马鞭,他生得浓眉怒眼,身材健硕,正是之前在棕树下等人的戚帅。 她咳了声:“我只是说实话而已,总不能……叫我不能为而强为之,胡乱医治吧。” 戚帅却暴跳起来:“别让老子再听见什么‘不能’!今儿你能也得能,不能也得能!” 杨仪呵地笑了,忍着咳揶揄:“原来巡检司……比贼匪更能强人所难,强买强卖么。” “你说一句!” 眼见戚帅冲了过来,隋子云赶忙拦住:“稍安勿躁!” “闪开,信不信老子抽死……” 正在不可开交,榻上十七郎眉心微微皱蹙:“别吵。” 他的声音很低,不细听几乎能忽略,可偏比隋子云那手脚并用更有效。 戚帅仿佛被点了穴道似的立住不动:“十七?” 杨仪后退半步,不由地瞥向十七郎,却见他的眼睑动了动,果真醒转。 戚帅跟隋子云一起冲上前,两人惊喜交加,可十七郎虽已睁眼,眼神却散淡无光,他皱了皱眉:“天、怎么还没亮?” 隋子云暗惊,打量他的神色,抬手在十七郎面前试探地晃了晃:“十七?” 章节目录 第11章 第 11 章 十七郎的眼珠动也没动。 他只蹙着眉心,眼睛闭上又睁开:“到底几时了,你们……没点灯?” 隋子云的手刷地缩了回来,好像被黄蜂蜇了一样。戚峰却是心直性粗的人,呆了一呆后他叫道:“十七你在说什么胡话,这明明都……” 隋子云猛地拉了他一把。 戚峰戛然而止,又惊又疑地看向隋子云:“隋嬷嬷你拉我干什么?” 隋子云跺了跺脚:“你!” 榻上的十七郎却已经明白了:“天大亮了?” 隋子云遮遮掩掩:“倒也没有完全的……” 十七郎没理他,轻轻地嗅了嗅:“杨先生来了?” 杨仪一直都在众人身后,一声没响,闻声才微微俯身:“官爷。” 十七郎呵地笑了,嗓子沙哑地:“怪道闻到好浓的薄荷气,你带了薄荷了?给我两片叶子嚼一嚼,这儿闷得很。” 杨仪昨夜回小屋之时确实摘了些,都放在荷包里,她忙打开荷包,却见里头的薄荷叶子因为这一夜倒腾揉搓,都没有成片的,只能捡了几片还算完整的,给了隋子云。 十七郎抬了抬手,那手却漫无目的地随意晃了两下,隋子云本想送到他嘴里,见状赶忙握住他的手腕,把叶子放在他的指间。 十七郎含了薄荷片,口中一股微涩清凉。 此时戚峰回头盯着那军医,咬牙切齿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先前给旅帅用的什么药!” 军医也傻了:“外用的是金创药,内服的自是怯毒散,这、这没错啊……” 怯毒散怯表止痛,消肿除毒,又兼有补益功效,此刻服用确实是对症下药。 戚峰道:“那旅帅的眼睛……”他说着顺带又瞥了杨仪一眼,仿佛军医一个人担不起他的怒火,他得再弄个垫背的株连株连。 十七郎却缓缓地吁了口气:“叫你别吵。就算真成了瞎子,那不过是我的命,有本事找那天王老子算账去,别只为难他们。” 戚峰无言以对。 十七郎又淡淡道:“都别在这围着了,戚峰你带你的人走,这儿用不着那么多人。子云你去料理此处后事……对了,那娃儿怎么样了?” 隋子云赶忙温声:“你还记挂这个,我已找了个可靠的妇人,正帮忙带着,没什么大碍。你且安心些。” 沉默片刻十七郎道:“我累得很,你们都出去吧。” 隋子云回头看了眼杨仪,待要再说什么,想到她先前那冷若冰霜拒人千里的样子,又见十七郎竟也没有格外吩咐,料想是不叫自己为难她了。 大家退到门口,戚峰站着不动:“就这么着?” 他心里一股怒火无处宣泄,便看向杨仪,怒喷隋子云:“好不容易将这人带来,他看也不看手也不伸一下就完了?不行,十七绝不能变成瞎子!” 隋子云心里忧闷:“别嚷,你还想让十七听见?” 他说完后看向杨仪,刚要说派人把她送回去,可心里总是横亘着一点挥之不散的不甘。 正踌躇,杨仪却主动开了金口:“官爷的伤既然是巨蛇所留,那不知……那蛇有没有捉到?” 隋子云愕然,隐约窥得一点希望:“先生为何这样问?” 杨仪道:“官爷的眼睛怕是被蛇毒所侵,所谓‘对症下药’,不同的蛇,也有不同的解毒之法,怯毒散虽好,却也未必是万无一失。若能找到那蛇……” 隋子云的眼睛一亮,不等说完便连声道:“有有!” 杨仪看着他喜形于色之态:“这只是提议,我自己并无任何把握,之前也从未做过类似,未必有用。” 果然隋子云脸上的光少了点儿,戚峰却在旁边撇嘴道:“我发现你这小白脸真是蔫坏!先摸摸人的头,等人正高兴,便又给一记闷棍。” 杨仪觉着他这个比方有所欠缺,便淡淡道:“不敢,在下顶多是泼点凉水而已。” 戚峰的两只眼睛瞪得几乎会弹射而出,喷到杨仪面上。 魏家后院,老太爷的居处。 杨仪在进魏家的时候,就也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寒气,魏家从外到内,处处都有巡检司的士兵把守,府内每个院门紧闭,门口却都有一队士兵守着。 可当看见老太爷的院落之时,杨仪不由也跟十七郎似的在心中惊叹了一声。 一个老人家的下榻处,墙壁竟砌的如此之高,而且上面布置铁刺,简直像是不可攻破的城楼。 到底会是什么样的人物,会住这种地方。 进门之时杨仪问:“方才那位官爷所说的孩子,是……” 隋子云道:“就是先前找的那苗圆儿。” 杨仪眼神柔和了些:“果然找到了?那孩子可好?” “受了些惊吓,但无大碍。”他看了眼杨仪,决定送她点人情:“等做完了这儿的事,你可以见她一见,怪可爱的娃儿。” 见不见倒无所谓,可是圆儿安然无恙,这简直是这两天来最好的消息。 杨仪忍不住默念了声阿弥陀佛。 不料隋子云耳朵很尖:“还是不要念佛,若真佛祖显灵,就不该有这种令人发指的逆天之事,你若真要念,不如念一声十七吧。” 此时杨仪还不懂这话的意思。 直到进了老太爷的房中,杨仪环顾周遭,那股霉烂阴森的气息陡然袭来,她不由用手捂住了口鼻。 隋子云道:“昨夜十七独自过来查探,我们冲进来之后,他的人已经跟那老东西一块儿消失无踪了。” 杨仪正自观望那副烛九阴的大图,闻言疑惑:“消失无踪?” 隋子云道:“不错,我亲眼见他冲进来,可当我进来之时,他已经不见了踪影。我猜到这屋内恐怕是有机关,可惜找来找去半个时辰都一无所获,直到……” 这屋子里的窗户都是密封着的,除了前门,再无任何可走的门户,当时隋子云跟手下找遍内外,地上的毯子都给掀翻查了一遍,仍是无迹可寻,所以说十七的确是“凭空消失”。 隋子云急得汗珠滚滚,只觉着这简直如同绝境。 杨仪听到这里,迈步走到内室,却见里间是一张黄褐色的拨步床,她看看隋子云,指了指拨步床。 隋子云惊讶:“先生怎么看一眼就知道?” 杨仪摇头:“我是猜的。若我是个坏人,自然寝食不安,若有密道,一定会在安寝的床边设一个,万一遇到紧急之事,逃也方便。” 隋子云忍笑:“原来如此,我若有先生这想法,就不至于急得跳脚了。” 他其实是自谦,当时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屋内的东西该动的都动过了,墙上地面也都查看过,唯一不能动的就是那张又大又重的拨步床。 虽然已经有士兵查看过这张床,床底也细看过无恙,隋子云还是亲自又检看了一遍。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在拨步床的侧面找到了一处机关。 “便是这里。”隋子云指着拨步床右手处的三面雕花屏:“我发现此处的镂空比别处光亮。试着一按……” 他按动机关,果然,那原本稳如泰山的三面雕花屏突然叠起,露出一个黑洞洞的入口。 隋子云却迟疑起来:“先生还是莫入,里间不太、好看。” 杨仪正捂着口鼻,闷闷地问:“那大蛇就在里间?” 隋子云道:“莫怕,那蛇已经给十七郎杀了。” 杨仪从荷包里翻出一颗小小丸药含在舌头底下:“那还有何可惧?” 隋子云看了她半晌,终于领着杨仪沿着密道进入。 才走不多时,杨仪便后悔起来,底下一股浓烈的血腥气夹杂着无法形容的森寒腐烂的气息,越发喘不动气。 当下了密道,眼前豁然开朗,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面一人高的极宽敞的铁笼子,像是为豢养什么猛兽,如今却空着。 而最让杨仪胆寒的是,在铁笼子的旁边,堆着一“叠”软绵绵的色彩斑斓通体微红的大蛇,看起来,那蛇身几乎有成年之人的大腿粗。 她差点惊呼,本能地向着隋子云身旁一躲。 隋子云对她这反应很满意,觉着这才像是一个人,而不是“冷血屠夫”。 “别怕,它已经死透了。”隋子云解释:“我们下来的时候,十七已经将这孽畜结果了。” 杨仪靠近,才发现那蛇的嘴巴半张着,身上也多处带伤,流出的血把鳞片濡染的鲜红一片。 虽然先前看到了十七郎身上的割伤,对于这孽畜的大小稍有预料,但亲眼见着,仍是让人胆寒。 杨仪道:“这看着像是赤蛇,可除了森蚺,其他的很难长成这样粗壮,颜色也……”忽然她想起外头挂着的那烛九阴,这死蛇遍体沾血的样子,跟那画上的烛九阴几乎一样。 十七郎道:“那老畜生费尽心思才把它喂养的这样大,当然跟外头野生的不同。” “老……他养此物又是为了……”还没问完,杨仪不寒而栗。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先前她已经跟十七郎说过采生折割的事,那被活生生做成猴子的可怜的孩童尸身还在龙王庙,而自己方才又在外头见了烛九阴——一个人面蛇身的神。 隋子云看她的反应,便知道她猜到了。 “那孩子,叫圆儿的,果然无恙?”杨仪心有余悸,想再多确认一遍。 隋子云呵地一笑:“这岂能有假,若不是为她,十七也不至于拼上性命,落得如此地步。”说到这里他心头一动,又特意道:“他本来前途无量,若真的成了瞎子,那可真是……” 还未说完,杨仪耳畔仿佛听见一声细微的低吟,不似人声,却仿佛是鬼的幽幽哀鸣,从地府传来。 她悚然回头,循声看去,才见原来身后还有一处房间。 隋子云看她注视那处:“不相干,不要理会。” 杨仪咽了口唾沫,回头看蛇,突然想到隋子云说“老畜生”,该就是一切的始作俑者,却不知如何了。 正要再问,却又听到一声似哭似叹的响声颤巍巍钻入耳中,就算是鬼哭,也是真真的存在,而非幻觉。 她打了个寒噤:“那是什么?” 章节目录 第12章 第 12 章 杨仪告诉隋子云自己觉着那拨步床可疑,但另有个说不出口、甚至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原因,那就是她察觉到异样的气息。 体质过弱,从小跟药草之类打交道最多,对于气味,杨仪最为敏感。 但杨仪不知道的是,十七郎找到密室入口的原因,跟她异曲同工。 对十七郎而言,那应该是一种本能,像是高明的猎手对于猎物的那种敏锐的直觉。 在肉眼发现不到任何端倪后,他索性闭上了双眼,而那股腥寒的气息像是一只无形的鬼手,引他打开了地穴之门。 浓墨般的黑暗中,十七郎听见了类似于猛兽吐息般的低低咆哮,就好像他打开的不是什么地穴,而是直通地府森罗殿。 事实上当十七郎屏息静气下到地穴之时,他眼前所见的场景,也确实非人间所有。 石室颇为宽敞,但极其阴森,壁角上安放着长明灯。 微弱的灯光中,一个身材瘦削,须发花白的老者站在石室中间,干枯的左手握着根藤木拐杖,右手则揽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姑娘,女孩儿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这老头子便是魏家的老爷子,被他挟持的,自是那失踪的女娃儿圆儿。 十七郎不知苗圆儿是否已经遇害,正欲上前,就听到魏老爷子道:“到底还是找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这声音又细又哑,非男非女,甚至不像人发出的。 十七郎的脚步已经够轻,但这魏老头常年累月在地穴之中出没,地道入口一开,室内的风、火都会有细微变化,他甚至不用眼看就知晓。 就像是地道入口不需要灯光一样,他已经习惯在黑暗中活动。 十七郎看着这不管容貌还是举止声音都有点妖异的老头,悄悄地又靠近了两步,他不怕别的,唯一想做的就是把小姑娘救出来。 “别动,”魏老头察觉他的企图,“除非你也想当烛龙的腹中食。” 十七郎早看见在老头前方有个巨大的铁笼子,但他方才已经注意看过,笼子之中明明空无一物。 想到先前在外头遇到的那只饭铲头,十七郎觉着莫非是关那条蛇的?但这笼子似乎又太大了点儿。 “你可知道我是何人?”十七郎止步,望着面前的老者。 魏老头转身,长明灯下,他的脸仿佛是个骷髅的样子,眼窝跟两颊深陷,黑洞洞的格外瘆人,但细看,便能发现他眼中闪烁的阴冷精光。 “不是巡检司的么?”魏老头似笑非笑地:“你可比我意料之中的年轻,能找到小魏村,又能进地穴,可见是有点真本事,可惜……” “可惜什么。” 魏老头道:“你先告诉我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就算那只不听话的猴儿跑了出去,但它不能说话也不认字,且已经死透了当然不能带路,所以……你是怎么来的?” 他说话的语气格外怪异,仿佛每一句都带着嘶嘶声,再加上这般苍老诡异的模样,让十七郎想到方才在屋檐上突然出现的那只饭铲头。 十七郎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暗中留意魏老头以及圆儿,忖度自己出其不意突然出手抢人的可行性,又恐这老东西留着什么后手,毕竟对方竟一副有恃无恐之态。 魏老头皱眉:“你就是不肯说喽,倒也没什么……” 十七郎瞅准时机,不等老东西说完,纵身向前。 他看出这魏老头应该不会武功,何况年纪一把,未必是他的对手,毕竟当务之急是把那女孩救出来。 可就在他脚尖点地之时,魏老头的脸上露出一抹阴冷的笑。 这边十七郎人刚跃起,鬓边一缕散落的长发突然在他脸颊上蹭了一下。 他本是往前冲,衣摆跟发丝本来都该向后。 偏是这一点细枝末节,让十七郎遍体森寒,他来不及细想如何,只是凭着本能拔刀出鞘,猛然向身侧削出。 “铿!” 锋利的刀刃像是砍在什么铁石之上,同时“呼”地响声,像是有什么猛然掠过。 十七郎被那股大力震得虎口发麻,身形踉跄后退,几乎撞上墙壁。 但他还未站稳身子,另一股疾风从身侧席卷而至,目光所及,是一点赤红的诡魅影子。 他摸不清这是什么,刚要闪避,耳畔忽然听见一声尖锐的低啸,扣人心弦,简直令人魂不附体。 十七郎猛回头,长明灯摇曳的光芒中,他看见自黑暗里探出一个巨大的三角的蛇头,它正张开血盆大口,红芯弹出,两只硕大的毒牙闪闪发光。 这地穴中的气味本就难闻,这巨蛇张口,暧湿腥寒的气息充溢四散,令人窒息。 十七郎急忙屏息,但仍是被巨蛇喷出的气息熏到。 他的眼前一昏,反应便慢了半拍。 冷不防巨蛇的蛇尾击中,打的他向着旁边跌了过去。 蛇头见有机可乘,俯冲向下,要将十七郎叼入口中。 与此同时,是魏老头桀桀的得意笑声:“凭你是怎么找来的,来多少人,也都是烛龙的腹中食。” 十七郎就地一滚,堪堪避开那蛇头的攻击,不料蛇尾又席卷而至。 就在这会儿,十七郎听见了女孩儿低低的哭泣声,原来是方才被巨蛇尖啸,把苗圆儿自昏迷之中惊醒过来。 魏老头退后两步,用难听的语调念道:“别吵,别吵,你要乖乖的听话,这样才会把你变成至高无上的烛龙,那是真正传说中的烛九阴啊……” 那叫烛龙的巨蛇因为连击不中,发出狂暴啸声,一时地穴中腥风骤起。 魏老头挟持着苗圆儿,往旁边的室内避开风头。 他边走还不忘蛊惑似的说道:“你得乖乖的才行,变成了烛九阴后你就是神……你会感激我的……” 苗圆儿的声音极微弱,却仍是哭着说:“圆儿要回家,圆儿要回家,不要当神仙……” 魏老头道:“闭嘴,要不是看你有点灵性,就把你变成人头狗,就跟那石娃子一样。” 苗圆儿哭起来:“猴子哥哥!” “他已经死了,”魏老头不耐烦,又嘿嘿地又笑了两声:“可惜,早知道他养不熟,就该剥了它的皮,再……” 十七郎望着面前狰狞的巨蛇,想到在外间看见的那副烛龙的画卷,总算明白了这老东西的险恶居心。 地穴中满是巨蛇的腥臊之气令人呼吸困难,十七郎又被蛇毒所侵,眼前发花,手足无力,危险之极。 但这会儿听见魏老头的话,十七郎咬破舌尖,骂道:“老畜生,看是谁剥了谁的皮!” 可这巨蛇显然跟之前那只饭铲头不可同日而语,它是魏老头费尽心思养了数年的,被特意训练过,熟通人性,所以魏老头才放心大胆把铁笼子打开,任凭它四处游走。 加上乃是畜类,自带毒,麟甲坚固刀刃不入,简直比十个高明的敌人还难对付。 十七郎知道目前情形对自己不利,该速战速决才行,不然自己一个闪失就得交代。 他看出这蛇很想把他卷住,这也是蛇类最擅长的制敌之法,把猎物卷住,然后活活勒死,通常被卷住的猎物会骨骼全断,在窒息之前就已经死亡。 十七郎索性兵行险着,将计就计,他故意卖了个破绽,身形放的迟缓,那巨蛇果真上当,长尾席卷而至,把他裹在其中。 巨蛇自以为得手,忙着要制敌于死地,蛇身收紧之时,不免露出颈腹。 十七郎手中压低的匕首随之上挑,奋力将巨蛇的腹部划开,巨蛇吃痛,来不及发力反而一松,十七郎来不及喘息,趁此机会抽身上跃,使出近身搏斗的法子,一刀戳向巨蛇的左睛。 这蛇从未吃这样的大亏,狂啸连连,满地滚动,鲜血四洒,十七郎见它扭动骇人,也忙退后避开。 不料魏老头在里间听见动静不对,探头出来查看,正巨蛇滚向此间,因眼睛被毁,哪辨敌我,发疯地冲向老东西。 魏老头见势不妙,怪叫了声,竟把苗圆儿揪出来扔向巨蛇。 那巨蛇因受伤极重,痛苦难当,更激发了嗜血之性,猛地向着圆儿袭去。 十七郎毛发倒竖,顾不得自保,他风一般冲了过来,自蛇口下将圆儿单臂抄住,同时右臂一挥,竟是把整只手臂塞入了巨蛇口中! 那巨蛇自以为能吞噬十七郎,谁知长嘴一合,陡然剧痛! 原来十七郎竟是将手中的匕首竖了起来,巨蛇不知此计策,只顾合嘴要吞他,竟反而把自己的下颌扎穿! 十七郎咬紧牙关,一边以身体挡着苗圆儿,一边奋起神力,把匕首死命地往外一划! 刹那间,巨蛇的整张下颌竟给他生生地切成了两半! 那巨蛇垂死惨痛,其叫声已经不能用言语形容,简直似万千妖哭鬼泣,勾魂摄魄,十七郎把苗圆儿搂入怀中:“捂住耳朵!” 隋子云等进入的时候,所见的是一个遍体鳞伤浑身染血恍若煞神的十七郎,他怀中的女孩儿却安然无恙。 十七郎在昏迷前特意交代过一件事。 他用沾血的眸子盯着那瑟瑟发抖的人影,冷笑:“把它……给我活剥了。” 章节目录 第13章 第 13 章 其实朝廷有些被废禁的酷刑,其中之一,就是剥皮。 并不是很麻烦,把人头皮上割破,灌入水银,水银极沉,所到之处,一切自然而然。 而且这种法子不会让人立即死去,而会生生地承受最大痛苦。 隋子云脚下挪动,不动声色地拦住了杨仪的视线:“先生最好别去看。” 他没有解释那是什么,只体贴地提醒:“可不是什么好东西,丑的很。” 杨仪颔首,只又壮胆把面前那条大蛇细看了一番。 正打量中,外头脚步声响,火光摇曳,有士兵的声音从密道传来:“队正,那个魏家的小子一直在吵嚷,以死相逼呢。” 隋子云不耐烦地回道:“他若真想死,就由他。” 杨仪则指着那赤蛇的腹部:“隋队正,能不能把这处剖开,小心,只取蛇胆。” 隋子云把随身的匕首掏出,费了点功夫才刺破那蛇腹,取出了一枚拳头大小的胆来,灯光之下,闪烁着幽幽地碧色。 隋子云带着希冀询问杨仪:“这个,对于十七的病症可有效用?” 杨仪正惊讶于这蛇胆之大,闻言道:“可以一试。” 蛇胆本就可以入药,清热解毒,明目清心,通常来说,越是剧毒蛇类的蛇胆越发有效,如今十七郎因为这蛇毒而失明,正可以用这蛇胆来入药疗治。 隋子云知道她性子谨慎,不是个爱张扬吹嘘之人,便不再追问,只小心拿出帕子,把蛇胆裹住。 出地穴之时,杨仪回头看了眼内室,那幽幽地响声弱了很多,但并未消失。 离开魏家老太爷后宅,往前去的时候,杨仪不禁问道:“此处的兵士众多,是为了案子而来,还是那位……旅帅?” 隋子云听她称呼十七“旅帅”,索性一笑:“两者都有,不过对于戚峰他们这些人来说,主要是为了十七。” “那位官爷不是什么小小火长吧?” 隋子云点头:“十七原先是郦阳县的旅帅,我跟戚峰都是他的手下。” “那又为何屈尊降贵以‘火长’的身份示人?” “先生误会了,这其中有个缘故,”他稍微踌躇了一下,才道:“十七得罪了巡检司的一位大人,他不肯认错而宁肯请罚,那位大人一怒之下把他贬来此处。” 杨仪哑然。 两人且走且说,突然一墙之隔,有个声音沙哑地叫嚷:“白日青天,朗朗乾坤,难道就真没有王法了?巡检司的人就能无故侵入民宅,囚禁良民?你们到底意欲何为,这种行径,又跟那些强贼有什么两样!” 杨仪听到这人的语气之中竟是充满了悲愤之情,是那种遭受不白之冤的愤懑。 杨仪诧异:“这是何人?” 隋子云面色微冷地瞥着旁边高墙:“魏家子孙而已。” 他本懒得说,但看在杨仪面上,还是特意解释:“就是魏家那老畜……的孙子,叫什么魏淹的,听说一出生就体弱多病,三岁上便残疾了。”最后一句他有点明目张胆的幸灾乐祸。 这话若是放在别人身上,杨仪怕会不舒服,可一想到那无辜孩童的遭遇,她便理解了隋子云的这种外露的嘲讽。 正说着,已经走到了那处的院外,里间的人好像听到脚步声,扑倒门扇上拼命拍打:“叫你们官长跟我说话!莫非巡检司都是些无能鼠辈,不敢跟魏某照面么?” 隋子云本极富涵养,听到这话,双眼微微眯起。 他先是看了看杨仪,见她没什么反应,才陪笑道:“先生且稍等片刻。” 杨仪垂首:“队正自便。” 隋子云示意士兵将院门打开。 两扇门被猛然推开,一个身形消瘦脸色惨白的青年被丫鬟搀扶着,出现在门内。 他虽然满脸病容,但眼神却异常坚定,目光飞快一扫,他盯着隋子云:“阁下就是巡检司的官差?” 隋子云微微负手,走上台阶,隔着门槛儿看向青年:“你方才叫嚷什么?” 魏淹咳嗽了数声,推开扶着自己的丫鬟,可才走两步,便跌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那丫头赶忙过来搀扶:“少爷,少爷您别气过头了。” 青年却抬头看向隋子云,喘吁吁地问道:“敢问,我魏家犯了何罪,竟要、劳动巡检司这么多人马上门……” 隋子云冷冷地望着他:“你有胆当面质问我,想必是个不知情的。不过……算你倒霉,纵然不知情,也难逃株连之罪。” “株连?”魏淹皱眉:“你说、我家里有人触犯了律法?不知、是什么逆天的罪责,又是何人犯法?” 隋子云微微俯身:“看着你像是个读书人,也不是很糊涂的,生在这魔窟之中,竟一点儿也没察觉?” 魏淹的脸色骤变:“你、你说什么魔窟!你为何这样、这样……”他过于激动,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隋子云仰头大笑了两声:“愚蠢之极,你想弄个明白,那就给你一个明白。” 魏家前院之中,魏里正夫妇以及魏家的上下人等,跪了满满地一地。 戚峰带了一队士兵,按照人口册子正一一点抄。 青年大惊,跌跌撞撞上前:“父亲,娘亲,这是……怎么回事?” 魏里正面如土色,低头不语。他的夫人则慌忙抱住青年:“我儿你怎么出来了?我已经跟他们说了,你跟此事不相干……” “究竟是什么事?”青年慌忙询问。 隋子云一边瞥着他们,一边低低地跟戚峰对话。 戚峰则瞅着不远处的杨仪,询问隋子云:“有法儿么?这厮可靠得住?” 隋子云瞪了他一眼:“你快住嘴吧,已经够讨嫌的了。” 戚峰嘀咕:“我看他阴阴阳阳的就来气儿。” 此时任凭魏淹询问,魏家夫妻仍是不肯回答,青年反而误会了:“是不是他们威逼娘亲跟父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隋子云眼神一冷,戚峰却早大步走了过去,他才不管魏淹是否不堪一提,张开蒲扇似的大手便将他揪了起来:“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青年浑身发抖,却还是咬牙道:“你们、你们就是仗势、欺人……” 戚峰气的无语:“我把你这……” 魏里正夫妇惊叫着,想要上前又被士兵拦住,只好拼命嚎哭着磕头求情。 魏淹反而一脸慨然:“爹、娘!不必如此,我就算死,也不会跟他们这些……” 隋子云没等他说完,便对戚峰道:“你把他弄死,他也是个糊涂鬼,你只带他去。” 戚峰一愣:“你是说……去那个地窟?” 隋子云的脸上挂着一丝令人心头发寒的冷笑:“百闻不如一见嘛,我倒要看看这位书生亲眼见了那些东西,是不是还如此大义凛然。” 魏淹还不懂如何,猜测他们是想折磨自己,魏里正却大叫:“不行啊,官爷,我认我都认,可此事跟我儿无关!” 那妇人也大叫:“求官爷们别带他去!” 出魏家大门之时,起风了。 风卷着淡尘,也将村子外的油菜花香送来,恍若隔世。 杨仪吁了口气。 隋子云打量杨仪的反应,却看不出她的神色有什么不同。 他试探问:“先生觉着我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 “队正指的是,叫那青年直面真相么?” 隋子云道:“兴许他真是不知情的,但越是如此,我心里越觉着可恨。”他扭头打量魏家的门首:“你看着魏家,是小魏村首屈一指的门户,但论起为何发家,不过是那老畜生用尽伤天害理之法,夺人性命,残害小童,无所不用其极才有了今日,就算他的子孙手未沾血,难道就真的无辜了?” 杨仪嘴角一动:“生于此地,便是原罪。” “原罪?”隋子云琢磨:“这个词有意思。” 杨仪也回头看了眼魏家,因为见过被残害者的惨状,所以她无法同情魏家的任何一个人。 就是不知那青年在得知真相后,又会如何。 整个小魏村,都以魏家马首是瞻,难保他们会狗急跳墙。 但隋子云早有防备,在冲进老太爷房中之前,他便命手下对空发出了巡检司的信号烟火,才将戚峰等人引来。 大量兵力囤集于此,自然叫人不敢轻举妄动,也得以一一细查,看这魏村其他人家,有没有腌臜可疑。 就在杨仪跟随军军医推演该如何利用那蛇胆对症下药之时,一阵急促的锣声从外传来,有人叫道:“走水!” 杨仪跟军医出门,却惊见前方一股黑烟滚滚向上,因为此刻风逐渐更大起来,那黑烟仿佛一条黑龙,扭动乱舞,看样子火势极大。 几个士兵匆忙冲入,隋子云也跟着急赶进来:“魏家失火,此处距离太近,快些将十七郎转移为要。” 杨仪觉着异常:“怎么竟会走水?” 隋子云呵地一笑,笑意有些复杂:“还记得先前质问我们的魏淹么?” “他?如何了?” “你猜如何,”隋子云长叹:“这把火就是他放的,在知道了他们魏家祖宗干的好事后,他跑到祠堂,一把火把祠堂连同他自个儿都烧了,看着病歪歪不成人样的小子,倒是干了件人事,也算痛快。” 章节目录 第14章 第 14 章 事实上,魏淹这一把火烧得不止是魏家一个祠堂跟他自个儿。 羁縻州这边,因气候潮湿以及多猛兽蛇虫的缘故,本地土著建造房屋,一般都用竹、木材质为主,比如沙马青日的羿族,他们住的便是以木头建造、茅草为顶的吊脚楼。 汉人们不太习惯这种竹楼,在比较大的汉人聚居的地方,多是用砖石垒砌而成,瓦片覆顶。 至于小魏村这里,整个村子最为气派的就是魏家的三进宅院,虽也是砖石构造,但奈何风紧火大,那祠堂偏又是个禁不得风火的地方,木料帐幔被刻意引燃,火舌自窗口屋顶冲出,被风席卷,呼呼作响地向着旁边的宅院冲去,刹那间已不可收拾。 多亏了隋子云有先见之明,一早张罗把十七郎从议事厅带了出来,就在他们将退出的魏村的时候,那议事厅也已经被波及其中,半个魏村被烟火缭绕,耳畔尽是人声惨烈,有忙着逃命,有舍不得离开,有徒劳救火,有席地大哭……众生众相。 隋子云带人退到那一片油菜花田外,两队士兵在路边林立,负责护卫。 十七郎目不能视物,躺在一把临时找来的长藤椅上。 隋子云张望了一会儿火势,转身之时,正看见十七郎的手空搭在藤椅旁,脸色古古怪怪。 而杨仪低着头,拢着手自藤椅边走开了。 隋子云奇怪地看了杨仪一眼,顾不上招呼她,只先走到十七郎身边说道:“魏淹放火把魏家烧了,看这架势,这村子也难保,那小子……也算是魏家的异类。” 十七郎闷声:“你方才跑哪儿去了?” 隋子云没想到他头一句问的是这个,便道:“我刚叫人去找戚峰……我看着魏村要完,所以叫戚峰不用再理会那些村民,一晃神的功夫,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 十七郎眉头皱了皱,还是说道:“没什么。”又吩咐:“越是这时候越要留神,魏淹虽是被蒙在鼓里,可这魏村上下的人未必全干净,小心他们趁火作乱。” 就从这魏村里里外外没有一只狗就能看出,他们十分心齐,至少平日都唯魏里正马首是瞻。 至于为何不养狗,不过是因为魏家后宅那些肮脏。 狗是最机敏的生灵,嗅到气味或者听到动静,自然会吠叫,也因此被魏家老妖物视作眼中钉。 杨仪刻意走开了几步,离十七郎远了点。 原来刚才士兵们抬藤椅的时候,杨仪因担心十七郎碰到肩头的伤,便留意扶住他的右臂。 谁知十七郎一反手,竟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把她弄疼了。 杨仪正惊讶,不知他想怎么样。 十七郎却微微抬头,仿佛恼火般道:“老子这会儿跟个瞎子似的,忒不自在,你给我牵一会儿。” 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带着一点独断霸道。 可他试图倾身而起却不能——尤其双眼还被蒙着布条,却又隐隐地透出几分无助可怜。 杨仪本想抽手,只因一瞥,心头竟也随着软了下来。 等士兵将十七郎放下后,他才哼道:“我成了瞎子,你怎么也成了哑巴,一声不响是怎么回事?谁给你嘴里塞了东西?” 杨仪觉着他实在太不客气,心头微愠:“在下愚笨口拙,自然比不上旅帅口灿莲花。” “你……?!”十七郎显得极为震惊:“我、我以为是……” 正在这时隋子云转身走来,杨仪趁机离开。 杨仪走开一段,站在油菜花田前看小魏村的火势,若不是这魏村里的阴影尚在,看这金灿灿的花田,外加鸡冠山青翠连绵,实在是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哪里想到竟是噩梦源头。 正打量中,耳畔突然听见一声犬吠。 这魏村里外一只狗都没有,杨仪是知道的,此刻听见狗叫,不由凝神,风火声中,“汪汪!”清晰传来。 杨仪脱口而出:“豆子!”当下拉起袍摆,拔腿往前奔去。 隋子云在后看见:“杨先生你去哪儿!留心……” 杨仪却头也不回,向前方魏村跑去。 此刻小魏村简直像是个炸了锅的蚂蚁窝,巡检司的士兵,奔来跑去的百姓,各种各样的喊声交错一团。 杨仪拼命跑到村口,见到有几道人影矗立,可却并不见豆子,她匆忙问道:“可见到一只狗子么?” 那几人都是本地村民打扮,正沉着脸在看火,哪里有心思理会别的。 杨仪正欲离开,就在此时,那村民中有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个人拉住杨仪:“你在找狗?” 这里烟气甚浓,杨仪咳嗽数声:“是,可曾见过?” “刚才听见几声叫,从前街响的。”这人指了指烟火缭绕的东南角处:“许是跑到那儿去了。” 杨仪忧心豆子,慌忙扭头向那边跑去,那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紧随而至。 等杨仪捂着口鼻转到街角,目光所及,毫无踪迹,更且听不见狗叫了。 她正疑惑,突听有个声音道:“啧啧,什么叫捉个现行?” 杨仪悚然回头,却见那原先指路的两个村民正离自己咫尺之遥,一人手中举着一把短刀,对着自己目露凶光。 而在他们之后,却正是先前隋子云找不到的戚峰,笑吟吟地望着此处。 原来这两个村民都是跟魏家有干系的,如今魏村被毁,他们恨不得把巡检司的人也都杀了,可惜自知不敌。 幸而罪魁祸首眼瞎重伤,可偏偏又请了个据说了不得的大夫。 正好杨仪因找寻豆子落单,他们只觉着是“老天有眼”,便要趁机行凶杀人。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戚峰虽然性子莽撞,可粗中有细,早就留意他们了,此时拍手笑道:“本想放你们一条活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那阎王爷都要笑破肚皮。” 其中一人见势不妙,自恃跟杨仪距离近,便要掳她作为人质。 不料刚一转身,只听“嗖”地一声响,此人喉头已经被石子洞穿,他仰面倒下,手中的短刀也随之掉落。 戚峰嘿然:“来啊,我正想弄几个活靶子练练手。” 另一人怒吼,抛下杨仪冲向戚峰,戚队正不慌不忙,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杨仪不懂武功,乃是个外行,但面前这两人才刚照面,她立刻看了出来,此人完全不是戚峰的对手。 连两招都不用,戚峰已经失去耐心,在对方挥拳击来的同时,戚峰同样的一拳破空。 不闪不避,两只拳头结结实实地交撞。 杨仪听见“咔嚓嚓”数声响,她不禁胆寒,不用眼看便知,有人的手骨、腕骨都已经寸裂,换句话说,这人的半臂已是废了。 惨叫声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戚峰的拳在击碎对方手臂之时,丝毫未停,拳风带着风雷之声,“彭”地落在对方胸口。 “咔……” “噗!” 前一声是胸骨断裂,后一声是心肺被震裂。 杨仪屏息,她清楚地知道此刻非但是胜负已分,而且生死也已分。 人在面前倒下,戚峰轻描淡写地啐了口:“废物!” 杨仪正要道谢,突然又听见清晰的狗叫,这次离得很近。 她惊喜交加:“豆子!” 就如同回应她的呼唤,黑狗豆子从前方的烟尘之中跑了出来,但它的脖子上却系了一条绳索,背后一个士兵正拽着它,所以豆子尽管使劲儿用力,却跑的不似平时欢快。 这边杨仪正疑惑,戚峰惊讶地看着她:“你认得我的狗?” 杨仪不仅是疑惑,更是吃惊:“这、怎么是官爷的狗?” 戚峰得意洋洋:“是我方才从那魏家里把它救出来的,看它还不错,已经把它收编了。” “官爷,”杨仪苦笑:“这是我的狗,叫豆子。” “什么豆子花生,你家的豆子是黢黑的?”戚峰不由分说,俯身把要赶到杨仪身边的豆子抱起来:“这是我的,告诉你,方才我可救了你的命,你还好意思跟我抢狗?” 豆子被戚峰抱在怀中,拼命挣出狗头望着杨仪。 杨仪哭笑不得,可见豆子并没受伤,那悬了半宿半天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金光洒落在油菜花田上,如诗如画。 空气之中除了淡淡花香,还多了点儿烟熏火燎的气息。 “汪汪!”是豆子在叫,可惜人皆不懂其意。 “我说十七,你给评评理,”是戚峰在振振有辞:“这明明是我捡到的狗,不对,是我把它从魏家救出来的,它不归我归谁?” 十七郎蒙着双眼,手摁在藤椅边缘,不言语。 隋子云因见豆子追了上来,也是喜出望外:“这确实是杨先生的狗,我们都是见过的。” “就算真是他的,”戚峰觉着自己很占理,胜利在望:“方才我救了他的命,人家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如今不想要人,只要这狗,不过分吧?” 隋子云欲言又止。 杨仪无言以对。 只有豆子有恃无恐地向着戚峰翻了个白眼。 戚峰却仿佛跟豆子一见钟情,竟觉着豆子在跟自己暗送秋波,他俯身抚摸狗子毛茸茸的脑袋:“你看这狗,跟我多亲热!” “够了,”十七郎忍无可忍:“这本来就是杨易的狗,我便是见证。” 戚峰的手一空,原来是豆子歪头蹭起了杨仪。 十七郎道:“还不给他!” “哎……凶什么,有病在身也这么大气性,”戚峰转进如风:“是他的,都是他的好么?横竖您薛旅帅金口玉牙,说一不二。”他输人不输阵地顺便瞪了眼杨仪。 杨仪却发现,十七郎向着自己招了招手。 章节目录 第15章 第 15 章 杨仪正解开拴豆子的绳索,豆子乖乖地摇着尾巴,时而舔舔她的手。 她也是无意中瞥见十七郎向自己的方向招手,但也看见了他脸上那副遮天蔽日的大胡子抖了抖,好像要开口叫人。 其实十七郎目不能视,唤人是最快的法子,他却偏没出声。 杨仪拍拍豆子的后颈,起身往藤椅边走去。 豆子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一人一狗在十七郎身前停下:“旅帅可是有什么吩咐?” 十七郎的唇动了下,他的唇生得很好看,因为中了毒,唇色从原先康健的红润减淡了色泽。 他的肤色如玉,鼻梁挺直,勃勃英武,再加上一双出彩的剑眉星眸,他应该算是个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可惜那无处不在的虬髯太过无法无天,几乎霸道地占据了他大半张脸,寻常之人第一眼看去,都被那乱糟糟的胡须跟墨染般的黑色惊呆,就顾不上细看他的眉眼了。 杨仪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会儿,目光在十七郎脸颊旁的胡须上停了停,之前在蓉塘的时候她就发现那里仿佛短了些许,此刻再度细看,心头不由一惊。 “咳。”十七郎先咳嗽了声。 虽然明知他看不见,杨仪还是忙移开了目光,垂首问道:“旅帅可是身子不适?或者眼睛……” “死不了,”十七郎瓮声瓮气地打断了她,短暂地停了会儿,他尽量语气平静地:“先前我以为是子云在旁边,所以才……没料到是你。” 杨仪有些诧异地重新抬眸,却见他的脸上似乎多了点淡淡的窘态。 原来他是在向她解释。 杨仪的眉动了动,其实先前在她反唇相讥后,看到十七郎的反应跟那没说完的话,她就明白他必是把自己当成了隋子云或其他人。 “在下知道。”杨仪回答:“旅帅是认错了人。” 十七郎微微欠身,听她说完后才仿佛松了口气,嘴角挑起:“你也是的,给我捉住,居然一声不响?活该挨了我那些话。可你最后冷不丁的冒出那一句,你知不知道也挺吓人的?” 杨仪从半随意半调侃的两句里,听出了道歉的意味。 其实在想通十七郎认错人后,他的那些碎叨责念的话,也就见怪不怪了。 毕竟,那并非是对“才认识两三天的陌生大夫”的刻薄刁难,而是彼此熟识的同僚手足间的肆意相处方式。 杨仪没再说什么,只道:“旅帅的眼睛觉着如何?” 十七郎摸摸索索,把布条稍微拉开了些:“还是看不到。” 杨仪忙给他重新整理好:“不要乱动。” 十七郎只闻到她袖底的一点奇异的淡香,格外沁人心脾。 其实早在从小魏村出来,他握住她的手之时,鼻端就一直有些淡薄荷气,只不过当时他心无旁骛,还以为是自己原先嚼吃的薄荷的味道。 他问:“杨易,照你看来,我还能不能好?” 杨仪一顿:“旅帅吉人自有天相。” “嗤,”十七郎笑了声:“说的你都不像个大夫,简直像个算卜打卦、说好话骗钱的江湖郎中了。” 杨仪道:“可惜我并不会算卜,但也不是什么名医,江湖郎中四字,都未必担得起。” 十七郎啧道:“我是挺喜欢你这性子,绵绵密密的没什么锋芒,像是……一团棉花,人家打你一拳你就缩回去,一点儿不伤筋骨。” 杨仪听得一怔,不由苦笑。 十七郎听出了她的笑声,扬眉:“你觉着我说的不对?我可这不是骂人,你别误会。” 杨仪道:“自然不会误会,我知道旅帅的意思。不过对于我这般微渺不足道之人而言,若能做一团棉花,已是难得,咳……” 若真是棉花似的能屈能伸,安然自若,不管用多大力来打也总会无伤,倒也不错。 可惜。 不知为何,竟突然想到前世的事,心潮一阵翻涌,杨仪忍不住咳嗽起来。 十七郎听出她咳的很急,忙叫道:“子云!那大夫呢,来给杨先生看看!” 在十七郎跟杨仪说话的功夫,隋子云跟戚峰离着十几步远,边窃窃私语边看此处。 隋子云眉头微皱,抬着眼盯着:“你猜,他们在说什么?” 戚峰道:“我又不是顺风耳!不过十七看不见,你想知道的话,不如走近听听。” 隋子云两只眼睛瞪圆:“你怎么不去。” 戚峰笑道:“我才闹得他不高兴,可不去触这个霉头,他眼睛虽看不见,耳朵却好使的很,万一听见了又要骂人。” 隋子云翻了个白眼:“你不怕他骂我。” 戚峰笑呵呵地:“不是不怕,谁叫你隋嬷嬷在十七跟前比我吃香。” 两人嘀咕了几句,戚峰看看在杨仪身边不离不弃的豆子:“不过你小心点,我看嬷嬷你很快地位不保了。” “什么?” “你不觉着十七对这杨先生太过体贴了?要不是我眼疾手快,那狗钻进魏家可就出不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只狗,”隋子云笑道:“等那只狗下辈子投胎变成人,再以身相许嫁给你吧。” 戚峰却眯起眼睛,审视前方杨仪,他肃然地:“你还笑!你看那杨先生,那身段儿,像不像十七之前养的那什么鸟兰花?” “那叫莲瓣丹顶鹤。” “哦是,这名字怪拗口的,我的意思是,这杨先生看模样就不是本地人,别是从江南那些地方来的,他们那的风气可不大好啊。别把十七带坏了。” “你可真……杞人忧天。”隋子云忍笑呵斥:“你又不是不知道十七最厌这种……再说,他连那春城第一的玉美人都看不上,还会走邪道?要他真肯这样,就不至于被降职调离,还把自个儿好好的脸弄得像是……” 正说到这儿,前头十七郎唤隋子云,隋嬷嬷赶紧对戚峰使了个眼色,先应了声,又小跑去了。 杨仪严词拒绝了十七郎要大夫给自己诊看的意图,领着豆子,跟兵士要了点吃食跟水。 豆子吃的极其香甜,戚峰在旁边看得很是眼热。 杨仪知道他也是个嘴坏心不坏的人,毕竟若不是他,豆子跟自己都未必好端端地,她请了随行军医来,两人商议十七郎的病情,让戚峰去跟豆子“亲热”。 杨仪把如何治疗的法子,跟军医细细说了一番。 她心里忖度:十七郎既然不是小小火长,而是堂堂旅帅,又患如此重疾,自然不会再回蓉塘。 此地巡检司的人众多,定会带他回郦阳县。且郦阳不乏名医大夫,药材等也比此处要繁多,看护自然也更妥帖。 她自觉离别在即,事先倒要把自己心中想好的救治法子教给军医。 至于到底如何取舍,想来这些经验丰富的大夫,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杨仪一边说,一边回头看向十七郎的方向,却见隋子云叫人抬了藤椅,被一众军士簇拥着往前离开了此处。 她见状,便知道自己所料不错,他们果然是要离开了。 此一别,多半再无见面之机。 “先生……” 随行军医清清嗓子。 他听着杨仪交代的话,起初还不住点头,渐渐地却变了脸色。 “可有见疑不解之处?”杨仪回过神来。 “先生是说……”军医神情苦涩:“要给旅帅的脸上施针?” 她纠正:“不是脸上,是眼睛周围的几处穴道。” “我知道,”军医咽了口唾沫,满面为难:“银针刺穴,若是身上还好说,可是这头上、又是眼睛周围,老朽实在是……” 毕竟十七郎身份不同,这老军医又是久在军中,知道他威望极高,别说这蛇毒侵眼本就难治,弄不弄得好还两说,如今更要在眼睛周围扎针,万一扎出个好歹来,他岂不成了罪魁祸首,那些军汉还不把他活撕了? “只要找准穴道,不至于有碍。”杨仪还没揣摩到军医的担忧,只以为他对治疗的法子存疑:“或许一两日不会见效,可假以时日……” 老军医闻言,简直要当场表演一个倒地昏迷的绝技。 杨仪哪儿管他想什么,横竖十七郎以后就交给他了,她把自己所知所想说的明明白白,自觉已经尽责,便回头看戚峰喂狗。 正此时,有名副将来到:“旅帅有命,请杨先生快去前头汇合。” “汇合?”杨仪还以为他已经走远了,将信将疑地跟着向前,心想:难道他还有什么话交代? 戚峰带了豆子跟在她身后,却见前方棕榈树下,停着一辆马车,隋子云跟一队兵士站在那里,其中一个士兵手中撑着一把不知从何处寻来的大油纸伞,遮住漫天晴光。 油纸伞下,是之前从魏村抬出来的藤椅,藤椅上自然就是十七郎了。 杨仪瞥了眼,目光随即滑开看向旁边的马车,但目光还未在马车上,便又像是给一条无形的线扯着似的转了回来,仍是落在了藤椅上的十七郎身上。 这一刻,杨仪瞳仁巨震。 她看见了十七郎,可、可又像是簇新的另一个人。 他半躺在那里,已经又换了一身宽绰的白袍,大袖把手臂各处的伤都遮蔽住了,但最让杨仪觉着不可思议的是他的脸。 之前那副不可一世的大胡子,竟然不翼而飞,像是皎月前的阴翳散开,在她眼前的这张脸很当得起“面如冠玉”四个字。 伞下的光芒暗淡,而他的双眼仍被布条蒙蔽,可如明珠置于暗室亦自生辉,宝剑囿于匣中犹有锋芒,其风华不羁,足以摄人心魂,过目难忘。 “你们旅帅……”杨仪拦住戚峰:“姓薛,叫什么?” 章节目录 第16章 第 16 章 惊鸿一瞥,杨仪陡然止步。 戚峰跟豆子就在她身后,杨仪这么一停的功夫,豆子已经颠颠地跑到了她身前。 狗子转身,惊奇地望着她。 “还是这个样儿顺眼,”说话的却是戚峰,他没留意到杨仪的反常,而只是从她身畔大步走过,望着十七郎的方向笑说:“好好的非得粘一副大胡子做什么?” 说了这句他总算发现杨仪停下了脚步,戚峰挠了挠鼻梁:“干嘛?” 杨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就好像是戏台子上那催着好戏开场的锣鼓点,一声急似一声。 “戚队正,”她试着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镇定,却反而弄得咳嗽不停,杨仪拢着唇:“你们旅帅姓薛,不知、叫什么名字?” 戚峰看着她垂头躬身,咳嗽的像是害了寒病正打摆子。 听她磕磕绊绊地问完,戚峰道:“旅帅……” 戚队正及时刹住,上下扫量杨仪:“你没来由的问这个做什么?” 杨仪看着那半躺在藤椅上的白衣少年,非但呼吸困难,连眼前也开始发花。 戚峰见她的脸色白的不像样儿,良心发作地探臂将杨仪拉了一把:“你怎么了?” 他的手很大,铁钳子一样,力道刚猛,好像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她甩出去。 杨仪却顾不得在意这些,一边咳嗽一边望向前方。 布带蒙住那出彩的眉眼,露出他坚毅的下颌跟挺直的鼻梁,这是一张极鲜明生动的脸,甚至,倘若用好看、精致之类的词汇形容,都会显得俗气跟亵渎。 忽然他的丹唇微抿,依稀透出几分冷酷绝情的影子。 在《闺中记》这本书中,对杨仪而言,她最熟悉的人莫过于夫君俞星臣。 当然,在经历了俞大人“献祭全家为红颜”的壮举之后,杨仪才发现,可能并不是如她自己臆想一般那么懂俞星臣。 至于那位简直像是骄阳般耀眼的小侯爷薛放,别说“熟悉”,连跟他照面的次数都屈指可数。 通常来说,杨仪对于薛放的一知半解,都是从别人口中听来的。 比如是伺候她的丫鬟,时常旁敲侧击夹枪带棒地:“跟三小姐青梅竹马的那位薛小侯爷昨儿又来府里做客,那些小蹄子们都跟疯了似的往前头挤,争着抢着要看一眼呢,可惜咱们这院子里都是不吃香的,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更是想靠前都不能够。” 又比如是杨甯身边的奶母,颇为自傲而又陪着小心地:“也只有小侯爷那般的人品相貌,家世出身,才配得上咱们三小姐,不过,近来府内很有些风言风语,三小姐还是别总跟小侯爷出去了……” 杨甯自己很有分寸,就算听见奶母那些透着暧昧撺掇的话,她也只是似是而非的一笑,叫人称赞她知道规矩,有涵养。 但是在这之外,该出去赴的约,杨甯丝毫也不马虎。 京内几乎都知道太医杨府的三小姐,跟将门薛家的小公子过从甚密,“交情”非同一般。 后来的后来,杨仪才逐渐明白了杨甯的用意。 原来她那位庶妹的心志之高,已经到达“燕雀焉知鸿鹄之志”的地步,就算杨府跟京内的“燕雀们”再唧唧喳喳,杨甯心里的账却一点儿不乱。 薛放当然好。 可惜薛放不是凤子龙孙,而杨甯又没指望薛放造反,所以小侯爷在她眼里,不过是通往天家的一块儿极昂贵的跳板,让她自个儿身价倍增的工具。 不过聪明冷静如杨甯却也算错了一件最重要的事——薛放并不是什么跳板。 他是世间最锋利的刀,谁若是胆敢在刀刃上起舞,那,身首异处便是唯一的下场。 几乎是给戚峰半拖半扶着,杨仪到了藤椅跟前。 她没办法再细看那少年。 杨仪咳嗽不止,怀疑下一刻便会咳出血来。 这声响把藤椅上的十七郎惊到,他摸索着起身,歪头问:“杨先生怎么了?那那、那大夫呢……早说叫他给你看看,医人而不能自医这个道理我是知道的,你更不要讳疾忌医。” 杨仪不愿人给自己诊脉。 一个原因是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明白自己的症候,第二个原因则是,若是遇到糊涂大夫倒也罢了,若是遇到个有能的,很容易从脉象里听出她是女子。 “不、不必,”杨仪挤出了几个字:“被风吹了……一会儿就好。多谢旅帅。” “真的?”十七郎仿佛怀疑,又哼道:“你都这样儿了,还谢什么?” 可杨仪非但想“谢”,而且非常想逃。 她的沉默,让十七郎仿佛想到了什么,他摸了摸自己的腮:“哦……之前是假的,伪装而已,在魏家宰那泼长虫的时候沾了些血,觉着腌臜,清理起来又甚是麻烦,就先除去了。先生莫惊。” 杨仪违心地回答:“不、在下未惊。” 十七郎飒然一笑:“得亏嬷嬷有先见之明弄了一辆车来,不然你这个体格,只怕回不到蓉塘,路上就得倒下。” 杨仪如蒙大赦:“多谢旅帅!” “你不咳了?”十七郎问。 杨仪道:“是、突然就好了,”听说能走,不药而愈:“既然如此,旅帅善自珍重,早日康泰如初,在下就此告退。” 她拱手行礼,向着马车退了两步。 十七郎则惊讶地:“等等等等!你又告什么退?” 杨仪一愣:“这、我自回蓉塘,旅帅自然……” “我也回蓉塘,咱们一块儿走,你忙什么?” 晴天霹雳,杨仪瞪向十七郎:“旅帅您说、可是……” 戚峰在旁看了半天,此刻嗤地笑了起来。 十七郎听见:“你这疯子又笑什么?” 戚峰道:“我在笑杨易,刚才还跟我打听十七你的尊姓大名,怎么这会儿当着你的面儿,名字也不问了,只顾要走?” 杨仪脑中嗡地一声响,恨不得暴打戚峰的嘴。 这戚疯子真是卖人而不自知。 十七郎则扬眉:“杨先生你不知我的名姓?这又不是什么绝密,我自姓薛,单名一个放,‘白日放歌须纵酒’之‘放’,字‘不约’。”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薛放,薛不约。 他蒙着双眼,可杨仪仿佛能看到他那眸光流转,锋芒毕露的模样。 “听清楚了么?杨先生。” 肩头突然一沉。 杨仪惊慌回头,见是戚峰边说边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虽然戚队正已经把手劲儿放到最轻,这一拍仍让杨仪晃了晃身子。 大概是杨仪恍惚的样子让戚峰产生了误会,他笑问:“十七的这名字不错吧?” 杨仪没法儿回答,只把自己僵硬的脖颈稍微往下一沉,表示赞同。 幸亏戚峰没再为难她,他伸长脖子看向杨仪身后,哈哈笑说:“哎哟!咱们隋嬷嬷真成了奶妈子了!” 隋子云怀中抱着个粉妆玉琢的女孩儿,正往这边走来。 女娃儿的神情有点畏缩,仿佛还在惧怕什么,头发微乱,衣裳也有点脏。但在看见十七郎的时候,女娃儿的眼睛里闪出光来:“叔叔、哥哥……”她胡乱叫着,自己也不知要叫什么。 隋子云把她放下来,女娃儿飞奔到十七郎身旁,拉住他的手:“哥哥,是哥哥救了我的对么?你的眼睛怎么了?” 这女孩儿自然就是被十七郎从魏家地穴蛇口之中解救出来的苗圆儿,虽然十七郎“相貌大变”,也换了衣袍,苗圆儿还是凭着直觉认出了是他。 “不要紧,”十七郎指了指杨仪的方向:“那位大夫会给我治好,要不是他,我们也找不到你。” 杨仪大感意外。 苗圆儿回头,骨碌碌的双眼疑惑地看着杨仪。 十七郎的唇角似乎挑着点恰到好处的温和笑意:“是他看懂了你那猴子哥哥要说的话,指点我们往这儿来的,所以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 马车骨碌碌地向前行驶。 杨仪翻了翻荷包,找出仅存的两片薄荷叶,放了一片在口中。 她的动作很慢很轻。 在杨仪膝头,苗圆儿已经蜷缩着身子,已经入睡。 杨仪望着女孩儿乖静的睡容,想到在魏老头房中看到的那副烛九阴的画像,不由发出细微的一声叹息。 “你有心事。”低沉的问话声从对面传来,正是十七郎薛放:“横竖闲着,何不说说。” 杨仪一抖,眼神复杂地看向他。 她的心事若是十分的话,那八分都在他,如何开口。 薛放靠在车壁上,微微仰头,这个姿态颇有点睥睨人的架势,可他偏偏是蒙着双眼的,于是这睥睨之外,又多了些许莫名的怅然。 “也、没什么。”杨仪只想退缩。 蒙眼的布动了动,大概是他在皱眉。 这马车并不大,只要杨仪一伸腿,或者薛放一探胳膊,两个人就会势不可免地会碰到一起。 她从没有跟俞星臣之外的陌生男子如此“亲密”过,更别提是这位耀如骄阳的薛小侯。 杨仪清楚的记得,她跟薛放第一次照面。 那是在杨甯的及笄礼上。 宾客云集,这英武桀骜的少年一身宽袖绯衣来至府内。 绯色本极鲜亮,但他身着的却是旧衣,显而易见地有些磨白。 他并未刻意修饰,甚至连长发都没用发冠绾束,而只是随意地在发顶以发带系起,散发披于肩头。 就算如此,十七郎薛放所到之处,就如日影随行,每个人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追逐这少年的身影,却又如同面对阳光一般不敢直视。 章节目录 第17章 第 17 章 众目睽睽之下,薛放径直走向杨甯:“我可来晚了?” 在场的众人跟杨府的长辈族亲们简直窒息,跟杨甯的脸色罕见地有点儿不自在,但她是极从容的姑娘,即刻微笑行了个礼:“哪里的话,少将军能来,蓬荜生辉。” 薛放扬首一笑,仿佛在笑她这迂腐的客套:“我可不是来给谁的蓬荜生辉,算是给三姑娘道贺吧。” 杨甯还未回话,坐席之中有人叫道:“薛不约,你太过放诞无礼了!” 发声之人姓王名珏,乃是监察院王御史的小公子。 这王珏跟杨家的二爷向来交好,自然也见过杨甯几次,对于这位名满京城娇艳动人的三小姐一见倾心。 如今是杨甯最重要的及笄日,这薛放竟明目张胆的登堂入室,言语不羁恍若调戏,更且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薛放回头:“你?” 王珏越众而出,昂首道:“我乃御史台王监察之子,看不惯你这武夫蛮将的臭德行,你以为京城是你所呆的蛮荒之地,这杨府是你随意能来就来的?” 薛放的脸色,活像是下山虎突然看到一只猴子跳了出来,对着他唧唧喳喳,口吐芬芳。 他又惊奇又觉着好笑:“有意思,你们京内的人见了面,都是先自报家门……唔,某人之子,某某人之孙,某某人之重孙、龟孙、一窝孙?” 旁边杨二爷见势不妙,赶忙过来打圆场:“不约……” 王珏气急败坏:“杨二哥,这种人也配进杨家?让他在这里公然地玷辱三妹妹的及笄礼?还不叫人速速打他出去!一个失势的武将之子,岂能登大雅之堂!痴心妄想,癞蛤……” 杨二爷跟杨甯一起变了脸色,齐声呵斥:“王公子!” 但他们的喝止还是晚了点儿,薛放扬眉:“你用的词儿都好生新鲜,‘公然玷辱’?‘失势武将’?‘大雅之堂’?还有最后一句什么?我听着有点耳熟,你给我细说说。” “癞河蟆想吃天鹅肉!”王珏丝毫没感觉危机将至,甚至还带一点儿口头上占了便宜的沾沾自喜:“怎么,我哪里有说错么?!” 薛放点头:“说实话,我不太懂,毕竟我是自蛮荒边地回来的蛮将武夫,不过……”他的语气微微上扬:“御史台王监察之子,让我教你蛮荒之地的见面礼节。” 王珏发怔。 杨甯轻声欲劝:“不约……” 薛放已经探臂过去,右手轻轻一抓,竟是揪住了王珏的衣领。 只那么一提,王珏双足离地:“你你你干什么?” 薛放左手在他腰带上扣住,不见他怎样动作,王珏已然被举了起来。 在王公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薛放走出厅门,不由分说向前把人一扔! 当时的宴席上可热闹极了,光是惨叫晕厥的诰命夫人、贵宦小姐就有好几位,鸡飞狗跳,喧闹不绝。 幸而厅门栏杆外是一处小湖,王珏落入水中,不至于立刻被掼死。 杨二爷喝命奴仆快些抢救,等把王珏拉上来之后,王公子脸色惨白,直挺挺地,竟是已经没了气息。 而罪魁祸首薛放,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仿佛嫌弃才碰过王珏的手脏。 “这就是蛮人打招呼的法子。”十七郎将食指跟拇指一探,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跟阎王老子报到的时候,记着,爷是薛放薛不约!” 陷入回忆中的杨仪,终于发现那位一言不合便会惊世骇俗的小侯爷,正鬼鬼祟祟地用胳膊肘在顶自己。 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把身体往车壁上一靠,窒息。 “还有吗?”蒙着双眼的少年没头没脑地问。 “还有……什么?”虽然他不可能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杨仪还是莫名心虚。 “薄荷叶子,”薛放毫不避忌地舔了舔嘴唇:“我闻到味儿了,给我点儿。” 大概是杨仪松一口气的声音太明显了些,薛放微微扬首,意味深长似问:“哦……你以为我指的是什么?” “没、”她赶忙否认,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未必还有,我找看看。” 拿出最后一片叶子,杨仪试着放到薛放手中。 少年正抱着双臂,她只好先拉了拉他的袖子。 薛放察觉,便松开手臂,要去接。 他的手就这么当空一抹一抓,不出意外地把杨仪的手握住半边。 她简直要尖叫起来,心底出现的是被薛放托起扔入湖中的倒霉王公子。 “别动。”杨仪尽量镇定,“旅帅勿动,在这里,我给您放到手里就是了。” “怎么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这车厢里有一条毒蛇呢。”他非常的敏锐察觉她的不安,半是调侃地:“杨先生你只管放心,我不咬人。” 杨仪果然笑了一笑:是,薛不约当然不咬人,只杀人。 马车经过先前解矮马赶路的村落,稍微休整。 车壁上被轻轻地敲了几下。 薛放扭头:“嬷嬷?” “十七,”隋子云脸色凝重:“曹方回出事了。” 薛放明显的一惊:“小曹?他怎么了?” 隋子云看了眼旁边的杨仪,杨仪正垂头看着膝上仍在熟睡的女孩儿,这是圆儿脱离魔窟后睡得第一个安心觉。 “昨日,曹家的人在曹方回的卧房内发现一具女子的尸首,死状极其……”隋子云眉头紧皱,掠过这一节:“据仵作查验,这女子身上有两处致命伤,一在脖颈,系被人扼过。二在后脑,颅骨已经被敲碎,加上那女子衣衫不整,巡检司跟县衙捕快都认为是小曹强/奸杀人后潜逃,如今郦阳县衙门已经发出了海捕通告,缉拿小曹。” 薛放很不可思议:“什么什么?小曹能干那事儿?” “是匪夷所思,”隋子云忧心忡忡:“十七,我想……” 他正踌躇,薛放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你也觉着此事可疑,想回去看看?我也正是此意,小曹的人品你我都清楚,他是千里挑一的正人君子,岂会干出那种龌龊事,曹府的水深,难保有人嫉妒他故意栽赃……哼,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小曹,保证他的安全。” 隋子云连连点头:“可是你这边我仍不太放心。”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又瞥向杨仪。 薛放道:“谁敢惹我不成?而这医疾方面,也自有杨先生。你自快去,休要耽搁。” “是。”隋子云抱拳,又正色而郑重地转向杨仪:“先生,旅帅的千金之躯就全交给先生了。” 他的神态语气,就仿佛要把事关身家性命的什么至宝……比如金印,玉玺之类要交给杨仪。 而她要做的就是赶紧跪地,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来。 杨仪只能咳嗽。 把薛不约交给她?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脸,她的言语举止乃至所有……到底是哪一点儿让隋嬷嬷产生了她能“托住”这位薛小侯爷的错觉? 她又不是那神话之中擅长驮碑的龙子赑屃,开的什么玩笑。 没等杨仪反对,薛放嗤地笑道:“你闭嘴!是想吓死杨先生么?那就没给我治病的人了。赶紧滚。” 他看不见,但车厢内杨仪呼吸的快慢变化,他听得非常清晰。 薛放知道这位杨易先生在忌惮自己。 不过此刻的十七郎,还以为杨仪只是单纯不想跟他们这些巡检司的人打交道。 或者,她是担心他的眼睛会不会治好,而若是弄不好的话,后果又将怎样……如此而已。 隋子云离开后,薛放道:“别怕。” 杨仪抬眸:“旅帅在说什么?” 他说:“治得好,我感激你杨先生一辈子。治不好,我也不会为难你,包括我的那些人,谁若敢动你一根指头,我要他脑袋。” 那随行老军医的心思,十七郎很清楚。 先前杨仪说过要给他在眼睛上扎针,薛放便明白了那老军医为何拼命反对。 因为那老家伙狡猾的很,他知道这么做有凶险,所以要把自个儿摘出来,而把杨仪推上去。 其实若论经验资历,那老军医的针灸手法可比杨仪稳多了。 但他就是太“稳”了,所以不敢冒险,生恐一个不慎,会输掉自己的脑袋。 薛放知道杨仪很尽心,在他印象中那大夫“弱不禁风”,一副随时会吐血咳死的样子,但她是真的在用心替他着想,而且对于针灸一事很有把握。 所以薛放想让她放宽心。 他不是嗜血如命的魔王,他的敌人也不是连他一根指头都禁不起的“杨先生”。 薛放的语气很淡。 所谓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便如是。 杨仪咽了口唾沫,稍显迟疑:“多、谢?” 说完后她才发觉,自己居然用了个疑问句。 “你这声道谢好似不太情愿,”薛放果然又听了出来,用蒙着布的眼睛对着杨仪,十七郎试探地问:“难不成你在意的不是这个,或者……是另有顾忌?” 杨仪简直怀疑他是在装瞎,不,他的眼睛看不见,却仿佛更能洞悉人心,就好像嗅觉过于灵敏的猎犬,总能嗅到猎物的味道。 她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实在不想再跟薛小侯在这辆车上再多呆一刻。 救星自渡口向着杨仪奔来。 清河船夫惊慌失措:“杨先生你不是已经逃走了?怎么还敢回来?” 杨仪一头雾水,扫了眼旁边抱臂静听的薛放:“……我为何要逃?” 虽然她确实想逃,但要声明:此逃非彼逃。 船夫跺脚:“你昨儿给学堂里的那几个孩子吃了什么肉?那些娃儿都害了病,请来的大夫都说没救了,已经报了官要捉拿你呢!” 章节目录 第18章 第 18 章 蓉塘这里的几个小学童,自打那日放学回家后,晚上便有孩子起夜啼哭,说是腹痛,呕吐不止。 不过,小孩闹肚子这本不是什么稀奇罕见的病症,对于当地百姓而言,也自有一套处理的法子,不用过度惊慌。 这是郦阳县一带民间最常用的法子——把紫皮的大蒜捡几个,捣碎后取汁液,用温水加些许糖服用,治疗孩童呕吐腹泻,虽是偏方,但颇为管用。 那孩子正是跟杨仪很好的光儿,他喝了蒜汁糖水后,果真好了些,虽然还哼哼叽叽不止,不过已没闹腾的那么厉害了。 家长们安心多了,自以为无事,方才入睡。 不料到了早上,竟发现光儿昏睡不醒,脸色灰白,四肢冷如冰,阖家这才慌乱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他们最先想到的其实是杨仪,毕竟杨仪是这些孩童的老师,也是大夫。 谁知去找杨仪的时候,却碰到了蓉塘的另一户人家,也正焦头烂额地来寻杨仪。 两户人家本就认识,碰头一问,才知道他们家的孩子昨夜也是同样的症状,今早上虽然并未昏迷,情况却十分不妙。 可是他们都没找到杨仪。 偏偏昨日有孩童曾说起过杨仪把獐子肉带给他们吃的事,当时有学童家长知道,内心十分的恼怒。 虽然说羁縻州是个龙蛇混杂各部族聚居之地,但有的地方,汉人跟部族间,这个部族跟其他部族间,自然免不了矛盾重重。 就说在蓉塘,便有一大半的人不喜欢羿族人,对于羿人的说法自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比如传言羿人都是些不开化的野人,他们的东西是脏的等等……久而久之,传言便变得离谱,比如学堂的小书童们便说什么——“吃了羿人的东西,就也会变成蛮人。”诸如此类。 因为杨仪是外来之人,蓉塘村内本就有些自带敌意眼光的,再加上沙马青日时不时前来找他,更叫那些人暗中敌视。 不过他们却不敢对杨仪明目张胆如何的针对,这里有两个缘故。 第一,杨仪识字,可以教导村内的孩童。第二,杨仪会医术。两者都是极难得的。 所以就算有人暗中嘀咕杨仪,可也有许多村民是愿意她留在村内的,毕竟,绝对的利大于弊。 可是这一次不同了。 有利于孩童跟村民的人,竟成了最大的嫌疑人。 得知了杨仪给小孩儿们吃了羿人给的肉,家长们疑虑重重,起初还不敢如何,毕竟吃蛮人的东西会变成蛮人,这种话是有些村民用来骗小孩子的。 偏在这个时候,又有几家的孩子嚷说不舒服,吐的吐,闹得闹,大半个村落鸡飞狗跳起来。 这一下,众人都惊慌了。 可是偏偏找不到杨仪,毕竟杨仪早给隋子云“绑”去救十七郎了。 村民们又从杨仪屋内找到没吃完的獐子腿肉,沙马青日母亲给亲手做的羿族的糯米饭,以及芒果,菌子苦笋等物。 可杨仪不在。 猜测变成了惊疑,惊疑又转为了怒恨。 有人开始揣测:“这杨先生肯定不是好人,他或许是跟羿人串通好了,对咱们村子下毒的!如今一定是跑了!” 愤怒的村民被煽动,几乎当场将杨仪的小屋给砸了。 幸亏龙王庙那边负责看守尸首的两个小兵得到消息,其中一人赶来,喝止了村民们。 村民们一合计,有人提议赶紧去追,有人提议报官。 但没有人再敢为杨仪说话,毕竟别的还好说,可现在遭殃的是几个小娃儿! 谁不心疼,谁敢反对。 这半天的功夫,有腿快的早已从外村又请了大夫来,毕竟救人要紧。 大夫早在路上听说了症候,进了病患家中,望闻问切,点头道:“果然如我所料,这是痢疾,大家不用慌张,能治。” 村民们听说能治,先都大大地宽心,赶忙恭候大夫妙手回春。 大夫连药方都没有写,现从药箱内取了一盒药丸,笃定说道:“这是痢止丸,用温水服用,一枚见效。” 羁縻州这边儿,气候湿润,瘴气,蛇虫均多,而水土不服是最常见的症候。 但此处却也专门有一种草药,民间叫白龙须,又叫痢疾草,对付这种病症是极为效验的。 大夫所取的这痢止丸,就是从深山中采到的白龙须特制而成,起效快,几乎是药到病除。 村民们忙各自取了药丸,去救孩子们,谁知服药之后,娃儿们的情形非但没有转好,反而更糟了几分。 大夫不明所以,诧异之余赶忙又手写药方,叫人去抓。 时下治疗痢疾,最快的其实就是痢止丸,可既然此药无用,只能再服汤药看看。 汤药也是有方可依循的,无非是用白头翁,木香,黄柏,黄连,芍药,秦皮等清热化湿、行气止痛的药。 等村民们把药抓回来给孩童熬好服下,奇迹并未发生。 尤其是之前晕厥的那孩童光儿的气息已经渐渐地微弱了,浑身冰凉,命悬一线。 杨仪过河之时,村中已经有人得知消息,许多村民手持棍棒等物冲了出来,红着眼等在河边。 薛放看不到河边那乌泱泱的人,却在流动的河水之外听见许多嘈杂的辱骂叫嚷。 他似笑非笑地哼了声:“杨先生,你人缘好的很啊,才离开了一宿,他们就想你想的聚众而出,列队欢迎了。” 杨仪惦记着那几个学童,不想听他的揶揄:“情形不知如何,旅帅且请在此处等候。” 她又吩咐圆儿跟豆子:“你们两个就跟着旅帅在此,我处理了事情后再说。” 原来杨仪因不晓得村中的情形如何,心想万一有个妨碍,岂不连累了这才出魔窟的小姑娘,豆子更不消说了,别因自己被无辜牵连。 至于十七郎……他当然是个通天的人物,可如今是个“瞎子”,身边只带了两个听使唤的兵。 就算他有盖世之勇,但自古却也有一个词:众怒难犯。 杨仪说完转身要上船,脚才迈出去,腰带突然一紧! 原来是薛放突然从背后抓住了她的腰带。 当然,十七郎毕竟看不见,所以抓住的也不止是腰带而已。 不知是他的手太大呢,还是杨仪的腰太细,他这么凭着直觉一抓抓住的,几乎是她一把后腰了。 不管如何,薛放稍微用力,竟生生地把她拽了回来。 杨仪双足几乎离地,仓促后退,几乎撞入十七郎怀中。 他身上有一点很淡的汗意,又不像是单纯的汗意,因为不难闻,倒有些像是被海风吹的海水的味道,底下若有若无又夹杂着一丝薄荷气,真是又醒神,又颇为惊人。 薛放毫不避忌地垂首:“先生什么意思?” “旅帅你先、请放手!”杨仪手足无措,而且衣裳都给他揪了起来,领子被拉扯的勒在脖颈上,她感觉自己要窒息了。 杨仪知道只要薛放愿意,他可以跟抓起王珏一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把自己拎起来扔入清河之中。 薛放呵了声:“我才弄明白,原来你是想撇下咱们,自己跑过去蹚浑水看热闹。” 杨仪把领子扒拉了一下:“不是!我是为了旅帅着想……” “你要真为我着想,就别自作主张。”薛放的声音压低了些,好像带点威胁:“再敢扔下我,我就把你扔到河里去,管你能不能救命。” 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杨仪听见自己的上下牙齿对在一起,发出响声,只是分不出是咬牙切齿,还是吓得打战。 突然,薛放的袖子被拉了拉,是苗圆儿。 小姑娘仰头望着薛放,眼睛亮晶晶地,她怯生生的:“哥哥不要生气,不要把姐姐扔到河里去。” 薛放一愣,不知为何,握着杨仪腰的大手突然松开了。 杨仪略有点狼狈地“着地”,她来不及整理衣襟,先看向苗圆儿。 果然薛放问道:“你方才叫她什么?” 苗圆儿抱住杨仪的腿,依偎着她,嫩声嫩气地唤道:“姐姐呀,姐姐。” “圆儿!”杨仪的心跳都要停了,不知苗圆儿为何竟有此“神来之笔”。 她赶忙回想,是不是自己不经意在哪里露出了破绽,给小姑娘察觉了? 杨仪顾不上理会别的,也没察觉豆子已经在他们“拉扯”的时候,早先轻巧地跳上了小船,此刻正跟船夫一起“好奇”地看着他们三个。 围观的,自然还有一河之隔的气势汹汹的蓉塘村民们。 这边,薛放稍稍俯身。 系在脑后的蒙眼布条自肩头荡落,随风撩动,有几分飘逸如仙的意境。 他问:“你为什么叫他姐姐?” 杨仪的手抽了抽,要去捂住小姑娘的嘴。 幸亏薛放的眼睛看不见,不然只凭着她此刻的反应,就会知道那个答案。 章节目录 第19章 第 19 章 河对岸的蓉塘村民自然听不见这边的说话。 他们只觉着奇怪,杨仪不是已经投毒潜逃了么,为什么突然回来了,还带了个小娃儿跟一个“瞎子”。 毕竟如今薛放已经改头换面,就算是驻守龙王庙的他那两个士兵也未必认得,何况是这些村民。 但等了这半晌不见他们上船,便有人叫嚷:“杨易你别想要逃!我们已经报了官!” “快找船来过河,把他抓住要紧!” 在所有吵闹声中,有个嗓音力盖群雄一鸣惊人:“十七爷,十七爷!真的是您!我总算找到您了!是我,是我呀,我是斧头!”这声音恍若破锣,极为突出。 周围的村民都停下来,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那出声之人。 河边上不知何时出现个身着蓝衣的少年,头上还扎着双髻,背着个包袱,正跳脚向着对面拼命招手。 十七郎正等圆儿回话,听到对岸的唤声,缓缓站直了身子。 杨仪的手差一点捂住了圆儿的嘴,赶忙悬崖勒马,假装把手握住地缩了回来。 “那是……在叫旅帅么?”杨仪看向岸边少年,平复乱了的心跳。 薛放自言自语:“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船终于向着对岸开去,满满当当一船的人。 波涛微涌,薛放靠在船畔:“圆儿,你还没回我的话,为何叫他姐姐?” 杨仪心头咯噔。 苗圆儿左顾右盼看看两人,眨了眨眼:“姐姐……姐姐就是姐姐呀。” 女娃儿的声音清澈纯净,语气天真无邪,衬得薛放仿佛问出了个奇怪的问题。 杨仪情不自禁握住了女娃儿的小手。 赶在十七郎追问之前,她轻描淡写道:“小丫头又知道什么哥哥姐姐?童言无忌罢了,旅帅竟对着个三岁的娃儿追问这个,难不成旅帅以为在下真的是……大可不必。” 她天生体弱,说话总不能高声大气,习惯了低低的音调,加上语速不快,听来并没有女子的娇柔,而只让人感觉温文绵和。 薛放抬手做出一个要挠胡子的习惯动作,却忘了自己的假胡子已荡然无存。 他在想事情,心不在焉,手指扑空,下意识地赶紧摸摸脸颊,这才想起之前已经去了伪装。 薛放将双臂张开搭在船沿上:“谁让先生相貌出色如好女呢,小丫头多半是以貌取人才叫你姐姐的。” “旅帅过誉了,”杨仪暗暗松了口气:“若论生得出色,在下又哪里比得上旅帅分毫,若非之前以假面目示人,圆儿恐怕也会认错。” 薛放哈了声,正欲开口,忽然苗圆儿认真地辩解:“圆儿不会认错的。” 杨仪知道这孩子虽是童言无忌,但自有一股本能的灵性,自己本是回击薛放的那句话,可却担心圆儿真的再说出什么来,便悄悄地捂住了她的嘴,又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明欺负薛放看不见。 “十七爷,十七爷!”对岸声嘶力竭的呼唤越来越大。 杨仪回头:“不知那少年是旅帅的什么人?” 薛放淡淡道:“一个不相干的跟屁虫。” 杨仪没有再问,而是转头看向岸上,她先是观察过蓉塘的那些村民,又多看了那少年一会儿,总算从模糊的记忆里捞出了这少年的影子。 ——斧头,京城内扈远侯府跟随薛放的小厮。 杨仪曾经在杨府见过他一次,据说他是往杨甯那边带信送东西去的。 船很快到了对岸,那些村民几乎要一拥而上,两个士兵先下船维持秩序。 叫斧头的少年却越发尖声地:“十七爷!您的眼睛怎么了!” 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前。 杨仪先下了船,把圆儿接了下地。 因士兵们都去拦着村民了,她只好亲自去扶十七郎。 “旅帅慢些。”她的手正要扶住薛放的手臂,冷不防斧头莽莽撞撞地冲过来,竟生生地把她撞开了几步。 斧头自己死死地抓住薛放,少年的眼睛慌张乱转:“十七爷,您的眼睛是……”声音里居然已经带了哭腔。 “给我闭嘴。”薛放的反应很冷淡。 此时在他们身前,那两个士兵已经拦不住群情激奋的村民了,有人因不能靠前,便把手中拿着的棍棒向着杨仪的方向扔了出去:“害人精!你还敢回来!” 杨仪正被斧头挤开,还没有来得及站稳,就察觉有东西冲着自己飞来。 偏偏苗圆儿因为见她几乎摔倒的样子,便撒腿跑来要扶。 杨仪见危险,想也不想,往前一扑把圆儿抱入怀中,以身体挡住孩子。 如果被那木棍击中,以杨仪这身板,不死也要重伤。 可就在杨仪咬牙准备忍痛的时候,全场突然鸦雀无声,而那预料之中的痛却并未降落。 怀中的圆儿动了动,探出小脑袋,突然惊喜地叫:“哥哥!” 杨仪迟疑地抬头,也跟着惊怔,原来十七郎不知何时已经到了自己身旁,右臂就在她的头顶。 而他的手中紧握的,正是那本会砸向她的木棍。 薛放将手中的木棍戳在地上,冷冷道:“谁扔的,给我滚出来。” 村民们哪里见过这个阵仗,明明是个“瞎子”,实打实地蒙着眼,可就在木棍将砸落杨仪身上的时候,他突然身形如风地掠到她跟前,头都没转一下,一伸手就把那木棍准确地拿捏了,简直神乎其技。 而这一声喝问更是气势骇人,一时竟没有人承认。 斧头跳起来,不由分说先行鼓掌:“十七爷厉害!我看见了,就是他!” 他指着人群中一个中年男子:“敢在我们爷面前弄这个,简直是关老爷跟前耍大刀,你死定了!” 跟随薛放的那两个近身侍卫,其中之一上前扣住此人。 杨仪倒是认得:“石大哥……” 那男子慑于薛放的气势,本来畏畏缩缩想要求饶,被杨仪这么一看,却悲愤难禁:“不错,就是我!你、你把光儿害死了!我要你给他偿命!” 原来这男子正是光儿的父亲。 杨仪心惊:“光儿,光儿……死了?”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她的心都仿佛沉入了冰水中。 男子索性放声大哭:“就差一口气,请的大夫都说不中用了,都是你给他吃羿人的肉害的,你对得起我们吗?” 跟光儿的爹一起来的,还有其他几个病童的家长,也纷纷地嚷骂了起来。 杨仪本想去看看病童,但这些村民因大夫说不能救了,早被愤怒冲昏头脑,哪里还听杨仪说什么。 正在这时,“都给我闭嘴!”是薛放。 将手中的棍棒挽了个花儿,双手各持一端,“咔嚓”声响,那儿臂粗的棍子竟被轻易断成两截。 薛放道:“杨易是我的人,谁若敢动他一根汗毛,老子撅了他!” 河边又一次的安静下来,只有背后的河水哗啦啦响的欢快。 薛放把断棍扔在地上:“杨易,你想如何,只管去做。” 杨仪震惊地看向他:“旅帅……” “还差一口气那就是一只脚还在鬼门关外,我倒也想看看,你能不能把这半只脚进了鬼门关的人拉回来。”薛放没容她说完,喝道:“别啰嗦!知不知道什么叫兵贵神速。” 村民们如痴如呆,只有斧头反应迅速,他站在薛放身旁狐假虎威:“我们爷说的话都听见了没有!你们就算在这儿就算哭死有什么用?难道能哭的感动了阎王爷?呸!还不赶紧让路!” 幸而他的嗓音天生高亢,村民们犹犹豫豫,总算向着两边让开了路。 杨仪不管薛放看没看见,向着他躬身做了个揖。 光儿的爹跟其他村民们面面相觑,终于也都纷纷跟上。 就在众人离开之后,苗圆儿惊恐地叫道:“血、好多血……哥哥流血了!” 光儿家中,其母已经哭死过好几回了,邻居们陪着身旁,一个个面如死灰。 猛然见杨仪从外进来,大家的表情像是看到鬼。 杨仪径直来到光儿房中,果然见娃儿嘴唇发青,气息极弱。 她直接上手去听光儿的脉。 此时外间的人反应过来,议论声渐渐大起来,杨仪闭上双眼,心无旁骛,听了半晌,又捏开光儿的嘴,靠近细看他的口中。 屋门口传来妇人怒骂的声音,却给光儿的爹拦住,男人低声:“等他……咱们再拼命不迟。” 杨仪恍若未闻:“先前大夫怎么说的?” 有个年长谨慎的回答:“说是痢疾,服用了止痢丸,又喝了黄柏汤,都没有用,其他几个也是一样的。” 杨仪道:“昨天都吃了什么?” 妇人大骂:“不都是你给的蛮人的肉害的,你还问什么?” “除了这个,还吃了什么。” “你……”妇人指着她,就要冲进来厮打。 杨仪咳嗽了声:“如果真的是我所害,杀人偿命,我绝不会有二话。但如果另有原因,光儿跟我岂不都冤的很?我并非想甩脱责任,只想救人。” 众人彼此相看,光儿的爹终于道:“因在学堂吃了肉,回家来只吃了半碗米饭,还有些蟹。” “蟹?” “是我从河里捉的河蟹。”光儿的爹又补充:“以前也常吃过。” 杨仪问:“害病的其他孩子也吃过么?” 门外一个快嘴的说道:“我家的没有!”显然是觉着杨仪要将症结推到河蟹身上,语气里带点不忿。 光儿的爹迟疑着:“因为太多了吃不了,我还送了些给临街二哥家里。”那家的孩子确实也病了,“但其他人家里应该是没吃!” 杨仪看着他,转身面对光儿,闭上双眼:“獐子肉、蟹……止痢丸、黄连黄柏汤,清热燥湿,泻火解毒……不……不对,这不是……” 脑中灵光闪烁,杨仪睁开双眼。 “速速取一捧新米,找一节藕,研成粉末,拿热黄酒来服下!” 村民们呆若木鸡。 这也不是什么有用的汤药,怎能救垂死之人? 杨仪沉声道:“想救光儿,就照我说的做。” 光儿的爹本正绝望之中,被她宁和笃定的目光注视,突然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奇异的希望,他猛地站直身子:“我立刻去找!” 章节目录 第20章 第 20 章 光儿的爹离开后,杨仪出门,却给妇人拦住。 这些人对于她提出的方子将信将疑,见杨仪要走,便担心她是想逃。 杨仪看着妇人哭的红肿的双眼,温声道:“大嫂,我得去其他人家里看看。” 光儿母亲迎着她的目光,嘴唇发抖:“你真的能救活光儿?” 杨仪道:“我越快看过其他孩童,便越有把握。” 妇人的泪扑簌簌落下:“好,去吧,你去……” 杨仪迈步往外,身后妇人低头抹泪喃喃:“杨先生,你可是光儿最得意的老师……你可一定要救他。” 就在杨仪去后,那先前给病童们看诊的大夫听说消息,急冲冲地来了,听说杨仪给开的方子,他目瞪口呆:“这岂有此理,这哪里是药?这简直是玩闹!” 光儿的娘才升起的一线希望,被这句话差点打碎。 大夫不依不饶:“你们就算不是大夫,难道不认得这几样东西?米,藕,还有黄酒,这都是吃的东西,怎能治病?何况是这样已明显救不得的症候!” 不料那妇人听到这里,猛地跳起,厉声骂道:“谁说我光儿救不得!你救不得难道别人也救不得!你这庸医!不许诅咒我的孩子!” 大夫被她吓得连连后退:“好、好好……你们信个不知道什么样招摇撞骗的人,也不信我,那我就在此看看,等你们上了当,就知道谁是李逵谁是李鬼了。” 杨仪那边转到另一个病重的孩童家中,判定是跟光儿一样症候。问他家人,也是吃过光儿爹送来的河蟹。 她心里稳了几分,又马不停蹄赶到下一家,这家正是先前被隋子云抱走又送回的陈澄家里,陈澄抱着肚子躺在床上,不停地哎吆。 他家里人见了杨仪,几乎要冲上来厮打,想起河畔薛放的话,又见杨仪身后跟着一名官兵,这才强忍住,只丧声歪气地:“你来干什么?” 陈澄听见动静转身:“老师!” 杨仪一愣,原来这一照面,她发现陈澄的脸色并非如先前光儿两人一样,而且这声叫嚷中气十足,不像是病倒的样子。 陈澄的母亲忙把他摁回去:“你还不好好躺着!先前不还疼得满床打滚!哼,难道忘了是给谁的害的?” 杨仪对她的白眼视若无睹,走到床前叫陈澄伸出手来,小孩儿乖乖照做,杨仪诊了脉,挑了挑眉:“你的肚子疼?” 陈澄瞄了眼家里人,眼珠转动:“是啊老师,我吃了那蛮人的肉,就肚子疼了。” 杨仪心头一叹,摸摸他的小脑袋,起身往外。 陈家的人愕然:“你怎么就走了?” 杨仪道:“光儿的爹已经去寻药了,等弄好了我叫人送一份过来,放心,他无事。” 等杨仪把剩下几个孩子都看过后,光儿的爹果真把那三样东西找齐,大家齐心协力,很快将新米和藕节都研磨成粉末,把黄酒热好,调在一起,给光儿灌了半碗。 光儿早就昏迷不醒,但是给灌完药不到半个时辰,他的肚子咕噜了数声,手足便慢慢动了起来,又过片刻,竟微微睁开了眼睛。 杨仪一直在诊他的脉,听着脉象,心里越发有数:“只要他嚷饿,便再给他喝一次,然后再过两个时辰喝一碗。” 光儿的爹跟妇人见儿子竟重新睁眼,心几乎都跳出胸膛,听了杨仪吩咐,忙不迭答应。 杨仪叫其他病童家长按照这个方子都去弄,此时围观的人都见到光儿有好转的迹象,一个个都骇然不已,忙都照做。 大夫却偏不信邪:“恐怕只是回光返照……”话未说完,便给光儿的娘把脸上抓了五道血痕:“再敢这些丧气话我撕烂了你的嘴!” 妇人正暴跳如雷,就听到身后光儿叫了声:“娘,爹?我饿。” 光儿的爹浑身颤抖:“好、好……这里有吃的!” 妇人听见儿子唤自己,更是喜欢的双腿瘫软。 两夫妻忙继续喂光儿吃那“药”,——新米跟藕节,即是药,也是粥。 光儿又喝了半碗,眼睁睁的脸色转好,也没有再如之前一样呕吐之类。 不到中午,村中的几个孩童都已经安然无事了,除了吃过河蟹的光儿跟另一个外还要调养外,其他的都活蹦乱跳,精神十足,哪里有半点病过的样子。 杨仪拖着疲惫的双脚,带着迎接自己的豆子回小屋。 远远地便看见那两扇本就不太结实的门被摧残只剩下了歪歪的半扇,她吃了一惊,透过敞开的门扇,发现院子里的薄荷跟山茶都遭了秧,被踩得七零八落,地上还有些散落的药草。 在歪倒的山茶旁边,薛放坐在她素日坐的那张靠背竹椅上,口中衔着一片翠绿薄荷叶子。 斧头跟苗圆儿一左一右,斧头蹲在地上仰头望着薛放:“爷,我可是跟唐三藏去取经一样好不容易才找到您的,这儿不是好呆的,咱们还是快回京内吧。” 苗圆儿却盯着他手臂:“哥哥的伤真的不疼了吗?流了这么多的血。” 杨仪正踌躇要不要靠前,听见这句脸色一变。 却听薛放扬声:“先生别是要三过家门而不入吧?” 杨仪抿了抿嘴。 苗圆儿这才发现了她,喜欢的跑跳过去:“姐姐!” 斧头大惊:“傻孩子,你看不出他是男子么?叫什么姐姐。” 杨仪头大,摸了摸圆儿的脑袋,小声叮嘱:“好孩子,叫哥哥。” 圆儿的眼中闪过一点疑惑,却还是很听话的改口:“哥哥?” 薛放那边把唇一挑:“你全须全尾的回来了,那应该就是事儿摆平了?” 杨仪已拉着圆儿进了院子,越是看清楚院中狼藉之状,越是皱眉。 但她顾不得先管别的:“旅帅流血了?是伤口……绽裂?” 她已看见薛放的肩头袖子上殷着大片血迹,一想就知道,之前在河边他震慑村民拗断棍棒,恐怕是牵动了伤。 薛放却掀了掀自己蒙眼的布条:“死不了。你要是摆平了外头的事儿,还是尽快给我把眼睛弄好,实在不便的很。” 杨仪俯身,把他的袖子挽起,果真那伤口已然绽裂,血流到小臂。 苗圆儿吓得捂住了嘴,杨仪忙叫斧头把女孩儿领到一边儿。 她清理着薛放的伤处:“抱歉。” “你跟我道什么歉,又不是你伤的。” “若不是为我,旅帅不至于如此。”她拧眉端详那伤处:“旅帅稍等。” 之前杨仪收集了许多草药在屋内,其中就有一种疗伤止血的圣品田七,她曾磨了一包。 当下忙跑到里屋,却又倒吸一口冷气,却见地上还有散碎的草药,以及沙马青日昨日送的苦笋菌子。 她赶紧去柜子里翻找,幸亏那田七粉不起眼,并未给荼毒,当下忙取出来,给薛放洒在了伤处。 “果然不愧是大夫,你这儿什么都有?”薛放淡笑,神色如常。 杨仪知道这药粉洒落伤处,势必会有剧痛,他居然还没事人似的。但她清楚这不是薛放不觉疼,只是能忍罢了。 她轻声:“旅帅如此,我便放心了些。” “何意?我什么时候让你不放心了?” “我是说,若要给旅帅治眼,针灸的话,必是极疼,本来怕您受不了。” “哦,你怕我跟小姑娘一样叫起来是不是。” “那其实也是人之常情,不丢人。” 薛放微微歪头,做出一个打量她的样子:“我要不叫,你会不会很失望。” 杨仪情不自禁露出笑容,心情放松:“大概会有点儿。” 薛放耳闻那略轻快的一声笑:“原来你也会笑,还以为你总是那副冷若冰霜死板板的样子呢,竟也能笑,偏偏我看不到。” 豆子汪汪地叫了几声。 薛放沉声:“外头是谁。” 杨仪给他将伤口重新包扎妥当,回头却见是先前的那位大夫,脸上的抓痕宛然,正一脸赧然跟疑惑地站在门口,她擦了擦手迎过去。 “杨先生,”大夫一改先前的气焰嚣张,很不好意思地躬身:“竟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可实在想不通,那三样东西又不是药,怎么竟然能比药更管用?” “药用的好,便是救人的药,用的不好,便是害人的毒,”杨仪低声:“同样道理,不管是吃的稻米,甚至路边一棵草一块石,用的好,同样能救人。” “这、道理我懂,可是今日的法子,实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大夫极其的谦虚,可见实在是心服口服。 杨仪道:“你用止痢丸,黄柏汤来治疗,若是寻常痢疾,必定药到病除,可是你忽略了一点。” 大夫赶忙问:“忽略了什么?” “最重要的一点,你没查明白病因源头,”杨仪微微皱眉:“兴许你先入为主,听他们说吃过獐子肉,所以再未多想,但我深知症结不在肉上,而是在河蟹之上。” “蟹?!” “就是蟹,蟹类是寒性之物,再加上他们的脉象沉细无力,也证明了这不是热症,而是冷痢。” “啊!”大夫情不自禁惊叹了声:“是了,如果是这样,我用那止痢丸,黄柏汤,都是清热泻火的,跟病因正好反了!” 杨仪见他懂了,又进步解释:“新米和脾健胃,有固本之效,藕节清热止血,热黄酒恰能散去寒气,所以用这三种。先生以后,切勿先入为主,还要踏踏实实望闻问切,毕竟关乎人命。” 大夫满是感激:“今日若非杨先生,我几乎铸成大错!请受我一拜!” 杨仪后退还礼:“不敢!互相切磋而已。” 那大夫心悦诚服,很有再寒暄结交之意,却听院中一声咳嗽。 杨仪垂首:“对不住,我还有一位病人在。” 大夫看见薛放那不好惹的样子,也很识相:“那好,改日再来拜会请教杨先生。” 杨仪重进了门,顺手把地上散落的能用的草药捡了些许。 薛放听着窸窸窣窣的声音:“你在忙什么?” 杨仪捧着手上的草药,若有所思:“旅帅若肯,我稍事休息,便行针灸如何。” 薛放的唇角勾起:“怕你不成,放马过来。” 章节目录 第21章 第 21 章 杨仪洗了手脸,踱步到了里屋。 坐在竹床边儿上,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稍微一靠。 这两日实在疲于奔命,若不是光儿等的病情危急,而这儿还有个难对付需要尽快打发了的薛旅帅,她真想什么都不管,关了门睡个两天两夜。 虽然很久没吃东西确实饿了,但疲累盖过了所有,她只草草喝了口水,便伏身在被子上,准备歇息片刻。 其实要是别的病症,杨仪不会允许自己这时侯“歇”。 但薛放是眼疾,眼睛是最敏锐精细的地方,就连用针出神入化的老大夫都不能保证万全,何况是她。 一念至此,不由有些后悔当时在魏村为何就毫无保留地献计献策,最后竟把这烂摊子包揽到自己身上。 杨仪得保证自己精力充足,手稳,不出错。 毕竟,她不能想象将来权倾朝野的扈远侯,会毁在自己手上。 在意识陷入模糊的瞬间,杨仪想到一个自己忽略的问题——前世,仿佛没听说薛放眼睛有恙这种事。 斧头的出现,让杨仪意识到,薛放回京的时间到了。 一提到京内,那些不堪的记忆如潮涌上,令她艰于呼吸。 今生,作为配角的她已经给自己选择了另一条路,远离京内那些是非蹉跎跟那堆痴男怨女,只求清净。 跟薛放的遭遇实属意外,而如今她要做的就是快点把这尊神送走。 至于薛放的眼睛…… 对了,前世她不在这里,薛放自然发现不了采生折割这种事,那“猴尸”应是他命人烧了了事,而没有杨仪,薛放也绝不会去往魏村,那么苗圆儿当然也就…… 睡梦中的杨仪陡然察觉到一股冷意。 圆儿,圆儿那可爱的孩子,还好这一世她是安然的。 对了,似乎还有另一件事。 郦阳县,曹…… 豆子趴在山茶花下。 苗圆儿蹲在旁边,伸出小手抚摸它的毛儿。 豆子舒服的眯着眼睛。 突然,细微的声响惊动了豆子。 它猛地睁开眼睛,警觉地看过去。 篱笆外,一只狸猫脚步轻悄地经过,它回头瞄了眼小院,然后弓起身子,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了。 那只狸猫一路飞奔,纵身跃上大树,又从树枝间跳到龙王庙的墙头,它像是个飞檐走壁的高手,嗖嗖不停,很快便立在了龙王庙的屋檐顶上,跟那些残存的脊兽立在一起。 不知不觉夜色已深,猫儿的眼看向深沉无垠的夜幕,穿越潺潺的清河,越过平原,山峦,村镇,停在了一处院落。 房门紧闭,灯火幽幽。 窗棂上映出了两道模糊的人影。 那男子打扮的人倾身,咬牙切齿:“你这贱人,你以为凭这个就能要挟我?” 女人的声音很低:“我从没想要挟过谁……” 男人猛地探手,狠狠攥住女人的脖颈。 剧烈的挣扎跟喘息声响了起来。 屋外的猫儿发出长长的叫声,明明是叫春,听来却透着惨烈。 “哥哥,哥哥!” 大手摸索着,从杨仪腰间向上,察觉她仿佛在挣扎,口中还含糊不清地。 薛放失去了耐性,捉住手臂将她用力一摇:“醒醒!” 杨仪猛地从被褥上坐起来,手握着喉咙,咳嗽不停。 惊魂未定,天晕地旋,喉头有点儿火辣辣的。 她把脖子摸了半天,确认无碍。 额头冷汗,气喘不定,仓皇抬头,正看见面前的薛放。 他微微侧着头:“醒了?真行,睡个觉也惊天动地的,梦见什么了?” 杨仪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我、我……” 苗圆儿从薛放身后探头,满眼担忧。 薛放道:“这丫头以为你要死了,自个儿叫不醒,才拉我进来救人的。” 杨仪咽了口气,却见外头天色微微暗了下来,她惊的问道:“我睡了很久?!怎么不早点叫我起来?” 薛放道:“你也累的够呛,才叫你多睡会儿,没想到你还有闲做梦。” 转身,却不小心撞到小方桌上。 杨仪忙过来扶着:“抱歉。” 薛放止步:“杨先生这道歉可频繁的很啊,就这么对不住我?” 杨仪是真的自觉惭愧:“我不该睡这么久,若耽误了给旅帅治疗,我真的……” “少来这套,”薛放却哼了声,不以为意:“要真那样,那也是我的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杨仪本不太敢直视他,此刻抬头细看他的脸:“我一定会竭尽全力。” 如果不是她,薛放不会遭逢此劫,他本是搅动风云只手遮天的人,天底下最狂放不羁的少年,若因她成了个瞎子…… 薛放道:“先生当然要竭尽全力,你若是治不好,我便赖你一辈子了。” 杨仪苦笑。 在她睡着这段时候,薛放的两个侍卫送了些东西来,斧头跟圆儿各自吃了饭,还留了些给杨仪。 苗圆儿捧着一包东西,举的高高的:“哥哥吃这个,可甜了。” 原来是些豆末糖,她惊奇:“哪里来的?” 苗圆儿道:“十七哥哥叫人送来的。好吃呢。” 杨仪捡了两块放入口中,只觉一股浓郁豆香,酥甜可口。 她吃这个倒不是馋嘴,只为快些补充体力恢复精神。 对于薛放的眼睛,杨仪心里早就推演了无数遍如何下手,要以银针刺眼睛的鱼腰,攒竹,晴明,承泣四处穴道,排出毒障,那蛇胆,要配合决明、桑叶、金银花调治后内服。 当初因为算计到这未必是一次针灸就能解决的,而一旦施针,便不能中断,所以才跋涉回蓉塘才行动手。 谁知先是孩童们的病,她又睡了一阵,已经耽搁了太长时间。 杨仪先把保存的蛇胆破开取了些胆汁,将几样草药调在一起熬上,让斧头跟圆儿在外看着药罐子。 “我本来想趁着天光动手,可到底……”她点了烛火,把薛放的蒙眼布条解下:“旅帅可看到光亮了?” 薛放“嗯”了声:“模糊而已。” 杨仪将自己的药包取出,抽出其中最细的牛毛针,她本来想叮嘱薛放待会儿会有点疼,可又觉着这么说仿佛太看不起他了。 于是只低声道:“冒犯了。” 薛放道:“你的礼数实在多的很。” “别动。”杨仪正了正他的下颌,细细端详少年的脸。 薛放欲言又止,微微仰头,听话不动,乌黑鲜明的剑眉,底下的双目,眼睑下已经呈现一片乌青,原本神采飞扬的眸子,也仿佛笼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杨仪看准穴道,先从鱼腰入手,她微微吸气,落针。 薛放毫无反应,仿佛被刺的不是他本人。 杨仪原本还有些担心,看他如此,才知道她担心的只需是她自己。 如今他们两个之中,心不静的竟是她。 陆续刺过四个穴道,杨仪已经汗湿衣襟,可仅仅是晴明穴上渗出些许黑色血渍。 杨仪心头一沉,低头看向自己的药包。 她犹豫着取了根薄如蝉翼、手指般长的刀刃:“还要再冒犯旅帅。请忍一忍。” 拉了一张凳子过来,靠近薛放,杨仪一手揽住他的后颈,靠近。 “你干什么!”发声的是斧头。 原来这少年不放心,偷偷跑到门口看了眼,见杨仪挟持似的“抱着”薛放,手握刀子靠近,而他的十七爷却一副引颈就戮的样子,斧头惊道:“你拿刀子干什么?” 话音未落,就听薛放道:“出去!” 斧头大惊:“十七爷,他是要害你呢!” 薛放喝道:“杨先生是大夫,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必你多说。” 杨仪本来已经预备放下刀子了。 听了薛放的话,竟有点莫名欣慰:“是我不好,要让旅帅多吃一刀了。” “我看你是没听见我叫,所以故意为之。”薛放明显玩笑地。 其实薛放也有点不自在,这不自在却并非处于斧头那种考量,而实在是……这位先生靠自己太近了。 他甚至能感觉杨仪细细的呼吸,那暧昧微甜的湿润气息喷在脸上。 还有……他仿佛能嗅到从杨仪领口透出的若有似无的“体香”,如果男人也有体香的话。 薛放想不出还有什么别的词可以形容,那种香气,让薛放想到自己养过的那盆叫莲瓣丹顶鹤的兰花。 至于那甜,许是她才吃过豆末糖。 在这种复杂的心理中,薛放感觉自己的眼睛往下,被什么锋利的东西缓慢的划开了,那皮肉开裂的感觉,对于经常受伤的他而言如家常便饭,可如此慢而谨慎的“伤”,还是头一次。 但他仍是稳若泰山。 杨仪的刀刃划开了承泣穴。 她动刀之时,自然也留心着少年的反应,不得不佩服薛放的忍耐力。 揉了穴位,挤出黑血,敷了药膏,斧头那边也熬好了药汤。 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两个时辰,夜色已深。 薛放的侍卫带了蓉塘里正来看过一次,里正本是想请薛放去别处歇息,被他拒绝后,侍卫们便抬了一张大竹榻送了过来,毕竟杨仪这里只有一张窄床。 斧头倒是个伺候人的能手,跑前跑后帮着杨仪行事,又顺手去煮了些粥米。 薛放用人不疑,斧头也看出自己先前确实误会了杨先生,便格外殷勤:“先生且睡吧,我看着我们爷就行了。” 杨仪不放心,隔一刻钟便去诊薛放的脉,熬过子时,并未有何不妥。 她回到自己的小床之上,小丫头圆儿已经先睡着了,豆子在床下陪着,见杨仪进来,便抬头蹭了蹭主人。 杨仪倒身。 很快,天亮了。 “二爷,”丫鬟打着哈欠,推开虚掩的门,“二爷?该醒了……” 突然丫鬟闻到一股奇异而浓烈的血腥气,她皱皱眉,歪头向内,却被眼前的一幕骇的说不出话。 衣衫不整的女尸倒在地上。 有几只猫儿正围着她,可并不是在撒娇玩耍,而是…… 过于血腥惨烈的场景,让丫鬟失去了言语。 她歇斯底里地厉声尖叫,跌倒在地,连滚带爬往外挣去。 原来那些可爱的猫儿,此刻正在拼命啃噬那女尸的脸,森然白骨跟空洞眼窝皆都那样毫不遮掩地袒露于前,酷烈残忍的,让人像是突然间误入了地狱十八层。 “啊!啊啊……” 杨仪魂不附体,惨叫连连。 似醒非醒之时,听到孩童惊叫大哭的声音。 刹那间,房门被猛然撞开。 薛放一手扶门,摸索着闯进来:“杨易?!” 章节目录 第22章 第 22 章 凄厉的女童哭声,越发把杨仪弄得魔障,几乎分不清梦中还是醒着。 直到听见薛放振聋发聩的唤声,才陡然清醒。 “圆儿,圆儿!”杨仪反应过来,她不再挣逃,张开双臂把被自己吓的大哭的苗圆儿抱住,极为愧疚的安抚:“别怕,是我不好,别怕,不要哭了……好孩子。” 她的声音格外的急切跟温柔,果然成功地让女孩儿的哭声放低了,开始抽噎。 门口处,薛放听着她的轻声安慰,少年微微扬首,露出些许疑惑的神情。 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杨仪却已经睡不着了。 她安抚了圆儿,叫斧头来看着小孩儿,自己出了门。 先到厨下转了转,发现竟有些糕饼,自是昨日薛放叫人送来的,她也不挑拣,撕了一块饼慢慢嚼着吃。 踱步出门,见十七郎人在堂屋,听见她的动静,他问:“你是每次睡觉都这么能折腾?” 杨仪先是摇头,继而醒悟他看不见,便道:“倒也不算。” “那今日是怎么?到底做了什么噩梦就吓得见鬼似的?” 杨仪手中还掐着一块饼,被他一句“见鬼”,又想起梦中所见,顿时没了食欲。 “旅帅怎么也不睡了?是被我吵得睡不着了,还是眼睛有什么不适?” 她说着走到薛放身边,俯身细看他面上,一边自然而然地把住他的脉。 薛放感觉一只绵滑的手搭在自己腕上,他突然想到之前在魏村错握了她的手。 当时他以为是隋子云,心里还嘀咕:“这隋嬷嬷人如其名,手怎么越来越软了。” 一时又有点不太自在,连她身上那股兰香都越发浓了似的。 薛放只得转开注意力:“我有个疑问。” 杨仪察觉他的脉象平稳,并无大碍,又小心翻开他蒙眼的布条查看双目:“旅帅请说。” “就是……”薛放感觉到温热的指腹碰在自己的脸颊上,令他在瞬间走神。 拉长语调,终于想起要说什么:“我听说吃过蟹的只有两家孩童,那其他的为何都病倒了?可你又用同样的药把他们治好了。所以我不懂。” 杨仪意外,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此事,竟还对这些事如此清楚。 她当然不知道薛放的侍卫跟了她一路,一则是为保护她万全,二则把她诊断开方种种,都禀告了薛放。 “哈。”杨仪笑。 村中的人对她的方子深信不疑,既然孩子都好了,当然也没有人再节外生枝提别的。 连先前那来请教的大夫也忽略了此事,并没提起。 却没想到一个“外行”偏偏注意到了。 杨仪看过十七郎的伤处无碍,又观察了一下瞳仁的颜色:“其实除了光儿跟同样吃过蟹的那孩子,其他的孩童并没有得病。” “嗯?”薛放不解:“难不成那些家伙都是装的?” “并不是这么简单,”杨仪道:“人皆有从众之心,光儿病的那样厉害,村民都认定是吃青日大哥送的肉导致,自然都担心自家孩童,家长们着急询问,如临大敌,孩子们不懂事,便以为自己真的病了,所谓疑心生暗鬼,没病也觉着有病,不疼也觉着疼了。” 薛放啧了声:“竟然如此。” 杨仪道:“是啊,比如我去给陈澄看过,他的脉象如常,并无病症,其他孩子亦是同样,我便知道是被‘吓病’了。” “这些臭孩子,忒不懂事,你没骂他们。” 杨仪笑:“旅帅如何也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他们才几岁,还不知是非呢。大人们一顿恐吓,他们岂会毫无反应?这也是人之常情。” 薛放感慨:“你这个人也太好脾气了,如果是我……就算不会为难那些孩子,也要把大人教训一顿。瞧他们先前喊打喊杀的样儿,你反而以德报怨。这可不是我的脾气。” 杨仪道:“旅帅自有旅帅的行事风格。我……岂能跟您相比。咳。” 薛放眉头一皱:“你这话我可又不爱听了。” 杨仪便不再跟他辩解,只出到外间,把那炉子的活又扇了起来,重新熬蛇胆汁。 药味散了出来,薛放皱眉:“这劳什子药汁太苦了,别说喝呢,闻着就够人受的。” “旅帅动刀子且不怕,还怕喝苦药?”杨仪嘴里说着,却又去找了昨儿没吃完的豆末糖,捡了一颗,本想放到他手里,转念,还是送到他的唇边。 薛放一愣,旋即半张开口衔住。 一不小心碰到她的手指。 杨仪慌忙缩手,反应过来却又笑自己太小题大做。 薛放把那糖在嘴里磕开,一股浓香甜蜜在舌尖弥散,他仍嘴硬:“这是小孩子吃的东西。” 杨仪瞥着他的脸,微微一笑。 薛放却察觉了:“你笑什么?” 杨仪惊讶于他的耳力:“没什么。” 其实她是在心里想,若单看他的脸,可也是嫩的很,不如之前弄一副假络腮胡般威猛。 知道这一句话搪塞之意太过明显,杨仪转开话题:“旅帅是否饿了?” 薛放道:“怎么,你会做饭?” “在下……厨艺不精。不过看昨日剩的糕饼还有些,旅帅是不是……” 薛放哼:“嘴里淡的很,有肉么?” 杨仪道:“目下旅帅还是忌口的好。辛辣油腻,大鱼大肉之类,戒个三五天最好。” 薛放哀叹:“那泼蛇死就死了,给人留这许多麻烦。” 杨仪刚要笑,又转开走开,去看药罐子。 薛放听着她的脚步轻轻,过了会儿,问道:“你之前说你住在哪里来着?” 杨仪在炉子前蹲下,轻轻拨火:“朔州博城。” 薛放向着她的方向倾了倾身:“我没问过你为何孤身一人吧?” “这倒不曾。 “那现在问了。” 杨仪的手势一停,沉默片刻,回头看他:“旅帅对我还有何疑心么?” “你不回答却反问我,难不成我疑心对了?” 杨仪摇头:“不知旅帅疑心我什么?” 薛放重新将身子靠向椅背:“若不是你病恹恹的,连个七八岁的孩子都未必打得过,我真要怀疑你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歹人,或许在别处犯下滔天之罪,所以才刻意躲避于这蛮荒僻壤。” “穷凶极恶,滔天之罪……”杨仪呵了声,笑的九转回肠。 前一个词跟她毫不相干,至于后一个,那还真给薛放说中了,前世,她不就是被牵连在谋反大案里么? 薛放仿佛来了精神:“怎么你笑的像是给我说中了一样。” 杨仪望着炉子中跃动的火光:“那如果是真的,旅帅可要拿我归案。” “那你先要跟我坦白你到底做过哪些大案。” 杨仪默然。 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她倒是生出几分促狭之心,很想编造些骇人奇案来唬一唬这狂妄不羁的小侯爷。 不过薛放似乎也没把她的话当真,他慢悠悠地说道:“我的手上沾的人血握的人命,已经不知多少。不过就算是我,也没办法面不改色地去切开一个人。你知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子,我真想……” 要是杨仪的样貌稍微地跟“威猛”或者“丑恶”沾上一点边,十七郎当时就要将她收拾了。 她那副比冷血屠夫还要冷血的架势,把见惯生死的薛旅帅跟隋子云都惊到了。 杨仪淡淡道:“这个不奇怪,旅帅是将领,是要上阵杀敌的,你只管杀而已。但大夫也是将领,不过是救死扶危的,关键在一个‘救’。但二者有一处相同之处,那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薛放不由侧耳倾听:“何解?” 杨仪道:“旅帅的战场您自知道,但大夫的战场,是病者的身躯。只有将人体的骨骼构造,血液流转,乃至奇经八脉都弄得极为清楚,才……” 她突然停住了。 原来杨仪发现自己居然开始对薛放“侃侃而谈”,她懊恼地扭了扭自己的手:疯了,难不成是这两天没教孩子,竟对这位小爷开始说教了? 简直忘了自己几斤几两,也忘了避他锋芒的初衷。 薛放正听得兴头:“怎么不说了?” 杨仪只能再度转开话锋,含糊道:“我想旅帅还是养一养神,这对您的眼睛恢复也有好处。” 薛放道:“看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他坐着,却试着把双臂稍微一活动,“早知道今晚上我们同榻而眠,你也不至于白白把小圆儿惊醒了。” 杨仪觉着他是在说笑,认真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敢接这个茬,只说:“卯时了,再过顶多半个时辰天就亮了。” 薛放道:“那是再也睡不成了。你也不睡了?对了,你还没说你先前梦见什么就吓得那样。” 药罐子发出咕噜噜的声音,杨仪欲言又止。 她知道她梦见的是什么。 前世这个时候,她已经回了京内,而羁縻州郦阳县发生的这桩惨案,是伴随着薛放回京之后……她陆陆续续从别人口中得知的。 郦阳县曹家的曹方回曹二爷,在残忍杀死一名女子后潜逃。 那是一桩悬案,毫无结果。 但是案情的种种细节,却是口耳相传,毕竟就算是在光怪陆离的京内,此案也着实太过骇人听闻。 一是涉及男女风月,本就引人注目。 何况案犯曹方回,是薛放交好之人,更添话题。 而让杨仪记忆深刻的,是这案子之中,除了猫儿将那惨死女子的脸啃噬殆尽这一点外,还有一点…… 那女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此时杨仪很想问一问薛放,那曹方回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而她又记得先前从魏村回来的路上,隋子云跟薛放禀告此时之时,十七郎曾亲口称赞过曹方回是难得的君子。 可是……犯下此等血案的人,真的会是什么君子吗? 或者说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衣冠禽兽,演技太佳,把薛十七郎都给骗了呢? 薛放没听见杨仪回答,却听见了黎明将至之前,远处的犬吠鸡鸣。 他能想象到东边的山巅上被即将踊跃而出的朝阳照的微红灿烂,明亮壮丽,可惜今日他是不能见了。 而跟那些相比,此事对薛放而言,让他更感兴趣的是面前之人。 他觉着很奇怪,自己这么一个简单的问题,竟好似把杨仪难住了,他感觉得到她的心事重重,也许这噩梦,正是她无法出口的隐衷。 十七郎有些好奇,他觉着杨仪简直像是一个谜。 他从来没有见过如她一样的人,这样温吞绵密,一推就倒,而偏又有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柔韧之气。 跟快意恩仇如他正好相反。 “哦,对了,”薛放没有再等下去,而只道:“先前我没得空说,那……石娃儿的尸首,我已经明蓉塘的里正带人埋在了他们家原先的坟茔边上。”一并下葬的,还有圆儿的那长命锁。石娃曾用性命也要维护的东西。 杨仪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她圆睁双目看着薛放。 薛放听出她陡然吸气的声音:“那毕竟是个人,不好随意烧了。你说呢。” 他本来以为杨仪会一直沉默下去。 不料他听见了一声——“多谢。”真心实意。 薛放扬眉,却牵动眼底的伤口。 令杨仪没想到的是,薛放竟有这点慈悲心。 她以为他不会在意那件“小事”,事实上,虽然她也记挂过这件,可一连串迎头而来的事情令她无法分神,连她自己也是在硬撑着处理,却没想到十七郎居然……如此周全。 她跟石娃儿非亲非故,只是十分痛惜那可爱可怜的受尽折磨的孩子。 如今苗圆儿被成功救回,薛放又把他的安置在石家祖茔,至少,对那不幸的孩童而言,算是一丝慰藉吧。 小厮斧头在门内听了半天,没敢冒头。 直到看杨仪要去端药罐子,他才忙蹑手蹑脚地现身:“杨先生,我来吧。您歇会儿,看您的脸色也不大好呀。” 杨仪点头,挪步到了旁边的小板凳上坐了,回头看到墙角横七竖八的薄荷,随手摘了两片。 斧头麻利地倒药汤,一边讨好地问:“杨先生,我们爷的眼睛什么时候就全好了?我可全指望您了。” 杨仪眨了眨眼:“今日且看看情形才能判断。”她中肯地说了这句,忽然领会到斧头的意思:“顺利的话两三天就能见效。” 斧头总算挤出一抹笑:“这种地方,能找到先生这样高明的大夫实在少见,您要治好了我们十七爷,我给您磕一百个响头。” 杨仪不由也笑了笑:“我要你的头做什么,我也巴不得旅帅的眼睛快……” 她说到半截,忽地意识到薛放一直没出声,他应该是在听着他们两人对话。 杨仪知道薛放机敏非常,虽然她觉着自己说的话并没什么不妥之处,可也担心多说多错,或者被他嗅出什么不一样来。 斧头伺候薛放喝了药,又去寻摸东西做早饭,十七郎的两个侍卫却同里正又送了些焖饭,米糕,肉酱,炸豆腐等过来,正好省事。 日出之时,杨仪又给薛放眼眸旁的几处穴道针灸了一遍,才收手,外头光儿的爹带了孩子站在门口喊她。 男人恳切而赧颜地:“杨先生,昨儿是我鬼遮了眼,错怪了你,亏得你心好医术又高,才救了这孩子一命,也是救了我们全家,我叫他来给您磕头。” 不过一夜功夫,光儿已经恢复了七八分,此刻跪在地上就要磕头。 杨仪忙将他扶起来:“光儿是我的学生,再怎么我也不会见死不救。” 光儿的爹把手中提着的篮子递过来:“这是她娘天不亮起来做的蒸糕,还有家里晒的菌子,一些鱼干,您好歹别嫌弃。” 杨仪本要推辞,可又知道推回去他们指定心里不安,于是便接了过来:“那我不客气了。替我多谢嫂子。” 光儿跟他的父亲见她收了,都乐得笑开花,因知道薛放在这里,不敢久留,寒暄几句便去了。 杨仪因见薛放十分浅眠,这对他的眼睛恢复并无好处,之前就在药罐内加了几颗助眠的酸枣仁,果然,喝了药后,十七郎慢慢地陷入了沉睡。 日上三竿,在门口玩耍的苗圆儿叫道:“豆子回来了!豆子,你跑到哪里去了?” 豆子从外跑回来,黑狗的爪子上沾着新鲜的赤色泥,它又扭头向着身后叫了两声。 杨仪知道有人来,走到门口往路上看去,却见隋子云风尘仆仆,一马当先,身后跟着一辆马车,几个士兵,正向着此处而来。 那边隋子云也先看见了她:“杨先生,你的狗子在村头……呵,它可真通人性,主动替我们领路。” 先前他们经过村口,看到里正等正修葺新坟茔,豆子便在坟茔旁边趴着,见了他才跟过来。 隋子云打了一鞭子紧赶过来:“十七如何了?” “服了药正睡着,隋队正为何回来的这样快?可是有急事?” “这……不急,”隋子云踌躇:“好歹叫他再睡会儿。” 此时那马车也停在门侧,隋子云看着杨仪身后的苗圆儿,脸上露出笑容,又对杨仪道:“我从郦阳过来,正遇到这老人家……” 说话间,一个长须锦衣的老者从车内探头出来,苗圆儿一眼看见,不可置信地大声嚷道:“外公?” 那老者浑身发颤,看见圆儿,便连滚带爬地从车内下地:“圆儿!” 苗圆儿蹦蹦跳跳地迎了上去。 隋子云低声道:“苗家已经给查抄了,这老人家听闻消息便赶了来。” 老者已经抱紧了苗圆儿,老泪纵横:“我的乖乖,你差点把外公外婆吓死过去,你外婆在家里想你,哭的眼睛都要瞎了。” 院中,斧头悄悄地走到门侧:“圆儿要走吗?” 杨仪望着那一老一少:“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 隋子云闻听,脸色有点古怪,便拉了杨仪进门。 杨仪问:“何事?” 隋子云从怀中掏出一本看着就有些年岁的簿子,递给杨仪:“这是先前从小魏村找到的。” 杨仪不知何物,随便翻开一页,竟是一张图,旁边有详细批注。 那图却是一支花瓶,极细长,花瓶中却并没有花草,而只是一个美人头。 杨仪一惊,掠过那些字,见写得是:美人缶。底下记录什么削皮去骨等等,触目惊心。 她强忍不适赶忙翻过去,却见另一张竟是只毛猴子,并一个小小幼童,她只看见什么“选取三四岁为佳”“血热而披挂”等等,竟再也忍不住,周身恶寒,急忙合上。 “这是……”杨仪咬唇。 隋子云道:“如你所见,这魏家干这买卖,追溯于百年之前,直到这一辈才有收手之势,若非那老妖物有想造烛九阴的妄想,只怕他们的累累罪行便无人知晓了。” 说着,隋子云回头看向苗圆儿:“要不是你,这小孩子也成为此簿中记录一笔了。若这簿子传出去,给一些歹毒之人看见,更是流毒无穷了。” 杨仪吁了口气:“隋队正,可否将这簿子给我?” “使得,你要……” 杨仪没等他说完,迈步回到屋檐底下,那熬药的炉子中尚有余火,杨仪将那簿子撕碎,扔进火焰之中,滚滚火苗将那些怪形恶相的图画尽数吞噬殆尽。 隋子云颔首:“也罢,烧了最妥,以绝后患。” 苗圆儿依依不舍地道了别,跟着自己的外公回家去。 虽然那苗帮主罪不可赦,幸亏圆儿的外公外婆并未受到牵连,而且二老家产殷实,也甚是疼爱她,杨仪放心送别了圆儿。 中午不到,薛放便醒了,杨仪将他蒙眼的布解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旅帅可看见什么了?” 薛放淡淡道:“你在摆手。” 杨仪惊喜:“旅帅果真看到了?” 薛放不动声色地:“我感觉到冷风扑面。总不会是你在给我扇风吧。” 杨仪哭笑不得:“就是说还看不到?”心跟着一沉。 薛放扭头又问隋子云何事。 隋子云正憋了一肚子话:“还是小曹的事。” 杨仪正在心里筹划该怎么下一步,听到这句,不由留心。 隋子云并没有避忌她,只将声音稍微放低:“我已经派人四处去找小曹,可惜到我回来之时,仍是毫无消息,而那具女尸……仵作查验,她好像、已经有了身孕。” 薛放嘶了声:“她是哪个?” 隋子云道:“发现尸首的时候,有好几只猫儿正在啃噬、那女尸的脸……伤损的极其严重,本来无法确定何人,不过小曹身边的叫荭儿的丫鬟不见了踪影,所以暂时认定是那丫头。” “一个丫头……”薛放抿了抿唇,良久才道:“你总不会是特为了说这个才又赶回来的吧。” “我还没来得及说,”隋子云正在打量他的反应,闻言一笑:“狄将军已经发了调令,命你一日之内赶回郦阳,官复原职,不得有误。” 杨仪在旁听见这句,大感意外。 十七郎的眼睛还未有起色,这么着急离开的话,又将如何是好? 她只顾焦虑,竟没留意到在隋子云说起调令的时候,薛放若有所思地向着她这边看了一眼。 “那个老狐狸,”薛放挠了挠下颌,他本来是想揉眼的,总觉着发痒:“他不知道老子瞎了么?” 隋子云陪笑:“狄将军应该是不知,之所以着急调你回去,应该也是为曹家这件事。毕竟曹家是郦阳的首富,小曹……” “你想说的是,小曹跟我的关系不错,这件事没人敢兜揽?” 隋子云笑:“你都想到了,就不必我说了,戚峰倒是愿意去干,但他是个张飞,做不成绣花的活。狄将军的军令可违抗不得,但你的眼睛又偏……还是再好生想想如何两全。” 此时斧头先凑过来:“我们爷是要回京的,怎么还回郦阳?” 隋子云早留意到这个看着很狡黠的小少年了:“我听他们说京城里有薛家的人来了,就是你?不知为何而来?” 斧头挺了挺胸:“我们老侯爷年纪大了,身子不好,我们十七爷回去当然是正理了。” 薛放不等隋子云回答,便呵斥:“一边儿去。” 斧头撅了撅嘴:“放着清闲的贵公子不做,何苦来干这个苦哈哈的差事呢,如今又弄得眼睛看不见……唉。” 隋子云目送斧头离开,问薛放:“府里若是真想叫你回去,只怕京城很快也会有调令吧?” “管他呢,”薛放满脸不耐烦:“当我是什么,招之则来挥之则去?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管什么调令不调令,有本事押着我回去。” 隋子云忙俯身,温声道:“不可赌气。” “谁赌气了,就算天王老子的命令,那也得看看我能不能动,”薛放却向着杨仪的方向:“杨先生,你告诉他,我这个样子能离开么?” 杨仪转身,谨慎地回答:“旅帅的眼睛还需要至少两三日的观察时间。” “听见了?”薛放有向隋子云:“告诉老狐狸,大夫的话比天大。” 隋子云苦笑:“你不乐意回去我知道,可小曹……是何等热心的好人,昔日他在的时候,咱们也多亏了他照应,如今他遇到难关,几乎成千夫所指……” 薛放拢着手,半晌道:“这件事你去办就是,何况我这个样儿,就算回去了又能做什么?” 隋子云欲言又止。 忽然杨仪道:“旅帅,我有一言。” “杨先生想说什么?” “既然是将军的调令,不可不从,我想,旅帅倒不如返回郦阳。” “哦……你不想给我治了。” “我的意思是,我愿意同行,直到……旅帅双目复明为止。” 这一下子,在场几个人都安静下来。 隋子云先反应:“若真如此可就大善,杨先生我先多谢你。” 薛放却道:“是什么叫你改变了主意?” 杨仪微怔:“嗯?” 薛放道:“你先前明明一副要快点儿把我打发走的架势,怎么竟愿意跟我同行了?” “我、我并未想打发走旅帅。”杨仪垂首。 薛放不置可否。 杨仪当然想尽快“打发”了薛放,没想到这人看不见,却更心明眼亮。 而杨仪之所以改变主意愿意陪他去郦阳,一则是因为薛放的眼睛还没起色,她得负责,另一方面却是因为她做的那“梦”。 羁縻州的一件有始无终的奇案,之所以会在京城内传的那样鼎盛沸腾,直接的原因就是跟薛十七郎有关。 虽然当时人人都认定曹方回杀人潜逃,万恶该死,但薛放却并不这样认为。 甚至有一次在茶楼之中,因为有一桌人议论起此事,把曹方回骂的很难听,薛放一对十几个砸了半个茶楼,又闹得京城哗然。 十七郎极相信他的“朋友”,一旦得了他的信任,他便会义无反顾地对人好,就如同他对杨甯。 杨仪觉着,薛放这样的人,值得一个清楚明白的真相。 虽然现在的她也没有把握,就算回到郦阳县,又是否会找到他们想求的真相,而那真相又到底是什么。 而杨仪之所以主动提出要去郦阳县,除了“真相”这个原因外,还有另一个缘故。 杨仪心里清楚,这蓉塘自己已经待不下去了。 就算此次不过是一个误会而起,也已经化险为夷,但村民们对于羿人的印象根深蒂固,而杨仪也不会刻意断了跟沙马青日的交往,久而久之,依旧会有麻烦。 昨日从光儿家中回来、看到残破的门扇跟被踩踏的薄荷茶花等,杨仪的心就凉了,此非久留之地。 杨仪正收拾东西,她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只把能用的草药捡了些,豆子叫了几声,门外士兵似乎在喝问什么。 杨仪往外一看,原来是沙马青日,赶忙请他进来,说明自己要暂时离开。 沙马青日惊讶万分,急急地问:“我今天早上去集市,听他们说先生你有事,这才忙来看看,怎么就突然要走?要去哪里?不如去我们寨子……” 杨仪拉着他,离薛放隋子云远了些:“我要往郦阳县一趟,青日大哥不必担心,我在这儿的这段时间多承照料,如今也没有什么别的物件。”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油布包,里头有三颗褐色的尾指大小丸药:“这是我先前做的,本来想再寻到草药多做两颗,如今不能够了,大哥拿去,每年三伏之日,给大娘吃上一颗,可以强身健体,减少疾症。” 沙马青日知道这必定极珍贵,感动的眼眶发红:“杨兄弟……我、我……” 杨仪叮嘱:“我不在这里的时候,青日大哥也尽量少来村中。” 沙马青日将纸包郑重放入怀中,又十分不舍地:“你什么时候回来?你若不回来,以后我去郦阳县怎么找你?” 杨仪瞄了眼薛放方向,见他仿佛在跟隋子云说话,她便压低声音道:“不必去寻我,等我处理完事情,自会去找大哥。” 沙马青日连连点头,又握住她的手:“杨兄弟,你可要多多保重,早点回来找我。” 薛放那边又咳嗽了几声,杨仪便敷衍了几句,送了沙马青日出门。 十七郎听她回来:“先生跟这羿人倒是很投契,比跟别人更能敞开肺腑。” 他可记得杨仪对着他的时候总是“三缄其口”,连问她为何做噩梦,她都不肯告诉,倒是跟那蛮人亲密无间。 杨仪知道薛放在揶揄自己,便道:“青日大哥是个赤诚的人,我怕他只顾担心我,贸然来找……反而招惹村民们的敌视,若因为而伤了他,岂不罪过。” 薛放道:“我看你快要成那救苦救难的菩萨了。” 杨仪笑了声,又自去收拾东西。 她要离开的事并没对任何人说,倒是隋子云把蓉塘里正唤来,不知交代了几句什么。 日影正中之时,他们便启程了。 原先杨仪跟薛放同车,虽也不自在,但好歹有个圆儿。 如今苗圆儿跟她外公去了,车厢内的气氛更加难以言说的古怪。 杨仪只能频频往外看,见豆子时而在车外跑,时而跟着斧头跳上车,极快活的样子。 回头看薛放……杨仪自觉着自己的方法并没有不妥,可薛放竟还是看不见,这让她觉着有些棘手,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穴位拿捏的不够准确,哪里算错了之类。 默默地苦思了半天,没什么头绪,杨仪便道:“旅帅,不如跟我说说那位曹公子吧。他究竟是怎样的人?” 薛放长吁了声:“你也认定他十恶不赦,杀人潜逃?” 他先问了这句,又道:“但你们都错了,我是相信小曹的,他绝干不出这等禽兽不如之事。” 杨仪暗一摇头,内心不以为然。 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情多了,远的不说,比如前世她跟俞星臣,而薛放跟杨甯,不都是典型的“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后知后觉。 如今她已经吸取教训,而薛放…… 杨仪想到他一旦回京,恐怕又会坠入杨甯刻意编织的温柔圈套里无法自拔,虽然跟她无关,可心里竟然有些别扭。 或许,该先给他一个狠点儿的教训,让他知道凡事别这么笃定轻信的。 曹方回的案子,就是个现成的好机会。 章节目录 第23章 第 23 章 这一队人马不停蹄,在夕阳西落之时总算进了郦阳地界。 距离县城还有十几里远,就看到一队人马. 原来是戚峰带人在此等候,远远地看到队伍露头,戚峰眉开眼笑,拍马赶过来:“十七!” 杨仪因为连着忙了两日,昨夜又没睡稳,早在车内睡着。 听见外头马蹄声响,加上戚峰声音如雷,这才猛地惊醒了过来。 才睁开眼,就看到薛放的手虚虚地拢在自己的肩头,倒像是怕小孩儿受惊一样的举止。 此时外头戚峰已如一阵风似的掠了过来,亲热地向着马车里唤薛放。 十七郎探头,没好气地喝道:“你叫唤什么?这声音怕是在蓉塘都听见了。” 戚峰没想到被兜头一盆凉水,可这并没减灭他的快活:“怎么一见面就训人?哈哈,我就说你很快要回来的,这不是?我这嘴简直开过光。” 隋子云拨马过来:“要真开过光,你就说点好的。” “你想听什么?”戚峰回头,突然灵机一动,“十七的眼睛很快就会好,而且会比先前更加的火眼金睛,如何?” 隋子云嗤地笑了:“马屁精,你当他是孙猴子。” 戚峰却又往马车里探头:“那病恹恹的小白脸没跟着吧,怎么我看到我的狗了呢?” 杨仪不好意思搭腔,隋子云道:“真不害臊,总惦记着人家的狗做什么。你说话小心点,杨先生也在车内,他还要给旅帅看诊。” “我还以为我那狗子终于是弃暗投明来了呢。”戚峰哈哈大笑,拨马离开去唤狗子了。 原本薛放是郦阳县巡检司的旅帅,因为触怒狄将军,自求下方,戚峰便代为理事。 如今见他回来,自然乐得放手,仍做自己的辅助队正。 他们入住的是巡检司在郦阳县的衙门,衙门虽然不大,但使唤的人跟要用的物品之类都井井有条,杨仪一下车就察觉了,原来这衙门内的事务都是隋子云在打理,竟如一个现成的总管家一样体贴细致。 薛放才安顿,郦阳县的县令就来拜见。 隋子云知道县令无非是来寒暄讨好,外加询问曹家的事,便只说薛旅帅身体不适,改日再相见。 杨仪因在车中休息过一阵,精神好了些,不顾劳顿,请隋子云派一个人给自己,她要往街上的药铺走一走。 隋子云忙问何事,杨仪道:“我从未来过郦阳,人生地不熟,但有一样东西须得尽快找到。所以……” “莫非是为了十七的眼睛?” 杨仪见他竟猜到:“正是,我看旅帅的眼睛并无起色,料想是毒气未清,来的路上我想到一样东西,也许有助于旅帅康复,只是不知能否找到。” 隋子云道:“既然如此,不必派人,我陪先生就是。” 杨仪本说不必劳烦,可又想到他既然如此说,料想是没有别的要紧事,何况此是关乎薛放的病情,他愿意陪同自然再好不过。 这郦阳县不算大,一共有五家药铺,每个铺子都有大夫坐诊。 两个人从巡检司衙门往南,走过了两家,并没找到杨仪想要的东西,可却也不算空手,给她又寻了两味可用的药。 出了药铺,隋子云指了指前方:“另一家安平堂就在前方不远。” 杨仪索性不上车,跟隋子云步行往前。 才出街口,就见路边上一行高高院墙,街上行人不多。 隋子云见她打量,便放慢了脚步:“那就是曹家了。” “是……出事的那曹家?” 得了肯定答案,她多看了曹府两眼,果然,在郦阳这样的县城内,能有这般气派的府宅,果然不愧是数一数二的。 “我先前询问过旅帅关于曹方回其人,旅帅只说他足堪信任,”杨仪心头一动,“不知隋队正觉着如何?” 隋子云没有立刻回答,思忖了片刻:“十七怕是没跟先生说我们是怎么跟小曹相识的吧。” 当初薛放被指派到郦阳县的时候,郦阳还不似今日这般安泰。 毕竟是在羁縻州,什么街头盗贼,拦路剪径的强人,马帮中人,私盐贩子,拐子……三教九流龙蛇混杂。 直到薛放被派到此处。 十七郎可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就如同一阵狂风,四方六野的一顿扫荡乱杀。 那一阵子,郦阳县几乎天天都有人死,可跟之前大不同的是,这番死的都是些前科累累无恶不作的强贼,管你是哪一路的强贼,只要撞入了巡检司手里,轻则被捕,重则掉脑袋。 硬碰了几次,郦阳县的贼人们知道新来的这位薛旅帅不是好惹的,他们毕竟是地头蛇,不是那么轻易好摆平的,私下里商议联手要取薛放的脑袋,并发了悬赏令。 薛放才不管那些,倒是郦阳的百姓们知道这位旅帅是郦阳的福星,贼人们才有个风吹草动,便有人暗中报信给巡检司,几番撕扯下来,那几位盘踞郦阳多年的贼首先行落马。 薛放处理了碍眼的人之后,又下令,但凡有冤情的百姓都可到巡检司检举。 所以在郦阳这边儿,一提起薛旅帅,三岁小儿也知道那位长相如同门神的官爷,是跺跺脚能让贼徒吓破胆的人。 那次,巡检司得知,本地潜逃的马氏兄弟出现在城郊七里客栈。 这马氏兄弟原本是地痞出身,靠盘剥百姓敛财,三年前因看中一名渔女,调戏不成,竟暗中把那女子掳走,凌虐了三天三夜。 那渔女后来跳水自尽,家中只有一个老父,闻听消息后去找马家兄弟讨公道,反而被打的奄奄一息,最后竟沦落街头成为乞丐。 本以为这辈子都报仇无门,直到薛放来到,这老伯听说消息,便拼死前去巡检司提告。 隋子云查明属实,而且马氏兄弟并不是第一次犯案,历年来遭了荼毒的女子不止一个。 薛放发令缉拿,谁知马氏兄弟消息灵通,竟先一步潜逃。 此番薛放亲自带人出城,势必要将马氏兄弟捉拿正法。 马氏兄弟已经走投无路,察觉官兵追来,竟挟持客栈中的百姓,要挟薛放。 当时情形十分危急,马老二从人群中选了个孩童,就这么揪扯起来,刀压着脖子,那孩子吓得哇哇乱叫,几次几乎给刀刃割伤。 薛放跟隋子云等在外,本可以冲入客栈,但这样那孩子势必先被杀死,场面一时僵持起来。 就在那时候,旁边有人主动站出来,说要跟那孩童换,那人正是从外经商归来的曹方回。 杨仪听到这里极为惊讶:“他?” 隋子云道:“是,当时我们也很意外,不知他想做什么,毕竟那马氏兄弟也未必会容他如此,所以他这样的举止是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直到……” 正如隋子云所说,马氏兄弟已然是亡命徒,尤其被外间的薛放众人盯着,就好像是被狮子老虎盯上的鬣狗,他们现在只想要挟薛放退兵,给他们一条生路,如果活不了,那也不妨多杀几个当垫背的。 曹方回当时从人群中站出来,先表明了身份,又笑说:“我今日经商才回来,曹家跟官府的关系两位都是知道的,这会儿我比那孩子管用。” 马氏兄弟对视了眼,他们当然认识曹方回,马大道:“原来是二爷,我们一时着急没看到您这尊神,不过,外头的可是才来的煞神薛不约,他的面冷心狠手毒,恐怕不会卖你们这个面子。” 曹方回道:“这也未必,官爷也是人,两位不过是求生,我也不想有个什么闪失,不如让我跟那些薛旅帅先说几句话?如果不管用,再说别的不迟。” 这倒也是个法子,马二便冲过去,一把揪住了曹方回:“曹二爷得罪了,正如您说的,您到底也是郦阳县有头脸的,如果姓薛非不放过我们,那我们只好一了百了,您要怪就怪薛十七。” 他押着曹方回来到客栈门口,看向外间。 马家老大跟着往前两步,掐着那孩子的脖子:“别叫,再喊先弄死你!” 他自觉曹方回挡在前面,暂时不需要这孩子了,何况孩童不懂事,时而挣扎,万一真先杀了,惹得外头薛放不顾一切了……那反而坏事。 那是薛放隋子云跟曹方回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情形下。 曹方回一露面,便先笑着向着外间拱手作揖:“薛旅帅,早闻听大名,今日初次相见,失敬失敬!” 薛放当时不晓得这油头粉面的家伙什么来头,还以为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便只冷冷哼了声。 曹方回道:“我是曹家的人,想必薛旅帅知道我们曹家……” 他敏锐地看出薛放的耐心已经不多,便立即改口:“不过,我想旅帅跟马家两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大家何必都剑拔弩张的,不如看我的薄面,旅帅您且高抬贵手,放这二位一条生路?还有这满客栈的人也都可以安然离开,不然的话,逼得两位做出什么不可挽回之事来,对旅帅您也没有好处啊。” 薛放本来早就要打断她的话,可看着神情紧张而戒备的马二,以及他背后的马老大,薛放便不动声色地挪了挪步子:“你想叫我放他们走?你凭什么?” 曹方回陪笑,又拱了拱手:“小弟情知旅帅才到郦阳不久,物资难免有个不足之处,小弟情愿捐些马匹、草料之类,资助巡检司……小弟如此只为双方度过这一难关,别闹得不可收拾才好,请旅帅三思。” 马老二本来死死地拽着他,听他说的情真意切,不由稍微放松了点儿。 薛放又跺了跺步:“原来你是想公然贿赂。” 曹方回立刻道:“不不不,旅帅千万莫要误会,这是小弟倾慕旅帅为人,甘心情愿捐赠之物,何况旅帅前途无量,何必非要拘泥于这一刻的长短?如果今日此处有人员损伤,想必您对于巡检司的长官们也不好交代,小弟确实是为了您的前途着想。” 薛放垂眸仿佛思忖,马老二见状,心头不由一喜,便回头看向自己的哥哥,想看哥哥是何主意。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薛放已经踱到旁边隋子云身侧,他出手如电,将隋子云的腰刀抽出,电光火石间向着前方挥出。 腰刀雪亮,阳光下旋转着向着马老二冲去,马老二刚刚跟马老大的目光相对,就看到马老大张开嘴,好像叫了声什么。 与此同时他的脖子上一凉,马老二垂眸,却见一样闪着光之物,从他的肩头削过,势头不减,径直奔向马老大。 谁也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何时,几乎只是在一眨眼的瞬间,马老二已经撒手倒地,马老大本来向前冲,见势不妙刚要闪,那把带着血的刀已经掠到跟前,他仓促地扭头,刀刃从他脸颊边上擦过去,带飞一大片皮肉。 曹方回也几乎是在马老大受伤的时候才有所反应,他赶忙闪身后退,先把地上那小孩子抱起来,狼狈地避开到旁边。 而他还没站稳脚,本来在外头的薛放已经踩着马老二的尸首跟着掠了进来。 后来,隋子云大力称赞曹方回当时的临危不乱,多亏了他引开了马家兄弟的注意力,才能在不伤及百姓的前提下拿下二贼。 曹方回却看着薛放苦笑道:“小弟哪里是什么临危不乱,只是因为那孩子……颇有点像是我家弟弟,所以不想他受伤,才勉强跟旅帅……本以为旅帅也是那种爱财而为仕途着想的,必会答应我的条件,谁知我竟也成了旅帅的棋子了,真真是我小看了旅帅。” 薛放当时也在场,闻言道:“你说什么条件?” 曹方回陪笑道:“就是旅帅所说的贿赂,没想到旅帅真是难得的清官。” 薛放道:“贼人已经给除掉了,你那就不算贿赂了,该给的别忘了送到巡检司。” 曹方回背着突然而来的竹杠敲了下,目瞪口呆。 隋子云在旁雪上加霜地笑着道:“我先多谢二爷对于巡检司的厚爱。” 后来一来二去,大家都熟悉了,曹方回时不时地果真也送些好马、鞍辔,草料乃至于酒食之类的往巡检司。 起初隋子云还提防着,怕他是有所图,后来才发现他不过是个热忱之人,跟其他人不同,他并无任何作奸犯科之事,且就算是曹家的人有个什么差错叫他求情,他也从不徇私来找隋子云跟薛放的麻烦。 有一次隋子云问他为何不开口,曹方回道:“先前说仰慕旅帅,不过是客套话,但如今……越是相处,越觉十七郎的可贵难得,我……我甚敬爱之。我怕我一旦开了口,彼此连朋友都没得做了。何必为了些琐事,白白没了心仪的友人。” 他竟是个极其清醒的人,所以连薛放也高看他一眼,有时候一些不涉及王法官司的事情,但凡能帮的,不用曹方回开口相求,薛放便叫隋子云去给他行个方便,一来二去,彼此的关系竟是比手足至亲还要亲近些。 隋子云这边跟杨仪说着,两人转到了曹家门口。 正有个人急急地从外回来,猛抬头看见隋子云,赶忙过来拱手:“隋队正怎么在此。” 隋子云道:“曹管事为何行色匆匆?” 曹管事小声道:“自从二爷出了事后,三爷便病倒了,先前服了药反而更重了些,我方才又去安平堂打听方子来着。” 隋子云心头一动,看向旁边杨仪:“若说大夫,我身边的杨先生便是难得的。” “这……这位先生也是大夫?”曹管事忙看向杨仪。 杨仪略一点头。 曹家的这位三爷,就是曹方回的亲弟弟,今年才只七岁,唤做曹墨。 自从曹方回失踪之后,曹墨当日便开始发热,夜间惊哭,又时常昏睡不醒,口角流涎。 起初以为是受了惊吓,便叫了人来禳解,谁知无效,于是又请大夫。 大夫因他流涎水不止,又常高热,神志不清,便诊断为伤寒,于是防风通圣散,外加朱砂,天南星等制成的铁粉丸辅佐治之。 然而毫无起色。 曹管事陪同,隋子云跟杨仪进了曹府。 来至曹三爷房中,正丫鬟捧了空了的茶杯退下,见管事问起便道:“先前小公子醒了,一直说口渴,喝了三碗水才罢。” 杨仪闻言,上前给小公子诊了脉:“这非伤寒,乃是脾虚所致。先前的药不可再服。” 曹管事睁大双眼,隋子云点头:“那要用何药?” 杨仪道:“去要七味白术散,嗯……去掉木香不要。” 曹管事将信将疑,赶忙叫人前去抓药。 隋子云拉着他,低语了几句,曹管事脸色凝重点头。隋子云便走到杨仪身后:“先生可想跟我去看看小曹出事的房间么?” 曹方回的院子,就在曹三爷的院子旁边。 事情发生后,一直上着锁,曹管事叫小厮去把开锁的叫来,自己擦擦额头的汗,小声道:“其实府内的人都在议论,怀疑我们三爷是被鬼缠身了,毕竟……那女子是被二爷所害,如今二爷逃了,冤魂不散的自然来侵扰小孩子。” 隋子云道:“谁说那女子是被曹二爷所害?” “这……不是已经下了海捕文告,要捉拿我们二爷的么?” 隋子云冷着脸道:“那也是请他回来配合查问。只是有疑点,却未落实。倘若还有人这么说,你只叫他去巡检司回话,问他是不是真的看见了曹方回杀人!” 曹管事见他不高兴了,一时呆住,正好拿钥匙的仆人赶到,曹管事便呵斥:“王四!你跑到哪里去了,让隋队正等了这半天!” 那仆人脸上带汗:“后院嬷嬷叫我去提了一桶水。”回身开锁,手却抖得很。 杨仪看他手背上不知被什么划出好几道淡红的刮痕。 “没用的东西。”曹管事把钥匙夺过来,自己开了锁:“隋队正请。” 他陪笑说着,却并不入内,而是左顾右盼四处打量。 杨仪见隋子云的脸色有点难看,便问:“管事是在找什么?” “是、是猫,”曹管事心有余悸,他缩着脖子道:“杨先生不知道……那天晚上……简直比鬼还可怕!那些猫……事发之后,府里叫把那些猫捉了打死,可是那些猫吃过人肉的,凶得很,怎能捉的住?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我真怕……” 隋子云见他怕的这样:“我们自己进去看看就是了,管事不必入内。” 曹管事如蒙大赦,答应了声,果真定定地站在门口不动了,那仆人王四拿回钥匙,也跟着站在旁边等候。 隋子云跟杨仪进了院中,这小院颇为寡淡,并没有什么花花草草,只有一棵芭蕉跟假山石立在墙边上。 杨仪心里升起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一边往内走一边问隋子云:“案发那日,可有人看见曹方回逃走?比如这院子里的丫鬟?” 隋子云摇头:“小曹有点怪癖,他不喜有人打扰,所以这院子只有一个贴身丫鬟荭儿可以随意进出他的房间。” 杨仪眉头微皱,上了台阶。 门扇上贴着衙门的封条,隋子云揭了下来,将门推开。 杨仪刚要迈步,突然捂住口鼻。 隋子云道:“我忘了提醒你,这里的气味很不好闻。” 这已经不是好不好闻,而是极为难闻,杨仪想了想,仿佛跟魏家村那地窟里的气息不相上下,都可以把人熏毙。 她咳嗽了声,迈步向内。 曹方回的房间,善乏可陈。 明明是有头有脸的曹家二爷,这房间内却并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摆设,所有东西都透出古旧之气,只有一张颇大的穿衣镜子显得格外显眼。 地上铺着的是青砖,杨仪看见有一处血渍斑斑,自然就是案发之时那女尸躺过的地方。 “那尸首……府里的人可认过了?”杨仪一边看一边问。 隋子云在杨仪身后,这房间他来过好几次,不用再多看:“不大好认。” 毕竟那尸首的骇人程度非同一般,府内的丫鬟女眷们,尖叫哭闹还来不及,横竖没有一个敢正眼看的,而府内的那些男人们,却自然更是认不出什么来。 偏这时侯丫鬟荭儿不见了,加上曹方回的房间只有荭儿可随意出入,所以才认定是荭儿。 杨仪问:“隋队正应该是细看过的?” 隋子云没有否认:“可惜……我看也没有用。” 杨仪没问他为何说没用,而只是说道:“薛旅帅说他相信曹公子,我看,隋队正对他的信任也不相上下。”所以方才曹管事说曹方回杀人的时候,他才明显的失了态。 隋子云察觉,仓促一笑:“毕竟当时大家都好的很。” 杨仪蹲下身子,望着砖缝间的一点黏腻之物:“这是……” 隋子云看过去,脸上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据仵作说,当时十分狼藉,什么碎肉之类的……被猫儿撕扯各处都是,这里想必是没清理干净。” 杨仪想到自己梦中所见,慢慢站起来:“我想亲自看看那尸首。” 隋子云的反应,有点惊讶,但同时又有点欣慰似的,就仿佛原本就想让杨仪去看却又怕她不看、而如今她却主动提了出来。 那尸首并没有离开曹府,被安置在一处偏僻的院落。 隋子云跟杨仪出曹方回院子的时候,门口处曹管事正在对两人回话,那两个都是男子,前方一人身材高大,四十开外,身后一人乃是二十左右身材瘦削的青年,面容还算俊俏,只一脸愁容。 隋子云道:“前面的是曹家长房大爷,后面那是二公子,对了,我没告诉你曹方回是二房的吧?” 杨仪摇头。隋子云道:“待会儿再说。” 两人出门,跟曹家大爷二爷寒暄了会儿,曹大爷道:“我刚听说薛旅帅回来了?” 隋子云道:“今日才回。” 曹大爷道:“这下我们这案子可以水落石出了,不管如何,请旅帅尽快查明,也早点儿把我们家里那晦气东西拿去烧了吧。”他指的当然是在偏院的那女尸。 隋子云淡淡道:“曹爷莫急,该有的终会有。” 两人说话之时,那曹二公子却频频地看向杨仪:“这位是?” 隋子云道:“这是杨先生,是我们旅帅的……客人。” 杨仪不是很喜欢曹二公子那种闪烁的眼神,便只微微颔首。 隋子云又说了要去看尸首的事,曹大爷有点意外,却也没说什么,只大声道:“王四!带隋队正前去。”又对隋子云道:“隋队正见谅。我是实在见不得那玩意儿的,再多看几眼,我也要见鬼了。” 往后院去的时候,隋子云对杨仪道:“原本小曹跟他弟弟不是在这儿长大的,他们人在外地,是来投奔曹家长房,后来小曹做买卖极出色,才在这曹家里有了立足之地。” “怪不得这两位爷对于曹方回的下落仿佛不甚关心……那二房这里,只有曹方回跟他的弟弟曹墨?” “是啊,虽说他买卖做的不错,也攒了些家产,可始终不如长房鼎盛。” “曹家长房这两位,都成亲了?” 隋子云道:“是,曹大爷一儿一女,曹二公子去年才成亲的,少奶奶据说也有了身孕。” 杨仪琢磨着曹二公子那眼神,心里疙疙瘩瘩地,这时前方的王四放慢脚步:“就在前头了。” 隋子云因为跟曹方回有交际,自然也认得王四,便随口问道:“王四,你是跟在你们主子身边的,你对荭儿自然不陌生,也见过那女尸,又是你帮着搬运到这里来的,你可认得到底是不是荭儿?” 王四的脸色一变:“是、是吧……他们都说是,小人……也没太敢看,多半就是了。”他的语气从迟疑,到逐渐确信似的。 隋子云就也没再问。 王四拿出一串钥匙,匆匆找出一枚,刚要开锁又发现不对,赶忙换了另一个,嘴里道:“他们都不敢来看,官爷们又说不许叫人随便来看,所以才都上了锁。” 杨仪看到这条过道好似不大有人来,地上的石砖有好几处都碎了,墙边跟石缝中中长出许多野草。 除了这边一个院子外,前方还有一处院落,门前也有些乱草丛生,显然也是个荒废之所。 门打开,王四松了口气,把钥匙小心收起。 隋子云先迈步向内。 杨仪在后,却见这院子果真荒芜的很,地上的草都有小腿高,只有中间的石甬道还好些。 前方的门扇窗扇,窗棂纸破了无数,被风一吹,哗啦啦的平添恐怖气氛。 隋子云先走到门口,把门推开散散气味。 屋内的地上,放着一扇长门板,如今板子上盖着很长的白布,可是靠近头脸的地方,白布上血渍斑斑,显然是底下的血殷了出来,可见伤之惨烈。 隋子云望着那被白布遮住的尸首,想说点什么,却只低头。 杨仪屏住呼吸。 她想到梦中所见,其实也有点恐惧,担心自己到底能不能亲眼面对这幅场景。 大概是察觉她的犹豫,隋子云道:“先生……还是不要看脸了吧,反正也、看不出什么来。” 他是亲眼见过这尸体头脸的骇人程度的,连他这种见过残肢断骸的人都受不了,万一把杨仪也唬出个好歹来……谁给薛放治眼睛。 还是谨慎些好。 杨仪暗暗地拢了拢手,终于听从隋子云的话,只把盖着尸首的白布下摆掀开了些。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僵硬发青的手。 杨仪只看了一眼,眼睛便睁大了,她缓缓蹲下身子,毫不避讳地将那只手握住。 隋子云吃惊地望着她的动作。 杨仪翻来覆去地把这只手看了会儿,猛然起身,一把将盖着尸首的白布全部掀开! 章节目录 第24章 第 24 章 杨仪知道自己大概是会后悔看见这尸首真容的。 但她仍是低估了女尸的脸的毁损程度。 因为已经过了一段时间,死者面上残余的皮肉开始因为脱水而缩紧,让这张脸越发狰狞难辨。 额角跟鬓边的头发沾着血迹干涸着,颧骨处的白骨森然袒露,上面仿佛还有一丝被猫牙啃噬过的划痕。 口鼻处则是完全的血肉模糊,只有牙齿还整齐地袒露着,可也被血肉濡染。 一个眼窝空着,另一边还残存些许眼珠,就仿佛有个恶鬼躲在这皮囊之中,正从仅存的那点眼白里不怀好意地盯着世人。 杨仪站在原地,无法动弹。 隋子云没想到她竟然这么干净利落把白布都扯落了,仓促中他回头,先是看了眼地上的尸首,又看向杨仪:“杨先生你……” 好一会儿,杨仪才缓缓地吐了口气。 尸首的衣物被人简单地整理过,应该是验尸过的仵作所为。 所以那衣裙还显得凌乱不谐。 杨仪的目光从那张令人一眼难忘的脸上往下,慢慢地停在尸首的脖颈。 脖子上,明显的手掌印的青紫痕迹,像是诡异的枷锁。 她继续向下看,微微隆起的胸,再往下,便是小腹。 “仵作……真的说她有了身孕吗?”杨仪问,声音不知为何已经沙哑了。 隋子云道:“是。” 杨仪慢慢地又蹲下身去,她犹豫着伸手,将那系着的衣带解开。 隋子云想要制止,却只默默转开头。 杨仪看到尸首的腹部有一道剖开的痕迹,边沿已经有些发黑。 郦阳县的仵作显然不是泛泛之辈,面对这样可怖的时候,居然还能如此谨慎仔细地,查出有了身孕。 杨仪将这尸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重新替她整理了衣裙。 隋子云听见窸窸窣窣的响动,再回头,杨仪已经在给尸首盖白布。 他忙上前帮手。 白布慢慢地遮到了尸首的颈间,杨仪的手一停。 她歪头,目光从尸首的面上往旁边,看到了被鲜血浸润的耳朵。 退出屋门后,隋子云仔细地将房门带上。 他不知是要解释还是随口一说:“先前桑仵作查验的时候,还有猫儿出没,他特意叮嘱把放尸体的房间门窗关好。这些猫不知是不是吃了人肉,上瘾了似的。” 杨仪听着“上瘾”二字,眼睛微微眯起。 两人出了院子,王四忙上前,将门重新锁起。 下台阶时候,杨仪问道:“这里的院落都没有人住?” 王四起初没意识到是在跟他说话,呆了会儿才忙道:“是……这里之前是大爷的两个姨娘住的地方,后来她们都病死了就没有人再过来了。” 杨仪指了指后面那院子:“那里现在是空的?”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王四的瞳仁突然收缩,然后他结结巴巴地:“是、当然是空的,没有人住。” 下意识地,他抓了抓自己的手背。 杨仪挑了挑眉:“想来你也有那边的门匙。”她看向他手中提着的那一圈钥匙。 王四的手一紧,这动作就仿佛他恨不得把钥匙藏起来一样。 隋子云本来没在意,可听杨仪问到这里,他也看出了些许异常:“杨先生问你话,为何不答!” 王四吓得一哆嗦,他低着头道:“是、是有的。” 隋子云看向杨仪。 杨仪道:“我倒是有些好奇,来都来了,不如去看一眼。” 王四抬头,面无人色。 开锁的时候,王四的手抖的越发厉害,刚才被他挠过的手背上的划痕越发地红了。 杨仪留心看,发现他打开这院落的钥匙,是方才开那女尸院子的时候错拿的那一把。 隋子云完全不知道杨仪的用意,可还是本能顺着她。 院门打开,王四飞快向内扫了眼。 杨仪放眼打量。 果然,这院子跟方才那院子一样,杂草甚至比那里的还要茂盛。 一看就知道是很长时间没有人住过的。 隋子云虽不明所以,还是迈步进内,将院中扫量了一遍,除了墙角几棵树,一口井外,也并无什么异样。 而前方的屋子也落着锁,他走上前,发现这锁上并无灰尘,显然也被打开过。 隋子云叫王四:“开门。” 等门被打开后,隋子云一边戒防,一边走了进内,但当他在屋内转了一圈后出来,他向着杨仪摇了摇头,显然屋内没有东西。 杨仪疑惑地又看了眼王四,难道是自己多心了。 却见这奴仆低垂着脑袋,右手死死地捏着那圈钥匙,左手还在挠手背上的痕迹。 隋子云低低道:“走吧?时候不早了。” 两人出门,看王四上锁,他上锁的动作明显加快,哗啦啦,钥匙碰撞在一起,有点刺耳。 此时曹管家带了个家丁气喘吁吁地跑了来,道:“隋队正您在这儿呢,我们大爷叫我来看看您完事儿了没有。” “知道了,”隋子云拂了拂衣袖上不知何时沾上的碎草叶片,道:“罢了,还得去医馆呢。” 杨仪看着他袖口的草叶,又看着王四的手。 脑中的碎片开始飞舞,撞在一起,迸发出一些奇异的光。 杨仪道:“你的手是怎么伤着的?” 王四愣神,回头看向杨仪,又看向自己的手,不自在的把手背捂住:“这个……不知道被什么树枝划的。” “这不是树枝,是割人藤。”杨仪盯着王四:“杂草丛生的地方才会长这种东西,比如,这个院子。” 王四后退了半步:“是、是吗,那……大概是不小心给弄到了吧。” 曹管事莫名地看着两人:“怎么了?” 杨仪却只盯着王四,回想方才他的一举一动:“隋队正,你刚才把这院子里每个角落都看过了?” 隋子云不想让她难堪,但他的确是都看过了。 杨仪道:“表面上的东西自然逃不脱您的眼睛,但是底下的东西呢?” 王四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在消失,手中的钥匙发出叮叮的响声,他在哆嗦。 隋子云则疑惑:“底下的……底下,难道你指的是……”他终于意识到杨仪指的是什么。 曹家整个像是炸了窝。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曹方回屋内的女尸案子还没完,又在荒废的宅院枯井内,捞出了一具尸首。 不过,这案子倒是简单,因为行凶的王四当场就承认了。 令人为难的,是这新打捞出来的女尸的身份。 这人,竟然正是之前失踪了的曹方回屋内的伺候丫鬟荭儿。 而据王四交代,他是因为喜欢上荭儿,想要娶她,却遭到荭儿的拒绝跟羞辱,他色迷心窍,意图不轨,却给荭儿狠狠地打了一巴掌,并威胁要告诉曹方回。 王四慌了,百般求饶,荭儿却并不理会,两人拉扯之中,王四一个大力将荭儿推倒,撞破了头。 他害怕被人发现,狗急跳墙,才想到枯井藏尸的法子。 偏偏这么巧,当天曹方回那边儿也出了事,大家非但没有疑心他做了什么,反而以为曹方回屋内的那具女尸,就是荭儿。 所以之前隋子云问他认不认识那女尸的时候,他起初含糊,后来却语气坚决,因为他也想让人就认为那是荭儿,那么他的罪行就永远不会被人发现。 可他之前在抛尸的时候,因为过于慌张,不小心被院子里的割人藤划伤了手背,只是他自己都没很留意。 杨仪看到他的伤,便认得那是割人藤的痕迹,而且是新伤不久,但是这堂堂曹府哪里会有那种杂草,除非是这荒废的两个院落。 其实杨仪本来也没想到就会追查出另一具尸首,但是王四的举止太过反常了,比如拿错了钥匙,表现的过于心虚,让她不得不留意。 又或许,像是冥冥之中有鬼神作祟,终于让荭儿的尸首见了天日。 曹家大爷闻讯气急败坏地赶来,指着王四怒骂:“好个狗贼,竟然干出这种掉脑袋的事,你!你老实交代,二房里的那件事是不是也是你干的?” 王四如丧考妣,哆哆嗦嗦地:“那不是小人干的,小人也进不到二爷房内去,天地良心。” “呸,你也配说什么良心!你的良心给狗吃了!”曹大爷一脚踹过去。 隋子云拦住了曹大爷。 “曹爷,”他的语气有点冰冷:“本来以为曹方回屋内的尸首是荭儿,可如今荭儿在这里,那么……那尸首竟是何人。” 曹大爷显然是还没细想这个问题,给隋子云问愣了:“啊?啊……对啊!那是谁?” 就在这时,曹二公子跟两个盛装妇人赶了来,正好听见隋子云跟曹大爷的对话。 那两个妇人,一是曹大爷之妻,年轻些的则是曹二奶奶,她的肚子微微隆起,用帕子捂着鼻子,皱眉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我想,那必定是他在外头的相好儿,偷偷地带了回来吧?哼,怪不得我每次要给他说一门好亲事,他都推三阻四的。原来是勾搭了外头的野花儿!” 大奶奶仿佛和善些,劝道:“你是有身孕的,忌讳些,更别野花家花的,难听的很。” 曹二公子也对二奶奶使了个眼色。妇人才不言语了。 杨仪转头,靠近隋子云低语了几句。 隋子云一声令下,不多时巡检司来人,把那具女尸外加荭儿的尸首一并带走,这次是送到了巡检司。 两人将要离开的时候,杨仪想起曹墨,跟隋子云去看了眼,那孩子已经服了药,果真脸色见强。 伺候的丫鬟见左右无人,便小声对隋子云道:“隋队正,您先前跟我们二爷常来常往,您发发慈悲,带小公子离开家里吧。” 隋子云一惊:“怎么了?” 丫鬟眼圈微红,正要再说,外间有人道:“人都死到哪里去了?” 原来是大房哪里派了人来,在外头自顾自地说道:“奶奶好心地请了大夫来诊看,怎么还不知足,还又换药,真是……” 话未说完,隋子云走了出去,那丫头一看他竟在这儿,才忙讪讪地住了嘴。 杨仪跟隋子云从曹墨院中出来,两人对视,千万句言语,不知从何说起。 突然“喵”地一声响从头顶传来。 两人抬头,却见是一只狸猫,盯了他们一眼便跳到了曹方回的院中去了。 从曹家出来,两人又去安平堂,这次终于找到了杨仪要用的东西,忙乘车回巡检司。 还未下车,就见戚峰从巡检司内出来,迎着隋子云道:“我说嬷嬷,你干什么把杨先生拐跑了?让十七干等着?等来等去等不到人回来,你反而给弄回了两具尸首,你这是平白找晦气呢?” 隋子云没心思跟他说笑,只伴着杨仪下车,送她入内。 两个人都极沉默,进了薛放院子,将上台阶之前,杨仪止步。 她问出了一个埋在心底的问题。 “隋队正,”她抬眸看向隋子云:“您对曹方回,是极熟悉的吧。” 隋子云的唇角稍微抽搐了一下:“算是吧。” 杨仪道:“曹方回的个头如何?” “中等身量。”他想也不想,抬手在自己下颌处比了一下:“到这里。” 杨仪道:“他身上……可有什么记号么?比如胎记、特征之类。” “我并未看过他身上如何。” “那他有耳洞么?” “笑话,他是……男子,怎会有耳洞。”不知为何,这句话隋子云的声音有点轻颤。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 “那……他的手呢,手的话,您总该熟悉吧。” 隋子云的唇抖了两下,他看着杨仪,又低下头去,似乎是忍无可忍,又好像是垂死挣扎:“杨先生,你想说什么?” 杨仪道:“隋队正,我有一个猜测,我本来担心无人相信,可是现在看来,至少你会相信。” 隋子云的脸上浮现一丝惊恐。 他竟后退了两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具女尸……” 杨仪还未说完,便听到身畔薛放道:“怎么,两个人不进门,在这里说什么体己话?” 十七郎立在门旁,他已经换了一身银灰色袍服,气质上显得沉稳肃峻了许多。 隋子云咽了口唾沫,有点儿慌张般:“十七……没什么!” 杨仪看着他:“隋队正。” 隋子云的脸色看着说不出的古怪:“杨先生,你不是好不容易才找到那针的?还是先给十七疗伤吧。” 薛放却扬了扬下颌,道:“不着急,我看现下好像有比我的伤更要紧的事。杨易你说呢?” 杨仪迈步上台阶,在将到薛放面前的时候她转身看向隋子云,她疑惑地:“隋队正你明明已经知道了,为何不说出来?” 隋子云双拳紧握。 薛放道:“说什么?他不说,你便替他说。” 隋子云道:“我不知道!” 薛放笑:“奇怪,为何我听着你的意思是——‘我明明知道却不告诉你’。”他扭头:“杨易,别跟我打哑谜,你知道我没有耐心。” 杨仪道:“旅帅不是一直在找曹方回么?” “难道你们两个出去这一趟,竟把小曹找到了?” “确实找到了。” “在哪?” 隋子云唇角抽搐,突然叫道:“不是!” 杨仪道:“曹方回并没有潜逃,也没有杀人。” 薛放挑眉:“我当然知道小曹不会杀人,那他人呢,叫他来跟我说到底怎么回事。” 隋子云猛地转过身去。 杨仪的肩头沉了沉:“旅帅,他来不了了。” 薛放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向着杨仪倾身:“你这是什么意思?小曹……为何来不了。” “他已经死了。”杨仪的声音尽量平静,可她心里有点不安,她觉着自己的语气对于某些人而言是一种残忍,可真相就是真相。 薛放道:“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见了。”杨仪回答:“那具无法辨认身份的女尸,就是失踪的曹方回。” 她的声音不高,却比最狠的惊雷还要令人汗毛炸起。 章节目录 第25章 第 25 章 杨仪本以为曹方回是个徒有其表衣冠禽兽般的人物,甚至还想借着这案子点醒薛放,叫他莫要轻信于人。 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如此出人意料。 一直找寻不到的曹方回原来并不曾失踪过。 他一直都在。 不,是“她”一直都在。 只是没有人发现,没有人敢相信而已。 杨仪的话音刚落,——“杨易!”是隋子云厉声呵斥。 隋子云回头,双眼泛红,他瞪着杨仪:“空口无凭的事你最好谨慎!” 杨仪一震。 忽然手臂上一紧,原来是薛放出手。 他的眼睛还蒙着,出手却极为精准,手劲奇大地攥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近身旁。 “杨易,”薛放半低着头,仿佛是个在凝视她的样子:“你得再给我看看。” “看什么?”杨仪不解。 薛放道:“我的眼有毛病,如今连耳朵也不灵光了。” 杨仪明白过来:“旅帅的耳朵并无问题,您并未听错。” “你把你刚才说的,再说一遍。”他特意地摆出侧耳倾听的架势。 “杨易!”隋子云提高了声音。 此时院子外脚步声响,有几个兵曹打外头经过。 听见里头的响动,士兵们愕然地向内看来。 隋子云喝道:“滚!” 他待人向来和蔼,如今如此反常,士兵们吓得慌忙逃离。 “隋子云!”出声的却是薛放:“你在这里吼什么?显你声高?” 隋子云扭开头。 杨仪叹了口气:“旅帅,到屋内说话吧。” 薛放哼了声,拉着杨仪进了门,他没听见隋子云的动静,便扭头向着外头吼道:“你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给我滚进来!” 隋子云总算跟着进了门。 薛放磨了磨牙,道:“你今日有点反常,不对,从一开始就很反常,也不管老子死活非得叫我回来……”他想了想,摸了摸自己的太阳穴:“你气的我的眼突突的疼,你先别说话,我待会儿再问你。” 隋子云原本站着,这时侯就坐在了靠门的一张椅子上。 杨仪听薛放说“眼突突的疼”,忙道:“旅帅别动,让我看一看。” 她请薛放坐了,小心揭开一点蒙眼布,向内看去,他眼底的那道伤已经开始愈合,可见他的体质极佳,伤口才会长的这样快。 杨仪本要立刻施针,又怕自己的心情激荡手不能稳:“旅帅,您不要过于激愤,若是血气上冲,毒发更甚,对眼睛百害无利,而且也不宜于针灸。” 薛放哼道:“我不着急,你只先把刚才说的事儿给我解释明白。” 杨仪后退,她的脑中尽是先前去曹家时候的情形。 尤其是她看见那白布底下女尸那只手的时候。 她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时下的女子,尤其是贵宦小姐、乃至富裕之家的女孩儿,从头到脚都会修饰的极精致。 说的详细些,就是每个细微之处,都不会放过,耳珰之类自不必提,最容易叫人忽略的一处,是指甲。 她们通常无一例外地都会养一手长长的好指甲。 比如杨仪自己,前世的她在杨府里,下到伺候自己的丫鬟,府内行走的嬷嬷奶母们,上到姑娘奶奶,她们的指甲都不会太短,姑娘们会把长指甲修剪的像是精美的玉雕,再用蔻丹染红。 那些年长些的太太嬷嬷们也多会把指甲修的长短适宜,衬托着她们保养的极好的手,也在戴戒子的时候显得更优雅动人。 就算是贫民百姓,做苦工的妇人,也必定会有一些指甲,当然不会太长。 但她们倒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做工跟日常生活的方便,她们的指甲因为时不时地碰折,多半会有些伤损。 但那女尸没有。 她的指甲修理的短而精细,当然不是为了做工,而是时下男人的手指甲那种长短跟样式。 所以杨仪在第一眼看见的时候就觉着她未必是丫鬟荭儿。 她特意打量过女尸的双耳,确凿无疑,没有耳洞。 “只凭这些,你就说那尸首是小曹?”薛放匪夷所思地口吻。 杨仪看了眼旁边站着的隋子云:“隋队正说过,曹府的女眷以及丫鬟们,都不敢细看那女尸,所以无人确定其身份,至于男人……除非是极熟悉的贴身之人,否则也不可能认识。但是隋队正不同。” 薛放想了那么一瞬:“嬷嬷,你跟小曹之间确实比别人更亲近……你认出是她了?” 隋子云不看他,眼睛盯着双脚:“十七,你我所认识的小曹是男子,如今你叫我怎么认,难道就凭一双手,就能断定那是小曹?” 薛放“啊”了声:“有道理。好好的男人成了女人,别说是你,就算是我也不敢认定,毕竟脸都没了。” 杨仪望着望隋子云。 最熟悉曹方回的两个人都这么说,凭什么跟曹方回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她反而认定那是小曹。 “她的脸……”杨仪缓缓地说道:“这正是最大的可疑之处。” 薛放立即点头:“你说下去,别停。” 杨仪道:“为什么偏偏被毁的是她的脸?” “猫儿吃了嘛,谁知道那些野猫在想什么。” “据我所知,猫狗若是饿极了,确实会吃尸首,可为何别的地方没动,只是啃噬那张脸,而且……同时出现那许多猫儿。” “也许是猫饿极了,也许是别的地方不容易下嘴,比如……隔着衣裳。” “旅帅说的对,可是您别忘了,那女尸被发现的时候,衣衫不整。” 薛放好像被人戳了一下似的半开了嘴:“哦……” 杨仪道:“我今日前去曹方回屋中,还未进门就闻到一股奇异的腥臭气,多半人都会以为那是尸首的气味,可并不全是。尸首并没有陈放很久未曾腐烂,而那气味……细想的话,类似于鱼腥气。” “鱼?猫爱吃的鱼?” “是。”杨仪又看了眼隋子云:“我还在没清理干净的地缝里发现一些东西,隋队正说是碎肉之类,但据我看来,那应该是鱼肉之类。” 薛放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 隋子云的手开始轻颤。 “你、你这个意思是有人故意的把鱼……涂抹在曹方回的脸上?” “我想内情比旅帅所说要复杂,”杨仪道:“如果单纯只这么做,那张脸绝不会毁的面目全非。” “那……” “应该是先用利器将那张脸划伤,再涂上鱼肉或者、是让猫儿无法抗拒的别的东西,借猫之口达成他们掩盖尸首真正身份的目的。” 所以验尸的仵作交代隋子云一定要关好门窗,这本就可疑,猫儿是绝不会因为吃人肉上瘾,这只能证明这其中还有些让猫儿无法抗拒的东西吸引着它们。 “掩盖身份?”薛放问:“如果单纯是为不让人知道死者的身份,又何必用猫?如你所说直接毁伤不就行了?” 杨仪沉声道:“旅帅,直接下手,仵作自然就看了出来,那样做无异于弄巧成拙,只会让人直接怀疑死者的身份可疑。而用猫的话,大家都会以为这只是人死后被猫无意中啃坏了脸,自然忽略了凶手的真正目的。” “他妈的……”薛放深深吸气,骂出一句:“这他妈是哪个杀千刀的想出来的鬼主意。” 杨仪道:“不管是谁,这行凶的人必定早知道曹方回的真实身份,他杀死曹方回,毁了她的脸,让世人认定是曹方回杀人潜逃,这样做简直一举两得,没有人再追查那女尸的身份,也没有人找到所谓潜逃的真凶曹方回。凶手反而置身事外……又或者,还有咱们不知道的好处。” 薛放听着“不知道的好处”,忽然沉默了。 室内陷入寂静,杨仪看看薛放,薛旅帅蒙着眼睛,她还能轻松些,可以肆无忌惮多打量几眼。 至于另一边的隋子云…… “子云,”薛放开了口:“杨先生说完了,是不是该你了。” 隋子云的神情,像是有些淡淡的悲怒,他却不能在薛放面前如何。 低低地他回答:“我没什么可说的。” “放屁,”薛放却毫不留情:“你少跟我来这套,连杨易一个没见过曹方回的人都能看出端倪,你跟他好的要穿一条裤子,你能一点儿异样都看不出来?别说什么脸被毁了的狗屁话,如果是同一个人,那就一定有迹可循。” 不知为何,薛放的话虽近乎粗俗,隋子云听着“好的穿一条裤子”,眼圈突然更红了几分。 杨仪很想替他说两句话,可又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会儿插嘴。 隋子云的心情,杨仪隐约有点明了。 毕竟让她对那女尸产生怀疑的另一个原因就是隋队正。 在曹管事指认曹方回杀人潜逃连累曹家的时候,隋子云的脸色就奇差,他可一向是个老好人,就算维护昔日友人也不至于如此近乎偏袒地给曹方回说话。 在面对女尸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步敢去看,这倒不是处于畏惧,多半……是因为无法面对。 隋子云一定是很喜欢曹方回,也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点。 薛放道:“平时叫你嬷嬷,可关键时候你丝毫也不含糊,尤其是在这件事上,如果那女尸真的是小曹,这边更需要你打起精神把事情刨挖清楚!难道你想他就死的不明不白?又或者你想任由他们说的,让他背负一辈子的强/奸杀人在逃的罪名?” “她不是。”隋子云终于出声了,重若千钧。 “那就给我证明,”薛放的声音也像是最锋利的刀刃,把人的伪装一层层割开,叫人彻底清醒,道:“别在这儿娘娘唧唧的,给我把头抬起来!” 他明明看不到,却知道隋子云此时正垂着头。 隋子云单手遮住了眼睛。 杨仪轻轻地起身,走向门口。 薛放即刻察觉:“你去哪儿?” “我去清理一下,为待会儿给旅帅针灸准备。”杨仪回答。 薛放道:“别走远了。”又吩咐:“找个人跟着你……别叫斧头,他不够机灵。” 杨仪点头,迈步出门。 室内只剩下了两个人。 薛放道:“你瞧人家杨易,不想你拉不下面子,主动回避了。他可跟小曹毫无瓜葛,他不想挖谁的**,还不是为了真相大白?要真被害的是小曹,你不想给他报仇?不想把害他的人碎尸万段?” 他看不见隋子云的肩头轻颤,是竭力在强忍着悲痛,然后他哑声地:“我想。我当然想。” 薛放起身,缓缓地走到他的身边,张手出去摁住隋子云的头。 隋子云一声不响,往前一倾,额头抵着他的身上:“十七……” “我明白,”薛放低声道:“可现在还不是难受的时候。” 手在隋子云的背后轻轻拍了拍:“杨易已经把最难看的这一幕给咱们揭开了,剩下的总不至于还指望他一个大夫。得咱们去干了。” 隋子云深吸一口气,握拳擦过眼睛:“要怎么干。” 薛放道:“他刚才说了一句话,这凶手处心积虑掩盖小曹的身份,我想不至于是想嫁祸给小曹那么简单。这背后一定还有更大的好处。” “好处?”隋子云略觉疑惑:“杀了小曹又嫁祸于她,会有什么好处?” “山在那里你都视而不见,”薛放感慨道:“平时最精明不过的是你,如今……可真是当局者迷啊。” 杨仪出了薛放的卧房,在廊下踱步,她并没有走远。 跟随薛放的一个青年侍卫从廊外经过,见她站在这里,便急忙跑过来:“杨先生,可有什么吩咐?” 这青年叫做屠竹,是个颇为伶俐的人。杨仪便道:“这里可有活水,洗一洗手。” 屠竹并不问她为何要用活水,笑道:“有,隔院就有一处引来的山泉水。先生随我来。” 杨仪跟他往隔壁院落,果然见高高的竹管从墙上越过来,搭在中间修砌的池子上,那池水中还有几尾游动的大头鲤,池子边沿也都是用圆圆地鹅卵石铺地。 杨仪看的惊奇:“这是……” 屠竹解释:“山泉水跟鱼还有这池子都是隋队正的主意,这些鱼原本是星云湖那边特有的,从星云湖捉了养在这里,旅帅若是想吃,那就可以新鲜捞一条。” “你们旅帅喜欢吃鱼?” 屠竹道:“并不是,我记得是有一次曹家的一爷请旅帅吃饭,这种大头鲤做的甚好,旅帅称赞了一句,回头,曹家一爷就跟隋队正商议了,引了泉水修了池子。” 杨仪正在掬那水,听屠竹说起曹家一爷,她回头:“就是曹家的曹方回?” 屠竹原本还带笑,此刻敛了笑意:“就是他,本来是个不错的人,又很得旅帅的心意,哪里想到竟然……”他大概不想让话题如此沉重,便道:“其实自打养了这些鱼,旅帅就没有吃过一条,权当是养的锦鲤,看着玩儿了。” 杨仪低头慢慢地浇水洗手,看着池子里自由自在游弋的大头鲤,鱼儿仍在,斯人却已然香消玉殒。 怪不得薛放对于曹方回念念不忘,那实在是个知情识趣的人。 前世之时,就算薛放回京,也仍是一直不停地派人追踪,可也始终没找到过曹方回。 现在想想,这实在绝无可能的,能逃过巡检司的追查,除非…… 那人早就不存于世了。 可现在揭开这真相,倒不知对于薛十七郎而言,意味着什么。 杨仪洗了手,屠竹正端了个木盘子放在旁边的石桌上,那竟是壶刚沏的茶,除了茶盅外,旁边还有一小罐不知什么东西。 见杨仪瞧过来,屠竹道:“这是红茶,这是蜂蜜,也是曹一爷送的,旅帅不太吃甜的,还有两罐没开呢。” 屠竹给杨仪调了一杯蜜茶,她尝了尝,一股带着淡淡花香的清甜于舌尖散开,叫人身心熨帖,把她之前在曹家受得那些惊寒都驱散了。 喝了两杯茶,杨仪记挂薛放不知跟隋子云如何了,薛十七郎有时候实在太粗暴不忌,她有点担心他没轻没重的伤到…… 才走出院门口,恰好见隋子云从薛放的院中走了出来。 他看见了杨仪,目光相对,隋队正稍微一点头,便带了几个士兵离开了。 杨仪看他的神情已经恢复如常,料想没什么大碍了,不由又觉着自己实在杞人忧天。 蒙眼的布条除去,杨仪照例挥了挥手:“旅帅可能看见?” 薛放没抬眼,淡淡地嗯了声。杨仪也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便拿出自己随身的药包:“先前多亏隋队正带路,找到了十分罕见的一支针。” 薛放道:“你不用费心夸他,我也不会因为他一时失态而怎么样,难道你以为我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 杨仪哑然:“是我心胸狭窄了。” “你才不是,”薛放抬眸:“我倒要庆幸这次有你随行了。” 他的双眸略清,虽然还蒙着一层淡淡阴翳,可比先前要见强的多了。 杨仪的心一跳:“旅帅为何这样说。” “我的眼睛没恢复,”他泰然自若地,“就算想去看那尸首都不能够,戚峰是个张飞看不出什么来,其他人看出什么来也未必敢跟我说,要是放任子云不管,谁知道他会憋出什么来。” 杨仪不太懂这话的意思:“隋队正缜密精细稳得住,不至于如何。” “这你就是外行了,越是那样看着笑呵呵什么都过得去的人,一旦真的被触怒……那才是最可怕的,因为你想不出他们到底会做出什么来。” 薛放的这句话,让杨仪的心头一颤。 她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瞬间杨仪想起来,她在前世……其实是听说过“隋子云”字的,可却并不是因为当时名噪京城的薛十七郎。 而是俞星臣。 杨仪从俞星臣的口中,曾听过隋子云的名字,可当时她并未在意。 她凝神细想《闺中记》之中关于这件事的记载。 那是一桩案子,发生在羁縻州的大案,以至于惊动了兵部跟刑部,两部联手派人前往羁縻州调查处置。 在远离京城龙蛇混杂的羁縻州,等闲死几个人,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案,之所以会惊动朝廷,是因为这案子极其特殊跟恶劣。 犯案的是巡检司的一名校尉,他一个人屠杀了郦阳县曹氏满门,并且一把火把曹家烧得瓦片不存。 那名校尉,就是隋子云。 章节目录 第26章 第 26 章 “你在想什么?”薛放问:“我就在这里,你的魂儿却不知飘哪儿去了。” 杨仪回过神来。 她看向面前的薛放,兀自有点恍惚。 不管是她还是隋子云,都只是《闺中记》里的小小配角,他们彼此痛苦不堪的人生,在书中不过只是寥寥几笔,至多千字而已。 杨仪的渺小无为大概是为了衬托杨甯的独特不凡,而隋子云作为薛放的军中同僚,亲如手足的人物,现在想想他最终走上那样的路,最大的作用,大概是由此而影响了薛放的性情。 那会儿,薛十七郎众叛亲离。 这样想来,薛放以后的黑化倒不完全是因为杨甯,原来有根可寻。 但这一次,隋子云应该不会再走上那样决绝的道路。 如此的话,薛放…… “啧,”当事人又啧了声:“你这个人到底怎么回事?怎么视我如无物呢?心里想什么东西就想的这么如痴如醉,当我的面儿神游?” 杨仪不好出口的是——她心里想的,正是眼前人。 她搪塞:“呃,我正在想该如何给旅帅施针。” 是的,她在想该怎么做、或者到底能做点什么,会对薛十七郎起些“好的效用”。 薛放道:“别是敷衍我吧。” 杨仪不语,走到门口,将先前在药铺买的一包药给了屠竹,嘱咐道:“取一只没用过的砂锅,将药放置进内不用加水慢慢地用火烤制,等化为粉末后,把锅盖取下,用小刀刮出烟灰拿来。” “烟灰?”屠竹听的发愣,不由看了眼里间。 就听薛放道:“还不快去,等领赏吗?” 侍卫才赶忙答应,匆匆去了。 杨仪回身:“旅帅听见了?” 薛放道:“大长见识。” 杨仪并没说话,只小心翼翼地又取出了那只借来的极宝贵的银针。 薛放的眼珠动了动,好像在寻找什么,但显然他看不见那针。 杨仪察觉,心里越发有数了:他能看见,但还未完全恢复。 “这只针跟我先前用的有极大的不同之处,”杨仪动作极轻地用干净帕子擦拭银针:“旅帅可知道?” 他咕哝了声:“我若知道我便是神人了。” 杨仪端详他的眼睛寻找穴道:“待会儿旅帅就知道了。” 薛放嘶了声:“我怎么觉着我像是案板上的猪肉呢。” 杨仪道:“冷血屠夫对案板猪肉,岂不正好一对儿。” “冷血屠夫”这四个字,是薛放在蓉塘时候对她的称呼,她本是趁机揶揄。 可话刚出口,便觉着极其古怪,而其古怪之处应该就是那个“一对儿”了。 杨仪十分后悔自己出言孟浪,可说出来的话又不能收回,要解释的话却更加露骨,她只能指望薛放没听出什么来。 薛放倒是没说什么,只有那突出的喉结上下动了动,好像他想说的话被生生压下。 杨仪不敢让自己再分神:“旅帅忍一忍,会有点儿疼。” 薛放磨了磨牙:“你故意的是不是?” 杨仪不懂他的意思:“故意什么?” “调戏本帅。” 杨仪没觉着自己的话里有什么调戏的意思:“旅帅多心了,若我有言语不当之处,还请见谅。” 薛放的眼珠直直地盯着她,不知是看见了还是没看见:“你记着……” 杨仪没空儿去问自己该记着什么,只轻轻地运针,刺入他眼睛上方旁侧的“攒竹穴”。 这次,她并没有立刻把针□□,而是手指捻动,在针尾处稍微用力摁住,过了片刻,才将指腹移开。 薛放觉着眉峰一疼,他自然看不见,随着杨仪的动作,有一丝黑色的血,从针尾倒流出来。 杨仪见起效,稍稍地松了口气,仔细看那针尾的血颜色逐渐转淡,到最后已经色泽如常,她才将那针拔了出来重新又向着“鱼腰”“丝竹”等穴道一一刺过。 原来这银针跟普通医家用的不一样,乃是用妙法潜心制成,针尖斜削成平面,针体乃是空心的,等针尖刺入之后,手指摁住尾部不住地控收,便把血液吸了出来。 等杨仪将他的双眼穴道逐渐刺过,她自己也体力耗尽,可还得再观察观察。 刚要把椅子拉过来,门口处斧头跑进来,搬了椅子送到杨仪跟前。 杨仪用袖子擦擦汗,问道:“不知屠侍卫那边怎样了。” 才说完,外头屠竹双手捧着个盖着盖儿的盘子走进来:“杨先生,这烟灰不多,只有这么一点儿。”原来他生怕给风吹走,或者是呼气大了点,那就白忙一场,所以谨慎地盖了起来。 杨仪道了谢,接过盘子,果然见不过是半个指甲盖大小的一点烟灰,气味颇浓烈,她便取一棉签沾了,给薛放针灸过的穴道轻轻涂抹。 斧头跟屠竹在旁看着,起初还惊奇,渐渐地两人的眼睛瞪大,斧头更是嘴角抽搐,一副想笑又不敢的样子。 原来这穴道都在眼睛周围,烟灰又是黑的,这般涂抹起来,就如给薛放加了个大大的黑眼圈。 幸亏薛放自己看不见,而杨仪又取了布条给他重新把眼睛蒙起来:“如今尚未恢复,不可用眼过度。” 屠竹壮胆道:“杨先生,这个真的有效?” 杨仪道:“我给你的这一副药,虽然是袪毒活血的猛药,但对于眼睛外敷还是药性太烈,且又带几分毒性,被烧过之后,毒性散去只存药性,正好适用……你该知道艾炙吧?这种法子,跟艾炙异曲同工。” 屠竹跟斧头不约而同地点头:“听先生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薛放嗤地笑:“还不滚出去呢。” 等那两人跑出去,薛放才道:“多谢先生费心解说。” 杨仪心中暗自感慨。 原来她用药极怪,而薛放虽然听见却并不过问,可见用人不疑。 正好屠竹问起,她便借机故意地把这药理解释了一遍,也有些“投桃报李”的意思。 没想到薛放竟然会意。 那边屠竹跟斧头跑了出去,特意离房门处远了些,斧头才笑道:“我的老天,十七爷的样子真是……那样一张俊脸,却像是被人用墨画了两个黑眼圈。” “我们家乡山里有一种黑白熊,眼圈就是黑的,倒是有点……”屠竹捂住嘴不敢说下去,忍笑道:“杨先生用药实在神乎其技,令人佩服。” 两人说着,却见个老者从前头经过,屠竹忙敛了笑,立直了:“桑老爷子。” 那桑老爷子个子不高,精瘦,稀疏的胡须,瞥了屠竹一眼刚要走,忽然问:“你们刚才说的杨先生,就是给旅帅治眼的那个?” 屠竹没想到他跟自己答话,赶忙道:“是,方才还命我烧制了一味药给旅帅……” “烧制?”桑先生仿佛有些兴趣:“细说说。” 等屠竹把杨仪的话详细转述了一遍后,桑先生才又迈步往前去了,看他的方向,竟是去找薛放。 斧头小声道:“那老头子是谁?” 屠竹嘘了声:“桑老爷子是郦阳县的仵作,旅帅都对他客气三分,不可无礼。” 前方桑先生进了院子,才走到门口,就听杨仪说道:“这中空银针来之不易,以免有失,我要尽快给安平堂送过去。” “叫他们送就是了,何必再多走一趟。”薛放回答:“先前你跟隋嬷嬷出去半天,这次出去谁知又会如何。” “我不去曹家。” 薛放道:“你实话实说,你去安平堂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杨仪顿了顿:“不瞒旅帅,我是想请教请教,这中空银针如何打制。” “你也想要?” “虽然不常用到此物,但总是有备无患。” 说到这里,薛放冲着门口:“是……桑老爷子?” 杨仪才发现门边多了个人,转头,却见是个身着黑衣其貌不扬的老者,听见薛放出声,他微微躬身:“旅帅。” “进来说话。” 桑冉进了门,隔着五六步远:“先前那两具尸首,其中那个毁容的昨日已经看过,后面这具,是撞破头身亡又被扔进了井内,并无可疑。” 薛放道:“劳烦,还有一件事,毁容的那个……她的脸上当真看不出别的痕迹了?” 桑冉道:“旅帅指的是什么?” 薛放不回答。 桑冉呵了声:“看样子旅帅是真的用心了,不错,方才我又重新检看了一遍,因过了一天肉皮扯紧,倒也看的更清楚了些,除了猫崽子们的啃咬外,确实有两处痕迹,仿佛利器所伤,伤口颇为平整。” 薛放之所以不答,就是怕误导或者“提醒”桑冉,如今他自己说出来,岂不是跟杨仪先前的推论一样了。 “桑老爷子,”薛放又问:“我还有一件事不解,光是划破了血肉,是不是会让猫儿发疯似的去撕咬?” 桑冉摇头:“不会。哦……除非那些猫饿极了。” 薛放道:“那有什么法子能让没那么饿的猫干出这事儿呢。” “只要愿意,法子当然多得是,比如据我所知,本地就有一种猫儿草,猫闻到之后就会扑嗅不止。如果……再加上些腥气的东西,很容易引得猫儿发狂。” “猫儿草这种东西,可是罕见之物?” “并不,据我所知有些养猫多年之人都知道,也容易找。” 薛放吁了口气:“多谢指教。” 桑冉的唇角牵了牵,目光投向旁边的杨仪:“不敢当,这些事情旅帅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薛放知道这老头子十分精明,便一笑:“有道是偏听则暗,兼听则明,一个仵作,一个大夫,既然你们都这么说,想来无误了。” 杨仪退出房中,不多时桑老爷子也跟着走了出来。 他走到杨仪身边:“是你看出了尸首的脸被划伤在先?” 杨仪欠了欠身:“只是一点猜测,在您面前实在班门弄斧。” “我却觉着后生可畏,”桑老爷子的目光有点飘忽:“我到底是老了,心也懒了,竟连这个都能忽略,其实我早就告老了,这次若非隋队正几次三番恳求,我也不会出手。” 老人家的嗓音沧桑沙哑,杨仪竟觉心酸,便道:“我倒是很钦佩老爷子,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查出那女尸怀有身孕,这已经比许多仵作高明细致百倍了。” “你这……后生,看着文文弱弱又淡淡的,倒是很会哄老人家开心,”桑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问道:“你真的是大夫?” 杨仪道:“其实只是略会几个药方,还当不起大夫二字。” “你的年纪太小,当大夫恐怕会饿死。” 杨仪不由一笑,知道他并非恶意,而是来自年长者的谆谆劝告。 桑老爷子明白她没有误会自己,便又道:“我听闻魏村那边,采生折割的案子也是你看破的。” “只是碰巧而已。” “一次是碰巧,两次就未必。何况你是薛十七看中的人。他绝不会用庸人。” 杨仪有点意外。 桑老爷子仿佛还要说点什么,回头望了眼薛放的房间,终于一摇头,径直出门去了。 隋子云有事不在,杨仪便请屠竹作陪,把银针送还安平堂。 杨仪倦乏的很,靠在车内闭目养神,经过街头的时候,听到外间闹哄哄地。 她从窗帘向外瞥去,却见街角聚集着许多人,都在盯着墙上打量。 有人大声念道:“兹缉捕曹府曹方回,但凡见者报于巡检司,赏银十两,但凡捉拿曹方回押送巡检司者,赏银五十两……” 杨仪很诧异,巡检司居然出这样的公告?可方才薛放跟隋子云明明已经知道了,真正的曹方回已死。 这是怎么回事?? 往前又走了会儿,见贴的告示越发多起来,到处都有大声议论的百姓,有人叫道:“就算见过曹家二爷也好,十两银子,足够一年的花销了。” “这种发财的买卖哪里找去?就是不知这曹方回到底逃去了哪里,恨不得他立刻落在我手里。” “干脆咱们别的都不干了,若是能亲自将他捉住,那可是五十两,至少三年的嚼口都有了。” 杨仪简直不敢相信,俯身向外看去,却正见到隋子云脸色冷峻立在街边,他手下士兵来回奔走,有人手中正拿着这样的告示,这竟是隋子云亲自经手的。 等杨仪从安平堂返回,却见巡检司衙门门口挤着许多人,一问,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在检举曹方回踪迹的。 杨仪不知说什么好。 屠竹陪着她向巡检司衙门内走去,杨仪且走且打量,忽然她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凝神一望,竟正是先前在曹家所见的大房二爷,他正也盯着杨仪,夜色之中,那种眼神透着莫名的阴鸷。 薛放的房中点着灯,杨仪本想去看看他的情形,又听说他把戚峰跟隋子云以及几个麾下将官都叫了过去,料必是有正经事。 正好杨仪劳累的很,便先回到自己下榻处。 屠竹早打了热水供她泡脚,又询问她的口味,不多会儿端了一碗雪白的汤粉,正合杨仪的意思。 怪不得是薛放的身边人,果真伶俐体贴。 杨仪吃了汤粉,自己抖出两颗药丸。 这些日子她来来回回地奔忙,失了调养,连雷打不动的八段锦都没空练习。 杨仪清楚自己的身体,这会儿正是风雨飘摇的关口,案子接着案子,还要给薛放看诊,所以她强撑着而已,倘若这段时间过去,她必得大病一场。 所以只能先吃两颗事先预备的胶枣扶衰丸来顶一顶,能补一点儿是一点,只希望倒下的时候别太遭罪。 她吃了东西又服了药,一时睡了过去,等因口渴而醒来之时,竟不知什么时辰。 杨仪才起身,外头屠竹就听见动静,赶忙进来询问有何吩咐。 她不习惯被人如此跟着伺候,吓了一跳,镇定了会儿才问:“什么时候了?” 屠竹道:“差两刻到亥时。” 杨仪还以为自己快睡了一宿,没想到是睡了两个时辰,于是要了一杯水。 屠竹很快回来:“晚上醒来的人多半口苦,我加了少许的蜂蜜,先生若不喜欢我再换一杯清水。” 杨仪又惊又喜:“正好。”道谢喝了口,又问薛放那边如何了。 屠竹有点儿神秘兮兮地:“先生不问我也不好说,旅帅那边儿正热闹着呢,出了大事。” 杨仪赶忙问是何事。屠竹道:“之前不是发了那悬赏公告么?好些人来说看见过曹方回,当然其中也有很多招摇撞骗的,可还好来了个真真的。” “什么意思?”杨仪不解。 屠竹道:“是街头卖豆腐的罗六,曹方回先前就很喜欢吃他家的油炸豆腐,曹方回在出事之前曾也去过,愁眉不展,罗六便问他何事,曹方回说有人想要害自己,罗六便担心,问是否能够帮忙,曹方回便写了一封信交给他,交代罗六,倘若他真的出事,就把这信交给巡检司的薛旅帅。” 杨仪惊愕:“然后呢?” 屠竹道:“如今信已经送到旅帅手中了,旅帅见了大怒,便命人把曹家当家几个都提到了巡检司,正在前面审讯呢……” 杨仪听到这里,赶忙放下水杯往外就走。 屠竹忙拦住了:“先生才起来,晚上风冷,留神吹着。”他去取了一方幅巾,回来给杨仪戴了,又披了一件外氅,满意地打量了会儿:“正合适。” 杨仪随身带的衣物有限,这些她却都没见过,而且都是簇新的,大小也不差。 她疑惑地:“这是哪儿来的?” 屠竹道:“隋队正先前特地吩咐叫我置办的。” 巡检司前厅。 杨仪才穿过角门,斧头就跳出来领着她从廊下绕进了后衙。 一顶猛虎下山的宽大屏风后,薛放坐在中间,隋子云在左侧,右边的位子却空着。 听见她进门,薛十七郎抬手一招,又拍了拍自己右边的椅子。 杨仪张了张口,判断形势,向着薛放跟隋子云拱了拱手,这才走前坐了下去。 此刻屏风之后隐隐有声音传过来:“混账东西们,这信上写得明明白白,是你们大房意图谋夺曹方回的家产,这才设下毒计要谋害于他!你们还不承认!是不是想要我动大刑!” 这暴雷似的声音,一听就是戚峰。 杨仪睁眼听着,不知到底怎样。 薛放却歪头低声对隋子云道:“这吓唬人的把戏,还得看戚疯子。” 隋子云苦笑。 那边一番吵嚷,是曹家大爷开口:“戚大人,这是冤枉,从来没有的事,这信、这信恐怕也是伪造的……” “呸,你好大的脸,罗六说这信是四天前曹方回交给他的,难道还有错?曹方回从那时候就知道你们要害他,若是曹家没出事,倒还可以说他发疯诬陷你们,可现在曹家确实出事,无端端出现具女尸,曹方回又不知所踪……哼,叫我看,那女尸必是你们所害,曹方回不是逃了,就也是被你们害死了!说!到底把他怎样了,是不是也把尸首藏在了哪个地方?” 这是杨仪第一次听戚峰说话这样有条理有气势。 在场的除了曹大爷外,曹二,以及曹大奶奶,管事,几个主事有头脸的都在。 他们显然也都给戚峰这番话吓晕了,曹大爷道:“曹方回明明是杀人潜逃了,大人,先前巡检司不也发了悬赏公告了么?” 戚峰道:“闭嘴,要是没这悬赏公告,就得不到这封信,又哪里知道你们曹家的这些肮脏!快说,曹方回到底是被你们逼走了,还是被你们杀害了!” 刷拉拉一声响,是戚峰在抖那张信纸:“告诉你们,如今有这信在,不管曹方回是逃了还是死了,他的家产,你们一毫也得不到!” 他吼了一阵,又瞪向现场众人,望着那一个个心怀鬼胎的样子,戚峰道:“不招是不是,那少不得先拿个人来开刀了!” 说完后戚峰猛地一拍桌子:“把曹沢先给我掀翻了打二十棍杀威!” 曹沢正是曹家大爷,他哪里吃过这种亏,忙大声叫道:“戚队正,我是冤枉的!手下留情!” 戚峰道:“你算什么东西?看看你那嘴脸,我跟你能有什么情?呸!” 屏风后,薛放本正要喝口茶,被戚峰那使劲一拍,手跟着一抖差点把茶盅翻了,他嘀咕:“至于么,你说他的手不疼?” 外头已经热闹起来,曹家大奶奶为夫君求情喊冤,士兵上来拉扯,曹沢的大声呼救,又说:“我们曹家世代体面,今日竟这般相待……” 戚峰的声音盖过所有:“如今你家里接连死了两个女人、外加生死不明一个主子,哪个体面人家会出这种事?你是曹家族长,不打你打谁?” 劈里啪啦,惨叫连连,半刻钟,那二十棍子总算打完了,曹大爷忍不住啜泣起来。 戚峰哼道:“这巡检司从不是请客吃饭的地方,你们进来了,就得给我留点东西……少不得委屈在此住一夜,想好该怎么交代,明儿若还不说,二十棍翻倍!”说完又是狠拍桌子:“给我拉下去,把这伙鸟人关起来!” 脚步声纷迭而至,曹家众人的呼叫很快消失。 不多会儿,沉重的脚步声从门口响起,戚峰搓着手走了进来:“十七,嬷嬷……”他瞄了瞄起身的杨仪:“你睡起来了?” 杨仪只得一点头。戚峰凑到薛放跟前:“我审的如何?” 薛放向着他竖起大拇指:“至少得是个刑部堂官以上。” 戚峰一脸得意。 大概是他们之间的气氛太过于自在,杨仪问道:“旅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薛放道:“当然是……毒/药。” 杨仪习惯了他的说话风格,便只默默等待他解释,薛放却道:“没说笑,是真的剧毒。”他说着起身,杨仪正犹豫要不要扶他,隋子云已经从旁探臂。 两人走到门口,薛放深吸了一口气:“今儿什么日子?” 隋子云道:“今日正是月半。” 薛放“啊”了声:“好日子。是鬼也该现形了。”他没头没脑说了这句,唤道:“杨易。” 杨仪走前一步:“旅帅有何吩咐。” “本以为你睡着了,自然错过今天的戏,没想到你有福,”薛放哼地笑了声:“今天晚上让你看过瘾。” 巡检司的监牢。 狱卒先把曹大夫人、曹二爷送进牢房,又有两个士兵扶着被打的屁股高起的曹大爷一并送了进来。 为首那官差道:“知足吧几位,若不是因为府里二奶奶有身孕,今儿也一并会在这儿。” 这牢房不是正常人呆的,士卒们很快走的无影无踪。 牢房之内,大夫人朱氏忙着扶住曹沢:“天杀的,不由分说把人打的这样……” 曹大爷不敢坐,艰难地趴在地上:“他妈的!”骂了一句又捶地:“明儿还要打的话,我的老命干脆交代了!” 朱氏转头四看,周遭并没有人,她看向二公子曹巾,低低问:“那个该死的罗六怎么会有曹方回的信,那贱人是怎么事先知道不妥的?” 大房二公子曹巾抱着膝坐在角落,闻言忙制止了她,警惕地看向外间。 朱氏道:“这儿没人,还不尽快商量个法子?你大哥要被打死了,那贱人的家产也落不到咱们手里,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曹大爷在旁听见,扭头哼哼道:“我早说过别干的那样绝,你们总是不听,现在好,弄来弄去,反而把我们都弄进来了!后悔都晚了!” 曹巾听了他们两个的话,便也道:“那贱人打定主意要鱼死网破,如果不除掉她,曹家必会败在她手里……” “到底是为了曹家,还是你自己?”朱夫人坐在曹大爷身旁,瞪向曹巾:“要不是你逼得她太狠,她至于就要把所有都抖搂出去?” 曹大爷听见这句:“什么?老二你怎么逼她了?” 曹巾黑着脸不语。 “罢了,”朱夫人对曹大爷道:“你还不知道呢,那仵作都验出来了,那贱人不是有身孕了么?” 曹大爷先是惊愕,继而瞪向曹巾:“老二,是你干的?” 曹巾皱眉:“大哥你先别着急,如果不是我,怎能发现曹方回是女扮男装?怎么能谋夺她的家产?别忘了咱们大房已经山穷水尽了,若没她的钱,还能支撑多久?” “你这个畜/生!”曹大爷挥舞着手想要打曹巾,却动弹不得,只抓起地上的稻草胡乱扔过去:“她再怎样也姓曹,你这是、是乱/伦!” 朱氏赶忙劝慰他,曹巾却咬牙道:“若不这样,怎能拿捏她乖乖给钱,哥哥花钱的时候却不曾如现在这样骂人。” 曹大爷扶着自己的屁/股:“造孽,造孽!早知道我、我……” 朱氏叹气:“已经到了这地步,就谁也不用怪谁了,只想想看该怎么过了这难关,还好他们都不知道那贱人已经……只靠那封信,到底有回旋余地,何况她那边只有个曹墨,小家伙又能去靠谁?还不是在我们手心里?如今只要咬紧牙关,说是曹方回自己逃走,料想他们不敢就真刀真枪对我们如何,毕竟他们没有真凭实据。” 曹大爷道:“罢了,明日叫他们把我打死就完了。” 朱氏看向曹巾:“明日若还要打,二爷好歹替你哥哥顶一顶,我们也都算是在给你收拾烂摊子。” 曹巾不语。 朱氏着急:“你们好歹是手足兄弟,连这点儿都不能担?” 曹巾才说道:“大太太不用这样,说的只是我一个人动手了似的,您帮忙的时候,曹方回可还没死绝呢。我倒要多谢大太太在她脑后砸的那一下。” 朱氏气的脸色变了:“你说什么!” 曹巾道:“还有那用猫儿草混合鱼肉,毁了她的脸的事,不也是大太太出的好主意?何必说的只是在给我擦屁股呢……您心里无非也是惦记着曹方回的那些钱。” 朱氏厉声骂道:“老二,你疯了?敢这么对我说话!” 曹大爷也说道:“你这个孽障,你想窝里反?” “我只是想提醒大哥大嫂,过去的事儿最好都烂在肚子里,”曹巾眼神阴狠:“现在咱们都给关在这里,一条绳上的蚂蚱,谁也不比谁清白,谁也别想撇下谁。” 章节目录 第27章 第 27 章 杨仪没料到薛放所说的请她看过瘾的戏,会是这样一场光怪陆离,魑魅现形。 她见过曹方回的尸首,知道那女子死的一定极痛苦,可没想到,曹方回不是死于一个人之手。 那女子,是被整个曹家的鬼魅给吞噬了。 她没办法再听下去,转身要退出这间房。 手肘被握住。 杨仪止步转身,是薛放。 薛十七郎问:“你走的也太早了,怎么,不爱看?” 杨仪道:“旅帅,我有些累了。” “你是大夫,有些道理当然不用我教,”薛放道:“做事情总要有始有终的,你只看个开头不看结尾,你晚上睡得着么?” 杨仪很想把他的手推开:“乏累的话很容易就睡着了,再说,有旅帅在,我知道必定是有结尾的。” 从白天薛放留下隋子云,到隋子云领命出门,以及那满街满道的悬赏告示,应该都是薛十七郎走的每一步棋。 罗六拿出的所谓曹方回的信是真是假,是引蛇出洞还是冥冥中自有安排,杨仪并不想去探究。 当所有残忍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她只是觉着……自己好像并不愿意知道这种真相。 薛放垂眸,他的眼睛其实早在蓉塘的时候就能瞧见东西了。 虽然仍是不算太清楚。 喝了两天的药,今日又给她用借来的针刺出了毒血,他的眼前越发清了些。 可在这样的灯光幽暗的房间里,还是有点儿看不清杨仪的脸。 虽然模糊,但薛放仍是察觉到她情绪的低落。 “好吧,”薛放松开了杨仪的手:“这两天先生也确实受累,就先回去好生歇息罢。” 杨仪退后半步,向着薛放跟隋子云拱了拱手。 她没有任何犹豫地走了出去。 身后,薛放道:“我真看不懂他。” 隋子云问:“杨先生?” “你我都看见过他在龙王庙的时候,是怎样冷血屠夫的手段,如今只不过看了场群魔乱舞,他就恹唧唧的了?” 隋子云若有所思:“兴许对于杨先生来说,面对那些尸首,比面对这些丑恶,要容易的多吧。” 薛放道:“什么鬼话。”他嘀咕了这句,听到墙壁那边的声音好像渐渐消停了,“接下来该怎么处理呢?” 隋子云抬眸:“十七……能不能把这个人交给我。” 薛放道:“你?你别是要活剐了他们吧?削成了人棍,官面上不好交代啊,你知道老狄是个何等迂腐的人。” 隋子云垂眸。 可不等他的抑郁再多一分,薛放又满不在乎地说道:“算了,反正那老狐狸看我不顺眼也不止一天两天了,大不了再把我扔回蓉塘去巡街。” 隋子云眼睛微亮。 薛十七郎抱臂在胸:“别熬太久,对你身子不好。” 身后,隋子云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泪光闪烁:“十七……” 薛放在门口一停。 隋子云深深吸气:“多谢。” 薛放并没回头,只是半侧着脸,顷刻,“嘁,随你。” 扔下这两个字,薛十七郎出门,披在脑后的蒙眼长带随之一荡,扬起又飘落。 戚峰在外等候,他是四个人里唯一没进里间房的。 见薛放出来,戚峰问:“怎么样?你为何不叫我进去听?那杨易怎么就可以?” 薛放叹气:“我如今后悔了,不该叫他进去。” 戚峰以为这是好话,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就是说嘛,你才跟他认识几天?何况那小白脸有什么好的,我们才是手足同僚!” 薛放道:“他会医术,你会吗?” 戚峰道:“我会武功,他会吗?” 薛放忍不住又叹息:“你这份自大乐观,连我也是自叹不如。要是隋嬷嬷学点儿你的心粗就好了。” 戚峰这才露出忧虑之色:“嬷嬷怎么了,我总觉着这两日他有点反常。” “连你也察觉了,可见是真反常。”薛放说着,往后瞟了眼:“希望过了今夜,他可以恢复如常。” 话虽如此,薛放心里清楚,有些裂痕留在心里,是一辈子也无法愈合的。 那恐怕是连杨仪都无能为力的伤势。 戚峰陪着薛放往回走:“你的眼睛可好些了?杨易该不是招摇撞骗的吧。” “他要是招摇撞骗,我把他从蓉塘带来郦阳是为什么?” “好玩儿吧,”戚峰回答,又道:“总不成也是因为看上了他的狗。” 薛放几乎给一口气噎着:“我看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找个女人成家了,免得整天惦记人家的狗,叫人以为巡检司净出些怪胎。” 戚峰摸不着头脑:“你这话没道理,我喜欢那只狗子,跟娶亲有什么关系?从狗转到女人,这转的可够生硬的,总不成是十七你想女人了吧。” 薛放刚要啐他,眼前模模糊糊看到一道人影:“咦……” 戚峰顺势看去:“哟,小白脸。他旁边的是谁?桑老头子?” 薛放忙拉了他一把,叫他不要高声免得惊扰到对方。 戚峰会意,放低了声音道:“你说巡检司都是怪胎,难道这杨易不怪?他要是不怪,那一向不爱搭理人的桑老头怎么偏偏会跟他说话?” 其实杨仪也没想到会遇到桑冉。 从监牢出来,其实也不想回房,她毫无睡意,方才敷衍薛放说乏累,那不过是一种突如其来的无力感,沉沉地压着她。 她从未见过曹方回,但从别人的口中,从她所见的曹方回留下的东西里,她能感觉到那是个极聪慧、能干的女孩儿,令她自愧弗如。 然而那个明明比许多男人都强的女子,最终竟是这样一个惨然令人无语的结局。 被逼迫,被侮辱,死后还要被玷辱名声。 当然,真相揭开,所有作恶的人都逃不了,可这么做有什么用?那女孩儿陨落则陨落了。 她做不到薛放那样清明果决,嚄唶快意,她只是郁郁不可抒怀。 夜风中送来一阵有点呛鼻辛辣的烟油气息。 白天在薛放房中,见到桑冉之前,她也闻到过这气味。 杨仪抬头,竟见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那引山泉水养大头鲤的院子,她诧异地站在门口,转头却见院中有一点光,明明灭灭。 杨仪一惊,本能地想到薛放说“月半,鬼也现形”的话。 毕竟曹方回死的那样凄惨,今晚又是仇人汇聚之时,她会不会…… “还没睡?” 哗啦啦的清脆泉声中,沧桑沙哑的嗓音从院内传出来,那一点光长久地亮在了那里。 杨仪这才反应,原来里间是桑老爷子,她走近几步,看清楚那点光是他拎在手中的烟斗。 “老爷子。”杨仪立住,鞠躬行礼。 桑老爷子坐在石凳上,这会儿便用烟斗敲了敲旁边的空凳。 杨仪走了过去。 “巡检司今晚上热闹的很,”老爷子深吸了一口烟,烟气弥漫,“你也跟着旅帅看热闹去了?” 杨仪无声一笑:“您老都知道了。” 桑冉道:“做这行久了,总会嗅到些不同寻常的东西,何况我就算不知案情,好歹对于薛十七郎的行事也有所了解,他这个人做事是最利落果断的,白天叫隋队正出去撒网,今晚怕是一把子收网了。” 他的话有趣,杨仪便只默默听着。 “闻不习惯?”桑冉抖了抖眼袋,转头看杨仪。 “还成,只是这抽多了对身子不好,您老别怪我多话。” “你是大夫,说这些自是好意,我难道老糊涂了再怪你?”桑冉悠悠地说:“我原本不好这个,后来发现这东西能盖住尸首的味道,不过到这会儿,我连尸首的味道都有点闻不出来,只有这烟油气最习惯。” 杨仪沉默,耳畔只有山泉水哗啦啦的响声,时不时有大头鲤浮上来,打个水花。 桑老爷子道:“这儿好不好?” 杨仪忙道:“很有意境,且别致。” 桑冉道:“那女娃子,可惜了。” 杨仪心一抽:“是啊。” “你没见过她,我可是见过好几回的,都是她来找旅帅……还有隋队正,每次都笑嘻嘻极快活的样子,”桑冉的声调里满是略带怅然的回忆:“她十分的熨帖周到,只见过我两回,话都没说一句,却知道我喜欢抽这个,特意从南边找了上好的烟叶送给我。” 杨仪这才知道原来老爷子抽的是曹方回送的,怪不得他今夜竟在这里,是怀念?或者别的。 “她,为何要扮男装?”茫然中,她问了一个关乎自身的问题。 “这世道,一个女孩儿要安身立命谈何容易。” 桑冉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解释:“二房落败,家里只她跟曹墨,那娃儿还小不懂事,她当然得长姐为母。所以来投靠长房,一步步走到如今。” 杨仪的眼神有点飘忽:“她本来可以有更好的路。” 难道,这就是小配角的宿命? 桑冉呵地笑了:“一朵花开的正好就被折了,谁也舍不得,可你该知道,那花儿也是拼尽全力在开,你焉知她的选择,不是那所有路中最好的?” “若是最好的,又岂会这样凋零。” “我并非赞同她的命运,而只是觉着她并没走错路。虽然她走的是一条世人都不会理解的路。” 杨仪心头微动,她隐隐觉着桑老爷子这些话仿佛不止是说曹方回。 “其实……”犹豫着,杨仪看看那闪烁着淡光的池子:“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嗯?” “旅帅叫我看戏,想让我知道恶有恶报,可我总是……”她摇摇头。 桑冉没有立刻说话,他又把烟斗抽的光芒闪烁,半晌才道:“人不是神,你永远没法儿左右这世上所有人的性情,心智,他们的善行恶行,你也无须为他们的选择而承担不必要的痛苦。你只要去做对的事。” “我不知何为对的事。” “你不是大夫吗?” 杨仪愕然,想起老爷子白天关于“饿死”的忠告。 她踌躇。 “你可是大夫,”桑老爷子擎着烟斗,微微扬首,双眼看着前方虚空,目光仿佛能看破那笼罩一切的暗夜:“你能治病救人,起死回生,这就是对的事。你并非仵作,却能看穿我所忽略的细节,曹家的案子才能告破,曹方回冤屈得雪,这就是对的事。” 杨仪听得明白,可这仍没法解开她的心结。 院外似乎有脚步声,近了又离开。 桑冉把烟袋递向杨仪:“要不要抽一口。” 杨仪惊讶,桑冉却只是玩笑。 然后他问了个让杨仪猝不及防的问答:“你觉着薛十七郎如何。” “旅帅?”杨仪诧异,不晓得他为何问这个。 桑冉点头:“你可知道他的出现对郦阳县意味着什么?” 杨仪不知。 “他最初来到郦阳县的第一个月,郦阳县死了足足二十九个人,其中他亲手所杀的有十二人。” 杨仪突然觉着石鼓凳有些太冷,让她有点坐不住。 “别急,”桑冉慢慢地:“你知道那是些什么人?马帮的,山贼,市井恶霸无赖,几乎每个人手上都攥着无辜人命。” 杨仪睁大双眼。 “那个月我可忙坏了,差不多每天都有尸首送过来,我心里又惊讶,又高兴。” “高兴?” “在薛十七郎来之前,光是年下灯会那次,因山贼抢掠,县内便死了过百人。” 杨仪有点明白他要说什么了。 “而在薛十七郎来后个月,郦阳县在这二十年内头一次,没有人再横死街头。”桑冉继续:“死一个强贼,就等于活了好几个百姓,我不想说,但薛十七郎确实是少年英雄。” 杨仪附和:“是啊,有的人确实天生不凡。” 桑冉挑眉:“你说什么,天生?” 杨仪抬头。 桑冉的烟叶抽完了,他晃了晃烟袋:“当然没有人比得上十七郎,不过……我想说的是你。” “我?我……有什么可说的。” “你,一个无名之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天生体弱离不开药,你偏偏却医好了他的眼睛。” “那个……” 没等杨仪开口,桑冉站起来,他抬头看看天空,隐约能看到几颗暗淡的星芒。 ——“月轮光芒皎洁,世人便都觉着月大于星,可到底如何谁又知道?” 他意义莫名笑了声,负手往外走。 “老爷子!”杨仪站起来,她觉着意犹未尽,可不知要说什么。 桑冉止步回头,看了杨仪半晌,终于缓缓道:“孩子,你比自个儿想象中要强大的多,也重要的多。” 一声凄厉惨叫,惊得夜枭惶恐。 监牢里这种声音本司空见惯,但今夜有点儿不同。 隋子云的靴尖碾在地上,脚下踩着的是曹沢的手指,曹大爷疼得冷汗直冒,话不成句。 朱大夫人心疼丈夫,又哭又骂:“就算是巡检司也不能这样目无王法,你们这是要动用私刑么?” 隋子云手下的一名差官揪住她扔了回去:“老实点,你以为这是哪里?叫你好吃好住的地方?进了这里不剥层皮就能出去你是在做梦!” 隋子云示意他将朱大夫人松开。 大夫人挣扎着到了曹沢旁边,哭叫老爷。 隋子云垂头望着:“啧,到底是夫妻情深,去黄泉路也有人作伴。真是羡煞他人。” 曹沢捧着青紫的手指:“你、你说什么?”他悲愤,为何受伤的总是他。 旁边曹二缩在墙根,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刚才隋子云出现的时候,这位就知道事情不太妙,只盼虚惊一场。 曹大爷因知道隋子云素来脾气好,还想巧言转圜,不料今日的隋子云,可非昔日的隋嬷嬷。 “方才几位在这里的精彩会话,都已经给主簿记录在案。”隋子云也不跟他们兜圈子,“现在你们个在我眼里就是死人,听清楚了?” 囚室内一片死寂。 过了会儿,曹大爷撕心裂肺地叫起来:“隋队正,这跟我无关,你也听见了的,不是我杀的曹方回!我、我是被他们骗了!” 大太太瞪着他,可却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了。 曹巾在旁边只是发抖。 隋子云回头扫了二爷一眼,目光又落在朱夫人脸上。 朱夫人缩了缩脖子。 最后隋子云看向曹大爷:“戚峰那句话说的对,你是曹府之主,曹府成了藏污纳垢之地,难道你能清白?” “我真是清白的!”曹大爷垂死挣扎,语无伦次:“都是他们把我架在火上烤。” 隋子云嘿嘿一笑,从腰间拔出一柄匕首。 个人不约而同皮肉一紧。 隋子云不紧不慢,问道:“是谁划破曹方回的脸。” 人的脸色如同鬼魅。 隋子云点头:“看样子都有份。那好,更加不冤了。” 朱夫人挺了挺脖子:“刚刚……我们是说玩笑话,当不了真!曹方回如今不知逃到哪里去了,你们就把那尸首说是他,笑话,我们二房的爷们怎么会是个女人?!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隋子云听着她尖酸的语气,嗤地笑了,然后他看向曹沢:“曹大爷,我知道你确实是被他们架上火的,我有心周全,不知你想不想活命。” 曹沢不顾屁/股疼慌忙爬起:“当然想!隋队正,你看在我昔日也对巡检司多有照料的份上……” 隋子云把匕首递过去,却把他吓了一跳:“干什么?” “我很讨厌你这位歹毒的夫人,可我不愿对女人动手。”隋子云淡淡地:“既然是你的妻室,就请曹大爷处置吧。” 朱夫人先是发呆,继而尖叫:“什么?隋子云你胡说什么!”她又看向曹沢:“老爷,别听他的!他是吓唬咱们而已。” 隋子云理也不理,一招手,身后的官差扑上来把曹沢架住,隋子云将匕首抵在他脸颊上笑道:“要不,我乐得从你开刀。” 隋子云的心腹已经退到了监牢之外。 而牢房中,早已经一片狼藉。 曹沢半跪地上,手握着血淋淋的匕首,他的眼睛血红,呼呼喘气。 在他脚下,是被刺得鲜血淋漓的朱夫人,她的身上脸上乃至双手,到处都是刺伤,整个人像是个被戳破的血袋子,最初还厉声尖叫,此刻连申吟声都低微了。 曹二爷把身子扒在栏杆上,像是怕溅到血,就像是要把自己压扁了从这监牢里逃出去。 只有隋子云好整以暇看着这一幕,表达赞赏:“曹大爷能大义灭亲,干得不错。” 然后他转向曹二爷:“现在轮到你了。” 曹巾是挺恨曹方回的。 这其中的原因却不为人知。 曹方回虽是投奔大房,但她机敏干练,长袖善舞,很快,提起曹家二爷,大家几乎都想到的是曹方回,而不是什么大房的曹巾。 不过这还未引得曹巾恨她至死。 让曹巾真正把曹方回当成眼中钉的,却是曹二爷新娶的那妇人。 原来曹巾的妻子没过门前,一门心思要嫁的是曹方回。 毕竟曹方回的容貌人品都比曹巾好太多,加上知根知底的人都清楚,曹方回才是有钱有才干的那个。 不料曹方回并没答应这门亲事,对于女方而言,这自然是看不上了。 二奶奶由此恨上了曹方回。可是自打进了门后,朝夕相处,二奶奶的心不由又活络了,隔岔五借故去跟曹方回示好,美其名曰“亲戚”之间。 曹巾察觉,心中恼怒加倍。 有一次借着酒后,他趁着曹方回落单,将她拦住意图羞辱。 可就是这么一来,他阴差阳错,竟发现她是女子。 从那之后,便是曹方回的地狱。 断断续续地,曹巾把自己所作所为一一坦白:“她、她也反抗过,我……便拿曹墨要挟……” 他什么都招认了,只想让发疯的隋子云饶了自己。 但这怎么可能。 如今的隋子云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真相之外的东西。 他把地上那把带血的匕首捡了起来。 曹二爷发出瘆人的厉叫:“不……” 监牢外隋子云的两个心腹对视了眼,暗暗惊心。 以前行刑,多是戚峰监督,隋子云从不亲自干这些事。 他甚至监牢都少来。 可今夜他们一向好脾气的隋队正,居然亲手操刀。 可见这人的十恶不赦。 牢房中,隋子云望着面前这张令人生厌的脸,他看的很仔细,因为他不想错过这脸上出现的每一丝的痛楚神情。 手中的匕首用最慢的速度向下滑,皮肤上的伤痕像是鲜红的蚯蚓随之出现。 不出意外曹二大声惨叫起来,脸容开始狰狞,但就算他的声音已经高到沙哑,那种痛非但没有减轻分毫,反而越发刻骨入髓。 隋子云想要他叫的更大声,似乎曹二承受的痛苦越多,曹方回曾经受过的折辱就会因而稍微的抵消些许…… 可隋子云又知道,那永远都无法抵消。 如今折磨曹二,只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被痛苦蚕食的心稍微能缓和些而已。 “别急,”隋子云的声音很轻,在曹二听来却像是恶鬼索命:“这才是刚开始,你瞧。” 他指了指旁边手下才送进来的东西。 曹二看见一些草绿色的东西堆在那里,他有点糊涂不知那是何物。 可恍惚中他仿佛还听见了几声猫叫,好似不止一只。 监牢里该是没有猫儿的,许是幻觉,一定是疼疯了的幻觉。 “这么快就不认得了,”隋子云叹了声:“那天晚上,你跟朱氏做过的事,就这么容易忘了?” 曹巾突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你想干什么?”他哆嗦起来,希望自己是猜错了。 隋子云嗤嗤地笑,素来温和的脸上透着疯狂:“没什么,我就想看看那法子管不管用,猫儿草跟鱼肉混合,到底效用多大……免得冤枉你跟那位大太太啊。” 他的手下稍微用力,鲜血从伤痕中涌了出来。 曹二爷的叫声嘶哑带颤,听着像是被吊起来的猫。 隋子云看着那深可见骨的伤,眼中透出疑惑:“这样的伤还得有多少道?曹二爷,你是有经验的人,你不如指点指点我?” “你疯了,你、你完全疯了!”曹二如同踏入绝境的野兽,嚎叫起来:“救命,救命……我招了,砍我的头,别叫这个疯子折磨我……” 曹大爷背对着此处,慢慢地用头磕墙,磕破的额头鲜血横流,但他仿佛已经失去了痛觉,还是一刻不停地撞墙。 地上濒死的朱夫人被这凄厉的叫声唤醒:“不,不……别咬我!”她抱着自己伤痕遍布的脸,仿佛有东西在啃噬。 此时,这不是囚牢,是恶人的地狱。 “她、是她……”曹二爷莫名地叫了这声,“姓杨的……” 隋子云正要叫手下把猫儿抱进来,闻言回头,不知他怎么突然提起了杨仪。 “我、我可以告诉你一个秘密,”曹二显然是被吓得有些疯癫了,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他蹭上前拉住隋子云的衣襟:“是那个杨、杨先生的……秘密!你饶了我,我就告、告诉你!” 章节目录 第28章 第 28 章 天明之前,窗外响起了麻酥酥的响声,是细雨。 薛放翻身坐起,刚要问是什么时辰,眼前微觉动荡,仿佛是风吹过湖面晃起的觳纹。 再看,原来是垂着的床帐,因为他方才起的猛带动了一股风,撞的那薄帐丝丝摇曳。 昨日入睡前他曾特意试过,大体的物件已经无碍,可是一些细微东西,比如衣带,发丝,床头的银钩,昨晚上在监牢里杨仪低垂的眉眼……仍是看不太清。 只不过睡了一宿,竟已突飞猛进。 “戚队正你怎么又来了?还带着这只狗!”斧头的声音从外头传来,虽然不是很高,可奈何薛十七郎的耳朵灵。 “豆子爱跟我了,怎样?”果然是戚峰,有几分得意,又刻意压低了嗓门:“我说小斧头,你好歹再去看看,往常这个时候他早醒了!” 斧头的声音如炒豆一样:“十七爷可是病着呢,杨大夫说了得叫他多歇息眼睛才会好得快,他昨晚上又睡得那样晚,好不容易多睡这么一会儿,你干吗总是来?” “我这不是有事儿吗?你以为我喜欢过来看你酸木瓜似的脸?” “你才酸木瓜呢,你还酸黄瓜呢!”斧头丝毫不让:“横竖天塌下来我也得叫我们爷再多睡会儿,你要进去,就先过我这关。” 倘若戚峰有心要“过关”,十个斧头也不够他摆弄的,可面对这样狐假虎威的小跟班,他也只能举手投降,望而却步了。 他摸摸豆子的头:“罢了,咱们先走吧,再给你找点儿火腿好不好。” 豆子“汪”地叫了声,表示赞同。 正在这时侯,屋内薛放道:“一清早酸这儿酸那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谁大肚子了呢。赶紧滚进来吧。” 戚峰嘿嘿一笑,指了指斧头,大摇大摆迫不及待地进门。 斧头撅着嘴跟在身后,兀自嘀嘀咕咕:“都怪你来吵扰!” 戚峰进到里间门,见薛十七郎已经下地,他赶忙过去替他把靴子摆好,斧头跑过来:“走开走开,不用你!”唯恐戚峰抢了自己的本责一般,忙着伺候十七郎穿靴。 薛放扫了眼,果然见豆子乖乖站在门边,却并没进来。 他问:“有什么事儿赶紧说。隋嬷嬷没来?” 戚峰忙道:“我就是为了他来的……他昨晚上一宿没睡,天不亮又出去了。” “他、别是一整晚都在牢里吧?”薛放不信地问。 “可不就是在牢房里?” “他,”薛放心里有点儿不妙的预感:“曹家那三人如何了?” 戚峰叹了口气,竟露出些许心有余悸的表情。 这时侯斧头又去取了袍子过来,他没细听两人言语,而只留心打量薛放:“十七爷,您的眼睛好多了?” 薛放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做声,而只问戚峰:“到底如何?” ——“你不问我……曹家那三人如何?” 马车之中,隋子云望着对面的杨仪。 他原本是习惯骑马的,今日却特殊。 杨仪倒是没怎么觉着不惯,毕竟她曾跟薛放几番同车,加上隋子云为人随和,反而比薛放更好相处。 她只是没想到隋子云会这样问。 杨仪回看向隋队正,心中突然想起的……是前世隋子云将曹家灭门的举动。 她摇了摇头。 隋子云呵了声:“人皆有好奇之心,先生却不一样。” “该我能做的我都已经做了,其他的,我无能为力,也不愿多知道。”杨仪转开头看向车外,轻声道:“有时候无知无觉,反而是一件幸事。” 隋子云眉峰微皱:“幸事?”他轻笑了声:“被人蒙在鼓里,一无所知,是幸事吗?我的看法跟先生大不同。” 杨仪理解他的心情。 昨晚上她睡得本就不安稳,几乎是寅时过半,便再也睡不着了。 起身之后,只觉着呼吸短促,咳嗽的喉头发疼。 她给自己把了把脉,找了几味药,请屠竹给熬了。 吃了药后,才在榻上靠了片刻,隋子云就来了。 隋子云这次前来,是请杨仪再往曹家走一趟的。 这次不是验尸之类,而是为了那小公子曹墨。 隋子云特意派了人在曹家看着,那侍卫天不亮就赶回来,说是曹小公子啼哭不止,情形不妙。 杨仪少不得舍命陪君子。 “人各有志,何况人各人的脾性不同。”她不敢再往车外看,眼前一阵阵如流水一般发晕,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少说话,“隋队正何等人,自非在下这般一个闲人可比。” 隋子云盯着她,眼神有些幽沉:“先生总是过于自谦。” 杨仪伸出拇指,稍微用力按揉自己的眉心:“实话实说罢了。” 隋子云望着她纤细玉白的手指将额心揉的微红,他慢慢地转开目光,忽然道:“这次多亏先生也一并来了郦阳,不过你知道,旅帅那边儿……京城里侯府来人,他恐怕迟早是会回京的。” 杨仪听他说到这个,便留了心:“是啊,队正也会随着回京么?” 隋子云诧异于她问起自己:“我?我从未这么想过。”停了停,他谨慎地补充:“也许得看十七的意思。” 前世他跟戚峰都不曾跟在薛放身边,这个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吧,杨仪并没多问,隋子云反而道:“那先生呢?” “我?”杨仪更是惊讶:“队正为何问我?” 隋子云望着她如假包换的愕然:“我只是想……以先生的才干,留在羁縻州实在大为屈才,何况旅帅对先生十分青眼,也许会请先生……同行,也未可知。” 他没说完,杨仪就已经会意,等他真正说出“同行”两字,杨仪的脸上竟露出明显的惊恐之色:“什么?”她的声音都有点发颤,并不像是天降喜事,反如大祸临头。 隋子云很意外:“先生自该知道,这其实是件好事。”羁縻州跟京城比起来,那可真算是一地一天,无法可比,天底下不知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入京。 杨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嘴唇抖了抖,才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回京。” “不会?”隋子云觉着她的这句话似乎哪里有点奇怪。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跟旅帅或者队正……本就非一路之人。旅帅的眼睛复明,此处便没我的事了,我自然会回蓉塘。所谓去京城的话,别说旅帅未必会这样想,就算退一万步真的……我也是万万不能从。” “人往高处走,为何不从?” “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她的语气生硬。 隋子云没有再问。 因为马车已经到了曹府。 曹府门口立着几个巡检司的士兵,还有郦阳县的官差。 从昨日抓人开始,曹家的人便许进不许出。 隋子云跃下地,扶了杨仪下车。 他看得出她的脸色极不好,明明没怎么动作,却喘吁吁地。 如果是在平日,隋子云一定会叫她在衙门歇息,但是为了曹墨……那是曹方回唯一在意的人。 士兵们见隋子云来到,忙行礼道:“队正,曹家那二奶奶一直派人来探听消息,听说那女人很不安分。” 隋子云面无表情,却见杨仪正进门,不知何故一个趔趄,他眼疾手快,上前猛地将她扶住。 杨仪喘了几口,低咳:“忽然头晕,多谢队正。” 隋子云欲言又止。 小公子的院中,曹墨的哭声已经沙哑了。 却另有个声音骂道:“催命鬼,只管哭什么丧!你那好哥哥惹出的祸,却把咱们家里三个人都拘了去!如今这曹家还不知怎么样呢,你还只管在这里哭!” 隋子云远远听着这个声音,三步并做两步到了院中,却见屋门口站着几个嬷嬷丫头,厅内,竟是曹家二奶奶,正在那里指着里头大骂。 门口的人猛然看见隋子云,忙着向内报信。 二奶奶却正骂的兴起,竟没看见:“你要是能哭的叫你哥哥回来出首也行,别叫无辜的人替他受累,可真是奇了,放着罪魁祸首不去捉拿,把我们二爷拿走了做什么?巡检司前儿来的那什么隋……素日跟曹方回就很亲密,还有那个薛十七郎,我看这明白是徇私枉法!哼,如果真的要为曹方回冤枉我们二爷,我拼了命也要揭破了他们这些丑事!” 隋子云沉着脸:“什么丑事,你说来听听。” 二奶奶昨儿受惊,一夜焦躁,无处发泄,又听说曹墨哭个不停,更加烦恼。 她本以为对着个小孩儿,叫嚷一番自然无妨,没想到正好给隋子云碰了个正着。 曹二奶奶见他脸色不好,本能地后退:“你、隋队正……” 隋子云道:“还有你说什么徇私枉法,我倒是愿意听一听。” 杨仪在他身后,听到里头孩子哭声微弱,便没理会此处的尴尬,只拐进了里屋。 曹二奶奶看看她,又胆怯地望了眼隋子云:“没、没什么……我、官爷,我是太担心我们家二爷还有大爷他们,人又不是他们杀的,冤有头债有主,您该去捉拿曹方回才是,我并没别的意思,只是这件事情如今整个郦阳都知道了,自然该秉公处置才是。” 隋子云道:“原来你在指点巡检司办案?” 二奶奶一惊:“我自然不敢,只是想问问……我们二爷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隋子云淡淡地:“你不必再想他们回来的事,你若是真想跟他们照面,这会儿去巡检司,还能见一见,以后只怕只能去黄泉地府找人了。” “什、什么?”二奶奶骇然地睁大双眼。 隋子云不想再理他,跟着向里屋去。 曹二奶奶却拦住他:“官爷,你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意思是,”隋子云语声如刀:“二奶奶以后就是寡妇了。” 杨仪给曹墨诊了脉,又问了丫鬟几句话。 昨儿她改了药,曹墨的病情已有起色,可他因担心“兄长”曹方回,所以在醒来之后便啼哭不止,咳嗽反而加重了。 病中的人如此哭泣自伤,对于病情百害无利,这种关乎心情的“病症”,却并没有什么灵药可以治。 正在她思忖该怎么给小孩儿调补的时候,外头传来曹二奶奶的一声惨叫:“天杀的,你们到底把二爷怎么样了!” 里头曹墨吓得一个激灵,呆呆地看着门口处。 隋子云道:“把她拉出去。” 有两名士兵上前,把二奶奶拦住,几个随身嬷嬷跟丫鬟上前劝说。 二奶奶被“请”到了院子里,大哭:“我不信,我得去见我们二爷……”哭声渐渐远去。 隋子云也没理会,只问杨仪曹墨的情形。杨仪如实告知。 听说小孩儿是忧心之故,隋子云走到床边,摸摸曹墨的头。 他跟曹方回交往甚密,跟曹墨自也是熟悉的,小孩儿望着他,如见亲人:“云哥哥!我哥哥、哥哥找到了吗?” 隋子云先是挥手让丫鬟们退出,杨仪见状,便也后退了两步,来到门口。 隋队正眼底微红,面上却浮现一丝微笑,他凑到曹墨耳畔:“这话我只悄悄地跟你说,你听好了……” 嘀嘀咕咕神神秘秘说了两句,曹墨的眼睛发亮,叫道:“当真?” “嘘,”隋子云含笑点头:“所以你要乖乖地吃药吃饭,把身体养好,别叫你哥哥担心,知道吗?” 曹墨连连点头:“知道了!我乖乖听话。” 隋子云又安抚了几句,便走了出门,叫丫鬟进去伺候。 杨仪看小孩儿突然间门精神振奋,便问隋子云:“队正跟他说了什么?” 隋子云的脸上没了笑意,淡声道:“一个谎话。” 杨仪心头一动,隐约知道了:“有时候谎话,却是最好的灵药。若非队正的谎话,我开多少药只怕都付诸东流。” 隋子云转头看向她:“多谢。” “为何谢我?” “我知道今日是强人所难了。”隋子云吁了口气:“你本可以不必答应前来。” 杨仪垂首:“小公子也是我经手过的病人,总不能半途而废。” 一名士兵跑来,向隋子云禀告,说是曹家二奶奶大吵大嚷,要去巡检司探监。 隋子云摆手:“叫她去。” 杨仪提醒:“队正,这二奶奶据说有了身孕,禁不得大惊大悲,此番前去万一……” 隋子云微微扬首,神色不变而透出几分冷酷:“我知道。” 杨仪略略窒息。 回巡检司的路上,杨仪又去了安平堂一次,抓了些药,又询问那空心银针等等,在安平堂呆了半个多时辰。 这次隋子云并未乘车,而是骑马,回到衙门,却见门口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个士兵上来:“队正,先前那曹家的娘们过来闹,见着曹巾的尸首就昏死过去,戚队正才命将人送回曹府呢……” 隋子云面不改色:“是吗。旅帅呢?” 士兵还没开口,就见戚峰从门内跳了出来,道:“你你你总算回来了!”在他身后,豆子跟着跑出来。 这一上午戚峰不知找了多少好东西喂豆子,一人一狗的感情与日俱增非昨日可比。 这会儿杨仪也跟着下车,她心口堵得厉害,没顾上跟他们两人招呼,直接向内走去。 豆子见了主人,立刻抛弃戚峰颠颠儿跟上。 隋子云望着她缓慢地挪步向内,想上前去扶着,又没有动,只问戚峰:“怎么了?” “豆子豆子!”戚峰连叫两声没叫回豆子,却还是笑道:“对了……狄小玉来了!” 隋子云挑眉:“哦?她的消息够灵通的,十七才回来一天,她就到了?” 戚峰道:“才进门,刚才来的时候正撞上那曹家的娘们在这里发疯,她还以为那娘们是为了十七才闹腾的……呵呵,你慢回来一步,没看到那情形才有趣呢。狄小玉差点儿上去把那娘们撕了。” 两人交流信息之时,杨仪被跑出来的屠竹扶着,回院子中去。 快到那养着大头鲤的院落,便听有个女子的声音越过院墙:“我就知道你的眼光是看不上那种女人的,一副妖娆轻佻的下贱样儿!你要是看上她才是眼瞎了呢……” 薛放道:“承蒙吉言,我真差点儿瞎了。” “嗤嗤,”女孩笑了声,忙又道歉:“十七,我不是故意咒你,我一时忘了而已,我得知你伤了眼睛,不知多担心呢。” 薛放道:“多谢,我已经好了,不须记挂,姑娘也可以回春城去了。” “你有没有良心,我才来,你就叫我走?”女孩儿的声音带点娇嗔,又咯咯地笑:“我听说你给自己弄了一副大胡子,还想着能不能来看看你养胡子是个什么样儿呢,怎么没有?” 薛放道:“早知道您来,就仍戴着了。” 女孩儿哈哈大笑:“那你现在戴给我看好不好?一定也很好看,嗯……到你三四十岁,养起胡子的时候,必定就是那威风凛凛的大将军模样了,我又会是什么样儿呢?” 薛放咳嗽了声:“好好说话,别动手动脚的。” 正好杨仪走到门口,向内一瞥,却正见薛放把一个靠在身旁的女孩儿推开。 那女孩儿倒退两步,顿足嚷道:“十七!许久都不见了,你难道一点儿也没想过我?” 杨仪有些诧异,难不成薛十七郎在这儿还有一段桃花?为何她竟丝毫不知? 不过看这情形不宜打扰,她正要同屠竹快些离开,就听到薛放道:“杨先生!” 屠竹停下来。 杨仪假装没听见,拉着他要走,薛放提高声音:“杨易!” “先生,”屠竹只能提醒:“旅帅叫您呢。” 杨仪无奈地看了他一眼,只好止步。 那边薛放把女孩儿推搡到一边:“站那做什么?过来呀。” 杨仪拢着唇咳嗽了两声:“旅帅见谅,在下身子不适……” 话刚说完,薛放大步走了过来:“身子不适?听说你跟隋嬷嬷出门了,怎么……”话未说完他也发现杨仪的脸色惨白:“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杨仪勉强看了他一眼,正对上他熠熠生辉的双眸,而在他身旁,那女孩儿也靠了过来:“十七,他是谁?”那是一张如花般娇嫩的脸庞,大概不过十四五岁。 “在下、我……”杨仪吁了口气,可另一口气却喘不上来。 眼前薛放的脸跟女孩儿的脸迅速模糊起来,天晕地旋,头重脚轻。 她的浑身都在轻颤,气力跟神智就如同是决堤的河流,一泻千里,迅速流失,她知道不妙,拼命掐自己的手心,可却毫无用处。 杨仪试图转身,她想尽快离开。 不能在人前晕倒、不能给大夫把脉,是她不能违背的铁律,毕竟她藏着秘密。 可才一动,整个儿已经不由自主地向后跌去。 “杨易!”耳畔是薛放的惊声大叫。 同时响起的还有豆子的吠叫声。 彻底昏迷之前,杨仪感觉有双手臂及时地将她一把揽住。 杨仪甚为骇然,可偏偏无能为力,只能任由那人把自己打横抱起,竟不知如何。 章节目录 第29章 第 29 章 “戚疯子你说……那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那娘们胡吣!” “我本来也不信,可是先前……那么着急地把他抱起来……唯恐别人抢似的,真叫我浮想联翩。” “你怎么不说十七也着急想抱,却给隋嬷嬷撞到一边了呢?难道十七也是那个兔……啥?” “去你的!十七是不是你还不知道?你敢在他跟前说这话,看他不把你打成猪头!” 朦朦胧胧中,杨仪听见这些没头没尾的对话。 她的神志仍在混沌之际,几乎不知自己发生了什么、以及身在何处。 直到有个声音道:“越来越没谱,你们两个再说这些,信不信我告诉十七去。” 这是隋子云。 戚峰忙指着对面:“她先挑起的。” 狄小玉仰头装无辜:“关我什么事?先前那婆娘在院子里嚷嚷,说嬷嬷你断那什么袖子,我又不是聋子当然听见了。” 隋子云语重心长地:“狄姑娘,一个疯婆子的糊涂疯话有什么可信,你是大家闺秀,那种下作之言只能当听不见,又何必在这里刨根问底,添油加醋,自**份。” 狄小玉轻声:“你真的不是……那个?” “不是。” 狄小玉噗嗤笑了:“我想也不是,你要真的是,十七还能容你?他可最烦那种兔儿爷了。不过……” “不过什么?” “那个什么曹方回我没见过,但是这个杨大夫,长的确实有点儿太、太秀气了。” 隋子云道:“狄姑娘,是杨先生治好了旅帅的眼睛,他的医术极为高明,人品亦无可挑剔,不可随意胡说。” 杨仪细品那女孩子清清脆脆的声音,仿佛看见那个圆脸的少女立在薛放身旁。 恍惚中,她终于记起自己昏迷前的零星记忆。 那只绕在腰间的手臂触感甚是鲜明,令她悚然而惊,神志也随之猛地清醒。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几乎惊出冷汗,杨仪赶忙爬起身来。 身边有个人默然而立,她握拳骇然凝视,总算看清那是隋子云。 “醒了?”隋子云的声音温和地,走到床前,他伸手似乎想碰碰杨仪的肩头,却给她抬手一挡。 她低头飞快地打量自己身上,却发现豆子竟趴在自己床前地上,此时正用湿润的黑眼睛望着。 “是我不好,”隋子云不动声色地把手缩回:“先前不该让先生病中奔走,十七也已经责骂过我了。” 杨仪已发现身上衣物并无不妥,又听隋子云这般说,心想莫非无事? 正在警惕跟松一口气之间踌躇,鼻端嗅到一股药气,嘴里也泛起苦味。 隋子云又道:“本来十七叫去请大夫,可我想起先前在安平堂先生已经取了好几副药,郦阳县还有什么人比先生更懂自个儿的,所以我擅作主张,叫屠竹去熬了一副,给先生喂了半碗。还好就醒了。” 杨仪听得心惊肉跳,前半段叫她喜欢,后一句让她不安。 “隋队正善解人意,洞察明白,”杨仪哑声,她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可……喂药?实在是……” 隋子云淡淡一笑:“还好,先生不是那种难办的病人,药到嘴边自然就喝了。” 杨仪留神看他神情,一如平常。 “先前,我记得我是在外头晕了?”她试探问。 “是啊,”隋子云颔首:“把十七吓了一跳,正好我跟戚峰从外头经过,我便送了先生回来了。” 原来是他。 杨仪咽了口唾液,还未出声,隋子云道:“口渴?”他回头微微扬声:“屠竹。” 门口人影一晃,是屠竹现身,隋子云道:“去那些水来。好生伺候着。”又对杨仪道:“十七一直记挂,你好歹醒了,我去跟他说一声。” 隋子云去后,屠竹送了水给杨仪,她连喝了几口,清甜沁人,总算缓了过来。 豆子站起来,伸出长嘴微微地蹭她的袖子。 杨仪伸手摸了摸狗子的头:“我没事,不用担心。” 屠竹并没离开,在床边担忧地看着她:“先生好些了?” 杨仪道:“好多了,让你受累。” “哪里的话,”屠竹赶忙摇头:“之前我也是惊呆了,多亏旅帅反应快。” 杨仪有点尴尬,闻言诧异:“旅帅?” “是啊,”屠竹问她要不要再倒一杯水,又说:“我也是头一次看到旅帅那样着急,幸亏他先抱了一把,先生才没跌在地上,刚好隋队正赶到,才把先生抱了回来,其实我看旅帅的样子,若隋队正没接手的话,旅帅自个儿就抱先生回来了。” 杨仪忽地想起方才昏睡中仿佛听见那狄小玉跟戚峰的对话,原来是这个意思。 她捧着水杯,迟疑了会儿:“方才有谁来过?” “先生昏迷的时候,旅帅跟戚队正都来过,对了还有那位狄姑娘,不过多半是隋队正守着,隋队正还交代我们无事不许随意进房中打扰,让先生好生歇息。所以除了旅帅进来过外,戚队正跟狄姑娘也都只在外头看了眼。” 杨仪只觉哪里仿佛透着古怪,可又仿佛天下无事。 真叫人半是放心半是揪心。 隋子云去后不多久,薛放亲自来探。 杨仪已经起身换了套衣裳,又用湿帕子擦过了手脸,正在拢自己的头发。 听到薛放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顾不得细细梳理,只急忙在发顶挽了个髻插了乌木簪子。 仓促做了这些,又引动气喘,正强忍咳嗽,薛十七郎已经走了进来:“你怎么下地了?” 杨仪站直身子,垂首致意:“旅帅。”抬眸看向他面上:“您的眼睛……” “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倒是你,”薛放一直走到她跟前,上下打量:“听说才醒,为何不多躺会儿,又没有人赶着叫你去看诊。快来躺下。”不由分说地拉着她的胳膊,把人往床边轻拽。 杨仪体弱无力的人,不由自主跟着“滑”了过去,喉头发痒:“旅帅。” 幸亏薛放下手有数,没怎样用力,不然的话这一拽直接就把她扔回床/上去了。 薛放硬是把她摁在床边,自己居然也在旁边坐了:“我先前骂过了嬷嬷,竟不叫你歇息,又让你去什么曹家……哪怕是把曹墨弄到这儿来也比你出去跑这趟强。可好些了?” “多谢旅帅,已经无碍。”杨仪跟他并排坐着,如坐针毡,慢慢往旁边蹭,想离他远一点。 薛放却自顾自探手在她额头上抚落,他的掌心温热,直透天灵。 杨仪呆若木鸡。 “还是有点儿热,”薛放自顾自点头:“你虽然是大夫,可也不能大意……说来也怪,先前我叫人去请大夫,嬷嬷竟是不许,非说你从安平堂才拿了药,幸亏还真有效,——杨易,你总不会连自个儿要晕了都提前想到吧?” “若想到了就不至于人前出丑了。”杨仪苦笑。 心里却放松许多,薛放虽同她“过于”亲近,可态度甚是自然,可见她并未暴露。 “去你的出丑,谁说的?”薛放哼了声,忽然冲着外头道:“怎么还不来?” 杨仪正不知他在说什么,门外屠竹道:“来了旅帅。” 屠竹在前端了个竹筐子,斧头跟在身后,手中抱着不知两个什么东西。 竹筐内是好些果子,青皮橘子,火红柑子,金灿灿的枇杷,香蕉,青芒果,颜色鲜亮,香气独特,还没吃就叫人心旷神怡。 斧头怀中抱着的却是两个碧绿的比人头略小之物,杨仪竟不认得。 “你想吃什么?”薛放询问:“对了,听竹子说你爱喝蜂蜜水,正好他们给我送了两个椰子果,你也尝尝,据说这个清热去火最好的,正适合你。” “这就是椰子?”杨仪有些惊奇,她毕竟才来羁縻州不久,而羁縻州的水果丰富,可有些果子却不是哪个地方都有的。 斧头抱了一个过来:“我也是头一次见,还不知道味儿呢。我们爷非说要给你留着,可这硬邦邦又挺沉的到底怎么吃?”他捧着椰子,试着在桌上碰了碰,又细听里头水声。 薛放取了个在手,斧头得双手抱的东西他单手撑着,不费吹灰之力,右手自靴筒内掏了把匕首出来,轻轻地在椰子顶上一削,一股汁水随之溅出。 屠竹早去取了个碗,薛放将椰子汁倒入碗内,示意杨仪:“尝尝。” 杨仪颇为好奇,见那椰子水十分清亮,便捧着碗喝了口,只觉天然清甜,竟是之前没尝过的味道。 薛放看她眉眼舒展,就知道她爱喝,便道:“这个比蜂蜜水还好喝,你看,里头的肉还可以做菜,回头叫他们给你炖只鸡,又香甜又滋补。” 杨仪喝的心满意足,闻言又略惶恐:“多谢旅帅,这倒不必了。” 薛放道:“还有那些果子,你喜欢吃什么?这儿若没有的你跟竹子说,叫他们去找。”说着指挥屠竹取了个香蕉:“之前在蓉塘的时候看你家里有这个,想必是爱吃的吧?” 他一边说一遍亲自剥了个蕉,擎着给杨仪:“来。吃一口。” 杨仪手里还抱着碗,没来得及谦让,香蕉已经怼到嘴上。 她垂眸看看那蕉,又瞥了眼薛放,望着十七郎热切且期待的眼神,只能试着咬了口。 清香甜糯,果真比先前的好吃,她赶忙下咽:“多谢旅帅。我自己来。” “十七!” 突如其来的叫声把杨仪吓了一跳。 狄小玉站在门口,双目圆睁:“好哇,我就觉着戚峰太闲了,整天缠着我干什么,原来是叫你腾出空来在这儿伺候人!” 薛放把香蕉塞给杨仪:“你怎么又回来了,外头不够你玩儿的?” 杨仪左手捧着碗,右手拿着蕉,眼睛看向门口的少女:圆嘟嘟的脸,大大的眼睛,少女生得美貌而灵动,令人一看便心生喜欢。 就是这一脸当场捉了奸的表情,十分诡异。 狄小玉瞪过杨仪,又瞪薛放:“外头哪有你好玩儿!” 薛放哼道:“你再胡说,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薛十七!”狄小玉双手攥起小拳头:“你何尝对我客气过,我好歹远来是客,虽没指望你锣鼓喧天大设酒宴,可也不能随意派个人应酬我!怎么我还比不上你这儿一个大夫吗?” 薛放撇嘴:“你还好意思说,一个游手好闲的大小姐,你哪点儿比得大夫?” 杨仪大惊失色,两颊微热。 狄小玉也极意外,双手叉腰,气势汹汹:“你说什么?薛十七你再说一遍!” “明明听见了还装傻?我没空跟你重复,”薛放虚空点了点狄小玉,又道:“还有,几次三番下帖子请上门的叫‘客’,不请自来的那叫不速之客,两者相差是极大的,懂不懂?我没把你扫地出门就已经算不错了,你还指望我亲自陪着?” “你这是什么话!你太过分了!” “我天生就是这样,你要想找殷勤小意的,去馆子里一抓一大把。” 狄小玉像是要被气疯了:“你你、你刚才怎么对他殷勤小意的?” 矛头又指向杨仪,杨仪不敢跟小姑娘目光对上,只赶忙低头,假意喝椰子水,把脸半埋在碗里。 “少胡说八道,那叫……”薛放说着回头,不经意看见杨仪鸵鸟喝水的姿势,忙道:“杨易,你慢点儿喝别呛着。” 狄小玉从地上直跳起来:“看吧看吧!当着我的面儿就这样!” 薛放道:“胡搅蛮缠,不可理喻。” 正在吵闹的不可开交,外头戚峰及时出现:“小玉,你怎么又跑到这儿来了?不是说要带你去看长毛孔雀的?” 狄小玉冲上前,挥拳打在他胸口:“什么长毛短毛,你自己去看吧!”拔腿就跑。 戚峰揉着胸口:“说好了的怎么又变卦,女人真麻烦……”刚抱怨了一句,就听薛放道:“你还不走?” 戚峰无奈叹气,向着狄小玉跑开的方向叫道:“那长毛孔雀开屏可好看了……你等等!” 屠竹跟斧头见机行事,早也跟着退到门外。 屋内,杨仪不知如何是好。薛放倒是一脸坦然:“看,高门大户里养出来的刁蛮孩子。没吃过亏,就是这样。” 杨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倒是觉着狄姑娘颇为可爱,怎么旅帅不喜欢吗?” 薛放吃了一惊:“你觉着她好?你……看上她了?” 杨仪梗住:“我只是觉着狄姑娘性情直率,不是什么坏人。无非是因为从小被宠爱,故而娇纵了些罢了。并不为过。” “你这人……”薛放望着杨仪,竟笑了起来:“我看你多半是没见过什么好看的女孩儿,所以见了她就迷眼了,我告诉你,娶妻可不能要狄小玉这样的,整天跟你吵,能把你吵疯了。除非你喜欢被她折磨,——你不会喜欢吧?” 杨仪哑然:“那在旅帅看来,您娶妻要娶什么样儿的?” 她当然想到了杨甯,所以故意这样问。 薛放眨了眨眼:“没想过。总之不会是狄小玉这样的。” 杨仪情不自禁轻哼了声。 薛放却敏锐听见:“你哼什么?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她垂首:“呃……不敢,在下只是觉着,各花入各眼吧。” 杨甯心机深,手腕高,虚与委蛇的本事天衣无缝,像是薛放这种人,哪里能看得破。 在杨仪觉着,狄小玉的性子已经是跟薛十七郎天造地设的了,至少狄小玉没有城府,不会玩弄人心。 可是薛放显然不吃她那一套。 既然不喜欢狄小玉这种姑娘,那恐怕……迟早还要栽在杨甯手中。 罢了,随便他吧。 先前本想借曹方回的案子叫他明白知人知面不知心,但这案子反而证明了薛放没看错曹方回。 如果是别的事,杨仪兴许可以插一插手,但是男女之事,连清官都难断,何况是她。 横竖她已经远离那是非圈子,就随便这一起人自己折腾罢了。 这两天杨仪一则忙于奔走,二则身体不适,未免顾不上豆子。 如此可乐坏了戚峰,戚队正已然对外宣称,豆子乃是他的爱犬,任何人不得怠慢欺负,以至于豆子进出巡检司,每个士兵都得向它行注目礼,豆子已经肉眼可见的胖了。 不过,又来了个狄小玉,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狄小玉不顾家人反对,奔来郦阳县,谁知薛十七郎油盐不进,情面不留。 在薛放跟前碰的鼻青脸肿的少女难免伤心,正好戚峰受命跟着她,而豆子跟着戚峰,一人一狗便经常围着她转。 戚峰虽知道狄小玉在薛放跟前吃瘪,但他哪里懂安抚女孩儿,只挠挠鼻尖:“我劝你早点回春城去,大家彼此清净。” 气的狄小玉想起来把他锤死。 不过豆子就不同了,它天生敏锐,大概是嗅到少女的悲伤,便凑过来闻一闻,又拿湿润的鼻尖蹭她的手背。 狄小玉起初还恨屋及乌,但在这巡检司里,薛放冷心冷面不解风情,戚峰胡言乱语冷嘲热讽,本来最懂人心的隋子云,却忙于正事,上下竟是没有任何一个人理她,倒显出这狗子的体贴来。 狄小玉抱着狗子悲情大哭。 斧头跑去告诉杨仪:“不好了,那个狄姑娘大概是被气疯了,要把豆子给掐死。” 杨仪吓得赶忙去看,谁知却看到狄小玉抱着豆子痛哭。 花朵一样的姑娘,哭起来都很招人怜惜,杨仪见无事本想扭头离开,但鬼使神差地,她咳嗽了声。 狄小玉泪痕满面抬头,望着杨仪,她又动了气。 她可记得薛放说她不如大夫的话。 此时戚峰因被狄小玉的哭声弄得不堪其扰,又觉着豆子陪着她,于是早悄悄离开躲清静去了。 杨仪拄着屠竹给她找的拐杖走进院子。 今天的太阳极好,照在身上暖洋洋地,她抬头看了看万里晴色,轻轻舒了口气。 当初她奔波到羁縻州,起初本来也打怵,毕竟龙蛇混杂之地,生存不易。 可她最终还是决定留下,只为不辜负初心,以及这羁縻州的绝佳景致,尤其天色。 那种阔朗晴空,最纯净的天蓝,山青,水秀,以及四季畅然的风……总是能轻易令人沉醉其中,而忽略其他的。 靠在廊柱上,杨仪道:“狄姑娘,天色正好,何必伤怀。” 狄小玉含泪对她怒目相视:“你跑来说风凉话的?” 杨仪道:“姑娘喜欢旅帅?” 狄小玉的眼睛瞪大了些:“那、那当然,我若不喜欢他,干吗要跑来贴人的冷屁/股。”说到最后一句,又觉悲从中来。 杨仪问:“姑娘喜欢旅帅什么?” 狄小玉先一想,又眨眼:“你干吗问这些?我又为何告诉你?” 杨仪沉默了会儿:“我并没有要打听姑娘私隐之意,只是……于心不忍。” “不忍?什么不忍?” “姑娘不管是出身,相貌,人品,在我看来都是上上……若配旅帅,我私心觉着是天作之合。” “真的?”狄小玉的眼中还挂着泪珠,脸上却同步地带了笑,仿佛先前对杨仪的不满跟成见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你怎么这么觉着?” 杨仪道:“这不是自然而然人之常情么?自古美人配英雄,旅帅是英雄,狄姑娘又是将门之女,品貌皆上,我这么想有何足为奇?” 狄小玉起初还以为她是信口敷衍,听她说的详细,不由越发喜形于色:“你你……杨先生,你真有眼光!原来是个好人。” 杨仪看她这么快转怒为喜,果然是个没城府的女孩儿。她笑道:“不过,恕我多嘴一句,姑娘虽是满怀热切,可旅帅未必喜欢如此。” 狄小玉的脸又开始灰了:“啊?”她有点摸不清头脑。 杨仪道:“我并非说姑娘不好,恰恰相反,我倒是很喜欢狄姑娘这般烂漫无邪,性情率真。” 狄小玉呆呆地听着,忽然警觉而微微忸怩:“是、是吗?你……你总不会……” 杨仪望着她的表情,情知误会,赶忙解释:“在下只是单纯赞赏罢了,并没有别的意思,姑娘放心。何况在下出身寒微,乌鸦怎能配鸾凤。” 狄小玉松了口气,挤出一点笑意:“杨先生倒也不用这样,连十七都对你格外青眼,你以后也会找到自己的心上人的。”她刚才听杨仪赞美自己,几乎以为杨仪对她有意思,故而吓了一跳。 杨仪啼笑皆非。 狄小玉却又问道:“对了,你刚才说十七不喜欢我这样的?那该怎么办好。” 杨仪道:“这个,倒也不是没有办法,所谓事在人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豆子站在他们中间,仰头看着主人,豆子隐隐嗅出一点“危险”的味道,奈何不能说话,它只在喉咙里呜噜了声,便趴在了杨仪脚边上。 午后,巡检司厅房。 “什么?”薛放惊讶地回头:“他们去哪儿了?” 斧头道:“十七爷,杨先生陪着狄姑娘上街去了。” 薛放皱眉不悦:“是不是狄小玉胡搅蛮缠,把杨易掳出去了?怎么不拦着,他的身子可虚着呢,禁不住折腾。” 斧头道:“听说不是,屠竹说,是杨先生答应陪狄姑娘的。” 薛放抚摸着下颌:“不是被要挟?怪了!难道……” 斧头贼兮兮地:“十七爷,我看着狄姑娘也还算不错,虽然性子有点娇,可毕竟是将门虎女啊。我看着杨先生好像对她有意思,您若是不要,给杨先生趁虚而入……” 薛放啧道:“胡说胡说,怎么可能。” “这可不一定,您想啊,杨先生他只身一人,只是个贫寒没家底的大夫,如果攀上了狄老将军,那这口软饭可就能吃一辈子啦。” “软饭?”薛放只觉匪夷所思。 斧头那小酸木瓜的脸上露出窥破天机的狡黠:“要不然他怎么还没病好,就赶着去陪狄姑娘开心了呢?这不是趁机献殷勤吗?” 章节目录 第30章 第 30 章 屠竹陪着杨仪跟狄小玉,离开巡检司,马车慢行。 按照杨仪事先的叮嘱,屠竹留心查看,他毕竟是郦阳本地之人,对于县内店铺甚是熟悉,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处成衣铺子前。 “姑娘记着,”杨仪用帕子掩着口,忍住咳嗽:“今日所做的事,都是姑娘自己主张的,买什么衣裳首饰……也是姑娘自个儿挑的,我只是作陪。” 狄小玉望着她风吹吹就倒的样儿:“放心吧杨先生,我知道着呢。断不会叫十七怪你什么。” 杨仪同她进了铺子,细细问过店东时下女子所钟爱的款式,那店主夸夸其谈:“这种绯色大袖裙衫卖的最好,据说京城里的贵妇名媛们都穿这个。” 狄小玉挑剔:“裙子这么宽,又长,不摔跤才怪呢。” 杨仪瞅了她一眼,狄小玉捂住嘴。一一瞧过后,选了两套窄袖宽幅颜色雅淡的衣裙。 屠竹在门外等候,问道:“还去哪儿?” 巡检司内,薛放隋子云戚峰等众人都无家眷,屠竹还是头一次陪着女眷来到这种地方,望着狄小玉手中抱着的缎子包袱,他竟莫名地有点期待。 杨仪望着狄小玉头顶那软趴趴有点松散的发髻:“找个好点儿的梳头娘子。” 屠竹一听越发兴致高昂,虽然就算他是郦阳土著,也并不知道最好的梳头娘子住在哪里,不过这当然不成问题,只问了两三个人,屠竹便找到了地方。 梳头娘子一看狄小玉,眉开眼笑,竟赞不绝口。 其中有三分恭维,却有七分真心,虽说她见过的美貌女子多的是,不过狄姑娘仍是其中佼佼者,尤其出色。 “姑娘真真是天生丽质,这郦阳县里没有哪一个比得上您的,”梳头娘子让狄小玉坐在梳妆台前,左顾右盼地打量着,又道:“看看,也没认真地打扮上妆,就已经这样惊艳,要是再仔细地梳个时兴发髻,把脸上稍微修饰修饰,不管是哪个公子哥儿都会看的错不开眼呢。” 就算狄小玉不很在意自己的外表,此刻却在梳头娘的口灿莲花下,也忍不住红了双颊。 隔着一扇屏风,杨仪在喝茶,耳朵听着里头梳头娘子嘴上抹油,哄的狄小玉心花怒放,她不由也笑了。 “姑娘本就好看,劳驾可不要太过浓妆艳抹。”她还是多叮嘱了一句。 “当然当然,”梳头娘子向着杨仪应答了一句:“先生只管放心,并不是我自夸,我这手艺是咱们县里数一数二的,连知县大人的小姐也曾找我梳过头呢,像是咱家姑娘这样的美人胚子,我当然得打起十万分精神,要是给她画不好看了,岂不是我自己砸自己的招牌?” 杨仪抿嘴喝茶。 狄小玉在里头问:“知县家里有个姑娘么?” 梳头娘子道:“有的有的,今年才十六岁。” “长得好看吗?”狄小玉又问。 梳头娘子放低了声音:“我悄悄地跟您说,虽然也不丑,但跟您比起来可仍差远了。” 狄小玉因为薛放在郦阳县,这知县又有个女孩儿,所以本能地警惕,听梳头娘子这般说,才也得意一笑。 梳头娘子又道:“听姑娘的口音,不是我们郦阳县的,是来做客?” 狄小玉“嗯”了声:“春城来的。” 梳头娘子叫道:“哟,那可是大地方……怪不得姑娘生得这样水灵,气质又这样好,我可更不能丢人了。” 狄小玉道:“你总说这些好听的,难道你们县内没有出色的美人?” “美人……”梳头娘子一边儿忙活,一边思忖:“在姑娘跟前,倒都不用提了,不过我们郦阳县这几日倒是有件大热闹。” 狄小玉便问何事,这梳头娘子便道:“就是咱们县内的首富曹家啊,姑娘没听说过?他们家里的二爷杀了人跑了。” 杨仪在外听见这个,便放了茶杯留神。 原来这梳头娘子是个经常出入各家各户的,消息极为灵通,对于这些民间之事自然也最清楚,当下竟道:“其实说起来,他们家的那位二爷——我是说二房的那位,其实还算是个和气不错的,别看是个爷们,还照顾过我好几次生意。” 狄小玉笑:“他也找你梳头不成?” 梳头娘子笑道:“当然不是,不过是买了些新鲜的绢花啊,彩绳之类,大概是用来送人的。可惜,他给钱从来痛快不拖欠,我们私下里还说,这样的人物以后不知是哪个女子有福嫁了,绝想不到会杀人。” 狄小玉知道最近巡检司正在为此事忙碌,瞥了眼外头屏风后的杨仪,她道:“那人真是曹家二爷杀的,别是有什么隐情吧?” 梳头娘子道:“这……巡检司的大人们正查着,我们也不好说。不过二爷在的时候,跟巡检司的官爷十分交好,我想那些官爷也不至于放任不管,这不……昨儿听说把曹家三位主子拘了去,早上曹二奶奶哭哭啼啼去巡检司,却给人抬着回来,先前曹府忙着请大夫,据说……曹二奶奶动了胎气,肚子里那个还不知如何呢。” 只梳头娘子嘴上不停,手上更加熟练,很快给狄小玉换了个发型,又叫她闭眼,给她修饰脸上。 杨仪正在想她最后那句话,以及当时杨仪向隋子云提醒二奶奶有身孕怕刺激、隋子云面色冷淡地那句“我知道”,也许,那个结局已定。 正在此刻,门外有人道:“杨易!小玉?人呢!” 杨仪一听站起身来:“戚队正。” 说话间戚峰果真大步流星从外进来,一眼看到杨仪,便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满身汗气,两只衣袖还向上挽着。杨仪问道:“戚队正怎么又找到这儿了?” 戚峰道:“我好不容易得空,正跟小子们在操练,十七便叫斧头去问我有没有把人看紧,我一打听才知道你跟她出来了,人呢?” 正东张西望,屏风后梳头娘子一声笑:“人在这儿呢。” 说话间,梳头娘子扶着一个美人儿从屏风后走出来,戚峰本满脸的不在乎,猛地看见那人,双眼顿时直了。 杨仪在旁瞧见,唇角抿了抿。 身着粉白衣裙亭亭凝睇的小玉,颇有几分杨仪记忆中,杨甯的影子。 其实她不过梳了个婉约些的发髻,换了身先前置买的衣裳,面上修饰过,柳眉弯弯,樱唇流朱,可有道是人靠衣装马靠鞍装,乍一看,简直换了个人似的。 戚峰呆看了半晌:“你是、狄姑娘?” 狄小玉先是惊讶,继而嗤地笑了:“戚疯子你眼瞎了……” 刚说到这,就听到杨仪咳咳地咳嗽了起来,狄小玉忙噤声,又重新哼唧唧地说道:“你是怎么了,连我都不认得了?” 戚峰倒吸了一口冷气,被她的声音弄的酥了半边:“你你……真是……这是在大变活人么?” 狄小玉眼睛竖起,忽然瞄见杨仪,便又低头浅笑道:“戚大哥,你可真会说笑。” 戚峰听了这句,嘴张的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去,然后他转身往外疾步而去:“要死,活见鬼!” 等戚峰如风一般离开,狄小玉才恨恨地骂道:“这个狗东西,我打扮的这样好看,他竟然说见鬼,之前瞎了眼的怎么不是他呢。” 杨仪忍着笑:“狄姑娘,咱们回去吧。” 屠竹在外等着,起初见戚峰狂奔上马离开,还不知如何,等看杨仪陪着个娇滴滴风情万种的美人出来,他不由也看直了眼睛。 狄小玉察觉,不由嘿嘿地笑了起来,十分得意。 杨仪无奈地提醒:“狄姑娘……” 两人乘车回巡检司的路上,听到路边有人议论,原来那梳头娘子果然没说错,曹家的二奶奶,因为受惊过度,竟是滑胎了,连带自个儿也折腾了半条命。 那些百姓道:“那些巡检司的官爷说,原来曹家的女尸并非是二房的曹方回所杀,而是被大房杀死之后嫁祸给他的,昨儿曹家大爷二爷跟大奶奶都被带去了巡检司,听说已经招认画押了。” “据说巡检司的薛旅帅跟曹方回的关系很亲近,总不会是偏袒徇私吧……” 这异议才刚提出,就有无数声音怒斥:“少胡吣,薛旅帅是何等样人,怎么会徇私舞弊!再者说,为了个曹方回,至于把曹家三个主子都缉拿了么?要不是真有冤屈,又岂会弄得这样大阵仗。” “这话有理,之前有人说曹家大房都亏空了,一直是二房曹方回在接济,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必定是大房觊觎曹方回的钱……” 狄小玉浑然不理,只沉浸于自己突如其来的绝世美貌之中。 杨仪听着外头的议论,勉强收敛心神,眼见巡检司将到,杨仪叮嘱:“狄姑娘,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 “啊?”狄小玉醒神:“哦!你叫我话不高声,笑不露齿,走不掀裙……杨先生,前两个还成,后一个有点儿过了吧?我又不是死人。” 杨仪道:“大家子的姑娘都是这样的,你想,薛旅帅是京内出身,他们那的女子多半都是这样。” 狄小玉眨了眨眼:“哦。”她原本怕弄的衣裙褶皱,坐的直直的,说到这里便往后一靠:“可惜我阿娘去的早,我总跟着爹疯跑,不然我也那样,十七就会喜欢我了吧?” 杨仪听到那句“去的早”,心有戚戚然,勉强笑笑:“倒也未必,比如满院子百花盛开,你总会有格外的偏爱的一种,难道其他的花儿就不美了?只不过有所偏爱而已。” 狄小玉似懂非懂:“杨先生,你是在安慰我么?你怕十七仍不喜欢我,我又伤心对不对?” 杨仪见她竟忽然领会,只好说道:“我只想让姑娘知道,不管别人喜不喜欢你,你都不差什么,在有些眼里,你必定是最好最美的那朵花。” 狄小玉微怔,脸上有点晕红:“哎呀,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弄的我都不好意思了。” 杨仪只是想让这小姑娘高兴点儿,意识到自己又多嘴了:“姑娘莫怪,是我唐突了。” 狄小玉叹气:“杨先生,虽说我跟你没缘,不过你放心,你这样好,不愁没又美又好的花儿喜欢呢。” 杨仪呆了呆……沙马青日仿佛也说过类似的话。 狄小玉苦苦思索,忽然想起来:“对了,后天就是泸江那边的浴佛节,到时候四边村寨的人都会去参加,热闹的很,还有好些别的族的女孩子呢,不如咱们去看看热闹,也许……会有天降的缘分呢。” 杨仪看她笑的意味深长,便道:“这个倒罢了,旅帅这边的事情已经完结,我也好离开了。” 狄小玉大惊:“离开?你要去哪儿?” 正在问,车已经停了。 巡检司内,薛放站在廊檐下,戚峰在他身旁:“我真没骗你,那狄小玉……该不会换了一张脸吧?看着横竖不像了。” 薛放嗤之以鼻:“你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么着?一个小丫头就把你弄得魂不守舍颠三倒四。” 戚峰道:“十七,你是没见着她,等你亲眼见了你就知道了。” 薛放哼道:“滚你的蛋。” 就在此时,斧头从门外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张着嘴往后指指点点。 薛放嘶了声:“这小子突然变哑巴了?” 斧头在那还没指点完,门外有人走了进来,薛放正不以为然,忽地看到一道芊芊身影,脊背挺直,袅娜端庄地走了进来。 “那是……”他正要问那是何人,那女子抬头,好一张花容月貌的脸,似曾相识。 薛放愕然:“狄小玉?” 戚峰在身旁轻轻怼了他一下:“我说什么来着?是不是换了脸,还是整个儿换了人?” 薛放不语。 那边狄小玉缓步走了过来,屈膝行礼:“十七哥。” 要是往日,她这会儿那会如此,分明是会用跑的,声音也必不是现在这样温婉。 薛放眉峰微蹙:“你在搞什么?” 狄小玉浅笑:“十七哥,有何不妥么?” 薛放摸了摸自己的胳膊,觉着冷飕飕:“没、没什么不妥……挺好。”说了这两个字他想起来:“谁……给你捯饬的?” 狄小玉眨了眨眼,天真无邪:“人家只是换了件衣裳,梳了梳头,怎么这样说呢。” 薛放喉头动了动:“唔,好。那你……”他好不容易想起来自己要问什么:“杨易呢,听说他跟你一起?” “杨先生借我的车顺路去安平堂买了几幅药,现下回房去了。”狄小玉回答过后,也想起一事:“十七哥,怎么杨先生说要走呢?是你要叫他走的?” 薛放意外:“谁说要走,他自己说的?” 狄小玉还未回答,薛放迈步下了台阶:“真是奇怪……”经过狄小玉身旁,他又停下来仔细把她的脸看了半天,手指点了点,想说什么,最终只道:“挺好。呃……戚疯子,看着点儿。” 等薛放去了,狄小玉抿嘴一笑:“挺好?”她白向戚峰:“戚大哥,十七哥说的‘挺好’是什么意思啊?是夸我么?” 戚峰舔了舔唇:“大概、也许是。” 狄小玉叉着腰,挺胸向他走近两步:“那你觉着呢?” 戚峰的脸刷地红了:“你别过来。” 屠竹一回来便忙着去熬药。 杨仪吁了口气,趁着自己还有些精神,便把八段锦稍微地练了一会儿。 正在马步怒目出拳,便听到一声低笑。 杨仪回头,竟见薛放站在门口:“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只得敛袖:“回旅帅,是八段锦,修身调气的。” 薛放一步步走过来:“我看着拳法不像是拳法,还以为是跳大神呢。” 杨仪后退半步:“旅帅屋内说话。” “不用,就几句话,”薛放一抬手:“今儿你同狄小玉出去了?” 杨仪早知道他必会有此一问:“是。” 薛放道:“她……弄得那鬼上身似的,别是你撺掇的吧。” 杨仪皱眉:“旅帅觉着狄姑娘那样不好么?” 薛放叹气:“好看,好看到不像是她了。” 杨仪问:“女大十八变,狄姑娘也不会永远都像是小姑娘一样。而且眼睛所见,未必就是真,世间的人多的是两幅甚至更多面孔……旅帅怎知道那一副是真的。” 薛放看她:“你话里有话。” “狄姑娘对旅帅的心思,巡检司人人皆知,难道旅帅不知。她今日如此,也是女为悦己者容罢了。” “哦,我知道了,”薛放颔首:“原来你不仅是当大夫,又开始说媒拉纤了。” 杨仪不接茬:“狄姑娘最可贵的就是她不加掩饰,表里如一,而如今稍微打扮,便艳惊四座,旅帅觉着呢。” “你是不是真看上她了?”薛放扬眉,阳光照在他明朗的五官上,熠熠生光:“要真这么喜欢,你去娶她?” 这本是离谱的建议。 杨仪却难得认真地想了一下。 假设她是男人的话,兴许真的会喜欢狄小玉这样的姑娘,当然,这得在狄姑娘真心喜欢自己的前提下。 难得的美貌,可爱的性情,出色家世,以及最重要的真心,狄小玉都有了。 杨仪觉着这对任何一个男人而言都已经是足够的。 包括她。 可惜她不是男人。 薛放看她沉默,以为戳到痛处:“怎么了,嘴巴给封住了?” 杨仪道:“我当然愿意。” 薛放瞪圆了星眸。 杨仪道:“可我的身体不好,不能耽误人家女孩儿,何况我的出身寒微,配不上高门贵女,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件。” 薛放耐着心:“什么?” 杨仪抬眸:“狄姑娘真心喜欢的是旅帅,不是别人。” 薛放有点儿目瞪口呆。过了片刻他嘶了声:“你还真能说出个一二三四。你改行说媒,指定也有一番成就。” “我只是觉着……” “什么?”薛放低头瞅她的脸。 这次他看清楚她的眉心皱了皱,然后她道:“我只是觉着真心不该被辜负。” 薛放若有所思:“真心……不该被辜负?” “旅帅觉着不对?” 薛放呵呵笑道:“你这话也有疏漏之处,真心当然可贵,可是这一相情愿的真心,只会对当事之人造成困扰,又不是两情相悦,又何必死缠烂打,你明白我的意思?” 杨仪屏息,对上薛放审视的目光:“那假如有朝一日,旅帅也对一女子情根深种,可对方未必情深,旅帅将如何?” 薛放道:“不可能。” “为何?” 他有几分傲然地:“我不会一相情愿地去痴恋任何女子。” 杨仪眼底带笑:“倘若……旅帅错会了意思,以为人家也是如你一样情深呢?” 薛放眼神暗沉:“你是说,我自作多情呢,还是对方有意戏耍?” 他一猜就中,让杨仪胆寒。 她没言语。 薛放仔细打量杨仪半天,总觉着她今日的话,处处带着深意。 “罢了,说这些没意思的,”薛放一摇头:“怎么我听说你要走?谁许你走了?” 杨仪知道必是狄小玉跟他说了:“旅帅的眼睛已然无恙,我来此的目的也已达到,功成自该身退。” “你要退到哪儿去?” “蓉塘……” “不可能,你绝不会再回去。” 他果然慧眼如炬。 杨仪润了润唇:“天下之大,终有我容身之处。” 薛放道:“我身边儿不够大?难道容不下你,还是谁赶你走了?” 杨仪牵了牵唇角:“我跟旅帅并非一路人。” 薛放道:“我杀人放火了?还是你……”他忽然想起在蓉塘时候,杨仪曾经跟他玩笑般说过“犯下大案”之类的话:“就算是你杀人放火了,只要你跟着我,我便能保你。” 他的语气极为坚决,仿佛是纵千万人吾往矣的气概。 杨仪的眼神飘了一飘。 “不必劳烦旅帅了,”她还是低了头,“人各有志。想来旅帅也不是那种强人所难的。” 薛放的嘴张了张,他问的很慢:“你真的,去意已决?” “真。” 他的手指轻轻敲在自己的左手背上,舌尖暗暗地顶着上颌,仿佛在强忍着什么。 正好屠竹捧了药进来,猛地见到这一幕,赶紧止步:“旅帅。” 薛放瞥了他一眼,又看向杨仪:“好吧,我不为难你。天高海阔,随先生去。” 杨仪吁了口气:“多谢旅帅。” 薛放不置可否,迈步往外走。 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对了,你先前跟我说的那个‘假如’。” 杨仪抬头。 薛放的眼神有些漠然,面色亦淡淡地:“最好还是……别有那么一天吧。” 只有杨仪知道他这句底下的意思,那是无数人头落地,血海滔天。 杨仪眼睁睁地看着薛放的身影消失门口。 该做的她做了,该说的说了,不管未来如何,谁生谁死,那一切都已经跟她无关。 杨仪转过身,同薛十七郎背道而驰。 章节目录 第31章 第 31 章 山谷叫做“人头谷”。 数十年前这里的两族交战,但凡战败的一方便被割掉头颅,扔在山谷中祭祀山神。 当时山谷内生有许多竹子,正当春天竹笋疯长的时候,一夜的功夫,山谷内便长出了许多人头竹。 原来是因为一些头颅落在竹笋尖上,被疯长的竹笋顶了起来,一直向上,向上,就成了所谓的“人头竹”,风吹过,许多竹子一起摇曳,竹顶上的人头也随之摇摆,仿佛恶鬼现世,地狱境界。 久而久之,头颅成了森森骷髅,也被长大的竹叶遮住,有的头颅被风化破损,掉落地面,有的兀自挑在顶上,早就数不清了。 再往后,朝廷派了巡检司来到羁縻州,朝廷大军压制调停之下,各个部族之间的厮杀也大幅减少,人头谷里才陆陆续续不再长出人头竹。 可就算是战事平息,也没有人敢轻易进入人头谷。 一不小心就会被地上的骷髅绊倒,或者时不时出现眼前的挂在竹枝上的人头吓得魂飞魄散。 最令人恐惧的是,每当夜间,人头谷中鬼火连绵,团团蓝色火焰飞窜竹林之中,盘旋于竹林之上,仿佛死去的魂灵怨念不灭,在此穿梭咆哮。 这一夜,山谷之中突然亮起了与鬼火不同的火光。 火堆周围,几道人影围坐着。 闷闷的惨叫声响起,像是嘴里被塞着什么,所以只能隐隐约约,断断续续。 “咔嚓咔嚓……”异样的响动,伴随着凄厉的闷声惨叫,大概半刻钟,那叫声消失,只有细细地嚓嚓响动还在继续。 “这罗刹鬼的头可真硬!”有个粗噶的声音响起,他冲着火堆甩了甩手,几滴鲜血落入火中,发出滋啦响声。 “是你的刀太钝了吧!快点割,我已经等不及要喝罗刹鬼的血了!” 先前的那人低低骂了几声,嚓嚓声又响起,过了片刻他欢呼:“好了!” 手中多了一个椭圆形的血淋淋的东西,对着火光观察。 那竟然是半个人头骨。 另一个人起身,提着一个大酒翁,向着那人头骨里倒下去,酒把上头的血跟骨沫冲刷了去,然后又重新倒满。 他们竟是把这半个人头当作了酒碗。 对面的人重新拔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的掌心划落,血痕涌现,他攥起手,让血滴入人骨酒碗。 然后,陆陆续续,火堆边的几个人都将自己的血滴入碗内。 碗内的酒,已经变得通红,在火光下闪烁着骇人的颜色。 “血誓不破,罗刹鬼永世被镇,不得翻身!” 几个人欢呼。 他们轮番举着酒碗各自喝了一口,将剩下的血酒撒入火中,火焰顿时也变成了赤红色。 没有人发现,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一个白骨骷髅头的眼睛闪烁着异样光芒,正死死地盯着火堆周围几个庆祝的身影。 杨仪离开的这日,只有隋子云跟狄小玉送别。 狄小玉十分舍不得杨仪,临别落泪。 姑娘又换了一套新装,言谈举止大有改观,所到之处,引得无数目光注视。 杨仪却突然怀念先前那出言无忌的烂漫少女,真给她说中了,“女大十八变”,狄小玉在“长大”,她有点莫名惆怅。 隋子云默默地看着杨仪:“真的要走?” 杨仪笑笑。 隋子云言简意赅,却语重心长:“道理你该明白,跟着旅帅应是更好。” 杨仪并不接这话,只道:“先前多谢隋队正照料。” 隋子云默然:“我想听的可不是这个。” 杨仪转头,看看旁边擦泪的狄小玉:“是了,曹家……” 曹家的真相,并没有公之于众。 也就是说,仍是没有人知道那女尸就是失踪的曹方回。 对外的说法,便是曹家大房刻意谋害嫁祸,曹方回被追杀不知所踪。 隋子云道:“人心各异。若是给世人知道了小曹是女子,那悠悠众口之中究竟又会编造出多少光怪陆离令人难堪的‘真相’,我不想她死后,还要遭受不必要的非议。” 这样的结局其实最好,大家都对生死不明的曹方回抱以同情。 可一旦知道曹方回是女子,可想而知会如何。 至少——“不守妇道”“抛头露面”“胆大妄为”“咎由自取”甚至“死有余辜”等等恶毒字眼,绝不会少任何一个,而只会更多。 杨仪回答:“我明白,毕竟还有曹墨。” 隋子云点点头。 “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杨仪终于开口:“假如旅帅回京,隋队正可会同行么?” “我……”隋子云心想已经跟她说过此事,为何还问。 但彼此都是聪明人,隋子云转念:“你想我跟着旅帅回京?” 杨仪道:“旅帅虽聪明,但有时候有些事情当局者迷,很需要隋队正这样的人从旁指点迷津。” “呵,”隋子云笑了,“你在这时候还惦记十七,你既然放心不下他,为何还要走?” 杨仪低头:“那就当我没说吧。” 沉默中,杨仪告辞。狄小玉却想起一事:“明儿是泸江那边浴佛节呢,你不去看个热闹?” 杨仪敷衍:“也许。” 等她带了豆子上了马车,狄小玉喃喃道:“怎么也不告诉咱们他到底要去哪儿,要真不知往哪儿去,又为何要走呢。” 隋子云知道原因,却没有回答。 杨仪必定是怕被人找到。 她的性格跟她的外表截然不同,坚韧决绝的很。 说走就走,毫不留恋。 狄小玉却又嘀咕:“十七先前对杨先生那样好,怎么这会儿他要走,竟也不送一送?” 一个明明不愿她离开却还装作毫不在乎,一个执意要走却偏偏还心有挂碍。 这两个人……却是有趣。 隋子云笑。 杨仪决定前往理塔。 她在距离郦阳十数里的镇子上换了一辆马车,转道往南。 才启程,杨仪便察觉路上车马明显增多,经赶车的车夫提醒,她才蓦地想起,明日就是浴佛节,这些人都是赶往泸江参与浴佛诞的。 想到这里,杨仪觉着有点不妙,她只顾要早点启程,忽略了自己竟撞上了这个节日,本来要在天黑之前赶到津口,可看这个架势,只怕津口那边也是人满为患。 不幸给杨仪猜中,等他们赶到津口之时,问了几家客栈,竟都是客满,眼见天色越来越暗,再找不到借宿之处,就要露宿街头了。 那赶车的夏老头也乏了,便提议道:“先生,您若是在这儿没亲戚的话,只怕当真无处可去了,这样吧,您若不嫌弃,不如就随我去住牛马栈。” 这牛马栈通常是些做苦力、赶车走长路、以及马帮的人歇脚的地方,比不上客栈那样干净整洁,而且多是大通铺,许多汉子混住在一起,胜在便宜。 杨仪一听,内心打怵。 但住那种地方虽则不便,可总比流浪街头要强上百倍,毕竟津口这里闲杂人等更多,若是自个儿流浪在街上,谁知会发生什么。 夏老头带着杨仪去往牛马栈,他是这条路上常来常往的,不仅老板认得,连通铺上几个常常行脚的人也都相识。 看他带了个年青的书生模样的人,大家都很诧异,听夏老头解释是位大夫,众人将信将疑,毕竟杨仪看着便面嫩,岂有如此年轻的大夫。 杨仪尽量不看别人,把豆子安置在一张桌子下,自己好歹找了个靠边儿的位置。 夏老头自带了干粮,坐在炕头上吃了起来。 这屋子里酒屁臭气,味道复杂的很,杨仪本来是有些饥饿,可现在却毫无食欲。 夏老头以为她没带干粮,便撕了一块饼给她,杨仪忙推拒,只说不饿,翻开包袱找了点东西去喂给豆子,又摸摸它的脑袋,叫它不要走动。 屋子里本来已经有七八个人躺下了,在他们进来后,又来了三四个,越发艰难。 杨仪没法儿躺倒,屈膝尽量坐在炕边上,帕子遮着脸,缓缓呼吸。 那几个新进来的汉子都敞着怀,露出黑黝黝的精壮胸膛,有两人打量着她,脸上挂着惊讶的表情,仿佛看见了一只白兔进了狼窝。 幸亏他们并无歹意,自顾自坐在板凳上,喝水吃干粮,又说起一路见闻。 其中一个说道:“可惜明儿咱们不能去泸江凑热闹了,听说泸江那的佛爷准备了几百只的礼佛纸扎。” 对面的人扇着风道:“往年路上不太平,只有泸江三寨的人前去,今年那些匪贼都畏惧巡检司,不敢作乱,当然多的是想去看热闹的。” 他们又说起浴佛节如何壮观,那些百姓如何向佛爷进献贡品等等。十分羡慕。 突然,又有个人道:“说起来,浴佛节后就是压鬼节,今年的人头谷似乎不怎么平安呐。” “听说有人看到人头谷升起了勾魂幡,不知真假!” “不会吧,要真有勾魂幡,那就是说罗刹鬼要出现祸世。当年罗刹鬼出来闹事,泸江那边的小弥寨,整整死了一二百人,没了半个寨子。” “卓瑞不就是那个寨子出来的?他的阿妈跟弟弟都被罗刹鬼吸了精气死了。” 大家看向一个黑脸的汉子,只见他嘴里嚼吃着米团,耷拉着脑袋。 气氛有点凝重,冷不防通铺上有人骂道:“人睡得好好的,说什么死啊鬼啊,不睡就滚出去!” 这几人听他很不客气,一时回嘴:“我们说我们的,若是累的人早睡着了,你嚷什么。” 那睡着的人爬起来:“杂碎!真有罗刹鬼就好了,把你们这些狗日的都吃了去!” 众汉大怒,尤其是卓瑞,把手中没吃完的米团一扔:“你说什么?”扑上去就跟那人厮打起来。 大家叫的叫,劝的劝,好不容易止住了,那挑事的人兀自骂骂咧咧。 卓瑞双手攥拳,肩头不住发抖,显然怒极。 跟他同行之人拍拍肩膀:“算了,明日还得赶路,睡吧。” 杨仪本来缩在角落,怕他们动手伤到豆子,便喊了豆子过来,此刻正抱紧狗子哭笑不得。 等这些人终于都躺倒,她才稍稍地松了口气,幸亏无人留意。 这种情形,她实在睡不着,便在心里琢磨这些人说的什么“罗刹鬼”“勾魂幡”之类,不知是真的假的。 她只有拼命去想这些,才能忽略那熏死人的气味跟身体的劳累。 正在朦胧中,突然有人申吟,接着有人问:“卓瑞,你怎么了?” 原来是那叫卓瑞的青年,正哼哼不已。 先前跟他打架的那人恶声恶气地骂:“不好好挺尸又闹什么!” 卓瑞哀叹了几声,声音渐渐大起来。 那打架的人翻身坐起:“你狗日的是不是故意!”随手抄起一物扔了过去。 不知什么砸到了卓瑞身上,他突然停止了叫喊。 卓瑞旁边的那人一愣,低头看去,突然大叫:“不好了,打死人了!” 一瞬间通铺里的人都惊动了,像是炸锅一样。 叫卓瑞的青年直挺挺地躺在炕上,鼻息已经没有了,慌的他的同伴只顾乱叫,又有人扭住之前扔东西的,嚷着要报官。 现场大乱,突然有个认识夏老头的道:“老夏,跟你一起的不是个大夫吗?快给看看呀!” 夏老头正发呆,完全忘了这件事。闻言忙看向杨仪:“先生,先生您给看看?”其实老夏也是没底儿。 大家都看杨仪,这才发现她还抱着一只狗,有人便叫:“这儿人都够住的,怎么还有只狗!” 杨仪只得陪笑先放开豆子,上前将卓瑞的脉一探,果然只有微弱一线。 她方才留心看到,那扔到青年身上的不过只是一只鞋子,不至于打死人,但卓瑞明明性命垂危了。 周围众人乱作一团,老夏头凑在杨仪身旁,突然惊呼:“这儿是怎么了?” 大家转头,却见卓瑞的腹部不知为何竟高高鼓起了拳头大的一个包!方才明明没有。 杨仪将卓瑞的衣衫解开,却见这大包是从他的肚脐中冒出来的,就像是有人吹了一个猪尿脬的样子,十分吓人。 众人看到如此骇异情形,不由地都屏住呼吸,室内一时死寂。 就在杨仪离开后的第二天,有人送了只宰杀妥当洗剥干净的小黑猪到巡检司。 薛放披着一件薄衫,拿着双铁筷子,不时地拨拉架子上的猪肉。 油烟滚滚,满院飘舞。 斧头举着把蒲扇在旁边给薛放扇风,又道:“十七爷,您歇会儿,让我来就行了,烤好了您擎管吃就是,小心这烟熏着您。” 薛放道:“我自己弄的放心。你一边儿去。” 斧头马屁拍到马腿上,灰溜溜后退了两步。 薛放夹了一块猪肉,翻了个个儿,看那块肉在炭火上滋滋作响,他故意地深深呼吸:“香的很,真是世间难得的美味。” 戚峰跟隋子云从外头过,戚峰悄悄地问:“这是在弄什么?怎么突然要烤肉吃了?” 隋子云道:“谁知道……由着他去罢了。” 就听里头薛放念念叨叨地说:“哼,先前非说要我忌口,什么大鱼大肉的也不许吃,这下好了,紧箍咒没了,老子爱吃什么吃什么,也管不着了。” 戚峰道:“这又是在说谁?” 隋子云嗤地笑了:“我不知道。” 他扭头正要走,一个参将急急跑来:“隋队正,津口那边有消息。” 隋子云不以为意:“何事?” 但下一刻,听到参将所说,隋嬷嬷顿时变了脸色。 院中,狄小玉坐在廊檐的台阶上,斧头凑过来,拎着那把蒲扇,一起看着前方薛十七郎对着黑猪发狠。 “怎么……”狄小玉喃喃:“十七哥看着不像是很高兴的样子呢。” 斧头也随之点头:“倒像是有什么深仇大恨,咬牙切齿的。” 狄小玉捧着腮:“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也没人拦着,怎么还要赌咒念叨似的。” 薛放这时侯正咬了口烤的焦黑的猪肉,那猪油一下子烫到了他的嘴,他嘶嘶吐气。 狄小玉赶忙跳起来:“十七哥,你留神!” 斧头也赶紧冲过去:“十七爷让我看看,哎吆吆,好好的俊脸别给烫坏了。”说着赶紧去弄凉水给他激。 正在此时,隋子云大步走了进来:“旅帅。” 薛放正在抹自己被烫着的下唇,看到隋子云进来,却若无其事地招呼:“嬷嬷你来的正好,来,尝尝这小黑猪,香着呢,你是有口福的,不比那些……” 隋子云不等他说完便道:“津口巡检司传来一个消息。说是有个庸医,招摇撞骗,谋财害命。” 薛放正又锲而不舍地给猪肉翻身:“哪儿来的庸医这么大胆?” 隋子云似笑非笑地:“那庸医自说名唤杨易。” “杨、杨什么?”薛放还是没法儿把“庸医”两个字跟杨仪联系在一起。 “杨易,”隋子云道:“杨花落尽子规啼的‘杨’,容易的‘易’。” 铁筷子落在地上,薛十七郎半张开嘴,这幅模样,就好像在等待一块烤的香喷喷的黑猪肉掉进他的嘴里。 章节目录 第32章 第 32 章 架子上的黑猪肉已经烤的差不多了,先前撒的香料气味跟猪肉的浓郁混合,令人垂涎欲滴。 戚峰趁着这伙人不注意,自己从靴筒里抽出随身匕首,扎了其中最肥美的一块儿,着急吹了吹,也不顾烫便咬吃了起来。 这小猪肉极嫩,被火一烤锁住了汁水,外头沾着一点点盐巴就很美味了。 戚峰尝了一口,欲罢不能。 此时狄小玉凑到隋子云跟前忙问:“嬷嬷,是杨先生出事了?” 斧头也赶紧:“杨大夫怎么了?” 隋子云苦笑:“津口巡检司的人来报,说是捉住了一个叫杨易的大夫,告他庸医杀人。” 斧头跟狄小玉异口同声:“这怎么可能?”他们对杨仪的医术都是极为相信的。 薛放却转头看了戚峰一眼,戚疯子正取代他的位置站在铁架子前,嘴里嘶嘶发声,吃的不亦乐呼。 “你……”薛放望着戚某人陶醉的样子:“我辛辛苦苦烤好了的,熏得眼睛都疼了,这还没吃完整一块……你给我留点儿!” 戚峰用匕首扎着一块肉:“这烤肉就是趁热吃才够味,又留什么?等你回来这肉都臭了。” 薛放惊讶:“什么等我回来,我要去哪儿?” 戚峰为了吃肉,脑瓜前所未有的灵光:“杨易出了事,我可不信你会坐视不理,看你那样儿就知道你要赶紧去救火。这肉留给谁?” “你……放屁!你是我肚子里的虫?”薛放怒斥,脸上仿佛是因为方才被烤的,透出点恼羞成怒的红:“滚一边去,老子就要安稳地吃完这顿肉。” 戚峰把匕首上的那块咬进嘴里,虎口夺肉地又扎了最大的一块。 隋子云适时地:“旅帅,事不宜迟,你知道津口那边是韩青在主事,他可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 戚峰含着猪肉,还有空闲笑:“是啊,要不怎么叫‘韩快刀’呢,最近泸江浴佛节,津口涌入的人多,听说他忙的日夜不休,整天带人在街上打转,不知捉了多少惹是生非的混球。” 隋子云无意中雪上加霜:“杨易的身子又不好,万一韩青刑讯,只怕就……” 津口巡检司的旅帅叫韩青,是狄将军的心腹,年纪只比薛放大两岁,但行事手段不相上下,尤其以雷厉风行著称。 最出名的一次,是有个商贾经过津口,晚上想找点儿乐子,便叫人弄了个妓/女。 谁知那女子不知是吃错东西还是急病,竟然死在床上。巡检司将那商人缉拿,仵作查看□□身上有许多伤痕,怀疑是商人虐待致死。 等那商人的家里人疏通了春城巡检司,派人来营救的时候,所见的只有那商贾被砍头的尸首,早就凉透。 狄将军各种周旋,才将韩青保住,不过除了这件事外,韩青还并未在别的方面出错。 隋子云的提醒就像是一根尖锐的刺,扎的薛放皱眉不已。 薛放自诩从未像是挽留杨仪一样,想要留下一个人在身旁,可杨仪并不领情,吃了秤砣铁了心执意要离开。 本来薛放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痛快性子,可不知为何,这件事总是梗在他的心里,令他极不舒服。 本来想着天高海阔,兴许再不相逢,便安抚自己随她去吧。 何况羁縻州之大之杂,谁知分别后会如何? 如今听闻杨仪果然出事,他心里一下子有点幸灾乐祸,甚至想吃块烤肉庆祝一下。 但听到隋子云的话,那肉顿时索然无味。 万一他在这儿耽搁的功夫,韩青那把快刀又刷地斩落,或者把杨易绑了拷打起来。 那…… 他简直不敢想象那惨状。 薛十七郎狠狠地瞪了戚峰一眼:“吃吧,都吃光了,噎死你最好!” 说着他把肩头披着的衣衫一把扯落,喝道:“巡检营调二十人,同我往津口。” 隋子云忙道:“我跟戚峰到底得有一个跟着。” 狄小玉赶紧插嘴:“我也去!”她知道薛放不会轻易应允,便道:“我会骑马,而且韩青我认得!” 薛放回头的功夫倒是想起一件事:“案子死人了?” 隋子云点头。 “你留下主事,戚峰跟我,”薛放当机立断:“再请上桑老爷子。” 隋子云犹豫,本想说桑冉难请,上次为了曹方回他央求了几次,老爷子才肯答应验尸。 薛放看出他的意思:“倘若是为了别人,桑冉自不会答应,为了杨易,他不会推脱。” 那夜桑冉跟杨仪夜间对话的时候,隋子云正在监牢弄曹家那三人,倘若他也跟薛放似的目睹过那一幕,此时自然不会有任何犹豫了。 薛放点了巡检营二十人,戚峰,狄小玉,屠竹随行,斧头虽然也想跟着,奈何他不会骑马,只好等跟桑老爷子一块儿。 一路风驰电掣,不过一个半时辰就赶到了津口。 津口是三地交界的地方,又是渡头,自古人员复杂,难以治理。 在狄将军调了韩青来此之后,情况有了极大改善。 在韩青快刀斩那商人头的事儿之前,还曾有人预测,韩青会是将来接替狄将军的巡检司大将军。 毕竟韩青也是狄将军的心腹爱将。 薛放一行人才进津口,韩青就收到消息。 津口巡检司门前,韩青立在台阶上,望着策马而来的薛放众人。 “薛旅帅,”他抱了抱拳,“怎么今儿也有兴致来此观摩浴佛诞?” 薛放还未到门口,就见一只黑犬冲自己奔来,尾巴摇动,如见救星,正是跟随杨仪的豆子。 他勒马下地,对着豆子一招手,一个箭步上台阶:“没工夫跟你磨牙,我的人呢?” “你的人?”韩青扬眉:“我这儿哪里有薛旅帅的人?” “杨易,那个大夫。”薛放已经走到他的跟前,豆子则跟在身后,他道:“别跟我装糊涂,我要立刻见到杨易。” 韩青望着那只黑犬,从捉拿杨仪之后,这狗就一直守在巡检司门口,本来想叫人把它赶走,人一靠近它就跑,可终究不离此处。 功夫不负有心犬,竟到底给它等到了“救星”。 “原来是那个杀人庸医,我还以为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叫薛旅帅你亲自赶来……” 薛放没耐心等他说完:“这种没用的话回头你要说多少都成,先把人给我。” 他是真担心韩青杀了杨仪,或者对她用刑,务必要先亲眼见过之后才放心。 韩青显然也看出了薛放的担忧:“人在,只不过他犯了死罪,已经供认不讳了。薛旅帅要见怕是有点难,毕竟他是在津口犯案,可不是你郦阳。” 薛放仿佛听见一个雷在头顶响起,他一把攥住韩青的领子,咬牙道:“是不是你刑讯逼供?告诉你韩青!我管你是津口还是什么凌霄宝殿地府黄泉,我现在就要见到杨易,你敢说一声‘不’字,我有本事立刻把你这衙门打烂,将这津口搅得天翻地覆,不信你试试看!” 在台阶下,郦阳带来的那二十个兵丁见状,顿时也都手按刀柄。 这边韩青的人也如临大敌,双方竟似一触即发。 两人身量稍微差些,韩青抬眸望着薛放杀气腾腾的双眼:“你跑到这儿动粗来了?” “那又何妨。” “不用这样,薛旅帅,”韩青推开他的手:“你要见他,这个人情我可以给。但见归见,你要把人从这儿弄走就另说,杀人罪名,就算是你也没法儿周全。” 津口的监牢跟郦阳差不许多,可关着的人却多了一倍不止。 正如戚峰所言,浴佛节在即,为免歹人生事,韩青加派兵力各处巡逻,有哪些聚众闹事酒后斗殴乃至偷鸡摸狗的,一律拿下,故而如今的监牢竟是人满为患。 薛放一向没觉着监牢这种地方有什么不妥,但此刻越走,心越往下沉。 杨仪那身子在好地方还七灾八难的呢,何况在这种腌臜之处。 其实在听说杨仪出事的时候,薛放想的是自己一定得当面好好取笑取笑她。 可真的看见她落了难,他第一反应竟是为她担心。 眼前不大的牢房内关了足足十几号人。 薛放第一时间竟没看见杨仪在何处。 但很快他找到了那道身影,她被好几个人围在中间,不知如何。 “杨易!”薛放大叫。 杨仪抬头,她的口鼻上系着帕子,只露出一双柔亮微光的黑眼睛,好像蒙着水汽。 她无恙。 “杨易……”薛放没意识到自己松了口气。 “旅帅?”杨仪站起身来,声音里仿佛没多少惊喜的成分,帕子蒙着脸,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薛放突然觉着自己不该过分“关切”,他屏息,换了一副调侃的口吻:“还以为你当真天高任鸟飞去了,怎么撞到这个地方?莫非觉着累,进来歇歇脚?” 杨仪垂了垂眼帘,长睫像是无力的蝶翼一样耷拉着。 仅仅这一个动作,她甚至没开口,薛放便后悔自己拿话揶揄,他赶忙又道:“不过……你不用担心,有我在,谁也冤屈不了你。” 薛放特意看了眼旁边不远的韩青,却见对方正也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韩青见薛放看过来,便道:“究竟是不是冤屈,薛旅帅何不问他。” “用你多嘴,我当然会问,”薛放道:“你先把人给我放出来。” 韩青道:“人证尸首都在,你叫我放人?” “我要提审。” “这是津口,我们是同级。只怕你命令不到我。” 薛放转身:“你是给脸不要脸是不是?” 韩青微微抬头:“是你欺人太甚。”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旅帅……”杨仪开了口,她的目光有些闪烁。 薛放抬手制止,仍是盯着韩青:“他救过我的命,我答应过他要保他周全。他的身体不好,你把他关在这儿他撑不住,我不想跟你撕破脸,你最好也给我这个面子。” 薛放的声音不高,却直入人心。 他的眼神里藏着没说出的话:若韩青不给这面子,那他就会自己来拿。 韩青屏息。 此时,一个副将急急进内,向韩青禀报:“旅帅,狄将军的千金来了,请您快去相见。” “小玉?”韩青唤了声,眼神里柔和了几分,终于他吁了口气:“好吧,十七郎,别说我不讲情面,我可仁至义尽了。” 监牢的门打开,里头的囚犯却兀自对杨仪说着什么。 薛放本以为他们会对杨仪不利,预备着要救人,可见囚犯们的脸色神情,并无任何凶狠之色,反而…… 杨仪迈步往门口走,薛放不等她走过来,上前一步攥住她的手。 他拉着她出门,往监牢外走去。 杨仪只能尽量加快步子,却又咳嗽起来。 薛放忍无可忍,手上稍微用力,将她往前一带,探臂将她抱入怀中。 这是杨仪第一次清醒地被男人抱,大为不适,几乎缩成一团。 薛放的手臂横在腰上,鲜明的感觉,像是那天在郦阳她晕倒之前。 “旅帅……”她咳着叫。 薛放喉头动了动:“你以为我愿意抱个男人?只是想尽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像是解释一样说了这句,“你怎么这么轻?几顿没吃饭了……连你那只狗只怕都比你沉些,照你这样还想天高海阔呢。” 杨仪不敢再看,也不能再听,只好闭上眼睛调整呼吸。 监牢外,韩青已经先一步见到了狄小玉。 他在面对薛放的时候是一张冷酷的脸,望着狄小玉,却露出了和煦的笑容。 “之前听说你跑去郦阳,我还想抽空去看看,可最近实在太忙,”韩青望着狄小玉,温声道:“你也太任性了,别总让老将军担心。” 狄小玉努着嘴:“我老大不小了,还不能出趟远门?有什么可担心的。” 韩青很好脾气地:“那至少多带几个护卫。” 旁边戚峰已经亲热地把豆子抱了起来:“韩青,你干吗要去为难杨先生。还捏造什么庸医杀人,你别是有意针对十七吧。” 狄小玉趁机也忙道:“是啊青哥,杨先生医术高明,怎么会庸医杀人?十七哥的眼睛就是他治好的。” 韩青先扫了眼戚峰,又对狄小玉道:“我哪里知道他的来历,不过是接到牛马栈报案,说他治死了一个人,才将他捉拿回来,不料他说是认识薛十七的。” 说到这里,韩青哼了声:“看样子我这里也有十七郎的眼线,前头这杨易才招认是从郦阳过来的,后脚你们那就知道消息,忙着赶来了。” 津口这里确实有郦阳的“眼线”,与其说眼线,不如说是人脉。 戚峰不晓得这些,见他阴阳怪气的样子,一时不知怎么回。 狄小玉却吐吐舌:“还幸亏我们得到消息了呢,不然你若错冤枉了杨先生,那可了不得。” 就在这时,戚峰怀中豆子挣扎了一下,原来是薛放抱了杨仪出来。 戚峰一看:“这杨先生,幸亏不是个女人,先是给隋嬷嬷,又是十七……这要是个女人,都不知道要嫁给谁。” 狄小玉恨恨地捶了他一拳:“你的脑袋是木鱼?被抱过就要嫁吗?青哥小时候还抱过我呢,照你说我只能嫁给他了?嘁。” 韩青借了一处客房,让薛放安顿杨仪。 屠竹赶忙发挥交际手腕,去找了热水跟蜂蜜,给杨仪调了喝。斧头则取了干净的帕子用温水浸湿了给她擦拭。 薛放从斧头手中接过帕子,不由分说摁头往杨仪脸上擦。 杨仪被他这手法弄得凌乱,赶忙起身道谢,表示自己只是体弱不是残疾,才把帕子拿过来,擦手抹脸。 薛放看她仿佛没什么大碍,才坐回对面椅子上。 等杨仪喝了水,薛放问:“韩青跟监牢里那些囚犯没为难你?” 杨仪低低道:“其中一个囚犯身上有疾,我给他诊了诊,他们对我都很客气。” 薛放扬眉:“难得啊,你竟跑到监牢里救苦救难去了,世上只怕再无杨先生这般的仁医了。” 杨仪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是我不好。我……他们才把我带到此处巡检司,我便叫人告知韩旅帅,我跟……旅帅您相识。” 薛放又惊讶又有点欣慰,连连点头:“还行还行,你还挺会变通,知道报我的名儿好使。” 杨仪脸上一红,她可不想在这方面得到薛放的称赞。 她被拿到津口巡检司后,不等拷问,立刻便先声明自己跟薛放关系甚好。 不为别的,杨仪只是担心那些狱卒粗鲁,或者动起刑来,当然就会发现她是女子。 薛放问明了这个,才道:“死的到底是谁?你又是怎么掺和其中的?” 杨仪的脸色恍惚了一下,透出几分难过。 死的那人,正是牛马栈的卓瑞。 当时情形紧急,卓瑞突然气厥,危在旦夕,更可怖的是腹部肚脐处突然冒出拳头大的一个包,那些围观的行脚之人都吓呆了。 杨仪脑中飞快转动,事不宜迟,忙掏出自己的药包,抽出一根银针。 望着卓瑞肚子上的包,她缓缓落针,正是向着肚脐之下“气海穴”的位置。 说来神奇,众目睽睽之下,随着针落针起,那本来鼓胀的大包竟慢慢地开始消退。 随着大包消退,本来昏迷的卓瑞也又发出一声低吟,口中喃喃道:“肚子……疼的厉害。” 杨仪叫备热水,重又落针,如此三次,卓瑞觉着腹痛也逐渐淡了,大家有目共睹,见他灰白的脸也开始恢复血色。 夏老头跟众人在旁看了全程,啧啧称奇。 见杨仪收针,夏老头忙问是怎么回事。杨仪道:“方才这位小哥进食之时,动了邪火,又跟人动手,肝气上冲脾胃受损,集了一团乖戾之气在腹中,绞痛不泄,便又从肚脐顶发出来。” 所以她用银针刺气海穴,慢慢地将那团气引至气海,得以疏通,否则这口气一直怒盛不宣,卓瑞很快便会肠绞气断。 说话间卓瑞喝了热水,肚痛完全散了,大为感激杨仪。 大家闹了一场虚惊,此刻无事,都松了口气,一时却也没有睡意。 杨仪更加不想睡,便抱着豆子,问起夏老头知不知道那什么人头谷、招魂幡的事情。 正说着,外头巡检司的人接了报案前来,店主跟几个行脚的人出去说已经有大夫将人救回,巡检司的人就去了。 是夜很晚才睡,杨仪也倦极,跟豆子迷糊过去。 清晨的时候,依稀是豆子叫了两声。 然后在大家准备起身赶路之时,突然发现,那原本已经救回的卓瑞,竟是断了气! 这下又再炸锅,巡检司的人很快赶到,问明缘故,便把杨仪带回衙门。 薛放听她说完经过,道:“这个事情好办,你不可能出错,那么那人的死一定另有缘故。桑老爷子在路上了,等他来一验就知。” 杨仪望着薛放:“旅帅怎知道我不会出错?万一是我失手了呢?” 戚峰在旁听到这里插嘴:“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不至于是死罪。” 杨仪的脸色更加难看了,惨白的像是一张纸。 “疯子。”薛放皱眉,吩咐他:“你领着这只狗出去转转,顺便看看狄小玉去了哪儿。” 戚峰求之不得。 屋内只剩下了两人。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薛放看出杨仪的情绪不对。 杨仪黯然,她无意识地揉搓着自己的手:“没,就是又惊扰了旅帅亲自前来……抱歉的很。” 薛放扫了眼那双手干净而纤细的手。 他本来可以趁机再调侃嘲讽几句。 “杨易,”薛放换了个坐姿,二郎腿挑着袍摆微微一荡:“你知道我最相信的是什么?” 杨仪疑惑:“什么?” 薛放道:“是我的刀。” 杨仪的唇一抖,仿佛要笑,那笑意却到底没有展开。 “它从不会辜负我,叫它宰谁就宰谁,所向披靡,从无虚发。”薛放眸中带笑,话锋一转,“不过现在,我所深信的又多了一样东西。” 杨仪有些茫然:“多了什么?” “是你的手。”薛十七郎垂眸:“明明小而易折,却能在须臾中起死回生,从阎王爷手里抢人。” 杨仪错愕。 屋外,仿佛是戚峰在叫人,隐隐有狄小玉的声音:“桑老爷子到了!” 杨仪一震,心中想起卓瑞死僵的脸,忐忑:“要是我真出错了呢?是我害死……” “杨易。” 杨仪抬头,却见薛放不知何时已经走到她跟前。 “像是戚峰说的,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就算你真错了,也不是不可原谅,我必保你,可是,”薛放俯身,手摁在她的肩头上:“我信你,你绝不会出错,所以你……不可再怀疑自己。” 杨仪咽了口唾沫。 薛放重新站直了身子,向着门口走去:“桑冉到了,你若不信我的话,就叫桑老爷子给你验证好了。” 杨仪的眼眶有些湿润:“旅帅。” 薛放在门口止步:“别娘唧唧的,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你虽看着弱……可到底是个男人,别失了那股血气。” 杨仪把那两个字生生咽下,哭笑不得。 奇怪的是,心底的阴翳似乎散开了,杨仪深深呼吸,挺身站起:“是。” 章节目录 第33章 第 33 章 卓瑞的尸首安放在津口巡检司的验房。 津口这边也有仵作,可惜并不是把好手,至少在桑冉看来委实一般。 先前那仵作检看过卓瑞的尸身,浑身上下并没有任何其他可疑伤痕,因听那些行脚做工的人说过杨仪施针的事,便特意看过卓瑞的肚脐,果真有一点不起眼的红色痕迹。 他不由分说地认定:“这气海穴又岂是能够随意扎针的?这可是任脉要穴,元气所在!弄得不好破了元气当然是会死人的!哪里来的庸医!” 照眼一看,杨仪居然连一点儿胡须都没有,又天生一副病弱模样,仵作大为吃惊:“好家伙,你扮什么不行,你扮大夫?你这副样子已经是半脚进了棺材的,还敢给人看病?” 在场大家一听,都觉着有理。 毕竟如今世道,但凡是有经验的好大夫,哪个不是皱纹满脸上了年纪的?最好是那种路都走不稳,白须白发,才是可信可靠经验丰富的“医中圣手”。 所以当初在郦阳,桑冉也是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评价,说杨仪这幅模样去当大夫是会饿死的,因为没有人会相信这么一个年纪轻轻的少年,会有什么大本事。 可桑老爷子都没想到,如今杨仪倒是不曾要被饿死,反而是有砍头之患。 韩青本来在跟狄小玉说话,听到小玉叫喊桑老爷子,他的脸色一变,问戚峰:“怎么你们还带了仵作?” 桑冉在羁縻州这里,算是仵作们的祖师爷辈人物,韩青当然知道他是什么人。 戚峰道:“这位老爷子可是有名的难请,今日韩旅帅有眼福了。” 韩青沉着脸:“怎么薛旅帅就这么不相信我们津口的仵作么?” 戚峰笑道:“韩旅帅你不要恼,你们这儿的仵作在老爷子跟前只是儿孙辈的,这是我们旅帅谨慎,免得你一时失察,又不收你的钱,多难得。” 韩青哼了声:“看样子那位杨先生可真真是个矜贵要紧之人!” “矜贵算不上,就是他那身子实在叫人操心,”戚峰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你也看见了,你我一根手指就能推倒,先前十七叫他留在郦阳,他硬是不肯,非得出来撞南墙,没想到撞到你这儿来了,这还好你的刀没之前那么快,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韩青望着远处从门口进来的人,那身形矮瘦干练的,正是桑冉。 戚峰道:“说实话我也不晓得,不过可想而知,那场面一定不会好看。” “你是说,薛十七会因为这个人跟我生死相拼?” 戚峰认真考虑了一下:“还真说不准。” 桑冉被人带着去验房,韩青犹豫着要跟过去看看,却见薛放走过来:“韩旅帅,你说的那人证在哪儿?” 韩青道:“你真要亲自审问?” “来都来了,”薛放小心拈下袖子上的一根草,想来是先前抱杨仪出来的时候沾上的:“韩旅帅你别恼,要真查不出什么我跟您赔罪,狄将军那里也任由您告状,要怎么处罚我都领。” “那要证实是‘你的人’杀人呢?”韩青话中带刺的。 “你也说是‘我的人’,我这人最护犊子了,”薛放的唇角往下撇了撇,双手举高伸了个懒腰,似笑非笑地望着韩青:“你知道我护犊子什么样儿?” 韩青气的咽了口唾液,喉结滚动:“莫非薛旅帅会咬人?” “怎么你们津口这里时兴咬人么?”薛放啧啧称奇:“韩旅帅放心,在我们郦阳,能用刀解决的,一般不动口。” 戚峰先听了韩青嘲讽薛放咬人,便忍不住在那窃窃地笑。 忽然听到薛放的回答,顿时从偷笑变成肆无忌惮的大笑。 薛放第一个提审的是为杨仪赶车的夏老头。 老夏把路上见闻、乃至投宿牛马栈的经过一一禀明。 他对杨仪的观感其实很好,末了愁眉苦脸地道:“本来卓瑞已经没救,是杨先生将人治好了,同屋的大家也都说杨先生医术高明,谁知道睡了一宿,不知怎么就、就又死了!我们委实是没有地方住,早知道就不带杨先生去住那大通铺,也不至于惹上这官司了,又或者我不叫杨先生伸手,也不至于给他招祸。” 薛放问韩青:“一屋子的人都在?” 韩青道:“那些都是些干苦力行脚的人,也没有靠近过死者,问过口供记录在案后,已经都放走了。” 薛放双眼微睁:“好家伙,合着这满屋子的人你只盯上了杨易是不是?” 韩青淡淡道:“毕竟无数双眼睛看着,只有他对死者动过手。” “什么叫动过手,那是在救人,你没听明白么?若不是杨易,那人早死定了!” “薛旅帅说死定了,未必吧,至少在杨易救人之前那卓瑞还是有一口气在的。你怎会未卜先知觉着他死定了?” 这分明是诡辩,任何当时在场见过那情形的,都知道若杨仪不出手,卓瑞的下场必是死路无疑。 可偏偏韩青的话自有蛮横的道理。 薛放回头对戚峰道:“我以为只有我会强词夺理。原来巡检司的旅帅都这样出色,不敢说青出于蓝,至少是不遑多让吧。” 韩青淡定地:“多谢薛旅帅夸赞。” 薛放白了他一眼,想了想:“等等,还有一个最可疑之人。” 韩青道:“您指的莫非是跟死者动过手的那人?此人虽然可疑,但是死者身上并没有任何伤痕,而且现场的人说他们其实并没有真正打斗起来,而只是互相辱骂。” 薛放眉头微蹙,问老夏头:“你再仔细想想,那天晚上到底还有没有什么可疑之处。” 老夏头满心想帮杨仪,绞尽脑汁,总是想不到,被逼无奈他随口说:“一时真的想不起来,不过……那天晚上的情形确实有点诡异,不知道跟那个人头谷的传说有没有关系。” 薛放一怔:“人头谷?为何跟此相关?” 韩青在旁道:“这只是他们闲暇磨牙聊起的无稽之谈而已,跟案子不相干。” 薛放横他一眼:“谁说的?证人开了口我便要问清楚。”他对老夏道:“你把这经过再仔细说说。” 老夏便道:“其实那天晚上之所以打架,也是为了这个。卓瑞本是泸江小弥寨的,十多年前,罗刹鬼出没,把宅子里许多人的精气都吸干了,卓瑞的家人也都死在那场大祸里……昨晚上,卓瑞同行的那些人又说起这件事,还说近来在人头谷中看见了勾魂幡……” “勾魂幡?”薛放疑惑,“什么东西?” 人头谷的传说薛放并不陌生,但勾魂幡这物,却还是第一次听说。 老夏道:“就是、就是……人头谷里出现的一种奇异的雾气,形状就像是……佛塔前挂着的长长的经幡,而且也是各种颜色的!有人说,一旦看见了这种颜色艳丽的雾气,就是罗刹鬼又要出世害人了,所以泸江那边的人都叫这东西为勾魂幡。” 薛放看看左右,戚峰也正听得入神,韩青却垂着眼皮,脸色淡淡冷冷。 十七郎忖度:“真是奇了,连罗刹鬼勾魂幡都出来了,这卓瑞又偏偏是当年幸存之人,难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老夏呆了呆,脸上突然浮现恐惧之色:“官爷,您说,这卓瑞突然暴毙,这会不会……也是罗刹鬼作祟呢?” 韩青喝道:“休要胡说!” 薛放摸了摸下颌:“这鬼神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韩青怒视他:“薛旅帅,你莫非是想为了杨易脱罪,无所不用其极,想把罪名推到罗刹鬼身上吗?” 薛放道:“不然你怎么解释那十多年前罗刹鬼祸世?还有那勾魂幡,万一是真的呢?毕竟卓瑞昨儿病的就奇,而且以杨易的医术,明明已经将他治好,可一夜之间还是死了,这莫非就叫做‘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韩青眉头紧锁:“荒唐!” 老夏却打了个哆嗦,显然是把薛放的话当真了。 薛放道:“好吧,你既然不信鬼神之说,那我再给你说另一个可能。” 韩青等他开口:“薛旅帅还有什么借口。” “不敢不敢,”薛放起身:“我只是想请教韩旅帅,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啊,您今儿病了,有个大夫来给你治好了病。可是又过了半个月,你突然无疾而终,按照韩旅帅的意思,是不是这大夫谋害?” 韩青皱眉:“你……想说什么?” 薛放道:“很简单,大夫救死扶伤,但谁也不能保证那被救之人从此便长命百岁了,你总不能把那死者遇到的‘意外’,都归咎于大夫头上。不然恐怕全天下的大夫都要改行了。” 韩青道:“又在强词夺理。” 薛放道:“咦,强词夺理这不是咱们当旅帅的拿手好戏吗?总之这案子,要么是罗刹鬼作祟,要么是卓瑞无疾而终,你选一个吧。” 韩青冷笑。 薛放一摆手:“要不然便一视同仁,把那天晚上在屋内的所有人都拿下,挨个审问!” “人就不可能,但口供都在,”韩青决定堵住十七郎的嘴,他回头吩咐副将:“把那些都拿来。” 哗啦啦,许多份供状厚厚地叠在跟前,薛十七郎揉着额头,后悔自己居然没把隋子云带来。 他生平最烦看这些文字东西,没想到今日竟自讨苦吃。 正硬着头皮乱啃,外间桑冉来到。 薛放忙抬头:“快请进来,老爷子可发现如何了?” 桑冉身后跟着津口的那仵作,脸色忐忑。 薛放跟韩青几乎一眼就看出事情必然有了变数。 果然,桑冉呈上尸格,道:“死者身上确实并没有其他可疑痕迹,但,在将他翻身之后,我发现他的后背心俞穴有一处极小血点。” 他身后那仵作根本没发现这点异常,甚至在桑冉仔细观察指给他看的时候,他还不以为然,以为是蚊虫叮咬或者是挠痒痒的时候抓伤的。 薛放问:“那是何意?” 桑冉道:“我将尸首剖开,终于发现他致死的真正原因。是心被刺而死,显然是有人从心俞穴的位置用长针刺破心房导致他身亡。” 薛放的眼睛极亮,他特意看了眼韩青。 韩青双眼微微眯了眯:“就算真的如此,那也不排除是杨易下手。” 桑冉默默地看了他一眼:“韩旅帅,从心俞刺破心房,必定要有极大的力道跟准头,另外……”他看向旁边老夏,“卓瑞可会把背对着人?” 老夏正在听他们说话,闻言忙道:“通铺里的人睡觉都是背朝下脸朝上。”他极力回想:“而且屋内都是人,杨先生绝不可能动手的。” 桑冉道:“还有一点,刺中心房的话,伤者多半会立刻倒毙,但如果手法精妙,伤者一时未曾察觉……兴许会在半刻钟之后气绝身亡。” 他身后那仵作道:“确实如此,小人亲眼所见,死者心室出血导致身亡,只是从体外看绝对看不出异样。” 韩青的脸色有点难看。 薛放听到这里,忙把堆在面前那一叠纸乱翻一气,戚峰问道:“旅帅找什么?” “刚才我看到……”薛放猛地抓了会儿,终于扯出一张:“就是这个!那客栈店小二说过半夜曾看见过卓瑞去茅厕。” 刚才他发现这张口供,这自然能证明卓瑞被施针后无事,可这仍是无法改变韩青的固执己见,毕竟韩青连他方才打的那个比方都当作强词夺理,而韩青也知道这口供而没当回事。 没想到终究派上用场。 薛放目光炯炯:“假如是这样,不在拥挤的屋内,又不是躺着,要刺中心俞,倒不算是难事!” 韩青一言不发。 桑冉望着老夏头:“卓瑞所睡之处跟杨易挨着?” 老夏头到底有些经验,立刻会意:“不不,隔着四五个人,而且杨先生就在我旁边儿,他若是有动作,我立刻就会知道。” 薛放看向韩青:“卓瑞能出门上茅厕,说明杨易昨夜诊治之法并无不妥。而他背上另有针刺痕迹,加上针刺后身亡时间很短,便是说有人趁着他起夜的功夫下了毒手。而那时杨仪根本不可能跟他有所碰触,他背上的针刺也绝不可能是杨仪所致。” 这次他有理有据,脸上也无任何戏谑之色:“韩旅帅你猜对了,卓瑞确实是被人所害,但真凶并非杨仪。” 韩青慢慢地吁了口气,然后他站起身来拂了拂袖子:“不愧是桑老爷子。” 微微欠身向着桑冉行礼,韩青却没有搭理薛放,也没再看十七郎一眼,只淡漠地:“人归你了。” 薛放望着他傲然离开的身影,笑道:“这厮……还挺横,居然也不道歉不认错?不过本帅大度,不跟他计较。” 杨仪总算平安脱身,这是最好的局面,本来薛放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倘若证明不了杨仪的清白,他就要在这津口大闹天宫了。 桑冉把尸格给了津口的仵作,那仵作双手接过,鞠了个躬,面带愧色地去了。 “旅帅,”桑冉看薛放扬眉吐气的,便道:“此处无事,我即刻要返回郦阳,以后再有差事,劳烦不要再去寻我。” 薛放正欢喜的兴头受了点挫:“老爷子……” 桑冉道:“眼前自有良人,旅帅又何必只盯着我一个不中用的老头子呢。” 薛放微怔:“你指的是杨易?当时我也想留他,可他不肯有什么办法,我又不能捆住他。” 桑冉道:“杨先生乃是最通情达理,见微知著之人,只看用什么法子留人而已。” “怎么老爷子的语气,好像我能留他?” 桑冉一笑:“昔日刘备三顾茅庐,旅帅觉着自己如何?” 老爷子说完后,迈步出门而去。身后薛放咂摸了会儿:“要命,怎么杨易一个大夫,又成了诸葛亮了呢?” 戚峰听了半天稀奇,此刻小声地道:“那你岂不是成了那爱哭的大耳贼?这可不是个好比方。” 那边桑冉出了门,正见狄小玉跟杨仪站在一起,杨仪俯身摸豆子的头,狄小玉则跟韩青在说话。 桑冉走了几步,咳嗽了声,杨仪闻声,便带了豆子走了过来。 “老爷子,”杨仪躬身行礼:“为我的事,又让您老颠沛至此。实在过意不去。” 桑冉道:“这一趟没有白走便好。” 刚才狄小玉拦着韩青问长道短,韩青也没隐瞒,毕竟他们迟早会知道。 杨仪假做逗狗,其实也听见了。 此时她道:“若不是老爷子,只怕无人发现那么微小的痕迹。” 桑冉沉默了会儿:“不,会有人发现,也许发现的比我更快。” 杨仪怔忪,桑冉道:“倘若给你时间,细查卓瑞死状,以你的医术,必会发现他的死因为何,而不是如我一样,先检看尸身发现痕迹,而后推算死因。” 杨仪欲言又止。 桑冉道:“羁縻州景色虽佳,可也是暗藏杀机之处……还记得那夜我同你说的话么?人生苦短,选一条对的路,只管向前走,莫要回头。” 泸江,大弥镇。 宽阔的江面,碧蓝的水上,缓缓飞过一群白鹭。 岸边上,身着色彩斑斓各种颜色款式衣裳的百姓们,依次走来,每个人的手中都举着精致的纸扎,多数是花朵,也有金银山,宝伞宝塔等物,金碧辉煌,好看的紧。 大弥镇的佛堂就在江边上,每当四月浴佛节,佛堂里外都被百姓们进献的香贡等物包围,当了夜间,佛堂的佛爷们便主持烧化仪式,江边火光冲天,百姓们载歌载舞,向大佛祈求恩典。 狄小玉乐不可支,率先向着人群跑去,她仿佛忘记了自己坚持了两日的淑女之态,把裙摆提的高高的,回头笑着招呼:“十七哥,杨先生快来!” 斧头先撒欢追了过去,屠竹负责牵着豆子,免得走丢难找。 薛放对戚峰道:“这儿人多,你给我仔细看紧了她,这丫头原形毕露,又疯了!” “干吗让我看着?”戚峰道:“她声声叫的可没我。” 薛放麻利的一声“滚”,戚峰赶忙追了狄小玉去了。 十七郎满意地望着戚峰追上了狄小玉,转头看向身边人。 杨仪正伸手撩额前的散发,苍白的脸上浮现了很淡的一点晕红。 解决了津口的事,狄小玉便嚷着要来泸江看浴佛礼。 杨仪心中有结,索性也借着这个机会见识见识。 薛放说道:“你看那姓韩的,他跟狄将军的关系可比我亲密的多,他是狄将军收留的孤儿……有人说他将来会成为将军府的女婿,我就觉着这人讨厌,要是戚峰给我争气点儿……” 杨仪听出他的意思,惊讶:“旅帅想撮合戚队正跟狄姑娘?” 薛放道:“韩青太阴险没人味儿,狄小玉跟着戚峰比跟他强多了。” 他不是不知道狄小玉的心思,居然背地里把姑娘的归宿都打算妥当了。 杨仪一笑摇头,觉着他在乱点鸳鸯谱。 薛放道:“怎么,你觉着不成?要不然……也不要戚峰,给你好不好?” 杨仪竟不知她何意:“给我什么?” “狄小玉啊。”薛放向着前方示意,“你要真喜欢她,我有本事撮合你们两个。” 杨仪吸了口冷气,激的又咳嗽起来。 薛放赶忙给她在背上顺气:“你这是高兴的呢,还是……” 杨仪投降:“您就当我是高兴的要死吧。” “呸呸!”薛放啐了两口:“这儿可是敬佛的地方,少说这些不吉利的。” 杨仪止住咳,心里掠过昨夜那青年的影子:“不过,到底是什么人要害死卓瑞?那手法可不是普通之人能有的。”要能认穴,还要有相当的手劲跟准头,可区区一个做苦力的贫微青年,为何竟如此招人恨呢。 薛放的目光掠过泸江,看向泸江之外的青山:“你可听过人头谷的传说?” 杨仪心头一动:“昨夜听他们说过,难道旅帅怀疑……卓瑞的死跟这个有关?” “那人本身没有问题的话,问题一定出在我们想不到之处,而我能想到的最大的可疑,就是他的出身。偏偏又赶在这浴佛节的关头……对了,你可信这里当真有罗刹鬼,勾魂幡?” 杨仪正要回答,前方狄小玉叫道:“十七哥快来,他们在向佛爷祈福了!” 薛放拉住杨仪带着她向里走去,推开拥挤的人群,硬是护着她来到了佛堂前。 杨仪是第一次看这种场景,跟中原地方的礼佛大不相同。 许许多多异族打扮的男女老幼,手中或提或端,各色琳琅满目的物件陆续走进佛堂。 她留神看他们手中的东西,托盘内有的闪闪发光,好似是银两或者首饰,给提着抬着的,有的是丝缎,有的是……稻米? 薛放在旁解释:“他们把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献给佛陀,祈求佛陀赐福他们。”他又轻笑,显然并不很认同这种行为。 杨仪却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手腕干枯如竹,背着个竹制背篓伛偻着进内,到了佛堂内跪地,那背篓里原来是些稻米,显然是他省吃俭用存下来的。 佛堂之中最高处,自然是金身佛像,但佛像底下却又坐着一位体态肥胖的佛爷,圆头大耳,身着色彩斑斓的缎袍,正是大弥镇的主持佛爷,在泸江三镇,地位极其崇高。 每当有人上前跪地贡献的时候,佛爷就睁眼细看那些人所带之物,而他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所贡献之物的贵贱产生神奇的变化。 当看到这老者只不过是带了些糙米后,佛爷的脸色明显淡了下来,并不似对待那些贡献银两的香客一样笑容可掬,他甚至不肯说些赐福的话,那老者期待半晌,终究颇为失望地退了。 杨仪心里不舒服:“□□之人,可这位佛爷好像另有主张。” 薛放嗤地笑了:“这么说你不想进去?” 杨仪摇头。 薛放道:“给我省钱了,我本来想你若去祈福,我就给他一刀……我是说,把匕首献了。” 杨仪心一跳:“旅帅,到底是佛堂之地,慎言。” 正要走,却见狄小玉一路小跑进了佛堂,杨仪止步细看,见小玉跪地,摘下头上一枚银簪献上。 那高高在上佛爷半睁开眼。 小玉又摘下手腕上玉镯子放了上去,那佛爷才眉开眼笑,开了金口:“姑娘心诚,有什么愿望只管许下,佛祖保佑,定然会称心如意。” 狄小玉虔诚伏身。 杨仪目瞪口呆。 她站了这半天,未免劳乏,想靠着薛放,又觉不太妥。 正寻歇脚地方,目光掠过佛堂内赐福的佛爷,只见那和尚摆出一副探手拯救世人的姿态,硕大的头颅微微前倾,还是一脸笑容。 杨仪挺讨厌这唯利是图的和尚,可心里又觉着奇怪。 忽然薛放问:“怎么了?” 原来他正看着杨仪,瞧出她的脸色起了变化。 杨仪紧紧地盯着那佛爷:“旅帅……似乎有点不对。” “哪儿不对?”薛放站得高,轻而易举地把里头的情形看的明白:“狄小玉怎么还不出来,她到底有多少了不得的愿望……” 话音未落,杨仪大声道:“不对!” 薛放吓了一跳,杨仪抓住他的手臂:“那佛爷已经……狄姑娘!”她的一声唤声嘶力竭,里头的狄小玉并未听见,她身旁的戚峰却回过头来。 骇人的变故就在这时候发生了。 原本高高在上的那和尚,仍是稳稳地坐在宝座莲台上,可他的头,却慢慢地在往前“滑”。 不是低头,而是直截了当地脱离了脖颈的那种滑开,然后,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那极大的一颗头颅猛然从高台上掉了下来,脖颈中的血液直冲而上,洋洋洒洒,四散而落,如泉涌瀑落,如天女撒花。 章节目录 第34章 第 34 章 几乎所有发现异常的人都在关注这无比骇异惊悚的一幕,除了薛十七郎。 薛放第一时间探臂把杨仪揽到了胸前,大手拢护着她的头。 杨仪还想去看佛堂里的情形,被他这么一弄,目光所见的只有薛放墨绿的戎袍,腰间银带扣的纹理泛着古旧的墨灰色。 还有的便是近在咫尺的人群,那不停挪动碰撞的一双双腿脚。 因为佛堂内的异动,外头观礼的人群受惊,有人尖叫,有人跌倒,也有人奔逃,有的想往前去,有的却拼命后退。 人群像是被狂风掀起的江面,开始胡乱地涌动,起伏。 原先庄严的鼓乐声也被惨叫跟惊呼声取而代之,从欢喜自在其乐融融到垂死挣扎灭顶之灾,只用了一转眼的时间。 杨仪后知后觉地发现了处境大不妙。 人群不受控制地向着她冲压过来,就在杨仪以为自己也将不可幸免之时,那只她已经有些熟悉的手臂绕过她的腰。 薛十七郎将她的头往胸前一摁,然后那大手便如同一面盾牌似的挡在了杨仪的头脸之前。 杨仪的双脚已经不能沾地,整个人被挟裹着,如同是个被搬运的“物件”,每当有别的“物件”向着她冲撞过来之时,那揽着她的人都会及时地将她护的死死的,仿佛就算是“物件”,她也是那最精细易碎而被保护的最为妥帖的,杨仪甚至没被别人碰到过一次。 她想看看身边护着自己的薛十七郎,但她稍微抬头,那只手就把她重新压了回来,好像是张开翼翅的猎隼正全心全力护着巢中雏鸟。 杨仪只能身不由己地低着头,脸颊蹭过他的墨绿棉袍,感觉到细腻的棉线自身所有的些许暖意。 杨仪不敢想象假如是她一个人在这儿,那将会是怎样的惨状。 被疯狂的人群推挤,可想而知,她很快就会在推搡压挤之中倒地,甚至也许在倒下之前就已经惨遭不测。 在所有瘆人的呼喊跟推挤中,杨仪忽地想到狄小玉,斧头跟戚峰他们,还有屠竹带着豆子也不知如何……以及那突然掉落引起所有骚动的佛爷头。 恍惚中,她意识到自己还有暇担心别人,面上不由露出一丝跟此刻场面不相衬的苦笑。 薛十七郎真是……会叫人觉着心安踏实,这才让她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候甚至忘了身处的危险处境。 突然,杨仪听到“咔啦”一声轻响,引得她重又抬眸。 她对于骨骼的声音十分敏感,刚才那点响动虽然微弱,可她还是听了出来,那仿佛是……人的喉管破碎的声音。 而就在她抬眸的瞬间,她仿佛看到身边的薛放,那墨绿色的袍摆一挡,袖子底下的手掌平直如刃,那是手刀。 他的手掌微微平斜向上削去! 杨仪的视角看不到他削到了什么,但那声“咔啦”,毫无疑问是在他挥出去之后发生的! 薛放……杀了一个人?! 杨仪不明所以,有点懵懂而慌乱,正在这时,她听见薛十七郎沉声道:“别动!……别怕。我带你出去。” 话音刚落,薛放的猛然松开了她。 没了他的臂膀护持,杨仪一惊,却听“咔!”“砰……”细微的响声伴随着人的叫声,本来紧紧围在身边的人群忽然神奇地向后让开了距离,而并没有如原本所料地挤过来。 是薛放趁着松手的瞬间而动了手反制! 在这极短暂的电光火石开路刹那,薛放重新拢回杨仪腰间,那只大手紧紧地箍住她的腰,她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气沉丹田的呼吸声。 而在杨仪反应过来之前,薛放双脚跺地地,断喝一声,整个人拔地而起! 这是武学之中“旱地拔葱”的招数,他一个人自是无妨,但现在怀中还抱着一个杨仪,难度自然增倍。 薛放纵身而起,脚尖在旁边一人的肩头借力,重新腾空,他的目光所及,叫道:“戚峰!” 杨仪的眼前只是眩晕,仿佛无数人都在自己的脚下,他们惊恐,摇晃,大叫大呼,而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就在薛放叫了戚峰之后,杨仪听到他又暴喝了声。 那声音震得她的耳朵嗡嗡作响,以至于她简直不清楚他叫的是什么。 杨仪只知道自己好像被用力“扔”了出去,迎面的风掠过脸颊,她又惊又惶恐,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 那本来是极短促的一刻,在杨仪觉着,离开了薛放,竟像是无限那样漫长,她不晓得自己落下的时候会到哪里,又或者自己本就是累赘,这会儿只是……被他扔掉了。 下一瞬,她落在了一个有点“硬”的怀抱里,被撞的肩隐隐做疼。 “接住了!”熟悉的应声,是戚峰。 恍惚中杨仪明白,刚才薛放喊的那声是“接住”。 可很快杨仪嗅到了很浓烈的血腥气,她猛然睁开眼睛,看到一身血衣的戚峰。 杨仪顾不上看戚峰是在哪里,而只仓促地回头去看薛放的所在。 目光所及,她只看到那墨绿色袍服的残影。 下一刻,宏大低沉的号角声从头顶某处传来。 那是大牛角号的声音,通常在典礼开始之前,佛塔这边有专人会吹奏起牛角号,四面八方的信众听见悠长庄肃的号角声,便会自发地向着这里聚拢。 此时的牛角号突然响起,那洪绵的响声如同波浪似的向前奔涌,很快覆盖了所有的角落。 正在慌乱奔逃的百姓们听见了大牛角号,一个,两个……十个、百个……一片一片的人群都停住了脚步,大家不安,茫然,而又有些希冀地四处张望,仿佛要寻找号角是从哪里响起的,但那号角声仿佛无处不在,一时却又找不到。 不管如何,他们停了下来,这具有号召之力的牛角号,在这无比恰当的时候把处于惊变中的信众安抚了下来,人群中除了一些伤者发出零星凄惨的哭叫外,其他人都安静了。 戚峰吁了口气:“还是旅帅有法子。”他松开杨仪。 杨仪也终于看到了薛放。 他高高地站在在佛堂之前的那用花环、宝伞、宝塔等围绕的亭子之上,手持镶金的大牛角号,绿袍随风摇曳。 底下的百姓们望着他的戎袍,头顶的乌纱虎贲冠,有人反应过来:“那、那是巡检司的官爷……” 泸江这边的巡检司官差闻讯赶来,开始疏通导引百姓,控制现场,检看伤者。 薛放跃下亭子,把牛角号递给一个官差,走到佛堂的廊下。 杨仪靠在柱子旁站着,她身边,狄小玉跌坐在墙角,手捂着脸,像是在哭。 戚峰蹲在她旁边安抚:“你怕什么?不过是个死人头而已,你有这么胆小么?” 戚峰的身上跟头上都沾了不少的血渍,狄小玉的身上反而干净的很,并没有被弄脏。 原来先前戚峰虽不愿意去跪拜,但也站在离狄小玉不远,听见杨仪的呼叫,他便反应迅速第一时间上前把狄小玉抱着护住了。 虽然如此,那佛爷的头正好掉在了狄小玉的跟前,正在祈福的小玉睁开眼睛看见的就是那血淋淋的胖头颅,眼睛睁开,脸上还带着僵硬可怕的笑容,狄姑娘自然受惊不浅。 薛放望着台阶上的杨仪,负手慢悠悠地走了上来:“没吓着吧?” 杨仪将目光移开,不敢跟他相对。 十七郎现在可没碰她,但被死死揽着腰的那种感觉,竟是挥之不去。 薛放探头向着佛堂内看了眼:“你瞧,这都不必我给他一刀了……” 杨仪想到两人之前的对话,没想到薛十七郎的嘴像是开了光。 薛放见她仍是沉默,还以为她受惊过度,便咳嗽了声:“还好,你没有进去祈福,不然……” 正说到这里,身后有人叫道:“是薛旅帅?十七郎?”惊喜热切的声音。 薛放转头,见人群中有一个同样身着戎袍相貌堂堂的中年男子,带了几个官差正匆匆向着此处走来,薛放一笑,迎着道:“邹旅帅。” 这来人正是泸江三寨巡检司的邹永彦,他三步并做两步冲过来,稍一拱手,便又迫不及待握住了薛放的手:“今日真多亏了十七郎!不然实在不知如何收场了!” 薛放赶忙把手抽回,敷衍地呵呵:“凑巧而已。”说着他回头瞥了眼杨仪,却惊见已经不见了她的身影。 一时间十七郎顾不上搭理邹永彦,赶忙四处找寻,却是斧头身法灵活地钻出来:“爷,刚才那边有伤者,杨先生过去救治了。” 薛放微怔,这才看见人群中那道身着灰衣的纤薄影子。 邹永彦也跟着看过去:“那是?” 薛放道:“我同行的……大夫。” 他只是应酬,邹永彦却眼前一亮:“就是那个从蓉塘跟十七郎去往郦阳的杨大夫?” 这次轮到薛放吃惊了:“你怎么知道?” 邹永彦笑道:“但凡巡检司的谁不知道?你在魏村遭劫,大家伙儿可都悬着心呢,后来听说你有个好大夫同行……这才放心。”说了这句,他又放低声音:“别说是我们,老将军那边也还知道了呢。” 薛放嘿然无语。 邹永彦却又看向被戚峰安抚的狄小玉:“那位可是狄姑娘?” 见薛放点头,邹永彦赶忙走过去嘘寒问暖,狄小玉恹恹地不想说话,邹永彦这才带人进佛堂去看现场了。 薛放并没有跟着进入,而是迈步下了台阶。 这一番骚动发生的极其短暂,但现场伤者已经多达十数人,多半是撞伤,骨折,惊吓之时急病发作等等,因此处并无大夫,少不得还是杨仪挺身而上。 薛放走向现场唯一的死者。 正泸江巡检司的两个官差也站在那死者身旁。 这死者竟是个精壮男子,身上被各处踩踏,脸上也有伤。 可他的致命伤……竟在颈间。 邹永彦这两个手下显然有点东西,其中一个说道:“你看他的喉管碎裂,显然是被练家子一击击碎的,岂不怪异?” 另一人凑近看了看:“好像是……可在场都是些信众,怎么会有高手……就算有高手在,又为何要杀此人?何况百姓们都已经四散,又去哪儿找凶手?” 两人正商议,薛放在旁道:“不用查了,凶手在这儿。” 官差们吓了一跳,见是薛放,才忙行礼:“薛旅帅!” 大胆的那个问道:“不知薛旅帅方才的话何意?凶手在哪儿?” 薛放用脚轻轻地踢了踢地上的尸首:“这人是我杀的。” 两人大惊:“旅帅真会开玩笑……” “我杀他自有缘故,”薛放淡淡道:“你们把尸首好生带走,找个好点儿的仵作验尸。我要知道这人的身份来历。” 两名官差面面相觑,冷不防邹永彦擦着汗从佛堂内走出来,径直走到此处。 他只听见了薛放的下半句,忙着呵斥手下:“愣着干什么,还不照薛旅帅所说的做?” 等官差把尸首抬走,邹永彦才道:“十七,我可是流年不利,好好地居然出了这事,录奕佛爷可是这泸江三寨里举足轻重的人物,好好地竟在众人跟前掉了脑袋,竟还无人看见行凶者,这简直、简直……你可要帮我!” 薛放一面应酬,一面用眼睛罩住杨仪的方向。 她正在给一个胳膊受伤的人接骨,目光凝重,心无旁骛。 十七郎道:“我有自己要忙的事儿,怕是帮不得。” 邹永彦拉住他袖子:“别这样,泸江,津口,郦阳都是挨着的,咱们同气连枝,你可别见死不救。” 薛放道:“我真有麻烦事,方才被抬走的那个死人你看见了,那是我杀的。” 邹永彦方才没听见他的上半句,闻言一惊:“你?你杀……这是为何?” 薛放哼道:“我也想知道为何。” 方才人群骚乱,他尽量护着杨仪跟自己,本来无恙,但很快,薛放便感觉到一股力道向着自己方向挤来,不是那种无意识的推挤,而像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是何等敏锐的人,即刻暗中留心。 当看到人群中那死者现身的时候,薛放立刻明白,此人绝不是什么来求赐福的信众。 虽然身着异族百姓的服饰,但浑身却散发着一股杀气。 对于普通人而言自然看不出来,可对薛放而言,就如同猎鹰对于猎物有一种天生的直觉,他刚有所判断,那人已经动手向他袭来。 那可杀手虽然快,薛放却比他还快,眨眼之间胜负已分,在杀手袖底的刀将割破薛十七郎肩头绿衫之时,他的手刀已经先一步切中对方喉管。 这就是杨仪听见的那声“咔嚓”响动。 也就是因为这个,薛放意识到自己不能再呆在人群中了,有一个杀手出现,就难保没有更多,所以他才当机立断地带着杨仪跃脱人群,迅速稳住了局面,免得事态变得越发不可控,而有人浑水摸鱼。 薛放走到杨仪身边:“走了。” 她的手上沾了血,被薛放拉着离开:“旅帅,还有几个伤者……” 薛放道:“我已经叫邹旅帅立刻调大夫过来。再说受伤而已,等一会儿死不了。” 这时屠竹牵着豆子也跑了来,原来事发的时候,屠竹正跟豆子在江边捞鱼,所以竟没被卷入骚乱。 那边戚峰跟斧头总算安抚了狄小玉,狄小玉也才发现戚峰身上的血迹,她稍微一想就猜到原因。 看着戚峰仍满不在乎的样儿,狄小玉回想先前他及时护着自己……姑娘愧疚而感激地:“峰哥,回头我赔你一件好衣裳。” 戚峰抖了抖血渍狼藉的衣袖:“好哇,就去杨易上次陪你买成衣的铺子吧,我看你那两套就很精致,别的铺子也行,只千万别是你自个儿亲手做的。” 狄小玉生气:“我亲手做的又怎么?” 戚峰笑道:“这还用说吗?你那女红,熊瞎子缝补的都比你强些。” “你……”狄小玉气鼓鼓地,上前踹了他一脚:“你做梦去!” 狄小玉愤愤地去找杨易,斧头在旁对戚峰道:“你干吗惹她?是故意的吧?” 戚峰瞥着斧头:“你这小酸木瓜又知道?” 斧头挺胸:“你忘了我斧头是哪里来的?你是怕她老记着人头落地那事儿,所以故意逗她,她一生气,就顾不得害怕了。对不对?” 戚峰一脸惊恐:“你们京内的人都是这么鬼的么?那我可不敢进京了,别把我吃了。” 斧头嫌弃地打量他:“我们一般不吃你这样的大老粗,肉太硬还把牙蹦飞了呢。” 戚峰哈哈大笑。 那边薛放拉住了杨仪:“今儿热闹也看完了,先回郦阳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吻虽云淡风轻,双眼却没离开过杨仪的脸。 薛放是在担心她是不是又要拒绝。 杨仪的长睫动了动,很短的一段儿沉默。 薛十七郎忍不住咽了口唾液。 杨仪终于开口:“好。” 这瞬间,十七郎的脸上蓦地多了一抹堪比艳阳的笑。 但他很机警地并没有让自己笑的太过猖狂,因知道这一声“好”着实来之不易,他怕会把杨仪“吓”得改变主意。 正要叫屠竹等人收拾,向着这边跑来的狄小玉却忽然止步:“青哥?” 薛放转头,却见泸江边上有一队人马正走来,中间那人一身戎装头戴武弁帽,身材魁梧,正是韩青。 韩旅帅远远地也看见了他们这些人,却仍面不改色,只在看见狄小玉的时候面上才多了几分脉脉温情。 狄小玉迎了几步,诧异地问:“青哥,你怎么来了?” 韩青把她从头到脚看了遍,顺手轻轻抹去她额角的一点血渍:“老将军到了,你整理整理,跟我去见他。” “我爹?”狄小玉瞪圆了眼。 “狄将军在佛院后的精舍,”韩青转向薛放,声音顿时冷了三分:“命薛旅帅火速前去。” 章节目录 第35章 第 35 章 狄将军原本是要往郦阳去寻爱女狄小玉的,不料消息走漏。 泸江三寨此处的浴佛节,本地有点身份的都会出席,而身为羁縻州巡检司主帅、镇西大将军的狄闻,也是泸江本地三寨头领、士绅耆老等极想邀约到场的人物。 先前,泸江巡检司邹永彦、泸江三寨几位主事之人,包括死去的大佛爷录奕,都曾请过狄将军。 当时狄闻并未应允,今日行经此地,被大弥镇的头领龙勒波等人拦住,正在寒暄,就听到佛爷录奕这边出了事。 狄将军听说郦阳县的巡检司旅帅薛放在此,便命人速速将薛十七郎传来问话。 薛放向着戚峰招手,等他近身才说道:“你呆在这,哪儿也别去,别人如何都不用管,只有杨易跟前别缺了人。” 戚峰见他悄悄地嘱咐自己,就也低低地说:“怎么了,你怕杨易跑了?” 薛放啧了声:“闭嘴,总之你给我好生看着,他要掉一根头发,我就薅了你的毛。” 戚峰瞪大双眼:“他就那么吃香?凭什么……” 薛放板起脸道:“我发现近来指使不动你了,要不然告诉老将军一声,把你调到他身边去?” “你……这可不厚道了,”戚峰软了下来:“我也没说不好好看着他啊?行了,杨先生就交给我了,就算我碎尸万段,也少不了他一根毛行吗?” 薛放看了看那血腥的佛堂,又望着戚峰遍身沾血的样,隐隐觉着这话有点不太吉利。 可他毕竟是行伍出身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倒也不用格外忌讳这些:“这儿才死了人,事情恐怕没咱们想的这么简单,谨慎点儿没有错。” 戚峰站直了,大声应承:“是,您放心!” 薛放轻轻一撞戚峰的胳膊,转身去了。 两人嘀咕的时候,杨仪在旁边打量那佛堂入口处,等薛放离开,杨仪便问戚峰:“旅帅说什么了?” 戚峰心想,若告诉了她薛放对她极上心,岂不是叫她自傲,于是道:“让咱们别乱跑,说这儿的事情没那么简单。” 杨仪也正有这种感觉:“他们可说了那佛爷是怎么死的?” “反正我当时离的那样近,却也没发现有人动手,听说连凶器都没找到,真真见鬼,”戚峰刚说了这句,就见韩青那边儿迈步进了佛堂,他便改口:“他还说十七有眼线在他那里,我看他的眼线也不少,不然为何老将军还没到他的地界,他就迎上来了呢。难怪老将军格外器重,不过……他那边那小子的死恐怕还没破案,又跑进里头干什么,难不成要把这儿的案子一并揽了?” 杨仪轻声道:“咱们也看看?” 戚峰不以为意,就同她一起到了佛堂门口。 两人才到门边,就见韩青正俯身,竟毫不避忌地从地上把那血淋淋的头颅捧了起来,他慢慢低下头,跟佛爷的那胖头颅面面相觑。 戚峰轻啧了声:“那颗脑袋那么难看,怎么这个人也不嫌脏丑呢。” 那佛爷虽死,却还保持着一副见钱眼开的笑模样,当时杨仪便是看他的笑容有点僵呆,手势也缓慢的令人生疑,才发现不对。 韩青捧着那头打量,似乎在观察什么,可突然,仿佛是失手没捧住……那圆溜溜的光头竟自他手中滑落,“砰”地闷响落地,晃动着滚来滚去。 这情形瘆人加倍,堂中众人都面露惊异之色。 韩旅帅并没有解释什么,而直接对旁边的官差道:“这两日是泸江三寨的大节,如今狄老将军又亲临此处,尽快把地上收拾干净,免得再引起本地百姓的恐慌,也叫狄将军不悦。” 其中一名官差道:“先前邹旅帅的意思,是等仵作来检看过再收拾……” 韩青漠然道:“等仵作到了,至少得再等一两个时辰,何况这堂中一片狼藉,能看出什么来,如今只要把尸首保存妥当,回头叫仵作查验便是。你们邹旅帅不过是一时没想清楚如今的局面该怎么处置,回头他自感激我。” 泸江的官差听了慌忙答应,赶去行事。 韩青吩咐完后转身,看见戚峰跟杨仪站在门口,他的眉心轻轻一蹙。 戚峰笑嘻嘻地:“韩旅帅……怎么连个脑袋都拿不住?” 韩青道:“手滑而已。” “我还以为韩旅帅被吓的失手呢,”戚峰又看向他的手上:“旅帅不洗洗么?” 韩青的手上沾了些血迹,自然是方才捧那和尚头的时候沾上的。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嫌恶之色,却制止了想去打水的属下:“与其管别人,戚队正还是把自己收拾妥当吧。” 戚峰撩了撩自己的头发,先前那血雨洒落,弄的他满头脸都是血点腥气,只是现在不便清理。 被韩青提醒,不由又觉着难受起来,拎起袖摆轻轻地闻,又嫌弃地撇嘴。 此时韩青往门口走来,外边廊下,杨仪,斧头,屠竹牵着豆子,都在那里,薛放所带的其他众人,却在堂前散开,乃是得了薛放所命,暗中戒备以免又生枝节。 这边韩青迈出门槛,豆子突然叫了几声,屠竹忙拉了拉豆子,以为它受惊乱吠。 杨仪也回头看了眼,恐怕是豆子见了生人,便对韩青道:“韩旅帅,先前牛马栈卓瑞的案子,可有眉目了?” 韩青将目光从豆子身上转向杨仪,居高临下地:“尚无。” 杨仪不过是因为豆子叫了两声,所以才故意开口,免得韩青又恼。 其实心知那是韩青辖下发生的案件,就连薛放也不该插手,而这位韩旅帅的性子又古怪,怕是不愿意别人多嘴,当下不再追问。 韩青也不再言语,目不斜视地径直带人下了台阶。 戚峰走出来,对杨仪道:“这个人……以前的脾气还算不错,不知是不是因为升官的缘故,脸越来越臭。” 杨仪望着韩青的背影,见他边走边跟身边的人不知交代什么话,那士兵连连点头退后走开。 “戚队正以前莫非认识韩旅帅?” 戚峰道:“先前我们当差的时候,在同一队,那会儿大家倒还融洽。”他念叨着,又嘀咕:“哼!要将来他真成了大将军,眼睛怕是要冲到头顶……” 杨仪略心头一动,好像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偏偏她记忆模糊。 正要细细寻思,之前跟随韩青的那兵士匆匆而来,手中竟捧着一领簇新的袍子:“戚队正,这是我们旅帅叫送给你的。” “什么?”戚峰还没反应过来。 那士兵将袍子送到他跟前:“您身上这个脏了,还是换下为好。不过这是仓促找来的,也许不太合身,戚队正暂时凑合穿吧。” 戚峰惊疑地接过来,见他要走:“等等……” 士兵忙回身:“您有何吩咐?” “算了,没什么,”戚峰张了张口:“替我多谢你们旅帅,有心了。” 等那士兵离开,戚峰看看手中袍服,对杨仪道:“这家伙……真不经念叨,说他眼高于顶不认旧人吧,他又弄这一出,显得我心胸狭窄小人嚼舌一样。” “戚队正不过是真性情而已,”杨仪笑笑:“可看样子韩旅帅也还是记得昔日之情,只是过于面冷。” 戚峰把那身血衣脱下,又去弄了水把头脸冲了冲,换了那身新衣袍,倒还算合身。 泸江巡检司的人正忙着收拾那佛爷的尸首,好不容易抬了出去。 运尸首的人离开后,原先那些因踩踏拥挤而负伤的人也都被安置妥当,佛堂里外安静下来。 杨仪想起先前薛放说要回郦阳,只不知狄将军突然来到,会有何变数。 虽然说泸江这里的事情诡异,但每个地方巡检司自有管辖范围,不可越界行事。于是杨仪便跟戚峰商议:“不如到外头等候旅帅。” 戚峰道:“好极,我也不想在这儿守这晦气。” 大家往外走,斧头凑到戚峰身旁,说道:“老将军来了,是不是要把狄姑娘带回春城?” “多半如此,快把她带回去吧,一个大姑娘整天跟着我们这些粗汉厮混一起,像什么样儿。” 斧头说道:“我以为你舍不得呢。” 戚峰道:“你爹才舍不得,难道我喜欢她整天骂我打我?” 斧头人小鬼大地:“有道是,打是亲骂是爱。你可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 戚峰倒吸冷气:“酸木瓜,我还是把这福气给你吧。” 说着,已经到了泸江边上,这里还有许多花环,宝伞等物,好些从佛堂里奔出来的泸江三寨的人,零零散散聚在一起,议论纷纷,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些惊魂未定之色。 杨仪他们打这儿经过,隐约就听见有人说:“罗刹鬼作恶……大祸临头……”又有的说:“佛爷那样的法力也扛不住,何况是我们……” 杨仪暗暗留心,只听人群里又冒出一个熟悉的字眼:“那勾魂幡就是……预兆……” 正在这时,前方又有一个士兵跑了来,一直到了他们跟前:“哪位是杨易杨先生?” 杨仪本以为是来寻戚峰的,闻言意外:“在下便是。” 那士兵的打扮,不似是泸江本地巡检司的,有点惊讶地看向杨仪:“原来是您,请随我来,狄将军要见您。” 佛堂之后精舍外,数百的士兵铠甲鲜明,森然而立,从门口一直绵延到江边。 这些士兵,都是狄将军自春城带来,气质面貌跟本地巡差又有不同。 杨仪没经过这般场景,心里有些烦闷。 西南一带,无人不知道狄闻狄将军大名,身为羁縻州巡检司大将军,狄闻素有“西南王”之称。 甚至在京城,他的名头也时有耳闻。 杨仪不敢随意乱看,垂眸宁神,跟着那传令的士兵缓步向前。 她心里尽量回想有关狄闻之事,据她所知,薛放回京后又过数年,西南传来噩耗,狄将军病故,而那时候…… 杨仪一震,猛然止步,她想起自己忽略的那件事了。 ——原来就在狄闻病故之后,继任的巡检司大将军,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津口巡检司旅帅韩青。 他是新的西南王。 前面那士兵回头:“杨先生,怎么了?” 杨仪只得假借气息不调,咳嗽了声:“无事,请。” 这会儿已经到了精舍门口,杨仪放慢脚步,心中惊疑。 真的给薛放跟戚峰说中了,原来韩青将来真的会成为巡检司大将军,所谓“西南王”。 可要成为继任者,必定得是狄将军心腹嫡系。 还有什么比成为狄将军女婿更可靠的嫡系呢。? 杨仪有点苦恼。 早知如此,呆在郦阳不出来,倒也免了这若干的麻烦。 进了精舍,往堂前走去,两边仍旧有好些士兵站着。 还没靠近屋门口,就听到有人声传出。 “在浴佛节发生这种惨事,若是人为,简直是目无王法,更没把神佛放在眼里!谋害佛爷,是要坠入阿鼻地狱,被油锅炸三十三遍的。” “天神有眼,必然会降下雷火,降灾于那作恶之人。” “也幸亏今日有狄将军坐镇,一切拜托老将军了。请务必帮我等将真相查明……以安抚泸江三镇百姓之心。” 声音陌生,但从说话的内容判断,应该是泸江这边儿的那些要人。 这些人说完后,有个威严的声音响起:“几位尽管放心,如今郦阳,津口,泸江三地巡检司的旅帅都在,如果查明乃是人为,必定会尽快将那凶徒缉拿归案,绳之以法。如今各位要做的,就是安抚受惊的百姓,并加派人手巡逻,浴佛礼还有两日,不可再生出其他事端,引发骚乱。” 这发声的人当然就是狄闻狄将军。 狄闻说完后,几人齐声答应。狄将军又吩咐:“薛旅帅,邹旅帅,韩旅帅,我知道你们各有要处置之事,不过,事有轻重缓急,如今录奕佛爷离奇身亡,若不尽快查明,必会惊扰民心。故而本将军命你们三人联手,两日之内,务必把真凶找出来!” 这下,厅内鸦雀无声。 狄将军道:“怎么了?一个个都哑巴了?” 薛放先开了口:“将军,这大庭广众之下出了事,却没有一个人看见行凶过程,要查起来必定费力,两天似乎太仓促了……吧。” 邹永彦见他领头,才敢跟上,他谨慎发言:“属下觉着薛旅帅言之有理,此案甚是棘手,将军……还请宽限两日。” 独有韩青一言不发。 狄闻道:“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你们三人联手,还要如何?”他看向韩青:“韩旅帅,你意下如何?” 薛放跟邹永彦都看向韩青,韩旅帅出列抱拳:“末将愿意领命,必定不辜负将军信任。” 此言一出,薛放跟邹永彦的脸色十分精彩,薛放以口型喃喃:“马屁精。”邹永彦满脸苦色,却不敢出声。 而在座的那泸江本地几位官爷,面面相觑,各自欢欣鼓舞:“有狄将军跟三位旅帅之言,我等放心多了。” 此时,外头的士兵进内:“将军,杨易先生到了。” 狄闻便道:“好,今日便先到这里。请各位各行其是,管好各自辖下,不得有误。韩旅帅,替老夫送几位。” 在座之人起身行礼,随着韩青鱼贯而出。 杨仪在门口,正好看了个明白,最先出来的一人,身材高大,颧骨高耸,藏青粗织袍裙,左耳上挂着一串玉石耳坠,这是当地异族男子特有的装扮,此人正是小弥寨的头领卓英。卓英他身后身材瘦小着名贵的缎子衣袍的,是中弥寨的头领桑普洛,最后出来的那位正是三寨之首的大弥寨的龙勒波,他的年纪最大,头发已经花白了,两只眼睛颜色不同,细看,其中一只应该是坏的,枯瘦的手中拄着一把藤木拐。 三人无一例外地都看见了杨仪,卓英跟桑普洛只略一扫,龙勒波却格外认真地用那唯一的好眼细看了杨仪半晌,才又颤巍巍地去了。 杨仪进内之时,薛放正抱怨:“既然咱们韩旅帅那么能耐,此案不如就交给他自己处置,我跟邹旅帅两个就不掺和了,免得我们之无能,拖了韩旅帅的大腿……啊不对,是后腿。” 邹永彦想附和,又有点不太敢开口,便只嘿嘿地跟着笑,仿佛自己的话都在尴尬的笑里了。 狄将军坐在正位,他的样子有点清瘦,身着一袭素色白衣,头戴着一顶白鹿皮贲帽,看着不像是威猛的大将军或“西南王”,反而有点像是个文人墨客,不过细看,便能发现他眉眼之中的不怒自威之色。 听薛放说完,狄将军呵斥道:“我已经在几位头领面前发了话,你这会儿甩手不干?偏是你多嘴饶舌,到什么时候也改不了!你们也不想想,方才若不是韩青昂然请命,老夫的面子往哪儿搁?” 薛放翻了个白眼,突然看到杨仪走了进来,便没再言语。 狄将军也正看向杨仪,眼中透出惊讶之色。他不错眼地望着杨仪行礼过后,才道:“你就是救治了十七的杨大夫?” 杨仪低着头:“草民正是杨易。” “小小年纪,不料竟有如此出色的医术,若非知道十七不是个浮夸之人,老夫还真不肯相信。” 杨仪道:“将军谬赞了,草民只是略懂几个方子外加些许运气而已,算不得出色。” 薛放听着她自谦的话,在旁撇着嘴忍笑。 狄闻看见他的笑,瞪了他一眼,又打量杨仪:“你……姓杨?就是杨花之杨?” “回将军,正是。” “杨……”狄闻思忖,突然问:“这倒是让老夫想起京内曾名动一时的太医杨家,你……总不会跟杨家有什么、亲戚相关吧?” 杨仪的脸色突变,她没想到才照面,狄闻竟然直接点出了她的来历。 简直猝不及防。 她一时慌乱,自然没发现,旁边薛放脸上的笑也慢慢收了起来。 薛十七郎诧异地抬眸,他重新看向杨仪,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 章节目录 第36章 第 36 章 杨仪有一点慌,尤其是慢一拍的察觉了薛放凝视过来的目光。 其实,此时薛放没有恶意,只是惊愕的审视。 但在杨仪看来,他那目光中却是刀锋凛冽。 杨仪只知道重生前自己所经历的剧情,但她不会低估杨甯的野心跟手段,这一辈子,杨甯绝不会放过薛放。 但以她对这少年性情心志的理解,薛放或许被蒙蔽一时,但绝不可能被蒙蔽一世,这也正是她所害怕的。 如果给薛放知道她是杨家的人,等到将来毁天灭地之时,杨甯或许还能仗着主角光芒独善其身,而在杨甯的脚下,通常是他们这些用来祭天的“无关紧要”的炮灰。 她只想安安稳稳,活自己这摇摇欲坠的生涯,跟杨甯俞星臣他们这些人纠葛越少越好,当然,包括薛放,尤其是薛十七郎。 杨仪本以为自己逃到羁縻州,便安然无恙了,除非她死于瘴气、蛇虫,或者过于体弱。 但现在她恍然明白,一步错步步错。 她不该来羁縻州,那就碰不到薛放,碰不到他,就不会纠缠不清,本以为离开郦阳,转头又得他来援手,谢过他也就罢了,居然还答应了他回去。 就好像有一只看不着的手推着她,把她原本以为的命运打乱,而去迎接这变化莫测。 她没有回答,反而先咳嗽起来。 这咳嗽并非是假装的,而是因为过于紧张,加上她先前本就强忍着,此刻心乱如麻,一时咳的伛偻了身子。 一只手在她腰间门轻轻一扶,同时另一只手在她背上贴落。 她咳的泪影婆娑,只瞧见那熟悉的墨绿色的戎袍,跟腰间门镂纹泛黑的银带扣。 杨仪突然想起之前人群骚动的时候,薛放于万人丛中游刃有余,揽着她一跃而起。 她真是无比的羡慕他有这样的体格跟本事,她自己练“八段锦”,唯一的希望是让自己的呼吸顺畅,体质略好些,跟薛十七相比,何止天壤之别。 此刻,她感觉那只能抗万钧之力的手在背上抚过,他在尽量把力道放轻,试图让她舒服些。 杨仪心想:十七郎……不会对她如何,至少现在是这样。 他对她甚至称得上“体贴”。 狄闻关切地:“杨大夫怎么了?” 薛放一边给她顺气,一边说道:“他就是这老毛病,体质很不好。虽然能救治无数人,自己却是这个样子……简直造化弄人。杨易,弄点水喝?” 狄将军忙道:“来人,上茶!十七……让杨大夫坐!” 薛放拉着她到前头的扶手椅边儿上:“快坐下!” 杨仪逐渐平静下来。 “多谢旅帅,多谢将军。”她的声音沙哑,手还有点抖,从袖内掏了好一阵才把手帕拿了出来:“将军面前,不、不敢……” “少啰嗦,”薛放不由分说把她摁到椅子上,自己把她手里的帕子抢了过来:“别动。” 薛十七郎俯身,给她擦那挂着残泪的眼睛。 他的动作并不算温柔,但对她来说已然超过。 “旅帅……”杨仪仰身躲避。 薛放不管那些,甚至嫌她乱动,把她的下巴捏了一捏,将她两只眼睛跟半张脸都擦过了。 正侍从端着茶来到跟前,看到这情形,竟不敢张嘴,十七郎把帕子放到杨仪手里,回身取了一杯茶,旁若无人的:“喝一口吧。” 杨仪知道他此时对她好,但……也没指望好到这种无微不至的地步。 尤其还当着狄将军跟邹永彦的面,狄闻那边她不敢抬头去看,邹旅帅就在旁边不远,嘴巴惊讶地向下抿住,眼睛却截然相反地向上瞪大。 这恐怕是他们第一次看到薛十七郎如此体贴入微地对另一个人,就算是跟他形影不离的隋子云、戚峰,也未必劳他这般相待。 狄将军一贯的老谋深算,当然不会像是邹旅帅那样惊愕外露,可他还是忍不住轻咳了声。 薛放听见,转头看向狄闻:“您怎么也咳起来?您这老当益壮的,比杨易强多了,这会儿可别东施效颦啊。” 杨仪一听,几乎又忍不住。 狄将军却笑道:“东施效颦,我还西子捧心呢,你小子嘴里总会蹦出些出人意料的词。贻笑大方。” 薛放道:“这儿也没几个人,爱笑笑吧。” 他这么一说,邹永彦反而不敢笑了。 狄闻不管十七郎,只问杨仪:“杨大夫好些了?” 杨仪正抿着水喝,闻言站起身来:“多谢将军,已然好多了,草民一时失态,还请见谅。” “无恙最好,”狄闻颔首:“那方才本帅所问之事……” 杨仪平静地回答:“回将军,草民亦知道这京城太医杨家的名头。但我这种出身寒微之人,又怎会跟赫赫有名的杨家有所牵扯呢,再说草民这辈子、从未去过京城,所以……咳……” “哦,”狄将军长长地应了声:“也是,天底下姓杨的何其多,不过只是看你的医术超群,一时就想到了杨家而已。” 薛放在旁静静听着,此刻接茬:“将军,您这次怕是看走了眼,杨易要是太医杨家的人,至于这孤零零一个无家可归四处流浪的?再者,瞧他这幅模样,风雨大点儿也能要他的命,杨家的人岂会这样体虚。” “你难得有两句正经的话,”狄闻看向杨仪,感慨道:“说起来,那太医杨家如今也有些人才凋零,大不如前了,据我所知杨家长房杨达资质平庸,他的两位公子,只有长子还在太医院,这也大抵是仗着家门的渊源,二公子竟是完全不通医术,只是游手好闲……二房的杨登本来前途无量,谁知偏偏命途多舛,如今膝下只有一位小姐。这太医院正堂的位子,他们杨家却是想也不能想了。” 杨仪听到他说“二房杨登、一位小姐”,长睫蓦地抖了两下。 薛放没吱声。 不过狄将军却留意到了他:“十七,你们家里也跟杨家有些渊源,此刻你不言语,总不会是因为我批驳他们,你小子心里又憋着骂人呢?” 薛放这才抬头:“我出来的早,谁知道府里跟哪家渊源不渊源的,犯不着为他们骂人。您也未免把我想的太坏了。” 狄闻笑道:“你这性子很有点像是你爹,我可不敢掉以轻心,谁知道你什么时候憋出坏来。” 薛放嗤道:“知道,在您心里只有韩青才是个乖宝宝。哟,人真不可念叨。” 说曹操,曹操就到,韩青从外间门走了进来:“将军,已经送了位头人。” 狄闻点头:“他们怎么说?” 韩青道:“龙勒波说,请将军参加晚上的传火礼,说什么……要借将军您的威煞来震慑作祟的鬼魅。” 狄闻道:“他说的莫非是那个罗刹鬼的传闻?” “外头的那些百姓也正因为录奕的死议论纷纷。”韩青皱眉:“那位头人看着也仿佛忧心忡忡。” 薛放听到这里:“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 韩青瞥向他,狄闻问:“你又有什么高见?” “高见不敢,却有一点低见,”薛放一笑:“之前那位佛爷坐在高堂,被金银珠宝环绕,乐不可支,底下那些祈福的人里不乏贫苦到吃一粒米都艰难的老弱,他却视而不见,叫我说他是为富不仁,自招祸端。” 狄将军啧了声。 邹永彦在旁道:“十七,你莫非说这真是天降灾祸,并非人为?”对邹旅帅而言,这会儿把真凶过于那虚无的鬼魅,比毫无头绪去寻真凶要容易的多了。 薛放道:“我不信什么天降,就算雷火,也多是巧合。最怕是有人借着鬼魔之名行杀戮之实。” 邹旅帅问:“可要真是人为,那又为什么要对这德高望重的录奕佛爷下手?” “德高望重四个字就罢了,狄将军还勉强担得起,那胖和尚也配?”薛放嗤之以鼻。 狄闻道:“又来了,你不用拍马屁,莫说录奕,我也是担不起的。” 薛放一笑,却看了眼身旁的杨仪,见她仿佛听得出神,他继续说道:“这大和尚招人恨的地方多着呢,比如敛财不仁,又或者私下有什么别的咱们不知道的龌龊,只是……” “怎么?” 薛放敛笑:“今日我跟戚峰都在场,并不曾看到有凶手公然杀人,假如真凶只恨录奕和尚一人,一击得手再不犯案,这案子莫说是两天,只怕两年也未必告破。” “绕了一圈,原来又是找借口。”狄将军先说了这一句,突然又一惊:“你说‘假如真凶只恨录奕一人’,难道……” 薛放摸了摸下颌:“将军,我有个不太好的预感……这浴佛节可还有两天啊,难道真的只掉一颗脑袋?” “呸!”狄闻呵斥:“你这乌鸦嘴还不打住呢!” 虽然有了巡检司兵力坐镇,但羁縻州的情形还是极其复杂,尤其是在泸江寨这里,之前巡检司未到之前,几个寨子之间门便冲突不断,所以才有人头谷一说。 巡检司到后,也经过了一段血腥战乱的时候,才总算有了如今的靖平局面。 这太平来之不易,但也要小心维持,尤其是在浴佛节这样的重大节日里出了佛爷被杀的骇人之事,趁早压下才是正理,万一再由此引发别的……或者导致百姓惊扰乃至局势冲突,那这干系可就大了,只怕连狄将军也要被问责。 韩青跟邹永彦留下,杨仪跟着薛放出了精舍。 薛放没言语,自顾自负手而行。 两人一前一后,杨仪望着一步之遥的薛放,回想方才在内面见狄将军时候的情形。 大概是她的步子太轻,薛放停了停,回头张望。 两个人的目光不期然对上,各自一愣。 杨仪垂眸,薛放想说点什么,却还是转开头继续往前走。 “旅帅。”身后杨仪开了口。 薛放没站住:“嗯?” “这次您来,怎么没带着隋队正。” “哦……他留着看家。”薛放回答了这句,补充:“他心细稳重,比戚峰妥当。” “曹家的事……”杨仪斟酌着用词:“隋队正都对您禀明了?” 虽然杨仪的铺垫已经够自然,薛放还是感觉到一点突兀。 “怎么忽然又提起这个?”他倒是没认真多想,觉着大概是杨仪不太懂为何如此处理曹家的案子,他解释:“嬷嬷很少跟我要什么,这次他一反常态,再加上那一窝贼确实可恨,就交给他料理了。” “我本来以为按照旅帅的性子,不会隐瞒曹方回的真实身份。” 薛放道:“这不是我的意思。也是嬷嬷提议的。” 杨仪怔住。 薛放道:“他说什么……若公开小曹是女子的身份,必然会引来无数非议之类的,随便吧,人死都死了,在乎这些做什么。他又说若被人指指点点,或者知道小曹已死,会影响到曹墨,呵。” “旅帅为何发笑。” 薛放道:“曹墨年纪再小,到底也是个男儿,他要连什么非议挫折都经不住,那小曹也是白养他了。” 杨仪沉默。 薛放问:“怎么了?你觉着我说的不对?” “我……是在想,隋队正必是很在意曹姑娘,才会这样为她着想,甚至爱屋及乌。” 薛放叹道:“要是嬷嬷能早点看出小曹是个姑娘,也许她还不至于死,可惜……” 杨仪把薛放看了又看,他问:“又看我做什么?” “要早知道曹姑娘是女儿身,旅帅将如何。” “你问我?”薛放惊讶地,又笑道:“你这人,总爱问些‘假如’‘要是’‘倘若’,我真不喜欢弄这些,你叫我想,我很难跟你说明白。不过,如果早知道曹方回是个女的,我兴许立刻叫嬷嬷娶了她。” 杨仪盯着他:“那如果曹姑娘喜欢的不是隋队正呢?” “这还有什么挑拣的?子云人品相貌都不差,而且嫁给他才算是最好的选择,不是么?” “最好的……” “就像是嬷嬷说的,世人多爱非议,虽然小曹不错,但她一直以男子身份行事,也未必会是所有人都赞成且接受的,看嬷嬷那样倒是不在乎,他们两又认得,素来也对脾气,这简直是夫复何求。”薛放说到这里,重又意兴阑珊:“罢了,说这些做什么,谋划的有鼻子有眼的,有什么用?” 豆子叫着向这边奔来,斧头跟屠竹跟在身后,却不见戚峰。 薛放问起来,斧头往后一指,说道:“戚队正在那呢。” 十七郎定睛一瞧,才发现戚峰被几个摆夷女孩儿围在中间门,他的鬓边还插着两朵新鲜采摘的艳色山茶,笑容满脸地跟那些女孩不知说着什么。 “好家伙,”薛放吃了一惊:“这还左右逢源,左拥右抱呢。” 戚峰人生得高,体格壮硕,脸膛微黑,浓眉大眼,正是本地女孩子最喜欢的男子类型,方才他们在江边等待薛放杨仪,便有几个女孩子围上来搭讪。 虽然言语交流有些艰难,但这些女孩儿个个容貌秀丽,笑容灿烂,热切而自然,连一向不解风情的戚峰都不由被感染了。 等戚峰发现他们在此处等候,告别了那些女子奔来后,薛放道:“你还知道回来?看看你刚才那样,活脱脱进了妖精洞的猪八戒。” 戚峰笑道:“我是猪八戒,谁是唐僧肉?”他打量着,笑对杨仪道:“我看必然是你。要不十七怎么百般叮嘱叫我好生照看着,生恐有妖怪把你抓了去。” 杨仪一愣。薛放斥道:“显你有嘴了?再胡说八道,就把你留在这儿。” 戚峰问:“留我干吗?这泸江巡检司又不缺人。” “狄将军正愁地方不宁呢,把你留在这里,就当和亲了。” 戚峰想不到自己堂堂八尺男儿还有这种意外之效用。 邹永彦快步走过来招呼,给他们准备了下榻之处。 中午吃过饭,杨仪喝了药,又歇了半个时辰,精神显见好多了。 黄昏将至,泸江边上沿岸点起了一根根的火把,另一侧却是一串串灯笼,中间门排布着些花环宝伞之类。 幽幽的乐声不时从各处传来,泸江寨不乏优秀的乐手,他们这儿的乐奏也跟中原不同,多用的是芦笙,骨笛之类,曲调别具风情。 月从东出,晃晃悠悠地倒影在江面上。月光跟灯火光交相辉映,搭配着乐声,笑声,这一刻,完全没有了白日的惊怖恐慌,透出一股悠然的闲适。 杨仪缓步走到江边,抬头看看天上天色月色,江面水光火光,眼眶不由潮润起来。 她为何会来羁縻州?这曾是她心之所向,是她以为避祸的世外之地,也曾是她后悔来的地方。 而让她心动起意的那个人,却是…… “岸边的石头最滑,别靠太近。”声音从身后传来,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 杨仪往后退了半步,薛放走过来:“再说了,万一这水里有个水鬼之类的,一把抓住了你,漆黑黑的救都没法儿救。” 杨仪回头,看着他戏谑的脸色,这两句话成功地将她心里才泛出的那点惆怅打散。 “旅帅不是要去陪着狄将军么?”她又往旁边退了退,跟他隔开了些距离。 “那儿人多,我不耐烦。”薛放左顾右盼,看到一块突起的岩石,“到这儿,看的还能清楚些。” 杨仪打量着,她爬上去却会有点艰难:“还是别靠着石头,此处潮湿,怕有蛇虫。” 薛放借着火光看了看:“干净着呢,你胆子这样小。再说这儿火这么多,等会儿还要烧一场,哪家的蛇虫这么没眼色着急过来烤火?” 杨仪的唇角忍不住又上扬,便走到石头旁,想找个方向爬上去。 冷不防薛放抬手在她腰间门一握一举,杨仪冷不防,汗毛倒竖。 她生恐他嫌弃自己爬不动,或顺手托那更不能碰到之处,于是赶紧奋力手脚并用,姿态狼狈地上了岩石。 薛放这才纵身一跃,潇洒轻快地跳了上去:“本来想今日回郦阳,这么一耽搁不知要怎么样了。” 杨仪不敢起身,便只坐着,薛放的袍摆被江风吹动,拂到她的脸上,她抿了抿鬓边的发,转开头。 “怎么不说话?”薛放垂眸:“你答应跟我回去的,可别又反悔。” 杨仪确实有点反悔,可不能跟他说:“旅帅不是要回京吗?” 薛放俯身:“怎么又说这个。” “忽然想起来而已,”杨仪道:“白日听将军说……旅帅跟那太医杨家相识,不知是个什么渊源?”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以前家里有病人,他家经常过去给诊看,一来二去就认得了。”薛放回答了这句,瞥着夜色中她依旧苍白的脸色:“你呢?” “我?”杨仪猛地抬头。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目光相对,薛放道:“你从不说你的事,好像是藏着什么、秘密,不肯叫人知道。” 江风潮润,风里好像还带着花的香气。 不知哪里伴着乐声,有青年男女对唱,用的是摆夷语,虽然听不懂,但脉脉之中仿佛带着几分哀怨。 “与其说秘密,不如说是不堪回首。” 薛放道:“你说?” 杨仪看着那凛凛波光的江面:“我从小……是跟娘亲相依为命,我的医术便是跟她学的,她的医术高明,可性子古怪,有一次我问她我的父亲是谁,她的脸色变得很可怕,说他已经死了。从那之后我不敢再问。” 薛放盯着她,唇一动,却没出声。 杨仪道:“原本我是不想学医的,实在是……太苦。但只要我做对了,我娘就会很高兴,所以我也逐渐地习惯。我娘……时不时地拿些、拿些尸首回家,大部分都是些飞禽走兽,但……” 薛放意思到那些“飞禽走兽”绝不是用来吃那么简单,他的心突然揪起。 杨仪把没说完的咽下,抬头:“你不是问我为何像是冷血屠夫么?因为我娘跟我说,剖开尸首的时候,手一定要稳。”她举起双手仔细打量:“那次她弄了一只活的兔子给我,我不忍心,她就握着我的手,逼我去切开它。我现在还记得那兔子挣扎时候,心砰砰地跃动……我娘说,因为我的缘故,这兔子死的很痛苦。” 薛放再也忍不住了:“这是什么女人!” 杨仪轻声道:“不要这样说我娘亲,她只是想让我成为最出色的大夫而已,但她知道我做不成,我这辈子,总是做不好任何一件事,会让所有人失望,包括我自己。”她喃喃说着,思绪却已经沉淀在那令人黯然的一生遭遇之中。 “杨易!”薛放俯身,一把将她从岩石上扯了起来:“不许这样说!” 月色灯影中,他的眼睛内好似有烈焰灼然。 杨仪镇定地望着薛十七郎明显愤怒的表情:“迟早有一天,旅帅你……” “哞……嗡……”巨大的牛号角声响起,这是传火礼将开始的预告。 章节目录 第37章 第 37 章 江岸上,用四十八根大紫竹扎出的宽阔竹排,足够几十个人稳稳当当站在上面。 此刻竹排上所堆放的,却是耸立的金银山,前头陈列佛龛,经箱,香炉,贡瓶,金鼓,梵钟等物,金银山上却挂着宝幡,斗帐,以香花点缀,花笼花环围绕。 上下左右,一应都是佛家的法器跟贡品等物,极其壮观。 这竹排正是今夜传火礼的重头戏,由岸上的火焰一路引燃到此,如果火焰中途熄灭,不能顺利点燃竹排上的贡物,那就寓意不妙,只有顺利点燃,才表示百姓所贡献的祭品顺利入了佛界,神佛才会赐福。 今夜,狄将军受泸江本地几位要人邀请,在泸江边的一艘大船上饮宴。 白天的那一场骇人血案,被刻意地抹淡了,不管是狄闻还是泸江三寨的头目,都想要保持现在太平无事的局面。 那掉了头的佛爷本该出现在今夜的宴席上,但显然已经不成出席,而众人的表现更妙,就仿佛他本来就不会出现似的。 毕竟大佛爷已成定局,或者说已经出局,又何必在此时此刻说来扫兴呢。 芦笙在外吹响,不多时,又响起摆夷男女的对歌声,伴随着连绵的欢呼。 江边上宽阔的空地上,生着很大的一堆火,身着节日服饰的少男少女们,手拉着手,围着火堆歌舞。 有人不住地往火堆上扔些香柳,香茅草,薄荷叶,乃至莳萝、九层塔等香草制成的香包等物,这火焰中便时不时散发出沁人心脾的香草气味。 木料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伴随着歌声,姑娘们的花帽上的坠饰,胸前的项链,手腕脚腕上的银镯,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如同天然的乐声。 透过大船的窗户,望着外头这一幕,狄闻的心情好多了些。 他稍微喝了一杯酒,而对于面前桌上稀罕的山珍海味毫无兴趣,只在龙勒波等人的劝请下,吃了两块松口蘑,倒还觉着鲜嫩清甜。 他本来并没在泸江停留的打算,可如今经过白天之事,显然不能就这样离开,至少得过了浴佛节,查明真相。 可虽然已经命令薛放他们尽快查明,狄将军自己心里清楚,薛放说的对,此案未必有那么简单。 不过,虽然嘴上命令限期破案,但那主要是当着龙勒波桑普洛他们的面儿做做样子,主要是顺利过了浴佛节。 案子还可以继续查,他可不想一直在泸江呆着。 方才薛放那小子进来探了一头,很快就走了,邹永彦因为案子发生在自己地界,不敢久坐,也跟着退了。 原本韩青还在,可下人来说狄小玉嚷着要出去逛,于是狄闻便叫韩青去看看,别叫那丫头再有什么意外。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心事,狄闻觉着心里总是有些涨堵,仿佛还没吃东西就已经饱了,连酒也不想再喝了,就只频频地向着窗外空地上的那热闹处打量。 正有一个妙龄少女,身着摆夷的短裙,在那里跳舞,火光照着她窈窕活泼的身影,也照出她极美貌的脸。 周围围绕的少年们,有的用爱慕的眼神看着她,也有不乏嫉妒的。 狄将军看着,不知不觉站起身来,走到窗边。 坐上的桑普洛跟卓英顺着将军的眼神看去,也瞧见了那正舞蹈的少女。 两人对视了一眼,桑普洛道:“那是你们小弥寨的吧?” 卓英低声道:“你没看出来?那是木亚家的佩佩。” 桑普洛皱了眉:“木亚……那老东西他还没死?” “当年他离开了寨子不知去了哪儿流浪,还以为他死在外头了,谁知三个月前带了佩佩回来,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看他也变了样,应该不至于……放心,我一直叫人暗中盯着,这老东西翻不了个天。” 桑普洛阴森森地说道:“最要提防的是不叫的狗,冬醒的蛇。千万不能大意,或者你是看上了那个佩佩吧!” 卓英的脸上掠过一点贪婪之色,又道:“我看不看上不要紧,要是狄将军看上,我们正好把她……” 龙勒波在旁听着,忽然道:“再好看的花,只要有毒就得拔了,怎么能把她献给尊贵的客人?” 卓英跟桑普洛一下住了口,都看向龙勒波。 龙勒波低低地说道:“白天在寨子里说的话你们都忘了?录奕的头难道没有提醒你们?要是血誓也封不住……那就要留神罗刹鬼死而复活,人头谷的勾魂幡不是升起来了吗?保不准就是因为罗刹鬼的骨血又回到了寨子……这才招引的祸端。” 桑普洛的眼中闪过一丝狠辣:“要真是这样,干脆斩草除根……” 卓英望了眼外头婀娜的少女,仿佛有点不太忍心:“他们一个老的剩下一把骨头,一个才是生嫩的花骨朵,掀不起大浪,也没有本事破咱们的血誓。” 龙勒波先是看了一眼狄闻,见他没有要转身的意思,才道:“祸害就是祸害!之前罗刹鬼带走了小弥一半人的命,这次又冒出头来,我看,有些事情要早点打算。” “可是狄将军以及三地的巡检司旅帅都在,恐怕不是动手的好时机吧。”桑普洛还在犹豫。 龙勒波嘿嘿地笑了两声:“怕什么?这次哪里用得着咱们动手,如今只是看在狄将军的面上……等浴佛节一过,寨子里的人自然会把录奕佛爷的死跟罗刹鬼的骨血又回村寨的事联想在一起,到时候新仇旧恨,还用咱们动手吗?” 桑普洛往外又看了一眼:“这么快佩佩竟然长大了,乍一看,还真像是木桃叶。” 说到“木桃叶”三个字的时候,他又喝了一杯酒。 伸出细长的舌头在嘴唇边上舔了舔,加上那两只幽亮的眼睛,看起来就仿佛是一条吐信子的蛇。 龙勒波跟卓英都看向他,桑普洛站起身来:“既然佩佩不能用,我得去找一个合适的献给……”他向着狄闻的方向挑了挑下颌,见两人没说话,他便满意地出门去了。 等桑普洛去了后,卓英有点不高兴地小声道:“我看他是想自己先去沾一沾手了,看他的脸色我就知道。” 龙勒波道:“是你太心慈手软了,既然罗刹鬼的骨血回到你寨里,你就该早下手……要做什么不行?也不至于等到今天。” 卓英叹气:“佩佩年纪虽小,可她的性子比木桃叶还要烈……” 还没有说完,龙勒波惊讶地:“那个人是……” 卓英跟着看出去,忽然站起来。 原来,原先只有佩佩一个人在那里跳舞,这一会儿,有几个青年男女簇拥着一个身材极高大的青年武官走了过来。 那青年一看就是汉人,浓眉大眼,比在场所有男子都要高大,他被人拉着到了佩佩跟前,搓搓手,不知道如何是好。 这会儿窗前的狄闻反而笑了:“那不是薛十七郎手下的戚峰么?他还会跳舞?有意思!” 戚峰当然不会跳舞,这会儿真正的像是被捉到了妖精洞的唐僧,烧的很旺盛的火堆烤的他的脸越发红了,也越发的英俊了几分。 这时佩佩跳到戚峰跟前,赤/裸的小腿在火光下闪烁着诱人的光泽,少女的双眼,嘴唇,每一处都带着情意,舒展的手臂探向戚峰,手腕上几枚银镯子叮叮地响起来。 戚峰想要后退,却给身后的青年跟姑娘们挡住。 他被迫看着佩佩,哪里曾见过这样美而外放的姑娘,眼花缭乱,心跳加速。 里头,龙勒波桀桀笑了两声:“看样子,是咱们小弥寨的花儿看上了巡检司的鹰啊。” 卓英的脸色极为难看,原先的一点怜悯早就荡然无存,他恶狠狠地看着正冲着戚峰笑的佩佩,心中不断重复龙勒波刚才说的话: “祸害就是祸害。” “再好看的花,只要有毒就得拔了。” 大牛角号的声音适时地响了起来。 龙勒波笑吟吟地站起来:“传火礼要开始了,还得借将军大人的威煞,点起一把火,震一震游荡在三寨的鬼魔和人心。” 狄闻从窗口走回来,见桌上少了人:“桑头人呢?” 卓英忙道:“他刚才说肚子疼去茅厕了……我去看看。” 狄闻的近侍进来为狄将军整理衣物冠带,那边卓英出了船舱,问伺候的人桑普洛是不是下了船,那人指了指船舱位置道:“桑头人叫了个阿女,进了那间房。” 卓英皱眉:“我早就知道!” 他向着船尾走去,见房门紧闭,刚要敲门,就听到里头传出桑普洛的声音,那声响断断续续,似乎**。 卓英收手,用力咳嗽了声:“还在胡混!大牛角的声音没听见?传火礼要开始了,狄大人要去点第一把火,都等着你。” 他说了这句,里头桑普洛的声音果然没了,卓英愤愤地转身:“你赶紧!” 等卓英往回走的时候,狄闻已经出了船舱。 狄将军正要上岸,江上的风一吹,风中带着香油、香草的味道,狄将军只觉着头一昏,竟有点站不稳脚。 他旁边的侍从赶忙扶住:“大人?” 龙勒波跟卓英也急忙凑过来,不知怎么。 狄闻定了定神,过了会儿才觉好些,便笑道:“无妨,该是酒力发作。”但他其实只喝了一杯酒而已。 大家这才说笑着上岸,龙勒波悄悄地问卓英:“桑普洛呢?” 卓英没好脸色地说:“他还能干什么?哪里是给狄将军找美人,自己正忙着胡混呢。” 龙勒波叹气:“他总是改不了这个毛病,罢了,要是待会狄将军还问,就说他给人叫走了吧。” 大牛角响起的时候,各处也相继有欢呼的声音,火堆边的少男少女们都站起来,往江边眺望。 戚峰松了口气,正要走开,那本来跳舞的佩佩一把将他拉住:“阿哥。” 少女的手极为柔软,戚峰打了个寒颤,要将她甩开,佩佩却笑着说:“我白天看见过你,你跟上弥寨的阿女们在一起,为什么不肯跟我在一起,难道我长的比她们难看吗?” 她的官话说的比其他的摆夷人要流利。戚峰问:“你、你是这儿的人?” 佩佩道:“是啊,不过我一直跟阿爹在外头流浪,才回来不久,所以会说官话。” 她才跳过舞,脸上亮晶晶的,眼睛也格外的炽热。 戚峰看看她的手:“你先……放开,别拉拉扯扯不成体统。” 佩佩歪头问:“阿哥是怕羞,还是已经有了相好?” 戚峰听见“相好”两个字,突然莫名心虚,转头四处打量。 不料目光所至,隐约看到夜色中有道熟悉的身影……有点像是狄小玉,还没等他看清楚,那影子一闪便没了。 江边,岩石上。 薛放回头看着岸边涌动的人群,也看见了远处那艘大船上有人影闪烁,为首一个身量瘦削高挑的,正是狄将军,他们已经结束酒宴,准备传火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杨仪道:“你啊……”他心底有万语千言,但现在显然不是继续推心置腹的时候,薛放想了想:“你要是再敢看不起自己,我就……” 河边的火光更亮了几分,快要照到这里了。 到时候难免有人会发现他们。 杨仪有点担心他们两个的姿态不大好看:“就怎么样?” “我就揍你。”薛十七郎放出了一句很没什么威胁力的话:“虽然你不禁打,但总会狠狠打你一顿,让你清醒。” 他总是有奇特的本事,把她的伤春悲秋自怨自艾给打的烟消云散。 杨仪不由笑了。 她这一笑,就像是高山上的雪被烈阳照耀。 柔淡的夜色光影里,这张脸……竟透出一种令人迷惑的美丽。 薛放微怔,心里莫名慌空了一下。 他几乎是出自本能地忙转开头:“我带你下去。” 不等杨仪回答,薛十七郎轻轻地一揽她的腰,纵身跃落地面,连他自己都没发觉,这搂抱的动作是越来越娴熟了。 传火礼要开始了。 岸边高台上,鼓乐手整齐地排列两侧,吹起牛角。 狄将军步上高台,龙勒波亲自取了火把:“今日,便由巡检司狄大将军,为咱们泸江三寨点燃浴佛节第一把火,愿天神照耀泸江,赐福百姓,平安康泰!” 火把被递给了狄闻,狄闻接了火把,向着在场观礼的百姓们高举示意,见龙勒波向自己示意,狄闻便将火把往旁边事先准备的火油上一放。 火油沿着竹筒向下,绵延出小小地金色火龙,迅速点燃了扎着香茅草的花环,花环呼啦啦燃烧,引染旁边的宝伞……一路沿江烧了过去,照亮了江岸。 无数目光庄重肃穆地盯着那道火焰,每当火焰变小,大家都会提心吊胆,生怕出了意外,包括狄将军。 当那火焰终于顺利地延伸到岸边不远的竹排之时,人群才陆陆续续发出了如释重负的欢呼声。 高台上的狄将军,龙勒波,卓英等人也都大大地松了口气,龙勒波用他那只好眼看着竹排的纸莲花绽放,急忙奉承:“神佛也见证了将军的福荫,天神赐福,将军护佑本地,是三寨百姓以及泸江的福气。” 卓英看着那燃烧的法器等物,这竹排至少会烧半个时辰,方才他看了眼,桑普洛竟还没回来,这让卓英十分不高兴,准备回头兴师问罪。 鼓乐声又重新奏响,有人切断了系着竹排的绳索,竹排载着那些燃烧或者即将燃烧的琳琅满目的法器法具,如同一座金灿灿无比壮观的火岛,向着江中缓缓飘移去。 有许多虔诚的百姓已经慌忙跪在地上,默默诵经,向神佛祈福。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一刻,不知是谁先叫了声:“那、那是什么?”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但是每双眼睛都在盯着那漂移的竹排,所以也有更多的人发现了:“那是……” 高台上的龙勒波跟卓英正陪着狄闻寒暄,闻言转头看去。 卓英眯起双眼,问龙勒波:“贡台上扎了哪位神佛的法身么?” “什么?”龙勒波擦擦那只独眼,他还没看清楚。 狄闻上前一步,他却看的非常清晰。 在移动的“火岛”上,所有燃烧的莲台、香花,斗帐,幡盖之中,若隐若现地出现一道影子,起初大家以为是支撑金银山的架子,可随着火焰燃烧,那影子却越来越清晰而并非随之虚化。 尤其是一些站在江边离的近的百姓,他们看见那东西仿佛正在扭动,那竟像是一个人形,而且在风声跟火声之中,似乎还有……凄厉的仿佛是鬼哭狼嚎的声音,一时竟难辨人鬼。 “那是什么?”逐渐惊恐的声音。 “人?不可能吧……”奇异的猜测突然出现:“难道是、是罗刹鬼么?” “天啊!罗刹鬼出现了!罗刹鬼杀了录奕佛爷,又出现作祟啦!”更多的声音响起,有人开始大叫。 高台上的狄将军眼前一黑。 他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大将军,他清楚的知道那不可能是什么罗刹鬼。 那明明是一个人! 一个被困在了木排之上无法逃脱而只能被活生生烧死的人! 狄闻心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完了,竟给薛十七郎说中了!” 果真出现了第二个人头!接下来泸江三寨的局面到底会变成什么样? 狄闻心慌气短,极不舒服,他抬手想要找个人扶住,可惜龙勒波跟卓英正也盯着那边,两人目瞪口呆脸色如鬼,没有人留意到他。 “十七、韩青……”狄将军短促的呼唤声淹没在更大的惊呼声里。 他的手乱舞了会儿,身形醉酒一般晃动,最后竟向着台下栽倒下去! 章节目录 第38章 第 38 章 火光闪烁,受了惊的乡民百姓们有的跪地哭叫,有的慌忙逃离,岸边的火龙跟江上的法台还在燃烧,微红的火光照着窜动的人群,光芒明灭,憧憧影动,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惊怖。 夜色助长着人心中的恐惧,黑暗中有人晕倒,有人受伤,有人在推挤之下身不由己地落水,有人碰到跌落的火把纸扎,身上的衣物也跟着起火,引发更大的骚动。 就好像有鬼魅偷偷潜伏在人群中伺机动手,可怕的氛围迅速弥漫,简直比白日在佛堂的那场骚乱还要令人恐慌。 薛放把杨仪推到赶来的戚峰屠竹身旁,自己向着高台上冲去。 就在狄将军一头栽倒的瞬间,十七郎的身影好像夜色中的枭鹰,自人群的头顶狂风一样掠过。 没有等狄将军跌落,薛放一把将人抓住,扭腰纵身,重新上了高台。 此时龙勒波卓英等才反应过来,跟随狄闻的侍卫也慌忙上来救护。 天将明。 泸江上笼罩起了一层白色的浓雾,雾气之中,隐约还有缕缕烟气弥散。 江岸边上,昨夜燃烧的灰烬今日本该坠入江中,但因无人收拾,便剩了好些没有烧尽的竹枝骨架,楞眼一看,仿佛是什么奇异巨兽的残骸。 有的竹枝上还有些许余烬,散发着白烟。 “嚓嚓!” 浓雾中脚步声响起,一队巡检司的士兵沿着江面巡逻过来。一边看岸上,一边时不时地打量江水中。 “真是活见鬼,好好的浴佛节竟成了这样,若说没有人捣鬼,我可不信。”有个士兵抱怨。 另一个道:“你怎么知道是有人捣鬼,三寨的乡民都在说是罗刹鬼作祟,你没听见?” “那罗刹鬼到底是个什么?这两天我也总听乡民们偷偷地在说。” 有一个消息灵通的士兵道:“泸江三寨这里的人都信佛,这罗刹鬼据说是佛教里能吃人肉的恶鬼,红头发绿眼睛,面目狰狞极其可怕。” “这只是传说而已,怎能当真?” “怎么当不了真,就说……十多年前,这里就闹过一次罗刹鬼。” “啊?” “那是在这里的小弥寨,罗刹鬼现世,一夜之间吸食了小弥半个村的人的精气,导致一百多人身死,当时是小弥的头人卓英发现罗刹鬼的真身,三寨的头人联手将罗刹鬼镇压,这才度过了那场灾祸。” “罗刹鬼的真身?那是什么?”士兵惊奇的问。 “据说是小弥寨的一户人家,他们这里的人说罗刹鬼一般是不会现形,只会借人身转生。” “那怎么就认定谁是罗刹鬼转生?” “有个缘故,罗刹鬼如果是男人,就会相貌极其丑陋,但如果是女人,便会美若天仙,这样才能迷惑人,小弥寨的那户人家,叫木桃叶的,就是方圆百里难得一见的美人,据说每次她出门,连树上的鸟跟林子里的野兽都会忍不住停下来看她……” 正说着,前方同样传来脚步声,几个士兵停下来,定睛看时,却见浓雾中走出一队人,领头的那人面色冷峻,正是津口巡检司的韩青。 士兵们赶忙行礼,韩青盯着前头嚼舌的两人:“叫你们来熄灭余火,查看有无坠江之人,不是让你们在这里闲聊的!” 士兵们慌忙认错。 韩青道:“若再犯便责打二十军棍!”带人走了。 士兵们心有余悸,其中一人小声道:“咱们韩旅帅简直比罗刹鬼还可怕。” “嘘,你不想要命了……赶紧走吧。” 韩青一路往前方的佛院精舍走去。 他留意到地面上时不时会看到残存的血迹,应该是昨夜狼狈逃窜的乡民们受伤留下的。 韩青盯着看了会儿,漠然抬眸,就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精舍这里,龙勒波跟卓英两个昨夜并没有各自回寨,而也是在这里混了一宿。 两人谁都没有睡好,天不亮便出来探问狄将军如何。 此刻看到韩青回来,卓英忙招呼:“韩旅帅。可找到桑普洛了?” 韩青道:“士兵们还在沿江搜寻,两位头人不必过于焦虑,桑寨主精通水性,就算不小心落水也未必有事。” 龙勒波跟卓英对视了一眼,龙勒波道:“我跟卓英想了一夜,就怕桑普洛并不是落水那么简单。” 韩青皱眉:“这是何意?” 卓英欲言又止,压低了声音道:“韩旅帅,昨夜在船上饮宴,传火礼开始前我还去叫过桑普洛,还以为他是在……我就没留意,现在想想,十分可疑。我早先叫人去问那个昨夜给桑普洛拉到房内的阿女,却怎么也找不到人!你说这……” 韩青道:“还有人不见了?卓寨主为何不早跟我说?” “我原先并没有就……”卓英刚要解释,里头有侍从出来:“韩旅帅,将军醒了,叫您进去回话。” 韩青只得道了声“失陪”。 等韩青入内后,龙勒波问卓英:“如果昨晚上真的是在船上出了事,那么……那木排上的……” 卓英打了个寒噤:“或许、是我多心了。不可能是桑普洛!” 龙勒波眯起眼睛:“先是录奕,又是桑普洛,你不觉着这罗刹鬼是冲着我们来的吗?” 卓英浑身发冷:“别说了!” 龙勒波呵呵笑了声,见左右无人,便压低声音道:“怕什么?当年的罗刹鬼那么难缠,还不是被咱们处置了,卓英,你的刀子是不是该磨一磨了。” 卓英的手抖了抖,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匕首。龙勒波看了眼:“这匕首上是有罗刹鬼的血的,再杀几个又能怎么样?” “可现在桑普洛不知生死,录奕……” “没了两个老东西算什么,你我不是都有儿子么?也该让年轻的头狼试试獠牙了。” 精舍里间。 狄闻斜靠在床头:“事已至此,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尽快查明就是……”停了停:“昨夜死伤者多少?” 邹永彦低着头道:“伤者有十几人,踩踏而死的两人,落水的一个。” 其实邹永彦所说“伤者”,已经算是伤的有些严重的了,那些碰撞之类的伤,只要能动的,他便没敢报出来。 狄闻闻言皱眉,不由地叹了口气:“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竹排上那个是谁,查明了么?” “这……”邹永彦越发不敢开口,谨慎地:“远远看着确实像是一个人,不过昨晚上乡民大乱,那竹排又向着下游而去,拦截不及,现在还未能找回。” 薛放在旁边揣着手不言语,唇角动了动。 狄闻道:“怎么了十七郎,想说什么?” 薛放道:“邹旅帅是不想将军在这会儿忧心,但我想这件事不可不说。” 邹永彦看向他,薛放道:“中弥寨的头人桑普洛,据说……从昨晚传火礼之前便不见了踪迹,直到现在都没找到人。” 狄闻的眼睛睁大,然后便猛地咳嗽起来。 邹永彦赶忙上前扶住,又略带责怪地看了薛放一眼:“薛旅帅,何必在这时候说出来让将军忧心呢。” 狄闻咳了一阵,摆摆手:“这种事情确实不该瞒,桑普洛不是寻常乡民,是中弥寨的首领,倘若出了事……罢了,只盼不至如此。”说到这里,狄将军左顾右盼,“韩青呢?” 邹永彦忙道:“韩旅帅从昨夜就带人维持巡查,又调了人手往下游去找那竹排,至今未回。” 正说着,韩青入内回话,也将桑普洛昨晚可能船上出事以及那少女失踪的事一并告诉。 狄将军的眉头皱的更紧:“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那竹排可找到了?” 韩青道:“邹旅帅这里的二百人,跟我所带一百人都派了出去,又调了三寨精通水性的船工,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将军莫要挂心。” 狄闻道:“我又怎么能不挂心,唉。” 此时有士兵进来急报,说是已经找到那竹排,船工正想法儿往回拖运。韩青看了眼狄将军,狄闻道:“你全权处置就是。” 韩青便道:“叫仵作赶去查看现场,要是无法把竹排跟……尸首一起带回,就先顾尸首。” 士兵离开,韩青又对狄闻道:“将军,请许我亲自前去。” 狄闻微微颔首:“邹……”看了眼邹永彦,又打住,只道:“你先去。” 韩青行礼退出。狄闻才看向一般的薛放:“你昨日说什么……真凶只恨录奕一人就无事,现在好,又出来了一个,我想也不用侥幸了,那木排上的十有**是桑普洛。” 他咳嗽了两声,又道:“如果真是这样,对方怕是冲着三寨的头人来的、也许……”他的目光沉沉,“还有巡检司也不一定。” 邹永彦惊道:“冲我们?”脖子一阵发凉。 狄闻望着薛放:“龙勒波跟卓英都在,你……留神他们的踪迹,多派人手,就算防患于未然吧。” 薛放应声。狄闻又道:“那个杨、咳……” “杨易?将军要传他么?” “不,不是……”狄闻深深呼吸:“你带他一起、跟韩青去现场吧。” 薛放啧了声:“我以为您是想叫杨易来给自己看身子的,怎么想叫他去看那个?到底哪头重要?再说韩青叫了泸江这儿的仵作,又干吗叫上杨易?他可是个大夫不是验尸的。” 狄闻道:“我这是老毛病,我自己知道……一时还死不了。自然要顾当务之急,杨易虽非仵作,但你我都知道他比仵作能耐,再说,多一个人,多一双眼睛。” 薛放望着他:“将军……” 狄闻没容他说完:“快去吧,韩青动作快,别他已经到了你还……泸江三寨,不能乱。” 薛放咬了咬唇:“那好吧。等我们回来,您可得答应让杨易给您看看。” 狄闻一笑,抬眸看向薛放:“你对杨易,真的是极为信任。除了戚峰跟隋子云,没见过你这样相信一个人。” “那是当然,”薛放转身要走,又回头对狄闻道:“我索性跟您说了吧,昨儿晚上都乱成一锅粥的时候,要不是杨仪指着台上说您的情形不太对,叫我去救,您这一头可就结结实实栽在地上了。” 狄闻惊愕,刚要问他,薛放已经快步出门去了。 十七郎急急走出精舍,他也知道韩青动作很快,而自己还得去叫杨仪,怕真的赶不上他。 可出屋门的时候,他却惊讶的发现韩青没有离开,而是站在门口,正跟一个人说话。 那人正是狄小玉。 薛放的耳力极佳,凝神一听,便听狄小玉说道:“我不是……只是问问……” 韩青道:“你可对别人……” 才说到这里他已经察觉有人,转头,一双锐利的眼睛看向薛放。 十七郎负手在腰后,淡淡瞥他一眼:“这大早上你可够忙的。” 狄小玉往日看了他,都会很亲热,此时却没有主动靠近,只叫了声:“十七哥。” 薛放道:“狄将军的身体有恙,你别在这儿干些无用的,还不进去好生伺候着?那可是你亲爹。” 狄小玉被训斥,急忙答应:“我就去。”低着头匆匆入内了。 韩青看了她一眼,转身出门。 “韩旅帅稍等,”薛放微笑:“将军有命,让我跟你同行。” 昨夜杨仪也几乎一宿不眠。 这次的伤者,比在佛堂更多,她只看过了两个,就被薛放拉了出去。 薛放道:“这儿什么人都有,你的身体又差,我不放心。你跟屠竹他们回去,今夜不要外出。” “旅帅自去忙,我在这里不往别处去。”杨仪听不得耳畔那些惨哭痛呼,忙着要走。 “回来,”薛放揪住她的衣领:“你给我把精神跟身子养好,有更重要的人等你去看。” “谁……”几乎才问了一个字,杨仪就猜到了,“可是狄将军身边的随从说了,这是将军的旧疾,不用我。” 当时狄闻坠下,被薛放所救,杨仪被戚峰屠竹护着好不容易挤到台前。 可狄将军的近侍警惕的很,只说是狄闻的旧疾复发,并没有容她近身。 杨仪也知这是对他们不信任,既然如此她也不便插手。 一来,对方乃是封疆大吏,身份地位举足轻重。 另外说实话,她也没有十足把握,万一有个差池……或者再生出如同先前牛马栈卓瑞一般的“意外”,这次可不仅是她有事,更会连累薛放。 薛放道:“他们都是傻子,不认好歹。等将军醒来我跟他说。” 杨仪飞快一想,指着在场两名伤者:“那人的脾脏怕是有损,若不救治性命只在须臾,那人喉头被血块压住,要立刻疏通……我做完了这两个再走。” 薛放吸气,终于招手把戚峰叫来:“给我听好,只这两个。弄完后立刻把他给我提回房内。” 可话虽如此,等真的轮到戚峰看着,戚峰却没能照薛放交代的做。 受伤的人里,男女老幼都有,看着那些痛苦的面庞,稚嫩的啼哭,哀声的求救,戚峰又怎能铁石心肠? 他只懂杀人,他的手习惯了取人性命,如今只恨自己竟帮不上忙,他帮不了,又怎能阻止杨仪去救人? 眼见半个时辰过去了,戚峰也放弃了劝杨仪回去……他当然可以如薛放所说一把将她揪走,可…… 叮铃铃,是银镯银铃的响声,戚峰猛地转头,见正是那摆夷少女佩佩。 佩佩手里提着个罐子,脸还是红扑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四处打量。戚峰以为她又是来纠缠自己的,便道:“你来干什么?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 佩佩看着他,眼睛里漾出笑意,又望着正半跪地上在给一人缝合伤口的杨仪:“那是大夫吗?” 她不等戚峰开口,提着罐子跑到杨仪跟前:“这里是我跟阿爷用采的草药制成的伤药膏,阿爷听说有人受伤,就让我拿来救人了。” 杨仪看她一眼,有些疑惑。 佩佩自己把罐子打开:“你看看。” 杨仪打开罐子闻了闻,又用手抹了点出来,黑绿色的药膏,散发着青草跟药气,杨仪道:“三七,蓟草,地榆,蒲黄,艾叶……” 佩佩的眼中闪出又惊喜又佩服的光:“这是我阿爷特制的,还有两种你一定猜不出来。” 杨仪靠近了细嗅,又将药膏在指尖抹开了些,发现是仿佛有些细细的黑色,可连她也确实认不出是什么。 佩佩外头问道:“大夫,你看能用吗?”像是故意一样,她的笑里透着点狡黠:“你敢用吗?” 杨仪察觉这药膏里所含的确实都是解毒消肿,清热止血的草药,方才她正愁这么多伤者,药却匮乏,如今见佩佩这么说,她便道:“多谢姑娘。” 佩佩微微诧异地望着她,杨仪挑了些药膏,正给自己刚缝合了伤口的那乡民涂,不料那乡民却挣扎起来:“罗刹鬼、罗刹鬼的血脉,又要来害人!拿开,拿开这东西!” 其他的人听见吵嚷,一时忘了□□,都看过来,当看见佩佩的时候,有人惊声叫道:“走开!罗刹鬼的骨血!”有人竟抓起身边的东西向着佩佩扔了过来! 戚峰本在身旁看着,此时忙上前挥手一挡,把那些东西都挡下了,可其中一块尖锐的石头在他手臂上划过,竟是立刻划出一道伤口,血立刻涌出。 杨仪吃了一惊,起身喝道:“都别吵嚷!” 她在这里忙碌半宿,这些人都知道她是极利落能为的大夫,被她喝止,这才慢慢停了乱动。 可还是小声道:“罗刹鬼的东西不能用……她是来害人的。” 佩佩却跳起来去看戚峰的伤:“阿哥?”她的大眼睛里有泪水晃动。 戚峰皱眉,他不懂安慰姑娘,就只满不在乎地说道:“一点小皮外伤,怕什么?” 杨仪虽听过罗刹鬼的传闻,可没想到这些乡民竟对佩佩如此抵触,她觉着佩佩带来的必定是疗伤的好药,可看这个架势,他们竟都不愿意用。 谁知这会儿佩佩捧起那药罐望着戚峰,她似乎想让戚峰用,又担心他也抵触,便只犹豫地望着他。 戚峰倒是不傻,一下子明白了姑娘的意思。 他才不在乎那些,立刻挑了药,抹在自己的伤口上,戚峰回头看着杨仪:“杨易你给我看看,这到底是疗伤的药呢,还是要人命的?嘶……有点凉凉的,倒挺受用。” 杨仪细看他伤口处,被药膏涂,伤口的血被阻住,甚至大有收敛的势头,虽然寻常药效一时未必就能发出,但杨仪几乎立刻确认,这确实是难得的疗伤好药。 杨仪点点头,佩佩望着她的神情,此刻悄悄地靠近了些,对杨仪道:“其中有一个,是棕榈炭。阿爷说是很收敛的,另一样东西、嘻……稀罕的很,你自个儿想去,我是绝不能说的,不然阿爷会打死我。” 就这样,杨仪忙碌了大半宿,最后戚峰实在心虚的不成,加上泸江的大夫给邹永彦紧急调了好些,人都料理的七七八八,杨仪才跟着戚峰回了房中。 她虽然倒下,脑中还想着今日的种种,佛堂的大佛爷,江心的火人,以及脸色很不好的狄将军……还有那神秘美貌的佩佩姑娘送来的那一坛药。 “棕榈炭……味涩,棕炭……炭有收敛固脱的功效,怪道那药起效最快,可另一样是什么呢?” 杨仪想着想着,不由入了梦乡。 等屠竹在叫自己的时候,她正梦见她的手也给昨夜乡民扔出的石头划破,她也敷了那药,清清凉凉的很叫人受用。 醒来后才发现是豆子在舔自己的手背,杨仪笑自己魔怔,听说薛放要带自己往泸江下游去,赶着收拾。 屠竹提醒:“先生的头发有些乱了。” 杨仪举手去打理,手指掠过发丝,柔软而润泽的长发绕在指间,她两日没有洗头,顿觉不太清爽,暗暗打算抽空整理整理。 正起意,脑中灵光乍现,她终于知道佩佩姑娘那药里的另一味是什么了。 泸江边,白雾濛濛,几匹马立在官道上,雾气里时不时传出马儿喷鼻子的响动。 韩青回头,望着旁边的马车,冷笑连连。 薛放立刻盯了过去:“怎么了韩旅帅,有话就说有屁快放,你怎么只跟马儿一样喷响鼻呢。” 韩青道:“咱们是去看那尸首,快去快回,为何还要弄一辆马车,难道薛旅帅已经娇贵到这种地步了?” 薛放笑道:“原来韩旅帅是眼热了。” 说话间,杨仪被戚峰拉着向这边快步走来,豆子蹦蹦跳跳地在前头引路。 韩青眼神一沉:“他?” 薛放却见戚峰不知轻重,只顾大步流星向前,拉扯的杨仪像是要平地飞起。 十七郎实在忍无可忍,放开马缰绳自己迎了过去:“混账东西,让你放风筝来了?” 章节目录 第39章 二更君 薛放赶了过去,飞起一脚把戚峰踹开:“叫你跑这儿放风筝来了?” 戚队正身法敏捷地躲开,觉着此乃无妄之灾:“他磨磨蹭蹭走的很慢,我这不是怕耽搁了旅帅的正事吗?” 薛放把杨仪拉过去,看她已经把昨儿那套衣裳换了,可新换的这长衫下摆却不知打哪蹭了好些灰。 十七郎只觉这一抹灰很是碍眼,遂自然而然地俯身把那衫摆上拍了拍:“没磕碰着吧?” 杨仪却看着前方在马上的韩青,一身戎装的韩旅帅双目幽沉,正凝视着她。 而前方路边,原本蹦蹦窜窜的豆子也停止不前,它仰头对着韩青汪汪叫了两声,两只耳朵都随着颠动。 泸江下游,十几个水手拉着纤绳,喊着号子,将江中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的竹排往岸上拉过来。 韩青站在岸边,手叉在腰间,肃然地盯着越来越近的竹排。 他的耳畔,清晰地听见身后不远薛放在训话:“你是不是没长耳朵,把我昨晚说的都当耳旁风?” 韩青回头瞥去,他本以为薛放是在训斥戚峰,谁知才转头,就看到戚队正俨然摇晃着来到身旁,而那边薛放低头瞪着的的人,是杨仪。 韩青很诧异,挑了挑眉。 戚峰却道:“那个黑乎乎的……就是尸首?” 韩青重新回身:“不错。” 戚峰道:“烧成这个熊样,神仙也认不出他是谁。这还怎么查?” 韩青淡淡道:“神仙认不出来,你们这儿不是有个宝贝吗?” “宝贝?”戚峰疑惑。 韩青道:“就是你们薛旅帅捧在手心怕飞了的那个宝贝。” 戚峰竟硬是没转过弯来。 韩青见状,也懒得给他解释。 而此时,只听杨仪回了句什么,薛十七郎便跟吞了火药一样:“你就不长记性吧……等把你自个儿累死过去,看谁救你!” 他喷了这句,意犹未尽似的又咬牙道:“若早跟我说你昨晚上没回去,今儿我才不许你来。自己身子什么斤两不知道?” 韩青的目光恍惚了一下:薛放这人,口硬心软。 明明关心的了不得,还做一副叱骂的腔调。 戚峰也注意到了,缩了缩脖子他说:“昨儿晚上杨先生救治那些受伤的乡民,天快亮才回去,你别看他身子骨弱的一口气就能吹倒,关键时候他比你我顶用多了。” 韩青道:“哦?” 戚峰看看自己的大手:“他昨晚上救了至少八个人的性命,你能吗?” 韩青微微扬首,盯着木排上那仿佛是一段乌焦木似的东西:“我不是大夫,我有我自己的差使,也不必跟大夫相提并论。什么人干什么样儿的事,刽子手砍头,将士杀人,大夫救命,天经地义。” 戚峰感觉哪里有点不对,但他一向不是个敏于言语的人,被韩青以笼统的大道理掩过,他竟不知如何应答。 身后却是薛放的声音:“没人说不该专司其职,可承认他人的无私无惧,舍身忘己,有那么难吗,韩旅帅。” 戚峰听了这句,心里才舒坦了。 是啊,他的本意是夸赞杨仪,却给韩青一句话弄的转了向,反而显得他夸大其词似的。 但只要昨夜在场的人,都是有目共睹,就算是救命的大夫,也未必如杨仪一般舍生忘死的去拼命救人。 韩青淡淡道:“没那么难,至少对于薛旅帅而言,您可是真恨不得把杨大夫顶在头上,对待贵府祠堂牌位也不过如此。” “你这个人……”薛放斜睨他,刚要开口,衣袖给人一拉,是跟着走过来的杨仪。 杨仪望着前方的那木炭人,适时地问:“旅帅可看出什么来了?” 薛放忙扭头:“黑乎乎的,真丑。” 杨仪道:“看他的左耳上是不是挂着一串耳坠?” 薛放跟戚峰两人忙看过去,却见也是黑乎乎的,不晓得是何物。 十七郎问:“那是耳坠?这是个……” “男子,”杨仪在他想错之前提醒:“旅帅忘了,本地的男人都只在左耳上挂耳坠。” 薛放吁了口气:“我说这不太像是个女人呢。” 戚峰道:“耳坠又能说明什么?” 杨仪道:“昨日将军传我的时候,正是泸江三寨的几位头人出门,当时龙寨主戴的是一颗蜜蜡珠子,桑寨主是一枚狼牙,卓寨主是一串玉石……” 薛放摸着下颌:“你看的倒是挺清楚的,我以为只有女孩子在会在意这些玩意。” 十七郎这句话是随口提起,因为就他自己而言,他虽然跟那三个人在屋内相处过不短时间,也知道他们奇装异服,戴着耳坠,但却从没仔细盯着看过,所以对于什么质地款式,竟是模糊一无所知。 兴许是因为男子的身份,在他的认知之中,那种物件就是不属于男人的,自然就没有认真看的兴趣。 杨仪却给薛放这句话弄的心里一惊。 薛放这话歪打正着,杨仪平时确实不至于心细到这种地步,可她毕竟是女子的身份,看到那种琳琅的耳饰,又戴在男人身上,当然就好奇加倍,便格外留意打量过。 此刻自然不免心虚。 戚峰已经跃跃欲试:“不是说桑普洛不见了么?要是狼牙,那应该就是他没跑了吧。” 才说到这里,忽然有船工大叫了声,指着江面,原来那竹排被烧了许久,固定的绳索早就毁了,只是一时没有散开,如今给大家拉了半天,竹排开裂,上头残存的东西陆陆续续顺着缝隙掉入江内,而那尸首也跟着摇摇欲坠。 这会儿已经不能再用蛮力拉扯了。 韩青跟戚峰往前走了一步,韩青正催促众人:“快,去把那尸首弄上来!” 竹排距离岸边还有差不多大半步,加上早就散架,哪里还有人敢上去。 跟韩青同来的仵作尽量探头向前看,可也看不出什么来。 水手们的惊呼声逐渐大了,原来那尸首的一条腿已经浸入江水中,稍有不慎就会整个坠落。 薛放道:“这尸首烧得外焦里嫩,要是稍微一碰,那什么劳什子耳坠也就没了。” 戚峰早跃到岸边,打量了一下,纵身跳上竹排。 他脚下的竹排顿时分开两截,戚峰不住摇晃。 水手们大叫小心,戚峰看着前方歪着的尸首,那被烧得面目全非的东西露出格外狰狞的牙齿,好像在冲着他笑。 戚队正克制着心里的不适,找准角度冲了过去。 但他低估了自己的体重,竹排骤然裂开,那乌黑的焦尸如同诈尸似的摇了摇,一头栽向水中。 戚峰不顾一切冲过去,用力一扯,总算及时在焦尸干枯生硬的头皮上抓了把,但他自己也跟着站立不稳,险象环生。 岸上的水手们看着这一幕,大概是被戚队正的勇气激励,又有几人纵身跳入水中帮忙。 这时戚峰一边试图稳住双脚,一边奋力掐着那尸首的头颅往上扯,可偏偏焦尸的肩膀被开裂的长竹挡住,卡的很紧,竟如拉锯一样艰难。 “耳坠子!”岸上薛放东张西望,向着那边打量:“小心他的耳朵!” 戚峰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耳朵,能揪住那颗干瘪的头已经不错了,且他还得尽量让自己别掉下去。 几个水手奋力向着他的方向游来,场面慌乱,所以极少有人注意,水手之中还夹杂着一只狗,正是豆子。 大概是因为跟戚峰的感情早非以前可比,豆子察觉戚峰有难,便也跟着冲了下水,它的体型小,动作却灵活,竟比那些水手更快地游到了竹排旁边。 戚峰正已经是强弩之末,看到豆子,惊喜交加:“豆子,豆……”才叫了一声,脚下的竹筒剧烈晃动。 戚队正“啊”地叫了声,整个人往前栽倒,但他毅力可嘉,手中居然还是没有松开那具焦尸。 这场景看起来就仿佛是那乌黑的尸首把他带着一起落入了水中。 等到水手们游过去及时地拉住戚峰,众人七手八脚上岸后,还没来得及喘息,突然有个人厉声大叫:“啊啊这是什么……” 众人扭头,赫然发现戚峰手里提着的只有一个东西,黑乎乎圆溜溜难看之极。 仔细看,原来是被从颈间撕开了的一颗“头”,正呲牙咧嘴地歪在地上,至于尸首身体,竟不知断到哪里去了。 水手们如避鬼怪一样赶忙从戚峰身旁退开,好像怕那头颅窜起咬人。 只有戚队正不嫌弃那头颅的可怖,忙去打量。 戚峰找的当然是那头的左耳,而方才经过他那奋力撕扯,加上各种碰撞,这死人头的耳垂果然不翼而飞,大概是沉到了江底某处,这可是比尸首更难寻回的。 正在失望,忽然众人又是一声惊叫,原来是豆子上岸,拼命摇晃自己沾湿的毛,将好些水珠都淋在旁边人的身上。 豆子颠颠地跑到戚峰跟前,张口吐出一物。 围观者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戚峰低头一看,顿时喜形于色:“豆子!”他一把将豆子揽了过去,亲热地揉搓豆子的脑袋。 薛放也有些意外:“哟……真是人狗同心啊。” 原来豆子吐出来的,赫然正是那失踪了的耳朵,那耳朵被烧的萎缩起来,只有一点了,耳坠也被烧得几乎跟它成为一体,但仔细看,依旧能看出弯弯的狼牙形状。 水手们忙了半天,终于把那尸首打捞起来,放在岸上。 泸江的仵作赶忙验看,可尸首已经被烧得如同光溜溜的焦木,何况又在水里泡了半天,就算最有经验的仵作也无能为力,只能靠尸首身上残存的物件佐证。 所幸除了那失而复得的耳坠外,这焦尸的手上也有两个戒子,只要拿给熟悉桑普洛的人,应该会认出。 韩青并没有靠前,远远地站着打量。 薛放道:“有那个耳坠,应该能证明此人就是桑普洛。韩旅帅以为呢?” 韩青道:“薛旅帅之前说未必只有录奕一个头,还真给您说中了,那依旅帅高见,接下来凶手是否还会犯案?又会对谁下手呢?” “按照常理来说,多半该轮到其他两寨的头人了吧,”薛放忖度着:“但也难说,因为你我都不知道凶手有何诉求跟仇恨,又哪能确信他恨的是哪些人呢。” “薛旅帅认定那凶手是恨录奕跟桑普洛这些人?” “若不是深恨,怎会处心积虑用这些罕见手法杀人。” 韩青沉默。 薛放却又看向他:“对了,昨儿晚上狄将军昏厥之时,韩旅帅怎么不在场?” 韩青道:“我自然另外有事。薛旅帅为何这样问。” “只是想着你是狄将军身边最贴心的一个,在那时候你竟不在台上……叫人不适应。” “这就不用薛旅帅操心了,”韩青道:“那时将军命我去跟着小玉,怕她有碍。” “那你一直都跟狄小玉在一处?从……在船上吃酒开始?” 韩青面色微冷:“薛旅帅走后不久,邹旅帅跟我便也离席了,他去做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是去找了小玉。你若还有什么疑问,也许可以当面询问狄将军。” 马匹急速而来,传令官翻身下地:“韩旅帅薛旅帅,请速速返回泸江三寨,寨民动乱,邹旅帅急请援军。” 韩青脸色一变:“为何动乱?” 传令官道:“据说是因为小弥寨的什么罗刹鬼,寨民说录奕佛爷的死便是罗刹鬼所害,还有昨夜的宝船之事……其他两个寨子的人嚷嚷着要处死为祸的罗刹鬼,邹旅帅正自调停,可只怕压不住。” 韩青面色铁青,二话不说,翻身上马带人去了。 薛放看他飞速而去的身影,知道兹事体大,便回头对杨仪道:“将军还在那里,我也要尽快赶回。这儿……” 杨仪道:“旅帅请速回,不必多说。” 薛放盯了她一会儿,看向戚峰。戚峰早跳起来,不等他开口便道:“交给我吧,还是那句话,就算我千刀万剐,也不会伤到杨易一根汗毛。” 薛放离开之后,泸江本地的仵作跟差官草草将尸首归置妥当,将要带回。 因知道杨仪戚峰是跟随薛放的,所以他们也格外客气。 回程之时,说起近来发生的异样之事,仵作骑在骡马背上,道:“过去一个月,也没这两天这样忙碌,死的还都是大人物……又这么离奇,真是……偏偏浴佛节的时候发生这事,可是在不吉利。” 戚峰道:“先前那录奕和尚的尸首检验过了?” 仵作道:“说实话,各种凶器都不符合,那头颅脖颈的切断面平整光滑的很,就像是刀切豆腐一样,但人的脖颈可比豆腐硬多啦,难以想象世间竟有那样锋利的刀刃。” 杨仪道:“往年这位佛爷都是这么接见信众的么?” “是啊,这都是惯例了。从无发生过这样的事。”仵作又道:“又听说那么多人在场,竟没一个看见是什么人动的手,真叫人怀疑是不是罗刹鬼,毕竟……人头谷的勾魂幡都升起来了。” 戚峰虽认定不是什么罗刹鬼,可还是对这传说好奇:“勾魂幡到底是个什么样儿?” 仵作脸上露出点惊恐表情:“您还是别知道的好,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勾魂幡一出,必定是要死人的。最近又发生这么多事,我看……要是可以的话,最好暂时离开泸江避避风头。” 戚峰见他说的情真意切,竟笑道:“岂有此理。” 杨仪问:“请问那人头谷是在哪个方向。” 仵作张望了会儿,指着东南一出山色极幽深之处:“就是那儿,距离这里倒是不远,走近路的话只有四五里的距离就能进谷,可那种地方,大白天都冷气森森,别说进了,靠近些都叫人不舒服。” 杨仪自车内探身,对骑马的戚峰道:“戚队正,天色尚早,要不要去看看?” 戚峰没想到她竟有这胆量:“你要是敢去,我自然奉陪。” 仵作在旁听着几乎从骡马背上掉下来:“使不得!”见杨仪执意要去,仵作道:“距离人头谷最近的就是小弥寨,你们若是有事,可先去寨子里找人相助,还是尽量不要擅闯那种鬼地方的好。” 分道扬镳,杨仪跟戚峰带了八名兵卫顺着仵作所指的路向前。 杨仪想到昨夜的佩佩姑娘,便问戚峰是怎么跟她认得的。 戚峰就将昨夜被一伙男女拉着去跳舞的事情说了。 杨仪想起薛放曾要乱点戚峰跟狄小玉的鸳鸯谱,可如果不错的话,狄小玉是会嫁给将来的西南王韩青的,难道说戚峰会跟佩佩…… 想到这里,杨仪心里突然有点莫名的奇异恐慌。 她知道薛放会回京,也知道按照原先的剧情,隋子云会为曹方回报仇,但是……戚峰呢? 杨仪居然没有什么关于戚峰的记忆。 这时戚峰道:“这儿的人没道理,把个好好的姑娘家认作什么罗刹鬼,昨儿她拿药来竟也不肯用,”他把自己昨晚被伤到的胳膊露出来,看那已经好的差不多的伤口,得意地说:“真是一帮傻子,把人家的好意当作驴肝肺。” 杨仪也特意看了眼他的伤:“佩佩姑娘说那药是她的阿爷所制,阿爷是……” 戚峰道:“是她的爷爷。” 此时马车已经拐到了小路上,两侧都是密林,杂草有一人高,遮天蔽日,只有土路上时不时出现的脚印跟些许牛粪,表明这确实是一条有人经过的路。 豆子从来没有走过这样远的路,起初杨仪怕它累着,想把它抱在车上,可见它跑的实在欢快,索性放它自在。 这会儿豆子更是一马当先,在前头跑跑停停,一会儿闻闻这,一会儿嗅嗅那里,彻底撒欢。 戚峰想到豆子找到那掉了的人耳跟耳坠的事,不由笑道:“这个小家伙,比个人都好使。” 才说到这里就见豆子站在路边,向着密林中凝视,看了会儿,便仰头汪汪地叫了起来。 戚峰因路不好走,早下了马,见状便把马儿给了旁边士兵,自己跑过去向着林中打量:“怎么了,总不会是有什么野兽吧?” 豆子当然不会回答,可戚峰突然听见一声尖锐的呼叫从林子深处传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戚峰脱口而出:“佩佩姑娘!” 想也不想,戚峰只扔下一句:“在此等我!”纵身跃下土路,循声而去。 身后杨仪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后忙唤了四名士兵:“快去相助戚队正!” 那四人稍微犹豫,终于还是相继跟上。 剩下还有四人,其中一个打量这幽深森林,道:“杨先生,前方大概就是小弥寨,咱们不如先去那里。” 杨仪担心戚峰:“不知戚队正如何,还是再等等。” 话音刚落,就听到另一侧的林中扑啦啦一声响,是几只鸟儿冲天而起,豆子转头,警惕地冲着那边狂叫起来。 窸窸窣窣,草丛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将随时冲出来。 且说戚峰因听见佩佩的惊呼,便不顾一切冲进林中。 他跑的极快,惊动林中的飞禽走兽,一片凌乱。 不知过了多久,戚峰戛然而止。 他嗅到浓烈的血腥气,从前方传来。 本能地预感,让戚峰放慢了脚步,他悄悄拔出佩刀拨开前方遮挡视线的草丛。 蓦然间,戚队正发现前方地面竟是一个深坑。 戚峰一怔,走近向内看去,猛然惊动。 这是一个陷阱,大概是寨子里的猎人所布置的,为捕捉经过此处的大型动物比如野猪之类,坑的高度正是野兽爬不出来的近一人高,坑底通常会有几根尖锐的竹签子朝上竖立,假如野兽从上掉落,便会被又长又利的竹签子所伤,插翅难飞。 可是现在,坑里确实有一个东西,但却不是野兽。 小弥寨的卓英躺在坑底,他的大腿,腹部,胸口,乃至于喉头,手臂,脸颊边上,都冒出带血的竹签。 他已经近乎气绝了,血沫从嘴里涌出来,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坑顶。 眼珠都有些不能转动了。 戚峰屏住呼吸,正不知如何,前方草丛中一阵响动,竟是有个人钻了出来。 那人跟戚峰打了个照面,满面惊慌掩不住花容月貌,正是佩佩! 彼此都呆了,可很快佩佩冲过来:“快走!” 戚峰正发觉她似乎衣衫不整,又听见在她身后有许多嘈杂的人声,正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两人当即向前狂奔,正遇到来支援的士兵,戚峰道:“你们不跟着杨大夫跑来这做什么?” 来不及多言,一口气冲出密林来到外间土路。 但就在他们露面之时,却见面前的路上零零落落倒着三具尸首,竟是负责跟随杨仪的士兵,那辆马车却已经消失不见。 章节目录 第40章 三更君 戚峰的心都凉了。 他赶忙冲过去查看倒地之人,其中两个士兵各自中箭,一人当场毙命,另一个显然又被补刀,已然死透。 第三人却尚有气息,望见戚峰回来,挣扎着叫道:“队、队正……” 戚峰忙道:“杨易呢!” 伤者急喘了两口:“两个、杀手……马车……” 这会儿其他四名士兵有三人分散找寻,其中一人指着前路道:“车辙印向前去了!” 戚峰见那受伤的士兵交代不了更多,便将他放下。 吩咐身后那人照看着,戚峰提刀就要追去。 忽然佩佩叫道:“阿哥!” 戚峰猛地止步,佩佩目光闪烁地望着他:“阿哥……” 就在这一对视的功夫,从他们跑出来的林子里陆陆续续窜出好几道身影,可看打扮,竟都是摆夷人。 这些人正是前头小弥寨的乡民。 乡民们陆续而出,猛然看见面前的情形,也有些惊呆,但很快地有人指着地上士兵的尸首,不由分说惊怒交加地道:“是罗刹鬼!又害人!好个恶毒的罗刹鬼!” 佩佩怒吼:“不是我杀的!” 那人用的是摆夷语,戚峰虽然没听懂,但从他们的语气神情,以及佩佩回答里,他知道了:“这跟她无关!” 但乡民们显然不信,七嘴八舌地叫起来:“官爷不要相信这罗刹鬼,卓英头人好心好意容他们在寨子里,他们却反而又下了毒手,她才害了卓英头人,又来蒙蔽你!” “对,罗刹鬼的骨血就也一定是鬼!” “录奕佛爷被害,也正是罗刹鬼作祟,这害人精留不得的!快快砍了她的头!” 戚峰一心要去追杨仪,哪肯听他们胡言乱语,此刻早已经冲出去十多步。 那些村民不敢拦阻他,只又向着佩佩围了过去。 佩佩站在原地。 她的胸口起伏不定,被撕破的衣裳掩不住,露出雪白的脖颈跟大片胸膛,像是走投无路的小鹿。 村民脸色各异,有人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佩佩眼睛红红地,看着戚峰离开的背影,又看看那些不停靠近的村民,满心绝望。 从腰间抽出一把巴掌长的小刀,她紧紧握在手里。 佩佩死死地咬着唇,几乎咬出了血,她好看的大眼睛里闪出怒火,瞪着靠近的那些人。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那怕是死在这里也绝不会叫他们捉了去。 其中有一人是素日跟着卓英身边的,对于佩佩也早就垂涎三尺。 他按捺不住,率先向着佩佩扑了过去:“你这罗刹鬼,别不知好歹!”非常狡猾地先去握佩佩的手腕,想要甩掉她手里的刀子。 就在这时候,一块半大的石头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砸在那人的后背心上。 这石头的力道显然极可怕,那人两只眼睛瞪的发直,张大嘴巴,猛地向前扑倒过去。 佩佩慌忙闪身,眼睁睁地看那人重重地扑撞到地上,他的四肢跟头脸都仿佛嵌入了脚下的泥尘地上,看起来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拍在地上的布袋子,姿态诡异的一动不动,不知是死了还是晕了。 其他正要争先恐后冲上去的村民都惊呆了,大家忙看向石头飞来的方向,却见是那个已经离开的军爷,居然去而复返了。 佩佩望着向自己飞奔过来的戚峰,绝处逢生,她颤抖着叫了声:“阿哥……” 戚峰冲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拉住:“走!” “官爷!”周围的村民反应过来,纷纷叫道:“她杀了卓英头人,她是罗刹鬼,官爷不要被她迷惑!” 戚峰眼中冒火,他无法抛下佩佩,又心急要去寻找杨仪,要被这些人绊住,还不知杨仪会出什么事。 他可是在薛放面前许过两次的,他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绝不能食言,尤其是对着十七郎。 然而这些不过是寻常的村民,又不是山贼强人,戚峰不愿意跟他们动手。 戚峰索性止步,他看了看道路两侧,大步走到路边一棵树旁,马步吸气,抬掌拍去! 只听“咔嚓”一声,那手臂粗的树已经应声而折。 戚峰道:“你们要是不服,先去报官!爷爷眼里容不得私刑,如今我要带她走,谁要敢拦路,就像这棵树,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没有人再敢来试自己的头是不是比树还硬。 戚峰拽住佩佩向前奔去,被他紧紧握着手的佩佩却转头望着身边的高大青年,少女眼中虽然含着泪,唇边却挂上了喜极而泣的笑。 “刷!” 锋利的刀刃刺入,又利落地抽出。 “杨先生、快……”第四名士兵拼尽全力抬头看了眼前方,那个“逃”字未曾出口,他终于无力地闭上了双眼。 动手的人一身青衣,他握着带血的刀,看看自己受伤的腿,愤愤地向着士兵的尸首啐了口:“真想不到,杀个病秧子而已,竟会这样艰难!” 一个有点阴冷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是你自己太大意了,薛小侯带出来的兵岂是寻常杂碎可比。早在覃老二被杀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是难缠的角色!” 青衣杀手撕了一块布条,把把腿上的伤口用力扎起,疼的哼哼:“我还以为薛十七郎不过是仗着扈远侯威名的纨绔子弟,现在才庆幸当时在佛堂先出手的不是我,覃老二也算是流年不利,明明天时地利的情形,他居然连出招的机会都没有……嘶,就栽在薛十七郎手上。” 前方那人喝道:“罢了,趁着薛小侯不在,机会难得,尽快找到人杀了了事。” 青衣人咬牙道:“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我偏不相信,薛十七郎不好招惹也就罢了,难道一个病的要死的弱女子也这么难办?我非得把这小贱人大卸八块!” 发号施令的那人却眺望向前方:“话莫要说的太满,不太对劲,前方就是那传说里的人头谷,她一直往这个方向……难不成是想进谷。” “进去又如何?就算她跑到阎王嘴里,我也不会叫她死的太痛快!” 日色开始偏移。 已经过了正午,杨仪进人头谷的时候,豆子站在那狭窄的山谷入口,汪汪地叫了两声。 杨仪慌忙捂住它的嘴。 她原本是想让戚峰陪着自己来探探,毕竟戚队正武艺超群胆气过人,她也算有个仰仗。 可如今只剩她一人,她本是不敢的。 可杨仪没有选择。 面对两个穷凶极恶的杀手,她得在戚峰找到她之前,给自己寻一个可以避祸的所在。 杨仪想到了人头谷。 人头谷的传说,在本地深入人心,几乎人人皆知,这两人当然也不可能不晓得。 杨仪只盼他们两个也会如泸江三寨的人畏惧人头谷一样,对于这山谷敬而远之。 而戚峰一定会知道得到这里来找她。假如那两人不敢进谷,至少在戚峰赶到前她会是安全的。 毕竟,跟那可怖而神秘莫测的人头谷相比,杨仪更忌惮那两个杀人不眨眼的恶徒。 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是招惹了哪路神仙,竟这么锲而不舍地来追杀自己。 往人头谷摸索的时候,杨仪想起了薛放一再交代自己的话,什么不许她落单,不叫她四处乱走动。 以及他吩咐戚峰一定得好生看护她等等,当时杨仪只觉着薛十七郎实在有点儿过于“婆妈”,哪里知道薛放竟是早有预料。 马车早就翻倒在路边。 杨仪逃离的时候,曾听见那杀手惨叫了声,应该是受了伤。 她没看见第四名士兵最后被那杀手所害的场景,但她知道薛放的人是会豁出一切地保护她。 拼命跑了一阵,已经喘的眼前发晕,身后的响动逐渐没了。 杨仪几次犹豫着想回头去看看情形。 可每当止步,心里便仿佛有人大声劝阻,叫她不要回头,继续前行。 往前寻路之时,杨仪揣测,难不成这要杀自己的人跟泸江三寨的血案有关? 是为了阻止自己过来追查吗? “刷拉拉……”细微的响动,引得杨仪回神。 原来是豆子在往草丛里钻。 杨仪忙细看,却看见山谷入口处的草木生长的格外茂盛。 而其中不乏些她认识的药草之类,如果是换了以前,杨仪一定会欣喜若狂,但现在显然不是收集草药的时候。 直到她看见一种熟悉的“草”。 “豆子。”杨仪低低唤了声,在前头夹缝中的豆子又退了回来。 杨仪飞快检查过了豆子全身,发现它身上并没伤口,这才松了口气。 她想了想着一路着急逃命的所有,又飞快把面前的地形、草木等飞快打量了一遍。 这里进谷的路有一条,虽然因为经年少有人来,这路径极不明显,但有眼睛的都会做出判断知道把哪儿走。 杨仪屏住呼吸,急忙从袖子里掏出帕子,用帕子裹住手,她小心地从草丛之中摘下一种叶片如同心形、一共有五朵聚在一起的草,她要很小心谨慎,免得让手碰到了草上渗出的白色汁液。 将摘了的草枝用帕子抱着,杨仪唤了豆子叫它上前,一人一狗在进谷的狭路上,杨仪缓慢地倒退着走,一边将摘的草叶小心搭在自己经过的两侧草丛上。 都是绿色的杂草,乍一看丝毫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她把采摘的草叶差不多都插完了,耳畔也听见了响动,是那两个杀手追了来。 其中一人显然是看见了她:“在那!” 杨仪有点慌,忙转身头也不回地向内跑去。 但她才进山谷,就被眼前所见惊的不能动。 山谷两侧的地面上,零零散散,乍一看如同岩石,细看,却是些白骨骷髅。 有杂草丛生的地方,白骨若隐若现,有的草枝索性是从骨头缝隙里长出来的,情形尤其惊悚。 杨仪的目光简直不知该投向哪里,她抬眸,从地上向前,毫无预兆地她看见了一株高大的杉树,松针之间,白色影子若隐若现,不出意外的那也是坠落在树上的骷髅头,经年历月,已经跟这树融为一体了。 杨仪屏住呼吸,把豆子唤到身旁,幸亏这是白天,幸亏现在还有豆子陪着她,不然…… 身后的响动越发清晰,她仿佛能听见杀手说话的声音,杨仪赶忙带着豆子向着冷杉树后跑去。 那杀手一眼就看见了她还没来得及藏起来的身影:“哈哈,看你这次往哪里逃!” 最先赶过来的还是那青衣人,他的袍摆掖在腰间,因为行动间袍子会经常蹭到腿上的伤,有些麻烦,虽然止住了血,可这一路追来不得停歇,还是让他倍觉难受。 杨仪其实已经跑不动了,她的体力支撑她一路找到人头谷,已经是极限。 带了豆子转到冷杉树后,扶着杉树,她垂头吸气,汗把头发都打湿了,散乱的发丝垂落,汗滴滑到末端,一晃掉落。 杨仪觉着戚峰应该是时候到了,但同时她又怀疑这是不是自己的一相情愿……也许戚峰不知道自己会逃到这里来,又或者他被别的事情绊住脚,比如,那个佩佩姑娘。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那她恐怕就要孤零零地死在这山谷中,甚至无人知晓。 “‘杨先生’……”不怀好意的呼唤从树后响起,惊得杨仪汗毛倒竖。 青衣人稍微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瘦削的脸上带着歹毒的笑意。 杨仪想要后退,可双腿已然无力,能够麻痹地支撑她站着,已是奇迹。 “还以为你能逃到哪里去呢。”青衣人笑了声,左手随意地挠了挠右手背。 杨仪的目光一动,最后落在他带血的腿上。 “你是……什么人,”她咳嗽了声,壮胆问:“我、我自问没得罪,为何要杀我?” “我们自然无冤无仇,”青衣人道:“不过是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杨仪惊疑:“买通你们杀我的背后之人是谁?” 青衣人正欲回答,另一个阴冷的声音响起:“别跟她多话,赶紧动手。这里有点古怪,不宜久留!” “你听见了,”青衣人向着杨仪笑,目光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遍,“可惜,要不然……” 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一句,他晃了晃手中的刀,逼近。 豆子始终在杨仪身旁,冲着青衣人,喉咙里发出威慑的咆哮声。 此刻看他走近,豆子几个跳窜,突然跃起,一口咬向青衣人的手臂。 青衣人刚要挥刀,突然腿上一阵奇痒酥麻,他竟站立不稳,向着一侧猛然倒下。 豆子趁机咬住他的手臂,奋力撕扯。 杨仪怕豆子吃亏,赶忙叫道:“豆子回来!” 豆子一击得手,急急又跑回了杨仪身边,此时那青衣人倒在地上,竟是大声惨呼起来。 一直没有现身的那人终于从冷杉之后走出,他凝视地上打滚的青衣人:“真是可笑,阴沟里翻船。” 青衣杀手抓着自己的伤腿,竟把先前缠着腿的布带撕开了:“不对劲,黎老大……我的腿……” 那黎老大本以为他是被狗咬的才如此,听见他说腿,闪身走近。 低头看去,黑衣杀手看到那袒露在外的伤口,此刻赫然已经高肿了起来! “痒的很,”青衣杀手面容扭曲,手指几乎扣入伤口之中,他惨叫道:“好难受!怎么回事!” “这是,”黎老大盯着他的伤处,突然一震,他看看自己的手背,果然在白色的痕迹外,也肿了起来,他望着杨仪笑道:“小丫头,小小年纪……竟这般诡计多端。” 杨仪的脸色骤然变了,不为别的,只因为黎老大这声称呼。 他竟知道她是女子? 地上的青衣人仍在嚎叫,黎老大垂眸看去:“没用的东西。”抬手一挥。 刀光闪过,地上的青衣人戛然声停,颈间多了一道深深血痕,鲜血汩汩流出,于地面蔓延。 杨仪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眼前所见,这人……竟对自己的同伙下手? 黎老大却居高临下地看着杨仪:“方才进来之时,我便发现地上散落的猫儿草,还以为是他不小心折断,现在看来,是你这小丫头故意洒在草上,想叫他中毒的是吧。” 杨仪先前进谷的时候,摘得那些确实是猫儿草,这种草本也是一种可用的药草,但汁液有毒,尤其是在接触到伤口之后,便会使伤口肿胀溃烂,奇痒难耐。 杨仪因知道那杀手受了伤,故意把摘的猫儿草塞在草丛中,那杀手自狭窄的草间经过,势必会沾染到猫儿草的汁液,就算沾在伤口边沿,也自有效果。 杨仪看向面前的黎老大,他戴着一顶斗笠,还蒙着脸,完全看不清脸,只瞧见黑衣的影子,日光下如同一道幽灵。 “到底是谁指使你们来杀我的。”她反而镇定下来:“纵然死,也让我死个明白。” “我跟他们不同,”黎老大的声音一丝波动也没有:“我通常不跟猎物对话。” 杨仪屏息,她好像听见对方兵器出鞘的响声。 她索性垂眸,慢慢地蹲下身子,拉住了跃跃欲试的豆子。 豆子扭头,喉咙里呜了声,可还是很乖地靠在了杨仪怀里。 杨仪摸了摸它,用力抱了抱,却又将豆子放开:“走吧,快跑……” 豆子莫名其妙,试着往旁边跑了几步,又歪头看杨仪,似乎不知道她想叫自己做什么。 望着不肯离开的豆子,在这一刻,杨仪心里竟然冒出了一个很怪异的念头。 杨仪原先后悔在蓉塘招惹了薛放,后悔跟他去郦阳,后悔答应他回去……可直到现在真的走投无路的时候,杨仪突然觉着自己不该瞻前顾后想那么多。 她其实、愿意去接触这狂放不羁、肆意自在的少年,她愿意抛下她的所有谨小慎微,跟他一路…… 她什么也不怕。 虽然已经晚了。 可就在黑衣人将拔刀出鞘的时候,有个声音叫道:“狗杂种!只会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有本事冲爷爷来!”宛如拨云见日,神兵天降。 章节目录 第41章 第 41 章 戚峰拽着佩佩脱离了乡民的纠缠,在前方的岔路口,避开往小弥寨方向的路,顺着车辙印往通向人头谷的小路而去。 后面反应过来的村民们跟着追过来,见他们竟然是选了一条“死路”,不禁都为之胆寒。 商议了一阵,便叫几个人暗中盯着他们,另外派村民快去报官,告巡检司的人跟罗刹鬼厮混,并维护谋害了头人卓英的罗刹鬼佩佩等等。 戚峰一路先是发现了歪倒在沟里的马车。 他担心杨仪有个闪失,跳下车翻找了一阵,并不见人,地上却有血迹。 沿着血迹搜寻半晌,终于找到了那死去的士兵。 戚峰检查了尸首,又急又气,眼睛血红。 正在这时,前方林子里飞出了许多鸟雀,一名士兵道:“这必然是有人经过才惊动了鸟雀,杨先生多半在那个方向。” 于是急忙向着鸟雀惊飞的林中赶去,却意外发现乃是先前戚峰的坐骑,被长藤缠住动弹不得。 士兵们忙去解救,戚峰见又扑空,自觉更加耽搁了时间。 他五内俱焚,咬牙切齿吩咐众人:“我在旅帅跟前打过包票,绝不会叫杨先生有个闪失,现在情形复杂,咱们散开,分头去寻机会大些,记住,不管是谁找到杨先生,一定要不惜一切保护他,再想方设法报信!” 当即众人散开搜寻,戚峰便叫佩佩带着,往人头谷的方向径直而去。 佩佩对于山林路径极为熟悉,走不多时指着前方道:“阿哥,那冒白气的地方就是人头谷。”她说完后有些畏惧地:“小弥这的人从不敢往里闯,你真的要进去吗?那位、那位杨先生……他未必就会进去吧。” 戚峰想着杨仪之前便要往这里来,如今被杀手所追,也许她会选择此处权且避难,少不得试一试。 于是道:“你害怕可以离开,你既然熟悉这里的路,自然知道从哪一条路可以避开村民。” 佩佩眨了眨眼,泫然欲滴,她擦擦眼睛:“我不怕,阿哥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人头谷的入口处,中间的路几乎被两侧的草木尽数挤占,戚峰刚要闯过去,佩佩拉他一把:“小心!” 从地上捡起一枝长颈的草,佩佩道:“这是猫眼草,它的汁有毒,最不能沾到创口。” 戚峰并不在意这些,反而觉着她在这时候跟自己说这些毫无用处。 佩佩却道:“阿哥你看,这地上有好些猫眼草,这儿长的猫眼草不多,显然是从那边特意弄来的……” 戚峰听了这句,才有点明白:“你的意思是?” 佩佩道:“那些坏人未必知道这个,就算知道他们也不一定会用这法子,杨大夫是精通草药的,这一定是他知道坏人追到了,所以事先撒在草丛上……你看这里有血迹,一定是坏人受伤了。杨大夫真聪明!” 戚峰摩拳擦掌,心潮汹涌:“对!一定是杨易,这是他会做的事儿!” 佩佩找了一根长枝拨开前方的草丛,把两根没落下的猫眼草打落:“阿哥身上有伤的话就糟了,就算没伤,给这汁液沾到,也要难受很一阵。” 两人过了狭长的入口,才进人头谷,戚峰就听见了豆子的叫声,他大叫一声,撒腿循声追去! 前方那黎大哥正欲动手,猛然听见身后一声暴喝。 他是个极冷血利落的人,临危不乱,便要先把杨仪杀了,再对付戚峰。 毕竟戚峰跟他有一段距离,不必自乱阵脚。 谁知才拔刀的瞬间,原先被杨仪驱赶立在原地的豆子,意识到危险,当下竟狂吠着向黎大哥冲去! 杨仪心惊肉跳:“豆子!” 以黎老大的功夫,只要将刀一挥,如同杀死方才青衣人一样,也便能轻而易举把豆子狗头斩落。 可不知为何,眼见豆子呲牙咧嘴勇猛万匹地奔自己而来,黎老大的手一颤,整个人身形摇晃,居然神奇地往后掠了出去! 这样一来,他跟杨仪拉开了距离,反而跟野马似的冲过来的戚峰近了。 杨仪没想到会出现这种意外,一时惊呆。 豆子仿佛也没料到,可它大概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便只是挡在杨仪跟前,仍是狂吠不止。 黎老大身形站住,口中不知喃喃骂了一句什么。 最佳的杀人机会稍纵即逝,他再想对杨仪动手可不能了,因为愤怒的戚峰人还没到,“暗器”先已经到。 “刷刷”数声,戚峰一出手就是雷霆之势。 黎老大听风辨器的功夫不差,要接这暗器也是等闲,可听这风声甚急,竟不知来者何物,当下闪身避开。 “啪!喀喇喇……”连续两块石头落地。 黎老大一眼瞥见,心中大怒:“竟敢戏弄我,找死!” 他正欲迎战戚峰,谁知戚峰并没理会他的意思,纵身一跃直冲过去:“杨易!” 杨仪扶着冷杉站起来:“队正……” 戚峰将她从头到脚一扫,见浑身土灰,看着极狼狈,可却并无血渍:“伤着不曾?” 杨仪道:“不曾伤着。戚队正放心。” 戚峰却闭了闭眼睛,手捂着胸口:“老天爷,你要把我吓死了!” 此时黎老大在杉树后,滋味莫名,他是人人望而生畏的一等杀手,如今竟成了被忽略的影子。 黎老大喝道:“你们当我是死人么?” 戚峰气势汹汹地转头:“说的对,你很快就是个死人了!你招惹谁不好,你来招惹他……你哪怕直接冲着你爷爷我来!” 黎老大道:“既然你如此着急要送死,我乐意成全。” 他们三人一路追踪,好不容易找到杨仪,却屡屡失手。今日是黎老大首次出手,对付一个体弱多病的少女,本以为易如反掌,没想到竟也连连受挫。 此刻他心里的杀意也给激了出来,反手将背后的兵器抽出,却一分为二,左手剑,右手刀。 戚峰也看的惊讶:“哦……你这兵器有点儿唬人。” 黎老大道:“待会儿你就知道是不是唬人了。” 杨仪看的紧张,虽然她不通武功,可也瞧出这黎老大气势非凡,而且他显然是那几人之首,当然是加倍难以对付。 她正要叮嘱戚峰小心,不料戚峰起身之时,轻轻地在耳畔低语了一句话。 他的声音很轻很快,杨仪只听个大概:“戚队正……” 戚峰一扬下颌对她使了个眼色,站起身往黎老大跟前走了两步:“那就叫我来领教领教。对了……你老兄高姓大名?跟杨易有什么深仇大恨的,您这样的武林高手针对一个病弱大夫,是不是有点胜之不武啊?” 黎老大忍耐地咽了口唾沫:“你还不配知道我的名姓,至于她……” 杨仪想,这黎老大兴许会揭破自己的身份,但现在她在意的显然已不是这个,她只盯着戚峰。 不过,其实对黎老大来说,他还不至于要拿杨仪是女子的这件事做文章。 杨仪虽不知他,可此人于杀手界极有威望地位,也自有他的行事准则,得钱杀人,如此而已,至于杀的人什么身份,他没有兴趣,也懒得跟别人大声嚷嚷。 黎老大扫了一眼杨仪,言简意赅:“她死定了。” 戚峰最听不得这话:“那就有趣了,我偏说他长命百岁。” 黎老大嘿然,刀剑撞在一起轻轻一振,一声清脆的锐响,震的人头皮发紧。 刹那间,两道身影纠缠到了一起,戚峰只有一把腰刀,左支右绌,黎老大的刀剑却游刃有余,令人防不胜防。 几乎是才对手,高下立判。 黎老大是在没动手之前就知道这局面的,但他不晓得的是,戚峰对此也早有所料。 对戚峰来说,跟杀手生死相搏,他当然不怕,可他最怕的是一件事,那就是杨仪的安危。 不管他将面对的是什么人,是阎王老子还是天王老子,他只关心杨仪的生死。 毕竟他跟薛放承诺过,那比他的性命还重。 就在两人动手之时,一道身影悄悄地从冷杉树后摸出来。 豆子扭头,似乎想大叫,却只小小地“汪”了声。 杨仪猛回头,却见竟是那摆夷少女佩佩。 佩佩向杨仪比了个手势,又向她招了招手。 杨仪走近两步,佩佩一把攥住她的手:“跟我来。” “戚队正……”杨仪犹豫。 佩佩道:“阿哥进来的时候就交代我,叫我不要管他,一定要带着你赶紧离开。” 杨仪汗毛倒竖。 原来刚才戚峰起身的时候,在她耳畔低语的那句话是“一旦开打,立刻逃走”。 杨仪猜测戚峰是不是有什么计划,听到佩佩的话才明白,原来戚峰是想给他们拖延时间。 那边两个人的对战证实了她的猜测。 她只隐约听见一声模糊闷哼,等她回头,才发现戚峰的手臂上已经流了血。 佩佩也看见了,少女往前迈出一步,却又及时停下,仍是拉着杨仪:“快些走,再不走就辜负阿哥一片心了。” 杨仪睁大双眼,却见电光火石间,那黎大哥刀剑配合无间,刀出如虹,直向戚峰胸前,戚峰挥刀一挡,对方的剑却仿佛灵蛇,直刺向戚峰的腰间。 她几乎能听见那轻微的“嗤”地声响,是剑尖刺破衣裳跟血肉,但她居然没听见戚峰的声音。 就好像他并没有受伤。 佩佩拉着杨仪绕过冷杉,方才佩佩就是从草丛之中悄悄绕过来的,这时侯她想如法炮制带杨仪偷偷逃走。 可那边黎老大道:“哈哈,我以为你不知道疼,原来你是不想叫她们听见!” 杨仪的脚步一顿。 戚峰道:“你在嚼什么老婆舌头。” 黎老大道:“你怕她们听见了会心疼……就不会扔下你逃走了吧?” 杨仪的心一寒。 戚峰道:“你怎么不说你的刀剑跟蚊子咬人似的,挠的发痒呢?” 黎老大沉声道:“我方才被你唬住,所以故意刺你几剑,本想试试你是不是真的不疼。”他刚才故意用了些花招,在戚峰身上留下好几处伤口,但戚峰除了第一次发出闷哼外,其他的都一声不响,而且也并不后退半步。 再加上他凝神一听,便能听见两个姑娘的脚步声,自然便知道戚峰是想以缓兵之计,让杨仪和佩佩得以逃生。 黎老大道:“既然如此……我就不用客气了。你虽然是条汉子,可奈何各为其主,你放心,她们逃不了,我的任务从不会失手。” “少在这里故弄玄虚恐吓人心,老子才不会上当。”戚峰的声音虽还似满不在乎,可已经透出了几分焦急。显然是担心杨仪跟佩佩。 佩佩眼中已经有泪光在闪烁,可还是紧紧拽着杨仪,颤声道:“走吧,咱们走吧。” 杨仪道:“要不是为了我,姑娘会走吗?” 佩佩的嘴颤了颤,眼泪先滑了下来。 杨仪抽手从草丛中跑了出去,正见黎老大刀逼着戚峰的腰刀一直往下压去,他右手的长剑却向着戚峰喉头刺落。 杨仪睁大双眼:“豆子!”向着他们的方向一指。 豆子本来跟在杨仪身后,闻声大叫起来,迫不及待地向着那两人冲去。 区区一只狗而已,怎能左右生死立见的战局,可偏偏就真的有效,豆子还没跑到黎老大跟戚峰跟前,戚峰就察觉此人刀上的用力明显少了一半。 戚峰当机立断大喝一声,奋力将腰刀向上一抗,竟是生生将黎老大的身形掀飞出去。 戚峰得以喘息,豆子已经奔到跟前,戚峰伸手摸向豆子的头,却摸了它一头的血,原来他肩头伤口的鲜血已经把手都染湿了。 他的喉头伤势很浅,却也渗出鲜血,只能用刀拄着地面撑着身子,呼呼气喘。 佩佩跟着跑出来,一刻不停地冲到他的身旁:“阿哥!你流了这么多血!” 这时黎老大倒退出去,与其说是被戚峰一击格飞,不如说他也是顺势飘离。 黎老大横着刀剑,目光在戚峰,豆子,杨仪身上转来转去,终于他咬牙切齿地:“把这条狗弄走!” 戚峰本来正在疑惑,听了这句嗤地笑了:“原来、原来你怕狗?” 黎老大盛怒否认:“我只是不想脏了我的兵器!” 先前黎老大本有余暇先杀杨仪,可因豆子冲上前一吼,他便错失良机。 杨仪心里本就疑惑,方才见戚峰性命危急,这才急忙呼叫豆子,没想到果真歪打正着,这无所不能的杀手竟怕狗子。 可话虽如此,对于黎老大来说,要杀他们这些人,简直有一百种法子。 杨仪跟佩佩扶着向谷内退去,豆子“断后”,冲着黎老大不住地呲牙咧嘴,仿佛要将这杀手活活吓死。 黎老大恨恨不已,把刀剑收起来,想了想,便去捡戚峰之前扔过来的石头。 虽然隔着十数丈,但以他的手劲,要隔空打死豆子也是轻易。 戚峰见势不妙,忙把豆子叫了回来,黎老大握石在手,冷笑着,不紧不慢追上,在他眼中,这些人显然已经是盘中餐,他倒也不急着狼吞虎咽。 这时侯,佩佩突然惊叫了声,原来他们这会儿已经到了一大片高大的竹林旁边,而在竹林外,有一块偌大的岩石,岩石下堆着些白骨骷髅。 杨仪闻声看去,忽然一怔,原来那白骨堆中,竟有个骷髅头,对于人头谷而言这自然并非异事,可这岩石下的骷髅头却只有半个,上半颅骨消失不见,断口十分整齐。 戚峰没在意,只说道:“叫你带杨易走,怎么不听。” 佩佩心有愧疚,低头不语。杨仪说道:“不要怪佩佩姑娘,是我不想走。” 戚峰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倔?” 杨仪道:“如果要戚队正死,才能换我生,我宁愿我死。” 戚峰正要开口,杨仪给他收拾着伤口:“戚队正纵然无惧,但也要问一问我到底愿不愿意你来以命换命。” “我答应过十七……” “我不管,这是我自己的命我来做主。”杨仪头一次如此执拗不近情理,“说句不中听的,倘若佩佩姑娘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救戚队正,你可心安理得吗?” 戚峰语塞:“这不一样。” “都是人命为何不同。” 戚峰叹气:“我说不过你。那现在怎么办,三个人都走不了,原先至少可以……” 佩佩捂住戚峰的嘴:“阿哥。” 戚峰一愣,没再言语。 这时侯黎老大已经自前方走了出来,他好整以暇地:“还以为你们要继续逃,就这样放弃了?” 杨仪站起身来:“你的目标是我……” 黎老大笑:“晚了,他成功的惹怒了我。” 戚峰啐了口,猛地站起身来:“好臭!哦,原来是你的口气太大熏到我了!” 黎老大握住剑柄,眼露杀机:“你过来。” “怕你不成?”戚峰虽然浑身鲜血淋漓,却还勾勾手:“凭什么要我过去,你来。” 他的脸上一毫畏缩之意都没有,连黎老大都不禁有些佩服。 正在这时,佩佩盯着那只剩下半个脑袋的骷髅头,鬼使神差地想要伸手去拿,可突然豆子大叫了声,惊得佩佩后退。 大家定睛细看,不禁出了冷汗,原来从岩石底下,竟爬出一条色彩斑斓的褐蛇,奇怪的是,那蛇并没有想要伤人的意思,反而飞速地往前游走过去。 杨仪跟戚峰赶忙后退,黎老大大概觉着此刻闪避不符合自己的身份,便将刀一挥,竟将那蛇斩成两段。 可忽然,佩佩叫道:“快看!这是……” 杨仪顺着看去,竟见有又有两条蛇自岩石后迅速爬出,竟逃也似的往外窜去,而在蛇的后方,有几条色泽通红的百足虫子也随着涌出,看的人不寒而栗! 蛇虫虽然经常出没,但此刻的场景显然反常了。 戚峰拉着佩佩跟杨仪忙着躲避:“这是怎么回事?” 连黎老大也惊愕地立在原地并无动作。 闪动中,豆子突然抬头,向着空中吠叫起来。 杨仪跟着抬头,然后她猛然惊呆:“那是……” 戚峰跟佩佩也跟着抬头看去,当看到半空中升起的那物之时,几乎每个人都为之战栗。 佩佩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勾魂幡!” 章节目录 第42章 二更君 五彩斑斓的光雾,朦朦胧胧地在面前升腾。 其实一眼就能看出那并非是真正的彩幡,只是一道道绚丽色彩的交汇,有点像是雨过后的彩虹,但不是虹桥一样的形状,而是竖着朝上,而且比彩虹更飘渺虚无。 它在竹林上空摇曳,微微摆荡,姿态诡异而妩媚。 这就是泸江三寨的乡民闻之色变的“勾魂幡”。 在场的几个人包括豆子,一起看向这道不知从何处、又是怎么出现的诡丽的勾魂幡。 尤其是豆子,它凝视着那道竖起的虹影,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并且慢慢地往后退了几步。 “什么鬼东西……”黎老大盯着那道影子。 佩佩抓住戚峰的手臂,害怕地躲在他身后:“阿哥,我们、应该离开这里……” 戚峰垂眸瞄她一眼,挺了挺胸道:“怕什么,青天白日的,我不信真有什么罗刹鬼,勾魂幡。” 杨仪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如彩色幡旗一样的东西,目光逐渐下移。 她发觉就在虹影的底下,有一抹袅袅的白气,只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艳丽的影子吸引了去,很容易便忽略了那点比雾气还淡的白光。 这会儿刷啦啦地响声,从前方的竹林里又窜出了许多那种通体红色的百足虫,密密麻麻地往这边爬来。 戚峰当机立断:“到这块石头上!”他立即把佩佩抱起,放在岩石上,又将豆子也抱了上去,催促杨仪:“快上去。” 佩佩伸手拉过来,戚峰在后推着,杨仪也赶忙爬到了石头上。 他们这边正忙着,黎老大在他们身后一丈开外,斗笠下的眼睛眯起,欲言又止。 黎老大怎么也想不通,好好地一场干净利落的杀戮,怎么就演变成现在这进退两难的地步。 假如趁着这个机会冲过去的话自然可以把他们杀掉,可是……又有狗,又有虫子,也实在令他烦心不爽的很。 这会儿爬到岩石上的佩佩也发现还有些虫子正欲上来,她赶忙从腰间的袋子里掏出一把黄色粉末,沿着岩石边沿洒了一圈。 那些红虫将接近粉末的时候,便慌忙改道。 杨仪闻到刺鼻的味道,知道这里头有野决明,金豆子,雷公藤外加雄黄,正是最佳的驱除蛇虫之物。 “这也是姑娘的阿爷配的?”杨仪问佩佩。 佩佩点头:“村寨里的蛇虫很多,夏天睡觉的时候,常常不知不觉地就有蛇爬到身上,阿爷调的这个东西洒在屋子周围,就不会担心蛇爬上来咬人啦。” “姑娘的阿爷实在渊博。” 佩佩低下头,揉了揉自己的布袋:“阿爷先前是村里的大夫,后来就……”她没有往下说,而是又翻出了另一个瓶子,挑出些药膏来给戚峰身上的伤口涂抹。 黎老大远远看着,终于纵身一跃,跳到了旁边的一棵冷杉树上。 杀手孤傲地抱着双臂,冷冷地望着岩石上的几人。 杨仪没有去观望别的,她继续看向那勾魂幡升起的方向。 站在岩石上总算能看的更远,她发现那白气的底端,正是前方的竹林的顶上,再往下便看不清了。 此刻耳畔都是虫儿刷拉拉爬过地面的声音,佩佩探头,正看到岩石底下那半个骷髅头,虫子在那上面爬来爬去,看着又可怕,又有几分可怜。 戚峰道:“杨易,你发现没有。这些虫子好像都是往山谷外去的?怎么今儿是什么良辰吉日,它们是要搬家么?” 杨仪正也想不通,照说让蛇虫们骚动出没的,必定有什么威胁到它们的……但,难不成是那勾魂幡? 那色彩艳丽的雾影,到底为何会叫它们害怕呢? 一阵风掠过,吹的竹林飒飒作响,突然间佩佩惊呼着一把抱住了戚峰。 原来那些竹叶晃动之间,露出了竹子上或挂或挑的一些骷髅,如狰狞的鬼面在林子里窥视世人一样。 戚峰下意识地安抚佩佩:“别怕,都是些死人骨头。” 杨仪愣愣地望着竹林,目光上移,发现随着风动,那艳丽雾影跟白气也随之瑟瑟摇动,真像是神鬼的勾魂幡,也在随风摇曳一般。 这时侯地上的那批虫儿已经跑的差不多了,竹林里渐渐安静下来,杨仪道:“我想到林子里去看看。” 戚峰惊愕:“林子有什么好看的?” 杨仪道:“我想着勾魂幡不是无缘无故而有的,它距离此处并不远,也许……可以一探究竟。” “杨易,我今日才发现你的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戚峰感慨。 佩佩也忙劝阻:“杨先生,还是别去!”她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那些竹林上若隐若现的骷髅头,难以想象在林中行走的感觉。 杨仪却看向前方树上的黎老大,她如今最忌惮的便是这位杀手。 正此刻黎老大因见虫子经过了,便一跃下了地。 他想也该是时候解决这件事了,因向着石头上众人道:“你们打算在那里躲上一辈子?” 戚峰拍拍佩佩:“等我去解决了他。” 杨仪看着他身上血迹斑斑的,突然想起那日在佛堂他被保护狄小玉被淋了一身血点,简直跟今日所见不谋而合。 “戚队正……此人武功超群,不可硬碰。” 戚峰道:“放心,我已经摸清了他的路数。再说你不是想去看看那勾魂幡底下是什么吗?这要是有个跟屁虫在,也不方便去啊。看我打发了他再说。” 他们在高高的岩石上说话,黎老大听得更清楚了,他发出轻蔑的一声“嗤”:“在女人跟前爱现的小子。” 幸亏戚峰神经粗大,并没有听出他这一句“女人”把杨仪也包括在内了,只当是说佩佩。 眼见戚峰纵身就要跳下岩石,却被佩佩拉住:“阿哥……” 戚峰以为她是不放心自己,佩佩却攥着拳头,柳眉倒竖地说道:“阿哥狠狠地揍他!” 连杨仪在旁听着,也有些忍俊不禁。 戚峰跳下岩石,活动筋骨。 这得亏是他,若是旁人,身上受了大大小小的伤,岂能仍旧这般精神。 黎老大心里着实是有些佩服这军汉,但同时又觉着他甚是讨厌,几次三番妨碍自己办事。 从还没进这人头谷开始,黎老大就嗅着气味不对,若还有别的选择,他才不愿入内,果然预感的不错。 如今既然骑虎难下,少不得速战速决。 才一对招,黎老大便刀剑齐发,谁知这么短的时间相隔,戚峰竟不似方才一样只有负伤的份儿。 连挡住黎老大几招攻势。 戚峰道:“你爷爷的伤不是白挨的!” 黎老大呵了声:“有意思,你倒也不是那种粗莽无脑之人。” 戚峰道:“你爷爷的脑袋大着呢,你眼瞎看不见!总说别人粗莽,怎么……你是不是细小的看不着?” 黎老大眼神一变:“你真真找死!”他心中动怒,又加忙着要置戚峰于死地,出招未免急了,可他不知道先前对战之中,戚峰已经把他的路数摸清了七八分,方才言语粗鄙,不过是为激怒他而已。 眼见黎老大中计,戚峰闪身后退,做出个力有不敌狼狈逃窜之态。 黎老大不免得意忘形,故技重施,横刀削向他的腰间,长剑却又袭向喉咙。 戚峰哈哈一笑,右手挥刀,刀对刀一碰。 就在两刀相撞的瞬间,戚峰撒手弃了兵器,扭腰闪身,左臂前舒,竟是一把攥住了黎老大的剑身。 黎老大万万没想到他会扔了兵器,他本就在兵器上吃亏,这会儿居然连唯一的刀都不要了?还没反应过来,就给戚峰捏住了剑身。 黎老大惊愕加倍,这简直是自送死的打法儿,正要顺势把他的手削落,谁知竟完全不能动。 再看,原来戚峰的手上不知何时缠了一圈棉布! 佩佩先前给他敷药,身上各处包扎,黎老大看的明白,所以就算先前看见他手上扎着布带,也没有在意,谁想到竟然如此? 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黎老大的刀剑所向披靡,但他却不知道戚峰已经找到他的破绽。 就如同杨仪所说“不能硬碰”,戚峰明白,假如在兵器上跟黎老大相拼,自己只会更惨,所以他才拼的丢弃腰刀,就在黎老大左手剑右手刀无法动作之时,他顺势近身,左手擒住了黎老大的手腕,右手蕴足力气,一拳狠狠地捶中黎老大的腹部。 不能兵器硬碰,那就近身肉搏。 黎老大被那刚猛的拳风震的眼前一黑,浑身在瞬间脱力,刀剑齐齐落地。 他整个人向后急速倒退出去,还未站稳,一股腥甜从喉头直冲上来:“噗!”张口竟吐了一口鲜血! 日色暗淡昏黄。 早就过了正午,烈阳的光芒减退,竹林嘶嘶有声,竹叶遮天蔽日,寒气森森。 最可怕的自然是那些骷髅,挂在竹林上的,藏在竹叶里的,时不时露出来吓人一跳,或者绊人一跤。 豆子打前阵,佩佩壮胆开路,戚峰跟在杨仪身后。 杨仪几次回头:“戚队正,你……” 戚峰只是摆手示意自己无事。 方才一拳将黎老大击飞,那无所不能的骄傲杀手一时再无反击之力,佩佩终于等到这机会,趁机跳下岩石,把落地的三把刀剑都捡了回来。 黎老大正捂着胸口在那里强忍痛苦,抬头看见这女孩子把自己的兵器带走,怒道:“你……” 佩佩似乎恨不得把他气死,大声道:“你被我阿哥打败了,就得认输!在我们寨子,输了的人的头跟兵器都是赢家的!” 黎老大膝盖一软,半跪在地上。 戚峰笑道:“哎哟这大礼不敢……”那个“当”还没说完,喉咙里也泛出一口腥甜,他赶忙死命地咽了下去,才没有露怯。 杨仪看出戚峰已经是强弩之末,如今黎老大已没什么威胁,她便想叫他在在原地歇息,但戚峰牢记自己对于薛放的允诺,哪里放心她自己去闯。 入竹林后,又遇到几条蛇虫,佩佩拿着木棍,眼疾手快地将其挑开。 杨仪时不时抬头看天,可是竹叶太过茂密,已经看不到那勾魂幡的影子了。 幸亏她也不必再苦苦找寻,因为才走了一刻钟,豆子便叫起来。 三人忙止步。 前方有一片颇大的空地。 先映入眼帘的,是许多叠在一起的白骨骷髅,足有不下百个,形成半人高的仿佛是骷髅塔的模样。 而在骷髅塔的前方地上,散发着一大团袅袅空濛的白气。 细看,在白气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蠕动。 佩佩正捂着嘴,见状道:“是蜢虫!好多!” 杨仪却看着那些蜢虫的下方,那里好像……是一具极大的动物的尸首,像是野猪,又似乎是牯牛,看得出死了很久,腹部已经露出森森骨头,虽然是逆风,腐烂的臭气还是散了过来。 佩佩已经不想再看,扭过头去。 戚峰嫌弃地:“什么东西,难道勾魂幡就是从这儿出去的?” 杨仪掩着口鼻细看,惊见动物的脖颈上、似乎是系着红色的绸缎。 她看看那巨大的尸首,又看看陈列的骷髅塔。 颜色诡丽的勾魂幡,奇异的白气,蜢虫,野兽的尸首。 那些拼命往外去的蛇虫…… 杨仪心头巨震:“快捂住口鼻,离开这里。” 三个人极快向外退去,佩佩搀扶着戚峰在前,杨仪在中间,豆子反而在他们身后,时不时地还回头看向骷髅塔的地方。 杨仪心里乱糟糟地,暗暗自责自己太过大意。 不知是不是因为跑的太急,或者是别的原因,心怦怦地跳的很快。 幸亏他们并未深入竹林,很快到了竹林边缘,佩佩扶着戚峰先一步冲了出去,杨仪跟在后面,正一步往前,突然竹林上有一人飘然跃下,一把将她勒入怀中。 杨仪猝不及防,被迫仰头,正看见了黎老大头顶戴着的斗笠。 前方佩佩跟戚峰这才发现不妥,急忙回身。 后面的豆子也叫着冲了过来。黎老大挟持着杨仪后退:“让那只狗离远点,不然我先杀了她。” 戚峰赶忙大叫豆子,豆子左右为难,只能暂时靠近戚峰。 “你……”戚峰吸气:“打不过就偷袭,这可太不地道了吧。” 黎老大道:“我本来就是杀手,跟你讲规矩?” 戚峰指着他:“你要敢动杨先生一根汗毛,我……” “你要挟我?”黎老大笑道:“我说过我的任务从无失败,就算事后死在你手里,我也有人垫背。” 他这么一说,戚峰反而不敢如何了。 杨仪一直没有乱动,听到这里她便说道:“不劳费心,既然这样,我也有一句实话要说。” 她的语气过于平静,黎老大有些意外:“什么实话?” 杨仪道:“你根本不必动手杀我,你,我,还有……他们,只怕都走不出这人头谷了。” 黎老大的眼睛睁大了几分:“什么?你、莫不是又要使诈吧?当我还会上当?” “倘若方才你跟我们进去……看到里头的东西,你就不会说这话,”杨仪低喘了一声:“乡民们所说的勾魂幡的事情,绝非虚言。” 黎老大疑惑,可见戚峰并未妄动,便又问:“里头有什么?” 杨仪道:“里头就是祸乱之源,十三年前小弥寨那场惨剧的根由。” 佩佩望着杨仪,无比震惊地:“杨先生,你说什么?” “佩佩姑娘,十三年前,小弥寨不是闹过什么罗刹鬼吗?现在我告诉你,不是什么罗刹鬼,害死寨子中一百多人的,正是方才我们所见之物。” 黎老大虽说冷血无情自有规矩,但听到这里,又怎能按捺心中好奇:“里间到底是什么!” 杨仪心中极快转动,却因为喘不过气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戚峰怒道:“你还勒着他!” 黎老大忙把胳膊松开了些,让杨仪喘了口气。 杨仪捂着嘴,摇摇头:“我看……多半是晚了。” “什么晚了?” 杨仪问道:“你有没有觉着身体有何不适?” 黎老大本能地以为她又是诈人,但他确实从方才被戚峰打中之后,就一直呼吸困难,调息也有些艰难,不由给她一语戳中。 “怎么?” “别疑心,我想戚队正也是跟你一样的。” 黎老大脸色微变,这才信了她不是在诈自己。 杨仪看向戚峰跟佩佩,又对黎老大说道:“往外走一会儿吧,或许那样……还能多撑一会儿。” 黎老大不明白,但却还是听了杨仪的话,大家离开竹林边沿,走回到先前歇脚的岩石旁。 这几步路本不远,但不知为何,黎老大竟冒了汗,连戚峰也有些冷汗涔涔,靠在岩石上咳嗽了几声:“杨易,到底如何?” 黎老大看他脸色不对,想到杨仪的话,自己的喉咙也开始发痒。 杨仪道:“请容我给戚队正把一把脉。” 黎老大看着戚峰高大的身子微微蜷缩,强忍咳嗽之态,而且呼吸紊乱急促,显然已经不能再对自己出手了,他便果真松开杨仪。 杨仪稍微一整理衣襟,转身去给戚峰把了脉,又试佩佩的脉搏,最后走到黎老大身旁。 杀手虽然还蒙着脸,却难掩满面惊讶,居然乖乖地伸了手。 杨仪一一听过了脉搏,脸色凝重。 佩佩按捺不住:“杨先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里头的那个东西,为什么说跟我们寨子的事相关呢。” 杨仪闭上双眼,顷刻才道:“因为,小弥寨的那场惨剧根本不是罗刹鬼作祟,而是疫病。” “疫病?”佩佩愕然。 杨仪道:“你们可知瘟疫是如何滋生的?就是像方才我们所见的那个……死物腐烂而成气,邪气动荡,跟山谷内的瘴气激撞,形成风热疫毒,随风散播,便会成瘟疫。” 佩佩呆呆地问:“里头那个死尸?可勾魂幡……” 杨仪道:“疫毒上扬,被烈日所照,那些彩光,不过是疫毒在热气之中现形而已,烈日热风,疫毒散播更快,因此乡民们看见此物后便会因瘟疫而死人,他们不知这个道理,而只觉着是罗刹鬼害人,也才把这个呼做勾魂幡。” “可是……” “在我们来此之前,勾魂幡的传说已经流传了至少三四日,若我所料不错,这会儿寨子里应该已经有人害病了。” 在场的几个人都悚然无语,杨仪却又道:“还有……咱们几个。” 戚峰勉强抬头:“咱们?” 杨仪看看黎老大:“这山谷内本就有瘴气毒热,比如先前蛇虫们纷纷往山谷口爬去,就是因为林中那毒瘴被烈阳照耀、正是毒性最强的时候,所以蛇虫也要闪避,只是今日风向并非向着此处传来,倒还好些,可方才二位生死相拼,中毒当然更快了。” 杨仪看向佩佩:“姑娘可记得,当年寨子里死人的时候是些什么症状?” 佩佩道:“阿爷跟我说过,那些人无非是头晕目眩,浑身乏力,冷汗口干,呕吐下泄,乃至于昏迷不醒。而且发病极快,几乎是从察觉不适到倒下,只有半个时辰不到,而一旦倒下,就很难再醒来。” 黎老大心惊,分析症状,好像自己哪一条都有。 胸口仿佛被塞进一团野草,他慢慢地将身体靠在岩石上。 杨仪道:“是了,咱们方才又入了林中,自然也中了邪热。所以我说,今日咱们未必能走出这山谷了。” 说话的功夫,日影越发西斜,这山谷两侧本就有山壁矗立,挡着阳光,按照时间来说此刻不过是下午申时左右,距离天黑还有一个多时辰,可现在山谷内已经完全没了日色,就如同一瞬间进入了黄昏,暗夜将临。 佩佩抱着戚峰,感觉他昏昏沉沉靠在自己肩头:“杨先生,阿哥怎么办,救救他。” 杨仪道:“如果能够给我些时间,寻到解救之法……再集齐需要的草药……可现在……”她咳嗽了两声:“佩佩姑娘,今日你们是被我连累了。” 佩佩低低啜泣,却摇头道:“不是,若非杨先生,我也不知道所谓罗刹鬼的事,是那些人冤屈了我们家。”她抱着戚峰,流着泪道:“我阿嬷、阿母,阿爹……都是被他们当作罗刹鬼害死了!” 她十分伤心,抱着已经昏迷不醒的戚峰,索性放声大哭。 黎老大在旁听到这里,看向杨仪:“这病,该如何救治?难道就真的没了法子?” 杨仪道:“泸江三寨的人多是各族混居,他们相信巫医多过于相信大夫,假如知道是疫病,去医馆的话……大夫总会有治疗的法子,决不至于就眼睁睁地看人死去……可惜咱们如今已经出不去了。” 黎老大望着她:“你……” 这一声“你”,含义复杂。 然后黎老大站直了身子:“我本来接了任务,便绝不会失手……”他看看杨仪,戚峰,包括旁边的豆子,突然出手,将放在戚峰身旁的自己的刀剑取了回来。 黎老大转身向着人头谷外走去,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只有若隐若现的声音随风传回:“就当你已经死在此地了吧。” 直到黎老大消失不见,杨仪才缓缓站起,她摸索到戚峰身旁:“佩佩姑娘莫哭,戚队正未必有事。” 佩佩含着泪:“你刚才说……” 杨仪把自己身上的荷包解下:“我这里有两颗驱风回生丸,虽然未必对症,可戚队正才是病发之初,到底也能克制。”叫佩佩捏着戚峰的嘴,将一颗丸药捏碎塞进戚峰嘴里。 这两颗药丸是专对瘴气之症的,当初杨仪深知这羁縻州瘴气最为厉害,所以时刻在身上带着两颗以防万一。 佩佩忙催促道:“还有一颗,你快吃了。” 杨仪微笑:“姑娘真是心善,不过你放心,我方才诊脉,我其实无事。” 佩佩惊讶:“真的?” 杨仪道:“这疫病也并不是每个人都必得的,按照个人体质不同而已,戚队正是吃亏在跟那人生死相搏,才给这疫症趁虚而入。佩佩姑娘,如今就指望你了。” 佩佩一振:“该怎么做?” 杨仪看看手中药丸:“你把这药吃了,好歹把戚队弄出山谷,奔有人家的地方去,兴许还可有救。不然等到天黑,愈发难走……就耽搁了。只是戚队正身高人重,我怕……” 佩佩此时对她已经深信不疑:“我可以的!别看我个头不高,我能背起一只小牛犊呢!” 她说干就干,将那药丸嚼入口中,把戚峰的胳膊拉起来,搭在自己的肩头上。 佩佩钻入戚峰怀中,用力一顶,竟真的把他顶了起来。 她招呼:“杨先生咱们走。” 杨仪答应着,叫上豆子,一并往外去,走了片刻,杨仪道:“佩佩姑娘,你还撑得住吗?” 佩佩道:“没事的,他不沉。” 杨仪一笑:“那就好,我走的慢些,佩佩姑娘你不用回头招呼,只管往前去,我跟着就是了。最紧要的是戚队正无恙。” 佩佩其实也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哪里还能回头,便咬牙:“知道!” 杨仪走的越来越慢,豆子原本在她身前,此刻便转到她身旁,发出唧唧地声音。 杨仪看着佩佩小小的身影驮着戚峰出山谷,她自己捂着嘴,慢慢地靠在岩石边上坐了下去。 豆子过来用鼻子顶她,杨仪摸摸它的头,哑声道:“你跟着去吧,乖。” 豆子不动,杨仪呵斥:“不听话了?快走!”她拍拍地,作势要打狗子。 豆子退了退,看了杨仪一会儿,终于扭头往外跑了。 杨仪眼睁睁地看着豆子离开,这才敢放声咳嗽,头靠着岩壁,她想了想,从荷包里找出几片薄荷塞进嘴里。 恍惚中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了。 杨仪仿佛昏睡了会儿,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有许多蓝色的火焰,在空中飞来飞去。 她看了半晌,才醒悟那应该是传说中的鬼火。 不知道这是什么时辰了,也不知佩佩到底带着戚峰出去了没有。 先前杨仪其实没说实话,至少没有完全说实话。 戚峰确实中了疫毒,但是佩佩跟黎老大没有,而她……不出意外,也有了症状。 她之所以故意那么说,便是要先把黎老大吓走,然后哄骗佩佩带了戚峰出去。 毕竟这些人完全是因为自己才被卷入,可她这把体质…… 蓝色的鬼火在眼前上下舞动,杨仪凝视了半晌,其实这样结束也不错,总比被人欺骗,痛彻心扉要好。 这一次,她至少被人真心相待过,被人豁出一切地保护过,被人…… “汪汪汪!”狗叫声响起。 杨仪抬了抬眼皮。 火光从山谷入口处亮起,杨仪还未反应,就听到有个声音叫道:“杨易,杨易你在哪儿!”那声音带着几分怒意几分惊悸,暴雷一样炸响:“杨易,你最好给老子应一声!” “哗啦啦,唧唧喳……”竹林里栖息的野鸟骂骂咧咧,惊飞一片。 章节目录 第43章 三更君 杨仪起初以为是自己太过恍惚听错了。 直到那犬吠声越发清晰,而薛十七郎那振聋发聩的呼喝之声,让她没法儿继续昏睡。 她勉励掀起眼皮,望着地面上摇晃的火把光,那些蓝色的鬼火被火光一照,就像是鬼魅遇到了烈日般陡然消遁。 “……旅帅。”杨仪干裂褪色的唇一抖,可真的是他吗?还是说,这不过是在她垂死之际生出的幻觉而已。 一个毛茸茸头撞到她的胳膊上,咻咻,是豆子拼命地在她身上乱拱乱蹭。 豆子的嘴里不停地发出哼哼叽叽的声音,又回头大叫:“汪汪!” 她听见了跑步的声音。 “杨易,杨……”呼唤的声音戛然而止,脚步声却直奔此处而来。 火把被丢在地上。 朦胧的目光被火光照亮,杨仪看见黑纱白底官靴的一角。 一双大手毫不费力地握住她的双肩,起初没敢动,可大概是见她也没反应,那双手稍微用力将她一晃:“杨易?!” 杨仪感觉自己本就不怎么牢靠的三魂七魄给这么一晃,惊慌失措到几乎尽数出逃。 这其实还算不上粗暴的一下儿,简直要把她直接弄死。 天色其实不算很晚,只能是刚刚黄昏。 毕竟在山谷内,遮天蔽日,所以才黑的早。 而在外头,夕阳落山,西天边上泛起极其柔和的淡粉色,把群山都点缀的极其温柔曼妙。 杨仪睁开眼睛后,发现自己身在何处。 她着实没想到自己这辈子,竟然能跟人“同乘一骑”。 一天奔波,外加上感染疫毒,杨仪本来已经半是昏迷,也愿意昏迷不醒,但那被紧紧搂在怀中的感觉……以及加倍异样的马上颠簸,硬是激得她醒了过来。 当看见前方马儿微微摇晃的长脖子之时,杨仪的眼睛睁大到极致。 然后她发现有一只手臂从左侧肋下包抄过来,斜往上插,就如同一根从她左边腰下到胸前乃至右肩固定着的牢靠绳索似的,那绳索的末端——便是那只她已经有点熟悉的大手,俨然正五指张开,正好罩在杨仪的脸上。 她呆呆地看着那只手,反应不过来。 这是什么,罩向猴子的五指山?还是…… 似曾相识。 那是在录奕身亡之时,佛堂之前,拥挤的人群里,薛放也是这样罩护着她的头。 头顶上传来薛十七郎的声音:“醒了?一时找不到马车,只能先这样了。” 杨仪的头稍微往前一晃,薛放的手便及时“拢住”她的头脸,把她往自己的怀中一摁。 她明白了。 原来这只手的作用,是为了叫她的脑袋别耷拉下来或者四处乱晃。 真是,不可谓不贴心。 更贴心的还在后面。 薛放自顾自地道:“你说我总不能把你横搭在马背上吧?虽然那样确实方便些,但我真怕……搭你的时候还有一口气,等到了地方再凉了……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杨仪在内心对于薛十七郎的关切备至表示感谢。 但是她非常畏惧他护在自己身上的那只手。 因为从小体弱多病的缘故,杨仪的身材可谓非常一般,前世就算是到出嫁的时候,也还是没多大起色。 尤其是跟杨甯那种婀娜多姿的相比,简直惨不忍睹。 虽然这样扮男装容易些——比如,只需要稍微地把胸裹上两层就行,甚至不用层层叠叠如粽子一样。 但,假如有人不开眼的上手来摸,还是会察觉出异样来的。 毕竟那里虽然小,可也不是完全没有。 “旅帅,”杨仪不敢往别处去看,她还是晕眩的厉害,微微闭上眼睛:“我、我还是换一匹马吧,这样……不好。” 薛放表示赞同:“我也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跟人骑一匹马,这不是无奈之下权宜之计么?你要是会骑马倒也好,但一来你不会,二来你病着,想也不用想了,少不得我委屈点儿。” 杨仪着实无语,抬手给自己诊了诊脉,又探手去袖子里摸索。 薛放问:“找什么?” “帕、帕子。” 薛放用握缰绳的手自己去袖子里拿了一块出来给她。 杨仪轻声道谢,用那帕子把自己的脸给围住了。 薛放看的稀罕:“这又是做什么?你还怕人看见?” 杨仪十分乏力,懒怠开口,本来想告诉他人头谷内的疫毒之事,但那种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明白的,她自己又实在难受的很,便道:“旅帅要去何处?” 薛放这一整天,几乎就没停了奔波。 之前,不知是谁走漏消息,说是竹排上的焦尸乃是桑普洛,加上桑普洛确实一夜不曾现身,天刚亮,桑普洛的家人就来找狄将军询问详细。 狄闻只得亲自接见,又传泸江巡检司的邹永彦前来安抚。 可偏偏佛堂那边,大和尚录奕的一干信众也来请命,恳请巡检司尽快捉拿凶手,免得百姓各种猜测,毁及佛堂声誉。 然而就在此时,有人来报说中弥寨内有乡民突然发病晕厥,怀疑是造了罗刹鬼的毒手。 再加上大佛爷录奕的事,更加有了由头。 一时之间,群情激奋,大家竟提起小弥寨的木亚一家,纷纷吵嚷着要将木亚跟佩佩捉拿处死。 邹永彦只得又急忙带人去劝慰压制,严禁乡民们擅自动用私刑。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佛堂之外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一封匿名检举信。 不少人前去围观,由那会读的从头念下来,邹永彦听到信上内容,面如土色。 在韩青跟薛放赶回的时候,汹涌的人潮几乎冲入狄将军休养的精舍了。 士兵们迅速列队,韩青跟薛放两个虽然素来敌对,但关键时候,却能配合无间,两人硬是将克制不住情绪的乡民们喝退,进入了精舍。 精舍中,原本养病的狄将军披着外衫,手中握着那检举信,气的脸色发绿。 在他面前跪着的,是有些狼狈的邹永彦。 韩青跟薛放上前,将那信上所写飞快看了一遍,神情各异。 韩旅帅只对狄闻道:“将军且保重身体为要。外头的百姓暂时已经弹压住,不至于生出大事。” “还不算大事?”狄将军敲了敲那封信,手指哆嗦:“这泸江三寨的天都要变了!可我还被蒙在鼓里!” 邹永彦磕头:“将军见谅!末将知道错了!” “你且慢,”薛放没等狄将军开口,他望着地上的邹永彦:“信上所写不是栽赃,你真干了?” 邹永彦耷拉着头,半晌才道:“当初我赴任之后,录奕跟桑普洛,卓英一起设宴相劝,酒席上他们言下之意,若我跟他们同道,自然就太平无事,若是我不肯喝那杯酒,他们便要生事,我……我也没有办法。” 原来那信上所写的,就是邹永彦跟泸江三寨的头人以及大和尚录奕勾结,佛堂内信众们贡献的金银财宝,也自会有他的一份,三寨里的财务详细,也少不得他的抽头,只要在某些事情上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做三寨头人以及录奕的保护之伞。 总之,按照信上所写,这五个人简直便在泸江三寨联手遮天,贪污受贿,沆瀣一气。 薛放气不打一处来:“你可真会给自个儿找借口,朝廷设立巡检司,是让咱们统辖羁縻州,维持安稳太平,你倒是好,反而被这些地头蛇给辖制了!你这样如何成事?他们在各自地盘自立为王,或者为非作歹,你还能管的吗?你竟成了他们的跟班了!本末倒置,简直是糊涂之极!” 韩青在旁边面色冷峻,一言不发。 狄将军的脸色更加难看。 邹永彦道:“我也知道不对,我……我本来想撑过这两年,我走了就是了……” “你还好意思说,简直丢了巡检司的脸!”薛放越发火大:“好歹也是地方官,竟然不干事只想逃,你能逃到哪儿去?告诉你……这几个人若真的做了恶,每件每桩,就算你不知道,没参与,你也是同罪!” 邹永彦脸色颓丧,失魂落魄。 薛放看看韩青,哼道:“不对,我说错了,不是同罪。知法犯法,罪加一等。” 韩青轻描淡写地:“薛旅帅,你别话里有话。” 狄闻及时制止了:“别吵,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本来指望三寨的头人维持局面,现在看来,哼……果真是本将军对他们寄望太高了。” 狄将军皱眉思忖:“死了一个录奕,船上的又十有**是桑普洛,这凶手的身份实在令人费尽猜疑。可是如果真是这个杀人模式的话,接下来的应该是……死了倒也好。”他特意还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邹永彦,原先担心凶手对巡检司的人下手,现在倒是巴不得。 薛放道:“只怕没这么简单吧,卓英跟龙勒波都有了准备,岂会轻易给凶手得逞?” 狄将军道:“不可小觑,所以……韩青,十七,如今你们两个得把泸江三寨这里的局面稳住,不管你们用什么法子,我不想看到任何一寨生乱!” 韩青道:“将军放心,我立刻加派人手护住精舍,不会再叫人来惊扰,或者……不如将军跟小玉先行回春城?” 薛放惊讶地看着他。 幸而狄将军道:“不能在这个关头一走了之,若如此,乡民们越发要疑心我也是这些人一丘之貉了。” 说了这句,狄将军吩咐:“把邹永彦去除铠甲官袍,押入大牢,发告示安民,措辞你们自己拟,莫要再激起民愤。” 这里才发了告示,小弥寨的人就来告状,说明了卓英已死,还是被佩佩害死,而佩佩被巡检司的一名军爷救走! 百姓们本极信任巡检司,如今却接连爆出“丑闻”,可想而知会是什么局面。 再加上三寨之中有两处群龙无首,而龙勒波又自称“生病”,不再管事,一时之间,三寨百姓的愤怒跟恐慌几乎就像是靠近了烈焰的火药,据说已经有小规模冲突暴发。 而薛放听了小弥来人的描述,便明白那人必是戚峰,可好好地戚峰怎会拐到小弥,并有那闲情逸致去英雄救美? 他担心杨仪有事,偏偏分身乏术。 薛放跟韩青用分而治之的策略,跟三寨的几位主事之人会面。 小弥寨的人主张立刻把罗刹鬼木亚一家油锅炸死,给佛爷录奕跟头人卓英报仇。 中弥寨的人也有此诉求,因为他们村子已经有人病倒,情形危急,这显然是罗刹鬼作祟,杀了罗刹鬼,自然情形就好了。 上弥的人却非常有“大局”之观,提起那匿名的检举信,说是有人诬告,备不住是罗刹鬼的同党在诬陷好人,他们请求巡检司立刻找到张贴检举信之人,严惩不贷。 韩青跟薛放一致觉着这三件事情之中,最迫在眉睫的,是第二件的乡民病倒之事。 毕竟其他的事情都可以搪塞,唯独人命关天,不可怠慢。 村民们对罗刹鬼如此恐惧的原因,是在十多年前罗刹鬼夺走了小弥寨百余人命,但假如乡民们能够无事,罗刹鬼的谣言当然不攻自破。 薛放心里想的是杨仪,假如她在,应该会看出到底是什么缘故。 他不信什么鬼怪,与其说是鬼怪,不如说是什么古怪症候。 韩青道:“既然这样,选两名好大夫前往村寨,假如能够将病人治好,流言自然不复存在。” 他主动请缨,带人前去中弥寨。 薛放留守之时,狄小玉悄悄地出来,询问他:“十七哥,昨晚上在江中被烧死的,是那个桑普洛吗?” “多半是他,怎么了?”薛放随口问。 狄小玉眼神闪烁:“我只是随口问问……对了,峰哥跟杨先生哪儿去了?” 薛放道:“本来是去验尸,因我先回来一步,他们在后面,看时间也快回来了。” 但薛放没等到仵作回来报信,因为中弥寨那里出了事。 两名跟随韩青前去的大夫诊治之后开了药方,病患服药之后,非但并无好转,情形反而迅速恶化,竟是死了。 村民们本正也怀着一线希冀,没想到竟是这个结局,越发愤怒,差点先把那两个大夫打死,甚至怀疑巡检司是故意坑害。 若不是韩青带了百余士兵,还算镇得住局面,真不知会如何了局。 但也正因为这样,中弥寨的人浩浩荡荡地开始赶往小弥,他们要杀死罗刹鬼木亚一家。 薛放正是闻讯之后要赶往小弥的。 先前他人在路上,突然听见犬吠,留神看时,竟是豆子从路边草丛中钻了出来。 薛放正担心杨仪到底在何处,见状情知不妙,便一路跟着豆子,竟是找到了人头谷! 这才及时救了杨仪。 杨仪听他简略说完,道:“那戚队正的下落,旅帅可知?” 薛放哼了声:“在半路才得到消息,戚峰也陷在小弥寨了。我原先以为……”他原先以为杨仪也一并在那里,所以才着急赶路。 杨仪周身发冷:“那么佩佩姑娘如何,她是不是也落入寨民之手了?她可无恙吗?” 薛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想着那摆夷的女子?你总不会……又喜欢上她了吧?” 杨仪没想到薛放会这么说:“旅帅,是佩佩姑娘拼命把戚队正背出去的……” “那又怎么样,还叫我感激涕零么?”薛放嗤之以鼻:“他们可是把你扔在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鬼地方了!我还想见了戚峰后狠狠揍一顿出气呢。” 杨仪赶紧辩解:“旅帅不可,您错怪戚队正了,今日若非是他,我早已丧命。” 薛放皱皱眉:“难道在你嘴里没有一个坏人,没一个对不起你的?” 杨仪觉着这话有趣。 她上辈子觉着身边每个人都各怀心机,各有目的,并没有人真心实意对她好。 可此生……比如先前她在人头谷,几乎是甘心要赴死了,因为觉着,这辈子虽不甚长,但不虚此行。 想到这节,心情莫名舒缓了些。 杨仪缓缓吁了口气:“旅帅,此去小弥寨,有些东西,怕要准备准备。” 因她已清醒,不必再叫他保姆般的维护了,薛放的手已从杨仪肩头放下,仍是拢在她的腰间。 马背颠簸,她仿佛往前滑了些,薛放想也不想,顺手把她往跟前一抱:“准备什么?” 杨仪先是一僵,然后俯身贴近马背,竟是咳嗽起来。 天色已暗,薛放望着杨仪。 她在他面前微微躬身,窄瘦的肩背细细颤抖。 随着咳嗽,那被他的手揽着的细腰在掌心里一缩一放。 这种奇异的触感就仿佛一根淘气的小钩子,轻轻挠着他的掌心,或者不止是掌心。 十七郎双眼发直,喉结上下吞动,竟是无意识地咽了口唾液。 在反应过来之前,薛放匆忙将手抽离,就仿佛方才握着的不是柔韧的过分的细腰,而是什么滚烫的烙铁、伤人的利器。 章节目录 第44章 三更预告 在夜色变得更浓之前,薛放抵达小弥寨。 他来的正是时候,因为此时泸江三寨的情势,竟是前所未有的复杂跟凶险。 自从邹永彦事发后,泸江这边巡检司暂时交给韩青代为指挥,毕竟韩青在津口,薛放在郦阳,此番前来泸江,韩青只随身带了百余人,而薛放只带了二十,又拨了一半给杨仪跟戚峰。 下午韩青带了大夫去中弥寨给乡民看病,不料弄死了人,惹发众怒。 可寨民到底不敢跟巡检司硬碰,就把怒火倾泻在小弥寨的木亚祖孙身上。 从白天报信的时候,中弥寨还只有零零星星十几个身体不适的,等到黄昏之际,哗啦啦如大风吹过野火蔓延似的,已经快升到了百人。 寨民们自然万分惊恐,照这个样子,一夜过后,整个寨子又会剩下几个活人。 再加上寨子之中的巫医煽风点火,只信誓旦旦地说是罗刹鬼作祟,必须要除掉祸根方可以救活倒下的人,那些有病人在家里的乡民急红了眼睛,当然对此深信不疑,便纠结成伙冲向小弥寨。 先前,佩佩半背半抱着戚峰,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出了人头谷。 山路崎岖,戚峰又高大沉重,她只能咬紧牙关,用尽全力。 戚峰的双脚被拖在地上,发出嗤啦嗤啦的响声,加上两侧灌木蹭动摇晃,林中鸟儿啼叫,还有她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各种声响交织,让佩佩没法儿再留意身后是不是有杨仪的声音,甚至有一种杨仪始终都在跟着的错觉。 跌跌撞撞往山下走的时候,佩佩精疲力竭终于无法掌握平衡,脚下一滑,便同戚峰一起往山坡下滚落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佩佩才挣扎着爬了起来,她的额头被石头蹭撞,也流了血,她想起戚峰:“阿哥!”慌忙起身寻找,查看他的情形。 戚峰的脸有些发烫,仍是未醒,身上先前涂药过的伤口,有的因为碰撞拉扯而有绽裂之势头,脸上也添了几道新鲜划伤,想必是方才滚落之时所留。 佩佩迅速检查过后,欲哭无泪:“杨先生……” 本想叫杨仪来给戚峰看看,但此刻才突然后知后觉,想到自己一路竟一直没亲眼看见过杨仪。 佩佩心怀侥幸,心想可能是在滑落之时,杨仪不小心滚到别的地方去了,匆忙找了一圈却并没有发现一人一狗的踪迹。 直到这时,佩佩才意识到什么,她抬头往坡上看,知道杨仪恐怕没有跟上来。 佩佩大叫了声杨先生,手脚并用地要冲上去寻找杨仪,但才一动,便听见草丛内传来异响。 树枝摇曳,一只觅食的猞猁探出头来。 佩佩屏住呼吸,一边庆幸出现的不是豺狗、野狼或者豹子野猪等大些的野兽,一边又不敢放松警惕。 这只猞猁体型足有半人之高,虽然长的有点像是猫,但却极为厉害,有时甚至能捕食野狼。 佩佩在地上扫量,迅速俯身从地上抽出一根树枝,向着猞猁晃动,想要吓退野兽。 那猞猁稍微闪了闪,却并没要离开的意思。 天黑下来,山中的野兽只会更多,若真遇到豹子跟狼,那就无法可想了。 佩佩看了眼昏迷不醒的戚峰,向着猞猁怒尖声大吼:“滚开!滚!” 猞猁猛地一惊,然后它扭过头往身后方向看了看,纵身一窜,竟果然走开了。 佩佩急促地喘着气,仰头看看山坡上,仍是无人,也没有豆子的叫声。 此时,她也想起了临行时候杨仪的叮嘱,佩佩隐隐明白了杨仪的用意。 原来杨仪打从一开始就只想叫她带着戚峰走。 “杨先生……”佩佩咬牙忍着眼泪,终于坚定地走到戚峰身旁,就算差不多已经精疲力竭,却还是奋力将戚峰又背了起来。 就在佩佩终于挣扎着缓慢地下了山,将挪到靠近小弥寨的路上之时,路口外人声吵嚷,然后亮起火光。 佩佩先前生怕再遇到什么猛兽,也想尽快让戚峰得到救助,见到火光后大大松了口气,竟叫道:“这里,快来人!” 那些人好像听见了她的喊声,一窝蜂似的往这里跑了过来,但当他们看见佩佩之时,脸上却露出又是惊骇,又是惊喜的神色:“是木亚家的佩佩,罗刹鬼的骨血!太好了,终于捉到这个祸害了!” 小弥寨的村子正中,竖着高高的旗杆。 底下,却燃烧着熊熊燃烧的火焰,火焰之上架着一口大锅。 锅内热油翻腾,冒出一股股的青烟直冲向上。 “炸了他们,炸了罗刹鬼!”许多寨民举起拳头,大声叫嚷,恨不得立刻冲上去动手。 佩佩跟木亚,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 木亚已经白发苍苍,身子也佝偻了,此时被捆的紧紧的,更显得极其瘦小。 面前的这幅场景他并不觉着陌生,因为早在十三年前他就已经见识过了。 火焰,油锅,义愤填膺的寨民,但在木亚看来,他们只是被仇恨跟恐惧遮住了心跟眼睛的糊涂鬼。 曾经,木亚也跟寨子里的人一样对于罗刹鬼的传说深信不疑,毕竟这是他从小的时候就一直听大人们念叨的。 可是……等这可怕的传说降落在他的家人头上,他才逐渐的明白过来。 那是何等荒谬。 他的妻子是寨子里最善良的妇人,女儿木桃叶,从小能歌善舞,加上一张仙女一样的脸庞,被不知多少男男女女爱慕,泸江三寨的人没有不知道木桃叶的美名的。 可是这样的一对母女,却被诬陷说是什么罗刹鬼。 那天晚上也跟今天一样,他到死都不能忘记,可也想不明白,那种十恶不赦的事怎么会发生在人间。 或者,哪里有什么罗刹鬼,被无知蒙昧和仇恨恐惧指使,疯狂的干出这种毫无人性举止的,才是真正的罗刹鬼吧。 木亚没有反抗,他已经心如死灰,唯一后悔的是,自己不该再带孙女佩佩回来。 他年纪大了,在外流浪的每一天,都想着小弥寨,这个曾经给过他无限快活,也给了加倍的痛苦的地方。 也许是刻在骨血里的执着,木亚想假如有一天自己倒下,他还是想长眠在这里,他一相情愿地觉着自己亡妻的魂灵,一定也还在这里等着他。 但是佩佩才十五岁,像是她的母亲木桃叶一样美貌,她本来该像是山上的花一样灿烂盛开,可是…… 她的命运难道比木桃叶跟她的外祖母还要不幸? 佩佩并没有害怕。 虽然周围都是仇视憎恶的目光,但她并不理会。 她在地上挣扎,尽力抬头,目光转动找寻戚峰。 佩佩记得杨仪对自己的叮嘱:“那位阿哥是巡检司的官爷,他病倒了,你们快救救他!”她向着寨民们大叫。 但同样没有人在意她的声音。 有两个靠的近的乡民叫道:“你这罗刹鬼不用假惺惺的,炸了你,大家的病自然就好了。” 不知是谁嚷了声:“她还害死了卓英头人!这个穿着人皮的恶鬼!” “不如扒光了她的衣裳,看看她还能不能迷惑人了!” 木亚听到这里,忍不住怒吼起来。 佩佩却叫道:“卓英不是我害的,是他动了歹心,追我的时候自己掉进陷坑的!” 卓英惦记佩佩当然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他想让这个美人乖乖顺从自己,所以才一直没有赶他们爷孙离开,反而屡次示好,可惜佩佩自然看不上他。 录奕跟桑普洛相继出事后,卓英又看见佩佩对戚峰亲近,嫉妒跟恐惧仇恨越发激发他心里的恶念。 先前戚峰陪杨仪往人头谷去的路上听见声音的时候,就是卓英想要对佩佩用强,不料佩佩十分烈性,趁他不备,拿出小刀刺伤了他。 卓英气的去追,谁知掉进了寨子里的人设下的捉野兽的陷坑。 可是村民们哪里会相信这话,他们只想听见自己愿意听见的。 已经有按捺不住的村民冲上前,七手八脚地要撕扯佩佩的衣裳,木亚嚎叫了声,从旁边站起来,用力一头撞向那些动手的人。 有人叫道:“先把这老鬼炸了!” 又有人上前去拉扯木亚,佩佩大声哭叫,木亚也用沙哑苍老的声音叫道:“你们才是罗刹鬼,你们才是罗刹鬼!” 他仿佛又听见了自己的亡妻被扔入油锅之时,那惨绝人寰的嚎叫,翻腾的油飞溅出来,大片的热油洒在冲向前的木亚身上,让他的脸颊跟半边身子至今还留着大片疤痕。 现在,终于轮到他迎受这样的命运了。 现场大乱,一些乡民抬起木亚,将要把他扔进油锅,有一些人摁着佩佩,不服她的挣扎撕咬,扯开她的衣裳。 虽然也有不少寨民觉着这么做有点过分,但一想到那些病的快要死去的人们,他们也不敢在这时候出声,只能悄悄地把头转过去。 就在这时候,韩青带人赶到了。 被士兵们簇拥在中间的韩青,仍是面无表情。 士兵们纷纷散开,把围观的乡民拦在场外,韩青却大步向着场内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拔出腰间的佩刀。 正如野狼围攻猎物一样的男女们,有的发现韩青的到来,赶忙退让,有的却已经近乎癫狂,变本加厉。 韩青脚步不停,走到佩佩跟前,他一脚踹开拦路的一个男人,手中腰刀随之挥落,向另一个正在佩佩身上乱摸的人的手臂砍去。 下一刻,惨呼声响起,那人的双手竟被直接砍断,鲜血狂喷。 围着佩佩的那些人都吓呆了,有的大叫,有的倒在地上狼狈后退。 韩青目不斜视,直接到了抬着木亚的那些人跟前,有反应快的人,赶忙丢开木亚闪到旁边,有的人背对着没看见韩青,嘴里还笑说:“这下罗刹鬼一家要团聚了!” 韩青提着腰刀,刀尖向前,噗嗤一声,直接把那人扎了个透心凉。 他一张手将木亚撕了下来扔在地上,左右开弓,两个躲闪不及的村民身上中刀,惊呼惨叫不绝于耳。 断肢残骸,负伤倒地的人在流血,还有的人发疯似地奔逃。 现场陡然变得血腥起来。 其实油炸罗刹鬼,那场面本来也不会很好看,但令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施刑的人,突然间变成了受刑者,那种滋味可就大为不同了。 围观的乡民们被这一幕震撼惊呆,只顾发出恐惧的低呼,居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韩青砍倒最后一个在眼前晃动的人,他把滴血的腰刀一抬,冷冷地扫视周围的乡民,他的脸上沾了血,冷酷无情的面容看起来仿佛是一尊杀神。 而那种冷冽之极的眼神,就像是捕猎者看向猎物一样嗜血。 他似乎意犹未尽。 终于有人从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应过来,中弥寨的一个人,结结巴巴地开口:“韩、韩旅帅……你这是、干什么?” “原来是你。”韩青瞥向那人,他认得那是中弥寨桑普洛的侄子:“狄将军有令,泸江三寨,严禁动用私刑。你们难道不把狄将军的命令放在眼里吗?”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现在没有人敢出声,鸦默雀静,所以,几乎在场的人都听见了这句话。 “可、可是……”那人想辩驳:“他们是罗刹鬼……油炸了他们,才能救更多的人。” “是不是罗刹鬼,不是你们说的算,”韩青冷笑,往前走了一步,吓得那人急忙后退,但身后都是人,他竟无法再退,韩青盯着他:“我说你是罗刹鬼,又如何?” “我?我当然不是!”桑普洛的侄子脸色都变了,赶紧否认:“大家都知道,木亚他们一家才是罗刹鬼。” 方才对木亚跟佩佩动手的人里就有他,可他聪明,闪的够快。 而卓英的儿子就没那么幸运了,被韩青在腿上砍了一刀,如今正躺在地上大声申吟。 正在这时侯,另外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当年罗刹鬼祸害小弥寨的时候,是卓英亲眼看见,木亚的妻子跟木桃叶两人,去过受病者的家门外鬼鬼祟祟,而在除掉他们之后,就再也没有人受病,如今木亚跟佩佩才回来,录奕佛爷先遭殃,村子里又有人病倒,可见他们就是罗刹鬼。” 那人说话的时候,寨民们纷纷给他让路。 原来正是上弥寨的龙勒波,他手里拄着拐杖,慢慢地来到近前:“韩旅帅,你是巡检司的人,哪里知道我们村寨里的规矩,就连狄将军也不敢贸然指摘我们村子里的行事,你今日在这里杀人,狄将军知道吗?” 韩青看向这姗姗而来的老者:“原来是你。狄将军已经将处理此地事务的一切事宜交给了我。或者在你看来,我也跟邹永彦一样,应该对你们所做的恶事视而不见,跟你们同流合污?” 龙勒波嘿嘿笑了两声,环顾周围:“韩旅帅,您当然不会跟我们泸江三寨的人一路,毕竟,您跟我们是有血海深仇的。” 众人面面相觑,只有被救下的木亚,眼中含泪看着韩青。 直到此时韩青依旧泰然自若:“哦?什么血海深仇。” 龙勒波看看木亚,又看看佩佩:“这个老木亚,不就是你的外公吗?佩佩,不就是你的妹妹吗?你是当年逃跑的那个罗刹鬼的孽障,你是泽青!” 韩青下颌微扬:“哼。” 木亚的嘴唇哆嗦了两下,没有出声,佩佩却吃惊地仰头看向韩青。 龙勒波得意地说道:“这样就解释的清楚了,录奕佛爷的死,桑普洛的死,都是你所为!真不愧是罗刹鬼的骨血,这样处心积虑地要祸害泸江三寨,现在更是动了手了!你以为仗着巡检司做靠山,我们就奈何不了你了?” 韩青的脸色微变,瞧出他仿佛有点有恃无恐。 果然,龙勒波拿出一封信:“看吧!这是狄将军的亲笔信,我早把你包藏祸心的事告诉了狄将军,狄将军有命,倘若你真是当年的泽青,想要祸害三寨的话,便立刻拿下!” 他转头看向周围巡检司众人:“大家都听见了?狄将军不会答应让巡检司跟泸江三寨起冲突!谁要是听从韩青的,事后狄将军一定不会轻饶!” 龙勒波不愧是老谋深算。 在录奕,桑普洛相继出事后,龙勒波回想起来,总觉着凶手必定是他认识之人……尤其是桑普洛是在画船上出事的,那船上防备森严,要不是局内人,绝对难以摸入。 本来龙勒波怀疑的是薛放,但有一件事让他改变了主意。 其实那是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可却成功地将龙勒波的怀疑引到了韩青身上。 那就是——在津口牛马栈的时候,卓瑞之死。 此刻,巡检司的人面面相觑,脸上露出犹豫之色。 这些人里,有很大一部分是泸江本地的将士,只因为忠于狄将军,才肯听从韩青指挥。 现在听了龙勒波这么说,其中一名副将上前,接过那封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确实是将军的手书,且有印鉴。”几名副官传阅了一遍,犹豫不定,眉头紧锁。 他们本来并不怀疑韩青,但方才韩青突然间一言不发地大开杀戒,这让副官们心中未免生出疑虑。 可……韩青毕竟是自己人,如今突然事态扭转,实在难以叫他们立即接受。 这场面也出乎韩青的意料。 他没想到龙勒波竟如此狡猾,竟还有釜底抽薪的后招。 但事已至此,韩青并不慌张:“你们看清楚了,将军若怀疑我,又怎会不派亲信前来,只凭一纸手书?此人阴险狡狯,这必定是他伪造的,只不过用来分化我等!不必被他蒙蔽!” 这确实说中了将官们心中所担忧的。 龙勒波眼珠转动:“好啊,既然你不承认你是昔日的泽青,那么这老木亚跟佩佩就跟你无关了?狄将军向来尊重我们寨子的习俗,如今我们便要油炸罗刹鬼,免除寨子的灾祸,只要你退开一边休要插手,我便相信是错怪了韩旅帅。如何?” 火光中,他那只独眼极其恶毒地盯着韩青,似乎早料到韩青的选择。 韩青牙关紧咬,嘴角轻轻牵动。 就在此时,地上的木亚叫道:“龙勒波,你害死了我妻子,害了我女儿女婿,现在又要来害我跟我的孙女……你这恶毒之人,哪里有什么罗刹鬼,当年不过是你,桑普洛,还有卓英那个畜生贪图木桃叶的美貌,木桃叶不答应,刺瞎了你的眼睛,你怀恨在心……” 龙勒波不等他说完便呵斥:“不要叫这个罗刹鬼在这里鼓惑人心!” 木亚道:“是你!你要是心里没有鬼又怕什么?我的妻子为了保护木桃叶,只能承认她是罗刹鬼,被你们炸了油锅,我的女婿……也被你们悄悄地暗害了,还有木桃叶……你们把她弄到了哪里!她到底是生是死!” 佩佩在旁边听的也完全怔住了,她没想到自己的母亲至今竟不知生死? 忽然她意识到,爷爷一直带着自己在周围的州县穿梭流浪,每当看见跟自己母亲年纪相仿的女子的时候他都会多看几眼,难道……木亚带她脚步不停地去流浪游走,也是为了找寻自己的母亲木桃叶? 她没注意到,韩青在听见木亚询问木桃叶的时候,脸色突然变得像是鬼一样难看。 在所有人都被木亚的话惊怔之时,谁也没想到,韩青咆哮了声,他疾步直奔龙勒波。 龙勒波虽然年老反应却快,挥起手中的藤杖向着韩青打去:“来人啊!” 韩青不闪不避,顺势握住他的藤杖用力一扯,竟是硬生生把龙勒波拖了出来! 不等龙勒波出声,韩青狠狠地攥住了他的脖子! “韩旅帅!”旁边的巡检司将官们大叫起来,有人摁着刀柄欲要上前:“韩旅帅莫要冲动!” “都别过来。”韩青目不斜视,只盯着龙勒波的脸。 龙勒波挣扎着:“看吧,罗刹鬼的……血脉,要来报复咱们了……”他的声音尖细,每个字像是阴冷的针。 寨民们有的已经糊涂了,有的似懂非懂,有的人虽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直到桑普洛的侄子叫道:“韩青就是泽青,就是罗刹鬼,别饶了他!不然咱们三寨都要被血洗啦!” 这一句“血洗”,有两重意思。 首先自然是罗刹鬼之患,其次,却是指的巡检司。 不管是愚钝还是聪明的寨民,都领会了。 刹那间,气氛重又变得紧张,尤其是先前他们见过了韩青杀人的场景,满地的鲜血跟伤者可还都在。 围观的寨民们蠢蠢欲动,有人试图冲破推开挡在前面的巡检司的士兵,高声叫道:“不能轻饶了罗刹鬼!杀了他,杀了他!” 群情激奋,包围的圈子在迅速缩紧。 巡检司的几个副官其实还是有点偏向韩青的,但是这场面……惹动三寨乡民之怒,那可不是此时他们所带兵力能抗衡的,后果也不是他们能承担的。 龙勒波虽然被韩青掐着脖颈,面上却露出一丝狞笑:“韩旅帅,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又能怎么样?你,木亚,还有你妹妹,都逃不了,他们会死得很惨……” 韩青眼神一变,手骤然缩紧。 龙勒波双脚凌空,脸憋得通红,那只坏了的眼睛往外突出,几乎要弹了出来。 眼见场面将变得极为难以收拾,突然间,从人群外有一个东西被扔了进来,“吧嗒”一声落在场中。 前面的人最先看见,顿时惊呼一声,慌忙止步。 地上,是一个森白的骷髅头,但是那骷髅头竟是缺了上半边,此刻歪在地上,用黑洞洞的眼睛盯着在场之人。 龙勒波虽然快被勒死,可还是恶毒地笑着,但当看见这突然出现的半个骷髅头的时候,他的独眼骤然缩紧,脸色大变。 韩青也看见了那头,他的手开始发抖。 嘈杂的人群重又迅速地安静下来。 外围的乡民开始骚动,一个接一个,往旁边让开路。 人群将分开之前,韩青听见一个他曾经极为讨厌的声音:“哟……这儿好生热闹,如此场面怎能缺得了本帅呢。” 章节目录 第45章 二更君 人头谷的竹林外,大岩石的前方,火光冲天,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动。 金色的烈焰极其刺眼,连幽蓝的鬼火仿佛都不敢靠前。 “泽青,别出声。”相貌英俊的男子,眉头紧锁,声音压低:“你听话呆在这里,不管怎么都不要出去。” 男孩紧紧地抓住他的袖子:“阿爹!” “泽青,”男子道:“他们冤枉了咱们家,我要为你外婆报仇,找回你阿妈……现在朝廷的巡检司十分厉害,各处都有衙门,这里已经没有人能够管这件事了,我要去巡检司的衙门告官!一定得讨一个公道!” 男孩的眼中满是泪:“阿爹……你不要走。” 男子蹲下来,轻轻地给他把泪擦去:“你是男孩子,不能轻易流泪,而且哭没有什么用处,我们要报仇,这血海深仇……一定不能忘!” 男孩眼中的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他非常听话,乖乖地在竹林里躲了两天,期间,他打跑了无数条毒蛇,也捉过两条充饥。 起初他十分害怕,风声也能让他瑟瑟发抖,可慢慢地,他习以为常,甚至连遇到的骷髅头他也不再畏惧,反而会拿起来看个半天。 这里的骷髅头都是之前部族交战的时候,战败的俘虏的头,也就是说这里的每一个头颅都曾经是一个战士,而在这几天的等待中,男孩儿已经把这些原本看着狰狞的头颅当作了“朋友”。 那些呲着森森白牙的骷髅,仿佛在向着他友好的微笑。 闲着无事的时候,他会把骷髅摆来摆去地玩耍,甚至会把大些的骷髅头放在自己的脸上,透过白骨的眼睛往外看,他觉着有趣。 实在无聊,他在林子里的空地上,搭起了一个人头骷髅塔。他在等待自己的父亲带着好消息回来找他。 可是,男孩没有等到好消息或者所谓的“公道”。 就在骷髅塔搭好的那天晚上,他目睹了在他生命中最残酷的另一幕。 那熊熊燃烧的火堆之前,围坐了四个人。 一个肥头大耳的和尚,正是大佛爷录奕;一个身材干瘦上了年纪的独眼龙,这是上弥寨的龙勒波。 龙勒波旁边面相阴险狡狯的山羊须,是中弥寨的桑普洛,还有一个身量高挑手中拿着一把刀的,是小弥寨的卓英。 在他们身旁的地上,横着一个五花大绑被堵住了嘴的人。 这人满身伤痕,脸上也处处带血,他拼命挣扎着,眼睛时不时地往竹林中打量。 在看见这人的时候,男孩儿几乎忍不住冲了出去。 可是,就在父子目光相对的瞬间,他望见那双最为熟悉的眼睛盯着自己,借着挣扎的机会拼命地在摇头。 瞬间男孩儿读懂了父亲的意思。 那些人正猖狂地笑着:“他还想去报官,难道汉人的官还敢动我们寨子里的规矩?” “就算给他跑到巡检司又能怎么样,巡检司的大将军狄大人,跟我们是什么交情?谁敢为难我们?” “这个蠢货,”桑普洛回头看着地上的男子,讥笑:“你哪里知道,是狄将军先看上了木桃叶?你居然还想去狮子嘴里拔牙!哈哈哈!” “跟这个罗刹鬼说什么?割下他的脑壳,大家一起喝了血酒,从此也免除心头大患。” 咯吱,咯吱。 嚓嚓…… 伴随着男人因为承受剧痛而发出的沉闷的哀嚎。 男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残忍的时光。 但他太小了,连杀一个人的本事都没有。 他看着火光发誓,会有那么一天的,迟早有一天他会回来,会向这些畜生们讨回真正的“公道”。 ?——“这血海深仇,永不能忘。” 他一直记得父亲的这句话。 岩石下的火堆旁,当大和尚录奕喝完血酒之后,他无意中看到竹林里浮着一个白森森的骷髅头,两只幽黑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边。 录奕一惊,但很快他反应过来,那必然是挂在树枝上的,多的是,倒也不必惊慌。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里站着的人,正是在十数年后返回寨子,取走他性命的人。 薛放踱步而出,旁边的乡民们自发地退开,好像他身旁自带一种令人避让的无形之力。 十七郎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望着韩青:“叫你来办事,不是让你来闹事儿的。还不把人放下,虽然看着瘦可也是挺沉的。” “薛十七,”韩青的目光从地上那骷髅上转开,淡淡地说道:“这件事你管不着。” 薛放道:“你是巡检司的人我就能管,你要是泸江三寨的人我同样能管。由不得你。” 韩青道:“怎么,你想跟我为敌?” 龙勒波反应过来,他本来自忖必死的,如今看见薛放来到,又素来知道薛放跟韩青两人不太和睦,他便叫道:“薛旅帅救我!这罗刹鬼的血脉为了报复,故意挑拨巡检司跟泸江三寨的关系,用心歹毒罪大恶极!” 薛放颔首:“还是龙寨主看的清楚,一针见血。” 韩青的脸色越发难看:“薛十七……” “行了吧你,”薛放却不耐烦地打断了他:“你这罗刹鬼的血脉也真真失败,杀几个人而已,居然还能给人抓到把柄,所谓成王败寇,如今又有什么可说的?” 韩青很清楚他的“刻薄”不让人,便冷哼了声,并没有说什么。 佩佩跌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两人,此刻便道:“薛旅帅,阿哥……”她的双眼含泪,瞥向韩青,又一摇头将泪甩开:“是那些人害我们家破人亡!他们才是真正的罗刹鬼!” 她的头发散乱,手臂袖子被撕烂了,□□的手臂向前一指,正是指的龙勒波,桑普洛的侄子等人。 “薛旅帅,您是戚阿哥的上司,一定也是好人,你要为我们做主!我阿哥这样……都是给他们逼得,他们害死了我阿嬷,阿爸……还有阿妈,现在又要把我跟阿爷油炸了,”泪水忍不住涔涔而落,佩佩道:“这些年我跟着阿爷也去过不少地方,也见过许多的不公道,可是像是小弥寨这里发生的事情,我没见过,薛旅帅您说,我真的是罗刹鬼吗?中弥寨的那些人病倒,是我的缘故吗?” “说的有点道理,”薛放望着泪人一般的佩佩,扫了眼那还在翻滚的油锅,道:“所谓的罗刹鬼,倒是难办,毕竟谁也没有真正地看见过罗刹鬼现出原形,假如,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假如我看一个人不顺眼……对,你!还有你……还有他……他!” 薛放连连点了人群中好几个,那被点中的人吓得脸色都变了,纷纷摇头摆手地否认。 “我毕竟是巡检司的旅帅,不比你们这儿的什么头人高明?你们能听他们的指认,难道就不肯听我的指认了?”薛放坦然地说。 大家觉着这是歪理,可偏偏他的身份又在这儿,毕竟他确实比龙勒波桑普洛等人官高一级。 薛放呵呵笑了两声,道:“假如我非说你们是罗刹鬼,也不管你们叫嚷什么,我就随便把你们往油锅里一扔,反正死无对证,即除去了我眼中刺,又办了一件杀鬼的好事,公报私仇,一举两得,你们说这法子妙不妙?”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辩解,但没有个人敢冒这个险出这个头。 韩青越听越觉着奇怪,不知不觉把龙勒波放松了几分。 “可是……可是之前卓英头人是见过木家的人鬼鬼祟祟的,而且油炸了罗刹鬼后,村寨里的病症确实都没了!”桑普洛的侄子小声地提醒。 薛放回头,还未开口,就把那小子吓得一哆嗦。 “你……”薛放赞同地:“你这个人的脑袋还算灵光,不错。” 桑普洛的侄子一愣,好歹松了口气:“不、不敢。” 薛放把身后的披风往后一甩,双手叉腰,大声道:“在场的,谁家有人生病了?” 围观的百姓们正在静听,听到佩佩控诉龙勒波等,有人心生不忍,有的却还记恨着家里被“害”的病人,又因韩青打开杀戒,便十分不忿。 可被薛放这几句话搅的他们脑袋都乱了,突然听薛放这么一提,顿时有无数声音响起:“我家阿妈病倒了!”“我家两个崽子都昏迷不醒!”“我家……” 薛放一抬手,大家急忙都停了口。 “你们听好,我方才来的时候,有一位从京城来的、专门给宫内皇上治病的御医跟我一起到了,”薛放脸不红心不跳,振振有辞如假包换:“那可是大名鼎鼎‘太医杨家’的人,很不比那些随便从哪里捞过来的草包大夫,你们还不赶紧回去看看,备不住他这会儿已经把你们家里的病人治好了呢。” 韩青不由皱起了眉头,他当然知道薛十七郎正在鬼话连篇。 可这些乡民们哪里懂,他们只认薛放是巡检司的旅帅,又把那些金灿灿明晃晃高不可攀的东西抬了出来,御医?给皇帝看病的……就算家里没病人的,也想去看个稀罕。 于是乎,在场的有至少大半的人是中弥寨的,还有上弥寨跟着龙勒波来的人,听见薛放这么说,呼啦啦跑了一半人。 龙勒波因为给韩青放松开脖颈,见状慌忙道:“大家别走!罗刹鬼还没下油锅,病人怎么可能好起来?” 话音未落薛放道:“龙寨主,你的意思是本帅说谎?” 龙勒波给他淡淡地一瞥,心都冲到了嗓子眼:“不、不敢……我只是说……”他看向地上的木亚跟佩佩。 薛放没理他,走到场子中间,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半个骷髅头:“这是什么东西,龙寨主可认得?” 龙勒波没想到他提到这个,眼神闪烁,忙笑:“这个……人头谷中满坑满地都是,也没什么稀奇……” “我可没说这是从人头谷中拿来的,只怕在场的各位看了这个,也莫名其妙,龙寨主又为何知晓?”薛放转头:“莫非你认得这个骷髅?” “我当然不认得,我只是随口一说而已,毕竟……毕竟这种东西人头谷里是最多的。”龙勒波反应倒是很快:“大家都知道我腿脚不便年纪且大了,从不会去那种地方。” 此刻韩青不知不觉已经撒了手,而是转向地上的那半个骷髅头,他走过去,俯身将骷髅捡起。 年少时候隔着骷髅头看到父亲被残忍虐杀,头颅还要被这些人拿去喝血酒……韩青再也忍不住,他闭上双眼抱紧骷髅,眼中的泪刷刷落了下来。 这时侯,留下来的寨民们窃窃私语,不知在说些什么。薛放指着一个年纪较大的寨民:“你,刚才在说什么?大点声。” 那老者要否认已经晚了,只能硬着头皮道:“回军爷,我只是突然想起来,这个样式的骷髅,在很久之前好像是用来制作人头碗的。不过……自从巡检司三令五申之后,就没有人再敢造这个了。” “人头碗,罗刹鬼,勾魂幡,下油锅……你们这儿弄得东西都挺生性,”薛放叹息了声:“韩青,你没有话说吗?” 韩青的脸上挂着泪痕,他深深呼吸抬起头来,但他看着的人是龙勒波。 “还记不记那年你,桑普洛,卓英,录奕四个在人头谷杀害了我的阿爹,一起喝血酒?” 龙勒波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韩青擎着手中的骷髅:“你们割下了我阿爹的脑壳,用他来盛酒,当时我就在竹林中看着,你们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 “不可……”龙勒波哆嗦着后退,勉强把那个“能”忍住:“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不是跟人串通好了,随便拿个什么骷髅来栽赃给我!”他不敢直接点出薛放,但旁边的人都懂他的意思。 韩青眼中的冷怒已经忍不住了,薛放却自言自语道:“那人头碗既然不能制了,若是得到,恐怕不会轻易丢弃吧?” 还是那回话的老者:“这……一般人家是不会留那东西的。” 薛放笑道:“那万一不是一般人家呢?比如像是龙寨主这种非常之人。” 龙勒波起初尚未反应,片刻后,突然睁大了那只独眼,眼中却流溢出恐惧之色。 薛放派了几个巡检司的将官,同三个寨子中的耆老,一起前往龙勒波的府中。 其实不用费心去找,只要跟龙勒波熟悉的三寨之人,都晓得他家里收藏着一个人头骨碗。 人头碗被搜出来,跟那剩下的半个骷髅头一合,纹丝不差。 众人骇异。 当年木桃叶的母亲自认是罗刹鬼,下了油锅,后来,木桃叶的爹跟大儿子泽青也不见了,大家都以为他们已经逃到外地去了,没想到竟然早就死在人头谷! 本来大家对于韩青的话还半信半疑,看到这严丝合缝的骷髅头,顿时信了大半,看向龙勒波的眼神未免出现些异样。 龙勒波还在辩解:“这、这是别人所赠,我并不知他的来历。” 薛放道:“你可别说是卓英,录奕,或者桑普洛所赠?毕竟他们已经死了死无对证,不过我想,他们三家的后人亲党,也不会很乐意接受这个罪名。” 木亚跟佩佩两个艰难地起身靠过来,望着那被合在一起的骷髅头,两个人都大哭起来。 龙勒波脸上一阵阵色变,他知道这件事上自己有点说不过去,可还是强行镇定:“薛旅帅,我本来极敬重你,不想你居然也跟韩青是一伙的,今晚上韩青滥杀属实,无数人看着!还有罗刹鬼作祟……京内来的御医?我怎么从未听说,你莫非是想要拖延时间,袒护韩青!我这里可有狄将军的手书……薛旅帅,您可掂量清楚,一定要秉公处置,不然回头狄将军跟前只怕你也无法交代。” “我没有必要给他交代,只要办好我自己的差,”薛放斜睨着龙勒波:“别说我不必交代,倘若狄将军行止有差,老子连他都一块儿查!所以你别指望抬他出来压我,听清楚了?” 韩青神情微动。 龙勒波倒吸一口冷气。 他从狄闻那里打听到薛放的出身,知道这少年乃是京内贵宦,侯门之子,加上薛放的表现也确实轻狂放诞,所以他心里也先入为主地看轻了薛十七郎,如今才知道,原来他才是这三地旅帅之中最难对付的一个! 可龙勒波就算察觉不妥,但他仍是想象不到薛十七郎的“下限”何在,如果知道,他就不会继续“挑衅”了。 “你……”龙勒波飞快地扫过在场的这些人:“薛旅帅,你初来乍到,年少轻狂,我可以理解,但……罗刹鬼之患,关系着泸江三寨千余人命!你今夜坏了我们的规矩,若泸江三寨病死一个人,你薛旅帅就要担干系!” 他自问如今泸江三寨还是以他马首是瞻,且这年轻人虽然狂傲,羁縻州到底还是狄闻的天下,只要过了今夜,改日跟狄将军告上一状…… “谁说要坏规矩,我从头到尾有说要坏规矩么?”薛放惊奇地看着他。 龙勒波愣住:“呃,那……那就是要把他们……”他看向木亚跟佩佩。 “我只是说你们找不到真正的罗刹鬼而已,”薛放翻了个白眼:“当年你说木亚的家人是罗刹鬼,把他妻子油炸了,可如今还是出现疫病,叫我说,你们弄错了人,一定得找对真正的罗刹鬼,才会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大家目瞪口呆,不明所以。 旁边一名巡检司副官问:“旅帅,您莫非知道哪个是真正的罗刹鬼?” 薛放笑的意味深长:“那当然,你们旅帅我可是火眼金睛,哪个妖魔鬼怪也逃不过我的眼睛去。” 然后他用这双“火眼金睛”开始环顾周围:“让我好生看看是哪个……” 看热闹的人被他的锐利目光扫到,简直后悔自己为何还站在这里,大家纷纷低头,恨不得立刻钻入土中消失无踪。 薛放看了一圈,手向着跟前一指:“没有错,就是你了!” 无数个头转过来,无数双眼睛看过去,现场响起倒吸冷气的声音。 龙勒波差点给薛放虚点的一指头戳的倒飞出去:“什么?!” “来人,都愣着干什么!赶紧的扔进去!”薛放根本没给他说话的机会,搓搓手道:“本帅走南闯北,还没见过油炸罗刹鬼呢!” “薛旅帅!薛旅帅!且慢!”龙勒波大叫。 上弥寨的人也惊呆了:“薛旅帅,龙头人怎么可能是罗刹鬼……” “他若不是,你是?”薛放回头,出言如刀:“你在质疑本帅的判断,还是想代替他下油锅?” 那人被喷的退避三舍:“不不不不不!” 士兵们虽没干过这种差事,但到底不难办,便有两个孔武有力的,把龙勒波捉了起来。 龙勒波声嘶力竭,仿佛被绑起来要送上砧板的猪:“不!我不是!这是冤枉的!薛旅帅,狄将军那里……” 一个副官把掉在地上的狄闻的亲笔信递给薛放。 薛十七瞥了眼,甩手把信扔在木柴堆上。 那张纸迅速被火舌舔舐,化为一阵轻烟。 “啧,”薛放却满面无辜:“我一时手滑……狄将军的‘亲笔信’没了怎么办?” 龙勒波怀疑自己会在下油锅之前被活活气死。 如果这样,倒是他的福气。 眼见士兵们要把他扔进去,龙勒波大叫:“你们……你们都看见了,巡检司的人草菅人命……维护罗刹鬼……害死了我,让罗刹鬼横行,泸江三寨只怕要大祸临头!你们、你们不为你们的家人着想……” 百姓们惊疑不定,低低的鼓噪。 “那毕竟是龙寨主……” “是啊,龙寨主怎么会是罗刹鬼呢。” 韩青目光复杂地看着薛放,佩佩扶着木亚,也望着他。 薛放却不为所动:“听说罗刹鬼最会鼓惑人心,死到临头果真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看着龙勒波:“你只管放心,我保这龙江三寨的人平安无事,当然……得先炸了你。” 士兵们将龙勒波向着油锅倾斜,龙勒波脸上的汗珠滑落,溅起油花打在他的脸上。 “啊!”惨叫,龙勒波脸白如纸:“薛旅帅,有话好好说!” 之前把别人送进去的时候,怎能想象有朝一日,报应不爽。 “求你饶了我这条命,我什么都愿意……”龙勒波哀求。 薛放抬手示意士兵停止:“那好吧,就把你们如何构陷杀害木家的人说清楚。龙勒波头人,可别想隐瞒,你只有说真话,我才可以大发慈悲地把你交给狄将军处置。” 只要别下油锅,怎么都成,龙勒波也是走投无路,当下就把自己当年跟录奕,卓英,桑普洛所作所为都交代了。 村民们跟木亚,佩佩以及韩青都静静地听着。 只有薛放且听且时不时地走动,他一会儿去油锅前看看油还滚不滚了,一会儿把底下散乱的木柴往上踢一脚,让火烧得更旺盛点。 当年泸江三寨不少人觊觎木桃叶的美色,不过,论起最有权势的自然就上面合谋的那四人。 对于龙勒波而言,泸江三寨的任何女子得了他的垂青,都该感恩戴德,可木桃叶非但不肯乖乖地伺候,反而伤了他至为宝贵的一只眼。 他恨极了木桃叶,从那开始就起了杀心。 龙勒波很清楚除了录奕只顾贪财外,卓英,桑普洛都惦念着木桃叶,正好当时村子里发了疫病,他们便叫大和尚录奕出面,告诉信众们是村子里闹了罗刹鬼。 又让卓英指认,说是他亲眼看见过木桃叶夜晚潜入村民的家里吸取精气。 再加上他们私底下的鼓动,不明真相的百姓当然便恨极了木亚一家,每天都有愤怒的村民向着木亚家里扔石头,牛粪等物,他们家倘若有人出门,不是被人怒骂,就是痛打。 但这才是刚开始。 章节目录 第46章 三更君 木亚的妻子为了保全家人,自己承认是罗刹鬼,入了油锅。 然而木桃叶跟一对儿女目睹了这一幕,木桃叶当场昏厥,醒来后几乎失去理智。 本来木亚跟他家女婿一起看着木桃叶,谁知有天夜里一个不留神,她竟自家中不见了。 虽然怀疑木桃叶是去找卓英了,可是前去问卓英头人,却冷冰冰地说不曾见着。 后来一个好心的村民偷偷告诉木亚,说那看见过木桃叶冲到了卓英家里。 木亚前去找女儿,却给卓英借机打了一顿,扔了出来。 卓英放言说,木桃叶多半是因为害怕而逃离了泸江三寨,至于泽青跟佩佩也是罗刹鬼的血脉,迟早也会除掉他们。 他好似说到做到,不出两日,木亚发现有人往他们家里放毒蛇,因为他曾在屋子周围撒过蛇药的缘故才没出大事。 木亚害怕了,想要带着孩子们离开。但是女婿执意要给木桃叶跟岳母报仇。 那天,女婿想出寨子往巡检司告状,不料泽青发现偷偷跟上,女婿虽然去意坚决,可生怕事情有变会连累儿子,于是暂时将他藏在人头谷里。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同时,他的家里被人放了一把火,幸亏老木亚事先察觉不对,早早地带了小佩佩连夜逃离了寨子。 龙勒波把他们如何谋划害人,放火等等都说了一遍。 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 佩佩已经泪流满面:“那、那我阿妈呢?” “她之前确实是给……” 龙勒波才要说下去,韩青突然毫无预兆地冲了过去,猛地将龙勒波揪到跟前。 薛放喝道:“你干什么?” 佩佩跟木亚也各自怔忪,不知为何他竟不等龙勒波说完。 韩青望着薛放:“对不住了,薛旅帅……” 薛放看着他的眼神,猛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韩青!” 韩青没给薛放任何机会,他在话音未落之前将龙勒波一把擎起,丝毫不停顿地向着旁边的油锅内投了进去! “啊!啊……”无数的大叫声,包括龙勒波不似人声的嘶哑厉叫。 油锅发出令人悚然的“嗤啦”一声轰响,龙勒波的身子在里头浮沉,他竟还叫了两声,但很快便没了动静。 油锅里刺拉拉的声音不绝于耳,浓烈的青烟开始上冲。 薛放握着拳,冷冷淡淡地看着韩青。 韩青却露出一副无所谓的笑,就仿佛解脱般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之前一个跑去中弥寨看“御医”治病的寨民飞奔回来,他还不知道此处才发生的巨变,只顾边跑边叫道:“不好啦,龙家的人往中弥寨去了!” “杨……”薛放勃然色变。 他在这里调度行事,堪称举重若轻,进退自如,可此刻甚至来不及交代一句,薛放急转身往人群外掠去。 龙家的人被抄走了那人头碗后,知道龙勒波的情形不妙。 龙勒波的儿子们在老子的庇护下坐享其成惯了,不像是他一样工于心计谋划,一听说老子将要遭难,立刻暴跳如雷。 他们家乃是泸江三寨最有头脸的家族,素日自高自大,无人敢冒犯,简直是本地的土皇帝,哪里受得了这口气。 龙勒波还知道做做表面文章,那些后辈们,一个个就如属螃蟹的,整日横着走,唯恐天下不乱。 此时,龙家的人便召集了族内的亲眷子弟,竟要跟巡检司干个你死我活。 才到中弥寨,却突然听说,有个宫内的御医、什么太医杨家的人,是跟着薛放一并来到的。 对他们而言,这简直是一块儿嘴边的肉。 先前杨仪跟随薛放向小弥寨赶,途经过中弥寨,想到这里的病者,便请他先把自己安置于此处。 薛放将她放下马背,还是不大安心,杨仪道:“这种疫病传的最快,早点诊断早些救治,就能多救许多人命。何况我自己也有症状,实在不宜跟旅帅同行,对别人也是威胁。” 薛放俯身皱眉,凝视着她:“你说够了?你想留就留,再敢说什么威胁、不宜的,就跟我走!” 杨仪忙低头道:“不敢。多谢旅帅。我……咳,会尽力而为。” 薛放这才叹了声,面色缓和:“我没说叫你尽力什么的,这会儿最要紧的是你自个儿,先把自己弄明白了,再去救别人,知道吗?” 杨仪点头:“幸而旅帅费心叫人找了那些药草,不然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薛放听见“巧妇”二字,把她有从头到脚看了一遍。 此时杨仪还是蒙着那手帕,只露出一双明月般柔亮的眼睛,薛放笑道:“还别说,真有点儿像。” 杨仪不太懂这话的意思,薛放也想起自己方才那突如其来的异样之感,当下清清嗓子,转头喝命留一队人在此,自己一抖缰绳去了。 巡检司开路,簇拥杨仪进了寨子。 可因为先前韩青所带的大夫才治死了病患,中弥寨的人对于巡检司跟大夫都没有什么更好的观感。 幸而这寨子之中,有不少人是昨儿在江边看宝船的,或者亲眼见过杨仪救治伤者,或者就是被杨仪救治之人,对她的医术倒是信服的。 杨仪蒙着脸,问一个主事之人,村中有多少病患,让找一处空闲阔朗之地,最好能够把所有病患集中在彼处,并且接近病患之人,都要用帕子遮住口鼻。 杨仪虽然恐吓黎老大,说他也被风热所染,但黎老大其实并不曾,这让杨仪心里有些诧异。 毕竟若论起体质,戚峰并不比黎老大差,而且两个人所受伤损也不相上下,唯一的区别是……黎老大自始至终没除下他的面罩跟斗笠。 吩咐了中弥寨之人后,杨仪询问起跟随韩青而来的那两位大夫所开的药方。 中弥寨的主事人给她找了来,杨仪从头看去,见首先有“大黄”,便点了点头。 大黄此物,清热泻火,解毒凉血,是对付疫毒最常见也最有效的,药单上往下,陆续是陈皮,藿香,防风,连翘,甘草等等。 杨仪自己便是病患,从在人头谷的时候她就在琢磨药方,如今一看这药单,跟自己所想大同小异,只是剂量有所差别。 如此的方子,对于解毒去火,是极有效的,虽然略有些药性猛烈,但还到不了死人的地步。 杨仪思来想去弄不明白,便又问那两具尸首在何处。 原来尸首已经给各自苦主带了回去,中弥寨的主事人叫杨仪不必再费心,而且人都已经死了,再去贸然打扰,这不是平白找骂找打么? 杨仪道:“这种疫病,靠近的人很容易感染,他们家中之人未必无恙。只有查明真相,才可救更多的人。” 到底都是寨子里有家有业的,这主事人略一犹豫,还是答应陪她。 果然费了些周折,杨仪看到第一具尸首,却见他的嘴唇发青,眼窝灰黑,果然竟是个中毒之相! “不可能……”杨仪本能地说了这句。 大夫所开药单上的药物,就算加倍的吃,造成病患的不适,那也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毒发身亡的样子。 “另一人也是这般?”杨仪问。 “不错,都是吃过药后便乱叫乱嚷,神志不清似的,然后便断了气。” 杨仪听着他的话,稍微凑近,却看见那死者的唇边还有些许没擦干净的涎水:“可呕吐过?” “是有过。” 杨仪转身往外走:“他们之前熬药的药渣呢?” 主事人道:“都要吗?还是只要这两份?” 杨仪诧异:“你是说,还有人喝了药?” “是、是啊……本来以为药有效,所以各家都拿了一副回去。” “那么其他人可有事?” “这……倒是没有,不过听说这里死了人,大家都吓坏了,忙着催吐,兴许是吐的及时,才不曾出事。” 杨仪定了定神:“请带我去服过药的人家看看。” “那药渣?” “每份都要,务必留意,各家的别搅混了。要各自记清楚。” 杨仪马不停蹄地走了几户人家,发现同样服过药的那些病患,虽然还未好转,但病情并未加重。 她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只等印证。很快,需要的药渣都送了来。 杨仪先看过几份,并没什么不妥,直到最后两份,长筷子在药渣里拨弄了会儿,夹出了一块儿微黑的树皮似的东西。 杨仪凝视着此物,气息微苦:“草乌……” 草乌虽也是中药一种,有散寒止痛的功效,可却又有大毒。中毒之后,便会神志不清,口角流涎,正跟那两名死者一样。 只要把少量草乌掺入驱风解毒的中药内,药性便会变得极其猛烈,救命的药自然也变成了要命的药。 但是,这害死人的两副药里的草乌,又从何而来? 把先前大夫所开药方的药拿了一副,杨仪亲自看了遍,叫屠竹去熬。 屠竹一直跟在她身旁,此刻不由道:“先生,这药方你没改过,如何使得?”他担心杨仪会喝出不妥来。 杨仪道:“尽快去熬吧。不打紧。” 中弥寨这里虽然收拾了一处阔朗地方,但是很少有病患愿意来,杨仪也不勉强,坐在竹椅上出神。 这疫病其实不算难治,而且泸江三寨这边儿,也跟蓉塘那里羿族一样,多信巫医,但他们本身体格强健,假如配合适当中药调养,应该会事半功倍。 如果杨仪诊断不错,之前那两位大夫所开的药方是管用的,可惜给那两片草乌坏了大事! 药很快熬好,屠竹赶忙送了来,杨仪吹了凉了些,喝了半碗。 屠竹在旁边不错眼的盯着她,生恐她有个妨碍,豆子在另一边也眼巴巴地,杨仪喝的额头见了汗,心里越发有数。 在上弥寨的龙勒波的子孙赶来之时,杨仪正命人各家送一包草药,不管有病症没有病症,尽量都喝一碗。病者则一日三次。 主事之人方才从外头回来,脸色有点奇异,听完杨仪吩咐便踌躇,毕竟他也看出杨仪“换汤不换药”:“先生、这个……” 杨仪道:“我方才已经亲自试过,如果是毒,我岂会还站在这里?” 主事人点点头,刚要走,又回身期期艾艾地:“杨先生……” 杨仪道:“还有何事?” “您……”这人脸上挤出一点笑:“您真的是京城太医杨家的人吗?” 杨仪感觉自己的心被狠狠揪了一把:“你、你说什么?” 这人似生恐得罪她,便道:“方才我出去,那些人是从小弥寨过来的,说是……巡检司的一位薛旅帅,说您是京城太医杨家的,给皇上看过病的……” 杨仪听了这句话,那剧烈的心跳才又慢慢平稳下来,她稍微一想,就知道了薛放的用意,他无非是想叫这些寨民们信任自己、别为难她罢了。 可是……薛十七郎如何知道,这简单的一个谎话,差点却把她给吓死。 杨仪便笑了笑,摆手道:“去吧。救人要紧。” 虽然她没回答,这主事人却仿佛得了答案,高高兴兴的答应了声,赶着往外去了。 ——毕竟大夫跟大夫是不一样的,虽看似是同样的药,可是……杨先生把剂量改了啊,这必定会起大效用。 被“太医杨家”以及“皇帝”“御医”等名头弄的鬼迷心窍的主事人,在心里给出了如此的解释。 寨子里在紧锣密鼓的派“宫内太医”开的药,而寨子之外,却另有一番天地。 薛放来的及时,正将龙勒波的余党那一班人挡了个正着。 他担心杨仪安危,一路快马加鞭,其他巡检司众人都被远远甩在后头。 至于薛放派给杨仪的那一队人马,都在寨子中近身保护,还未得知外头消息。 故而此刻,在龙家众人的面前,竟只有他孤身一人。 反观龙家这里,气势汹汹的宗族子弟,一个个膘肥体壮,穷形恶相,见只有薛放一人挡路,其中一人叫道:“他就是巡检司的薛十七!就是他拿住了我们老太爷!”这些莽汉顿时自发散开,将薛放围住。 薛放扫向围过来的众汉子,抬手,不紧不慢地将自己披风的系带解开。 然后他向着面前的人轻轻地招了招手。 当中弥寨的主事之人紧急来报外头打起来了之后,杨仪不明所。 主事人满脸忐忑:“那是、是上弥寨龙勒波头人族内的,因为巡检司的薛旅帅油炸了龙勒波头人,他们便要去拼杀,大概是听说了您在这儿,所以才……”他擦了擦头上的汗:“这、这幸亏薛旅帅来的及时,不然……” 泸江三寨虽然名为一体,但各个寨子仍是不同的,其中尤其以龙勒波族中的那些人最为蛮横,假如今夜被他们迁怒,连中弥寨都要遭殃。 杨仪被“油炸”两个字惊呆,半晌才又问:“旅帅呢?他可无恙?” 那人刚要回答,杨仪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前方门口。 薛放拎着自己的披风从外头走了进来,他大概是还未进门就看见了站在廊下的杨仪,目光相对,薛十七郎冲着她一扬下颌。 杨仪原本看不惯他这仪态自在肆意风流的样子,但是现在…… 竟有了些许习惯,甚至……喜欢去看。 看到他这般表情,就仿佛天底下没什么东西能够挡在他身前,这样的快意不羁。 忽然,杨仪看到他的腮边似乎有几点血渍。 忙移步下台阶:“旅帅可受伤了?” 薛放正要上去,见她迎过来,便顺势停了,一只脚踩在台阶上,一只脚还在下面:“没有啊?” 倒是显得杨仪有点居高临下。 杨仪想起自己没戴手帕,便小心揪起袖子一角,给他擦拭。 薛放刚要避开,却到底没有动,她袖底一丝奇异的暖香不免又透入了口鼻,渗入肺腑。 他咽了口唾沫。 杨仪确认那不是一道伤口,才放心:“听说方才外间有人闹事?小弥寨那边又如何了?” 薛放想到韩青,想到他捧着骷髅头的模样,也想到他截断龙勒波的话,不顾一切将那老东西投入油锅。 “哦,都了结了。还剩些杂七杂八。”薛放轻描淡写,又道:“你这里如何?” 杨仪便把大夫所开药方不差,可害死人的那两副药渣之中查出草乌的事一一告知:“按理说绝非是药房的人出错。我已经严查过了药,若无意外,今日这些药该会起效。” 薛放听完后叹了声:“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杨仪格外心虚:“你……旅帅在说什么?” 薛放道:“我当然是说韩青,不然还能是谁?” 杨仪赶紧扭头,稍微定神才问:“韩旅帅又如何了?” “说来话长。不过我能告诉你的是,那草乌多半是他所投放。其他的……”薛放摇摇头:“还是明儿再跟你说,免得你今晚上听了,要做噩梦。” 很快,巡检司的人将戚峰送来,杨仪亲自给他清理过伤口,喂了汤药。 戚峰的病况有些复杂,杨仪本来要守夜,却强被薛放撵走,他另外安排一名大夫看守。 当晚,他们便歇在了中弥寨。 那主事之人带着几个寨子里管事的,来回查看报信,凡是服了药的病患,没有一个出现不妥,反而都比先前安稳了许多,可见确实有效。 杨仪对此早有所料,只担心会有例外,如今见一切向好,也自放心。 临睡前又喝了一次药,终于沉沉睡了。 豆子依旧忠实地守在床边,屠竹在外间随时听候召唤。 薛放没安睡的福气,外头来来往往的人不停地跟他回事,比如对于韩青的处置,对于三寨头人家族,如何回去禀告狄将军……以及狄闻那边来的消息等等。 等将到寅时,薛放才得闲在躺上一躺。 回房之时他特意去看了看杨仪,见帐子放着,隔着薄纱似的床帐,她的睡容恬静,朦朦胧胧,温婉而柔曼。 窗户外,虫儿唧唧地叫着,声音很是响亮。 薛十七郎翻了个身,看到窗棂纸上一片光亮,是月色。 他呆呆地看着那很亮的月光,不知不觉阖上双眸。 低低的喘惜声响起。 粗粝的手指探出,从光洁的后颈顺势往下。 滑过那因过于瘦削而显得极为分明的、仿佛玉竹一样的脊背,停靠在深陷的腰窝中。 他贪恋其中,爱不释手,俯身在她耳畔低唤了一声,极为狎昵。 手臂兜揽,那一把不堪搓揉的细腰,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折了,随着他的动作或者轻颤不已,或者起起伏伏。 他似乎听见了隐忍的低泣,可却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快意。 深深呼吸,可意料之中的清兰暖香并未出现,这让他有点烦躁。 他的手滑到对方的唇边,试探,摩挲,想要一个答案。 于是迫她回转头来。 终于,他看到一张恬然苍白的脸,湿润的长睫抬起,是一双雾气蒙蒙的眸子,又似月光般柔亮。 她唤:“旅帅。” 薛十七郎猛然惊醒过来。 他的双眼睁大到极致,透出几分骇然,额头上却挂着汗珠。 半晌,薛放挺身坐起,刚要下地,他突然意识到什么。 抬手向着腰间一探,十七郎僵在了原处,神情古怪略带尴尬。 章节目录 第47章 会加更~ 天已经大亮。 隔着窗扇,能听见外头隐隐说话的响动。 薛放抓了抓膝头,大声叫道:“屠竹!” 脚步声迅速向着这边来到,屠竹在门口一站,见他坐在榻上:“旅帅起了?”急忙过来伺候。 薛放推开他的手:“有没有带换洗衣物?” 屠竹吃惊地:“这……因为没想到会在此处耽搁,所以不曾准备。旅帅是想……”他把薛放身上扫了一眼,只以为十七郎是嫌弃身上的衣裳穿了两日,想换一换。 薛放道:“你去……找这里主人家,问有没有干净的、衣裤!有便取一套来。”他本来想说裤子,可又一想只要裤子是不是太过奇怪,便临时改口。 屠竹不疑有他,赶忙撤出来,不多时倒果真找了一套没穿过的衣衫。 原来中弥寨此处虽是摆夷人聚居,可他们习惯了汉家行事,尤其是这些在地方上有头脸的人物,家里多会准备一两套正式的汉民衣冠。 唯一有点难办的是……这一家子的身量并不算很高。 屠竹道:“这却是全新的,可我看着、旅帅您穿似乎有点儿小。” “少罗嗦。”薛放挥手叫他出去。 屠竹本还想伺候他更衣,见如此只好先退了出去,心中自责:自己居然这般大意,害的旅帅要委屈自己了。 不多时,里头薛放道:“你进来。” 屠竹入内,忽然吃惊,原来十七郎并没有真的更换那套新衣衫,细看,原来只换了中衣中裤,外头却还是那身巡检司的戎袍。 其实不认真看倒是看不出来,就是原先他的中裤是黑缎的,如今那新换的却是浅色银灰,且有点窄,显得稍微奇异,不过裤脚掖在官靴筒内,倒也不显得怎样。 薛放向着地上换下的衣褂示意:“收拾妥当。” 不等屠竹出声,他已经大步向外去了。 屠竹急忙将地上的衣裤抱起,准备卷起来回去再洗。 可才一抖,便觉出了异样。 薛放大步出了房门,忽然止步,先忙左顾右盼。 瞄了眼杨仪的那间房并无动静,他才猛然疾步向外奔去,出院子后才松了口气。 正两个副将来找他,见他迅如脱兔似的奔出来,不免吓了一跳:“旅帅?” 薛放咳嗽了声:“怎么了?” 副将道:“将军听闻昨夜之事,又派了人马来接应,还有那韩旅、不,韩青,也该押送回去了。” 薛放心不在焉:“行,此处事完,也该回去……边走边说。” 两名副将簇拥着他沿着院墙往前,其中一名副将笑说:“此番虽然惊险,到底还算顺利,旅帅自然是头功,不过,这也少不了那位杨先生的功劳。” 薛放脸色微变:“怎么?” 那人道:“这杨先生昨儿开的药甚好,方才我们来的时候,听说好几家的病患已经转轻,众人都呼神医。” 另一位副将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般柔弱的相貌体格,竟如华佗在世。又且医者仁心,那些村民们说他天不亮就已经又去探视病者了。” 薛放凝神听着,不知怎么总有点心里虚虚的,听他们说“天不亮就去”,他却本能地又啧了声:“这有什么值得说的,他那个身子骨,还不收敛的话,早晚累死他。” 两名副将对视一笑:又来了,口硬心软。 短短这三天内,巡检司上下几乎都知道,薛十七郎身边多了个“宝贝”,这称呼还是韩青给起的,薛旅帅视之如珍宝,十分厚待。 不过那位显然也没辜负薛旅帅的厚爱,虽说是大夫,倒像是个深藏不露的高人,总在恰当关键的时候予以最强的辅助。 三人且说且往村口走去,不料副将指着道:“那不是杨先生?” 薛放一听,抬头看去,果真看到前方的一棵大青树下站着道极纤细单薄的影子,还没看到杨仪的脸,薛放已经转身:“我突然想起我有东西忘了,你们先去吧……” 两名副将大惊,摸不清这是什么状况,这边薛放才走了两步,就听到身后有人叫道:“旅帅!旅帅!” 听第一句的时候十七郎没分清那是谁的声音,脚步快的犹如要飞起来,直到听见第二句才陡然止步。 他转过身,却见是隋子云正向着自己走来:“旅帅……” 薛放屏息,脸上挤出一点不太自然的笑:“隋嬷嬷,你怎么来了?”他注意到隋子云身后那道影子稍稍停留片刻,然后便转身去远了。 旁边的副将忙道:“旅帅,方才我们说了,狄将军派了人来接应,就是隋队正。” 隋子云已经走到他跟前:“旅帅方才怎么了?”以隋嬷嬷的精明,一照面就看出了薛放的反常。 薛十七郎忙道:“哦,刚才想起来落了一样东西在……”还未说完他就意识到自己没必要解释,“我知道有人接应,可怎么是你?你来了……咱们郦阳谁管事?” 隋子云往身后看了眼,杨仪已经不在原地了,他道:“其实是我不放心,听闻泸江这边的大和尚被杀,知道事情不会简单,所以带人前来,正好狄将军知道,就派我过来了。这儿的事只剩下收尾,应该不至于很耽搁。” 薛放好不容易才把自己那狂放乱舞的思绪压住:“啊,对,还得是你啊嬷嬷。”他浮夸而大力地拍了拍隋子云的手臂:“比戚疯子靠谱多了。” 隋子云忙问:“戚峰如何了?我方才听杨先生说他受伤颇重,又染了病。他也没有详细跟我说,我竟也不知如何。” 薛放清清嗓子:“总之一言难尽,回头路上再跟你细说。先整理收拾,回去复命吧。” 隋子云缜密精细,做后勤乃是一把好手,这大概也是狄闻在这个时刻派他前来的用意。 他很快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当下紧急召唤三寨之中其余主事之人。 如今三寨群龙无首,必须得在第一时间选出能够统领村寨安抚百姓的头人,这才能免除后续骚乱。 龙勒波的族人,昨晚上意图不轨,冲击中弥寨之时正遇到薛放,这么一上手,龙勒波的不孝儿孙被解决了好几个,一些狐朋狗党也难逃法网,上弥寨中龙勒波一族已然不成气候。 不过隋子云并没有就奢望一劳永逸,而只是先选出几个看着可靠诚实的稳住局面而已,后续如何,再等狄将军的安排罢了。 做完了这些,之前被毒打的两个大夫也返回了寨子中,跟杨仪交接,负责后续事宜。 隋子云又命找了一辆大点儿的马车,把戚峰安置在内,杨仪车中陪同。 在他们忙进忙出的时候,总不见薛放的身影。 隋子云抽空问杨仪:“旅帅怎么了?” 杨仪微怔:“这……旅帅有何不妥?” 隋子云一笑道:“没,我是怕……这里的事多忙乱,你病了,连向来强悍的疯子也惨的如此,怕他心焦。” 杨仪想了想:“昨儿晚上还好好的。” 隋子云“哦”了声。 杨仪迟疑:“要不然,待会儿我去给他把把脉?别是太过疲累心乏,那疫症可是最容易趁虚而入。” 隋子云忍不住笑了声:“那倒不必,我看就算那疫症见了他也要退避三舍。” 不过,早上的时候让薛放“退避三舍”的是什么呢? 杨仪没察觉异样,可隋子云却看了出来。 当时自己在跟杨仪说话,眼睁睁见薛放他们三个走过来,但当薛十七郎抬头往这边一瞥的功夫,他竟见鬼一般即刻转身,直到隋子云连连呼唤,他竟才勉强停下。 隋嬷嬷想:一定是哪里不对劲了。 他打马向前,从队伍前后看了一遍,并不见薛放,问跟随副官,那人道:“韩青、包括几个寨子里罪名确凿的,都在后面队中,旅帅亲自押送。” 韩青被捆着双手,在一辆简陋的马车里。 那拉车的马儿是个慢性子,走一步晃两晃,比隋子云他们脚程慢是理所当然的。 在韩青身边,是木亚跟佩佩两个。 木亚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的外孙,老泪纵横,佩佩以一直都抓着他的胳膊不肯撒开。 之前本来不让带他们两人的,木亚跟佩佩跪在地上苦苦哀求,两个人身上还都带着伤,木亚骨瘦如柴白发苍苍,佩佩头发散乱,蓬头垢面。 薛放叹气:“这是干什么?好好的,弄得我跟个欺负老弱的恶霸似的,行了行了,叫他们上去就是,反正这一老一少又不能劫狱。” 副官立刻给他台阶:“旅帅高瞻远瞩,是得带上他们,毕竟狄将军跟前也要他们回话。” 薛放笑道:“马屁精。” “阿哥,阿哥……”佩佩望着韩青,流着泪唤他。 韩青的眼珠动了动,转头,却又没看向佩佩,只又一咬牙,石雕木塑般看向旁边车壁。 “阿哥你说句话,”佩佩忍不住哭了:“我一直以为阿哥没了,做梦都想起咱们小时候的事……没想到今生今世,还有见面的一天。” 她索性张开双臂,紧紧地把韩青抱住:“阿哥!” 木亚在旁边看着,一声不吭,只有眼泪悄无声息地流下。 韩青的浑身都在发抖,他的双眼紧闭,连眼帘都在颤。 他可以不说话,但眼角处一丝水痕却再也无法自控。 突然,韩青听见外头马蹄声响。 他猛地睁开双眼:“走开。”有点严厉地,他冲着佩佩呵斥:“我不是你阿哥!” 佩佩被他吓得一哆嗦。 明明都是巡检司的人,但是韩青跟戚峰两个人的气质却大不同,韩青是阴郁肃杀的,而戚峰虽看着勇猛,可其实敦厚温和。 假如不知道戚峰就是自己的阿哥,佩佩还真不敢亲近他。 可当韩青这样冷脸相待之时,仍是让佩佩不由心生恐惧。 就在这时候,车壁上被轻轻地敲了敲,薛十七郎道:“姓韩的,出来聊聊?” 韩青出了车厢,然后他看见队伍后面还跟着一连串的人,显然正是昨夜落网的那些兴风作浪为非作歹的恶徒,桑普洛的侄子,卓英家里的几个,赫然都在。 薛放人在马上,看着地上的韩青道:“我够意思吧?没叫你也跟栓葫芦一样拖在后头。” 韩青淡淡哼了声。 薛放笑道:“不领情啊?不领情正好,其实我还真不是为你,只为……你毕竟也跟我平起平坐,折辱你,对于巡检司的面上也不好看。” 韩青没有言语。 薛放看了眼前方的马车,隐约听见佩佩的哭声:“你怎么对小姑娘这么凶,她好歹是你妹妹。” 韩青的面色骤然又狰狞起来:“我说了我不是她阿哥,我跟他们没有关系。” 薛放嘶了声:“你这会儿改口是不是晚了点,不知多少人看见过你昨晚上把龙勒波扔进油锅的壮举,还有……你抱着那个死人头……” 韩青道:“薛旅帅,你要杀要剐随便,你带我回去见狄闻,我也绝不会招认。” 说到“狄闻”,他的脸上掠过一丝轻蔑之色。 “有骨气,”薛放勒着马缰绳,微微倾身靠近韩青:“不过,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韩青不语。 薛放道:“昨晚上我本来想等龙勒波招认过后,再把他扔进去,他明明已经快要说到木桃叶的下落了,你为什么突然打断?” 韩青的眼睛眯了眯:“我只是不想他再啰嗦,迟则生变,炸了它才痛快。” 薛放道:“不对吧,木亚跟佩佩都很想知道木桃叶到底怎么样了,我不信你是个例外。那……你为何会不愿意听龙勒波招认呢,我思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你早就知道木桃叶的下落,是不是?” 韩青本来随着他往前走,听了这句,两只脚像是被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不动。 薛放道:“被我说中了?” 韩青的嘴唇动了动,却又满不在乎地继续向前:“薛旅帅可真会唬人,我差点又上当了。” 薛放道:“直到如今你还以为我在诈你?” 韩青居然有些不敢再接他这句,他实在猜不透薛十七郎到底是怎样的人物了。 贸然去挑衅他,后果恐怕不是他能承受的。 因为要等韩青,薛放故意放马儿慢行,马蹄声慵慵懒懒,哒,哒,哒。 薛放眯起眼睛,看向前方长路,他看到前头队伍的尾巴。 ——“为什么要给解瘟疫的药中下草乌?” 韩青冷笑,这个问题倒是不难回答:“他们该死,只恨我带的草乌不够多。” “这样做,正好让巡检司跟三寨的人冲突起来,也给你公然杀人的借口,对吧。”薛放补充。 韩青还是那句话:“他们该死,他们早就该死。” 薛放想了想:“跟人头谷那个骷髅有关?” 韩青笑了两声,笑的有些古怪。 他本来不想把这些事说出来,但是面对薛放……不知为什么,他忌惮薛放,也信赖薛十七郎,甚至愿意…… 把自己本想埋在肚子里的隐秘告诉他。 他问薛放:“你知道当年,为什么疫症会消失吗?” 薛放道:“你说。” 韩青道:“那些人说,是炸了罗刹鬼之后疫症才消失的,可是我告诉你,是我阿爹在人头谷发现了一只腐烂了的野猪,被太阳照耀,冒出了五彩的气息,阿爹跟阿爷学过医术,知道这不是好东西,所以才找土将那野猪埋了起来。” 说到这里韩青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说可笑吗?救人的反而被当做罪魁祸首,死不瞑目,那些被救的双手沾满鲜血,那些人都是帮凶,都是恶鬼……薛十七,你说他们该不该死!” “所以,此番疫病之处,杨易……”说到这个名字,薛放心里顿了一顿:“在人头谷看到那系了红绸的牯牛,是你所为?” “不错,”韩青坦然承认:“其实我不确定是否会因此让疫病复生,我只是赌了一把,假如真的因为这个而让泸江三寨的人感染疫病,那就是他们的报应!合该我报仇成功,假如没有……呵,你看,他们果然病了,证明当年我阿爹确实是救了他们所有人!要知道他们那时可不信什么汉医,也没有什么杨先生来救他们!他们都欠我阿爹一条命,他们都欠了我们家的!” 人头谷疫病之源的秘密,杨仪已经看破,隋子云早上就派了一队士兵,蒙面罩脸前去清理焚烧了。 所以韩青也必要再隐瞒,索性把自己胸口的愤懑,委屈,全部都告诉薛放。 薛放无语:“真他娘的好人不长命啊。” 韩青低下头:“可惜还是功亏一篑,没想到会有一个你。” 薛放撇了撇嘴:“说实话,我有点后悔,我才不想当什么糊涂菩萨。”勾魂阎罗比较适合他。 韩青被他的话弄得苦笑了声:“你这个人……” “不过,”薛放又看向韩青:“牛马栈里卓瑞之死,也是你的手笔了。” 韩青点头承认:“对,那天有人来报,说牛马栈一个人猝死,我正带人巡逻,便忙赶了去……” 不料那时候杨仪已经将卓瑞救活了,因为好奇,正在询问他们所说的罗刹鬼勾魂幡的事。 韩青很清楚杨仪的来历,知道她从蓉塘到魏村又到郦阳,不是个可小觑的人,且又跟薛放有牵连。 他本能地觉着威胁,怕杨仪坏了自己的事。 那天晚上,他原先是想来观察看有无动手的机会。 谁知才靠近,就被豆子察觉了,豆子警惕地叫了两声,虎视眈眈。 韩青知道自己不可能靠近杨仪。 ——这也是后来豆子见到韩青就会叫的原因,因为那天晚上韩青的气息给豆子记住了,聪明的豆子知道这个人不怀好意。 还好天亮之前,卓瑞去茅厕,韩青瞅准机会便下了手。 “这倒霉鬼当初也为难过你们家?”薛放问。 韩青道:“那时候他跟我差不多年纪,他扔的石头打破了佩佩的头。” 薛放道:“没有一个无辜的?” 韩青沉默,顷刻后道:“倘若你在我的位置,便知道,没有一个无辜的。” 狄闻要往郦阳去,韩青一早得知,他提前离开津口,换上黄僧衣躲在佛堂之中,借着佛像上房垂落的帐幔掩护,挥刀削断佛爷录奕的头。 这些年他心心念念都是报仇,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谋划,动手的凶器是特制的薄刃弯刀,挥出去一道残影,不易被人察觉,乃至藏身之所,下手的角度,出手招式……每个步骤,手法堪称完美。 他一击得手即刻从佛堂后离开,返回队中去迎接狄闻。 他出门那会儿佛爷的头还未曾掉下。 在船上,他趁着桑普洛兽性大发的时候,在船舱将他解决,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到江边宝船之上,将他活活烧死。 加上掉进陷坑的卓英和入了油锅的龙勒波,他们几个自然是首恶,但其他没有亲自动手杀人的,莫非就是清白的吗? 薛放默然。 韩青却也提了个问题:“你为何会找到那骷髅?” 薛放道:“不是我找到的。”他的唇角一动:“是它来找我的吧。” 那天晚上薛放去找杨仪,一团蓝火在她跟前飘来飘去,就算火把坠地,它还在那里飘动。 薛放抱杨仪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在她身旁,蓝火之下,有这么一个骷髅头,被火光照耀,闪出半蓝半白的颜色。 薛放在羁縻州混了两年,也知道地方上人头碗之事,鬼使神差地就把那头一并带上了。 韩青的眼圈陡然发红。 薛放思忖道:“你说,那是不是你的父亲……” 韩青阿爹的在天之灵。 连韩青也不知如何回答。 头顶的日头有些烈,薛放抬头看了看那刺目的阳光,说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木桃叶……已经死了吧。你找到了她,对么?” 韩青猛然踉跄。 章节目录 第48章 二更君 头顶的烈日在眼前摇曳。 韩青差点儿直接栽倒,他单膝跪地,闭上双眼忍着脑中的晕眩。 而在记忆的浮光掠影里,阿嬷进了油锅,阿爹被活生生割去头颅,已经是人间惨绝。 但最终将韩青压倒至死的另一件事是…… 薛放的话像是一个信号,突然间唤醒他最不愿意回想的记忆。 是,他确实知道自己的母亲木桃叶的下落。 是,木桃叶确实已经死了。 他目睹着自己的至亲一个一个离开,最后连他唯一的希望也不复存在。 此时韩青的双手仍旧被捆在身后,他只能用紧闭双眼紧锁眉头来对抗那令人发疯的痛,就仿佛那把锯开阿爹头颅的刀子,正在吱吱地开他的脑袋。 薛放人在马上,垂首望着跪在地上的韩青。 怜悯吗,或许。 但韩青需要的不是怜悯,而他也不必要给。 薛放能理解韩青的所作所为,假如……就如韩青所说在他的位置上,那恐怕他会做的比韩青更凶残百倍。 但他不是韩青。 “阿哥……”一声惊叫,是佩佩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她冲到韩青身旁,心疼地将他扶了起来。 “我说过我不是你阿哥!”韩青怒吼了声,额头的汗滴滚滚落下:“走开!” 肩头用力一撞,他将佩佩撞飞出去。 女孩子跌在地上,想起身,又挣扎不动。 木亚慌忙跑到佩佩身旁看她是否受伤。 薛放凝视着这一幕:“你何必这样!” “你懂什么!”韩青低着头,泪跟冷汗交织在一起,“你根本不知道……” “我怎么不懂。”薛放冷冷地:“倘若是怕连累他们两人,大可不必,你犯的罪你自己担,巡检司不会株连无辜。” 韩青摇了摇头:“你果然不明白。你不明白你以为早就死去的人突然出现面前,你是何其欢喜何其感激上苍,以为上苍还存一丝仁慈给了你最后一点希冀,但是很快你发现,那不过是上天一个恶意的玩笑而已,他只是想玩弄你,让你觉着你还可以活,可事实上他会毫不留情地……夺走你的最后那点、赖以生存的东西,他根本是想看着你死啊。” 薛放屏息。 “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像是我一样,以为失而复得,其实是得而复失,”韩青低声喃喃,然后他抬头:“你懂什么?薛十七,你这样出身名门处处都有人护着的尊贵小公子,你经历过那么多的生离死别吗?” “阿哥!”旁边的佩佩哭着叫道:“你是我的阿哥呀……” “我不是,”韩青咬紧牙关,仿佛用尽浑身力气般吼道:“早在十三年前的人头谷里,你的阿哥已经死了!他早就已经死了!” 那个善良胆怯的男孩儿,确实走不出人头谷了。 出来的这个,是手中握刀的韩青。 佩佩从木亚身边挣扎开,连滚带爬地到了韩青身旁,不顾一切地张手抱住他:“没有,没有!我认得你是我阿哥!你是带我上山摘果子的阿哥,有毒蛇来咬我帮我打跑毒蛇的阿哥,自己饿肚子也要给我东西吃的阿哥……” 韩青不等她说完,又是用力一撞。 佩佩倒在地上,额头流出了血,但她还是重新爬起来,执着地抓住了韩青的胳膊:“阿哥,阿哥,活着还是死去,咱们都是一家人,你忘了阿爹跟我说过的……” 韩青没有再动。 泪从紧闭的眼睛之中奔涌而出,韩青终于开了口:“我没……” 就在这一瞬,薛放脸色微变,厉声喝道:“戒备!” 话音刚落,“嗖嗖”数声,几支箭从两侧的林子里射了出来! 其中却有一半是冲着薛放来的。 薛放人在马上,本是极难躲避的,危急关头,十七郎双腿用力,马儿得令急向前冲去,可是薛放却并未如平常躲避箭矢一样俯身马背,因为他知道这并非在移动的战场上,敌人在射箭之前就已经瞄准了他。 而且那不是一支箭,纵然伏身下去,就算可以躲开几支,腰腿处却总是逃不了被射中负伤的。 马儿往前狂奔之时,薛十七提气一跃,整个人凌空而起。 薛放人在空中,双臂一振,背后的披风随之张开,真如一只展翼的鹰隼般。 双足落地,薛放一甩披风,向着箭簇来的方向喝道:“什么人,滚出来!” 他周围的那些士兵,听见他叫戒备之时,各有防范。 但就算如此,也有数人受了伤,可奇怪的是……那些射来的箭,并没有一支射中要害的。 就在薛放怒喝一声后,果然自林子中冲出了许多人马,这些人一色的青衣,黑巾蒙面。 为首一人身材颇为壮硕,上前道:“当官儿的,今日若想全身而退,便把你们所拿的这些人放了!” 薛放道:“你说什么?放人?” “不错,他!”那人手一指韩青,又往后一挥指了指桑普洛侄子等人:“你别以为我们两江三寨的人是好欺负的,惹急了,把你们巡检司也翻过来,即刻放人,我们便不为难,如若不然……” 他们的人数众多,竟比薛放这里的官兵还要多上一倍,且一色青衣气势惊人,这情形若是换了别人,只怕要吓破了胆。 薛放双眼一眯:“两江三寨……还有你们这等人物?我怎么不知道?你报上名来我听听。” “谁跟你寒暄家常,快放人!”为首那人有些焦躁,毕竟前方隋子云还带了大批兵马,若是察觉他们没跟上,即刻就会返回来救援,那时候就糟了。 薛放笑:“有趣,你们学人家劫囚,是不是也做的干净利落些?” 为首那人跟周围几个人面面相觑,显然有点不知所措:“你、你说什么!” 地上的韩青看到这里,不由轻轻地摇了摇头。 薛放瞄了韩青一眼,道:“既然知道换了衣袍,怎么不知道把佩刀也换一换?你们这些蠢货,拿着巡检司的刀出来劫囚,还假装两江三寨的人,叫我说你们什么好,当老子是瞎的吗?” 那些人闻言,纷纷低头看向手中的刀,要辨认是否巡检司的刀,只要检查刀柄上所刻之印便知,可对于极熟悉巡检司兵器的人来说,只扫一眼便可看破。 “胡说,这不是……这哪里是巡检司的?”为首那人把刀一挥:“薛十七,你少在这里唬人,赶紧放人,我说最后一遍,你若是还不放人,就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了。” “放哪个人啊?”薛放负手,淡淡地问。 “韩……”那人才张口又停下,隔着蒙面布都能看出他后悔不迭之态。 就在这时,地上的韩青慢慢站了起来:“英虎,你不在津口,为何带人过来胡闹!你们这点伎俩,岂能瞒得过人!自不量力!” 蒙面那人听见韩青出声,死死握了握刀,终于一把把自己的蒙面巾拉了下来,露出一张真正胡子拉碴的脸:“旅帅!我们是想救你!” 韩青道:“我不用人救,更没许你们乱来胡闹……还不向薛旅帅致歉。” 英虎看着他,又看看薛放,哪里拉的下这个脸:“我……不行,旅帅若是给他带回去,必死无疑……我们都是旅帅带出来的,岂能眼睁睁看着?” 韩青没理他,只看向薛放道:“薛旅帅,这些都是我在津口的部下,请你不要介意,他们只是……” “我介意,”薛放道:“方才他们可是冲着要我命来的。” 韩青一顿:“薛旅帅……” 他本来已经绝情绝意,仿佛无有牵挂,连佩佩跟木亚也狠心不认。 可此时韩青望着薛放,眼中却透出几分祈求之色:“我的命你拿去,但是他们……他们都是巡检司的同僚手足,平时亦毫无错处,只这一次,请你、务必网开一面。” 薛放还未开口,那英虎叫道:“我是旅帅你收留的,我的命也是旅帅你的,我不怕,他们愿意就把我的脑袋拿去,只要旅帅无事。” “你住口!”韩青瞪向英虎。 英虎果真停了下来,圆眼睛里透着委屈。 韩青道:“跪下!向薛旅帅请罪!” 英虎晃了晃脑袋,终于把腰刀扔在地上,向着薛放走近两步,噗通跪在地上:“薛十七……不,薛旅帅!我知道您能耐,求您把我捉了去,割了我的脑袋,都无所谓,放了我们旅帅吧!泸江三寨那边的事我们听了个大概,旅帅若是早告诉了我,不用他动手,我自己把那些恶贼杀的干干净净。薛旅帅,就当做我杀的吧?反正您做主,把我拿了去,把我们旅帅放了,好不好?” 他真心实意的,甚至向着薛放讨好般地笑了笑。 薛放看向韩青:“韩旅帅说我得了一个宝贝,原来自己身边儿也有个‘宝贝’。” 韩青没有心思再跟他斗嘴了:“薛旅帅……英虎他先前街头流浪被人打的半死,是我收留的,他为人愚直不懂变通,你不要跟他较真,今日……就当他们没有来过,放他们走吧!” 他说了这句又上前:“你知道的,万一这件事闹大了,会有多少人被牵连在内。” 巡检司的旅帅下狱,已经够人震惊的了,倘若再闹出巡检司的人来劫囚,那可真是乱了套,只怕整个羁縻州都要震动,人人自危。 这样的后果就是,朝廷一定会严查羁縻州巡检司,韩青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 薛放道:“都多大的人了,总干这些没头脑的事,韩青,我原先讨厌你,觉着你阴险藏奸,现在想想,真是高看了你,毕竟……只有你这样愚蠢的人,才会带出这帮没脑子的货色!” 韩青并不觉着恼怒,他肯骂自己,证明尚可变通。 英虎却有点忍不了,他狠狠瞪向薛放,脸上的胡须乱飞:“你要骂骂我,别连带骂我们旅帅!” “你还有点意思,”薛放笑,垂眸忖度片刻:“好,你不是要劫囚吗?你来,只要你在我手上过了三招,我立刻放人。” 英虎的眼睛放光:“薛旅帅,你说真的?” 韩青却急忙阻止:“不可!”他心里明白,连他都未必是薛放的对手,何况是他的下属。 而薛放故意开这条件,只怕存心不良。 可英虎救人心切,就算是救命稻草也要抓住:“一言为定,我跟你过招!” 他虽是粗人,但拳脚功夫了得,跟戚峰一样走的都是刚猛的路子。 因薛放并没有要动兵器的意思,英虎正中下怀,打定主意跟他肉搏。当下毫不留情,使出浑身解数向着薛放攻去。 三招,只要三招而已,这少年旅帅未免太看不起人了! 津口巡检司谁不知道,英队正一拳下去,能把坚硬的磨盘都打的开裂。 薛放闪身。拳风擦着脸颊而过,有些生疼。 他有点欣赏这莽汉的拳力,但这不够。 二招,英虎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便大吼了声,双拳并出,疯虎一样向着薛放攻去。 薛十七郎这次并未闪避。 左格,右挡,看似随意,其实准确击中英虎的双手虎口处,轻轻松松卸去他拳上大部分力道。 英虎愤怒:“接我这一招!”他将浑身之力蓄于拳上,泰山压顶般击落。 薛放张手,当空一摆,姿态极其好看,那是拂云手。 他的掌风在英虎偌大的拳头旁边掠起无形的风团,而后,五指张开,突然间迎难而上,一把攥向了英虎的拳。 英虎心头一喜,只以为他终于露了败相,毕竟没有人能抵挡他这一拳之力。 他虎吼了声,奋力向前,想要叫这少年旅帅吃个亏。 旁边韩青却叫道:“十七郎手下留情!” 薛十七身后的披风被拳风跟内力所激,烈烈荡起。 “咔嚓嚓……”暴烈声响,倘若杨仪在旁,必然能听出来,这是人的手骨,腕骨,被猛力折断的声音。 英虎的脸上露出难以忍受的痛色。 三招过了。 薛放撒手。 英虎哆嗦着,右臂软软地荡下。 他身后众人这才知道事情不妙,赶忙上来扶住。 “这是你想取我性命的小小惩罚。”薛十七郎信手拂动自己衣袖上的尘灰,并整理自己的袍摆。 新换的裤子果真有些太过窄小,弄得他不敢十分发力,生怕弄的哪里开裂。 韩青叹了口气:“十七郎……” “够了,”薛放没容他开口,只往大路上瞟了眼:“还不快滚,等人来捉呢?” 英虎众人不知所以,韩青却已经明了,他有些紧张地喝道:“你们快走!英虎即刻带人回津口,今日的事不许提起!我……我的生死我自己有数,不用你们管!” “旅帅……”英虎众人还在迟疑。 韩青怒道:“滚!你们……是不是要逼死我才罢休!” 众人听闻这话,不敢再多言,英虎重又跪下,向着韩青磕了个头,其他人跟着跪地,然后便纷纷撤入了林中。 而就在最后一个人奔向林子的时候,大路口上尘土飞扬,显然是有大队人马来了。 薛放往前走,大声吩咐受了箭伤的士兵:“自个儿好生收拾,谁敢叫人看出来,我踹他的屁股!” 十七郎之所以一眼认出英虎等人的身份,除了他们的兵器、行动显然是受过训练的外,还有一点就是他们所射出的箭。 射向他的那几枝确实是想要他的命,大概是因为他最难对付,并且英虎等人以为他是捉拿韩青的罪魁祸首,所以“擒贼先擒王”。 但是其他射向士兵们的箭,却并不是瞄准要害,多半都是往腿上招呼。 可见他们并不想要巡检司的手足死,而只是想叫他们不能战斗。 看在这点儿的份上,薛放愿意大发慈悲放他们一马。 前方来的人是隋子云,他见薛放迟迟没跟上,心知不对,便赶忙带人前来查看情形。 薛放应付了几句,叫他快回去。 隋子云看他无恙,这才原路返回。 只是聪明敏锐如他,早看见地上没来得及收拾的长箭,以及旁边被踩倒的野草树枝了,只是见薛放有意隐瞒,他自然也很默契的并未提起。 直到快回泸江精舍,隋子云才问起来,薛放就把韩青部属试图劫囚的事情告诉了他。 隋子云听后道:“荒唐,岂有此理……不过韩青既然能够在泸江三寨干出那样的事,他有这样胆大包天的部属也就说得通了。” 薛放道:“我倒是觉着他的部下够蠢直够忠心。” 隋子云嗤了声:“你干什么?他们的行为跟反叛没什么两样了,你竟赞他们?” 薛放眨巴着眼睛:“倘若有朝一日我也落得韩青这般下场,你去不去?” 隋子云皱眉呵斥:“什么不好说,你说这种话?” 薛放哼道:“你当然不会,唉……所以我有点羡慕韩青啊,有一帮忠心到肯为他谋反的部属,总比养些两面三刀的白眼狼要好。” 隋子云不满地警告:“十七!” 薛放却摁着他的肩头道:“放心吧嬷嬷,我是玩笑而已,我可是韩青口中的‘出身名门处处都有人护着的尊贵小公子’……总不会跟他这蠢人一样下场,放心。” 隋子云惊讶:“他真的是这么说的?” 薛放道:“这听起来像不像是个昂贵的草包?” “罢了,休说顽话,”隋子云叹道:“还是想想正事吧,你说狄将军会如何发落韩青?” 薛放哼道:“老狄他也未必干……” 才说了几个字,前方车队停下,屠竹跑过去,扶着杨仪下车。 十七郎看着那道身影,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隋子云正等着他的“未必”,不知是“干”什么,忽地见他停了,便转过头。 薛放正直直地望着前方。 隋子云顺势看去,果真看到那边杨仪在跟屠竹说着什么,一边指着车上,豆子在她的腿边上撒欢。 “杨先生陪护了戚疯子一路,也不知他的情形好些了没有。”隋子云慢慢地说:“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我不去……”薛放想也不想先冒出这句。 隋子云一扬眉。 十七郎转头正对上他凝视的目光,薛放张了张口:“我说我忙着呢,还得先跟狄将军去复命。何况疯子那个体格,不至于有事。” 他说了这两句后,忙不迭地打马而行,可却并没有往前去,而是从队伍中间穿梭过去,避开了杨仪下车的位置。 杨仪正在那里跟屠竹交代如何抬戚峰下地,免得又动到他身上的伤处。 正紧张地盯着他们搬运,就听到马蹄声响。 杨仪眼角余光瞧见是薛放来了,便以为薛放也是来看望戚峰的。 她转身,微笑:“旅帅……” 不料正唤着,薛放停也不停,驾着马儿直接就从她对面过去了,只留下了一点模模糊糊的“嗯”,仿佛是答应,却似有若无听不真切。 杨仪呆住,目送他一人一马的身影径直往精舍的方向去了,心想:“又出了什么事,竟这样着急?” 这会儿戚峰正给抬了下来,这一番动作,戚峰也被惊起,他睁开眼睛打量:“到哪儿了?” 隋子云从后而来:“哟,咱们戚队正醒了?”他笑着下马,又看杨仪道:“果然还得是先生照料,看他的脸色比先前好多了。” 杨仪忙道:“哪里,是戚队正的体格本就好。” 隋子云道:“旅帅忙着去跟狄将军复命……这里还有一大堆的事儿等着料理呢,还想着尽早赶回郦阳,也不知何时可启程。” 杨仪一听,薛放果然正忙着:“幸而有隋队正前来相助,您只管去忙,戚队正这边有我。” 此时戚峰突然唤了声:“佩佩……佩佩姑娘呢?” 隋子云笑看杨仪一眼:“交给你了。” 佛堂精舍。 薛放才下马,狄小玉先从里头跑了出来:“十七哥!” “狄将军呢?”薛放淡淡地问。 狄小玉指了指里间,先把薛放打量了一遍,又道:“听说峰哥受了伤?还有韩……青哥……” 昨日的事情,薛放连夜写了简略信报,叫人带回此处。 所以狄小玉当然也知道了韩青的事。 薛放道:“你似乎不怎么意外。” 狄小玉低着头:“放宝船入江的那天晚上,青哥本是跟我在一起,但他中途离开,我不放心去找他,看见……” 薛放屏息:“你看见他对桑普洛下手?” “我当时不知那是中弥寨的头人,”狄小玉忙摇头:“我也……不敢问他。” 薛放盯着她:“你为何不跟我说?” 狄小玉的眼圈都红了:“十七哥,我、我怕……” 她喜欢薛放,但她清楚她拿捏不了薛十七,狄小玉对于韩青,心里是有一份类似兄妹般的情谊在的,她怕那夜自己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贸然告诉了薛放,万一害了韩青呢。 薛放没有再追问什么,只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头,往后一指。 狄小玉赶忙提着裙摆往那边奔去,薛放自己进了精舍。 精舍之中,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药气,一名侍从捧着木盘托着药碗,自后而入。 薛放嗅了嗅,几乎打了个喷嚏。 屏风之前,狄将军靠在太师椅上,已经换了一身银灰罩袍,正自喝药。 见薛放揉着鼻子进来,狄将军一笑,晃了晃手中药碗:“这药气难闻吧?药汤更苦。” 薛放道:“再苦也苦不过这一趟三寨之行。” 狄将军将手中的药碗递给面前的侍者:“韩青呢?” “在外头,”薛放竟没有行礼,而只是在侧坐的太师椅上坐定:“将军传他之前,我有几句话也想当面问您,若是有冒犯的地方,请将军大人大量,但还是请告诉我实话。” 狄闻若有所思,眼神闪烁。 终于他一挥手,旁边众人都退了下去。 薛放便道:“我在小弥寨,听上弥寨的头人龙勒波说了件稀奇的事,据他说,当年韩青的生母木桃叶,曾入了将军您的青眼?” 狄闻面不改色:“还有呢?” “还有……”薛放盯着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韩青的爹曾想去告官,可惜不知何故,竟落入了那四个恶人之手,惨遭杀害。我想问的是,将军你可知不知道此事?” 狄闻微微颔首:“让我替你说了吧。你是想问,我有没有强占过木桃叶,在她丈夫之死的事上,有没有插手过。” “对,”薛放抬手,食指掂了掂,比了个“很是正确我便是此意”的手势:“将军不愧是将军,说话就是比我们明白,那劳烦您直接再告诉我,到底有没有。” 话说的轻松,薛十七郎的眼神里却是戾气横生。 狄闻道:“我对他们夫妇的死,或许说……他们家里遭遇的惨事,的确是有责任的。” 薛放的眉峰忽地扬起,然后他站了起来:“是吗?” 狄闻望着他的姿势,笑:“怎么,这么快就要图穷匕见,听我说了句有责任,你就要撕破脸跟我公事公办了?” 狄闻跟扈远侯旧交,薛放性子散漫自在,把他当上司加长辈般对待,故而在狄闻面前也常常逾矩,这其实也是一份自然亲近。 可先前他还是自在坐着,如今却站了起来,这就是因为他听闻狄将军或许当真有罪,故而将“割席”相待。 薛放瞥着狄闻:“您别忘了一句话,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狄将军却反而微微闭上了双眼。 好一会儿,他才说道:“当年我来泸江三寨,三寨头人准备了酒宴歌舞,我便是在那时候见了木桃叶。她生得很美,说实话没有男人会无视这样的美人。” 薛放的脸上已经明显的透出了冷淡的鄙夷。 狄将军却仍是没有看他,自顾自道:“我便问了一句,那美人是谁。龙勒波便说了她的名字,我只觉着这名字也甚是动听,龙勒波又说可以安排她来陪寝,呵,我当时喝了几杯酒,倒也有些心动,便没拒绝。” “哼……”薛放抿唇,仿佛牙疼般地咂了一下嘴。 狄将军终于睁开眼睛扫了扫他:“别忙,等宴席过后我的酒醒了几分,就问起手下木桃叶的来历,才知道她原来已经嫁了人了。我狄某人到底还并没有轻贱到连□□都要强占的地步,便立刻命人去告诉龙勒波不可为难那女子。” 薛放意外:“当真?” 狄闻道:“木桃叶虽然难得,但天下美人何其之多,以我的身份地位,要什么样的不得?而且她是摆夷女子,我本就不愿碰外族女子,酒醒后更后悔了几分,听说她嫁了人还有了子女,那又何必?十七,你难道觉着我真饥不择食到那种地步?对了,据说他家里还有人在,木桃叶倘若真的陪寝,他们家中之人肯定知道些眉目,你不如细问之。” 薛放揉了揉下颌:“那你方才说你也有责任是何意?” 狄闻垂眸:“我明知道龙勒波他们四人并非善类,但他们在本地根深蒂固,当时为了泸江的安稳,所以只能行笼络的手段,而他们四人为了讨好于我,看我青眼于木桃叶,必定会去为难木桃叶一家……他们家后来生出的那些事,我想多多少少,也跟我最初那一点起意脱不了干系吧,要知道我毕竟是羁縻州的巡检司大将军,辖下生出此等惨事,岂能完全与我无关。” 薛放琢磨片刻:“那么,您只见了木桃叶一次呢,还是……” “仅只一次。”狄闻甚是笃定。 薛放吁了口气,回头看向门外。 狄将军蓦地抬眸,整个人也微微坐直了几分。 门口处,狄小玉扶着韩青,正站在那里,看韩青的表情就知道,他已经都听见了。 “你刚才所说,都是真的?”韩青问道。 “原来……”狄闻已经下了地,他低头看着韩青:“我今日才知,你恨我。” 韩青道:“在人头谷的时候,他们说过这件事你也参与其中。” 狄闻仰头,他长吁了口气,眉峰皱蹙:“自从我收留了你,教你认字、武功……看你在巡检司内一步步到如今,我膝下无子,早已把你当作半子,我是什么样的人,难道这十三年来,你竟不知道?你相信那些人的话,不信我?” 韩青的目光闪烁。 这些年来,韩青也曾犹豫过,狄闻收留了他,待他如子,毫无保留。 韩青觉着狄闻未必会干出那种事,毕竟这些年他明里暗里观察,狄闻并不是个贪好女色之人,虽位高权重,但从不以势压人,军民有口皆碑。 可韩青始终记得人头谷中所听所见,始终过不去那坎儿,仿佛相信了狄闻……就背叛了自己阿爹一样。 所以只能让自己恨他。 狄小玉走到他身后:“青哥。”她眼中含泪,咬紧了嘴唇,咬的快要出血。 虽然向来不太在意巡检司的事,可是此番韩青犯下如此大罪,已经是死罪难逃,狄小玉深知。 狄闻久久没有说话。 薛放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终于他转身往外走去,出了精舍的门,见斧头正呆在门口:“十七爷!刚才狄将军的近侍把这封信给了我。说是京内府里来的信。” 薛放意外,接过来一把撕开。 他囫囵吞枣飞快看完,口中喃喃,最后终于把那信揉成一团扔回给斧头。 斧头赶忙接住:“十七爷,信里说什么?是不是让您尽快回去?” 薛放不理会,负手往外而行,正走到院门口要迈步,冷不防外头有人也正上来,两下蓦地撞在一起。 那人身形一晃,几乎给撞飞出去。 薛放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对方的肩:“忙什么你……” 话未说完,他看清楚被撞得人正是杨仪。 望着眼前这张苍白的脸,因为受惊,她的双眸显得格外的黑,一如他梦中所见。 一股奇怪的酥麻从后脊嗖地爬起,薛放猛将手撤离。 杨仪本就正向后倾倒,被薛放一松手,她立足不稳连连后退,幸亏她身旁跟着的是隋子云,从后在她腰间一揽:“小心。” 等两人站稳回神,身旁一阵冷风。 原来是薛放一声不响地跳过门槛,头也不回地消失无踪。 斧头目瞪口呆,叫了声十七爷,赶忙追着去了。 隋子云甚是内慧,眼中浮现浅浅笑意。 杨仪却扭头看着薛放离开的方向,疑惑地:“旅帅……怎么了?”她总算咂摸出了一点别样的味道:“他、他是……” 先前薛放一旦得闲必会见她,一旦见她必会亲亲热热说上半天的话,那种谈笑无忌,亲和趣致,令杨仪都觉放松。 可是现在,杨仪迅速回想,从中弥寨的清晨,到先前泸江边上的策马,再到方才…… 若说前两次是不经意,那刚刚,他明明是先握住了她的肩膀,然后在看向她的脸后,才猛然放开了的。 当时他的表情就好像是……误碰了什么、比如见血封喉的毒箭木汁液之类有大毒的东西。 那着急逃离的模样,似乎是急着去洗手免得毒液入骨。 杨仪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问隋子云:“旅帅莫非是在避着我吗?” 章节目录 第49章 努力加更君 隋子云其实没大想好自己该如何回答。 幸而狄将军的近侍走出来:“隋队正,杨先生,将军此刻还不能相见,或可暂去花厅等候?” 隋子云站会儿无妨,看杨仪独立伶仃,便点头应了。 近侍送了茶上来,躬身退了,隋子云看出杨仪挂了心事,便故意道:“方才你听见狄将军那边的动静没有?” 杨仪回神:“什么动静?” “先前旅帅去见将军,然后狄姑娘便带了韩青去了,此刻将军必定是在审问韩青,”他喝了口茶:“你一早上又颠簸到了这里,喝口热茶缓一缓。” 杨仪心不在焉,也慢慢地喝了口,只觉清香味甘,低头看时,白瓷碗里一个个小小芽苞,如同小小的竹笋,芽头紫色,其身碧绿。 她不由问道:“这是什么茶?” “以前没喝过?”隋子云微微一笑:“倒也是,连我也是在将军这里才见识了,这是紫芽龙苞,生长于气候湿润云雾弥漫的高山上,立春之前出这小小芽苞,所以又叫抱春芽,这应该是今年第一茬。” “长见识了。”杨仪点头示意,又喝了半盏。 隋子云估摸着狄将军那边还要有一会儿,便道:“韩青的事情,你可知道了吗?” 杨仪道:“听说了一些。” 隋子云就把韩青的出身,以及他如何谋划报复等等一一跟杨仪说了。 杨仪听的惊异不止:“韩旅帅居然……” 先前她只感慨于,前世的西南王为何竟会成为阶下囚,这一世韩青到底又将如何,听了隋子云的讲述,就仿佛把韩青这个人底下的那些空白都填补上了。 杨仪回想记忆中的上辈子的韩青,印象深刻的只有他是狄将军心腹,统军甚严,因狄闻的缘故,于西南的威望也极高。 而韩青最后的出场,是在京城大乱天下翻覆之时,杨甯所属的端王一派的人,本想倚重一向跟薛放不合的韩青,所以端王秘密下诏,命韩青调兵勤王。 不料韩青并不听从,反而上书说边境土夷人作乱,他带兵抵御土夷去了,这等于折了端王一派的臂膀,也加速了端王一系的败落。 隋子云哪里知道杨仪心中想什么,他叹息:“韩青本系前途无量,如今这一场,大好前途跟性命只怕都要交代于此,想想实在叫人……但身负那样的血海深仇,他能做出如此选择,倒也不足为奇。杨先生觉着如何?” 杨仪正自恍惚,被隋子云一问,才抬头:“我……韩旅帅曾是狄将军心腹爱将,我甚至曾听旅帅说,将来这羁縻州的巡检大将军一职恐怕也将是他的,如今……将来又会如何,倒是叫人……不安。” 她说的很慢,每一句都极沉重。 杨仪突然间意识到,兴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出现,才改变了这所有。 假如她没到郦阳,假如没跟薛放来到泸江寨,那这寨……自然是韩青的天下,他的计策都会顺利实现,无人发觉,他会除去那四名大恶之人,再不慌不忙地收拾残局。 泸江本地巡检司的邹永彦,跟龙勒波他们贿赂之实,也许,还可以把所有的罪名扔给邹永彦,泸江跟津口相距最近,这么一闹的话,反而更利于韩青上位。 可是现在…… 杨仪情不自禁地开始揉搓额头:是她?真的是她? 她不想承认自己的出现会造成这所有局面的不同,毕竟她是这样微渺不足道只想苟活于世,怎么会左右一位封疆大吏的生死起落,一生命运。 更叫人不安的是她不知道这种改变意味着什么。 毕竟在前世,薛放独立对抗端王一派的时候,韩青并没有就落井下石踩上一脚,倘若又有新的“西南王”出现,倘若将来又会历史重演,那新任的人,还会如韩青般袖手旁观吗? 她开始头疼。 杨仪其实不是个攻于算计的人,在这点上她比杨甯差多了,一则体质太弱的缘故,一则是天生心性相关。 杨仪只是在医术上颇为出色,也愿意去多用心。 可如今这许许多多医药之外的复杂大事一拥而入,顿时让她不堪重负,竟没有办法再想下去。 隋子云看出她的不适:“怎么了?”他放下茶杯,垂头询问。 杨仪翻了翻自己的荷包,之前准备的各色药丸,有用的没用的,在这几天里吃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荷包瘪了下去。 翻到底,才找到一颗先前被遗漏了的小小的正舌丹。 她急忙拈了出来,放进口中压在舌底。 隋子云看的目瞪口呆:“你怎么……你整日价随身备着药?” 杨仪吮着那点辛辣苦味的药气,含糊回答:“是。以防不测。” 隋子云哑然失笑:“你真是……”他没说下去,只起身走到门口往外打量,正看到院门处韩青被两个士兵押着,狄小玉站在他身旁,佩佩靠在他的胸前正哭着。 隋子云一怔,回头看看杨仪,见她还在“闭目养神”,便没有打搅。 等韩青众人去了,先前那名近侍过来请人,隋子云这才唤了杨仪,两人去见狄闻。 狄将军先问了隋子云对于泸江寨的详细安排,见隋子云说的条理清晰,不由连连点头。 而后又问杨仪这场疫病的情形,杨仪也如实说了,只说对症下药,并不算麻烦,现下也安排了人在寨子里看护,疫症不再扩散就是。 狄将军听完之后长吁了一口气:“这烂摊子,终究需要收拾,也终究需要收拾妥当。” 隋子云跟杨仪都不做声。 狄将军微微垂眸思忖半晌,道:“泸江此处情势复杂,又失了旅帅,若从别的地方调,一时半晌还是摸不清本地情形,到底艰难。” 隋子云极聪明,听他突然提这个,心头便有预感。 果然,狄将军道:“我有意让隋队正你暂时任泸江此地巡检司旅帅,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仪一怔。 隋子云却很从容,稍微思忖:“将军厚爱,岂敢推辞,不过泸江虽重,但若论起重中之重,还是津口。毕竟那是交通要塞,南来北往之人多在津口过,消息也是最灵通的地方,先前韩旅……韩青在津口,治下安泰,也有一番功绩,不知将军将选何人继任?” 狄闻稍显意外:“你莫非愿去津口,津口虽比泸江要小,但差事可极繁重辛苦。” “回将军,无非当差而已,而且……津口在郦阳跟泸江之间,”隋子云道:“彼此都可相互呼应。” 狄将军的脸上掠过一丝赞许的笑意:“你说的不错。本来,本将军也正为此头疼,既然你主动请缨,你便先去津口巡检司。” 隋子云拱手俯身:“属下遵命。定然不负将军所托。” 狄闻想了想,忽地又问道:“戚峰怎样了?” 隋子云看向杨仪,杨仪回道:“戚队正体质强健,不出日便应该能恢复个七八分。” 狄闻道:“当初十七赌气离开郦阳,戚峰任过一段时间的旅帅,干的倒还不差,倘若把他放在泸江,虽缺乏些智谋,但还好泸江跟津口离的近,可‘相互呼应’。隋旅帅,你觉着我这安排如何?” 隋子云一笑垂首:“都凭将军吩咐罢了。” “还有一件难事,”狄闻却又道:“十七……” 说了这两个字,他突然打住,眼神闪烁,终于道:“罢了,此事可暂且不提。” 如此正事说完,狄将军看向杨仪:“杨先生,这番寨之行你又立了大功,你说本将军该如何嘉赏于你?” 杨仪正在心惊,没想到狄闻谈笑间,竟把津口跟泸江两地的旅帅都指定了,这好像是一个信号。 忽地听说“嘉赏”,杨仪忙道:“多谢将军厚爱,草民只不过是从薛旅帅行事罢了。不敢求什么嘉赏。” 狄闻笑了两声:“你为人甚是谦和,叫人喜欢。或者你觉着隋旅帅跟戚峰都升了,十七却无所有,你便……” “草民岂敢!”杨仪急忙躬身。 狄闻哈哈笑道:“我不过是玩笑话。倒是有一件正事,你擅长疑难杂症,或许,你可以为我把一把脉?我这病症其实不算严重,不过是偶然有些胸腹满涨,不思饮食而已。这数年来一直调养,也有了起色,不过……十七在我跟前十分夸赞你,若不叫你给我诊一诊,倒好似辜负了他的美意,也暴殄天物了一般。” 说着,狄闻把袖子挽起来:“少不得劳烦了。” 杨仪看看隋子云,对方向她一点头。 她走到狄将军身旁,却见他的手腕之上青筋微露,因肤色略白,那脉尤其明显,青筋鼓起如虫。 杨仪俯身探指,在狄闻的脉上听了片刻,眼中流露疑惑之色。 她又请换另一只手,如此,手指弹动,听了半天,却迟迟不开口。 狄闻本没如何,看她这般,忍不住道:“杨先生,莫非有什么不妥?” 杨仪张了张口,看向狄闻面上:“请将军见谅,能否看看舌苔。” 狄闻扬眉,却终于张开嘴,伸出了舌头。 隋子云在下惊愕于她的大胆,自己却不敢乱看,便转头避让。 杨仪管他舌苔青黄,眉峰忍不住蹙了蹙:“多谢将军,可以了。” 狄闻掏出一块手帕,轻轻擦拭唇边:“杨先生可以说了吧,我到底是如何了?请不必忌讳,只管直言。” 杨仪低着头,片刻后道:“将军的病症……在下还得再仔细思忖后才能决断,不过将军放心,应该确实如将军所说,并非大碍。” 狄闻静静看了她一会儿:“若先生这么说,本将军便权且安心。至于后续如何,还请先生多费心劳神。” 杨仪垂首:“不敢,自当尽力。” 隋子云行了礼,同杨仪退了出来。 近侍送他们,才出门口,隋子云便问:“将军大人有何不妥?”他为人最是精细,杨仪这反常,自然瞒不过。 杨仪回头看看身后无人,才迟疑道:“实不相瞒,将军的症候有点古怪,我……一时不能确认。” “怎样古怪?” “他的脉、脉象微乱,而且……脉中有脉。” “什么?”隋子云虽不懂医理,却知道这话有点吓人:“这是何意。” 杨仪却不敢再说:“不好说,隋队正……啊不,隋旅帅,等我再研究一番,再告诉您如何?” 隋子云笑看她:“你何必‘队正’‘旅帅’的,你可以叫我子云,也可以跟他们一样叫我嬷嬷。” 杨仪苦笑:“岂敢。” 隋子云却敛了笑:“我只是不想你这般见外,比如,我也不太愿意总叫你‘杨先生’,认得这么久了,竟不知你的字是?” 杨仪是女子,哪里有什么字,不过先前捏造“杨易”名字的时候,她却早就想过:“从之。” “从之?”隋子云诧异:“名‘易’,字‘从之’,哈哈,你果然是个妙人,随波逐流而‘从’之,自然容‘易’?” 杨仪不禁也笑了。 隋子云道:“那以后,我便以‘从之’唤你,如何?而你也不要再什么旅帅队正的。大家彼此相处还简单些。” 他虽带笑,眼神却极认真。 杨仪忖度,终于道:“那、那我以后……”她想着,自己当然不可以叫他“嬷嬷”,那甚是冒犯,叫他“子云”,又像是高攀了。 隋子云果真善解人意:“我比你年长几岁,若你不嫌弃,或许可以叫我一声……” 杨仪拱手:“子云哥哥。” 隋子云一路送杨仪到下榻处。 屠竹正在洗衣裳,见她回来,忙先去给她倒水。 杨仪过意不去:“我自己来。” 屠竹道:“路上吩咐的叫熬的那药,已经差不多了,待会儿我洗完了旅帅的衣裳,便端来给杨先生喝。” “多谢。”杨仪答应着,往外看了眼:“旅帅何时换了衣裳?” “还不是……”屠竹正要说,突然想到了什么,便改口:“这两天总是打打杀杀,少不得沾沾染染的,偏我忘了给旅帅带换洗衣物,实在委屈了旅帅。就先洗出这两件来,天气好晒干了穿着也舒服。” 杨仪很惊讶于他的贴心,低头一想,问:“我这两天……有没有做了什么错事,比如……冒犯了你们旅帅之类的。” 屠竹愣神:“冒犯?杨先生指的是怎么样的冒犯?” 杨仪自己知道就好了,她苦笑:“我也说不清,也许是我犯了你们旅帅的什么忌讳,又或者不经意间说错了话?你是个精细人,有没有发觉?” 杨仪只记得昨夜在中弥寨的时候,两人还十分融洽,算不上“相谈甚欢”,可也称得上“和平共处”。 在杨仪问及韩青之事的时候,他还笑说明日再告诉,免得她做噩梦,如此也堪称体贴了。 为何一夜之间判若两人?见了她如见了剧毒之物,简直要退避舍。 她想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屠竹跟随薛放良久,自然贴心,所以来问他。 不料屠竹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没有啊,再说,旅帅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杨先生为何突然觉着自己冒犯了他,该不会是您自个儿多心了吧?” 杨仪听见“多心”二字,思忖半天,把手中水杯放下:“旅帅如今何在?” 薛放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浇落,冰凉的江水在脸皮上撞了撞,哗啦啦洒下。 正觉清爽,就听见身后斧头道:“杨先生!” 薛放猛地睁开眼睛,江水入了眼中,煞的眼睛生疼。 他正直起身子,就看到杨仪淡色的袍摆在身前晃过:“旅帅。”她叫,声音柔和的不像话。 薛放的头皮发紧,赶紧借着要毛巾擦脸的功夫转身。 敷衍地说道:“哦,杨先生……你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杨仪打量着他的脸,他却把斧头递过来的巾子捂着大半张脸,乱擦一气。 “我思来想去,还是想亲自来回禀旅帅,方才狄将军叫我去诊脉……”她斟酌着,这其实是她找的一个借口,不过是想借着这个,来看看到底是不是自己的“多心”。 “我见嬷嬷跟你在一起,有什么你跟他说就行。”薛放把帕子随手扔给斧头:“不用特意跑来。” 杨仪的心开始发冷。 大概是见她没出声,薛放仓促地瞥了她一眼:“还有事儿?” 从她进门,他竟是没正眼看过她一次。 杨仪知道这不是自己多心,而是他“成心”。 她本来该转身走开的。但…… 脚步才一挪,杨仪垂眸:“旅帅,我……人微言轻,但,有些话还是想说明白,我毕竟跟旅帅相处不多久,倘若我有什么言差语错,或者行事不当的地方,并非故意得罪,还请旅帅莫要……误会。” 薛放沉默,顷刻后他淡笑道:“误会?什么误会,我跟你之间、哪儿有误会……没什么大不了,你去吧。” 他的态度算不上冷若冰霜,但那拒人千里的气息已经叫杨仪窒息了。 “既然这样,那大概我是不该来这趟,”杨仪的心往下沉,但她的声音却平静的异常,她后退了一步:“打扰了。” 并没有再看薛放一眼,杨仪转过身,前所未有的,她大步往外走去,因走的快,带着袍摆向后飘出老远。 “杨先生,杨……”斧头追了两步,见她因走的快,身子猛地趔趄了一下,他大叫:“您小心点!摔着不是好玩的!” 薛放听见“摔着”,猛然回头,可到底没有挪步。 斧头却跑回来:“十七爷,您怎么了?干吗那么对杨先生?” 薛放睁大双眼:“什么?我怎么对他了?我又没打他,也没骂他。” 斧头跺脚道:“我可不是傻的,您刚才的那样儿,阴阳怪气儿,是对你讨厌的人才会的。我看得出来,杨先生当然也看得出来,你没见他走的那么快,还差点摔跤!” “你、你……”薛放无言以对,索性撕破伪装:“我就是不喜欢他,讨厌他,行不行?” 斧头的眼睛也睁得溜圆:“为什么?昨儿还不是当宝贝一样的吗?恨不得给人家去擦鞋,这会儿又怎么讨厌起来了?” “谁给他擦鞋!”薛放怒喝了声:“再敢乱说小心我揍你。” 斧头鼓着腮帮子:“真有意思,爱的不行的是你,讨厌的也是你,我倒是替杨先生叫屈,方才他那样,差点要哭出来……人家病恹恹的身子,跟着你跑来跑去,这会儿又在寨里救了那么多人,没夸赞赏赐就罢了,反而给人家冷脸子瞧,这可真是……连我斧头都看不过去了。” 薛放双手叉腰:“你是不是反了天?跟我这儿叫什么!” 不料斧头并不退让:“他要真的杀人放火或者害了您,我当然不叫。可您这么委屈个好人,我当然替他叫不平。” 薛十七郎被挤兑的无法:“谁说他没害我,他就害我了。” “他哪害你了,怎么害的?”斧头瞪大眼睛:“我怎么就没瞧见?再说杨先生那性子,您一根手指头就会把他戳死,他能害您?” 薛放听不得这个“戳”字:“你懂什么!” “我不懂,您是爷,您教我啊。”斧头的牙口不知在哪里磨的,极其锋利。 薛放忍了这大半天,实在憋不住了:“他当然没那个狗胆,可是我就梦见他……” 斧头发呆。 十七郎期期艾艾地:“他、他捅了我,”话刚出口觉着不对,赶紧改了:“不不,是扎……总之,总之他想害我,他想拿刀子杀了我。” 斧头的嘴巴张的能吞下一口井:“您说……梦见?” 薛放道:“不行吗?” 斧头匪夷所思:“您是梦见杨先生拿刀子捅您?” 他纠正:“是砍,砍!” 斧头不懂他为何要抠字眼,深吸了一口气:“我的爷,原来您梦见杨先生想杀你。” “怎么?梦也是会很灵验的。”薛放咕哝。 他倒是没觉着他的梦会灵验,只是无端做那种梦,叫他心里膈应。 十七郎揉了揉眉角,水润在鬓边,还是有点难受。 斧头啧啧:“明明比世人都明白的性子,怎么这上头儿就糊涂了?自古老人的说法,梦都是反的,您越是梦见杨先生害你,他就越是对你好,会救你,这不正合了他那一手好医术?怎么您竟转不过这个弯儿来非说人家害你?” “反……反的?”薛放听见了很关键的一个字。 似乎能起死回生的字。 斧头跺脚:“自然是反的!怎么这么不开窍?” 杨仪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房中的。 屠竹已经洗好了衣裳,赶忙趁着有太阳晾晒起来,瞥见她回来便道:“您回来的正好,我才把那汤药倒了出来,搁在里头桌上,先生趁热喝了吧。” 杨仪来到里屋,慢慢地坐下。 喘了一会儿,她闻到了桌子上的药味。 瞅了会儿,眼前那药碗从模糊到清晰又模糊起来,最终还是端了,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药自然是极苦的,但这又苦又暖的感觉,把她心里那股凉气总算压了下去。 杨仪重新站起身来,去收拾自己的包袱。 屠竹弄好了衣裳,进来看她喝了药没有,却见她正在系那包袱。 他道:“要启程回郦阳了?我来收拾就好。” “不必,”杨仪动作一停,她看向屠竹:“不是你们启程,是我自己要走。” 屠竹愕然:“您自己?为什么?” 看她不答,屠竹有点着急:“旅帅那边……” “旅帅知道,”杨仪轻声说了句,又补充:“是旅帅的意思。” 屠竹倒吸了一口冷气:“怎么、怎么可能。” 杨仪惨笑了笑:“向来多谢照料,你去吧。这里我自己会弄……” 屠竹满腹疑窦,想了想,还是去问别人吧,他赶紧出了门,想去找隋子云或者斧头打听打听消息。 谁知才出院子,就见薛放大步流星地往这里走了来。 “旅帅!”屠竹赶忙住脚。 “杨……”薛放道:“先生呢?” “里头呢,”屠竹答了句又忙道:“旅帅,怎么杨先生说要走?还说是旅帅的意思?您真的……” 薛放脸色骤然变了,也不回答屠竹,一个箭步进了院子。 屠竹有心跟进去看看,歪头往里瞧了会儿,到底没敢。 章节目录 第50章 二更君 斧头一句话惊醒梦中人。 薛放这才突然意识到,那梦不过是无稽之物,光怪陆离什么没有,要是把梦中所见当真,那简直是疯了。 更何况斧头说梦是反的,那他所认为的梦里杨仪“相害”就是不实。 毕竟事实上,从跟杨仪相识到现在,她帮了多少忙出了多少力,连斧头那小鬼头都感动了,自己居然还因为区区的一个梦而厌恶冷待她。 其实,倘若薛放知道杨仪是个女子,他尚且不至于如此反常。 他自己就是个相貌出众之人,又是年纪很小便出来飘荡历练,南南北北,风俗不同人品各异,就算是军中,也有些觊觎他容貌的无耻之徒。 薛放尤其厌恶那些下作行径,曾经有些不知他身份或者不长眼来撩他的,往往给他打个半死。 故而离开郦阳后,为免得麻烦,索性便弄了一副大胡子。 突然梦见自己也仿佛在做那种事,那简直比吃了苍蝇还叫他不舒服。 可杨仪显然不是那种人,自己偏偏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梦针对她,这简直有点……蛮横无理欺负人了。 尤其是在杨仪跟着自己历经艰难,他却给人脸色看,这更像是“卸磨杀驴”般无情无义。 迈步进门,薛放看见杨仪伏在桌上。 他刚要张口,又不知如何开口,她偏偏没察觉他进来。 薛放便轻手轻脚走到她身后,在她右边肩头轻轻一敲,人却站到了左边。 杨仪察觉,慢慢地抬起头来,却并没有转头找人:“没什么,我只是稍微歇会儿而已。” 原来她以为是屠竹去而复返了。 薛放站在她身后,面色略有点尴尬,倒不知自己该怎么出场了。 杨仪吁了口气,把系好的包袱抱起来,她虽然去意已决,但心里乱的很。 当初在郦阳跟薛放他们分别,她虽然也有些不舍,但还是义无反顾。 哪里像是现在这样,人家明明弃嫌自己了,她居然还像是脚腕上栓了绳索一样迈不动步子,难不成还得等逐客令。 杨仪转身。 “你去哪儿……”突兀的响声从身后传来。 杨仪毫无防备,吓得猛地一哆嗦,手中的包袱坠落在地上。 薛放有点窘,望着地上的包袱,俯身给她捡起来。 掸了掸灰,他明知故问:“好好地收拾这个干什么?” 杨仪慢慢地转头看向他:“旅帅?”她疑惑地皱了眉:“您……怎么在这儿?” 薛放一笑:“先前你不是说要告诉我狄将军的病情么?我还不知道呢。” 杨仪莫名:“旅帅说过,叫我告知隋……就行了。” 她本来想唤隋队正,又想隋子云要升官了,该叫他隋旅帅,但是薛放应该还不知道,故而也不该那叫。 至于两人协商的“子云哥哥”,似乎也不能在这时候冒出来。 还好这么说也不妨碍薛放听懂:“你去都去了,干吗不说完?弄得我牵肠挂肚,少不得亲自过来找你问问。”他仿佛要摆出一副什么事儿也没发生的样子。 杨仪迷惑地望着他:“旅帅,你……” 她有点怀疑他是不是病了,才这么反复。 薛放却晃了晃她的包袱:“里头是些什么?轻飘飘的,你随身就这点儿东西?” 杨仪皱眉:“是,让您见笑了。” 她伸手要去拿,薛放却将包袱藏到身后。 杨仪道:“旅帅在做什么?” “好好地你拿包袱干吗?” “我自然是要走。” “你答应过我去郦阳,难道要出尔反尔。” “你……”杨仪没再勉强去拿那包袱,只是冷冷地望着他。 她的脸还是那么没血色的苍白,两只眼睛很黑很亮,瞪着他的时候竟透出一股决绝。 “我虽然命贱,却也不是、咳……可以被招之则来,挥之则……咳咳……”她还没说完,便给心头顶起来的一股气弄的咳嗽不停,沙哑着声音,断断续续。 “知道了,”薛放赶忙轻轻地给她捶背:“没有人这么想也没有人这么说。你消消气,之前是我不好行吗?” 杨仪咳嗽的泪都冒了出来,顾不得看他,听了这话,更是气恼。 又察觉他的手在背上摸来摸去,便忍着咳一甩手臂:“你别碰我!” 薛放被她一下打在手上,才醒悟梦中好像也有过类似方才动作。 他望着自己的手发呆。 杨仪过于恼怒才动了手,一时没忍住打了他,虽然她这点力道不至于伤到薛放,但他毕竟是年少气盛的薛十七郎。 杨仪心头一梗,怕是自己闯了祸。 眼角余光中,薛放往她身旁走近了一步,杨仪紧张的心都在收缩,心中脑中都是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不可一世。 他想干什么?掐死她?打她耳光?扔她出去? 薛放开口:“我……” 才听他说了一个字,杨仪便忍不住俯身。 “哇”地一声,竟是吐了。 恰好薛放往前转过来,杨仪这么一吐,顿时把他的袍子裤子尽数打湿,从上到下从里到外,都是才喝下去的苦药汤。 这下两个人都呆了。 杨仪顿觉眼前发黑:造孽,她又干了什么? 然后又想:完了,薛放这次指定是饶不了自己了。 薛十七郎看看杨仪,又低头看看自己狼藉一片散发着苦味的衣袍。 “好了好了!”他抬手往袍子上掠了一把:“我的好先生,你要生气打骂都行,只别跟我赌这口气,你瞧……好好的药都吐了。” 杨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薛放叹了口气,趁着她懵懂的时候,撮着她到椅子旁边。 将杨仪摁坐下去,薛放极快的去倒了一杯温水放在她跟前:“喝一口,我给你赔不是,行不行?” 杨仪呆呆地看着他,又看向他被弄脏的衣袍,他居然一点都不怒,还好言好语的,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放见她咳的双眼湿润,发丝微微凌乱,鼻头却发了红,看着更加可怜了。 他啧了声,深深愧疚,把杯子往她跟前推了推:“还热着呢,先漱漱口。” 转身他走到门口,想叫人来,果然见屠竹跟斧头两个站在门外,一边嘀咕一边向内探头探脑。 一看到薛放,两人急忙要逃,薛放扬声道:“给老子回来!即刻再去熬一碗药。” 外头屠竹乖乖地跑了回来,刚要走又试探问:“旅帅,杨先生不走了吧?” “废话,谁说叫他走了?”薛放特意回头看了眼杨仪。 她低着头坐在那里,肩头又窄又薄,似乎在发抖。 屠竹却兴高采烈:“那我……”忽然看见薛放的衣袍都湿了:“旅帅,你这是怎么了?” 他闻了闻:“是药?” 薛放道:“不打紧。” 屠竹却也聪明,立刻猜到发生了什么:“旅帅快脱下来,我给洗一洗。” “放屁,”薛放笑斥了声:“这儿没换洗的东西,脱下来你叫老子光着?赶紧干你的正事儿去。” 桌子在中间,杨仪坐在西边,另一张椅子却在靠墙的地方。 薛十七自己搬了过来,不去别处,就在杨仪的身旁,挨着坐了。 杨仪蹙眉看着他,十分狐疑。 好不容易停了咳嗽,她可不愿再一次断肠摧心似的。 “旅帅何必如此,”瞥着他衣裳上那些污渍,她自己也觉着难堪,只是不便于流露出来:“若是心里多嫌着我,只管明说不必虚与委蛇,我本也已经收拾要走,为何又要相留?” 薛放道:“你听听你,什么多嫌着你,什么虚与委蛇,谁有那个闲心跟你干这个?谁嫌你了。” 杨仪张口,又轻咳了声:“旅帅,我不是擅长揣测人心的,甚至……有些愚钝,所以从中弥寨到此处,一直没发觉旅帅躲着我,如今我总算识趣了些,看了出来,旅帅又何必欲盖弥彰呢?” 薛放呼了口气:“你真要揪着我不放?” “不敢。”杨仪转开头。 “好吧,”薛放无奈地:“事到如今我跟你说了就是,不过你得答应,不许告诉别人。” 杨仪这才回头,有点疑惑地等待。 薛放先清了清嗓子,向着她微微倾身,低声嘀咕了句。 杨仪没听清:“什么?” 薛放提高声音:“我……我是说,我梦见你、要害我。” 杨仪想破了脑袋,总以为自己哪里做错了惹他生恼,如今听见一个“梦”,自己倒如做梦。 “梦?”她恍惚。 薛放讪笑,大概也晓得自己的行为何等荒谬:“是,就是梦。” 杨仪唇角微张,两道细细的眉毛蹙着,瞪了他半晌:“中弥寨那天晚上做的?” 薛放头皮微微一紧,却还是诚实的点头:“是。那天大概是……发生的事太多,太累了,就、做了那样的梦。” 杨仪有点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竟怀疑他是在搪塞自己。 “那……在旅帅梦里,我是怎么害你了?” 薛放紧紧地闭了嘴,好像是害怕那些场景会直接从他的嘴里冒出来给杨仪看。 “呃……你……”他记得自己的手抚过她的脊背,揽紧那把细腰,“你拿刀……” 薛放不敢看她,手指在自己的嘴角轻轻擦过:“想杀我。” 她确实“杀”了他。 可不是拿着刀。 相反,带着凶器的明明是他。 杨仪狐疑地望着薛十七郎,他的脸色叫她很难判断跟形容。 好像是因为不好意思,他的脸颊似乎有一点点奇异的红,眼神闪烁。 “梦……?”杨仪闭上双眼,哑然:竟然是梦,她绞尽脑汁怎么也找不到的答案,原来只因为他一个梦而已。 “对,是梦,”薛放醒了过来,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脸上,也打飞了那些不该想的:“梦都是反的,我想通了,是我错怪了先生。” 那“啪”地一声响,也打去了杨仪的怀疑。 “旅帅你这是……我、我又没说怪您。”杨仪赶忙拦阻,又看向他的脸颊。 他可真是,说打就打而且力道似乎不轻,脸上即刻多了几道红痕。 薛放听她松了口,大喜:“真的?不赌气要走了吧?” 杨仪叹息。面对这样的薛放,她的气来的快,可消的也更快。 “只是,”她忖度着,缓慢地说:“求旅帅一件事,以后如果还对我生恼,千万同我说明白,别叫我自己蒙在鼓里,四处碰壁……后知后觉,自讨其辱。” 后面四个字,只有她自己知道,不独是对他说的。 薛放听得鼻酸,一把握住她的手:“先生放心,我再不会了,就算、就算……就算你真的害我——我是说只要不是做梦里那样,你真拿刀子扎我我也认了,好不好?” “这话,”杨仪竭力去理解他这话的意思,怔怔然地:“我怎么会害旅帅呢。” 她除了开始的时候想避开他,其他时候的心思,唯一所想的就是别叫他也再走弯路。 说句她只想救他也不为过。 又怎会相害。 薛放知道她是真的不生气了,把她的手握紧了些:“杨易,你这人实在不错,又能干又大方,虽然身子弱点,但心胸开阔,简直说不完的好处,我简直同你相见恨晚。” 杨易又有点焦灼不安。 她突然发现,薛十七郎热切过分的时候,跟他冷脸的时候一样的会叫人吃不消。 她试着把手抽出来。 薛放察觉,慌忙松开:“弄疼你了?” 他甚至捧着她的手,给她轻轻地揉了两把,又吹了吹:“你这手可矜贵着呢,能救多少人。”她的手又小,手指又细,软软滑滑的,简直像是精细的玉雕。 杨仪浑身鸡皮疙瘩都要冒出来,急忙把手撤回:“旅帅,若没有别的事……” “我才给你吃过一次闭门羹,你现在就要还回来?” 杨仪只得诺诺道:“不敢。” 薛放却想起一事:“你先告诉我,你去看狄将军到底如何。” 面对隋子云的时候,杨仪还收敛几分,不知为何,她总觉着跟隋子云相比,自己更愿意对他畅所欲言。 杨仪道:“狄将军之脉来极大,但来盛而去衰,按照医理来说,当时体内有邪热强盛,这般体质的人食欲当还不错,可将军却说自己不思饮食等等……我格外留意又听了几次,发觉将军的洪脉之中,又仿佛还里似乎另有一线虚浮躁动。但如果是虚症里出现洪脉,说明病患体内正气已衰微……这实在并非是个好兆头。” 薛放听的似懂非懂。 杨仪解释:“我说一个词,旅帅听听就算了,只为给你解释这个道理。” “你说。” “回光返照。” 薛放窒息:“什么?” “不是说将军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只是说这个道理,就如同此人本来已经血气两绝,但在濒危之时却又能振奋精神,给人一种已然无事的错觉。洪脉就是那个表象,虚脉就是里子。” 薛放明白过来:“要是如此,那他身边那些大夫难道看不出来?对了,你可跟狄将军说了?” 杨仪道:“病患最忌大喜大悲,所以我不敢贸然告知。” 薛放道:“聪明。不如再进一步查证再行打算。要我做什么?” 杨仪见他问起,正中下怀:“我想要将军所用的药方。” “此事交给我,立刻给你拿来。” “多谢旅帅。” “你谢我?”薛放嗤了声:“你真是……给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可笑。我竟以为你这人能害我。” 杨仪有点不太服,瞥了他一眼。 薛放竟被她的眼白瞪得心满意足:“我这是夸你呢,先生莫又恼了。” 杨仪低头偷笑。 薛放望着她垂首的模样,忽地又想起一件事,脸上的笑也尽数收敛:“我还有一事,你可要如实回答。” 杨仪诧异:“什么?” “还是先前问过的那件,你的出身。” “怎么又问起来了?” 薛放道:“记得人头谷里追杀你的那两个杀手么?对了,佛堂前还有一个,我派人查过,这三人都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尤其是那个黎渊,他的身价很高,能让他出手,至少得五百两的银子。” 杨仪吃惊不小:“五百两?” 薛放道:“我本以为是韩青所派的人,可是韩青……他又不是那种贪财好贿的,巡检司旅帅一年的银子也不过十几两,他得攒多少?而且请杀手只为杀你一个,也太……” “杀鸡用牛刀?”杨仪凉凉地说。 薛放忍俊不禁:“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说,其实到那会儿杀你已经没有必要了,在牛马栈的时候是最佳时机,到往后再杀你,便是画蛇添足。而且他也绝不会出这么一大笔钱去请什么杀手来对付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 杨仪有点心惊肉跳:“那……又是谁呢?” 薛放瞅着她:“佛堂的时候,我以为那人可能是冲着我,人头谷之后,才知道是冲你的。所以我想问,你在来到羁縻州之前是否……有过什么棘手的仇家?最好是来头显赫的那种。” “棘手的仇家?我并没有……”杨仪正说着,可听着薛放的“来头显赫”,她突然变了脸色。 薛放立刻看出她的神情变化:“有,对吗?” 杨仪紧张,忍不住吞了口唾液。 “是谁?”薛放盯着她。 杨仪给他看的没法呼吸,便站起身来往门口走了两步。 薛放随着起身:“怎么了?我不是故意打听你的私事。可是买凶的人既然能出那么多银子,可见对你的性命是势在必得,只有你告诉我那是谁,我才能把他除掉。” “除掉?”杨仪转身看向薛放。 薛放道:“当然要除掉,莫非你以为对方会就此罢手吗?放着不管才是最大的隐患,假如佛堂之时我不在,假如人头谷的时候戚峰不在,你想过后果吗?最好的防御就是出击,除掉买凶之人,才能一了百了。” 杨仪承认薛放的话有道理。 她本来也绝对想不出自己有什么仇家,而且用那么一大笔银子来买凶,只为她这一条可有可无的命。 但薛放那句“来头显赫”,简直像是个现成的答案。 她认识什么显赫之人?那无非是……她曾经呆过的京城太医杨家罢了。 这一世杨甯重生,她当然知道上一辈子的剧情,当然也知道,在这个时候,她的姐姐杨仪,已经被杨家的人从那个穷乡僻壤接了回京。 偏偏杨仪跑了,以杨甯的心机,她肯定知道哪里出了纰漏。 是因为这个?还是说…… 杨仪看向薛放。 杨甯一定盼着薛放回京,假如知道了自己已经先跟薛放碰了头的话,按照杨甯的脾性,应该是不会放过她。 杨仪不想把人想的太坏,但又不能低估杨甯。 毕竟对于杨甯而言,这些扫清障碍的招数不过是“小”手段,而且是必须的。 杨仪觉着为难,她讨厌自己被人盯上,可又不能告诉薛放实话。 而且,就算告诉了他真相,他可会相信吗? 他的青梅竹马,不是杨甯吗?难不成他……会为了自己,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对杨甯下手吗? 过度的心焦煎熬,又让杨仪咳了起来。 薛放走到她身后,一边给她抚背顺气,一边说:“我是真想不通,你这把风一吹就倒的身子骨,还会是谁的眼中钉肉中刺?” 杨仪咳嗽的更加厉害。 就在此刻,外头有人道:“谁是谁的眼中钉肉中刺?”是隋子云。 薛放一听,急忙对杨仪道:“别把我做梦的事告诉他。” 杨仪也忙道:“杀手的事……” 两人目光相对,不由都笑了。 恰在这时隋子云走了进来,他肋下夹着一卷东西,望着里头两个人的笑脸,隋嬷嬷诧异地说:“方才还水火不容似的,怎么这会儿又亲密无间了?” “什么水火不容,”薛放得意地下颌微扬,探臂把杨仪往跟前一揽:“这明明叫‘我得先生,如鱼得水’,对吧杨易?” 章节目录 第51章 三更君 杨仪几乎被他揽的双脚离地。 薛放似乎刻意要用这种毫无避忌的举止,来证明自己那梦境的荒谬不经,而他此刻却是心底无私,并无任何苟且不安。 隋子云还是那样笑意温和:“如鱼得水?”他将疑问的眼神投向杨仪。 杨仪向着他垂了垂头:“子云哥哥。” 一句话,成功将薛十七郎脸上的笑抢走:“你叫他什么?” 隋子云听见自己想听得,便把所带之物给了薛放:“你这一身,也不嫌脏,去换了吧。” 原来那竟是卷在一起的一套簇新的衣物。 薛放顺手接了过来:“哪里来的?你怎么知道我……”话未说完他反应:“到底是嬷嬷,还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不知道的何其多,”隋子云微微一笑,“比如你们方才所说的。” 杨仪趁着薛放去拿东西的功夫,已经退到一边去了。 薛放搪塞:“那不过是我们玩笑的话。你来这里是特意给我送东西的?怎么不送我房里去?” 隋子云道:“顺路,见斧头在这张望,便知道你在这里。正好叫你看看这一套喜不喜欢。” “我又不是娘们儿,还挑什么?有的穿不丢丑就是了。” 隋子云又道:“另外还有一件事,戚峰醒了,听说韩青被囚,定要去探望。” 薛放点头:“当年他们曾经相处的极好,现在竟然……他想去就去,人之常情。” “狄将军命我以后接手津口,我想跟戚峰同去。” “行啊,”薛放倒是一点儿不惊讶:“狄大将军盯着你跟戚峰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迟早晚会把你们弄走。这也正赶上是个时候,挺好。” 两人说到这里,隋子云便要走,临走催促道:“你且快去沐浴,这味道很……不雅,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喝个药都能泼身上呢?” 杨仪一直在旁默默听着,此刻脸上一红。 薛放故意扬声道:“是啊,这么大个人了,毛手毛脚。” 杨仪假装听不见。 那两个人结伴往外要去,薛放突然想起那重要的是:“你到底什么时候成了‘子云哥哥’?”他又回头看向杨仪:“你怎么不叫我哥哥呢?” 杨仪淡淡道:“旅帅年纪比我小。” 薛放道:“我告诉过你我几岁?我都没问你,你怎么知道?” 杨仪迟疑了会儿:“我猜的。” 薛放皱眉盯了她片刻:“哼。”竟没再多言,跟着隋子云去了。 杨仪洗了脸,重新喝了药,斧头便送了两张药方过来。 他身后跟着豆子,这两日豆子跟这些人厮混熟了,时而跟着杨仪,时而跟着戚峰,时而有跟着斧头。 杨仪一般不会往外走动,戚峰又受了伤,所以豆子很爱跟着斧头,因为斧头最爱到处乱窜。 杨仪接了药方,慢慢地看,斧头也不走,就在旁边趴着桌子看她。 “怎么了?盯着我做什么?”杨仪抬头瞧见,笑问。 斧头道:“杨先生,改日我们爷回京,你也会一起同行吗?” 杨仪脸上的笑便被冻僵了:“这……一般不会吧。” 斧头皱眉:“唉,这可怎么好。” 杨仪疑惑问他,斧头说道:“跟我们爷玩的好的这几位,隋队正,戚队正,如今都升了两地的旅帅,显然是不会跟他回去了,剩下只有您,虽认识的日子不长,可经历的事儿,却比有些人一辈子还要惊险呢。连您也不跟十七爷同行……他又落单了。” 杨仪强笑:“不是还有你吗?” 斧头撅嘴:“我算什么呀……我只是十七爷身边小跑腿的。不能跟您三位相提并论。” 杨仪假装没听见,低头细看药单。 斧头凑近:“杨先生,看出什么来了?” “倒是没什么不妥。”杨仪回答。 斧头道:“杨先生,我听说您也没有别的家人,也没有定下的住处,既然这样,何不就跟我们十七爷回去?你知道京内可好玩儿了,只要跟着我们爷,保管亏不了你,到时候再在京内找个好女子,成家立业,岂不是好?” 杨仪心想,这好似是第三个来告诉自己“娶妻生子”的了。 斧头见她不应,便絮絮善诱:“真的,我斧头从不骗人,杨先生,你到了京内就知道,好玩儿的,好看的……会让你眼花缭乱。” 杨仪把药单一放:“京内的人太多,我不喜欢拥挤。” “你不去逛集市就好了呀。” 杨仪苦笑,只得跟他说实话:“斧头,我是不会进京的。只是你也不用担心,旅帅是英雄人物,写意潇洒,进退自如,而像是隋旅帅,戚旅帅,他们之间的情义,不会因为分开而减淡。” “你呢?” “我……”杨仪一笑:“正如你所说我跟旅帅相识的日子尚短,也许以后,各自安好,就已经足够了。” 斧头疑惑地望着她:“是不是因为先前十七爷因为做梦错怪了先生,你才这样说的?” 杨仪忙道:“当然不是。这是我原本就打定的主意。” 斧头挠着自己的头:“听人家说,有大本事的人性子多会古怪,看来杨先生你也这样。” 杨仪笑道:“就算说我古怪,也担不起什么‘大本事’啊。” 门口豆子叫了两声,紧接着屠竹跑进来,一脸紧张:“他们都在说,韩旅帅……韩青死了!” 杨仪手一抖,药单飘落。 斧头也跳下地:“怎么死的?” 屠竹叹气,有点难过的:“据说是自尽的。” 一刻钟前。 戚峰走起路来还一瘸一拐的,隋子云只得扶着他。 他们在关押韩青的门外,看见守在那里的佩佩跟木亚,两个人都精疲力竭了,就那么跌坐着靠在廊下。 戚峰道:“佩佩姑娘!” 两只眼睛都哭的红肿起来的佩佩转头,看是戚峰,才起身唤道:“阿哥。”双腿都有些麻木不灵便了。 戚峰走到她跟前,见她脸色憔悴,大不如前,又见木亚也形销骨立,他皱眉道:“不用在这里守着了,你们一老一少的,能熬多久?韩青的路是他自己选的,但你们还得活下去。要是你们也有个好歹,他的身上又要多背两条命了。” 佩佩低低的啜泣起来,这短短地一天一夜,她几乎流完了所有的眼泪。 隋子云看看戚峰,惊讶于他居然能说出这种极有条理的话,当即唤了两名士兵来:“找一处离这里近的房舍,给老人家跟姑娘安置,不许缺了茶饭。” 木亚用眍的眼睛看向隋子云,泪浸浸的:“多谢官爷。” 隋子云道:“我们好歹也跟韩旅帅曾是手足同僚。老人家且去吧,还要为姑娘着想。也别叫韩青挂心。” 木亚跟佩佩随着士兵去歇息了。 剩下的士兵开了锁,里间韩青盘膝坐在地上,看见他两个,面色平静地垂眸。 戚峰慢慢地蹭了进去,靠着墙壁站住脚,又试着坐下,不小心碰到腿上的伤,疼得嘶嘶吸气。 隋子云却并未入内,只在门口。 韩青道:“难为二位还能来为我送行。” 戚峰虽然才恢复了三四分元气,嘴却还硬:“什么送行,晦气。我只是来探监的。看看你韩旅帅如今多么狼狈。” 韩青此刻却已心平气和:“那便尽量看就是了。再往后可看不着了。” 戚峰没有再跟他斗嘴,隔了会儿,才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韩青不愿回答这个问题,相似的疑问,薛放曾问过了。 戚峰又道:“你已经在巡检司,你也记得过去的事,难道没有法子堂堂正正把那些人绳之以法吗?” 韩青没法告诉他,自己想要的更多。 “如今把自己也葬送了,”戚峰低头,“你叫我说你什么好。” 韩青淡淡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吗,各人有各人的职责,刽子手砍头,将士杀人,大夫救人。” 戚峰愕然:“你……我当时以为、你是为气我才说的……” 韩青道:“有些事,定要亲手去做。戚峰,我自己选的路,我自己担。” 门口隋子云淡淡道:“木亚跟佩佩姑娘又怎样。” 韩青抬眸看向他:“多谢隋旅帅照料他们。” 他人虽在这里,消息却很灵通,知道隋子云已经升了。刚才门外隋子云的照拂,他也听见。 隋子云抱臂:“是我主动跟狄将军请缨去津口,韩旅帅可有话跟我说。” 韩青道:“你去那里,我是放心的,以后,希望你能够多多管束他们,免得再闹出如今日路上之事。” 隋子云一笑:“薛旅帅当面向我称赞他们的忠心耿耿。”他话锋一转:“倘若他们能救韩旅帅出去,您会如何选?” 韩青的目光看向他身后,远处的泸江,清脆山峦,江面上掠过的白鹭。 当真自在。 但他早就身陷一张大网,无法挣脱。 “天下之大,我又能去往哪里。”韩青垂眸:“早在薛十七插手之时,我就该知道会有今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除掉那些恶人,如此而已。” 戚峰开口:“你既然早知道十七会来,为何不放弃。你这是把自己往刀刃上撞!” 韩青笑道:“你是叫刽子手放下屠刀么,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罢了。” 说了这句,韩青敛笑:“戚峰,佩佩……就托付给你了。她是个好姑娘,从小不知吃了多少苦,我唯一的心愿就是你对她好点儿,你千万不要……辜负了她,不然我纵做鬼,也不放过你。” 戚峰瞪着他:“你这是什么话,真的在交代遗言吗?” 韩青哈哈一笑:“戚峰,实不相瞒,要是我能活着,要是我可以……我绝对不会答应把佩佩给你。你虽然是个难得的同僚,却未必是个好夫君,但……” 韩青的眼圈微红,突然起身。 戚峰正也慢慢扶墙而起,冷不防韩青向着他跪倒。戚峰吓的站立不稳:“这是干什么?” 韩青重重地在地上磕了两个头:“我阿爷也交给你了。你替我尽孝,这头你受得起。” 然后他不理戚峰,看向门外的隋子云:“以狄将军的精明,今日路上之事,他必定迟早知道。你既然接手津口,我……求隋旅帅,好生照看衙门口的那些人,他们之中有许多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虽然并非汉人,但都是赤诚之人,你若以心相交,他们自不辜负。” 隋子云道:“你……怕狄将军追究起来,他们会遭殃?” 韩青道:“请你务必保全他们,万一他们离开了巡检司,无处可去的话,羁縻州只怕就更乱了。” 隋子云仰头叹息:“明白了。”他看向戚峰:“走吧。” 戚峰似还有话说,韩青却也跟他点头道:“时候差不多了,走吧。” 两人离开这暂时充作囚牢的地方,却见前方几个差人在交接,原来是要将韩青送到泸江巡检司去受审。 隋子云走的很慢,片刻他回头,隐约仿佛听见一声异样的响动。 他看着那紧闭的房门,预感到发生了什么,可还是没有出声。 等来转移韩青的官差打开房门,却见韩青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那血流的飞快,他整个人如躺在一张巨大的红毯之上。 薛放那边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隋子云来见他,发现他终于换了新衣,大概也沐浴过,容貌格外的鲜明照人,连隋子云忍不住也在心里赞了声。 所谓少年意气,鲜衣怒马,不过如此。 “我有一点不明白,为何韩青一心要寻死。”隋子云道。 薛放道:“他都临终托孤了,把津口那些刺头给你调/教,你怎会不明白。” “他是想一死,让狄将军不再追究?”隋子云沉思,“对了,此案之中还有一处疑点,韩青之母呢?当真也已经不存于世了?” 薛放没言语。 隋子云打量他神色,却看出一丝玄妙:“怎么了?” 薛放道:“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狄将军不是叫你尽快赶赴津口么?快忙你的去吧,子云哥哥。” 隋子云笑,拂袖而去。 薛放没有把自己所窥知的那件事说给任何人。 因为他知道,韩青不会愿意让这世上任何一个人发现他到死也要维护的那个秘密。 韩青在津口任职,虽然铁腕,雷厉风行,但绝少出错。 所以才被誉为前途无量。 他唯一的黑点,就是那个擅自处死一名涉嫌凌虐妓/女致死案子的客商。 不管怎么样,韩青都绝无可能如此冲动,毕竟津口地方,各路神仙妖魔汇聚,身为巡检司旅帅,什么离奇的事儿没见过,这种事情甚至算得上司空见惯。 但他居然把那个客商给砍了。 木桃叶最后消失的地方是卓英家里,她一定是遭受了非人的折磨,也许她的下场,便如那个死于客商之手的□□…… 薛放甚至也不想再提此事。 而先前在囚房之中,当时濒死的韩青,仿佛又看见了当年英俊的阿爹跟他的母亲木桃叶。 两人站在吊脚楼的芭蕉树前,向着他招手。 阳光刺眼,笑容灿烂。 巨大的快乐让韩青忘记了所有曾经历过的痛苦。 以及那一年,他无意中在一家下等妓寮发现被毒哑的木桃叶,她已经意识不清奄奄一息。 当韩青救出她后,她终于恢复清醒,认出了韩青,他们过了一段难得的温馨的时光。 但有一日,她趁着韩青不在,用一根衣带勒死了自己。 所以在龙勒波准备开口的时候,韩青没给他机会。 他不能让那恶鬼临死之前再玷辱木桃叶一次。 木亚跟佩佩沙哑的哭声,让杨仪十分不安。 听说韩青自尽的消息,她急忙赶了出来,可韩青没有给任何人机会,对自己下手极狠。 他大概流尽了身上所有的血。 韩青的尸首已经被带走。 杨仪站在门外,望着那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大片血渍,甚至没留意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 直到一把伞从后面倾斜过来。 杨仪觉着眼前光线一暗,回头,却是换了一身蓝袍的薛放:“你这身子再淋雨,这里的大夫只怕就不够用了。” “旅帅,你有没有想过……” “什么?” “如果咱们不来浴佛节,韩旅帅就不会死。” “啊……”薛放拉着她手,引着她离开:“你又说‘如果’。” 杨仪看向远处,一行人马正匆匆离开,那是隋子云带人紧急前往津口,毕竟如今津口群龙无首,若无统帅在彼,必然生乱。 杨仪道:“如果咱们不来,韩青便不会有事。将来的他也许就会坐了狄将军的位子。” 薛放扬眉:“对,他的位子下,还有不知多少人的命。” 他指的是那场疫病,假如不是杨仪跟两名大夫及时地发现阻断,令寨民们用药,后果不堪设想。 此时狄闻那边的一名侍从飞奔而来:“杨先生,快!将军突然腹痛如绞,呕吐不止,方才已然昏迷!” 就在杨仪跟薛放往狄闻房中赶的时候,匆匆前去津口赴任的隋子云,在官道上遇到了一行人。 远远地隋子云就看见被簇拥在中间那位,头上戴一定乌纱折上巾,身着玄缎团纹袍,腰系宫绦,身后灰紫披风,随风摇曳。 他生了一张极其温润端方的脸,长眉修眼,透着儒生之气,又兼些世家公子的雅贵。 两方队伍缓慢接近,隋子云放慢了马速,竟不知此人是什么身份。 对方也拉了拉缰绳,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隋子云片刻:“敢问这位,可是郦阳县巡检司隋队正。” 隋子云确信是跟此人初次照面,他为何竟知道自己:“正是,不知阁下是?” 对方手持马缰绳,在马上向着隋子云如沐春风地说道:“朝廷往羁縻州巡检司面见大将军狄闻特使,兵部主事,俞星臣。” 章节目录 第52章 努力加更君 泸江三寨的事如此轰动,隋子云早有所料,京内必定派人来查。 但他万万没想到,人来的如此之快,或者说……早在泸江事发前,使者就已经出京了。 那到底是为了何事? 乍一照面,隋子云对于这位俞大人的观感倒是极为不错。 翩翩世家公子,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是从小养就的,那种恰到好处的礼数跟客套,一看便知道是极有气度涵养的大家子弟。 隋子云见惯了薛十七郎的不羁,戚峰的粗犷,突然看到俞星臣这样画卷上缱绻美人似的矜贵人物,不由心生惊艳。 可最让他疑惑不解的是,为何俞星臣一照面就认得自己是谁? 俞星臣打马向前,靠近隋子云。 两人彼此打量,隋子云问道:“俞主事为何认得我?” 俞星臣温声道:“先前我自郦阳而来,听闻郦阳薛旅帅跟两位队正皆到了泸江,而狄将军亦在此处,听闻戚队正身长八尺有余,气质威猛,薛旅帅……闻听也似是个特立独行的人物,独阁下的气质,沉稳内敛,又身着队正服色,故而冒昧相认。” 隋子云一笑:“俞主事真好眼力。” 旁边跟随隋子云的一名副官道:“我们队正如今已经升了津口旅帅,钦差大人尚且不知吗?” 隋子云道:“住口。” 俞星臣面露诧异之色,却又微笑着向隋子云拱手:“原来队正高升,恭喜。” 隋子云道:“不敢,狄将军抬举罢了。” “如今多事之时,隋旅帅正是入主津口的不二人选。将军自是慧眼识人。” 这短短的一句话,让隋子云听出来,俞星臣对于泸江三寨发生的事情只怕已经了然,知道津口主帅空缺。 隋子云心生警觉,毕竟不知此人前来是福是祸,又看他随行之人,也不算很多,拢共四五十人,其中多是面生之辈,唯有前方一个看相貌是本地人的,大概是来为他们领路的。 “承俞主事谬赞,”隋子云也行了个军礼,道:“只是主事前来,为何事先竟无任何消息?如此突然,岂非叫我们手足无措?也失了一路迎迓陪同之礼。” 他话虽客套,实则自然有质问之意。 俞星臣不慌不忙道:“俞某此番出京,兵部各位大人一再叮嘱,一路不可张扬行事,倘若有惊扰麻烦地方之举,必严惩不贷。所以……虽则冒昧,却也请隋旅帅多多见谅。” 他的态度甚是谦和,言语动听,并没有任何钦差会有的自大跟骄横,面对这样一个人,连隋子云身边同行的那些素来瞧不起“朝廷上差”的将官都有点儿发作不了。 隋子云便一笑:“俞主事客气了,我只是遗憾,因消息不通,竟让俞主事过郦阳津口,而我等却未曾一尽地主之谊,竟是我等的失礼了。” 俞星臣口灿莲花地:“哪里,俞某在羁縻州兴许会耽搁一段时日,若有机会,自然叨扰,届时还请隋旅帅多多担待。” 隋子云打着哈哈道:“求之不得,扫榻以待。” 他们两个人正是旗鼓相当,倘若此刻俞星臣遇到的不是隋子云跟是戚峰、或者薛放,那么这场面又会大不同了。 两人寒暄片刻,滴水不漏。 隋子云扫了眼那带路的本地土人,抬起马鞭指了指后方:“俞主事由此沿路往前,再走大概一个时辰,就能到达大佛堂。时候不早,不敢耽搁俞主事行程,改日再会,请!” 两人各自抱拳,俞星臣带人先行向前,隋子云目送他身形远去,招手叫了传令兵到跟前,低声吩咐:“速抄近路往泸江,亲禀狄将军,就说朝廷的……” 那小兵得令,急忙打马往小路绕了过去。 就在隋子云率人开拔之时,远处的俞星臣马上回头,遥遥地向着隋子云的方向笑了笑。 佛堂精舍。 薛放将伞掷给门口的侍卫,在杨仪进门的时候及时抬手扶了她一把:“慢些。” 两人向内走去,却见一名近侍正捧着一个水盆快步走了出来。 杨仪扫了眼,见盆中竟是殷开的血,她心头一震,看向薛放,却见他也满脸惊疑。 卧房之中,狄闻倒在榻上,狄小玉手在床边,一名大夫正在低低说着什么。 薛放先行入内:“将军如何?” 狄小玉见了他,更是泪流不止:“十七哥。”她站起来,扑到薛放怀中。 薛放握着她的肩膀:“病人跟前不好就哭,有什么你说,自有法子。”说话之时他看向身侧,正见杨仪走了上来。 明明是单薄的身影,却给人难以言说的安心之意。 杨仪才走到床边,那原先跟狄小玉说话的胡大夫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你就是杨先生,京城内太医杨家的人?” 什么“太医杨家”,杨仪从重生后想做的便是跟杨家一刀两断。 先前不过是因为在中弥寨、薛放先斩后奏的权宜之计罢了。 正欲否认,薛放道:“啰嗦什么?不紧着看病,查起家谱来了?” 胡大夫显然是不敢得罪他,陪笑道:“我只是听闻有太医杨家的人在此,心生敬仰罢了。” 薛放道:“你只说,将军的病症如何?” 大夫这才道:“将军是突然间气血逆行,导致呕血,至于腹痛……也是将军的老毛病了,只不过此次发作的较为严重些。只要吃一副八珍散,或可起效。” 杨仪正在给狄闻把脉,本来不该分心,听了这话,忍不住道:“八珍散温平不燥,服之不至于有碍,可这是专门调理脾胃的药,并不是治根本的。” 胡大夫言之凿凿地:“将军这显然是气急攻心了,又加上连日劳累所致,病症是没有什么大病的,这幅八珍散正好补气健脾,又对食欲不振有效,待将军休养片刻,再行进食,情形自然好转。” 薛放虽是外行,可听着这话却仍察觉不太妥:“放屁,吐了那么一大盆血,还没有大病?你有没有好生看看?” 杨仪定睛看了那胡大夫半晌,不再争辩,只低头细听。 先前她才给狄闻把过脉,那时狄闻的脉象十分凶险,虚中有洪,可此刻,他的脉搏突然平稳许多,就好像洪脉之中的汹涌来势去了,只剩下缓缓退潮之势。 杨仪愕然惊讶。又去看狄闻的口唇,面色:“今日将军可吃过什么东西?” 狄小玉在旁道:“父亲这几日进食甚少,早上喝了些许白粥,一块茯苓糕,又吃了两颗钟乳丸,便没再用别的。” 薛放问:“怎么了,是不是吃的东西不对?” 杨仪抬头看向薛放,她还没开口,薛放已经明白,对狄小玉道:“把将军用过的东西拿来给我看看。” 小玉慌忙叫人去拿了些剩下的白粥,茯苓糕,薛放细看,又凑近闻了闻,好像没有什么,叫人拿银针刺过,也好好的并未变色。 杨仪道:“将军所用钟乳丸,可否给我一看?” 这钟乳丸有温肺助阳,补益肺腑的功效,咳喘内虚的人日常服用,有健身补气,聪耳明目等许多好处。就如同杨仪随身带的那些药丸一般,俱是极好的。 狄小玉不明所以:“那钟乳丸是父亲吃了几年的,也要看么?” 薛放扫了眼杨仪,直接答道:“拿来就是。” 狄小玉便亲自去把剩下的药丸取了来,不过四五颗:“只剩下这些了。” 薛放见是如豆子般大小的蜜丸,拿起一颗细看,他当然看不出什么来,又闻了闻,表面一点甜,底下是轻微的清苦气味。 杨仪也取了一颗,放在鼻端细嗅:人参,钟乳,干姜,附子,杏仁…… 碾开再看,也瞧不出什么来。 旁边胡大夫得意洋洋地说道:“如何?我原本说过将军的病症乃是一直以来的旧症,不必惊慌。” 薛放看他那酸溜溜的样子,病人还躺在榻上,他居然露出这幅嘴脸。 十七郎嘿嘿一笑:“你再在这里说这些没有用的酸话,我就先捶你一顿,等你也吐出一盆的血后,你再看看我惊不惊慌就是了。” 胡大夫咽了口口水,不敢挑衅,悄悄往后退了半步。 就在这时,榻上狄闻醒来:“是谁……十七吗?” 薛放赶忙上前:“将军,是我。您觉着如何?我叫杨易来帮您看看。” 狄闻双眸有些浑浊地,却总算看到了杨仪:“杨先生,我……咳,请扶我起身。” 薛放赶忙伸臂过去,将他揽着扶起,狄小玉取了个枕头放在他腰后。 狄闻靠着床壁坐了,喘息了会儿才道:“我元说过这是老症候,没什么要紧的,十七你……不要对胡先生没上没下。” 那胡大夫听了,脸上又流露出一点小小自得,仿佛有了仗腰子的人。 薛放瞥见,恨不得过去真捶他,可他又禁不起自己一拳,当下少不得安抚狄闻:“我同那位先生说笑呢,哪里能真动手呢?若打死了他,还得麻烦找新的。” 胡大夫的脸色微绿。 狄闻呵地一笑:“你罢了。”他垂眸沉思片刻:“你们都先出去吧,杨先生且留,先前你往村寨治疗疫症的事,我有几句话问你。” 薛放很意外,狄小玉跟胡先生仿佛也是同样,但到底不能跟病人争执,于是各自退出。 等人都退了,杨仪才道:“将军真的是想问我疫症的事?” 狄闻凝视她:“当然不是,只是为了说话方便而已。你,现在该告诉我,你从我的脉象里听出了什么吧?” 杨仪道:“我说之前,也有句话想请教将军。” “哦?” “那位胡先生,将军是从何处请来的?” 狄闻的眼中掠过一丝笑意:“怎么了,可有不妥?” 杨仪道:“在下不敢说。” 狄闻低笑了声:“我都特意把人赶出去了,你还有何不敢的?难道怕我卖了你。” 杨仪斟酌说道:“我先前看过那位先生所开药方,他的字、方子,都算上佳,可见不是招摇撞骗之辈,但……” 狄闻凝视着她,似乎很是期待。 杨仪的声音越发低了:“但他仿佛没有真心要给将军看诊。” 狄闻的眉峰扬起,却没言语。 杨仪却皱了眉,她望着狄闻:“将军……是不是早就知道?” 狄闻又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杨仪忙给他轻捶顺气。 “这位先生,是我重金所请,据说呢,”狄闻的声音不高,低低沉沉:“他曾经是京内名医。” 杨仪不懂这话的意思:“京内?可是……就算名声再大或者再高明的大夫,若不好生给病患诊治,便是无用,为何还要重金留他。” 狄闻笑看她:“京内名医,自然是、有点心高气傲的。对我而言,治不死人,就已经算是难得的好大夫了。” 倘若这会儿是隋子云在,他必然会嗅到狄将军的言外之意。 杨仪只觉着狄闻是不是中邪了,放着能治好病的大夫不要,要个存心不良、治的半死不活的是何意。 “可是……” 正在此时,外头有个侍卫走了进来:“将军,隋旅帅那里紧急派人来报。” 杨仪回头看他不上前也不出声,赶忙往后退了五六步。 那侍卫疾步上前,在狄闻耳畔低低耳语了几句。 狄闻脸色微变,瞥了眼杨仪,才低声问:“外头,都弄干净了没有?” 侍卫也放低了声音:“正叫人……清理,还有尸首本来……可……” 狄闻抬手制止了他,只又用杨仪听不到的声音吩咐了几句,侍卫便倒退两步,转身迅速出外了。 杨仪在后面听得模模糊糊,也不敢擅自揣测,心里倒是有点后悔。 她跟人相处、交际之类到底太浅,方才侍卫停口不言还未禀告的时候,她就该直接退了出去。 可她实在大意了,以为自己跟狄闻的话还没说完…… 但狄闻毕竟乃是封疆大吏,他的一些机密必定事关重大,岂是容人在旁的。 杨仪正自懊悔,狄闻却察觉她的不安,他故意轻描淡写地:“才说到京内,京内就有消息来了,你说巧不巧。” 杨仪才要问,又赶忙住嘴,只道:“若是将军忙,我可以……” 狄闻道:“这会儿确实不适合再说。你先去吧,回头得闲、再跟你说话。” 杨仪正欲后退,狄闻抬手摁着腹部,轻轻地吸了口气,面上流露忍痛之色,仿佛自言自语般:“虽说是旧症,可这两个月来,腹痛一次比一次厉害。叫人实在难熬。” 杨仪道:“将军……” 狄闻复又一笑:“好了,你且先去吧,回头必要再劳烦的。” 杨仪从内退出来,正好那胡大夫还站在门口,虽然相貌平平无奇,但却透出“曲高和寡”的傲然之气。 杨仪瞥了他几眼,那边薛放跟狄小玉迎上来:“怎样?” “这会儿将军有事,稍后再说。” 狄小玉便忙先进内了。薛放道:“刚才有人进去,什么事比治病还要紧?” 杨仪拉着他往外走:“据说是京内有消息,不知是何消息。” “又是京内,”薛放嘀咕了声:“让狄老头这么紧张的,指定不是好的。” 杨仪回头看了一眼那胡大夫,只见他也正目送自己,她赶紧跟薛放又走开几步,一直到出了门。 薛放看出她有些反常:“怎么了?” 杨仪想起狄将军跟自己说的那些话,稍微犹豫:“狄将军跟我说了些我不懂的话,我实在不明白。” 薛放笑道:“老头子跟你打哑谜了?上了年纪的人就爱弄这些没用的,不懂不要紧,你告诉我,我给你解开,我最擅长对付老头子了。” 杨仪哭笑不得:“旅帅。” 薛放看看天色,这雨似乎有越来越大的架势,侍从把伞递过来,薛放拉了杨仪一把,让她靠近了些,慢慢下台阶。 杨仪就把狄闻告诉她的那些话转述给薛放,道:“我看狄将军的意思,他知道这位胡先生没用心给他治病,可还是重金留他在身边,难道是因为胡先生是京内来的,只为博一个风光名头而不顾身体?还是说……” “如何?” “他总不会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薛放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一抹笑:“孺子可教,先生总算悟了些。” 杨仪止步:“什么?你是说狄将军真有什么……难言之隐?” 薛放拉了拉她的手腕,示意她继续走:“我本来也不懂,听了你的话,才明白过来。” 这会儿雨点打在伞上,发出急促的啪啦啦地响声,眼前的所有景物都模糊起来。远处的群山也被笼罩在雨幕之中,翠绿雨润,氤氲曼妙,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薛放道:“狄老头子坐镇西南,羁縻州对朝廷来说是个烫手的山芋,但在他掌中,却治理的井井有条。” “狄将军确实能耐。” “你觉着是好事么?” “百姓免除战乱流离之苦,自然是好事。” “可是对于朝廷来说,确实喜忧参半。” 杨仪不解,忍不住又站住:“忧从何来?” 薛放索性也止步:“你没听说功高震主?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杨仪窒息。 薛放回头看了眼精舍的方向:“狄老头子也是一样的。这胡大夫是什么京内名医,照我看,是朝廷派来的密探。专门监视着狄将军的一举一动。” “密探?!”杨仪脱口而出,十分震惊。 不过,假如胡先生真是有目的而来,狄将军明知他不肯为自己尽心诊治,却还留他在身边,就能说得通了。且再回想,方才狄将军跟她说的那些话,似乎也能理解了。 狄将军身体不好,这对担心他功高盖主的朝廷而言,自然是“有利”的。 伞下光线阴暗,杨仪的脸色却跟冬初之雪,似乎吹一口气都会融化。 “当然这只是我的揣测,未必就……”薛放把目光移开,看向前方。 那里,在泸江边上,本来架着好些木柴堆,看着像是要生火,又不知到底如何。 但如今没有人管那个了,一队士兵排着队不知在做什么。好像抬着…… 正在此时,一声哭喊穿透雨幕,两个人都循声看去,却见雨中跑出一个娇小的身影,踉跄往江边而去,她身后是木亚老爷爷,孤零零地跟了上去。 杨仪叫道:“是佩佩姑娘!” 两人不知何意,正在打量,却又听一人道:“戚队正!” 杨仪转头,原来是戚峰,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跟病,冒着雨往佩佩的方向奔去。 “这又是在唱哪一处?”薛放喃喃。 杨仪却推了他一把:“旅帅快去,戚队正身上的伤还没好,禁不得这般大雨!” “那也他自找……”薛放悻悻,嘴里这么说着,去把伞往杨仪手中一塞:“拿好了,站着别动。” 他自己冲出雨幕向着戚峰方向奔去。 杨仪举着伞,追了两步又停下。 只见薛放赶得很快,不多时已经到了戚峰身旁,他猛地一拽戚峰,动作粗鲁几乎将戚队正扯翻在地,两个人激烈地争执了几句,杨仪只隐约听见:“没天理……眼睁睁地……”以及“你忍心”之类的话。 最后薛放抛下戚峰,自己大步往前赶去,看他的方向,是正冲着那一队不知抬着什么的士兵。 雨点遮住了目光,杨仪往前紧走了两步,突然看见士兵所抬的担架上,垂落了一只惨白的手! 而这时侯佩佩也跌跌撞撞地冲到了那边,却给两个士兵拦住,佩佩厉声叫道:“阿哥!” 杨仪的眼睛睁大,她终于明白那是什么……那应该是韩青的尸首?!可是为什么竟然会被抬到泸江边上? “戚队正,是怎么回事?”她终于赶到戚峰身旁。 大概是被薛放训斥,戚峰没有再往前冲,可也没有回房,只是站在原地,双拳攥紧,牙关紧咬,这让他的脸看来有些狰狞。 “戚队正。”杨仪把伞举高,试图给戚峰遮雨。 戚峰却仿佛失去了理智,猛地将她的伞一把打飞出好远,他声音嘶哑地吼道:“他们要把韩青的尸首扔进江内!” “什么?”杨仪惊呼。 冷冷地雨劈头盖脸浇落,弄得杨仪极不舒服,她正抬手挡着头,听了这话,她简直不敢相信,手都僵了。 戚峰吼道:“说是什么狄将军的意思,我知道他罪无可赦,但是人都死了,连尸首也不放过?先是要用火烧,下了雨不能用火了,又要扔到江里去,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难道韩青不是他养大的!” 此时,那边佩佩被士兵拦阻过不去,木亚上前拉住她的胳膊劝阻。 正在这关口,薛放赶到,他二话不说一掌挥过去,被打的士兵直接斜飞出去,重重跌倒在泥水之中。 薛放才踏前一步,忽然又有几个士兵冲过来拦阻,为首一人喝道:“薛旅帅,这是将军的意思!您若反对,只管去问将军!” 杨仪惊心动魄,只管看着这幕,却没听见身后雨幕中传来的哒哒马蹄声。 马群中间那人,折上巾垂落的两抹飘带在雨中微微荡起,他勒住缰绳,遥遥抬眸看向此处。 章节目录 第53章 二更君 这来者正是俞星臣。 他还未下马,就留意到江畔的异样,只是因为雨下的颇大,遮蔽了视线,叫他一时还没看清那到底是怎么样。 此时,俞星臣身后一名随行之人呵斥那带路的羁縻州土著:“混账东西,现在怎么样?你无话可说了?竟敢在我们俞主事面前捣鬼,看你是不想活了!” 俞星臣闻言回头:“不必难为他,他也是身不由己。” 下属道:“要不是俞主事宽宏大量,必定要你的狗头。滚!” 那领路土人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多谢大人。” 俞星臣这么一转头的功夫,从精舍之中急急地跑出了几个人,向着他们的队伍迎了上来。 这些人手中都撑着伞,为首一个正是狄闻的近侍符琪。 他率先上前,帮着俞星臣牵住马缰绳,仰头笑道:“没想到钦差大人来的如此之快,有失远迎,还请恕罪。” 俞星臣只得低头寒暄,符琪请他下马,又高高地擎着伞:“这雨是越下越大了,真是好雨知时节,俞主事一路辛劳,快请入内歇息。”他一手做出向内让请的姿态,陪着俞星臣向精舍走去。 俞星臣抖了抖蓑衣上的雨水,摘下头上的细笠递给旁边的随从。 出自本能地,俞星臣察觉对方的态度有些热切过分了,便笑道:“怎么狄将军早知道了俞某人会来?” 符琪笑说:“才得了消息,俞主事请看,那旗塔上是我们的传信兵,在那上头放眼一看,这泸江两岸跟方圆周遭这片尽数收归眼底,不然的话,还不知道主事已经来到了呢。” 俞星臣随着他指引转头看去,见是身侧那大广场上那矗立着大概十几丈高的旗塔,木头制成,如宝塔状,塔顶处是个半人高的仿佛箱子一样的落脚所在。 俞星臣叹为观止:“这上面还能有人?” 近侍道:“里头的是本地的俇族土人,他们这一族最擅长攀爬,莫说是这样的旗塔,就算只是一支旗杆,也是难不倒的。” 两人说着已经拾级而上,竟入精舍的门了。 俞星臣这才突然想起自己先前仿佛看到江畔有人冲突,方才只顾说话竟忘了。 他有心再往后看一眼,可惜身边都是随从,又打着大油纸伞,竟把他的目光遮的严严实实。 而就在俞星臣被狄闻的侍从陪同进了精舍之后,他随行的那些人也在巡检司士兵的引导下,前往安置之处,歇脚喝茶。 领路的土著自己也找了个角落喘气,他的身上已经全湿了,此刻却顾不上,因为他知道才捡回了一条命。 他的小徒弟悄悄地凑到跟前:“师父,刚才你为什么要绕路走呢?明明直走才是最快到大佛堂的。” 领路人忙捂住小徒弟的嘴,见左右无人,才道:“别说了!”他叹了口气,放开手:“你当我愿意这样?” 小徒弟不懂:“我还是不懂……那京城来的官爷对咱们很和气,为什么要骗他,可又被他识破了……还差点丢了命。” 领路人耷拉着脑袋:“你还小。哪里懂这些,你忘了咱们路上遇到的那位郦阳县的隋队正了?” 小徒弟道:“当然记得,那也是个很和气的官爷……” “和气,”土著苦笑:“你仔细想想他临走时候说的那句话。” 小徒弟皱着眉:“他……他好心给俞大人指路了不是么?还说只要一个时辰就能到……”说到这里他猛地一惊:“一个时辰?” 领路人笑了两声:“你才想到?那位隋队正是从大佛堂离开的,需要多长时间他难道不清楚?他却故意说要一个时辰,这不是说给俞大人听得,是说给我听的。意思是叫我带他绕绕路,别那么快到大佛堂。你想,俞大人是京内来的,可是隋队正是地头蛇,我能不听他的吗?” 小徒弟恍然大悟:“竟然是这样……可为什么隋队正要您带着绕路呢?” “我哪里知道,”领路人摇摇头:“可是没想到,隋队正精明,可这位俞大人比他还精明,即刻就看出了我想带他们绕弯……这一路上我说走哪就走哪,他一句话都没提过,偏偏这回他就看出来了?你说他到底是怎么察觉的?简直有鬼。” 小徒弟也摇头不解。 领路人道:“罢了,只求平平安安干完这趟差事就行了。” 泸江畔。 雨点打在江面,砸出一个个溅起的水坑。 岸边上的花草都被雨水冲刷的青翠欲滴,原本在江岸上嬉戏的白鹭们缩头缩颈地躲在岩石底下等待雨停。 忽然一声大吼,如同夏日惊雷,两只白鹭受惊,张开雪白的翅膀不顾一切地越江飞去。 佩佩已经哭昏了过去,从知道韩青自尽后,她就一直哭泣,先前才醒了,又听闻士兵们要焚烧韩青的尸首,这才不顾劝阻跑了出来。 木亚抱着她,爷孙两个如可怜的雕像,跪在雨水之中。 而在另一侧,地上已经多了几个倒下的巡检司的士兵。 看得出薛放手下留情,这些士兵只是受了伤,有的已经挣扎起身,可虽然如此,却没有一个人临阵脱逃。 毕竟是狄将军的亲兵,除非战死,否则他们绝不后退,就算是明知道敌不过薛放。 薛放挥拳抹了一把额头跟下颌的雨水,指着前方狄闻的近侍:“都给我滚开,不然就休怪我手下无情了。” 微敛的浓眉,一双充满煞气的锐眼,令面前众士兵不寒而栗。 那近侍的脸色也开始泛白,他手中的伞都倾斜了,雨水湿了半边身子:“薛旅帅!你也忒霸道不讲道理了!将军的命令都敢不听,你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吗!” 薛放道:“讲道理我就不是薛十七!你们讲道理,给我把韩青的尸首留下!” 一个受了伤的将官捂着肩头,被雨已经淋透了:“薛旅帅,你要韩青尸首,就从我们尸首上踩过去!” “你,找死!”薛放的怒气有点收不住了。 正在对峙,薛十七听到身后有人道:“旅帅……” 薛放想也不想,喝道:“滚……” 但这声“滚”只气势磅礴地出来了半边,剩下的便奇异的凭空消失。 薛放转身,却见身后站着的是也被淋透了的杨仪!雨水从她雪白的脸上滚落,像是一块玉被扔进了水中。 她显然被薛放那一声吓住了,双眼无措地望着他,透出几分恐惧。 薛放原本紧握的拳急忙放下:“你……怎么是你?不是叫你好生呆着?”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几句话一起跑到了唇边:“伞呢?” 杨仪听着他这一句句的,明白方才那声“滚”不是冲着她的,她的手摁在胸口,总算呼了一口气。 此时,薛放身后那些狄闻的近侍们,见状纷纷行动起来,他们毫不迟疑,动作利落,抬起担架奔向岸边。 薛放听见动静,忙要回身,杨仪一把攥住他的胳膊:“旅帅别去!” “什么?”薛放惊疑地看她,想不到她会说这话:“你没看见他们想把韩青……” “旅帅,你信我。”杨仪仰头望着他的脸,声音不高。 她的眼睛也被雨水打湿了,黑润润的像是大哭了一场。薛放迟疑地回头看了眼,正见到那几人冲到了岸边,将尸首向着河水之中抛下…… 薛放本能地向着那边走出一步,只要他愿意,一百个杨仪也拦不住他。 但此刻,杨仪仅仅地把手握在他的臂上,就如同什么最牢不可破的羁绊,竟硬是让他无法忍心甩脱。 “你最好……”薛放咕哝了声,雨水从额上滑落,滑过双眼,也许还悄然带走了些别的,他看着杨仪,却最终没有说下去,而只是抬手挡住她的额头:“你简直叫人……就这么淋着,非得病一场不行!我不是大夫都知道!” 屠竹跟斧头两个,一前一后跑了来,前方领路的是豆子。 “先生,先生……”屠竹一边跑一边把手中的伞撑开,奔到杨仪跟前,将伞罩在她的头顶。 薛放把伞夺了过去:“赶紧带人回去,烧些热水洗个澡再喝点姜汤……算了,这不用我叮嘱,你是大夫你知道,总之先回去!” 杨仪不放心,虽说那边侍卫们已经在打扫现场,那原先堆叠在岸边的许多木柴,也给迅速地撤掉了。 “你、旅帅呢?”她问。 薛放眼神复杂:“我能怎么样?先前跟他们打是还能抢回来,现在扔都扔了,我总不能跳进去捞出来吧?再打也没意思了。” 杨仪道:“旅帅也湿透了,回去洗个澡吧。” 薛放无奈:“你还有心思在这里管别人,我又不是你这样的身子……”他呵斥屠竹:“赶紧带人回去!愣着做什么。” 屠竹忙拉着杨仪往回走,薛放看了她一眼,却大步走到戚峰身旁,不知他说了几句什么。 戚峰慢慢地去把那扔在地上的油纸伞捡起来,一直走到木亚跟佩佩身旁,他把伞递给木亚爷爷,自己将佩佩抱起来。 木亚爷爷望着因为下雨而越发奔涌的泸江:“就让他去吧。跟泸江的鱼儿一样,鹭鸟一样,守在这里,时时地看着咱们。” 戚峰吸了吸鼻子。 杨仪回到了房中。 屠竹叫了两个听差,让他们去准备一大锅热水,又叫弄姜汤来,一份给杨仪,一份儿给薛放。 杨仪确实是受不了这个寒气,进了房间便忙把床上的被子拉下来,裹紧了身子。 她在拼命的哆嗦,嘴唇原先就不算红润,此刻更变成了有点粉白的樱淡,雨打过一样的惨淡颜色,头发贴在额上,冰凉的叫人很不舒服。 幸亏屠竹手脚够快,两刻钟不到,姜汤跟热水相继送了来。 热气蒸腾,杨仪靠在浴桶边上,仿佛死而复生一样喘了口气。 身体舒服了些,脑袋也有空闲想事情了。走马灯一样,杨仪开始回想,从哪里开始呢……大概,是在狄将军卧房之中。 让杨仪在意的,是她无意中听见的狄闻跟近侍那几句语焉不详的话。 当时她还不能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直到看见侍卫们要处置韩青的尸首。 杨仪才明白,狄闻当时跟近侍的话,应该就是在谈韩青。 可是,一具尸首而已,有什么了不得的,竟然还要秘密商议。 戚峰说的句句有理,这么寻常之人都明白的道理,难道狄闻不知道?韩青毕竟是他名义上的养子,就算罪无可赦,但一死百了,至于非得叫他落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太过反常了,狄将军。 当时近侍们抬着韩青的尸首往江边去,尸首的右手无意中自担架旁边露了出来。 隔得有点远,又下着雨,但足以看清那右手的大体情形。 比如有没有伤。 杨仪恍惚记起,韩青的手很粗糙,尤其让她印象深刻的是,在大和尚录奕被斩断头颅后,韩青带人前来,亲手捧起那颗头,当时他手上沾了头颅上的血,杨仪还以为是他的手受了伤,因为她留意到他手掌上有数处伤痕,后来才看清是旧伤而已。 杨仪心惊,她隐约感觉那不是韩青的手。 假如不是韩青的手,那么那尸首…… 杨仪从来不敢揣测狄闻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心里想什么,但是此时,她心中有个令人恐惧的猜测。 也许狄将军…… 正在泡澡的杨仪,并不知道此时在精舍中,狄将军于病榻上见了京内来的兵部特使俞星臣。 俞星臣已经在外头除去了蓑衣,整理衣冠先忙行礼,又急慰问。 狄闻咳嗽了声,笑道:“主事远来,我却不能下地相陪,还请莫要以为我狄某人托大……实在是病来如山倒。” 俞星臣道:“将军切莫如此,我等远来,未曾提前派人禀告,还得请将军莫怪。只不知将军的身体竟如此,可好生看过不曾?真真叫人忧心。” 狄将军道:“京内来使,若是轰轰烈烈,一路恐怕不知被多少眼睛盯上,低调而来不声张,正是俞主事的精明之处。免了多少麻烦。这个我自然知道。至于狄某身上的病,不过是一直以来的痼疾而已。” 他轻轻地摆摆手做出个无能为力的样子:“数年了,本不以为然,谁知近来越发严重。” 旁边近侍道:“俞主事不知,将军方才还吐了血呢,本正请杨先生来诊看,因知道主事前来,便只能以正事为要了。” “符琪不可多言。”狄将军似不悦。 “将军竟然呕血?”俞星臣震惊:“这如何使得,若为我等耽搁了将军,简直是千古大罪了……” 狄闻却轻笑两声:“罢了,不必再说,他们也是吓坏了。毕竟从没见我如今日这般……俞主事自京内来,不论如何我都不能失礼。” 俞星臣连连点头:“狄将军人在边陲而心系朝廷,实在令人钦敬。不过,依下官看来,兴许是因为近来发生的事太多,将军操心劳神,积忧成疾,也未可知。” 他前一句还在寒暄,后一句便开始锋芒隐露。 狄闻不动声色道:“谁说不是呢,本来是浴佛节,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哪里想到……唉,是狄某人灯下黑,误用非人,一时不查几乎酿成大错。” 俞星臣道:“据说犯案之人正是原津口旅帅韩青?不知此人如今何在?” 狄闻眉头紧蹙,没有回答,反而垂首咳嗽起来。 符琪忙来抚背,又转向俞星臣道:“俞大人若早一个时辰来,应该能见着韩青,可如今……” “如今如何?”俞星臣有些讶异。 符琪道:“先前,他已经在囚室中自尽身亡了。” 从俞星臣露面到如今,他头一次有点失态:“死了?” 狄闻咳的停了些:“是啊,没想到他竟然自寻短见……本来已经安排妥帖,要押送到泸江巡检司再行审问,谁知那边人才到……” 俞星臣顿了顿,心中升起一点儿不妙之感:“这、实在是叫人意想不到。不过这韩青非同一般,他跟泸江三寨几位头人的死脱不了干系,兵部恐怕也得要一个明白的交代,居然就死了?那不知他的尸首如今何处?” 狄闻道:“他……” 他仿佛不忍再说,只轻轻地摇头。 近侍符琪小声地:“俞主事,他们这儿的人,跟咱们那规矩不同,人死后是要水葬的,那个……他的爷爷便跟将军跪求,将军正因韩青之死而身体不适,便应允了。这会儿……这会儿不知道是不是已经葬了?” 他仿佛全然不知,满脸无辜:“要不然叫人去问一问?” “这倒不必了。”俞星臣的脸上透出一种叫人无法形容的神色,有点无奈,又有点了然的笑意。 他忽然想起在下马的时候,望见的泸江边上的那一处骚乱。 当时狄闻的这位近侍出去迎接自己,寒暄亲热,叫他一时没顾得上细看。 此时他才知道,自己纵然躲开了隋子云的套儿,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俞星臣微微一笑:“既然人已经自尽了,倒也算是伏法,将军无须多虑,毕竟是他自己自甘下流,知法犯法。此番结局不过是求仁得仁而已。” 狄闻道:“我多半是老了,实在有些见不得这些,是了,说了这半日,还不知俞主事此番前来羁縻州是为了……” 俞星臣的笑里透出几分奇异的不自在:“这个不着急,稍后等将军身体安泰些,下官再同将军商议。” 符琪亲自送了俞星臣出卧房,快到门口,却见狄小玉撑着一把伞匆匆地自雨中来。 俞星臣凝视:“那位莫非是狄姑娘?” 符琪道:“正是。” 俞星臣道:“小姐不愧是名门之后。” 符琪只觉着他睁着眼睛说瞎话,狄小玉这两天为了韩青的事,狄闻的病,戚峰的伤,弄得心力交瘁,眼皮如今还是红肿的,比先前在郦阳杨仪叫她改装之前还更颓丧了几分。 俞星臣竟还能说什么“名门之后”,简直叫人疑心他是在冷嘲热讽。 狄小玉走到门口,把伞放下,这时也发现门边多了好些陌生人:“你就是朝廷来的钦差?”她看着俞星臣问。 俞星臣行了个礼:“姑娘好。” 狄小玉道:“你才多大,就是钦差了?莫不是个假的?” 符琪忙提醒:“小姐!不可如此对钦差说话。” “无妨,狄姑娘人物可敬,性情率真,正所谓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俞星臣却极好脾气,出口成章。 狄小玉瞪着他:“这会儿我信你是钦差了,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一定可以当大官。”她说完这句后,扭身进门去了。 符琪拦都来不及,只能致歉。 俞星臣怔了半晌,笑对符琪道:“请留步,照看好狄将军便是。” 旁边的侍从撑了伞,陪他进了雨中,出了精舍院子。 俞星臣留心看向泸江畔,果真,那边已经没了士兵们的身影。 他眉头微蹙,目光又停在原先架着木柴的那处,此刻那里空空如也,一根树枝都不曾留下,但俞星臣确信,曾经那里有一大堆柴。 他却并没有说什么。 雨点打着油纸伞,雨帘从伞的边沿滑落,如一串串水晶帘。 俞星臣问那带路的侍从:“狄将军身子如此不适……不知他身边的大夫有几个?” “回大人,只有一个胡大夫。” “那为何方才将军说是姓杨。” 那人道:“哦,是那位杨先生,他是郦阳县薛旅帅举荐来的,是京城太医杨家的人,委实的医术出众,此次泸江三寨的疫病这么快被控制住,他的功劳不小。” “太医杨家?”俞星臣脸色微变,“果真?” 侍从道:“您说笑了,这还有假。我们将军方才还请他过去诊看呢。” 俞星臣放慢了脚步:“那不知这位杨先生,住在何处?” 章节目录 第54章 三更君 俞星臣在近侍的引导下,绕路向杨仪所住的院子走去。 此时雨总算小了些,他们来到院门口,却见门是敞开着的。 可却不能进,因为一只黑狗正坐在门洞里。 侍从介绍:“这是那杨先生所养的狗儿。叫豆子。” 话虽如此,他知道豆子不是什么人都亲近的,谨慎起见,未曾靠前。 不料俞星臣并不畏惧,他走上台阶,只见豆子盯着他,低低的吠了两声。 侍从忙说:“俞大人留神,被咬一口不是好玩的。” 俞星臣伸手试着去摸豆子狗头,一边道:“犬亦如人,我观此犬面相敦厚,并非那种狂暴/乱咬的……” 谁知话未说完,豆子蓦地张口,竟是咬住了俞星臣的手。 跟着他的那侍从本来正准备对俞星臣的话点头称是,猛地看见这一幕,下巴颏都要掉下来。 俞星臣也有点没想到,但他并不尴尬,只把手从豆子的嘴里抽出来,却见手指完好,竟并没有受伤。 “我说吧,”俞星臣微笑,“它只是跟人玩耍而已。” 说着俞大人便掏出一块帕子,擦擦那被狗啃过的手,迈步进门去了。 豆子也没有再叫,只是扭头看着这个装模作样的人。 俞星臣向内走的时候,雨都要停了,院子安安静静的没有响动,房门却是关着的。 跟随他的那名侍从叫了声:“杨先生在么?” 连唤了两次,并没有人答应。 侍从道:“兴许杨先生不在。俞大人……” 他本来想叫俞星臣暂时先离开,不料俞星臣望着眼前紧密的两扇门,竟直接走了过去,将房门推开。 扑鼻一股奇特的香气,幽幽地,如兰似麝。 俞星臣蓦地止步,几乎怀疑自己走错了房间。 但定睛看时,却见屋内只挂着一床简单的青账,床上一个枕头,旁边小小包袱。 床前方桌上放着两本书,旁边压着两张纸,清清淡淡,如此而已。 “主人”不在,自己贸然开门已是逾越。俞星臣实在不能再进去翻看。 正要回身,就听到有个少年的声音道:“你是谁,跑到杨先生这儿做什么?” 俞星臣听是一口熟悉的京城口音,回头,却见个巴掌脸的小子,正叉着腰瞪着他,豆子便跟在身后,轻轻地摇晃尾巴。 俞星臣还未开口,陪他来的侍从道:“斧头,这是京城里来的钦差大人,来见我们将军的,不可无礼的。” 斧头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京内来的?” 俞星臣微笑道:“让我猜猜看,你……莫非是京城扈远侯府里的么?” 斧头越发震惊:“你怎么知道,你见过我?你是谁?”他连珠炮似的扔出一串问题。 俞星臣道:“我倒是没见过你,可我听人说,扈远侯府派人往羁縻州来,请他们府里的十七公子回京,该就是你了吧。” 斧头挠挠头:“自然是我,可你……咦,你瞧着有点眼熟。” 那侍从见他两个竟说起话来,便提醒俞星臣:“大人,该回去了。长途跋涉,到底该好生休息休息。” 俞星臣一点头,便下了台阶,经过斧头身边的时候,他略一停:“你们十七爷,为何还不回去呢?” 斧头道:“这儿的事多绊住了呗。” 俞星臣若有所思地颔首,迈步去了。 斧头眼看他将出门:“喂,你还没告诉我你是谁呢。” 俞星臣回头看看他,却只一笑,仍是没回答。 斧头努了努嘴:“这人好怪,只向我笑是怎么回事……对了,好生眼熟,到底哪里见过呢。” 杨仪先前洗了澡,喝了姜汤水,感觉通体暖洋洋地,十分舒泰。 为防万一,又写了一副当归四逆汤的方儿,让屠竹去讨些当归,桂枝,芍药,细辛,甘草等回来熬煮。 才打发屠竹去了,杨仪又想到一件事,稍微把头发弄的干爽些,又琢磨了会儿先前薛放叫人送来的狄闻的药方,杨仪便打伞出了院子。 几乎是她前脚才走,俞星臣后脚就来了。 堪堪错过。 杨仪不是去别处,而是去寻那位胡大夫,问一些有关狄闻病情的问题。 可走到半路她改变了主意,假如这胡先生乃是朝廷眼线,自己找他去反而不便,不如寻狄闻的近侍。 将走到精舍,却见两个侍从在那里说话,一个道:“将军特别交代,务必谨慎仔细,别怠慢了钦差大人。” 另一个道:“方才看他们往南边去了,这位大人看着是蛮和气的,之前被我们小姐说笑了几句都不恼,就是太过年青了些。” 先前那个说:“别看年青,来头大的很,你可听说过京城俞家?” 杨仪正忖度听他们两个住口的时候自己再过去,猛然听见那两个字,简直冷风扑面。 恰其中一人看见杨仪,忙招呼:“杨先生怎么来此?可是有事?” 杨仪已经忘了自己是来找人的:“你们方才所说,什么钦差、俞家的?” 那侍从忙道:“先生还不知道?是京城里兵部的一位主事大人奉命前来,他便是姓俞。” “俞……叫什么?” “叫、叫什么我们却不知道,”那侍从为难:“但方才听里头说,是大名鼎鼎的京城俞家的人,说他们家出过一个宰辅的……” 杨仪没敢再细打听,她也没勇气再听下去了。 侍从们好像还跟她说了什么,杨仪只顾转身往回走。 她沿着精舍的院墙慢慢往后,甬道是青石铺成,有的长了青苔,才下过雨,滑溜溜的,她尽量小心,却还是深一脚浅一脚似的,好像不知哪一块没走好,便会直接摔下去。 正走着,冷不防肩头被人轻轻地一敲。 杨仪转头,见身侧无人,薛放的脑袋却从另一侧探了出来:“你去哪儿了?” 她吁了口气:“旅帅。” 薛放走到她跟前,嗅到她身上新鲜的胰皂的气息,跟些许似有若无的兰香桂气。 他嗅了嗅,怀疑她的衣裳上用什么花香熏过:“我才又去看了戚峰,他身上的伤才好些,又淋雨,被我臭骂一顿。” 杨仪听了这个,才回神:“对了,我也得去给戚队正再看一看。” “不用了,他好着呢,还在照料那个佩佩……”薛放一笑拉住她:“何况你也才淋了雨,别着急走来跑去……你还没告诉我你去哪儿了?” 杨仪回答:“本来想去找狄将军的侍从问几句话,将军在忙,我便回来了。” 薛放陪着她往回走:“哦,记得你先前说什么京内的消息么?原来是京内来了钦差,据说来头不小,是俞家的人,只怕有狄老头子头疼的地方呢。” 杨仪低头不语。 薛放打量着她,解释:“你大概不清楚这俞家,他们家累世在朝,代代都有三品以上的官儿,你说他们家的人得有多少心眼儿?所以我说狄闻一定会头疼,毕竟就算俞家的一条狗来了,也不能小觑。” 他说着说着,觉着有趣,便笑道:“万一他们家的狗也能倚马千言呢?总之,大概比你的豆子要厉害。” 十七郎正自顾自说着,就听一声咳嗽从旁边角门处传来。 薛放抬头,却见一名身着青缎绸文官常服、头戴乌纱折上巾、脚踏黑纱宫靴的青年走了出来,面如冠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乍一照面,薛放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他盯着俞星臣:“你咳嗽什么?” 俞星臣道:“我只是觉着薛十七郎言谈风趣的很,不过……我们家的狗并没有倚马千言的本事,倒是让您失望了。” 薛放轻轻地嗤了声:“我只是说笑,还当真去失望么?我可没那个闲工夫,你这解释倒也多此一举。” 俞星臣的目光轻转,看向他身旁的杨仪:“这位,大概就是……京城太医杨家的……” 杨仪直直地看着俞星臣。 在听侍卫们说俞家有人来见狄闻后,她便知道就是俞星臣。 如果说当初意识到薛放的身份,对她而言如跟一头猛虎狭路相逢的话,那现在面对俞星臣,就是面对阎罗。 是,在她心中,俞星臣是比鬼还可怕的人。 先前杨仪之所以那么担心薛放会被杨甯玩弄于股掌之中,并非因为她多管闲事或者乐于助人,主要是,她自己便体会过被人背叛跟玩弄的滋味。 没有什么比玩弄人心更卑鄙的事情,没有比把别人一片真心跟真情在脚下践踏更可耻的事情。 俞星臣干了,杨仪深恨的事,他都干了。 之所以选择在回到杨家之前逃离,说她怯懦也好,想开也罢,她总是不想再叫自己回到那个烂泥潭。 她没有那种想要去毁天灭地报复所有的勇气,她也清楚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配角,因此宁肯远离和尽量遗忘。 杨仪根本没想过假如有朝一日遇到俞星臣,她会如何。 因为她不敢想。 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她怕自己会疯了。 俞星臣给她的伤害,不止是对她一个人,还有…… 她最不可言说的—— 杨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 在看见俞星臣的时候几乎给她一种错觉,肚子里的那个、她拼了命才得到的小东西还在。 都是他,都是他!把她的真心跟真情践踏成血泥,也顺带戕害了她不惜一切想维护的珍宝,让她再不可得。 此时此刻,杨仪的脸白的像是一张纸,眼睛却红彤彤的,像是染了血,从眼角,几乎染到了眼白。 俞星臣起初还带着笑,当看见她的神情之时,他觉察出不对。 薛放也看出来了:“杨易?” 俞星臣听见“杨易”这两个字:“什么……” 薛放却完全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只顾垂头望着杨仪,他伸手在杨仪的眼前晃了晃:“杨易,杨先生?”他有点惊慌失措,“这是怎么了?” 俞星臣的目光飞快扫了眼薛放,又看向了杨仪。 以俞大人的洞察力,他似乎能看出杨仪眼神之中的那种强烈的憎恶跟痛苦。 “杨易!”薛放着急,晃了晃杨仪,又试着去捏她的嘴:“说句话!大白天的中邪了不成,你可别吓我!” 薛十七郎的手指毫无章法地在她脸上唇上抓来抓去,又摸她的额头试试烫不烫,就仿佛瞬间变成了一个最蹩脚的大夫,却正拼尽全力地要给病人诊治。 “你再不回我话,我就要扇你耳光了!”薛放无奈要挟。 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一个法子,假如是中邪的人,只要给其狠狠一耳光就能清醒。 瞎猫撞到死耗子一样,杨仪被他叫魂似的叫了回来。 “旅帅,不要动粗。你知道我不禁打。”她哑声说。 手从腹部移开,知道自己就算摸上一千回,也终究是空。 薛放肩头一沉:“你真要吓死我!” “你……”俞星臣也开了口,他指了指杨仪脸上:“流血了。” 杨仪自己完全感觉不到,薛放却看见了,一丝血渍从她唇角蔓延下来。 薛放汗毛倒竖,赶忙凑近细看,才发现她的下唇已经给咬出了几个深深牙印。 “你这……”薛十七郎简直无话可说。 杨仪却没有在乎,抬手在嘴上轻轻一抹:“不碍事,一点都不疼。” 比这更疼千百倍的,她也经历过。 薛放在旁看呆了。 他一直以为杨仪是弱不禁风,需要被小心维护的“瓷器”,可现在,她嘴角沾红,眼神凛冽,神情冷漠,这还是他认识的“杨易”吗? 俞星臣竟有些耐不住了,他笑的不太自然:“先生……名字是,杨……” “易。”杨仪半垂着眼皮,极冷淡的:“‘长安居,大不易’,之‘易’。” “哦……”俞星臣仿佛了然又像是轻叹:“杨易先生,您是太医杨家的人?” 杨仪带血的唇角轻蔑地一撇:“太医杨家,很高贵吗?” 她男装以来,从未上过妆,加上天生体弱,唇色始终极淡,如今一抹血渍,却透出些摄人心魂的绝艳。 俞星臣的惊愕止不住地从好看的双眼里流露出来:“这……我只是有此一问,并无他意。” 杨仪道:“口不对心吧,俞大人。”她的神情仍是冷淡之中带几分明显厌倦:“太医杨家,高不可攀,其他什么来历不明的小角色,怎么配跟太医杨家沾亲带故有所牵连?是不是?” 从来都只有俞星臣堵人的时候,就算面对比自己官职高许多的狄闻,他也是游刃有余,毫不逊色。 但是此刻面对杨仪,他居然像是个毫无防备而被偷袭了的人,有些无所适从。 这感觉让俞星臣错愕,并且隐隐地有点恼羞成怒。 “休要强词夺理。”他没了那温和的假面,也有几分不逊地看着杨仪:“倘若本就是假的,而冒认是杨家的人,被当面揭穿,难道不该自惭形秽么?” 薛放听到这里,不高兴。 当初狄闻问过杨仪是否跟太医杨家有关,杨仪已经否认,是他为了在中弥寨行事方便,才给她捏造的。 他想反驳。 杨仪却握住他的手腕。这是个制止的动作。 薛放欲言又止。 “自惭形秽,”杨仪看着俞星臣,呵了声:“好一个词,我方才问你太医杨家是否高贵,您说并无此意,现在却自相矛盾,是终于忍不住了?” “你到底是何人!”俞星臣沉声喝问。 薛放实在看不下去:“你耳朵聋了?要不要叫杨先生给你看看?” 往俞星臣跟前走近两步,薛放盯着他道:“我想起来了,你是俞家的那位了不得的三公子,我可不管你是哪儿派来的神仙,现在你最好别拦路,给我让开。” 俞星臣望着面前煞气十足的少年,奇怪的是,面对薛放,他的假面又能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微微一笑,俞星臣点头,挪步往旁边让开:“小侯爷,请。” 他不是叫“薛旅帅”,而是“小侯爷”,这当然是他故意的。 薛放眼神一变。 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是屠竹远远地便扬声:“杨先生在这儿呢,药都熬好了……” 俞星臣自顾自转身,走前两步。 将跟杨仪擦肩而过的时候,他道:“听闻你在为狄将军看诊,既然瞧不起太医杨家,那就拿出相衬的本事来,不然……你确实该自惭形秽。” 在薛放发飙之前,俞星臣冷笑了声,率人离去。 薛放望着他的背影恨恨:“长了一张叫人看着就想揍的脸。” 杨仪想迈步往前,双腿却一软。 她赶忙举手去撑着墙,掌心擦过青石,似乎有点刺痛。 薛放察觉,忙过来扶住:“还好么?” “冷……”杨仪抓住他的胳膊,像是溺水的人握着一块浮木:“我我……大概是风寒未除,”她哆嗦着,像是才从冷水里被捞出来:“旅帅送送、送我回去……服药。” 章节目录 第55章 加更努力君 见势不妙,屠竹飞跑过来。 薛放不用他,自个儿把杨仪扶抱着,脚不沾地回了房中,又叫弄热水拿药。 屠竹赶忙去把在凉着的药端过来。 薛放握着杨仪的手,只觉着又僵又冷,且又抖的跟筛箩一般:“你究竟……”他胆战心惊欲言又止,把药接过来要喂她。 “旅帅……”杨仪喘息不过,挣扎着起身指着门口,竟是示意他出去。 薛放道:“你这个样子身边没人?那怎么成?” “我、无事……”杨仪摆手:“叫我安静些。旅帅……” 最后一声带了几分乞求之意。 薛放不忍凝视她的神情,只得把药放下:“你、趁热喝了它。” 他不再为难,起身带了屠竹出门,想了想,把门扇带上了。 两人没有立刻离开,屠竹担忧地看看紧闭的门扇,又看向薛放:“旅帅,先生怎么了?” 薛放的眼角有点泛红,低低地他说:“我要知道就好了。” 屠竹张了张口:“我从未见先生这样,就连先前淋了雨也没这般吓人。” “谁说不是。”薛放依旧低声,说句不怕犯忌讳的话,——方才在跟俞星臣狭路相逢那时候,在他眼里,杨仪的脸色简直是死人一样的白。 一定有什么是他所不知道的。而这症结就在俞星臣身上。 薛放有一种预感,他所以为的仿佛谜团般的杨仪的过去,解开的症结,也许就是那个他看不顺眼的俞家三公子。 一跺脚,薛放往外走去,正见斧头带着豆子跑来:“十七爷,我来回找人,你怎么又跑到这儿了?” 薛放不理他,斧头道:“你可见过那个京城来的钦差了?他可认得我呢,起初我没想起来,方才……一下子想到哪见过他了。” 薛放仅仅“嗯”了声。 斧头才不管他,自顾自道:“就是在杨家啊,那次他们杨家长房大爷做寿,他不是当场献了一首诗吗?大家都没口子的称赞。连二姑娘都还藏着他的诗呢,不过那几个字,就宝贝一样。” 薛放正要出门口,闻言看向斧头:“二姑娘?” 斧头白了他一眼:“就是甯姑娘啊,那天她房里的嬷嬷叫我进去吃糕,我看到她的桌子上就放着那张纸,我好奇看了眼,认得第一句‘堂前、什么丹桂’……后来甯姑娘的丫头新茶就把我拉走了。” 薛放略一想,摇头。 斧头说道:“听说京内好些高门大户的没出阁的女孩儿都喜欢他的诗呢,甯姑娘自然也是喜欢的。十七爷,你不如也学学作诗吧。” 薛放不言语,鼻子微微一抽,就像是狗要发怒前的一点皱起,显然是不敢苟同。 房间门之中,杨仪并未去喝药。 她慢慢地倒在竹榻上,蜷缩了身子,双手紧紧地扣住脸,无声地嚎啕起来。 之前说过,杨仪来到羁縻州是有个缘故的。 她前世跟着母亲颠沛流离,后来被杨家接了回去,一直都在院中养病。 她本就倦怠了那些手沾血腥时刻忧苦的日子,倒也好,可习惯了跟母亲相依为命如今只剩下她自己,偌大杨家,毫无归属感。 这种种交织,让杨仪对于自己的生活毫无期盼,也只是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想来她最风光的那段,大概就是嫁给俞星臣的时候,从跟俞家结亲的消息传出来,似乎才有人想起在杨家还有个“大小姐”。 对于眼前一片灰茫的杨仪而言,俞星臣显然是难得的一抹亮色,仿佛是上天恩赐。 所以才单纯的以为,苦尽甘来,天意自有安排。 杨仪对俞星臣自然是感激大于爱意,她把他当做“恩人”,或者“救星”,大过于夫君,两人可谓“相敬如宾”。 因此杨仪也愿意为俞星臣做尽所有,包括她明知自己的体质不适合受孕,但是在极度渴求之下,她还是冒险给自己施针,服药……千辛万苦,终于才有了那个来之不易的小生命。 她小心翼翼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幸福,最后,都被他们无情的扬尘了。 如何能够不恨。 这恨跟痛几乎快把她整个人都撕碎了。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 屠竹来看了几次,屋内并无动静,也没有烛光亮起。 忽地是斧头从外来到,一看房门紧闭屋内漆黑,便道:“杨先生还没出来?”一下午他也跑了好几趟。 屠竹道:“我先前叫了几次,都不答应,后来我正想进去看看,先生却出了声,叫我不用管他……他要好好睡一觉。” 斧头眨巴着眼道:“这杨先生的身子实在太弱了,叫我说,得找个极好的大夫给他看看,多用点人参、虫草,灵芝,再什么雪蛤,鱼胶,燕窝之类的补品,好好调养或许还可以见强,就这样整天东奔西走,给这个看头给那个医脚,就这么操劳,几时能好?” 斧头因没见过杨仪当时回来时候那情形,年纪又小,只当她是身体的缘故。 屠竹因为是目睹过的,猜到兴许另有缘由,只是不便说。 他们两个就站在屋檐下,看着屋檐顶上时不时掉下的积存的雨水。屠竹问:“对了,旅帅呢?” 斧头道:“啊,你一提我想起来了,木亚老爷子,带着佩佩姑娘走了……” “啊?”屠竹很吃惊。 斧头道:“大概是因为将军把韩青的尸首水葬了,所以他们两个多半是恨着狄将军,又或许是没有想头了,竟瞒着人悄悄地离开了。” “可是这一老一少……”屠竹很担心。 斧头道:“你别急,听我说完,戚峰听说后已经赶忙去追了。” 屠竹松了口气:“叫我说还是把人追回来才好。旅帅一起去了吗?” “本来是要去的,”斧头皱着眉:“可临行前,听一个人说,那位俞大人竟然去找过木亚跟佩佩,似乎是在问他们韩青的事情……旅帅就冒了火,冲去找俞大人了。” 屠竹色变:“这还了得?你还在这里安稳坐着?弄得不好是会出大事的!那、那俞大人可不比别人,他可是钦差,弄坏了他,朝廷那边是交代不过去的。你告诉了狄将军没有?” 斧头道:“我可拦不住十七爷。放心吧,早有人飞报将军去了……他们这些神仙打架,我小胳膊小腿的可不能靠前,万一被摔飞了呢。” 屠竹啼笑皆非:“你就不担心你们十七爷吃亏?” 斧头道:“谁吃亏他也吃不了亏,还有啊,那位俞大人,其实跟我们家里多多少少有点关系的,应该不至于怎样。” “什么关系?”屠竹忙问。 斧头道:“我先前在京城内杨家见过他……他跟杨家长房的大爷二爷都极好,连二房的登老爷都对他青眼有加呢。我们家里跟杨家稍微沾亲带故,故而这么说。” “哪个杨家,太医杨家?”屠竹试探问。 “当然,还有哪个杨家?” “可是这跟旅帅有何干系?”屠竹又问:“你刚才又说沾什么亲?” 斧头偷笑:“你不是京内的人,当然不知道。我悄悄地跟你说,杨家跟我们侯府有一点渊源,二房登老爷的夫人家里的一位祖奶奶跟我们侯府的太奶奶是姊妹,所以拐弯算起来,我们十七爷跟杨府的二姑娘还有一层表亲关系。而且登老爷很喜欢我们十七爷,还说过要让十七爷当他们家女婿呢。” 事关薛放的私事,屠竹觉着新奇,听得入神:“杨家有几个小姐?” “一个,”斧头回答后,突然想了想:“不对,是两个。” 屠竹惊讶:“到底是几个,你怎么连几个小姐都记不清了?” 斧头道:“不是我记性不好,委实是这杨家的情形有点复杂,外头的人……大多不知道他们家还有个大小姐的。我才也一时忘了。” 屠竹果然不懂:“怎么个复杂,你快说。” “这杨家有太医杨家的称呼,祖先在太医院做过院首的,十分显赫,满朝文武都对他们家很是恭敬,”斧头说起京内的事,如数家珍:“近来虽有些人才凋零,但二房的登老爷早先年轻时候,却是被寄予厚望的,据说他是最有可能重现杨家荣光的人,就是说以他的医术,将来或许可以坐上院首之位。” “然后呢?” “然后就完了,这登老爷有个隐逸山野的奇人做师父,那师父有个女儿,登老爷跟她两情相悦,必要娶她。可是你知道,杨家门庭显赫,哪里会娶一个来历不明的寒微女子呢?可登老爷脾气倔强,家里到底拗不过他,才答应了娶亲……后来新娘子进了门,不出三月怀了身孕,本是好事,可不知为什么……就在那时候发生变故,据说那新婚的妻子有一日竟不告而别了……” 屠竹正听得入迷,闻言吃惊地倒吸冷气:“发生了何事?” 斧头道:“京城内有许多猜测,有说那女子跟人跑了的,有说跟登老爷拌嘴赌气回娘家的,可是她也没了娘家人,那老爷子在她出嫁后很快便下世了……也有的说她是跟杨家不合,被挤兑走了的,还有说登老爷领结新欢,那女子性情刚烈不堪忍受才……” 屠竹虽跟这对夫妻素不相识,但只是听着便似感同身受,忙道:“这些流言可恨,这般糟践人。” “其他的也许是那些闲人捏造,但是最后一个,可是未必。” “啊?”屠竹震惊。 斧头放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不是我背后说人,登老爷的大房才去了不足半年,他便又迎了一个新人进门,虽然对外说是二房,但当日迎亲的那阵仗,比先前大房进门还要煊赫风光呢!你说那流言是不是有点……” 屠竹捶着手:“怎么会这样?这登老爷是这么快变了心了?” 斧头人小鬼大,叉腰哼道:“男人嘛,不过如此,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不过这也未必怪得了登老爷,要是别的女子倒也罢了,你要知道这新进门的二房,可跟大房不一样,人家是很有来头的……” 屠竹简直听得心潮澎湃:“什么来头?” 斧头道:“那位二房奶奶,是京畿都漕运使司的漕运使顾老爷的掌上明珠,顾老爷那可是堂堂正三品的大官!杨家虽名头在外,但论起实权、官职,那可大大不如漕运使顾家。更难得是,那位登二奶奶生得花容月貌,人人称赞,你说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品貌,会有男人不心动吗?” 屠竹目瞪口呆:“我不太懂,如果是三品官家的小姐,为何会选杨家?” 斧头道:“我怎么知道,反正嫁便是嫁了,婚后据说极为和睦,也很快生了二小姐甯姑娘,这甯姑娘倒是聪慧懂事,从小人见人爱。只可惜……” “可惜什么?” “登老爷不知怎地伤了右手,恐怕这辈子是上不了太医院院首之位了。” 斧头短短的这一番讲述,却是这样跌宕起伏,让屠竹听得不住感慨,心情复杂。 他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想起来:“就没有人知道,走了的那登老爷的原配如何了?对了,你方才说是两位姑娘,难道……” 斧头笑道:“你问的正是准了,早先有不少人猜测,都说一个女子还怀了身孕,恐怕凶多吉少。可在去年有传言说是那女子原本没死,而且还生下了一位姑娘,如今要叫姑娘回府里去。据说府里也派人去接了,但不知怎么……至今没回府中,不知如何。” 屠竹思忖着,感慨:“这豪门大宅的事情便是这样,令人像是听书一般,真不如我们这些小门小户的还简单些。” 斧头道:“谁说不是呢,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大家子的经更拗口些罢了,别的不说了,就说我们侯府,也是一大笔的糊涂账……” 屠竹还沉浸在杨家的“恩怨情仇”中有点无法自拔,猛地听斧头说他们府里,顿时又来了精神:“是吗?” 两个人在这里站着,斧头的脚都麻了:“竹哥哥,我的嘴都干了,你好歹给我一口水喝。” 屠竹听的兴起,又见天色更黑了,便拉他到旁边的自己房中,点了灯,倒了茶,伺候的妥妥帖帖:“你们府里又如何?” 斧头润了嘴巴:“我们府里,可又是另一番光景了。你可知道为什么我们十七爷那么小就往外头跑了?” 屠竹赶紧点头:“我听闻旅帅十三岁不到就来了羁縻州,原先大家本以为他是孤儿,后来才晓得竟是京内侯门之子……谁都不敢信呢。” 斧头道:“那是因为那个家,十七爷也不爱待、也待不下,所谓有后……” 正说到关键时候,屠竹竖起耳朵细听,院中豆子却吠了声,然后有脚步声,有人道:“杨先生可在?” 屠竹只觉着才吃了一口极美味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只能暂时出门:“谁?” 借着灯光一看,竟是狄将军跟前的人,屠竹忙换了一副笑脸:“是林大哥,找杨先生做什么?” 那侍卫道:“还能做什么?狄大人又犯了腹痛,问问杨先生有没有法子。”他看屋子漆黑:“先生是睡下了还是……” 屠竹道:“从白日淋了雨,就很不舒服,熬的药也不知喝了没有,一直在睡,你瞧灯还没亮。” 侍卫为难:“这……将军哪里恐怕也是情形紧急。你还是去叫一声……” 屠竹当然知道将军的命令不可违抗,可又怕杨仪真的撑不住,正迟疑要不要把薛放扛出来当挡箭牌,身侧的房门却被打开,竟是杨仪披衣伶仃站在门口:“请稍后,我立刻便去。” 那侍卫大喜,急忙道谢。 杨仪洗了手脸,慢慢地梳理头发。 屠竹跟斧头在旁边盯着她,都有点担心。 她本来就芊芊弱弱,这时侯更带着病容,整个人像是一道惨淡的月光,透着幽幽的冷气儿。 屠竹进门后先看药碗,那一碗药竟然没动! 他更揪心了,赶紧去取了两块茯苓糕:“先生好歹吃两口,不行的话不用勉强,让斧头去叫旅帅来,他们就不敢……” “不用,”杨仪整理了发髻,又整了整袖口,领子,衣带:“我已经好了。” 将出门,她看了看茯苓糕,到底捡了一块,屠竹忙给她倒了温水。 杨仪闭着眼睛,明明是清甜的糕点,她却仿佛在竭力吞咽什么苦药,好不容易直着脖子咽了下去,才拿起药包,转身往外。 屠竹跟斧头交换了眼神,一个去打灯笼,一个上前扶着,豆子也懂事地跟上。 远远看去,狄闻的精舍之中,灯火通明,门口的大芭蕉被雨水淋了一天,灯影下青翠如玉,美不胜收。 还未到门口,便见有个人自门首走出,一眼瞧见他们。 “你好了?”薛放奔到跟前,皱眉看着杨仪,“下一天雨,又靠江边,这晚上的风可不是好受的,为何不多穿些。” “已经无恙,也多加了罩衣,”杨仪看他手持马鞭:“旅帅这是……” 薛放看着她瓷白的脸色:“我正想跟你说,才有人回来报说木亚带着佩佩回了小弥寨,戚峰虽跟了去,我有点不太放心,正要亲自去看看。” 杨仪想到早上所见的那一老一少的惨状,揪心:“小弥寨的人未必就真去了芥蒂,万一再有人生出歹心就不知如何了,旅帅快去。” “我也是担心这个。”薛放拧眉,“绝不会再叫这一对老少出事。” 他转身要走,又折回来。 按住杨仪的肩头,薛放微微俯身盯着她的眼睛:“我不知道你跟俞星臣有什么仇怨,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会逼你,横竖等你想说的时候罢了。可杨易……不管怎样你给我记着,我永远站你这边。你想要谁的命,只给我一句话。” 杨仪昏沉了半天,本以为已经克制住了那些或狂乱或悲怒的情绪。 可听了薛放这话,突然间门她的眼前就模糊起来。 “知……道。”她的声音很低,不由自主垂了头,不愿意叫他看见自己落泪:“多谢。” 薛放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两下,吩咐屠竹跟斧头:“看好了,若有个闪失,小心你们两个狗头!” 豆子似乎感觉到自己被冒犯,便汪了声。 薛放低头看向豆子,探指在它脑门上轻轻一敲:“你倒提醒了我,还有你,加起来三个狗头。” 杨仪本来正禁不住泪,听到这里,顿时破涕为笑。 目送薛放转身上马,带人离开,三人一狗进了精舍,还没到门口,就见有个人踱步出来,他背对灯影,原本无可挑剔的容貌浸润在黑暗中。 见杨仪向这边走来,俞星臣的面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杨先生扶病而来,令人钦敬。”他往门边退了半步,望着杨仪:“莫非是惦记着先前我所说自惭形秽一事?大可不必为此赌气,我也只是玩笑罢了。” 杨仪并没看他,垂着眼帘道:“我为看诊而来,非是为跟谁赌气而来,俞大人莫要自作多情。” 俞星臣眼神一变:“自作多情,俞某人倒是不敢,比不得杨先生举足轻重,连小侯爷也竟为先生冲冠一怒。” 杨仪皱眉:“你在说什么?” 胡大夫从里头颠出来,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先前薛旅帅气冲冲来寻俞主事,二话不说便欲动粗,若非主事的随从及时拼命拦阻,这会儿不知如何呢。” 他叹着气对杨仪道:“我才去给那四位差爷看过,薛旅帅下手太狠了,一个折了胳膊恐会留下残疾,一个呕血不止怕是受了内伤,还有两位至少要在床上躺半个月。把狄将军都气坏了。” 方才狄闻就是给他们调解了半天,才又犯了病。 章节目录 第56章 二更君 跟在杨仪身后的斧头跟屠竹听了胡先生的话,悄悄地对视了一眼。 斧头向着屠竹挑了挑眉,想显摆自己的先见之明。 屠竹到底年纪大些,再怎么样人家也是钦差,这么做未免…… 只是打人的是薛旅帅,为何这俞大人格外针对杨先生似的。 他不知杨仪该怎么应对,又怕她吃亏,想到薛放临行叮嘱,屠竹便紧张地望着前方,假如俞主事仗势欺人,那他就少不得也拼着得罪上差了。 杨仪道:“薛旅帅一个人,打伤了四位官爷?这不太可能吧。” 胡先生道:“杨先生,我至于给你说谎么?现有俞大人在此,你一问便知。” 杨仪便看向俞星臣,她却没有等待俞大人的确认,只略有点疑惑地:“我不太懂拳脚上的事,可是……以一敌四甚至更多,怎么说也该是薛旅帅吃亏,莫非……俞大人所带的随从都是纸糊的么?四个人还抵不过旅帅一人,俞大人是不是该反省反省,自己认人的眼光是否大有问题。” 明明是薛放动手不对,她居然说的跟薛放真吃亏了似的,且把问题推给了受害者。 胡大夫没料到如此:“这,杨先生你这话有点……” 俞星臣抬手制止了胡大夫:“杨先生说的没错,俞某人也不是谁都能认清的,有道是人不可貌相,比如杨先生你,虽看似柔弱,实则处处伤人,只是这戾气太盛,可跟你大夫的身份不相匹配。” 杨仪淡淡道:“实在对不住的很,想不到我的戾气竟伤到了俞大人,看样子俞大人不是识人不明,而是自己过于身娇肉贵了,可这羁縻州乃是虎狼横行之地,俞大人不如及早回京,免得自讨苦吃,头破血流才知后悔。” 她说了这句,向着胡大夫一点头:“稍后有些话要请教先生。”径直往前去了。 在杨仪身后,斧头笑的不加掩饰,嘴巴快咧到了耳朵根,他悄悄地跟屠竹耳语:“我没想到杨先生的嘴这样厉害。今日真是见识了。” 屠竹又何尝不是,从郦阳转到此处,他从没见过这样锋芒毕露的杨仪。 俞星臣回头看她进狄闻卧房,面上又浮现些许耐人寻味的疑惑。 旁边胡先生跟了一步又停下,回头看他:“大人……” 俞星臣一点头:“无妨,先生请自去。” 胡先生向他拱了拱手,跟着进内。 “大人,这位杨大夫,到底什么来头。”俞星臣身旁的侍从灵枢问,脸上是明显的不满:“实在过于猖狂。简直比那十七郎还要过分。” 俞星臣道:“我也正在想,是否哪里曾……得罪过此人。” 灵枢一惊:“大人这是何意?” 俞星臣回想先前杨仪双眼通红地瞪着自己,总觉着那若没有深仇大恨是绝对不会有的眼神。 “杨易、杨易……杨……” 俞星臣轻声念着,微闭双眼,耳畔响起一个女子不疾不徐极为轻柔的声音:“她叫——杨仪。” “哪一个字?” “仪态万千的‘仪’。” “杨仪,我记下了。定会留心。可还有别的嘱咐?” 她道:“三郎此去,另有一件事要格外留意。” “妹妹请说。” “狄将军麾下有一人,姓韩名青,此时应该是……津口主帅。” “此人又如何?” “此人……。”女子的声音还是那样柔和动听,就好像在说什么家常普通之事:“当尽快除去。” 杨仪到了内室,平静了一下心绪。 狄将军并未在榻上,大概是才弄得焦头烂额,他披着一袭常服,坐在太师椅上,坐姿有些怪异。 符琪走上前迎住:“听闻先生身子不适,实在是怕将军病情有碍,才……” “不必多说,”杨仪轻声:“这是我分内之事。” 符琪感激,引着她来到狄闻身旁:“方才将军为旅帅跟俞大人调解,突感不适,腹中仿佛有一股气在窜动。” 杨仪上手诊脉。 狄闻的面色虽不佳,精神尚可,望着杨仪道:“怎么,方才俞主事为难你了?” 杨仪只一笑。 狄闻道:“都怪十七那个小子……这么一闹,未免叫俞主事把这笔账又算在你头上,其实你也是无妄之灾。十七心里窝火,是因为……” 疼痛叫他猛然一抽,话也跟着停下。 杨仪扫了他一眼。狄闻忍了片刻,才又继续说完这句:“因为俞主事先前竟忽然去询问韩青的外公、有关韩青……水葬之事。” 杨仪收回了手。 符琪在旁看到这里,正欲后退,杨仪转头问道:“之前我来过一次,本想询问几句话。” “您请说。”符琪忙回。 此刻胡大夫也走了进来,杨仪便道:“将军先前犯腹绞痛的日子,您可有数?是隔几日呢,还是时不时的……” 符琪道:“这都是有记录可循的,每次将军发作,都要请胡先生诊看开药缓和,连每次服药的日期也都有。”他看了一眼走过来的胡大夫,“先生可记得么?” 胡大夫道:“具体如何倒是不记得了,只是……从我去将军府后,起初是三个月左右便发了病,但近一年来,几乎不足一个月就要发一次。这不算什么,因将军年纪毕竟不同往日,体质虚弱,腹痛自然发作频繁些。” 符琪听前半句,点头,听了后半句,便垂了眼皮。 杨仪问符琪:“胡先生来之前呢?” 胡大夫脸色一变:“这是什么话?杨先生你莫非在暗示什么?” 杨仪道:“并无。我这样问,是想看看将军的病根,先生莫惊。” 胡大夫哼道:“什么病根,无非是脾胃失调而已,说的跟多严重一般。” 符琪看了会儿狄闻,道:“我是随着将军到羁縻州的,起初来之时水土不服,过了大半年才好些,从那之后便无事,后来……似是七八年前,突然就犯了腹痛,起初大概是半年才会发作,倒也没当回事,后来逐渐频繁了,我才想起……” 胡先生在旁嚷道:“七八年前?那会儿我已经到了将军府了!” 杨仪没管他,只对狄闻道:“请将军见谅,我要先试一试……” 狄闻显然也有点无法忍耐身上的不适:“请。” 杨仪拔出一枚银针,请狄闻伸手,符琪帮忙将他左臂袖子挽起,露出小臂。 端详片刻,杨仪轻轻将针向他肘关节后方刺落。 胡大夫在后看见,道:“这是小海穴,又叫肘曲泉,将军是腹痛,你刺这里……”他突然一顿:“哦,小海穴关联的是小肠经脉,你莫非是想……” 杨仪见狄闻并无反应,便又将针拔出,向下在靠近手腕的一处穴道刺落。 胡大夫皱眉道:“这是支正穴,仍是小肠经,你若真要用针灸来止痛,不如直接针腹部的气海,关元,在手太阳小肠经上刺,有一句话,‘远水解不了近渴’。” 杨仪似乎没听见他的点评,又刺一处穴道,见狄闻毫无反应。 胡大夫得意:“我就说吧,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杨仪收了针:“将军,还要再行冒犯。” 狄闻静静地:“你是大夫,你且随意。” 杨仪请狄闻解衣,露出胸腹,狄闻身形瘦削,但腰身却并非如此,胸腹微微鼓胀,按照胡先生的话,这便是气胀之故。 杨仪先在狄闻胸前的“檀中穴”轻轻摁压:“若是疼,请将军或说一声。” 胡先生在后道:“亏得你不曾用针,不然我倒要以为你要不利于将军了。”原来这檀中穴靠近心室,等闲是不能针刺的。 杨仪见狄闻仍无反应,便另取了一根较长的银针,俯身,相继在他“上脘”,“中脘”,几处刺过,直到“神阙”。 杨仪留心先看了眼狄闻的脸色,却见他似乎有点不安,她思忖了会儿,便先收针,先是以手轻轻一摁。 狄闻眉头微蹙,却并未呼痛,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提针刺入。 随着银针逐渐深入,狄闻的脸色也起了变化,他似乎想制止杨仪,但又没开口。 符琪跟胡大夫也仿佛紧张,盯着杨仪的动作,也不敢出声。 直到杨仪的银针没入近两寸多,狄闻狠狠一抖,不由自主发出了闷哼:“停……” 杨仪抽手。 胡大夫在旁吁了口气:“你好胆大,腹部针灸多是一寸五,你居然敢如此,不怕伤及将军贵体吗?” 杨仪将针收了起来:“先生这么长时间门以来,都把将军的病症当饮食不调来诊治的?” 胡大夫道:“不然呢。虽说时不时会有腹痛,但这近十年来,将军亦无大症候。” 杨仪道:“只怕眼下就有个大症候。” 胡大夫一愣:“哦?你说。” 杨仪道:“我先前针刺将军手臂肠经穴道,将军并不觉如何,但如果只是气症,肠经必有感应。我再刺腹部穴道,到神阙之时将军才有反应,将军的腹部微鼓,正如先生所说乃是气块凝结,但真正让他腹痛难忍的,另有异物。” “异物?”胡大夫惊疑地看着她:“你别是说将军的腹中……” 在场众人的脸色都不太好,符琪跟狄闻虽非大夫,却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若是脏腑生变,那可是极其凶险,回天乏术。 “非是如是……”杨仪打住,看向狄闻:“我有一方,但没有十足把握,不知将军……” 狄闻方才那么一疼,冷汗滚滚,刚才又以为自己是不治之症,如今听是峰回路转,便抬头对上杨仪的眼睛:“你要如何。” 杨仪道:“若我说要剖开将军的肚子……” 胡先生怒道:“杨易!” 狄闻微微眯起双眼望着她:“然后呢?” 杨仪看他这般镇定,才一笑:“玩笑罢了,不必开膛破肚,只需要一副药。” 狄闻徐徐吁了口气:“我的病有望了。” 符琪却还有点迟疑:“将军为何如此说?” 狄闻道:“杨先生极少玩笑,如今能说笑,可见他必有几分把握。”说了这句,他对杨仪道:“你想如何,只管放手做罢。” 杨仪叫取笔墨,飞快地写了一副方子,交给符琪。 胡先生凑上来细看,越看脸色越是诡异:“这、你……”他看看方子又看看人,不知要说什么。 符琪忙命人去拿药。 杨仪见狄将军不留意,便走到符琪身旁,低语了几句。 符琪脸色诡奇,却还是点了点头。 胡先生并未等在这里,看过方子后便出去了。 狄闻靠坐在太师椅上,望着杨仪:“有什么不便告诉我的么?” 杨仪道:“知道将军乃坚毅之人,若是要紧的话,在下不敢隐瞒,将军放心。” 狄闻笑了笑:“那好,我便不打听了。都交给你便是。” 杨仪十分欣赏狄闻,按理说如此人物,必定疑心甚重,未必就轻信如她一般名不见经传的大夫,但他竟丝毫不疑。 狄闻却停了停:“我能否问一件事,天下之大,你为何会来羁縻州?此处可不像是你这样的人能来的。” 杨仪垂眸:“之前有个人跟我说过,羁縻州的景色天下第一,是别处见不到的。故而想来见识见识。” “那个人,一定是对你而言极重要的。” “是,就算我不想承认,她也确实……是对我而言最重要的人。”杨仪轻声,眼神怅然。 狄闻吁了口气:“听说,先前十七在江畔大闹,是你拦住了?” 杨仪倒是忘了这件事:“并非只是在下之故,旅帅知道何为轻重,也不是故意要跟亲卫们动手,不过……” “我并未怪他,”狄闻笑了笑:“你倒是随时都为十七说话。” 杨仪低头。 狄闻道:“我先前一直担心十七,他的性子太烈,你知道,过刚易折、强极则辱的道理……不过现在我倒是放心了。” 杨仪看向狄闻。狄闻道:“看样子你不仅能治病,还能治人的心。” “将军……” 狄闻道:“也该有人来束缚着十七了,倘若叫他自己乱闯乱撞,撞到好的,倒也罢了;万一撞到不知哪里去,给迷遮了眼,要么当了别人的刀,要么当刀,刀了别人……你大概不懂这话。” 这话,跟前世的情形不谋而合。 杨仪悚然,仔细看向狄闻面上,确信他不是话里有话。 狄闻微笑:“比如今日,若不是你及时拦阻……呵,如今只怕未知如何。到底要有个能导引他上坦途的人才好。” 杨仪心惊肉跳:“将军这话……” 狄闻轻轻咳嗽了声,忽然凑近杨仪:“他们都说,我把韩青水葬了,太不近人情,难道,连你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杨仪望着他深沉内敛的眸光,突然惊怔。 之前杨仪给狄闻看诊,他的亲信入内禀告。当时她粗枝大叶地以为往后退两步就行了,可当听见狄将军跟近侍断断续续的话后,她才觉着自己是鲁莽了。 事后,杨仪还颇为自责过。 但是现在看着狄将军的眼神,她突然意识到,身为羁縻州一手遮天的人,狄闻是何等城府的人,又怎会出那种纰漏,不叫她退避就罢了,说的话竟还能让她听见…… 她的眼前又出现江畔担架上那只掉出来的手,以及在囚室内那满地的血渍。 那么多的血,跟韩青身上的刀,让人一看就知道他已经死了。 所以杨仪并没有靠前,自然也未曾检查过。 原来从始至终,狄闻都是故意的。 故意让她听见那些话语,因为狄闻清楚薛放一定会去拦阻,而在那个时候,一定需要有个人劝住薛十七郎。 因为假如真的让薛放把“韩青”的尸首拦下的话,大家就会发现,那根本就不是——韩青! “将军……”杨仪微微倾身,简直不敢相信。 原来这一切,竟都只是狄闻的一盘棋? 狄闻长吁了声:“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也算是欠了他的,索性做一个局了结此事。不过此事你不必告诉十七,这毕竟不是什么光耀正经的事,我自己弄脏了手不打紧,不要叫十七也背负徇私之名。” 杨仪沉默良久:“可将军何必大费周章,只说埋葬了便是。” “埋了,也可以挖出来的。” “谁人会去追究一具尸首?” 狄闻一笑:“至少,京城内来的那位俞大人会。” 杨仪惊愕:“俞星臣?他会如此计较?” “说来也怪,他乍到就跟我问起韩青,并追问他的尸首,就好像……非得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狄闻不明白,但他幸而有先见之明,抢在俞星臣之前行动。 从那夜薛放派人回来,禀明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狄闻就已经有了决断。 他得保全韩青,哪怕逆天。 其实早在隋子云派人来说俞星臣将到之前,狄闻就接到京内密信。 他知道兵部派了人来,只是不知究竟为何。 但他毕竟也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封疆大吏,一种直觉,让他要尽快了解韩青的事,把此事收拾的叫人无迹可寻。 广场上的柴火本是“毁尸灭迹”,谁知天公不作美,于是只能“水葬”。 幸而他抢先了一步。 虽是如此,狄闻仍是不解为何俞星臣竟对韩青的事格外上心。 终不成真的只是为向兵部交代。 狄将军想不通的,杨仪却很快想通了。 韩青,前一世的西南王。 他最后的背刺,对于某人而言可是难以忘记的吧。 “已经叫他们把药熬上了,再等半个时辰便可。”符琪入内,有点忐忑又有点期待。 杨仪起身退到旁边。 她心惊,因为她终于意识到,俞星臣这次前来,只怕跟杨甯脱不了干系。 明明先前薛放已经提醒过,那些杀手是京内来的,她居然还是如此懵懂,毫无提防。 现在她已经跟俞星臣碰了面,并且丝毫没有自控地针对了俞星臣,这简直像是自揭身份……该死! 章节目录 第57章 三更君 符琪进来探了眼见无事,便又跑了出去,督促侍从们备齐其他要用的各种。 胡大夫找到俞星臣。 他没有带杨仪的药方,却把她所写的都记得分明。 “黑牵牛四两,莪术、茵陈、三棱各五钱……”他眉头微蹙抑扬顿挫地把药方念了出来,又道:“以上取之,用飞罗面一两,皂角五钱,熬半个时辰,对了,最好是在五更鸡鸣的时候,以冷茶送服。” 俞星臣听着:“飞罗面是什么?” “就是磨面时候落下来,那混杂着飞尘的粉末。” “稀奇古怪,”俞星臣嘀咕了声,又问:“这药方是治什么的?” 胡大夫道:“难说。黑牵牛有通风解毒的功效,莪术消积止痛,三棱破血行气……可他说狄将军腹中有异物,却不知是何异物。” 俞星臣看向他:“先生也不知?” 胡大夫琢磨着:“虽说把脉之时,曾听出狄将军脉象略杂,可他本就脾胃失调,腹中气胀脉象虚浮是常有之事,也不是大症候。” “当真不是?”俞星臣眸中含笑。 胡大夫一怔,有点尴尬地:“这个……至少不会到生死攸关的地步,但说来古怪,近来狄将军的症状确实加重了些,先前还吐了血,有些反常。” 俞星臣欲言又止,知道各人有各人的考量,他不便多嘴。 胡大夫见他不语,便道:“俞大人,可要静观其变?” “嗯,”俞星臣道:“我也正想看看这位杨先生的医术到底如何。对了,先生你对于杨易的来历……知道多少?” 胡大夫摇晃着脑袋:“我只知道他是薛旅帅从郦阳一路带过来的,俞大人若对此人感兴趣,或许可以查一查郦阳曹家发生的那件案子。” 俞星臣道:“杨易参与过?” “薛十七郎把他当做宝贝一样,还有小魏村那采生折割一案,似乎也是他出力不小。当时十七郎的眼睛被蛇毒侵害,还是他给治好了的呢,大概也是因为这样,十七郎对他可谓宠信有加。” 说到这里,胡大夫脸上露出一丝神秘而略带猥琐的笑:“幸而大家都知道薛旅帅的为人,不然的话……只看这杨先生的样貌气质,以及两人的亲密举止,还以为十七郎改了性子,竟养了个……” 俞星臣当然听出了他的意思,心里莫名地有点不太舒服。 胡大夫看他脸色微冷,知道他是名门公子,大概不愿意听这些歪话,便及时地改口:“我去看看情形。” 俞星臣点头,随着走到门口向外看去。 精舍方向还是灯火辉煌,俞星臣垂眸,心底又浮现那张眼睛通红狠瞪着自己的苍白脸孔。 他莫名烦躁,隐隐不安。 小弥寨的寨民没想到,在发生那样的惨事之后,木亚跟佩佩居然还能再回来。 他们家的吊脚楼是被火烧完了之后又重建的,比先前那座要小得多,虽然这一次的罗刹鬼事件已经尘埃落定,但此处仍是全村人绕着走的地方。 当看见楼内冒出了烟,闪烁着火光,有的人还以为是失火了,慌忙出来查看,才发现是木亚抱着一堆柴。 才下过雨,柴都是湿的,好不容易点了起来,又闹了许多烟。陆陆续续越来越多的寨民发现了,很快,木亚家的楼前聚集了不少人。 大部分是来看稀奇的,但还有的人恶狠狠地瞪着这座小楼,那是卓英的亲族人等。 “祸水,寨子里的霉星,还敢回来!快跟你的恶鬼孙子一起去砍脑壳吧!” “巡检司的人办事不公道,卓英头人明明是被佩佩害死的,为什么不把她抓起来。” “他们两个回来,以后寨子里一定还会闹罗刹鬼!这话我放在这里,你们不信就等着瞧!” 佩佩先前因为过于悲伤,这会儿歪倒在榻上一声不响。 老木亚拨弄着难烧的柴火,听着外头的话,火光照亮他过分瘦削的脸,嶙峋的骨头透出几分坚毅。 “滚出来!滚出寨子去!”外头的叫声还在吵嚷。 有人扔出了第一块石头,这是个不好的预兆,因为更多的人可能效仿。 躲在远处大芭蕉叶子后的一道身影看到这里,双拳紧握,暗沉的眼中有什么在翻涌。 奇怪的是,这次,并没有多少人跟着扔东西。 那扔出石头的正是卓英的族亲,一个长的像是熊一样的矮胖子,他左右看看:“你们怎么了?为什么只呆站着,还不齐心协力要把他们赶出去!” 没有人出声,相反,有的人悄悄地往后退了,似乎要走开。 “喂!你们都忘了他们家的泽青那天晚上杀人的情形了?留着木亚跟佩佩在这里,小心以后他的鬼魂也跟着回来祸害寨子!”他煽动。 有人迟疑,但仍是没有人附和跟动手。 “真是一帮糊涂虫!”矮胖子气的跳脚,他俯身要捡一块更大的石头,却见地上的石头好像正在跳动。 矮胖子愣住,耳畔才听见急促的马蹄声,周围的人也循声看去,却见从村寨入口处奔来好几匹马,有眼尖的借着火光:“好像是巡检司的人。” 呼啦啦,许多人开始往后退。 那矮胖子忘了捡石头,左顾右盼,见只有自己站的最近,也忙跟着退后了一步。 戚峰飞马来到木亚家的楼前,望着面前这许多人,目光落在那领头的矮胖子身上:“你想干什么?” 矮胖子被他一瞪,口干舌燥:“没、没干什么……” 戚峰哼了声,看了看地上的石头:“你最好老实点,别叫我撅折了你的脑袋!” 他并没下马,只扫向那些还没来得及离开的村民:“你们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恩将仇报,你们只以为十三年前是烧了韩青的阿嬷才平了疫症,哪里知道是他的阿爹把人头谷里引发疫症的野猪尸首给掩埋了,这才停了疫症扩散传播,你们若不信,中弥寨那里有两个大夫,只管去问!” 村民们呆呆地听着,不知所措。 戚峰道:“被卓英那些人蒙蔽,本不是你们的错,但你们帮着卓英残害木亚一家……哪个手上是干净的!你们每个人的性命都是韩青的阿爹救下来的,却要当白眼狼,我要是韩青,我也会想杀人报仇!” 大家总算琢磨过味儿来,听戚峰说到最后一句,都惴惴不安起来。 人群中有人小声道:“是啊,当年木亚会用草药,卓英他们没指木桃叶是罗刹鬼前,木亚也曾救治过不少人。” “都怪卓英龙勒波他们太过恶毒,实在不该这么对待木亚一家……” 戚峰道:“现在卓英那些人已经伏诛,韩青虽是报仇,可也犯了王法,他今天早上已经在大佛堂自尽!尸首都给扔进了泸江,所以木亚才带了佩佩回来,他们一家本好好的,却落得这个下场,你们不知道安分守己,还在这里做什么,是还想变本加厉把他们这对老少赶尽杀绝?” 大家听说韩青已死,十分震惊,听到后面,面带愧色,纷纷低头。 戚峰环顾周遭,指了指那矮胖子:“你,听见了没有!” 那人哆嗦:“知、知道了。” 戚峰道:“你小心点,以后若还敢这么胡作非为,我的拳头会教你做人!” 那矮胖子面无人色:“是,是……”转身就跑,戚峰又喝道:“回来!你刚才扔了石头,给我向木亚老爷子道歉!” 矮胖子抖了抖,终于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再不敢了!” 戚峰这才哼道:“滚吧。” 其他众人被训斥的面色各异,良久,陆陆续续有人向着小竹楼的方向合掌顶礼,这才离去。 戚峰进了主楼,见老木亚坐在火堆前,吧嗒吧嗒地掉泪。 佩佩不知何时醒了,从木床上扭身看向戚峰 戚峰走上前,向着木亚跪倒,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从今往后,您老人家只把我当作自己的亲孙儿就行了。我会代替韩青,好好地照看您跟佩佩的。” 外间薛放正下马,听到楼内声若洪钟的,却偏偏说的这句。 他不由一愣,顷刻才喃喃道:“这个傻子,真真的不开窍,人家要的哪里是个孙子……” 薛放本是担心戚峰弄不好,如今见已经无碍,索性不再入内。 正要带人打马往回走,跟随的士兵来报,他们才过来的路上,因为下雨,山石滑落,竟把路截断了。 若要回去,得由一条小径绕路,夜晚却不好走,少不得就在这村子里住上一宿。 当夜,众人只好将就挤在了木亚家的竹楼里,幸而是吊脚楼,地上并不很潮湿,士兵们便席地而睡。 木亚请薛放睡自己的床,薛放不肯,就只要了一床薄毯子铺在地上。 堂中的火一直都未曾熄灭,只有这样,才能把竹楼里的湿气赶走,很快士兵们发出了长长短短的鼾声,薛放却夜不能寐。 正思忖精舍那边是什么情形了,耳畔却听到佩佩的声音:“阿哥,你怎么不睡?” 戚峰一直守着那团火,见她出来便道:“我怕火灭了。我也不困,你睡吧。” 佩佩在他身旁坐了:“你怕我跟爷爷又走了吗?” 戚峰没想到她竟看出了自己的心意:“我……我答应过你哥哥会照顾……你们也别跑了好不好?” 佩佩歪头看他,大眼睛里含情脉脉,可却没有说什么。 戚峰被她看的心慌,赶忙又去拨火,嘴里道:“你以后和老爷子……也别住在这里,就跟着我吧,放心,我会把你们当家人一样看待,我也养得起。” “家人。”佩佩喃喃了声,最终只把头靠在了戚峰的肩头。 戚峰竟一动也不敢动。 薛放假装睡着,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心里暗骂戚峰愚蠢。 这姑娘的心思人人皆知,只有这个傻子还要当木亚的“孙子”。 正在偷笑,薛放突然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人在窥视自己,他蓦地转身,却见栏杆外芭蕉叶动,竹林婆娑,并没有人。 次日清晨天还不亮,薛放便醒了。 他没惊动戚峰跟木亚爷孙,只带了自己的人出了村落。 那堵着路的大石还未挪开,幸而旁边乡民经过,打听到去大佛堂的小路。 这条路,却是两江三寨寨民们赶墟场的路,墟场对他们而言,便是中原地区的集市,今天正是日子,因为停了雨,路上来来往往都是寨民。背上的背篓里载着各种各样好些东西。 薛放只想快些赶回去,他很不放心杨仪,尤其是还有个俞星臣。 但是乡民们磕磕绊绊,加上山路上不好跑马,他只得耐着性子牵着马儿,跟那些乡民一同赶路。 好不容易出了小道,来到墟场所在,正好太阳升起,放眼看去,倒也算是琳琅满目。 薛放跟士兵们慢慢地自场中经过,随意扫量两侧的物件,忽地他看见地上一个竹筐内,摆放着好些绣品。 薛放出身高门,当然见过许多上等精致的绣物,对于这些乡野玩意儿本看不上,可是此处的绣品虽图案不算极雅致,但也别有一番意趣。 而且,这不单单是摆设,却像是一个贴身的布挂兜。 他盯着那个东西,不由自主地牵着马走了过去:“这是什么?” 耳畔传来些听不懂的话,薛放抬头,才见竹筐前是个摆夷族的少女,被他一看,两颊很快通红,用生硬的官话道:“袋、袋子……”又在腰间比划:“背着的……装东西。” 薛放打开看了看,果真像是能盛好些东西。 他眼睛放光地盘算着:“杨先生日常要带药、什么薄荷之类,他那小荷包能盛多少?有了这个就方便多了。” 又见那图案极其绚丽,绣的也好,薛放便笑道:“这个我喜欢。多少钱?” 少女红着脸:“这是、姑……”她咕哝了声,似乎忘了该说什么词儿,便只又伸出一只手比了比。 薛放小心把那布包卷了起来,仔细塞进怀中,也没听她说的什么,见她摆手势,也不知多少,只胡乱在袖子里掏摸了一阵,终于摸出一块拇指大的碎银子。 他日常不用这物,没想到竟然还有,想必是屠竹心细,给他应急准备的。 薛放便把那碎银子放在竹筐上,牵着马儿去了。 “喂……太多了!”身后,那摆夷少女拿着银子,目送他高挑的身影渐渐远去,良久无法回神。 子时,狄闻进了一次药。 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昏昏沉沉睡去,却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腹痛的醒来。 杨仪为就近诊看,便歇在侧边房中,听到动静急忙赶过来,却见狄将军满头大汗,抱着肚子,他俯身似要呕吐,却并吐不出什么。 符琪问道:“这是……怎么说,如何是好?” 杨仪拔出银针,在狄将军左腕阳池穴上刺入,又连拔几支,在肝俞,期门,阳陵泉等几处穴道连续刺入,阳池穴可缓解头痛,后几处则都是疏肝理气,止痛利胆的。 狄将军痛感稍缓,但治标不治本。杨仪道便吩咐再进一碗药来。 符琪看向狄将军,狄闻咬着牙道:“去吧。” 杨仪见符琪离开:“将军且忍耐,此番腹痛,未必是坏事,只要过了这次……便可一劳永逸。” 狄闻的手死死地握着椅背,闻言尽量一笑:“我信……先生。” 符琪亲自捧了药来,胡大夫被惊动,也来探看,一看狄闻这般情形,便皱眉对杨仪道:“你若胡闹,弄出个好歹,谁也保不了你。” 杨仪道:“我不须人保。” 狄闻接了符琪送来的药,把牙一咬,一口气喝了精光。 杨仪对符琪使了个眼色,自己便往外退了出去,胡先生道:“你不在这儿守着,去哪儿?”只当她要临阵脱逃。 杨仪并不搭腔,离开卧房,在外头厅下站住。 闹了这么一场,已经过了寅时,黎明将至。 斧头早撑不住去睡了,屠竹原本还等在这里,是杨仪先前要休息,便也打发他去了。 此时杨仪突然惊觉,一夜过去,薛放竟然还没回来。 望着外头蓝白的天色,她忽然有点不放心,情不自禁地猜测他会不会遇到什么意外。 “杨先生这会儿该担心的不是狄将军么?”令她心惊肉跳的声音从门侧传来。 转头,果真是俞星臣,披着一袭蓝缎斗篷,清贵俊雅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 杨仪忍着不适,仔细地打量他的神色。 她不太确信,因为她自诩从未真正了解过俞星臣,但至少在此刻,她看不出俞星臣面上有其他的意思。 他好像……还并不知道自己是何人。 暗暗地,杨仪松了口气:“俞大人什么时候学会读人的心了。”她尽量让自己别那么剑拔弩张,至少先尽量地探探他的底。 俞星臣呵道:“读心不敢,只是杨先生脸上的担忧太过明显,你又是看向外间……想来那夜出未归的人,自然只有小侯爷了。” “俞大人为何称呼旅帅为小侯爷?” “先生莫非不知?薛旅帅在京内的本家,他的父亲正是扈远侯。” “可我看旅帅似乎不喜人家如此称呼。俞大人这么擅长察言观色,不会看不出来吧。或者……你是故意的想叫旅帅不悦么?” 俞星臣察觉她这次没有“咄咄逼人”,至少稍见缓和。 不管怎样,这种能够正常说话的情态,叫他稍觉舒服,似乎这才是他们之间该有的对话模式。 他却不知杨仪正在小心翼翼地想探他的底细。 “薛旅帅想来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为一个称呼而动怒?”他看向杨仪,留心看她的眼睛,确实没有再如白日似的充血,柔亮而黑,细看,却还有些许疏离的冷意。 不知何故,俞星臣突然想起先前胡大夫跟他提起的、薛放跟杨仪的那点下流猜测。 一瞬竟有些浮想联翩。 俞星臣咳嗽了声:“还是说,这是杨先生对小侯爷关心太过?” 杨仪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她正在苦想该怎么把话题往杨家引,可是杨仪又很清楚,以自己的心机城府,跟俞星臣相比,那可真是萤火之于皓月,莫敢与之争辉。 “说来,侯府里确实派人来传旅帅回京,”杨仪无法可想,决定孤注一掷来个大的,她眉头微蹙做寻思之状:“据说是有关他的亲事……哦对了,就是跟先前俞大人所提的太医杨家的那位小姐,不知大人可知晓此事?” 果然,俞星臣脸色立时变了:“是谁说的?”他的语气有点严厉,甚至没等杨仪回答就直接道:“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这是斧头亲口说的,他的话大概没有假吧,哦,也许是侯府悄悄跟杨府商议,所以俞大人不知道。”杨仪的演技渐入佳境。 她打量俞星臣惊慌微露神色凝重的脸,心里有点奇异的快意。 仿佛找到了俞星臣的痛楚,杨仪决定再往上撒把盐:“大概俞大人在这里盘桓的这段时间,两府里已经把事儿做成了呢?毕竟斧头说,杨家的登老爷,也很待见旅帅,还亲口说要招他为乘龙快婿呢。” 俞星臣不悦地扫了杨仪一眼,然后低头踱开了半步。 他回头看向院门外,一如杨仪方才担心薛放的模样。 俞星臣有点乱了阵脚。很明显。 他怕杨仪说的是真的。 杨仪的心怦怦地大跳了起来。 但是那种给老狐狸设中圈套的得意,却非常的有限。 她确实恨俞星臣,可是,以他的心上人另嫁的方式来吓唬他、而且成功了……确实没什么可令人高兴的。 这只能更加佐证她前世的失败,跟曾经所有辛苦付出的不值得而已。 屋内的一声惨叫,把杨仪惊动。 她转头,却见胡先生擦着汗跑了出来,他惊慌失措地:“狄将军、厥过去了!”然后他看着杨仪:“你你、不听我的话,闯祸了吧!” 章节目录 第58章 一个加更君 屋内一阵响动,隐约是符琪在呵斥谁。 俞星臣看看杨仪,见她并没显得十分惊慌,只是若有所思地往门口走了两步,一点不像是个要着急救治病人于危难的模样。 俞星臣狐疑,开始怀疑她是否当真徒有虚名。 胡先生已经忙不迭跟他诉说:“方才狄将军先是欲呕不能,后又抬了净桶,将军倒是极能忍耐,分明是腹痛难当,却竟不肯哼出声,但我们在旁边看着,他浑身大汗淋漓,一层衣裳都湿透了,手指的骨节掐的几乎断了,节节泛白,看着简直……这还不如不服药之前。” 俞星臣微微皱眉。 杨仪瞅了他们一眼,她当然不懂朝堂上的波谲云诡,但是这胡先生先前一副孤标傲世的姿态,并不很把谁放在眼里,可跟俞星臣不过见了一天,他就这般“推心置腹”,畅所欲言的,这未免太明显了。 联想到薛放说胡先生是朝廷那边的耳目,而俞大人又是钦差,这样就说得通了,人家毕竟是一家人。 俞星臣留意到她这不经意的一瞥:“杨先生,您不入内看看?”他本来要先进内,可见杨仪这不紧不慢的样子,他反而犹豫不前。 杨仪已经走到门口,闻言沉吟。 刚要掀起门帘,就听符琪道:“杨先生!”声音略带惊慌。 杨仪不再迟疑。 俞星臣先她一步撩起帘子,两人一前一后入内。 刚进到里间,就闻到一股无法形容的味道,像是把草药沤了太久,又像是什么东西烂朽,还带着一点腥气。 俞星臣这样注重仪态的人,忍不住先掏出帕子捂住了口鼻。 杨仪本来也是对气味十分敏感的,但这回却并没理会,先转头扫视,见狄闻被扶着躺在榻上,果然像是昏厥不醒的模样。 杨仪快步过去,先给狄闻把了脉。 符琪却才从屏风后转出来。 杨仪头不抬:“怎样?” “不敢说,”符琪的脸色有点惨白:“我方才慌了手脚,竟把先生嘱咐的忘了,只忙着跟人照料将军,是那要倒净桶的叫了声,说是不对……我……” 杨仪起身向他走过去。 符琪的声音发颤,没再说下去,只拉着杨仪往那架紫檀雕花的落地屏风后去。 俞星臣听了大概,不明所以,就掩着口鼻到榻前去见狄闻,却见狄将军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毫无血色,头发跟中衣都被汗水打湿了,看着果真骇人。 “大人自己看……我并未说错吧。”胡大夫的声音幽幽地从身后响起,差点把俞星臣吓一跳。 俞星臣回身:“劳烦先生再给将军把一把脉。” 胡先生只顾上蹿下跳去了,竟忘了此事,赶忙应着转过来:“我看将军的这面色……”他嘴里嘀咕着,还要说些不中听的话,但手指摁在狄闻的脉上,脸色却逐渐变得奇异。 “如何?”俞星臣问。 “呃,”胡大夫没有立刻回答,只又换了个姿势,过了半晌,他茫然地看着俞星臣:“将军的脉象听起来……似乎,没有大碍了。” 俞星臣凝视着他的:“嗯?” 胡大夫莫名心虚起来:“这、这……我再听听。” 俞星臣却没再管他,而是转头看向那屏风之后。 缓步向着彼处走近,俞星臣隐约听见杨仪跟符琪的对话,说道:“本来寻常只数年……如今养了太久……莫要惊慌……” “有此物在……焉能好受?若非先生……将军迟早、肠穿……”他断断续续地:“当如何处置此物?” 俞星臣好奇且惊讶,不知他们两个在密谋些什么,略靠近那屏风上的镂空向内看去。 目光所及,却先看见符琪,他的手中握着一双本来是用来捡炭火的铁筷子。 俞星臣不知如何,却看不到更多,当即换了个方向,侧视向内。 目光所及,终于看到那铁筷子上竟有一物,约略大半手掌长短,通体细长,尖头如蛇,还在微微扭动。 俞星臣骇然失色,几乎撞到那屏风。 屏风后符琪跟杨仪察觉,两人低语了几句,杨仪自屏风后迈步出来:“俞大人,想看为何不到这边?” 俞星臣从不干这种偷窥的事,其实也算不上是“偷窥”,只是好奇观望而已,只奈何被被“捉”的时机太微妙。 他故作镇定:“我正担心将军的情形,不知到底是怎样?” 杨仪后退了一步,手抬起示意他过来。 俞星臣想到方才惊鸿一瞥所见的那恶物,内心隐隐拒绝,但却骑虎难下,只得一点头,向内走来。 净桶已经被抬了出去,但那熏人欲呕的气味未曾散去。 符琪已经将铁筷子放下,在他面前是一个新木桶,符琪看着俞星臣苦笑:“俞大人,您请看……就是此物害了狄将军这么多年,真真是……闻所未闻的惨事。” 俞星臣的好奇之心盖过所有,再加上他怀疑先前隔着屏风所见的或许不实,于是上前一步,低头向桶内看去。 木桶之中,有一物正趴着,长足有五六寸,尖头,蛇鳗一般的细白身躯,可又绝非是什么蛇鳗外物,其姿态形状,一看就知道是属于不见天日而滋生出来的恶邪之物。 俞星臣陡然色变:“这……”虽然目睹,他还是不敢相信。 此时杨仪已经走了出去,符琪叹道:“据杨先生说,此物叫做穿心虫,又叫传尸虫,寄生于人体之中,起初只是叫人有腹胀嗝气饮食渐少,寻常大夫诊治,只以为是脾胃不调,腹内聚气而已,不至于如何,但日积月累它渐渐成了气候,就会伤及人命。多亏杨先生这一副药,不然的话……再叫它折磨下去,将军只怕……” 外间,杨仪已经也给狄将军诊了脉,又吩咐侍从,昨夜那种药还得再给将军服用三天。 胡大夫在旁不明所以,见俞星臣跟符琪都在屏风后,他也赶紧转了过去……然后,屏风后就响起了胡先生的仿佛被踩到尾巴似的惊呼声。 符琪叫人先把那恶物收了。他自己出来,命侍从端了温水,给狄将军擦拭脸面身上。 杨仪道:“还要再准备两种丸药,服用七七四十九天才可。” 符琪对她已经是奉若神明,言听计从,急忙附耳请教:“您请说。” 杨仪道:“一种是破块丸,用荜茇大黄各一两,磨成粉末加入麝香少许,揉成弹珠大蜜丸,每日早上空心冷酒服下。另一种简单,就是胡先生先前说的八珍汤,每日三次,如饮汤一般,喝足半月。” 符琪点头如捣蒜。 杨仪又嘱咐:“将军新去恶物,身体正是元气大伤,精力虚耗之时,一定要静心休养,莫要操劳,这才能尽快把身体养起来。” 说到这里,她往后扫了扫,留意到俞星臣正走过来:“话虽如此,被穿心虫折磨了这近十年,一般的人早就撑不住了,亏得是将军,但不管如何他的身体是再不能恢复到先前一般强健,能保养起来已经不错,以后张弓射箭舞刀弄枪之类,亦是不能了。” 符琪又忙答应:“放心,好不容易救回来的性命,岂会再不珍惜?先生熬了一宿,且先歇息,我叫人去弄药来。”说着又对走来的俞星臣道:“俞大人也好自便,我先不能招呼了。” 符琪去后,俞星臣看看那仿佛气息奄奄的狄闻:“这种东西,为何会生长于狄将军腹中?莫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西南地方各族聚居,自古以来,蛊毒之说甚嚣尘上,俞星臣也有耳闻。 无人察觉,榻上的狄闻手指微动。 杨仪道:“据我所知,未必是如此。毕竟羁縻州此地,多山林瘴气,狄将军之前带兵四处巡防,操劳过度,偶然感染瘴疠之气,邪气于腹内聚拢,亦可自生恶物。” 俞星臣陡然色变:“这么多年,竟一直无人察觉……此物如此防不胜防么?” 杨仪心头转念:“实不相瞒,瘴气入体,重者会立刻察觉,病症显露于外,但对有些人而言,却是不知不觉中感染瘴气,再加上饮食之类更改……虽不是人人都如将军一样会受害如此,但兴许……此刻俞大人目之所见的众人里,身上亦有那般恶物也未可知。包括……” 她看着俞星臣,没有说下去。 俞星臣道:“你是说包括我吗?” 杨仪一笑:“俞大人身娇肉贵,当然该越发提防,但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万全才能无恙,这个道理不用我说。” 俞星臣轻轻哼了声:“先生如此单薄之躯,尚且不怕这虎狼横行之地,难道我便畏惧了么?” 杨仪道:“在下乃寒微不名之人,生死无关紧要。俞大人出身高门身份尊贵,竟跟杨某相提并论?是不是太自轻自贱了。” 俞星臣忍耐,终于直接说道:“莫非是因为我先前怀疑你是借杨家之名招摇撞骗的人,先生你才如此针对?” “在下岂敢针对大人,只是我乃乡野村人,又从未见过大人这般自京中来的大人物,言语粗鄙不当之处,还请大人见谅。”杨仪拱手行了个礼。 俞星臣知道她这话未必是真,但又不好再直说,毕竟自己的身份地位确实不是面前之人可比的,若还抓着她不放,未免太过失格。 杨仪又去床边看了看狄闻,却见他的眼睫稍微抖了抖,她心中一动,便转身向着俞星臣道:“此处应无大碍,我想回去稍事歇息,大人也请自便。告退。” 微微欠身,她向着门口走去。 俞星臣望着她的身影消失门边,也看了看狄闻,终于一叹,转身出外。 符琪正吩咐了下人,回头见俞星臣,便道:“也让俞大人受惊了。” 俞星臣微笑:“无妨,狄将军无碍自是最好。” 符琪看看里间:“对了,因将军之病,一直耽搁,却不知俞大人来此到底……” 俞星臣道:“我也正因来的时机不对,狄将军病着,才不曾先宣皇上旨意。”他侧拱了拱手,道:“等将军好转,再说不迟。不过请放心,乃是一件好事。” “好事。”符琪重复了一遍,笑道:“这自然最好不过了。” 杨仪回到房中,脱了外衫搭在椅背上,洗净了手脸。 屠竹早在她进门时候便听见了,赶着过来送水送茶:“先生,狄将军那边事情可妥?” 杨仪打了个哈欠:“多半。” 屠竹忙道:“别着急睡,昨儿就没怎么吃东西,我先前叫他们熬了粥,带回送来,吃一碗再睡。” 杨仪耷拉着眼皮摇头,见桌上还有没吃完的茯苓糕,便去拿了一块。 屠竹听见外头门响:“必定是粥来了,先生稍等。”他赶忙出去,果真是白粥送了来,屠竹道谢接过,赶忙拿到里间:“这热乎乎的,先生快……” 话我说完,便见杨仪蜷缩着身子倒在榻上,手中捏着半块茯苓糕,一边的腮微鼓,显然是一块糕没吃完,就已经睡了过去。 屠竹叹了口气,小心翼翼地上前,把她手里那半块拿了出来,拉了床被子来给她盖上,才又蹑手蹑脚退了出去。 太阳升起,整个精舍内外都忙碌起来。 狄闻在经历了夜间的生死惊魂,昏睡了近两个时辰,醒来后,竟觉身体轻快非常!就仿佛易筋洗髓了一般,焕然一新之感。 问明符琪先前发生之事,符琪才敢把那条打下来的虫儿给狄闻过目。 就算是掌握生杀大权,当初亦自杀人无数的狄将军,面对这曾经盘踞于自己体内的恶物,也不寒而栗。 符琪说了这虫儿的来历,又道:“早在将军用药前,先生就叮嘱过我,就我不要事先泄露与将军知晓,就是怕将军心生恐惧……如今看来,还是杨先生有先见之明。” 狄闻想到杨仪之前跟符琪窃窃私语,感慨道:“真真难得的仁心仁术。” 吩咐符琪速速将此物拿去烧毁。 狄闻原先患病之时,总不思饮食,如今醒来,却觉出了饿,心头隐隐发慌,急要吃的。 符琪因得了杨仪吩咐,起初不敢给狄闻些荤腥难以克化的,只早准备了燕窝绵米粥,狄闻喝了两碗还要,符琪只好劝住。 吃了东西后,狄将军倒头又睡,这次睡了只一个时辰就醒来,口渴。 符琪送上枸杞蜂蜜水。 狄闻喝了口,忽然道:“为何这蜂蜜之中略有苦味?” 符琪笑道:“您尝出来了?这蜂蜜水之中还有桃叶。” “桃……叶?”狄闻怔住了,心底浮现十三年前那摆夷女子的音容笑貌。 符琪当然知道他想到了什么,解释:“杨先生交代,桃叶也是一味药,有清热辟疫,疏理体内气机之效用,正适合将军此刻所需。” 狄闻的鼻子突然微微酸楚,因为他又想到了韩青。 垂眸看着杯中淡色的蜜水:“杨先生果真神人,不仅能治我身上的病,亦能除去心结也。” 他举杯一饮而尽。 杨仪的用药确实极佳,这桃叶一味更妙。 虽然狄闻从不提木桃叶,但从他宁肯逆天也要保全韩青来看,对于当年木家的惨事,以及韩青的遭遇……他心里确实是极为负疚的。 如今他的沉疴痼疾将消散,杨仪又特用了桃叶一味,不管有意无意,对于狄闻而言,自然是意义非凡。 杨仪睡了两个多时辰。 期间屠竹尽忠职守地在门外半步不离。 斧头拿了些木瓜、香蕉,糕点等,坐在台阶上吃,豆子在旁边也时不时啃上两口,一人一狗,吃的肚子滚圆。 院子里给屠竹拉了一条绳索,如今上头晾晒着好几件衣裳,其中有薛放的,也有杨仪的,只因昨儿下了雨,屠竹便赶在今天都洗了出来。 斧头鼓着腮帮子,望着那迎风招展的衣物,道:“竹哥哥,怎么那套衣裳我没大见十七爷穿过。” 屠竹看去:“啊,这是在中弥寨那里跟人借来的,你没看出比旅帅素日穿的要小一号?” 斧头道:“我说呢!我还以为是杨先生的……好好地又为什么借人家的?” 屠竹道:“呃,打打杀杀的弄脏了。” 斧头毫不怀疑,目光在杨仪跟薛放的衣物之间转来转去,突然啧了声:“这小一号的衣袍都比杨先生穿的大好些呢,啧啧,杨先生的身量……要不是知道,我还以为是女孩子穿的……” 屠竹呵斥:“少胡说啊,给杨先生听见了会不高兴。” 斧头嘿嘿笑道:“他才没有那么小气呢。” 屠竹又问:“时候不早了,怎么旅帅还不回来,别是路上又有什么事儿绊住了。” 两人正说着,外头一个侍从经过,听见这句,忙探头道:“薛旅帅才回来了,像是有什么急事,脸色不大好忙着去见狄将军了。” 斧头跟屠竹面面相觑,屠竹先揪心:“该不会是木亚老爷子跟佩佩姑娘……” “我去打听!”斧头跳起来,把吃了的香蕉皮随手一扔。 一人一狗迅速地跑了出去。 屋内屋外,两个世界。 杨仪总算睡了个踏实觉,大概是因为狄将军的痼疾已去,她十分安心,更兼过于劳累,也不得不叫她彻底昏睡。 当虚耗的体力逐渐恢复,杨仪做了一个梦。 仿佛是梦回了当年的俞家,那是她婚后。 奇怪的是,在杨仪记忆中的俞星臣,不像是此刻相见般的笑意频频言语颇多之态。 她名义上的那位夫君,最多的时候是“四平八稳”,那便是不轻易流露情绪,甚是内敛。 跟杨仪之间,他的话也很不多,杨仪印象中她跟俞星臣说的最多的是——“您回来了。”或者“您今日回来的早。” 俞星臣一般回答——“嗯。”或者“今日部内事少。” 这是真正的“相敬如宾”,不失礼,也不过分狎昵。 可是在此处的俞星臣,却时常微笑,多话,跟她记忆中的不太一样。 人之所以改变,总会有个原因。 杨仪猜得到让俞星臣改变的原因。 嘴角上稍微有点发痒,杨仪忍不住咂了咂嘴。 这么一动,有什么在嗓子眼里跳了跳,她人还没醒,咳嗽先来了。 闭着眼睛咳了两声,嘴里含着的那没嚼碎的茯苓糕也跟着喷了出来。 同时有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捶了两下:“我不好我不好……” 杨仪一惊,猛地抬头,才发现原来竟是薛放! “旅帅?”她惊而诧异,几乎以为还在梦中,“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薛放转身去桌上给她倒茶:“才回来,过来瞧瞧你,屠竹说你睡了两个多时辰,你不睡吧,叫人操心,睡得时间太长吧,也叫人操心。” 刚才见她白着脸合眸昏睡,动也不动,让薛放生出许多不好的联想,忍不住试了试她的鼻息…… 他不好意思明说,低头尝了口茶,温热,便直接递给杨仪:“喝罢,睡觉嘴里还含着东西,可不是个好习惯。” 杨仪迟疑地望着他喝过的茶杯,终于道了声多谢,双手接过。 喝了两口茶,舒缓了些,杨仪便问木亚跟佩佩之事,薛放来了精神,笑把昨儿的事说了一遍,也将路被落石挡住耽搁了行程也告诉了。 杨仪便道:“怎么戚队正没跟您一起回来?” 薛放道:“这个人关键时候很不开窍,昨儿晚上大家都睡了,他跟佩佩在那说悄悄话,早上醒来,我看他两个竟凑在一起……我就没惊动,带着人先回来了,给他点相处的时间吧。” 说完之后他望着杨仪笑:“你说这事儿我干的漂不漂亮,将来他们要成了,我是要吃谢媒酒的。” 杨仪知道木亚爷孙无事,已经放心。 如今韩青尚在,如果木亚爷孙出了意外,那活着的韩青指不定又将如何……如今才是正好结局。 她低头喝茶:“有道是宁拆一座庙,不毁一门亲,旅帅若真撮合成了,也是造化,到时候多吃几杯是应当的。” 薛放望着她蓬头乱发素衣寡淡的,突然想起一事:“我回来路上碰见乡民赶墟,随手买了样东西给你,你必定用得上。” 杨仪极为诧异,差点呛了茶:“旅帅……给我买了东西?” 章节目录 第59章 二更君 薛放从鼓鼓囊囊的怀中摸出了那个绣花布袋。 方才他回来先去见的是狄闻,当时狄将军就发现他胸前鼓鼓的像是塞了什么东西,只因为薛放向他回禀的的事儿非同寻常,所以没得空问。 何况,就算狄将军频频用目光示意,薛十七郎仍是视若不见,好似无事发生,一副不准备解释的样子,狄将军当然就不必再多说了。 虽说中原地方、尤其是江南的丝织业已经极为繁盛,羁縻州这里也经常有打江南运来的昂贵丝绸,但是对于本地之人、尤其是聚居各族的百姓而言,最习惯的却仍是用纺织棉线做出的粗织布匹,厚实,略硬,若是做衣裳自然对肌肤不太友好,但胜在不易磨破扯烂。 这个布袋便是用粗棉线织成的,两根细长的带子,容易斜挎背在身上,底色的黑色,靠外的一侧,就是摆夷女子精心绣出来的花纹,用的是红,黄,绯以及蓝色的丝线,因此交织出来的花纹极为艳丽,曼妙而栩栩如生,仿佛是朵朵含苞待放的山茶。 杨仪惊愕于薛放竟会买东西,且还是给她的。 东西如何倒在其次。 可当看见这袋子的时候,杨仪还是被惊了一下,她做梦也想不到,薛放会弄这样……过于绚丽打眼之物。 说实话对她而言,这个袋子确实实用,但花纹就不敢苟同了,这大朵的艳花,不管是对薛十七郎还是对她自己,都略显怪异。 “你觉着如何?”薛放问。 十七郎的表情,跟方才炫耀自己给戚峰做媒时候一样自信跟充满期待。 杨仪轻轻地吸了口气:“意外之至。” “不喜欢?”薛放有点紧张,那失望之意开始蓄积。 “不不不,”杨仪赶忙否认。 头一次得人的礼物,还是来自于薛十七郎,别说是送这样实用又好看的过了分的东西,就算是他随手捡了块石头,也是可贵的,“我只是……太过惊喜了。” 有点违心也不算完全违心,杨仪这么回答。 薛放很容易相信了她这句半真半假的话,他得意地哼了声:“我就说你必是喜欢的。平日里你那小荷包,能装多点东西?有了这个,别说丸药,点心,我看连你那个小包袱都能塞进去。” 是是是,他说的都对。 杨仪在想该怎么跟他继续这个尴尬的话题、而又不至于让他看出什么来。 还好,屠竹及时救场了,他在门头探了探头:“旅帅,杨先生醒了?是不是该吃东西了?” 杨仪如释重负。 几个侍从走马灯地向内送菜,杨仪洗了脸,整理衣裳,闻到香味回头,不由惊呆。 “怎么这么多?如何吃得了?” 满桌子的菜,中间的是热腾腾的汽锅鸡,旁边烧云腿,小炒肉,油爆鸡枞,凉拌山笋,咬春卷,并竹盘盛着的烤鱼。 屠竹道:“这是符总管特意吩咐叫厨下备着,原本都是狄将军平时的菜品。叫先生捡着爱吃的吃,若是不喜欢,有别的口味,只管说,叫他们再做……是了,还有主食,先生想吃粳米饭,过桥米线,还是虎掌菌金丝面。” 杨仪目瞪口呆。 薛放在旁道:“当然是面,易于消化。”这倒是省了杨仪的事。 屠竹赶忙告诉了那些内侍,又回来道:“这鱼也不是本地的,是特意从珥海子运来的弓鱼。十分难得,先生好歹尝尝。” 杨仪呆呆坐了,见薛放没有走的意思,便忙又站起来:“旅帅一起吃些。” 薛放先前回来后吃了些东西,此刻并不饿,可也从善如流地跟她一起坐了,道:“当一品大员就是好,我们整天跑来跑去的哪功夫吃这些?” 杨仪正在端详该吃点什么。 薛放先拿了碗,给她盛了些鸡汤:“先喝一口。” 杨仪欠了欠身,思忖着,也给他夹了一筷子烧云腿:“旅帅请。” 薛放笑道:“你跟我客气什么?快吃吧。” 他虽然嘴上说羡慕狄闻一品大员,但事实上并不馋嘴,只把杨仪给他夹来的云腿吃了,便只看她。 瞅了半天,薛放啧道:“你吃这一口的时候,我这一碗就都吃光了,怪不得你瘦成这样。” 这会儿豆子闻到香味走了进来,眼巴巴地望着。 薛放看看豆子吃的圆滚滚的肚子,摇头:“你还吃?你看你主人那么瘦了,你还好意思跟他抢?” 杨仪差点呛着:“旅帅,食不言,寝不语。” 薛放道:“我又没吃东西。你自管吃你的去。”他便捡了几块炒肉喂给豆子,豆子卷着舌头吃了,意犹未尽。 杨仪只吃些竹笋,小炒肉里的一点菜心,菌菇,吃了半个咬春卷,喝了一碗汤,一筷子鱼肉,已经饱了。 等屠竹送了虎掌菌金丝面,她已经吃不下。 薛放道:“面食,好歹吃一口。” 杨仪因没吃过虎掌菌,就也勉强夹了一筷子面吃了,果真味道鲜美,可惜自己知道,她的胃肠弱,再多吃怕要坏事。 薛放把面端了过去,吹了吹,三下五除二吃了:“果然不错,下回咱们也弄这个吃。” 杨仪正要倒茶漱口,见状愣住:“旅帅要吃为何不早说,我就不沾了。” “我又没嫌弃你,”薛放擦擦嘴,满不在乎地:“还是你嫌弃我?” 屠竹进来见剩了这许多东西,怀疑地看着两人。 薛放道:“有什么可瞪眼的,杨先生的胃口就像是那鸟雀一般,你不知道?每一盘子叨两下就饱了,快撤吧。” 斧头在外头听说,赶忙撒腿跑进来:“我来帮忙。” 两个人一阵风似的,很快把东西都撤下去了,两个人一只狗,都从屋内消失了。 杨仪道:“斧头怎么这么勤快。” 薛放笑而不语,只道:“方才你吃着东西,又什么‘食不言’,我才不便说别的。如今吃完了,我可以问了么?” 杨仪正洗手,闻言回头:“旅帅莫非想问狄将军的病症?” 薛放道:“你怎就料定是虫?” “先前我跟旅帅说将军的脉相是洪中带虚,当时并不知缘故,后来见将军用那钟乳丸,那钟乳丸之内所含的钟乳粉,对人虽是有益,但对于寄生的虫,却是微毒。” 她看过狄将军之前的用药记录,又问过有关他腹痛频率,起初这虫儿极小,故而不怎么觉察。但日复一日,渐渐长成大患,而狄闻病情日渐加重,进食越发减少,唯有体内的钟乳粉累积加快,穿心虫动的次数自然就多了,引发多次腹绞痛。 假如不尽快把此虫除掉,假以时日,狄闻必定暴毙而终。 薛放听她说完,道:“这个虫子有点讨厌。要怎么才知道中没中招呢?” 杨仪道:“旅帅细想,将军先前的形貌是否跟此时不太相同,尤其这两年,是否过于清瘦?还有,将军虽然体型偏瘦,但是他的腰腹,却不太相衬,略显突肥,再加上他不思饮食,常做干呕,种种症状自然可知。” 薛放连连点头:“我还是不太放心,你给我听听。”他身处胳膊,把袖子拉了拉。 杨仪见他当真,只得也给他摁着脉门稍微诊了诊,很快面露浅笑:“不浮不沉,和缓有力,可见气血充盈,阴阳平衡……旅帅的脉象,是我这些年来所见过最康健的。” 薛放才要笑,却见杨仪眉头微皱,顿时竟把他的笑打了回去:“怎么?” 杨仪抬眸看了他一会儿:“没……没什么。”她收手起身:“该去看看狄将军如何了。” 薛放瞥着她,瞧出她似乎有些隐瞒。 杨仪却走到门口,正整理衣袍,就听到斧头的声音从侧间房内传出:“我从未吃过这样好吃的烤鱼,简直比肉还鲜嫩。”心满意足,啧啧有声。 屠竹说道:“小鬼头,你这么小的个子,为何这么能吃?一条鱼你吃了一大半。” 斧头道:“我正长身子,竹哥哥你去吃汽锅鸡嘛。”又道:“给豆子弄个腿子吃吧,它都流口水了。” 杨仪这才知道斧头先前那样勤快,原来是为了扫尾。 她回头看向薛放,本来想说是自己忘了,应该叫斧头跟屠竹一块儿吃,可又想,纵然自己愿意,但是薛放也在此,只怕斧头跟屠竹是不敢的。 薛放走到她身后:“看什么?对了……”他回头瞧了眼给杨仪放在床边的花布袋子:“那个,你得用起来,别白瞎了我一片心意。” 杨仪唯唯。 两人出了院子,往精舍方向去,远远地看到精舍门口立着一队人马。 看那打扮,竟像是俞星臣的那些人,只是一副整装待发之态。 杨仪疑惑:“他们在做什么?” 薛放道:“谁知道,也许是要打道回府了?” “这么快?” “你还舍不得他啊?”薛放惊奇地垂头看她,“你不是也很讨厌他么?” 杨仪摇头不已:“谁舍不得了?我只是不大信,他真的会这么快走?”她说了这句才又反应过来:“旅帅说‘也’,你为何也讨厌俞主事?” 一句话在薛放嘴边转了转,可他最终还是说:“我不喜欢这些假惺惺的文官。衣冠禽兽说的就是他们。” 杨仪道:“衣冠禽兽原先指的是朝堂上大臣们的服色,文官的补子是飞禽,武官的补子是走兽,才叫衣冠禽兽。” “你是连我也骂了?” “……我是解释罢了。” “你一个大夫,知道的倒是齐全,杨易,你别也是这飞禽走兽里的一个吧?” 杨仪哑然而吓跑:“若是,我又何至于沦落到这种地步?” 薛放道:“怎不至于?你以为当官儿就轻松了?自古以来好些当官儿写诗的,口口声声说什么退隐、归隐山林之类,万一你也是这其中一个……只不过你比他们利落,当真跑了呢?” 杨仪呵呵道:“旅帅,莫要说笑。就算是衣冠禽兽,那也得要么有财,要么有才,我有什么?一把随时将朽的骨头而已。” 薛放正津津有味听着她的话,听到最后,却不乐意了:“闭嘴,再说这些不吉利的,我就……” 两人一边说一边已经到了精舍门口,忽然杨仪止步,原来里头门边上,符琪扶着狄闻,正在跟俞星臣寒暄似的,看这个架势,确实有点临行送别。 杨仪的心又跳快了:俞星臣莫非真的要走了?这么轻易? 此时俞星臣跟狄闻行了礼,退后两步,然后转身往外走来。 俞星臣当然也看见了杨仪跟薛放。 望着两人一高一矮肩碰着肩的站在一处,薛十七郎身量高挑,肩宽腿长,背直腰细,气质拔群,越发把杨仪显得像是弱不禁风的一茎花枝。 虽然不愿,可胡先生的那些荤话突然又在心底响起。 俞星臣出了门。 薛放道:“俞大人,这莫非是要回京?” 俞星臣居然没露出那种令人讨厌的笑意,反而有些郁郁肃冷:“薛旅帅是明知故问么?” “嗯?”薛放诧异:“明知什么?” “你先前跟……”俞星臣欲言又止,看了看旁边的杨仪,这才微笑道:“小侯爷不是也要回京了么?他日跟你京中相会,也许还要叨扰一杯喜酒呢。” 薛放摸不着头脑:“谁说回京?哪来的喜酒?” 杨仪突然感觉不妙。 果然,俞星臣瞥着她道:“昨儿小侯爷不在,杨先生同我说,侯府跟太医杨府有联姻之意,小侯爷此番回京,自会成为杨府的乘龙快婿。” 薛放的眼睛瞪的极圆:“你……”他好像要喷俞星臣一顿,但又反应过来人家说的是杨仪……于是他回头看向杨仪:“你说的?” 杨仪跟他靠的近,此刻便悄悄地把右手探到左臂底下,借着手臂遮掩,轻轻地捏了他一把。 薛放当然察觉,垂头望着她捣鬼的手,便没有再出声。 杨仪则看着俞星臣:“想必,俞大人不是要回京吧?” 俞星臣的目光从她那只偷偷传递消息的手上移开,这点小动作怎会瞒得过他。 他哼了声,竟没回答这话,越过两人径直向前。 俞星臣的随从把马儿牵定,俞大人翻身上马,扬鞭远去。 直到俞星臣带人离开,杨仪撤手。 薛放则道:“来来,你跟我说清楚,好好地你为何造我的谣?” 杨仪干笑:“旅帅,我……之前听斧头嚷嚷了几句,大概是我听错了。” 她不等说完便又明晃晃地转移话题:“狄将军似乎在等我们……” 薛放一把将她拉回来:“别走,我看你不是听错,就是故意的。而且好端端地,你为何背后跟姓俞的嚼我的舌头?” “没有。”杨仪否认:“真没有。” “你还当面不认,还有……”薛放得理不饶人,而且越想越觉着可疑:“你明明跟他不对付,为什么还跟他说那么多话?” 杨仪正有点儿无法招架,里头符琪探头探脑,见他们竟还在门口,便亲自走了过来:“薛旅帅,杨先生,将军以为你们很快要进内了,为何还在此处?” 薛放道:“你问他。” 杨仪咳了声:“没事。”无奈地看看薛放:“我回头跟旅帅解释,好么?” 薛十七郎这才哼道:“你是得好好想想该怎么解释。” 符琪看着他两个,只觉情势微妙,可又不便插嘴,只忙陪着向内。 杨仪这才抽空问:“俞大人这般行色匆匆,是去哪儿了?” 符琪面露诧异之色:“薛旅帅并未跟杨先生说么?” “说什么?” “旅帅此番迟归,只因又出了一件大事……” “大事啊。”杨仪瞪向薛放,这次总算轮到她表达惊奇跟不满了。 “你瞪我干什么?”薛放把手一摊,却十分的坦然跟无辜:“我何曾有机会跟你说?你才醒,又吃东西,我跟你说那些大煞风景且跟你无关的事儿做什么?” 符琪听出一点来,忙替他解释:“是了是了,对我们而言虽是大事,可是杨先生是局外之人。旅帅不提也是有的。” 杨仪白了薛放一眼,看向符琪:“到底何事呢?跟我无关……却跟俞大人有关?” 薛放在旁边觉着她这句话又有点怪。 此时已经到了屋门口,里头侍从打起帘子,符琪放低了声音道:“云阳知县康昙一家,惨遭灭门。这康昙正是俞大人昔日好友,原本据说还要顺路去探望……所以俞大人闻听此事后,便坐不住了,定要亲自前去看看情形。” 杨仪惊了一惊:“灭门?” 符琪感慨:“可惜啊……那是个难得清正廉明的好官。” 薛放竟点头表示同意。 先前薛放抄小路往回走,本来该早就回到大佛堂的。 但就在他准备赶路的时候,却听赶集的乡民们说,那滚石塌方处砸死了人,据说……还是个公差。 薛放不知所以,横竖此地距离塌方处不远,他便带人策马返回,果真见路边有一具死尸,乃是被乡民们合力拖出来的。 他手下的士兵上前查看,叫道:“这是云阳县巡检司的传信官!” 当下把那尸首浑身搜了搜,竟果然搜出了一封血染的公文,竟是直送大将军狄闻的。 薛放见那公文都给砸烂了一角,血又干得快,若是等赶回去交给狄将军,只怕里头的字也看不清了。 当机立断打开,这才知道原来云阳县出了这样的大事,知县一家满门被灭。 所以他回来之后二话不说先去见了狄闻,将信笺交付,禀明缘由。 两个人进了屋内,胡先生袖手站在狄闻身旁,看见杨仪进来,嘴巴撅起来,像是能栓一头驴。 杨仪特意扫了扫,除了侍从之外,并不见狄小玉。 心里略觉古怪。从昨儿开始她就一直没见到狄姑娘,按理说,在昨晚那样紧要关头她是不能缺席的,难道狄将军觉着难堪,才不叫女儿在旁? 杨仪先给狄闻请脉,只觉脉象沉缓从容,显见身体情形正在好转。 狄闻请他们落座,对杨仪道:“人说不能讳疾忌医,我却是太过自信托大,一直以为是旧疾复发,不当回事。若非杨先生冒险相救,真不知将如何。” 杨仪道:“将军言重了,将军乃是威重有福之人,到紧要之时,自会有人相救。” “哈,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么?”狄闻笑了,又看向胡大夫:“其实我也知道,真到危急之时,也自有胡先生在。” 狄闻要给胡大夫颜面,谁知薛放在旁道:“嗯,到那扬幡举哀的时候,胡先生自然会为将军哭的大声些。” 杨仪吃惊地看向他,薛十七郎实在口没遮拦的很,嘲讽胡大夫也就罢了,竟还不惮咒狄将军被他治死。 她觉着这话极其好笑,又实在不敢笑,便忍着低了头。 胡大夫脸色一沉,向着狄闻躬了躬身,退了出去。 薛放回头瞟了眼,满面正经地问:“他怎么走了?我说错什么了么?” 狄闻笑道:“十七你……你倒也罢了。”他又看向杨仪:“有关后续调治等等,请先生多交代符琪。” “不敢,”杨仪欠身,想了想:“其实先前在下跟符侍卫所说的那些……有几句危言耸听的话,将军勿要放在心上。” 薛放不晓得她是何意,狄闻却哈哈笑了起来:“老夫岂会不知,也很知道杨先生的苦心。” 杨仪见他这样答,就明白自己不用多言了。 其实狄闻以后若好生调养,恢复自也有望,先前她故意把他的身体情形说的惨了些,不过是因为记着薛放对她说过的——朝廷忌惮狄闻,俞星臣又是朝廷所派,所以才有意说给俞星臣听见。 此时,薛放嘀咕了声,问:“将军还没说,这姓俞的跑羁縻州这一趟,到底有什么大事?” “哦,”狄闻脸上的笑收了起来:“照俞大人的意思,这是‘好事’。” 之前见狄闻病情见好,俞星臣宣了旨。 旨意上说,皇后娘娘寿诞将至,而羁縻州巡检司狄闻之女小玉天资聪颖,娴雅端庄,特召进京相伴凤驾,以兹寿贺之喜。 章节目录 第60章 三更君~ 杨仪听见这样的“旨意”,还并没有觉着如何。 可薛放的反应就很直接了。 “什么?”薛放站了起来:“叫小玉进京伴凤驾?哈哈……这不是商纣王叫冀州侯苏护献苏妲己吗?” 杨仪脸色大变,想也不想就也跟着起立:“旅帅!” 狄闻也喝道:“十七。” 薛放看看两人:“看把你们急的,我又说错话了?” 狄闻向着他摆了摆手,然后望着杨仪道:“杨先生,这是十七玩笑,不必放在心上。” 杨仪刚才情急之下脱口而出,完全是因为担心薛放这样肆意妄言,惹祸上身。 话刚出口就知道自己僭越了,毕竟这是在狄将军面前,而且……狄将军跟薛放的关系,显然比薛放跟她的关系更加亲近,很不必她出声。 又听狄闻这话,似有防备自己之意,她便站起身来:“在下明白,将军若是无事吩咐,我须去配几副药……” 没等她说完,狄闻笑笑:“先生自去。需要什么只管跟符琪交代。” 杨仪垂首,并没有看薛放一眼直接退了出来。 走出房门,杨仪止步细想。 她原来对于这道旨意并没什么特别之感,甚至被狄闻说的那声“好事”迷惑,本能地觉着不是坏事就罢了。 谁知薛放一句话,振聋发聩。 商纣王让冀州侯苏护献苏妲己? 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杨仪突然发现,事情居然能够这么去想。 在她眼里觉着不是坏事的所谓“伴驾”,对于薛放……或者说狄闻而言,竟是堪比商纣王召苏妲己的行为。 当然这并非说小玉是妲己,而只是指这行为背后的目的罢了。 她骇然,抬手扶了扶额。 本朝至帧皇帝,少年登基,也算是个刚强能为之主,早年亦身披戎装,亲自上过阵的。 只有一件,皇帝颇为贪色,若有看入眼的,莫论男女,皆可逞一时之兴而幸之。 至帧皇帝原本有四位皇子,大皇子最得宠爱,也是群臣们公认的最有皇帝之风的人,怎奈在一次亲临北阵的时候,被北蛮放了一记冷箭,就此崩了。 二皇子宣王自小体弱多病,据说皇帝曾得一梦,梦见药师佛向皇帝许诺,要他让皇子皈依才能保得性命无碍,梦醒后,皇帝索性就把宣王直接送去了护国寺,叫他在寺庙安心念经修行。 三皇子便是端王殿下,也是最得民心的一个,十分的善慧,在皇帝懒于政事之时,多是叫端王辅佐处置朝政,端王也料理的妥妥帖帖。 四皇子年纪尚小,还在宫内,不必多说。 杨仪在门口站了半晌,阳光照的头晕。 亏得符琪走来,问她为何在此,杨仪才想起,便说自己要配些药,最好再弄些药丸子。 从治好了狄将军的痼疾后,符琪看她之时,简直眼中冒光。 他立刻连声答应:“先生要什么都有。正好那些人也在,先生若要制药,叫他们帮手,是最快的。” 大佛堂这里,原先就有个小药局,只是药材不多,只因狄闻这几日在这里,所需所用非同小可,符琪便命人就近调了好些药材,其中不乏珍稀罕见的。 这些日子杨仪总疲于奔命,之前制的药丸,不管能用的不能用的,大部分都吃的精光,这让她有点惴惴空虚之感。 何况以前制药,多半还得自己亲自去采草药,毕竟有的药材价格不菲。 如今见有“大头”在此,药又前所未有的齐全,她自然是要发奋多制一些。 一旦忙起这些事来,她的心里就装不下别的了,顿时之间,心里盘算的只是要这个丹,那个散,竟把什么俞星臣什么杨甯,什么朝廷的旨意都扔在了九霄云外。 她这一忙,便又忘了时候,日色正中,还只管在药局里筹谋。 身前一个药童拉长语调念着单子:“腊梅丸二十颗,需用腊梅花末,干姜末,甘草末,枇杷叶……” 念完了这个,又拿了一张:“如神散,用当归,肉桂,玄胡索……” “一粒金……” “守宫丸……” “扶衰丸……” 七八个青衣侍从来来往往,按照他所念的抓药炼药,忙的头都不能抬。 杨仪搓搓手,内心乐不可支。 这些都是她想了好久的需制的药,有的是临时看见此处有异样药材,所以就算未必能用得着,也非得造一份出来,免得过了这个村儿没了这个店。 她不住地东看看,西瞧瞧,如入了宝山的财迷。 望着侍从们忙着给自己制药,又闻着那些药的香,只觉心头难得清净,且竟并不觉着乏累。 直到无意中一抬头,竟见门口外薛放正站在那里,左臂抱在胸前,右手臂支在上头,手捏着自己的下颌,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杨仪便从内走了出来:“旅帅跟将军的话说完了?” 薛放道:“你一直都在这儿?我那早就说完了,都出去逛了半天了。” 杨仪应了声:“旅帅有事且请自便。” “你还没完?”薛放忙拉住她:“还是故意躲着,不想给我说那件事。” “哪件事?”杨仪倒是真忘了。 薛放眯起眼睛:“你跟俞星臣背后嚼我舌头的事。” 杨仪没想到俞星臣有生之年竟会出现在这样的句子里。 她看看忙碌的众人,又想想自己今日制了多少药,算来也差不多够了。 两人出了小药局,却见天蓝如洗,泸江似玉,鹭鸟们又恢复了昔日的欢快,或彼此嬉戏,或捉鱼虾。 跟着雨过天晴般的景色不相衬的,是杨仪忽然凝重起来的脸色。 薛放问:“怎么,很难解释么?” “我跟俞大人……有一点过节,只是他目下未必知道。”杨仪终于开了口。 其实若是说谎,也应该能够搪塞过去。 但杨仪觉着,该让薛放知道一点内情了。 “早看出来了。”薛十七郎不以为然,“那日你瞪着他的眼神,跟要活撕了他一般,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可我想不通的是,他到底干了什么,会让你那样……” 杨仪苦笑:“旅帅,能不能不要问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毕竟有些事情,不是开口就能说清楚的。” 那是血淋淋沉重的过往,她无法宣之于口的。 “那……”薛放顿了顿:“先前刺杀你的那几个人,总不会也是俞家所派?” 杨仪见他竟迅速联想到这个:“我想,应该不是他们家。” “那到底是谁。你知道?” 杨仪摇了摇头,而后道:“我跟俞星臣说旅帅的亲事,是……无奈之举,确实不该,请旅帅见谅。” “你是想,跟他套近乎呢,还是……”薛放忖度着:“编排我这件事,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杨仪知道他不好瞒,不晓得竟是这样机敏:“若我说有好处,旅帅会生气么?” 薛放却摆了摆手:“你早说便是了。只要对你有利,随便你如何吧,反正我又不会真的回京去娶什么亲。” 这件事到这里本来点到为止了。 不过薛放的这句话,却又让杨仪不由触动了一下。 “旅帅说的不会,是不会回京,还是不会去娶……” “都不会。”他笃定地歪着头看天色。 杨仪张了张口,很想问他难道心里就不牵挂杨甯,是埋的太深不肯告诉人,还是……有别的缘故? “今天跟亲事有缘。”薛放却舒眉展眼地笑了:“先是我那子虚乌有的亲事,又是狄小玉的。” 杨仪疑惑:“狄姑娘?狄姑娘的亲事……不是说旨意……” 薛十七郎看向她:“你可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没见着狄小玉?” 杨仪又想起他的“苏妲己”论,心里发憷:“小玉姑娘总不会……被带到京内去了吧?” 薛放摇头否认,脸上浮现一点奇异的笑:“我今日才服了狄将军。” 杨仪讶异:“何意?” 薛放看着那点点的白鹭起舞,若有所思地说道:“他多半在京内有眼线,竟知道了些内幕,在俞星臣来的那日,他就把狄小玉送走了。” “送到哪儿了?”杨仪忙问,可又想,既然朝廷要人,送到哪里也不管用。 薛放微笑:“你绝对想不到是哪儿。” 杨仪确实想不到。 狄闻,把狄小玉送到了津口,就是原先韩青驻守、现在换了隋子云的那个津口。 从薛放口中得到这个答案,杨仪呆了:“这是为什么?” “先前我在狄将军跟前的话你也听说了,朝廷要狄小玉进京,绝不止是伴驾那么简单,无非是为了牵制将军罢了。” 杨仪屏住呼吸:“那该怎么做?” 薛放长吁了一口气,他想起方才在精舍跟狄闻的谈话。 杨仪离开后,狄闻开门见山:“我已经把小玉送到了津口,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薛放的回答跟杨仪的回答差不多:“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有什么用。” 狄闻道:“十七,在我所见过的后起之秀中,不论出身,人品,武功,或者其他,你都是最顶尖的那个。你可知道当初小玉为什么能够顺利跑出将军府,还一路到了你的郦阳县?” 薛放醒悟:“哦,原来是将军故意的纵她,许是还叫人暗中护送了吧。” 狄闻一笑:“女大不由爷,小玉的母亲早逝,我自然多溺爱了她,以她的性子,若把她圈在府内,她迟早是要疯了。” 圈在将军府都会疯了,那去了京城,若是被圈在那高墙之内呢。 那就不止是疯。 薛放隐约明白了狄闻的意思:“将军想说什么?直说就是了。” 狄闻道:“十七,我不担心你会反叛我,所以跟你说这些,我不会允许小玉去京内,你我都清楚这是朝廷的制衡之策,可是,我不惧制衡,但不能让小玉去送死,以她的性格,只要踏入皇宫,只怕活不出一年去。” 薛放觉着他说的对。 狄闻又道:“所以,我想出了一个保全之策。在这之前你告诉我,你心里有没有小玉……换言之,你想不想娶她。十七,这是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可想好了回答。” 薛放知道自己的回答会叫狄闻失望,但他别无选择。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不会委屈自己。 其实这个答案早在狄闻的意料之中。 只不过他在做最后的一次试探而已。 “早知道如此。”狄将军把头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吁了口气:“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薛放不知该怎么回答。 狄将军闭着双眼,慢慢道:“其实你放心,在俞星臣面前我早有应答了。” 先前,在俞星臣入内相见,还未来得及宣旨之前,符琪入内。 “将军,津口那里来人说,小姐不肯回来。” 狄闻皱眉:“反了她了!这成何体统!叫人知道……我将军府的名头都败坏了!” 俞星臣自然要问发生了何事。狄闻有些许气急败坏:“家门不幸罢了,休要再说,免得竟在俞主事面前也丢了脸面。” 符琪面露苦色:“要不要叫隋旅帅把小姐送回来了,隋旅帅的话,小姐自然是听得……” “啪!”是狄闻捞起一个茶盅扔在了地上,“混账东西,什么旅帅,该革了他的职,治他的罪!隋子云竟敢干出这种伤风败俗的混账事,我也是白抬举了他!真真是引狼入室!” 俞星臣只得再问何事,这次,狄闻没有避而不答,反而露出一副无能为力的颓然老父之态。 “女大不由爷,小玉的性子被我从小溺爱坏了,很不像是个高门大户的小姐,之前……俞主事没来之前的那些日子,她便偷偷地从将军府跑出来去了郦阳县!”他诉说苦楚一般。 “这是为何?”俞星臣问。 “还能为什么?还不是隋子云那个畜生!引逗了小玉!咳咳……”狄闻怒斥。 符琪赶忙上来安抚老将军:“您的身体才稍微有点起色,杨先生说过不能如此大喜大悲的……还请以身子为要。至于……小姐跟隋旅帅,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如今木已成舟,索性……便成全了他们,小姐那性子烈,万一拗不过……怕闹出事来。” “这、这是什么胡话。”狄闻似在垂死挣扎:“给我住嘴!” 俞星臣听到这里,总算明白了。他看看狄将军,轻轻地叹了口气:“将军,我看……将军有必要先听听皇上的旨意了。” 事到如今,皇上的旨意又怎么样? 皇帝召狄小玉进京伴驾,因为她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多半会顺手收入后宫。 如今狄小玉已经跟人厮混到一块儿去了,损了名节甚至还有其他……皇帝还想怎样。 妙就妙在,狄小玉跟隋子云已成事实的这件事,发生在俞星臣宣旨之前。 这自然就排除了他们故意为之的嫌疑。 而在听了旨意后,狄闻下跪拜倒,捶胸落泪,只说自己养而不教,玷辱门楣,辜负圣恩,简直死罪。 俞星臣当然只能安抚。 至于如何回去跟皇帝交代,那便是俞星臣的问题了。 故而薛十七郎说自己“服了”狄将军。 在快刀斩乱麻“挥泪斩马谡”这件事上,没有人比得过狄将军。 为了留下狄小玉,他不惜自毁名声,甚至果断地给狄小玉弄了个临时女婿。 当然,假如韩青在,那事情会更容易些。 如今韩青不在,放眼出去,戚峰未必能靠,薛十七郎不许他靠……只有隋子云最是妥帖。 想想是他领了津口的职位,也算是阴差阳错,合该是他。 就在狄闻破口大骂之时,远在津口的“马谡”隋子云摸了摸自己发烫的耳朵,背负了这突如其来的无妄之灾。 而在他面前,狄小玉鼓着腮,一脸不逊。 狄小玉其实不是甘愿来的,当时狄将军身体大不好,韩青又才出事,她只想留在父亲身旁。 但狄闻不由分说,叫人把她绑了塞上马车,连夜送到了津口。 一起送到的还有一封言简意赅、外人看了未必会懂,聪明人一看便会懂的信。 隋子云显然属于后者。 就算之前在郦阳县,他对于这位大小姐都是敬而远之,远远地笑看着她去纠缠薛放。 没想到有朝一日,角色互换,他居然成了要去主动“纠缠”狄小玉的人。 不过,隋子云对于这件事,并不抵触。 从领了津口旅帅职位的那一刻,他就清楚自己要走的路。 而如今狄闻把狄小玉送来,对于隋子云而言,这简直像是一阵最好不过的“东风”。 他有心,也有能耐有手腕去做好这件事。 一步步去得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杨仪听完了薛放所说,久久不能回神。 当然,薛放只讲述了狄闻对于狄小玉的安排,而半点没提狄闻的“第一目标”是他这件事。 “这么说,小玉姑娘如今是跟隋旅帅在一起的?”杨仪满心震撼。 薛放道:“如今也只有嬷嬷能管得了她,不过,嬷嬷不会趁人之危,只是给俞星臣造成一个已成事实的错觉而已,到底如何,等这位钦差离开再说吧。” 此处的事情已罢,俞星臣又去了云阳,狄闻准备次日便启程回春城。 不料戚峰派人回来,说是小弥寨那边佩佩病了,可木亚跟佩佩不愿意离开,他只能暂时留在那里照看一阵子。 薛放只得又给他留了两个人,准备跟杨仪一起先返回郦阳。 杨仪这边,因为昨日所制的药甚多,那小荷包果真放不下了。 她暗惊薛十七郎竟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将那个花布口袋拿了出来,把几样需要随身带着的丹药等妥帖放置。 启程这日,屠竹帮她拿着两个包袱,杨仪自己背着这花口袋,先去向狄将军拜别。 狄闻看到她身上背着的袋子,眼中透出讶异的光芒,看看袋子,又看看杨仪,似乎想问点什么。 杨仪自以为他是因为这袋子的花纹过于鲜艳,便并未在意,只忙着又交代符琪此后种种调养之事。 符琪一一记下,待她要走,才道:“先生的这搭帕十分精致。” 杨仪知道他顾事周全,这应该是应酬之语,便只道了一声谢。 符琪笑眯眯目送她出门。 杨仪带着豆子往回。 此时因队伍开拔,不少摆夷人出来看热闹,忽地望见杨仪经过,顿时许多道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杨仪后知后觉,发现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的花布袋,边看边议论纷纷。 她低头看了看,心里疑惑:这到底是好看的令人侧目呢,还是…… 浮想联翩中,人群中几个老者看看那布袋,而后向着杨仪举起了大拇哥,频频点头。 一些妇人也笑呵呵地望着她,有的还在拍手,说着些听不懂的摆夷话。 其中有几个年轻的少女则脸色微红,用奇异的眼神望着杨仪,那种眼神明显是柔软的,水汪汪的,毫无恶意。 杨仪左顾右盼,意外的很。 难不成薛十七郎买的东西这样出色,竟把路人都惊艳了? 章节目录 第61章 一只加更君 虽说那些盯着杨仪瞧的乡民们并无恶意,但杨仪还是被看得浑身发毛。 她只能带着豆子匆匆返回队伍。 屠竹正跟斧头在那磕牙等候,斧头不知杨仪的花布袋是薛放给的,正也跟着打量。 他评头论足的:“杨先生打哪弄来那么个花里胡哨的布袋?” 屠竹忙怼了他一下:“少胡说,这是旅帅特给先生买的。” “啊?十七爷的眼色?”斧头大为惊讶。 那边杨仪已经返回,忽然看他们两个都也盯着自己,杨仪忍不住:“怎么了?” 屠竹还未开口,斧头先笑道:“没……就是这个袋子忒好看忒精致,我们十七爷对先生就是上心就是好,我跟他那么久,也没给我买一个。” 杨仪听了这句却略觉安心:“回头哪里见着了,我给你买个就是。” 屠竹也跟着称赞:“这袋子确实适合先生,背着这个,整个人都精神好些。” 杨仪不禁喜欢起来:“是吗?我也觉着旅帅的眼光不错。不止好看,还很实用,又结实。” 三个正说,薛放跟蜜蜂闻到花香似的闪了过来。 他让杨仪站正了,便去打量垂在她腰间的花口袋,越看越觉顺眼:“果真好看,我的眼光不错吧?” 三人顿时一阵吹捧。 薛十七郎心花怒放,招手示意众人开拔。 车内,杨仪把自己的花布袋小心放平,探头往外看。 青翠山峦连绵,泸江似练,白鹭们仿佛比往日还要多,不知何处传来了摆夷少女的歌声,音调颇为缠绵。 杨仪听不懂,便问外头屠竹:“他们在唱什么?” 屠竹挠挠头犯了难,他虽是羁縻州土著,可却对于摆夷的风俗知之甚少:“我也不晓得,我去找个人来问问?” 杨仪忙道:“不必,我只是随口一问。” 马车缓缓向前,杨仪侧耳倾听,一边无意识地抚摸着布袋上的花绣。 只听车外少女的歌声里又加入了浑厚的男子声音,竟是开始对唱,虽听不懂歌词,但却也知道他们是在诉说彼此的情意。 虽说她自己是个不如意被辜负的人,却仍是忍不住被这真切诚挚的绵绵爱意所感染,嘴角也露出了一抹会心的微笑。 直到最后他们的队伍渐渐走远,还能听见那些青年男女们热切欢呼的响动。 云阳,县衙。 这是一座颇有年岁的旧衙门,不像是中原地方的那样高大威武,屋檐低矮,廊柱跟顶上的垂花柱的漆掉的七零八落,透着凋零跟寒酸。 门口本该是有衙役的,但此时却一个人影都没有。 若没有那两个面目已经模糊的石狮子分立两侧,看着真真不像县衙,却如同什么已经式微破落、缺少香火的寺庙山门。 俞星臣翻身下马。 前方那两扇木门的底部大概是经年累月的磨挫,透出枯黄的木色底,那模糊不清形状诡异的痕迹,在灰黑色的木门上看着有点瘆人。 紧闭的门扇像是要封印住什么东西,免得它从内跑出来为祸世人似的。 俞星臣抬头凝望那同样掉了漆的黑底金字的“云阳县署”四字,想起在大佛堂精舍跟狄闻的对话。 俞大人当然没有那么好糊弄,虽然狄将军的安排天衣无缝,演技出神入化,但俞星臣清楚,狄闻才不是什么病弱无能管不住女儿的老父。 哪里就这么凑巧,那天他才来的时候还见过狄小玉,下一刻狄小玉就直奔津口了? 就算他相信狄小玉跟隋子云私定终身,但狄闻,一个能把羁縻州几十万大军料理的妥妥当当的人,会让最为钟爱的女儿在眼皮子底下一而再地逃家,做私奔之举? 但狄将军做的如此尽善尽美,俞星臣一个传旨的兵部主事,当然知道何为进退。 毕竟这是连皇帝都忌惮的羁縻州大将军。 而且很快,俞星臣已经顾不上思忖狄闻是为何抢占先机而动或者其他了。 因为狄闻告诉了他康昙的事。 早在这日之前,私下里俞星臣还跟自己的侍卫灵枢说起来。 待传了旨、完了正事后,倒要往云阳一趟,访访自己的故友康昙康知县。 俞星臣外热内冷,虽然跟每个人都和气周详,但真正叫他看进眼里认作“好友”的人,寥寥无几。 康昙显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个。 以俞星臣的身份地位,为人性情,倘若不是真心敬爱康昙,他绝不会毫不避嫌,主动地要赶去拜会。 谁知这边还未动身,那边噩耗已至。 侍从上前拍门。 “砰砰砰。”一片格外的安静中,声音显得格外突兀。 拍了好几下,侍卫的手都震疼了,里头才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是谁?要告状就去巡检司。” 侍卫看看俞星臣,扬声:“开门!” “嗯?”里头显然没听清:“去巡检司,这里出了事,不能……” 侍卫听他自顾自叨叨,仿佛是个耳聋的老头子,便再度提高了声音:“我们大人是康知县的故旧,快开门!” “啊?康知县的姑舅……”老头子总算听清楚了几个词,这次他有所行动,哗啦啦,从里头把门闩抽开了。 门打开,俞星臣跟侍卫们心头一凛。 门内是个年逾六七十岁的瘦小干瘪的老头子,微微弓着腰,脸容枯瘦,深陷的眼窝中竟是眼白居多,眼仁却极少的一点,就好像常人用力翻白眼,两只眼睛全白的骇人情形。 这幸而是大白天,若晚间看见,怕不吓死人。 老头子颤巍巍地问:“你们真是康知县的亲戚?” 突然看到眼前好几个人影,便又竭力眯着眼打量:“哪个是姑舅老爷?” 俞星臣制止了侍从,自己道:“老爷子,是我。听说……康知县出了事,赶过来看看。” 老头往前一步,一张脸快凑到了俞星臣身上,他竭力瞪着俞星臣似乎想把他看清楚点。 俞星臣有点不适,却还忍耐着未曾喝退他。 老头儿也不知看没看清楚,却毫无预兆地放了悲苦之声:“哎哟,姑舅老爷你来的太晚了,康大人已经被恶鬼索命害死啦!” 俞星臣听见“恶鬼索命”四字,一个激灵:“你说什么!” 薛放带回的那公函里,只说康知县一家惨遭灭门,叫狄将军速做指示。 并没有提任何多余的话。 俞星臣跟他所带的众人面面相觑,阴森森的古衙,再加上这眼花耳聋以眼白看人的老头子,真叫人不寒而栗。 前衙堂上挂着一副“明镜高悬”的匾额,画着江崖海水升云纹的墙靠,图案已经褪色,跟匾额一样古旧,底下的桌椅四平八稳,虽也是有年岁的旧物,却极干净整洁。 俞星臣看向那张知县的椅子,刹那间,仿佛看见了康昙坐在上面,正向着自己微笑。 老头子拄着拐杖领他们入内,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巡检司……来了人,本是要贴封条,可这毕竟是衙门重地……何况正门哪里能贴呢,就只在里面……” 俞星臣问:“案发的那天晚上,到底出了何事?” “晚上?晚上千万不能出来。”老头子显然又听错了,叮嘱:“有鬼作祟,会吓死人的……你没看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了?他们都害怕跑了,只我老头子在这里,我一把年纪了,没什么可怕的,大不了叫鬼也把我吃了去……我的命是康大人救的,要真的跟他一起死了倒也好,他去了,这里没人肯顾我,我迟早也是死,跟康大人一起去了那世里,他自然还给我一口饭吃……” 说到这里,老头子忽然悲从中来,站在原地开始擦泪。 俞星臣本来想喝止他,叫他说点有用的,但越听越不是滋味,又看他流泪,便道:“老人家,莫要伤怀……你带我进去看看。” “姑舅老爷,你还是个好人,”老头子仰头又格外看了俞星臣一眼:“肯还在这时候上门……对了,我先前好像没见过您来?” 俞星臣看他这样,又聋又瞎的,就算真有个姑舅老爷来只怕他也不知道。 过了一道长长的夹道,穿过角门,就到了县衙的后衙,也就是康昙知县内眷们住的地方。 俞星臣跟康昙一别经年,不太清楚他的家里:“康知县一家有几口人?” 康知县一妻一妾,膝下三位公子,两位小姐。 大公子康逢春,年方十八,一表人才,乃是嫡出。 二公子康逢冬,年十四,却是庶出的。 三公子康安年纪尚小,跟大小姐康夏都是大夫人所生。 剩下二小姐康宁也是庶出。 其他伺候使唤的仆妇,丫鬟,小厮众人,加上这老头子一共七人。 所以能在内宅走动的人,加上康昙一家,共有十五人。 老头子还没说完,俞星臣猛地止步。 原来他们这会儿已经将到了内宅的正堂,可还没到跟前,就发现台阶上淋淋漓漓,已经变作了褐色,但仍能看得出来,那是血迹。 老头儿站住,指着道:“哪里有两个丫头死了,对了,尸首都给巡检司抬回去了,您若要看,这儿可找不着。” 俞星臣不等他说,自己迈步走了过去。 老头子在后面提醒:“姑舅老爷,别往前去了,留神晦气,给恶鬼缠上了不是好玩的。” 俞星臣的侍卫被他一路聒噪的不行,有两人就架着他往后:“您老人家自管歇息去吧。我们自己看就行了。” 俞星臣打量地上的大团血迹,想到老头子的话以及那句“恶鬼索命”,摇摇头,迈步进内。 看得出,康昙的一家并不宽裕,这厅内虽打扫的极为干净,陈设却少的可怜,面前只悬挂着一副褪色的山水画,底下摆着两盆兰草,格外的郁郁葱葱。 俞星臣从侧边向后转去,才走一步便停了下来,眼前墙壁上飞溅一大团的血迹,因为变了颜色,楞眼一看,简直像是谁故意泼了一大盆墨上去。 俞星臣微觉窒息,目光下移,见那血迹斑驳淋漓,模糊狼藉,一直到了墙根,而墙壁以及他面前地上,也有大片血迹,中间却空着一团,极为干净。 俞星臣乃是文官,高门里锦绣堆出的贵公子,何曾见过这种情形。 他白着脸,靠近细看,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身后侍卫灵枢道:“大人,看这血渍形状,倒像是受了重伤,鲜血喷涌,然后挣扎跌倒……中间这压出的一块,必定是尸首倒卧之处,所以血并未流过去。” 俞星臣这才知道原来那空白地方原来竟是躺着一具尸首的,他急站起来。 灵枢忙将他扶了扶:“大人,不如且别看了。” 俞星臣冷道:“你也信那老头子的话。” 灵枢道:“恶鬼索命之说,虽不可信,但这毕竟是凶案发生之地,又是多人血案,煞气逼人……大人身份尊贵,还是……” 俞星臣听了这句话,不知为何,竟想起了杨仪嘲讽他的“身娇肉贵”以及“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等话,真是格外刺心。 他暗中握紧了拳,冷笑了声。 灵枢见状就知道他不会听劝,当下只得暗自按刀警戒。 一路继续往里去,两侧走廊的地上,墙上,处处可见刺眼骇人的血迹,步步惊心。 而在才转过回廊的时候,猛然间一阵阴风侵人透骨,风中白茫茫的一道魅影,猛然向着俞星臣扑来。 俞星臣浑身的血都冷了,他踉跄倒退,挥手乱挡。 灵枢从后竭力将他扶住:“大人莫惊,不过是……一张封禁纸。” 俞星臣的手隐隐发抖,抬头看去,却见灵枢的手上抓着一张雪白带字的长纸,看上面的字,应该是巡检司贴门封禁所用。 俞星臣明白过来,但他的心仍跳的极为剧烈:“好、知道……”瞬间声音都沙哑了。 这时侯突然起风,风仍不止,吹的栏杆外的那些不知名的绿树叶子刷拉拉连声响动,树叶间仿佛挂着些小小球果。 灵枢有些担忧地看着俞星臣,俞星臣的目光却往前,他看看那张封纸上的字,又看看前方:“这是从那吹过来的……那是……” 灵枢挥手,叫一个侍卫上去看看。俞星臣却仿佛枣有预感:“那是康昙的书房!” 他说完这句,抛开灵枢,竟快步向前奔去。 这确实是康知县的书房。 房门是关着的,上头贴着巡检司的封检纸,只是贴的不牢还是如何,方才给风掀飞了一张。 俞星臣瞪着那红漆斑驳的门扇,抬手用力一推! 门发出令人不安的一声“吱呀”,悠长沉重,仿佛是谁意味深长的叹息,伴随而来的,是格外的森冷寒气,以及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俞星臣定了定神,抬脚进内。 跟前面的厅堂布置一样,康昙的书房,也同样的堪称家徒四壁,唯一还满着的是两面书架,上头整整齐齐地搁着许多书籍,可以看得出这些书被翻阅了很多次,书脊都有些变了色。 靠窗户有一张不算很大的书桌,配一张椅子,这两件算是书房里最“新”的东西,因为看得出是较为便宜的松木所制,做工也不算精细,桌上也放着一盆兰草。 桌子底下的地上铺着块毯子,已经磨得发白破烂,花纹都看不出颜色了。 “大人……”灵枢怕有万一,先一步进了房中查看,此刻忽然指着书架对面的墙壁:“您看!” 俞星臣转头,竟见墙上题着一首诗: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这是王维的《书事》,也是俞星臣自己极喜爱的一首诗。 俞星臣眼睁睁地看着那苍劲有力的字迹,他确信这是康昙亲笔所写,而且挥洒写意,笔法意境都是绝佳,简直写得前所未有的好。 俞星臣自己的书法便是一流,之前跟康昙相比也是略胜一筹。 但此时面对康昙这一首诗,却也是自愧不如。 尤其那最后一笔“欲上人衣来”的来的一撇,遒劲有力,犹如一笔刀锋掠出,显得非常之快意风流。 俞星臣凑近了些许,发现那一撇竟把墙壁都豁出了一道深痕。 时下的墙壁都是粉墙,里头是青砖,外头上一层腻子,再涂粉子。这一笔之深,竟把些粉腻都撅了起来,在那一撇边上为之翘起。 俞星臣探手,试着抹了点粉子下来,在指尖粘开,有些黏黏的,这种颜色,触感…… 灵枢在旁低低道:“大人……” “本帅已经三令五申,不许闲人入内,是什么人如此大胆。”有些粗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下一刻,有刷刷的脚步声响,最先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五大三粗威风凛凛的汉子,看他的服色,应该是云阳巡检司的旅帅。 俞星臣来羁縻州之前,就将各州县的官员名单都看过,为的是知己知彼。 尤其是康昙这里,他更是极为清楚,巡检司旅帅周高南,也算是个刚正不阿之人,当初康昙一介文官,若是没有周高南从旁相助,他是绝不可能在云阳县立足的。 但俞星臣竟没有理会周高南,而只是望着墙上的字,仿佛入神。 灵枢见状急走前一步:“是……周旅帅是么?我们……” 周高南左手一抬打断了灵枢的话,他的右手摁着腰间的刀柄,眼神不逊地看着不为所动的俞星臣:“阁下看明白了么?那可是康大人亲手写出来的。” “我当然知道。”俞星臣回答,仍未转开目光。 “我看你不知道,”周高南迈步走了进来,冷哼道:“我的意思是,亲手……” 他的右手始终没从刀柄上移开,而只是抬起了自己的左手。 盯着厚实有力的手掌,周旅帅道:“磨尽血肉,露出白骨,白骨为笔,血肉为墨……是真的用‘手’所写。” 猝不及防地,俞星臣倒退一步。 灵枢忙要扶他:“大人!” 周高南并没打算就住口,继续道:“阁下请看,先前我们来此之时,康大人的半截指骨,便是卡在这里。” 他特意指了指那个“人衣来”的“来”字最后一撇。 俞星臣的瞳仁陡然收缩。 他死死盯着那一撇末尾的深陷,看看自己的手指,刚才抹下来的粉末,到底是粉子,还是……康昙的血肉? 他的唇角微微抽动,头重脚轻,天旋地转。 周高南望着这贵公子的神情变化,嘴角露出不屑的一抹笑意。 他并不是不知道俞星臣的来历,这两天京城内来的钦差在大佛堂传旨的事情,羁縻州每个旅帅都知道了。 先前俞星臣才从精舍启程往这里赶,不到两个时辰,周高南已经先得了信报。 一来他不满俞星臣擅自进入县衙,二来,他是故意要给这位金尊玉贵的钦差大人一点下马威看看。 不过……似乎这一招有些太狠了。 在灵枢不安的呼唤声中,俞星臣却听不到也看不见了,他手扶胸口,“噗……”竟是直吐了一口鲜血! 章节目录 第62章 二更君 从大佛堂沿着官道行了近一个时辰,队伍放慢了速度。 嗒嗒嗒,马蹄声靠近,杨仪正在闭目养神,却听外头车壁上给轻敲了两下。 她微微歪头睁眼的功夫,车帘被撩开。 薛放自马上俯身,掌心朝上向她招手示意。 杨仪凑近了过去:“旅帅何事?” 薛放道:“前头是津口,咱们顺路过去探一探。隋嬷嬷已经在这儿停了脚,然后还有狄小玉……据说她病了。” 杨仪若有所思:“知道了。” “知道什么?”薛放笑瞥了她一眼:“你当她是你?她那身子骨壮实的很,顶多受点罪不至于有大碍。” 说完之后,薛放突然微怔:“我是说、她比你可康健多了……”不知何故,仍觉着这话有点儿不妥:“罢了罢了。”没再多言,十七郎拨转马头往前去了。 杨仪只以为这前去津口,自然可以顺便给狄小玉把把脉,谁知薛放这般说。 她起初也没听出什么不妥来,直到十七郎走了,才咂摸出这句话的不妥之处。 津口巡检司。 隋子云并未换了服色,依旧那身旧日的队正武官袍,领了几个人,在衙门门口迎接薛放。 薛放跃下马来,打量着他:“以前在我手下的时候都还没这么殷勤,现在跟我平起平坐了,干吗又巴巴地跑出来行这份虚套?” 隋子云道:“官职是一回事,再怎么样,你都是我的旅帅。” 薛放啧了声:“才见面就搞这套,怎么,想叫我在你这津口感动的掉泪?” 隋子云一笑,看看停在后面的马车:“听说杨先生先前为狄将军用药,十分顺利。” 薛放回头看了眼,正好看到屠竹在扶着杨仪下车:“嗯,这方面儿他从不叫人失望。” 隋子云道:“旅帅对杨先生,是不是越来越……亲近了。” “这是什么话?你怎么话里有话一样?”薛放还挺警觉。 隋子云琢磨着:“以前还叫一声‘先生’或者‘杨先生’,最近都不这么叫,只叫‘他’。” 薛放无可辩驳,就只说道:“总叫先生显得我多虚心好学似的。他也大不了我多少,或许未必比我大呢!……索性直呼其名倒也便宜些。” 隋子云便笑而不语,只扔下他,过去跟杨仪寒暄。 “你到底是来迎接我呢,还是迎接他?”薛放扭头望着他的背影,呵斥:“……到底谁是你老上司!” 隋子云置若罔闻,上前招呼杨仪。 杨仪微微垂首:“子云哥哥。” 薛放耳尖听见,学着她的语调跟着念了句,哼道:“还挺亲热。” 巡检司后院。 薛放被个丫头领着向内。 之前韩青在的时候,他没有家眷,府内除了做饭的一个妇人外,再没有别的女人。 狄小玉被扭送过来后,隋子云临时地去叫人找了个本地的小丫头来伺候。 这小丫头体态微胖,梳着双丫髻,一边走还不时地回头打量薛放。 薛放给她看的耐不住:“我脸上有花,还是头上长角?” 小丫头嗤地笑起来,却也不打怵,竟问:“你这么年轻,又这么好看,怎么可能是我们旅帅的上司呢?” 薛放道:“甘罗八岁还是丞相呢。人不可貌相知道不知道?” 小丫头问:“甘罗是谁?” 薛放道:“一个小屁孩子。” “那人不可貌相是什么意思?” 薛放惊讶:“你认不认字?” “家里穷,我又是女孩儿,认字做什么。” 薛放沉吟:“你在这儿一个月多少钱。” “隋旅帅大方,给我二百钱。” 薛放道:“二百钱够了,你去跟你们旅帅支点钱,请个教习师父多认认字读读书吧。” 小丫头不明白,显然也并不打算照他说的做:“留着买米面吃食、给家里岂不好。” 薛放道:“别只顾着吃嘴,脑袋里空着,就是案板上的猪。” 这句小丫头却懂了,委屈地:“你、你骂我……” 薛放道:“骂你是为你好。你能听进去是你造化,听不进去是你没福。” 小丫头咕嘟着嘴:“你这个人……长的像是画里的美人,嘴却这样坏,哼。” 这时两人到了狄小玉的卧房,小丫头歪着头白着眼,把帘子掀起来:“姑娘,那个薛旅帅到了。” 薛放才进门,就见狄小玉背对自己躺着。 他走到跟前,俯身向内看了眼,见她双眼紧闭,眼睫微微地抖。 薛放便抬脚,用靴子尖在狄小玉背上轻轻地踢了踢:“起来了,跟我面前装什么?” 门口的小丫头见状,吐了吐舌,心想原来这美人一样的旅帅不仅是对自己尖刻,对姑娘都这般一视同仁的粗暴,她突然就不觉着委屈了,偷偷抿嘴一笑。 床上狄小玉耐不住,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还赌气使性子的:“你怎么来了?我怎么回去?” 薛放打量她脸上:“胖了。脸圆了一圈。” “什么?”狄小玉惊慌失措,赶紧摸摸自己的脸:“我饭都少吃,怎么会胖,你少胡说。” 薛放道:“再少吃也没缺着你的,不然你哪有力气在这里跟我嚷嚷?整天吃了就在这趴着,你是不是觉着你比外头那胖丫头瘦,所以拼命想压过她?” 外间偷听的小丫头一跺脚,气的走了。 狄小玉拿手捶他,又愀然不乐地低下头:“你还跟我说笑,十七哥,你不是不知道我爹把我送这儿,是想干什么吧。” “干什么?总归不是要害你,若说这天底下还有真心对你好的人,那就是狄将军,因为他是你爹!你要不是有这么一个爹,早不知……”说到这里,薛放良心发现,“罢了罢了,这儿也没委屈你了,隋嬷嬷是最会照顾人的,你何苦哭丧着脸。” 狄小玉被他说的眼圈发红:“最近这都是怎么了,父亲生了病,青哥就那么没了,我又……十七哥,我心里愁闷的很,你又怎么知道。”她捂着脸哭了起来。 薛放叹了口气,伸长手臂,蜻蜓点水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好了好了,要不怎么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呢,可再难念也得念啊,除非是死人才不用念,可好死不如赖活着,对吧?” 虽然薛十七郎很不是个能够以言语解劝、抚慰人心的,但奇怪的是,狄小玉跟他说了一番后,感觉心里竟轻松了好些。 “十七哥,你自己回来的?疯子呢?还有杨先生……” 薛放道:“戚峰被绊住在泸江那边呢,杨易跟我一路。” 他往门外看了眼,琢磨:“刚才我看隋嬷嬷鬼鬼祟祟,两个人不知道又要做什么,你说怪不怪,一个叫‘子云哥哥’,一个叫什么‘冲之’还是……我没听清,他们两个什么时候弄的这么暧昧不清的了。” 狄小玉也听得呆呆的:“杨先生称呼嬷嬷是‘子云哥哥’还好说,那个又是什么……莫不是杨先生的小名?或者字?” 薛放道:“多半。”忽然心里别扭:“可我都还不知道的,怎么嬷嬷就知道了?” “隋嬷嬷可是个精明的人,我最讨厌他了,看人的时候总像是在打什么坏心眼,”狄小玉急忙下地:“快去看看他们干什么,别又叫他算计了杨先生。” 两个人一拍即合,赶忙出了院子,抓了个士兵一打听,好像是去了巡检营。 薛放震惊:“果真有内情,带杨易去巡检营做什么,总不会是叫他检阅这津口军威吧。” 路上的时候薛放曾跟杨仪说过狄小玉病倒,杨仪就以为是要她来看看,所以薛放才说小玉身体壮实不用看。 可他们都没想到,津口衙门确实有个人需要她给看看,而那位不是别人,也算是薛放照面过的“熟人”,正是昔日韩青的手下英虎。 原来自打那日劫囚不成,那些将士们返回津口,意气消沉。 尤其是英虎,他的右臂给薛十七郎震碎,已经完全不能动了。 众人忙去请大夫,但是那些大夫一看他的手到小臂处,都肿了起来,尤其是那手,几乎如同人头大小,尽皆骇然,竟不敢急切动手。 终于有个大胆的,提议先切开表皮,挤出脓血,敷了败火解热的青玉散,又叫内服黄连丸等,英虎果然觉着疼痛减轻了不少,大家都以为无恙了。 可不知为何,没出一日,伤口重新愈合,而且比先前肿的更加厉害。 英虎疼得死去活来,日夜不寐,同僚们无法可想,硬是逼着一个大夫给他治。 本来这种伤案,必定要先放脓血,可是因为起初没人敢动,如今英虎那只手的皮儿已经被涨的又薄又亮,错过了最佳时机,而且稍微一碰,便疼得钻心彻骨。 那大夫观察过后,判断说这手臂已经难保,若不及早切除,只怕性命也难…… 众人哪里肯答应,竟将他打了一顿赶走了。 英虎熬了这几日,从昨儿已经开始高热,昏迷不醒。 今日隋子云抛下薛放特去迎着杨仪,一则是他的礼,二来,也确实有事相求。 巡检司兵营的人,看隋子云带了个清瘦白皙的少年走了进来,各自侧目。 隋子云如今虽接管了津口,他毕竟是个有能为的人,从上到下,调度有序。在津口群龙无首的势态下极快的稳住了局面。 但隋子云心里清楚,津口的底下仍旧暗潮汹涌。 毕竟这里的士兵们都是韩青的嫡系,他们为了韩青甚至能做出去劫囚的大逆之举,又怎会轻易服从隋子云。 更何况隋子云还是薛放的部下,薛放却是擒拿韩青的“罪魁祸首”。 再加上一件,那就是英虎的手臂被薛放所毁,如今更是延及性命,如果出事,这笔账自然又记在薛放头上。 可想而知,在一些兵士们心中,仇恨跟恚怨已经悄悄聚集,若不及时纾解,必定酿成大祸。 隋子云看的很清楚。 他带了杨仪,来至英虎的房中,几个同僚正在那里守着,看到隋子云,便极不情愿地起身让开,面色冷峻眼神敌对。 隋子云泰然自若,只对杨仪道:“就是他,劳烦先生给看一看。” 大家听见“先生”,才知道杨仪是大夫。 可又看她生得秀美,年纪又比他们在座大半人还小,便都面露狐疑之色。 但还有昔日韩青的几位近侍认出了杨仪,有人不由开口:“隋旅帅,这不是当日韩旅帅在的时候,牛马栈里捉拿的那位杨先生吗?” 隋子云道:“正是。”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既然当初关押过他,怎还叫他来给人看病,谁知他怀着什么心思。” “何况那些老大夫都束手无策,他……又能如何?隋旅帅,你可不要随随便便拉一个人来,若是英虎的性命有碍,我们……” 有人已经挡在了英虎床前,不愿他们靠近。 隋子云淡淡地:“你们要如何?眼下还有别的大夫敢给他治么?还是说,你们宁肯看着英虎在这里活生生地疼死!也不肯叫人放手试一试!” 大家面露为难之色,他们显然也是进退两难。 隋子云道:“这位,就是先前在大佛堂治好了狄将军陈年旧疾的杨易先生,别人想求他去诊治还不能!如今我特意请了他来给英虎诊看,你们反倒不乐意,到底是谁想害了自己的同僚手足?” 此时英虎已经陷入昏迷。 那只受伤的右臂横在外头,那拳头复肿胀起来,颜色变得十分诡异,青紫交加,薄皮仿佛一戳就会破,但实则硬邦邦的,表皮上还有几道狰狞的疤痕。 杨仪往上看去,见果然小臂处颜色灰黑,那处的脉都透出了灰绿之色,俨然是将坏死之状了。 在隋子云带她来的时候,略交代过情形,但杨仪没想到,真正所见竟是这样严重。 杨仪问:“当时这位官爷受伤,用何物包扎?” 旁边一个副将道:“当然是用了布条……拜薛十七郎所赐,当时英虎的手臂便无法动弹,鲜血淋漓,我们只得用布包了起来,又如何?” 杨仪道:“当时不该包扎。” “你……”大家都有点不忿,“伤的那样为何不包?若是不尽快止血,只怕还流血而死了呢。” 杨仪道:“我看此伤其实不足以流血而死,倒是因为包扎过于严紧,勒住了经脉,导致这其中的瘀血集聚,内溃成毒,渗于肉骨。” 大家面面相觑,只好强辩:“我们倒是做错了?之前来的大夫也并没说什么。” 杨仪道:“是了,想必用的是清热败火的药膏,可这个时候需得用活血化瘀之药,才可以促使毒血排出,用那些凉药,反而加重症状。” 大家一听她这般说,顿时都噤声。 隋子云走近一步,轻声道:“从之贤弟,该当怎么治疗才好?你多费心。” 杨仪又飞快地看了看英虎的眼睛,舌苔,从自己的花布袋里翻找了一阵,不多时已经找出了四颗药丸,分别是补中益气丸,贞芪扶正丸,六君子丸,还有一颗十全大补丸。 “去拿热水……不,要热黄酒。” 将士们管不了那么多了,也不再犟嘴,有两个抢着跑出去要热酒。 杨仪又道:“他的气血已虚之极,这会儿定要用些补中扶正之物,让气血活络起来,巩固根本才能保命。”抬头看了眼隋子云:“子云哥哥,药丸只是应急,我还要些内服的汤剂,跟外敷的药散,劳烦你。” 隋子云忙道:“你只管说。” 周围的将士们听到这里,忍不住也都情急起来,纷纷道:“要什么,我们去弄!” 热黄酒来了,杨仪请一个士兵帮忙,把药丸用热酒给英虎服用。 她回身,在桌上飞快地写了几张方子,又有两个士兵争着拿了,飞跑去抓药。 这时侯没有人再质疑杨仪,而只是众心合力地想要救人。 而就在英虎把那些药丸跟黄酒服下之后,只听他喉咙里咕噜了声,眼睛竟慢慢睁开了。 大家十分惊喜,纷纷聚拢。隋子云却只看着杨仪,却见她面上毫无喜色。 “从之,怎么了?”他悄声问。 杨仪低声:“他醒了也未必是好事,他的手臂溃血成毒是一件,另外难上加难得是,先前听哥哥说起,再加我所见,他的指骨跟臂上桡骨怕是都折了,可先前没接好……万一血毒侵入骨中,那就真的要去掉一臂方能自保。” 隋子云看了眼围着英虎的众人,很快做了决断:“不用顾虑其他,你是大夫,要如何取舍你做决定。” 薛放跟狄小玉两个,出门要往巡检司军营来。 忽然斧头带着豆子,两腿如风车一般向着此处奔来。 薛放叉腰道:“我说你干脆就留在羁縻州,回去京城内哪容你这么野驴似的满街乱跑?” “十七爷,”斧头上气不接下气,站住脚:“我才听了个了不得的消息,赶着要来问……您,才着急的。” 薛放道:“天塌了还是地陷了?” 斧头摆摆手,吸了口气:“我才听人说,杨先生有了……” 薛放的眼睛蓦地瞪了起来,狄小玉在旁也是同样表情。 斧头继续说道:“有了相好儿的!” 两个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然后又异口同声地:“什么?” 薛放问:“你从哪儿听说的?” 斧头道:“衙门里,还有……跟咱们一路来的那些人,都这么说。” 狄小玉很惊奇,却又有点高兴:“杨先生真有了相好的?这可是好事!是哪个女子?” 薛放扭头瞪着她。 斧头道:“是个摆夷女子。还说,只怕很快就要谈婚论嫁了。” 薛放又震惊地看向斧头。 “摆夷女子?这么快要婚嫁?!”狄小玉吃惊地看向薛放,“十七哥,你怎么不早跟我说?” 薛放本来不信,忽地听斧头说的这么有鼻子有眼,他有点懵,还有些无所适从,语气虚弱:“胡……胡说,我也是才知道。” 斧头得了消息,本来就是想回来询问薛放是真是假的,闻言道:“十七爷,你总跟杨先生一块儿,按理说你该最清楚的,他总不会偷偷弄了个相好的,不告诉你吧?” 章节目录 第63章 三更君 能让薛十七郎脸上露出那样迷惘怔忪的表情,甚是不易。 斧头却轻而易举地做到了。 旁边狄小玉也正眼巴巴等着他的回答,却意外发现薛放也跟自己一样狐疑。 “十七哥,你真不知此事?”小玉惊讶地问:“难不成杨先生做事儿这么隐秘?哦……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薛放问。 狄小玉思忖道:“杨先生看着就是个不张扬的人,他肯定不会把自己的私事嚷嚷出去。” 薛放心头竟咯噔了声:他知道,杨仪藏秘密确实有一手。 斧头左右看看,见薛放并没否认,他便又道:“这杨先生真不是地道,若今日不是我听见了,他就真不跟十七爷说了?还是说……怕告诉了十七爷,你会跟他抢那美貌的摆夷女子。” 狄小玉对“美貌”极为敏感:“你怎么知道那女子美貌?” 斧头道:“随行的那些人说的。” 狄小玉更加讶异:“十七哥没见着,他们竟都见过了?”若真如此,她都有点儿替薛放不平了。 “不是,”斧头说道:“是在大佛堂那边,队伍开拔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们的。” 斧头也不是听风就是雨的冒失鬼。 他当时正带了豆子闲逛,突然听见两个随行士兵议论杨仪,不听不要紧,一听,竟是在讨论杨仪到底什么时候回去成亲。 斧头赶紧跳出来询问这是什么意思,那两人才说,原先在大佛堂启程的时候,有好几个当地摆夷族的老少凑近来,为首一人便询问那背着花布袋的先生是何人。 士兵们自然就说了,那是给狄闻将军看诊的杨先生。 那人听了,忙回头告诉众人,大家纷纷欢呼。 士兵们觉着疑惑,就问怎么了,其中会官话的那位就道:“我们不能当面恭喜杨先生,只等他成亲的时候多多给他贺福就是了。” 又笑说:“杨先生是大夫,又有大能耐,当然配得上我们山上最美的花儿。” 这些人就欢声笑语地去了。那些士兵们本来就对杨仪觉着好奇,听了这话,一传十十传百,底下人都传遍了,都知道杨仪跟一个美貌的摆夷女子私定了终身,很快就要成亲。 薛放想让斧头去把那传话的人叫来,自己当面问问。 狄小玉却拉住他:“十七哥,你怎么却舍近求远?咱们直接去巡检营问杨先生岂不又快又清楚?” “哦……”薛放问:“快吗?” 狄小玉瞪他。 巡检司兵营。 两个士兵跑的额头冒汗,费尽周折才把杨仪要的一副药找齐。 这还算是在津口,四方交通要塞,所以药材各种比别的地方要全。 若是在其他地头,也未必能找到。 杨仪要的是:闹羊花,茉莉根,生草乌,白芷,川芎,当归,天南星,其中后几样还容易得,茉莉花根稍微难些,等闲药铺不认,至于闹羊花,更是难得了。 闹羊花学名羊踯躅花,也叫曼陀罗花,却是有毒的,而且所用极少,所以各个药铺都很少见。 杨仪这一幅药,看似简单,来头却极大,这就是传说中的华佗神方里的“麻沸散”的配方,可以暂时让病患失去知觉,不感痛楚。 自古以来,都说“华佗神方”失传,不过在一些典籍之中或可窥见,而对于其中麻沸散的配方也各有不同记载,如今这个方子,却也是杨仪根据英虎的情形稍微做了些调整。 比如去掉了其中的菖蒲,而多加了一味茉莉根,只因菖蒲是清热的凉药,茉莉花根却有活血镇痛之效,正可适用。 叫人将药熬上,又命烧热水,杨仪道:“我需要两位胆大稳得住的在此,其他人都出去。” 此刻这不算很大的屋内挤了足有七八个将官,并隋子云在内,闻言,大家彼此相看,都不太愿意离开。 隋子云正要开口,就听门口有个声音道:“我来。” 杨仪诧异回头,却见竟是薛放跟狄小玉站在门外。 几乎想也不想,杨仪道:“旅帅不成。” 薛放冷道:“为何?我胆子不小,也稳得住。” 杨仪的语气是不容分说的:“总之不成。” 薛放见她居然连解释都不肯直接拒绝,又想起方才斧头说她有了相好却瞒着自己,心中气往上撞:“你……” 隋子云及时出声,他点了两个靠得住的副将:“李胜跟孙平留下,其他人出去。” 那两个被点将的齐齐看向隋子云。 他们几乎没跟隋子云说过话,还以为隋子云看都没看见他们,没想到一开口竟直接唤出他们的名字。 恐怕在场这些人,不仅名姓,甚至于脾气性情,他哪个都清清楚楚。 此刻两人才知道,原来这位隋旅帅,果真是城府不可测度。 而其他人见隋子云选了李、孙两人,居然也并没有再争执,纷纷退了出去。 显然他们心里也是有数,知道这两位是最佳人选。 隋子云俯身对杨仪道:“我们在外头,有什么需要便出声。” 他走到门口,见薛放面色不善地盯着杨仪,隋子云便使了个眼色,迈步出门。 屋内一声:“关门。” 孙平上前,默默地将门关起。 “你看看!”薛放指了指关闭的门扇:“我们竟成了外人。” 隋子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旅帅,杨先生不叫你进去,是为你着想。” “什么?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驳我,还是为我好了?” 隋子云放低了声音:“你没见你方才出声之后,里间的众将官是什么反应么?您难道忘了,是谁把英虎弄成这样的?” “这还是我的错了?我当时没把他打死已经是手下留情。” 隋子云道:“总之,我看杨先生对英虎的症,没有十足把握,所以不肯叫你留在里间,要知道若是真有个不妥,那些将官恐怕会越发仇视你,就算你问心无愧,可也是瓜田李下。从之的这份苦心您可知道。” 薛放怔住。 过了片刻,他才道:“你方才叫杨易什么?” 隋子云坦然回答:“哦,从之,是他的字。” 薛放回头看向狄小玉,狄小玉冲着他耸了耸鼻头。 隋子云看在眼里,只微笑问道:“狄姑娘,你的病好了?” 狄小玉道:“用你管。” “无妨,”隋子云道:“只要有人能管就罢了,不必非得是我。” 狄小玉道:“你这是什么嘴脸?” “从来都是这一幅,伤了姑娘的眼了。我走开。”隋子云微微欠身,竟果真往旁边走开去了。 狄小玉瞪着他,两个眼珠随着他的移动而跟着转动,好似想把他抓回来挠一顿似的。 薛放却望着那关起的两扇门,隋子云的解释并没有让他好过些,心头沉甸甸的,说是为了那“美貌摆夷女子”吧,好似也不尽然。 抓不着挠不到的那种难受。 云阳县,巡检司。 周高南双手抱臂:“什么钦差,一个纨绔公子哥儿,兵部六品的主事,也能来当钦差了。” 他旁边的侯队正,年纪略大,性情老成,道:“旅帅,这位俞主事,家里可显赫的很,咱们还是、不好就得罪狠了,再说,大将军对此人都礼遇有加,别的不看,也要顾及将军。” 周高南道:“我倒是不怕得罪他们,何况也没做什么,只说了两句话他自己就晕了。那县衙也不是我叫他去的,他自己毫无分寸地硬闯,与人何干?” “话虽如此,倘若他真的在此地出了什么意外,还不是得先怪罪旅帅?” 周高南哼了声,摇晃着脑袋道:“当钦差就安分守己做自己分内的就行了,贸然跑到别人地盘,这不是给人找麻烦么?” “这位俞主事,跟康知县是昔日好友,照理说,他得知了康知县的事匆忙而来,倒也不是个薄情寡义的势利之徒。” 提到康昙,周高南神色凝重了些。 良久,他叹息道:“也罢,反正此案已经了结,等他醒了,把案子来龙去脉告诉他,尽快打发这位爷安安稳稳地离开就行了。” 侯队正点头表示赞同。 巡检司内衙。 俞星臣醒来,喉头还有些腥甜之气。 方才请了一位大夫来给他诊脉,只说是过于操劳外加上急怒攻心,导致一时的气血逆行,并无大碍。 大夫给写了个参苓白术散的药方,让照方抓药,熬了后喝上三天。 灵枢十分担心,上前细问俞星臣如何。 俞星臣却垂眸看着自己的右手,他看了半晌,发现在自己的指甲缝内,依稀还残留了些许血褐色。 将头往后一靠,俞星臣皱着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灿兄……” 康昙的仕途并不算顺利,他的家境寒微,之前考了许多次科考,屡试不第。 后来那次,却终于中了第五甲赐同进士出身。而那一次,俞星臣是一甲第三名探花郎,风光无限不可同日而语。 正在出神,外头有人来到,正是那位侯队正,笑道:“俞大人情形好些了?” 灵枢扶着俞星臣下地,他道:“已经无碍。” 侯队正手里拿着几张签字画押的纸张,道:“我们旅帅知道俞大人跟我们康知县有旧交,也很是关心知县的案子,这才特意来到云阳一遭。不过您请放心,这案子已经结了。” 俞星臣愕然:“结了?凶手是……” 侯队正将那几份仿佛是证供般的纸张递了过来:“俞大人请过目,您看过之后就知道了。” 俞星臣当然不信那县衙的老者所说恶鬼索命。 但是云阳的巡检司这么快找出凶手结案,也实在叫他意想不到。 可是当看过证供后,俞星臣的震惊越发加了倍。 这份证供状,出自康昙的二公子康逢冬。 原来在这“灭门血案”中,有两人得以存活,一是二公子康逢冬,另一位,则是小公子康安。 小公子康安七岁,被救起的时候是躲在水缸里,到如今还呆呆痴痴,像是被吓傻了。 康逢冬原先受了重伤,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直到巡检司送信给狄闻后,康逢冬才总算醒来。 他指认了凶手,留下这份供状后,可因为伤势过重,又陷入了昏迷。 原来,康昙的大公子康逢春,之前跟本地士绅段家的小姐订了婚约,两家也常有往来,关系极好,本来今年便可完婚。 可最近不知为何,半月之前,两家突然闹翻,而且撕撸的很难看。 先是段家不依不饶上门大闹一场,打伤了康大公子不说,且要悔婚。 康知县虽是地方父母官,但事情轮到自己身上,却有些当局者迷,毕竟不能审问自己的“亲家”。 他本来以为兴许有什么误会,可段家言辞激烈,段家人甚至当街又把康昙二公子康逢冬也打的头破血流。 康知县动了怒,命衙役将打人的传到公堂审讯。 段家人冲到衙门,扬言要上告,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话。 虽然并没有真的上告,但两家从此自然结了仇。 按照康逢冬的说法,那夜,段家的大爷段宽,带了几个人冲入县衙,见人就杀,他们躲避不及,才遭遇毒手。 如今,段宽等人已经被关押在巡检司大牢,正在审讯,虽然一时没有招供,但也不会死咬很久。 俞星臣连连翻看证供,这侯队正办事儿倒是仔细,连同当日的验尸现场尸格都拿了来。俞星臣一一看过。 康家从主人连带仆妇,除了康逢冬一息尚存,康安痴痴呆呆,还有那耳聋眼瞎的看门老头子外,其他十二口皆惨遭毒手。 俞星臣虽然想细看,却又不忍细看,因为那些虽是白纸黑字,但上面所记录的死状……竟皆都是他闻所未闻,意外的惨烈。 县衙康昙书房里的那堵墙上的血字,跟面前的这些墨汁淋漓的字交织,逐渐地,面前的白纸黑字也变成了白纸血字! 那些血字张牙舞爪地向着他扑了过来。 俞星臣敛神,他摇头:“不对。” 侯队正正暗自在瞅他儒雅清俊的脸,心中猜测京内的人是不是都是这样俊秀出色的。 突然听了这两个字,侯队正忙问:“俞大人这是何意?” 俞星臣断然道:“凶手不可能是段家的人。” 侯队正眼神微变,干笑道:“俞大人,莫非你也听了那看门老头子的鬼话,以为是什么恶鬼索命?这怎么可能。” “我并不相信什么恶鬼索命,”俞星臣把那些纸递给灵枢,拿在手上,他总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但我相信,杀害康昙的,另有其人。” “这……”侯队正从灵枢手中接过那些供状尸格等,有些无奈。 俞星臣抬眸:“请转告周旅帅,我知道他是英明正直之人,想必也不愿意在康大人的案子上毁了自己名声、也对不起康昙在天之灵。请他不要着急定案,更不能屈打成招,否则,俞某人第一个不答应。” 侯队正目瞪口呆,他好容易劝住了周高南别跟这位钦差大人闹得太僵,没想到,现在角色调换,准备闹事的俨然是这位钦差了。 “那、我能不能问一声,俞大人凭什么如此肯定,真凶另有其人?” 俞星臣道:“因为,你们没法儿解释康昙的书房墙壁上,那以手写出的血诗!” 周高南很快听了侯队正的转述。 他一巴掌拍在桌上:“康二公子已经指认了,他还不信,又说这血诗如何,这不是很容易么?当然是段家的人握着康知县的手逼他写下的,亦或者是用别的法子逼迫所致。” 侯队正叹息:“俞大人坚称不可能。他说……他说那一定是康大人自己所写,绝不可能有任何外力佐助,也绝不可能是在任何被逼迫的情形下所写。” “他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大人好似是说,知县大人写那首诗的时候,是极快意……简单来说就是很高兴的。” 周高南窒息:“放屁!他还说不信什么恶鬼索命,谁会高兴的用磨破的手指去写那狗屁诗?要不是鬼上身,谁能干?他给我干一个试试看!” 侯队正道:“这位俞大人看来很坚持,旅帅,要好生想想如何料理后续才成。” 周高南皱眉:“本以为结案在望,又来给我横生枝节,不然……”他思来想去:“叫传令官来!” 津口,巡检司兵营。 一个多时辰过去了,外头等待的将官们腿都站麻了。 在这期间,里头叫换了无数盆水,然后换出来无数盆血水,那些换出来的盆内,时不时夹杂着别的东西,有时候是白绿之色,那是毒血溃化的脓液,有的是软烂的块状,那是割下来的已经溃烂的腐肉……简直让这些自诩受伤乃家常便饭的汉子们都不敢细看。 幸而狄小玉先前跟着斧头跑了出去,不然只怕她真要吓出病。 当里间响起刷刷的奇异响动的时候,起初没人往别的地方去想。 直到猜到那是在做什么。 毛骨悚然,有将官色变,有的想冲进去,有的却想赶紧离开。 幸而有薛放跟隋子云两位坐镇,他两个一言不发在门口的椅子上,像是两尊门神。 不过,薛放的用意可并不是防止他们这些人擅闯,而是——若英虎真的出意外,他得护着杨仪。 英虎是他打伤的,却给她来收拾烂摊子。 薛放心想:真不如当时直接打死。 又过了一个时辰。 这次坐不住的是薛放。 他起身走到门口,却给隋子云拦住。 “闪开。”薛放脸色一沉。 “旅帅,杨先生没出声叫人,咱们便不能进去。” “他身子不好,你叫他连着撑两个时辰?我是怕他救不了人,自己先栽了。” 隋子云道:“旅帅,你忘了你先前跟我说什么了?” 薛放自问他时不时地就会口灿莲花,哪儿记得隋子云特指哪句。 隋子云道:“早上您到衙门,我问起狄将军的病症。你说的那句。” ——“他从不叫人失望。” 薛放倒退一步,仰头靠在墙上。 此后每一刻钟,都显得尤其漫长,直到又过了半个时辰,里头不知是李正还是孙平,叫道:“旅帅!” 隋子云如同得令,刚要进门,薛放却先将门推开。 室内的气味实在难闻之极,薛放却顾不得这些,目光所及,是杨仪以很怪异的姿态跌坐在地上,她歪着身子,额头抵在床边,双手湿漉漉地垂在身畔。 孙平似乎要去扶她,李正才把手里端的一盆血水放在桌上。 隋子云见薛放已经过去,便问:“如何?” 李正的脸色惨白:“杨先生……切开英虎的手、和手臂,把骨头……”向来沉稳的军爷,也有点语无伦次了。 隋子云的反应倒是寻常。 假如李正跟孙平曾经在蓉塘的龙王庙见过杨仪给那具尸首挖心掏肺的冷血屠夫样,就不会这样骇然惊心了。 不过也不怪他们,隋子云叹气:当初是一具尸首,可如今这个……是个活生生的人,杨仪要做的是保住人命,自然比单纯做“屠夫”要难上百倍。 薛放及时推开孙平,把杨仪从地上揽起。 她有所触动,缩了缩:“旅帅?别碰……脏。” 此时,薛放才发现她身上竟全是血,胸前,衣带,袍子,双臂更是不用多说,甚至连遮着脸的一方帕子,也被血溅的如同一副血梅图。 “这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才从千军万马里杀了出来。”他咬牙。 杨仪牵了牵唇角,仿佛是笑,但她已经没有要笑的力气。 方才她得切开英虎的手,挤出脓血,割掉腐肉,将折了的骨头重新接好,还要留心看有没有骨碎。 然后,她的把一些被毒血感染的坏死骨头刮掉,这些步骤,一个比一个更难,而且她得全神贯注,简直心力交瘁。 她却仍是欣慰地:“这只手臂,算是保住了,终究……没白忙,就成。” 薛放无言以对。 隋子云走过来,没等他开口,薛放已经把杨仪抱了起来:“我先带他回去歇息。” “别,有血,”杨仪忙拒绝:“脏的很,把旅帅也弄……” “你省点儿力气。”薛放很是不悦:“谁嫌你了。” 就在他迈步向外的时候,杨仪道:“等、等等!” 他以为她还不放心英虎,便成心地不肯停。 杨仪却道:“我的、我的袋子……” 薛放一愣。 这会儿里间的隋子云转头,却惊见杨仪竟把她的那花布袋子放在离床最远的靠墙桌子上。 隋子云看看遍身是血的杨仪,又看看那一丝不染的花布袋子,轻叹。 薛放未曾多想。 但是隋子云却在一瞬间就知道了杨仪的用意。 她是怕弄脏了这个漂亮的过了分的“搭帕”,所以才放的那么远。 她极珍爱,虽然说她并不知道这个东西的意义。 而送东西的人,显然也同样蒙昧不懂。 章节目录 第64章 一个加更君 他们回了巡检司衙门。 虽然杨仪事先把宝贝花布袋放的远远的,但她自己却不能如此。 而且仓促中又找不到合适的遮掩之物,这里毕竟是巡检司军营,都是些粗豪军汉,就算找一件合她身儿的旧衣裳也不容易。 何况治病如救火,哪里能给她磨磨蹭蹭的机会。 偏英虎的手肿的那样,什么毒血、脓液,烂骨肉之类……哪里是那么好料理的,一喷二溅三淌,虽有李正跟孙平两位在旁协助,但她毕竟才是“主力”,首当其冲亦是不免。 之前总算完事后,杨仪简略地把手上的血跟污渍、包括那刮下来的骨沫等洗了洗,可仍是不得干净。 但这些却竟不劳她操心,还没进门,隋子云早先吩咐了屠竹去准备水,又特意叫人去把伺候狄小玉的那胖丫头叫过来。 对此,隋嬷嬷跟薛放的解释是:“从之贤弟体力虚耗,可这身上毕竟还污脏不堪,这些毒血之类熏染,怕把他弄病了。毕竟丫鬟的手轻些,且做的仔细。叫她伺候比别的强。” 这个“别的”,显然把薛十七郎包括在内了。 薛放倒是没想过什么“伺候”,只是把杨仪放在榻上的时候,他即刻就想叫屠竹拿毛巾来,完全出自本能罢了。 杨仪才挣扎着将污脏的外袍解开,闻言小心地用手肘抵了抵薛放:“旅帅快去清理……不用管我。” 薛放刚才抱她,身上自然也染了些血污:“我不嫌你就算了,你倒是嫌我了?”看她费事脱衣裳,便从后给她一拉,麻麻利利地把那件袍子除了下来,裹成一团:“这个不要了吧。” 杨仪咳嗽:“你、快去。” 她毫无血色、只带着冷汗跟疲乏的脸,跟这轻飘飘仿佛是自己从天灵盖冒出的两个字,让薛十七郎竟无法拒绝。 他哼了声:“自讨苦吃。”将要走,又看向隋子云:“不对,是你拉人下水。回头跟你算账。” 隋子云笑笑,恭送旅帅。 等薛放去了,杨仪才跌回了榻上,气若游丝地说:“子云哥哥,要用凉水,不要热的。” “知道了。”隋子云回头吩咐了一句,上前看她:“这次确实是我缺乏考量,没料到竟是如此棘手,若是因为这个累坏了你……” 杨仪撑着抬起眼皮:“你要是不叫我治才是……缺乏……” 她实在说不下去:“我且躺会儿。”话未说完,已经合眸半是昏睡了。 屠竹端了一铜盆的清凉井水,隋子云试了试,叫稍微加一点热的,待不十分冰凉,也没感觉温热,才叫停了。 此时狄小玉带了那胖丫头前来:“怎么说叫喜娃来伺候杨先生呢?这儿不是有人的?” 隋子云道:“这些人粗手粗脚的,小姐您看先生的样子,怎么禁得住?到底叫个丫头来才成。” 狄小玉闻言把袖子挽起来,竟说:“你叫丫头,也要找个聪明的,你看她可会做这些么?少不得我来。” 喜娃撅嘴。 隋子云大为讶异:“你?” 狄小玉道:“怎么,我不行么?我不比丫头伶俐?” 喜娃的嘴巴更高了几分。 隋子云倒也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最主要的是,他以为狄小玉毕竟是一品大员之女,哪里肯沾手这些。 狄小玉却已经走到了床边,她啧了声:“果真像是才从千军万马堆里杀出来的一样……”回头看隋子云还站在那里,就又道:“你哪里知道,我小时候时常跑到军营里去,也见过些受了伤的将士,想必你是担心我害怕不敢做?” 隋子云只得一笑。 狄小玉指使那胖丫头喜娃端水上来,自己拧了块帕子,先给杨仪把脸上、发端,以及脖颈上擦了一遍,果真细致。 隋子云并没有走,反而上前一步,细看她动作。 却见狄小玉满面认真,并没任何嫌弃之色,反而十分专注,下手也极为轻柔。 他看看杨仪,又看看狄小玉,望着这素日刁蛮不讲理的大小姐,眼神稍微柔和了下来。 “这杨先生,实在太瘦弱了,这可怎么得了,看看……” 狄小玉正擦到杨仪的手,那么窄窄的一截玉腕,她忍不住伸出自己的比了比……本来狄小玉只算是纤秾合度、胖瘦适宜罢了,可跟杨仪相比之下,倒是如同薛放在来的路上那一句——“她壮实着呢”。 这会儿那喜娃也忍不住插嘴:“先前我看着旅帅的那个上司……薛旅帅,长的美人一样,年纪又小,我还不信他是旅帅的上司呢。如今这位先生……却简直更加不像是个先生。” 狄小玉跟她相处了两日,倒是颇喜欢她的憨言憨语,一边擦拭一边笑问:“不像先生,像是什么?” 喜娃望着床上合眸沉睡的杨仪,那侧面简直像是高手精心剪出来的剪纸似的人物……可又比那剪纸更精致不知多少倍,尤其那肤色就像是一捧雪,简直叫人怀疑不小心戳过去,就会戳出一个坑。 喜娃开始庆幸不是自己去伺候,不然以她的手劲只怕还真把人弄伤了呢。 她摇了摇胖脸:“不像先生,像是小姐。”看看杨仪又看看狄小玉,喜娃心想:比狄小姐还像是小姐。 隋子云在旁一直听着两人对话,听到这句眼神一变,忙看向狄小玉。 狄小玉一愣,凝眸打量杨仪,半晌才嗤地笑了:“也难怪你这丫头说这话,杨先生的模样确实太好了些,再加上他这个身子骨……可你想啊,他是何等能耐的人,又能救人的命,还能相助十七哥他们上山下海擒龙捉蛟的,要是个小姐啊……又岂能这样。” 隋子云稍微地松了口气,见那盆水浑浊了,就又回头叫人。 杨仪睡了足一个时辰才醒来,刚睁开眼睛,就听见外头有人说话。 隐约只听见:“等……问问他,到底是不是真的。” 杨仪没理会,赶忙起来打量身上,却见双手已经极为干净,抬起来闻了闻,还有胰子的淡香气,忽然杨仪低头,拎起领口,似乎领子间也有这种味道。 她稍觉惊心,正要再向内查看,就听外头轻轻一声咳嗽,然后是隋子云走了进来。 “好歹醒了,再不醒我就是罪人了。”隋子云眼中带笑:“十七非吃了我不可。” 杨仪挤出一点笑意,心噗噗跳。 隋子云却又若无其事地:“我怕屠竹粗手笨脚的,就叫了伺候狄姑娘那小丫头来给你擦了擦手脸脖颈,你可别介意。” 杨仪总算长长地出了口气:“多谢子云哥哥。” 她去了心事,突然想起最重要的:“巡检营那里英虎如何?” 隋子云道:“我找了两个老成的大夫在那里盯着,他们都交口一致地称赞,说就算十个大夫一起上阵,也未必做的这样好。还一力求我,想见一见你当面请教。” 没什么比自己的付出得到了肯定更令人高兴的了。 杨仪抿嘴一笑,顿时觉着先前的劳累已经消失无踪:“哪里,英虎没有大碍就好了。” 她本来想亲自去看看,可抬腿下地,双腿却还是有些发软。 先前她在那床榻前,足足地或站或坐两个多时辰,当时浑身的力气几乎都耗费殆尽,头重脚轻,两只手臂更都因为一直擎着动作而逐渐麻木,几乎已经不是她自己的,而是什么借来的只会处理伤口的东西。 要不是心里存着一个不能半途而废的念头,早就中途晕厥了。 隋子云看了看外间:“英虎虽无大碍,你自己却有一个‘妨碍’。” 杨仪不懂何意。 隋子云听着外头脚步声响,微笑道:“来了,你自己说罢。我去叫屠竹把鸡汤送来给你,可一定要喝,你若在这里病倒,下次我就不敢再劳烦了。” 隋子云这里还没说完,就听外头道:“你又想劳烦什么?好不容易捉到个人就往死里用?” “我说吧?”隋子云低低一笑,向着杨仪使了个眼色,转身向外。 薛放从外而来,迎着隋子云:“你以后别轻易使唤我的人,再敢先斩后奏,我就真不跟你客气了。” “你的人?” “难不成还是你的?” 隋子云又一笑:“不敢不敢。”回头看了眼杨仪,这才退了出去。 薛放回身道:“别以为这么走了就行了,该给的诊金,得给我加倍送过来!” 杨仪咳嗽了声,双足踏地试了试,慢慢地站了起来。 此刻她只着中衣,左顾右盼,见床边还挂着一件新袍子,她知道隋子云行事缜密,自然是给她预备的。 正要伸手取过来,薛放已经探臂先行拿了,轻轻一抖给她披在肩头:“以后别这么听话了,人家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赶明让你上阵杀敌,你也去?” 杨仪道:“我自然只做分内的事。” “你可不欠那些人的命。”薛放揉了揉自己的拳:“要说怎样,那也是我……” “旅帅。” 薛放晃了晃头:“罢了,不提这个,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想问你,你不要瞒我。” 杨仪一听“要紧”,顿时想起自己那些藏而不宣的,她很担心薛放又要追问。 恰这会儿屠竹端着一碗香喷喷的乌鸡汤送了进来:“这虫草乌鸡汤,最补身子的。” 杨仪赶忙道:“我正有点饿了。” 她走到桌边坐下,望着淡金澄清的汤色:“看着就知道熬了很久,必然好喝。” 屠竹道:“您尝尝,吹一吹再喝,有点烫。” 突然感觉薛十七郎在旁边盯着自己,屠竹忙道:“看我……只顾想着先生,忘了旅帅了,我再去给您弄一碗。” 薛放摆手,屠竹忙先跑出去。 杨仪埋头,拿着勺子,不住地吹里头的汤,假装心无旁骛。 忽然身边多了个人,却是薛放自己拉了张椅子坐在她身边。并且转头很近地盯着她看。 这鸡汤的热气熏人,杨仪还没喝,就觉着脸上微热了,想喝,被他眼睛烁烁地盯着,又有点儿难以下咽。 于是嗫嚅地问:“怎么了?” 薛放盯着她:“你不用跟我含含糊糊,偷偷摸摸的,该给我知道的事,我都知道。” 杨仪正举着一勺子贴在唇边,闻言手一抖。 那热汤碰到嘴上,顿时嘶了一声。 她赶紧放下汤勺,捂着嘴。 薛放捏着她下颌去看她的唇,上唇果真有一点微红。 “我还没说呢,就做贼心虚了?”十七郎判断。 杨仪推开他的手,低头不语。 薛放哼了声,又看向她面前那碗汤:“喝罢,你还是多喝一点儿,到以后跟那摆夷女子成亲,也不知道人家会不会也给你煮这样的汤。” 杨仪本来正在担心他提过去的事,突然听见什么“摆夷女子”,不由双目微睁看向薛放。 薛十七郎又道:“不过这异族的女子虽然生得好看,也有风情,可却也不是好惹的……你要小心,还有,你这不是无根无家么,你怕不是要去倒插门吧?” 杨仪简直不知他在说什么:“倒插门?” “除非你置办下产业,人家兴许肯跟你一起住,不过我看你也没多少钱,所以方才替你跟隋嬷嬷要诊金,哪里是我财迷,还不是为你攒老婆本。” “老婆……本?”杨仪咽了口唾液,云里雾中。 薛放道:“可这种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我看你也太见外了,有了相好的却瞒的那么紧,真怕我们眼红抢你的?” “相、相什么?”杨仪眼冒金星,摇摇头:“旅帅你……到底在说什么?” “我当然是在说你那美貌的摆夷女子,都要谈婚论嫁的那个。”他瞪着杨仪:“你还跟我装傻?” 杨仪转了一大圈,才反应过来原来他跟自己说的事是这个。 心结陡然开了。 杨仪嗤地笑了声,可又不敢让自己笑的太厉害。 虽说不知薛放从哪里听说的这话,可是只要不是提那些惨痛难堪的,她便高兴。 笑吟吟地瞥了薛十七郎一眼,杨仪低头,又舀了一勺鸡汤,好整以暇地吹了口,喝之。 薛放本以为揭破了她,她自会羞惭难当,为先前的隐瞒向自己致歉。 没想到竟然如此。 十七郎目瞪口呆:“你、你这是还得意上了?” 杨仪微微闭上眼睛,品尝鸡汤在舌尖蔓延的香甜之感,这乌鸡汤果真不同凡响,更加有虫草的功效,很适合此刻体虚过度的她。 而薛十七郎的聒噪,竟成了最美味的佐餐似的,令她越发受用。 “杨易!”薛放气的站起来:“你这见色忘义的东西!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居然还是个好色之徒!” 杨仪用十分清白的眼神瞅了他一眼:“旅帅,这鸡汤甚好,你必须也喝一碗。” 薛放深深吸气,感觉自己似乎要被气炸了。 “肾好?好个屁!”他指着杨仪:“你看看你这样,风一吹就倒,竟还想娶妻,能不能起得来还两说,你能叫她足兴?” 他再怎么样,也是从小在军中厮混的,军营中那些荤话可不是别处能想象的。 此刻情急,竟是脱口而出。 杨仪虽然并不算很懂,但她毕竟也不傻,且也是经过人事的。 稍微一想,模模糊糊有点明白。 脸上顿时不自在:“旅帅!” 薛放说完这句,心里却有点懊悔,为何竟对她说这荤话。 而且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明是来询问杨仪她要成亲的事到底是不是真的,谁知道一开口就要吵架。 十七郎不知该说什么了,又见她手里还拿着汤勺,索性一跺脚:“算了,你自己的事儿,跟我无关……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他说完,拔腿转身往外走。 杨仪知道玩笑开大了,起身:“旅帅,不是……” 薛放却又止步回头:“告诉你,你也别想要我的份子钱。我出手可是很大方……是你亏了!” 杨仪瞠目结舌。 薛放疾步到了门口,想想还是生气,便回头又道:“别以为成了亲就万事大吉,那摆夷女子可是会下蛊的,到时候吵起来惹急了人家,连怎么死的只怕你都不知道!”诅咒般说了这句,他一摆手:“喝你的汤去吧!小心点别噎……哼!” 到底没再说那个字。 下午时候,杨仪去了巡检营一趟。 英虎先前服用了麻沸散,睡了足足四五个时辰才醒来。 所以先前那场“屠戮”似的治疗,他竟一无所知,也并没觉得痛。也算幸事。 英虎的伤跟人,看着都已无恙,他挣扎着要致谢。 两个大夫见了杨仪,忙围了过来,赞不绝口,又请教她是如何处置伤口、如何判断用药等等。 那些英虎的同僚们,一个个不太擅言辞的汉子,也纷纷过来,满怀感激诚心诚意地向着杨仪行礼道谢。 如此,从巡检营出来,天色已暗。 正要回衙门,就见斧头又带了豆子一路旋风似的冲来:“杨先生!了不得,快回去……” 杨仪忙问怎么了。斧头道:“先前狄将军那里送了一封紧急公文来,十七爷看过之后,就立刻点了人马,往云阳县去了。” “云阳?”杨仪忙一想,“是那……康知县灭门血案的地方?旅帅为何要去?” 斧头着急地:“说是云阳巡检司的周旅帅向狄将军告状,京城来的俞大人擅自闯入县衙,干涉审案,而且大有赖着不走的势头。狄将军斟酌,就叫十七爷前去看看情形,调度行事。” “原来如此。”杨仪的心稍安。心想那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大事。 不料斧头又道:“但是隋旅帅说,狄将军的公文里特意提了,要您一块儿前去。可是十七爷竟不肯,执意自己去了。” 杨仪这才意外:“他……旅帅不许我去?” 斧头肃然道:“我看啊,十七爷是生你的气了。谁叫你偷偷地在外头弄个相好,也不告知十七爷呢。连我们上下都瞒的死死的,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别说十七爷对你那么好,我都生气呢。” 杨仪本以为这不过是个误会,且也不是什么正经大事,只等缓和缓和,再跟薛放一解释就罢了。 可自从薛放跟她说过那番话后,他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也不知道是真有正事处置忙的脱不开身,还是确实在跟她赌气、避而不见起来。 杨仪想想他之前说的那些话,什么“倒插门”“老婆本”,心里只觉着好笑,也没当回事。 如今听斧头这般说,杨仪苦笑道:“快不要提了……哪里来的相好,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斧头的眼睛瞪得滚圆:“你没有相好?可是、可是大佛堂那里的摆夷人明明说你是他们的姑爷,将很快婚嫁了。” 杨仪怔忪:“大概是哪里弄错了,大佛堂……那会儿我哪里有空闲落单、又哪里弄什么相好的?你仔细想想。” 屠竹也在旁边道:“但凡在佛堂那里,有我跟着,但凡出去,是旅帅他们跟着,想着确实没什么空闲干别的吧。” 斧头揉着脑袋:“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糊涂了。” 大家回到巡检司衙门,见了隋子云。杨仪就问云阳的事情。 隋子云知道的多些,就把那边的种种简略告诉了杨仪,又道:“你跟十七闹什么不合了?” 杨仪道:“只是个误会罢了。” 隋子云看看她腰间那艳丽的花布袋,夜色里看着格外娇艳。 他不由咳嗽了声:“你这个……” 忽然是狄小玉气鼓鼓地走出来:“十七哥越来越小气,竟也不肯带我,倒像是我也得罪了他。” 隋子云便道:“并非如此。我看十七之所以要独自前去,未必是什么赌气之类,他不是这样气量狭窄的人。”他看向杨仪:“兴许……有别的缘故。” 杨仪听着“别的缘故”四字,心中突然一动。 章节目录 第65章 二更君 云阳县巡检司旅帅周高南写了那封“求援”般的信给狄闻后,监牢那边却传来一个喜人消息。 之前被抓进来审问的段家的大爷段宽,终于松口承认了自己酒后起意,杀害康昙满门的事实。 周旅帅赶忙要亲去审问,刚出门就看到那位钦差大人正从门外走了进来,远远地便向着周高南点头示意。 俞星臣虽说好了,但脸色却仍缺乏起初刚到时候的润泽,总透出几分斯人独憔悴之感。 倘或他好端端地在巡检司总衙门,不必跑到这里来,那当然也不必吃这苦头。 周高南无奈地暗叹,这些娇生惯养长大的公子王孙们,一时兴起要体察民间疾苦,他们自个儿碰壁也就罢了,只是别连累他们这些无辜的凡人。 “俞大人!”心里嘀咕,周高南却向着俞星臣拱了拱手:“您好些了?脸色还是不太妙,怎么不卧床歇息,又来这里做什么?您要是有何吩咐,只管派人来说一声就是了。” 俞星臣道:“我是特地来跟周旅帅知会一声,我想再回县衙看看。” “快别!”周高南受惊不小:“先前这么一趟,害得俞大人吐血晕厥。要再有个长短,狄将军怕是得要我的脑袋了。” 俞星臣道:“无妨,这是我自己的意思。绝不会连累周旅帅。” “好了好了,知道拗不过俞大人,”周高南摆摆手:“不过,并非我故意拦着,只是你委实不用去了,监牢那边才传了消息,段宽愿意招认了。” “段宽?招……就是那位段家的大公子?” “就是他,我正叫人去提到大堂,再行审问。” 俞星臣眉头微蹙:“若是如此,能不能容我跟大人同去。” 周高南当然不乐意,但若不叫他去,兴许他又跑到县衙里,指不定又闹出什么来,倒不如顺水推舟给他这个面子,叫他安安稳稳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到底还妥帖些。 巡检司衙门正堂。 段家的老大段宽,跪在地上,耷拉着脑袋。 “这件事……这案子是我犯的,”段宽哆哆嗦嗦地招认:“康知县的一家子,是、是我所杀。我认了。” 周高南先是半带得意地看了眼旁边坐着的俞星臣,才又哼道:“段宽,你把你为何行凶,如何动手杀人,一一招来!” 段宽道:“我……为何行凶,啊,是因为之前康知县他曾要挟说不会放过我们家,我先前吃醉了酒,想到这件事,越想越气,便冲进了县衙。” 理由倒是充分,不过还需要过程。 按照段宽的说法,那夜他醉酒之后凶性大发,便拿了一把刀,避开那看门老头,到了内宅。 他先是在角门处见到一个丫鬟跟婆子,正是跟随大太太的,便将两人一人一刀结果了,那两人来不及叫喊,便已经倒地身亡。 又向内走,就是大公子康逢春的房间,先杀了开门的小厮,又将正在洗澡的康逢春也乱刀捅死在浴桶里。 他连续杀了四个人,越发激起了戾气,就沿路往二公子康逢冬房间里去,见康逢冬已经就寝,就在他身上戳了一刀。因康逢冬没动,便以为已经将人杀死。 从二公子房中出来,就是妾室的房间,小妾正在卸妆,被他从后面抹了脖子。血把铜镜都喷的变了色。 那丫鬟吓疯了,往外逃跑,被他踹翻在地,也直接戳断了脖颈。 最后剩下了康知县夫妇,他先去卧房,结果正丫鬟跟大太太在说话,他同样将人杀了,这才来到书房。 俞星臣听到这里,格外留心。 段宽道:“我看见了康知县,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就直接冲上去怒骂他……毕竟是他逼得我如此,他见我满身是血十分惊慌,知道我杀了他全家后,他叫嚷着要跟我拼命。可最终敌不过我,反而被我割伤了手,我心里恨极了他,那时候鬼迷心窍了,又想做下了这样的滔天血案,只怕逃不过死罪,不如就……于是我就把他拉起来,用他伤了的手指在墙上写下那一首诗,心想着要是、要是被人发现,自然会吓一跳,猜测他为何写字之类,到时候流言四起,我就能浑水摸鱼,脱罪也说不定。” 虽说稍显牵强,但不管怎么样,周高南是满意的。 一来段宽所说的,跟案发的现场、路径之类都对的上,虽然有些细节不算详细,但也说的过去。二来,他解释墙壁上血字的说法,跟周旅帅猜测过的不谋而合。 他不禁看向俞星臣。 俞大人面无表情。这让周高南不由地皱了皱眉,感觉这位钦差大人必又要鸡蛋里挑骨头。 果然,俞星臣道:“你从哪里知道那首诗?” 段宽仿佛听见了陌生的声音,微微抬头,神情惊慌而茫然。 周高南喝道:“问你话!” 段宽才又忙道:“那首诗,我原先跟父亲去县衙,曾听康知县念过,他极为喜欢的,我自然也记得。” 周高南看俞星臣:“俞大人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俞星臣道:“如果是记得,倒也说得过去,但……你说你是先杀了康大人,后握着他的手所写对么?” “是。” “那你给我解释解释,你是怎么做到你的字迹跟康大人的字迹如出一辙的。” 段宽肩头一缩。 周高南欲言又止。 俞星臣脸色冷峻:“当然,字迹相似不是难事,比如我就能模仿康昙的字,所以,假如你现在能够当场写出跟那墙壁上有七八分相似的字,我便相信你所说。” 段宽垂着头,一声不响。 俞星臣道:“来人,拿纸笔给他!” 周高南本是能制止的,但虽然他很不喜欢这位俞大人,可他提出的这个,倒也不算是挑刺,还是有些道理的。 纸笔给放在了段宽跟前,他提了笔,抖了一会儿,突然把笔放下:“我想错了,我是先逼着他写了字,又动手杀的!” 周高南猛然一震:“混账!”这么快翻供,显然有异。 俞星臣淡淡哼了声。 段宽道:“大人,我确实是先逼他写了字才行凶的。” 周高南喃喃咒骂着了声:“闭嘴,你要是开始的时候就这么说,兴许本帅还能信你!如今你出尔反尔……你这该死的囚徒,是在故意戏耍本帅么!” 段宽道:“草民不敢!我已经承认了人是我杀的,还能如何?那天晚上我喝醉了酒,有些事儿记不清楚了也是有的,何必逼我?” 俞星臣起身,向着周高南低低地说了几句什么。 周高南瞥他一眼,招了人来,如此这般吩咐。 顷刻,一名差役捧着样东西来到。 周高南道:“既然你说是你所杀,那,你仔细认一认,这是不是你那夜用过的凶器!” 那差役将帕子掀开,底下竟是一把血淋淋的刀。 段宽只瞥了一眼便忙扭开头:“是、是了!” 周高南磨了磨牙。 俞星臣坐了回去。 原来方才俞星臣悄悄跟周高南说的是,叫段宽认凶器。 而事实上,遗留在现场的那凶器,并不是此刻拿出来的这把刀刃略宽的小砍刀,而是通体细长薄利的解腕尖刀。 如今段宽竟然指认这便是凶器,那他先前所说自是一派谎言捏造了。 周旅帅气急,指着段宽骂道:“该死的,竟然当堂胡言乱语,你是不知道这巡检司是什么地方,容得你在这里肆意妄为,来人,给我掀翻了打!” 两个差役上前,水火棍把段宽夹在中间,压翻在地,另外一个上前就要动手。 段宽慌了:“我并未说谎……大人!” 这会儿功夫,噼里啪啦,已经狠狠地打了有十几棍子,段宽惨叫连连,可居然还是咬牙不肯说别的。 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 就在俞星臣想要喝止的时候,外头一名衙役跑了进来:“大人,段家的段二爷来了,他说是在出首的。” 周高南扬手制止了还在狠打的衙役:“什么?” “段二爷说,那天晚上的血案,是他犯下的。” 周高南瞠目结舌,看看衙门外立着的人影,又看看地上被打的段宽:“这是什么日子,就这么争着抢着的要被砍头么?传他进来!” 段家二爷段济,看着像是个读书人,他快步进了正堂,望着被打的段宽,顿时失声叫道:“大哥!” 段宽艰难地扭头,望着段济,突然情绪十分激动:“你又来干什么!我都招认了!” “住口。”周高南喝止他。 “大哥!”段济眼中冒出泪来,他扑通跪地,嚷道:“周大人!康家的案子是我做的,请大人明察秋毫,不要冤枉了好人!” 周高南心里已经恨上了段家的人,本来康知县遇害就非同小可,他们家做为头号嫌疑人,更叫周高南讨厌。 现在老大又招认又反转,还没弄明白呢,又跳出个老二来认罪。 周旅帅本来想在俞星臣面前好好把这案子利落的结了,没想到却叫人家看了一场好戏。 “你们真以为巡检司衙门是好玩儿的,让本帅在这里逗着你们玩耍?”周高南呵斥道:“段济,你听好了,段宽捏造证供,就算查明他不是凶手,也难逃追责!你如今又赶过来说什么认罪,哼!开口之前你得三思,要也胡说八道,惹怒了本帅,看本帅饶了你们谁!” “我……”段济才要开口,段宽怒道:“你快闭嘴!你真想让咱们家的人都栽进来!我已经认了,就叫我一个顶了就是。” 段济闻言,竟直接伏身在地,哭道:“大人明鉴,当知道此事并非我大哥所为……” “那就是你做的?” “我、我倒是曾有此心……”段济突然咬牙切齿。 “老二!”段宽又叫起来。 周高南道:“给我掌嘴!” 一名衙役上前,啪啪地打了段宽几个耳光。 段宽嘴角流血,兀自口齿不清地:“别胡说……” 周高南道:“再打!” 段济赶忙扑上去抱住衙役的腿:“大人,求不要再打了。我说,我都说。” 旁边衙役早干净利落地捂住了段宽的嘴,他只能瞪着眼睛无法出声。 段济说道:“案发的那天晚上,我确实去了县衙……” 段宽用力挣扎了一会儿,又泄气一样低了头。 那天晚上,段济本该在家中读书。 他偷偷从角门出了府内,当时大门口处,段宽也正驾车出门。 两个人分头而动,段济一路到了县衙,他也曾随家中来过数次,并不陌生,就绕过前门,一直向后。 他知道康知县这里看门的只是个又聋又瞎的老头子,而角门这里,因为小厮们常常抄近路出入,一向关的并不严。 段济从角门悄悄进入,一路向后。 可当绕到后宅那一大片高树后的时候,他突然听见书房方向,传来了康知县念诗的声音。 “莫道谗言如浪深,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段济是个书生,自然对此并不陌生,知道这是刘禹锡的《浪淘沙》。 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他对于康知县极为仰慕跟尊敬,而且十分欣慰自己家里能跟这样清正廉明的康家联姻。 但谁知…… 从那件事后,他心里就充满了仇恨,今天晚上来到康府,自然也未怀好意。 他是读书人,力气不济,所以,他准备在康家后宅点一把火。 不料竟听见康知县念诗。 康昙的声音还是那么慷慨激昂,假如段济不认识他,而只听见这个声音,他一定也会心生仰慕亲近之意。 可如今,他偷偷摸摸地来到康家,居然是为了放火! 段济想起跟康家来往之后,康昙每每问他的功课,而且时常指点一二,如同师长,也如同父兄。 那一刻,望着手中的火折子,段济眼神黯然,他发现自己还是下不去手。 于是,他揣起火折子,重又蹑手蹑脚地从角门摸了出去,幸喜无人发现。 段济说完后,周高南又惊又有点失望。 什么?弄了半天,又是一个废物。 “你既然没有杀害康知县全家,为何方才要说自己是真凶!” 段济吸了吸鼻子:“因为我知道,我大哥也不是凶手,我不愿意看大哥蒙冤受屈。” 周高南磨了磨牙,叫衙役把段宽嘴里的东西取出来。 段宽的第一句话是:“你没去杀人?”他是对着段济说的。 段济道:“大哥,我哪里有那个本事,我知道你也不会干,顶多把他们打一顿就是了,你为何要认这莫须有的罪名?” “我……”段宽唉声叹气:“那天晚上我出门时候,看到你鬼鬼祟祟从角门出去,后来康家就出了事,偏偏周大人立刻把我抓了起来,我便以为是你做的。所以……” 段宽为了保住弟弟,只能承认是自己所为。 至于之前的那些看着很有条理并不违和的现场供述,不过是他在牢狱中跟看管自己的狱卒套出来的而已。 兄弟两个说开,几乎要抱头痛哭。 “好一个兄弟情深,”周高南气的一拍桌子:“都给我打住!” 两兄弟停下来,周高南看着段宽道:“你说你不是凶手,那么那天晚上你竟去了哪里?” 段宽的目光犹疑。 “大哥,”段济拉着他,含泪道:“你就说了吧,性命要紧!而且……不是咱们做的,那杀害康知县的就另有其人,康家虽对不起咱们,但康知县为人,你我都是知道的,岂能让真凶逍遥法外?” 段宽听了这话,终于道:“我不是不想说,我说了后……岂不是害了她。” 就算段宽不想说,周旅帅也有办法撬开他的嘴,终于段大爷招认了,原来他一直都跟本县的一个寡妇相好,隔三岔五的就会去跟她私会,那天晚上他正是钻到寡妇被窝里去了。 他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却还有一点儿良心,知道若说出真相,那寡妇此后只怕就难活了,所以才索性死咬。 一直没出声的俞星臣在最后突然问段济:“你说你去的时候,听见康知县在念诗?” 段济道:“正是。那是刘禹锡的《浪淘沙》,对了……我离开的时候好像康知县还在念诵。” “康知县经常念诗么?” 段济道:“我、不太清楚。但是那天晚上,康知县的声音格外大,我还没过那片林子就听得很清楚。” 俞星臣又问:“康知县跟你家联姻,本是两下情愿,为何到最后竟闹得不欢而散?” 两兄弟对视了眼,紧闭双唇讳莫如深。 周高南沉吟着,正要再喝问,一个衙役急急跳了进来,跪地道:“旅帅!郦阳县薛旅帅突然来到,还押了好几个人……说是路上捉到的,杀害康知县的凶嫌!” 章节目录 第66章 三更君 “十七!” 几乎是在衙役没说完,周高南已经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 他绕过桌子,一手撩起袍摆,匆匆向外走去。 俞星臣跟着走了一步,见周旅帅竟公然撇下这满堂的人而跑了出去,而且还是因为薛放。 俞大人颇为无奈。 想到方才自己问了、而段家兄弟没回答的问题,俞星臣俯身:“你们有何难言之隐,劝你们尽快坦白,不要非得等到大刑伺候。” 往外看了眼,似乎能听见周高南跟薛放两人在外说话的声音。 俞星臣又道:“这位郦阳县来的薛旅帅,你们大概不知道,他可是比周旅帅更狠绝百倍的人物,别要等到他出手就晚了……” 段宽跟段济面面相觑,终于段宽说道:“大人,您这是在把我们往死路上逼。” 俞星臣盯着两人:“正好相反,我在救你们。” 巡检司门口。 还没出门,周高南便举起了手:“十七!这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他对待俞星臣的时候只差横眉冷对,看见薛放,却突然春风满面。 薛放跃下马背,在他身后,跟随的士兵们手中牵着绳索,后面拴着六七个穷形恶相的,个个带伤,走路一瘸一拐,引得街头上人人驻足。 “周旅帅,久违了。”十七郎随意招呼了声。 “什么周旅帅,你是不认我这个哥哥了。”周高南不由分说把他拉了过来,握拳亲昵地捶了捶他的后背。 薛放笑,指着后面:“你这云阳县的路上没打扫干净,我替你稍微清理清理。也算是给你的见面礼。” 周高南放开他,细看那边几个,当看见其中两张熟悉面孔,陡然色变:“你、你是怎么拿到他们的?” 薛放道:“我正好端端地往这儿来,他们就很不长眼的挡在马前,还说什么云阳的灭门案是他们做的,我心想哪里有这样好的事儿,这简直是送到嘴边的肉。” 周高南已经走到那几个贼徒跟前,摇头道:“康知县家的案子是不是他们做的我不敢说,可是我知道去年云阳跟临县的几起绑票案,必跟他们相关。十七,你这份礼非但大,而且重,这几个人身上系着好几条人命呢。” 一挥手叫了人来,吩咐把这几人投入大牢。 周高南笑道:“十七,你这份大礼我收下了。对了……你好不容易来了,必定要多住几日,我立刻叫人回去跟你嫂子说,叫她收拾房屋,准备你喜欢吃的菜,家里那两个小的若知道你来,不知得多高兴。” 正要拉着他进内,就见俞星臣从里走了出来,彼此照面,俞星臣问:“薛旅帅到了,怎么……杨先生没有随行?” 薛放道:“见面就问,真是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俞星臣哑然,只得对周高南道:“周旅帅,我先告辞。” 周高南没空理他,见他要走才想起来:“俞大人,千万别再去县衙了。” 薛放跟他一起看向俞星臣:“他想干嘛?” 周高南就把俞星臣之前去县衙,突然吐血晕厥的事情告诉了,又道:“所以我写信禀明狄将军,叫他想法料理,万一这位大人在我这里出了毛病,我还要跟他担干系。” 薛放却笑道:“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一个文官往这些打打杀杀的案子里钻,能得什么好儿?别管他,叫他碰去,碰死了省了我的事。” 周高南嘶了声:“怎么,你跟他有嫌隙?旧怨?” “倒不是我……”说到这里薛放道:“罢了,别提这些扫兴的。还是快把这案子跟我说说罢。” 之前在津口牛马栈,为杨仪被诬陷的案子,薛放啃了许久的文书,那时候他后悔没带隋子云。 此时在云阳,为了康昙的案子,十七郎又开始翻看那些密密麻麻的证供,此刻他突然后悔不叫杨仪跟着。 那些什么谁死在哪里,中了多少刀,什么现场的陈设,还有什么诗……他越看越觉着晕眩,只听周高南所说,也听的模模糊糊。 周高南原先没在这陪他,他似乎很忙。 此时才又闪了进来。 “老周,”薛放抬手:“我想到了,你带我去一个地方。” “你也要去县衙?”周旅帅擦擦额头汗,一脸笑。 薛放觉着他笑的有点儿古怪,却也没空深想:“当然不是,我想去……” 尸首。 康家十二具尸首。 其实原本俞星臣也该看的,有时候尸首比任何东西都直观明白。 但俞星臣不敢看,尤其是康昙。 在这时候他还不是个最有城府最为冷静绝情的人,甚至连一个旧友的离去都有些无法面对。 薛放来到了巡检司的停尸房。 就算胆大如他,在看见整整齐齐十二具尸首横在面前,板床上放不下,便摆在地上,这幅场景任是谁看了也得心头一股寒气儿。 此时薛放突然又想,得亏没叫杨仪跟着。 靠近门口的一具尸首,是大少爷康逢春房内的小厮。 这小厮前胸跟后心、背部都有刺伤,据仵作记录,该是在地上爬了一段后气绝。 小厮旁边是康逢春的尸首,康家大公子身体赤/裸,原来发现他的时候是在浴桶中,被一桶血水浸泡。 他的致命伤有些古怪,竟在下/体,把那处切的鲜血淋漓。 周高南小声:“你说这下手的人是不是个疯子?怎么冲这个地方下手。” 薛放忙把那盖布放下:“谁知道,许是嫉妒比他大?” 周高南噗地笑了,又赶忙敛笑,向着周围的尸首致歉:“得罪得罪。” 康逢春旁边,是大太太,也就是他的生母,被乱刀刺中脖颈跟下半张脸,舌头都给削去了半边,披头散发,简直鬼怪现世。 大小姐康夏,致命伤是在背上,应该是在逃跑的时候被逮到,但除了这些外,她的脸上竟也有几道奇怪的伤痕,薛放特意看了看,不像是刀痕,却有点像是……抓痕。 其他两个丫鬟跟那妾室,都是被割断了喉咙。 薛放边看便皱眉:“连我这样的人,都觉着这凶手实在非同凡响。” 周高南道:“谁说不是,所以当我看到那墙壁上的血字跟康知县的断指、又听了那看门老头子的什么恶鬼索命,我几乎也都……” 他摇摇头,指着旁边一具尸首:“你不要急着笑话,我也不是只因胆寒而已,这些人被杀死还可以解释,但是这二小姐康宁,她居然是自缢身亡,再加上大小姐脸上那莫名的抓痕,以及康知县的题字,这不是很诡异么?” 他说着叹气:“本以为是段家的人行凶,没想到又白忙一场,我倒是宁肯相信恶鬼之说了。而且,那俞大人还口口声声地跟我说,康大人写那血字的时候,是很、很高兴很快意的,你说这不是疯了么?” 薛放去看康昙。 康知县的致命伤在心口,浑身上下除了这一处,就只有双手腕跟掌心的血痕,以及那露出白骨的断折的右手了。 “他留的那首诗,怎么念来着?”薛放问。 周高南转头看身后,侯队正赶忙翻了翻手中的卷册:“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他一口本地的土味官话,把这首王维的名句念得奇奇怪怪。 薛放把这些尸首都看过了,站在门口环顾众尸,隐隐觉着十分违和。 刺伤,抓伤,割喉,自缢……还有那墙壁上的血字。 这真的太怪了。 “走吧。”周高南招呼他:“时候不早了,也不能在这儿呆太长,阴气太重。” 薛放同他到了门口,忽然一顿,竟又返回到康逢春的尸首旁。 他举手把下半截的盖布掀起来。 周高南吃惊:“怎么还看那个?” 薛放盯着那处的零碎看了会儿,才又将布盖上。 周高南奇怪地看他:“你总不会是去看到底是大是小吧?” “再胡说,”薛放道:“你小心他晚上找你。” 周高南忙闭口不言,回头向着停尸房方向连连作揖。 “听说康家还有个小的活着?” “是,可也没什么用处,被吓傻了,整天呆呆的不言语。” “如今在哪儿?” “我看康知县怪可怜,这孩子一时无处去,就先留在我家里了。” “那个受伤的呢?” 周高南皱眉:“二公子的情形不妙了,请了好几个大夫,都说就这两天的功夫了。要他开口只怕都难。” 说到这里,周高南忽然饶有兴趣般问:“对了,那位杨易杨先生到底为何不曾同行?” 薛放道:“你跟姓俞的一样,好好地怎么又提他了?” 周高南道:“我还以为你会带他一块儿过来。” “笑话,我跟他还没到那形影不离难舍难分的地步。再说,我来还不够么?” 周高南目光往远处瞄了瞄,微笑:“我就是说多多益善么,一个能救人,一个能拿人。” 薛放道:“你以为是买东西啊,多多益善……” “该不会是……闹别扭了吧?” “少胡说!又不是小孩儿,闹什么别扭,”薛放显然不愿意说这些:“行了,我得去趟县衙。” 周高南迟疑:“我陪你去?” “你自忙去。”薛放头也不回地挥手:“我又不是俞星臣。” 周高南嗤地笑了:“别耽搁太久,中午记得家去吃饭。” 薛放已经上马去了。 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 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 俞星臣站在康昙书房外的走廊上,望着右手侧那刷刷响的树木。 他至今不知这是什么树,居然在大夏天的落起叶来。 哗啦啦,风一吹便洒落一大片,铺天盖地地向着他吹来,这幅情形,让俞星臣感觉就如同有人抓了一大把的纸钱扔在了空中,随风飘落。 有的“纸钱”落地,于走廊上刷刷滚动,擦着他的靴子跟袍摆掠过。 俞星臣知道自己不该再来此,但康昙的那首题诗总是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魔怔一般。 他走进书房,却没记着去那堵墙跟前,而是转到了康昙的书桌前,在那张松木椅子上坐了。 一抬头他就能看到那题血字的墙,那四行字,如一个巨大的谜题之眼,同样在回看着他。 窗外的树叶还要摇动,映的窗棂上的影子不住的变化。俞星臣微微眯起眼睛,突然愣怔。 为什么会是这首诗。 只是因为喜爱而已吗。 为什么要写在墙壁上……到底是在什么状态下写下这诗的。 诗可以言志,可以抒怀,可以记事,可以写景。 段济所听见的那首《浪淘沙》,便是言志的典型。而王维的《书事》,可以说是写景而后抒怀。 但是。俞星臣隐约想到一点很不对之处。 此刻他坐在康昙的椅子上,微闭双眸,身边的日影逐渐消退,白昼成了黑夜,他瞬间变成血案发生那天之时的康昙。 灯火摇曳,窗外有刷刷树叶摇响。 不对,不对。 俞星臣猛然睁开双眼。 他有一点可以确信:王维的《书事》,极为不适合在那天晚上出现。 这是周高南他们所无法了解的境界。 就如同周高南不太相信,俞星臣能判断出是康昙亲自写的这首诗,而康昙在写这首诗的时候是极为快意自在,挥洒自如的,而绝非被人胁迫或者其他。 俞星臣知道自己的判断左右矛盾,毕竟没有任何人可以在磨破手指白骨为笔的情况下还能快意的起来。 但他确信自己不会出错。 或者真的是有……鬼? 刷拉拉,一阵异响,身边的窗户仿佛被什么撬动,慢慢地要被打开了。 俞星臣不可置信地转头望着,浑身的血都凉了。 “啪”,窗户被掀开,窗外是薛十七郎探头向内看了看:“是俞大人啊。”他瞪了俞星臣一眼:“我还以为康大人回魂了呢。” 俞星臣坐着没动,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会儿可不是站起的好时候。 他的腿都麻了,在薛放出现的瞬间,他的掌心已经出了汗。 薛放跳进屋内,出人意料,他先注意的不是墙上的字,而是书桌上那盆兰花:“不错啊,虎头兰……可惜没开花。”伸手一拨花叶:“好几天没浇水了,这缺了水可不成。” 灵枢走进来,扶着俞星臣起身。 俞星臣问:“薛旅帅对兰草感兴趣?”又吩咐灵枢:“浇浇水吧。” 薛放转头看着墙上的字:“这字写的……不错。” 俞星臣道:“确实出色。”但一想到是什么写得,就叫人不寒而栗了。 “比俞大人的如何?” “比我更胜一筹。” “该不会是俞大人谦虚吧。”薛放问。 “并非如此。”说到这里,俞星臣心里的违和感又浓了几分:“其实以前,如灿兄的字确实不如我,但这一处的题字,却远在我之上。” 薛放道:“是他进益太快,还是俞大人退步了。” 俞星臣刚要一笑,忽然拧眉:“你……”他没有再应声,只是赶紧回到书桌前,去找康昙所留的手迹。 康昙的公文颇多,闲暇也有留字,要找并不麻烦,俞星臣很快找到了好几张他的字。 当把康昙的字都看完后,俞星臣抬头望着墙壁。 他好像、找到了原因,康昙如此反常的原因。 “薛旅帅……”俞星臣急唤了声,抬头却见屋内空空如也。 只有灵枢拿了一瓢水进来,听见他问便道:“薛旅帅往前去了,大人想叫他么?” 俞星臣才摇头,就听到窗户外传来一声有点熟悉的惊呼。 薛放其实并没有走远。 先前他看过了墙壁上的字,正要往别处,才到门口,便听见栏杆外的那绿树丛中有飒飒的响动。 他顿时听了出来,那是有人在悄悄地潜行。 “好啊,正愁没地方逮去,今日黄道吉日,做的都是送上门来的买卖。” 薛放心中盘算,脚下无声。 他轻轻地在地上一踏,整个人向着栏杆外的绿树丛中跃去! 那些绿树的叶片给风吹的齐齐闪烁,大片的叶子随风洒落,把薛放的眼睛都迷了。 他只好抬臂挡在额前,眯起双眼瞧见了树丛中那道影子。 势在必得的,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掠了过去,人没到,一掌先行拍出! 掌风所至,把那些飘舞的落叶都振飞出去,而他也终于看清楚面前那人是谁,雪肤柳眉,还有何人! “杨……”薛放心头血涌,就在间不容发之时,奋力抬掌改变方向。 咔嚓!是树枝被刚猛的掌风削断,而杨仪被他的掌力余威所震,竟向后跌飞出去。 薛放脱口喝道:“杨易!”想也不想,飞身向着她扑了过去,双手合抱,用力将她拥入怀中! 这几棵树下是个小斜坡,两人直滚落而下,跌在了坡下的山茶丛中。 薛放如在梦中:“见了鬼,你怎么会在这里?” 杨仪滚了几滚,还有点昏头昏脑地,探头睁眼,望向他脸上,却见薛放额头跟脸颊上竟有两道血痕。 原来这山茶花虽无刺,但叶片却自带小小锯齿,划在肌肤上便是一道血口。 “你受伤了。”她皱眉,试着伸手要去看看他的伤处。 然而手才一动,却不知碰到哪里,薛放猛然一颤,像是被弹开了似的松开了她。 杨仪被他陡然撒开,身子一歪,好不容易撑着起身:“是碰到哪里了么?”她指的是刚才滚下来的时候,有没有磕碰。 薛放却半侧着身,有点不自然地,粗声道:“没有!” “让我看看。”杨仪跪坐而起,抬手要去扶他的脸。 薛放的脸却奇异的红着。 他大概没料到杨仪会来上手,遂粗鲁地将她一推:“别过来。” 杨仪差点又给他推倒,一朵粉色山茶在脸颊上蹭过,幸而不是叶子。 她双手撑地坐起来:“你怎么了!赌气也要有个期限……我只想知道你受伤没有。”这是她头一次不是以“旅帅”来称呼,而是“你”。 薛放的浓眉皱起,鬓边隐隐地有些汗意。 他的右腿支着,手臂搭在上头,甚至还把自己的袍子往下扯了扯。 杨仪越看越是奇怪:“旅帅……”怀疑他是不是伤到了腿或者手臂。 “说了没事。”薛放烦恼,声音暗哑。 如果他不想她靠近,该直接站起来走开,而不是这么怪模怪样地坐在这里。 杨仪刚要张口,突然又合了嘴。 她看薛放,又看看自己的手。 忽然间她终于意识到,刚才滚下来的时候,她大概……闯祸了。 用薛放先前骂她的话,他好像是“起来”了,因为不经意的碰触。 到底是年少气盛。 “我、”杨仪想道歉,可是该怎么说呢?她只能尽量缓解这种尴尬,“其实不打紧,没受伤就好……” 薛放震惊地看向她。 杨仪讪讪:应该是没伤到那里吧,她记得只是在最后的时候轻轻撞了两下而已。 “这、也不用太在意,”她故作镇定而略略含糊的解释:“对男子而言算是常见的。只要没伤着,过会儿该就……” “你!不用说的那么明白。”薛放忍无可忍,捂着额头。 他几乎要无地自容了,杨仪居然还有心给他解释。 “我怕你不明白。”她看着他难堪的样子,觉着薛十七郎的脸皮原来也有这样薄的时候。 “我当然明白,我自己的东西!”他羞愤。 杨仪又羞又想笑:“唔,那我就放心了。” “我自己的……你放心什么?” “没、没什么。”杨仪感觉他的怒火正在无头绪地宣泄,便打着马虎眼,从旁边拉了一朵绯色的茶花,低头闻了闻。 “旅帅不带我来,是只跟我赌气,还是不想我跟俞星臣照面。”她随意般的问。 薛放道:“你倒是聪明的很,所以才跟来的?” 杨仪道:“多谢旅帅替我着想。” “哼。” “……康知县这院子甚是不错,旅帅可知道那片林子是什么?” “说起来我正要问你,正门不走,你钻林子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刚才我那一掌要是没收回来,现在就该轮到我给你哭丧了。” 他越说越是愤愤,恼恨之中又有后怕。 杨仪道:“那是‘人面子’树,也可入药,我刚才是……” 杨仪故意这么说,其实是想转开薛放的注意力,这样才能尽快消缓他的不舒服。 她只顾想法儿引他淡忘那些不适,所以并没留意,在小坡之上,俞星臣站在一棵人面子树下。 俞星臣远远地看着这一幕。 山茶丛中,杨仪侧身坐着,朵朵茶花围绕在她身遭,花面交融,莫过如是。 薛放坐在她旁边,看似不羁的坐姿,却时不时地凝眸看她。 明武英气的少年,拈着山茶低头轻嗅的美人,如果不晓得他们发生了什么事,如果事先不知道他们的身份,必定会以为是一对情投意合的少年男女,正自缠绵。 这一幕场景无以伦比,堪能入画。 可是俞星臣的瞳仁却在收缩。 那张正垂首轻嗅绯色山茶的脸,那远观过去雌雄莫辨的人物…… ——“你那位姐姐,杨仪,我要如何才能认得是她?” ——“当你跟她见面之时,你自然就知道那是她。” 当时俞星臣不懂何意,现在,他终于醒悟。 章节目录 第67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故意地引薛放说些别的事。 只有他的心思不在那个东西上头,才不至于越发动火、不可收拾。 果真,半刻钟不到。 等薛放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消停”了。 先前他窘迫无地,毕竟心知这一旦起立,可不是轻易就完事的,他本来都不知道该怎么了局了。 居然…… 薛放惊讶地低头看看,又看向杨仪。 她正若无其事地摩挲着山茶的花瓣,时不时目光望远。 薛放后知后觉,终于明白她方才跟自己说什么林子什么果子的用意。 他本来以为杨仪十分的没眼色,聒噪这些无用的东西做什么。 现在才知道竟是为他。 一抖袍子,确认无恙,十七郎站起身来,开口之前先清清嗓子:“你怎么来的?” “隋旅帅派了一队人马送我来的。” “怎么不叫子云哥哥了?”脱口而出这句,薛放几乎给自己的脑门一下:“他倒是大胆,敢就这么叫你过来,你知不知道这一路上多少毛贼强盗?我先前还拿住了几个呢,万一出事怎么办。” 杨仪微微一笑:“也许正是因为旅帅在前开路,我这一路上才没遇到其他强贼。” 这句话让薛放略觉受用:“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一个时辰之前吧。” 云阳跟津口相隔其实不远,可昨夜薛放动身之后,夜雨袭来,羁縻州的山路本就难走,一旦下雨,再加上是夜间,那简直是登天路,一不小心则会变成鬼门关。 他们只得留宿半道的客栈之中,早上天不亮便动身,路上又给那一起不长眼的毛贼拦住,真真是起了个大早,赶了个晚集。 “竟跟我前后脚……”薛十七郎内心喜悦而脸色冷峻,突然又想起之前在津口计较的那件事,于是越发冷傲了几分:“阴魂不散,你又跟着来干什么?” 杨仪闻了闻那朵山茶花,却并没有摘下来。 小心翼翼松开它,望着茶花原地自在摇曳,杨仪道:“本来是极小的一个误会,我不愿意弄做个极大的事情似的,那个摆夷女子的传闻不是真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那传说从何而来。” 薛放的眼睛蓦地睁大,他回头瞪向杨仪。 杨仪道:“所以,我不是故意瞒着旅帅或者大家,我是真没有做过……旅帅也不要再把此事放在心上了。” “谁、谁放在心上了?”薛放只觉着眼前的天色都像是清晰明丽了几分,他搓了搓双手,大言不惭地:“你要不提……我都忘了有这件事了。” 杨仪瞥他。 薛放的目光跟她一碰,又滑不留手地急速转开:“你竟然还巴巴地来跟我解释这一通,这不是有些可笑么?” 杨仪盯着他脸颊上被山茶叶片划出的血痕:“哦,是我小人之心度旅帅之腹了,抱歉。” “不用道歉,我是宰相肚里能撑船,”也许是大话说的太满呛到了自己,薛放又咳嗽了两声:“行了行了,这种无关紧要的琐碎忘了就行……你怎么跑到县衙来了?” 杨仪来云阳之后,并没有立刻找薛放。 当时薛放正在衙门里被那些证供之类的文书压住,周高南迎了出去。 对于周旅帅而言,这简直是及时雨。 杨仪并没有让他惊动薛放,而是先去探看康家的二公子康逢冬。 从康二公子那里出来,才来至了县衙。 当然,那时她不晓得俞星臣在此,却知道薛放在这里。 她毕竟得跟他解释明白。 ——“我也想过来看看。却发现这些人面子树,别的地方很少见的,所以就……” 杨仪说着抬头看向坡上,却意外地发现有一道身影正向着林子里走了进去。 她心里突然生出点不妙的预感:“旅帅,这里还有别人吗?” 薛放的心正被她方才说“摆夷女子”以及她紧跟自己来到云阳这几件事搅乱,没工夫想别的。 听杨仪这么问,薛放才反应:“对了,那姓俞的也在。” 一提到俞星臣,薛放也格外的凝神,他留意到杨仪的表情在他说出俞星臣在的那一刻,确实有微妙的变化。 不知为何,这其实并不很明显的变化让薛放觉着焦躁。 但杨仪没给他细想的机会,她问道:“听说旅帅去看了那些尸首?” 薛放一怔:“听谁说的?”他突然意识到:“周高南?哦……你一个时辰前就到了,那会儿他自然知道,好个老周,竟瞒着我……” 杨仪道:“不关周旅帅的事,是我知道旅帅您在忙,所以不肯叫他告诉,何况我也有事。” 经过杨仪一说,薛放才知道原来她已经去看过康逢冬了。 “那人怎样?据说他撑不了多久。” 杨仪叹息:“确实如此,只看二公子的伤仿佛不足以致命,只是一刀,刺入的也并不很深,可正好伤到了他的左肾,所以一直昏迷不醒,只怕无力回天了。” 薛放仔细听着,狐疑:“你是说,刺在了左肾?”他在自己的身上四处打量,好似要找“左肾”的方向。 杨仪抬手,在他后腰偏下处轻轻一摁:“便是这里了。” 虽是隔着衣裳,可薛放认识不禁微抖:“我……当然知道,我一时没分清左右罢了。” 杨仪忍笑,这时侯不由地又想起在津口他骂自己的那句话:“肾好。” 她本来想趁机揶揄一番,但想到他方才已经都那样了,再提这个,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 好不容易消停,倒也罢了。 薛放道:“这刺的位置有点儿刁钻。” “为何刁钻?” 他忖度着:“咱们上去。”同杨仪一块儿顺着小斜坡往人面子林走去,薛放道:“若说是寻常不懂武功的人,不至于刺到这个地方,普通人都是往肚子,胸口,或者脖子上招呼。刺到这里……要么是那些精于杀人的杀手,要么……” 杨仪问:“要么什么?”正上坡,对她来说未免有点艰难,竟落后他一步。 薛放回身探手,掌心向上,杨仪自然而然地把手伸出去,被他轻轻一拽,轻易地拉到了坡上。 “不好说。但刺中康逢冬的显然不是杀手,因为若是那些人,他早气绝当场。”薛放摇头,就好像眼前隔着一层窗棂纸。 这会儿风又刮了出来,人面子树的叶子刷拉拉飘下。 薛放挥手扫开,道:“这树是害病了还是怎么?为什么四月里就开始落叶?” 杨仪道:“旅帅有所不知,这种树,便是在四五月份就开始落叶的,然后才生新叶,开花。” 薛放问:“那怎么叫人面子?难不成是因为它落的叶子多?给人很大的面子?” 杨仪忍俊不禁,她低头把自己的花布口袋打开,从里头掏了掏。 薛放早看见她还背着这布带,此刻见她埋头找东西,隐约竟透出几分难得的乖巧样子,更觉可喜。 杨仪却从包里掏出两颗圆圆的果子:“这是我先前在树下捡的,旅帅请看。” 薛放从她手中接过:“这是人面子的果子?” 杨仪道:“这人面子树的意思,其实不是人‘面子’,而是“人面”子,把这皮剥去,你细看。” 薛放将这果子的淡黄外皮拨开,却见里头是小核,他盯着那东西,不禁笑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才起这个名字。” 原来这里头的果核,竟果然像是个奇异的人脸,两个大大的眼睛,底下是细碎的几颗如同牙齿,中间的凹凸宛若鼻子。又诡异,又好笑。 杨仪将他手中的果核拿回来仍旧放进包内:“这个在别处不多见,所以我收几个。” 薛放道:“你就是会弄这些稀奇古怪的。” 两个人步入人面子林,树叶如狂蝶乱舞,杨仪举手遮着脸,薛放看她一眼,伸出右臂替杨仪挡在头上。 “这康知县倒也是个妙人,书房外种这些,这康家的仆人每天扫落叶都够受的,难道他喜欢看这些乱糟糟的叶落?”他随口说。 杨仪道:“也别有一番意趣,闲暇之时在这里走一走,就如同进了山野,自然放松心境,陶冶情操。” “情操?”薛放低头打量了会儿,只见落叶满地,走在上面松松软软,加上这地方时常下雨,腐叶成泥,时不时地还有些小爬虫之类出没,果真是十足的山林之状。 “他也不怕有蛇,咬上一口更‘情操’了,”薛放嘀咕了句,又道:“你知道了吧,他临死那晚上,还高声念什么诗呢。” “听周旅帅说了。” “他倒是跟你嘴快。就是跟我的时候就守口如瓶了,还把你来了的事儿瞒着我。” 杨仪见他又提此事,便道:“旅帅还没说那些尸首是否有什么异样呢。” 这会儿终于出了人面子林。薛放特意往书房方向看了眼,凝神细听,却没听见什么动静,他心想:“莫非姓俞的走了?” 俞星臣确实已经走了。 当薛放扶拉着杨仪翻了栏杆上来,书房内空空如也。 杨仪并不知俞星臣曾在这儿坐过,只顾去看墙壁上的题字。 薛放往后一退,靠在书架旁边,转头看桌上的那盆虎头兰果然已经浇过水了,底下的鹅卵石被水浸的发亮。 他问杨仪:“你没去过停尸房吧。” “还没得空。” “趁早别去,”薛放拦阻:“何况我都看明白了。” 杨仪正在惊叹于这墙壁上的字竟写得极起出色,竟比她所见的任何字、包括俞星臣的都好,可是论起由何而写,又顿时叫人生出不敢直视之意。 闻言她回头:“愿闻其详。” 薛放把桌上的毛笔,纸镇取了过来,又从花盆里捡出几块鹅卵石,一样物品代表一个人,轮着就把那些人的死状跟杨仪都说了一遍。 杨仪一边听他说,一边看着桌上的那些东西。 忽然,她慢慢地把几支毛笔拨到一起:“康知县,大夫人,大公子……还有谁是嫡出的?” 薛放愣怔,便把那个小纸镇跟另一支小号狼毫挪过来:“还有大小姐康夏跟小公子康安。你怎么问嫡出还是……” 杨仪只管看着桌上,拨了拨那几块鹅卵石:“这是妾室,庶出的二小姐,还有二公子。对么?” “对吧。分这个做什么?” 杨仪见东西不够,正要去自己的袋子里翻找。 薛放顺手掐了几片虎头兰的叶子:“不打紧,这叶子该修剪了。” 杨仪一愣:“以后这人去楼空的,还不知道能不能活呢。” 薛放才要说,杨仪指着叶子:“这是大房里伺候的两个丫鬟,一个婆子,共人;这是妾室的丫鬟;这是大公子的小厮;这是大小姐的丫鬟……没有了?” 薛放道:“没了。” 杨仪道:“旅帅你看,姨娘这里,只有姨娘自己有个丫鬟,二公子没有小厮,二小姐也没有伺候的人。” 薛放挠了挠唇:“这是什么意思?” 杨仪想了想:“康知县十分清贫,家里养着这么多人,怕是捉襟见肘,自然艰难,妾室……没有伺候的也说的过去。” 薛放没言语。 杨仪把那些兰草排布的整齐了些:“然后就是重点,根据旅帅方才所说的尸首中,这四个丫鬟跟一个婆子,大公子的小厮,都是中了致命伤而死,是不是?” 薛放点头。 杨仪又指着那些毛笔:“但是主人之中,死相就各异了,先说大夫人这里,除了康大人外,大夫人跟大公子,大小姐,死的都很惨烈。” 大夫人的半张脸都给切烂了,舌头都断了一半。大公子更不用说,是那命根子被弄的血肉模糊,大小姐则是被人乱刀从背后刺死。 薛放补充:“这大小姐康夏,她的脸上有好些抓痕。像是被指甲挠的。” 杨仪一愣,想了想问:“可看过她的指甲里有没有血渍……或者别人的指甲有没有?” “你这么一说我仿佛记得,她的手指确实的……”薛放先是答了,又拿不准:“不过我可没细看,回头再去确认。” 杨仪低头又指着那几块鹅卵石:“这是姨娘被断喉咙,二小姐自缢,二公子的伤只有一处在腰后……” “左肾。”他总算记着了。 杨仪抿嘴:“是。那现在说完了,旅帅能不能察觉出什么来?” 薛放定神,看看桌上那些代表大房的毛笔,代表妾室的鹅卵石,代表下人的兰草等…… “我原本还模糊不清楚的,给你这么一分,倒是看的更明白了。”薛放指着毛笔道:“这些人死的格外惨烈,妾跟下人就普通多了,对不对?” 杨仪道:“可以这么说。如果这是外人动手,那么这下手的人一定是怀有极大的怨愤,所以才会如此凶残。” 薛放忽然笑了声。 杨仪道:“旅帅笑什么?” 薛放指着二房的二小姐康宁的那块鹅卵石:“她是自缢,但是据我所知,这些人里还有一个不是死于解腕尖刀。” “谁?”杨仪惊讶地看他。 薛放把大房的一支毛笔捡了出来:“大公子康逢春。” “他是……”杨仪想起康逢春是命根被毁,死在浴桶之中,忙问:“是被什么?” 薛放先前在停尸间里,特意留心过康逢春的伤,当时他就觉着略怪。 后来他来到县衙,特意去了康大公子的房间。 因为这案子非同小可,虽然尸首都收了去,但现场却没有大动过。 甚至连那一浴桶的血水都没倒掉,当然,也不排除差役们想偷懒,毕竟谁愿意去沾那个,不如先放着。 薛放找了个鸡毛掸子,在那桶内搅了搅,听到桶底发出啪啦的响动。 他换个几个姿势,却没有办法将桶内的那个东西挑上来。 十七郎一怒之下,把鸡毛掸子扔掉,一脚踹了过去。 他这一脚之力何其厉害,那结实无比的浴桶顿时应声开裂,哗啦啦,血水如同开闸一般流了半地。 薛放早跳到旁边椅子上去,眼见桶内的血水渐渐流光,一样东西出现在浴桶底部。 那居然是一把剪刀。 “剪刀?”杨仪越发惊愕,脱口问道:“旅帅是说,康大公子的外肾,是给剪刀剪去的?” 突然听见一个新奇的词,薛放有点儿震惊地盯着杨仪:“外……肾?” 跟他四目相对,杨仪才明白,她先是有点不自在地一撩鬓发,才道:“这是医书上的称呼,也叫肾囊,阳……” 杨仪毕竟是剖过人的,且医书上的那些图绘她看过不知多少遍,人体如何岂会不知,各种称呼对她而言不过如同各处穴道一样司空见惯。 可现在莫名地,本是光明正大的那些称谓忽然有点难以出口。 薛放听见一个“阳”,急忙道:“好好,我很知道,不用再给我上课了。” 杨仪转头悄悄呼了口气。 书房内突如其来的安静,让气氛有些微妙。 杨仪赶忙在心里一想:“可、难不成凶手是在杀大公子的时候,不用尖刀而临时又换了一把剪刀?” 薛放道:“我原先也这么以为,不过,这康大公子也算是个孔武有力之人,岂会坐在哪里,任凭凶手给他把那阿物儿剪去?” 他又用了一个新词儿。 杨仪低咳,正色道:“那这到底会是怎么回事。” 薛放打量着桌上的毛笔,鹅卵石,兰草,顺手把代表小公子康安的纸镇挪开:“你看,有用断了的手写诗还很高兴的,有无端端自缢的,有神神秘秘没了命根的,还有……” 杨仪补充:“假如旅帅没看错,大小姐的指甲里有血肉,那就是她自己挠破的脸。” 薛放点头:“要么就像是周高南说的,确实是恶鬼索命,要么……这一家子就是疯了。” 杨仪听到“疯了”,飞快一想,忽然抓住薛放的手腕:“旅帅,我们好似漏了一个地方。” 周高南找来县衙的时候,薛放正同杨仪从县衙的厨房走了出来。 “十七,杨先生!”周旅帅挥手招呼:“叫我好等!” 杨仪向着周旅帅行礼,薛放却道:“你又跑来这儿干吗?” 周高南道:“你嫂子家里饭都做好了,望眼欲穿呢,我不来找能行么?你们钻这儿做什么,那俞大人都回衙门了,你们还没看完?” 杨仪问道:“周大人,这里的厨娘呢?为何好似不见。” 周高南道:“厨娘?康大人这儿没有厨娘,据我所知,都是那二姨娘带着丫鬟亲自下厨的。康大人不易,月俸就那么多,他又不是个贪财受贿之人,家里的仆妇等等花销自然能省就省。我曾听你家嫂子说,这二姨娘跟姑娘晚上还得做女红以补贴家用呢。” 他说完之后才又问:“你们可有发现?” 薛放反问:“俞主事可说过发现什么没有?” 这倒是提醒了周高南:“对了,俞主事回去后也没跟我多说,只说要找仵作再细问什么,我也没理他。” 他说了这句忙又招呼:“天大的事,也去吃了饭再说。回去晚了你嫂子要骂我的。” 薛放道:“那就先回。”自然而然对杨仪招了招手。 杨仪忙道:“旅帅,我就不去了。”她知道周高南跟薛放是旧识,人家久别重逢,自己去凑什么热闹。 薛放道:“你是神仙,吸风饮露,不用吃饭?” 周高南则笑:“杨先生,你千万别见外,你这样的人物来云阳,我是求都求不到的,这次也是占了十七的光了。” 薛放听到最后一句才觉舒坦:“嫂子真是训夫有方,看哥哥你越发会说话了。” 老周笑着捶他。 杨仪在旁听着,很惊讶于他们之间这种亲密无间的相处,隐隐……竟也有点羡慕。 不过,这饭到底是没吃成。 才出衙门,便有两个巡检司士兵飞奔而来,原来这么短短的时间内,衙门中又出了事。 第一是康二公子的情形更加不好,负责看护的大夫说,只怕他撑不过一两个时辰,随时可能咽气。 第二件则是俞星臣要求仵作再检验康大人等的尸首。 周高南简直不知要先关注哪一件:“为何还要验尸?” “据说俞大人怀疑康大人是中了毒。” 周高南眉头紧锁:“案发后,仵作第一时间就曾查验过,若是中毒早就报了,还查个什么!” 杨仪若有所思,轻轻地碰了碰薛放。 薛放立刻会意:“不用去管他,他有胆子就叫他去看看那些尸首,我保证他一定会吓死,不吓死……一场大病也是免不了的。”幸灾乐祸的语气。 周高南苦笑:“就这么盼着俞大人有事?” 杨仪不得不提醒:“旅帅。” 薛放这才想到正事:“好了好了,总之叫他去弄,真查出来更好。咱们先去看看那位康二公子吧,兴许还能让他说出点什么来。” 周高南本觉希望渺茫,可听了薛放的话:“有什么法子么?” 是杨仪回答了他:“我有一个法子,本不敢轻用,既然二公子时辰无多,兴许可以一试。” 章节目录 第68章 二更君 康逢冬呼吸已极为微弱,有时候长长地出一口气,迟迟无法回吸,有时相反。 在薛放杨仪他们赶到之时,那看护的大夫几次以为他已经无救了。 杨仪连脉都不用诊,一眼便看出他脸上已经泛出了死气。 被刀刺中左肾导致康二公子出血太多,能撑这么些日子已经是极限。 她叫大夫扶着康逢冬坐起,低头从花布袋里掏出自己的针囊。 取了一支银针,杨仪有些犹豫。 薛放道:“怎么不动手?” 杨仪迟疑,终于又从袋子里翻出一颗朱红色丹药塞进康逢冬口中,这才复在康逢冬的人中上针入。 顷刻,康公子的眼皮动了动,仿佛将要苏醒。 杨仪俯身:“二公子,可能听到我说话?” 唤了两遍,康逢冬睁开眼睛:“你……” “我是巡检司的大夫,二公子你的伤势太重,请恕我无能为力。” 康逢冬半垂下眼皮:“无……无妨。”声音却极为地低微,不凑近了几乎听不见。 杨仪道:“府内那夜发生的事情,尚有许多疑点,周旅帅急欲查明真相。我如今有一法子,可以让公子有片刻的清醒,但施针之后,公子恐怕就……所以要先问公子的意思,若康公子愿意,我便即刻为公子施针。” 身后周高南以为她已经做完了,还惊讶如此简单,听了这句才知道她还未动手。 可如今康逢冬这样子,人人都知道活不了,何必跟他再说这些呢。 周高南一急:“杨……”正要上前,却被薛放拉住。 康逢冬久久无声。 他如死灰的脸上也毫无反应,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周高南着急地看看薛放,假如康逢冬就这么死了,那连最后的机会可都没有了。 可薛放仍是向着他摇了摇头,竟是叫他不要上前打扰。 “二公子,我知道姨娘在府内必定受了许多委屈,”杨仪轻声说着,想起周高南说过姨娘跟姑娘还要夜晚挑灯做女工,堂堂县衙没有厨娘还要姨娘下厨,这是把姨娘当作奴仆来使唤,“连同二公子跟小姐也是同样,一切的发生必有缘故,难道在这时候……二公子都不想把真相说出来么?” 就在杨仪说完这些后,康逢冬的手指弹动了一下。 然后他气若游丝地道:“你、你施针吧……” 薛放微微吁了口气。 周高南看看杨仪又看看薛放,肩头一沉:“真是吓死我也。” 杨仪叫大夫把康逢冬扶住了,重新抽针,在康逢冬的头顶神聪四穴、前后左右四处缓缓针入。 她低声道:“针灸四神聪,可叫脑中暂得清醒。康公子你会慢慢想起发生过的事。” 又取了一枚银针,却在康逢冬两眉之间的印堂穴:“如此,可以凝聚精气元神。” 第三个穴道,却正是头顶的百会穴。 那大夫小声说:“百会穴直通头脑,此穴道乃是诸阳之会,百脉之宗。” “正是,”杨仪缓缓地将针刺入,“百会穴是头上阳经交汇之处,针灸此处,可以开窍醒脑,最快之间补益阳气。” 大夫欲言又止,针灸他自然不陌生,但是杨仪所刺的这几处穴道,都是人头上的要紧大脉,对于针灸的深度要十分谨慎的把握。 可他发现杨仪的针,入的比寻常的手法要深!怪不得事先提醒康逢冬。 就在杨仪停手之后,康逢冬突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他本来垂着的头慢慢地抬了起来。 方才几乎已经涣散了的眼睛,重新有了光彩。 他的目光转动,看向面前的杨仪:“你就是……大夫。” “杨易。” “杨大夫,”康逢冬唤了声,忽地问:“我弟弟呢?他可还好?”他第一个问的竟是康安。 “小公子如今被周旅帅收留在府内,请放心。” 康逢冬的脸上逐渐神采奕奕起来,就仿佛是一个极正常的人。 但在场的人都知道,这不过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光返照”。 “周旅帅,多谢了。”他向着周高南颔首示意。 周高南一时竟不知如何应付:“啊不用……二公子,我也很愿意为康知县尽一份绵力,当然,关于康知县之死,还请二公子尽量告知我们真相。” 康逢冬自知必死,脸上是很坦然的神情:“父亲,是我杀的。” 这话一出,周高南几乎跳起来:“什么?你……” 他不敢相信,但却知道康逢冬在这时候没必要说假话,他克制情绪,艰难地挤出一句:“为什么?” 康逢冬的面上露出些惘然之色:“为什么?其实我也不太清楚,只记得那天晚上,吃过晚饭之后,我在书房内看书,突然间……” 那夜小风,父亲书房方向传来了刷刷的人面子树叶响动,时不时还有被吹过来的树叶,有的扑在窗上,有的打门前滚过。 康逢冬心中焦躁,他不喜欢这些总是会哗哗作响的树,可惜父亲喜欢。 “什么时候……看都砍掉了干净!”他喃喃地骂了句。 就在这时,窗纸上刷拉声响,康逢冬不以为然地抬头,突然吓了一跳! 那窗棂纸上,竟慢慢地浮现一个可怕的鬼影,看形状仿佛是个诡异的大蜈蚣,两边的腿爪尖锐的像是镰刀的形状,它贴在窗纸上爬来爬去,发出低低的咆哮声,就好像在找能够进到内室的空隙! 康逢冬大叫了声,把手中的书扔了出去! 那大蜈蚣受惊,刷地不见了。 康逢冬惊魂未定,正要壮胆出去看看,不料却发现屋门口处,有一团小小的黑影,此刻正在迅速舒展、变大!竟又是一只极大的蜈蚣,挥舞着锋利的爪子向着他扑了过来。 康逢冬大叫跳起,翻箱倒柜找出自己先前藏的一把解腕尖刀,胡乱挥舞。 那些蜈蚣仿佛害怕,尽数后退,康逢冬趁机从屋内跑了出去,但身后刷刷声不绝于耳,他回头一看,是那些蜈蚣正紧追不舍。 康二公子连滚带爬,慌不择路,竟是往前衙而去,不料才到角门,就见一胖一瘦两个鬼面在自己面前挡路,他想也不想,奋力挥刀。 温热的血喷到他脸上,这让他有一瞬的呆怔,康逢冬倒退,不知所措,突然想起他生母二姨娘的房舍不远,他便赶去找姨娘。 谁知才冲进母亲房中,迎面又是一个青面獠牙向着自己诡笑的鬼怪,张开手要掐他,康逢冬跳上前一刀插死。 他昏头昏脑进到里间,却见姨娘坐在铜镜前,二公子急忙赶过去,要跟母亲说起方才的惊魂,不料那人转头,白衣散发,竟也是一个女鬼!他忙将刀挥了过去。 此时他已经杀了四个人,已经不是那么清醒了,踉踉跄跄出门,抬头看到前方康逢春的院子。 一步一步,康逢冬走到那屋前,敲门。 小厮来开门,突然看见他的样子,厉声大叫,在康逢冬的眼前,却仿佛是个恶鬼正在冲着自己张开血盆大口,他疯虎一样将小厮杀了,上台阶进门:“大哥!” 连叫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浑浑噩噩向内,隐隐约约看到眼前一个血池,里头泡着个赤身的白脸鬼,他本来想上前,可见那鬼已经死了,便没再理会。 再往后,是两位姑娘的院子,康逢冬听到其中一个房间内传出咯咯的笑声,他循声而去,先是杀了个正不知为何在里头乱跳乱叫的小鬼,又看向他的姐姐康夏。 她已经不是康大小姐了,两只又长又锋利的鬼爪,把脸划得血肉模糊,她却丝毫不觉着疼一样,咯咯地笑:“我是不是很美?这是段家妹妹送我的上好的胭脂……” 她把血抹在脸上,满脸陶醉。 康逢冬一步步靠近,她仿佛察觉不对,脸色开始变,扭身想逃,却给他一脚猜中了后背,一刀!两刀!三…… 最后是康昙夫妇的房间,康昙不在卧房,只有大太太跟一个贴身丫鬟。 两个人在灯下不知说着什么。 康逢冬摇了摇头再看,窗户上那剪影却又发生了变化,大太太的样子,竟像是一只吐着芯子的毒蛇,康逢冬猛地后退一步,本能地想逃,但看见手中的刀,又想到自己已经杀了几个鬼。 何必害怕他们,今夜他就要斩妖除魔。 于是一鼓作气冲了进内。 他拼命一顿砍杀,终于把那蛇怪砍死,芯子都给他砍掉一半,他高兴极了,觉着自己如此英勇,该去告诉父亲这个好消息。 康昙的书房里,传来朗朗的念诗的声音,康逢冬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书房跟卧房有相当一段距离,他刚拐弯,隐约瞧见院子里角门处人影一晃,看着十分眼熟。 康逢冬本想追上去,可影子已经消失,他便没再理会。 他来到康昙的书房。 “冬儿,你来的正好。”康知县看见了他,兴高采烈:“你来看为父写得这首诗如何?” 康逢冬诺诺,却惊见父亲探向自己的手,竟是一只血淋淋的露着森森白骨的鬼爪! 他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康昙脸上。 康昙呵斥:“为何不答?哼,就知道你也跟你大哥一样,总以淫乐为要而不思进取,若你们没有丝毫潜心向学的毅力,将来如何出人头地!给我拿戒尺来!” 他的脸随着声音的逐渐严厉也开始变化,在康逢冬眼里,就好像是一个鬼怪,它戴上了康知县的假面,而要来谋害他。 随着康知县越发疾言厉色,康逢冬终于忍无可忍:“把我父亲还回来!”他大叫着,一刀扎了过去。 康二公子说的很快,似乎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一瞬间就把这若干人命的死都交代了。 快的叫人喘不过气。 室内死寂,就在所有人都目瞪口呆不知该怎么继续的时候,有个声音冷静地问:“那么,是谁伤的你?” 康逢冬看了眼站在杨仪身后的薛十七郎,没有回答。 他闭了闭双眼又睁开:“我不知为什么会做这些事,醒来后才知道我做了什么。可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或许这般日子,完了也就完了,没什么好可惜的。” 他将目光投向杨仪:“我是庶子,但父亲对我寄予厚望,十分严厉。我娘更是如此,她最常跟我说的就是叫我争口气,叫我比大哥还要出息,等我出人头地,她就可以享福了。就不用在这家里做牛做马,忍气吞声了。呵……现在什么都没了。真真一了百了。” 杨仪微微吸气:“二公子,你可知道那夜你为何会狂性大发么?” 康逢冬摇头:“也许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那天的晚饭都吃了什么,二公子可还记得?” 康逢冬刚要张口,突然目光一变。 他没回答,杨仪就又问道:“据说府里的饭食,都是姨娘准备的?” 康逢冬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然后他道:“不,不可能。” “为何?” 康逢冬突然一把攥住杨仪的手腕:“因为我知道,我娘还想着望子成龙,她就算对大房有怨气,也绝不会连我一起害。” 杨仪看到薛放靠近,忙唤了声:“旅帅。” “绝、”康逢冬盯着杨仪,突然咳嗽:“绝不会的,你记着……” “我知道了。”杨仪回答,声音温和:“二公子放心。绝不是姨娘。” 康逢冬望着她,慢慢地点点头。 “多、谢。”当那个“谢”字出口之时,康逢冬骤然松手,整个人往床外歪倒。 康二公子就这么死了。 所幸他临死之前,将自己所知的一切都说了出来,虽然别人未必会信。 周高南便对此存疑。 他疑惑地问:“是不是他自己行凶杀人,故意编排出这些鬼鬼怪怪的话来?” 薛放回答:“他都要死了,编造这些难道是想临死寻寻开心?” 周高南苦恼:“但这么说,岂不是又要往鬼怪上来想了?” “未必。” 周高南盯着薛放,十七郎却没有继续。 忽然周旅帅想到了另一件事:“先前二公子都要死了,为什么杨先生迟迟地不给他针灸,还要事先问他同意不同意。” 薛放道:“假如给他针灸后,他也不肯说呢?难道你要刑讯一个临死之人?” 周高南努了努嘴。 “何况,”薛放道:“你没听杨易说么,这法子不能随便用,这等于就把康逢冬身体里最后的一点余力都催了出来,等于在催命。在康逢冬没应允之前擅自给他针,不等于亲自送他上路么?” 周高南道:“这……他本来就快死了,早死一步晚死一步有什么差别?” “对你我而言没有差别,但对杨易来说,差别很大。杨先生是大夫,不是屠夫。”薛放看着周高南,难得正经地叹道:“假如一个大夫会毫无心头芥蒂地转成屠夫,那这世道可真无法可想了。” 周高南起初不懂,望着薛放的脸色,略想了想:“十七,怎么觉着你好像……比先前高深了不少呢。” 薛放才要笑,又皱了眉,目光不善地:“他怎么又来了,这才是真正阴魂不散!” 十七郎指的是俞星臣。 俞大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大概是才听说他们在此处便寻了来。 “二公子如何了?”迎着周高南,俞星臣问。 周高南叹道:“已经故去了。”倒也没瞒着俞星臣,就把康逢冬招认的那些话都说了。 “鬼怪……”俞星臣面色凝重,喃喃:“不,这不是闹鬼。” 周高南忙问:“难道俞大人真查出什么来了?是了……你说康大人是中毒了,那仵作验证如何?” 俞星臣道:“银针试过无毒。” 周高南嘬了一下牙花子。 俞星臣却又道:“但我确信康大人那夜,确实服用了什么、会让他失常之物。也许,康家之中行为反常的这些人,都是因为那东西导致。” 薛放抱臂问:“可有证据。” 俞星臣道:“书房里那副血字,写得比我高明不少,我本以为是他进益了。但薛旅帅之前一句话提醒了我,所以我回头查看他日常所写的字,才发现他的字仍是那样,只有墙上那副才是最佳的。” 薛放皱眉:“我不太懂这话,这说明了什么?” 周高南附和。 杨仪正从屋内走了出来,突然看见俞星臣也在廊下,本要避开,听他说到这里,却到底站住了脚。 俞星臣也看见了她,却仿佛没在意似的,道:“古有李白斗酒诗百篇,这便是酒力的功效,另外王羲之写《兰亭集序》的时候,也是因酒力之故,在他酒醒以后曾又写过多次,但都不如当时所写的那篇为最佳。” 薛放有点心不在焉。 周高南问:“我似乎有点明白了,俞大人的意思是……康知县是在某种、东西的作用下,才写得比你更好,还有么?” 俞星臣道:“还有就是王维的那首诗,‘轻阴阁小雨,深院昼慵开。坐看苍苔色,欲上人衣来’,这是写的阴天细雨,白昼之时的情形,照理说他绝不会在晚上兴致勃勃的题这一首,而他之所以会如此,那就是……在当时的情形下,他已经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也分不清他当时挥洒写意用的是笔墨,或者是他自己的血肉之躯。” 薛放抬眸看向门口那道静止的影子。 俞星臣说完,失落地吁了口气:“棘手的是,仵作并没有在尸首上查验出毒。” 周高南还在发怔,门外一个士兵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旅帅,夫人到了!” “啊?”周高南生得威猛,却仿佛有些惧内,听说夫人来到神情大变,赶紧转头对薛放道:“你看你看,我说吧,不回去吃饭,硬是追过来了。” 他还没抱怨完,就见一个蓝色布帕包头的妇人,银盘般的脸,双眼炯炯有神,她没带丫鬟,双手各提着一个食盒,身后跟着两个孩子。 那两个娃儿不过六七岁左右,活泼可爱,蹦蹦窜窜地,一看到薛放,叫道:“十七哥哥!”争先恐后地跃下台阶,上来把薛放一左一右、一人一个大腿地抱住了。 周高南则早迎上去,又骂士兵:“怎么也不帮着你们嫂子!” 那妇人正是周高南的妻子淑娘,她笑道:“他们倒要帮,只是这里头有汤,我怕他们弄洒了反而不好。谁叫你们这些人三番两次的催都不肯回去?少不得我走一趟。” 薛放被两个孩子绊住动弹不得,只得向着妇人俯身:“嫂子。” 淑娘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舒眉展眼地大笑说道:“十七真是越发出落了,人家是越长越糙,你倒好,比个美人儿都不换!你要再这样,只怕这天底下就没配得上你的姑娘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出来,只怕薛放得奉送两个拳头,只是听着妇人这般大笑说着,他也只是笑笑,又去揉搓那两个挨着自己的孩子。 这时侯淑娘也看见了俞星臣,以及门口的杨仪:“哟,这都是跟你一块儿来的?”不等薛放回答,她又道:“不要紧,我带的东西多,够吃的!” 周高南帮手,将食盒里的东西都摆了出来,又问:“你做什么亲自来,待会儿我们自回去了。” “我听你的,我的东西搁到明天只怕也没人吃。”淑娘的声音痛快爽朗,“谁不知道康知县的案子棘手,一旦忙起来哪里有坐下吃饭的功夫?饿坏了你不要紧,十七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叫他吃点儿我们家里的饭?” 周高南讨好地:“还是娘子想的周到,真是我的贤内助。” 淑娘哼了声:“少拍马屁。”说着回头招呼薛放众人进内吃饭。 周高南突然想起来:“你把大的二的都带了来,那么康家的小安呢?” 提到这个,淑娘皱了眉。 周高南吓一跳:“不会有事吧?” 此事拉着薛放手的那个大点儿的孩子稚声嫩气地叫道:“小安原本好好的,娘做了饭,要我们先吃,他不知怎么就大哭起来,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淑娘也说:“多半是我做的饭菜不合他口味,本来要带他来的,又怕他到了这地方更加不适应,就叫王嬷在家里看着他了,放心吧。” 周高南安心,又道:“娘子做的菜可是天下一绝,他小孩子自是不懂,也许是看到什么别的了吧。” 淑娘道:“我也不知道,回头我再好好哄哄问问他就是了……十七,快叫着你的人一起来,这菌子汤趁热喝才鲜美,冷了就不好了。我很费了心的。” 薛放把两个孩子提溜着过了门槛,俞星臣在外头踯躅着想走,周高南心想大家都在,独独把钦差大人踢出去有点儿不像话,便招呼道:“俞大人,若不嫌弃,且用一些。” 薛放没出声,因为他知道俞星臣多半不会留。 不料俞星臣那边转身之时,突然跟想到什么一样,又回来了:“那我就叨扰了。” 薛放大为意外,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淑娘却笑吟吟地,看看俞星臣又看看杨仪:“你们中原地方就是出人物,我今儿一次见了三个难得绝色的,这是什么缘法。” 薛放嘀咕:“孽缘。” 周高南嗤地一声,赶忙推他。 幸而淑娘没听见,她极麻利地给每个人盛了汤:“快尝尝,这菌子是挑时节才有的,你到别的地方未必吃得到。” 盛情难却,薛放喝了口汤,果然清甜鲜美,他赶忙招呼杨仪:“呆站着做什么,快来喝汤!” 杨仪盯着他捧着的汤碗,忽然问淑娘:“夫人,当时康小公子是不是见了这个才哭的?” 淑娘愣住,她本来没留意,被杨仪一提,琢磨着道:“说来,我先做好了别的,他都安安静静,只是这道汤弄好的时候才……” 薛放不明白,端着汤轻轻地吹,准备趁热再喝一口。 俞星臣反应最快,目光投向薛放,望着十七郎津津有味喝汤的样子,窒息。 章节目录 第69章 三更君 薛放正自品那鲜美的菌子汤。 羁縻州这个地方,气候适宜,各种各类的菌子是最多的。 好的菌菇口味上乘,十分难得,不过据说这种东西不能乱吃,多的是有毒性的,得是极有经验的本地人才能分辨哪些能吃,哪些不可。 比如之前杨仪在蓉塘,沙马青日就常送她些可食用的。 而在泸江大佛堂那边,杨仪治好了狄将军后,符琪总管也特意叫人给她做过一些。至于她自己,就算医术高超,却也不敢擅自去采用。 此时薛放才要喝,突然觉着气氛有点古怪。 抬头,正对上俞星臣盯着自己的眼神。 他道:“你看我干什么?你的碗在那。” 俞星臣欲言又止。 淑娘跟周高南对视了眼,隐隐察觉不对:“怎么了?” 杨仪问:“请问夫人,不知知县大人家里是不是也常做这个?” 淑娘想了想:“当然了,这是难得的野味,又不花钱,他们家是少不得的。若是赶上天儿好,姨娘还带了丫鬟小厮出门寻去呢。” 薛放才咽下一口去,起初以为杨仪只是关心那小孩子,直到听见话题转到菌子上,才终于警觉。 他转头看向杨仪:“你问这个做什么?” “只是一个猜测罢了。”杨仪又问淑娘:“夫人可知道案发之前他们家里也曾吃过这个么?” “这我就不知了。不过……事发前一天,我听他们姨娘说身上不好,料想不太会特意往外头去。” 周高南还在懵懂。 薛放觉着自己手中的碗顿时千斤重:“你总不会是说他们家之所以会那样,是因为……” 淑娘不知道康二公子的那些供述,所以并不晓得杨仪为何而问,听了薛放自言自语,便道:“十七,怎么了?不好喝么?大家都喝啊?” 杨仪端起自己面前那碗,慢悠悠地刚要喝,薛放急忙喝道:“不许喝!给我放下!” 淑娘吓了一跳:“十七,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大了还护食儿不成?” 两个孩子听了这句话,凑在一起,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仪叹了口气:“旅帅不必担心。”竟自低头吹了吹,举碗喝了两口。 薛放见她不由分说就喝,急忙起身拦挡:“你还不给我停下!” 杨仪小声道:“这个没事。” 薛放喝道:“你怎么知道。” 杨仪推开他:“旅帅,信我就是了。” 这三个字压得薛放无话可对。 杨仪举了举碗:“我不客气了。”慢慢地又喝了几口,以她的食量,这已是极限。 俞星臣一直在旁盯着看,见她竟然真敢喝,才忍不住道:“你既然怀疑了,何必还要如此,万一真的是这菌子有毒……” 淑娘一直不知怎么了,听俞星臣揭破了这层纸,才惊愕地:“有毒?你们是说这菌汤有毒?” 周高南不太高兴,道:“这怎么可能,我夫人三天两头的弄菌子汤,一家子吃也无事,还能出错?” 淑娘道:“放一百个心,我知道十七不常吃这个,所以谨慎又谨慎,不选那些没试过的,就连那稍微拿不准的都不用呢。而且这菌子是我一个一个拣出来的,绝不会有问题。” 她说着,自己端起一碗,这汤从家里弄到衙门,又晾了会儿,已经温热,淑娘一口喝光:“如何?” 杨仪将手中的碗放下,道:“多谢夫人费心,汤很好喝。” 淑娘赞赏地笑道:“你还算识货。来吃一个炸菌菇,这里还有新炸的乳扇,才出锅孩子们就抢了一半。说来也怪,小安那孩子就是不吃炸菌子。” 俞星臣看了杨仪一眼,一言不发往外去了。 周高南对淑娘小声道:“这是京城内来的钦差大人,自然跟咱们不同,别理他。” 淑娘笑道:“那是他没口福。” 杨仪拿了炸菌菇跟乳扇吃,前者外酥里嫩,脆嫩多汁,后者却是口感香酥,果然美味。 只是这些油炸之物,杨仪总是不敢多吃。 薛放见她全无芥蒂,自己倒是有点不放心。 又想起康家的事情,便问:“嫂子,你是怎么分辨这有毒还是无毒的?不会弄错?” 淑娘道:“实话跟你说,最有经验的捡菌子的,都不敢说不会弄错。” 薛放正又喝了口汤,闻言几乎喷出:“你可真是我的嫂子。” 淑娘笑道:“我就喜欢看十七这又恼又羞的样儿。杨先生,是不是很好玩儿?” 杨仪一笑不答。 淑娘道:“只要别去捡那些从没见过的,还有那些见手青之类,我也从不用,虽说弄熟了吃就无事,可家里还有小孩子,我总要多点小心,只吃那些常见的罢了。” 杨仪道:“夫人这样谨慎,那……要如何才会出错,有没有不小心的时候?” 淑娘看出她问这句,是另有用意,认真思忖着:“对了……有一次我带了这两个小捣蛋出去,大的趁我不注意,竟摘了一朵有毒的鹅头菌,要不是我习惯采的时候看一遍,回去清洗看一遍,尤其是上锅的时候再看一遍,也许就给它混过去了,吃了那个可了不得。” 说着就在男孩子的脑门上轻轻弹了一下,那娃娃不觉着疼,反而快活地拉着母亲的手打转。 杨仪将目光从孩童身上收回:“鹅头菌是什么样儿的?” “那个很常见,白色的,中间一点黑,如同鹅头一样。我听老人说,吃了那个,就会见妖见鬼的,变成疯子一样,十有**救不活。” 周高南听到这里,总算摸到了脉:“康知县家里!原来如此!” 出了衙门,薛放对杨仪道:“你是不是也疯了,还没弄明白那汤到底如何之前,你急着喝什么?” “旅帅不是也喝了么。” “我……那是不知道,我若知道自然就不喝了。” “其实旅帅放心,我晓得那汤无事。” “为什么?” 杨仪道:“旅帅方才没听夫人说么?家里有两个孩子,故而格外仔细,而且先前说起康安的时候,已经说过这些小孩子们在家里吃过了,自然无碍。” 薛放哼了声:“话虽如此,以后你不可再冒险,万一有个……万一,我倒下了,你至少还是能救人的大夫,若连你也……谁救咱们?” 杨仪竟没有跟他辩论,莞尔:“记住了。” “可现在怎么样,”薛放又皱了眉:“就算真的是这菌子弄出来的毛病,但咱们先前去厨下看过,并不见有什么残渣剩余的,而且也死无对证了。” “还有一个人。” 薛放眼珠转动:“你说的是那个小孩子?他不是已经吓傻了么?” “这只是暂时的,我看周旅帅跟夫人的性格都是极好的,小公子在他们家里,又有孩童陪伴,应该很快就会恢复,我担心的是……” “是什么?” “有时候或许,还是把过往都忘记最好。” 薛放看着她似带愁翳的眉尖:“你又想起自个儿了?年纪轻轻,你到底有什么了不得的过往。” 杨仪屏息:“没有。我在想,兴许还得再去县衙一趟。” 县衙后宅,渐渐将到了康昙的书房。 远远地看到那片人面子林在风中摇曳,坡前的山茶花如一片灿烂云锦。 杨仪道:“这样一个好地方,却成了康家人的噩梦。” 薛放却把杨仪轻轻地一拉,竟带着她退回了后堂的墙根边上。 猝不及防,杨仪的头在他胸前一撞:“旅帅。” 薛放道:“嘘。你看,他怎么也来了。” 杨仪探头,才发现从人面子林里竟走出一个人来,居然正是俞星臣,手中捧着一样什么东西。 “他也是来找……”杨仪惊讶地低呼。 俞星臣站在林子前,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垂眸望着山坡上的茶花丛,似乎在出神。 杨仪只顾盯着他手上,隔着虽有点远,但依稀看得出,那是一丛雪白的,顶上又有点黑的…… 正是淑娘先前说的那种有毒的鹅头菌! 就在俞星臣迎风而立的时候,灵枢匆匆走过去,背对这里低语了几句什么。 薛放见状便道:“这狗东西耳朵倒是灵。”他拉着杨仪,从墙角走了出来。 正这时侯,灵枢退到旁边,俞星臣则抬眸往此处看来。 他的目光蜻蜓点水地在薛放脸上掠过,又落在杨仪面上。 这一瞬间,杨仪突然发现,俞星臣看自己的眼神,好像比先前在大佛堂那边的时候,多了些什么东西。 俞星臣竟是先一步来到了这片人面子树林。 跟杨仪所想的不谋而合。 “这是方才在林子里找到的,”俞星臣把手中的菌菇给他们看:“只不知是不是有毒的。” 方才他走的太早,没听见淑娘的话。 “我看这白白嫩嫩的多半无事,不如……”薛放促狭地说道:“俞大人尝尝就知道了。” 杨仪咳嗽了两声。 薛放道:“早不叫你跑了,这风大,阴气又重,这不又犯咳嗽了?” 杨仪只得对俞星臣道:“这正是有毒的菌子,方才周夫人说,吃了这个,眼前似会产生幻觉,正跟那夜的情形不谋而合。” 俞星臣的脸色变得惨然:“果然,那血案,正是晚饭之后发生的……” 他方才钻了半天林子,原本整齐的衣冠都有些凌乱,再加上惨淡的脸色,瞧起来竟有点可怜。 俞星臣回头看了看康昙书房的方向,却又咬牙道:“罢了,总之能水落石出,毕竟也能告慰如灿兄在天之灵。” 薛放道:“这还不一定呢,如今只是猜测。何况就算这菌子是元凶,但下毒的真凶是谁?” 杀死康昙的是康逢冬,但导致这一切发生的罪魁,却是那个在康家晚饭之中加入此物之人。 俞星臣皱皱眉:“这还有什么疑问么?不就是那二房的姨娘?” 薛放道:“谁告诉你的?她给你托梦了?” 俞星臣道:“薛旅帅,康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虽说我对于如灿兄的人品毫不怀疑,但在后宅之中,妻妾不合,嫡庶争锋,这都是常有的事情。就算是在京内,因为后宅妻妾相斗,也常会闹到衙门,不是什么稀奇的。许是康府的大太太过于厉害,二姨娘忍无可忍……” 杨仪听他说什么“妻妾不合,嫡庶争锋”,不知为何十分刺耳。 “这都是猜测,”薛放呵了声:“而且康逢冬临死之前,最后遗言便是姨娘绝不可能是凶手。毕竟虎毒不食子,就算她想报复,也不可能把自己儿子算计在内。而且,到底是谁在康逢冬背后刺了一刀,难道是你说的二姨娘?” 俞星臣的脸色更加不好了。 他急欲给康昙“报仇”,如今报仇不能,唯求找到真相。 可现在好像距离真相只有一层纸那么薄,偏偏无法触及。 也许是过于恼火,也许另有其他缘故,俞星臣竟失了素日的冷静:“小侯爷这么为一个妾室说话,难不成是……‘由此及彼’。” 他这句话说的颇为隐晦,薛放却明白了。 刹那间薛十七郎的眼神变得极为凶狠,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让旁边的杨仪都为之不安。 往前走了一步,薛放几乎撞上俞星臣:“给你一次机会,再说一遍。” 杨仪的心怦怦地跳起来,一把攥住了薛放的手臂:“旅帅。” 这时俞星臣身后的灵枢却也闪身靠近:“大人。” 俞星臣略比薛放要低半头,两个站的太近,他只能微微抬眸望着面前的少年。 被这双阴鸷狠厉的眸子盯着,俞星臣发现自己不该挑衅他。 一头随时会疯了的老虎。 “怎么了俞大人,”薛放微微倾身:“你哑巴了。” 他说话的气息几乎能喷到俞星臣面上,确实像是什么咻咻逼近的野兽。 灵枢看看俞星臣,又看向薛放。 他得护主。 但他不知道此刻贸然出声或者动作,会引发怎么样的后果。 万一情形更糟呢。 若是动起手来,自己跟几个侍卫又能不能挡住薛放。 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候,杨仪上前,她探手揽住了薛放的腰:“旅帅。”她的身量,力气都不能跟在场的任何一人相比,她只能尽量搂抱住薛放的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他:“旅帅!别忘了咱们是来查案的!” 借着这一刻机会,灵枢拉住俞星臣,陡然后退。 退的略急,俞星臣手中的鹅头菌也随之跌落在地,散落开来。 杨仪却察觉少年的身体陡然绷紧了些,有点像是蓄势待发的弓。 她很怕薛十七郎会不顾一切冲出去。 俞星臣死在这里,那就死在这里吧。但她清楚俞星臣不会死,灵枢等人会拼命护住钦差大人。 他兴许会受伤,会重伤,但他不会死。 最后的结局,十有**,会有无数罪名落在薛放的头上。 薛十七郎不能毁在这。 杨仪索性将薛放拦腰抱紧:“旅帅!” 薛放发现,俞星臣并没有在看他,那个人的目光落在杨仪的身上。 他跟着低头,望见正抱着自己的杨仪。 她的头紧紧地抵在他的胸前,单脚后撤,这幅样子,是那一句“蚍蜉撼大树”。 但她还是摆出了这幅义无反顾的架势。 薛放攥紧的手一寸一寸松开。 “干什么?”他开了口,“我最讨厌搂搂抱抱。” 杨仪听了前一句话,还不敢松手,听了后一句却明白,他没事了。 手臂慢慢离开他的腰,抬头看向他面上。 薛放发现她的眼睛微微有光,却是些细碎的泪渍。 “我又不是对你,你哭什么?” “没、不是,”杨仪抹了抹眼睛,才发现有点湿润:“我也不知道,是一时着急,大概。” 薛放扫了眼不远处的俞星臣:“你急什么?打死了他,大不了我偿命。跟你有什么关系。” 他的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俞星臣听见。 杨仪只牢牢地牵住他的手腕:“旅帅,咱们走吧。” 巡检司衙门。 薛放回来的时候,正看到一个衣着得体的老者,在段家二公子段济的陪同下,从正厅退出。 侯队正陪着送了出去。 进内,周高南忙问:“杨先生呢?” 薛放道:“我送她去了你们家,她要给那个康安看一看。”又问:“刚刚那是谁?” 周旅帅说道:“正是段家老爷子,来给他大公子求情的。” 之前段宽招认又翻供,虽说不是真凶,但因他捏造证供混淆视听,周高南不想就这么放了他,仍关在牢房中。 本想等康昙的事水落石出后再行发落。 不料段老爷子带着二公子特来相求。 周高南道:“这段宽也是可恶,之前把他关押牢中,他竟从狱卒口中半是套话半是贿赂的得知了案发的经过重重,若不是俞大人在旁看出端地,几乎给他骗了。” 薛放脸色一冷。 周旅帅并未看出来,思忖:“之前打了个他二十棍,又关了些日子,也是该放出去了,不然叫他在牢房里,只怕没人不认得了,今儿侯队正来跟我说,有狱卒听见段宽跟那些毛贼时常说些什么似的,连这些人他都能攀上话,也不怕失了身份。” 薛放问:“哪些贼?” 周旅帅道:“当然是那天你押送回来的那些。你忘了?他们还说是康大人灭门案的真凶呢。一帮不开眼的,竟还指望以此吓倒了你。” 周高南审问段宽之时,正是薛放路上擒了那几个毛贼赶来的那天,因那几个贼跟几宗绑票案子脱不开干系,便给周高南收在监牢。 薛放眉头紧锁:“你真觉着他们是吓唬我的么?” 周高南道:“那当然,难不成他们还真是……啊?你什么意思?” 巡检司监牢。 一名狱卒小步跑到了段宽牢房前:“段大爷,方才外头得了消息,贵府老太爷来衙门求情,我们周旅帅已经答应,明儿便放你出去。” 段宽惊喜地:“当真?” 狱卒道:“这还有假,你们老太爷的面子,我们旅帅当然也要给的。反正你又不是杀害康知县全家的凶手。” 报完了信,狱卒便出去了。 过了会儿,段宽便听到隔壁传来一个沙哑而不怀好意的声音:“段公子,恭喜啊,您是没事儿了。” 原来旁边的监牢里关着的,正是薛放捉来的那七八个贼徒。当日因为跟段宽前后脚送进来,故而是挨着的。 段宽皮一紧,不言语。 其中一人道:“可惜我们却反而撞了进来,若是出不去,怕很快就要人头落地了。” 段宽缩了缩脖子,终于道:“这、这大概不至于吧。” 那人道:“怎么不至于,谁不知道如今康知县的案子还没查清楚,指不定要先拿我们撒气开刀。” 他的话刚说完,旁边一个同伙道:“都怪老四,好好地非得拦截那个薛十七郎,还说什么面嫩生得俊,必定好对付,你想得倒是美,还想弄他……” “我当时怎么知道他就是薛十七?要知道,我就是憋死了也不敢起这个意。对了,你还说我,是谁把云阳康知县灭门的事儿嚷嚷出去的?幸亏他们没当回事儿。” “嘘……” 段宽眼珠动来动去,不敢出一声。 隔壁的却敲了敲墙:“段公子,我们也算是给你们家出了气,这会儿你要出去了,总该给我们想想法子,搭救搭救吧。” 段宽自己还好不容易要爬出去,听了这话如何肯答应:“我只叫你们去吓唬吓唬他们,为什么要下那样的毒手?竟闹出十几条人命来,我事先可说过,不得出人命的。” 隔壁的贼人听他竟不认:“你若是翻脸不认人,等我们有出去的一天,你们段家也会跟康家一样!” “就算出不去,我们大不了把你再咬出来,要死大家一块儿死!” 段宽面如土色,正欲开口,却听又有个声音响起:“这倒是个好法子,齐齐整整地上路,省时省力,我最喜欢。” 那些贼都愣神:“是谁在说话?” 那声音道:“阎王老子。” 章节目录 第70章 一个加更君 云阳巡检司,旅帅周高南府邸。 薛放陪着杨仪前来,被淑娘打趣了几句,就要走。 杨仪不放心,急忙拽着他的袖子。 她还没说话,薛放已经明白了:“看你这样儿,像是担心我随时会捅破天。我只是回巡检司找老周罢了,有件事要弄清楚。” 杨仪叮嘱:“旅帅记得,别去跟无关紧要的人计较,再为这个赌上自己,更不值得。” 薛放略一忖度:“有时候那虫子在耳边嗡嗡乱叫,你多半会立刻将它拍死,动手前哪会想过值不值得。” 杨仪摇头:“最好别这样,有的虫儿是剧毒的,伤他一千,自损八百。我先前在蓉塘,有个乡亲就是拍了一只很小的虫子,闹得头脸肿胀,气都难喘,几乎危急性命,这可值得?” 薛放不由笑起来:“不愧是大夫说出的话。” 他说了这句才又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先生的话自然是要听得,你放心,我不闹事。” “十七哥哥,再玩一会儿嘛。” 两个孩子耐不住跑了过来,又要缠他。 “我去叫你们爹回来再玩。”薛放对付孩童倒也有一套,“顺便买些糖果如何?” 孩子们欢呼雀跃,竟巴不得他快走快回。 只有康家的小安,躲在门内,扒着门扇往外看。 等薛放上马去了。淑娘说:“十七比先前变了好些。” 杨仪道:“变了?” 淑娘道:“你知道我第一次见他是什么时候?” 杨仪低头看看小公子康安,见他只呆呆地目送薛放的方向,像是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我实在不知。我跟旅帅……算来只认识了个月不到。” “哈!”淑娘笑了声,双掌一拍:“这才是那句什么一日不见如隔……啊不对,是什么来着,就是有的人见了一次就像是认识了很久……” 杨仪道:“多半是‘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淑娘向着杨仪竖起大拇指:“就是这句,不愧是你们读书人,识文断字的。” 她赶着招呼两个小孩快回来,又摸摸康安的头:“跟哥哥姐姐到里头玩儿去。” 周家的一对孩童跑进来,一左一右撮着康安向内去了。倒是和睦。 淑娘道:“当年第一次见十七,他才十二岁不到,当时还能跟这两个捣蛋鬼在一块儿玩呢,一转眼已经快四年了。”她的眼中浮出些许惆怅,“真快啊。” 杨仪只知道薛放很早离京,对这些内情却知之甚少:“那会儿、旅帅怎么样?” ?“那会儿……”淑娘抿嘴一笑:“你不知道,当时老周把他带回来,真的把我吓一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孩子,就是有点不会笑,也不大说话,见谁都是奶凶奶凶的,好像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打起来,确实他脸上手上也有许多伤。我看着他,觉着就像是那山上没了母豹护着的小花豹。不不……总之就是这个意思吧。挺叫人心疼。” 几个孩子在里头打转,不知是捉迷藏还是单纯的互相追逐,那不带杂质的笑声清脆振耳的直冲出来。 淑娘道:“他在这里住了半年,就去了狄将军那里,我倒是很想他。时常跟老周打听他的消息,说是狄将军照看着,自然比在我们这里强上百倍,再后来老周就说他很了得,巡检司里那些人都暗暗打听跟着狄将军的那个漂亮孩子是什么来头,虽生的好看,可实在是太凶了,那段时间,据说春城那边叫得上来叫不上来的那些军官,没有不跟他打过架的……” 杨仪目瞪口呆:这么猛的吗? 淑娘也忍不住笑:“等他再回来,已经是两年后,已是巡检司的小队正了,我看他个子都长高了,脸上手上的伤比之前第一次见倒是少了好些。当时他在这里住了四天,把这两个孩子乐疯了。” 此时周家那两个小的,其中一个已经跳上了桌子,另一个也踩着凳子,奋力往上爬,一边爬一边跟上头那个用手中的鸡毛掸子砰砰啪啪,打的不亦乐乎。 杨仪看的惊心动魄,想让他们下来,淑娘却不以为意:“不用管,让他们闹去,他们从小摔摔打打的惯了,就是小安怕不习惯。”她轻描淡写说了这句,才又冲着屋内吼道:“别吓着小安弟弟!” 杨仪给她这一嗓子吼得打了个颤,那两孩子才乖乖地消停。 这时侯淑娘领着杨仪走到南窗下的一个大笸箩跟前,指着道:“你瞧,这里都是我晾晒的菌子,这是鸡枞菌,这是竹荪,这是牛肝菌,这是松茸……之前熬汤的就是这个,你们中原那的人兴许不认,我们本地的人可最爱吃。” 杨仪心里惦记着她说的薛放的旧事,又不好催促她,只好跟着她看那些菌子。 淑娘道:“我看你虽然是大夫,自个儿的身体却不像是很好,你要不嫌弃,回头我包些竹荪跟鸡枞给你,平常用来煮汤,又滋补口味又好,对你的身子也好。” 杨仪急忙推辞:“这怎么好意思,之前吃了一顿,还拿着走,却像是来打秋风了。” 淑娘哈哈大笑:“你这人文绉绉的,也不像大夫,有点像是小书生,说话倒是有趣,什么打秋风!你是十七一块儿来的,就算是把这屋子都打包拿走都无妨。” 杨仪歪头看她,好奇。 淑娘撩了撩鬓发,道:“你大概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十七那个性子也绝不会跟你说什么。其实……” 她脸上的笑收敛不见,引着杨仪到了屋内,打发个孩子到院子里去玩儿。 望着两个娃儿拉着康安出门,淑娘道:“要不是十七,我们娘儿几个现在还不知在哪儿呢。” 当初巡检司在羁縻州立足,但各地各州零零散散仍有匪贼作乱。比如时到今日,还有那些不走正道的贼徒行绑票抢劫之实。 那年康昙跟周高南相互配合,将云阳县内一些为非作歹的逐渐肃清,那些残余漏网的不敢硬碰,便只能藏匿山中,有的就流窜临县。 不过他们贼心不死,蠢蠢欲动,一心报复,竟趁着淑娘不在家,把两个孩子掳劫了去。 淑娘只觉天都塌陷,周高南痛心彻骨,巡检司跟县衙的差役们全部出动,四处搜寻,却也知道贼徒恐怕已经遁入山林,难以捉拿。 此刻他们最怕的是这些贼徒们对孩子们下毒手,那就万劫不复。 杨仪听得紧张,看了眼外头的几个孩童,见他们聚集在墙根处,似乎不知发现什么,很是专注。 淑娘也看了眼那两个娃儿,笑里透出几分酸楚:“当时我很想去跟那些贼拼命,但又找不到人,心想若是这两个小家伙出事,我也活不了了……就在那会儿,十七听了消息,他来到家里。” 当时薛放只简单地安抚了淑娘两句,直接带人走了。 淑娘还惊讶于他的凉薄,先前两个孩子跟他可是极亲热,他怎么却像是一点不动容。 后来淑娘才知道,就算在那时候薛放跟着她一块儿哭又能如何,毫无益处,十七郎只是在心里盘算该怎么找人救人而已。 两天,淑娘水米未进,只等噩耗一到就死。但就在她最为绝望之时,屋外马蹄声响,她听见了两个孩子叫娘的声音。 淑娘跌跌撞撞冲了出去,却见薛放人在马上,两个孩子就坐在他的身前。 看见了她,十七郎一手一个,把孩子放下地。两个娃儿活蹦乱跳,奔向淑娘,迫不及待投入了母亲的怀抱。 在那一刻对于淑娘而言,把孩子带回来的薛放,就是救了她命的摩诃迦罗,大黑天神。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提起来,淑娘还是心有余悸,眼中也冒出泪光,低头擦拭。 杨仪道:“可、他是怎么做到的?” 淑娘说:“我也问过老周,毕竟那些贼一旦得手就藏的十分严密,而且绝不可能轻易把绑到的人再放了,巡检司跟县衙那么多人找他们都没找到。老周悄悄地跟我说,是十七用了什么法子,直接找到了那伙人上面的贼头,这才抢在那些贼下手之前把孩子救了出来。” 虽说因为前世之事,杨仪曾对薛放十分的“敬而远之”,但随着两人相处日深,总觉着薛十七郎有时候行事脱不了孩子气,叫人不放心。 比如今日在县衙跟俞星臣那一场。 如今听了淑娘所说,一时恍惚,原来在至为危难的时候,他竟能稳稳的出奇制胜。 淑娘道:“瞧我,说了这半天没给你倒杯茶,我家里没什么好茶,老周不挑剔,就只有些寻常的普洱,还有红茶,你要喝什么?” 杨仪定神,刚要回答,却见那个孩子蹲在墙根底下,头碰着头,似乎聚精会神地不知在看什么。 “他们……在玩儿什么?”杨仪疑惑。 淑娘正要去弄茶,往外看了一眼,也觉着疑惑,便走了出去:“老大老二,弄什么呢?” 几个孩子还没回答,淑娘探头,却见一条小蛇盘在地上,正嘶嘶地吐信子,偏自家的那皮孩子还试图用手里的草棍去引逗。 淑娘直奔上前一手一个,把两个孩子之中那小的跟康安向后拽了过去,又飞出一脚,把地上那条蛇直接踹飞到老远,身手着实利落。 杨仪先前已经出了屋门,直到淑娘把蛇踹飞,才知道原来是这个东西,一时惊出冷汗。 淑娘大概是经历过这种事,并不很惊恐,只劈头盖脸又把两个孩子骂了一顿:“以后不许再玩这个!若是咬到了小安可怎么说?再敢弄我就打你们!” 大概是她骂的有些恨,一直不大出声的康安忽然道:“不、不关哥哥姐姐的事。不要骂哥哥姐姐。” 淑娘听他完整说了句话,转怒为喜:“小安,你能开口了?” 据淑娘说来,康昙虽是清正廉明的人,但是对家里人未免有些苛刻。 一则因为清贫困苦,人口又多,他偏不愿意操心这个,都交给内眷操持。而大太太虽把着钱,可在吃的上头却又掐的很仔细,那些吃用亏空,多得二姨娘去想法。 另一件事,康昙对儿女们十分严格,尤其是对个公子,大公子康逢春就罢了,康逢冬跟康安,则是每日必得被康昙考问一阵,如果功课做的不好,或者回话回的不对,轻则戒尺,重则罚跪,一跪便是两个时辰打底儿。 淑娘不愿意说别人家的是非,尤其是对逝者,她尽量不掺杂自己的话,只把自己所见所听告知而已。 杨仪给康安诊过脉,小孩子的脉象短促而快,显然是受惊过度,之前周家也请了大夫给看,也说是惊吓所致,开了八宝惊风散,已经吃了几副,今日他既然主动开口说话,想必恢复之日有望。 淑娘沏了红茶,正在喝,有士兵前来,报说巡检司已经拿住了毒害康知县一家的真凶。 杨仪忙起身告辞,淑娘边送边说:“回头我包两包菌子,叫人给你送去。” 康安跟那两个娃儿站在门口,听见淑娘说“菌子”,他突然喃喃地冒出一句话来。 杨仪正疾步往外走,隐约听见一个字,急忙止步。 孩子的声音不高,淑娘甚至都没在意。 杨仪回头看向康安:“你方才……说什么?” 康安缩了缩脖子,死死低了头。 巡检司堂下,除了段家的大爷段宽外,其他几个恶形恶相的,自是那日薛放所擒的毛贼。 杨仪因没见过,不知何人。 薛放并没有在堂上,只周高南在审问。见杨仪到了,就把她拉到正堂屋后。 杨仪问:“那是些什么人?” 薛放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来云阳路上捉了几个不长眼的么?就是他们。” 之前薛放从县衙出来,送杨仪去周家,心里始终惦记着一件事。 如今康家的案子,所有线索、证供都已经齐备,甚至连那罪魁祸首鹅头菌都找了出来,唯独真正确凿的下毒之人,却仍未定。 俞星臣咬定说是康家的二姨娘。 但康逢冬说的好,二姨娘望子成龙,还只望着康逢冬能够出人头地,压大房一头,她又怎会连自己亲生的孩子都害。 除非……二姨娘也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 薛放回想那日他来云阳路上的情形。 先前出郦阳本就没带几个人,在泸江折损了几个,津口留了一大半给杨仪,此时他身边只带了四名亲随。 兴许正是因为人手少,那些毛贼才敢大模大样地出现。 当时看到贼人现身,薛放勒马冷眼。 为首的摸着下颌,色眼迷离,口角流涎:“昨晚的梦真真灵验,这不是现成的美人送到嘴边?” 原来他们不仅是因为看薛放带的人少才敢露头,还是色迷心窍。 薛放身后四个亲随哪里容得了这个,正要纵马上前,却给薛放制止。 他虽不语,却在心里盘算这几个人该怎么死。 不料那些贼徒以为他是怕了,另一个便恐吓道:“实跟你们说,前方云阳的康知县一家子都给咱们解决啦,你识趣的快快下马,哥哥们或看在你生得俊俏,会好好的疼……” 薛放听见提云阳康知县,这才开口:“你说什么,康知县灭门案,是你们干的?” 众贼有恃无恐,得意大笑:“骗你不成?姓康的几次番为难我们,这下去见阎王,彻底消停了。” 这句话救了他们的性命。薛放一挥手:“要活的。” 根本不必十七郎出手,一刻钟不到,地上就横七竖八的,哀嚎不绝。 还有一人见势不妙想逃向山上,薛放打马上前,接过一名侍卫递过来的腰刀,向着那边直扔出去,刀柄正中那人后心,啪嗒,从半山上掉了下来。 薛放跟杨仪说道:“当时我来到云阳,正好姓段的两个在哪里受审,这些贼徒又只说自己是说大话,加上他们身上也背负命案,老周就先将他们收押了。” “真是他们干的?” “我本以为确实是他们胡吹大气,可总觉不放心。果然他们跟段宽说起康家的事情,显然是段宽买凶。” 当时薛放听周高南无意中说起段宽跟那几个毛贼“说话”,便更觉着异常。 那狱卒是故意去告诉段宽要被放出的消息,群贼听见自会反应,果然在他们的对话之中露出了马脚。 薛放道:“如今只能从他们嘴里撬出真相,到底是他们杀人,还是他们下毒。” 杨仪看了一眼正堂,说道:“我也有一件事要告诉旅帅,先前我在周家要走的时候,康小公子说了一句话。” 康安的那句话淑娘没听见,杨仪只听见零星的字,再问,康安就不敢说了。 幸亏他旁边站着周家两个机灵孩子,两个小家伙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告诉杨仪:“小安说的是……” ——“姨娘说那是有毒的,不能吃,得扔掉。” 薛放看着杨仪,杨仪也看着他。 杨仪道:“旅帅,我想你是对的,二姨娘绝对不会下毒。” 就在这时候,周高南大声道:“俞大人!这去了哪里这么半天?哟……您的气色不太好啊,是不是没吃饭,先前很该喝了那碗汤才是。” 他还记恨俞星臣怀疑淑娘做的菌子汤有毒的事。 杨仪走到屏风旁往外看去,见俞星臣已经到了周高南的桌前:“这几人,跟此案有关?” “何止有关,这案子的真相就在他们身上,只是他们的嘴有些硬,俞大人来的正好,正可见识见识巡检司审人的手段。” 巡检司审人的手段,跟康家的血案现场一样,残忍,酷烈,骇人听闻。 周高南明知道俞星臣受不了这些,故意盛情邀约。 俞星臣想的是莫要刑讯逼供,以免屈打成招。但是康昙一家死的太过……加上他也极想得知真相,竟没有插嘴,一言不发坐等。 周高南审人有一套,他根本没有动段宽。 薛放拿的这些贼,在周围几个县不住地流窜,往往一地犯事后便跑到另一处躲风头,从去年开始,缉捕公文就一直不断。 周高南深恨这些以绑人撕票为乐的贼匪,自然不会对他们客气。 铁钉板铺在地上,膝盖跪在上头,鲜血开始顺着往下淌,惨叫声顿时把整个正堂充溢。 段宽面色惨白,看着那鲜血跟扭曲的红蛇一样向着自己蜿蜒,本能地想躲避,又给差役死死摁在地上。 周高南瞥了他一眼:“段公子莫惊,这种刑罚不适合您,只是如果他们招认了康家的事情……” 段宽摇摇晃晃,跪不住。 俞星臣抿着唇,隐忍不语。 虽然刑罚狠辣,但这些贼倒也明白,不招认,指望段宽的话,兴许还有一点微茫生机,可一旦招认,那就全完了。 因此竟还咬牙。 周高南沉吟:“可别在俞大人跟前丢人,不如……” 侯队正会意,扭头吩咐了一句。 不多时,有差役拿了一个软皮袋子出来,隔着袋子也能看到里头有什么东西在扭动,细听,刷刷声。 周高南对侯队正道:“这是不是有点过于阴毒了?” 侯队正特意先看了眼俞星臣,道:“反正这些都是罪大恶极,死罪难逃的人,想必俞大人不会怪罪咱们。” 周高南道:“也是。” 俞星臣盯着那蠕动的袋子:“这是什么?” 其他的贼匪们也都脸色大变,都看出不妙来。 侯队正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是本衙门的镇压之宝,说来这刑罚的由来有点不上台面,据说在一些地方的妓/院之中,对付难管束的妓/女,就会给她穿一件很大的裤子,然后放一只老鼠进去,最后再一只猫……扎紧了裤管裤腰,里头猫儿一心想捉老鼠,自然乱窜乱抓乱咬……这老鼠要逃,也是慌不择路,一来二去……啧啧!” 俞星臣变了脸色,十分不适。 那些恶徒也都预感到什么,开始瑟瑟。 周高南正义凛然地说:“我们当然不会那样残暴,我们可是巡检司。” “当然,”侯队正指了指那皮口袋:“所以我们用的是……” 差人将袋子打开,几条色彩斑斓的蛇在里头扭动,引发一片惊呼。 周高南道:“放心,这蛇是无毒的,免得咬死了人就没得审了。” “我们旅帅十分有分寸,”侯队正笑道:“就是不知道,这蛇跟老鼠在裤子里钻来转去,到底会啃掉哪里,又到底会钻到哪里。” 周高南连连点头,对俞星臣道:“俞大人,你可不要嫌弃这法子残忍哦,试想,这法子原先是对妓/院中那些可怜女子的,我这个人可是最不喜欢重女而轻男,少不得也预备一套,好了,侯队正,赶紧试试,让大家伙儿开开眼界。” 一阵骚臭,原来是有个恶徒当场失禁。 他们兴许能经受住酷刑,可是这种恶毒的刑罚对他们而言都算是超过了。 最可怕的是,这蛇确实不知道会钻到哪里,跟这个同样可怕而让他们不能接受的,是这蛇跟老鼠有很大的概率,把他们最重要的命根子咬掉咬烂。 纵然是对这些禽兽不如的人来说,做不成男人,那仍旧是比死更让他们深深恐惧的。 早在侯队正把那些蛇虫提出来之时,杨仪便往后堂门口走了几步。 薛放回头看了眼,跟着走到她身后:“没事儿,吓唬他们而已。” 杨仪在想的却不是这个。 “淑娘夫人跟我说了……旅帅曾救过她家中那两个孩子的事。” “怎么又提,”薛放不以为然:“过去的了,总是念叨有什么意思。” 杨仪转身看向他:“旅帅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那些人、又如何肯听你的?” 薛放沉默。 他很少跟人主动提这些。 可他还是开了口:“你大概也听嫂子说过我在春城的事……也算是不打不相识吧。” 杨仪想起那句“没有不跟他动过手的”。 “不过,”薛放挠了挠眉端:“自然没有白使唤人的,只要混黑白两道的,谁敢说将来用不着对方?就当欠他们一个人情。” 章节目录 第71章 二更君 羁縻州这里,曾经是远离中原皇朝的法外之地。 甚至于在巡检司接管了近二十年的如今,泸江地方还有所谓油炸罗刹鬼便能驱除瘟疫的陋习。 在羁縻州,巡检司代表着朝廷王道,横扫明面上任何不服王化的匪贼强盗。 但就如同天降雷霆而杀不死蛰伏的虫蛇,在所有太平安康的底下,依旧有无数邪道,暗门,帮派之类,林立不倒,有时互相厮杀,有时彼此通气。 对于这些人,只要并不危害朝廷,保持明面上的安分守己,那巡检司也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蛇有蛇道,鼠有鼠洞。 有时候……就如薛放所说,谁说得准用不着他们呢? 铁钉板被除去,那蠕动的皮口袋却还在,刷刷的威慑声,叫众恶贼们心惊胆战。 这么一招,不仅是那些狡诈残忍的强匪,连段大公子也当场崩溃。 不等那些贼徒开口,段宽先放声大哭招认了。 段家在本地自然也是有头脸的人家,跟康知县交恶之后,段宽一则咽不下这口气,二则总觉着康知县一定会找机会报复。 他也算是个结交甚广的人,有些本地的三教九流人物,他都认得。 偏偏有两个素日奉承左右的奸恶之人,知道段家跟康知县的龃龉,又看出段宽的心事,便暗中撺掇。 他们告诉段宽,说认识几个好手,只要拿出银两,不管叫他们干什么都成。 段大爷起初不敢,怕节外生枝。可那两人因为想要段宽出银子,他们好从中谋利,便一唱一和,只说段家被康知县羞辱等等,又捏造了许多康知县没说过的话。 段宽果真被激怒了,便答应拿出三百两银子,想要出这口气。 只是段宽确实没想闹出人命,毕竟康昙是知县,一旦弄死了人那可不是好玩的。 他只想叫这些人悄悄地给康家一个教训,最好把康家的人吓得从此心惊胆战,不敢再想别的。 段宽后悔莫及,心如死灰:“后来我才知道康家竟被灭门,加上大人把我拿住了,我心里害怕,才跟狱卒打听案发现场的事情,又加上我曾经看见过二弟那夜出门,怕他也被连累,所以才承认了。” 周高南骂道:“混账东西!原先果真没有抓错了你!”又叫他交代那两个同党狗贼的名字,命士兵立即前去抓捕。 后,是那些劫匪们所说那夜经过。 那晚上,摸进县衙的有两人。 段家二公子段济之所以发现那扇角门开着,正是因为先前这两人摸进去过。 当夜,他们本打算找到康昙,痛打他一顿,谁知因不熟悉康家的地形,摸了好一阵都没找到康知县。 两人正焦躁,突然闻到香气,循着香味找去,正是到了厨下。 当时二姨娘正跟丫鬟在做饭,小公子康安捧着些东西走进来,兴高采烈:“姨娘看,我采的。” 二姨娘回头一看,吓了一跳,原来康安竟是捧着许多鹅头菌,忙问:“你从哪里弄来的?” 康安道:“也是从人面子林子里。” 原来下午的时候,二姨娘的丫鬟从人面子林中找到一窝菌菇,正好晚上的菜没有着落,二姨娘十分高兴,就做了菌菇汤。 不料小公子也有样学样,自己也去找。 只是他从未做过这个,哪里认得哪是有毒哪是好的,只看到鹅头菌多,便不由分说弄了来。 二姨娘忙把他手中的菌菇拿了,扔在旁边的烂菜筐子里,跟他解释:“三爷,这种菌子不能吃,有毒的,得扔掉。” 康安看看那些看起来好似无害的菌子,他忙了好久才找到,本来十分高兴,没想到竟给扔了。 可虽然失望,小孩儿却也乖乖地听话,点点头答应了。 眼看饭菜做好,丫鬟忙去整理饭桌,摆放碗筷。 二姨娘怕康安自己再去跑到林子中,就先将他送回了屋内。 厨房一时无人。 那两个强贼跑了出来,先是尝了一口汤,甚是可口。 正高兴,其中一人瞥见那被扔掉的鹅头菌,突然道:“咱们大晚上,没吃没喝在这里转了半天,还不知什么时候找到康昙,而且他们家要吃饭了,动起手来岂不是合家子都在了?更不方便。如果等他落单,还不知什么时候,不如用这个现成的法子……” “你是说……” 两个人眼神交换,顿时都心领神会,当即去筐子里取了鹅头菌,怕人看出来,还特意地撕的粉碎扔进了做好的汤内。 惨案,就此发生。 周高南听他们说完后,心头震怒,咬牙喝道:“雷劈的杀才,到如今还不肯说实话,按照你们这狼豺之性,怎么可能只下毒!必定也顺势前去杀人了,再不招认,大刑伺候。” 那两人急忙磕头大声疾呼,说绝对没有隐瞒。 周高南哪管这些,把拶指,夹棍,囚杖轮番都上了一遍,那些强贼无可奈何,哀嚎:“大人想知道什么,我们都招认就是了……莫要再刑讯了。” 俞星臣看到这里,心里也已有数。 这会儿周高南哪里是想从他们口中得知什么“真相”,只是不愿让这些匪贼们好过,故意多上几种刑而已。 他站起身来,向着周高南点了点头,转身出门。 如今他已经知道了真相,自然不必再等下去了。 “俞大人,这还没完呢怎么就走了?”周高南叫了两声。 俞星臣头也不回地离开。 周高南嗤了声,打量底下还有哪个喘气的:“给我继续打。” 俞星臣没心思再管周高南如何处置那一起犯人。 他出了巡检司,心口憋闷的厉害。 因为一件极小的事,弄的两家反目成仇,最终又因为阴差阳错,造成了如此惨绝人寰的血案。 明明是会大有作为的康昙,竟然折在这种事情上。 “大人。”灵枢提醒。 俞星臣回头,却见是杨仪从巡检司门内走了出来。 “俞大人为何没听下去。”杨仪问。 俞星臣道:“是听,还是看周旅帅肆意滥用刑罚。” 杨仪道:“也许俞大人并不相信这些贼人所说的经过,但我有必要告诉大人一句话。” 俞星臣望着她,眸色幽深。 杨仪不喜欢他的眼神,比初次相见的时候更加令她不快。 但她必须解释明白:“方才我在周旅帅家中,见到康家的小公子。在淑娘要给我菌子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 杨仪将康安的话告诉了俞星臣。 俞星臣的脸色有点怪,却并不很惊讶:“哦,你特意告诉我这句,是什么意思。” 杨仪道:“我的意思是,俞大人大可不必先入为主。” “你教训我?”他轻笑:“是在替薛十七郎抱不平么?” “不敢,虽说俞大人因为康知县的事情乱了心神,但先前那句口不择言的话,是不是太过了。俞大人心里有数。” 俞星臣轻轻笑了两声:“杨仪,你这么维护薛十七郎,他知道么?” 杨仪听他念自己的名字,虽然她竭力地想认为他是在叫“杨易”,可…… 她没有回答。 俞星臣上前一步,盯着她的脸道:“比起这个,更让我感兴趣的是,你为何要如此维护他?是因为他如今是你的靠山,所以才这般不遗余力地为他?” 他靠的太近,慑人的气息令杨仪不适,她想后退。 俞星臣却又道:“可你……本该有更好的靠山的,不是吗?” 杨仪停在原地:“俞大人这是何意。” 俞星臣的唇角一动:“没什么,就是觉着,你这个人还挺有趣的。” 他说完这句,眼角余光向巡检司内一瞥:“护花使者来了。看样子,小侯爷还是很领你的情的,这么着急的出来,总不会是为了我吧,自是怕你吃亏。怪哉,他既然不知你……” 俞星臣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情,居然没有说下去,而只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令人讨厌的笑。 杨仪暗自握紧了双手。 而这时薛放已经走了出来,他看出了杨仪的脸色不对,双眼顿时又透出了几分煞气:“怎么了?” 俞星臣却一反常态,微笑着向薛放道:“薛旅帅来的正好,方才杨先生跟我说……先前是我错了,我的言语不当,该向着您致歉。” 薛放皱眉:“是吗。” “我觉着杨仪……杨先生说的很对,”俞星臣微微欠身:“我先前确实口不择言,实属不该,希望薛旅帅莫要怪罪。” 薛放虽然不知方才他们在说什么,可嗅觉却是一等:“你不必跟我假惺惺的,更加不用跟我道歉,因为你说的话我不会忘,”他甚至向着俞星臣笑了笑:“给你算着利息,到时候你接的起就行了。” 俞星臣的笑稍微一收:“也罢。” 他瞥了杨仪一眼,转身走了几步,却又停下。 回头:“等此处事罢,我也许会往春城一趟,然后回京覆命。” 薛放道:“你说这些做什么,等人留你?” 俞星臣看着杨仪:“杨先生没进过京吧?有没有意愿同我一块儿回京,看看那京城内繁华气象,鼎盛人物?” 杨仪的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她没法儿出声。 俞星臣明明没有挑明说什么,但这看似寒暄的话,对她来说却仿佛是一种不祥的预兆。 薛放显然把这话当作了无耻的“客套”,他皱眉,尽量让自己不那么粗鲁地回答道:“俞大人,别跟这里脱裤子放屁。要是他想进京,我还在这儿呢,我不会带他去?用得着你在这里花言巧语的?” 俞星臣看向薛放:“这么说杨先生会跟薛旅帅一起回京?” 薛放道:“我是说他愿意,你怎么回事,听不懂人话么?” 俞星臣“哦”了声:“是我错领会了意思……抱歉。” 薛放道:“你今儿道的谦有点多,仿佛昏了头,趁早忙你的去吧,这里没人愿意听这些。” 俞星臣竟不生气,微微一笑,仪态极佳颔首转身,跟灵枢众人一起去了。 目送他离开,薛放跟杨仪道:“你说这个人是不是很可笑?自说自话,没完没了。” 杨仪低着头没答应。 薛放道:“怎么了,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没有?” 杨仪勉强应道:“听、听见了。旅帅……我有点不太舒服。” 薛放赶忙扶住她:“我就说呢,从你来到现在一直就没停过脚。嬷嬷就不该放你过来。觉着怎么样?” 杨仪本来不想如何,但无可奈何,心中的惊悸感,让她身上的那种不适越发加倍,她只能半靠在薛放的臂上。 闭上双眼深呼吸,杨仪如同找救命之物似的,低头在自己的袋子内一顿扒拉。 终于找出了两颗丹药,一颗顺气扶衰丸,一颗凝神内消丸,匆匆忙忙咬碎了咽下。 薛放望着她动作,又看着她如冰雪的脸色:“你真是……”他不好就再拿她的身体取笑,就只说:“你这袋子才是真的包罗万象救苦救难呢,是不是什么东西都能拿出来?” 杨仪这次来到云阳,只有隋子云派的随身护送的人,她并没有让屠竹跟斧头跟着,甚至豆子也都留在了津口。 薛放只能就近扶她进了巡检司,找了一处花厅让她暂时歇息。 杨仪喝了半杯热水,吃了的药有些效用,她渐渐镇定。 于是叫薛放去看周旅帅审案,知道详细后好回来告诉她。 薛放见她安稳,何况又是在衙门里,便交代了两个侍从,自己去找周高南了。 正周旅帅折腾的累了,叫人把昏厥的段宽跟那一个个断筋折骨血淋淋的囚徒扔回牢房。 主簿把记录的各种口供之类送了上来请他过目。 周高南扫了两眼,放在旁边。 直到看薛放进来,才又振作精神。 康昙知县的案子,过程便是如此:康家跟段家交恶,段大爷暗中买凶,那两个强贼暗夜潜入,往康家的菜汤内加了鹅头菌。 那鹅头菌服下后,会产生各种幻象,据说那些幻象会因为人心之中的各种想法、**之类而有所不同。 比如康逢冬自己诉说,所谓的那些长着尖锐长腿的蜈蚣,其实不是别的,正是他所讨厌的人面子树落下的树叶,有的打在窗上,有的滚进房中。 他向来是个极害怕父亲训诫的,又被姨娘时常的叮嘱教导,庶出之身,自强而自卑。 这夜被那鹅头菌的毒左右,竟以为所遇到的人都是狰狞鬼怪,而他斩妖除魔,所向披靡,便是他平时压抑自我,如今却放出了心底的妖魔。 其他也自解释的通了,薛放在大公子康逢春房中发现的那浴桶中的剪刀,再加上大公子身上并没有其他外伤,可以推测那伤是他自己所为。至于大公子为何做出这种举动,自也有一个原因。 大小姐康夏,素来极看重美貌,中毒之后,把脸刮花而不自知,毕竟在她看来,那些流出的血,都是灿若云霞的上乘胭脂,助了她的美貌而已。 康知县的症状,就如俞星臣所分析,当时康知县已经分不清是黑夜还是白昼,故而在那种仿佛酒醉的情形下,身处了王维的“书事”的氛围中。 康昙意兴飞扬,在墙壁上题下那首他最喜爱的诗,也正因为是鹅头菌的毒让他身不由己,这才超出了他素日的书法范畴,写出了比俞星臣还要高明的字。 周高南说完后,对薛放道:“大体就是如此了。我本来以为杀人之举是这些该死的强贼所为,可是……从刀刺手法,到路上血迹分析,该确实是康二公子。可是若真如此上报,我却担心对于康知县的名声有损。” 薛放道:“有损?哼,人都死了,何必管他,何况后宅弄成这个样子,难道他就没有一点儿责任?” 见周高南面有难色,薛放一想:“你要拿不定主意,就去问那个……毕竟他在这里,你要是擅作主张,兴许他还不高兴要拿你的错呢。不如把他拉下水。” 周高南眼睛微亮:“好主意,他跟康知县极好,嗯,且看他准备如此处置吧。” 商议定了此事,周高南又皱眉:“差点忘了,还有一件,我百般拷打,这些贼都不承认动手,那么是谁刺伤了康二公子呢?” 薛放垂眸:“这个……就不用太计较,也许是康大人反抗之时无意中刺伤,也未可知。” 周高南张口:“但,”才要说,看着薛放面色,忽然改口:“你说的对,定然是如此的。” 这一件又定下来。 薛放道:“说来造成这所有的,是段家跟康家两家的恩怨,你有没有问明白,到底是为何让明明可以联姻的两家反目成仇?” 周高南道:“说来有点怪,段宽被上了夹棍后,只说了句……他已经告诉了俞大人,就昏死了。我便没再问。” 薛放哼道:“怎么又是他?” 周高南道:“别急,回头我问俞大人,自然知道真相。”说了此事,周高南左顾右盼:“杨先生呢?” 薛放道:“他不舒服,在花厅里歇着。” 周高南道:“这位先生什么都好,唯独身体太差了些。” “谁说不是。” 薛放如此回答,心里却想着先前俞星臣在衙门外说的那些看似多余的话。此时他越是回味,越觉着不对,当即跟周高南知会了声,出门往花厅去。 花厅门口,两个侍从立在那里。见他来了,正欲回禀,薛放已经进门,转了一圈却不见杨仪。 “杨先生呢?” 侍从道:“先生说要去解手,才往后面去了。” 薛放放心,坐在椅子上,看旁边桌上是一盏茶,想必是她没喝完的。 茶还有大半,却已经冷了,他并不在乎,咕嘟咕嘟喝了半碗,还是不见人回来。 薛放略躁,起身走到门口。 抬头看看天色,将近黄昏,天际浮出锦带般的彩霞,形状曼妙。 十七郎负手打量,饶有兴趣看了会儿,心头没来由地一揪。 夜幕将至,庭院寂寂,毫无人踪,墙角树上的鸟鸣啾啾,似透着不祥。 负在腰后的手蓦地一紧,薛放霍然色变。 章节目录 第72章 三更君 “来人!” 薛放一声吼,藏在枝叶间准备过夜的鸟儿受惊,哗啦啦飞出了一片。 门口的侍卫迅速赶来,不知何故:“旅帅?” “快……”薛放没等他们说完,抬手:“给我去看看、杨先生在不在!”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就算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单纯的直觉而已。 侍卫面面相觑,不知他为何面色大变,却赶忙应承着往后去寻。 薛放压着浮躁来回踱步,安抚自己是太过多虑了。 不料那去找杨仪的侍卫没回来,却另有个巡检司的差役奔来:“薛旅帅……” 薛放以为是周高南有事,一摆手叫他退下。 那差役后退半步,稍微迟疑,终于道:“薛旅帅,方才有兄弟在门外,看见杨先生……被一辆车带走了!” 薛放感觉有人往自己的心头猛然捶了一记。 他就知道,他的直觉从不相欺。 周高南审完了案子,正准备稍微地松懈片刻,猛地听侍卫来说,杨仪被掳走了,吓得一个激灵。 “什么?被谁掳走,谁这么大胆敢在巡检司掳人,你们都是死的?”他惊急之下,唾沫横飞。 侯队正也忙道:“怎么回事,快说!” 按照那目睹全程的差役的说法,他那时正从巡检司前门街上路过,觉着巷子里似有人影,便往内看了眼。 不料,正看见杨仪站在角门边上,她低着头正咳嗽,又好似是在思忖什么。 一会儿往前走几步,一会儿又仿佛忘了拿什么东西般回到门口。 因为也听说了关于这位大夫的传奇故事,差役不由多看了两眼。 就在他放慢脚步打量的时候,却见有一辆马车从巷子那端驰了出来。 这会儿他已经将走过这个巷口了,心想一直盯着人家看也不好,便转回头继续往前。 转头的瞬间,他仿佛听见一声短促的呼喊。 只是这差人并未在意,直到他快到巡检司门口的时候,那马车终于飞速冲了出来,拐弯拐的很急,几乎撞到了一个路人。 差役惊讶地回首望着那仿佛仓皇奔逃的马车,突然想到了那声呼叫以及门口的杨仪。 他赶忙跑了回来,往那边看去,果然已经空空如也。 如果不是地上掉落的那块手帕,差役大概不会往别的地方去想,他应该以为那声呼唤许是自己的幻觉,而杨先生已经回了衙门内。 薛放望着那块有点旧了的帕子,是杨仪的,厚棉线布,已经有些磨白,浆洗的颇为硬挺,四四方方的折痕分明。 他想到杨仪在花厅歇息,打发他去听审,那时候她的眼神好像…… 薛放心想,为何他会这样粗心,就算看出她身体不适,却没留意她是那样反常。 十七郎把那块手帕仔细叠了起来,揣进怀中。 周高南已经飞速地命人去封锁四城,他安慰薛放:“事情才发生,必定会找到杨先生。放心。”亲自点了兵前往追踪。 薛放不置可否,面无表情。 如果是杨仪自己离开的,薛放大概不至于会如现在这样,或者说他宁肯杨仪是自己主动离开。 那他还可以安然无恙把她找回来。 可如今……掳走了? 他心中冒出来的第一个念想,是之前在泸江追杀杨仪的那些人。 万一,真的是那一起人的话,只怕连追都不用追了。 以那些杀手的作风,此刻落单的杨仪已经是个死人。 薛放翻身上马,往云阳的驿馆。 俞星臣来到此处,县衙自然是住不得,他也不住在巡检司,而是住在驿馆内。 薛放才下马,几个驿丞听见动静奔了出来:“请问是……” 十七郎脚步不停,张手摁住那人的头,直接将他向后推了出去。 他身后的侍卫则喝问:“京城来的俞主事在哪。” 另一个驿丞慌忙指了指前厅的方向。 只不过半刻钟的功夫,已经满街轰动。 俞星臣显然也听说了消息,他有些诧异,正在询问灵枢什么。 说话间就听到门外呼喝之声,灵枢还没来得及出门查看清醒,薛放已经先走了进来。 “薛旅帅……”灵枢想叫他止步。 薛放只盯着俞星臣:“你跟他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薛旅帅!” 薛放还是目不斜视,脚步也并未停下半分:“我知道你必定另有用意,你得给我……” 他的来势很快,而室内只这么点地方。 灵枢早察觉他身上那迫人的煞气,虽然不想跟他硬碰,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他到俞星臣身边去。 “薛……”灵枢咬牙,闪身挡上前:“得罪了!” 薛放探臂想将他推开,灵枢举刀格挡。 “呵。”薛放冷笑,竟自一把攥住他的佩刀。 灵枢没想到他竟这样,逼于无奈,“咔”地一声,佩刀出鞘,一点寒芒闪烁。 “薛旅帅……” 灵枢本来想叫薛放别咄咄逼人。 不料薛放理都没理他,右手一拍,重新将他的佩刀打入鞘中:“给我滚!” 佩刀猛然一沉,就好像被一块千钧巨石给硬生生拍回鞘中一般,带的灵枢的虎口剧痛。 他差点把自己的兵器丢掉,而在这时,俞星臣终于出声:“灵枢退下。” 灵枢略一犹豫,薛放已经直奔俞星臣身前。 “俞大人还有点胆识。很好。”薛放嘴里如此说着,却毫不留情地一把攥住俞星臣的脖颈,向后面的博古架上一撞! 俞星臣只觉着天晕地旋,震得脑仁都要飞出来,博古架上的几个点缀用的粗瓷瓶摇摇晃晃,接二连三摔落地上。 灵枢简直要窒息:“薛旅帅你!” “你跟杨易说的那些话,给我解释。”薛放盯着俞星臣,完全不理会灵枢。 而此时,同薛放一起来的那四个近侍也已经把外头俞星臣所带的侍卫制住,他们自门口闪了进来,迅速对灵枢形成了包围之势,虎视眈眈。 灵枢咬牙:“俞大人毕竟是钦差,你们莫非要造反吗!” 门外的侍卫们对这句意义非凡的话置若罔闻。 对他们来说假如薛十七郎要造反,或者要杀钦差,那就造反那就杀,这有什么可想的。 灵枢的心都凉了。 俞星臣一阵咳嗽,他喘不过气来。 “怎么……”俞星臣的神情却难得的镇定:“杨仪走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眼底浮现一丝奇怪的笑意,就好像早就了然。 “千万不要跟我打马虎眼,”薛放盯着他的眼睛,想看清他话的真伪:“你心里明白吧,俞大人,他要真的一走了之倒好。” 俞星臣的眼里的笑没了,冒出些疑惑:“这么说,咳咳……是真的被人掳走的?” 薛放看出他是真的不知:“你不知情。” 俞星臣想摇头而不能。 “那好,就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俞星臣的眸中又有些奇异的光芒在闪烁:“旅帅以为、我知道什么。” 他还没说完,脸就开始紫涨,原来薛放突然加大了力道。 “薛……”俞星臣想出声已经不能了。 薛放道:“要么说,要么死。俞大人请选其一。” 俞星臣死死盯着他,喉头格格作响。 薛放看得出他是不会说:“俞大人硬气。你的墓志铭我也想好了,就叫……‘威武不屈俞星臣’。如何?” 俞星臣仿佛要笑,却笑不出来,他已经有些晕眩了。 “薛旅帅!”出声的是灵枢,“手下留情!” 薛放目光向后瞥去,却并没松手。 灵枢道:“我们大人……” 俞星臣似乎察觉他要说什么:“你、不……” 薛放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十七郎道:“劝你快说,慢一步,大人就要变成死人。” 灵枢被四名侍卫围在中间,无法选择,只能向着俞星臣道:“大人,对不住了!” “识时务。”薛放手一松。 俞星臣颓然坠地,他捂着喉头,想说什么,却只有一连串冲口而出的剧烈咳嗽。 灵枢深深吸气:“那位杨先生,是京内一位要人的身边人,我们大人受人所托,要将他找回去。” 薛放拧眉:“哪个要人。” 灵枢看了眼俞星臣:“大人未说。” 薛放想到杨仪所说,跟俞星臣有旧怨,可俞星臣并不知此事等话。 “我问你,”薛放的目光在灵枢跟俞星臣之间徘徊:“既然要带他回去,为何还要派杀手。” “杀手?”俞星臣本半垂着头,听了这句,竟抬头看向薛放,眼中满是震惊。 薛放竟觉失望:他看出俞星臣对此一无所知。 不是俞星臣所派之人,那就问不出杨仪的下落了。 可恨。 十七郎盯了俞星臣半晌:“你最好祈祷他无恙,不然……我会叫你跟你背后的人,一起给他陪葬。” 说完这句,薛放大步向外去了。 而就在薛放离开之后,灵枢跪地:“大人!”他知道自己泄露了不该说的机密,也知道该承担后果。 谁知,耳畔响起低低的笑声。 灵枢疑惑,大胆抬头,却见俞星臣靠在博古架上,用沙哑的声音发出有点古怪的笑。 忠心耿耿的侍卫不知他为何而笑,难道他不恼自己告诉了十七郎真相吗? 俞星臣慢慢地敛了笑,他自言自语地说:“杀手……杨仪?这件事越来越有趣了。” 灵枢不懂。 但见俞星臣似乎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灵枢忐忑地问:“大人,真有杀手欲对杨先生不利?是……何人所为呢?” 俞星臣摇了摇头,他的喉咙还很疼,仿佛被人掐断而又接起来似的。 用仿佛耳语般的声音,俞星臣低低道:“我也想知道,到底为何。” 一辆马车如同发疯了似的拐弯,冲入人群。 在一片尖叫声中,马车向着城外狂奔而去。 赶车的人蒙着脸,嘴里喃喃骂着,不住地鞭打拉车的马儿。 马车冲过城门口,沿着官道一刻不停。 赶车的人总算稍微松了口气,他回头大声骂道:“陈老四你他妈的!我说不要动手,你偏要冲动行事,这下好,必定会打草惊蛇!不管巡检司跟薛十七郎都有了戒备,这次弄错了人,下次再动手就难了!” 车中没有声音,赶车的人怒骂:“你他妈是死在里头了?给我透口气!” 叫了两声,车中的人总算探头道:“闭嘴!老三你这个蠢货,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女的!” 赶车的叫道:“骂我蠢货,我看你是又蠢又瞎,别的或许有假,你没看见他身上背着的那搭帕!那是摆夷族男女的定情信物,但凡女人把这个给了男人,那就是定了终身!异族的男女不比中原,背上这个就等于多半干过了!你还说别人蠢,他背着搭帕难道还是个女的!” 车中,那人狠狠地瞪着杨仪,又看看她背着的那花布袋:“摆夷族……” 杨仪瑟缩着,心里有惊涛骇浪。 之前俞星臣在巡检司门口的那几句话,句句深意。 杨仪越想越觉着……俞星臣可能已经猜出了她是谁。 不然以俞大人的性子,不会跟她说那些表面听来无用的废话。 这一世,按理说俞星臣不认识她,更不会留意她。 毕竟,曾经对俞星臣来说,杨仪,只是太医杨府的一个可有可无的“嫡女”。 是他可有可无仿佛点缀般的妻子。 如今他竟然盯上了杨仪,这自然是杨甯的功劳。 真有趣,她本来想跳出原先的命数轨迹,却终究不免还是跟这些人遇上。 打发了薛放后,杨仪缓缓地出了巡检司。 她在角门处徘徊。 在看出俞星臣的用意后,杨仪的本能反应是走为上策,她只会看病救人,若论起跟人比心机耍手段,那简直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但真的迈出角门的一刻,心里却又有个声音不住地叫她回去。 她往前走了两步,又转回身想上台阶。 就在这反复的迟疑之中,一辆马车呼啸而来,毫无防备的她竟给直接拽入了车内! 但如今让杨仪震惊的,不仅仅是因为自己居然会被当街掳劫。 更因为……薛放送的这花布袋,居然是摆夷族的定情信物?还是女子送给男人的? 原来如此。 怪不得薛放会听说她有了相好的传言,甚至要谈婚论嫁,原来“罪魁祸首”,竟是他送的这搭帕。 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过分的惊讶,跟浮现的苦笑,扭曲地显露在脸上,对于陈老四而言就像是真切的惊恐。 杨仪看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动,似乎随时想扑过来。 “好汉,”她赶紧把花布袋捂住,瑟瑟地说:“我不知是怎么得罪了两位?但请千万别动这个,这是我……心爱的佩佩给我的,若是毁损了她就不肯嫁给我了。” 要是戚峰在这里,只怕要踹她两脚。 赶车的那人隐约听见,放声大笑:“陈老四,你听见了!狗东西,我说的话你全不听,非得碰死了你才知道!如今把个男人当作那正主劫来,我看你怎么交差!” 车中的男人则显得像是吞了一只苍蝇般难受。 杨仪听的分明,这两人竟是有备而来,还是被人指使。 她暗暗叫苦,仍假装惊恐地:“什么?什么正主?两位是弄错了?” 那陈老四上下打量她:“就算是弄错了,但他毕竟是薛十七的身边人,薛不约拿了我们那么多弟兄,杀了这个也不亏!” “呸!”外头那人猛啐了口:“你只想着报仇,不想着如果没法儿把那个姓杨的弄到的话,那个主就会要我们的脑袋?” 陈老四咬牙切齿,死死地盯着杨仪看了会儿,又看看那花布袋。 来回几次打量,突然道:“我就不信他真的是个男人……” 他张手扯向杨仪领口。 杨仪低头缩身,仿佛是吓坏了:“好汉手下留情,别为难无辜的人!”一边说,右手似慌乱般在陈老四的手腕轻轻掠过。 刹那间,陈老四只觉着虎口一麻,像是窜了筋一样。 他不明所以,急停手,抬左手去揉。 谁知就在这时,后颈上也像是被蚊子叮的般刺痛了一下,陈老四抬头,想看看是否有什么飞虫,谁知眼前突然模糊。 他摇摇头,还来不及出声,人已经往前栽倒。 杨仪将指间藏着的银针别在自己的袖口。 她方才所刺的,是合谷穴跟风府穴两处穴道,合谷穴能够让手在瞬间麻痹,风府则足以要人性命。 陈老四见她病弱不堪,自然毫无防备,竟给她一击得手。 不过杨仪并未下死手,只让他陷入昏迷就是了。 杨仪小心往车前挪去。 那赶车的因听见车内两人的对话,便道:“我看你别是那种毛病又发作了!所以故意的这么干!天杀的狗才,迟早晚被你连累死!” 杨仪缩在车门边上,思忖着自己下手的可能性。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迅速地开始刹车!车内的杨仪一时不防,几乎从车厢滚了出去! 她紧紧扒住车壁,惊魂未定。 正在定神,就听到车外那人颤声道:“乌、乌先生!” 杨仪靠在车门边上,小心向外看,却见前方路中间站着一人,竟是个须发微白身着黑衣的老者,正冷冷地望着这边。 不管是这老者还是掳劫自己的两人,杨仪都不认得。 她正惊愕,只听乌先生道:“人死了没有?” 赶车的显然是很惧怕此人,忙着跳下地去,结结巴巴地:“这、这……陈老四着急,怕是掳错了人,所以还没杀了。” 杨仪听的心惊,原来不是掳劫,而是要杀,幸亏这两人不知她是女子,不然…… 她不由把自己的花布袋抱紧了些,感激薛放独具慧眼。 “废物。”乌先生嘶哑地说了声:“把人带出来!” 赶车的慌忙答应,催促:“陈老四,快点把人带出来给乌先生看看。” 杨仪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这一刻简直进退维谷。 这么一犹豫,外头已经发现异常,乌先生眼睛眯起:“出来吧。还叫老夫动手吗。” 杨仪把心一横,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乌老大沉沉地盯着她:“你就是那个女娃娃。” 赶车那人愕然地睁大双眼:“什么,她是女人?可是……老四?” “蠢东西。”乌先生一抬手,一点黑色的影子从他袖底飞出,直扑向赶车那人。 那人正等车内陈老四露面,猝不及防,只觉着颈间一疼。 刚要抬手去抓,四肢却迅速麻痹,竟无法动弹,抽搐着倒地。 杨仪看的清楚,那飞咬赶车之人的,赫然竟是一只细长的乌梢蛇,它一击得手,便迅速爬回乌先生身旁,顺着袖子钻了进去。 杨仪不寒而栗。 乌先生阴测测地说道:“听说你还是个大夫,你可能救活此人么?” 杨仪跳下车。 那人毒发极快,已经口吐白沫了,她如何能救,不过是这老头在杀鸡儆猴。 乌先生道:“一个女娃娃能做大夫,你倒也难得,可惜……老夫今日要取你的人头。” 杨仪后退,心有余悸地看向他的袖口:“请问老先生,我能多问一句,是谁想要我的命?” 难不成此人跟之前的黎老大那几位是一路的? 乌先生没有回答,而是向着她走了过来。 杨仪很想叫他别靠前,此人诡异可惧,叫人浑身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候,车内响起一声低吼,原来是那陈老四醒来:“那贱人跑了!”他尚且不知如何,拉开车帘跳了出来。 猛地看见杨仪就在地上,陈老四一喜,又见乌先生也在,顿时又惊:“乌先生,我、我们把这贱人弄……” 谁知还未说完,突然看见旁边死在地上的赶车那人,他直了眼:“老三?老三!” 陈老四大叫着扑过去,晃动赶车人的尸首,却发现对方早就死透了。 他抬头怒叫:“我们已经把人带来了,你为何还要杀人?” 乌先生冷道:“杀就杀了,还需要解释么?” 陈老四跳起来,悲愤交加:“你这老怪物,跟你拼了……”竟不顾一切,挥拳向着乌先生冲去。 乌先生嘴角一撇,单手轻招。 一股黑气从他袖底冒出,直冲陈老四面上。 刹那间,陈老四惨叫连连,他捂着脸倒退,微黑的血从手掌下流了出来,他踉跄滚倒在地,不多时已经没了气息。 杨仪原本趁着乌先生动手的功夫,赶忙往后跑去,不料才过马车,就听乌先生道:“别动。”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自打她到羁縻州,乃至认识薛放直到如今,目前的情形,是她所遇到的最诡异、最凶险的。 但接下来乌先生的话,更叫她如坠地狱。 他道:“我虽知你是女子,不过……我这个人,讲究的是亲眼所见。” 他桀桀笑了两声:“你是要自己脱,还是要我帮你。” 乌梢蛇自他手底爬出,嘶嘶地向着杨仪吐芯子,仿佛乌先生一声令下,它就会直接跃到杨仪身上。 就在杨仪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之时,“刷!”一道寒芒不知从何处飞来,力道非凡,直奔乌先生! 章节目录 第73章 一只加更君 这乌先生当然不是真的想确认杨仪到底是不是女儿身。 他只是个最可怖最扭曲古怪的性子,想要用这种方式来折磨人而已。 对方越是痛苦难当,他就觉着越喜欢。 地上两具尸首的死相都不怎么好看,乌梢蛇盘在乌先生手腕上,意犹未尽地吐信,黑豆似的眼睛闪烁着跟主人一样邪恶的光。 杨仪的手有点发抖,看见陈老四已经血肉模糊的脸,却又不敢细看。 也不知乌先生袖底扬出的是什么样的剧毒,竟会这样厉害,沾上皮肉后比刀子还厉害,简直是蚀骨之效。 先前对付陈老四两人,她还可以勉强“智取”,不过面对乌先生这样诡异恐怖之人,只怕她连动手的机会都没有就已经死在他手上了。 只是一刹那,乌先生却已经不耐烦:“你在等什么?像是这样的马车有四辆,分四个不同方向,这小小的云阳有多少兵力,你觉着他们能追到这里么?” 杨仪本来确实还寄希望于此,听了这句,心往下沉。 乌先生道:“我的小乌可要等不及了,它最喜欢人身上的热气儿,不过等它爬过之后,那热气儿可就变成凉气儿了。” 杨仪的手发抖,握住自己的搭帕带子。 她壮着胆子道:“据我所知,这乌梢蛇原本是无毒的,先生……不知先生是如何做到让它、身带奇毒的?” 杨仪当然不是心血来潮要跟这人攀谈,只是想法儿自救罢了。 乌先生果然微微得意,尤其听见“奇毒”两字,他轻轻地摸了摸乌梢蛇的头顶:“当然,我因喜欢它的样子,可惜无毒就无有用,也无趣,所以做了些改良,费了几年的功夫才弄出这么一条……” 话未说完他突然醒悟:“好个女娃娃,你以为跟老夫说这些,老夫就能放过你?” 杨仪眨巴着眼:“我只是好奇,如此难办之事老先生是怎么做到的?” “这……”乌先生面有自得之色,把这乌梢蛇从无毒造成有毒,也算是他引以为傲的本事之一。 但刚要开口,又反应过来:“你不要以为这样就能拖延时间等到救兵,你既然不想脱,那也罢了……小乌,去!” 乌梢蛇得到命令,嗖地飞了出去,直奔杨仪。 “等小乌吃了你的热气,我再把你的衣裳扒光了扔在这里,等那些追你的人来到……” 杨仪光听这句话就遍体恶寒,她可以死,但不能以这种方式。 百忙中,探手去抽袖口的银针,那搭帕却不小心落在地上。 乌梢蛇吓了一跳,向着她“嘶”地人立而起。 生死攸关这瞬间,乌先生忽然脸色一变。 与此同时,一道寒光向着他激射而去,乌先生早有防范,他并不闪避,挥袖一甩。 可这看似凌厉的暗器却竟是虚招,就在这暗器袭向乌先生的同时,有一道飘渺的影子急闪向杨仪。 杨仪还没反应过来,身后一阵风掠过,有只手揪住她就走。 顷刻间她的身子已经离开原地,但那搭帕却落在了地上,杨仪叫道:“我的袋子!” 身后那人一僵,突然将她松开,纵身上前把袋子捞了起来。 但就是这么喘口气的功夫,乌先生已经反应过来:“什么人!敢在我口里抢食儿!” 他的袖子一挥,有数点黑色的影子向着这里袭来。 那人堪堪抓住搭帕,极快回身,迅速把杨仪拉到马车后面。 杨仪总算是看见了这人是谁:“你是……” 此人头戴毡笠,身着一袭青灰旧衣,身形瘦削,气质正邪难辨,杨仪自然是忘不了的。 而那边,乌先生也出了声:“我以为是谁,原来是小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我面前抢人了?” 杨仪双眼微睁,“小黎”?别人口中的黎老大,薛放也觉忌惮的人物,竟是“小黎”? 黎渊指了指马车,对杨仪使了个眼色。 不等杨仪反应,黎渊闪身。 那乌梢蛇先前失去了目标,便在距离他三四步远之处微微昂头戒备,嘶嘶吐信,仿佛在找进攻的机会。 但好似嗅出黎渊不是等闲之辈,因此竟没有贸然进击。 “这个人是我的,从泸江开始我便盯着,”黎渊对蛇儿视而不见,盯着乌先生道:“您总该知道这行的规矩,先来后到。” 乌先生道:“少跟我说大话,你在泸江失手,她才跑到我手心里。何况雇主既然又请我,自然是对你不放心。你既然无用,何必在这里说大话!” 黎渊道:“我好好地跟你讲道理,你却如此蛮横。虽说你是前辈,若是如此无礼,那少不得我们便手下见真章了!” 乌先生呵呵干笑了两声:“真是小毛崽子不知天高地厚,人家叫你一声黎老大你就真忘了天高地大,今日……咦,”他忽然意识到:“那女娃娃……” 就在此刻,黎渊喝道:“接我的毒镖!” 他一张手,手底几道暗器向着乌先生射了过去,乌先生却没料想他竟如此猝不及防,又听“毒镖”,百忙中急抽身躲避。 不料黎渊在扬手的瞬间,一掠上了马车,用力一抽马鞭,马儿长嘶,向前疾驰。 乌先生匆匆地退后数丈开外,刚一定神,才发现扔过来的哪是毒镖,竟是些碎石子。 黎渊原来不过是调虎离山。 他大怒:“小毛崽子!我今日非叫你……” 脚下一踏,向前急追。 先前黎渊示意杨仪,杨仪便趁着他两说话的时候偷偷摸摸地爬上了马车,此刻在车厢内看见乌先生追的很急,这马儿的脚程只怕会输给他,杨仪灵机一动,叫道:“蛇!打……” 黎渊其实也知道乌先生会追上,但目下的情况只有借助马车才能带着杨仪逃的更快。 突然听见杨仪这话,他回头一瞥,见那乌梢蛇跟在乌先生身后,正也狐假虎威般地冲了过来。 他扔石头的伎俩,是跟之前在人头谷里戚峰学的,此刻袖子里还有两块碎石子。 杨仪还没说完,他的反应倒是一流,即刻摸出两颗石子,不打乌先生,竟是向他身后的乌梢蛇射去。 他的手法奇准,不偏不倚,竟正击中乌梢的蛇身。 那蛇自地上翻跃而起,疼得乱扭。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不过是在眨眼之间。 乌先生听见身后响动,猛地惊醒,忙回头,看到蛇儿在地上挣扎,他大叫了声,竟忘了去追马车,急冲了回去查看那蛇的情形。 如此一耽搁,两边的距离便拉开了,黎渊狂甩马鞭,马儿拼命向前,身后传来乌先生的怒骂:“敢伤我的宝贝,我必叫你们两个死的……” 杨仪先前问起乌先生是怎么把一条无毒蛇弄的其毒无比,从乌先生的反应看来,这显然是他的得意之作,而且是几年的功夫才弄成的,自然珍爱非常。 方才乌先生几乎追上来,若黎渊向他出手,以他的身法自能轻易避开,而黎渊亲身去斗的话势必会被他缠上,自然难以两全。 打蛇而不打人,就是吃定了乌先生很看重那条蛇,也是围魏救赵的法子。 果然奏效。 马车向前狂奔,车内杨仪却又不安起来。 之前这黎渊也是追杀自己的一员,如今突然冒出来,虽看似把自己从乌先生手中救出,但正如他自己所说,万一是在抢人头呢。 她看看马车行的方向,还是跟云阳背道而驰,杨仪担心,掂量着自己跳车逃生的可能性。 不料黎渊赶着车,头也不回地说:“我既然放过了你,就不会再杀你。你安分随我去一个地方。” 杨仪一惊,他没有回头,居然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 她犹豫着问:“你……请问大侠不知要带我去何处?” 黎渊哼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侠,我是杀手。” “那我该怎么称呼?” 黎渊道:“你我又非故旧亲朋,何须称呼。” 杨仪哑然,只得安心躲在车中,抱着自己的搭帕,看看上头沾了些灰尘,小心翼翼地拂去。 回头看了看越来越远的云阳,她出巡检司角门的时候,还没有下定十分决心,如今倒好,省了她自己的犹豫不决了。 也许是天意如此罢了。 黎渊驱车狂奔了近一个时辰,期间不停的变幻道路,那两匹马儿都要累坏了。 杨仪在车内也给颠簸的头晕目眩,十分不适。 幸亏她的花搭帕中“包罗万象”,忙又摸出之前在泸江所制的腊梅丸一颗塞入口中,顿觉寒香弥散,舌底生津。 就在杨仪几乎被颠的昏睡过去之时,马车总算停下,黎渊道:“下来。” 杨仪蹭到车门口,艰难地滑下地,黎渊看她躬身弯腰,便伸手扶了她一把,顺势便拽住她向前而去。 前方有一小院,荆棘为栏,茅屋破损,杨仪还没来得及看清,黎渊便不由分说将门推开,带她向内。 杨仪只听见里头似乎有低低的哭声,还不明所以,黎渊便道:“大夫来了!” 她瞪向黎渊,黎渊转头:“你进去,若是能救了人,我便送你回云阳。” 杨仪闻言心头顿时安了不少,她以为黎渊带自己去什么龙潭虎穴,没想到竟是来看病的。 此时里间有一个黑婆子跑了出来,口中极快速的叽咕了几句,却是杨仪听不懂的。 黎渊却也用同样的话跟那黑婆子说了些什么,婆子就拉着杨仪进到里间。 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杨仪定睛看去,见里头土炕之上,竟躺着一个腹大如鼓的妇人,面色蜡黄满脸憔悴。 “这、这莫非是要生产了?”杨仪吃了一惊,问了句,才醒悟这人未必听得懂自己的话。 当下也不管别的,只忙到土炕边上,先看看妇人的情形,摸摸她的肚子,又去诊脉。 确实是个产妇。 方才乍看这妇人模样,杨仪心里突突的,生恐已经不治。 毕竟时下对女子来说,生孩子是不折不扣的鬼门关,稍有不慎,便是一尸两命的惨剧。 幸而这妇人的脉象虽然微弱,但并未到不救的地步,黑婆子在旁边连珠炮似的数落一些话,杨仪丝毫不懂。 那黑婆子急了,索性掀起盖在妇人身上的破旧被褥给她看底下。 说来杨仪虽精通医术,但是给妇人接生这种事,还是头一次。 她难免有点惊心动魄,被黑婆子指引着看向妇人产门,更觉触目惊心。 “这是多久了?”她问。 黑婆子兀自指手画脚,向着杨仪比划。 门外黎渊道:“已经是一整夜了。” 杨仪越发惊心,这才明白为何黎渊一路疲于奔命般,她起初以为他是担心乌先生追上,现在看来,竟是为了救命。 “是头一胎吗?” 黎渊道:“是。” 这女子生产,情形就那么几种,杨仪屏息,从自己的搭帕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出了两颗保命丹,又后悔自己百密一疏,竟然忘了弄点儿催生的药。 她把药塞进妇人的嘴里,对黑婆子说:“倒水给她服。”又比划喝水的样子。 门外黎渊吩咐了声,黑婆子赶忙去了。 杨仪把自己的针囊翻了出来,道:“妇人难产,用加味芎归汤最为有效,但我这里的药不全,这周围可有药房?” 门外黎渊沉默了会儿才说:“得到十数里外的镇上。” 杨仪窒息,这一来一回的,至少也得一个时辰,不知将如何。 黎渊立即知道她的意思:“你说药方就是,我去取,会尽快回来。” 杨仪把心一横,道:“当归,川芎,人参,泽兰……你若记不得,直接向药馆的人说加味芎归汤,若不是庸医或者无知大夫,自然知道。” “好。”黎渊应了声,转身要走,又道:“先生多照看着。” 杨仪一愣,这还是他头一次有些恭敬地叫自己“先生”。 她头一次面对要生产的妇人,经验欠缺,本来不敢轻易承诺什么,但心头一热,竟忍不住道:“放心。” 黎渊去了,黑婆子拿了水回来,给妇人服了保命丹,又过了一刻钟,妇人的唇动了动,稍微有醒来的势头。 黑婆子大声地叽叽呱呱起来,好像很欢喜。 杨仪却不敢放松,她知道这不过是那保命丹的功效,但那丹药只能暂时这妇人振奋精神,凝聚元气,乃是辅助功效,不是对付难产的正头药。 她紧锁眉头仔细在心底搜寻,想起先前跟着生母之时所受的那些“教训”,当时她内心极为抵触,但还是得迎着头皮去啃那些书本,记那些丹方,以及剖那些奇奇怪怪的尸首。 但女人的身体,她却并没有真正的碰过,至于对于妇人生产。 脑中浮现出许多的零星碎片,杨仪喃喃:“产门不开,肝气上升,气血郁结不通,当下须……只能一试。” 睁开双眼,杨仪挪步。 妇人下方的裙子本就掀起的,杨仪在她的腿上三阴交处揉了揉,银针拈着便要刺落。 黑婆子见状,忙大叫起来,仿佛很着急。 杨仪一怔,却醒悟,羁縻州这里多不通中原医术,只怕不懂自己为何拿着一支针,她忙解释:“莫慌,我在救她。” 黑婆子一直摇头摆手,好似仍旧拒绝。 杨仪着急:“你不让我落针,她会有性命之忧,”知道对方不懂,便大声道:“弄不好她会死的!孩子也会保不住!” 黑婆子被她这一声喝的发怔,杨仪气急,不禁又咳嗽起来。 这时,榻上的那妇人突然张口,声音微弱地:“你、是大夫?” 杨仪一怔,听出她竟是有点硬的官话:“是!” 妇人用毫无神采的眼珠打量她,忽然道:“你、你做吧……”说完,又强撑着用杨仪听不懂的话对那黑婆子说了几句,应该是在劝说。 黑婆子嘀嘀咕咕,却终究没有再拦着。 杨仪吁了口气,重新在妇人的三阴交上针入。 三阴交的穴道,是肝脾肾的的经脉交汇之所,如今妇人体内气血不通,鼓胀成邪,她便选定此处以先泄去她体内邪气。 然后,杨仪握住妇人的手,针她的手阳明合谷穴,此处穴道也是气血汇聚之处,但却并非如同泄三阴交的道理,而是在补妇人的合谷之气。 如此上下两处穴道相反道理的针灸,引导妇人体内紊乱的血气归顺,虽然没有加味芎归汤,但也同样具有催产之效,就是不知效用大小。 而在杨仪重又针灸妇人三阴交后,炕上的妇人突然哼唧了声,身子跟着一抽。 旁边的黑婆子忙扑过来,不明所以,口中的话更如连珠炮一样冲出来,炕上的妇人逐渐呼叫出声,身子摆来摆去,双脚在炕上蹬动,仿佛十分难耐。 杨仪原本对自己的针灸并无十分把握,见妇人如此,起初一怔以为不妙,继而反应过来:“快,她多半是要生了!” 黑婆子神奇地明白了这句话,赶忙转到妇人两腿之间,她看向底下,突然大叫了声,俯身下去。 虽语言不通,杨仪竟也有些明白,自己是对的。 此刻所有的事情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杨仪见那产妇的手不知在乱抓些什么,便伸手过去,那妇人如抓住救命稻草,死死地握住了她的手,力气极大,杨仪疼的脸容扭曲。 这三阴交跟合谷穴的针灸效用,竟在杨仪意料之外,只听妇人时而闷声哼唧,时而大声惨叫,底下那黑婆子也时不时地呼喝,这场景,就如同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战争。 杨仪也跟着惊心动魄,只觉着汗把自己的衣领都湿透了,手被那妇人捏的快要断掉,疼得已经麻木,却忘了挣扎。 其实是不很长的一段时间,但对杨仪而言,却如同过了好几个时辰的那么煎熬的漫长。 伴随着黑婆子一声充满了欢悦的叫,下一刻,她手中多了一样黑乎乎黏答答怪异的东西,而随之,炕上正死命挣扎的妇人也突然松懈下来,握着杨仪的手松开了。 杨仪吓了一跳,忙先观察,却见妇人并不是有事,而只是无力地仰面向上,大口喘气,像是累极了一样在喘息。 她稍微放心,又忙转头,见黑婆子拎着那个黑乎乎水淋淋的东西,正在用力拍打。 杨仪重又屏住呼吸,难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想去阻止,却又觉着不该阻止……因为那产妇明显也看见了这幕,却并没有反应,只是死死盯着。 那黑婆子啪啪打了几下,“哇……”杨仪听见了一声好像是小猫似的叫声,很小。 但很快,“哇哇……”一声声的哭叫终于响了起来。 黑婆子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要原地跳舞,她慌忙把那黑乎乎的小东西抱入怀中,口中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不知说些什么,样子却透出些慈爱之意。 杨仪终于确认,原来这有点丑陋的黑东西,就是一个婴孩。 她又惊又笑,又觉着欣慰。 跟着那黑婆子一起,傻傻地望着她怀抱中的孩童,惊奇于这个小东西的丑陋跟难得。 杨仪还是头一次初产儿,原本在她想象里,婴孩都该是肥嘟嘟雪白白十分可爱的,然而却是这样。 她曾经,就如此的期待过自己肚子里有过的那个珍贵的小生命。 如今,她亲身经历跟目睹了一个孩子的出生,她本来十分庆幸跟喜悦。 但望着面前的母子,尤其是那个眉眼模糊却还在尽力动弹的婴儿,丧子身亡的惨痛猛然跳出,狠狠地往她的欢喜上打了一巴掌。 她本来笑的很灿烂开心,甚至伸出手要去碰一碰那看着软乎乎很嫩的黑红色皮肤,试试看会不会掉色。 然而只是瞬间,悲喜已经交替。 那对于新生儿顺利降生的狂喜跟欣慰,在瞬间被回忆里冲出的无限悲辛压倒。 笑容从脸上消失,杨仪咬住唇。 黑婆子抱着婴儿走过来,给炕上的产妇看,听不懂她说什么,大概是些夸赞的话。 杨仪有点无措的迈步要走。 一只手拉住她。 杨仪回头,是炕上的妇人。 产妇望着杨仪,又看看那婴儿:“谢、谢谢你。” 鼻子突然酸楚,杨仪尽量向着她挤出了一点笑,转身出门。 这是一处没什么邻居的小破院落。 院子里零星地种着些野草花,篱笆上爬缠着好些牵牛之类的藤蔓植物。 杨仪走到篱笆跟前,抬头看向远方。 屋内的婴儿哭叫声传了出来。不知不觉,她的双眼已经满是泪水。 她能救得了人,能让别人母子平安,但她自己,前生今世,恐怕她再也不能…… ——再也不能有那个机会了吧。 痛跟恨在心底交织,可到底还是痛更狠,因为恨可以继续,而她所痛失去的无法挽回。 等反应过来后,杨仪已经走出了那个小小的院落。 她不敢再听那小孩子的哭声,怕自己会溺死在那令她渴望又令她伤心的婴儿初啼中。 前方的大路上尘土飞扬。 杨仪没有在乎来人是谁,甚至没有闪避。 章节目录 第74章 二更君 马车上斗笠低垂的人是黎渊,他拧眉望着杨仪失魂落魄的样子,却没有停车。 匆匆赶回茅草屋,才刚停下,就听到里头黑婆子跟妇人低低说话的声音,听得出她们很高兴,而在大人的说话声中,又夹杂着小婴儿时不时地哭叫跟呢喃。 黎渊意外且震惊。 原本他见杨仪那样的反应,还以为已经无力回天,所以并未管她,只先回来看情形。 谁知竟似无事。 正那黑婆子走出来东张西望,一眼看见他,忙跑上前指指点点,又指着前头大路,显然是跟他报喜,又问杨仪的事。 黎渊把买回来的药连同一包银子塞给那黑婆子,跳上马车,调转车头而去。 黑婆子在后叫了几声,黎渊丝毫未停,这老妇人面色复杂地抱着药跟银子入内去了。 杨仪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眼前灯火恍惚,令她有种难辨真假的感觉。 本能地,她伸手去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总是免不了这一丝的牵绊。 然后杨仪终于想起来白天的种种,那黑胖婆子,那才诞生的婴儿,那望着婴儿面上带着欣慰笑容的产妇。 可她失去了所有,什么也没有。 慢慢坐起身,她发现自己竟睡在一块破木板上,还没细看,就又嗅到一股血腥气。 杨仪定睛看去,才看见在面前的地上生着一堆火,黎渊盘膝而坐,他的一侧衣袖被撕下,微黑的血液从手臂上流下。 杨仪猛地坐直了。 “你受伤了。”脑袋还没有完全清醒,但是看见黎渊的伤,她还是情不自禁地盯了过去,忽然惊道:“被什么所伤,怎么是中毒的症状。” 黎渊道:“先前……被乌山公追上,不妨中了他的暗算。” 杨仪下地,忽然一阵晕眩,她扶了扶额头,走到黎渊身旁:“我看看。” 黎渊将手一挡:“不用,你既然醒了,便走吧。这里有些银子,你出去往东走二里地便有镇子,另雇一辆车往南,便是云阳……听说薛十七郎四处派人在找你……” 杨仪看看门口,却并没走开:“你中毒了,若不尽快处置会有性命之忧。” “我已经处理过了,只是乌山公的毒太过厉害……”他没有说完,话锋一转:“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乌山公追踪的本事不俗,等他找到这里,想走也来不及。” 他说着把袖子往下一拉,欲遮住伤口。 杨仪却已看清了他的伤,却见上头有两道新鲜的十字划痕,显然是便于挤出毒血,从伤口旁边的痕迹可以看出,还覆过药,可如今这伤口所流的血还带黑色,可见无效。 “你先前为何会受伤?” 之前黎渊在路上从乌山公手中救她脱险,那身法是极出色的,杨仪觉着以黎渊之能,就算打不过乌山公,逃走也是易如反掌。 黎渊淡淡道:“我说过你救了人,就送你回云阳,既然送不了,也不能让你白死在他手里。行了,你既然醒了就走,我没了后顾之忧,自然可以跟那老鬼放手一斗。” 杨仪问:“你是怕你打不过他,或者死在他手里,我也逃不了?” 黎渊道:“你说够了?” 杨仪没应声,只去拿他的手腕,黎渊喝道:“你想干吗?” “你知不知道中的是什么毒?” 就算此时在室内,又是黑夜,黎渊仍是没摘斗笠,脸上也仍围着帕子遮住半张脸。 可虽看不清他的脸色,却知道他很不高兴。 “你当然不知道,若知道,就不至于束手无策了。”杨仪回答,趁着他怔忪的功夫握住他的脉,听了会儿,又细看他伤处。 杨仪道:“乌山公这个名字有些奇怪,仿佛很少见到姓乌的。” 黎渊道:“他是鲜卑的后裔。他们一族的都姓乌。” “原来如此。”杨仪低头去翻腾自己的搭帕。 黎渊望着那色彩鲜艳的搭帕:“你这袋子……” 杨仪手一停,想起那掳劫自己的两个歹人所说的话,忙解释:“没别的意思,就是结实能放好些药就罢了。” 黎渊道:“你以为我要说什么?我是问你这袋子里是不是什么都有。” 杨仪找出了几颗药丸,闻言一笑:“也不算,只是我的身子不好,日常吃的药多,加上先前在泸江看到他们那么多药材,能用的以及用不上的都造了点儿。这是紫花丹,你先吃两颗。” 黎渊接过来,张口吃了。 杨仪窸窸窣窣又搜了一阵,找出两个淡黄的油纸包,小心翼翼打开其一,微微刺鼻的味道。 黎渊道:“这又是什么?” “化癖如神散,这是火精散。”杨仪本想给他倒一杯水,可惜这仿佛是个破庙,哪里有什么水,只好说道:“我先给你把伤口稍加清理,有些疼。” 黎渊却是能抗,等杨仪把他伤口的黑血、被腐蚀的血肉除去,他明明已经汗流浃背,却仍没出一声。 杨仪将两种药撒在他的伤口上,黎渊闷哼了声,眼睛都红了。 这新肉加上消毒去腐的药,其中之痛可想而知。杨仪为分散他注意力,便道:“我虽也看不出这到底是何毒,不过想那乌山公最擅长弄毒物,他用几年时间弄出一条剧毒的乌梢蛇,想必不会只叫它咬人而已。” 黎渊道:“你觉着这是蛇毒?” 杨仪道:“小魏村的时候,旅帅的眼睛被蛇毒所侵,我给他看过,你的症状同他的略有相似。紫花丹是对付蛇毒最好的药,再加上外用的这两味……就算不是蛇毒,你的症状也必定减轻。” 羁縻州多蛇虫,杨仪的“百宝囊”中当然少不了对付蛇虫的药,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果然有备无患。 敷药后,杨仪又抽出银针:“我现在要刺你的头上跟身上要穴……” 黎渊把斗笠摘下:“请吧。” 杨仪问:“你不怕我对你下毒手?毕竟你先前也追杀过我,还伤过我的朋友。” 黎渊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并没搭腔。 杨仪讪讪,便在他头上,颈间,肩头各处穴道一一刺过,让毒邪之气外泄。 她做完了这些,从地上握了一把土,把手上的血擦去。 黎渊垂眸,却是在默默地运气调息。 原先他中毒之后,总觉着呼吸短促,提不起气,这情形自然谁也打不过,所以才想让杨仪尽快离开。 此刻觉着丹田之中仿佛有缓和的迹象,黎渊便道:“你救我一命,此恩我必定会报。趁着他没来,你且走吧。” 杨仪道:“你为何不走?你的情形不适合跟乌山公硬碰。” 黎渊沉默。 杨仪一想:“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了你的夫人跟新出生的孩子着想。” 黎渊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杨仪。 杨仪微怔:“怎么了?” 他明白过来:“谁说那是我的孩子跟什么……” 杨仪吃惊:“他们不是?” 黎渊冒着得罪乌山公跟受伤的危险把自己抢出来,只为叫她去救人,她便认定那是黎渊的家里人。 如今才知道原来是想错了? 黎渊有点闷闷:“不是。” 杨仪咽了口唾液:“抱歉,是我冒昧了。可你为什么……会为他们那样不顾一切?” 黎渊沉默片刻:“当初我受伤不支倒在路边,是她们救了我。” 杨仪“啊”了声:原来这家伙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黎渊瞥她一眼,忽道:“先前你明明……” 还没出口,外间有个声音道:“小黎,还以为你要一直跑,怎么了,终于跑不动了么?” 正是乌山公。 杨仪一惊:他来的好快。 外间乌山公又道:“你先前用毒镖来声东击西,想不到老夫会给你一个真正的毒镖吧?还是说你中了镖,想跑也跑不了了?” 乌山公从在官道上失手后,一直追踪不舍。 杨仪没醒之前,黎渊已经跟他两度交手,且战且走,第二次终于负了伤。 乌山公从毒镖上留下的血迹判断他必定中毒,所以不紧不慢跟了过来。 他叫了两声,屋内并无声响。 乌山公正在忖度,便听到里间杨仪低低的唤道:“黎大侠,黎大侠快醒醒,我听见那坏人的声音,是他追过来了!” 黎渊无声无息。 乌山公一怔,忙凑近了些,只听杨仪焦急地:“你这时侯可不能晕,醒醒,快醒醒!要是那坏老头闯进来就全完了!” 乌山公心中大喜,在破烂的门外向内一看,见黎渊低垂着头栽在地上,杨仪正在他旁边不住推搡。 见推不醒,杨仪跺脚道:“早知道你半路扔下我我也能自己逃……也不知这里有没有后门……” 乌山公听了这句,心想给她逃了,虽容易捉回来,可到底多费一番事,如今黎渊已经中毒昏迷,算算时间,也确实该昏死过去了,又何必忌惮。 于是当机立断,把那掩起的门一掌拍开。 杨仪吓得倒退。 乌山公呵呵冷笑:“这会儿看你们还能逃到哪里去,把我的小乌打成重伤,我必然也把你们的腿一寸寸敲断,叫你们生不如死。” 那条乌梢蛇被黎渊打断了尾巴,这时侯给乌山公包扎起来,只露出了上半截,它在袖子里爬行很不方便,就给乌山公装进帕子中,此刻从乌山公胸前探头,仿佛看见仇敌一样瞪着杨仪。 杨仪道:“我跟你无冤无仇,到底是谁指使你,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乌山公道:“钱还是其次,我有个大人情要还。” “谁的人情?” “这就不是你该知道的了。”他说话间,指着杨仪:“别想逃,不然下场只能更惨。” 杨仪左顾右盼,忽然拔出一根银针指着自己的脖颈:“你想折磨我,做梦!我想你应该知道,只要我在这里扎一下,你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无可奈何。” 乌山公虽跟她说话,一直留意地上的黎渊,见他始终僵卧,总算放心,又见杨仪以死相逼,便大步向她走近:“臭丫头……” 就在想去生擒杨仪的时候,原本仿佛僵死的黎渊突然动了,他人还没起,一道雪亮的刀光从他弓起的腰间向着乌山公斩落! 乌山公的注意力都在杨仪身上,猝不及防,仓皇扭身,大腿上却疼不可挡,顿时跌倒在地。 那条乌梢蛇从他胸口一晃落地,竟恶狠狠地向着杨仪窜过来。 杨仪眼疾手快,飞起一脚把它踹的远远的。 黎渊一击得手,纵身跃起,但却并不靠前,反而后退到了杨仪身旁。 原来乌山公最擅长用毒,他虽受伤,身上的毒物防不胜防。贸然靠近,只怕反受其害。 黎渊掩护杨仪后退:“乌先生,你我从来井水不犯河水,你射我毒暗器,我砍你一刀,也算扯平,你若再纠缠不放,我就不客气了。” 乌山公咬牙道:“好……好个女娃娃,竟然算计我!” 杨仪还想问他方才他口中所说的“大人情”是谁,黎渊却在她手臂上一握,拉着她退了出去。 原来先前听见乌山公追来,黎渊咬牙起身,便要迎出去,杨仪却突然想到一个法子,忙对黎渊做了个手势。 她怕乌山公耳朵灵会听见,就悄悄地靠近黎渊耳畔低语了几句。 两个人才一唱一和,假装黎渊已经中毒不支,引的乌山公毫无防备的现身。 出了破庙,上了马车,杨仪问道:“你觉着如何?” 黎渊咳嗽了几声:“无大碍。” 他先前中毒之后来不及处理,先带了杨仪奔逃,虽然杨仪方才给他服了药,但那毒性何其厉害,竟导致他此刻无法提气运功。 刚才一击本想要乌山公的命,谁知准头有差,只削中他的大腿,但却因此耗尽内力。 幸亏乌山公以为中了他们的计,心惊胆战,如果乌山公反应过来,只怕他们再逃不了。 虽然他说无碍,杨仪已经听出他气息不稳,当下爬了出来:“你去歇息我来赶车。” 黎渊一愣,但他心知肚明,假如不尽快恢复,等乌山公追上就全完了,于是毫不犹豫回了车内。 此刻夜色正浓,杨仪想起黎渊先前叮嘱自己,往东二里就有镇子,她看看头上星斗,选了个方向打马而行。 荒郊野外,毫无灯火,只靠天上星月之光,杨仪心惊胆战,只能祈祷千万别掉进沟谷里去。 幸亏那马儿极是可靠,带着他们一路向东,不多时,杨仪总算看见了有几星灯火闪烁。 夜马狂奔,夜风扑面,远处幽微的灯火光,一切都如幻梦,却又如此真切。 这确实是一处镇子,只是不知更靠近郦阳,津口,云阳,或者泸江,又或许到了另一处州县。 镇口处有几道人影立着,看到有马车到,都抬头看来,其中两人便上前拦住:“什么人?” 杨仪慌忙勒住马儿:“过路之人,错过了宿头,请问镇上有没有客栈?” 那为首的人仔细打量她的脸,突然问道:“你……你可是姓杨?” 杨仪吓了一跳,脸色都白了。 这些人长相各异,平平无奇,身上都只是本地百姓的衣着服饰,竟拿不准是什么来历,更不知他们为何知道自己姓杨,难不成也是来追杀自己的? 这一整天犹如惊弓之鸟,她已经吓惯了。 这会儿另外几人围上来,七八双眼睛齐齐盯着杨仪,看的她浑身发毛。 忽然其中一个叫道:“没错的!脸白,瘦矮,长得好看,像是个风吹吹就倒的病书生,就是他,杨易!” 杨仪正被他们看的心虚,想着要不要趁机抖动缰绳冲过去,突然听见这个描述,顿时呆住道:“你们是……” 为首一人笑道:“杨先生?杨易先生对吗?这太好了!不亏我们等了这大半天,”回头吩咐:“快去发信号!” 这些看似是本地百姓的人,确定了杨仪的身份后,兴高采烈地引着她进了镇子。 杨仪摸不着头绪,连连问:“各位……不知各位是?” 为首一人看出她的担心,便道:“杨先生放心,我们都是马帮的人,我们大龙头有命,叫我们看着南来北往的客人,若是遇到了杨易先生,便要好生招待,千万不可叫你受了委屈,请请,往这边。” 杨仪摸不着头脑,她可不认得什么马帮,什么龙头,可对方仿佛并无恶意,又很知道她是谁。 她回头看向车厢内:“黎大侠……” 里间黎渊当然也都听见了,他沉声道:“那就去吧。” 就在此时,“啪”地一声响,一道五彩斑斓的烟花直冲上天,发出了尖锐的啸声。 杨仪不由抬头看去,见那彩色的烟花升的极高,就仿佛能够攀到月亮之上似的,光芒把整个黑夜都照的宛如白昼。 马帮的人并没有让杨仪住客栈,而是请她到了一处颇大的宅院中。 进门的时候杨仪就看到了,门口矗立着一面十分气派的汉白玉大牌坊,恐怕这也不是寻常所在。 内宅,丫鬟们川流不息,送茶送饭,无微不至。杨仪小声问黎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黎渊道:“反正跟我无关。” 跟他无关,那就是跟杨仪有关了。 杨仪目瞪口呆:“我……”一顿:“你的身子如何?” 黎渊道:“恢复六七分了。” 杨仪松了口气:“万一他们有什么歹意,我们至少可以一拼。” 黎渊惊奇地看了她一眼,过了会儿才说:“你要提防的不是他们,而是乌山公。” “他还能追上?”杨仪想到乌山公血溅当场的模样,“这得欠了多大人情啊。” 杨仪偷偷地用银针试过那茶水有没有下毒,喝了半盏,开始打量屋子的陈设布置。 羁縻州不是个富庶之地,何况此处只是一个镇子,但这宅邸的气派,却简直不输给云阳的巡检司。 杨仪打量了半晌,想起一事:“你先前在破庙里要跟我说什么来着?” 黎渊欲言又止。 原来他本想问,杨仪明明已经保住那母子平安,为什么还会失魂落魄地走在大道上,那一副心如死灰生无可恋的样子,任是谁看了都要误会。 但黎渊心中却隐隐觉着,自己不该问她这个问题。 杨仪看他不说,便道:“你既然不说,那我可有话要问了。” 黎渊道:“你是不是想知道,叫我追杀你的是谁?” 杨仪赶忙点头。 黎渊道:“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接生意,是有中间人的,我并不知雇主身份。” 杨仪果真露出失望之色。黎渊却又道:“不过,据我猜测,那雇主应是京城方面的人。你有什么死敌,自己难道一点不知?” 杨仪道:“我虽有猜测,却无法佐证。那乌山公说他欠了一个大人情,他会欠谁你可知道?” 黎渊沉默片刻,终于说道:“此人生性阴狠狡诈,以他的性子,是绝不会欠人情分的。不过……我听闻当初乌山公游历四地,据说有一次病倒他乡……却被一人所救。” 杨仪一惊:“救他那人是谁?” 黎渊深深看了她一眼,话锋一转:“虽然我也不是个习惯欠人情的,到底还是欠了你的。” 杨仪心不在焉,只顾去想救了乌山公的那人……乌山公自己就是个用毒高手,既然能用毒,自然懂医理,按理说他自己病倒也不该束手无策,那必定是连他都没法料理的棘手病症,既然如此,能救他的那人,医术必定也十分高超! 她有点心惊肉跳。 黎渊见她没反应,便道:“我也不愿意欠人的情,你有没有想要做的事,现在提出来,我必定给你做到。” 杨仪回过神来:“什么?” 黎渊索性跟她挑明了:“你救了我的命,我自愿为你赴汤蹈火。你不如仔细想想,比如……你若是想要我杀了那指使乌山公的人,或者是想要别的什么人死,就算千难万难,我也会为你做到。” 杨仪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想杀了她的仇人。 她瞪着黎渊,一瞬间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 室内鸦雀无声,室外却突然一片哗然。 黎渊坐着没动,道:“有人闯进来了!” 章节目录 第75章 三更君 火把的光闪闪烁烁,照出中间一道狭长的人影。 他走起来还有点一瘸一拐。 夜色里看着,就如同是黄泉路上走来的勾魂使者。 抬眸,乌山公淡淡地:“我知道那两个人在这里,把他们给我交出来,我便跟马帮之众相安无事,如果不然,这些人就是打样的。” 在他身后的地上,五六个原本挡路的马帮帮众倒在地上,借着火光,可见每个人的脸色都笼罩着一层黑气,有个还在打滚,有的直挺挺地,似已经死了过去。 方才乌山公露面,只一扬手的功夫,这几个人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倒下了。 前面还有几个马帮的人挡住,在他们身后,大门口上,又有十几个帮众闻讯赶来。 他们每个人都看见了地上倒着的自己的兄弟,也听见了乌山公的话,可却没有一个后退。 乌山公冷笑着向前走,为首两人一起冲了上去,但他们不过是普通的马帮之人,论起拳脚武功,堪能匹敌一个普通的江湖人物,就连黎渊的边儿都摸不着,何况是黎渊都退避三舍的乌山公。 正如黎渊所料,几乎他们前脚刚走,乌山公就明白了自己中计了。 他是个最狡诈不过的人,还从没试过被人如此玩弄,一怒之下,他不顾疼痛,将腿伤草草处理,便追了出来。 方圆几里只有这永锡镇,他的追踪又是一流,要找到这里易如反掌。 乌山公的腿既然有伤,挪动不便,但那两个高大健壮的马帮青年才到跟前,突然便站住,中邪了般木然而立。 乌山公抬手一推,两个青年轰然倒地,身体抽搐,口中旋即有白沫涌出! “就算你们都上,也是同样。”乌山公冷笑着盯向众人:“若不那两人交出来,今夜我便血洗马帮。” 内宅。 杨仪听黎渊说有人闯入,第一反应也是乌山公。 毕竟黎渊早有预言。 杨仪知道乌山公用毒出神入化,生恐此地的马帮众人被他荼毒,听闻之后忙对黎渊道:“出去看看?万一真的是乌山公,这儿的人可挡不住,岂不白白的害了他们。” 黎渊道:“你想如何?” 杨仪道:“就算打不过,也不能在这里当缩头乌龟。” 黎渊轻笑了声:“你在激我?” 杨仪忙道:“我激你做什么,他本来想杀我,现在你也掺和进来,你我便都是他势在必得的。一根绳上的蚂蚱。” “蚂蚱?”黎渊仿佛轻笑:“不想有朝一日,我也会落到这步田地。” 两人出了内厅,隐约听见吵嚷之声。 前方门口站着好几个马帮弟子正自议论,突然外头有一人跑进来同他们说了句什么,呼啦啦,顿时六七个人一块跑了出去。 黎渊耳朵抖抖:“确实是那个老怪物到了。” 杨仪一个激灵,忙大声叫道:“你们别去……”她本想告诉那些人,说他们不是乌山公的对手,叫别去送死,谁知众人早跑的远了。 “不得了,我们快去。”杨仪催促。 原本她是很忌惮乌山公的,可是眼见这么多无辜的人要遭殃,那忌惮的心早被关切之意压过。 黎渊拦住她:“你不必出去。毕竟你也不会武功,去了只是羊入虎口。” 定了定神,黎渊望着杨仪道:“有件事得让你知道。我先前受伤,是因为故意透露行踪,引他来追的。” 夜色中目光相对,杨仪颔首:“我明白,你必然是怕他会追踪到那一户人家去,担心会对他们不利是不是?” 黎渊的眼神忽地软了下来:“我答应送你回云阳,我一定会做到。” 杨仪摇头:“你可以尽力,但不必拼命。” 黎渊默然:“我有点庆幸……庆幸没在人头谷的时候杀了你,如果杀了你,那将是我人生所犯的最大的错。” 他的目光闪烁:“如果今夜我能活下来……” 戛然而止,不等杨仪反应,黎渊纵身一掠,身形好像一道随风的影子,很快消失门口不见。 “黎渊!”杨仪叫了声,赶忙追去,谁知门口剩下的几名弟子齐齐地将她拦住。 “杨先生,大掌柜交代,您不能出去。” 隔着院墙,杨仪能听见惨叫的声音传来。 她道:“让开!” 谁知几个弟子反而都冲了过来,他们人挤着人,竟牢牢地把本就不大的院门门堵住,杨仪若要出去,只能把他们撞开。 但以她的身量,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 “你们听听外头的动静,我若出去还能救人,就这样铁石心肠?”杨仪情急。 他们手挽着手,毫不退让,也不松动。 其中一人盯着杨仪:“有龙头令在,不管如何只要杨先生无恙。” 杨仪着急一撞,反把她弹了回来,简直牢不可破。 她捂着被撞疼了的肩头:“荒唐的很,我根本不认得你们什么龙头……你们更无所谓为我白死,让我出去!” 黎渊冲出去的时候,地上已经倒了十几个马帮的人。其中就有之前引他们来宅子的那几个。 乌山公五指如钩,正欲将两个扑上来的帮众击倒,瞥见黎渊出现,担心黎渊偷袭,急忙闪身后退。 那两个帮众已经负伤,但却并未退后,便摇摇晃晃站起来,仍挡在门口。 乌山公瞥了眼这些宁死不退的汉子,眼中有深深的恼意。 他盯着黎渊:“小黎,终于不当缩头乌龟了?那个……” 黎渊没等他说完便将背后的刀剑一起拔了出来:“乌山公,你既然不听好言,那就在今夜分个真章吧。” “我……”乌山公正欲答应,忽然有个很洪亮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 “大掌柜到了!” 刷刷的脚步声从大门外响起。 一个面相十分和蔼、一看就知道是个生意人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进来。 马帮众人均都站直了些,向着来人垂首示意。 乌山公皱眉回头,正跟那人目光相对。 “山公爷,您好啊。”来人向着乌山公拱了拱手,笑呵呵地,仿佛旧友重逢:“久闻大名,今夜幸而有缘相见。” 地上明明横七竖八躺着一堆人,气氛剑拔弩张,他居然仿佛无事发生。 乌山公瞥着他:“原来是祥和天的大掌柜,你也来蹚这趟浑水,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大掌柜笑道:“虽也不愿来,但奈何人在帮中,马帮的事,自然也是我的事。岂能推辞?” 乌山公道:“我劝你别自不量力,我只要两个人而已,何必赔上这许多马帮之人的性命。” 大掌柜脸上笑就仿佛是天生自带,风吹雨打改不了似的,他笑眯眯地说道:“山公爷说的是金玉良言,我们这些人当然也知道您老的名号,等闲岂敢招惹?只不过呢,这看护杨先生,是我们大龙头亲自下的命令,别说是这小小地永锡镇子,就算是这整个羁縻州里,马帮记录在号的二十三余万兄弟,又有那个敢不遵从呢?” 乌山公的双眸幽沉:“你……你是在以羁縻州二十三万马帮帮众来要挟我?” 大掌柜依旧面不改色:“不敢不敢,我知道山公爷是明理的人,故而把所有摆在明面上,当然了,马帮二十三万帮众只是以后的话,至于今夜,此刻,此地,只有永锡镇二百马帮子弟,哦……还有在路上赶来的周围六镇的千余子弟,当然也是后话。” 乌山公咽了口唾沫:“纵然来的更多,又如何!” “山公爷莫要误会,我只是有一说一不敢欺瞒,您也该清楚我绝无半句虚言,另外的一句实话是……”大掌柜轻描淡写地扫过地上横躺着的众弟子,但凡能动的早站了起来,所以地上这些…… 大掌柜昂首,微笑:“山公爷用毒自然了得,只怕此处无人能够抵挡,然而,纵然我们在场这些人都着了道,可只要还有一个人能有一口气儿在,就得牢牢地站在杨先生的身前。” 旁边的黎渊早已经收起了刀剑,抬眸看向此人。 ——看着确实是个憨厚亲切俨然无害的生意人,而且不像是个会武功的样子,但他所说的话,听着诚恳坦率,推心置腹,实则锋芒毕露,重若千钧。 如此一个普通人,轻轻往这一站,竟叫他们这种纵横天下排得上名号的杀手都不敢小觑半分! 乌山公也直勾勾地望着大掌柜。 而在大掌柜的身后,身旁,是那些如同人墙般毅然而立的马帮帮众。 乌山公知道,大掌柜确实没有说谎。 而这些人,也确实不会后退半步。 诚然他可以把他们都杀了,但是否值得如此?为两个人的性命,招惹羁縻州二三十万马帮帮众,也彻底断绝了自己的后路。 “好,好……”乌山公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好!今夜我总算见识了马帮的做派,受教了。” 大掌柜荣辱不惊地:“您赏脸。” 乌山公深深看他一眼,又看向黎渊:“有本事,这辈子别出羁縻州。” 黎渊不语,他已不用计较口舌之争。 因为对于乌山公而言,大掌柜没动兵器,但他却已经惨败,他跟黎渊都知道。 乌山公缓缓向外走去。 身后传来大掌柜的声音:“您慢走。”和气的声调,钻到人心里却比针扎还难受。 乌山公冷着脸,腿伤变本加厉地开始疼。 他的心头怒火冲天,无处发泄。 本来他不顾受伤,是想一鼓作气追到,只要杀了黎渊跟杨仪,也算值了。 没想到竟又在马帮这里碰了壁,实在是人算不如天算! 就算是乌山公,也不敢认真得罪羁縻州的第一大帮。 他只能喃喃地怒骂:“好个薛十七郎,居然能让马帮的大龙头下令保人……混蛋,到嘴的肉又飞了!” 乌山公虽然愤怒,但没有失去理智。 正如方才的大掌柜所说,马帮的大龙头发话,那么在羁縻州中,但凡是马帮的人或者跟马帮有交情的,都会责无旁贷地庇护杨仪。 这就意味着,不管杨仪走到哪里,他都不能下手。 因为他今晚已经露了面,也就是在马帮那里挂了号,万一杨仪出事,马帮的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也必不会放过他。 所以,马帮的龙头令意味着他不能再对杨仪出手。 正是因为清楚地明白这点,乌山公才越发生气。 最开始他是为了还人家的情分,可直到现在,杀那两人,这简直成了他必完成不可的执念了。 毕竟这对乌山公而言,就如同狼豺虎豹,被一只雪白的羊羔顶翻在地,此仇不报,他以后简直无面目见人。 “也罢,我不信你一直都在羁縻州。” 乌山公出了大门,回头看了一眼马帮的匾额,目光阴冷地:“等你离开羁縻州的那日,就是你横尸在地的时候……” 马蹄声响,雷霆般地从远及近。 乌山公回头,却见一匹高头大马在自己身前四五步远。 马上的人垂眸看他,忽然道:“老头,你在这干什么。” 乌山公留意到他身后跟着一队人马,看打扮,像是巡检司的。 才在马帮吃瘪,乌山公心情极差,懒得答话,冷冷一哼迈步就走。 “问你话呢,你怕不是老的耳朵都聋了?”马上的人却不知死活地,颇为粗鲁。 乌山公的眼睛蓦地利了几分,袖子里的手悄悄握紧,杀心已生。 他正愁憋着一股子气没法儿发泄,本来觉着不该招惹巡检司的人,但如果是对方主动挑衅,这口气再忍,自己就是千年王八了。 那人自马上跳下来,看看眼前牌匾,又回头看向乌山公:“既然你不说话,不如让我来猜一猜……你是——来这儿杀人的。” 乌山公刚要出手,可听对方点破自己用意,未免有点好奇。 那人一笑,恰好风把挂在门首的灯笼吹的摇晃,也照出他极出色的眉眼。 他问:“你是姓乌,还是姓黎?” 乌山公眼神一变,袖口轻扬! 马帮宅中。 直到外头报说乌山公退了出去,宅子中已然安全,里间的马帮弟子才肯给杨仪让开一条路。 此时,外头众人忙着抢救地上伤者,将大家送入屋内。 让黎渊跟杨仪意外的是,除了有两人伤重之外,其他的多半都是中了毒,却并没性命之忧。 杨仪因见过乌山公残忍杀人的情形,一直揪心,如今见竟没闹出人命,简直诧异。 黎渊毕竟知道这其中的门道,稍微一想也明白了。 大概是乌山公也没有想真的就弄死马帮的弟子,毕竟他们人数众多,万一惹出众怒难以收拾。 所以出手的时候留有余地,只是把情形弄得可怕骇人些,希望马帮众人知难而退,乖乖把他们交出来就是了。 却没想到,这些人竟如此血气悍勇。 最后大掌柜又及时来到,虽只是一个人一条舌头,却简直胜过百名高手。 杨仪把自己的搭帕袋子翻了个底朝天,能用的药都找了出来,在泸江所制的那一大堆,如今少了一大半。 她不辞辛劳,挨个诊看,对症下药,不敢马虎。 倒是让那大掌柜很过意不去,哈腰过来陪笑道:“杨先生,我们自会请大夫,您是客,岂能让您受累?” 杨仪没见他方才舌退乌山公的气势,只当是个和气的大叔:“我是大夫,大夫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先生不必跟我客气,何况这些哥哥叔叔们也是因为我们才遭受无妄之灾,不叫我治,如何安心。” 大掌柜搓搓手:“这……那我就先替各位兄弟多谢先生。”他深深向着杨仪鞠了一躬,而后便又交代手下两句,才退出。 黎渊靠在墙边,望着杨仪忙碌,忽然道:“你可知道今夜为何马帮众人豁出性命也要护着你。” 杨仪回头。 黎渊道:“你大概还不知道,马帮龙头令的意思吧。” 杨仪摇了摇头,又去给一个帮众接骨。 黎渊道:“马帮的大龙头发话,这就等于,一夜之间,整个羁縻州都会被翻个个儿,只为寻你……以后,只要你在羁縻州一天,马帮的人都会拼尽全力保你周全,谁若伤你半分,他就是马帮二三十万帮众的敌人。” 杨仪惊怔:“我?” 黎渊道:“你可知道,谁会有这般能耐,让马帮大龙头为你下令?”他说完这句,忽然侧耳向外,双眼一闭,再睁开的时候,多了些许淡色怅惘。 杨仪有点不大信黎渊所说,毕竟她觉着自己还真值不得如此……整个羁縻州因为她?不,这不可能。 她只能让自己先不去多想,只尽力地又将剩下几人看过。 等她回神,黎渊已经不在。 她以为黎渊兴许是回厅内去了,便自去洗了手,也慢慢地出廊下往回。 才走到院门处,便听到外间有说话的声音。 “旅帅不必如此,大龙头一声令下,我们岂敢不从?何况只是出了些微末之力,不足挂齿。” 杨仪正惊愕于那声“旅帅”,下一刻就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道:“人如今何在。” 薛十七郎! 突然,心急跳。 怪的很,明明跟薛放只是短暂的别离,算来一天的时间都不到,可这短短的一天内,竟仿佛阔别三月不止。 她心里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更怯之感。 乍听见薛放的声音,本来想着急出去跟他碰面,可依稀听见脚步声向着此处靠近,她忽地犹豫起来。 左顾右盼,杨仪不知要往何处去,情急下只往一侧的廊柱后躲了过去。 院墙外,还有人在说话:“此番劳烦马帮众位……如今巡检司的兵马已到,就叫外头戒防的弟子们休息吧。” 大掌柜仍是和气地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周旅帅不必客气,何况他们都是临时从周边几个镇子调来的,才来了不多时,索性等明日再撤不迟。多一重防护,总是好的。” 周高南笑道:“不碍事,那作怪的乌山公,已经……” 杨仪正躲在廊柱后呆呆听着,夜风中忽然多了一点熟悉的气息。 大概是东顾西寻的风尘仆仆,情急之下的急促呼吸,似有若无的淡淡一丝薄荷凉。 还有因为相处日久,早就习惯的他身上那令人舒服却时常会被忽略的青涩少年气息。 杨仪来不及反应,脖子便给轻轻掐住。 力道不大,只是足以让她顺利地转过身来。 廊下只吊着一盏半褪色的灯笼,摇摇晃晃,杨仪抬头,望见薛放极亮的眼神,也看到他大概是因为紧张而吞动的喉结。 “旅帅……”乍然照面,相顾无言,这让她越发的觉着窘迫,只能硬着头皮先叫了一声。 刚出声,薛放忽然单臂一揽,竟将她一把搂入怀中。 他的动作有点直来直去的粗暴。 杨仪砰地一下撞到他的胸前,耳朵嗡了声。 然后,便听见薛放清晰的心跳。 怎么会跳的这么急?就算是……“久别重逢”,过于担忧,可也太急促了点。 短暂的恍惚后她反应过来,他只用了一只手臂把自己揽过来,她的手还是自由的。 杨仪便探手,摸摸索索地向着他垂落的那只手找了过去。 她先摸到了薛放的手背,冰凉,略硬。 这更叫她不安,从他胸前探头,她的手顺着手背向上,总算是摸到了他的脉搏。 正想要仔细听的时候,薛放将她放开:“干什么?” 他把手一抖,跟着抽开了。 杨仪遗憾地注视他的手腕,解释:“旅帅的心跳的急……我给你听听脉。” 薛十七郎瞪着她,就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半晌他道:“听吧听吧,你还听脉,你不把我气死就算了!光是听脉有什么用!” 方才他在外头跟大掌柜碰面,还只是冷淡寒暄,不动声色,如今见了杨仪,却竟是轻而易举地失了态。 院墙外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大掌柜跟周高南都听见了,两人面面相觑,周旅帅笑道:“不如到厅内去说?” 他们一致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听见,亲热无比地走开了。 章节目录 第76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被薛放一顿呵斥,起初还有点发怔。 待想到因为自己而叫他忙碌了半夜,还不知他底下操了多少心,做了多少功夫,可必定是超乎她想象的。 杨仪虽然对于黎渊所说的、什么马帮二三十万众把羁縻州翻了个个儿的话不是很相信,但是此处马帮众人为了她誓死不退的那股勇悍她是看在眼里的。 这一切当然不是冲着她杨仪,而是为了薛十七郎。 他本就是心火旺盛的人,这时侯繁累动怒,恐对身子不好。 杨仪绞了绞手:“旅帅你别生气,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我……” 见他凛然不动,杨仪小心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薛放却把她的手一下子打开:“别拉扯!” 方才抱都抱了,她拉一下却不成,这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 杨仪不敢吱声,只瞅了眼前方花厅的方向:“旅帅你夤夜行路,必定是口渴了……去喝杯茶?” 薛放又横了她一眼:“少给我花马吊嘴的,我会吃你这套?” 花厅虽小而不乏雅致。 镂空花架上放着一盆兰草,养的甚好,叶片翠绿带着光泽,中间门挺着两个似开未开的绿色花苞,玲珑可喜。 羁縻州的兰草便是多,百姓们也甚是喜爱,一般家中都有。 薛放抬手拨弄着垂落的兰叶,一边悄悄地向后瞄,他听见倒水的声音,嘴角便微微上扬。 重新看着面前的兰草,十七郎哼道:“这春兰还养的不错,比康昙屋里的那虎头兰好多了。” 杨仪正捧了一杯茶,闻言道:“以后那虎头兰没人浇水打理,只怕……” “你倒操心这个,我早叫老周派人拿家去了。给他养着总比白白枯死了好。” 杨仪舒眉展眼地笑了:“旅帅便是心细想的周到。”说着把茶举高了些:“喝口茶润一润吧。” 薛放看她殷勤捧茶,眼神柔和,纤纤的手指贴着杯子,要不是知道她这双手大有用处,简直以为是什么千金小姐的手。 他猛地想起在云阳驿馆之中,灵枢说的那句话:“杨先生是……身边人。” 薛放心中一时大不自在。 他微瞥了杨仪一眼,便把茶接过来,草草喝了口,就又去看那兰花。 杨仪疑惑。 方才他转身的时候,脸上还有些许缓和的笑意,但不知为何,一瞬间门,眼神便又暗了下来。 “旅帅……”杨仪端详,还以为他仍是生气自己被掳劫遇险的事情,“这次又劳你费心费力,只是我也没想到竟然又跑出一个乌山公来,幸而有马帮众人相助,总算有惊无险。” 薛放听她一句一句说完,正惹动心事:“那你知不知道,除了黎渊,乌山公外,还有没有别人了。” 杨仪觉着他问的语气有点怪,但话是没有错:“我实不知。” “那杨先生,”薛放斜睨她:“你能不能直接告诉我,你到底有多少仇家,又或者得罪了什么了不得的‘要人’,才叫这些平时一个都难请的人物前赴后继地来对付你?这你总该知道吧,你只是不愿意说而已。” 杨仪突然听出他的口吻有点……跟先前不一样,他好像真的动怒了。 她怔怔地望着薛放。 思来想去,杨仪道:“我知道不该麻烦旅帅,我……” “不该麻烦你也麻烦了!”薛放没等她说完,可旋即又低声道:“不对,你倒是未必肯拿烦别人,只是我自己上赶着,替人白操心。” 杨仪觉着他的话有点伤人:“旅帅这是何意?是、真心嫌我,还是……你知道我有时候不很聪明,要旅帅真嫌我……” 薛放没出声,只是瞪着她,眼里透出怒色。 杨仪忙住口,她知道自己又惹到他了。 杯子里的茶半温了,薛放仰头喝光,转身走到桌旁。 将茶杯顿在桌上,他收敛了一下自己的心绪:“我离开云阳之前,去见了俞星臣。” 一旦提到俞星臣,总叫杨仪禁不住地心颤,她怀疑这个名字是不是成了她的心疾,迟早晚会害死她。 “是么……”她不晓得薛放为何提这个,但知道很重要。 薛放抬手抓了一下发顶,好似不知怎么开口。 但终于他道:“他的嘴倒是很紧,不过他身边那侍卫还算好对付。” 杨仪似懂非懂:“然后呢?” 薛放拧眉看着桌上的茶壶茶盅,这是一套细白瓷茶器,看着价格不菲,杯子跟壶身上都描绘着精致的图案,那是两头棕色的梅花鹿,正自追逐嬉戏,栩栩如生。 他的耳畔又响起灵枢的的话:“杨先生是一位‘要人’的……身边人。” 什么叫身边人。 往好里想,是身旁很亲近的,但多半身份不高,类似伺候的心腹奴仆之类。 但是薛放知道这三个字的意义绝不是如此简单。 时下这个称呼,充满了暧昧,用在女人身上,指的必是近身侍妾之类。 用在男人身上,就更加不可言说了。 薛放又不是生长在不知世事的深宅大院,他见多了那些光怪陆离,更听说了无数。 比如之前在春城,有个出名的唱花旦的戏子,时常地进出某大人的宅邸,背后便有人嚼舌:那是某某大人的得意心头好,不可缺少的“身边人”。 所以薛放刚才看到杨仪向自己捧茶,心里才不由地一刺。 他禁不住会想,她先前是不是也如现在这般伺候过那位“要人”。 当时在驿馆,他本来可以继续追问,可一来他着急去找回杨仪,二来……一听到灵枢是这个口吻,他就果断没再问下去。 因为他不想再听见任何有关杨仪的龃龉之事。 他原先丝毫没把杨仪往那种身份上去想,虽然她确实生得极好,身段又过于纤袅单柔,虽然她有时候言语温和,形容可喜,虽然她、无可否认的过于女气…… 但薛放仍是没往那方面想过,他知道杨仪能耐,也敬重她的人品,但凡有丝毫邪念便是亵渎。 故而那天晚上做了春梦,他才那样惊慌失措,一来是讨厌自己是否疯了,二来……实在不该那样“梦”她。 没想到灵枢直接一句“身边人”,就好像把蒙在他眼前的东西一把撕开。 薛放在找来的路上不禁想,怪不得杨仪从不提过去,怪不得她宁肯冒险也要跑到羁縻州,这一切大概都是她在逃避。 她毕竟不应该是那样的身份,不顾一切逃离才是人之常情。 但他心里总是禁不住……很怪,别扭,甚至有点难受。 他不愿意去想杨仪以前到底遭遇了什么,可偶尔……那思绪就也跟发了疯撒野了似的开始放肆。 厅内安静。 杨仪还在等待那个答案。 起初杨仪有点提心吊胆,怕俞星臣说出自己的身份。 但是……很快,杨仪突然想:事到如今,又为何要怕。 想说就说罢,若俞星臣先揭破她的秘密,那她就不用再费心思量了。 决定权将交给薛十七郎,随便他如何,她都接受。 薛放长长地吁了口气。 他终于转过身来。 薛放道:“我知道,这世上多得是不由自主、没法选择自己出身的人。” 杨仪的手在瞬间门握紧:他果然…… 薛放望着她,看到她脸上瞬间门闪过的紧张之色。 他让自己心平气和通情达理地:“不过,你既然已经、离开了京内……那索性把以前的旧事都忘了就罢了,重新开始便是,也没什么难的。” 杨仪的眼睛陡然红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薛放:“旅帅……” 万事开头难,既然开了口,剩下的似乎不那么艰难了。 薛放负手:“你也不用担心,你不想回京,那就留在羁縻州,姓俞的绝勉强不了你。” 他说了这句,想起那个“要人”,便清清嗓子:“就是他不知道那要杀你的是谁,这有点奇怪,按理说既然他要带你回去交差,就不该再有人冲你下手了。” 杨仪心潮澎湃,无数言语在涌动。 虽然她觉着薛放的态度仿佛有点过于“平静”,但总比别的可能……要好。 杨仪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想谢他,又不太合适。 直到薛放说完最后那几句,杨仪隐约觉着不对,她惊疑地:“什么交差?俞星臣说要带我回京?” 薛放道:“不然呢?从在云阳巡检司门口他说那几句话的时候我就听出了不对,果然是怀着贼心,你不也正是因为这个才想走的么?” 这句杨仪倒是无法反驳,她正是因为俞星臣那几句话而想离开。 十七郎冷笑了声:“可我实在意外,再怎么说,姓俞的也算是世家子弟,居然肯给人干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下流跑腿勾当,真不知他口中的‘要人’到底是……” 他说到这里突然想到一旦提起那“要人”,必定又戳杨仪的心,便打住了。 杨仪的脸色却渐渐白了。 她总算意识到,薛放说的跟自己想的,也许根本不是一件事。 “下流跑腿勾当”,“上不得台面”? 如果说什么“要人”勉强可以推到杨甯身上,那这两句,就完全不沾边。 杨仪的心忽上忽下:“旅帅您……你在说什么?” 薛放以为自己跟她说的很明白了,突然见她又问,以为自己用的词过于刺耳,兴许叫她不高兴了。 当下他道:“没……你就当我没说。” 他可不是个适合跟人推心置腹的,说了这半天话,已经是极限了,甚至有点口渴。 十七郎举手要去倒茶。 杨仪抬手制止,语气有点强硬:“俞星臣到底跟您说什么了?” 薛放诧异地看向杨仪:“我刚才说的不清楚吗?”目光相对,不知是不是因为“身边人”的缘故,他的眼睛里,她越发的楚楚可怜,弱不胜衣,简直…… 十七郎忙转开目光,顿了顿:“我说那些,并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叫你不用在意过去的烂账,你又不是那种自轻自贱的性子,别的地方我不敢说,但在这羁縻州,只要你不愿意,就没有人敢逼迫你再干那些……” 他还知道分寸,没说下去:“让我喝口茶。” 杨仪见他的手探向茶壶,她便不由分说一把将茶壶摁住:“干那些什么?” 薛放口干的厉害,不知是不是头一次如此长篇大论的缘故,但自己已经尽量耐心而谨慎地说明了,杨仪竟…… 到底是不懂,还是羞恼抹不开脸了? “何必叫我说出来,”他转头看向杨仪:“你先前在京内,不是什么狗屁皇亲贵戚的枕边人么?这也不是什么可讳言的,你是被逼迫的又不是自愿的……不算丢人,我也不会看不起……” 杨仪的嘴张开,又慢慢地合上。 她的心一阵跳的急,一阵跳的慢,眩晕症都要犯了。 手扶着桌子,她忍着哆嗦:“这、这是俞星臣说的?” “啊……”薛放应了声,看到她放开了茶壶,忙一把抓住:“不对,那厮嘴硬的很,我都快掐死了他了他还不张口,是他身边的灵枢说的,那小子不会骗人,我看得出来。我并不是要去追究你的这些……当时只是担心你被、所以想去跟姓俞的打听是什么人对你下手……” 他一边倒水一边说,忽然看到杨仪的垂着头,情形不大好。 薛放只顾呆看,忘了茶水已经倒了出来,他急忙将茶壶放下,甩了甩手上的水:“怎么了?” 杨仪低着头闭着眼,在心里消化方才的这一堆。 从以为自己杨家嫡女的身份给薛放知道,到沦落成京内王公贵戚的娈宠,这两者之间门的转换如此猝不及防。 杨仪竟不知该大哭还是大笑。 薛放不骗她,灵枢不骗薛放,那是谁骗了灵枢呢? 先前在驿馆之中,薛十七郎以为在那种情况下,灵枢绝不可能说谎。 事实上灵枢确实没有说谎,因为他说出的这些,的确是俞星臣有意让他知道的“那部分”。 所以在薛放走后,灵枢自以为犯了大错,跪地请罪。 可俞星臣的反应……又是那样。 他丝毫没有怪罪灵枢。 俞大人从不是个会轻信的人,哪怕是灵枢这样忠心耿耿肯为他死的心腹。 也许俞星臣不是不肯轻信,正因为他太懂灵枢的性子,知道灵枢会为了他不惜一切,包括吐露自己的秘密。 所以俞星臣才事先走出了那一步,让灵枢知道一些错误的消息。 灵枢并未说谎,但灵枢不知自己也是被蒙蔽者。 而薛放看出灵枢说的是真话,自然对此事深信不疑。 厅内又出现令人不适的沉默。 在薛放低头打量杨仪神色的时候,杨仪转身走开了几步。 薛放匆忙灌了一口茶:“我知道说这些,只怕会让你不高兴,但话不说不明……你不会真不高兴吧?” 杨仪呵呵:“我当然高兴,多谢旅帅在知道了我的‘真正’身份后,还能如此的不嫌弃。” 薛放本来确实也这么觉着,可品着杨仪的口吻,以及她的脸色,总不像是个有半点高兴的样子。 “你……”他思忖着走近了一步:“你知道我不会说话,要哪句伤了你,你别介意。” 杨仪转开头:“不敢。” 薛放直直地看着她:“是在跟我闹脾气?” “旅帅言重了,我们这些……习惯了伺候人的,哪里敢冒犯。” 他皱眉:“你胡说什么?” 杨仪道:“是我胡说的?不是旅帅先说的?” “俞星臣……”薛放觉着冤屈:“姓俞的揭了你的底儿,你跟我赌气?又不是我逼着你去干……何况我也是为了尽快救你!别把好心当驴肝肺!” 杨仪张口,却又转身往厅门口走去。 “你给我站着!谁叫你就这么走了!”薛放大喝,把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丢,“有话当面说清楚!我哪儿做错了,或者说错了!” 啪地一声响,瓷片在地上飞溅。 杨仪的胸口起伏。 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甚至对她来说是一件“好事”,虽然被污蔑了声誉,但毕竟没有人再怀疑她的身份,尤其是薛放。 可偏偏是这个“尤其”。 她本来该不说一句话,将错就错,不用辩论。 但是。 杨仪回头:“这次他说我是什么大官贵宦的身边人,那倘若他说我是旅帅不共戴天的仇人呢?又或者他说我根本不是男人而是……旅帅是不是都会相信。” 薛放懵了。 脑筋拼命转动,他总算抓到了关键点:“你的意思是,他是说谎?你不是什么……” 杨仪却开始后悔。 她这是在干什么?主动跟薛放袒露身份? “不,我是,我就是。”咬牙丢下这句,杨仪不等他反应,急匆匆跳出门槛。 身后薛放叫道:“杨易,你给我回来!” 有两个跟随薛放的近侍,正自院门口跑了进来,跟杨仪擦身而过。 厅门处薛放已经走了出来,他气愤愤地指着杨仪道:“跑吧跑吧,这院子就这么大,你以为你能跑到哪儿去?” 这话可有点怪。 两个侍卫吓得呆住,脸上表情波谲云诡。 薛放吼完后才留意到他们:“什么事?” 侍卫忙道:“旅帅,出事了,那个被旅帅所擒的乌山公,死了!” 薛放正恨恨地目送杨仪身形出了院子,听了这句猛回神。 “死了?”他震惊:“不是叫你们好好看着,仔细些拷问等他开口的,为何轻易就把人弄死?” 侍卫忙道:“旅帅,并非我等刑讯所致,先前他伤重,几度晕厥,所以我们想容他缓缓再问,可只离眼不到一刻钟的功夫,人就死了。” 薛放迅速判断:“他虽断手断脚,但未必到伤重不治的地步,也不可能自戕,难道……” 眼神微变,薛放冷道:“那个黎渊又在何处!” 章节目录 第77章 二更君 杨仪正也在寻找黎渊。 她最后见着黎渊,是在她给马帮弟子看诊的时候。 一转眼的功夫人就不见了。 出了院子后,杨仪放眼看去,院子里的马帮众人好似都不见了踪影,门口却都是巡检司的士兵在把守。 她看着这一幕,突然意识到一件要紧的事! 急忙拦住一个过路的士兵:“跟我一起的那个……蒙着脸的人可见着没有?” 那士兵站直了回话:“杨先生,您说的是谁?周旅帅在前边堂中,您要找人问他是最快的。” 前方堂中亮着灯,时不时人来人往。 杨仪来到堂外,还没进门,却听周高南道:“跟薛旅帅说了?” 那人道:“才有兄弟去禀告了。” 周高南道:“岂有此理,好好地他难道插翅飞了?这姓黎的……” 杨仪正听到这里,门口的士兵迎着她道:“杨先生,您来找我们旅帅?”他自然是极有眼色,故意给里头周高南通风。 果然周高南降低了声音,吩咐了几句后,两个副官从内快步而出。 杨仪才迈步进内,周高南便走了出来:“先生不是在跟十七说话吗?怎么有空找我?有事?” 杨仪并没藏掖,直接道:“周旅帅是不是在找黎渊?” 周高南见她问了出来,也瞒不过,便道:“不错,这人神出鬼没,比那个糟老头子还难对付。倒要小心戒备,免得给他趁虚而入。” 杨仪忙道:“周旅帅,是我忘了跟您说,其实黎渊并不是来害人的。” 周高南皱眉:“他不是追杀过先生的吗?为何替他说话。” 杨仪把黎渊从乌山公手上将自己救出,去给那产妇催生,并两人一路奔逃到了马帮地盘等等简略告知了周高南。 “黎渊先前确实追杀过我,但在人头谷的时候他就说过不会再为难,这次也不过是为救那对母子不得已罢了,何况是他把我从乌山公手中救了出来,请周旅帅莫要再为难他了。” 黎渊如今还有伤在身,之前因为不想马帮弟子多有损伤,才出面去迎战乌山公。 再加上一路相伴,杨仪觉着,如今的他跟之前那个冷血杀手显然不同了。 周高南听后略有为难:“话虽如此,但此人是十七言明了要拿住的。” “旅帅?” 周高南点头:“不过,自从我们来到此处,就没再见这黎渊出现,想必他已经走了……他最好是见机离开,不然十七只怕不会放过他。” 杨仪想到自己只顾跟薛放去争执那些事,竟忘了把这要紧的告诉他,暗暗懊悔。 周高南看她低头沉思,因笑说:“杨先生,总之不管是姓黎的还是什么乌山公,遇到十七算是他们的路走到头,如今羁縻州这里,也绝不会再有不长眼的人敢对你出手……” 他说到这里,点头道:“这次十七为你,可算是……你不知道马帮的大龙头等他开这个口等了多久……” 杨仪抬头。 周高南叹了声,面色颇为诚恳:“杨先生,天明我便要回云阳,十七是要回郦阳的,你就好好地跟着他去吧,他这个人,对人好的时候肯把心都掏出来,不过就算是我,也没见着他对个人如此……” 他似乎想拍拍杨仪的肩膀,但手刚抬起,还是谨慎地放下了。 从堂下出来,杨仪漫无目的走了会儿,本来还想找一找黎渊,心想他兴许躲在哪里,但这宅子她毕竟也不熟,又是夜晚,何况也已累乏。 走到一处角门旁,杨仪靠在墙上歇脚,想到先前跟薛放的争执,纳罕为何当时竟会那样冲动。 明明他什么也不知道。 夜风吹过脸上,她伸手摸了摸,不知为何很热,又赶紧试了试额头,生恐吹了风又害病。 闭上双眼,寻思自己的袋子里还有什么可用的药,但心思乱得很,哪里能够想得到。 而此处灯光幽暗,要找都难。 正在长叹,却是一个侍从走来:“杨先生在这里?时候不早,不如早点回去歇息罢。” 杨仪正愁有点找不到回去的路,便跟着那侍从往回:“薛旅帅现在干什么?” 侍从道:“先前那个在马帮这里作乱的什么老头子,被旅帅拿下,本要细细审问他,谁知竟突然死了……方才旅帅正命人追查是怎么回事。” 杨仪才知此事,惊问:“是乌山公?” “啊对了,就是这个名字,怪拗口的。”侍从回答。 “可知道怎么死的?”杨仪极为震惊。乌山公看着那么不可一世的人,居然就死了?简直叫她不敢相信。 “正是不知道呢。但旅帅怀疑是被人所害。” 杨仪止步,忽地想起之前周高南跟属下说的话。 那侍从见她停下来,便也转身等她。 杨仪镇定了片刻,才要向前去,忽然一道影子从天而降。 眨眼间,那侍从哼也没哼一声,便倒在地上。 这从天降落的,不用说正是黎渊。 杨仪几乎窒息,反应过来后,忙去看地上侍从如何。 黎渊道:“他没事,只是点了穴,昏睡片刻就醒。” 杨仪置若罔闻,还是先去试了那侍从的脉,确信无误,这才道:“你……” 黎渊见她探脉的动作:“你不信我。” 杨仪道:“我信你?先前为何找不到你,还有、乌山公……” “乌山公是我杀的。”黎渊直接回答。 杨仪方才只是猜测,没想到他直接承认。 她跺跺脚:“你、为何?” 黎渊道:“他毕竟也是我的前辈,虽作恶多端,但……” 之前薛放带人来到,黎渊很清楚,兵贼不两立,何况他之前追杀过杨仪,杨仪虽不追究,可薛十七郎却不是杨仪。 因此趁人不留意,黎渊便隐匿身形,悄然避开。 他本来想趁着还有余力,离开这马帮宅子就是,谁知还没到门口,就见一队人抬着个受伤之人走了进来,而那被抬着的,赫然正是本该离去的乌山公! 黎渊惊心,拧眉细看,见乌山公四肢略显怪异,明明没上任何绳索,却一动不能动。 他毕竟是行家,一看就知道这是被人用重手法把手脚都折断了。 联想到方才薛十七郎才进门,黎渊自然知道那动手的人是谁。 可向来傲对所有人的乌山公竟在瞬间落得这个下场,这让黎渊又是惊心,又有一丝带着寒气的恐惧。 不过他并没有即刻逃离,而是暗中盯着,看士兵们把乌山公送到了哪里。 巡检司的人拷问乌山公,黎渊人在屋顶上,都听在耳中,好歹等他们消停了,他趁机悄然潜入。 乌山公昏迷之中若有所觉,睁开眼睛看见黎渊,竟冷笑了几声。 黎渊望着一身狼狈的乌山公,虽然先前彼此相杀,恨不得立刻要了对方的命,但毕竟同为杀手,如今乌山公落得这个下场,未免有些同悲之意。 “没想到最后,所见的人是你。”乌山公吐字不清,声音微弱。 黎渊道:“你为何不告诉他们,指使你的人是谁,就不必白受这些折磨了。” “我告诉了他们,他们也放不过我,而且,我欠人家的情分还没还,咳咳……”他压抑着低咳,“若是说了,便是相害。恩将仇报,我岂会如此。” 黎渊看了一眼门外。 乌山公一辈子没做过什么好事儿,唯独最知恩图报,直到此刻仍不改初衷,却也不算一无可取之处。 “他们很快就会回来,”黎渊叹了口气:“你要我做什么。” 乌山公本没指望如何,听黎渊这么说,他的目光转动,看向自己的四肢,终于道:“我今日算是彻底栽了,此地被马帮跟巡检司的人重重围困,以你这功力未曾恢复的情形,自己逃走还不一定成……我就求你一件事吧。” 乌山公提的要求,是让黎渊杀了他。 “十七郎那小子不会放过我,必不会轻易叫我死,我怕我终究受不得他们的折磨,卖了恩人。”乌山公哑声道:“你动手吧。” 论起杀人,他们都是行家,且是家常便饭。 但这次,黎渊迟疑。 乌山公笑了两声:“你先前不是这样,如今竟犹豫起来,可见你……动了情,是为了那女娃娃?” 黎渊的呼吸急促了些,乌山公叹息:“劝你不必,她已经是别人的口中食了。” 说到这里,乌山公脸色一变:“他们回来了,你还不赶紧?” 黎渊的唇一动,终于抬手,金刚指击向乌山公眉心。 就在颅骨破裂的声音响起之时,黎渊依稀听乌山公低低说了一句什么。 黎渊倒是并没有跟杨仪说的那么详细。 “巡检司的手段你也该知道一二,”黎渊道:“先前如果我不走,早就给薛十七郎一起关起来折磨拷问了,那会儿,却没有人再替我解除痛苦。” 杨仪垂眸:“我本来想跟旅帅解释,你已经不是敌人,可你现在杀了乌山公,只怕旅帅不会再听我的话了。” 黎渊道:“你也不必替我求情,我只是想……当面跟你告别罢了。” 杨仪一怔。 黎渊盯着她,却又转身:“我欠你的救命之恩,只要我还活着,终有还的一天。” 此刻墙壁外隐约有细碎脚步声,杨仪没听见,黎渊却早听闻。 脚尖一点,却又停下。 黎渊回头:“你要小心杨家……” 那声音细微入耳,而他身形一晃,竟无声无息消失在夜色之中。 杨仪正惊愕于他最后的那句话:“黎渊?” 回头人已经不在,而墙外却有人声传来。 刹那间,杨仪看着地上昏厥的侍从,急忙俯身,拔出银针连刺他的神庭穴,太阳穴。 就在外头的人将进来之时,侍从终于醒了过来,他茫然问道:“先生?” 杨仪忙扶着他起身:“方才地滑,你摔了一跤。” 侍从揉了揉头,又赶忙拂去身上的泥尘:“多谢先生。” 回到下榻之处,杨仪洗了手脸,那侍从又换了一盆热水叫她泡脚。 杨仪想起包内还有几颗轻脚丸没用,忙取了一颗放在水中。 又惊奇地发现还有两颗异香丹,于是取了颗含了,从回来的路上,总觉着胸腹中闷闷地发疼。 洗漱过后,侍从请她就寝,杨仪答应着,看他要走,终于忍不住问:“你们薛旅帅如今在做什么呢?” 侍从道:“我刚才问他们,旅帅先前在跟周旅帅说话,先生可是有事?要不要我去告诉?” 杨仪忙道无事。 她向着榻上躺倒,回想这日发生的种种。 从在衙门被掳走,到乌山公拦路,从黎渊半路杀出,到被迫无奈帮人催生……从那茅屋出来后,她走着走着,便昏厥过去。 后被黎渊救走,又被乌山公追杀,柳暗花明来到马帮,本想殊死一搏,谁知大掌柜解围,十七郎又如神兵天降。 短短一天,竟仿佛是几经生死。 本来不管如何,都应该是劫后余生的欢喜,可偏偏跟薛放闹得不快。 俞星臣到底为什么要那么说,还以为他会跟薛放揭破自己的身份,可他居然没有,他到底存着什么主意。 杨仪想着想着,思绪昏沉,终于陷入梦乡。 朦胧睡了不知多久,她好似听见门扇响动,起初还在睡梦中不以为然,直到鼻端嗅到一种令她熟悉的气味。 杨仪睁开眼睛,正看到薛放背对着自己的身影,他仿佛要走。 她竟想也不想坐了起来:“旅帅?” 薛十七郎戛然止步,回头看她:“你……你没睡着?” 杨仪轻轻地揉了揉眼睛:“睡了一觉了,这是什么时辰了?旅帅为何在此?” 薛放白着她道:“你可还能安心睡,我却气的睡不着。”他说了这句,又道:“不是你叫人一而再地去请我么?我以为你有事,就顺路过来看看了。” 杨仪明白过来,刚要下地,薛放道:“不用,我不敢打扰你,你脾气大得很,能给我甩脸子了。” “先前……确实是我有言语不当之处,”杨仪斟酌着:“可是……” 薛放却突然闪挪了过来:“你向我道歉?那也成,我这人宽宏大度,原谅你了。” 杨仪本来没有道歉,至少不是正式道歉,可见他如此说,倒也罢了。 薛放说完了这句,转头看向杨仪:“那现在……你我都不生气了,你能不能给我一句实话。” 杨仪给他看的不自在,两人都在榻上,这么靠得很近的坐着,似不太妥当。 她挪了挪腿想要下地,却给薛放一把拦住:“怎么我一说,你就要走?” “我没有走。” “那就先回了我的话。” 杨仪叹了口气,只得往床内移了移:“什么话?旅帅请说。” “你真不是那个……俞星臣说的那个?” 杨仪抱着膝头,把脸转向一侧床壁:“我自问从没有那种以色侍人的本事,也绝不会对任何人曲意逢迎。” 她的声音不高,自有一股毅然决然的骨气。 薛放的眼睛不知为何极亮,他笑道:“若说色嘛,倒也不算很差。就是你这脾气,确实不像是干那种的人……要都跟你这样倔强迂腐又没眼色,早给人打死了。” 杨仪瞪了他一眼,低头咬了咬唇:“旅帅若不信,就算了。就当我是那种人吧。” 薛放转身,却发现她已经靠到了床内去了。 他倾身探臂在她头上不轻不重地揉了把:“我就知道我不会看错人!都怪那个王八蛋俞星臣,可惜他跑往郦阳去了,不然我定要先打他一顿,叫他胡言乱语!” 杨仪歪头躲避他五指山似的手,忽然听见说俞星臣去了郦阳,忙问:“什么?他去郦阳做什么?” 薛放道:“才得了津口那边隋子云的传信,说是俞星臣去了他那里,接下来就去郦阳,嬷嬷说,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去郦阳多半是为了曹家那件事,叫提防些。” 杨仪十分惊愕,忙跪了双膝靠近他些:“他到底想干什么?是想重查曹家的……那案子?会不会有碍?” 薛放说道:“这个人十分的阴险狡诈,也许他察觉曹家的案子不太对头,想借机发挥。” 他说着转头,却见杨仪听得十分入神。 薛放皱眉:“罢了,三更半夜,提那个晦气东西做什么?不如早点歇息,明儿咱们也要赶路启程回郦阳了!到时候见了他再说……” 杨仪正等他继续,忽然听他结束话题,也不便说什么。 刚要答应道晚安,薛放却把自己的靴子脱了下来,往地上一扔。 杨仪看呆了,不晓得这是在干什么。 迅雷不及掩耳的,薛放举手,利落地解了自己的腰带扔在地上,又去解戎袍领口的纽子。 杨仪总算反应,急摁住他的手:“你在干什么?” 薛放道:“今儿来的兵马多,还要安置老周的人,地方不够用,这儿宽敞,我在这儿凑合一夜,行不行?” “这当然……” 杨仪的那个“不行”还没说出口,薛放已经开始脱衣裳:“行就好,你放心,我不打鼾,睡觉也老实的很,从不挥拳蹬腿的,伤不到你,反正都说开了……你又不是那兔儿爷,要你是那个,我还不在这儿呢……” 他打了个哈欠,直眉楞眼地把杨仪往内推了推:“明儿寅时一刻启程赶路,你再不睡,就起不来了。” 杨仪被他随手一搡,生怕被碰到不该碰的地方,慌忙向后退,背一直靠上了床内板壁,才惊魂未定的停了。 此时,薛放已经在她身前躺倒,他伸了伸长腿,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长长地吁了口气,十七郎叹道:“从昨儿东奔西走的,多半都在马上,整个人都颠散架了,都是拜你所赐……还是倒着好啊。” 话刚说完,他发现杨仪还坐着,便转头道:“你还杵着做什么?难道不困?” 章节目录 第78章 三更君 薛放说躺就躺倒的表现,如此娴熟,就仿佛他已经跟一万个人这么睡过。 可只有十七郎自己知道,他很不习惯跟人同榻而眠,就算亲厚如隋子云跟戚峰,也绝少挤在一起。 今日之所以这样不由分说要跟杨仪挤一张床,不为别的。 他心里也还惦记着先前错听了俞星臣的话,误会她是娈宠的事。 薛放将心比心,当然知道生出这种误会,对一个正常男子而言是何等不可接受。 所以就算杨仪先前甩脸而去,他看似怒不可遏,心里其实却也念念不能放。 正好伺候杨仪的侍从连着去问了两次他在做什么,薛放把这理解为杨仪已经和软示弱。 干完了正事,他便“顺道”溜达过来,也因如此,杨仪才说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他就迫不及待地要修好了。 假如两人之间没有这般误会,薛放也未必肯留宿。 可正因为误解了人家,所以才要留下,显得已经冰释前嫌,而他十分信任杨仪。 其实今夜在马帮的官兵虽多,但也不至于连堂堂旅帅的住所都没有。 薛放只是找了个借口非得跟杨仪“亲近亲近”罢了。 “过来,躺下,”薛放甚是大方地拍了拍身旁空出的床铺,大概看出了杨仪的抗拒,“你要真睡不着,咱们就说说话。” 杨仪的脑中疯狂乱转,是该找法子把他赶走,还是索性自己先走。 薛放瞥着杨仪,忽然笑:“你倒成了害羞的小媳妇了。” 杨仪正不知这横空出世的一句又是何意,薛放原地打挺,张手将她一拽,竟硬是把杨仪拉到身旁:“那我就当一回霸王。” 她的头碰在他的肩头,要不是不习惯尖叫,这会儿早耐不住,只能拼命地拿手挡住他:“旅帅!” 薛放一击得手,却并未再趁胜追击。 重新躺倒,他转头看着杨仪:“好好说话就是不听,非得叫人动手,为你好才叫你早点睡,难道我真会欺负你?” 杨仪小心翼翼地抬眸看向他,见他安安稳稳,并未再动手动脚,这才小小地松了口气。 薛放闭上双眼:“我听老周说,你今儿在外头做了不少事?还……弄了个孩子?” 杨仪听到“孩子”,双眼直了直。 垂眸:“是黎渊……有一个曾救过他的恩人,难产,他叫我去催产来着。” 薛放甚感兴趣:“你怎么什么都会?还会给女人接生?” “不是接生,是催产。”一旦提起医药方面的事,杨仪难得聚精会神:“我用了针灸的法子,侥幸管用。” 薛放摇头。 杨仪忙问:“怎么了?我说的不对?” 薛放说道:“什么是侥幸?侥幸的事儿,是指的十件里办成一件就算是好的了,你呢?” 杨仪这才明白他是在拐弯夸自己,她不由笑了笑,原本蜷缩的手脚也稍微舒展开了些:“学无止境……医术亦是同样,我先前未曾面对过产妇难产……而且生产一事对妇人而言又极是凶险,所以今日能够母子平安,我也很捏了一把汗的。” 薛放连连点头:“说的好,不愧是杨先生。” 杨仪听出他是真心实意夸奖,便有点不好意思:“旅帅不必如此。我自己的斤两自己知道。” 薛放道:“你的斤两我也知道。” 杨仪疑惑地望着他:“你知道?” 薛放道:“我早说过了,你比豆子还要轻几分呢。” 杨仪不由抿嘴笑了。 直到此时她才终于把心头的惊慌不安驱散,看看薛放很是安稳并不闹腾,她就也稍微地换了个姿势,只是仍悄悄地向内靠了靠,让两人之间空出一臂的距离来。 她怕这隔阂的太明显了让薛放发现,就偷偷瞥了他一眼。 却见薛放似乎没察觉,闭着双眼似乎已经睡着的样子。 杨仪于是小心地又往回挪了点,这才停了下来。 薛放依旧眼睛不睁:“对了,云阳康知县的案子,你可知道段家跟康家为何交恶?” 杨仪道:“旅帅知道了?” 薛放哼地笑了声:“说出来倒也可笑,这两家的儿女都多,彼此自也经常往来,那天段家的姑娘去了县衙,康家的那位大公子,不知怎么鬼迷心窍了,竟在姑娘的脸上亲了一下,甚至意图轻薄,段姑娘受惊不轻,回去告知父兄,只说受了欺负,于是才打了起来,若没这件事,就不至于有后面的惨案了。你说可笑不可笑。” 杨仪道:“这件事说来不算大,但细想想……兴许段姑娘从小被教的严,自然受不了男人如此轻狂。旅帅难道没听说‘嫂溺,援之以手’?嫂子落了水,小叔子该不该伸手去救,为此还众说纷纭呢。今日的情形虽好些,但有的地方男女之防仍是……段家因为这个而跟康府翻脸,也不是不能想象的。” 薛放哼道:“世风日下,如今的真禽兽假道学多着呢,别的不说,只是我知道的京城内的那些……”说到京城,他突然打住,原来他又想起先前跟杨仪争吵的那个,怕惹她不快。 杨仪却忽然问:“那……旅帅便不喜那些假道学的人了?” “那是当然。就如俞星臣一般,瞧着最正经不过,事实上背地里捅你一刀也不知道。”反正开了头,她的反应却似平常,薛放也不惧再说错什么了。 杨仪的手搁在腰间,手指轻轻地互相摩挲:“旅帅常说起京城,那不知你在京城内是不是也有认识的姑娘。” 薛放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惊讶:“姑娘?”倒像是不认识“姑娘”这两个字。 杨仪道:“比如……先前我跟俞大人扯谎的那位。” “杨甯?”薛放想了起来,“她算什么姑娘,一个小丫头而已。” 杨仪哑然:“她似乎只比你小几个月而已。” “你怎么知道。”薛放罕见的反应迅速。 杨仪的心一颤:“哦,好似是斧头提过。”此时她庆幸斧头不在,可以肆意叫他顶缸。 “斧头也是欠揍,怎么什么都跟你说。” 杨仪道:“难道那位杨三姑娘说不得?” “没意思,”薛放摇了摇头:“好好的提女孩子做什么。” 杨仪不由转头认真看了他一眼,却正瞧见他撇了撇嘴。 “青梅竹马”的故事听多了,杨仪本以为薛放心里早有杨甯,怎么现在看来……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杨仪斟酌着,“我记得那日斧头还说,杨家似乎还有一个、小姐?” 那天她跟俞星臣头一次照面,回去后昏沉而睡,实则半梦半醒,斧头跟屠竹两个在外头议论太医杨家,她听的很清楚。 “这小子果真欠揍,”薛放随口答音的,仍是不以为然:“这杨家的事儿也够花哨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先前走了的那位原配夫人确实生了个女孩儿,据说还要接到府里,可又没了消息,谁知怎样。” 杨仪没再出声,只默默地看着薛放。 可她虽然不想再提此事,薛放偏想起来一件事。 “说来,杨三也有些可怜。” 他突然说什么“杨三”,让杨仪一时错愕,过会儿才醒悟是杨甯。 “为什么会可怜?” 薛放皱眉道:“我小的时候在府里,曾跟她玩耍过一阵,她的娘亲你知道吧,是个高门的女子,可到了杨家偏不能是原配,我记得……有几次她哭哭啼啼的,说是受了委屈之类。我当时不懂,现在想想,大概知道了。” 杨仪问:“知道什么?” 薛放道:“先前在云阳,俞星臣不是说了么?什么后宅里嫡庶争锋,康昙的后宅只那么一点人,还闹得分不清呢,何况杨府那么大一家子。杨甯的娘不能扶正,在杨府里她始终便低人一头,心里哪能好过。” 杨仪琢磨着这句话,微微点头。 薛放长叹了声:“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杨仪瞅了他一眼,转身背对着薛放。 人说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薛放刚才的感叹里,仿佛有些惆怅之意,自然是为了杨甯。 前世他回京后同杨甯过从甚密,一则是杨甯有意笼络,二来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怜惜。 可这只是薛放所知道的杨府的情形,但对杨仪而言,杨甯在杨府里哪里是什么低人一头,她历来对所有人都是“高人一等”的做派。 假如杨三小姐能低人一头的话,她这个从小飘零在外,回府后被弃之不管的大小姐,岂不是低到了泥尘里? 杨仪正自想着,背后被轻轻地挠了挠。 她知道是薛放,便没有回头,只向着内床壁处又挪了挪。 薛放道:“你再爬就上了墙了,你是蝎虎子成精?” 杨仪不禁一笑,便道:“困了,旅帅睡吧,再说下去,明儿就真起不来了。” 薛放沉默,过了会儿才说道:“那好吧。你安心睡不用惦记时辰,睡不醒我叫你就是了。” 杨仪“嗯”了声。 薛放不言语,只在杨仪以为他睡着的时候,薛放突然又道:“杨仪。” 杨仪赶紧假装睡着。 “别装了,我听着呢,你呼吸乱的。”薛放哼了声。 “旅帅还要说什么,我要睡了。”她闷闷地。 “方才说起云阳县的那件案子,什么男女大防,倘若你是个女子……”薛放道:“咱们躺在一张床之上,你就只能嫁给我了。” 杨仪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幸亏薛放没有再出声。 杨仪起初还是睡不着,提心吊胆,待过了两刻钟,身后的人呼吸绵长,显然是已经睡着了。 她的心安,回头,望着面前这张很好看的脸。 桀骜鲜明的眉峰,英挺而直的鼻梁……血气很足的唇,坚毅的下颌,还有因躺倒而尤其显得突出的喉结。 杨仪忽地又想起前世在杨府初见。 薛放大概自始至终都没留意过她,一个很不起眼的、不常出现的杨大小姐。 当时他被监察院王御史家的小公子王珏惹怒,竟不由分说把人家扔进了池水中。 等杨家众人手忙脚乱地把王珏救上来之后,王公子已经直挺挺的,仿佛死过去了。 在场众人,非富即贵,不是当官儿就是做宰,眼见这般场景如何了得。 要真死了人,自然会闹到官府去。 虽然薛十七郎并不在乎,且大摇大摆地走开了,但杨家的人却不能不管。 杨家大爷杨达,二爷杨登闻讯而至,急忙抢救,但不管如何,王珏仍是毫无气息。 就在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时候,是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人出面。 那就是杨仪。 她见宴席大乱,而父兄们都聚拢在王珏跟前水泄不通,她便想悄悄离开。 但围观的那些太太奶奶们,因被薛放的举止吓得惊魂失魄,一边打量,一边窃窃地说:“了不得,竟然如此蛮横,如今摔死了人,就算是侯门公子又如何。” “就是,好好的贵公子在外头混了几年,竟如野蛮人一般,真以为这京城是羁縻州那种蛮荒地方,没了王法么……” 杨仪咬了咬唇,折身往现场走去。 “父亲……” 登二爷半跪在地上,正在用力摁王珏的人中。 猛地听见这一声,杨登回头,却并不见人。 原来他身后的人太多,杨仪自然挤不进去。 亏得这时侯,长房的二爷杨鸣在内看见了杨仪,他赶忙闪了过来:“仪妹妹,你怎么……” 杨府的人都知道,那位新回府的大小姐,天生病弱不说,且从来不肯抛头露面,连每日的话都少。 如今她竟走来这里,杨二爷本能地察觉有事。 杨仪见是他,便以手掩唇,低低的交代了两句。 杨二爷面露惊讶之色,却知事情紧急不容迟疑,他赶忙冲到里间,跟杨登耳畔交代了几句。 杨登诧异,似乎想问他怎么会想到这个……可还是没问,只忙拿出随身的针囊,竟是撩起王珏的袍子,往王公子会阴处刺入约略一寸。 杨登本是抱着试试看之意,然后只针灸了片刻,王公子双腿一抽,终于动了起来,死而复生。 杨登大为意外,看向杨鸣。 旁边杨鸣大喜,指着外头道:“二叔,是仪妹妹告诉我的法子。” 这时侯杨仪因听见王珏的咳嗽声,知道已经起死回生,便带了丫鬟自回屋去了。 后来,从来不大跟杨仪照面的父亲杨登,亲自去了一趟她的房中。 杨登问她为何知道针灸会阴救人的法子。 杨仪只说道:“《针灸精縕》以及《金针梅花抄》里都有此记载,对于溺水而短卒之人,可用此法,详细如何,父亲可自去查看。” 当时杨登并没有什么喜色,也不觉欣慰,只淡淡地说:“你休要只管看了两本书,会几个方子,就可以任意学人看诊了。这次只是侥幸,姑且救活了人,但倘若救不活人命,给那有心者一口咬定你庸医杀人,就连你也有罪。以后休要再强出头。记住了么?” 他的语气不乏严厉,也透着冷漠疏离。 杨仪恭顺地低头答应:“是,再也不敢。” 她一个梦,从子夜到寅时,又不像是梦,而如同魂魄飞回了前世。 那股冷意逼得她自睡梦中生生惊醒。 睁开双眼,杨仪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已经靠到了薛放胸前。 像是淋了雨的什么鸟雀,瑟缩着在找一处能遮风挡雨的巢穴。 杨仪吓得呆住,回想昨夜,明明是紧贴着床壁的。 可就在看到薛放的瞬间,她心里竟又冒出“侥幸”二字。 先前薛放问她在外接生了一个孩子之时,那句关于“侥幸”的评论…… 岂不是跟父亲正好相反。 难道正是因为入睡前的这番说话,才突然又梦回前生。 杨登还特意警告她不要随意给人开方子,倘若给他知道她女扮男装,毫不收敛,做了无数个“侥幸”之事,不知父亲将会是什么反应。 杨仪望着近在咫尺的薛放,眼神逐渐柔和。 不过,靠得太近终究不合适,她正欲亡羊补牢,眼角余光却似乎瞥见,于他腰处有一物在轻动。 杨仪惊怔,这是在榻上,怎会有异物出没,难不成是蛇虫之类。 忙定睛细看。 猝不及防。 哪里是什么蛇虫,不过是他…… 杨仪的两只眼睛都瞪大到极致。 差点失声,急忙伸手捂住嘴。 心跳声却简直要把她自己震聋了,她几乎担心会把薛放给惊醒。 “要命,要命要命!”连连在心头大叫狂呼,当下也只得尽量不去看他下面那异军突起的地方。 杨仪手脚发颤,试着起身,想尽快悄悄下地。 除了一件难办,薛放身量高挑,从头到脚把一张床占得满满的,杨仪从那边下地都势不可免要越过他。 蹑手蹑脚地坐起,杨仪比量了会儿,正打算从他腿上迈过去,却在刹那之间,不知为何,薛放突然暴起! 他人并未坐起,手已经擒住杨仪的肩膀,不费吹灰之力将她板压过来,手肘斜斜地往下一格,同时鲤鱼打挺,长腿一绞,顿时把她牢牢地锁住在底下。 几乎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 杨仪只来得及低呼了声,人已经被狠狠摁倒在榻上。 她胆战心惊地睁大眼睛,对上薛放凌厉的双眸。 四目相对,薛放的眼神却迅速发生了变化。 杨仪不知所措,只觉不妙。 她却不晓得薛放从来习惯一个人睡,身边从没他人,方才杨仪鬼鬼祟祟起身,他人还未醒,身体已经本能地做出了反应。 只以为是有什么刺客之类,这才用出擒拿的手法把她制住了。 直到对上杨仪的目光,薛放愕然:“你……” 才刚醒来的脑子有些混沌,薛放晃了晃头,才总算想起昨夜的零星片段。 “旅帅,”杨仪总算发声,颤抖的:“快、放……开我。” 她试着挣扎了一下,暗暗叫苦,因为她没法忽略那正紧贴着她的东西。 那根本也不是能轻易被忽视不见的。 最要命的是,她一动,它仿佛也跟着做出猛烈回应。 薛放嘶了声。 他没法形容这种陡然袭来的**蚀骨。 薛放后知后觉,慢慢低头。 当看见比自己更早苏醒的、杨仪所谓的“外肾”,十七郎同样满脸不可置信。 杨仪苦不堪言,又不敢动:“旅帅,你、你快起开。” 她怕惊动人,声音尽量压低。 薛放闷哼出声,吸气。 腰微微弓起,似是想离开她。 他的浓眉紧锁,哑声道:“别动,你千万别动。” 杨仪当然不敢动,她已经尽量在约束自己。 她怕的是他会。 那硬邦邦沉甸甸的,热的渗人,她一阵阵晕眩,吸气,却都是他的味道。 “我、旅帅你……我不动就是。”竟语无伦次。 薛放呼了口气,额角微汗,艰难:“我真不知道,不是有意的,总之,让我……” 杨仪好像已经被架在火上烤。 瞬间,竟变得像是一个时辰似的漫长。 “不要紧,”她狠狠咬唇,死命镇定:“这……这不关旅帅的事,是、是正常的,你只快起来就罢了。” “你倒是、很会见缝插针地教学……”薛放在喉咙里咕哝了声,先是松开了压着她的手臂。 杨仪听见“教学”,蓦地想起在云阳的旧事。 苦笑。 薛放屏息,又不便用手去撩那物件,只想先把腿从她身上挪开。 他很担心杨仪会惊恼,便先扫了她一眼。 刹那间,薛放望见了杨仪的脸。 因为这突如其来的羞窘,她的脸色不是平常那样苍白,而多了一丝柔嫩的淡粉,唇被咬的晶莹涨红,如雨打过的樱桃。 她没敢看薛放,长睫垂落,像是什么无力的浅浅羽翼。 眼角流溢着淡淡水光。 薛放突然感觉自己的眼睛不够用了。 他开始漫无目的而又迫不及待地,在她的眸,唇,下颌……乃至于颈,极细的一把腰肢。 近乎贪婪的流连。 不知道是身体本能的驱使,还是冥冥中被一种奇特的气息所诱惑着。 章节目录 第79章 一个加更君 薛放明知这不对,却竟有些无法自控。 就好像无限燥热难耐之中,眼前便有甘甜清泉,叫他难以抗拒。 杨仪发现薛十七郎的情形大不对。 先前虽说难堪,倒还有些理智,亦能跟她对答。 可如今这清明双眼赫然迷离,恍惚地只管在她身上打量,那样子让杨仪十分惊心,竟好像他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旅帅?”她叫了声。 “嗯……”过了会儿,薛放似答非答,尾音透出一丝令人心悸的缠绵。 更令杨仪惊魂的是,伴随着他的回答,薛十七郎竟更向着她压低了几分。 床帐方寸之间,她甚至能把他一瞬间陡然加重的气息都听得十分清楚。 杨仪知道情形不妙,也知道自己不能“平躺以待毙”。 “旅帅,你……别动!”杨仪的心好像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我、没动。”薛放回答,似很清白老实。 但他的身体却并不这么认为。 杨仪咽了口唾沫,心头转念:“旅帅,你等会……我、我来帮你。” 薛放的注意力总算被拉了回来,他却有点迷糊:“你……帮我?” “我帮你。”杨仪让自己的声音极平静而能安抚住他,“你别动。” 薛放大概是被她迷惑住了,眉头微蹙地不知她要干什么。 可虽还弄不清,他却隐隐地有一种渴望。 似乎她真的就能“帮”他,从此刻这水火熬煎无法自拔的境地下解脱。 杨仪探手。 手有些发抖。 她很担心薛放会制止自己。 幸亏他似乎并不很关心别的,反而微微闭上了眼睛,嘴角微张,徐徐吐气。 杨仪摸摸索索,手指在帐子上探来探去。 她尽量探臂过去,身子自然也不免向那边倾斜。 耳畔薛放的喘气声重而急促。 杨仪终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昨儿临睡之前藏在帐子上的银针。 纤细手指拈着牛毛般的细针,她看着薛放后颈,好像是要故意勾住他脖子一样将手摁了上去。 风府穴,之前被陈老四他们掳走的时候,她就是用这一招将对方制住。 但是不知为何,大概是她怕刺入太深会真的伤到薛放,所以起初银针竟只扎入一点。 换作平时薛放只怕会察觉不对。 但此刻对于正处在极度敏感、连一丝颤抖都会引发极大的反应的薛放,他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 杨仪见他并无反应,稍微再入了一丝。 脑中的晕眩突如其来,薛十七郎果真撑不住了。 但正因为如此,情形却又转向了另一种的难堪窘地。 薛放撑不住,倒了下来。 他的身体重重压在杨仪的身上。 而原本还保持些许分寸距离的那个东西,死死地在杨仪的腿上一顶。 杨仪的眼睛瞪大,下一刻,山呼海啸。 薛放确实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 可杨仪怀疑这并不只是她的银针的功效。 她不能动。 帐子里,满是那种极为浓烈的男子的味道。 她的腿上有点儿湿润,隔着几层的布料,仍是透了过来。 唯一宽慰的是,它终于缓缓地软了下去,不再是之前剑拔弩张的骇人之状。 杨仪简直恨不得自己也直接晕厥就罢了。 她不知是用了怎样的毅力才把自己的神魂唤了回来。 手脚并用,终于从薛放身下挣扎了出来,连滚带爬地下了地,靠在床边呼呼喘气。 回头看看依旧无知无觉的薛十七郎,杨仪捂住嘴,哭笑不得。 她只以为他贸然同榻实在过分。 却忘了男子可能会有的一种早间阳起的“毛病”。 通常说来这也不算是病,恰好相反。 倘若是正常男子,偶尔会在早上寅时至卯时的时候,被寅卯之时的五行之气催发,肝气上升触动宗筋,阳峰自然会反应。 何况薛放气血两盛,内息充沛,也是极容易被诱发此症的。 所以先前杨仪才安抚他说是“正常”。 因为确实没什么,只是她不该在这儿。 杨仪捂着额头,镇定了会儿。 她本来想立刻出门……免除此间的尴尬。 可刚要起身,突然意识到不妥。 万一薛放不醒,待外间侍从来唤,发现他竟然一泄如注,而昨夜又是跟她同眠,那简直不堪设想。 转身看着薛十七郎,杨仪不由长叹了声:“真是哪辈子做的孽。” 薛放重新睁开双眼。 其实连半刻钟都不到的时间,薛十七郎却仿佛在地上天上走了一遭。 朦朦胧胧他看见面前有一道人影,甚至没看清对方的五官,他叫道:“杨易?” “旅帅醒了?” 薛放一下子清醒,猛地坐起身来。 但身上的那股熟悉的黏腻之感,又叫他即刻僵在了原地。 杨仪侧身对着他,大概是用眼角瞟了瞟,见薛放已经发现自己的端倪,便淡淡地道:“寅时已经过半,我听外头已经有人声,想必是准备开拔,旅帅且请快些自己收拾妥当。” 她说完之后,微微欠身,转身出门去了。 “杨……杨易……”薛放在后面心怀鬼胎地叫了两声。 此刻他已经想起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了。 虽然当时他半是晕厥倒下来,但在意识陷入昏迷之前,他所见的是她的脸,而伴随而至的那种人在峰顶云端之感,竟是无以伦比,纵然是他想忘都忘不得。 可随着理智逐渐回归,薛放眉头紧锁,大手横捂着额:“我这是……真疯了不成!” 侍从很快送了一套新衣裳过来。 薛放恨恨地洗了脸,他似是有意虐待自己,把脸搓得通红,仿佛要把昨儿晚上的脸搓掉不用,换一张新的。 周高南已经等候多时了,却并没有派任何一名侍卫前去催促。 直到看见薛十七郎红光满面地出现,周高南笑眯眯地说道:“起了?昨儿睡得可好?” 薛放感觉有人往自己身上扎了一刀:“好个……” 那句脏话并没有说完,因为他自己知道,这句话只是因为羞愤而想要泄愤,至于好不好……他清楚的很。 周高南却已经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哟,换了新的?” 薛放越发的心虚,浅浅咳嗽了声:“老子天生爱干净,换一套新的怎么了?你眼红你也换,我叫人去给你拿如何?来人……” 不等他一气呵成地唤人伺候周旅帅,周高南连声婉拒:“多谢多谢,知道你的美意。只不过我天生粗糙惯了,就算在家里,还得你嫂子催着骂着才肯洗一洗换一换,哪里跟你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相比?” 虽然周旅帅表现的十分自然,可是薛放总觉着他仿佛句句暗含玄机。 周旅帅却把他的肩头一抱:“走吧,外头等了很久了,对了……先前你那位杨先生也已经出去了,按照你昨夜说的,我叫他们准备了马车。” “什么我那位?”薛放转头瞪他。 周旅帅眨了眨眼:“好吧好吧,那就是我那位行么?” “放屁。” 周旅帅叹气,仍是笑眯眯的:“真是横也不是竖也不是,你越发的难伺候了,幸亏不是我伺候着。” 两人出了宅子,薛放下意识地寻找杨仪的方向。 却意外地听见了熟悉的犬吠之声。 他循声看去,并没有瞧见杨仪,却看见斧头屠竹两个,在蒙蒙亮的天色中,站在马车旁边,斧头正叽里呱啦说着什么。 周高南道:“我忘了跟你说,他们一刻钟前到的,是从云阳转了过来。” 杨仪先前走出了马帮宅院的时候,晨曦微蓝。 她起初没留意,直到嚓嚓声音传入耳中。 杨仪定睛看清眼前所见,吃了一惊。 许多人,至少数百近千,一队队排的很整齐,原先大概是在宅院的外墙旁边,此刻正陆陆续续撤离,看方向,东南西北竟自都有。 这些人却并不是巡检司的官兵服色,都是寻常打扮。 显然,这是昨夜大掌柜说的,调集而来的周围数镇的马帮之众。 杨仪看到这个规模,想起黎渊说的马帮一三十万帮众,此刻才逐渐信了。 正自惊讶观望,忽听见熟悉的汪汪之声。 她忙转头,却见晨曦之中,一只黑狗正摇头摆尾地向着她奔了过来。 “豆子!”杨仪惊喜交加。 而在犬只之后,一个半大身影边跑边向着杨仪招手:“先生,先生!” 斧头跟屠竹两人,原先是去了云阳的,谁知杨仪正出事,云阳如炸了锅。 他们正焦急,还好永锡镇这里传来消息,当下也是天不亮便往此处赶来,正好赶在队伍开拔之前到了。 豆子扑入杨仪的怀中,尽情撒欢,斧头雀跃片刻,又问:“我们十七爷呢?” 杨仪觉着豆子越发胖了,刚才一扑,几乎把她扑倒,她忙着道:“在里头跟周旅帅说话吧。” 屠竹对杨仪道:“先生以后可别撇下我们了,叫人牵肠挂肚的……昨儿晚上多亏豆子领路,不然摸黑往这里来,怕要掉到沟谷里去了。” 小别之后情更切,杨仪很是喜欢,也不多想便只管点头。 正斧头嚷嚷要去找薛放,屠竹也想着去给薛放请个安,忽然有一名侍从走来:“屠哥哥。” 他向着屠竹行礼,把手中抱着的一个包袱送上:“正好您来了,这是旅帅先前换下的衣物,就交给您了。” 这若没有前科,屠竹自然不会多心,可此时看到这一包……心中竟隐隐地有一股不祥之感。 杨仪瞥了眼那包袱,转头看向别处,这时侯却听见前方门口道:“旅帅出来了。” 她心头一慌,竟本能地倒退了半步,将身形隐匿在了马车之后。 恰在这时,那马帮的大掌柜因来送别,问起:“杨先生不知何在?” 杨仪隐隐听见,决心不露面。 屠竹以为她没听见,在旁边提醒:“先生,有人找你。”他的声音不低,别人不说,薛放肯定是听见了。 杨仪深吸一口气,若无其事地自马车后走了出来。 薛放飞快地瞅了她一眼,竟没有出声招呼,而只是拿手指轻轻地挠自己的鼻梁。 倒是周高南高声:“杨先生,别着急走,咱们还没道别呢。” 杨仪只得迈步过去,行礼道:“周旅帅。” 此刻永锡镇的大掌柜含笑道:“昨夜没帮上什么忙,反而劳烦了杨先生给我们这些兄弟治伤看诊,实在过意不去。” 杨仪没想到他这样客套:“哪里哪里,若不是因为我,众位也不会被连累受伤。” “实在不敢这样说,当着薛旅帅周旅帅的面儿,没得叫我们惭愧,”大掌柜欠身,越发和气地,“如今临别,我们这里也没有别的,只听说杨先生会制药,我们柜子上又有几样药材,他们不会用,所以一直没动,白放着也是糟践了,杨先生若不嫌弃,不如带了去,若以后也能救人性命,也是功德造化,岂不比在这里白瞎了好么?” 他虽是正对着杨仪说话,但目光时不时悄悄地打量薛放的反应。 却见薛旅帅并没留意此处,而像是被前方那大牌坊吸引住了一样,歪头只顾打量。 药材这种东西,多是草木之物,除了一些有讲究放的越沉越好的,其他的,放个两三年便是极限了,再往下就药力散尽,成了枯朽无用之物。 杨仪很知道这个道理,又听他说的恳切,当下并未十分推辞,道谢之后接了过来,斧头快手快脚地帮她拿了。 于是众人告别,周高南带人往西,薛放带人往东,大掌柜同众人一直送出了镇子。 马车之中,杨仪抚摸着豆子,听外头斧头似乎在唧唧喳喳地跟薛放说话。 屠竹坐在外头的车辕上,便问杨仪云阳县的情形。 杨仪捡着几句跟他说了。 屠竹说道:“我们昨儿本就打算到云阳汇合,才启程,那位俞大人突然到了,我听狄姑娘说,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杨仪笑。假如俞星臣知道给人比做黄鼠狼,不知是何等表情。 屠竹看看前头,便掀起车帘,压低了嗓子又说:“我们临行前,隋旅帅特意吩咐,叫我催促旅帅尽快回郦阳去,他觉着俞大人来意不善,叫旅帅早做打算呢。” 杨仪点头:“旅帅知道了,放心。” 屠竹才笑道:“我们昨儿扑了个空,又听说先生有事,实在吓得不轻,还好有惊无险。” 两人说了几句,杨仪忽然想起大掌柜送自己的那药匣子,先前她捧着不算很重,倒不知是些什么药。 从泸江所带的药几乎都用上了,也是时候该再造一批,不知这儿有没有什么可用的。 杨仪起身,将那匣子搬了过来,将外头包袱打开,里头是个花梨木雕花的很精致漂亮的盒子,金灿灿的锁扣。 杨仪本以为是黄铜的,但那光泽却显然不像,她有点惊疑不定:难不成这是金子做的锁扣? 可,如果连匣子上的锁都是金子做的,里头的药材是…… 杨仪坐直几分,慢慢地将盒子打开。 蓦地,杨仪深深呼吸。 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株褐红色极厚实而有光泽的大灵芝,足有一掌之长,灵芝是补气安神的圣品,杨仪从医以来,别说是这样大而难得的,就连小灵芝都未曾见过。 似这样的大灵芝,只怕千两银子也难得。 杨仪错愕,早知道是如此的重礼,就不该那么轻易接了,她还以为是些寻常的药材而已。 不料正发呆,突然看到这灵芝底下似乎还有两格,杨仪试着抽动,却并不是抽屉格。 她想了想,把上头的灵芝往上一抬,这却对了路,原来这是阶梯格,上面的灵芝格抬起,下面的两层一一展露在眼前。 杨仪呼吸都要停了。 第一层的,竟是一支足有两指宽的野山参,看光泽,个头,其价值绝对不比头一层的灵芝差。 但是第三层就更令她震惊了,起初她甚至不认得那是什么,是一支跟枯柴烂木头似的乌黑之物,一端宽,一端细而尖锐。 杨仪小心翼翼拿出来,打量了半晌,突然灵光一现:“犀角!” 古诗云: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 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 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 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杨仪颤着手,用力拍了拍车壁。 屠竹忙问:“先生何事?” 杨仪道:“那位大管事的给的药材,我受不起,你告诉旅帅,叫人把它送回去吧。” 屠竹道:“人家诚心诚意给的,做什么送回去?” “你不知道,这太过贵价了,这……”杨仪看着重新被自己包好的匣子:这些加起来,一万两银子都难说,怪不得盒子的锁扣都是金的。 杨仪道:“这怕不是给我的。” 昨晚上她确实忙着救治过受伤的马帮弟子。但若大掌柜真的给了她些寻常可用的药材,她必承情,也愿意接受。 但是这些东西……别说给她,就算是进贡给皇帝都也是拿得出手的。 那大掌柜的哪里是感激她,只不过是借花献佛,明着给她,实际上是给薛放的。 屠竹听她说的郑重,只得跳下地,忙着去找薛放。 很快,马蹄声响,向着此处奔来。 昨夜那样尴尬,杨仪本想能避免跟薛放照面就避着点,此时也顾不得了。 车窗外,薛放道:“怎么了?”声音倒像是寻常。 杨仪撩开帘子:“马帮的那位大掌柜的,给的东西太过昂贵,加起来可逾万金了!这不是给我的东西……” “谁说不是给你的,人家不说的很明白么?”薛放回答。 杨仪道:“旅帅你怎么不懂,这分明是给你的……无端承他这样的情,你不觉着可疑么?万一将来他拿这个要挟你……” 她的担心原本有理。 薛放听到这里,笑影乍现。 杨仪一怔。 薛放望着她,含笑点了点头:“这点东西算什么?就算比这个更贵十倍的也受的起,我虽不稀罕,但是他一点心意,既然已从他手里接了过来,你只管拿着就是了。” 杨仪见他拨马要走,忙扒住车窗叫道:“旅帅!” 薛放在马上回身。 目光相对,杨仪看着他阳光下越发熠熠生辉的鲜明眉眼,突然又想起之前两人那样相对时候的情形。 她一瞬间忘了自己该说什么。 薛放喉头动了动,终于道:“别小家子气,不管是什么好东西,只要你能用得上……那就使得。” 他说完后,轻轻一夹马腹,向前去了。 杨仪愣愣地,半晌回神,看着旁边那匣子,叹道:“下次若还有人送东西,定要先打开看看是什么。” 将近正午,渐渐热了起来,杨仪在车内含了一颗腊梅丸,掏出帕子轻轻地擦拭额头的汗。 豆子在车内呆不住,便跑了出去,时不时在队伍之中穿梭。 正行至一处绿荫路,两侧高树摇曳,林荫森森,时有鸟鸣。 豆子扭头看着前方的树林深深,突然仰头狂吠了几声。 队伍前头,薛放一抬手,身后众人陆续止步。 章节目录 第80章 二更君 杨仪发现车队停了,一怔。 据她的经验看来,车队突然在荒郊野外停下,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何况豆子的叫声也越发的激烈了。 她忙撩开帘子往外看。 前方路上,豆子一边叫一边往后退。 它虽是狗子,但生性勇烈,此时却显出了本能地畏惧。 路边的丛林中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动,矮树跟草丛被什么东西碰开似的向着两边歪斜。 马儿们似乎也感觉到异样,连薛放胯/下的那匹烈性的白马都开始躁动,四蹄在地上不安地踩踏着。 士兵们也察觉了异样,不等吩咐,纷纷拔刀出鞘,严阵以待。 薛放人在马上,看的远些,依稀瞧见草丛中有一道有些斑斓的影子。 十七郎脸色一变,立刻道:“快向后退!” 可是现在退显然已经晚了。 伴随着一声令人恐惧的低低咆哮,有一道影子不紧不慢地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此时薛放一马当先,挡在路中间儿,其他的侍卫士兵们先前因听见他的吩咐,已经退出了一段去。 当看见这野兽突然露面,每个人都变了脸色. 有几个忠心的侍卫看见薛放仍未退,本想赶到他身边,谁知他们座下的马儿都已经吓坏了,纷纷地要调头往回跑。 一时骚乱,大有人仰马翻的架势。 前方路上踱出来的,竟是一只硕大无比体格彪壮的老虎,本来在山野中遇到猛兽已经够惊人的了,何况是百兽之王。 但让所有人都越发骇然的是,这只老虎,竟然不是寻常的黑黄之色,而是一只白老虎!那充满了威慑力的黑色条纹在白色的毛皮上格外打眼,显得又壮丽,又骇人。 杨仪起初不知怎样,当听见那低低的咆哮之时,才觉悚然,她第一个反应就是招呼薛放快逃。 探头向前,杨仪轻易地从许多士兵将官中看见在最前方的薛放,他胯/下的马儿正自躁动,不安地原地打了个转。 此时薛放跟白色老虎的距离,只有大概不足十丈距离,只要那老虎愿意,几个起落就能扑到此处。 薛放回头看看队伍,忽然看见杨仪从车窗口探了大半个脑袋,正瞪大了眼睛向这里打量。 十七郎皱眉,即刻向她一挥手,显然是示意她不要露面。 杨仪把那声唤忍在唇边,因为她不知道此时张口会不会适得其反,万一引得那老虎暴起,岂不是反而害了薛放。 薛放浓眉紧锁,双眼死死盯着老虎,他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探到自己的马鞍旁,去拿挂在那里的弓箭。 他当然知道路遇猛虎,凶多吉少,而且他身后又有这许多人,稍有不慎,伤亡惨重。 这简直比上阵厮杀还要凶险。 薛放悄悄地将弓箭摘下,横在身前。 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那只猛兽,暗中松开握缰绳的手,开始张弓。 但他只一动,那白老虎就仿佛察觉了似的,向着此处扬首,低低的咆哮了声。 薛放急停手,捏了一把汗。 白老虎已经上了官道,昂起硕大的头颅,向着薛放的方向嗅了嗅。 然后,它仿佛发现了目标,竟调转身子,不偏不倚地往这里走了来。 薛放的心都揪紧,喉结频动。 “旅帅……” “旅帅!” 身后的侍卫们焦急地呼唤,有人跳下地。 这些侍卫们本是最为忠心、肯为薛放而死的,但眼见那只奇异猛兽一步步逼近,却都忍不住胆寒腿软,竟无法踏前一步。 这倒不是胆小,而是身体的本能,人对于猛兽的天生的恐惧。 毕竟人人都知道,打虎的武松只有一个,且在传说里,可山林中被猛兽袭击咬死的人却非虚的,且数不胜数。 前方,薛放低眉盯着那逐渐靠近的白老虎,咬牙喝道:“都退后!” 令他意外的是,这只老虎并没有用惯常捕猎的方式向着这里狂扑,而是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就仿佛是在此处散步,而不是来捕食。 薛放把心一横,将弓箭张开,猛然对准了白老虎。 他心里有数,就算他箭法入神,运气好正中老虎的眉心或者眼睛,那老虎一时也未必会死,何况假如老虎飞奔起来,那他瞄准的机会少之又少。 虽猜不透这老虎为何走的如此之慢,但这显然是个射杀它的最好机会。 “吱吱……”弓慢慢地被张到最大。 薛放盯着那白老虎,一滴汗在他眉端凝聚。 老虎越来越近,九丈,八丈,六丈…… 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发箭。 按距离算来,也该动手了。 可不知为什么,薛放望着那奇异的白虎,竟迟迟地没有射出第一箭。 “旅帅……”身后众将士也都紧张地窒息,眼睁睁看着这幕,有人盼着薛放将那老虎一击毙命,有人担心此举非但伤不到老虎,反而会惹怒它。 就在一人一虎的对峙中,薛放猛地一咬牙,竟慢慢地将箭放下了。 而就在他把箭簇对准地面的瞬间,那只白老虎竟也停下了脚步。 来不及让所有人反应,它突然趴在了地上。 这个动作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吼……”白老虎低吼了声,好整以暇地舔了舔爪子。 薛放在马上,也是看的十分意外,方才他察觉这老虎似没有伤人之意,这才果断地把箭放下,却没想到这老虎竟直接趴倒。 “你这厮、想干什么?”他没敢完全松懈,手上扣着的弓箭尚未放开。 万一这老虎突然暴起,也有个准备。 白老虎晃晃脑袋,又吼叫了声,声音不大,仿佛是在回答薛放的话。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恨只恨自己不懂老虎的话。 白老虎左顾右盼,又昂起头,向着薛放的方向猛地嗅了嗅。 一双跟普通老虎不同的蓝色眼珠儿,定定地看向薛放身后的某个方向。 然后,忽然地,白老虎就地打了个滚儿,露出了自己柔软的腹。 薛放简直震惊,差点手滑把弓箭射了出去。 身后的将士们也都目瞪口呆,不知这到底是在干什么。 白老虎肚皮朝天,在地上扭了扭,雪白的毛皮上滚上了泥尘跟草叶。 扭了两下后,它又向着这边看了过来,似乎是在期盼什么。 薛放苦笑:“你想干什么?难不成如今老虎捕食,都懒得去追人,是想叫人到你跟前,送到你嘴里?” 就在这时,薛放听到杨仪的声音:“旅帅……” 薛放大惊,回头,才看见杨仪不知何时已经下了地。 “回去!”薛放呵斥。 而白老虎望见杨仪的一刹那,脖子似乎伸长了些,它翻过身来。 这让薛放简直出了一身冷汗,他低吼:“你别过来。” 杨仪被他呵斥,猛然止步。 那只白老虎盯着薛放,却忽然扬首,“嗷……”地长吼了声,跟猛兽那充满杀气的吼声不同,这一声,声调悠长,带几许苍凉,倒像是在传递着什么东西。 薛放怔住。 白老虎重翻了个身,这次它竟是探头向着肚子上舔了过去,薛放凝眸,突然发现白老虎的肚皮上似乎有一处异样,微微凸出,而且那边的毛皮仿佛都给啃咬的七零八落,似有血迹。 他看的分明,回头看看杨仪,又看向白老虎,惊道:“你……该不会是来找大夫的吧?” 而就在薛放说完这句,那白老虎昂头,又短促地吼了声。 这简直如同是心有灵犀的回答了。 虽然这老虎的表现“无懈可击”,好似真的有求于人,但薛放岂会轻易相信会有这般通人性的猛兽。 何况他更加不能拿杨仪的性命来冒险。 薛放命队伍再次后退。 他看看那拦路虎,吩咐士兵去另外探路。 当然,如果这老虎识相,过会儿走了自然最好。 谁知,白老虎显然没有要去的意思,甚至见薛放他们往后退,它竟爬起来,又跟着亦步亦趋靠近,只是很有分寸地没冲到人跟前。 队伍众人从最初的惊魂不定,到现在,已经都给这老虎吸引了过去,不知它到底要干什么。 眼见日影都高了,探路的士兵还未回来,众人都热的擦汗。 薛放咬牙:“你这该死的……莫非是找人讹诈来了。” 他回头,见杨仪坐在马车旁边,一张脸也给晒的微红。 薛放把心一横,将弓箭丢给侍卫,把靴筒里的匕首抽出来,斜插在腰间,便往白老虎身边走近了几步。 身后众人忙唤他,杨仪更是紧张地往前奔了几步,又给屠竹拉住。 薛放狠狠把她瞪了回去。 缓缓走到一半距离,他侧身对着老虎,一手摁着匕首:“你听着,你要真的是来找大夫的,就给我别动,叫我看看你是怎么个情形……你要是为伤人来的,咱们只好拼个你死我活。” 白老虎也给热的不轻,呼哧呼哧喘气,也没动。 薛放缓缓靠近,一直竟到了老虎的跟前。 山中之王奇异的蓝眼珠盯着他,并没反应。它现在不是趴着,也不是肚皮朝上,而是侧卧,同样露出了底下的肚子。 薛放看它的脸,又看向它的肚皮,果然见中间已经有些溃烂,腐肉中露出血红的肉皮,不知是被它啃的,还是如何,触目惊心。 “你真是来找大夫的?”薛放很怀疑一只老虎怎能如此,不过,看这白老虎的年纪也不小了,难不成真有点儿门道。 他回头看看杨仪,却见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双手下意识地紧握在腰间。 这一刻薛放觉着,假如自己被老虎袭击的话,她应该会毫不犹豫地冲上来。 这念想让他觉着奇异的受用。 望了眼那懒懒的老虎,十七郎后退两步,回到队伍之中。 正这会儿负责探路的小兵到了:“旅帅,两侧都是山崖,看着不知多少里远,好不容易找到个本地的,说要绕路的话至少要多走一两天才会到津口。” 薛放咂了咂嘴,看向杨仪。 “它肚子那里像是受了伤,”薛放道,“你说它是不是知道你是大夫,所以专门在此守株待兔,拦路抢劫?” 杨仪刚才已经看见他去查看老虎肚子了,听了这话即刻道:“既然这样,我去看看就是。” 薛放本打算只要她一皱眉,他立刻下令叫人绕路。 十七郎瞪着她:“你是吃什么长大的,你以为那是一只猫?随便让你摸一摸无妨?” 杨仪道:“它如果要伤人,怎么会等这么久,也已经热的那样了却未如何,可见并无恶意。” 这老虎如果是个病人,也算是个很有涵养的病人了。 薛放看了杨仪半晌,一招手。 巡检司出行,本是兜鍪铠甲齐备的,比如当初隋子云赶去蓉塘,便是戴着皮制的兜鍪,护着头脸。 只是最近天气渐渐热了,穿戴那些简直是酷刑,故而只着常服。 可虽然如此,每个人身边还是随身带着些披挂,薛放一声令下,选了一副半袖锁子甲,一副铁甲护腕,一顶皮制兜鍪。 杨仪身量小,弄上这些,犹如小孩偷穿大人衣物。 薛放满意:“它要不开眼咬你,也要先把它的牙蹦飞了。” 当即陪着她,叮叮当当往白老虎方向走去。 距离越来越近,薛放道:“你想好了,这不是只看看就罢了的,要真的给它治病,万一动起你那些针啊刀啊,它受了惊咬你……” 杨仪头上的兜鍪往前倒过来,遮住了她的视线,锁子甲又沉甸甸的,走起来甚慢。 薛放回头,这样紧张之时差点忍不住笑出来,忙帮她扶正了兜鍪。 杨仪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杨仪道:“真到那时候,我宁愿它咬我。” 薛放皱眉:“什么话?” 杨仪道:“旅帅本不必跟我赴险,若它真咬到我,一时半晌便不会再攻击别人。” 薛放没等她说完就明白了:“闭嘴!” 杨仪道:“旅帅跟我不同……” “怎么了,是你不是人生的,或者我不是娘养的?再跟我说这话,不用它咬你,我先狠狠打你一顿。” 杨仪哑然。 薛放哼道:“放心,它要真敢恩将仇报,我自然先结果了它。” 他原先对这白老虎还是有很大忌惮的,但是跟杨仪这三两句话,那胆气突然无比之壮,自觉堪比景阳冈上的武二郎,来十只大虫亦不在话下。 老虎跟他们熬了许久,大概是又热又渴,见了他们两个来到,竟理也不理,反而直接歪倒在地上。 薛放瞠目结舌:觉着这老虎舒展身躯毫无防备躺倒的样子,倒像是个需要伺候的大爷。 杨仪头戴兜鍪身穿锁子甲,自觉像是个兵马佣人,好不容易在老虎跟前蹲下,一眼就看清这老虎的肚子情形糟糕。 薛放在旁边护卫,紧紧盯着老虎的头,准备一旦它有异动,先一刀往脖颈上招呼。 此刻便对杨仪道:“它的肚子怎么了?是被什么刮伤了?” 杨仪皱眉:“不是,是它自己啃的。” “这老虎是怎么想不开了?自己咬自己?” “当然有缘故。”杨仪伸手轻轻地在那溃烂边缘摁了摁。 老虎一颤,从喉咙里呜噜了声。薛放一阵皮紧,匕首都横起了。 幸而这老虎并没动作,甚至连一颗硕大的脑袋都倒在了地上,只是喘气。 杨仪只觉着手底微硬,左手扶了扶头上的兜鍪:“它肚子里有东西,大概……是生了个不好的东西。” 薛放道:“你说肚子里,那……岂不是没办法?”外头若是有伤,还好料理,要是在里面,岂不是要开膛破肚,那更不成了。 杨仪看了眼那安静的过分的老虎:“按理说确实不能冒险,可……”这老虎竟主动找上来,自然是因为毫无别的办法,所以才孤注一掷……也不知它到底是碰运气,还是真的知道队伍里有大夫。 杨仪道:“旅帅,我试试看……成不成?” 给人都没干过的事儿,如今给一只猛兽做,杨仪也拿不准。 薛放本来要说“不成”,扫见她的眼神,鬼使神差地便道:“若说这世上还有能够救得了它的,不做第二人选,只能是你杨先生。” 杨仪听了他这句话,展颜一笑,低头之时,眼睛里却有点湿润。 又也许是因为戴着兜鍪,冒出了汗。 杨仪索性将那大兜鍪摘下放在旁边,免得碍事,薛放张了张口,到底也没劝她。 杨仪摸了摸老虎的肚子,从搭帕里取出自己的针囊,拿出一把不甚长的薄刃,先小心地给老虎把肚皮上的毛儿刮去一些,仔细端详了会儿,才在那溃烂伤旁轻轻地一划。 她本预计这老虎定会有所反应,谁知那伤口已经到了两指宽的距离,老虎竟像是丝毫不曾察觉。 薛放低声道:“它不疼?” 杨仪下刀时候特意避开老虎腹部血管位置,故而不至于让它受创太甚,倒是有脓血流出:“它应该知道咱们在救它……而且,这里被它啃咬的已经溃烂,这疼自然比刀划更狠,假如今日它不来求助,不出几天,只怕它自己就会把这肚子啃烂了,那时候也只有一个死。” 薛放深深吸气,看着白老虎道:“你是真成精了啊。” 杨仪切开老虎的肚皮,手顺着那硬块所在方向探摸,果真在老虎肚皮上找到一团痈瘤,幸而不是生在脏器上。 老虎哼唧了声,硕大的前掌在地上轻轻地蹬动。 薛放越发不敢放松,甚至不敢再跟杨仪说话,只管盯着老虎。 耳畔只听到细微的吱吱响声,像是刀子割肉,而那老虎不住地哼哼,前掌把地上已经推出了一个人头大小的坑,却竟没有发狂暴起。 老虎的哼哼伴随这刀子嗤嗤的声音,两人一个紧张万分,一个心无旁骛,远处还有一堆瞪着眼望着此处的。 不知多了多久,薛放耳畔的“嗤嗤”声响停了。 他正想去看看如何,杨仪道:“我的伤药在马帮的时候都用光了,旅帅可有?” 薛放回头,却见地上放着一个大如鹅卵的圆东西,泛着恶紫之色,他按捺震惊扬声叫人。 一个大胆的副官送了药过来,那白老虎闭着眼睛,眼皮都没动。 杨仪将药粉撒在它伤口内外,又自搭帕里翻出了一卷白色略硬的细丝。 薛放瞅了一眼那圆紫之物:“就是这个东西作祟?你拿的这又是什么?怎么不像是寻常的丝线。” 杨仪穿针引线:“这是桑白皮制成的,桑白皮凉血消肿,对伤口有好处,以后也免了拆线。” 噗噗,她飞快地开始给老虎缝合。 薛放道:“你这女红的本事倒也出色。” 他本是随口一句。 杨仪的手随着一抖,却并未停下。 薛放看出她的不自在,忙亡羊补牢地说:“这老虎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肚子上给你留下这个记号,怪好看的。” 杨仪一笑,鼻尖的汗随之洒落。 薛放看在眼里,挽起自己的袖子要去给她擦,还没碰到她的脸突然又意识到这行为太过了。 他忙转过身不再看杨仪,只望着面前的老虎。 却见白老虎眯着眼睛,经过方才那番苦痛折磨,此刻的白老虎,却仿佛透出几分安详坦然,似乎知道自己求的人已经帮它解决了心腹大患,它终于可以安心睡一会儿了。 等杨仪终于把线尾系好,她已经跪不住了,直接跌坐地上。 薛放扶住她:“好了?” 杨仪点点头,却望着那老虎,那白老虎正也慢慢抬头回望着她,蓝色的眼珠里流露几分恬然安详。 白老虎站起来,起初还打了个趔趄,但很快它迈步往旁边沟谷里走去,将没入草丛中前,它又回头看了一眼。 薛放挡着杨仪,直到那老虎彻底离开,才将她抱起来。 此刻队伍之中,众人都见了这一幕,简直宛如神迹,斧头最为激动:“我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等回了京内说给那些人知道,怕不把他们吓死。” 薛放只叫拿了水囊过来,倒水给杨仪喝,又给她冲手上的血迹。 杨仪身上都已经湿透,两条腿因为跪的太久也麻木了,锁子甲披在身上,犹如一面渔网。 薛放看着她**的头发跟脸容,再加上这硕大的锁子甲罩住,竟觉着这有点像是被人用网捞上来的……鲛人。 甚美。 时候不早,队伍重新向前出发,约莫走了一个时辰,却惊见前方路上,不知为何竟有许多大石跟断折的树挡着,抬头看,像是从山崖上掉下来的。 此刻天色微黑,这些东西一时间显然挪不开,正打算不如原地安置,等明日再做打算,远远地却仿佛有乐声传来。 薛放命人去探查,不多时那小兵回来,跪地道:“旅帅,原来旁边就是俇族的村寨,他们今晚要娶亲,正摆宴席。” 薛放正觉着杨仪为那老虎殚精竭虑,在此处安营他们是不妨事,对她却不甚妥当。闻言道:“正好去借宿。” 于是大家转道,从旁侧小道而行,不到两刻钟便到了村寨,只见前方火光点点,一路绵延,伴随乐声,犹如误入桃花源。 正走着,前方有人喝道:“什么人!” 前锋上前报说:“郦阳巡检司薛旅帅,打此地经过,前方大石挡住路不得行,在此借宿一宿。” 出声的正是本地寨民,听他们说“巡检司”,脸色便不大好。 薛放纵马上前:“怎么了?” 忽然又有几个寨民走来,为首是个白须老者,喝退那两人,向着薛放行礼道:“不知道官爷来到小寨,请进内喝杯水酒。” 老者亲自接了大家入堂内落座,问起薛放从何而来,听闻是从永锡镇方向,神情有些许微妙变化。 他身后几个青壮年,脸上的恼色更是掩不住。 其中有一个人嘀咕了一句,却不是官话。 薛放哼道:“他在说什么?” 那老者慌忙打圆场,急着将那些青年都赶了出去。 此时,杨仪也已经下了车。 她先前在车中揉了半天的腿,气血才通。 下车后看到许多俇族服饰的男男女女时不时经过,倒也新奇。 忽然几个小孩子跑来,有一个差点撞到了杨仪,斧头赶忙道:“好生点,撞坏我们杨先生,有你受的。” 孩子们向着斧头扮鬼脸,斧头叉腰叫道:“调皮鬼们还不信呢,我们先生才在路上救了一只大老虎,你们能吗?” 不远处,有好些人聚集着正看热闹,有一人听见斧头的话,赶忙跑过来:“小孩,你刚才说什么?” 斧头道:“谁是小孩,我是斧头大爷。你没听清?我们先生才在来的路上,遇到那么大一只白老虎挡路,还以为它要伤人呢,你猜怎么着……” 斧头才经历了那样离奇的事情,巴不得跟人大说特说,一看有个来问的,顿时眉飞色舞,唾沫横飞。 那问话的人听得真切,赶忙回头嚷嚷了一句,刹那间,又好几个人都围了过来,斧头看听众加多,越发得意,却又担心他们以为自己夸大其词,便道:“我可不是说谎,我们整队人都看见了。对了,你们在这里住着,难道没见过那只很大的白老虎?眼珠是蓝的!” 那问话的人却没空回答他,而是如风一般跑到寨子内堂,也不管薛放正在里头,便指手画脚地跟那老者说了一通。 那老者本是这俇族寨内的长老,德高望重,对薛放也是外热而内冷地应付,突然听了这话,顿时变了脸色,忙转头看向薛放:“官爷刚才路上,遇到那只白虎了?” 薛放道:“怎么,有什么不对么?” 老者瞪着他,却忽然双手合什飞快地念诵了几句话,薛放冷眼旁观,却见他似乎满面激动而非恶意。 这长老念了几句,才又睁开眼睛望着薛放:“官爷在路上耽搁了多久?” 薛放道:“差不多一个时辰。” 长老长叹:“那只白老虎,在本地大概也有二三十年了,它并不伤及人畜,只在山中出没,已经是极有灵性的了。” 薛放道:“这倒说中了,它还会给自己找个妙手回春的好大夫呢,换了别的什么人,也不能治它的病。” 长老频频点头:“官爷有所不知,近半年来,时不时听见白老虎在山中长啸,那啸声却跟以前不同,村中人都说,它大概是患了伤病。没想到果真如此……” 薛放本觉着这些人对自己怀着敌意,正警惕,没想到因为那白老虎而骤然缓和。 不料那长老接下来又说了一句话,顿时让薛放心有余悸,一阵后怕。 原来先前堵住他们路的那些碎石跟滚木,恰好就在今日他们救治老虎的那个时辰坠下的。 所以若是推算起来,假如当时薛放当真射杀了那只老虎,硬闯而过,只怕正赶上那大石坠落,那可比老虎的杀伤力更强百倍。 可见冥冥之中,真正一切有定。 老者听说他们救治了白老虎,一反常态,连那些原本有点横眉冷对的青年也渐渐露出了笑容。 很快给他们安排了住处。 杨仪虽然想看看村寨热闹,但因累的很,只好暂时歇息。 她回想先前给老虎割除那个紫色痈瘤,当时不觉着怕,这会儿想起,才惊讶于那会自己为何那般大胆。 可又一想,她之所以毫不惧怕,恐怕是因为她身边始终有一人相伴。 比如,就在她给老虎切除那物的时候,薛放便在她身旁,而且他正好挡住了老虎的头,隔开了杨仪跟老虎。 当时杨仪没多想,此刻回想,才知道他的苦心用意。 薛放多半是预备着假如那老虎暴起,他便是杨仪的第一屏障。 杨仪觉着如果老虎咬人,咬她便是。然而对薛放而言,他会不顾一切保护她。 杨仪揉了揉额头,不知不觉轻叹了一口气。 窗外,又响起了仿佛是芦笙的乐调。 脚步声从身后响起。 杨仪抬头,却见是屠竹走了进来。 她问道:“旅帅呢?” 屠竹笑道:“那些人听说咱们路上给老虎治了病,不知多高兴,非得请先生去喝酒,旅帅给你挡住,他自己跟那些人去了。” 杨仪怔怔地听着,垂眸微微一笑。 屠竹却清了清嗓子,靠近了道:“先生,我、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杨仪抬眸:“什么事,你只管说就是了。” 屠竹先是回头看了眼门口,见无人,才小声道:“先生,我觉着我们旅帅病了。” 杨仪陡然变了脸色:“你怎么知道?他怎么病了?”赶忙在心里回想,自己给他诊过脉,怎么竟没听出来呢? 屠竹道:“先生莫惊,不是那种大病,就是、就是我觉着旅帅不对劲。” 杨仪着急:“你快说。” “就是男人的那种病。”屠竹像是个背地嚼舌头的小娘们。 杨仪不懂。 屠竹索性靠近她几分:“就是……遗精。” 杨仪一惊:“什……” 屠竹道:“按理说,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可是以前旅帅从不这样的,直到泸江那日,再加上昨天……这短短的半个月,竟两次!这便有点怪了吧。” 杨仪瞪着他,想说点什么,又张不开嘴。 屠竹叹气:“我本以为泸江那一次是例外,倒也罢了,谁知这么快又这样……我倒是有点担心旅帅身体了。” 杨仪挠了挠头。 屠竹忧心忡忡:“先生,你不会以为我是杞人忧天吧?这种事,放在别的男人身上,许是正常的。可在我们旅帅身上就不正常了。” 杨仪咳嗽了数声,终于还是问:“怎么不正常呢?” 屠竹像是终于找到了倾诉之人:“我告诉先生,之前在春城的时候,那些军官们得闲,不是去逛窑子,就是弄个女子在屋里伺候,再不济就是丫鬟、或者身边……” 他把那个词忍住:“可是旅帅从不沾这些,我倒不是抱怨他不沾,就是说,他先前从不沾染,可突然间就连续这么两次……岂不叫人吃惊?所以我才担心,是不是有什么症候?” 杨仪几度呼吸。 “先生,您给拿个主意?”屠竹眼巴巴看着她。 杨仪想了半晌:“按理说少年人,有个几次冲动,算不得什么,可……” “可什么?” “可上次我曾给旅帅把脉,那会儿就听出他肝脉偶尔有气攻之象,倒不是大碍,不过,你若是想要调剂的话,倒是有个方子。” 屠竹眼睛放光,忙问是什么方子,似乎要立刻去抓药。 杨仪道:“这个简单,就用知母一两,黄柏一两,要去皮,滑石三两,磨成粉,用水和成药丸子,空心的时候用温酒送服,再喝少许盐汤下之便可。” 屠竹道:“这叫什么名字?” 杨仪道:“斩梦丹。” 杨仪可没跟屠竹细说这斩梦丹的功效,免得大家发窘。 知母味苦性寒,清热泻火,黄柏润燥解毒,退湿除蒸,这斩梦丹正是专门医治梦泄遗精的。 杨仪忖度……薛放未必用得上,但要真的还这样不改,自然就该吃一吃了。 给了屠竹,让他忖度去办就是了。 两个人商议了此事,屠竹又叮嘱:“旅帅脸皮薄,怕是不愿意叫人知道,这件事只告诉了先生,那药丸我会尽快弄些,先生可不要跟旅帅提。” 杨仪心想,她是傻了才去提这个呢。便一口答应。 话刚说完,外头一阵笑嘻嘻的声音,杨仪起身走到门口,却见几个小孩凑在门边,一个个仰头望着她。 其中一人道:“你就是给白老虎看病的大夫?” 杨仪摸了摸他红红的可爱小脸:“是啊。” 另一孩童道:“你长的真好看,你是阿夏?还是阿朱?” 杨仪不懂。 旁边小孩嚷嚷道:“你应该问是妹崽还是阿哥。” 原来在俇族,阿夏就是女子,阿朱便是男子。 杨仪又惊又笑,屠竹忙道:“小鬼头们,我们先生当然是男子。”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跳起来,笑着嚷嚷道:“原来是阿朱,我赢了!” 杨仪目瞪口呆,原来这些小孩儿竟是在拿这个打赌。 屠竹本担心杨仪不高兴,可见她笑眯眯地,就也放心了。 小孩们嚷了一会儿,又对杨仪道:“你既然是阿朱,为什么不去喝酒?那位官爷都去喝酒了,他可真能喝,很多阿夏都去看他了呐。” 杨仪一怔,往远处看了看,只听见许多欢呼声,她不禁有点担心,便催促屠竹:“你去看看旅帅,别叫他喝多了。” 章节目录 第81章 伪装三更君 羁縻州是各族聚居之地,众族的服色,饮食,尤其是习俗等也自大为不同。 这俇族之中,男女相处尤其自在,非但毫不讲究什么男女大防,甚至相反,民风极为开放。 先前在泸江,杨仪见识过摆夷族少女的热情开朗,但摆夷男女之间,其实还脱不了类似中原汉族的相处方式。 而在俇族,只要女子看上了男人,便可大胆地召他做入幕之宾,在一对男女正式成亲之前,往往已经都以夫妻之实过了很久了。 俇族的男人多半是中等身量,虽然也有不乏面孔英俊的,但是却从未见过如薛放这样俊美无俦的少年,何况他身高腿长,皎然拔群,且年纪轻轻,竟已经是巡检司的旅帅,真真难得。 寨子里的“阿夏”们,已经喜欢的挪不开眼,见薛放在堂屋里跟长老喝酒,便纷纷围拢过来,那一道道目光,从薛十七郎脚底到头顶,又从头顶到脚底,只是看,便觉着心花怒放。 有阿夏们毫不吝啬自己的赞美:“怎么竟有这么好看的阿朱。要是能召了他,以后生得小若哈指不定多好看。”嘻嘻哈哈,说笑不已。 大家已经喝了两轮酒了,薛放面前五六个空碗给人收拾了去,又重新添满新酒。 忽然一个青年,就是先前跟着长老瞪薛放的那个,他举着一碗酒向着薛放道:“官爷、你是好的人……跟那些巡检司的官儿不一样,他们是坏人,总是来欺负我们。我先前以为你是跟他们一路的,对你很是无礼,我向你赔不是。” 当即痛快地咕嘟咕嘟,喝了半碗。 薛放道:“你说的是巡检司哪些官儿,怎么欺负人的?” 青年刚要回答,旁边的人赶紧拦住他:“不要胡说,小心惹祸。” 薛放听得疑惑,便道:“何必不痛快,有话直说,难不成觉着我会那样小心眼的,回头为难各位?” 青年被他这句激发胸中血气,把旁边拦阻的人推开:“我说的不是别人,就是这永锡城的巡检司旅帅。” 薛放道:“施武?” 青年睁大眼睛:“你认识他?” 薛放冷笑了两声:“我当然知道他。老相识了。” 在座俇族的这些人面面相觑,都不敢再喝下去了。 有两个陪坐的薛放的副手近侍,听了他的话不由彼此一笑,其中一个人便替薛放说道:“这施武施旅帅,虽然跟我们旅帅认得,但却不能算是一条道上的。” 另一位跟着笑道:“旅帅只管说是‘老相识’,却让人误会了,去年在狄将军的寿宴上,旅帅不还跟施旅帅动起手来了么?” 薛放正举着一碗酒,闻言道:“是我动手吗?明明是他犯贱在先。我只后悔当时打的不够狠。” 俇族的众寨民听到这里,恍然大悟,纷纷放松,笑了起来。 那长老点头道:“正所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就算同时一条藤上的瓜儿,也未必个个都是好的。” 大家举起杯,又喝了一轮。 薛放跟永锡城的旅帅施武确实是有过过节的,所以这次在永锡镇发消息说找到杨仪之后,永锡本地的巡检司并没有动,反而是周高南带兵从云阳来了。 薛放心里记着此事,只是他并不着急,毕竟这次寻人并非公务,施武不配合也说的过去,只不过姓施的也是个浑身是破绽之人,横竖有跟他算账的那天。 如今听寨民提起施武不妥,薛放便又格外问了几句。 别的人不太敢说,但之前那敬酒道歉的青年喝多了,虽然其他的人百般拦阻,却还是没挡住他。 青年红着眼睛道:“他逼死过我们寨子里的一个阿夏。” “死人了?”薛放惊讶。 这俇族的民风跟别处不一样,只是其他寨子的人多尊重他们的习俗,并不敢乱来。 不料施武知道了,心中甚喜,觉着大有便宜可为。 起初寨民不知道他的本性,许多人都给他骗了,施武轻而易举地进了寨子里一个阿夏的房间。 从那之后,食髓知味,但凡得闲便来。 那阿夏对他动了情,就开始商议成亲的事情,不料却给施武当面羞辱,说她是人尽可夫的女子,不过玩玩罢了,能陪他玩乐一番已经是造化,竟然还妄想嫁入府门。 那阿夏十分痴情,屡次求他,施武不耐烦,竟残忍地用鞭子将她打的重伤。 阿夏被人救回村寨,当天晚上就跳了崖。 但施武竟如同没事人一样,过了一阵儿又来,竟是还想再找一个新的美人过夜。 只是村寨里的阿夏都知道了他的为人,把门关的紧紧的。 施武闹了一阵,跟村寨里的青壮年也起过两次冲突,却始终不曾再得手了,他扬言说一定会让寨子好看。 薛放原本只以为施武不过作威作福而已,万没想到竟然还能闹出人命。 他打定主意,离开之后一定得向狄将军禀明,让他撤换施武,追究其责。 有这种害群之马,怪不得先前他来的时候,一报说是巡检司的,寨子里的人都冷眼相对。 正要再喝一轮,屠竹匆匆来了,俯身道:“旅帅,少喝点儿,杨先生让我来提醒你,喝多了伤身。” 薛放一愣,抬头看看他,忽地一笑:“行,知道了。”答应了声,看看碗中酒水,略犹豫,仍是一饮而尽。 又连喝了几碗,在座的都有了醉意。薛放才起身离席。 斧头在外,带着豆子跟些孩子玩耍,玩的颇野,总算看见薛放出来,忙抛下孩子们过去扶着他。 往回走,薛放问:“杨易……杨先生在哪个屋?” 斧头笑道:“十七爷,您都喝迷了,还是早点儿回去睡吧……难不成要跟杨先生一个屋?” “我……”薛放打了个酒嗝,急忙摇头:“不不,不能再犯了……” 斧头疑惑:“犯什么?” “错!犯错,”薛放闭着眼睛,吐了口气。 斧头闻到浓烈的酒味:“先前竹哥哥特意叮嘱叫您不要多喝,怎么不听呢。” 薛放叹息:“你懂什么,你一个只懂吃吃喝喝的酸木瓜脸混沌孩子。” 斧头平白被批驳:“你怎么也跟那个戚峰学,我又怎么不懂了,我懂的多着呢,您这么说我,我可不带您去找杨先生了。” 薛放道:“算了,不找就不找了,别又……冒犯了他。” 斧头歪头,有点奇怪地看他:“十七爷,这进进出出的可不是您的做派啊。” “谁进进出出了,”薛放斥责了声:“再敢说这些下作腔调我打你……乏了,扶我回去睡。” 斧头没觉着自己说了什么下作话,只当他醉狠听错了。 于是扶着薛放往旁边的屋子去。 俇族的村寨也是木制吊脚的房子,斧头提醒着:“十七爷慢点儿,小心踩空。” 磕磕绊绊地上了楼,进了房间,薛放四仰八叉地倒下。 楼梯上又响起脚步声,斧头转身,竟见是屠竹跑了进来,手中捧着一碗汤。 斧头笑道:“竹子哥哥,还是你心细。我正想给十七爷找杯水呢。” 屠竹道:“哪里是我心细,是杨先生,见旅帅一直在那里喝,怕他喝大了难受,就叫我去找寨子里的人要了点蜂蜜,调了这碗蜂蜜水,喝了后不会头疼,睡得还安稳。” 斧头吐舌道:“怪道十七爷方才要去杨先生房里,莫不是知道那里有好喝的?” 屠竹问:“那怎么没去呢?我本来也以为会去,可眼睁睁见你们拐了弯,我才赶忙过来的。” 斧头抓抓脑门:“我也不知道,是十七爷说什么……犯错,冒犯之类。这杨先生是个大夫,又不是个教识字的老师,做什么要怕他呢。” 屠竹道:“你果真是个小孩子,这哪里是怕,是旅帅尊重先生呢。” 说着,屠竹上前扶起薛放,伺候他喝了蜂蜜水。 薛放昏昏沉沉,只觉着满口沁甜清香,一口气把一碗水都喝光了。 外头还在敲敲打打,欢歌笑语,斧头趴在栏杆上看了会儿,忍不住跑了下去。 不多时,杨仪缓缓地走上楼来,原来他听屠竹说薛放醉了,到底不放心,便来看一眼。 屋内竹榻上,薛放平躺着,连衣裳都没解,靴子也没脱。 原本斧头是要来帮他宽衣解带的,不料才想先给他把靴子除去,就给他踹了一脚。 嘴里嘟嘟囔囔说什么“不能脱”之类的话。 斧头怕他醉狠了,别真伤着自己可不是好玩儿,所以也并没勉强。 杨仪蹑手蹑脚来到床边,低头看向薛放。 犹豫再三,还是俯身,小心地在他的脉上摁住了,听了一会儿。 果然脉象甚急,还好并无大碍。 杨仪起身,正欲退出去,身后薛放喃喃地叫了声:“杨易?” 她以为他醒了,赶忙回身:“是我惊醒旅帅了……” 还未说完,就见薛放仍是闭着双眼。 杨仪微怔,却见他的唇动了动,竟又喃喃了一句。 她没听真切,原地呆立,终于凑近了几分:“旅帅说什么?” “杨易,”薛放道:“你怎么不是个阿夏呢。” 杨仪惊呆。 薛放鼻子动了动,仿佛闻到了什么。 然后他的眼皮略向上掀了掀,醉眼迷离。 他的两颊已然桃花一样颜色,喃喃低语:“你是个女人该多好。” 杨仪咕咚咽了一口气。 “是个女人该多好?”她轻笑了声,有点悲凉:“是个女人……才不好呢。” 薛放似乎察觉,试着挺身,可到底又无力倒下。 “怎么不好,胡说,”他含糊不清,慢慢地翻了个身,这一声呵斥倒像是充满了宠溺:“是个女人才好,不用四处奔波,受那些辛苦,你……你的夫君也一定会极疼你。” 每个字都好像是直接从喉头跳出来的,未免含糊不清楚,但是每句话杨仪都听明白了。 杨仪倒退了一步。 她握了握拳,真有趣。 她虽曾经有过夫君,却并不知道“极疼你”的滋味。 害死你,倒是颇有经验。 杨仪摇了摇头,转身往外走。 不料才迈步,榻上的人道:“不要紧。” 杨仪回眸:“什么?” “不要紧……还有我呢,”薛放喝了太多酒,虽喝了蜂蜜水,却仍是有点难受,他的手在领口胡乱地拉了两把,露出半边锁骨,“不管怎么样都成……你记着,爷会对你好……疼你……” 杨仪离开屋子的时候,正是那边新郎被推着进了洞房。 几个俇族的阿夏嘻嘻哈哈,在门口观望。 她们多半都是些妙龄女子,对于这仪式丝毫不觉羞涩,而充满了喜悦。 杨仪望着他们身上穿着的那些漂亮的过分的服饰。 精致的绣花,花纹跟她背的搭帕花纹有些不同,但同样的鲜艳夺目。 随着她们的动作,褶裙随之被晃开,朵朵的花儿如同瞬间绽放一样,美不胜收。 更美的却是姑娘们的笑脸。 杨仪看的眼直,心却在澎湃,她不知是羡慕阿夏们的笑,还是羡慕她们的衣裙。 女扮男装是她选的,从选了那一刻,她就没打算过会有恢复女装的一天,就算一辈子不穿裙子也没什么可惜。 但是如今,说不清是为什么,望着那些少男少女们尽情地欢笑,看着这些巧夺天工充满了热烈爱意的衣裙,她忽地也有一种冲动,也想要穿上这些漂亮的裙子,去歌唱,舞蹈,去跟这世上最美好的人一起…… 豆子的叫声打破了所有的绮念。 杨仪猛然回身,等她看向周围的时候,才发现场景已经变了。 那些本来正喜喜欢欢的男女们,正惊慌失措,四散奔逃。 尖叫声在她耳畔此起彼伏。 杨仪睁大双眼,想看清是发生了什么。 却发现,竟有一队身着巡检司服色的人,有骑马的,有跑步的,如同一群豺狼扑进了寨子内。 她起初以为这是薛放带着的那些人,但很快知道这是误会,因为薛放的手下才不会干出这些事。 有人放马,把一个奔逃的汉子踩翻在地,有人手中拿着皮鞭乱甩,不管伤的是少女,老人,还是小孩儿,粗暴残忍的令人发指。 杨仪汗毛倒竖:“屠竹!斧头!快去叫旅帅!” 斧头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一把拉住杨仪:“先生快躲躲!” 杨仪推了推他:“你快上去叫醒旅帅,这些人……不知要干什么。” 此时屠竹也正飞奔出来,因他身上穿着的是巡检司服色,那些正大开杀戒的人竟没有对他动手,反而有个人看见了站在此处的杨仪,大步向她奔来。 得亏屠竹来的及时,伸手一挡:“你干什么!” 那人愣住,望着屠竹,突然道:“你不是我们队里的!” 屠竹道:“我当然不是!”用力一拳过去,把那人打翻在地! 屠竹护着杨仪:“杨先生快回屋,这些人来历不明……” 杨仪问:“他们为何穿着巡检司的服色?” 正在这时,跟随薛放而来的那几个将官跟侍卫们也都被惊动,纷纷冲了出来,猛然见许多巡检司的人正大肆鞭挞寨民,一时都懵了,幸而其中一个副官反应快:“这是……永锡巡检司的人!” 杨仪看他们还未动,忍不住大声道:“庞队正,安参军,快拦着他们,再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两位正有此意,只不过敌众我寡,他们担心贸然行事,后果如何,何况如今薛放并未露面。 但眼见寨子里的男女老弱被欺凌,岂能坐视,当下忙冲了进去,救人的救人,阻敌的阻敌。 薛放带着回津口的这些人,其中只有少数几个是跟着他从郦阳转到云阳,然后去永锡镇的,其他的二三十人,只周高南怕他回程有碍,特意拨了一路护送的。 而此时冲进村寨的着巡检司服色的,简直数不清多少,大概近百人不止吧。 屠竹见他们动了,便忙护送杨仪回房。 不料就在这时,“刷!”一支箭抢在杨仪之前冲过来,钉在了木屋之上。 屠竹跟杨仪转头,却见有一人骑着高头大马,向着此处飞奔而来。 “是施武!”屠竹脱口说道,他毕竟是跟着薛放的,自然跟这位施旅帅见过几回。 施武个头不算太高,但看着极精悍,面相看着便觉阴狠,深眼窝,鹰钩鼻。 此时,他两只精光四射的眼睛便盯住了杨仪。 居高临下,施武没有下马:“你是什么人?” 这会儿还有惨叫声不绝于耳,杨仪握拳道:“施旅帅,你为何纵容兵马,在这里肆意践踏寨民!这可不是巡检司该有的做派。” 施武很意外:“哟,你是在问责吗?有点意思,那你愿不愿意跟我到房内去细说呀?要说多久都行,我一定听。” 几个跟班在他身后,哈哈大笑。 屠竹挡在杨仪身前:“施旅帅,这位是杨先生,是跟我们薛旅帅同行的。如今我们旅帅在寨内休息,你突然前来是何意?” “我怎么知道薛十七郎也在这里,”施武左顾右盼,笑道:“巧了,难不成薛放也是来闹亲的?那我可得教教他,这俇族的女子,可够劲的很……” 周围的惨叫声,他听而不闻,一开口就是这些下流的腔调。 杨仪盯着此人,恼恨自己竟不会武功。 谁知施武也看向了她:“近来我听说薛十七郎身边多了个妙人,形影不离,总不知如何妙法,今日见了总算明白了。” 他说着竟于马上伏身:“这妖孽的小模样,怪不得薛放为你神魂颠倒,他先前可是有名的荤腥不沾,居然在你手上丢了童子身,我可真替那些之前想同他断袖却被他几乎打死的人叫屈。哈哈哈!” 别说杨仪,屠竹都忍不了,大声道:“施旅帅,你这是什么话,同为巡检司旅帅,你如此公然诋毁,不怕我们旅帅知道,更不怕狄将军不悦?” “呸!”施武啐了口:“谁不知道薛放仗着他是侯门之子,又得狄将军的偏袒,你倒还敢当面以此威胁我,老子不吃这套!” 说着竟抡起马鞭冲着屠竹挥了过来:“我先教训你这个不知上下的!” 屠竹倒是能闪开,但他怕自己闪开后,自然会伤到杨仪,忙挥手去拽,到底吃了一记,肩头顿时多了一道血痕。 “施旅帅,你是不顾巡检司同僚的体面了吗?”屠竹怒喝,张手尽量挡住杨仪。 施武道:“薛十七在狄将军寿宴上跟我大打出手,他顾及同僚体面了吗?狗东西!给我把他拿下!” 一声令下,几个跟班狗腿冲上来,屠竹虽勇猛,奈何双拳难敌四手,很快竟给制住。 杨仪方才见势不妙,本要上楼去,可又一想,斧头已经去叫薛放了,如今他竟还未露面,可见是酒没醒。 那如果自己跑上去,这施武看着蛮横不讲理,若跟着上去,岂非引狼入室,恐怕会对薛放不利! 她把心一横,往前奔了两步,脚踝上突然被什么狠狠一圈。 冷不防,杨仪整个人往前栽倒。 原来是施武挥出鞭稍,将她的脚给卷住了。 见杨仪倒地,施武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把她从地上拎起来:“啧啧,好轻软的身子,好细的腰……原来薛十七爱的是腰肢又细又软的美人儿。” 杨仪才抢倒地上,一口气冲上来,只顾咳嗽。 施武望着她咳的发颤,倒觉着别有一番风情韵味。 舌尖在嘴唇上舔过,施武嗅到一股清甜的味道。 他深深呼吸,把杨仪拉近了些,望着她纤细的脖颈,又道:“哎呀呀,还是个病美人儿,你这把身子是怎么禁得起薛十七折腾的?他那东西你可吃得消?” 身后屠竹大吼了声,拼命向前一撞,却又给两个人拦住,砰砰啪啪打在一起。 施武不由分说,拖着杨仪,将她往角落一扔,就去解自己的裤带。 正在这时,一阵犬吠声,豆子风驰电掣地跑来,狠狠地向着施武腿上咬去! 施武吼了声,用力一甩,竟是没有甩脱。 他挥拳击向豆子的头。 杨仪不顾一切,挣扎而起。 施武以为她要还手,但一个病歪歪的人,就算站着不动叫她打又能怎样,他有恃无恐,仍是给了豆子一拳。 可就在打到豆子头的瞬间,施武只觉着脖子上一点刺痛。 他嘶了声,手势一停,本能地抬手去拍,谁知那刺痛竟加了倍! “什么东西!”施武暴怒。 杨仪却撤手后退。 原来刚才她终于摸到一根银针,只是体力不支,可见豆子遇险,便拼命往施武脖颈上刺入。 她本来只刺入了一寸有余,谁知施武以为是什么蚊虫之类,出于本能拍了一下,这一下,竟把那银针直接打入了脖子之中! 杨仪睁大双眼,但也看出方才她只为救豆子,失了准头,没有刺中他脖颈要穴。 可银针入体,岂是那么好过的……此刻只觉着疼,日后恐怕…… 来不及多想。 施武察觉不对,他歪了歪脖子:“贱人,你干了什么?” 杨仪只顾后退,但身后已经无路。 施武揉着脖颈,两只眼睛阴鸷地盯着杨仪:“你拿了什么东西扎我?哼……老子现在叫你尝尝什么是真正的……” 杨仪捂着口,气息紊乱,咳嗽不停。 施武向着她揪了过来。 但就在他的脏手将碰到杨仪的时候,再也不能往前半寸。 有人从后面捏住了施武的肩头。 施武脸色一变。 身后的人声音沙哑的:“我本来想去找你的,你倒主动找上门来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的想……来送死吗。” 施武人没回头,用力抬手臂一格,他的身法居然十分利落,一个大伏身,闪了过去。 正面对着薛放,施武笑道:“薛旅帅,你终于肯露头了?我还以为你陷在那个浪/女人的被窝里爬不出来了。” 杨仪用了点力,把咳嗽声压在喉咙里。 薛放望向她。 施武跟着瞥了瞥杨仪:“我才要跟你这新宠亲热亲热,你出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 薛放收回目光:“跟他亲热有什么意思,你过来,跟我亲热亲热。” 施武眼睛鼓出来,嗤地笑了:“薛十七,你说真的?” 薛放道:“你过来就知道真不真。” 施武舔了舔唇:“你当我不敢。”他又冷笑了几声:“别人都怕你,我却不怕,你仗着你们侯府的势力,又靠着狄将军偏宠你,便作威作福,可知就算巡检司中,看不惯你的也大有人在。” 这恶人先告状的本事,从古至今都是一脉相承的。 薛放呵了声:“你的嘴真不错,你怎么不过来给我细看看。” 施武眼神变化不定。 刚才薛放抓住他,他心里是吓得不轻的。 因为薛十七郎的功夫,施武很见识过,当年在狄将军寿宴上,因他调戏了一句,给十七郎打断了两根肋骨,自己也成了巡检司内的笑柄。 所以这仇他记得很牢,先前永锡镇马帮聚拢,他当然知道有大事发生,却偏坐视不理,恨不得薛放认栽。 可刚才自己居然从薛放手底下轻易脱身,这让施武生出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觉着,要么是薛放大退步了,要么是自己大进益了。 他却不晓得薛十七郎本已经醉得不省人事,是斧头硬把他唤醒,下楼的时候他的人还是迷迷瞪瞪的,直到看见杨仪被逼到角落。 因为那点虚幻的自得,让施武错估了敌我。 他本来最不应该的,就是跟薛放单打独斗,但他偏选了这种近似自杀的方式。 薛放就算是醉了七八分,但要拿下他,仍是绰绰有余。 当人被狠狠地摔在地上,被薛放单膝顶住的时候,恐惧才后知后觉降临。 施武的肋骨又开始隐隐作痛。 “薛十七郎,”施武挣扎:“还记不记得上次你在狄将军面前曾立誓,不会再随意殴打同僚。” “你是同僚吗?”薛放眼神淡漠地俯视着他:“你算个什么东西!” 这时侯,施武的那些手下早看出不妥,屠竹趁机杀了出来。 至于其他的永锡巡检司的那些人,有的也发现了这里的异常,一时顾不上去凌虐寨民了,都吃惊地看着此处。 本来有一些人还想过来救施武,但那认出薛十七郎的,均都心生惧意,有两个不认识的,还想过来逞能,却给两个杀回来的侍卫拦住,毫不留情,打的鲜血四溅,倒地不起。 施武左顾右盼,见无人来救,只能虚张声势:“薛放,你、你若敢伤我……这次我绝不……” “不不,我怎么敢伤你,”薛放缓缓抬眸,看向被屠竹扶住的杨仪,他看着杨仪单薄的肩头在风中发抖,十七郎略靠近施武:“我只想你死而已。” 施武只来得及叫了声:“饶……” 一拳打落,将那一声没出口的求饶也打的粉碎。 施武的一只眼珠被拳风震的往外一弹,几乎生生给挤出来。 但这只是开始。 此时的薛放其实酒力还未尽散,酒气跟恨意驱使着他,让他把施武当作一个沙包似的痛打。 不知不觉周围的惨叫声,呼喝声,奔逃的声音都停了,寂静中,只有骨骼被生生砸碎,血肉给捶成肉酱发出的瘆人声响。 直到薛放耳畔仿佛听见是杨仪在叫:“旅帅住手!” 薛放略微回神,他的脸上溅了好些血点,也许还有别的:“敢动我的人,畜生,我说到做到,管你是谁。” 在他手下,施武已经面目全非,五官全无,整个头颅都给打碎,惨不忍睹。 薛放擦擦脸上飞溅的血,慢慢站了起来。 他睥睨四面八方那些施武的手下,意犹未尽:“谁还能上。来,陪老子松快松快。” 没有人敢动,永锡巡检司的那些助纣为虐的匪兵一个个噤如寒蝉,手中的兵器纷纷落地,有的人甚至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章节目录 第82章 新的加更君 杨仪的两耳嗡嗡乱响。 她分不清东西南北,眼前的人影晃动。 被屠竹扶起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男人的手握住自己的胳膊,本能地竟以为仍是施武。 杨仪惊惧地用力一挣,想要后退。 屠竹只得叫道:“先生,先生……是我!” 杨仪抬头,才看清是屠竹。 她的目光有点涣散,眼前的人,稍远的人,模模糊糊,交错一起。 “先生别怕,旅帅来了……没事了。”屠竹望着她神情恍惚,脚都站不稳,极为心疼。 简直恨不得也跟薛放一样冲上去痛打施武。 杨仪好不容易定神,看向薛放的方向。 这时侯薛放已经将施武压住了。 杨仪见他仿佛在跟施武说着什么,但听不清。 等看到薛放向着施武挥拳,杨仪才觉着不太对,但他动手太快,打的太狠,杨仪叫了声,想阻止他,他却仿佛没听见。 杨仪欲往前两步,却给屠竹拽住:“先生别过去。” 屠竹看出薛放如今盛怒之中,这时侯上前,万一误伤就说不清了。 随着薛放停手,一切的骚乱都也平息,除了零星兵器坠落的声响,天地都陷入了死寂。 就在这时,有几个永锡这边的人,后知后觉地从巷子里钻出来,远远地看见这幕。 “旅帅……”一人骇然地叫道:“被杀了!” 另外几人呆了呆,反应颇快,扭身就跑。 跟随薛放的那安参军见状,脸色大变:“快!不能叫他们走!” 另一个庞队正也反应过来,他先前去拦阻永锡众人的时候受了伤,此刻也顾不得了:“一个也不能放跑!叫他们回去报信就糟了。” 不多时,那逃跑的几个人多都被抓了回来,但并不是庞队正所带之人的功劳,而是俇族这边寨民们自发将他们拦截住了。 之前给薛放道歉的那个青年脸上带着血痕,胸口起伏不定:“好像有个人往那边跑了!要不要叫人去追?” 庞队正望着那黑黢黢的方向:“找个熟悉地形的人带路,务必把他抓回来!”他咬牙切齿地说完,目光之中却透露出忧虑之色:“万一叫他们上报了此事……那旅帅可就……” 斧头跟屠竹两个轮番捧了水送到屋内,换了好几次,薛放才把手上的血洗干净。 斧头又用浸湿了的巾子给他擦脸,冰凉的帕子在脸上擦了会儿,薛放的酒又醒了几分。 他自己抓过一块手帕,一边揩拭脖颈一边回头看向杨仪。 屠竹方才照看杨仪,此刻正小声道:“先生的手该上点药才行……不知身上有没有伤着?” 杨仪先前被施武用鞭子缠住脚,猛然向前抢地,双手跟膝盖都磕碰在地上,当时没觉着疼,这会儿才有点火辣辣的。 薛放听见,大步走了过来。 他把帕子丢给屠竹,自己握住杨仪的手,翻过来一看,果然见掌心处被蹭伤,还渗着血,虽不很严重,看着却还有点吓人。 “该死的畜生,让他死的太轻易了。”薛放磨牙。 屠竹趁机在旁边说道:“先生之前走路不便,腿上怕也受了伤。” “给我看看。”薛放俯身要去掀杨仪的袍子。 她急忙拉住他的手腕:“旅帅。” 薛放抬眸:“我看看伤的厉害不厉害。” 杨仪望着他两只手背上斑斑驳驳的,有几处是划伤,有几处有些肿了。 她道:“你看我做什么,你自己难道好好的?” 薛放一愣,笑:“你怎么抢我的话?我是什么体格,你能跟我相比?你要是像我这样,先前就不至于被……” 杨仪转开头。 薛放懊悔:“说着说着就不知跑哪去了,你可别又怪人。” 杨仪道:“谁怪你了。就是你……旅帅的手,你叫我看看。” 她不敢多细想薛放之前打死施武的场面,但她却清楚,照他这个打法,他自己不落点伤是不可能的。 可磕碰还在其次,他打的可是施武的头,说句不好听的,把人家骨头打的稀烂,万一有什么骨碎或者别的扎到手不及时取出来,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薛放却道:“你要给我看也行,得我先看你伤的如何,我看过了……你要怎么给我弄我都没话说。” 杨仪屏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俯身,自己把袍子提到膝上。 底下的裤管还没撸起来,薛放已经看到她的膝头隐隐渗出了血。 他想也不想,直接蹲了下去,卷着裤脚向上。 “旅帅!”杨仪拦阻都来不及,手推在他的肩头,一顿,却并没有再用力。 薛放只见雪白的袜子堆在玲珑的脚踝上,纤细的小腿,却是欺霜赛雪的颜色。 仿佛叫人碰一下都仿佛亵渎,怕是会弄脏她似的。 他本来是想看她伤处的,此时目光却不禁滞了滞。 杨仪虽是坐在椅子上,身子却深深躬低,她似乎想站起来,可他偏挡在跟前:“我自己知道没有大碍,只是皮外伤罢了,涂些药不出两天就好了。” 薛放敛神,把裤管小心往上一掀,顿时皱了眉。 杨仪生得单薄,膝头乃是骨节之处,自然更没什么肉,虽她说是皮外伤,但恐怕也已经伤到了骨头。 薛放的眼前,就仿佛是好端端玉雕似的身子,却给狠摔了一下,那情形自然是叫人触目惊心。 他将手轻轻覆盖上去,感觉杨仪猛地抖了下,薛放道:“别动,我看看骨头有无妨碍。” 杨仪的心跳逐渐快了起来。 她无意识地咬住了下唇。 有点粗糙的薛十七郎的手,握了上来,他一手拿捏她的小腿,谨慎地抬起,打量她的反应:“疼吗?” 杨仪摇头。 薛放疑惑地看了她一眼:“真不疼?” 他捏过她的膝,感觉确实没有骨折之类,可是她的表情却那么怪,就好像在竭力忍着什么。 杨仪将忍不住。 就算是在前世,跟俞星臣做了夫妻,除了行夫妻之实,俞某人可没有似这般、仿佛是充满怜惜似的碰过她。 她明明知道薛放不是那个意思,他只是看伤而已。 但心里的感觉太奇怪了,羞耻,还有些许令人无法抗拒的战栗。 杨仪得竭力自制,才没让自己抖的太厉害。 “真的。”杨仪将腿向后收,一边试图推他的手:“旅帅别看了。” “我叫他们拿点药,就是……之前给白老虎的金创药,给你涂上再说。”薛放站起身。 “不用!”杨仪提高声音,有点不容分说,又赶紧放低裤脚,整理袍摆。 薛放讶异她的语气。 杨仪又忙道:“你方才说过看了我的……就叫我,看你的手。” “你是小孩儿么?还怕我赖皮?”薛放笑,“好好好,给你看,你是大夫,不给你看给谁看?” 他拉了椅子在她身旁坐下,乖乖地伸出手来。 杨仪小心握住他的手,认认真真地打量他手背上每一道伤口,留心看有没有碎杂的东西残留在里头。 薛放对这些伤本是不以为意,还有点想笑她小题大做。 可见杨仪如对待什么世上最宝贵的东西似的捧着自己的手,她的细腰薄薄地弓起,垂着头靠近了一寸寸仔细地看。 薛放忽然觉着……还不错。 对,是该好生检查检查,施武那狗东西整日瞎搞,万一、万一他的血有毒呢? 他望着杨仪,轻而易举地看到她因为垂首而露出的后颈,也是矜贵漂亮的玉白之色,让他不由想起刚才看她腿伤的时候。 薛放突然想,他们虽然是已经“同床共枕”过,但他竟然没看过杨仪身上…… 她是不是通身都是这么白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该是个什么情形? 他们在军中,全都是男人聚集,哪里有多少忌讳,比如天热之时,常常就打赤膊,或者脱了衣裳,又或者去洗澡…… 总不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偶尔比一比大小,再背地里论一论谁的长谁的短之类荤话。 因此巡检司衙门内的那些军官等人,不管是乐意还是无意中,互相彼此,也算都知道点“根底”。 先前施武看着杨仪,取笑她的身子单薄,哪里禁得住薛十七郎的折腾。 倒不是他有那个福气亲眼目睹过十七郎的那件东西,而是光听那些人说就已经足够了。 就如同屠竹所说,薛十七郎不屑于跟有些人沆瀣一气,沾染那些污糟习气,但此刻,他凝视着杨仪的脖颈,却不由地想入非非,口干舌燥。 他空闲的那只手动了动,竟很想过去摸一摸。 只是他还没有付诸行动,杨仪已经把他左手放下:“这个还好,但是这些划伤也得敷一敷药,不能大意了。” 她说着又拿起薛放的右手,犹豫了会儿:“旅帅……” “嗯……嗯?”薛放如梦初醒,赶忙收回那越来越怪异的目光。 “你今天晚上把那位施旅帅打死,这件事……”杨仪不知该怎么表达,“这件事该怎么了局。” 她就算不是巡检司的人,不知朝廷规矩,但也明白,打死一个巡检司的旅帅,这无论如何不会是一件小事。 提到施武,薛放冷笑:“他活该死!我本来就打算等过了今日,必找他晦气,没想到他等不及自己来送,可见是天叫他死。” 这时侯屠竹来送药,闻言便道:“我听他们说,这姓施的之前还害死过寨子里的一个阿夏,还屡次前来骚扰,结果都没讨了好,才特意选了今夜前来报复,只是没想到咱们旅帅在这里……也真是活该他认栽。” 方才屠竹进进出出,很知道外头的情形。 安参军负责料理永锡的那些人,寨子里也各自点看人数,统计伤者之类,被马踏伤的,兵器所伤的,拳打脚踢的实在不少,还有几个受伤颇重的。 可就算如此,因为施武给薛放打死,寨子里的人却都拍手称快,只说他早该死了。 又有寨子里的老人想起之前白老虎拦路求救的事情,便道:“那只老虎已经是山内的山神了,可见极是灵性,若不是它拦着薛官爷他们,今晚上我们岂不是都会给那个歹人所害?薛官爷是救了我们全寨的人。” 听得屠竹跟斧头都跟着连连点头,觉着这简直是命中注定。 不过另一方面,安参军那边儿就不这么乐观了。 杨仪给薛放把手上检查干净,涂了药,安参军走了进来:“旅帅。” 他身后门边上,站着几个俇族的长者,并几个青年。 杨仪见安参军先看了自己一眼,就知道要她避嫌,于是起身出门。 薛放本来没什么可瞒她的,何况她膝头有伤。 但他猜到了安参军要跟自己说什么,所以只叫了屠竹来:“跟着。” 屠竹扶了杨仪出门,外间巡检司的几个人都脸色凝重,静静等候。 旁边俇族的两个长者却在低低说着什么。 此刻屋内,安参军低低道:“旅帅,施武的人都给拿住了,我叫长老把他们关在一处空闲的屋内,专人看守。可是为难的是,仍是有一人不知下落,先前庞队正带人去追,此时还无消息,我担心……那人会跑了。” 薛放道:“去叫庞源回来吧。” 安参军惊:“不追了?可万一那人回去了,今晚的事情就……” 薛放淡淡道:“你莫非以为,真的会瞒的密不透风?” “可是,”安参军很谨慎地谏言:“旅帅,这件事处置不好,您知道后果吧?” 就如杨仪担心的,打死巡检司的旅帅,这的确不是一件小事。 之前巡检司在羁縻州立足,剿灭贼匪,镇压地方帮派,干的都是得罪人的营生。 那些强悍的贼头们如何能服?便想着杀一儆百,一时出了好几件刺杀巡检司军官的事,甚至时常有虐杀之举。 狄闻知道后大怒,便下了死命令,不惜任何代价,但凡参与过针对巡检司的任何人,一概剪除,而且除恶务尽,一旦发现手上沾血的,不仅是凶手本人,更会牵连其三族,家里的一只狗一只鸡都不能留! 这般雷霆手段下来,歹人悚然惊惧,逐渐再也没有人敢对巡检司下手。 而狄闻也立下规矩,对外便是如此铁腕无情。对内,巡检司中的人互相打闹无妨,但如果干出自相残杀的事情,毁人性命的,以命抵命;重伤的,以眼还眼;倘若是轻伤,只要受害之人谅解,便可从轻发落。 上次薛放因为施武调笑自己,打断他两根肋骨,这其实也不是什么轻伤了。 但狄闻有意偏袒薛放,又加上也有别的军官站薛放,各方面地给施武压力,施武才被迫没再追究。 没想到终究还是死在薛放手里。 所以方才薛放才叫杨仪出去了,因为清楚安参军将说什么,也知道她一旦听见,必定担心。 安参军眼巴巴地望着薛放。 这次如果施武没死的像是……那么不能再死的死样子,但凡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那么狄闻当然也还有法子替薛放周旋。 但如今只要有眼睛的,一看施武那惨不忍睹的死相,就明白所有谎言跟遮掩都苍白无力。 薛放垂眸:“我当然知道。” 安参军急道:“施武本就是个该死之人,他死了不要紧,旅帅可不能因为他赔上……就算从中尽量做些手脚,旅帅也势必会受到牵连。旅帅,还是尽快商议个法子出来。” 薛放知道他的心眼颇多,只比隋子云差上一点,他这么说,必定已经有了打算。 “你有法子?” 安参军转头,没有人进来。 “事到如今,有两个法子,”安参军背对门外,“第一,这施武是自己来寨子里为非作歹的,如今死于非命,我们不如把他的死推到寨内之人的身上。反正他们也深恨施武……两方也有旧仇,而旅帅为他们杀了祸害,他们不会拒绝替旅帅……只要我们都一口咬定,就不怕别人如何。” “你跟寨内的人说了?”薛放问。 安参军忙道:“我方才摸了摸那长老的口风,他倒不是个蠢人,看他的意思,已是答应了。” 薛放就知道他办事精细,没想到把退路这么快就铺好了。 薛十七郎不置可否,问:“第二个法子呢?” 安参军眉头紧锁:“第二个……那就是斩草除根。” “何意?” 安参军道:“跟随施武来的有七十四人,除了跑了的那个,其他受伤没受伤的都关在库内,要堵住他们的嘴,不如就……”他做出一个斩首的动作。 薛放长长地吁了口气,笑望着安参军:“安道宜,我知道你精明,没想到还有这样狠辣的一面。” 安参军道:“我也是没有办法。” 薛放道:“或者,你是故意的叫我知道,第二个法子用不得,只有第一个法子最合适,对吗?毕竟,那些人再坏,也还是巡检司的手足,他们只是跟着施武作恶,如今要把他们全杀了,你只怕做不出来的。” 安参军耷拉了头:“旅帅……”他见薛放已经识破,索性道:“我只是不想旅帅陷在这件事里,莫说狄将军那边交代不了,现如今可正有一个朝廷的钦差还在呢!那位俞主事明显跟旅帅不和睦,这不是把现成的把柄往他手里送么?有这么一双厉害眼睛在,就算狄将军想周全也不能的。” “那就不用周全,”薛放一挥手:“去把庞源叫回来吧,巡检司不得自相残杀。别叫他脏了手。” 安参军刚才还阴狠狡诈的,此刻却红了眼圈,委屈无地:“旅帅……” 薛放道:“出去,别跟我这哭哭啼啼的。别以为换了一副老婆脸我就听你的了。” 安参军不敢再如何,低下头,转身。 薛放却又想到一件事:“不许把此事告诉别人,尤其是杨先生,还有斧头……他太多嘴。另外别为难寨子里的人,告诉他们,这件事我会处理,让他们仍旧高高兴兴的,今夜有新人成婚,别坏了人家的事!” 打发了安道宜,薛放出门,正斧头抱着豆子坐在门外木阶梯上,几个村寨的孩童围着他,一起用小手抚摸豆子。 薛放问:“豆子怎么了?” 斧头忙告状:“给那死人打了一拳,还好没大事。”又骄傲地说:“豆子可顶用了。” 豆子听见薛放的声音,抬头。 薛放也摸了摸它的头:“真不亏你主人这么疼你,走哪也得带着,关键时候真敢往上冲,比那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强多了,不对,说狗肺倒是委屈了你。” 薛放又问杨仪去了哪儿,村寨的儿童指着一处院落:“娅姆家里的小若哈给坏人吓到,阿夏去给他看病了。” 旁边一个孩童叫:“你说错了,是阿朱!” “阿夏!” “阿朱!” 两人竟争执起来,一声比一声高。 薛放本来正恼杨仪怎么如此不爱惜身体,又跑出去,看着两个孩童如此活泼可爱,他也忍俊不禁,便在他们脑门上轻轻地各弹了一记:“不许吵架,你们是男孩子,吵吵什么?得用拳头说话。” 他负手去找杨仪,留下身后几个孩童目瞪口呆,不知要不要听他的“金玉良言”。 章节目录 第83章 二更君 俞星臣在津口住了一宿。 次日天不亮,俞大人便早早起身,准备前往郦阳。 他是昨天傍晚来至津口的,事先虽并未通知任何人,津口旅帅隋子云却显然早得了消息。 隋子云热情好客地请了俞星臣入住巡检司衙门,并且在当晚设宴,声称要为俞大人接风洗尘。 但凡薛放见了俞星臣,冷眼相待那已经是好的,先前在云阳还几乎给他勒死。 昨日薛放离开后,他半天喘不过气,喉咙都肿了,直到现在,脖子上淤青加重,说话声音也还是沙哑的。 俞星臣悄悄地在心里把薛十七郎列为最讨厌的人之一。 直到他又跟当初在官道上初次相遇、几乎就被摆了一道的隋子云二次重逢。 俞星臣突然发现了薛放的可贵之处。 薛十七郎永远把喜恶摆在脸上,当他向你走过来的时候,你只需要细看他的脸色,即刻就能判断他到底是想过来亲切拥抱,还是要把你打个半死。 但是隋子云不同。 他非常的和气,满面春风,却又并不亲切的过分,而是那种点到为止的妥帖。 但俞星臣知道,这个人袖子里怕是藏着刀。 当然这刀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刀,这刀的意思是,隋子云可能会在一边哄得人团团转毫无防备的时候,一边带着笑把人彻底弄死。 俞星臣很遗憾隋子云竟不是自己的朋友,虽然他表现的简直就像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朋故交。 狄小玉仍在津口。 晚上设宴的时候,狄姑娘不请自来。 看得出她在衣着首饰上很下了一番功夫,桃红罗衫,乳黄绣花缎子主腰,同色撒花裙,头上是最时兴的桃色绢花,连京城锦云楼的等姑娘们都不肯这么打扮。 尤其是她的脸,就好像头上的绢花掉色,一不小心把脸颊染红了一样令人惊艳。 隋子云像是眼瞎了,对着狄小玉盛赞:“听人说南屏街的花坊来了个会扎宫花的巧手师傅,一朵花要一两银子,你这个花儿看着跟那些寻常货色大不相同,戴着也更显得花面交融,我猜必是从哪里得的。” “算你识货,”狄小玉得意地向他飞了个类似媚眼的东西,“我可没钱给,叫人记在你隋旅帅的账上了。” 隋子云呵呵笑:“当然,古人说千金难买一笑,只区区几两银子,能得玉儿展颜,何乐不为?”倒是没等狄小玉回答,他转头看俞星臣:“俞大人觉着呢?你是京城来的,见多识广,你觉着玉儿的这花儿如何?” 俞星臣手在唇边一拢,先咳嗽了声,就仿佛做法事之前得敲一下玉磬,准备完毕,便要开始瞎拍马屁:“甚好,别处确实难得,狄姑娘眼光极佳。” 狄小玉道:“还是子云哥哥疼我。俞大人,你从京内来,就没带点儿什么京城里的好东西给我们?你到底是太抠了,还是打心里根本看不起我们?” 俞星臣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话。 正经官吏岂会说这些,这不是公然索贿么?而且也不看看对象,自古只有钦差向地方索贿,如今居然要倒过来了,但偏偏说这话的是个刁蛮的女孩子。 俞星臣便笑道:“小姐说笑了,俞某只为办公事而来,一时……没考虑周详。待以后小姐有机会进京,自会补上。” 狄小玉挨着隋子云,肆无忌惮地抱着他的手臂:“进京?除非子云哥哥高升,我托他的福气跟着去见见世面,不然哪得机会,倒不如……”她歪头做沉思状,笑看俞星臣:“以后俞大人再来的时候别忘了就行。” 羁縻州这种地方,除了传旨或者递送消息的人,谁肯来,其他官员被放到这里,都等同于贬官,要么就是真的流放至此。 所以狄小玉这话可不是单纯的盼着俞星臣再来,其含义不言自明。 俞星臣假装没听出来,低头喝茶。 此刻隋子云转头,望着半个身子倒在自己身上的狄小玉,笑着低低道:“适可而止。” 狄小玉哼了声,故意道:“我都没不好意思,你倒是窘了,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打发我走,然后去弄些什么歌姬舞姬,你好跟俞主事他们一同高乐,是不是?” 她叉腰,摆出一副悍妇的样子。 此刻席上的除了俞星臣外,还有他的几位副手,都被狄小玉的这番做派给惊得脸色诡异,不敢出声。 隋子云道:“哪里的话,俞大人可是正人君子。” “你怎么知道他是正人君子,也许他心里也巴不得有那些女人来凑趣呢。”狄小玉跺脚看向俞星臣:“俞大人,您可别客气,你到了子云哥哥的地头,可不用替他省钱,这儿的姑娘……你在京内可是寻不找的。” 俞星臣举了举杯:“不敢,俞某公务在身。” 隋子云微笑:“玉儿,你去吧,别耽搁了俞大人跟我谈正事。” 狄小玉伸手指点着隋子云,指尖上涂着红红的蔻丹:“少拿这些当借口,哼,我可盯着你们呢,别叫我抓着!” 隋子云送狄小玉离开,才对在座几位道:“见笑,见笑。” 其中一个大概是被狄小玉弄得目眩神痴了,竟鬼迷心窍地说道:“早听闻这羁縻州民风不同别处,女子跟男人是一样做派,只想不到狄姑娘也竟……” 话未说完便给几个精明的一阵咳嗽拦住。 隋子云瞥着那人:“玉儿天性烂漫,不在乎那些正经道学,何况……她同我两情相悦,自然不必在意,我想京城之大,兼收并蓄天下之长,风气也该开化才是,总不至于迂腐过甚,还讲究什么男女不同席之类?” 大家随口附和,只觉情人眼里出西施。 宴席罢后,钦差一行各自安歇。有几人说起狄小玉跟隋子云之间那个不加掩饰的劲儿,又想起俞星臣身负的旨意,一个个大摇其头。 正欲各自回去,忽然间狄小玉打扮的花枝招展,身后一个胖丫头手中托着酒壶酒盏,看方向竟是往俞星臣的屋内去了。 几个人大惊,慌忙躲避,猜道:“狄小姐是在干什么?” 旁边道:“我听闻羁縻州有个风俗,女人看上了谁,就会跑到谁屋里,反过来也行。难不成……” “不不,这不可能,俞大人绝不肯如此。” 眼睁睁地,就见狄小玉敲了敲俞星臣的门,隔着门扇又说了句什么,然后俞大人就开了门,狄小玉从胖丫头手上接了托盘,摇摇摆摆地走了进去。 站在外间的胖丫头很贴心地房门拉了起来,不多时,里头传出阵阵荡漾的笑声,弄得众人又是心惊,又是心痒。 大家惊愕地彼此相看,难不成隋旅帅还没娶亲,就已经戴了帽子。 最令人想不到的是俞大人居然会给狄小玉开门,这可奇了。 还是灵枢走到院中,重重咳嗽了声,大家知道必被他发现了,这才赶忙退了。 其实从狄小玉才迈步进房间的时候,俞星臣便几乎知道她的用意。 不过是想往他身上泼脏水而已。 狄小玉自己更没隐瞒,她知道俞星臣是个聪明的,何况瞒他也无用,她只是想叫跟他同行的那些人看见她进他房间而已。 俞星臣站在桌边:“狄姑娘方才说,有关于薛旅帅的消息跟我说,是哄我的吧。” 狄小玉自己倒是坐下了,翘着二郎腿,她道:“要不你怎么会开门呢。” “这借口是姑娘自己想的?” 狄小玉有点意外:“不然呢?” 俞星臣心里有个讨厌的想法,这女人看着天真愚蠢的,怎么会想到那样一击即中的借口,他确实是因为听见她提十七郎才开了门的,不然,才懒得理她。 想想就知道,背后恐怕还有个隋子云指点,要真如此,这隋旅帅却是个能人,竟指点自己的“心上人”钻别的男人屋子。 不过俞星臣这却误会了隋子云,他才没空干这事儿,只不过狄小玉正想着薛放,又知道俞星臣跟薛放不和,才误打误撞编了个借口。 俞星臣道:“姑娘到底想做什么?” 狄小玉见他看破,便道:“不干什么,就是跟俞大人说说话,我就喜欢跟你们这些文绉绉的文官说话,很长见识。” 俞星臣吁了口气:“方才姑娘来的时候,跟我同行的那几位已经看见了,姑娘也该去了。” 狄小玉哈哈大笑:“俞大人你真是妙人,不过我还要多呆一会儿,一刻钟不到就走,岂不什么也干不成?” 俞星臣淡淡道:“狄姑娘,请不要为难俞某。” 狄小玉道:“我没为难你,只是……俞大人,你觉着这次跟你来的这些人里,有多少是别人的耳目?你猜他们回京后,会怎么说起此刻我们同居一室的事?” 俞星臣早有所料:“多谢提醒。俞某清者自清罢了。” “只怕由不得你,”狄小玉起身,敛笑道:“我问你,你明儿去郦阳想干什么?” 俞星臣不答。 狄小玉道:“你是钦差,世家出身,在京内自然算得上一号人物,可这里是羁縻州,你得知道这不是你的地盘。” “这话是隋旅帅要说的,还是姑娘自己?” “我又不是子云哥哥的传声筒,”狄小玉哼了声:“听说你为了康昙才奔去云阳,也还算有点良心,你得清楚,我如果要你死,是非常容易的。” 俞星臣眉峰一皱。 狄小玉的手在领口抚过,片刻才又笑道:“不过这种法子,我暂且不想用,你最好也别逼我用。” 她回身走到门口,打开门之前道:“听我一句话,趁你还有命,赶紧回京城去吧。” 俞星臣想了半宿。 整理衣装出门之时,隋子云早已经恭候多时,准备送他启程。 就在两人寒暄之时,有一匹马从街头飞奔而至。 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冲到隋子云跟前。 隋子云瞥了眼俞星臣,往旁边走开了两步,那人贴在他耳畔低低私语,避开俞星臣视线,掏出怀中一封书信给了隋子云。 隋子云拿信在手,对俞星臣道:“俞大人,不送。”一抱拳,转身入内去了。 晨曦之中,俞星臣只看见隋子云脸上那没来得及收起的惊悸肃然,能让这个人陡然色变的,不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就在俞星臣疑惑之时,街上却又有马蹄响动。 这次,是俞星臣的人。 当俞星臣听见对方带来的消息后,他才明白为何隋子云竟是那样的反应。 隋子云一路向内,一边吩咐:“点两队人马,随时待命。” 这几步中他已经将信拆开。 这是一封不过寥寥几个字的信,隋子云看完后,更是满脸震惊不信,他回头问送信的人:“这是……” 那人敛手垂头地:“是温先生叫亲自给旅帅的,请务必按照信上吩咐行事。” 隋子云欲言又止,又把信上那几行字从头看了一遍。 握着信的手放下,隋子云忍着愠恼问道:“如此大事,事关十七性命,为何要这样安排……” 此时狄小玉听闻俞星臣走了,便过来看情形,进门道:“那姓俞的不是去了吗?你干吗又点兵丁,有什么事?要去哪儿?” 猛然看见隋子云脸色不对,狄小玉立刻注意到他手上的信:“这是什么?” 隋子云一时失神,要将那信藏起已经不能够,狄小玉狐疑地望着他:“给我看看。” 他略微思忖,便将信给了狄小玉。 狄小玉从头扫了会儿:“这是说什么,为什么突然调戚峰去郦阳?什么叫全权处置?十七哥要回郦阳了,戚峰好好地在泸江,为何叫他去处置什么?” “十七出了事。”隋子云沉声。 “你……说什么?”狄小玉惊讶。 隋子云道:“昨夜,在距离此处四十里外俇族村寨,十七……把永锡镇旅帅施武打死,据说还扣押了永锡一队人马,具体不知。” 狄小玉懵了:“打死了施武……十七哥……” 呆呆看着隋子云,她总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那现在怎么办?!” 报信人早在狄小玉来之前退了,隋子云道:“你看的这信,是狄将军幕僚温先生送来的,他得到消息第一时间替狄将军做了调度。” “调度……”狄小玉眨眨眼:“就是把戚疯子弄去郦阳?这是什么意思?是了……发生如此大事,为什么不叫你去?戚疯子没心机,会办什么事?” 隋子云道:“我原本也是想我去。”所以方才他没看信之前已经开始点兵,没想到信上竟是让他按兵不动,静观其变,而让戚峰去全权料理。 其实在最初的惊愕之后,隋子云隐隐地窥知温先生的意思,只是不便跟狄小玉说。 狄小玉急道:“你也想去,就证明我说的没错,打死施武是小事,可是巡检司严禁自相残杀,这……”狄小玉毫不怀疑狄闻不会真的让薛放抵命,但这件事要是闹开,狄闻也必定压不住,毕竟若是开了先例,以后如何管辖巡检司,万一有人效仿,又将如何。 狄小玉催促:“管什么温先生的信,你赶紧去!这时侯必定要多个人才能见机行事……” 隋子云道:“不,我不能去。” “为什么?” 隋子云道:“因为这是将军的意思,而且你想想,戚峰跟我都曾是十七手下的,我们两个一去,这不是告诉别人我们是来救他的?必定会激起许多不满,越发不好行事。戚峰自己去反而好些,众人都知道他脾气急性子直……这时侯他出面,比我合适。” 隋子云不敢跟狄小玉彻底明说。 从他被认命津口主帅开始,他的身份便跟先前大不同了。 狄闻已经开始为数年之后的羁縻州谋划,没了个韩青,一定得找一个合适的人继任。 这趟浑水别人都可以去,隋子云不能去,一旦去了,不管他是救薛放还是公事公办,都将得罪巡检司内至少一半儿的人。 隋子云得稳,而且身上不能背负污点。 戚峰就不一样了。 “好,既然你不能去,”狄小玉愤愤:“那我去郦阳。” “你也不能去。你去毫无用处,只会更加添乱。”隋子云的话中并没留余地。 狄小玉果然有点受伤,她瞪着隋子云,怒道:“韩青没了,我绝不会允许十七哥有事,你想拦我,就把我绑起来。” 隋子云皱眉,片刻后无奈道:“好吧。” 当喜娃过来寻找狄小玉的时候,却发现不可一世的大小姐竟给五花大绑地,正在地上如一个毛虫般的扭动,嘴里还不住地骂:“隋子云,你给我等着!” 昨夜,事发后一个时辰,马蹄声打破了夜色寂静。 之前逃跑的那人跌跌撞撞回到衙门,只说薛放打死施武,还在派兵追杀他们,剩下的那些人只怕也凶多吉少。 永锡巡检司的人得到消息甚是震惊,如果真干出此事,那可跟反叛没什么差别了。 本是不愿轻信,可见此人浑身是血,极为狼狈,当下赶忙点兵,倾巢而出向着寨子而来。 可等赶到寨子,他们却又不敢贸然进入,生怕薛十七郎埋伏其中,或许真的会对他们也下杀手。 毕竟薛十七郎本就不是能以常理忖度的人。 在寨子外逡巡了许久,引得寨子中的狗不停的吠叫。 豆子在杨仪的床前趴着,也跑到门口,向着外头呜呜叫了几声。 杨仪本来就浅眠,索性坐起。 腿上跟手上的伤,微微发热,丝丝地疼。 杨仪在暗影里呆呆地坐了许久,忽然见豆子没再叫,它竟凑到门口,向着外头嗅了嗅,又轻轻地摇摇尾巴。 这幅模样,倒像是在迎接什么人。 杨仪起先不解,却听见外头似乎有细微的响动,似徘徊的脚步声。 福至心灵的,杨仪急忙下地,不顾腿疼,两步上前将门拽开。 外头的人正转身背对着门扇,似乎要走。 察觉门开,他转过身来。 本来凝重的脸色,在看到杨仪的瞬间,变成了人畜无害而带点暖的笑。 薛放问:“你干什么起来了?是睡不着,还是梦游?” 杨仪望着薛放,却不知要说什么好。 一个门内一个门外,面面相觑,她终于道:“旅帅怎么没睡?” 薛放听见狗叫,就知道寨子外有人来了。他本就没有睡意,又知急变在即,哪里还能睡。 走出门口,本想看看情形。 可偏那些混蛋不敢贸然闯入。 薛放徘徊了会儿,等回过神来,竟是已经到了杨仪的门外。 他可不想做那半夜敲人家门的奇怪行径,尤其是对杨仪。 扪心自问,这几天,事关于杨仪,他那些怪异的反应也实在太不该了。 本想站一会儿就走,哪里知道豆子竟嗅到了他,而杨仪居然也没有睡。 还开了门。 这下扭头就走的话,仿佛更怪。 看薛放没出声,杨仪略后退了半步:“不如……到里头说话。” 先前因弄脏了衣裳,她已经换了一身,素淡的月白衫袍,立在门内的纤纤身影,看着犹如一道天上的月光。 恍惚中,竟似何处见过。 章节目录 第84章 三更君 屋内并没有点灯,杨仪转身去找火折子。 薛放进门,却没有跟上,只站在门口处。 豆子摇着尾巴,跟他一起站在门边,昂着头用黑眼睛望着他。 薛放没看见豆子。 他只望见杨仪找到火折子,抽出来轻轻地吹了吹,那一点微光在她指间门亮起,瞬间门将她的脸照的微明。 她似乎也为这一刹那的火色喜欢,浅浅的笑在眉梢唇边稍纵即逝。 薛放望着她柔和的眉眼,有个念头在心里飘过:怎么仿佛……有些眼熟。 杨仪手拢着油灯,让它的光可以更明些。 抬头才见薛放只站在门边,这若是往常,这会儿只怕他早躺倒床上去了。 虽然这念头不太雅正,但事实如此。 “旅帅?” 薛放终于回神,他先摸了把豆子的头,才往前迈了两步。 “有心事?”杨仪问:“要不要喝水?” 薛放端详了会儿,在桌边坐了:“不渴。你坐。” 杨仪留神看他脸色,总觉着他有点不同了:“旅帅的手如何了?可疼吗?” 薛放才笑道:“这点伤算什么。再说你先前给上了药,这会儿一点不疼了。” 杨仪向后退,慢慢地坐在床边。 她在思忖薛放为何仿佛反常,既然不是身体的原因,那自然是因为打死施武的事。 先前安参军向他回事,她自动地避让了,所以不知详细,但以薛放的脾气本来不至于会瞒着她什么。 可他竟不说。 杨仪又想起施武惨死的样子,身上微冷,不由摸了摸肩膀,这才想起自己竟没披外衫。 薛放瞥见她的动作,虽入了夏,但夜间门的风还是有些湿冷,尤其是在山间门。 他本能地想去关门,然而心念转动,却到底没起身。 开着门,也算清楚明白,关了门…… 薛放咳了声,没话找话似的:“咱们以前……没在哪儿见过吧。” 杨仪惊疑地看着他:“以前?” “以前”这个词对杨仪而言,有两种可能,但对薛十七郎而言,自然只是一种。 “怎么会,”杨仪垂首,又问:“旅帅为何这么问?” 薛放却仿佛没在意这个,大概他只是随口这么一说,就如同之前他开的那些无伤大雅的玩笑。 摆摆手,薛放望着地上的豆子:“刚才你有没有寨子里的犬吠。” “是听见了。有事?” “多半是永锡那边的人得了消息赶来,只是他们不知这里情况如何,所以不敢轻举妄动,但看这情势,最迟卯时之初,他们必动手。” 杨仪站了起来。 薛放示意她坐下:“不用担心,有我在……何况事情没那么糟糕。” 杨仪却径直走到他身旁:“旅帅将如何?” 薛放转头看着她担忧的脸色:“看你,何必紧张,死了一个畜生,什么大不了。” “旅帅不必如此,我知道此事后果严重,你何必跟我报喜不报忧,”杨仪本来是随遇而安,人家不说,她自然也不敢强求,可此刻她按捺不住:“你现在不说,难道我就一直都不知道了?” 薛放有点意外:“不跟你说,是因为不是大事,没有那个兴师动众的必要。” “兴师动众?外头埋伏着准备攻进来的人,厮杀起来谁知如何,这还不算兴师动众。”杨仪往外一指。 薛放看着她略凶的逼问,却终于笑了,盯着她指着外头的手,很小、纤细,他握过,极软。 薛放想去握住,但却只是“想”而已。 他本来毫无避忌,如今却处处受了拘束。 “别恼,我告诉你行了吧?来坐。” 杨仪咬了咬唇,终于在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 薛放去取了她挂在床边的文士袍,一抖给她披在肩上:“原本我以为永锡的人会冲进来,那自然得有一番交涉,谁知他们胆小的很,只要等到天明,我料定这里没有大事。” “天明又怎么样?” “永锡那里既然知道了消息,那么自然也会有别人知道。永锡旁边,津口对岸,是笏山,此刻那里主事的人,是狄闻的心腹幕僚温英谋,因为春城距离此处颇远,所以事实上,温英谋算是狄闻在这里的分身,有些要紧来不及传递消息的事情,他会替狄闻料理,这么说你可明白?” 杨仪点头:“那么这位温先生,会不会替旅帅着想?” “我只能告诉你,”薛放笑道:“狄闻怎么想的,他就会怎么想。” 狄将军当然是偏向薛放的,那么温英谋自然也同样。 杨仪觉着,薛放是这个意思。 但她还是不放心:“那旅帅可能猜到,这位温先生将如何处置?” “大概……最大的可能是他会紧急调隋子云带兵过来。” 杨仪听了这句,总算微微松了口气。 薛放道:“怎么一提到嬷嬷,你就这般舒心,哦不对,那是你的子云哥哥。” 杨仪一笑,她悬了半宿的心,此刻稍微安了几分。 薛放不由多看了两眼,目光从她的面上下滑,在颈间门暂时停留。 室内只一盏油灯,光线有限,薛放望着她莹白纤细的脖颈,微微地眯起眼睛,总觉着好像……是她的喉结太小了不显呢,还是光线,还是…… 脑中却突然又出现在马帮宅子里那一场迷乱,他赶忙收住心猿意马,猛地转开头去。 平定了心绪,薛放开口:“杨易。” “旅帅。” “有一件事,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一直没得开口的机会。” 杨仪突然有点紧张:“是什么?” 薛放道:“先前在泸江大佛堂那边,狄将军对你赏识有加,背地里多番称赞。” 杨仪微笑:“也没什么。” 薛放垂眸望着自己桌上的手,手背上的伤口是她亲自处理过的:“在回春城之后,他也曾问过我几次,能不能叫你跟着他。” 杨仪这才察觉一丝异常:“是吗?狄大人一片厚爱,可惜我担不起。” “你哪里担不起了?你比那个胡什么的不强上百倍?正因为知道你是金子,后来咱们离开了,狄将军还派人来问我呢,只是咱们一直在忙,我就没好告诉你。” 明明看似是夸奖的话,杨仪却听得心惊肉跳:“旅帅到底想说什么?” 薛放沉吟:“我想,我想现在大概是时候……” 杨仪耳畔又响起那种蜂鸣似的嗡嗡声:“你想叫我跟着狄将军?” “聪明。” 杨仪直直地看着他,不知为何,这种眼神让薛放极为不适,就好像有人在掐着他的心,拼命要挤出点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开始说起早就想好的一车话: “这是高升,你该清楚,你看他身边那个庸医连你一半儿都比不上……你跟着狄闻,比跟我可受用多了,更且风光,吃穿或住的都好。还记得上次在大佛堂那里吃的饭么?何等精致难得,总比你这会儿有一顿没一顿的强,你的身子本就弱的很,再这样如何了得,我早也觉着你该找个能认认真真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他仿佛怕说的慢了点,就忘了该说什么一样,一股脑把这些话都倒了出来。 太过意外。 杨仪觉着有一阵冷风扑面而来,让她连喘气都有些困难。 薛放道:“怎么样?想来你是愿意的吧?你要不愿意,我可要当你是个傻子了。” 杨仪站起身来,走开了几步。 “为什么……偏是这时侯叫我走。” 薛放啧了声:“不是叫你走,好吧……就算是走,那也是人往高处走,对吧?” “为什么偏是这时侯。”杨仪不看他,低着头重新问了一遍。 薛放停了停:“这不是正好赶上了么?施武的这件事大概得撕撸一段儿时候,我得专心应付,必然就没空管你了。正好这个机会……” 杨仪抬头:“那若是我不愿意去呢。” 薛放愣怔。 过了半晌他才道:“你留下来做什么?只会添乱。” 隋子云跟狄小玉说这话的时候,是真真切切。 薛放对杨仪说这话,却是言不由衷。 又或者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因为接下来的场面在他预计,应该会非常的混乱甚至难看,如果他无法保证杨仪无碍,他会禁不住牵肠挂肚,那可太难过了。 薛放停了会儿,又笑着说:“杨易,你就听我的话去春城吧,我在那的人缘还算好,没有人敢欺负你,何况还有狄将军当你的靠山……明儿我想温英谋必会露面,他是可信任之人,到时候我跟他说一声,他肯定巴不得赶紧把你送过去。” “我不要什么靠山。” “少胡说啊,这种好事儿,别人想得还得不到呢,这是我给你安排的锦绣大道,你敢不领情,小心我跟你翻脸。” 他也算是有所改观,不再只说小心我揍你。 薛放没听见杨仪回答,回头,却见她正捂着嘴,踉跄后退。 急忙闪身掠过去,薛放一把将她揽住。 杨仪垂着眼,只是咳嗽。 薛放听的惊心动魄,伸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别咳了!你要吓死我!” 杨仪喘了几口气,慢慢地推开他:“旅帅既然已经定了,那就不必说了……不如且先去歇息,我也乏了。” “你这样怎么成,有药没有?” “不用,”杨仪道:“老毛病,待一会儿就好了。” 薛放迟疑:“杨易……” 杨仪却转开头:“旅帅放心,真没事,我自己清楚。既然你决定叫我跟狄将军……我也答应便是。你且回吧。”她的声音低而轻,听得薛放心里酸酸的。 “我……”他望着杨仪,手悄悄攥紧了些,却又放下:“好好安歇。” 薛放去后,杨仪靠在床边,望着他临去关上的门扇,再也没动过。 豆子似乎嗅到了什么,跑到杨仪身边,仰头望着她,喉咙里发出唧唧的声音。 直到窗纸上泛出淡淡的蓝色,安静了一整夜的寨子,忽地热闹起来,犬吠马嘶,人声喊叫。 杨仪仍没动,她知道,那是薛放预计之中的永锡巡检司的人冲进来了。 永锡这边的人熬了半宿,到底没敢轻举妄动,本来派了两个探子想进寨子摸摸情形,但一则寨子里也有巡逻的人,二则探子还没靠近,那些狗子就开始狂吠。 于是正如薛放所料,他们在卯时的时候才开始动作。 因为施武已经死了,领头的是一名副队正,姓陆,他深知薛放之能,心里设想了无数两队人马殊死搏斗的情形。 不料这边如猛虎下山似的冲进寨子,对方却毫无反应,甚至没有人外出,就仿佛没听见他们的马嘶人声,或者这只是一座空寨子。 陆队正人在马上环顾四周,焦急惶恐,又不能叫士兵挨个踹门找人,他忍不住放声喊道:“薛旅帅!你可还在?” 叫了几声,就见路口上慢慢地有个人走了过来,陆队正大惊,急忙戒备。 走出来的确是薛放。 他只身一人,抱臂止步:“这是干什么?跑这儿打猎来了?太早了点儿吧。” 陆队正不知所措:“薛旅帅,有人告你昨夜杀害我们施旅帅,此事可真!” 薛放抓了抓耳朵:“施武昨夜突然带人闯入寨内,为非作歹,自己不小心撞在石头上一头碰死了,我还好心给他收拾呢,是什么人诬告?” 陆队正赶忙叫人把那逃回去的士兵带上来:“现有人证,薛旅帅,你还敢当面否认?还有,随着施旅帅一同前来的巡检司众人何在?” 原来陆队正听薛放竟不认杀人,心惊胆战,几乎以为他真的魔性大发,把巡检司的那些人都杀了灭口了。 一时之间门握刀的手冷汗不止。 那证人也慌忙叫道:“薛旅帅,昨夜你杀了我们旅帅,又派人追杀我等,我失脚落入沟谷才侥幸得了一命,你……你是不是把我们巡检司的人也都杀了?” 薛放没想到自己在这些人的眼中,竟似杀人不眨眼的魔头,只是他不知道,昨夜但凡看过他捶死施武场面的人,哪里敢小觑他一分,非但是魔头,且是阎罗般的存在。 “是啊,他们都给我杀了,又怎么样?”他满不在乎地。 永锡这边的人都要疯了,议论纷纷,也有高声叫嚷杀人偿命的。陆队正几乎都安抚不下:“薛旅帅你当真?你……你竟如此丧心病狂?” 薛放道:“你们明明半夜来了,却此刻才露面,不正是担心我丧心病狂,连你们一块儿料理了么?” 陆队正脸上白一阵红一阵:“薛十七郎!你莫非是要造反!你难道忘了狄大将军立下的死规矩,巡检司自相残杀者,以命抵命!” 薛放扬眉:“我的命就在这儿,有本事你来拿。” 陆队正愤愤然,虽说还心存忌惮,可如今骑虎难下,侥幸自己这边人多,却也不用怕他。 “你最好束手就擒,不然……” 薛放笑道:“我从不知道什么叫束手就擒,你不如教教我。” 陆队正把心一横:“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罚酒,那就怪不得我们了,来人,给我把杀人囚犯拿下!” 他身后永锡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一鼓作气,大吼了声,便如群蚁一般将冲上去。 不料就在他们将到了薛放身旁之时,身后一阵惊雷般马蹄声。 陆队正担心了半宿,怕落入薛放圈套,如今听马蹄声自后原来,简直如惊弓之鸟,以为自己千防万防还是上当了。 他忙转身,却见晨色中果真有一队人马汹汹而至,旗帜招展。 永锡队伍中一人看着那边打的旗子:“那是郦阳……还有泸江巡检司的兵马!” 薛放站在原地气定神闲,他一眼便看清大旗之下策马而至的,是戚峰。 虽然不是他意料中的隋子云,不过,对他来说相差不远。 陆队正听闻是泸江跟郦阳两方的人,心惊之外更多了些疑惑,不知到底如何。 但他却也认出了戚峰,当下忙拍马迎上:“戚旅帅?你如何来了这里?” 此刻戚峰身后打着郦阳旗号的,却一路不停,直奔薛放跟前,纷纷下马拜见旅帅。 戚峰之前也在春城呆过,是有名的爽朗耿直的人,这些巡检司的都知道。 “我还没问你呢,陆队正,你为何在这儿?”戚峰扫了眼前方被郦阳兵马围在中间门的薛放,勉强勒住马儿问道。 陆队正忙道:“有人报说薛十七郎杀了我们施旅帅,我自然要带人来擒拿……你也知道,巡检司从来的规矩,内斗是大忌,更别说杀人。” 戚峰瞪着他:“少跟我说这些,平日里施武干的那些恶心事儿,也没见你们把规矩抬出来!就好像规矩王法在他跟前是死的一样,怎么如今他死了,这规矩反而就活了?合着这规矩是你们自个儿定的?” 陆队正没想到刚碰面就吃瘪:“戚旅帅,话不能这么说,施旅帅虽行为不检,但我们也曾规劝,可就算他十恶不赦,也不该给巡检司的同僚活活打死吧。” 戚峰道:“谁把他活活打死了?你亲眼所见了?你要不是亲眼所见,岂不是妖言惑众诬赖好人!” 陆队正惊道:“戚旅帅,都知道你曾经是薛放的手下,你总不能公然偏袒杀人囚犯吧!” “呸!施武杀人的时候你们也没少偏袒,至少都在装瞎子!如今事实不清之前我偏袒一下怎么了?难道只许你们官官相护,我们就是低人一等?” 陆队正张口结舌。 戚峰的马儿仿佛感觉到主人的愤怒,也跟着有些躁动,在原地踏来踏去。 “他奶奶的,”戚峰怒不可遏的继续骂:“自己干的那些龌龊事全不提,叫我说施武死了这是报应!省得给巡检司丢脸!” 陆队正身边也有一员参军,年纪颇大,闻言道:“戚旅帅,您还没说你为何来了这里?” 戚峰一腔怒火即刻转向此人:“哦,现在你来质问我了,是不是也要说我没规矩,要把我也抓起来?” “末将并无此意,只是……”那参军低了低头,仍是缓声道:“旅帅明察,方才我们队正说的不错,就算施武万恶,也自有王法定罪,不审而私杀,于情于理,不管是朝廷王法还是对巡检司的同仁们,一概说不过去。” 戚峰仍喝道:“这个道理我不懂,还得你来教我?是谁审案,是我还是你?” 陆队正一惊:“你说什么,你审?” 戚峰冷笑:“你们且小心,我必把永锡查个底朝天,你们谁有那龌龊混账事,都给我留神。” “可……”陆队正虽然胆怯,还是鼓足勇气:“先前跟随施武来的那些巡检司弟兄,薛十七说是被他杀了,如今也确实找不到人,戚旅帅……” “他说杀了你也信,那他还说是被他一口吞了,你信不信?”戚峰显然很了解薛放,对这说法理也不理,直接冷嘲热讽。 他气势惊人,陆队正无言以对,只悻悻地带人慢慢往寨子外退。 戚峰啐了口,翻身下地,大步走到薛放身旁:“怎么回事?”这时侯已经换了一副和缓关切口吻。 薛放笑道:“没什么,确实是我打死的。” 戚峰赶忙捂住他的嘴,看看左右:“你行了。” 郦阳那些人假装没听见的,或者听见了而附和说该杀的,一时都有。 薛放推开戚峰的手,回头先叫兵士散去:“永锡的那些人都给关在那边谷仓里,待会儿你把他们放出来就行了。昨儿晚上不少目睹过的,瞒不了,你也不许给我瞒。” 薛放不傻,一看是派了戚峰而不是隋子云,就知道戚峰比隋子云还多一个用处——戚峰可以明目张胆地袒护他而不怕被人诟病,甚至于若是此事压不下去,戚峰还可以出来担责。 薛放可不想这样。 这时,原先被薛放吩咐不许出来的俇族寨民也纷纷走出家门。 昨夜给薛放敬酒的那个青年跑到跟前:“官爷,长老说你会被巡检司处死,要真是那样,就叫我告诉他们是我杀了那个人!反正我早就想杀他,只是……打不过他。” 戚峰在旁瞥着他,觉着此人不错。 薛放望着青年脸上的伤:“我就算真的会死,也不至于叫别人替我顶,不然我成什么人了?而且……”他一笑:“你都说你打不过他,那些人难道会相信是你所杀?” 戚峰看看自己的拳头,遗憾昨夜不在,不然他倒是合适人选。 天开始放明。 戚峰把自己半夜接到紧急调令的事情告诉了薛放,又说:“温监军叫护送你一起去笏山,不去郦阳。” 薛放颔首:“如此正好,更近了些,我也有件事情想托他去办。” 戚峰有备而来,主簿文书都带了几个,命人分头去料理,把俇族这里跟永锡那边昨夜目睹过事情发生的人证名姓、口供等皆都记录下来。又将施武的尸体抬出,准备带回。 薛放淡淡地望着施武的尸首被抬走,冷笑了声。 不经意间门回头,却见杨仪站在吊脚楼的栏杆前,正也往这边看着,却不是看他。 瞧着那目光,仿佛也是在看施武的尸首。 那种眼神…… 薛放还未细看,杨仪发现了他,当下转身。 淡淡的月白一闪而过,消失在门边儿。 寨子外,永锡陆队正等人还带着队伍立在路旁。 陆队正迎着戚峰道:“戚旅帅,我没有别的意思,但这件事一定得秉公处理,不然坏了巡检司的规矩,只怕巡检司内人人寒心,势必成为一盘散沙!” 戚峰道:“为一颗渣滓败类害群之马,而把群虎群狼变成一盘散沙,倒也有趣。” 他指着永锡昨夜被囚的那些人:“看见了吗?你说的被他灭口的人可都还站在那里!真当薛十七郎是跟你们一样狼心狗肺,他要真想做早就做了!连你也没机会在我面前叨叨。” 郦阳来的那些士兵都瞪着永锡这边的人,他们都是薛放的亲信,昨夜收到风,恐怕永锡的人对薛放不利,便一路赶来,正好遇到了戚峰。 陆队正带人退后,目送他们往大路而去,那参军问:“戚峰看着是铁了心要袒护薛放了,难道施旅帅当真白死?” “不可能,就算他想袒护,也有人不会答应。” “队正是说……温监军?” 陆队正冷笑:“假如不想巡检司人心涣散,温监军很知道该怎么做,巡检司里所有人都会盯着这件事,不杀薛十七郎,他绝对没法收场!” 那边薛放吩咐郦阳的兵马自行回去,别叫人以为他们是来仗势欺人的。 又叫安参军负责带队,免得这些人一时冲动,干出什么来。 安参军只好领命,依依不舍地停在路边,等薛放等经过,才自回郦阳。 路上,斧头狠狠地拍了戚峰马屁,又偷偷问他何时跟佩佩成亲。 戚峰也有了心事,便不大跟他说笑,斧头才意识到事态可能严重。 斧头不敢问薛放,悄悄去找杨仪商议,杨仪安抚了他几句,只淡淡说不会有事。 一路加急而行,只走了近一个时辰便到了笏山。 薛放有心交代杨仪几句话,毕竟到了这里,他就要把杨仪交给温英谋了,以后……只怕未必再有见面机会。 他屡次张望并不见人影,忽然斧头跑来,焦急地问:“十七爷,你说让杨先生以后去春城跟着狄将军吗?” 薛放道:“他跟你说的?” “杨先生刚才下车,即刻问了那位温监军的住处,现在已经去拜会了。”斧头满脸惊讶跟失望:“十七爷,这杨先生是不是太过势利了?真的见了高枝儿就忘了旧人了?” 薛放错愕,竟没在意斧头话说的别扭。 试探问:“他主动要去的?” “可不是主动的?看那样子简直是迫不及待。”斧头嘟着嘴:“这人未走茶就凉了,怪道我路上说替你担心,他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呢,原来是用不着十七爷了。” 薛放觉着不太对头。 章节目录 第85章 新的加更君 温英谋确实是狄闻心腹,就算不用薛放提杨仪,温监军也该知道杨仪是狄闻想要的人。 不过昨夜跟她说此事的时候,她起初明明是不愿意,后来虽答应了,但…… 如今薛放正有事缠身,按理说杨仪就这么去狄闻身边,是他所乐见。 可按照她的性格,就这么连照面都不肯地就拂袖走人,一别两宽,这怎么想怎么怪。 “他没说什么别的?”薛放不死心追问。 斧头翻了个白眼:“什么别的?哦……就是叫我先帮他带着豆子,免得见了那什么温先生,不雅观之类的。你说他想的多周到,竟生怕惹了新上司不高兴。” 豆子给斧头牵着,时不时地哼唧,扭头往回看。 斧头不由呵斥它:“你老实点,你主子攀高枝儿去了,回头你也跟着享福,哼,以后指不定还能见着你见不着呢。” 虽然薛放也觉着以后未必能再见着杨仪,可听斧头也这么说,竟觉刺耳之极:“屠竹呢。” “竹子哥哥……”豆子转头看:“先前还见他跟着杨易的。” 他心里生气,“先生”也不叫了。 这会儿前面,笏山巡检司中许多人奔了出来,直向此处而来。 其中便有笏山巡检司旅帅潘四涟,但如今他却正跟在另一人的身后,那人一张死眉楞眼的脸,别人多半不认得,薛放却认识他。 这是春城府郡衙门通判田溪桥。 薛放本来还想,抽空去见一次温英谋,看看杨仪是怎么个行事之类。如今看见田通判,心知只怕走不了了。 只没想到温监军的动作这样快,一夜之间竟做了这许多调度,本来薛放还以为狄闻得至少一天后才知道此处之事,现在看来,只怕早就知道了。 连这向来以铁板一块人缘奇差而闻名的田通判都到了。 隔着不远,田溪桥打量着薛放,脸上先露出那种不阴不阳的神情,衬着他死白的脸,真有几分白无常的风范。 田溪桥身为通判,管着整个羁縻州的刑事复核,也担着巡检司各部军官的行为监管之责。 但田通判的可怕不在于他的职位,而是他的为人。 他谁也敢得罪。 曾有一个跟随狄闻三十多年,曾救过狄闻性命、立下多少功劳的老将,因儿子犯了人命官司,他求到狄闻跟前,磕头泣血,愿意以自己的命代替其子去死。 狄闻怜惜他一把年纪,只得答应出面,不料田溪桥不管这些,不惜抗命,也要依法处置,到底取了那纨绔的性命,以至于老将军很快抑郁而终,临死之前仍旧大骂田溪桥。 常在衙门里厮混的人,彼此之间哪能没个沾亲带故的关系,而田通判所做的那些狠绝铁腕的事,也不止一件两件。 春城衙门上下提到他,没有不皱眉头的,看见田溪桥这幅面孔,纵然是那清白没犯事的人,都禁不住打怵,需要绕路避开他走,免得给他盯上。 薛放看着田通判越来越近,感叹:“这老温是想要我死啊。” 正戚峰也赶了过来:“怎么是这死人脸?” 两人没来得及交流几句,那边人已至。 田溪桥把薛放上下一打量:“为何罪囚并未上枷带锁?” 戚峰道:“这还没定罪呢,何况他又不跑。” 田溪桥冷笑:“戚旅帅,恭喜高升,只是你留神,像是这样玩忽职守,偏袒嫌犯,只怕你的官儿会当不长。” 他冷冰冰说了这句,无视戚峰色变的脸,也不等他回话便道:“来人,给薛放上镣铐。” 戚峰这才发现他身后的人居然还带着硕大的铁镣铐。 那两人得命上前,还未靠近薛放身旁,戚峰一把将他们推开:“想干什么?摆这个出来吓唬谁!老子把人从永锡一路带来,有出什么不妥么?这会儿到了衙门口了,又弄这个,田通判,你是满身威风没处抖搂了?” 田溪桥双手负在身后,一点儿不动怒,还是那副不阴不阳的奸相,他淡淡道:“戚峰,我只知道按律行事,并不知道什么威风,若说起威风来,怕还是你多些,你敢这么对我说话,可见目无官长,我今日倒要杀杀你这被养纵出来的威风!” 戚峰浑然不惧:“那也由你,老子但凡……”田溪桥对他如何,戚峰哪里会怕,只不许他为难薛放就是了。 他身后都是泸江带来的部属,有几个副官往前一步,立在他身旁。 田溪桥瞥见,仿佛一笑,薄薄无血色的嘴唇,细碎的牙齿森然白光,叫人不寒而栗。 就在这时,薛放在戚峰胳膊上一握一拉:“靠后。” 戚峰微怔,薛放看着田通判:“这是问我的案子,田大人怎么忘了你该审的是谁,还没开始审问正主儿,先节外生枝的闹出来,想来也不是田大人乐见的吧?” 田溪桥的唇角一抽,又瞄了瞄戚峰。 却见他被薛放轻声一喝,竟然果然乖乖站在了十七郎身后,虽还满脸不服,却竟没有出声。 田溪桥道:“薛旅帅是明白人。不过这戚峰当面顶撞,我若不罚他,如何服众?” 薛放道:“这不过是小事,谁不知戚峰从来是这个脾性?又何必认真计较,为免伤了巡检司的和气,我叫他赔个不是就罢了,戚峰……还不快向田通判致歉。” 戚峰的眼睛一瞪,却终于抱拳哼哼道:“田大人,我一时说错了话,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 薛放道:“田大人,再追究可就不好了。” 旁边笏山巡检司旅帅潘四涟一直看到这里,终于也陪笑附和道:“田大人,他也知错了,不如……得饶人处且饶人?” 田溪桥方睥睨着戚峰:“本来要打你二十军棍,既然你知错了,巡检司不内斗,倒也罢了,下次还犯,加倍罚之。” 戚峰强忍着不回话。 田溪桥道:“伺候薛旅帅上镣铐。” 戚峰本以为他忘了这事,见又提:“你……” 薛放抬手在他肋下一顶,戚峰一口气没上来,自然没法儿说完。 潘四涟打量情形,试图插话:“田大人、要不然……” 田溪桥瞄他,潘四涟噤若寒蝉。 戚峰缓了口气,但也明白薛放是不叫他闹。 眼睁睁地看着那沉重的铁镣铐把薛放的手脚都锁住,他又气又伤,眼睛几乎都红了。 田通判却偏看着他,示威一样,嘿嘿地笑了两声:“戚旅帅,你到底不知道薛放的苦心,你要敢在这儿闹,你……还有你身后那些人,哪一个我放得过?何况若因为这个而闹起来,薛放自然罪加一等,你猜会是什么罪名?大概是……挑动巡检司内斗不合,这是轻的,至于重的……但凡这里有一个人动手,我定治他一个反叛谋逆之罪,你信不信。” 戚峰的心都凉了:“你这厮别在这里血口喷人!” 潘四涟忙叫人拦着他。 田溪桥又看向薛放:“其实我是有点儿失望的,若薛旅帅不从中作梗,我的麻烦就少很多了,你的罪名也铁板钉钉,连你带他们一起处置,倒也干净利落。” 戚峰忍着愤怒,望向薛放。 戚峰吞不下这口气,但他得看薛放的意思,假如薛十七郎流露出一丝愤怒之色,戚峰知道自己会立刻把田溪桥的死人脸打成烂狗头。 出乎所有人预料,薛放竟笑了,他望着田溪桥道:“我最喜欢看人吃瘪了,可惜没叫田大人如愿以偿,不过这只是开始,田通判接了这案子,有的是叫你失望的时候。” 他说了这句,回头对戚峰道:“你多跟着学点儿吧,田大人可是行事问罪的高手,别人想跟他学还不能够,但凡你能学他一点手腕,我也就放心了。” 戚峰跟他日久,当然清楚他的用意,这是在敲自己,叫他忍着性子,好钢用在刀刃上。 “明白。”戚峰竟低了头,眼睛红红地盯着圈在薛放脚腕的硕大镣铐,他咬牙磨齿地:“都记住了!” 几个差役簇拥着上了镣铐的薛放向内走,田溪桥缓步而行。 谁知这其中有向来跟薛放不太对付的一人,见田溪桥不费吹灰之力压制全场,他乐得落井下石,便望着戚峰,狐假虎威地说道:“戚旅帅,您果真要好好学着,这件案子,满巡检司无数眼睛盯着,岂能丝毫偏袒马虎?” 戚峰二话不说,垂头,猛地向着那人额头一碰。 他正是一腔暴怒无处发泄,这人偏来撞枪火,这一个头槌下来,那说话的人只觉着脑门嗡地一声,直接向后晕倒。 潘旅帅走的慢些,见状吓了一跳。 前方田溪桥听见动静,回过头来。 潘旅帅快手快脚地将那晕倒之人扶抱住了,笑对田通判道:“大概是站了太久,竟晕了。哎呀老王,你说你……身体差就不要逞强。”也有几个懂事的早闪了过来,挡人的挡人,帮着遮掩的帮着遮掩。 田溪桥阴冷的目光在几个人身上停了停,又看向旁边对自己冷眼相对的戚峰,终于轻哼了声,没做声转身去了。 虽然免除了戚峰的杀威棒,但进了衙门正堂,田通判不由分说,先又叫把薛放打了二十。 若不是薛放事先提醒了戚峰,戚峰也知道自己若按捺不住的后果,此刻岂会无动于衷。 就算那些负责行刑的士兵不肯用十分力,但田溪桥又不是个容易蒙蔽的生手,发现有人放水,立刻叫带出去加倍痛打:“谁敢徇私情,给我发现,就是这个下场!” 其他士兵见状,哪里还敢如何? 戚峰看不得,更怕自己忍耐不住,拔腿出外。 打完了二十棍,田溪桥道:“扶他起来。” 兵丁欲来扶,薛放却自己半跪而起,他将人一把推开,硬是站了起来:“田大人未免太小看我们这些人了,才区区二十,倒还站得住。” “你……”田溪桥皱眉。 旁边潘四涟心一紧,恐怕田溪桥的性子上来,再加二十也未可知啊。忙道:“田大人,问案要紧,温监军那里还等着详细呢。别为些不要紧的事耽搁了。” 田溪桥这才“嗯”了声。 潘四涟微微侧首,对着薛放大使眼色,意思是这田通判是个阴狠的货色,叫他别这样硬挺相抗,吃些没必要的亏。 戚峰先前在俇族寨子叫人记录的那些文书证供等,已经先一步送达,如今都在田溪桥手上。 田通判效率一流,事先早就看过了。 此时,他稍微翻了翻那些公文:“薛放,你把昨夜发生之事,一五一十,仔细说来,休要有半点隐瞒。” 昨夜安参军向薛放献计,都给薛放否了。 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是瞒不过的,一来,俇族村寨的人看着,二来,永锡衙门的人看着,就算俇族的人不至于出卖他,但永锡衙门那些人……总不能都杀了。 而且他自己这边的人虽说都算靠得住,但其中有一大部分是云阳周高南借调给他的,假如叫他们守口如瓶,他们自会照做,可如此一来,岂不是也把他们牵连在内,弄得不好,连周高南也会被拖下水。 毕竟巡检司之中,可也不算是铁板一块,也是有各方势力明争暗斗。 何必费尽周折,未必成事不说,还要连累这一大帮子人呢? 所以薛放才告诫戚峰,不用费心为他隐瞒。 田溪桥问罢,薛放就把昨日之事一一说了,可并没如田溪桥所言那么仔细,只提了扼要大概,他明白,最重要的问题,只是“到底是不是他亲手打死施武”这件事上,在这件事上他不含糊就行了。 潘四涟听他说完,赶忙对田溪桥道:“田通判,这施旅帅半夜带人冲杀俇族村寨,也算是知法犯法,违背巡检司规矩在先了吧?” 田溪桥将一张供状给了潘四涟:“这是永锡衙门的公文,昨夜施旅帅是接到消息,带兵去捉拿一个意图刺杀自己的俇人。既然有凭有证,就不算违例办事。” 潘四涟忙取去查看。 薛放道:“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清楚施武办事的方式,昨夜施武那架势摆明来者不善,可冲杀村寨事后必要交代,他又不是傻子,当然得提前捏造好让他肆意妄为的借口。 不过施武的借口,倒也并非只是凭空虚造,当初他逼死了俇族寨子里的阿夏,激起好些俇族之人的怒火,有几个大胆的确实跟施武动过手,这就给了施武可乘之机。 田溪桥看看面前公文,又看了看薛放:“你说,你是看不过施武对俇族村寨的人下杀手,才出手阻止,失手将人打死的,可这上面记录,俇族村寨的人除了几个重伤的,并没有死人。” 薛放道:“照田大人的意思,我得在旁边看着,等施武打死一批,我才能出手?” 潘四涟挑了挑眉,觉着这回答很妙。 “施武之前,就跟你有过旧怨,怎知道你是不是趁机公报私仇?”田通判却不这么认为,他抽出一张仵作尸格,举起来:“毕竟,以薛旅帅的性子,只看施武为难俇族之人就把人打的面目全非,照这上面写的——眼眶碎裂,鼻骨碎裂,颌骨断裂,额骨断裂,牙齿断裂,眼珠不翼而飞,甚至连顶骨都缺了一块……薛旅帅,我是难以想象,你动手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竟能干出这么令人发指不可思议的恶行暴行!” 他把纸丢给潘四涟。 潘旅帅只听田溪桥说着,就已经不寒而栗,赶忙低头看去。 薛放微微出神。 是啊,当时他到底怎么想的? 当时他正沉酣醉梦之中,隐隐听见耳畔有人吵嚷,他觉着烦,不想理会。 那声音却越发靠近了耳畔,有一只手在拍他的脸: “十七爷,十七爷快醒醒……” “有土匪来了,不对,是巡检司的……永锡那边的,他们在杀人了!” “十七爷,救人啊,我看到杨先生给他抓住了……” 他原本打定主意,天塌了他也得好好睡上一觉。 突然听见“杨先生”,好像有人往脑仁里刺了他一下,他直挺挺坐了起来:“谁?” 斧头又喜又惊又急:“杨易杨先生……那坏人不知要对他做什么,竹子哥哥也受伤了。” 起的太急,脑中一阵昏沉,薛放本能地下地,摇摇晃晃地出门。 那时他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已经醒了,可仿佛有个什么在等着他,他得亲眼看看。 站在吊脚楼的栏杆前,薛放向外看去。 许多人影晃动,火把乱闪,弄得他越发的晕了,他抬手挡了挡眼睛:“这是……” 就在这时,他终于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踉跄向前栽倒,而在她身后,施武走过去,一把将她拽了起来。 薛放的眼睛迅速地睁大,身后斧头在叫什么,底下屠竹跟其他众人又是如何他都不知道,眼前只有杨仪的身影。 在反应过来之前,薛放手在栏杆上一摁,人已经纵身跃了出去。 “薛放。” “薛十七郎!” 田溪桥叫了几声,薛放才回神。 “薛放,你为何不答,或者你是本性如此,才肯对巡检司同僚做如此暴行。” 潘四涟想说什么又不知说什么,半晌才辩解了句:“这上面说……薛旅帅当时喝醉了酒,也许他……” 田溪桥又瞥了他一眼,潘四涟就不敢说下去了。 田通判却道:“薛旅帅,潘大人的意思是你酒后行凶,此刻酒醒必定幡然醒悟了,可是如此?” 潘四涟赶忙点头:若是认罪良好,也许……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希望薛放能够认一认,至少还有缓和的机会。 薛放吁了口气,他看看自己戴了镣铐的手,伤处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 “田大人,”抬头望着田溪桥,薛放道:“我真的……后悔。” 田通判仿佛有些意外。 薛放笑道:“我是后悔的很,怎么没早点儿打死他。非得等昨晚上才动手,那简直已经太迟。” “薛放!”田溪桥怒地一拍惊堂木。 潘旅帅张大了嘴,整个儿呆怔。 问到这里,似乎没有别的异议,人确实是死在薛放手上。若无意外就可以定案了。 为了叫潘四涟等摇摆不定的将帅死心塌地,田溪桥吩咐:“把施武的尸首抬上来。” 只要是看见施武惨相的人,哪怕是有心维护薛放的将官,也得三思而后行。 再怎样那是一名旅帅,如果可以随意滥杀,开了先例,谁保的准下一次薛十七郎、或者别的什么人,也如此效仿地对同僚下死手呢。 田溪桥命人把公文收起,他已经准备向温监军交差了。 却就在这时,去抬施武尸首的差人回来:“大人,温监军那边派人将尸首抬走了。” 田通判诧异:“什么?” 正要派人去问,又有传令官匆匆而入:“大人,温监军紧急传信。” 田溪桥接过那封信,打开扫了会儿,大怒。 潘旅帅在旁探头探脑,想看一眼是怎样,田通判却反手一掌,把那封信狠狠拍在桌上:“岂有此理!” 亏得潘四涟眼尖,依稀瞧见是什么“停……审,等待……”之类。 田通判发无名之怒,过了会儿,却冷静下来:“把薛放押入牢房,好生看管,不得有误。” 差役过来扶住薛放,薛十七郎也有些意外,看了看田溪桥,只得出门。 转往牢房之时,薛放忽然看到屠竹手中提着两包药,正在跟斧头说话似的,薛放扬声唤他,屠竹听见,赶紧撒腿跑来。 不料又有田溪桥的人上前拦阻,不许屠竹靠近。薛放只得扭头:“你不跟着杨易,又跑来干什么!” 屠竹无法靠前,只能道:“先前杨先生叫我去买药,我回来才听说他去了温监军那里……旅帅,旅帅……温监军那边他们拦着不许我进内……” 此刻田溪桥出来,怒喝:“什么人在这里喧哗,打出去!” 薛放已经快走到角门,心里的不安越发重了,他回头望着屠竹他们后退:“快去找他,给我找到杨易……戚峰、不,找隋子云……” 屠竹跟斧头等越来越远,有些听不清他说什么了,只能大声叫:“旅帅!” 薛放并未虚言。 杨易来至温监军府门,本以为要费点周折才能见到人。 毕竟她从未跟温英谋碰面,又无正经身份,薛放也未替她正式引见,人家怎会轻易答应会面。 谁知才报了名字,门口那士兵道:“可是跟随郦阳薛旅帅的杨先生?之前在大佛堂为大将军看诊的杨易先生?” 见杨仪答应,竟不等向内通报,立刻放行。 杨仪被带着来到中厅,温监军已经在等候了。 温英谋一身道家装束,不像是个当官的,却有点隐逸风流气质。 远远地看着杨仪进门,他迎到厅门口,眉眼带笑:“之前杨先生在泸江,可惜缘悭一面,后听狄将军每每念叨,叫人好生向往,不料今日在此相见,实在天幸。” 这番热切,让杨仪有点儿猝不及防。不过也心安了几分。 她行了礼:“冒昧前来,承蒙不弃,只因之前听薛旅帅说起,温先生乃是狄将军心腹之人,同时……也是薛旅帅可信赖之人。” 温英谋谦和一笑:“不敢,十七郎如此厚爱,实在是温某的荣幸。请坐了相谈。” “我今番前来,不为别的。”杨仪没再跟他寒暄别的,抬眸道:“如今旅帅身陷施武案子,不知温先生以为这件案子将如何。” 温英谋丝毫也没感觉唐突,认真寻思片刻回答:“这……不瞒先生说,此案我只是负责监管,并没有审查之权,到底如何,想必自然是有王法在上。” 杨仪道:“请恕我无礼,先生能否回我一句,旅帅可否无事。” 温英谋目光闪烁,意味深长:“据我所知,很难。” “施武……作恶多端,之前便有恶行,昨夜更是有备而去,若不是薛旅帅,俇族村寨必定伤亡惨重,遭他毒手,薛旅帅所作所为,不过是……” “是替天行道?”温英谋含笑答了句,又道:“我同意先生的话,可就算薛十七郎替天行道大快人心,也无法改变他触犯律法的事实。” 杨仪沉默。 侍从送茶上来,温英谋正欲请茶,杨仪忽然问:“这种情形下,旅帅要如何才能脱罪。” “呵?”温英谋才显出了几分诧异,这声短促的笑仿佛有些无奈:“脱罪很容易,除非,施武不是十七郎所害。” 杨仪起身,往门口走了几句,回头:“如果真的不是旅帅所害呢?” 温英谋本端起了茶,此时便又放下:“此话怎讲?” “我再问先生一句,”杨仪问道:“如果施武不是因为旅帅而死,那么他是否会安然无事。” 温英谋跟着起身,踱步往前:“当然。但这仿佛不可能,毕竟有多位人证,众目睽睽。” “我有证据。” 温监军本以为她是说笑,但望着她的神情:“请说。” 杨仪转身:“若我告诉了先生,先生可会保旅帅无事。” “我要真凶,害死施武的真凶。”温英谋盯着杨仪,以他的聪明,似隐隐地已经窥知了什么。 毕竟那夜的情形,温先生也已经调查的清清楚楚,包括施武对于杨仪言语羞辱,几乎施暴。而面前这位杨先生,又是如此凛然而淡然的神色,就好像……虽单弱一身,却竟有几分“纵千万人吾往矣”的气质。 温英谋补充:“如今人人目睹薛放杀人,先生若想替他犯案,唯有证明……有人在十七郎打死施武之前先行杀死了他。” 杨仪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温先生果真是明白人。” 温英谋敛眉:“难道真正如此?那……先十七郎而杀人的是?” “是我。”杨仪轻声:“我杀了他。” 温英谋问:“用的什么法子。”他其实还是不信的,毕竟这样一个弱不禁风的人,怎会害死武功高强的施武。 杨仪抬手。 温监军垂首:“这是……” “银针刺穴,”杨仪指间的,赫然是一枚她惯用的银针,抬眸正视温英谋的双眼:“只要施武的尸首还在,剖开他的心,定会发现,有一只银针。” 温监军还似存疑。 杨仪解释:“银针在人身体之中,会随血液而动,人若死血不流,银针便不能再动,银针在施武心脏,便是说在薛旅帅下杀手之前,那银针已经入心,银针一旦入心必死,故而可以证明施武并非薛旅帅所杀。” 她如同授课一般细细说明,问:“先生可明白了?” “精妙绝伦,”温英谋也如同一个勤谨好学的小学子,他长长地吁了口气:“多谢先生指教。” 杨仪也跟着微微放松,她慢慢走到桌旁,手摁着桌面稳住身形。 温英谋却又望着她:“可是,先生可知道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后果?” 杨仪垂眸看着自己的手,想到薛放手上的伤。 她笑了笑:“只要十七郎无事,我不惧死。” 章节目录 第86章 二更君 温英谋即刻命人,从巡检司把施武的尸首运来监军所。 有狄将军的心腹坐镇,笏山的仵作当然也非泛泛之辈,何况杨仪已经跟温英谋说明了症结所在。只需要剖开施武找到心房便知真假。 施旅帅的脸已经被毁的看不出一点人样,为了不把人都吓死,特意把他的头颅围了块黑蓝的厚棉布。 仵作将棉布向上稍微一掠。 大片凝固的鲜血、也许还有脑浆等物黏在耳后,贴在后颈发端。 仵作耐心把那些污脏东西用湿布擦拭片刻,忽然道:“大人且看,这里有一点细小痕迹。” 温监军侧着身子,帕子捂着口鼻,闻言歪头看过来。 施武的脖颈上一点极容易被忽略的痕迹,简直如同蚊虫叮咬,在仵作引导下才能看清:“这……是针扎的?” “看着极像,但还要进一步查验。” 温监军道:“从这儿扎针下去,若是那针进了血管,可会到心房?” “如果是极细的银针,确有可能。”仵作把施武的衣裳除去,露出带伤的胸口,手指虚虚地从颈间到胸乳处稍微划过:“大人请看,颈间这道血脉,就是通往心房的,血涌极快,关联心室,此脉若有碍,人即刻会死。” 温英谋啧了声:“看样子杨先生果真未曾虚言。” 就在这时,有侍从来至门口:“监军,田通判到了。” 温英谋一招手,那侍从退下不久,田溪桥带了两个副手从外走了进来。 就算是见了温英谋,田溪桥还是那副令人敬而远之的脸色:“温大人……” 温监军道:“老田,别恼,知道你有一肚子话想说,等你看完这个,再说不迟。” 他向仵作一抬手。 仵作这才将施武的胸极其小心而缓慢地划开,田溪桥身后那两人见不得这个,赶忙退后去了,只有田通判还死板板地立着没动。 人人都知道施武的致命伤是在头上,毕竟那头已经比烂西瓜还不如了。可田溪桥知道温英谋不是个无事生非的人,当即也不言语,只等着看。 温监军却没他那样好兴致细盯着,只道:“审问的如何。” 田溪桥将双手交叠在腰下,淡淡地说:“打了二十,没上刑,本来都可以判了,你监军大人又给我弄这个,却不知道到底是想叫我审还是不叫我审。” 温英谋道:“你以为我想?这也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怎么,”田溪桥哼道:“还有你温大人算计不到的地方?我倒是好奇,谁把这个意料之外给了大人的。” 温英谋笑道:“一个连狄将军都想要的人。” 田溪桥皱皱眉头,似乎想再问他,那边仵作偏已经加倍谨慎地将一颗血淋淋的心捧了出来。 就连田通判看了这情形,也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温监军后退半步,眼睛觑着仵作:“如何?” 仵作没很把心脏离体太远:“大人且看,就是这根血脉……” 温英谋只得又蹭过来,田溪桥不等他开口自己上前:“看什么?” 仵作不答,三个脑袋凑在一颗心脏上,六只眼睛至少有四只不知往哪里打量,直到仵作指着其中一根血管:“此处。” 温英谋眯起眼睛:“这好像没什么吧?” 田溪桥本来不知道他们想干什么,可盯着仵作所指的那根血管,他道:“这儿?好像有点怪。” 仵作没敢把心脏跟血管切断,所以大家都靠的很近,看着就像是三个人围着一颗才掏出的血淋淋心,虎视眈眈,想要做点什么似的。 门口的两个副手看着这一幕,汗毛倒竖,只觉着日后必做噩梦。 仵作转了转方向,盯着那血管根部联通心脏的地方:“大人,若是不错的话,此处确实有异物,要不要切开一看。” 温英谋点头:“当然。” 虽只是短短不长的血管,仵作却用了近一刻钟才剖开,因为他切的不仅是血管,还有心室。 当那颗心脏被剖开,温英谋跟田溪桥的眼睛不约而同地睁大了。 在他们面前,心房上方,一枚沾血银针斜刺在彼,看着就像是不小心卡在喉咙里的鱼刺,不很大,但很可能会致命,而这个位置,自然比喉咙更加危险百倍,这会立刻要命。 仵作小心又小心,把那支银针用镊子夹了出来,放在干净的托盘上。 田溪桥跟温英谋面面相觑。 温英谋却问仵作:“此物为何会在这里?” 仵作指着施武颈间的那点痕迹:“有人从这里将银针刺入,顺着颈脉被血带着进了心室。” “进了心室,会怎样。” 仵作苦笑:“大人,想想就知道这人必死。” 温英谋明知如此,只是多问清楚点儿,也让田溪桥听得明白。 田溪桥皱眉:“有人用针刺了施武?是薛十七么?” “他玩刀枪的手,哪里玩绣花针。” 田溪桥一震:“是个女子?” 温英谋张了张口,啧道:“总之,有了这根针,便能证明施武不是薛十七郎所杀了。” “什么?”田溪桥震惊:“人人都看见了,凭这个就要推翻?也别太把人当傻子了。” 温英谋没理他,看向仵作:“你方才说针入了心室必死,那我问你,假如那人在针没进心室前就死了。这针还会不会进心室?” 仵作摇头:“大人,银针是被血带着进心室的,人若死,血流立即会停,银针必定不会出现在心上。” “听见了?”温英谋看向田溪桥:“虽然薛十七郎曾痛打他,但在打他之时,他必定还是活着的,所以这针才能动……因为针进了心,人必死。现在银针已经进了心。那施武就是死于银针,而后才被薛放补拳。这么说你可明白?” 田溪桥觉着他的话听来似乎无懈可击,但…… “等等,施武的头你也看见了,你难道要说,薛十七打的他这样,他还能活着?” “这可不一定……”温英谋往门口走了几步,避开那血气味道:“毕竟这有很多可能,只要没有银针在那里作祟,施武可能会死,也可能不会死,但银针已经把害死了,所以绝不能武断地就说是薛放杀死了他。” 田溪桥被他绕的几乎糊涂:“这诡辩,亏你怎么想得出来。” 温监军道:“银针在那里,你我都看见了,这是诡辩么?这是真相,虽然是很少有人会相信和接受的真相。” 田溪桥明白他的话。 毕竟如今众人都认定是薛放打死了施武,如今拿出这根针来,告诉大家这针才是杀死施武的元凶,十个人里只怕有九个是不会相信的。 就算田溪桥是有名的软硬不吃,拿出这套说辞,也未必会服众。 田溪桥呵地冷笑:“原来,温大人是想把我架到火堆上烤。” 温英谋微笑:“那就得看田通判敢不敢做这个‘殉道者’了。” 田溪桥道:“说来,到底是谁用的这种手法害死施武……难不成是俇族的什么女子?不对……” 他突然想起来,瞪着温监军道:“我方才问你谁把这个意外告诉了大人,你说是……一个狄将军都想要的人,狄大人想要的,怕不是个女子吧。” 温英谋可没有回答他。 只是扭头吩咐仵作收拾妥当,才拍拍田溪桥的肩:“没想到竟然会出这种意外,这件事我未必做的了主。审问那边你且暂停,如何行事,我需要请示将军。” 田溪桥见他避而不答,便冷哼了声:“叫我来就是要速战速决的,你现在弄这些,随意。只是你得尽快,这件事不赶着处理,势必会影响到大将军的威望。” 两人离开了验房,往外而行。 门口道别,田溪桥一路向外,却见有个侍从快步匆匆地进来,像是有急事。 田通判来的时候,还未如何,此时出了监军所大门,却发现之前在巡检司大叫大嚷的那个士兵,提着两包药,身边还带着一只狗,正在那里眺首向内看。 田溪桥问门口侍卫:“什么事?” 侍卫道:“回通判,那是郦阳县薛旅帅随行之人,来此找人的。” “找人?” “是,是一位大夫……” 正要说,又见一个内侍从外跑出来:“谁是屠竹?” 屠竹见叫自己,忙道:“是我是我。” “你来。”那人向着屠竹招手,又对门口的侍卫也一招。 侍卫忙赶了过去,那人低低吩咐了几声什么。 田溪桥皱眉看了会儿:“鬼鬼祟祟!”倒也没闲心等侍卫回来告诉,便带人欲去。 只不过,就在田通判上马的时候,他突然一愣:“大夫?” 要把那极细的银针准确无比地送入血管,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够做到的,先前田溪桥还在思忖这个问题。 只是看温监军说话吞吞吐吐不肯告诉实情,田通判才未追问。 如今想起来……若是对医术精湛的大夫而言,这自然不算难事。 但他本以为这是女子才会用的手法。 “大夫……”田通判在脑中暗暗寻思着这件事,直到马儿过十字街的时候,他突然又想起:前些日子狄闻将军在大佛堂,病发危殆,当时据说是一位杨先生妙手回春…… 联想温英谋所说“是狄将军想要的人”,田通判倒吸一口冷气:“是那个杨易?” 正在这时,他身边的副手打马过来:“大人,这件案子真的无通融之处了?” 田溪桥瞥了一眼:“嗯?” “先前离开巡检司衙门的时候,潘旅帅手下的人,悄悄地找我,给了我一份供状,因没来得及给大人,我先看过了。” 田通判淡淡道:“潘四涟一心想拍京城跟狄将军的马屁,只怕要弄些有利于薛十七的东西。” 副手道:“倒不是,看着很公允,也没有多提薛旅帅,倒是提了一个他身边的人,就是那位杨先生。” 田通判转头看他:“杨易?” 那副手苦笑,把袖子里的供状拿出来:“有些话属下不好出口,大人自个儿看便是了。” 田溪桥接过状子,竟自马上匆匆看了一遍。 看完后,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吃了猪苦胆一般,低低地骂:“囚攮的畜生,真正没王法不知廉耻了,女人还弄不够,公然竟干这个!” 副手小声道:“可惜薛旅帅下手太重,不然,真不该因他而丧命。” 田溪桥把那状子掖到怀里:“就算是一个畜生,也是巡检司的畜生,怪就怪薛十七脾气太急。他但凡忍耐些,这会儿在我手里的就不是他。” 副手叹气,又道:“可这种得罪人的事儿,总叫大人来干……要真对薛旅帅不利,京城内老侯爷恐怕……” 田溪桥道:“我既然领了,就没想过什么将军侯爷。” 副手没再言语。 杨仪并没有被关入监牢。 大概是温监军知道杨仪不会逃走,也没有能力逃,便叫人带她去下榻之处,只暂时不得离开监军所就罢了。 施武心头的那支银针,本来不至于会那么快到了心室,可因为他跟薛放生死相斗,气血翻涌,那针行的自然更快,可谓必死无疑。 但至于……施武是先给薛放打死,还是先给针害死,就如同温英谋对田溪桥那番妙论,除非问施武自己,否则谁也说不清楚。 但要给薛放脱罪,算是绰绰有余了。 毕竟杨仪清楚,狄闻是偏向薛放的,只是苦无契机,加上又是众目睽睽之下发生的,不好行事。 如今她自己把这个把柄扔出来,温英谋自然该知道如何处置。 昨天晚上,薛放夜不能寐,两人在屋内对着一盏油灯一只狗,说了那些话。 杨仪能感觉到薛放对自己的“客套”,他从不是讲究虚套的人,此番却如此……倘若没有施武这件事,杨仪或许会觉着,是因为马帮那夜叫人窘迫不好面对而已。 但如今那奇怪的一夜,显然不是最重要的了。 尤其是薛放居然要让她去跟着狄闻。 薛十七郎以为自己做的很妥帖,话也说的漂亮,但他不知道,这对杨仪而言意味着什么。 乍一听的时候,杨仪心头一寒。 她本能的反应是:这是……给丢下了? 但很快她发现不是这样,就算薛放真嫌她了,也不至于赶在这个敏感时候提出此事。 杨仪仔细一想,再加上薛放的言行举止,她隐隐地品出了一点“托孤”的意味。 是因为“大厦将倾”,他没法预计到底会发生什么,所以要先把她给干干净净地摘出去。 让杨仪跟着狄闻,无疑是最稳妥的选择了,以狄闻对她的器重,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而狄闻也一定会护住她。 虽然人人都以为,薛放打死施武,是因为施武知法犯法,凌虐百姓。 但杨仪知道,让薛十七郎那样暴怒不能自持的,是她。 在那个本该十分惊魂的时候,她读懂了薛放看向她之时,一瞥间,那眼中的无边震怒。 也许从他还没动手之前,施武就已注定是个死人了。 侍从时不时地过来探望,问茶,问饭,无微不至,态度亲和。 杨仪却知道,恐怕是温监军叫他们看着自己,别要有个意外之类。 昨夜薛放离开后,她就已经做了决定,而从打算好了之后,便已经将生死荣辱皆都置之度外。 在告诉了温英谋真相之后,杨仪只有一个要求。 “我来认罪,请大人先莫要让薛旅帅知道。” 温英谋很惊讶:“这又是为何?” “旅帅是重情重义之人,他未必会相信我说的话,也许会认为我是故意替他顶罪来的,以他的性子恐怕不会接受此事,恐节外生枝。” 温英谋道:“你真是我所见最奇怪的一个人了,想救薛十七郎,还不想他承你的情?” “非是如此,”杨仪垂眸:“若不是为我,旅帅也决不至于落入此般境地。我不过是……将心比心而已。倘若他为我而又生出别的事端,我今日向大人坦诚这一切岂非白忙一场?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旅帅性情,自当知道该如何行事。” 温英谋感慨:“看得出你也是薛十七的知己之人,怪道狄将军亦对你青眼有加。只管放心,倘若你所说是真,我必不会白费你一片苦心跟深情厚谊。” 杨仪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自己果真找对了人,便只向着温英谋深深鞠了一躬。 洗漱了一番,吃了半碗粥,看看自己的搭帕里,药少的可怜,可惜没时间再制,也用不着了。 杨仪抚摸着搭帕上的花纹,想到当时薛放质问自己为何不告诉他,她有了什么相好的情形,不由笑了出声。 可惜辜负他一片心意,用不着他给自己弄什么老婆本了。 更可惜的是……这条路也终究不能再一起走下去。 她枕着搭帕,睡了一觉。 屠竹跟豆子突然来到,让杨仪很意外,她以为温英谋不会放人到自己身边,毕竟在杨仪看来自己已经命不久矣。 “你怎么来了?旅帅如何?”杨仪忙问。 屠竹把药放在桌上,赶忙道:“先生如何?吓得我……以为有什么意外。” 她催促:“你只说旅帅怎么样。” 屠竹就把自己在巡检司衙门所见所闻告诉了杨仪,他倒是很机灵,对于薛放被上了镣铐打了杀威棒的话只字不提,只说是没受刑,问了几句话就完事了。 杨仪果真安慰:“这就好。” 屠竹却又道:“可旅帅好像很担心先生,催着叫我来找,好像最后还说……让去叫隋旅帅,不知是不是我听错了。” 杨仪道:“大概是你听岔了,如今有戚旅帅在,再叫一个他昔日的部属,岂不是叫人觉着仗势欺人,天下大乱么。” 屠竹觉着这话有理:“那……先生在温监军这儿,是真的要去狄将军身旁了?从此不跟着旅帅……”说到这里他猛地刹住,难过的低语:“我怎么傻了,这案子还不知如何判决,万一……” 屠竹说到这里,又恐怕杨仪也跟着自己一起难过,便又道:“不过戚旅帅在这里,绝不会眼睁睁看着,隋旅帅也未必袖手旁观,再不济咱们还有郦阳的兵马呢,对了还有京内……要真到了不得的时候,就干起来!怕他怎么!”自己嘀咕了一阵,先去给杨仪弄药。 这日将黄昏。 杨仪起初还极坦然,可是这刀子迟迟地悬而未决,让她也忍不住有些焦躁。 她不知道温英谋也无法决断,正等狄将军的回文。 更加不知,此刻,另有一个超出温监军预计的变数已在眼前。 是夜,几匹马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监军所的侍卫听见动静,赶忙喝问。 灯笼的光芒中,头戴乌纱折上巾,珍珠白袍服,披玄色斗篷。 翩翩公子般的人勒住马缰绳,白衣宽袖在夜影之中摆荡,格外显眼。 他朗声道:“速报温监军,兵部主事俞星臣请见。” 章节目录 第87章 激烈d三更君 侍从向内报信之时,温英谋正请教杨仪“养生之道”。 先前杨仪正不知他到底想如何行事,温英谋翩然而至。 温监军告诉了验尸之事,说明银针果然如她所说,已经找到。 又说:“此事要如何着手,我不敢自专,已经命人八百里加急前去春城禀告狄大人,今夜便会有回复。” 杨仪略安心。 温英谋含笑:“先生在泸江妙手妙法为狄将军治病,此事我等听闻尽皆称奇,先生年纪轻轻,却竟比这世上多半的大夫还高明,实在难得。” 杨仪道:“哪里,不过是加了点运气罢了。” 温英谋切入正题:“说来,我最近也常觉着体力虚乏,头发跟髭须都掉的不少,而且白发增多,常常想找个好大夫把把手,又信不过那些人……不知先生可否……” 杨仪道:“请先生脉。” “多谢多谢。”温英谋欣然伸出手来。 杨仪给他听了会儿,道:“先生无大碍,只是肾阳略弱些许,要补也是容易的。” 温英谋忙询问什么法子。 杨仪闭目沉思片刻:“我有一方,名‘复老还童丸’……”她看了看屋内:“此处似无纸笔。” 温英谋听见这丸药的名字,即刻扬声叫人快拿笔墨。 不多时笔墨送到,杨仪便写了一张方子。 温监军从旁细看,乃是:肉苁蓉,巴戟天,蛇床子,茴香,菟丝子……山药黄岑等二十多味药,每样儿上面标明如何泡制,以及如何制作丸药,如何服用等,十分详细。 杨仪写完后,将方子递给温英谋:“此方益肾壮阳,补元气,按照这方子服用,三月见效,大概一年白发转黑,体力强健。” 温英谋双手捧着药方,如获至宝,赞叹不已。 正在这时,内侍前来请他,温监军小心把药方收起来,向着杨仪行了礼,转身之时回头:“杨先生若有什么吩咐,千万不要见外,叫他们去做一概无妨。” 杨仪微微欠身,温英谋兴高采烈地去了。 温监军事情繁忙,杨仪也不理论,想到他说今夜便有回复,突然觉着事情可能瞬息万变,自己得用这点儿时间做些什么才好,以后……怕无机会。 她突然想起在马帮的时候,得的那三味稀有药材。 先前她只身来拜温监军,当然不会拿那些东西,只先前屠竹买药回来,因想起那匣子还在马车里,想到如今大家都在各行其是,这东西又难得,别弄丢了,当即又请监军所的人代为取了过来。 当时杨仪还觉着屠竹是多此一举,毕竟这些东西她是用不上了。 如今想想……倒是有了主意。 于是又用剩下的纸张,一口气都写完了,交给屠竹,请外头的侍卫拿去药方,让药房内按照单方制些药丸子。 屠竹一看,竟是“保命丸”“丑宝丸”“十精丸”“何仙姑庆世丹”“固真丸”等等……名字稀奇古怪,他便知道难得。 屠竹疑惑:“先生,这些丸药听都没听说过,这药房内可有卖的?” 杨仪道:“多半没有,这些方子外头不多见。” 屠竹忙道:“既然不多见,万一流传出去叫他们学了去呢?” 杨仪笑说:“不碍事,这几个单方,都是对人身大有补益,养气安神的,若真有药铺子看中学了去,也是造化世人。” 屠竹看了她半晌:“先生,似您这样的实在难得。” 杨仪道:“去吧,另外最后那张上写的药材叫他们带回来,我自己要用。” 屠竹自己不得出去,那些侍从的意思是他不熟悉本地街市,加上夜间不便,自然替他去了。 不多会儿,杨仪自己要用的药材送了回来,其他的丸药却还在加急制。 送药的侍从笑眯眯地说道:“药房的那些人看见单方,便问方子是哪一位大夫所写,又问能不能将单方留下,他们宁愿白送那些药丸,只要先生肯留方子就可。” 杨仪本就没在意这些,便道:“如此更好。” 她倒不是贪财,而是她身上其实并没多少钱,屠竹倒是有,只是不够,所以本来是要记账给温监军的。 那些单方若流传于世,自是有益世人,欲留方子的药铺也是慧眼识珠,彼此两下相宜,有何不可。 这一宿,注定几处无眠。 亥时将至,杨仪喝了一碗药,靠在桌上打盹。 豆子趴在她的腿边上,呼呼睡着。 屠竹被她打发去歇息了,她本也要睡,可还有几颗蜜丸得搓出来,这可是她用那马帮大掌柜所送灵芝特制的,不放心交给别人去干。 奈何她手上还有伤,就只得避开手掌,用手指去搓制,自然就更慢了。 正朦胧中,听到门外有说话声。 杨仪只当时侍从们不知说什么,便未在意。 直到夜风从开了的房门外吹了进来,杨仪微微抬眸,却仍未回头。 豆子却抬起头来往门口打量。 “不是叫你去睡了么?”豆子没叫,杨仪以为是屠竹。 身后没有动静。 一股寒气却随着夜风直扑上她的背。 杨仪悚然,先前仅有的那点困倦睡意在瞬间消散无踪。 就在这时,豆子站了起来。 杨仪则直身回头,屏住呼吸。 俞星臣已经把披风除下,搭在手腕上,他的动作这样自然,就仿佛归家的人般自在,让杨仪瞬间起了一身恶寒。 曾经,哪里需要俞星臣自己去解什么披风,他才进门,杨仪便得屈膝行礼,道一声“您回来了”,然后上前帮他宽衣解带。 她本是坐在椅子上回身的,此刻正欲起身,双腿却是久坐血液不通,双手扶着桌边,感觉腿上一阵酥麻难耐。 俞星臣看她一眼,又看看地上的豆子。 虽然阔别至多两日,对他而言竟好像隔了半年之久。 俞星臣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有这般感觉。 他当然无法忘记当初相遇,她那恨不得撕碎他的血肉咬了吃一般的眼神,但方才望着她趴在桌上,灯下打盹,他心里居然只有平和。 他觉着自己该憎恨跟厌恶才是。 “这是些什么?”俞星臣留意到桌子上那些搓成的药丸,伸手想要去拿一个。 “别动!”杨仪喝止,细细的眉皱了起来。 俞星臣瞥她:“是什么药?莫不是有毒?” 杨仪冷笑了声,如果有毒,她才不管他碰不碰呢。 她这一冷笑,让俞星臣看出了底下的意思。 俞大人却并未计较,只把这屋子慢慢地打量了一遍,目光在她挂在床头的搭帕上停了停。 然后他回身,拉了一张椅子落座:“我本以为你在这里……必定悲戚难耐,却没想到,竟是这样自在。” 杨仪冷冰冰地回答道:“我并未痛哭流涕,可真让俞大人失望了。” 俞星臣却觉有趣:“何必如此,想当初在泸江的时候,‘先生’……跟我不还是相谈甚欢的么?何必冷一阵热一阵的,叫人摸不着头脑。” 杨仪那时是为试探看他知道了多少,可云阳之时,已经明白,俞星臣多半晓得了自己的身份,又何必再跟他虚与委蛇呢。 多跟他说一个字,她都觉着浑身难受。 不过杨仪着实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俞星臣,而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怎么会来?他想干什么? 她意识到俞星臣这不请自来,兴许跟薛放有关,顿时警觉。 “俞大人不是有公务在身,要去郦阳的么?怎么有空往笏山跑。”她还想再套一套话。 俞星臣听了这句话,唇角挑了挑:“你是想问我来笏山,是不是跟薛十七郎的案子有关?” 杨仪知道他心机深,自己玩不过,便也一笑:“俞大人真是快人快语,那你能不能直接回答我,你来干什么。” 俞星臣道:“你猜对了,我来确实跟薛放有关。” 杨仪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俞星臣可不是会救苦救难的菩萨:“哦?是落井下石,还是如何。” 俞星臣笑:“你还真护着他。杨仪。” 她讨厌他叫自己名字,厌恶到牙咬的太紧,发出了咯吱的一声。 俞星臣好整以暇,他不可能看不出杨仪的反感,他只是不在乎:“之前为了我说了一句‘由此及彼’,你非得叫我致歉,我本以为那已经是太逾过了,没想到,你这样叫人刮目相看,甚至不惜为了薛十七郎,愿意以命换命。” 杨仪听到最后四个字,猛上前一步,又倒退回去,往门外看了看。 俞星臣道:“你在找那个屠竹吗,不要紧,你若真不想叫人知道,就算他听见了,我替你除了他不就行了?” 他不知是说笑还是认真,一边说,竟捏起一颗丸药。 俞星臣送到鼻端嗅了嗅:“好矜贵的气味,这是什么药?” 杨仪深深呼吸,将门掩上:“那是谁告诉你的。是……温监军?” 俞星臣淡淡道:“他倒不打算说,但,”特意回头看向杨仪:“你该不会以为,我会一无所知吧。” 手指拈着那颗药,轻轻地转来转去,就仿佛所有都拿捏在他指间一样。 杨仪一步步走到他身旁,抬手将他手中捏着的药丸打掉。 俞星臣略觉遗憾:“这里只有区区九颗,掉了一颗岂不可惜。” 杨仪道:“已经脏了,有何可惜。” 偏偏此时候,那药丸骨碌碌地在地上转动。 豆子仿佛等到机会,竟扑上去捡着吃了。 俞星臣一则为那药丸可惜,一则心情颇为复杂,毕竟还没有人这么诋辱过他:“是么,那假如我把这些的药都碰一遍,你就真舍得都扔了?” 以他的品性,本不会说这些仿佛是小儿无赖一样的话的。 “不会,”杨仪靠近他,轻声说道:“我会把你的手砍掉。” 俞星臣的后颈微微一梗。 这个答复,他是做梦也想不到。 两个人离的颇近,所以俞星臣可以很明白地看清杨仪的眼神。 那里有让俞星臣为之内心震动的东西。 他知道,杨仪不是随口说说,她竟是真想砍了他……的手? “呵……”面上却仍是轻描淡写,不动声色,俞星臣道:“这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呢,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杨仪,难以想象这话是从你的口中说出来的,这分明是薛十七郎的口吻。” “随你怎么说,”杨仪并不在乎,坦然地:“我只知道,能跟着薛旅帅,是朱是墨,都叫人甘之若饴。” 俞星臣脸上的笑有点岌岌可危:“你这话,我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莫非是,你对他已经是……” 他在斟酌那个用词,杨仪却已经知道。 她不想听他说出来。 没等俞星臣想好,杨仪道:“时候不早,我也没心情跟俞大人说这些没用的,你来笏山到底想如何,请直说。若是无话可说,那就请即刻离开。” “薛放落得今日地步,是他咎由自取。”俞星臣也顺势不再去绞尽脑汁、想那个本来不算重要的词儿,他重新开口:“十七郎飞扬跋扈不是一天两天,他跟施武之间的区别,无非是他不作恶,但招人讨厌的程度都是一样,他自以为可以跳脱王法,闯了天大的祸也会平安无事,世上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杨仪嫌恶皱眉:“俞大人来给我说教的?” 俞星臣道:“就算没有施武的事,迟早也会有别的王武,赵武……别的不说,比如郦阳曹家的案子,你亦是参与之人,你不如当面告诉我一句,他们断的可清?” “曹家的案子早结了,俞大人是想无事生非?” “无事岂能生非,只不过有的人以为自己可以一手遮天而已,比如,倘若曹方回当真被害,就该有尸首,倘若是逃匿,就该有线索,但他竟仿佛凭空消失……或者,他根本没有失踪,而在某些人的眼皮底下。” 杨仪的手不知不觉握紧。 俞星臣这么说,显然已经窥知曹家那案子的端倪。 确实,隋子云想保全曹方回的名誉,所以并没有对外公告那具女尸就是曹方回,这案子确实有疑点,可先前是薛放辖下,无人敢插手。 如今是俞星臣,只要他肯用心,自是瞒不住。 杨仪道:“我也有一句话想劝告俞大人,‘法不外乎人情’。” 俞星臣复笑了:“你果然知情。” 他说了这句后,垂眸沉吟片刻:“郦阳曹家,泸江韩青,如今是永锡施武……这些在你看来,都是‘法不外乎人情’?” 杨仪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曹家也就罢了,他为何竟还提起韩青?难不成……不,他当然会怀疑韩青没死,但他没有证据! “我不懂,不同地方三个不同案子,难不成俞大人是在暗示这几个案子都有问题。” 俞星臣摇头,目光扫过桌上的药丸。 刚才那一颗他本是想尝一尝的,虽然他不知是什么药,但本能地觉着必定是好的,而且他也确实想知道是什么味道。 谁知狗子都尝过了,他却一无所得。 方才说什么把所有药丸都碰一碰,自是玩笑,却没料到惹得她那样反应。 此刻就算是想再取一颗,他都要略微三思。 “我并未如此说,”俞星臣只得用手指敲了敲桌子,免得一时没忍住真的动了手,“你自不必心虚承认。” 杨仪吁了口气:“俞大人可以走了。” “怎么,不习惯深夜跟男子同居一室?”俞星臣纹丝没动,“但据我所知,永锡镇那一夜,你‘杨先生’可很没计较这个。” 他居然连永锡镇她跟薛放同处一室都知道。 杨仪却没很惊讶,反而冷笑道:“我为何要计较?而且不止永锡一夜,昨夜在俇族寨子,也是一样。又如何。” 俞星臣皱眉,眸色幽沉。 她曾多么惧怕跟敬畏这双深不可测的眼睛,甚至极少同他目光相对。 可此时杨仪并没有躲避俞星臣的注视:“如你所见,我很习惯跟男人同处一室,只不过……俞大人不在其列而已。” “杨仪。”俞星臣似乎真的恼了,声音低沉。 “够了!”杨仪感觉如果他还这么叫自己一声,她就要疯了。 “你讨厌我这么叫你?”他明知而故犯,不疾不徐地说道:“可为何,难道这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吗?并非是‘长安居大不易’的‘易’,而是‘仪态万千’的‘仪’。” 杨仪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叫自己后退,或者逃走。 俞星臣没有错过看她脸色变化的机会。 这是他的底牌,在他出牌的时候,他得看看接牌的人到底会如何。 “原来薛旅帅当真并未说谎……你确实是京城太医杨家的嫡小姐,——杨仪,我说的对吗?” 杨仪似乎在发抖,她的脸色也很奇怪,像是恐惧又像是愤怒,眼神涣散,不知是看向哪里,又恍惚又迷离。 俞星臣不由担心,她也许会随时晕过去,又或者…… 她不会真出事吧? 豆子本来站在桌边,一会儿看看俞星臣,一会儿看看杨仪。 它没有叫过。 直到此时,豆子突然叫了起来,它跑到杨仪跟前,冲着俞星臣汪汪了两声。 杨仪听着豆子的叫声,轻轻地一摇头。 目光凝聚在豆子身上。 她眨了眨眼睛,目光缓缓移动,终于又看见了俞星臣。 一瞬间,她仿佛回魂。镇定下来。 “你想要什么?”杨仪望着俞星臣,问。 “要什么?”俞星臣讶异。 “那天在云阳巡检司,你故意跟我说那些话,你……想看我怕,是不是?” 俞星臣下颌微抬,不言语。 杨仪走近了一步:“你说的没错,我是杨仪。” 俞星臣的呼吸忽然有点乱。 杨仪盯着他:“我是太医杨家从小流落在外的嫡女,跟杨家从未有何瓜葛,我这辈子也不想跟杨家有任何联系,我无权无势,对杨家毫无威胁……所以,你为何对我如此感兴趣?” 俞星臣的唇角微微一牵。 “或者,俞大人对我根本没有兴趣,你只是……受人指使?” 讶异从俞星臣眼底一掠而过。 “那聪明如俞大人,你有没有想过,指使你的那人又为何会对我感兴趣?你不远千里从京城来至羁縻州,那人是不是还吩咐你做了别的事?对了……” 杨仪说到这里猛地停了停:“奇怪。” 俞星臣不知她是何意,虽然明知道不该问,却还是问道:“什么奇怪。” 杨仪微微歪头看着他:“那人……就没告诉过你,要早点儿去云阳康知县府里拜会吗?” 俞星臣眼中的惊愕已经掩不住了,他其实不太懂杨仪这句话的意思,但本能地觉着,非常的不对头。 这一世,是杨甯重生的一世。 杨仪跟杨甯,所知道的都是前世的剧情。 倘若杨甯喜欢俞星臣,对他上心,那就不可能不知道跟俞星臣关系极好的康昙,会在这段时间蒙难。 但她居然只字不提。 而从俞星臣的反应看来,杨甯摆明曾跟他说过杨仪,以及韩青的事。 但她为什么不提康昙?大概…… 是因为康昙对她没有任何威胁。 俞星臣当然不懂,但他不蠢。 杨仪只要给他心里种下一点怀疑的种子,它就会自己生根发芽。 她不是只会逃避的人,又或者……她现在已经明白,一味的逃避没有什么用处。 该追上来的,还是会追上来。 所以,杨仪要让他们知道,她也有爪牙,虽然不够锋利,她会反击,假如他们叫她无路可退。 俞星臣慢慢站起身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杨仪道:“我的意思是,不要再来招惹我。” 俞星臣道:“你所谓的‘招惹’又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看见你们任何一张脸,”杨仪没法再压抑心头的愤怒跟……她几乎无法自控了:“一想起来就叫我觉着恶心!” 俞星臣不懂,但他不能忍。 他用最大的涵养按捺着性子:“杨仪,我自问,在泸江相见之前并没见过、也未曾得罪于你,为何你从一见面便视我如仇寇,屡屡恶语伤人。” 杨仪嗤地笑了。 她道:“那或许……是前世的旧恨。” 俞星臣依旧压抑着:“我好声好气的问你,你最好不要如此放肆。” 她的唇角带笑,眼底却仿佛有水火摇曳。 俞星臣死死握拳,怒意难耐:“杨家本要接你回府,你却不告而别,你一介女子,本该安居内宅,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却不顾廉耻抛头露面,跟男人厮混一起,如此放诞……你不觉着你玷辱了杨家的门楣……”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杨仪的表情,好像吞了一大口奇毒之物。 这毒性何其之烈,几乎叫她当真要吐出来。 身体摇摇欲坠,天晕地旋,连豆子在哪里跳都看不清了。 杨仪只能走到桌边,死死扶住桌子:她不能在这时候晕倒,那就算她死也不会甘心。 摸索着,她抓到桌上一颗药丸。 杨仪哆嗦着,闭着眼睛塞进嘴里,忍着不适拼命往下咽。 俞星臣看她仿佛不支,几乎想靠近扶一把。 他本来该就此打住,但…… 俞星臣深吸了一口气:“我说的有何不对?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你若回了杨府,难道不比你在外头……” “呸!”杨仪似乎拼尽全力向着俞星臣啐了口,她想笑,却又没了力气。 垂落眼皮忍着咳:“不用俞大人操心,我根本不认我是什么杨家的人,如何玷辱杨家,我求着杨家认我了?你们……当我、死了就是!” “你……”俞星臣目光闪烁,终于想到:“我知道了,或者你以为,薛十七郎甚是看重你,你就有了一辈子的靠山……劝你别太天真!你自以为你为薛放做尽一切,他就也会为你不顾一切?你的所作所为种种惊世骇俗之举,真以为薛放会不在意?倘若他知道你是如此放浪形骸的女子,只怕会唯恐避之不及……” “啪!” 俞星臣的脸侧了侧,他愣在了原地。 章节目录 第88章 一个加更君 俞星臣出身名门,家教严谨,但他天资聪颖,相貌又出色,打小便人人喜爱。 家中长辈更是视若珍宝,因此从小到大,竟是没有人碰他一指头。 就算入朝当了官,官职虽不算大,可家世身份再加人品,一应同僚上司,多是敬爱他的,对他皆是和和气气恭谨多礼,甚至连一句恶语都难听见。 那些没吃过的亏,好像来羁縻州这一趟,都尝尽了。 被薛放掐的半死也就罢了,薛十七郎是那个时刻磨刀霍霍的性子,他动手打人不是奇事,再加上俞星臣又每每招惹,不被弄出个好歹来已经算是薛十七郎克制,也是俞星臣的造化了。 但是杨仪? 俞星臣时不时总会想起在泸江大佛堂那里的初次相见。 杨仪还没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看见了他们。 她跟薛十七郎走在一起,看着就仿佛是站在雄鹰旁边的一只白鹭,纤弱,美丽,单柔,伶伶仃仃,瑟缩的翅翼,有些许令人怜惜的灵性。 她跟薛放站在一处,显得天差地远般的不调和,但细看,却又仿佛是天生地设似的赏心悦目。 不过,再怎么看似柔弱,白鹭……却是能吞蛇的。 俞星臣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挨巴掌。 这就是说他是真把杨仪给惹怒了。 被打的瞬间他几乎没能反应,只觉着脸上被拍了一下,说实话力气不算很大,但极具侮辱性。 俞星臣的脖颈有些僵硬,他慢慢地回头,眼神里还是不可置信。 她,怎么敢? 惊怒,让俞星臣在瞬间攥紧了双手。 再怎么出身显赫人物矜贵,他也不是没有脾气的。 笏山巡检司衙门。 田溪桥办事不可谓不心细,就算是监牢这里他也做了安排。 派了两个亲信之人守在牢房,一概闲杂人等都不许跟薛十七郎会面。 薛放本来想找个人询问,杨仪到底去没去温英谋那里,若去了又怎会不叫屠竹进去……是有什么误会?还是…… 他宁肯自己是多心,但不知为何,时不时总有心头惊跳之感。 每个人都以为,薛放落在这种境地,很该为自己的生死前途做考量了,但薛十七郎蹲在牢房内,绞尽脑汁,却都是想杨仪如何。 先前他喊了两个狱卒,可那狱卒还没靠近,就给田溪桥的人叫住。 那两个家伙走过来,笑的像是两只豺狗:“薛旅帅,您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我们,我们办事儿比他们强。” 薛放想啐他们,又觉着别浪费自己的唾液。 他没想到田通判办事这么紧密,自己连传递消息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是别的事,也许不用避开他们,但薛放觉着不能对这些人提起杨仪。 先前,他预料到此事必定不好处置,万一闹出去,杨仪是跟在他身旁的人,那夜又曾被施武纠缠。 他心知不管是谁负责审讯,对他自己,他们不敢怎么样,万一只冲着杨仪,或者呵斥,甚至拷问,那如何了得? 别说她身体是那样,就算多给拉上公堂两次,多给呵斥几句,也已经够受的了。 在那种情况下,薛放才想到该把她交给狄闻的法子。 他原先还打算一到笏山,便去面见温英谋,把杨仪亲自托付,以示郑重。 谁知他连走开的机会都没有。 起初还庆幸杨仪走的快,虽然她的这种“果断”,叫他心有隐忧。 可定下神来,薛放忖度……以杨仪的脾气,也许她是借着这个机会,去向温英谋替自己求情吧。 这么想也说得过去,虽然他知道温英谋是个不倒翁般的人,自有主张,而不会轻易被什么外力所动。 但总比把她拉到这泥潭里好的多。 尤其,这案子居然是田溪桥来审问。 简直叫人后怕。 倘若杨仪不走,留在这里,怕不给田溪桥从里到外扒上几层皮。 薛放一想到昨夜所见,他自己都没法接受,若还得让杨仪当着那满堂之人的面细说不堪,他不知杨仪会是如何感受,反正他自己是无论如何容不得。 屠竹那句监军所的人不许他入,让薛放又觉不安。 要只是单纯的不认识屠竹、或者居所防备森严不叫他进去也就罢了。 怕就怕有别的意外。 躺在铺着稻草的木板床上,他闭着眼睛。 他想起昨夜去找杨仪的情形。 薛放突然觉着自己可笑。 从马帮那一夜,他心里就有点什么东西硌着,他把那个归结为“意外”。 何况杨仪也跟他说了是“正常”,她是大夫,说的话自然有理。 而且看她的样子,也没有很在意,至少并没表现出嫌恶他的意思。 这件事本来该一笑而过。 可怪就怪在,他总是忘不了。 甚至在那种奇异之感的驱动下,总时不时会将目光停在她身上,就仿佛那很单薄的身子上有什么吸引着他的东西,让他一再想要探究,甚至…… 他不愿意承认,却知道自己有点古怪。 所以昨夜,本来该握的手他没有动,本来该倒的床他没有上,本来该揽住的肩头,他也不敢轻举妄动。 怕会把心里那点子“怪”无端引了出来。 可一不可再二三四,他可不能犯那种下流过错,对杨仪也是玷辱。 正好,他得面对施武的事,正好,可以把她送到狄闻跟前去。 见不着,他心里的古怪自然可以从此可以拔除了。 然而此时……自己身陷囹圄,杨仪还未到春城。 他却已经满心都是她。 虽看似是担忧她的安危处境,可…… 薛放一骨碌坐起来,双手在自己的头上发间一插,像是要把那所有的烦恼疑难都就此抹去。 “旅帅……薛旅帅。”很低的声音从外传来。 薛放转头,见是一个狱卒在栏杆外,小声招呼。 他左右看看:“什么事?” 那狱卒看出年纪有点小,脸孔青嫩,胆怯地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有点紧张地:“戚旅帅叫我捎句话给您。” 薛放跳下地:“戚峰说什么?” 狱卒道:“戚旅帅说,田通判去了监军所,好像跟温监军商议了什么,叫旅帅不用担心。” 薛放一摆手,他想听的不是这个:“屠竹去哪儿了?” “旅帅,哪个屠竹?” “就是……”薛放忽然醒悟他没见过屠竹,怕是不认识。 小狱卒眼巴巴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问:“是不是之前拎着药在门口跟旅帅说话的?” 薛放很惊奇:“你怎么知道?” 小狱卒眼睛放光,道:“我常听人说旅帅大名,因为好奇,又担心旅帅,所以偷偷去看他们审,正好看见那位哥哥拎着药……” 薛放喜出望外:“就是他,你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我原本是不知道的,可是……”他扭头看了看门口处,小声道:“我方才听人说,那个哥哥去了监军所,他们都说他是去求温大人的……” “他进去没有?”薛放忙问。 小狱卒还未回答,就听到有个声音说道:“薛旅帅,你想知道这些何不问我?岂不比问个什么都不懂的人要强。” 狱卒吓了一跳,慌忙后退。 薛放皱眉,没想到田溪桥竟然会在这个时候来“探监”。 田通判身后跟着四五个人,像是阴差带着游魂巡视一样,鬼气森森地缓缓露面,那情形简直叫人不寒而栗。 来到薛放的牢房前,田溪桥瞥了眼旁边瑟瑟发抖的小狱卒:“把这个不知规矩的东西拉出去,打二十,叫他长长记性。” 小狱卒跪在地上:“大人恕罪,我再也不敢了!” 薛放喝道:“姓田的,有本事冲着我来,别吓唬个半大孩子!” 田溪桥用奇异的眼神看着薛放:“据我所知,旅帅也不过十六,他……总也有十四了吧。” 小狱卒哆嗦着:“是,是十四岁半。” 田溪桥啧了声:“你还挺诚实,既然薛旅帅给你求情,那就……打三十吧。” 小狱卒半张着嘴,被拉了出去。 薛放握住栏杆怒道:“田溪桥!” “薛十七郎,”田通判却漫不经心地:“你留神,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再加十棍,多说两句,我就加二十,看看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害死他。” 薛放紧闭双唇:“你够狠。” 田溪桥微笑:“哪里比得上你薛旅帅狠,瞧你这眼神,简直像是要把我也当施武那么打。” 薛放冷笑:“要田通判也像是姓施的那么禽兽不如,还真说不准。” 田溪桥疏疏淡淡的眉毛扬起,阴阳怪气的气质越发浓了:“这所谓‘禽兽不如’,是指的施武冲撞村寨伤及无辜,还是……别的什么?” 薛放即刻意识到他话中有话:“田通判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田溪桥呵呵干笑了两声:“听说那天晚上,在薛旅帅出手之前,施武正想对一人……施暴。不知是不是真的。” 薛放身子微僵,冷哼:“我已经记不清了。” 田溪桥道:“不妨事,我替薛旅帅记着呢,那人是跟旅帅身旁的一个叫杨易的大夫,这人可是大名鼎鼎,之前给狄将军治过病,很得将军青睐。听说他生得妩媚风流宛如女子,这施武偏又是个荤腥不忌的,自然是见色起意,居然就要当场强……” 那个“奸”字还没说出来,薛放一声怒吼:“住口!” 田溪桥抿了抿薄薄的嘴唇:“看样子我说的没错。薛旅帅终于记起来了。” 薛放的喉结滚了两滚,他往前一步,站到铁门旁:“你想知道的我都说了,施武确实是我所杀这点无误,你还在这里纠缠无关紧要的旁人做什么?杨易是个大夫,手无缚鸡之力,唯有一手好医术,是狄将军欲得的人才,田大人,你不会放着我这个正主不管,去追究不该追究的人吧?” 田溪桥点点头:“如果真的是无关紧要之人,我自然不会多事。” 他转身踱了两步,所带的那四五个随行之人都在旁边墙根站着,鸦雀无声。 倒是外头痛打那小狱卒的板子声跟惨叫,一声声传了进来。 忽然田通判转头:“薛旅帅可知道我今天去监军所做了什么?” “你说就是!” “温大人请我去看了施武的尸首,我本来以为,头已经打的烂西瓜一般,又看什么劲儿?不料,并不是看他的头,而是看他的……心。” 薛放疑惑:“你说什么?” “呵呵,”田溪桥笑:“看来薛旅帅也不知,你那位手无缚鸡之力的杨大夫,可实在高明的很啊,他把一支银针从施武的颈间刺入,那银针顺着血脉,冲入了心室。” 此刻薛放还没意识到:“反正施武已被我打死,小小银针又如何!” “关键是,仵作告诉我,只有施武还活着,那银针才能进入心室,但如果施武死了,血液不通,那银针必定还在血脉之中,而银针一旦入心,人便必死,所以……” 薛放心中烦乱,竟没法儿理清他话中逻辑,直到他的脑海之中出现杨仪在俇族村寨盯着施武尸首时候,那颇有深意的眼神。 薛放浑身汗毛倒竖,如闻雷霆之声。 田溪桥打量他的反应:“看样子薛旅帅终于悟了,没错,虽然你把施武打的面目全非,但事实上害死施武的是那支银针,真是可惜啊……这铁板钉钉的案子居然有了转机。” “田溪桥!”薛放攥紧栏杆,死死盯着他,厉声道:“没什么转机!是我杀的,你休要诬赖别人!什么银针,都是胡说!你告诉温英谋,人是我杀死的,让他别胡作非为拉无辜人下水!” 田溪桥叹气:“我终于信了。” 薛放的眼睛发红:“你信什么。” 田溪桥道:“我一直疑惑,是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让薛十七郎把施武打的那样……现在才知道,那夜你之所以发狂一般痛殴施武,就是为了那个大夫,我说的是么?” 薛放胸口起伏,双手奋力一晃,坚固无比的铁栏杆竟发出瘆人的嘎嘎声。他道:“我早就想姓施的死,你也说过我跟他有旧怨,你再敢乱扯他人,我绝不放过你!” 田溪桥努了努嘴:“那就等薛旅帅当真死里逃生后……再来不放过我吧。” 他转身要走,又扭头,三分阴笑地:“本来以为这次你死定了,现在看来……可惜可惜。” 田通判迈步往外,那几位副手随之跟上。 其中有两人经过薛放之时,略略一停,打量了他一会儿才又去了。 薛放靠着铁门,心乱如麻。 直到现在他终于明白。 昨晚上他说叫杨仪去跟狄闻,她起初不愿,后来突然改口答应。 那时候他就觉着不对,但一来要保她周全,二来要跟她“保持些距离”,竟并未多想。 乃至到了笏山,她匆匆地不告而别,斧头还说她什么攀高枝去,原来…… 薛放其实没发现杨仪对施武动手,而这种事情,除了她自己说出来,这世上恐怕无人可知。 她是……想要替他脱罪啊。 这个傻子!真是! 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 薛放心如油煎,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到牢门外有人叫道:“十七爷,十七爷!” 他急忙转身,竟见是斧头,他穿着一身狱卒的服色,身后却是那之前挨打的小狱卒。 “你……”薛放极为诧异。 斧头道:“十七爷,是这哥哥带我进来的。” 小狱卒才挨过打,脸色不太好,却还是向着薛放笑了笑:“旅帅,之前您在堂上也挨过打,我可没听见您惨叫一声,我、我本来也想像是您一样,没想到还是,嘿嘿……我真丢脸。” 薛放伸手出去,在他头上揉了揉:“你是好样的。” 以为这小狱卒被田溪桥命人痛打了一顿,必定会害怕的不敢了,没想到这么快……还敢,甚至变本加厉。 “你们快快说话吧,”小狱卒被摸了头,仿佛得了无上嘉奖,笑的越发灿烂:“我去给你们望风。”他一瘸一拐地走开。 斧头忙问:“十七爷,你怎么样?” 薛放没容他说完便拉住斧头,低声吩咐:“你去找温英谋……不,叫上戚峰,你告诉他我的话,让他不管如何,把杨易一丝不差地救出来。” 斧头还不知道发生什么,嚷嚷:“十七爷你说什么话,杨先生不是要去狄将军那了吗?又救什么?现在要紧的是您……” “闭嘴,”薛放呵斥了声又靠近:“你听好了,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但对杨易可就不同了,你得把我的话一字不落地告诉戚峰,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听见了吗?” 斧头懵懂,犹犹豫豫:“可……好,好吧,我知道了。” “斧头,”薛放抓着他的脖子把他揽到极近,哑声说道:“杨易若是无事,我还能从这里走出去,他要有事,你十七爷的命就没啦。” 斧头本来还觉着薛放是有点小题大做,自己还在监牢里,理什么飞上高枝的人呢。 突然听了这句,他猛地打了个激灵:“我、我知道了!我一定传到,十七爷放心吧,杨先生定然无事!我立刻就去!” 薛放点头,拍拍他的脸:“好孩子,去吧。” 章节目录 第89章 牛气二更君 小狱卒带着斧头,悄悄避开人出了牢房。 斧头向着小狱卒道了谢,又托他多看着薛放,自己一路狂奔报信去了。 而就在斧头跑出笏山巡检司衙门之后,有两道人影自巡检司大门闪了出来。 田溪桥目送斧头小小身影消失在长街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今晚上大家都忙得很啊。” 他旁边的是笏山巡检司旅帅潘四涟,潘旅帅道:“田通判故意放这小毛孩子进去探望薛旅帅,不知何意?” 原来田溪桥先前虽走了,却叫人加倍留意监牢的情形,小狱卒被打而越勇,偷偷带斧头进内,也不过是他故意叫人放水。 实则一切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田溪桥道:“何意,当然是捉大鱼了。” “谁是大鱼?” 田通判看看天色:“潘旅帅不必着忙,待会儿你自然就能见着。” 他一招手,身后又有几人走了出来,除了先前跟着他的那些春城衙门的副手之外,其中一人,竟正是永锡巡检司的罗队正,并先前那壮胆向戚峰谏言的老参军。 斧头如一阵风似的赶去戚峰下榻的驿馆。 从白天审讯后,戚峰先骂田溪桥,把所能想到的最难听的话骂了一遍,仍无法解气。 跟他的副手道:“旅帅,先别骂了,快想法子要紧,这田通判是冲着薛旅帅人头来的……偏偏薛旅帅又当堂认了,今日看田通判那架势,若非尸首没带来,怕是立刻就要判决,那时再想改就难了。旅帅怕是斗不过他……要不要催一催隋旅帅那边?” 戚峰摇头:“笏山就在津口对面一河之隔,隋子云早该知道,他能来早来了!” “人虽不能来,可是……隋旅帅既然消息灵通,难道法子也不肯给您出一个?这一河之隔来往又非很难。” 戚峰直了直眼睛,忽然愤怒:“听说狄小玉一直都在津口,哼,我看他是等不及要当狄将军的女婿,这会儿怕是不敢插这个手,免得坏了他的好事。” 正说着,外有人来报,说外头有个人自称是泸江来的,要见戚旅帅。 戚峰本不想在这时候见外人,可听说泸江来的,有点担心佩佩会如何,便叫传进来。 不多时那人进门,二十左右年纪,着一袭寻常青衣,上前行礼,含笑道:“旅帅还认得我?先前我在咱们泸江巡检司的门房上,今日经过这里听说旅帅在此,特来磕头。” 戚峰定睛细看:“你是……”望着那人面孔,突然道:“哦,是你啊。”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人退下。 身边的人都退了出去,戚峰站起来:“姜云,你怎么忽然跑来了?是不是隋嬷嬷叫你来的?” 原来这人哪里是什么泸江的,而是隋子云身边近身的姜侍卫,他见屋内无人,才说道:“我们旅帅知道此处的事,可惜不能亲来,所以叫我来给旅帅带两句话。” 戚峰正想取经,可听隋子云不能来,便哼道:“有什么东西拴着他的腿?他为什么不能来,刀架脖子上了他倒坐得住!” 姜侍卫忙陪笑:“戚旅帅,你且听我说完再撒脾气不迟。” 戚峰满脸不悦:“我倒要听听他特意叫人来,有什么了不得的话。” 姜侍卫靠前,在戚峰耳畔低语了两句话,道:“我们旅帅说了,只要您按照这两句行事,薛旅帅必定无恙。” 戚峰瞪着他:“我……”正要表达自己的不懂,忽然是斧头从外窜了进来:“疯子,快!救命吧!” 戚峰猛地跳起来:“怎么了?是旅帅……” 斧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就把自己跟小狱卒偷偷潜入牢房的事告诉了他:“十七爷说了,叫你快去监军所,不管怎样都要把杨先生一根头发丝也不掉地救出来!” 戚峰目瞪口呆:“这怎么说?姓杨的不是好好地在温监军那当贵客享福的么?他又不是给关在牢里……” “你别问!”斧头跺脚:“横竖这是十七爷吩咐的,他说的真真的,只要你能把杨先生好好地救出来护他无事,十七爷自然无事。要不然……” 斧头想到薛放被关在牢房的情形,说不下去了,小嘴努了努,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要不然十七爷就没命了!” 戚峰原本也以为薛放又不知操什么心了,待看斧头如此,才忙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我去还不行吗?真是……他们难道用的是一条命,怎么这个有事,那个也有事,离了谁竟活不了?我真……” 他嘴里说着,又去摸下巴颏:“说救人,该怎么救,总不能白眉赤眼地冲进监军所把人抢出来?我今儿也去过一次,那温监军简直就像是个浑身涂了香油的黄鼠狼,滑不溜手,见都不肯见我……正儿八经地要人自然也不成了……” 姜侍卫在旁听到这里,有些惊心:“戚旅帅,您可得记着我们旅帅方才跟你说过的话,千万别……节外生枝才好。” 戚峰早把那两句话扔到九霄云外了,听他提才想起:“啊……可你说怎么办?十七把话说的这样死,你叫我不管吗?隋子云要真担心这儿的事,叫他自己来,说两句没头没脑的,我怎么知道他不是哄我?” 原来方才姜云说的是“按兵不动,绝处逢生”这两句,戚峰本来是要听得,可惜斧头来的更加及时。 姜云目瞪口呆:“戚旅帅……” “你别出声,”戚峰揉着额头,似乎想从自己浆糊一团的脑袋里挤出一两个不太高明的主意:“让我想想到底该怎么办最好。” 夜渐渐深了。 戚峰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挑了几个轻功出众的侍卫。 姜云只觉大事不妙,但他方才几次拦阻,戚峰哪里会听他的话,除非隋子云亲身在此。 “你起开,别耽误我正经事,”戚峰被他嘀咕的烦了,“就算隋嬷嬷现在在这里也没用,他跟十七之间,我也只听十七的。何况是你?” 姜侍卫觉着受到了无情的伤害:“戚旅帅……” 戚峰缓了缓:“行了,你不过也是传消息给我,听不听毕竟在我,就算有个什么,也不怪你。” 他安慰了姜云一句,便又对斧头道:“你留在这儿等着,别四处乱跑。” 笏山跟津口相隔虽近,但跟津口不同。笏山相对安稳,跟对面繁忙杂乱川流不息的津口相比,笏山安稳的像是被许多血管围绕的一颗小心脏。 自从温英谋坐镇后,近十年没发生过什么事关人命的案子官司等。 潘四涟的巡检司,晚上虽也分更次值夜,但年年的安稳也让众人心生懈怠,只走马观花一趟了事。 加上戚峰众人行动迅速而隐秘,直到他们摸到监军所,找到适合翻墙之处,始终都无人察觉。 戚峰觉着到目前为止,实在顺利的出奇。 只是这监军所虽不算很大,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一时不太清楚到哪里去寻杨仪。 幸亏今晚他的运气仿佛格外的好,有几个监军所的仆从正经过,一边走一边说话,竟道:“那位杨先生就是给狄将军治过病的,所以先生格外厚待……” “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病病弱弱清清秀秀的,竟是个神医呢!” “之前里头的拿了他开的药单,去药局里叫人制药,把那些多年的老大夫都惊动了,纷纷问是谁开的单子,且说若肯留下单子,情愿把那些药材啊什么的都白送呢。你说他可能不能耐?” “天神!怪不得先生如得了宝贝一样。” “可惜他不会留在咱们这儿,据说明儿就要往春城去了。” “明儿?我刚才听说有个什么钦差之类的……去找他了,倒不知又是为了何事。” 说到这里,其中一人侧耳听听:“你听,是狗叫,咱们院里没养狗,自然是那杨先生的了……怎么叫的这么急呢?” 戚峰暗喜:“好豆子!是不是知道我来了,所以赶着叫我去呢!”他只顾高兴能找到杨仪了,竟没在意什么“钦差”。 犬吠声就像是大海之中的灯光,引着他们迅速到了一处院落。 一墙之隔狗叫声更大,戚峰开始不安,他毕竟也是豆子的半个主人,听出豆子这么叫,应该是出了事。 戚峰心想:“十七的嘴该不会这么准吧。我的杨先生,你可千万好好的,不然我没法儿交差。” 正要冲进院门,就听有人道:“管你是谁,快给我让开!” 另一个声音道:“你最好退下,不要逼我动手。” 戚峰听出前一个正是屠竹,当下想也不想,也不怕身形暴露,刷地就闪了进去! 屋檐下,屠竹跟灵枢两个,正彼此对峙。 他们旁边房门紧闭,豆子的叫声从内传出来,可声音越来越小。 戚峰人还没到跟前先喝问:“怎么了!杨先生呢!” 屠竹见了他,如见救星,忙道:“在里头……那个俞大人不知何时来的,也不知对先生怎么了,他不叫我进去……” 灵枢见戚峰来的极猛,闪身将他挡住:“请留步!” 戚峰喝道:“滚!” 灵枢手中的刀出鞘,戚峰却不跟他对招,直接挥拳直奔他面门,戚峰竟是毫不在乎这一拳过去,自己的手臂也势必会被灵枢的刀锋所伤。 灵枢见他这不要命的架势,反而不敢轻易伤他,只忙后退。 正要变招再挡,就听到里头俞星臣道:“杨仪,杨仪!” 两个人的脸色都变了,戚峰尤甚,他跟着吼了声:“杨易?”一脚把门踹开。 两扇门刷地大敞开,夜风奔涌而入,吹得俞星臣的白衫烈烈舞动,折上巾的黑纱飘带也随之飞起。 他正倾身的姿态。 而在俞星臣身前,杨仪跌坐地上。 她歪着身子,一只手指着俞星臣,鲜血从颤抖的手指上淋淋漓漓滴落,她仿佛在说什么,可惜戚峰听不清,但这已经足够了。 “姓俞的!”戚峰大吼了声:“你干了什么!” 就在戚峰扑向俞星臣的瞬间,灵枢及时过来挡住他。 与此同时,杨仪低头,竟又呕出了一口鲜血。 正在戚峰目眦欲裂之时,院门外呼啦啦,竟进来一大堆的人,中间的几位,温英谋,田溪桥,潘四涟,以及春城来的数位和永锡的罗队正跟那名老参军等。 “杨先生杨先生!”温英谋一叠声叫着,他跑的最快,道袍鼓足了风地冲进门口:“杨先生怎么了!” 田溪桥跟其他几位不敢落后,紧随到门口。 正见杨仪俯身呕血,俞星臣脸色惨白。 倒是温监军第一个先上去扶住了杨仪:“杨先生这是……”猛然发现杨仪的右手上也满是鲜血。 杨仪见又有人来了,这才似松懈下来,她似乎还想看看戚峰在哪里,但实在没了力气。 闭了闭双眼,一声不响地晕厥过去。 温英谋扭头:“快快去传大夫,快……叫阮成明跟苏德辉一块儿来!” 这两位,是笏山本地颇为有名望的先生了。 此时灵枢看到有人来了,便退到俞星臣身旁去,戚峰一时也顾不上为难他们,也赶去看杨仪如何,一转眼,却见豆子躺在墙根处,一动不动。 此时俞星臣走过来,竟是要将杨仪抱起。 戚峰正要去看豆子,见状挺身喝道:“别碰杨先生!你到底对他做了什么?” 俞星臣淡淡道:“我什么也没做。” “放屁,”戚峰已经忘记自己潜入监军府是想干什么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你敢说这话,你要没干什么,杨先生会呕血?会这样?你这阴险的小人……” 俞星臣缓缓吁了口气:“若我真做了什么,我没必要否认。”他先回了这句,扫了眼在场众人,“她自己身体弱,一时呕血也不足为奇。” “我艹……”戚峰似乎要原地暴跳:“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幸亏温英谋及时地提议:“杨先生的情形很不妙,戚旅帅休要高声大气惊到了人!” 戚峰闭了嘴,他蹲下去看豆子。 俞星臣的话虽听似冷血无情,但事实上,并不违和。 可惜在这时候说出来确实太…… 此刻一直罕见沉默的田溪桥终于开了口:“这位是京城内来的俞大人?” 俞星臣正色点了点头。 包括田通判在内所有人,都看见俞大人胸前以及衣袖上淋淋漓漓的鲜血,尤其是胸口处,似乎还印了几道血指印,就如同被沾血的手狠推了一把。 偏偏他穿着这样不禁染的白衫,看着实在触目惊心。 田溪桥道:“俞大人为何夤夜……在这位杨先生房中?” 俞星臣的目光从榻上的杨仪身上转回来:“有几句话跟她当面相商。” 田溪桥道:“那杨先生怎会……无端端呕血呢?” 俞星臣望着他那张眉毛疏淡缺乏血色的脸,不动声色地回答:“这个,请田通判问大夫便是。” 田溪桥不由一笑,他可没自报家门,也没穿官服,这位钦差却一下认出了自己。 他的问话本有质问俞星臣是否跟杨仪吐血有关,俞星臣却推给大夫,此意自然仍是指杨仪自己身体的缘故,跟他无关。 不多时,两位大夫陆续而来,急诊脉。 温英谋道:“如何?” 阮大夫道:“吐血是因为气血逆冲,倒是没有大碍,但为难得是……” “为难的是,”苏大夫接口:“脉象微弱浮虚,大有无法琢磨、似有若无之意,情形不妙。” 温英谋惊道:“至于如此?” 阮大夫沉吟:“晕厥呕血之前可服用过什么没有?” 温英谋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一惊,望向桌上那些丸药。 苏大夫忙起身捡了一颗,细细查看,道:“这是……灵芝镇宝丸……病人吃了这个?” 俞星臣点头。 苏大夫顿足道:“这如何了得!灵芝镇宝丸之中都是大补之物,亦有清润之效,若是体质极为强健的人服用,自然益气养元,还有护肝润肺的妙用,可若是阴虚之人服用,就如同把一颗烧得正旺的柴火扔进水里,自然就把那浅水迅速烧干了……是谁给病人吃的?” 马帮给的这灵芝因为难得,药效自然最猛。 本来灵芝有补气安神的功效,也极适合杨仪,但却不是如今夜这样吞服猛药一般。 服药讲究的是循序渐进,如果服用过量,跟毒物无异了。 何况她这本来就不是为她自己弄的东西。 俞星臣默然,却留意到戚峰恨绝的目光。 他想说是杨仪自己吃的,但如今只怕最大的嫌疑人是他了。 毕竟杨仪自己是大夫,这丸药又是她自己做的,难道她不知道该吃不该吃? 不料,田溪桥替他开了口:“俞大人想必不会干这事,这应该是……这位杨先生自己吃了的吧。” 俞星臣沉默。 温英谋愕然:“什么?杨先生自己吃的?他可是最精通丸药的,岂会不知这其中厉害?” 两个大夫也面面相觑。 田溪桥道:“如此简单的事,温大人怎么看不明白,正因为知道这其中的厉害,杨先生才肯吃的。” 俞星臣眉头微蹙,眼神变了变,忽然看向田溪桥。 田溪桥的目光跟他相对,便知道他已经明白了自己的意思。 此刻在场的人中,除了俞星臣,恐怕没有第二个会意的了,不……应该还有一个。 田溪桥看了眼正守着杨仪的温英谋,淡淡一笑。 温英谋仿佛没留意田溪桥的目光,正满面焦急地向着两位大夫:“不管如何,还请快快施救。” 其中苏先生道:“温大人,不是我们不肯,如果是寻常病倒,或者中毒,外伤之类,总有个能治的法子,但如今病者体质过虚,却偏服如此大补之物,猛火攻心,这简直比服毒还要过甚,毕竟毒物可以解,但补的过头……如何能解?” 阮先生也连连点头:“如今呕了血,脉象又如断线一般……只怕凶多吉少。” 俞星臣听到这里,脸色十分难看。 戚峰浑身发抖,他没想到自己已经尽快按照薛放吩咐的做了,怎么意外还是发生了? “你!”戚峰瞪向俞星臣:“是你害死了杨先生!我杀了你给他偿命!” 戚峰扑向俞星臣,田溪桥一挥手,几个侍卫冲上来挡住,现场一时大乱。 还是温英谋道:“戚旅帅,先生还没咽气呢!不必这样忙吧!” 田溪桥则道:“各位,不用都挤在这里了,正经事儿还要人去干。” 他们陆续退出。俞星臣并没有要走的意思,温英谋见戚峰还恨恨地,便道:“戚旅帅莫惊,我自会看顾杨先生。” 房门开着,戚峰站在门边,留心里头动静。 田溪桥一干人等退至院中。 这会儿,这原本不大的院子几乎满满当当都是人了,前面的是笏山巡检司跟永锡那边的人,又有春城跟着田溪桥来的,后面是些中级军官,再往后才是行动的士兵们,乌压压地,加起来足有百余人众。 田溪桥睥睨四顾,最终看向戚峰。 “戚旅帅,趁着这个机会,你先给大家说说,你怎么会来到这儿的?” 戚峰哪里还管他,只想着杨仪若真的有事,那该怎么办是好。 田溪桥见他不语,便道:“你不说也罢,你大概不知道,跟随薛旅帅那个斧头,从监牢跑去驿馆给你报信,都在我掌控之中。” 戚峰听了这句才惊愕,抬头瞪向他:“你什么意思?” 田溪桥道:“那孩子大概没跟你说,在他去之前我已经先见了薛旅帅吧?” 斧头确实没说,戚峰也不在意:“你见不见的,又怎么样。” 田溪桥道:“这可是至关重要的。你可知我见薛旅帅是为何事?我是告诉了他,今儿温监军跟我目睹仵作验尸,从施武心口取出那支银针的事。” 戚峰完全不知:“什么银针,我怎么不知道?” 田溪桥淡然一笑:“你不知不要紧,薛旅帅知道才是关键,这么巧,薛旅帅一听我说是那支银针害死的施武,便立刻叫那小跟班跑去找你,然后……你就出现在这里了。” 戚峰哪懂他说什么:“田通判,我是粗人,听不懂你的话,劳烦你说明白些。” 他身后潘四涟等人则开始窃窃私语。 里间,俞星臣站在靠门口的方向,微微闭上双眼叹了口气。 田溪桥指了指屋内:“里间之人名唤杨易,此人曾经在泸江大佛堂救治过狄将军,乃是将军心心念念想得之人。” 戚峰哼道:“你知道就好。” 田溪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俇族寨子那夜,许多人亲眼目睹,施武纠缠杨易,甚至意图公然施暴……就在那时候,杨易将一根银针刺入施武颈间。” 戚峰皱眉,潘四涟众人眼神交换,有人悄悄地问:“这是真的?” 永锡来的罗队正跟那老参军都是知道施武的做派跟毛病的,脸色尴尬。 田溪桥继续说道:“先前温监军同我亲自看过仵作验尸,那银针确实在他心室,不过不知为何,温大人好像很担心我知道杨易在监军所……”他特意又向内看了一眼。 温英谋走到门口:“说着案子,好好地怎么说我呢。” “因为这件事跟温大人有关啊,”田溪桥瞥着他:“温大人曾亲口跟我说,没有人会相信一支银针也会杀人,大家都看见了是薛放打死了施武,所以……你是打算将错就错,把此事遮掩过去。” “老田,话不可乱说,我为何要这么做?”温英谋摇头摆手。 田溪桥道:“因为你知道,大家绝不会相信银针杀人,一旦翻案,势必都会怀疑是狄将军徇私要保住薛放,所以你宁肯舍弃薛十七郎,这样的话,此案不伤及将军,而且还可以悄悄地把杨易送到春城,毕竟,狄将军可是极欲得到此人,连你温大人今夜不也还得了一张‘复老还童丸’的方儿吗?” “你……岂有此理。”温监军语塞,呵斥,“当着众人的面,少胡说。” 田溪桥哼道:“是不是胡说,温大人心知肚明。可笑薛十七郎并不知他已经成为弃子,还偷偷叫戚峰过来相救杨易,为何薛十七郎会如此呢?因为他清楚杀死施武的确实是那银针,他怕我发现真相后会对杨易不利……” 潘四涟等众人万万没想到,案子竟峰回路转,出乎意料,窃窃私语的响动更大了几分。 “等等!”田溪桥却又皱眉:“又或者,就在薛放制住施武的时候,施武已经死了,薛放察觉,顿时明白施武死于杨易之手,他恐怕仵作验尸发现端倪……所以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施武的头捶的稀烂,就是因为他想让所有人都认为,施武是死在他手上,这样才会掩护杨易杀人的事实!” 这个揣测更是把众人惊得汗毛倒竖。 忽然,永锡衙门的罗队正叫道:“若真如此,薛旅帅……他又为何要舍命维护杨易?” 原本大家都对薛放杀人深信不疑。 甚至暗暗怀疑狄将军会袒护薛放。 谁知从田溪桥白日验尸,到盯梢斧头,到一路追踪戚峰来此,事情完全出乎意料。 在田通判的推论里,真相竟正好相反。 狄将军反而是那个要舍弃薛放,维护真凶杨易的人。 可田溪桥的推论虽然惊世骇俗,但抽丝剥茧、丝丝入扣,堪称完美。 就算开始还想盯着薛放不放的罗队正跟那老参军,都对田溪桥的分析几乎信了七八分了。 田溪桥道:“这就要问薛十七郎自己了……或者,是因为他知道,他杀施武,未必会死罪,但杨易杀施武,则必死无疑。所以想赌一赌。” 以薛放那独树一帜的脾气,确实能做的出来。 “还有一件事可以佐证,”田溪桥一指屋内:“钦差大人亲眼所见杨易吞了丹药,他可是大夫,知道吃了那药会是什么后果,他为何如此?因为他知道自己逃不了,所以他是畏罪自杀!” 章节目录 第90章 震惊三更君 在田通判说完之后,在场的这些人,有一半是完全听懂了的,还有些似懂非懂。 嗡地一声响,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那些明白之人便向懵懂之人解释,无数人在问也有无数人在回答,不大的院子顿时热闹非凡。 戚峰一心两用,关心着屋内的杨仪,还有豆子,另外还得听田溪桥解释。 就算他聚精会神去听,只怕还未必能听懂,何况如此。 当大家都忙着交头接耳的时候,戚峰摸着仿佛在昏睡的豆子,满心满脑都是疑惑。 他本以为田溪桥要指控薛放,可又像是在指控温监军……又提到什么银针,还说是杨仪杀了施武,什么薛放之前知情之类。 他的脑袋虽大,却容不下这许多复杂的东西,便问身边跟着的侍卫:“他到底什么意思?” 侍卫显然比他更聪明,言简意赅地解释:“田通判说,施旅帅其实是在向杨先生施暴之时,被杨先生银针入体,薛旅帅在殴打施旅帅的时候发现他已经死了,为了掩护杨先生,便故意当着众人的面对施旅帅下狠手,让大家都以为施旅帅是他所杀。不料真相被田通判发现,薛旅帅得知他们发现银针后,怕田通判会对杨先生不利,这才急让旅帅您来救杨先生。而杨先生怕事情败露,所以服药自杀。” 他说的非常明白,就是“旅帅”“先生”“通判”之类的用的太多了,差点又把戚峰弄迷糊。 “你直接说人名就行了,生怕我听懂了是不是?”戚峰忍不住抗议,又问:“那他说温监军又是怎样?” 侍卫道:“温监军虽发现那银针入心,但他觉着巡检司衙门的人指定不会相信是银针害死施旅、施武的,而且如果公布此真相的话,大家或许会质疑这是狄将军为袒护薛旅帅而捏造的,反而对狄将军不利,所以温监军打算不管此事,就直接定薛旅帅的死罪,实际上他想悄悄地把杨先生送去春城给狄将军。差不多便是如此了。” 戚峰好歹听了个**分懂,但还是忍不住问:“这……是真的?” 不等侍卫回答,他又摇摇头。 戚峰极不擅长这种逻辑缜密到近乎复杂的推理,但他心里隐约觉着哪里不太对,只是一时说不出来。 田溪桥回头乜了他一眼,又道:“不然,以杨先生那无人能及的医术,怎会犯这样的错误,把补药当毒药来吃?” 戚峰咕哝,却扫向俞星臣——田溪桥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戚峰唯一确信的是,杨仪如今这样,跟俞星臣绝对脱不了干系。。 俞星臣察觉戚峰的凝视,却并未在意。 他的目光,在温英谋跟田溪桥之间门来回。 对于田通判别的推理,俞星臣不置可否。 但所谓杨仪“畏罪自杀”,他心里清楚的很,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院中军官众人或高或低的议论,永锡衙门的那名老参军道:“田大人,既然如此的话,那这案子将怎么判决?难道薛十七郎无罪?” 田溪桥的脸上露出一种有点不甘的阴狠:“谁说他无罪,就算施武不是他杀死的,在这件案子里,他也脱不了身,殴打同僚,隐瞒真相,试图替真凶脱罪,要怎么治他,真还得还好想想。” 那位罗队正倒是有点犹豫:“这……田通判,既然施旅帅是死于银针,那么……杨易……” 田通判盯着他,仿佛他问了个多余的问题:“这个不必多问,杀人者死,难道你都忘了?” 忽然潘四涟道:“这位杨易先生既然服了毒,两位大夫也说不容乐观,我怕是……凶多吉少啊。” 人群中另一个声音道:“这人吃了贼胆,谋害巡检司旅帅,这样死倒是便宜他了。” 话音刚落,又有道:“恐怕也怪不得杨先生吧,他可是给狄将军看过病的,要不是施武那厮心怀不轨,连个男人都不放过,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一时又争吵了起来。 田溪桥抬手安抚众人:“行了!都不要吵嚷,虽然闹了这两日,终究水落石出,不管是真凶还是帮凶,只要触犯律法,我岂会放过一个?另外,各位倒也要以此事为戒,平时行事,务必修身自好,千万不要如薛十七郎一样跋扈无度,也休要像是施武一样劣迹斑斑!免得有朝一日,也落入田某手中。” 众人听他发威,这才纷纷又住口。 田溪桥又训斥几句,就叫众人先自散了。 其他人都走的差不多,只有潘四涟跟永锡的罗队正,并跟随田溪桥身边的那几位副手还在等候。 田溪桥回头看了看里屋,戚峰跟俞星臣两个,一左一右在门口。 温英谋探头看了他一眼:“老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揭我的脸?” 田溪桥道:“温大人脸皮够厚,揭了一层自然还有无数。” 温英谋道:“算你够狠,连底儿都给你看穿了。你还几乎把狄将军都拉下水……回头看你怎么交代。” “狄将军调我来,自然就该知道我只认真相。” “你可把杨先生害死了,这薛十七如此看重他,等知道是你逼得杨易自杀,必然有的你好受。” 田通判哼了声:“他虽洗脱杀人罪名,但余罪难逃,何况我若怕他的话,还会接这个案子?” “你不怕,我怕,”温英谋长叹了声:“现在杨先生保不住,薛十七也得罪了……我这监军只怕都干不长了。” 田溪桥不屑道:“你但凡有点担当,就该在发现杨易用银针谋害之时,即刻向众人揭露此事,而不是意图藏掖,如今也是自作自受。” 说完,他走进里间门:“杨易如何?” 两个老大夫一左一右坐在床边,见他进来,都站起身,阮先生回道:“尚且未醒,气息也是急一阵,缓一阵,刚才几乎都停了……要还再来几次,只怕人就真去了。” 苏大夫道:“方才试着喂了点汤,竟都洒了出来……照这个情形,能熬过上半宿就不错了。” 田溪桥端详杨仪,却见她的脸上毫无血色,躺在榻上,如一个安静的纸人,说是没了气息也不会有人怀疑。 通判肩头一沉:“这么说,等不到上堂审问了?” 两个大夫齐齐苦笑:“田大人说笑了。” 田溪桥摸了摸自己髭须稀疏的下巴:“也罢,他这个体格又自作死,谁也救不了的他,看他造化吧。” 说完后他转身往外,却见屠竹抱着豆子坐在地上。 田溪桥盯着豆子:“这狗……” 眨了眨眼,却没问什么。 他先经过俞星臣身旁:“让俞大人见笑了。” 俞星臣道:“哪里,田通判清严高明,让俞某大开眼界。” 田溪桥薄唇一掀:“说来……俞大人说有话跟杨先生商议,不知什么话?” 俞星臣道:“几句私话罢了。” 田溪桥嗤地笑了:“别是……俞大人有什么什么隐疾……所以才不好开口,又夤夜相访?” 俞星臣淡淡地:“田通判好诙谐。” 田溪桥也一笑:“俞大人莫怪,只是说笑而已。” 他点点头,迈步出门,正要下台阶,见戚峰立在台阶上。 “戚旅帅,好好的官儿不做,穿这夜行衣当贼,你可真出息。” 戚峰问:“你想把杨易怎么样?” 田溪桥道:“刚才大夫的话你没听见吗?熬不熬得过上半宿还难说,我本来是想上堂审问他的,奈何他没那么长命了,大不了……明儿叫人来收尸也就罢了。” 戚峰攥紧了拳头,却没有再跟他回嘴。 田溪桥又道:“姑且念在……你无意之中也算是帮了本官查明真相,这一次就不再追究,给我留神,休要有下回。” 他打足了官腔后,这才带了一堆人去了。 屋内温英谋目送他带人离开,啧了声。 刚要转身,低头望见豆子:“这狗……” 摇摇头,也没出声。 一抬头,却对上俞星臣凝视的眼神。 温英谋忙道:“俞大人,今夜真是怠慢,如今总算告一段落,大人若不嫌弃,或许我叫人收拾房屋……” 俞星臣没等他把客套话说完:“能否借一步说话。” 温英谋望着他幽沉之中闪着若许明光的眸子:“请。” 两人出了此处,来至一处就近小偏厅。 “俞大人有何要事?” 俞星臣道:“今夜虽是田通判一枝独秀,可也多亏温监军打的好配合。” 温英谋心头微震,面上却还笑微微:“这……我又给田通判打什么配合了?” 俞星臣道:“我有两件事不解。” “请说。” “第一,薛放出事之后,是温监军负责调度派人的吧,戚峰跟田通判,都是你选的人。” “是。” “温监军既然是狄将军的心腹,自知将军之意,狄将军必有周全薛放之心,所以你一开始选的负责审讯之人,必定得有益于薛放。”俞星臣浅浅抬眸:“戚峰可以理解,他本就是薛放下属,但事实上论起最好的处理此事的人选,是隋子云,不过我知道你不选隋子云的原因……唯一令人不解的,是田通判。” 都是绝顶聪明的人,温英谋已经明白了俞星臣要说什么。 俞星臣道:“就算我这个外人看来,都知道田通判针对薛十七,而且是有名的铁面无情。所以选他……不是跟最初保薛放的初衷相违背了么?但我知道温监军绝不会搬起石头自砸脚,你既如此安排,必定另有高意,也就是说,虽然看似你用了一招险棋,可事实上,却是最有利于薛十七郎的选择。” 温英谋轻轻地吁了口气。 田溪桥是有名的六亲不认,之前薛放才到笏山,便即刻吃了田溪桥的下马威。 在所有人看来,就算狄闻跟温英谋都偏袒薛放,田通判也绝对不会,毕竟先前他审问薛放之时,是有目共睹的阴狠冷酷,只差最后一步便盖章定案了。 而且在得知银针之事后,也是田溪桥自己往监牢去激薛放,叫他露出马脚——派戚峰来救杨仪。 别人不知,跟随田溪桥身边的两名副手,便是站在施武一边、从旁监督田溪桥断案的。 监牢里,田通判冷嘲热讽薛放的那些话,他们可也都是听得一清二楚。 不管从哪方面去看,就算把田通判这个人放大数倍的打量,也找不出任何差错。 从头到尾,田溪桥都只是为了破案,为了给薛十七郎定罪。 他的立场毋庸置疑。 所以今夜他的这番严丝合缝的推理,甚至还冒着得罪狄将军之风险,对于众人而言,其可信度可想而知。 俞星臣道:“如果公然指出银针害死施武,大家立刻就会先入为主地认定是狄将军袒护,就算证据如何详细,众人也绝不会再听一句。但如果反其道而行之,说狄将军袒护的是用银针的杨仪,想要让薛放替救过他一命的杨仪顶罪,那大家自然就不会如先前那样针对,甚至反而……会偏向薛十七郎。所以这根本是一招‘以退为进’‘调虎离山’。我说的可对?” 温英谋笑的意味深长,不承认也不否认。 俞星臣道:“但我也有想不通的,不知先生可愿为我解惑。” “请。”温监军仍淡淡的。 俞星臣道: “第一,为何起初不由分说要给薛放定罪。” “第二,田通判跟温监军一唱一和,将真凶之名推在杨仪头上,你们想把她怎么样。” 温英谋颔首:“在我回答这两个问题之前,也想请教俞大人一件事。” 他看了看院子的方向,回头:“俞主事跟杨……杨仪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 三天了。 薛放越来越不安。 这期间门田溪桥没有再过来讨嫌,可是那小狱卒也并未出现,其他的狱卒们好像都给割掉了舌头,送饭送汤一声不响。 就算薛放想从他们口中打听消息都不能。 终于这日,狱卒来开了锁,说是要堂审了。 薛放戴着那沉重的镣铐,走的很艰难,却尽量让自己走的快些。 这三日里他没怎么吃东西,身子已经有些乏力,走到堂上的时候,脚腕跟手腕都磨破了。 田溪桥跟潘四涟坐在堂上。 潘四涟忙着要去给他卸掉镣铐,却给田溪桥制止。 薛放环顾周遭,心里的不安在加重,他居然没看见戚峰。 甚至连斧头也不见踪影。 刚才疾走一路,太阳照着头,弄得他出了汗,喘息都沉重了些。 定了定神,薛放问:“戚峰呢。” 田溪桥道:“戚队正冲撞上司,行为不检,已经给关押了,薛旅帅不知么?” 薛放愕然:“什么?他冲撞了谁?为何冲撞。” 田溪桥淡淡道:“薛旅帅,是我在问案,你倒反过来了。”白了他一眼,道:“谋害永锡巡检司施武旅帅案子,业已查明,施武死于银针入心,元凶系大夫杨易……” 薛放听到这里猛然一颤,吼道:“胡说!” 田溪桥瞥他一眼,继续念:“郦阳县巡检司薛放,素来行事跋扈,目无法纪,殴打同僚,御下不严,数罪并罚,本待严惩,念其昔日功绩,只革去旅帅之职位,降为火长。”他念完之后,又道:“薛十七郎,这次你可是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给我收着点,下回可没这么……” 薛放好不容易听他念完,哪里还耐烦听他训诫:“杨易在哪儿?” 田溪桥不答,只命人:“除去他的镣铐。” 差役正要上前,潘旅帅抢先一步,亲自将薛放的手镣脚铐解开,甚是心疼:“哎哟看这手腕,都磨破了……” 薛放站在原地,突然除去那么沉重的东西,竟有点头重脚轻。 田溪桥道:“薛十七,你可以走了。” “你方才说,”薛放眯起眼睛想看清田通判的脸:“什么元凶,我问你杨易如何了。” 田溪桥皱眉,微微抬头,眼神不善。 潘四涟瞅到这会儿,慌忙拉住薛放的手:“十七,你来,我跟你说。” 薛放一个站立不稳,给他拉着走开了几步。 出了衙门正堂,潘旅帅这才松了口气:“好不容易无事了,何必又去招惹他?连我跟他坐一块儿,都觉着冷气逼人,没瞧见我身上的衣裳都多了两层?” 薛放此刻把周围又环顾了一圈,许久没见天日,双眼大不适应,羁縻州的阳光又格外的灿烈,刺的他的眼睛有点儿睁不开,微疼。 他问:“戚峰怎么就……杨易他现在又是……” “别急别急,都会告诉你的。”潘四涟拉住他一直往外,“你在那牢房里呆了太久,自然先洗个澡去去晦气,还有你手上脚上的伤也要处置……” 薛放越发觉着不对,一把甩开他:“告诉我,直接说,杨易如何,戚峰又如何?!” 潘四涟被他甩了个趔趄,身后的侍卫忙过来扶住,潘旅帅搓搓手:“戚峰他……打了几个人,就是田通判自春城带来的那几位,所以要被关几天思过。没什么大碍,再两天就放出来了。” 薛放死死盯着他:“杨易。” “杨……”潘旅帅还没开口先挤出一点仓皇失措的笑:“这、十七,你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薛放本来已经浑身乏力,此刻却虎狼般上前揪住他:“怎样?说啊!” 潘四涟被他的声音震得猛一哆嗦,脱口道:“杨先生他、他已经不在了!” “去哪儿了?”薛放本能地问。 潘四涟闪躲他的目光。 薛放的心突然缩了缩,头顶的阳光都仿佛在瞬间门冷了几分,他嗓子沙哑地:“是、被押走受审了还是……” “就是、不在了,”潘四涟无可奈何:“死了,他死了!” 章节目录 第91章 新的加更君 薛放不知,在这短短三天之中发生了多少事。 监军所那一夜之后,笏山巡检司这边的情形发生了极大变化。 原先在俇族村寨事发,消息迅速散播,因兹事体大,从周围各处巡检司都有不少将官带人赶来,欲等看这案子审决。 这些人里除了有少数是薛放铁杆,一心维护怕他吃亏外,最初站施武方的倒有大半。 可其实,这些人并不是单纯地想偏向施武——当然,少数跟其臭味相投的除外,其他大部分军官站的则是律法跟巡检司的规矩。 尤其是一些老资历的,听闻薛放公然殴杀同级,如此反叛胡为,如何了得。 毕竟再怎么说,也不能纵容私下打死人的风气,规矩一坏,巡检司别说去管别人,自己内里就先乱了。 而除了这个外,他们私下里对于施武的人品也是十分鄙夷的。 昨夜在监军所,听了田溪桥分析,知道原来是银针杀死施武,这当然就非巡检司内斗,至少不是薛放打死同僚。 他们便顺理成章地,不必再强站施武这边。 而随着把事情的经过弄得越发明白,这姓施的连救了狄将军性命的大夫都不放过,这简直……同为巡检司的人,连他们都觉着丢脸。 其中有些年长的将官,又气又怒,也不愿再等待什么审讯结果了,天不亮就已经带人离开了。 剩下的人则以为,施武乃是被外人所杀,虽说是咎由自取,但大可不必因为这个再十分地追究薛放的罪名。 就算薛放平时行为跋扈,可毕竟人品没有问题,而且在青年军官之中颇受敬爱,人缘极佳,他们当然也不愿意再去无谓地得罪薛放跟他身后的那许多少壮将官。 何况又有田溪桥主持大局,以田某人的做派,就算弄不死薛放,也要狠狠地撕撸上一把,所以更加不必他们再操心此事了。 因此这日,卯时不到,天还蒙蒙亮,那些非本地将官者,正要各离开笏山,自返回辖地。 留下不肯轻易走的,除了还想给施武报仇的少数人外,就只有从头到尾都站薛放的了——这些青壮将官最是性格急躁,得知薛放并未杀死施武,即刻就向潘四涟施压,让他快些放人。 然而永锡来的一部分、和素日跟施武交好的,自然不愿,两方人马正在堂下争执,气氛一触即发。 此时田溪桥不在,潘四涟焦头烂额,只能尽力调停,被挤在两方人马中间,险象环生,好几次差点被拳头撩到。 就在这时,外头又有士兵来报,说是衙门口来了好些俇族的人,说是要见审问打死施武案子的官长。 潘四涟狼狈地从人群中挤出来,没好气地道:“又来添什么乱,打发他们走!” 士兵满脸紧张道:“他们不肯走,旅帅去看看吧,他们像是来闹事呢!” 一听见闹事,里头的将官们都安静下来。 潘四涟拍拍衣袖上的灰尘:“真是……”他在笏山混日子“养老”,平静了这多少年,哪里想到有朝一日居然竟这样热闹,只怕那天子脚下的衙门还比不上。 永锡俇族村寨里来了大概是有四五十人。 虽然人数不算多,但他们都穿着俇族的黑色衣裙,头戴黑翎羽帽子,齐刷刷地聚集在笏山巡检司门外,气势颇为惊人。 巡检司的人驱赶无效,他们只是不走,非要见审讯薛放的官长。 门口的士兵们都已经严阵以待,腰刀出鞘,生怕他们一言不合冲进衙门。 但这些寨民居然丝毫不惧,仍是屹立不动。 潘四涟急匆匆往外走,还没出大门就看见人墙一般的众寨民,吓得差点打了个踉跄。 这简直跟他方才想象相差甚远,他还以为寥寥几个人罢了,怎值得自己出头,如今看是这个架势,心中猛然打鼓。 羁縻州可不比别的地方,之前巡检司未曾驻扎,山匪,强贼,外加各族不合彼此打斗,时有死伤,因此这些异族寨民多半都是血勇强悍之辈,只是十多年来安居乐业,才不曾有那些流血事件。 可假如真的惹急了闹出事来,就谁也说不准如何了。 而且从永锡俇族村寨赶到笏山,这除非是他们从昨天晚上就开始赶路,才会在这天不亮的时候就到了此处。 潘四涟想: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各位,”潘旅帅赶忙换了一副面孔,陪着笑出门:“不知这是……何意?” 横在门口的俇族村寨来人,中间三位年纪略大,而其中一个白须的,则是昨夜跟薛放喝酒的村寨长老。 他见了潘四涟,手在肩头一按,欠身行了个礼:“大人,请恕我们不懂礼节,只是想知道先前从恶贼手中保护了我们村寨的薛旅帅,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这会儿那些原本在内吵嚷的军士们也都跟了出来,听了这话,面面相觑。 潘四涟心头一动,便道:“薛放如今还被关押在监牢,正等候审问发落。各位又何必如此兴师动众呢?” “薛旅帅没有罪!”出声是长老身后一名高个儿俇族青年。 长老抬手制止,便跟潘四涟说起那夜的情形,又提起昔日施武逼死阿夏,又多番滋扰以势压人的种种。 说完之后,另一名长老用俇族语说了几句。 身后的青壮年闪开,而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些俇族的寨民,可这些人却都是老弱之类,而且都是伤者。 有鼻青脸肿吊着手臂的,有包着头额角渗血的,也有躺在木板不能起来的……足也有十几个。 在场的这些将士都是经过生死,一看这情形就清楚有人下了狠手,这些人伤的都不轻。 可最令人惊心的是旁边两具蒙着黑布的,那显然是已经死了。 一个军士走过去,掀开看了看,见一名是形容枯槁的长者,额头上的血已经干涸,显然是被人狠敲所致,另一个则年轻些,身上乃是刀伤,简直令人发指。 潘四涟咽了口唾沫:“这、这是……”心里其实已经隐约猜到。 “这都是被施武跟他带的人打伤了的,还有他们……昨儿没有撑过去!”那长老虽然竭力自制,还是忍不住愤怒的嘴角抽搐,“我们想让官爷们给一个公道!你们要处置保护了我们的薛旅帅,那么谁来处置那个杀死了我们寨民的人!要不是薛旅帅,现在躺在这里的必有更多,谁给我们这个公道!” 有几个俇族后生低下头,又是愤怒又是痛苦,流下了眼泪。 潘四涟颇为震惊,这情况打的他猝不及防,连他身后那些军官们也面有难色。 鸦雀无声中,有一人道:“听说是你们先派人刺杀施旅帅的,施武才带人前去追查……巡检司律法,胆敢刺杀将官,格杀勿论……” “那不是刺杀,只是找他去决斗,以命换命,”旁边一个年长的老者开口:“他坏了我们村寨规矩,欺辱我们村寨的阿夏,逼死了一个不够,还要再去欺负别的……这些小伙子们哪里忍得了!他不过是找个借口来针对我们村寨罢了。” 潘四涟回头怒视了那发声的军官,其他的青年将官也用鄙视的眼神看他:“无耻!” 长老深吸了一口气,说道:“我们今日前来,非是闹事,只是求公道,假如巡检司真的不放过薛旅帅,非要叫他以命偿命,那么,这里都是村寨里的后生们,他们个个都自愿替薛旅帅抵命!” 他身后除了两位年纪略大的长老外,一个个都是些身材壮硕的年青小伙子。 本来潘四涟跟巡检司众人以为,他们是来逞威风逼压巡检司的,不想竟是这样的话! 这件事情,细算起来,也是巡检司这边出了纰漏。 虽然众人都曾隐约听闻施武做事破格,但从未听闻闹出人命,而且除了几个施旅帅的狐朋狗党外,其他人还真摸不着底细,何况大家各管一处,何必轻易去得罪人。 没想到居然真的“养虎为患”。 潘四涟不管田溪桥会是何等主意,亲口向村寨长老许诺,说一定会追究永锡涉案之人的罪责,一概相助施武助纣为虐的,绝不会放过,并且保证薛放的性命无忧,叫他们且安心先回寨子等候。 好不容易才将众寨民安抚,答应先退了。 经过俇族村寨寨民这么一闹,那些先前还嚷嚷要严惩薛放的,自知理亏,也顿时没了声音。 其他将官则水涨船高,趁机试图说服潘四涟立刻把释放薛十七郎,不用再管别的。 潘四涟道:“各位,各位,好歹等田通判来了,跟他商议商议……” 正此时,又有一名士兵飞马而来,原来监军所那里有了消息。 潘四涟忙问:“是不是杨易……” 士兵跪地道:“杨先生寅时便没了气息,田大人已经赶了过去,温监军叫来告诉潘旅帅一声。” 潘四涟目瞪口呆。 其实这个“意外”,对于潘四涟跟在场众人而言也不算是太过意外。 毕竟昨夜因田溪桥要“捉”戚峰的“现行”,曾带了他们进了监军所,亲眼目睹杨仪呕血昏迷。 再加上但凡见过杨仪的,本就知道她身体不好,何况还有两位本地有名望的大夫在旁作出了诊断。 有一个不知死活地说道:“也算他活该。” 旁边有人不忿,抬肘猛然一击。 那人吃痛:“为什么动手!” “打你又怎样,老子早看你不爽!” 一场混战突如其来,连潘四涟也阻挡不住。 但他现在要操心的可不是这个,匆忙钻出混战人群,惊魂未定,潘旅帅搓着手恼火地:“算了算了,让他们打吧,只要别出人命就不算什么……唉!连我都想找个人打一架!” 笏山巡检司这里乱成一锅粥,监军所那里也强不了多少。 戚峰跟屠竹在那里守了大半夜。 里间是两位先生看着杨仪。 外头,温英谋跟俞星臣嘀咕了半晌,不知说些什么,足足半个多时辰才返回。 屠竹原本抱着豆子,豆子一直昏睡,起初屠竹跟戚峰以为它是被人打了受了伤,可是看遍了全身,好像没有伤,鼻息一会儿急促,一会儿缓慢,时不时还哼唧两声。 阮先生走出来,看看两人,向屠竹招手。 戚峰接了豆子过去,屠竹起身:“是不是杨先生……” 阮大夫道:“还没起色,不过……”他指了指桌上的灵芝丹:“我方才看过,此药气味非凡,所用的灵芝必定难得,这药丸对于体弱之人虽是不能承受的毒物,可是若是对身体强健、就如同戚旅帅这般体格的,则是大有补益。此物难得,你快收了起来,莫要遗漏。” 屠竹愣了愣,喃喃:“可这竟害了杨先生……” 阮大夫道:“你莫管,这毕竟是杨易先生亲手所制,他大概也不想心血被抛洒了。” 屠竹吸吸鼻子,把药丹一颗一颗仔细捡了起来。 杨仪搓这个的时候他在旁边看了半天,隐约记得是九个,如今杨仪吃了一个,本来还有八个,可如今只七颗。 屠竹心想先前人多又闹哄,恐怕不知掉到哪里去了,转了一圈没找到,只得先把七个收了起来,用个干净帕子系好。 因不知往哪里放,突然想到杨仪的那片刻不离身的花搭帕,就都放在里间了。 不多会儿,温英谋回来了,入内查看杨仪的情形,又询问两位大夫,低低切切。 戚峰留意到俞星臣并没跟着,心里倒是盼着他别走,毕竟还有一笔账没算,叫他走了倒便宜了他。 温英谋从内出来,望着戚峰:“戚旅帅,这里又不是没有桌椅板凳,何必坐在那凉地上?” 戚峰问:“温监军,姓俞的呢?” 温英谋和颜悦色地:“不可这样无礼……人家毕竟是上差,连狄将军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物。” 戚峰道:“必定是他先前跟杨易如何了,我不信杨易会自己吃那药。” 温英谋笑道:“你总不会以为是他逼着杨先生吃了的吧?俞大人的人品我还是知道的,他还不至于会这样做。” 戚峰摸摸豆子的肚皮,感觉它的肚子里好像有什么,正不停抽搐,随着抽搐,豆子半张开嘴,痛苦似的哼哼了几声。 戚峰忙低头贴到它肚子上听了听,又抬起狗头看了看,豆子却又安静下来,再次睡了。 温英谋看戚峰满面疑惑,便道:“这只狗是做梦了吧……多半是累极了才睡得如此,我先前养过一只,做梦的时候就会哼唧,好像在梦里遇到了什么似的。” 戚峰觉着这个说法可以接受,想想自己刚才跟他说的俞星臣的事,便道:“纵然那位俞大人自己不动手,他也有的是法子逼迫杨易,他们这种读了太多书的,总是一肚子坏水。” 温英谋想了想:“读了太多书……一肚子坏水,呵,这有点道理。” “是很有道理。”戚峰纠正。 温英谋也伸出手摸了摸豆子的肚子跟头:“戚旅帅,你要一直在这儿等到天明吗?” “十七叫我看着杨易,一根头发丝也不能掉了他的,如今……”戚峰咬了咬牙:“要真有事我怎么跟他交代……” 突然他意识到不能自己担着这个,便瞪向温英谋:“只怕连温监军你也脱不了干系!” 温英谋被他吓了一跳,干笑道:“这……万一真有个什么,那也不过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他的眼神闪烁:“何况施武确实被其所杀,就算活着,也终究难逃一死呀。” 戚峰瞪大眼睛:“温监军,你以为我什么会这么不顾体统跑来你这府里?十七交代过,他们两个是一条命的……没了谁都不行!” 薛放当然不是这么说的,斧头也不是如此转述的,但戚峰已经做出了自己的精准理解。 温英谋瞠目结舌:“是、是这样吗?” 里间阮先生大叫:“温大人快来,杨先生不好了!” 田溪桥第一时间赶到。 里间,戚峰如铁塔般站在杨仪的床前,八尺男儿竟在发抖。 田溪桥来不及管他,先去看杨仪。 却见她闭着双眼歪着头倒在床上,嘴角还有一抹血迹。 她的额头还戴着网巾,黑纱的颜色,将她的脸衬得越发的白,是那种会叫人触目惊心的死白,连嘴唇也一概没有血色,嘴角那血色看着就如同割破肌肤渗出来的,仿佛身体之中唯一的血。 阮先生跟苏先生对视,摇了摇头。 田溪桥才要上前,给温英谋抬手一挡。 刹那间目光对视,田通判抿了抿薄唇,终于道:“没救了么?” 回答的是阮大夫,他显得有点难过:“熬到如今已算难得……至少,还交代了遗言。” 苏大夫也跟着叹了口气:“我才知道原来昨儿晚上拿到铺子的那些单方是杨先生所写,杨先生一片仁心,肯把那些方子不要分文地给铺子里,自然会有益于更多百姓,可惜他自己却天生的体弱命薄,真是医者不能自医,天妒英才。” 田通判身后有两人虽看见了杨仪之状,却还想近前再细查,不料手才伸出去,便给人一把抓住。 戚峰道:“敢碰他一根头发试试。” 那被捏着手的人一阵惨叫,指骨已经裂了。 田溪桥怒道:“戚峰!别在这儿撒野!我都警告过你了!” 戚峰撒手,他的脸色也好不了多少,有点面如死灰。 温英谋忙道:“戚旅帅,不可如此,虽说杨先生已死,但尸首还是得交到巡检司的,仵作查验无误后才可以定案,毕竟怎么说他也是杀死施武的真凶……” 田溪桥瞥了眼温英谋。 “温大人!”戚峰本没多想,温监军的话倒仿佛提醒了他,他嗓子沙哑地喝断:“别怪我不给您面子,活的人我保不住,尸首你们谁也不能碰。” 田溪桥道:“我看你是反了天了!之前已经饶过你两回,你真以为就没人奈何得了你了?给我把他拿下!” 两位大夫也吓得色变,慌忙劝阻:“不可在这里动手!惊扰杨先生在天之灵,也叫他走的不安生。” 温英谋忙出面:“这样,我有一句话,请大家稍安勿躁。” 田溪桥道:“温监军又有什么话?” 温英谋道:“此人虽说有罪,但以命抵命一死勾销也就罢了。只是我想他毕竟曾有恩于狄将军,将军每每念叨,如今不得重用反而身死……想来也算是命运多舛叫人可叹,虽将军不在,我倒是想替狄将军替他求一个情分,不如……就留他全尸,交给我处置,如何?” 田溪桥思忖,重又走前,伸手在杨仪鼻子下方试了会儿:“倒确实没了气息。” 两位大夫苦笑道:“田通判,各位大人,我们两个的医术虽不算精湛高明,可至少……难道连人去了没去都看不出来?” 田溪桥对两位老大夫倒是有几分敬意,道:“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我负责审理此案,事事都得谨慎,才能向巡检司上下以及狄将军交代。”他特意回头看向跟自己来的几位,众人纷纷点头赞同。 “既然已经无误,温监军又如此说……也罢了,”田溪桥依旧阴阴冷冷地把双手往身后一背:“我就也做一回好人,积一积阴德,把尸首给温监军处理就是了。” 田通判说完,又看向温英谋:“温大人,从此可别再说我不给您脸了。” 温英谋道:“是,很承田大人的情了。” 田溪桥迈步正要往外走,突然又想起来,他看向被戚峰所伤的副手:“不过……还有个法外狂徒不得不严惩。戚旅帅,你逞凶伤人,此番岂能轻饶?” 戚峰回头看看杨仪,看向温英谋:“你想怎样?” “我……这杨先生是救过狄将军的,我必会将他妥善安葬。” “安葬……”戚峰的眼中顿时涌出泪:“我该怎么跟十七交代!” 田溪桥道:“你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是想想自己吧!你是想束手就擒,还是要在这里大动干戈?” 戚峰用力擦擦眼睛,冷笑:“我怕你们?现在我还怕谁!” 他记得方才大夫说什么“杨仪走的不安生”,便大步往门外走去,将出门之时他望着屠竹,又看看豆子:“照看着!” 屠竹先前听闻噩耗,早已经放下了豆子,此刻泪汪汪地望着戚峰:“旅帅。” 戚峰扭头看向里间:“杨先生的遗言、东西……等旅帅……” 屠竹不等他说完便放声大哭:“知道了。” 戚峰咬紧牙关大步往外走去,他才不想让自己像是个娘们般哭哭啼啼,何况哭也无用,假如能把杨仪哭回来,他会把监军所哭淹了。 章节目录 第92章 二更君 薛放本就觉着,田溪桥对自己的处罚仿佛过于轻了。 听潘四涟将这三天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才知道竟有这许多缘故。 潘旅帅则是提心吊胆,边说边打量薛放的神色反应。 生恐十七郎一个按捺不住,自己会遭受池鱼之殃。 不过,薛放看着还算平静。甚至让潘四涟很觉意外。 “老潘,”薛放开了口,虽然声音仍旧是沙哑着:“我得沐浴,给我找一套新衣裳。还有,我饿了。” 潘四涟喜出望外:“好,立刻。到我府里去。” 他引着薛放来到巡检司后衙,仆从们忙了起来,烧水,备饭,供茶。 薛放没叫人伺候,自己泡了大概半个时辰,出门之时,茶饭都已经准备的妥妥当当。 他坐在桌边埋头就吃,潘旅帅在对面用近乎慈爱的眼神望着:“慢点儿,我听他们说了,你这几天都没大吃东西,饿得很了不是好玩儿的,也不宜一时多吃了,弄坏了肠胃。” 薛放一声不响,只是吃,就好像眼里只有吃食,耳朵也听不见别的。 潘旅帅不以为忤,想了想又道:“这次田通判如此,也还算公道,本来早该放你出来,就是他……大概气不忿,非得多关两天,不过也有好处,如此也能塞住有些人的嘴。” 薛放端起一碗汤,呼噜噜大口地灌了下去。 潘四涟吓得忙道:“你好歹吹一吹再喝,别烫着。” 薛放把碗放下,还打量有没有要吃之物。 潘四涟道:“还没饱?够了,待会儿再吃,你饿了几天一次吃太多怕不消化。来,喝口茶。” 这次薛放却从善如流,接过茶杯,三两口又灌了一碗。 潘四涟急得忙来阻止:“怕不是饿坏了吧……也不怕呛着。” 薛放把茶碗放下:“田溪桥什么时候回春城。” “啊?哦……只怕待会儿就要启程了。” “这时他还在巡检司?” 潘四涟刚要回答,忽然又觉着有点异常:“这,你问这个做什么?是有事……寻他?” 薛放擦了擦嘴:“有几句话想问他。” “什么话,这案子我也知道,你问我一样的。” 薛放道:“少啰嗦,你不带路,我自己去。” 潘旅帅屏息,顷刻道:“行吧,我先问问他在不在衙门里……” 走到门口,叫了个仆从。那小厮忙去打听,片刻后回来道:“方才田通判才出门,门上说,是去监军所跟温监军道别了。” “这人……不跟我道别,却跑去找温监军。也太势利了!” 潘四涟嘀咕了句,回头要跟薛放说,回头却见薛放已经不见了:“人呢?” 一个伺候的小厮说道:“薛旅帅才从那边出去了。” 潘四涟一惊,赶忙跟着跑出去,果然见薛放大步往外走去。 还没有完全干的长发在发顶上用缎子系着,随着走动轻轻在肩头晃过,长臂微曲一撩衣袍,动作间,臂肘跟微陷的护腰之间透出一个有点儿玲珑的空隙,光芒从正面透过来。 “十七!”潘旅帅才叫了声,那光芒转动,薛放的身影就这么一闪,从月洞门前消失了。 潘四涟心头乱跳:“不不不……不好……” 身后的侍从不解:“大人怎么突然结巴了?什么不好?” 潘四涟一拍大腿:“快,快叫人拦着……不对,拦也拦不住……给我备马。” 监军所。 阳光正好,照耀着花圃,花香郁郁。 靠栏杆的小石桌上,摆着色泽绝佳的紫砂壶杯盏。 温英谋正自喝药。 他捻着自己的胡须,又爱惜地撩了撩鬓角:“复老还童丸……这名字便很好,连阮苏两位大夫都称赞的方子,必定效用极佳。” 田溪桥的声音从后传来:“什么极佳?” 温英谋三两口把药喝光,叫侍从拿走,惊讶地:“田通判怎么来了?为何无人通报。” 田溪桥道:“我正要返回春城,不知温大人有没有话要带给狄将军的?特意过来问一问。” “多谢您费心,”温英谋笑眯眯地:“倒是没什么话。又劳你白走这一趟。” “我断定不会白走,”田溪桥扫见桌上的茶,自己取了一杯尝了尝:“还是温大人受用,守在这个安稳地方,简直像是那什么……南阳诸葛亮。” 温英谋正在寻思他那句“不会白走”,闻言道:“不敢当,你我还不都一样是当差的?” 田溪桥端着茶,走到旁边看他栏杆前摆着的几盆花,山茶,杜鹃,兰草,绣球……还有院中不知名的种种。 俯身,压低了一朵山茶嗅了嗅,田通判道:“听说薛十七喜欢兰花,我乍听之时,很是不信,他那样一个极暴脾性的武夫,怎么会喜欢这种东西,怕不是附庸风雅,后来听闻他曾养了一盆最是难得的莲瓣丹顶鹤,才知道原来小看了他。” 温英谋听他提兰花,笑道:“可惜那盆花也没养久。好好地怎么又跟我说十七呢?” 田溪桥道:“当初我受命而来,本来当场宣判,将他押解回京,便是完成分内之事,你却接二连三弄出那许多意外,还叫我给你兜底,你也知道薛十七的脾气,你觉着……多关他这三天,就能磨去他那骨子里的无法无天么?” “老田,你什么意思?” 田溪桥道:“为了一个杨易,他把施武打的那个鬼也不认的模样,你我却把杨易弄死了,你觉着他可会善罢甘休?” 温英谋干笑:“才经过大难,十七应该总会学点儿教训吧。” “他要是能学,他就不是薛十七郎了。”田溪桥道:“我问你,那夜兵部的俞星臣到底跟你说了些什么话,你居然肯为他……” 才说了这句,忽然听到外头仿佛有几声惨叫。 温英谋一惊抬头,田溪桥却仿佛早有所料:“说曹操曹操就到。” 门口处两名侍卫纵身上前:“薛旅帅……” 还未说完,其中一人直接倒飞进来,直直地跌入旁边那养的极好的一圃万寿菊的丛中,压倒一片。 叮叮当当,又有两人倒退进来,挡不住来人的攻势,接二连三被打翻在地。 薛放一步进门。 温英谋才瞧见他的身影,即刻躲在了田溪桥身后。 田通判把茶杯放下,叹:“我说什么来着?他要能改,就不是薛十七郎了。” 薛放已经看见了小花圃中的两人。 他大步向着这边走来。 田溪桥道:“温监军,你不是有名的足智多谋么,快想个法子才是。” 温英谋拉着他的衣摆:“秀才遇到兵,有什么法子?不然你挡着他,我去搬救兵。” 田溪桥摇头:“真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我算看清楚了。” 此时薛放已经到了跟前,田溪桥正色:“薛十七,你又要干什么?” 薛放却淡淡地:“冤有头债有主,我自然是来讨债的。” “讨什么债!不过是你惯用闹事的借口,你才放出来,不思悔过,却又如此强横霸道,看你是真不想在巡检司立足了。” 温英谋觉着田溪桥实在不会说话,这样只会更激怒了薛放,于是探头道:“十七,我跟田通判不过是奉命行事,这案子也是审的清楚明白,你又何苦误会了我们两人,又节外生枝闹出来,也辜负了狄将军一片拳拳爱护之心。” 田溪桥扫了他一眼:“何必跟他多说,他一味的逞强逞凶,怎会知道闹出烂摊子要人去收拾的辛苦!才放出来又如此不识好歹,怪不得人说是骄纵的侯门子弟!” 温英谋听着前半句,连连点头:“是是是!”听到后半句,却又忙摇头:“不不不!” 薛放望着他两人,刚才吃的东西有点急,仿佛还有点太咸口了。 他拿去桌上的茶壶,也不用杯子,直接便向着口中倒下来。 连喝了几口,薛放把茶壶往地上一扔,碎片四溅。 温监军心疼的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养了几年的紫砂壶……” “你们两个,”薛放抬脚踩着旁边你的石鼓凳,指着他两人道:“是说我不知好歹,说我不明事理,不解你们费心营救我的苦意是不是?” 温英谋一愣,田溪桥也微怔。 这时侯院子外涌进来一大帮侍卫,温监军使了个眼色,众人便又退了出去。 “十七……” 不等温英谋开口,薛放道:“你们当我不知道,就算是谁要我的脑袋,狄闻也绝不会容许,你温大人当然也清楚这一点。田大人不管如何,都取不了我的性命,但是……” 薛放的唇有点发抖,他咽了一口气:“你们不该欺负一个无辜的好人。” 温英谋跟田溪桥对视了一眼。 田溪桥道:“你说的是……杨易。” 薛放道:“他只是个大夫,那银针也不是他故意要取施武性命,是施武自己拍入体内,杨易把这件事告诉你温大人,不过是想保全我……可是你,你当时就该告诉他,我会无恙,至少我不会真的去死!但是你为什么不说,你就顺水推舟的叫他认罪,你是想把所有罪名都推在他身上……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 温英谋本来似千重面的脸难得地透出了一点裂纹。 他跟田溪桥向来觉着薛放什么也不懂,此番闯进来大闹,甚至辜负了他们的苦心,谁知竟然…… 确实,正如那夜俞星臣所说,不管温英谋做了什么,叫谁来审讯,他唯一的目的就是保住薛放的性命。 只要认准了这个,那不管田溪桥如何的作为,他们从始至终都只为一件事:薛放得无恙。 那夜俞星臣询问为何田溪桥先前急着给薛放定死罪,这其实是在田通判抵达笏山之前就已经做好的打算。 因为这案子是多人目击,并无翻案可能,所以田溪桥拟定的法子便是尽快定案,先压下悠悠众口,免得巡检司上下更为轰动,然后根据本朝律法,兵部卫籍谋害同僚获死罪,必定要得兵部跟刑部复核,按照预计,不多时兵部就会下令提人进京了。 只要回了京,就不是他们的职责,京城内的老侯爷自然不会坐视不理。 甚至于,在很久之前,狄将军跟扈远侯就达成了如此默契。倘若在羁縻州解决不了的,便尽量叫他回京再议。 本来若没有杨仪出现,此刻薛放应该已经不在本地,虽然是背负着死囚之名离开的,但毕竟还有一线生机。 可杨仪承认是她杀死施武,温英谋才临时改了主意。 其实薛放本来只信任温英谋一人,当田溪桥出现之时,因田通判种种表现,他还以为田溪桥是施武那边的。 直到潘四涟先前跟他讲述了审案过程,尤其是田溪桥分析,说什么……那夜他发现施武已死,为掩护杨易才打烂那厮狗头。 薛放知道,这应该不是田大人聪明过头,而是因为他故意为之。 温英谋跟田溪桥错愕无言,薛放道:“我只问你们一件事,杨易是怎么死的。” “他……” “是不是你们为怕夜长梦多,杀了他灭口,就此一了百了。” “当然不是!”温英谋赶紧否认,大声地:“出了事,我们都很意外。” 田溪桥却冷冷地:“他既然已经认罪,我们又何必多此一举杀了!” 薛放道:“原来我猜对了一半。那杨易究竟是怎么死的。” 温英谋道:“他是自己服了毒……不,那是补药。只是他虚不胜补。” 薛放道:“你忘了还有一个人。” 温英谋越发震惊:“你、你莫非是说……” 田溪桥道:“俞主事?” 薛放道:“他做了什么。” “俞大人没做什么……”温英谋才出声,忽然见薛放靠近,他忙又退到田溪桥身后:“十七,俞大人那夜虽来见过杨先生,但他确实不曾做什么,杨易确实是自己吃了那颗药的。对了……他临去还有话跟你说呢。” 薛放一愣:“什么?” 温英谋道:“当时戚峰跟你那个……侍卫都在,如果真是俞主事做了什么,杨先生岂会不先指认?” “他说了什么?”薛放有些发怔。 狗叫声不知从何处传来,薛放一个恍惚,忙回头寻找。 有瞬间他感觉只要自己回眸,就会看见豆子陪着杨仪,从不知哪里走出来,走向他。 但让失望的是,他把这小花园飞快地看了个遍,竟仍是没看到想见的那个人。 不想见的倒是有一个。 狄闻。 “十七哥!”先出声的是狄小玉,她原本扶着狄闻,此刻撒手向着薛放飞奔而来。 温英谋见状,蹑手蹑脚要走开,薛放一伸手拎住他的后领。 田溪桥见状呵斥:“十七郎,你不要太过于骄纵……” 薛放转头,忽然道:“田大人可还记得我在牢房里同你说过的话?” 田溪桥本以为他不会轻举妄动,何况当着狄闻的面。 “说什么?” “你若敢把杨易拉进来,我绝不放过你。” 田溪桥蓦地想起来,当时他有恃无恐地答了句“等你死里逃生后、再来不放过”。 “你想怎么样?”田通判有点不安。 薛放盯着他的脸:“我真讨厌你这张脸。可惜你禁不住我一巴掌。” 田溪桥刚要倒退,薛放探臂,揪着他腰带把人拽飞起来。 耳畔传来狄闻的声音:“十七休要胡闹!” 田溪桥天晕地旋,下一刻,人突然像是飞了起来,整个腾空而起。 “啊……”田通判只来得及叫了起来,下一刻,整个人噗通落地,在花丛中滚了滚,闷声惨叫。 原来他落地之处,乃是一大片的枸骨花丛,这枸骨的叶片处处是尖刺,田大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跌卧花丛中无法起身。 薛放没理会狄闻,而看着温英谋:“俞星臣那天晚上,到底做了什么。” 温英谋正为田溪桥的悲惨境遇而呲牙咧嘴,他对自己的这花圃十分热爱,枸骨又叫猫儿刺,他喜欢那小小的红果,却从不敢碰一碰,没想到老田竟能享受如此之福。 听了薛放的话,温监军哆嗦:“他真的……不是害杨……” 还好救兵及时赶到。 先是狄小玉跑过来:“十七哥!” 又是狄闻带怒呵斥:“你若还敢这样胆大包天,那你不如先来对我下手!” 薛放回头,却见一只黑狗跑到自己跟前,赫然竟正是跟着杨仪的豆子。 而原先跟狄闻一块儿进来的,是斧头跟屠竹,此刻两个也跟着狄小玉一块儿先向他围了过来。 薛放松开了温英谋,温监军跌坐地上,无所适从。 狄闻已经来到了薛放身前,二话不说,一掌挥出去:“浑小子,我看你是疯了!真个儿没人管得了你了!你是不是连我都想打了?” 侍从们入内,有的去抢救田通判,有的去扶持温监军,各忙各的。 小花厅。 狄小玉坐在门边上,不得进内。 里间,狄闻渐渐消气,望着面前站着的少年:“你什么时候能改改这个毛病,你自己想想,这番无妄之灾,是不是也从你这易冲动的性子而来!你但凡能忍一时,也不至于有今日。” 薛放不语。 狄闻长叹了声,道:“或许,我管不了你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公函,在桌上一推:“京城内老侯爷病重,已经请示兵部,命紧急调你回京,郦阳的事务也不必你交割,我自交给别人料理,你不可耽误,即日启程吧。” 薛放很意外,欲言又止。 狄闻起身,原地踱了两步道:“其实我不知道叫你回京,对你是好或者……虽说是回到府内,但那京城也未必就比羁縻州更安泰。虽说不用我再监管着你,但……你这性子终究叫人操心。” 薛放听到这里:“是因为我闯祸,所以打发我回去。这样也好,您老人家也不用再为我各种考量周全了。” 狄闻望着他,眼睛里似有眷恋之意:“你以为我舍得么,只是你毕竟是身为人子……出来这么多年,你父亲年纪也大了,很该回去……” 薛放扭头,显然是不想听这个。 狄闻拍了拍他的肩膀:“十七,我想你终有一日可以沉稳内敛,却又觉着你永远这样下去也好……” 狄闻没有说完,只是心知肚明,若薛放有朝一日真的冷酷内敛喜怒不形于色,那只怕……也并非是好事。 他往外走去,斧头跟屠竹见状,赶忙跑了过来:“十七爷!” 薛放正凝望着狄闻的背影,脸上稍有些愧悔之色。 见他两人到了近前,薛放问屠竹:“那天晚上,你都在杨易身边?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屠竹就把自己那夜所知所闻都又告诉了薛放,提到杨仪临去,又有些哽咽,却还忍着。 “杨先生……寅时的时候便有些气喘,我看他一直看着桌子,就想起他先前搓的那些药丸,我之前怕丢了,就放在了那花袋子里。” 当时屠竹慌忙地连袋子一起给杨仪拿了过去,杨仪望着那搭帕,眼睛里突然氤氤氲氲透出些什么来。 她艰难地抬手,轻轻地抚摸上面的花纹,然后把才取出来的药又放了进去。 将搭帕推给屠竹,杨仪道:“你……把这药,连同、”目光在搭帕上转来转去,她终于道:“这袋子,一起都给、给……” 她说了这句已经气息不济了,咳得嘴角又渗出血来。 半晌,才又道:“都给旅帅,药是好的……他服、无妨……记得告诉他叫他……少吃酒……” 这短短的几句,不知她费了多大劲才说完。 这也是她留给屠竹的最后两句话。 屠竹眼中含泪地跟薛放说了,看他发呆,便跑回屋内,把搭帕取来:“旅帅,这是杨先生留的最后的东西了。” 薛放接过那花布袋,这是他送给杨仪的,如今她又还了回来。 是……给他留个念想吗? 豆子靠近,昂头轻轻嗅着那搭帕,喉咙里又发出嘤嘤唧唧的声音。 章节目录 第93章 三更君 笏山东南城郊,靠近津口河的地方,青草萋萋,有一块新矗立的墓碑,却并没有写任何名字。 薛放单膝半跪,手摸着那冰凉的石头。 他是最不喜儿女情长的人,也习惯了生离死别,但至今仍不能相信,昨日还能灯下对话的人,今天就只剩下了这块石头,这一堆新土。 据说,那日温英谋命人将“杨易”尸首于此处安葬,不料当夜,不知是些什么人,丧心病狂,竟将尸首挖出,大肆屠戮,弄得惨不忍睹。 根据尸首被毁之状,可以推断必定是有人在给施武报仇。 温英谋大怒,命潘四涟速度追查此事,本想重新安葬,可又担心尸首会被再度毁坏,于是索性便以火葬了,骨灰埋在此处。 远处,斧头跟屠竹站在一处,隋子云跟被他亲自去提出来的戚峰站在一处。 戚峰因自觉失职,见了薛放,也没了昔日的神采,默默无语。 隋子云望着前方薛放单膝跪倒抚摸墓碑的样子,若有所思。 这一幕对他而言……竟似非常的眼熟。 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个样子,颓然若失。 戚峰不忍看,想了想:“你为何叫姜云跟我说那两句话?我要真按兵不动,就会没事吗?”现在这个了局,戚峰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坏了事。 隋子云道:“此一时彼一时,你若不动,兴许情形更差。” 戚峰疑惑而不解:“我实在不懂,为什么说按兵不动就会绝处逢生,又为什么说我若不动情形兴许更差?” 隋子云不能同他细细解释。 前两句他叫姜云去告诉戚峰的话,自是因为他窥破了温监军的用意,知道温监军调戚峰跟田溪桥两个,必定是想好了后路。 不管情形如何危殆,只要相信他们,静观其变,必有一线生机。 隋子云所想的自然没错。 但他也算漏了一个人。 那就是杨仪。 而隋子云后面这句话,指的自然是杨仪。 “总之,你不必愧疚,”隋子云轻声说,“事情已经到如此地步,也许……将来天意自有安排。” 戚峰哼道:“杨先生死了,我却眼睁睁不能相救。还能有什么鬼安排。” 隋子云心底掠过一个人的影子,他点点头:“十七将要回京,也许他回了京内,自有造化呢。” “造化?除非杨先生能活过来。”戚峰长长地叹了口气。 而此时,在杨仪“墓碑”前的薛放,他深深低头,额头抵着那冰凉的墓碑。 “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你不能告诉我的秘密,我虽不知如何,但你说的话,我不会忘记,那个人……假如真是他动的手,或者跟他有关,我必杀了他,给你报仇,我知道你未必稀罕,就当……是完我一个心结吧。” 薛放说完后,咬破手指,一笔一划,在白色的墓碑上写下几个血淋淋的红字。 故友至交。 杨易先生。 千古。 写到最后,他的手抖的无法自制,迟迟不能挪开,一滴血凝结,然后从那千古的“古”的一角慢慢地向下滑。 心头虚虚落落地酸痛,往日跟她种种相处,都在瞬间一涌而出,般般件件,一颦一笑,都是令人无法承受之重。 薛放不敢再想,也不能再看,他后退一步,双膝跪地磕了个头,这才站起身来,转身大步离去。 杨仪再度睁开双眼,真真恍若隔世。 她不知人在何处,是世上或者阴间,但身体仿佛浮在云端或流水之上,稍稍地轻晃,再加上眼前亦阴暗模糊,她一度觉着,多半自己是没撑过去。 当时杨仪跟俞星臣对峙,本就已经熬了半夜,昨儿又在村寨一场惊魂,哪里禁得住再跟他吵闹。 她知道自己随时可能晕厥,但她死也不想在俞星臣面前倒下。 那灵芝丸,是她给薛放所制,她很清楚他的体质,也算是量身定做了。 当时气怒之下,挣扎着抓了一颗吞了,只想让自己再多撑会儿。 她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也已经无所谓退路,就算当时死了,也是死得其所,毕竟温英谋已经查明了银针所在,只欠一个公开的声明就能保住薛放,故而她哪怕现在死了也无妨。 俞星臣被她那一巴掌激怒,仿佛要还手,但当拽住她手腕的瞬间,俞大人似终于醒悟了自己的身份以及她的。 他竟说:“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之所以如此,应该是从小流落在外,并没有受过大家族的良好教养……” 当时杨仪心头一阵翻涌,俞星臣的话像是最“好”的药引子,血气上攻,她伸手捂住嘴唇的瞬间,血已经吐了他半身。 他似乎慌了,忙来扶她,杨仪一甩手将他推开:“离我、远点儿。” 杨仪长长地吁了口气。 可她还没感慨自己终于“死得其所”的时候,她看见了一个人。 当看见他的时候,杨仪愕然地睁大了双眼:怎么回事?她不记得跟俞星臣同归于尽了。 俞主事望着她凝视自己的眼神:“你的命也还算大,还以为要中途停下来给你办丧仪了呢。” 杨仪听见这句,先竟是失望,继而猛然惊起:“你说什么?中途?” 她昏厥了太久,猛然起身,眼前顿时黑了。 正昏沉,一只手将她扶住:“你莫非还以为这是在笏山。” 杨仪一阵心悸,急忙把手撤回来:“为何不是在笏山,你做了什么……薛旅帅如何?” 俞星臣缓缓直起身子:“你是怕我带了你走,没人替薛十七郎顶罪了?” 一口气冲上来,杨仪猛咳嗽了几声,喉咙里仍是沙沙地疼。 她拧眉,抬眸看着俞星臣:“旅帅到底如何?” 俞星臣极不情愿地回答:“你只管放心,如你所愿,薛十七已经脱罪,至于你这位元凶‘杨易’先生,也已经是‘畏罪自尽’了。” 他原本不想这么快坦白,可是他知道杨仪的身子情形,受不得激,也禁不得急,他若不说,对她毫无好处,弄的病情再恶化,忙的还得是他。 这可不是他所求的。 果然,俞星臣说完后,杨仪长长地舒了口气,但很快她又盯着俞星臣:“此话当真,谁知道你是不是在骗人。” 俞星臣匪夷所思地看着她:“在你心中,我就这么不值信任?” 杨仪没回答,而只是轻蔑地笑了两声。就仿佛他问的本是一句显而易见的废话。 俞星臣简直后悔自己这么快便告诉了他薛放无事。 本是好意为她着想,她却竟防贼一样看待自己。 他真想直接拂袖离开。 “杨仪,你觉着我有必要跟你说这个谎话?” “我可不敢小觑俞大人分毫。谁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杨仪缓缓起身,“比如,这是何处,你要带我去哪里。” 俞星臣负手道:“这是密江之上,北上的水路。” 杨仪顿时明白了:“你是要回京,你……也想带我回去?” 俞星臣坦然:“不错。” 杨仪低头咳了声:“为什么。是、有人叫你这么做?” “是我自己的意思。” “你?”杨仪抬头,细细的眉皱蹙着。 俞星臣将目光从她莹白的脸上转开:“登老爷向来对我甚好,为他找回一直挂心的女儿……也算是我投桃报李吧。” 杨仪直直地看了他半晌:“你说真的?” 这确实不是俞星臣心里的话,他瞥了杨仪一眼:“不然呢。” “说实话,”杨仪道:“我一个字都不信。” 她不再理会俞星臣,试着下地。 双足才落地,只觉头晕比先前更甚,她此刻的体质,平地还要发晕呢,何况是在船上。 这次俞星臣没有着急去扶她,而是冷眼旁观。 杨仪起身瞬间,突然僵住,她后知后觉,发现自己身上竟是穿着一件女装,而头发竟是散开的,她受惊不浅,往后一退,跌坐回榻上,底下的裙子刷地随着散开。 “这是、什么?”杨仪惊愕地问,仿佛不认得自己。 俞星臣道:“这是你本该穿着的衣裙。” 杨仪又惊又怒,乱翻一阵,却又稍微安心。 她才发现原来这些衣裙,都是套在她原本的袍服之外的,因她身形过于单薄,纵然多加了两件,都丝毫不觉臃肿违和。 俞星臣淡淡地说道:“本来想找个丫头伺候,只是怕急切间找不到可靠之人,所以只能权益如此,待会儿叫人再送几件衣裙,你自己换上便是。” “我不换,不必劳烦!”杨仪不知该怎么形容俞星臣了,他怎么竟有闲心干这些惹人厌烦又无用的事,等等…… 忽然杨仪反应过来:“你、是怕有人认出我,所以特意给我弄这些的?” 俞星臣见她竟自己明白了,倒也没有隐瞒:“虽说杨易已死,但先前薛十七郎为你,弄的那样大阵仗,整个羁縻州的马帮之人几乎都知道您‘杨先生’,在那龙蛇混杂之地,若不乔装一番,为人察觉,岂不是坏了你的替罪大事么?” 杨仪道:“你怎么不说是怕人发现,也坏了你俞大人的好事。” 俞星臣冷哼了声:“杨仪,你不用跟我这般横眉竖眼的,我知道你不想离开羁縻州,你还惦记着薛十七郎是不是?大约,是想有什么机会便仍回他身旁去?恐怕人家可没这般记挂着你。” “我为什么指望他记挂我?可我若不惦记他,难道要惦记那些佛口蛇心、嘴甜心苦的人?” 俞星臣顿时听出她话中又有针对之意,转身就要走,可忽然止步:“我劝你别不知好歹,这次若不是我,你早就就算计的死在监军所,尸骨无存了。” 杨仪坐了会儿,正觉着不适,下意识要去找自己的花布袋。 可突然想到,那已经给了屠竹,让他转交薛放了……只是不知道他到底给了没有。 她恍了恍神,想到从此兴许见不着薛放了,心里一阵寒冷:“从我进监军所的那一刻,我就没想过会活着出来,何况我并没求你相救,俞大人未免太自作多情了。” “好,就算我自作多情,那我索性好人做到底,就把你送回杨家。你也不用谢我,只好好地随我回去就是了。” 他分明知道杨仪不肯回去,便故意这样刺她罢了。 杨仪捏着衣领口,眉头微蹙,似咳非咳。 俞星臣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茶,本想叫她去自己去弄,可望着杨仪发白的唇色,俞星臣心想:“罢了,我又何必跟个生了病爱赌气使性子的弱女子一般见识……” 于是自己过去,倒了一杯水,送到杨仪跟前。 杨仪看了看他送过来的水,并没接。 俞星臣道:“怎么,是怕我在水里下毒?”想到在笏山监军所,她嫌弃自己拿过的药脏,顿时刺心,便把茶水往地上一泼:“看来你是不渴。” 等俞星臣拂袖离开,杨仪才又起身,自己缓缓走到桌边,倒了一口茶喝。 她不知道自己离开笏山多远了,不过方才听俞星臣的话,好像已经出了羁縻州。 望着身上的女装,杨仪一阵烦恶,忙解开衣带裙子,脱下来扔在地上,又将头发迅速梳成一个髻,因没有网巾,便找了块帕子暂时系了。 方才她醒来的时候,大概是清晨,因为船舱内逐渐明亮起来。 杨仪养了会儿神,觉着好过了许多,心里也把先前的事更想清楚了……她有点后悔失算。 那搭帕里头有她所有家当,除了少数几颗没吃完的药外,还有她从来不离身的针囊,还有桑白皮线等要紧东西。 当时以为必死,自然就没想别的,竟一股脑都给了薛放。 现在她在船上,想吃个腊梅丸都难,万一将来要用到针灸之类,更加无处着落了。 可忽然又想起,俞星臣的话也不知能不能信,薛放当真无恙了?她只记得最后的时候,是温英谋在身旁。 听俞星臣的语气,难道他跟温监军……商议了什么?否则他怎会把自己弄监军所弄出来而无人知晓? 不过,又想起薛放说温英谋是值得信赖等话,想来以温大人的聪明,若没有十足把握让薛放脱罪,绝对不可能答应俞星臣什么。 杨仪思来想去,总算吃了颗定心丸。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则更加叫她烦心了。 因为俞星臣要带她回杨家。 起初杨仪觉着俞星臣兴许是受杨甯指使,可对杨甯来说,自己回去杨家……似乎没什么好处。 那俞星臣又是哪根筋不对。 当然他自己说的要帮杨登找亲生女儿之类,完全是临时的借口,杨仪才不会信。 她是不愿回杨家的,偏偏身不由己。 灵枢自舱门口进来,杨仪闻到一股淡淡奶香,原来他送了饭来,可除了白粥之外,竟还有一碗很浓的雪白之物。 杨仪细看,不由诧异:“这是……醍醐酪。谁给的此物?” 灵枢道:“是我们大人吩咐叫弄的,此物很是难得,要用上好的酥酪炼制,十斤才能得一盅呢,不过据说对先生的咳喘吐血,是最有效的。先前您昏迷不醒,都是喂这个,才得过。” 杨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醍醐酪”的法子,世上很少有人知道,一般用三十斤的上用好酥油熬制所得,对付肺病咳嗽带血,比一切的方子还起效用,尤其适合她这种阴虚体质之人,清润滋补,比些人参肉桂之类要强。 “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方子?” 灵枢回答:“大人并未告诉过,只吩咐这样做而已。” 杨仪忍着惊愕,见他要退出去,便问:“船上可有药材等物?” 灵枢正把地上的衣物捡了起来,闻言道:“这倒是没听说,我去问问,先生需要什么药吗?” 杨仪想了两样,随口说了。 灵枢去后,杨仪端详着面前的醍醐酪,一口一口都吃了。 她不晓得俞星臣哪里知道这样的方子,但她清楚自己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身体实在太差,如此干什么都难,所以想快些调养起来,再做打算。 偏偏手上什么药都没有,一切都要从头开始。 这日,俞星臣并没再跟她照面,灵枢除了送吃食,也不曾来打扰,只说船上药材极少,要等靠岸之时去置买。 又道:“前方是焦山渡,今夜会停一宿,先生精神若好些,可以上甲板散散心。” 近黄昏的时候,杨仪觉着气息平和了些。 此时船正靠岸,隐约听到外头有说笑声响。 他们所乘的这艘船颇大,船舱中也有数个房间,俞星臣大概都在上面,所以一直没跟杨仪照面。 她在底下休养了一天,也觉着闷了,便欲出去透透风。 顺着楼梯向上,无人拦阻,耳畔却听见似乎有琵琶弹唱的声音传来。 杨仪缓步而出,上了甲板。 定睛看时,见周围也有同样停靠的一些船舶,各自灯火通明,人影晃动。 不远处大概是村镇,有点点灯光闪烁。船底,夜风吹着河水,发出哗啦啦的响声。 杨仪转身扫了眼这艘船,却见船的花厅内,雕花窗敞开,俞星臣背对此处坐着。 在他前方,坐着一位花容月貌的花娘,正抱着琵琶,音调婉转的唱:“约情人,约定在花开时分,牡丹台芍药栏整葺完成,等着那花发芽,奴交运……” 这是坊间极有名的一首艳情小曲儿《挂枝儿》。 他竟然还有这种爱好。 真叫人惊喜连连。 杨仪目瞪口呆,而后冷笑着拂了拂袖子。 正欲向栏杆前去吹会儿夜风,无意中却发现甲板上连着岸边的搭桥还在,而且周围竟无人看守。 相隔不远的岸上,有行人挑灯经过,时不时也传来招呼谈笑之声。 杨仪的眼睛直了几分。 假如从这里过去,顶多只要十几步,就会上岸。 章节目录 第94章 新的加更君 杨仪屏住呼吸,回头看看还在厅内听曲的俞星臣。 每次跟他照面都叫她倍感不适,何况还要一起往京师。 如果在这里一走了之,正合心意。 前方灯火幽微的岸似乎在召唤着,就算是面对未知,也比跟俞星臣同在一船更叫人向往。 杨仪不由自主往搭桥方向走去。 就在她即将到了船舷旁之时,船厅内隐约是俞星臣的声音:“夜路难行,江边水冷,你身子又不是很好……” 杨仪猛然止步。 俞星臣却继续说道:“难为还惦记不弃,竟亲自前来一见。” 她无意识吐了口气,这才意识到他所说的另有其人。 就在杨仪将转身还未回身之际,目光游弋,她无意中却发现在旁边花厅外间一侧,船舷阴影里,有身影悄然而立。 此时杨仪陡然明白,这里并不是什么无人看守,俞星臣哪里有这样粗心大意,只是明面上宽松懈怠而内严罢了。 厅内花娘停顿,只有琵琶曲还在继续。 一个轻若无力的声音说道:“你若肯上岸,到我府里一坐,我自然不必特意走这一趟,你偏不肯。那就只能是我来了。” 俞星臣淡笑了两声:“并非不领盛情,委实是行程赶的急,不便耽搁。请白兄见谅。” 大概是得了俞星臣的授意,那花娘扫了扫琵琶,继续唱道:“将近清明了,花蕊头儿不见生,此际将开也,这等迟得很。” 余音袅袅,甚是动人,那一句“将开也,迟得很”,依稀透出几分眷恋惆怅之意。 俞星臣道:“这曲儿虽是常见,难得唱出了别样韵味。” 先前那人道:“你只觉着这些浓词艳曲不上台面,殊不知个中有真味道。” 此刻,那花娘站了起身,向外退出。 另有几位乐工上前,正欲弹奏,俞星臣道:“不必,都且退下。” 众乐工各抱乐器,退出外间等候。 那白兄忙道:“怎么不听?这一班可是我亲自调理出来的,尤其是新加入南边的芦笙,乐调大有不同,是我的得意之作,别处是听不到的,因你不去,才特意叫他们来,不听岂不可惜。” 俞星臣道:“兄也该多用些心思在自己身上了,整日钻研这些奇技淫巧,亏了身子,这般年纪若有个好歹,岂不是舍本逐末。” 那人笑了:“我这身子……无非是这个样子,也不能再如先前一般整日秦楼楚馆的流连,已经改了很多了,你只管放心。何况家里娇妻美妾,又才得麟儿,我也是收了心,不去干之前那些营生,要不然,今晚上哪里只带一班乐人,怎么也要弄几个美人儿来尽欢才成。” 杨仪听到这里,十分刺耳,只觉着夜风之中都突然多了些脂腻粉浓之气。 既走不了,正思忖还是回舱内去罢了,岸上却突然有脚步声响。 一道人影从搭桥上,身形轻快迅速地走上来。 杨仪顺势装作看光景的,往旁边退开半步。 那人却正是灵枢,还没上船就看见杨仪在此,正欲行礼,厅内俞星臣却扬声:“怎么?” 灵枢只得先向着他回道:“大人,之前要的东西,才去拿了回来。” 此刻,几个挑脚汉子分作两班,抬着一个木箱,一个大瓷坛子似的东西,自甲板搭桥上走了上来,那搭桥在他们脚底晃晃悠悠,似乎震得船都要摇晃起来,他们却如履平地,丝毫不以为意。 杨仪看的眼晕,便退到栏杆边上不去打量。 里头俞星臣便没出声,那个人却问:“贤弟要的什么东西?怎么不跟我说?叫我去弄岂不便宜好些。好生见外。” 俞星臣笑道:“也没什么,无非是些药材……之类的。” “药?你可是哪里不适?” “非也,是给他人所用。” 杨仪听到这里才又看向那木箱跟瓷坛,莫非这是给她的?之前她确实询问过灵枢,可如果找不到,只当就算了。 此时灵枢见众人把东西搁放妥当,便进内禀明。 不多会儿出来,见杨仪已经到了船舱口上,他便行礼:“先生,大人请您过去略坐片刻。” 杨仪冷笑,她跟俞星臣少见一面是一面,还要上赶着去找不痛快不成。 灵枢端详她神情便知道不肯,默默地加了一句:“席上的人也是杨家的世交……是先前在京城太常寺里任太常博士的白淳大人。” 杨仪听是世交,尚且无动于衷,直到听见这个名字。 前世杨仪对家里的人情来往并不上心,所知所闻多半都是丫头婆子们嘴里听来的,在后来进了俞家,为日常交际,才学着“融会贯通”,可今日这人言语放诞不羁的,她可不记得有什么这样的世交,何况也跟她无关。 然而“白淳”之名,对杨仪来说却是印象鲜明。 这倒不是因为他地位显赫,也不是跟杨家过从甚密,而是为了一件事。 那就是白淳之死。 白博士之前是太常寺官吏,后因养病回乡,但皇帝钟爱他的编曲,很快特召回京。 怎奈他身体太差,便请杨登给他看诊。 可就是这一看出了岔子。白淳服了杨登给开的药后,竟然暴死! 这件事轰动一时,顺天府跟监察院相继登门。幸而白淳的遗孀深明大义,言说白淳极信杨家医术,而且他身体本就有疾,未必是杨登药物所致。 此事这才告一段落。 而让杨仪无法忘记“白淳”这个名字的原因,不仅于此。 在白淳死后,他的遗孀携幼子前去寺庙祈福,偏偏又在山道上折了车轮,马车滚入沟谷,竟都死了。 一时竟成了灭门惨案,所以杨仪对于白淳的名字记得才格外真切。 船厅之内,白淳正问俞星臣:“这位真是杨太医家的?我怎么不知道,他们家有人在南边这里呢?” 此刻近五月,正是大热天的,他身上却披着厚厚的鹤氅,捂得严严实实。 他先前在太常寺任职的时候,常常出入宫中,自然跟太医院多有交际,同杨家也有来往。 俞星臣道:“有是有的,只是你先别问。” 杨仪进门,发现白淳坐在厅内左手位上,身子委顿在宽绰的太师椅里。 前世她只在众人口中听说白淳之名,今日一见,他四十开外的年纪,面容清癯,虽相貌不差,但双目略带浊色,一看就知道有病在身精神萎靡。 白淳看到杨仪,也惊了惊,几乎以为俞星臣介绍错了人。 面前的人虽做男子打扮,但气质清柔,容貌昳丽,一时竟叫人分不清是男子还是女子。 但白淳也看了出来,杨仪只怕也是个“病人”,毕竟他自己也是久病之人,一看可知。 杨仪向着白淳行礼:“白大人。” 她之前每每巨咳呕血,伤了喉咙,此刻一开口,声音越发暗哑,绝非女子的婉丽。 “这位公子,不知……”白淳这才忙敛了惊讶:“是杨家的哪一位?” 杨仪冷冰冰地扫了眼旁边静观其变的俞星臣:“我本闲人,只是俞大人觉着攀上杨家于我大有好处,竟非说我是杨家之人罢了。” 白淳双眼微睁,看向俞星臣。 见他面不改色地:“回京之后,自有定论。” 白淳哈哈笑了几声:“有意思,我只知有人喜欢假冒杨家,招摇撞骗,第一次看到反过来的。” 他竟不以为忤,请杨仪落座,又对俞星臣道:“贤弟你打什么主意?看这位小兄弟一脸不情愿,你总不会是把人家从什么地方绑来的吧。” 俞星臣道:“这猜测虽不中,但也不远了。” 白淳看向杨仪,端量她的面相:“别的我不敢说,可既然俞大人一心认定了你,想必……你也有令他青眼的过人之处?”他稍微一顿:“你也会医术?” 杨仪道:“略微知道几个方子罢了。” 俞星臣忽道:“兄的身体一直无大起色,择日不如撞日,为何不叫她给你看看?” 白淳踌躇:“才见面就叫人做这个,未免太唐突了吧。” 俞星臣看向杨仪:“你觉着呢?” 杨仪心里的疑惑是,前世白淳为什么会死? 难不成他真有什么杨登都没看准的疑难之症,还是他真自己命运不济。 她起身:“请白大人脉。” 白淳喜欢她这不拘一格的性子,把自己重重叠叠的衣袖向上撩起。 杨仪听了一会儿,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扫向白大人面上。 白淳道:“如何?” 俞星臣却在旁边喝茶。 杨仪换了换指,又过片刻才撤了。 白淳见她不答,心里竟有点慌:“莫不是真有什么妨碍?” “倒是没有大碍,”杨仪垂着眼帘,“就是……大人的体质略虚,缺了调养。” 俞星臣一手掀着碗盖,垂着碗内的茶:“你有什么话,可别藏着掖着,若是有病症不敢直说,也算不上好大夫。” 白淳道:“这话虽难听,确有道理。” 杨仪的脸色一阵难堪,终于道:“大人的病症,自己该是知道的。又何必问呢。” 白淳微怔,继而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神情微变。 俞星臣却又问:“他虽知道,未必跟你说的一样,你倒是说说看,才见你的本事。” 白淳忙道:“不必!” “兄莫急,”俞星臣道:“我只怕她是自己也拿不准,故意诈人……” 话音未落,杨仪道:“白大人洪脉两寸,来盛气衰,沉微乏力,可见心血虚亏,真元溃衰,若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阳事不举已近十年。” 话音刚落,白淳一张白脸忽然开始泛红。 俞星臣才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呛到了,眼见要失态,可他竟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杨仪说完之后微微欠身:“如此**本不该当人说出,奈何俞大人不依不饶。还请大人见谅,告退。” 白淳的病症,通俗些说来便是“不能人事”或者“不举”,“阳痿”,杨仪本以为他会是什么难以料理的大症候,没想到竟是这样。 既然看出来,解了心头疑团,这种病她也不愿沾手,当即告退。 杨仪去后,船厅内还是寂静的吓人。 与其说是寂静,倒不如说是有点尴尬。 顷刻,俞星臣道:“白兄见谅,是我唐突了。” 白淳却并不是那种心胸狭窄的人,虽然被杨仪揭破隐秘,当场发窘,但此刻已经镇定下来,他摆了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么年纪轻轻的,为何竟这样老辣?竟看的如此之准。比那些积年的老先生都厉害。哈……我信了他是杨家的人了,只是,从不曾听说杨家有如此出色的后生啊?” “这,有个缘故,兄日后便知。”俞星臣虽然道歉,眼底却毫无波澜,此刻盯着白淳的脸看了会儿,才垂眸道:“我也不晓得她这样厉害,可……要真如她所说,兄又为何没早早地调养呢?” 白淳道:“你不知,我为这毛病,吃了不知多少药,可是我心里清楚,这是年轻时候太不知节制,弄得身体亏了,要不然怎会到这个年纪才得了麟儿呢?不过我原本担心此生无子,如今总算有了子嗣,也放心了,却也不必再于这身子上费心思,不如还是把我昔日抛下的乐调音理再做起来为要。” 俞星臣眉峰一蹙:“呵,白兄倒也是想得开。你心胸如此宽阔,不愁在乐工之上没有建树。我先前听闻,皇上在宫内每每念说没有好乐调可听,不如当初白博士在的时候。也许……有一日,兄仍将回京任职,也未可知。” 白淳笑着举杯:“那我就先多谢贤弟吉言了。” 两人说笑了阵,白淳到底又把外头那一班他亲手调理的乐工叫了进来,让重新弹奏。 杨仪本已经退出,只是一时不想回舱,便去看灵枢弄回来的药材等等。 忽然听到厅内一阵乐声悠扬,不由驻足抬头。 她虽知白淳是太常寺妙手,但从没这个机缘亲自听他所调排的鼓乐,也没有兴趣,如今猛地听见如此吹奏,简直似天籁一般!耳目都仿佛在瞬间澄明一新。 陆续地,周围船上的奏乐跟喧嚣都渐渐停了,每艘船上的人都忍不住向着此处探头,侧耳聆听,如闻仙乐。 一曲终了,余音犹在。 杨仪立在原地,只觉身心依旧沉醉于方才的绝妙之曲中无法自拔,仿佛所有的忧烦、病痛,对前路的未知,都被这乐调抚慰一空了。 周围那些船上的人,也都意犹未尽,仍是眼巴巴看着此处,恨不得叫再弹奏一遍。 隐隐地,白淳问道:“如何?” 俞星臣道:“果真妙绝,此曲只应天上闻,我料定若是皇上能得此曲,必爱若至宝。” “你若说好,自然是好,”白淳笑说完,低低咳嗽了几声:“若我不叫你听,岂非可惜?” “你我虽相谈甚欢,”俞星臣道:“但夜渐渐深,船上毕竟风大,湿气又重,白兄还是早些回府吧……若他日能进京,你我自然有相叙的时候。” 杨仪听到此处,便要下船舱。 正拾级而下,那边俞星臣陪着白淳出来,白淳的鹤氅之外竟又添了一件半厚的毛坎肩,灵枢亲自扶着白淳的手下船,俞星臣站在船头摆手相送,眼见那边灯笼伴着轿子逐渐远去。 等俞星臣回头,杨仪早已经下船舱去了。 灵枢道:“大人要的那牛奶,找了半城好不容易收了一瓮,才叫他们拿去熬了。明儿的醍醐酪总算断不了了。” 俞星臣颔首。 灵枢又道:“还有杨先生要的药材,也都齐备了,按照大人吩咐,纵然她没要的,也捡着收了些,若还有欠缺的,等下次靠岸再去找便是了。方才杨先生看了看,似很满意。” 俞星臣垂眸,觉着他不该叫杨仪“杨先生”,但若让他改口叫什么“小姐”“姑娘”,又觉着更怪。于是便没言语。 杨仪那边进了船舱,方才在上头吹了许久的风,当时不觉着,此时就有点头目森森。 她没有可用的帕子,只能先把系头发的那块摘下来,当做额帕似的,紧紧地绑在了额头上。 正在这时,楼梯响,竟是俞星臣。 杨仪转头不看,耳听脚步声到了近前,她才有些警觉。 正要喝止,俞星臣自己停下。 “你觉着白大人的曲子如何?” 杨仪心里甚是喜欢白淳的曲,但话题被俞星臣提起,却叫她不喜。 “时候不早,俞大人若想闲聊,明日再说。” 俞星臣道:“你当面揭破他的**,这若是别的什么人,未必有他这样的心胸,你一句话便可招致杀身之祸。可知道?” 但凡是男人,绝忍不了被说雄风不振等话。 俞星臣这句倒不是危言耸听。 杨仪转头:“俞大人,你没有弄错吧?是你话里话外挤兑,叫我说出来,现在又来教训人?” 俞星臣不动声色:“这不是教训,只是提醒。我因知道白兄不会生气,才肯许你说出。” 杨仪挑眉:“这可奇了,白大人自己知道他的身体如何,你却偏叫我当着他面说出这样不堪的事,难道白大人跟你有仇,你故意叫我来羞辱他?” 俞星臣不语。 杨仪本来是故意这么说,心里并非真的如此认定,毕竟她虽厌恶俞星臣,可知道他不至于会下作到如此地步。 然而他不说话……杨仪意外,看了他两眼:“莫非,你……真是故意?” 俞星臣道:“我又不是大夫,这些难以启齿的事他又不会对外人说,我怎会如此清楚。” “那俞大人究竟是如何?” “我只是想……验证一个猜测。” “什么猜测?” 俞星臣望着她:“你既然说白兄至少有十年的不举之症,那你觉着他的房事……” 他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她是个女子!自己满口“不举”“房事”,似乎是…… 杨仪倒没觉着什么:“怎样?” 俞星臣望着她专注的神色,喉结微微吞动了一下,微微抬头如同什么都没发生:“那你觉着他的房事可会顺利?” “有心无力,当然不成。” “那……那子嗣呢?” “子嗣?”杨仪皱眉,回想白淳的脉象,她摇头:“白大人真元尽衰,未必有精……” 那个字才出口,杨仪也总算醒悟:她在说什么?何况对方是姓俞的?! 下意识地在额角一遮,杨仪扭头。 她那一声虽然戛然而止,俞星臣却已经听得很清楚。 未必有精? 那可真奇了,白淳可是才抱了一个大胖小子。 灵枢下来,手中仍捧着一盅才熬好的醍醐酪,他犹豫了会儿,还是递给了俞星臣。 俞星臣看着那盏酪,想起白天给她茶却被拒,终于还是放在了桌上:“明日又要赶路,你早些吃了歇息。” 杨仪却想起:“这醍醐酪的方,俞大人何处得来?” 俞星臣止步,看杨仪额头绑着旧帕,散着头发。 明明弱不胜衣,不加任何修饰,偏自有一番清水明玉惊心动魄的气质。 他只觉她像是一个令人看不透的谜。 俞星臣答了句他自己也没想到的话:“等我心情好了,自然会告诉你。” 章节目录 第95章 二更君 杨仪一想,倒是宁肯俞星臣心情永远不好,就算永不跟她说也值了。 反正她也不是很想知道。 灵枢把采买的药箱子搬了进来,满满当当,各种纸包着的叠放在内,一些有些罕见珍贵诸如冰片麝香之类,却是用木盒子另外放置,搁在箱子底下,十分细致。 灵枢说道:“药铺子里问是做什么用,知道是配药,又给了这捣药罐,药碾子,还有个药罐子。” 杨仪十分喜悦:“多谢,想的真周到。” 灵枢见她面露笑容,就如江上冷白的芙蕖花,于清寒中透出几分动人。 杨仪一边点看里头的东西,又问:“有现成的炉子能不能给我一个。” 船上做饭,自然是会有炉子的,灵枢答应了声,上去不多时果真搬了个炉子下来,道:“船家说,这炉子在船舱中容易生烟,熏着不是好玩的,千万小心要开着窗门。” 他叮嘱了这些,见被杨仪摆了一桌子的药,便问:“先生,要不要我帮手?” 这如果是屠竹或者斧头……杨仪必定答应,她看向灵枢,这可是俞星臣的人:“不必,已经劳烦不少了,请去歇着吧。” 杨仪按照心中想好的,把箱子里的药分了类。 哪些在一起成药,哪些单独成药,哪些需要炙,哪些生用,哪些磨成粉,哪些捣碎,乃至哪些是散药,哪些是丹药……丝毫不乱。 幸亏她心里对于单方记得熟悉,处理起来甚是麻利,药铺子最快手的小伙计都比不上。 只是做了会儿后,必定要歇歇,幸亏干这些,都是她之前做惯了的, 手磨得发疼,手腕酸麻的时候,杨仪不禁想起在泸江大佛堂时候,指挥着那一屋子十几二十个伙计配药,那是何等的威风自在。 可惜她到底没那个福气,还是得亲力亲为。 山楂跟红枣在药罐内炙烤,发出一种催人口水的味道,弄好了,又换了苍耳子,王不留行等,这几样都需要炒一炒,比如王不留行,活血化瘀,用火一炙,药性更好,且能减少服下之后的不适感。 做起这些来,杨仪虽然忙碌,心里倒是极为平静,忙碌了足足两三个时辰,过了子时都不知道。 到寅时,便搓出几颗十全大补丸,百合清润丹,扶衰丸几样。 毕竟不是自己去药铺里,所以有的配方未免会缺一味,杨仪便选那差不多的药材顶上,或者暂时不用,这样药效虽会打折扣,但总比关键时候无可用的强。 思忖着还得再制几颗千金化痰丹,太白散,白虎丸等,今夜眼见是不成了。 她造药之前,又给自己先熬了一副补中益气汤,歇息之前先喝了一碗,这才倒下睡了。 这一睡,便到了日上三竿。 中间似乎有声响都没听见,不知睡了多久,有点昏沉地醒来,却见灵枢蹲在楼梯上,正呆呆地看着她。 杨仪一惊,这才赶着起身:“什么时辰了?”揉了揉眼睛,发现桌上自己的东西倒都还在,只有那小炉子不见了。 灵枢叹了口气打量,倒是没说什么,赶着出去了。 杨仪稍微收拾了一番,下地洗漱,觉着身体比先前好些,就是头不知还有点发晕。 她洗了脸,梳理了头发,忽然闻到自己发间竟都是炙药的味道,心想昨晚上烟熏火燎,自然免不了。 许久没有沐浴了,身上的衣物也该换了,只可惜跟俞星臣同行,真是事事都麻烦的很。 正在烦恼,灵枢自船舱上探头下来:“先生,请上来用饭。” 杨仪也正觉着闷了,稍微收拾,便上了甲板。 才出来就吃了一惊,两岸的风貌已经跟先前所见大不同了,一片青山连绵,如同精致的工笔画,却远非羁縻州以及先前在焦山渡所见有点粗犷的山水色,依稀透出几分秀美细腻的江南风光。 灵枢引她到了船厅,才进门,杨仪就见俞星臣坐在桌上,正似饮茶。 杨仪看了看灵枢,却见他正眼巴巴望着自己。 俞星臣面前只有一壶茶两个杯子,他对面却放着一碗醍醐酪,旁边一碟子糕。显然是给杨仪备的。 杨仪没叫灵枢动手,自己拉开椅子坐了:“俞大人,你又想做什么?” 俞星臣道:“先吃饭。” 杨仪这才察觉自己饿得很,好像几天没吃了那样,当下也不管他,并不客气地低头吃了起来。 没有镜子,杨仪自然看不到,她的发上还杂着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一根黄花地丁,身上也散发着各种苦药交织的味道。 俞星臣在想要不要提醒她,别弄出这幅插标卖首的样子。 杨仪却呼噜噜地开始吃醍醐酪,声音震天。 俞星臣皱了皱眉,决定不再多事。 杨仪吃东西本是很慢的,因为怕不消化,可今日一则是饿了,二来是有心让俞星臣不好过,所以故意做出饕餮的样子。 她吃了酪,又吃了两片糕,平时这已经饱了,可今日竟意犹未尽地又拿了一片。 糕点不算很甜,雪白,细腻易入喉,她尝得出有茯苓山药……品了品,多半还有芡实,是养护脾胃的好东西。 俞星臣见她吃的差不多了,便倒了一碗茶给她。 杨仪仍是没动,站起身来要走。 俞星臣道:“去哪儿。” 杨仪道:“还有好些药要弄,不扰俞大人雅兴了。” 俞星臣道:“先前你为弄那些,几乎弄出事来,就收敛些吧。” 杨仪不解:“弄出什么事?” 俞星臣道:“灵枢让你看好炉子,你做什么了?昨夜他下去闻到味道,及时把炉子撤了你才无事。” 杨仪一惊,想起自己无端的头疼……原来竟这样。 想来她昨夜过于累,加上船舱内通风到底差了点儿。 正无语,俞星臣道:“我有一件事同你说,你且坐着。” 杨仪只得又坐下,俞星臣道:“在羁縻州云阳的时候,薛十七郎曾经跟我说了一件事。” “什么事?”提到薛放,心头忐忑。 俞星臣道:“他问我,既然想带你回京,又为何会派杀人对你不利。” 杨仪一惊:“旅帅……”才叫了声,心里无端有点发噎。 她拿起方才俞星臣倒的茶,吹了吹,试着喝了口,味儿很清淡。 “薛旅帅怎么知道你想带我回京?你跟他说的?” 俞星臣道:“他自己乱猜,我就将错就错。” 杨仪猛地想起薛放误以为自己是什么京城要人的娈宠,顿时道:“所以你才跟他说谎!” “并不是我说的,”俞星臣面色淡然:“而且也不是谎话,是他想歪了而已。” 杨仪不怒反笑:“你有心叫他想歪,事后却没事人一般倒打一耙。果然不愧是你。” 俞星臣道:“不然我叫灵枢来,你问问他,他只说了一句话而已。若薛十七郎心中不早有如此想法,又怎会一下子认定。你……为何不自省,是谁让他会如此不由分说先入为主的认定了呢。” “原来竟还是我的错了?”杨仪会意。 俞星臣道:“我没这么说。可是无可否认,你跟他相处的太过亲近,你不觉着么?就算是男子的身份,彼此也未免太无避忌了。” 杨仪道:“俞大人说的对,就如同现在你我一样,你不觉着你也太无避忌了?” 俞星臣眉头一皱:“你这动不动就要维护他的毛病,还真改不了了。” “是改不了了,所以千万别在我跟前说薛旅帅的不是。” 俞星臣垂眸:“那就说正事。到底是谁要杀你。你心里可知道?” 杨仪直视他:“我以为俞大人会知道。” 四目相对,终于,俞星臣哼道:“不可能。” 杨仪道:“谁不可能?” 俞星臣道:“总之不可能。” 杨仪嗤地冷笑:“那谁可能。” “我也想查清楚,”俞星臣回看着她:“所以想叫你回京。” “回京就能查清?” “但假如你还在外头,万一有朝一日遭了毒手,那就永远不会再知道。” “那假如我跟你回去,也仍旧遭了毒手,不也一样的白死。” 俞星臣道:“我知道你未必信我,但我答应你,回京之后,一定会尽我所能护你周全。” 杨仪的心一抽。 “那我该多谢俞大人了。” 俞星臣察觉她的言不由衷:“我是真……” 还没说完,杨仪将手中的茶向着俞星臣面上一泼! 完全出人意料,连隔着五六步的灵枢都没来得及。 茶水从他的额头向下,顺着脸颊边上滴落。 杨仪起身:“我曾经跟你说过,你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再信。” 俞星臣没动,甚至没有擦脸上的茶。 杨仪向着他冷冷一笑:“你既然选择了相信她,就别指望我再信任你半分。” 听了这句,俞星臣的脸色才微微起了变化。 杨仪转身往外。 灵枢跟她擦肩而过,他有点不安:“大人……” 俞星臣却向着杨仪一抬下颌,灵枢会意,只得后退两步,跟着杨仪去了。 两人都离开后,俞星臣自己拿出一方手帕,慢慢地将脸上的茶渍擦去。 他表现的异常冷静,就好像被泼的是别的什么不相干人的脸。 杨仪冲出了船厅,一直奔向栏杆边上。 灵枢在后吓得魂飞,生恐她想不开,急忙闪身先冲了过去:“杨先生!” 杨仪在靠近栏杆的瞬间停了下来。 她望着挡在面前的灵枢:“怎么,怕我跳河?” 灵枢语塞,又看看厅内端坐的俞星臣:“杨先生……你为何要对大人那样,我从未见他对任何人如此上心,假如是别人这么羞辱他,早就……” 杨仪道:“早就?” “你喝的醍醐酪,是大人吩咐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的,你要的药材,大人也叫尽量弄全,你之前昏迷不醒,大人还曾给你喂过饭……大人对你可谓……” 杨仪听着前几句,只当耳畔有风。 直到听见“喂过饭”,她顿时心头大恶:“你说什么?他……” 她不知如何是好,转身抬头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你告诉姓俞的,叫他以后少跟我照面,就算我饿死了,也别叫他来献这无谓的殷勤。他以为做了这些事,他就是圣人了?他就有资格说会护我周全?放屁!我真正最需要他护着的时候……他是怎么对我的,他……” 杨仪没说下去,因为她发现不该流的泪突然背叛了自己。 她低下头,摸了摸脸颊,然后转过身去。 面对群山,杨仪攥着拳,最后她漠然地说:“总之,就算他把心剖出来,我也不会多看一眼,叫他不要再白费心机了。” 灵枢一心都在俞星臣那边,但是方才杨仪说着说着,泪滚滚而下的样子吓到了他。 他竟无法回话,只怔怔地。 而在他们身后,看似岿然端坐的俞星臣,已经将这些话一字不漏地听入耳中。 一股不知自何处而来的强大恨怒在心中弥漫。 俞星臣只听见“啪”地一声响,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本来握在手中的瓷杯竟然已经被捏碎了,瓷片割破了手指,鲜血一滴滴落在桌上。 连日杨仪都在舱内制药,整个船舱中已经满是各色药材的味道了。 她抽空终于洗了个澡,只是俞星臣叫灵枢给她准备的都是女装,杨仪捡了一套中衣中裤,把其他的衣裙抱着尽数扔进了河水里。 灵枢把事情告诉了俞星臣,他只淡淡说:“想必大小姐不喜欢那种花色款式,下回靠岸,再挑好的就是。” 羁縻州。 薛放回京之前,跟戚峰去了泸江一趟。 是戚峰一定要拉他去的,路上悄悄地告诉了他一个秘密。 薛放才知道,原来佩佩竟怀孕了。 这把薛放惊的不敢信,之前戚峰还一副不解风情的榆木脑袋样子,他趁机还跟杨仪嘀咕过,怎么这么快就…… 悄悄地开花结果了。 他赶紧询问,才知道之前佩佩回到小弥寨病倒的那几日,戚峰一直照看,两个人总算看对了眼,一时的竟情不自禁。 薛放敲着戚峰的脑门道:“你小子,还真是小看了你!本以为你得叫人敲打敲打才成,倒是跑的这么快。” 戚峰抓了抓头。 他毕竟是汉人,佩佩有了身孕,他本想赶紧成亲,可偏偏那时候韩青的事儿才消停不多时。 本想缓一缓就办,忽然狄闻又把他调到笏山去处理这件事,如今杨仪又如此……他当然不能再提成亲了。 薛放却催促道:“你不能耽搁人家,到时候孩子都生出来了,还没有个名分,像什么话?赶紧成亲,定下来是正经的。” 戚峰为难地看他:“可……” 薛放望着他的眼神,突然明白了他的顾虑,他笑了笑:“你难道觉着杨易会不高兴吗?他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巴不得你们成了好事儿呢。行了,赶紧操办起来吧。木亚老爷子年纪大了,他们家里遭了那许多惨事,也总该有件好事来冲一冲了,叫老人家高兴些。” 戚峰闻听,这才羞羞涩涩地露出一点笑:“十七,你真的不介意?杨易才没了,我们就成亲,我怕你刺心。” 薛放瞪他:“这是什么屁话,我介意什么?你们成亲我刺心什么,我又不是死了老……” 他没说完,便抓了抓头走开:“总之你快点办,我还能吃杯喜酒再走!” 戚峰欢喜的几乎跳起来:“知道了!” 在戚峰跟佩佩成亲的那日,小弥寨,中弥寨,大弥寨,三个寨子一起欢腾了,这些日子以来,寨民们开始忏悔,大家都从最初的那蒙昧状态中反省过来,彻底的明白以前是被毒遮了眼,竟把好人当作鬼,把真正的恶人却当作好人。 听说佩佩要成亲,寨子里的妇人们自发赶往木亚的吊脚楼,用各种的鲜花,香草,色彩鲜艳的绸缎,把小竹楼布置的美不胜收。 又有妇人把精心所制的花裙,衣裳,糕点,各种吃食都送了来,乃至于婚宴要用的鸡、鱼、猪等等,也由男人们主动地准备妥当,足够摆几百桌的长桌宴。 三寨之人送来的那些东西,竹楼塞不下,纷纷地都摆在外头。 这一夜,三寨迎来了久违的欢歌笑语。 佩佩穿着嫁娘服,头戴银冠,打扮的犹如摆夷的美神桑格赛,被许多盛装打扮的少女簇拥着,出了家门。 妇人们在门前手捧酒杯,唱起祝福的歌曲,孩子们四处奔跑,不停地从手中抓起代表喜乐的花瓣向着人群中抛洒。 悠扬喜气的芦笙曲调吹了半宿。 薛放喝了几杯酒,见斧头跟几个寨内的孩子玩的正高兴,戚峰也被几个巡检司的下属跟寨子里的青年缠着敬酒,他便悄悄地退了出来。 一人一狗,沿着山路,不知走了多久,薛放发现自己竟来到了人头谷。 昔日可怖的人头谷,现在已经大不相同,从杨仪点破瘟疫散发的缘故后,先是巡检司的清理过,后来是寨子里的人主动地将那些散落的头颅都收集起来好生安葬了,如今的人头谷,已经不是三寨之人的禁地了。 薛放望着那狭窄的入口,想起曾经……他被豆子引着,来找杨仪。 如今豆子还在,人却已经…… 他心里有一个妄想,也许自己过去看看,杨仪备不住还坐在那里等着他。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那样疯。 正要走开,豆子却向着人头谷内,汪汪地叫了几声。 如今三寨的人都在兴高采烈地喝酒,唱歌,这里是绝不会有人的! 薛放有些讶异地停下来,他看看豆子,又看看入口,突然毫不犹豫地向着那边,闪电般冲了过去! “杨易!杨易!”人还没进内,薛放已经大声地叫了起来。 大石头下,一道人影从火堆旁站了起来。 跳跃的火光照亮那人的脸。 那的确是一个死而复生的人。 章节目录 第96章 三更君 在看见眼前那人的时候,薛放几乎以为自己是真的在人头谷里见到了鬼。 又或者是他这几日太过浑浑噩噩,导致邪迷了眼? 火光闪烁,把那人的脸照的十分清楚,那是一张颇为刚毅的英俊面庞,那是…… 韩青。 “汪汪汪!”豆子向着韩青,还在叫嚷。 它大概还记恨当初韩青在牛马栈里的那点不良之心。 薛放呆站了半晌,才终于抬手指着:“你……到底是人是鬼?” 他从没怀疑过韩青的死。 甚至因为狄闻命人把韩青的尸首水葬,大打出手不可收拾。 而知道真相的杨仪也没有告诉过他。 韩青一笑,他慢慢地又坐了下去。 这个动作,让薛放意识到他是个人。 震惊地望着韩青:“你、你没死?”他迅速走近了几步:“怎么可能!那天我们明明……” 韩青握住一根长枝,轻轻地去压了压火。 “你要在那里跳脚,还是到这里坐会儿?”他出声。声音跟先前不同了。 但是那种动辄要挑衅人的语气却跟往昔一模一样。 薛放大步走到跟前:“死了的人还这么嚣张!你……”他向着火堆踢了一脚,却并不是真的要去踢翻那柴火,“你快给我说明白,你到底是有复活的法子呢,还是……谁给你、捣了鬼?” 说到最后三个字,脑海之中突然掠过无数旧日场景。 他跟杨仪一样,赶到之时,韩青的尸首已经给士兵抬走。 他们所见的只有满地的鲜血,不管是谁看见那许多的血,都会知道那人已经活不长。 后来,泸江边上就架起了许多柴火,当时他虽看见却不知如何,然后天公不作美,下起大雨。 再往后就是狄闻的人要把韩青尸首扔入泸江水葬,木亚跟佩佩伤心欲绝,薛放跟那些士兵打起来。 只要他肯转个弯自然能够明白,又是火烧又是水葬,那根本不是狄闻的做事风格。 那是毁尸灭迹的风格。 还有…… 当他跟狄闻的侍卫冲突之时,杨仪拦住他。 她当时所说的话。 “旅帅,你信我。” 至今薛放还很清楚的记得杨仪人在雨中的那模样,**,越发单薄,像是一戳就会碎。 她看着就像是个才从画上走下来的人,如果在雨里再淋的时间稍微多点儿,她身上的墨色便会褪去,模糊,或许她整个人都会消失在雨中。 没等韩青回答,薛放道:“是狄闻?!” 他就知道韩青是狄闻养大的半子,怎么可能说杀就杀了。 只是没想到居然瞒着自己干这事,而且……十有八/九杨仪也都知道了。 狄闻当然不可能主动告知杨仪,多半是杨仪自己察觉了什么。 为什么只有他蒙在鼓里? 韩青替他解开疑惑:“我是个罪人,虽然我至今仍不后悔所做的事。但我毕竟是大罪之人,王法不恕。” 狄闻做事极为缜密,韩青事先都不知晓。 在戚峰跟隋子云前去探望的时候,韩青确实怀了死志。 两个人前脚刚走,韩青便立刻要动手划开自己的脖颈。 不料狄闻早安排了人盯着他,这才及时把他拦住,并伪造了现场。 “我并没有就想苟活于世,对我而言,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韩青的嗓子就仿佛是被火烤坏过一样。 他伸手把领口拨开了些,借着火光,薛放看见他颈间一道已经愈合的疤痕,像是突起的血管般贴在上头,只差一点就到了大脉。 从这手劲可以看出,当时韩青恐怕想自己把头割下来。 薛放咬紧牙关,心情复杂。 “你不要怪罪狄将军,”韩青道:“狄将军不过是因为爱护你,他一片苦心,不肯叫你脏了手。也不肯叫你为难……当然,也许他也担心你不会允许他做这件事。” 豆子站在薛放身旁,不住地转头,一会儿看看这,一会儿看看那。 薛放确实想不到,假如那会儿他知道真相,他会怎么选择。 也许仍是想杀了韩青吧。 毕竟他可不是狄闻,没亲手养过韩青,也没有亏欠木桃叶的心。 思来想去,薛放道:“那这些日子你都在哪里。” 韩青说道:“我……先前不放心爷爷跟佩佩,曾在吊脚楼那里呆过一阵。” 薛放哼道:“那天戚峰赶了去,我追上,总觉着身后冷飕飕有人盯着,必然是你了?” “确实是我。”韩青坦然回答:“后来……我看戚峰对爷爷跟妹妹都极好,我就安心了,于是往别的地方走了走,但最终还是回到泸江。” 薛放原本没坐,只靠在那块大石头上,此刻却盘膝在火堆旁坐下。 豆子见状,就也紧挨着他趴下了。 薛放问:“那今夜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没去看戚峰跟佩佩成亲的热闹?” “自然是去了。”韩青说这句的时候,有点冷峻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而温和的笑:“妹妹的婚礼,我怎会不去呢。” 薛放却看见他的眼中有东西在闪烁,那是他妹子的婚礼,他却只能偷偷摸摸看着,而不能亲身出席,与众人同乐。 可虽说终究有遗憾,但总比闭了双眼,什么也看不到不知道的好。 韩青似乎也感觉到他在想什么,他抬头看了看天上,长长地吁了口气。 “曾经我觉着,活着只有无尽的痛苦,我唯一的心愿就是杀了仇人,然后去找我的阿爹阿妈,甚至于狄将军网开一面,我仍是觉着他不该救我,直到……方才我在寨子里,看到……” 盛装打扮的仿佛是美神桑格赛一样的佩佩,高大英俊好似天神一样的她的夫君,还有笑的满脸皱纹都在跳舞的木亚。 满寨子里的人都在围绕着他们那原本是不祥之地的吊脚楼,载歌载舞,欢呼雀跃。 那充满了欢乐的歌声仿佛永远都不会消失,那些祝福跟吉祥好像会万年长久。 值得了,一切。韩青闭上双眼,泪从他的眼中流了出来。 但这是喜悦的泪光。 “看着佩佩跟爷爷的笑脸,我突然觉着什么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现在。”韩青沙哑的嗓音放轻,竟透出几分宁和:“薛十七,我的心结好像解开了,过去的那些苦痛,也许是时候该放下,我该记得现在佩佩跟爷爷的笑脸。我特意来了这里,想告诉阿爹阿嬷他们,我怕他们会不原谅我,但方才我对着火的时候,我忽然感觉他们就在身旁,他们应该也跟我一样……” 说到这里,竹林里吹过一阵夜风,火势本已经小了些的火堆忽然暴亮,一些燃烧的灰烬带着点点的光芒直卷而起,如一阵小小飓风,竟向着夜空之上冲去! 豆子睁大眼睛盯着那团冲天而起的星芒似的火烬,“呜呜”地叫了两声。 它猛地站起来,伸长脖子,仿佛是狼一样:“呜……” 长啸一声,竟仿佛送别! 薛放看看豆子,又看看韩青,再看向那消失于天际的火光之烬。 他叹了口气:“就算现在真的有鬼出现在我面前,我也是一点儿也不意外的。” 说到这里,他心头一痛:“要真的有鬼,倒也是好了。” 低沉的声音,藏着的隐痛,岂能瞒过韩青,他望了望薛放:“你指的是谁?” 薛放语塞:“我随口说的。” 韩青道:“我听闻,跟随你身边的那位杨先生,在笏山那边……” “别说了!” 没等他说完,薛放有点粗暴地打断了。 他连听都不愿听。 可他忘了韩青原本就是个愿意跟他对着干的人。 韩青偏偏要继续说:“他是怎么死的?” 薛放啧了声,抬头瞪他:“今儿大喜的日子,你管好你的嘴行不行?” 韩青道:“有些事,不提不等于没发生过。” 薛放把手中拎着的木条子往火里一扔:“你是不是找打?” 韩青将有些散开的木柴往中间堆了堆,让火光更亮了几分:“我可不想跟你打,今儿好日子,本来该找人喝酒的。” “你还知道。”薛放嘀咕,他说着,探手进自己的搭帕,掏摸了会儿,竟拿出了颇大的一个酒葫芦。 韩青早留意到他背着的那搭帕,只是没言语。 此时不由更多看了两眼。 薛放晃了晃酒葫芦,把塞子拔了:“我本来想一醉方休,但偏偏有人说叫我少喝酒,哼……若真想管住我,那就来管啊……” 他抬头看了看夜空,仿佛想从哪里看到杨仪的鬼,然后一仰头喝了口,递给韩青:“便宜你了。” 韩青接了过来,咕咚咕咚喝了几口:“你是要回京城吗?” 薛放道:“唔。老头子病了,先前来信说,我只不信,且谁管他们……这次又说……反正这儿也没我立足之地了,回去就回去吧。” 韩青笑:“是没有你立足之地了呢,还是没有可恋之人了。” “你又在狗叫什么?”薛放横他一眼:“把酒还给我……给豆子喝也比给你强。” 韩青哪里肯把葫芦给他,只道:“我的意思是,我留在此处徘徊,只因佩佩跟爷爷在,只是今日后,我是要离开了……” “哦,你要去哪儿?” “总之不能再呆在羁縻州,我不想给将军惹麻烦。” 薛放道:“去中原?京城?” “京城人多眼杂,亦是不便,或者……去北边。我从未见过北地风光。” “这倒不错!”薛放笑道:“只是你小心,北边儿风大雪冷,怕把你这南蛮的耳朵冻掉了。” 韩青大笑,仰头又喝了两口。 看的薛放眼馋,想再喝一口,又到底没出声。 韩青却瞥着他腰间的搭帕:“你这次回京城,可要带着你相好的姑娘?” 薛放正摸豆子,似乎摸一把就等于喝了一口酒似的,得到些许安慰。 闻言,他眼睛直眨:“你说什么……相什么好?” 韩青向着他的搭帕努了努嘴:“那不是你心上的姑娘送的么?人家送你这个,自然是两情相悦了,你既然接了,便是想许人家终身,你总不会也学那些浪子纨绔,回头就不认了吧?” 薛放低头一看:“你、你说这个?这……这不过是个袋子。” 韩青道:“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袋子,是我们摆夷的定情搭帕。是女孩子送给男子的,女有情郎有意才会彼此相送,一旦互相接了,就是定了终身,从此不可再跟别人好了。你竟不知道?那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我……我……”薛放一口接一口地咽唾沫。 他不知要说什么好,心里忽然浮现当初自己在墟上买这搭帕时候,那摆夷女子着急跟自己解释的样子,她当时试图说什么“姑娘”之类的话,但他没心思去理会,丢下银子就走了。 韩青望着他的模样,一笑,又喝了口酒:“你也是有趣,难道就没人跟你说过?” 薛放的眼睛都直了。 自从他来小弥寨观礼,寨子里的那些花枝招展的少女们不住眼地打量他,频频望着他笑,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但却没有一个人敢靠近。 害得他以为自己哪里仪容不整了。 而那些年纪大些的老者,却向他竖起大拇哥。 更有甚至,一只手对着戚峰另一只对着他,满面赞许地连连点头。 薛放猜测,兴许老者们是在夸他跟戚峰都是巡检司的之类,总之看他们没恶意……便也跟着做了这样的手势,引来大家一片欢腾。 他还以为自己这入乡随俗察言观色的本事登峰造极。 如今回想,哪里是那个意思。 还有,当初那些关于杨仪有什么相好的流言,原来始作俑者竟是他! 想来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只是不晓得,杨仪到底知不知道这搭帕的意思呢? 看她整天背着不离身,又那样喜欢,似乎…… 应该是不知情的。 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毕竟是女子送给心上人的。 一想到杨仪,薛放的眼神重又黯淡了下来。 他将酒葫芦夺过来,不由分说将剩下的酒一气喝光。 韩青忍笑:“莫非是懊恼自己错接了人家姑娘的心意?倒也不打紧,你是外族人,细细地去跟人解释也就罢了,又有戚峰在此,不至于拿我们的规矩为难你……不过,如果你占了人家姑娘身子,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什么占了……又什么姑娘!我倒是盼着是个姑娘。”薛放低头,望着火堆,嘀咕:“不不,我现在也不求别的了……至少,还是个活人就行了。” 韩青的眼睛眯了眯:“活人,难不成给你这个的是……杨先生?” 薛放没有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火堆。 豆子又往他身旁蹭了蹭。 薛放呼了口气:“好好的又说什么死啊活的,罢了,不说了!” 韩青沉默片刻:“你那位杨先生,到底是怎么没的来着?” “我都说不说了,你怎么还提,再提真翻脸了!” 韩青瞥他一眼,又推了推面前的柴火,若有所思地:“想必,你见着他尸首了吧。” “我……”薛放刚张口,又扭头。 韩青即刻读懂他这动作的意思:“没见着?” 薛放皱眉,显然是在忍耐怒火,大概他再多问一句,那就要挥拳伺候了。 韩青却突然笑了。 薛放立刻把酒葫芦扔过去:“你笑什么!” 韩青一伸手,干净利落地抓了个正着。 这些日子韩青在外走动,薛放打死施武的案子半个羁縻州都在传,他当然不会一无所知。 瞥着薛放,他问:“你为什么会没见着呢?想必是有人拦着你。” 薛放心烦,没好气地说:“谁敢拦我,若不是有狗贼把他尸首毁了……我又岂会见不着。” “就算毁了脸,身子总能见见吧……” “他们说毁的厉害,又怕埋了后再又给弄出来,索性烧了。” “烧了啊。”韩青点头,“烧了倒好,自然就见不着了。” 薛放皱眉,隐约听出不对:“你什么意思,幸灾乐祸么?” 韩青嗤了声:“薛十七,我只是觉着,凡事不要认死理,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心实了,所谓,一叶障目,不见泰山。” 薛放直着双眼看韩青。 他看的十分仔细,就仿佛韩青的脸上有千古玄秘。 韩青咳嗽了声:“干吗?” 不,韩青脸上没有玄秘,明明他整个人就是……黑暗之中的一线光。 “你、难道……”火堆的光芒闪烁,薛放喃喃,脸色阴晴不定:“姓温的!你该死!” 猛然间他从地上跳起,把豆子都吓得一哆嗦。 薛放倒退两步,转身往人头谷外跑去。 韩青含笑扬声道:“夜路难走,旅帅留神。” 薛放头也不回,只用力向着他摆了摆手。 豆子在后奋力直追,跑的十分欢脱。 韩青微笑着目送他们一人一狗来去匆匆,晃了晃手中酒葫芦。 里头还有响动。 韩青单膝跪地,把葫芦里的残酒洒在火堆旁边。 今夜,薛十七郎将去往何处,他不知道。 可曾经死在人头谷的少年泽青,已在此重生。 章节目录 第97章 一只加更君 船又走了五六日,杨仪除了窝在船舱内制药,很少上甲板。 她在舱内倒腾东西,船上的人无不知晓,只是俞星臣并没有叫属下对那些船工之类透露她是大夫的身份,所以众人都只觉着古怪而已。 只在前日,一个船工腿疼发作疼得难熬,见杨仪在甲板上透风,便壮着胆子想求她给一副药。 因为只知道她在弄那些药,虽然不信她会弄出什么来,但她的药多却是真的。 加上船工腿疼的如同被人锯断了似的,着实受不了,便死马当作活马医,想跟她讨点不拘什么药随便吃看看罢了。 杨仪见他给个年青点的船工扶着,走路一瘸一拐,颤颤巍巍,便忙走过来,伸手扶着,叫他在个小凳子上坐了。 船上的艄公们,因为跟水离不了,便通常都是挽着裤脚的,这汉子也是同样,两腿的裤子卷在膝盖上,露出一双骨骼突出幽黑皲皮的腿,青筋如小蛇一样暴出,底下两只穿着草鞋的脚,脚趾大而极硬,因常年要抓紧甲板,脚趾下扣,几乎都有点变形了。 杨仪观察了会儿,握住他的脚踝,刚要叫他挪动试看看,那汉子惊慌失措:“使不得……” “怎么了,疼的厉害?”杨仪忙停手。 杨仪先前上船,外头穿的是女装,俞星臣交代,对外声称是他的女眷。 因此别人虽不知道,船上的船工等人都知道她是女子。 汉子讪讪地把裤脚往下拉了拉,说道:“咱这样腌臜的人,不敢脏了太太的手,能随便给个什么药吃吃就是天大的福分了。” 他们虽知道杨仪是女子,是俞大人的内眷,可又没说到底是姑娘,奶奶,还是太太。 只看年纪的话,自然可以称得上是“姑娘”……但隐隐又有人说,她对俞大人的态度很不客气,想来姑娘小姐之类是不敢的,所以必定是太太奶奶们。 因着实分不清到底如何……只为了表示尊敬,便如此称呼了一声。 杨仪愕然,怪不得他们方才站的远远地,不敢靠近。 “我不是什么太太,”杨仪一笑,却是态度温和的,道:“你们若看得起,叫我一声先生也就罢了。” 两个男子面面相觑,将信将疑,不知如何。 杨仪自顾自地:“麻烦伸出手来看看。” 那男人不知所措,只得把手腕伸出来,同样是一只因为经年累月劳作而粗糙的变了形的手,皮肤黝黑,骨节粗大,手背皲裂如树皮,掌心的厚厚老茧像是坚硬的什么铠甲。 杨仪诊了诊脉,说道:“这是寒湿之气凝聚成患,伤及血脉。”双腿血脉不通,腿疼还只是其次,严重的话必牵扯心脉。 寒湿下侵导致腿疼难耐,这也是经常在水上劳作的人常有的病。 她瞥了眼旁边年青的水工,他的腿跟手的症状要轻些,但若再过几年,必然也如这年长的一般了。 杨仪道:“可惜我这里的药不全,对症的丸药也没有。” 两个人这句话听得真真的,大失所望。 杨仪飞快地想了会儿:“你们晚上来找我,我先给你们凑几个丸子,等前头靠了岸,再叫人去弄一副极对症的药。” 说到这里看他们担忧的脸色,便又一笑安抚:“放心,有我呢,保你们无事。” 两人听出了她话中的肯定之意,惊喜交加:“先生,是真的吗?您能治?” 杨仪原先为给他查看腿脚,已经是半蹲在地上,她怕蹲久了又头晕,此刻便站起来:“别的不敢说,这点毛病我还是有把握的。” 那年青的闻言,急忙跪在地上:“我先给先生磕头……” 杨仪赶忙去扶住他:“不可!且不说我还没用药,就算是治好了,我也当不起啊。” 青年感激:“要先生把爹的这病治好,我给您当牛做马。” 杨仪短短安抚了这两人几句,便转身下了船舱。 见杨仪离开,青年问:“爹,你说这位姑娘、太太……先生真的能治吗?” “我也不知道,按理说这般年轻,又是女眷,未必能怎样,可是,她既然说了,总会替咱们尽心,我的腿疼的夜夜睡不着,又没有法子,如今有人肯替咱们想法,不管怎地,我心里先松快了些。” 两人去后,船厅半掩的窗户被推开,灵枢道:“大人,他们都走了。” 先前启程返回的时候,俞星臣特意同他那一班随行的人分路而行,约定在某处再汇合。 这船上的使唤之人或者船工人等,也都是严禁来靠近的,就如杨仪那夜想走的时候所见,暗处都有侍卫看守。 今日这两个船工之所以能上来,却是方才俞星臣特意命人不必拦阻。 俞星臣看着空空如也的甲板。 先前他以为,杨仪只对薛十七郎那样耐心温和。 可方才他看的真真的,面对两个衣着简陋甚至有些脏的船工,杨仪竟丝毫不在意,甚至竟在那船工跟前如同下人似的蹲下、替他看那可怕难看的脚,她丝毫也不嫌弃。 若非俞星臣亲眼所见,简直不信。 但由此他确定了一件事,原来……被杨仪横眉冷对、区别对待的只有他自己。 在她眼中,他甚至还不如这些身份低贱的船工水手们值得亲近。 杨仪钻进船舱。 这些日子,她把所得的药分的清清楚楚,才诊看过老船工的腿,脑中就开始紧锣密鼓的寻思。 她手上现有的药里,可用的有七八种,但仍是不够搓一副药丸的,至于她想用的另一幅药,只需要两味,可偏一样没有。 这老船工已经疼得受不了了,必须想法先给他缓和,针灸倒是好法子,偏偏她的针又给了人。 摇摇头把过往那些事甩开,杨仪先把可用的几样药找了出来:当归,天麻,木香,熟地黄,附子,酸枣仁,防风,麝香,甘草……若是再加牛膝,木瓜,羌活,**以及全蝎,便是一副三因胜骏丸,对付寒湿入骨,行走艰难的病症最为有效。 杨仪先把熟地黄拣出来,又扬声大叫灵枢。 灵枢以最快的速度闪现,杨仪道:“船上有没有无灰酒?” “是要没放草木灰的酒?”灵枢道:“我去看看。” 时下所酿的酒,必得放些草木灰,免得酒味发酸,但草木灰有收敛之功效,服下后容易在体内聚痰。中药里但凡用酒的,多要选不放草木灰的“无灰酒”。 还好这船上最不缺的就是烧酒,也有才酿成不放灰的,灵枢给搬了半坛子。 杨仪用药罐,用无灰酒煮起了地黄,等煮好之后,便捣烂了,把前面那些磨成粉末的药和在一起,搓成几个丸子。 灵枢见她没撵自己,便在旁边看。 不知不觉,两三个时辰过去了,杨仪见做的差不多了,坐了歇会儿。 灵枢给她倒了一碗热茶,杨仪正口渴,道谢端了喝。 “前头到哪里了?”她问。 灵枢道:“前方就是金陵,过了这里,就要上岸换马车了。” “那还赶得及,”杨仪道:“我还有两味药,还要麻烦你找一找。” 灵枢忙问是什么,杨仪说道:“番木鳖子一两,用牛油炒做干黄,两头尖三钱,用火炮,磨成粉,先……拿三副吧。” 灵枢道:“是给那水手的药?” 杨仪知道瞒不过他们,只看了他一眼道:“是,本来给他们开方子就行,但是这番木鳖子跟两头尖都是有毒的,怕他们拿捏不好反而坏事,何况,反正这里用的是你们大人的钱,用他的钱给那些穷苦人做点好事,他该不介意吧?” 番木鳖子又叫马钱子,有消肿散毒之效,两头尖又叫红被银莲花,是医治风寒骨痛的好药,可这两样都有微毒而且不能生用,一旦过服就容易出事,所以杨仪十分谨慎。 灵枢听她先头头是道,说到俞星臣时候却揶揄的口吻,他低头一笑:“知道了。大人当然不会介意。” 杨仪就把才制好的那几颗丸药叫灵枢给那两人送去,叫每天睡前用酒送服。 杨仪心想的是另一个方子起效最快,对这缺了好几味的丸药并没什么大希望,毕竟这三因胜骏丸虽好,可却是慢慢调养、多些日子才见效的,何况又少了几味。 谁知次日,那青年便高高兴兴来道谢,说是父亲昨夜疼的减轻了好些,却让杨仪又意外,又惊喜。 到金陵这几日路上,服了药丸的那船工,腿已经大好,只偶尔会觉酸痛,但跟先前已不可同日而语。 父子两人亲自前来道谢,又说船上其他水工们也常常犯这毛病,苦不堪言,能不能求杨仪多做些药丸,他们愿意给钱。 杨仪虽不想推辞,但她的药材已经用的差不多了,索性将这丸药的单方写好给了他:“这副药可以常年服用,能养元气,养筋骨,就是……” 她心里清楚,这三因胜骏丸的药虽好,可其中有几味药颇为价贵,常年服用对他们而言不太现实,但若能够一时减缓他们的痛楚,自然也是极好。 是日黄昏,距离金陵只有半日行程,船停靠在清风渡口。 灵枢想到杨仪提的药,忙吩咐人去采买。 此刻云霞满天,天色正是将暗未暗的时候,临近繁华大城,路上行人熙熙攘攘,江面舟楫川流不息。 天边霞彩点缀着尘世热闹,更显得美不胜收。 杨仪仰头相看,却听身后道:“金陵地跟京城一般,卧虎藏龙人多眼杂,你还是换上女装吧。” 杨仪觉着俞星臣真是大煞风景,一句话竟能把这满目美好尽数撕毁。 见她转身要走,俞星臣淡淡道:“你以为我叫你穿女装是为我?羁縻州的事儿虽说已然了结,但在这种龙蛇混杂的地方,若是给眼线认出了你,告了上去,你猜谁会因而受牵连?” 杨仪明白,但她不想让俞星臣自得:“别人我不知道,我想……俞大人第一个就会被牵连。” 俞星臣依旧云淡风轻地:“我当然逃不脱,但我是否被牵连在内,对你而言自不在乎,可我知道,那其中必定有你在乎之人。” 杨仪呵了声:“俞大人颇有自知之明。” 俞星臣道:“还有,我跟之前陪同去羁縻州的兵部众人约定过,到金陵汇合,虽说他们跟你相见不多,但也都不是泛泛之辈,你若不换装,第一就先瞒不过他们的眼。” 杨仪道:“俞大人不觉着你在自讨苦吃?” 俞星臣望着她,目光闪烁,却没回答。 杨仪挑了挑唇:“看样子你是铁了心了。随你。” 她迈步要回船舱。 此时船上的船工也正在补充所用的食水等物,一名船工提着个包袱,低头从甲板搭桥上走来。 俞星臣无意中扫了眼,本也正要离开,但就在一瞬间,心头忽地觉着哪里古怪。 那船工低着头,看似不经意,但竟直直地向着杨仪方向。 俞星臣看看船工,又看向杨仪,悚然叫道:“杨仪!” 刹那间,那船工把手中包袱一丢,竟自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刀,雪亮刀锋向着杨仪身上刺去。 不料杨仪听见俞星臣又叫自己,心里厌烦,本能地往前快走一步。 刹那间,耳畔“嗤”地一声响。 杨仪低头,发现自己的袖子给什么戳穿! “灵枢……”耳畔是俞星臣厉声叫道:“来人!” 杨仪这才知道竟是有人动了手,她方才闪开半步,已经是机缘巧合,她又不会武功,接下来的哪里还能躲避。 不料就在这时,迎面有人大叫:“先生!”一根长扁担没头没脑地向着她身后的杀手抡去。 原来是那先前求药的青年船工,方才挑了一旦米上来,本来看到杨仪要回船舱,他心想打个招呼,谁知竟是这情形。 船工本也不会武,只有一身蛮力,扁担乱打,竟把那杀手避退几步。 杨仪此刻终于回身,却见那杀手定了神,挥手,刀锋过处,那扁担无声地断成两截。 “快闪开!”杨仪想也不想,赶忙抬手挡住青年船工:“赶紧走!” 她知道这些汉子是没法儿跟训练有素的冷血杀手相抗的,只会白白送了性命,他们这些江上讨生活做苦力的,平日活着已然艰难,再若因她遭遇无妄之灾,那可是天大造孽。 杨仪尽力把他往后赶:“快走!” 此时灵枢先冲了过来,连同俞星臣身边的侍卫闻声而至,总算将那杀手挡了挡。 刹那间,船上刀光剑影,乱成一团。 杨仪费尽力气,才将那青年船工跟其他人赶走。 回头见侍卫拦住了杀手,稍微松了口气。 兵荒马乱中,杨仪又看见俞星臣正向自己走来,他拂袖大步而行,一边冷冷地望着那跟侍卫周旋的杀手,面色阴沉,极为难看。 杨仪见他靠近,便想索性回船舱吧,谁知才转身,就听见身后俞星臣喝道:“杨仪!” 她下意识顿住,而就在此时,一道寒光从船舱的楼梯处激射出来。 杨仪无法置信,眼睁睁地看着那寒芒射向自己身上,完全忘了反应,也没工夫反应。 电光火石的瞬间,有人用力扒住她的肩膀,将她生生地拽了回去。 俞星臣将杨仪拥入怀中,侧身,“噗”地一声响,有什么东西没入他的肩头,俞星臣只觉着平生都没体会的痛在瞬间袭来,让他不由闷哼出声。 但他仍是紧紧地揽着杨仪,转头看向船舱口。 此刻,埋伏在底下的一名刺客已经跳了出来,他手中握剑,望着俞星臣又看看被他拥在怀中的杨仪。 杨仪本就生得单弱,被身材高大的男人紧紧抱着,头被摁在怀中,他的双臂把她的后背都护住,简直叫人不知为何下手。 刺客有一刹那的犹豫。 灵枢已将先前那名杀手拿下,发现此处不妥,心胆俱裂:“大人!” 那刺客深看了俞星臣一眼,纵身跃出,“铛铛!” 跟灵枢过了几招,他并未恋战,因知道已经失了先机,再打下去自己也会陷在这里。 纵身掠过众侍卫头顶,上搭桥之时,他回身打出一物,几个起落,消失于岸上。 血从俞星臣的肩头向前渗出,杨仪觉着肩上湿嗒嗒的。 俞星臣的身体变得很沉重,快要将她压倒……又或者是他勒的太紧,快要让她窒息。 幸亏灵枢赶过来,将他接了过去:“大人!” 俞星臣双眸微睁,却未曾放手:“刺客……” “刺客已经……”灵枢扭头,先前拿下的那名刺客已经倒在地上,是方才逃走的那人下的手。 如此狠毒,竟在危急之时还不忘杀人灭口。 可现在该在意的不是那些。 俞星臣松开手,向后一倒。灵枢及时将他拦住。 他的眼睛似睁非睁,仿佛看向杨仪的方向:“护、护她!” 灵枢含泪:“知道了大人,知道……” 俞星臣晕厥过去。 杨仪换了两盆水,才把流到她脖子上的血擦拭干净。 但血腥气好像渗入了皮肤,总萦绕在她鼻端不能散开。 “大人昏迷不醒,伤的不轻,先生快去看看吧。”灵枢先前来求她。 杨仪没出声。 灵枢道:“你连那些船上的水手都能医者仁心,我们大人纵然有千重错,他也是为先生才受了重伤的……若有不慎丢了性命,先生难道就能安心?” 俞星臣伏在榻上,脸色苍白。 杨仪是第一次见这样的俞大人,她觉着极不真实。 曾经以为是高不可攀神祇似的她的夫君,风雨寒暑不侵,金尊玉贵的俞星臣。 现在竟是如此狼狈,命悬一线。 还是为她?! 灵枢在身后:“先生……” 杨仪抬了抬手。 灵枢一愣,终于还是缓缓地向后退了出去。 杨仪看着昏迷不醒的俞星臣,俯身,摁住他的脉。 脉象时而惊急,时而细缓。 伤虽重,还好没及心脉。 但受一番苦痛已不可避免。 杨仪长吁了一口气:“何苦。” 她轻轻地一笑,像是说给自己,也像是说给这昏迷的人。 “你不信旅帅的话,不知是何人意欲对我不利,你不肯放我走,今朝你见识到了。” 她看着俞星臣的眉眼:“你也算是个深情之人了,可惜,你以为你所喜欢的人,纯真良善是世间珍宝,你又怎知道她那些阴微算计,不择手段,今日的事只是寻常,她手里人命又何止一一。” 可忽然间杨仪又改变了想法:“不,也许你不是不知道她的本性,也许你纵然知道,你还是喜欢她……你们本来、就该是一路人吧。两个冷血之人。” “俞大人,”杨仪突然笑了,眼中含泪:“……三爷。” 她咽了口血泪:“你当然不懂我为何总是恨毒于你,若你只是害我一人,有了今日这番以命相抵,自然也都一笔勾销折的过了。” 俞星臣不顾一切想带她回去,当然不止是为杨登。 他是想邀功也罢,是人情也好,别的算计都行,但他…… 没有必要为她搏命。 那一瞬间,他为何能舍命相护? 杨仪不懂。 她探手:“可笑。” 手指碰到了俞星臣的眉心,在他形状极佳的眉端上轻轻地划过。 “我曾经盼过,曾经暗暗向老天祈祷,希望他像你多些,可你……” 那是她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切肤之痛。 一旦提起,心都在颤。 杨仪闭了闭双眼:“我不去报复,已经是我的无能,如今还想我救你?” 俞星臣搭在榻上的手指轻轻地抖了抖。 船在岸边停了一天,俞星臣醒来。 杨仪听到这个消息,面无表情。 直到灵枢前来,带来了一个令她惊讶的消息。 灵枢的表情也有点懵:“大人问起先生,他说……”他犹豫了一下,望着杨仪:“他说先生若想离开,只管离开。大人不会再拦阻。” 章节目录 第98章 二更君 杨仪有点不太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她问灵枢:“他真是这么说的?” 灵枢道:“是。大人还说……若是先生不嫌弃,就……” “就什么?”杨仪疑惑。 灵枢低下头:“就带着我。”他说了这句,又忙小心地解释:“大人是怕先前的那些刺客会趁着先生落单而下手,并不是叫我跟踪监视的意思。您放心。” 杨仪听了灵枢的解释,才明白原来俞星臣确实是要放她走的意思。 本来她不惮以小人之心猜测他——是不是因为亲身经历了刺客的凶残,这才“服气”叫她离开。 可他居然还能堪称“体贴”地叫灵枢跟着,这就有点儿……不好说了。 杨仪回过神来:“不必,你是他的侍卫,他、俞大人身边也缺不了人,我无牵无挂的,下了这船便跟你们毫无瓜葛,就算死于非命,也是我命该如此。” 说完后杨仪便忙去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别的,多数是她弄的药,别的可以不要,这些却不能丢。 灵枢没想到她竟干净利落,说走就要走。 他惊愕,上前一步:“先生……” 正有制止之意,船舱顶上有人探头:“灵枢快,大人又昏厥过去了!” 灵枢一惊,忙闪身要上去。 突然他意识到什么,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正在打包袱,听了这话动作也一停,但也仅此而已。 她先前出手相助,已经违背自己的初衷,仁至义尽。 灵枢劝阻不了,竟噗通跪倒在地:“杨先生!” 杨仪后退:“你这是干什么!” 他俯身向着杨仪磕了两个头:“你就发发慈悲吧!” “你……我不吃这套,你给我起来!”杨仪皱眉走开两步:“再说是他发了话,许我走的,你又这样,你是想出尔反尔,还是他说话不算数?” 灵枢低下头,自知理亏:“不是大人的意思,是我自己……”他说着,忽然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匕首。 杨仪愕然道:“你又做什么?” 灵枢抽出匕首,竟对准自己胸口:“我是大人的近侍护卫,那道伤原本该是我来挨的,若先生执意要走,必定无人救看大人,我、我只能在此以死谢罪。” 他红着双眼说完,手上用力一刺,竟是要自戕! 亏得杨仪极懂,眼睁睁看他手上的筋都爆出,就知道他不是随口恐吓:“住手!”冲到灵枢跟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就算如此,灵枢胸口的衣襟上已经有一朵血花慢慢殷开。 “你疯了?!”杨仪把刀子抢了过来,恨不得给他一巴掌。 这倘若她慢了半步,刀子入了心,就真完了! 灵枢抬头望着她:“先生……你就算、救我的命吧。” “你……”杨仪指着他,本来想骂他当人侍卫,至于要真把命送出来么?可想想看,俞星臣待人接物,无可挑剔,别说是灵枢这样赤胆忠心的侍卫,若换作前世没走到最后一步的她,又何尝不是这样蠢蠢的,甘愿为他献出性命在所不惜。 把沾血的匕首拍在桌上,杨仪恼道:“你这样,迟早晚还给他连累死。” 灵枢听她的语气,知道有所缓和。 他松了口气,竟有点欣慰地说:“我的命本就是主人的,为他而死,心甘情愿。” 杨仪迈步往外走:“傻子。” 若真的可以一傻到底,倒也未尝不是件好事。 永不知真相,永不觉残忍,永不知背叛跟羞辱,至死都觉着幸运,都还记挂那个视自己如草芥的人。 不过杨仪还是宁肯知道所有的真相,与其被蒙蔽玩弄,她愿意清醒的生或死。 俞星臣的伤口已经处置过。 这得益于先前杨仪先前叫灵枢去采买补齐的药物,除了新添了许多别的药外,还找到了一卷桑白皮线、银针,并针灸所用的一套长短针,虽比不上她先前的那套精细合手,至少比没有强。 先前那杀手大概是想一击必中,出手十分狠辣,这一剑在俞星臣的背上刺的颇深,出来的时候却很刁钻地向上一划,如此竟形成了内窄外宽的伤势。 幸而剑上无毒,这伤亦没及心肺。 杨仪小心仔细地把伤口清理干净,撒了七叶一枝花跟花麦的粉末,这两样都有止血消肿清热的功效,又用桑白皮线把伤口缝了起来。 因为俞星臣昏迷不醒,杨仪便没跟之前在津口给英虎刮骨时候用麻沸散,一来她手上没有,一来俞星臣的伤是急伤,要尽快止血缝合,没时间给他们去备麻沸散,不比英虎那边儿是打算停当做足了准备才开始的。 不料将缝合完毕之时,俞星臣竟疼醒过来,他哪里受过这个苦,大概是疼得意识昏沉了,竟挣扎着要把杨仪推开。 多亏灵枢上前,狠心点了他昏睡穴,这才好歹把剩下的缝完了。 她才弄完,侍从把熬好的药送来,灵枢亲自捧过来,一勺一勺喂给俞星臣。 杨仪看着那碗药汤,默然无语。 先前她叫灵枢帮自己采买药物,灵枢又得俞星臣叮嘱,能用不能用的,总之多弄些就好。 所以有很多杨仪根本没想到的药材,她昨儿半夜摆弄,看到大蓟,小蓟,五爪龙,荷叶,大黄几样,突然心头一动,又翻了翻,竟又找出茅根,侧伯叶,山栀,牡丹皮,连少见的棕榈皮都有,这样十味药凑在一起,竟是一副现成的“十灰止血散”。 反正也毫无睡意,于是竟临时弄了出来。 本是心血来潮而制,想着有备无患,谁知道……竟这么快用在俞星臣身上。 杨仪重新给俞星臣诊了脉。 俞星臣是锦衣玉食长大的,跟薛放他们在军营里打打杀杀摔打而成的不同,那十灰止血散,虽然极有利于他的伤口,但对他的体质而言,仍是过于猛烈。 如今他的伤口并未再出血,也未有其他症状,可见起效,也该换一副缓和点儿的药。 杨仪便又开一副清热败毒散,一副神效黄芪汤,让即刻拿药去熬。 想了想,又从自己的荷包里取出一颗千金丸,让灵枢捏碎了给他塞进嘴里。 这天晚上俞星臣醒来。 杨仪因怕晚间他的伤势反复,正想过来看一眼然后去歇息,才进门,就见灵枢扶着他起身。 看见杨仪,俞星臣的目光一滞,并没言语便垂了眼皮。 杨仪也没出声,走到跟前,俯身掐起他的手腕,放在靠床小几上。 俞星臣一惊,蓦地转头,却见她安静垂眸,手指摁着他的脉,片刻便撤了。 灵枢关切地问:“先生,大人的情形怎样?” “死不了。”杨仪回答,她的语气淡淡的,但俞星臣似乎感觉……她颇为此觉着遗憾似的。 因为先前要处理伤口,俞星臣的上衫本已撇落,他不习惯如此,到底又整理妥当,外面还披了件袍子。 杨仪闲着灵枢使了个眼色,灵枢忙给他解衣。 俞星臣又是一怔:“怎么?” 灵枢道:“大人,先生看看你的伤。” 俞星臣脸色奇异,沉默地转开头,杨仪哼了声:他倒是成了黄花大闺女一般了。 虽然并不甘愿,但还是仔细检查过了他的伤,缝合的很好,愈合的也正常,没有起脓,也没肿的过分。 灵枢看她的脸色,就知道还不错,忙道:“还是先生处理的好,若叫外头不知什么人,我难放心不说,只怕弄不好,还得很叫大人多受一番苦呢。” 杨仪道:“多谢,只是这些话对我无用。” 她转向俞星臣道:“俞大人好生养伤,我因答应了灵枢,所以暂且留下看两天,等明日启程去了金陵,我会自去,希望大人不要食言而肥。” 俞星臣抬眸,看了她半晌,终于道:“俞某决不食言。” “这就好。”杨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系好的小包,里头是她先前拣出来的千金化痰丹,琥珀定智丸,都给了灵枢,交代他如何服用便去了。 杨仪出了他的舱,正要自回去,隐约听到有低低的嚷嚷声,她循声而去,冷不防那边有人看见她:“杨先生!是我呢!” 杨仪认出是之前那抡着扁担救了自己的青年,赶忙过去,却是几个侍卫将他挡住了。 侍卫道:“先生,大人交代,闲人一律不许靠前。” 杨仪叫他们放行,那青年赶忙走近,手里竟是提着用草绳系着的两尾肥鱼:“先生,那位大人可好些了?” 杨仪漫应了声,又问:“你父亲如何?” 青年喜笑颜开:“我正要告诉先生,昨儿得了药后,我爹空心用烧酒送着吃了,双腿暖洋洋的十分受用,只不知该怎么感激先生,给钱偏又不肯收,叫人怎么过意得去。” 他把手里的鱼提高了些:“可好今日才打了两条鲥鱼上来,虽不是什么稀罕东西,到底新鲜,是我们的一点心意,您不嫌弃就……” 杨仪把那鱼接过来,笑道:“多谢,我正好想吃一口鲜鱼,这鲥鱼可还是一味药,替我也多谢你父亲。” “不值什么。”青年见她肯收,十分喜悦,千恩万谢地去了。 杨仪叫了个侍卫来,把两条鲥鱼给他,让交给厨子,其中一条少盐少葱姜,另一条照常白灼。 晚饭,杨仪吃了小半条鱼,喝了一碗白粥。 正在消食,灵枢高高兴兴地来了:“杨先生,多谢你送的鱼,大人本来没什么食欲,见了鱼,竟吃了大半条,气色看着都好多了。我先前还以为受伤了不能吃鱼腥呢。” 杨仪道:“虽说鱼肉是发物,不宜多吃,但其实也有利于他的伤口愈合,只要看的好,别动了伤处自然无事。” 灵枢道:“是啊是啊,必定是有益的。先前在家的时候,也常常做鱼,也没见我们大人这么喜欢。” 杨仪本心无旁骛,听了这句,心里钝钝地疼了下。 俞星臣是喜欢吃鱼的,只是多嫌弃鱼有刺,觉着耽误时候,所以不吃。 当初在俞家,杨仪叫人做好了鱼后,怕小丫头们不仔细,多是自己亲手替他把刺儿都除了,想想这些旧事,真叫人…… 她有点恼恨,觉着不该多余给他那条鲥鱼,可又想他的情形转好,灵枢自然没有借口再如何了,到了金陵后自己一走了之,管他怎样。 次日天还没亮,已经开船。 杨仪早醒了,知道这种外伤的人,伤口最易反复,要时刻盯着。 她没插手就罢了,既然插了手,便不能叫他有什么意外,送佛送到西吧。 去俞星臣舱室看过,见他虽仍是侧卧,脸色也仍憔悴,但确实比前两天好了些。 又去看过伤口,只有些许红/肿,按照这个情形,很快这肿也会消退,他愈合的很好。 趁他没醒,杨仪忙又退了出来。 此刻船已经向前,清晨的风有些凉爽,潮潮润润地扑在脸上。 杨仪缓步走到栏杆旁,放眼看去,两岸青山相对,碧玉般的大江之上,还笼罩着一层淡淡白雾,犹如玉带飘拂,几只水鸟箭一般直冲而出,如诗如画,如梦如幻,观此胜景,叫人心头百忧全消,甚是畅快。 日影高照,半天不到,已经到了金陵渡口。 还未靠岸,就听见喧喧嚷嚷的人声,码头上,客人,船家,商贩,巡差,还有临近屋子楼房的住客,好一派繁忙景致。 杨仪早早地把自己的行李收拾妥当,此刻站在甲板上。 她有点迫不及待,只等船一靠岸,也不必告辞,直接离开。 杨仪倒是不怕俞星臣反悔,料定他不至于这般。 她担心的是灵枢又不知如何,想到他自戕之状,虽说是为俞星臣,但也跟她脱不了干系,她可最怕担那不必要的冤孽债。 眼见船越发近了渡口,不管是俞星臣还是灵枢都不曾露面,船上水手们却开始忙碌。 此时,相隔岸边数丈之遥,有个声音叫道:“是不是北边俞先生的船?” 杨仪本不知说的是俞星臣,也没理会。 倒是有个俞星臣的侍从跑了来,向着那人招了招手。 杨仪见状才知道多半是来接应俞星臣的,却也跟她无关。 岸上那人得了回答,转身向上跑去。 过了片刻,有几个人随着他向着渡口走了过来,确切地说,是几个人簇拥着中间一个人。 杨仪不经意瞥了眼,却觉着中间的那道身影,十分眼熟。 她的目光本来已经转开了,心里却有种奇异的感觉,不由自主又转回头来。 正那人也抬眸向着此处看过来。 两人目光相对,杨仪看清楚那人的容貌,双目圆睁。 她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中提着的包袱也随之坠地。 这瞬间,有个称呼在喉咙里挣扎,几乎冲出来,却又像是被捆住了翅膀的鸟儿,并未出发声。 就在这时,灵枢扶着俞星臣,极缓慢地出了船舱。 俞星臣一扫,就看见了岸上那人。 那人大概三四十岁年纪,身着一袭月白色团花纹织锦袍,头戴乌纱镶玉的子瞻帽,相貌雅俊,气质清贵。 他将目光从杨仪身上转开,竟看向俞星臣。 他一手抬起向着俞星臣摆了摆,右手垂在腰间,轻轻捋着下颌长须,儒雅清瘦的脸上露出温和嘉许的微笑。 此刻,船靠了岸。 短短的宽木板搭在船舷跟渡口之上。 杨仪却无法踏出一步。 直到俞星臣走到她身旁:“杨仪。” “他怎么会在这里?”杨仪垂头问。 俞星臣道:“登老爷先前在苏州办差。大概是顺路过来。” “大概?顺路?”杨仪盯着俞星臣:“你告诉了他。” 俞星臣的脸上掠过一点不自在,他仿佛要解释,但他从没有主动跟人解释的习惯。 其实,早在过焦山渡后,俞星臣就写信告知了杨登此事,另外还有一封信,是给京内的。 可是,就在先前遇刺后,俞星臣便改变了主意。 只可惜,已经晚了。 杨仪冷笑道:“所以你肯叫我走?你知道他会来这里,料定我走不了是不是?” 俞星臣轻轻咳嗽了声,震得伤口发疼:“不,在前头、我是真心想放你走。” “谎话,”杨仪死死地盯着他:“你明知道我来金陵会跟他碰面……你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俞星臣无言以对。 此时岸上的人看见他两个在说话,本来含笑温文的脸上,笑意忽然慢慢地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惊诧。 杨登的目光在杨仪跟俞星臣之间转来转去,然后落在了杨仪身上。 方才那隔空一瞥,其实他并没有认出杨仪。 只是看到俞星臣跟杨仪说话的样子,才突然醒悟。 杨登捋胡须的手早已经放下,不能置信地盯着杨仪,把她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他直着双眼,满脸震惊,无法掩饰。 直到身旁管事提醒:“老爷?老爷?俞主事将上岸了。” 章节目录 第99章 三更君 杨登好不容易在脸上挤出一点笑,迎着俞星臣:“俞主事,总算……” 话未说完,他总算察觉俞星臣的脸色不对:“你这是、哪里不适?” 俞星臣稍微抬了抬左手,一笑:“路上有些许小事,世翁勿惊。” 他转向身后的杨仪,又看杨登。 杨登咽了口唾沫,复看向杨仪,眼神有些闪烁:“啊……这、不如到下榻之处再说?” 他仿佛手足无措,仓促向俞星臣探臂:“主事请。” 俞星臣并没立刻就走,而是望着杨仪。 当着杨登的面儿,他知道该改口了,可望着她雪一样的脸色,那声“姑娘”终究叫不出来。 “你先。”俞星臣轻声说。 杨仪似冷非冷地哼了声,并不谦让,也无言语,迈步往前走去。 “这……”杨登惊疑莫名。 可不容他开口,俞星臣已经握住他的手,沉声道:“世翁,详细容后再禀,请。” 他的态度温和,却不乏郑重跟坚决。 杨登同他目光相对,终于点了点头:“好,请。” 杨仪上了一辆车。 俞星臣的信早在几天前就到了金陵,金陵的人估摸着也就这两三天的功夫,船就能到。故而每天都派人来看。 轿子车马都是现成的。 俞星臣确实知道杨登在苏州,恰好当时他跟杨仪水火不容的,他清楚杨仪不愿乖乖跟他回京,可如果是她的父亲现身……她应该不至于那么逆反。 焦山渡的时候他是这么打算的,先斩后奏,断了杨仪的退路。 直到那一场刺杀,让他霍然看到了事情的另一面。 俞星臣的确可以告诉杨仪,杨登会出现在金陵。 但犹豫再三他还是没有说。 个中缘故,大概连他自己都还没闹清。 俞星臣避开受伤的背,斜靠在轿子边儿上。 虽然灵枢已经再三叮嘱轿夫们轻些摇晃,但每一次的轿子上下,俞星臣都会觉着伤口也被扯动那样生疼。 这几天,他脑海中不时地回想当时刺客一剑袭向杨仪的场景。 杨仪多半没发觉,但是俞星臣很清楚。 那刺客如果真要杀她,并非难事。 虽然当时俞星臣紧紧抱着杨仪,护住了她的头跟上身。 但刺客只要毫不犹豫地将剑直刺过来,那把剑会很轻易地刺穿他的手臂或者哪里,同时也致杨仪于死地。 问题是,那冷血凶狠的杀手竟然没有这么做。 俞星臣记得惊鸿一瞥间,那一双眸子盯着自己时候散发出的深意。 那人当然是想取杨仪性命,而之所以没动手的缘故是——俞星臣。 若不是怕伤到或者、会失手杀了俞星臣,又怎会犹豫放弃。 俞星臣自问,在杨仪的这件事上,他并没做错什么,也没有什么实在见不得人的。 但被那刺客一瞥,他心里忽然有了鬼。 俞星臣想,也许,他真的没有他自己以为的那么无辜。 金陵城内一处小小别院,车马陆续在此停下。 杨登是骑马的,翻身下地,回头,见杨仪自车内出来,而原先伺候俞星臣的灵枢,赶忙上前伸长了手臂要扶她。 杨仪但凡能够一跃而下,就不会理他,可到底不敢高估自己的腿脚,还是在他掌心搭了一把。 灵枢竟是满面紧张,生恐她不小心崴了脚或者如何。 杨仪却仍淡淡地,不怎么理会。 杨登越发狐疑。 那边,俞星臣自轿内出来,另有侍从扶着。 先前在岸边,杨登因为失神,并未认真打量他,此刻才察觉他似乎行动不便。 当下便撇了杨仪,赶忙走到俞星臣身旁:“主事到底是怎么了?” 俞星臣因为路上颠簸,加上心事太沉,背上一阵阵抽痛,此刻竟不敢出声。 杨登见他脸色发白,额头见汗,也不管如何,忙却切他的脉。 “莫不是……伤了哪里?”杨登惊愕地看着俞星臣,急切间拿不准他的脉。 他的右手听不真切,便又换了左手。 俞星臣勉强一笑:“无妨,入内。”只简略地说了这四个字,再不能开口。 此时灵枢陪着杨仪往内,却也担心地看向俞星臣这边。 杨仪道:“你主子看着不太好,你不赶紧过去救火?” 灵枢道:“大人叫我伺候着……说是这儿没个使唤的人,对您不便。” “我不是那种天生在闺中娇生惯养处处缺不了人的大小姐,”杨仪横着他:“你去告诉他,不用。再跟着我,我就当你是来盯梢的。” 灵枢低着头,小声道:“登老爷在这里,好歹先陪您进去。” 杨仪不禁看向俞星臣跟杨登的方向。 前世,堪称跟她“羁绊”最多的两个男人,也是最叫她烦心恼恨的两个男人,竟凑成一对儿了。 就仿佛上天觉着她不够痛苦烦难,所以才特意给了双份的惊喜。 只是,原先杨登不在,她可以背着包袱,潇洒而去。 但杨登毕竟是她的父亲。 叫她当着他的面,仓皇而逃般的扭头就走? 从入宅到前厅,其实没多长的路,俞星臣已经湿透了中衣。 正愈合的伤口,被汗浸泡,更得像是用刀子在刮一般。 他几乎虚脱。 倒在雕花太师椅上,只顾发着颤喘气儿。 杨登虽察觉他情形不好,却想不到竟是如此地步,又因不知道他伤在后背,一时不知如何处置。 伺候的侍卫因怕说错话,并不敢就当面多嘴,还好灵枢及时赶了进来。 杨登这才明白,急忙将俞星臣外袍除去,还没解中衣,就瞧见背上殷出鲜血。虽不算很多,但也实在触目惊心。 灵枢先有点慌:“我去叫杨先生!” 杨登正想细看俞星臣的伤,猛地给他这一句弄得迷糊:“杨先生……哪一位?” 灵枢呆了呆。 还未回答,俞星臣道:“她……身边可有人、跟着?” 灵枢忙道:“就在外间,大人放心。” 杨登心惊之余,心中有万千个疑问,只是俞星臣一时不能同他说话,只得先将他中衣除下。 当看到俞星臣背上的伤之时,杨登赫然色变:“这是怎么?” 灵枢低低道:“路上遇到了刺客。” “刺客?”杨登很是震惊,又细看他的伤处:“这……已经给缝合了?这是谁人所为?” 灵枢道:“杨先生……咳,就是姑娘。” 杨登瞪着他:“杨……仪?” 灵枢点头:“可有不妥吗?” 杨登眉头微蹙。 平心而论,这伤处置的并无不妥不说,而且极为干净利落,伤口显然是因为特意清理过,所以并没有见任何脓血,些许的红肿,多半是因为路上磋磨,方才又被汗水湿透。 至于流血,应是因为走动或者乘轿之时,那才有点愈合的小伤处给扯裂开来。 杨登凑近打量片刻,又叫灵枢取干净的帕子,把那些汗跟残血小心擦拭干净:“还好,缝合处并没有挣开,再敷些伤药,静养几日便会好。”他说完这些,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可有内服的药?” 灵枢道:“起先是十灰止血散,后又改了清热败毒散和神效黄芪汤。” 杨登忖度着,若有所思道:“这……倒也罢了。不过……” 他看着脸色苍白似闭目养神的俞星臣,喃喃道:“她就是杨仪?为何竟是男装,这般不像样。” 若不是这一路相处,灵枢必会赞成杨登此话,但如今他的心境已然不同。 听了这句,竟极想反驳杨一爷。 不料他还没开口,俞星臣道:“是……我叫换了,女装毕竟、过于打眼。” 杨登仿佛感觉心里的疑惑得到了合理解释,忙道:“到底是你想的周到,说的是,若给人知道你跟……一路过来,毕竟也是不便。” 俞星臣缓过一口气来,稍微坐直了些:“多谢世翁体谅,我也正因有此疑虑,才……咳,发信给世翁,叫您过来接应,免得给人知道是我陪着,影响……姑娘声誉。” 杨登俯身,握住他的手轻轻地拍了拍:“实在让你费心了,你且养伤,我……” 他的意思是他要去找杨仪,俞星臣却有些不安:“世翁。” “还有何事?”杨登忙问。 俞星臣道:“姑娘、从小在外头,定是受了好些苦楚,也从未跟府内之人、相处过……世翁当……缓缓相待。” 他本来是个不多事的人,如今居然肯为他父女说出这话。 杨登越发惊愕,便点点头道:“放心。请歇着罢。” 杨登转身出门,俞星臣吁了口气,稍稍对灵枢使了个眼色。 杨仪虽是先进门的,却直接穿出客厅,走到了外头廊下。 这小院子颇有江南水乡风味,客厅之后便是一处一丈来宽凿出来的河,上头架着小桥。 杨仪正自乱看,身后脚步声响。她回头,瞧见了自己的父亲。 杨登迈步出门,看向杨仪。 两个人不可避免的近距离碰了面。 四目相对,杨仪垂眸,平静地唤了声:“父亲。” 她只是垂下双手,低头倾身。这是一个随意的家常请安礼节。 很不像是十多年初次见面。 杨登张了张口:“你……”他欲言又止,顿了一会儿,改口,“长这么大了,是……十六了?” “是。”杨仪仍是淡淡地回答。 杨登又将她扫视了几眼:“先前你母亲,叫人传消息回去,说让到凛州去接你,谁知虽去了人,却只说你……不知所踪,只有你母亲的坟墓……” 杨登斟酌着:“你是被人接走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际遇?” “我是自己走了。”杨仪回答。 不出所料,杨登的脸色立即变了:“什么?自己走了,你是去了哪里?你还有什么亲戚?” “我并无亲戚,”杨仪却面不改色地:“只是到处走走看看罢了。” “……胡闹,”杨登立刻喝了声:“什么叫走走看看?你是女子,你……你就这么出去抛头露面,成何体统?” 杨仪笑了笑:“父亲恕罪,从小儿我也是这么抛头露面长大的,一直没人教我体统。” “你!”杨登屏息,好像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你说的什么?你母亲难道没教过你?” 杨仪没有回答,而只是看着杨登。 杨登望着她平静如水毫无波澜的目光,似乎感觉到什么。 他怔了会儿:“你母亲,她……这些年来如何?” “您是想问,母亲过得好不好吗?” “唔,她可好?” 杨仪一笑,觉着这般对话着实无趣的很。 一个女子,从身怀六甲的时候就孤身漂泊,又独自拉扯孩子长大。 他竟问好不好。 他又想得到什么答案?是想听她过的颠沛流离十分辛苦,还是一声虚伪的“好”? 杨仪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只道:“父亲,我有几句心里话,请父亲莫要动怒。” 她没回答他那句问话,让杨登有点不乐:“你说罢。” “今日跟您相见,并非我的本愿。”杨仪淡淡地,“是俞大人自作主张。正如父亲所见,我向来流落在外,并非出身高门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贸然回府,只怕对府里也无益。今日跟父亲一见,我心愿已了,从此……” 杨登越听,眉头皱的越紧:“你说什么?你不想回府?” “是。” “不回府,你又去何处。” “天高地远,总有我容身之处。” 杨登眼中流露出怒色:“你不要跟你母亲一样胡闹!你难道想跟她一样下场?” 杨仪屏息:“您说什么?” 深呼吸,杨登道:“你母亲临终叫我接你回去,这是她的遗愿,不可更改,你毕竟姓杨,是我的亲生女儿,我便绝不会放任你不管。” 杨登望着杨仪的眼睛:“先前如何都罢了,此番你随我回府,好好学些教养规矩,跟家里的姊妹兄弟好生相处,你方十六,尚不算晚,只要你不是自甘堕落,不思正途,也就罢了。” 杨仪道:“什么叫自甘堕落,不思正途?” “就如你现在这般,身着男装,甚至……”杨登停了一停,还是忍不住道:“听说是你替俞主事缝合的伤口?他是男子,你一个未嫁的少女,竟去面对男人的赤身裸/体,这若传扬出去,你还如何做人?” 杨仪没来得及恼怒便哑然失笑:“原来父亲觉着,我是该见死不救?这话,您不该跟我说,不如当面跟俞主事告知,看他是怎么回答。” 杨登震惊:“你这是什么话,是在同我顶嘴吗?” 杨仪道:“您见谅,我只是觉着有些话该说出来才好,憋在心里,容易弄出毛病。方才您说,我给俞主事缝合伤口,就不得做人,我更不明白,为何救人的反而不能做人?” 杨登越发讶异,又有点恼:“救人是大夫的事,你是什么?莫非读了几本医书,会几个方子,就敢给人看诊了?一次两次的侥幸蒙对,就以为是能济世救人的大夫了?” 这说辞好生耳熟。 杨仪想起前世自己替杨登出主意,救回了被薛放扔下池子的王珏,也是这样被他教训了一顿。 当时她恭恭敬敬地道歉,并答应下次不敢了。 可这回…… 杨仪直视着杨登的双眼:“有个人跟我说,所谓‘侥幸’,是十件事里办成一件就算是好的了。您大概不知道吧,我并不只是为俞主事一个人看过诊。” 杨登确实不知道。他有点紧张:“你、你都干了什么?有无闯祸?” “我所做的,大概都是您不愿见到的,也是您无法想象的。”杨仪毫不隐瞒,坦坦荡荡:“这样,您还想让我回府,好好的学教养规矩吗?” 杨登眉头紧锁,看向杨仪的眼神,有几分懵懂,以及些许痛心疾首。 就像是在看个生平难得一见而甚是棘手的“疑难杂症”。 此时,侍从从后廊转了出来,行礼道:“老爷,白大人到了。” 杨登垂眸,他好像一个在两军对垒中,被敌军搅乱了阵脚的人,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如今有了个借口,或许可先“鸣金收兵”。 杨一爷极快镇定了会儿,用仿佛不由分说却透着虚的口吻道:“你、你先等着,回头我再跟你说话。” 他特意瞪了杨仪一眼,转身,匆匆地往前去了。 杨仪不置可否。 平静地目送杨登离开,昔日自己敬畏有加的人,此时突然觉着……他其实没有那么可怕。 杨仪不明白自己的心态为何竟会如此,不管是杨登斥责自己,威胁自己,诋毁自己,她好像……没那么在意,也没那么受伤了。 而此时望着杨登离开,杨仪的心里竟有些莫名的轻松。 她的唇微微牵动,那是一个不由自主的笑。 “先生……”鬼鬼祟祟,是灵枢站在门内:“先生,我们大人的伤口流了血。您快给看看吧。” 杨仪想到杨登方才说什么“赤身裸/体”,心里顿时生出一股逆反之意:他不是不许自己看男人的“裸/体”么? 欣然转身入内,却见俞星臣侧身靠坐椅上,双目微闭,衣领稍微敞开,两颊汗意未退。 杨仪走到近前,手指把他的领子挑了挑。 俞星臣受惊似的睁开眼睛,看见是她,很是意外。 灵枢忙过来扶着,帮忙把衣衫褪下些许。 杨仪一瞧:“这不是已经敷药了么?也没有大碍。” 灵枢看了俞星臣一眼:“大人的脸色不太好,我担心……”往后退下。 杨仪忽然意识到什么,后退一步跟他隔开些:“怎么了俞大人,总不成是想知道杨老爷跟我说了什么吧。” 俞星臣将自己的衣领拉起了些:“登老爷也许会有些严厉的话,你勿要介意,他还是很在意你的,不然也不会特意从苏州赶过来。” 杨仪冷淡:“多谢关心,我们方才十分的父慈女孝,其乐融融。” 俞星臣听出她话中明显的嘲讽:“杨仪,你总不能真的一辈子漂泊在外……” “俞大人倒是真心为我着想起来?”杨仪不耐烦地转开头:“免开尊口,我不爱听。” 对他恭敬从命察言观色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她任何人的脸色都不想看。 两人正说着,就见杨登跟另一个人从门口走了进来。 那人一眼看见了杨仪,立刻叫道:“啊!我就知道是你,杨先生。” 杨仪有点意外,原来这突然而来的人,竟正是之前在焦山渡船上见过的白淳,也就是那位被她揭破**的白大人。 俞星臣微微坐直了些,白淳却先小步过来:“一爷都跟我说了,你身上有伤不便挪动,且歇着。” “见谅。”俞星臣向着白淳含笑致歉。 白淳道:“好好地为何会伤着?你们当钦差的可是不容易的很。对了,上次我说先谢你吉言,倒没想到,你前脚才走,后脚吏部就召我进京了,呵呵,倒像是你是我的喜报神一般。” 俞星臣道:“恭喜。” 白淳握握他的手,又看向杨仪,回头对杨登道:“一爷,你们杨家什么时候出了这样能耐的后起之秀,为何我都不知道?是哪一房的?总该不会是一爷在外头偷偷地养了个亲生儿子吧?” 他是个风流不羁的人,说这话自然也是因为明知道不可能,所以才打趣杨登的。 杨登的脸色十分难看。 因为看到他的脸色难看,所以杨仪竟越发的坦然自在,见杨登不语,杨仪便道:“白大人误会了,我这种卑寒出身之人,怎么可能跟杨家有何干系呢。那夜只是俞大人说笑罢了。” “是吗?”白淳惊讶,“可……哎呀,我以为你医术那样高明,必是杨家人无疑,还感慨杨家总算后继有人、指不定就会重振家声了呢……” 杨登的脸色复杂之极:“白大人,她不过是……少年玩闹,肤浅无知而已,休要捧杀了。” 白淳使劲摇头:“登一爷,你忘了一句话,后生可畏。我看杨先生的医术,不在你一爷之下。” 杨仪凉凉地说道:“白大人,杨老爷说的也对,也许在下只是‘侥幸’而已。” 杨登听见“侥幸”,又惊又怒。 厅内的气氛微妙绝伦,俞星臣适时地咳了两声:“白兄,不如和世翁一同坐了好生说话,先喝口茶。” 趁着他们寒暄,杨仪往外。 俞星臣看了眼灵枢,灵枢急忙跟上离开。 杨仪原本想,上了岸,就找一处地方先歇歇脚,可是跟杨登这么一碰面,她突然竟不觉着累乏了。 就好像原本的疲惫,被一股莫名的东西给压制住。 她走过月洞门,忽然止步:“你要跟着便出来,不必鬼祟。” 灵枢因怕她不高兴,就只悄悄地,见她知道,索性走到跟前:“先生不歇会儿,要去哪里?” 杨仪道:“我虽去过许多地方,却从未来过金陵,也不知能逗留多久,想出去看看,你可认路?” 灵枢见她肯跟自己说话,心里高兴,竟道:“我原先来过两次,府里在城中有几处房产,有时候打这里经过,权且落脚。” “哦……”俞府的产业不少,金陵城里也有家业这件事,杨仪有所耳闻,她不觉着惊讶,便随口道,“幸好不是三处,不然就是狡兔三窟了。” 两人出门,灵枢扶着她上车,一路往那热闹的名胜地方去逛。 不觉到了秦淮河边上,只觉香风阵阵,耳畔都是莺声燕语,杨仪便下车步行。 此刻河中有好些画舫缓缓驶过,碧波荡漾,船内时不时传出鼓乐弹唱,欢声笑语,此起彼伏。 灵枢问:“先生要不要也去坐一坐?” 杨仪囊中羞涩:“你可有钱?” 灵枢摸了摸口袋:“先生需要多少?” 杨仪想起焦山渡那夜,向往:“我想也跟你主子一样,再请一个会唱曲的娘子,能吗?” 灵枢意外,讪讪地:“贵的怕是请不起。” 杨仪感慨:“你可真真老实,跟着那样的主子,还是这个脾性,也是你‘出淤泥而不染’,死脑筋,请个便宜些的就是了。” 画舫在河道中自在地划过。 唱曲的娘子在旁边弹着琵琶,虽不如那夜所听,但杨仪已是很满足。 半躺在柔软舒服的锦缎垫子上,嘴里含着一块甜腻的糕,耳畔流水伴奏着乐唱。 双眸似开似闭,时而可见高蓝的远空,跟贴近水面的绿树成荫。 杨仪只觉着今夕何夕,此乐何极。 正陶醉其中,岸上一阵马蹄声响,由远及近。 惊呼声,亦有女子过于甜腻颇具挑逗的调笑。 杨仪并没有动,毕竟于这闹世之中,什么事儿都可能发生。 她好不容易偷得浮生半日闲,可不想就草草结束。 灵枢却警觉地往外看去。 他轻易地从人群中瞧见一道拔群出众的身影端坐于马背上,正打马自岸上经过。 而就在灵枢盯着他的瞬间,仿佛感觉到什么似的,那人于马上回头。 鲜明入鬓的剑眉,锋芒毕露的双眸。 那是曾让灵枢十分恐惧的人,他汗毛倒竖,想闪避,但对方已看见了他。 章节目录 第100章 新的加更君 对灵枢而言,唤醒他恐惧的不是刀剑压颈性命受迫。 而是自己想要拼了命要维护的主人被人轻易拿捏生死,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当初在云阳驿馆的那一幕,可谓是灵枢的噩梦。 所以在离开羁縻州的时候,最松了口气的是灵枢,终于可以远离那个比刀剑还锋利的人了。 可如今他又看见了他的噩梦之源,那个人——薛十七郎。 他怎么会在这! 灵枢猛然反应过来,是了,杨仪! 他不能让薛放跟杨仪照面。 侥幸的是,杨仪如今正躺在船舱中,对外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因灵枢所带的钱不多,只够雇的起一艘最多能容四五人的简陋小舫,说是“舫”,不如说是稍作打扮的乌篷船,一个中等姿色略有年纪的花娘,坐在船舷旁弹奏,不管是船还是花娘,都透着些“寒酸”。 薛放在岸边马上。 跟此处相隔大概十数丈远,不算太远,但也绝算不上近。 薛放在发现灵枢的瞬间,也把他跟那艘船、以及船边的花娘看了个清楚。 他虽然没瞧见杨仪在里头,但却知道这船内必定有人。 灵枢跟俞星臣可谓形影不离,除了俞星臣也没别的需要灵枢相陪相随的人,所以起初,薛放便以为那船舱中必是俞星臣。 可很快他觉着不是,因为不管是船还是那唱曲的花娘,都配不上俞星臣的身份。 倒不是说薛放高看俞星臣,而是因为俞大人绝不会委屈自己在这种又旧又寒酸的小破船上、面对那又老又艳俗的花娘,听那种糟蹋耳朵的曲子的。 薛放心头转念,冷不防一个醉醺醺的胖子撞了过来,一把拽住他的马缰绳道:“哪里来的小子,你撞了爷,怎么就不下马道歉……” 话未说完,突然看见薛放的脸,顿时双眼直了。 薛放把缰绳一抖扯了回来:“滚开。” 那胖子只管呆看,凑的近,猛然被缰绳扫到了脸,他捂着脸才叫了声,顿时有三四个随从围了上来:“敢打我们史二爷,是活得不耐烦了!” 薛放正想要下马一探究竟,见这些人凑过来,手中的马鞭一紧,这若是抡了出去,这里眨眼的功夫,指定不会有一个囫囵人。 “十七弟!”前方有人及时出声:“莫要跟他们纠缠,快来。” 薛放心下犹豫,不料那胖子重又拽住他的缰绳:“好兄弟,怪道方才那些贱人都看你看直了眼,连我也是一看就喜欢的……你下来我们喝杯酒去……” 薛放眉头一皱。 手腕抖动,马鞭当空扬起,卷住那人脖子,刷地一抽! 胖子硕大的身形仿佛一头飞起的猪,被无形之力拽着,猛地向旁边的河中被扔了出去。 此时前方的人阻拦不及,见状吓了一跳,赶忙打马回来。 此刻那胖子在水里跟葫芦一样上下,他见众恶奴还在发呆,便喝道:“还不去快去救!等捞尸吗?” 几个小厮才慌忙下水。 那人见薛放眉眼带愠,忙摁住他的手:“别在这儿跟无关紧要的人生气,刚才他们来报,说是找到你要的那人了,他今日才到,在冷波巷那里落脚。” 瞥了眼在河里浮沉的几人,又道:“你猜怎么着,跟他随行的确实有个满脸病容风吹就倒的……” 薛放听到前半截还觉寻常,听到后面一句,不由一震:“当真?” “是衙门兄弟亲眼所见,还能有假,咱们快去,免得迟则生变。” 薛放浑身血热,“快走!” 他打马之时才想起了灵枢,忙回头看了眼,见那小船已经从树荫底下滑了过去,穿过石桥,飘飘荡荡不知哪里去了。 冷波巷的别院内,俞星臣,白淳跟杨登三人说了会儿话,白淳的气喘发作,俞星臣请他到后院服药歇息。 白淳跟他素来交好,知道他必跟杨登有体己话,加上才来,也不想就即刻离开,且俞星臣尚有挽留之意,于是从善如流。 俞星臣吃了几颗杨仪给的药丸,觉着精神好些,背后的伤因为敷了药也轻了许多。 他看向杨登:“世翁跟……姑娘相见如何?” 杨登还没开口,先叹息摇头:“不想好好的女孩子,竟变成这个模样,毫无规矩,亦无礼节,若非我早知道是她,还以为是个男子。” 俞星臣之前在认出杨仪之时,心情跟杨登差不多,都觉着杨仪太放诞,行为简直不似女子。 可现在听到自己的心声被杨登说出来,他反而……觉着杨登有些过于不近人情了,毕竟是生父。 俞星臣温声道:“世翁倒也不好太苛责姑娘,毕竟从小流落在外,凡事都必亲力亲为,也无相助之人,哪里还能像是大家子后院里锦衣玉食教养出来的呢。” 杨登不由点了点头,却又有些惊讶地看向俞星臣:“先前你在信上,只说找到了她,详细一概没提,不知,是在何处如何寻到的?” “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俞星臣回想羁縻州种种,心想这些若说出来,只怕杨登将灵魂出窍:“也是一言难尽,世翁不必介怀,我只负责把姑娘交给你,从今往后,过去的事我一字不提,就算回了京,也只当没见过姑娘的。世翁回府,也该只说是在亲戚家里找到的方可无碍。” 杨登复颔首,颇为欣慰,他知道俞星臣说这些话是在保全杨仪的名声。 可想到杨仪方才的话,他叹道:“可我见她……说话气盛的很,且大有不愿回府的意思,我倒是担心,若她的脾气像是她的母亲一样执拗不听人劝,那可属实不知如何是好了。” 俞星臣十分耐心地:“再怎么样,世翁也是姑娘的父亲,可她从小并没见过世翁,初次见了,有些不适也是情理之中,但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世翁只消再多些宽容之心,叫姑娘知道为人父母的苦意,她必定明白。” 杨登无奈道:“但愿如此。”说到这里,杨登有道:“却不知她又去了何处,我心想着,苏州那边差事已经交割完毕,既然接到了她,就该立刻启程回京了,可是你……” “世翁不必以我为虑,我的伤……或许还得在此将养一两日,世翁大可先带姑娘回京,正好也跟我的行程错开,将来说起来更不至于被人见疑。” “你想的周到,”杨登打定了主意,道:“也只能这样了。” 俞星臣又道:“另外,世翁对外也定要守口如瓶,千万不能告诉人是我带姑娘回来的。以及姑娘那边,当温缓相待才好。” “贤侄安心,”杨登起身:“我先回客栈收拾,回头……” 俞星臣道:“我让人直接送姑娘过去客栈就是了。”说到这里,又有点忧虑,怕杨仪的性子,跟杨登一言不合,谁知又会如何? 可惜他今日实在破例说了太多话,若还再叮嘱,就显得怪异了。 杨登叫他安坐不必送,自行往外。 正将到大门口,便听到外头马蹄声响,刚走到门口,前方有一匹高头大马停住。 杨登正寻思是什么人如此无礼,到了邸院口还不下马,抬头一看,忽然怔住。 马上的薛放本正打量门首,忽见有人出来,便也垂眸。 四目相对,杨登突然惊喜交加地指着他:“你是……是薛家十七,十七贤侄不是?” 薛放看着面前的杨登,意外之际,罕见地笑了,他利落一跃下地,抱拳躬身:“二老爷,你怎么在这里?” “我……”杨登正欲开口,想起俞星臣的话,忙道:“我原本在苏州办差,顺便还有点私事处理,因听闻俞主事行经金陵,便特意过来拜会。你又是几时离开羁縻州的?在这儿是路过呢,还是有什么调令?” “巧了,我也要回京,顺便……”薛放阴沉地瞪了眼内宅:“也来拜会拜会俞大人。” “你也要回京?”杨登越发惊喜,赶忙道:“那实在是好,不如与我们同行……” 薛放有事在身,又哪里肯跟他一个老头子同行,当即道:“二老爷不必客气,横竖回了京还要再见的,何况我还得去办些别的……怕是不能同路了。” 杨登看他比昔日在京时候长了大不少,也越发出落,心里十分喜爱。 听他说不能同行,竟有点失望。 “是吗,那……也只得回京再说罢了,你既然有事,且快去吧……”毕竟不能勉强,杨登说了这句忙又叮嘱:“十七,俞主事身上有恙,你同他言语且留神,别冲撞了为要。” “有恙?”薛放哼了声:“别是有什么心怀鬼胎的病就是了。二老爷请吧。” 他说了这句,大步向内去了。 杨登回头望着他,有些担忧,又有点后悔自己早出来了一步,不能在里头照应。 自言自语地,杨登道:“这个孩子虽出落不少,可说话越发没遮拦了,唉,千万别惹事才好。” 他转身下台阶,才发现还有几个身着戎装的人正牵着马儿等在门边上,显然是跟薛放同来的,细看他们服色,应该是金陵本地巡检司的人。 薛放还没到门边,已经有下人入内通禀了俞星臣。 俞大人喝了口茶,眼底些许忧色:“来的好快。” 茶杯还没放下,薛放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看只有俞星臣一人在:“他呢?” 俞星臣抬眸:“小侯爷,这么快又见面了,没头没脑,你说的是谁?” “你少跟我装没事人,”薛放一步步走到俞星臣跟前,盯着他的眼睛:“你跟温英谋干的那些事,以为我不知道?” 俞星臣没有出声。 薛放道:“杨易呢?你把他带到哪里去了。” 俞星臣将茶盏放下:“你在说一个被巡检司定了死罪的人吗?” “俞主事,”薛放瞪着他,发现他果然面色憔悴,大不如常:“你该庆幸,从羁縻州跑到这里,我的气也消的差不多了,要是在羁縻州,你现在就会躺在地上。所以别跟我打马虎眼,告诉我,杨易在哪儿,你不说也行,我先把你这院子翻个底朝天。”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俞星臣半靠在椅背上,望着近在咫尺的少年,薛放靠得太近了让他不舒服:“先前确实是我用了点手段,把人弄出来的,可她并不在此,你若不信,就算掘地三尺亦可。” 薛放道:“你以为我还会被你蒙骗?” 俞星臣哑然,知道他指的多半是上次在云阳,灵枢透露的那句。 不动声色地,俞星臣道:“那是薛旅帅自己误会,她确实跟京内一位大人沾亲带故,那大人一直在寻她,笏山那夜我之所以寻她,也就是想转告她那位大人的意思,如此而已。” 薛放气的笑了出来:“原来是我多心……”听他提起那晚,又问:“后来呢?” 俞星臣吁了口气:“那会儿情形危殆,她病的也已经不支,此事温大人跟两位先生都知。我因已经提前写过信告诉那位大人找到了她,所以不愿失信,故而才大胆恳求温监军,只说许一个全尸,求了些人情……还好将人弄了出来。” 薛放呼吸都急了些:“然后去了哪儿,还有你说的那位劳什子大人,我要名字。” “事关他人**……”俞星臣皱眉。 薛放道:“俞大人,谁知你说的是不是真话,谁又知道你是不是偷偷把他害了?” 俞星臣闭上眼睛,轻轻叹息了声:“好吧,也许,你应该听说过安衍伯?” 薛放皱眉:“老爵爷?怎么跟他有关?” 俞星臣道:“老爵爷因思恋儿孙,百般找寻不得……先前有一回我去南边,无意中寻到线索,可公子早已下世,只有他的妻子独自抚养杨易,咳,当然是化名……那女子却也病入膏肓,我已然去迟了,杨易也因而一走了之。” 薛放震惊。 安衍伯府的事情不是什么隐秘。 老爵爷膝下本有一子,早跟门当户对的户部王员外府小姐定了亲,不料公子一次外派,竟跟本地女子一见钟情私定终身,非她不娶。 老爵爷性子燥烈,大怒之下竟不认亲生儿子,本是想逼迫公子回心转意,谁知公子就也赌气不曾再回京,一直都在外地,隐隐听说也有了孩子。 如今安衍伯年纪渐大,开始思念儿孙,只是公子仿佛也要跟京内断绝关系,有些难寻。 俞星臣道:“我因怜惜老爵爷一把年纪,才不惜做出此事,之前安衍伯得到消息,立即派人去接,当时杨易病情不佳,我也只能将人给了安衍伯所派之人,也许……已经接了回府内也未可知,你若回京,稍一打听就知道我说的是否是真。” 这一切,有来有去,毫无破绽。 甚至连杨仪乍见俞星臣时候那种悲恨的反应都似有了解释。 怪道她不愿回京,原来身世竟这样可怜。 薛放虽然知道俞星臣心机千层,但几乎却也在一瞬间便相信了他这话。 也不由得他不信,毕竟俞星臣的这“谎”,里头除了安衍伯外,却跟杨仪的身世遭遇,大同小异。 之前在人头谷,薛放被韩青点化。 他立刻飞马赶回笏山,把正在“闭关”的温英谋拽了出来。 面对薛放要把他炼制的那所谓“金丹”都塞进肚子里的威胁,温英谋只得告诉他真相。 至少是一部分真相。 温英谋道:“不错,下葬的那个,的确不是杨易。” 当时虽是夜晚,可薛放觉着一瞬间天都亮了。 这个问题从人头谷分别到赶回笏山,他牵挂了一路。 温英谋被四马攒蹄地吊在房梁上,薛放激动下一松手,他晃晃悠悠地仿佛荡秋千一样转动。 惊呼了声,温英谋忙又道:“俞主事说杨易是他相识之人,所以想保一个全尸,我自然不可能答应,谁知他手上握有一些不利于狄将军跟你的事,他愿意作为交换,我……心想用个将死之人,换个守口如瓶,倒也……划算。” 薛放问:“他握着些什么事?” 温英谋给他一把拽住绳索,惊魂稳定,道:“第一件,是郦阳曹方回的案子,咳,他查明那尸首是女子,一旦翻案,你跟隋旅帅都会被牵连。第二件,是……泸江、三寨,韩青虽已伏诛,但巡检司屠戮寨民,甚是不像话,再加上施武也有不利于俇族的举动,还有你的胡作非为……这可是巡检司监管失职,甚至会影响到狄将军。至于、第三件……就是小玉姑娘,你也知道原本她是该进京入宫的,虽然说她已经跟隋旅帅私定终身,但回京后如何复命,还是得靠俞主事,因此……” 用一个将死的人,换这么多“把柄”,这是稳赚不亏的买卖。 所以温英谋肯干。 薛放再问温英谋俞星臣把人带去了哪里,温监军就再也不知道了。 厅中。 俞星臣说了这半晌,背上又有点儿疼。 但也值了。 他端详薛放的神情:“薛旅帅,事情我已经说清楚了。不过,我也有一件不解。” 薛放盯着他:“你又怎么。” 俞星臣道:“你不觉着……你对于杨易,实在是有点儿过于纠缠了吗?”他的言外之意,薛放听得出来。 薛放道:“你当然希望我不管不睬,倘若你起了歹心,暗害了他,自然无人追究。” “呵,”俞星臣笑了笑:“你放心,我对天起誓,我绝不会……暗害,甚至我……一定会尽我所能护她周全。” 在薛放听来,他是在维护安衍伯那个好不容易找到的“孙子”。 可听着仍是有些怪。 俞星臣却又道:“不过,旅帅对她所做,于公于私都已足够,甚至……有些超过了。我想,是不是该,到此为止了。” 薛放没心思管这句话。 按理说,俞星臣的交代有头有尾,先前知道下葬的不是杨仪,他的眼前豁然开朗,如今又知道杨仪不会被人所害,他的心已经放下大半,只是没见着人,他始终…… “不对。”薛放突然道。 俞星臣没法形容自己听见这句的时候,心头那惊颤的感觉。 幸而他面上还是不动声色:“哪里不对。” 薛放道:“明明有人看见他同你随行。” 俞星臣觉着自己在听见这句话的瞬间,整个人都死僵了。 难道方才那天衣无缝的一番话,就白费了? 难道还是功亏一篑。 “是么?怕是……看错了吧。”俞星臣心里有个影子在暴跳,面上却竟还是安静如水。 薛放盯着俞星臣:“巡检司衙门的人,岂会看错?你……又是在跟我说谎……” 正在这时,后厅里忽然有一点异样的响动。 如人轻咳。 薛放眼神骤变。 他如找到星火似的,不顾俞星臣,急闪身向后:“杨易?” 有个人在那里,躲躲闪闪,像是要出来,又像是要避开。 薛放风一样掠到,狠狠将他一把抓住:“我就知道你……” 他的喜悦在瞬间一涌而出,像是滔滔江河那样踊跃,但是很快,狂喜之色从他脸上消退,他呆在原地。 他确实抓住了一个人,一个……脸很白,气很虚,病歪歪的,看着有点弱不禁风的人。 但那不是杨仪。 对方也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以及他死死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这、你……” 没有人看见,端坐在厅内的俞星臣,身子几乎往太师椅下滑了几分。 俞大人用有点儿颤抖的手,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 真是……他几时这样狼狈过。 “你是谁!”薛放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 就好像前一刻还在云端上,可在看见面前之人的脸的时候,就被一脚踹了下来。 “我?”那人笑了笑,饶有兴趣地把薛放从头看到脚:“我姓白,名淳,曾任太常寺博士,此番被吏部召唤回京。” 他探头看向俞星臣:“贤弟,这位小兄弟是?” 俞星臣吁了口气:“这位……原本在羁縻州任巡检司旅帅的,扈远侯之子,薛放薛十七郎。” “啊,薛十七郎!久仰久仰!果然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白淳的声音也轻飘飘地,似乎比杨仪还见几分女气。 薛放拧眉,忘了自己还在掐着他的手臂。 白淳含笑打量面前的风流英武少年,忽然像是想到什么,他缓缓抬起双手,仿佛在打拍子似的开始击掌,口中唱曲似的念道:“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美哉,妙……”还未赞叹完,便又低头咳嗽起来。 他这弱不禁风,动辄就咳的做派倒也像是杨仪。 薛放才发怔,忽见白淳过于白皙的手,尾指兰花似的挑着。 他赶紧松开手,一阵恶寒。 章节目录 第101章 二更君 金陵巡检司的人说看到一个病歪歪风吹就倒的人,跟俞星臣同行,薛放便以为是杨仪无疑。 如今见了白淳才知道,可能是那些人把他当做杨仪了。 他揉了揉额头,怅然若失。 不过,虽说没见着杨仪,心里难免不痛快,可俞星臣说的有鼻子有眼,想来不是说谎。 他先前担心杨仪会落入俞星臣手中、或者她有什么别的仇家,自然遭受折磨,还不知如何。 一想到就让他寝食难安。 如今听闻杨仪是回到她的“家里”去了,到底是个好消息。 既然如此,又说什么。 薛放定了定神,瞅了一眼白淳,转身。 “我不日就会回京,到时,若知道俞大人有什么言语不实的地方,少不得还要跟你新旧账目一起算。” 俞星臣道:“请。” 薛放往外就走,将到门口,又想起一件事。 “跟你身边那灵枢,为何不在?” 俞星臣同他目光相对,轻描淡写地说道:“因白兄初来金陵,我让灵枢陪他的身边之人出去转转。” 白淳正在打量薛放,听了这话,不由看向俞星臣,但他反应倒是快,笑道:“承蒙盛情实在过意不去。” 薛放当即没再言语。 等薛放离开,白淳走到俞星臣身旁:“灵枢分明是陪着……为何推到我身上?” 俞星臣道:“这自然有个缘故。” 白淳又思忖着:“缘故?方才我记得薛十七郎似乎叫了声‘杨易’?总不会他是来找那位杨先生的吧?” “正是。” “那你为何隐瞒?”白淳不解。 俞星臣道:“我正要跟你说此事,也有几句话叮嘱。” 那边薛放出了院门,跟他同行的问道:“十七弟,如何?” 薛放只走到马匹旁边,半晌才扬首一笑:“没事。虽没找见人,到底知道了些好些的消息。” 两个同僚军官对视一眼,这才露出笑容,拍拍他的肩道:“是好消息就成,你好不容易来金陵一趟,却为这件事忙,都不肯先叫我们做个东……现在总算完了事,总该叫哥哥们请你去领略领略这金陵风光。” 另一个见他眉宇间仍有忧色,便笑道:“十七弟,你不来秦淮河,等于白来了金陵,方才那些女娘们见了你,都浪的那样……不过,想来你看不上他们,哥哥给你找个绝色极好的如何?” 薛放心里转的,竟都是杨仪的影子,只想早点回京,一寻究竟。 可又想起俞星臣说……的什么“纠缠过甚,到此为止”,又有点犹豫。 终于,他在心里安慰自己:“我有什么可纠缠的,从南到北,不过是想他一眼而已,只要他真的好好的,那就……罢了。” 当下,竟也不肯再跟这些人去吃花酒,便只推说京内老侯爷的病,得着急回去,这些将官们听闻如此,也就不敢强留了。 秦淮河畔。 杨仪只听到灵枢吩咐:“快划!”然后船明显地就加快了。 “怎么了?”杨仪察觉不对,抬头看向灵枢,灵枢扫了眼岸上,道:“没事,我怕咱们在外头耽搁太久,恐怕大人担心。” 杨仪哼了声,便不做声。眼见船从桥下经过,就听到“噗通”一声,把众人都吓了一跳,转头看时,原来是那胖子被扔进了河内。 杨仪惊问:“这是在做什么?” 灵枢吞了口气,还是那弹琵琶的花娘抿嘴一笑,道:“这是本地有名的纨绔花花公子史二爷,常干那欺男霸女的事儿,今日也总算遇到扎手碰头的硬点子了。” 杨仪正看胖子在水里挣扎,闻言道:“什么硬点子?” 花娘也往岸上遥遥看了眼,可惜已经隔着树荫,看不清了:“方才那个小公子,大概是巡检司的人,生得真真是好,也难怪那史二郎看的发傻了。” 杨仪听到“巡检司”,心头一动,但转念想,薛放此刻多半还在羁縻州,纵然是生上翅膀,也是没这么快的。 灵枢在旁心怀鬼胎的,撺掇道:“到前面就上岸吧?” 杨仪虽意犹未尽,但提到薛放,不知为何有些游兴大减,意兴阑珊起来。 当下两人到前头小渡口上岸,沿路往回走。 走不多时,眼见是冷波巷的随从跑来:“登二爷已经先回了客栈,临行嘱咐我们大人说,请先生前去客栈相见,有话相商。” 杨仪低头沉吟,顷刻才道:“请带路。” 枫来客栈。 杨登站在窗前,向外看去。 此处离闹市略远,颇为清净,楼下便是长街,来往人众看的很是清楚。 他瞧见马车在楼下停住,杨仪下车,她自在地抚了抚衣袖,整了整袍摆,随人缓步走了进来。 看她的动作,再加上先前在冷波巷那里她的那些谈吐,杨登知道,俞星臣所谓是他叫换男装的说法,乃是骗自己。 歪头看着杨仪进门,杨登叹了口气,转身走到桌边,自己斟了一杯茶。 不多时,门上敲了敲。 杨登抬头:“进来吧。” 在杨仪进门之前,灵枢看着她。 冷波巷那边的时候,“父慈女孝”的场景,灵枢其实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此时略担心,他竟问道:“要我陪着么?” 杨仪诧异地看他一眼,明白了他的用意,微笑道:“不必。” 进了门,杨仪向着杨登微微欠身:“父亲。” 杨登抬头,脸色复杂。 假如不知道杨仪是个女孩儿,真以为会是个儿子,假如是个儿子…… 他道:“你去哪里了?” 杨仪泰然自若地:“到秦淮河上听了听曲子。” 杨登目瞪口呆:“你……”他匪夷所思地望着杨仪:“你怎么好的不学,学那些男人去干这些!” “这些什么?父亲说的我不懂,先前俞主事在船上也请过花娘唱曲,我不过是附庸风雅而已。” 杨登欲言又止,摆手道:“罢了罢了,不说这个。” 他喝了口水缓了缓:“从今往后,你就跟着我,我在苏州的差事已经完结,即刻就要启程回京,你便……随我家去。” “我先前说的话,父亲莫非忘了。” “你还敢提,”杨登呵斥:“那些话,我只当作是你赌气使性子的气话,你也从此不必再提。” 杨仪皱眉。 “何况,”杨登道:“你母亲临终把你托付给杨家,岂可违背她的遗愿?你若真想如此,违母逆父,无天无地,那还成个什么人了!” 杨仪一笑:“先前父亲说我胡闹,问我难道想跟母亲一样下场,怎么如今却尊重起她的遗愿来了。” 杨登愕然,杨仪又道:“我更加不懂,对父亲而言,母亲又是怎样的下场?而母亲……到底又是为何会落得那样的下场?” 杨登蓦地站起身:“你在说什么!” 杨仪望着他,这些话是她两辈子都没有说出口的,现在她决定说个清楚:“我想,母亲之所以会落得那样下场,兴许是因为,母亲嫁给了你?” 杨登的眼睛瞪大,手在桌上狠狠地一拍:“你放肆!” 杨仪不理,转身走开两步:“至于你叫我回去,学什么规矩教养,到最后,或许也像是母亲一样,嫁给一个不知是什么品性的男人,然后……” 说到这里杨仪突然一阵恍惚。 也许,她宁肯像是母亲那样,与其不明不白死在俞家,倒不如怀着孩子一走了之。 母亲的想法她猜不透,到底为什么会怀着孩子离开。 应该不是因为喜欢孩子吧。 据杨仪回想,母亲不是很待见她。 但是杨仪不一样,她喜欢她曾经拥有的那个“孩子”,虽然她连跟他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 如果她真的有那样一个孩子,她会用尽所有来保护它。 只是已经没有如果了。 对杨登来说,母亲最后的选择是“那样的下场”。 而对杨仪而言,曾经她甚至连选择“那样的下场”的资格都没有。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我告诉你,我不会听你的话,杨家我不会回去,我不会回一个十多年都不知道的‘家’,如果可以,我甚至不会认一个十多年没管过我们的父亲……” 杨登挥出一巴掌。 两个人之间还隔着点距离,只是手指扫过杨仪的脸颊,并不重。 但这已经足够了。 杨仪道:“登二爷,您已经有了妻子跟女儿,也不必稀罕我这个从来不受宠的人,从此后你走你的阳关道,不必管我死活。” 她后退两步,转身往门口走去。 “你以为是我不想管不想问?你怎么不问问她有没有给过我这个机会!”身后,杨登厉声大喝。 什么?杨仪站住脚步。 杨登盯着她:“在你看来,错的是我,是我不想让你们好好在家,赶走了你们娘两,是我不想找她回来,杨仪,你跟你母亲生活了十五年,她是什么脾性,什么行事,你难道不清楚?若非她愿意,谁能勉强得了她?只要她愿意,谁又能更改?” 杨仪回身:“你,什么意思。” “是她自己要离开的,”杨登负手,那只打过杨仪的伤手因为突然用力而微微发抖,他握了握:“当初她有了身孕,性情大变,忽然有一天,她就忽然消失了,我以为她回了娘家,忙去寻,一无所获,我派人到处去找,京城,京郊……我亲自去求顺天府的人,加派人手,足足找了个三个月,他们都说,她死了。” 他的声音逐渐放低,最后三个字好像也性命垂危一样的轻。 杨仪咬住唇。 “外头怎么说,我不管,可是你……”杨登本是儒雅的面相,此刻眼睛却瞪得极圆,他的眼睛极亮,烁烁逼人似的:“我不信她就这么死了,依旧东奔西走四处寻找,或许找她回来已经不重要,至少我想问她,为什么就走了,我做了错什么?值得她带着孩子走的无影无踪?我当然知道这么多年你们在外头不易,你更不知道我多少次盼着她能带孩子回来,可没有!你以为我就过得很好了,你……” 杨仪听到这里无法容忍,道:“难道不是吗,你不是一年不到,就迎了新人进门?” “新人。”杨登呵地笑了。 他往杨仪身边走了两步,把自己右手的袖子拉起来:“你既然也会医术,你自己看,你觉着这是怎么伤的!” 杨仪目光所见,是杨登手腕上的一处疤痕,正在筋脉处,像是被什么砸伤了的,伤疤纠结于斯。 砸在这里,势必影响杨登手上筋脉,手虽然还能动,但诊脉却大失精确,对一个大夫而言这算是致命伤了。 能造成这种伤,除非是有人故意想要报复他……若说自己不小心伤到,很难。 杨仪疑惑。 杨登道:“从她带你离开后,我就无心替人看诊了,有一次架不住别人的请求,心神恍惚的,竟给人开错了药。” 这件事是他心底隐秘,除了杨家几个长辈,其他人并不知晓,杨登望着杨仪:“你既然也会医术,你想想看,白术散中的甘草换成了甘遂,会怎么样。” “甘遂甘草,这是十八反,而且甘遂微毒……改了这个,白术散的药性……”杨仪不由紧盯着杨登,“你给谁开了这药?” “给谁?不过是个人罢了,给谁不一样。”杨登摆摆手:“总之,病者因为这幅药,病症加重,几乎危及性命。” “然后呢……” “是漕运使顾家从中周旋,才总算把这件事压了下来。” 杨仪想问,又打住。 顾家从中周旋了这件事,然后就把女儿给了杨登? 这其中自然是顾家跟杨家达成了某种不为人知的交易。 可不管怎么看,都是顾家吃亏才是! 杨登看着那只手:“当初我向岳父求亲之时,他叫我好生对待你母亲,我对天发誓,如果我对她不好,就叫我断了这只手,一辈子不得行医。我当时想,兴许这是报应……” 杨仪不寒而栗:“这只手……?!” 杨登把手放下,他恢复了原先冷静的神情:“是我自己砸了的。几乎害死了人,我已没资格行医,且你母亲不知所踪却又再迎新人进门,也违背了当初的诺言,不管如何,我都是亏欠了。” 杨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你、你竟然……”手对于大夫而言何等重要,杨登这是自毁前程! 她的母亲并没有跟她多提过杨家的事情,十分的心思,倒有九分是用在督促她学医上。 而杨登既然迎了顾家女做二房,又过了这么多年,原配毫无消息,按理说,早该向官府报“亡故”,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地扶了顾家女为继室。 可至今,杨甯的母亲还只是个姨娘的身份。 难道,是因为杨登…… 杨登的声音低沉:“我自问并无对她不住的地方,可她不肯给我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我一个明白的机会,就算是民间含冤受屈,也能找个公堂击鼓,我找谁去?我又能跟谁说?如今连你也来指责我……” 他深深呼吸,看向杨仪,有点惨痛的:“你知不知道,我初见到你……你冷冷地瞪着人的时候,跟你母亲多像!” 前世,杨登一向对她很冷淡,本来杨仪以为杨登是不喜欢她这个从外头回来的女儿。 她看看杨登的手,内心五味杂陈。 “跟我回去吧。”杨登的声音又低了下来,哑哑地他道:“仪儿,我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且,好歹叫我尽一尽心吧。” 杨仪沉默。 门外,灵枢总算松了口气。 当天晚上,杨仪沐浴更衣,杨登亲自送了两个包裹,一个是杨仪落在冷波巷的,一个是新的。 杨登望着她:“这里有两套衣物,你好歹换上……是女装。” 见杨仪不出声,他又道:“我先前去了冷波巷,给俞主事看过,他的伤并无大碍,放心。” 说了这句话,杨登试探似的问:“仪儿,俞主事……是怎么找到你的?他对你可好?” 杨仪淡淡道:“是我命运不济撞在他手里,以后两不相干就是了,如此而已。” 次日启程,杨登出门,却见杨仪已经换了一套素缎斜襟大袖衫子,底下暗蓝褶裙,被长大的斜襟衫遮住,只露出底下裙摆,头发因不会梳,仍是挽着一个髻,额前罩着网巾。 她身子太单弱,这套宽绰的裙衫,在她身上飘飘袅袅,莹然出尘。 加上清水明玉一般的面容,看着倒像是个偷穿了女装的粉妆玉琢的小公子。 杨登哭笑不得,看了她半晌,忽然想起来:“昨儿临时找了个丫头,以后就让她在身边服侍你。” 杨仪第一次换了女装,本有些不自在,还好杨登并未说什么。 她跟着看去,才发现此时,并不见昨儿见过的那些人,竟都换了新的。 而随着杨登一声呼唤,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伶伶俐俐地从楼梯上跑上来,屈膝行礼:“姑娘。” 出了金陵,走不多时,正遇到了白淳一行人,既然都是同路,大家便相伴而行。 白淳昨日在俞星臣那里,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望着队伍中的马车,因笑对杨登道:“恭喜杨大人合浦珠还。” 杨登因他昨日见过杨仪,便知道瞒不住的,脸红着说道:“小女胡闹,让白兄见笑了。” 白淳笑道:“杨大人莫要误会,我可是真心实意恭喜的,” 杨登疑惑:“这……” 白淳道:“在我看来,姑娘的医术,非比寻常,恐怕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杨登摇头:“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唉。” 白淳听他大有可惜之意,便侃侃说道:“女子又如何?难道杨大人竟不闻汉之义妁,晋之鲍姑?这两位都是古之记录在册的女医,义妁因医术出众,被汉武帝征召入宫为女侍医,鲍姑乃晋朝南海太守之女,也是受其父从小教诲,对医术有小成,后嫁给小仙翁、别号抱朴子的葛洪为妻,随其夫在岭南一带行医,至今在岭南一带仍有鲍姑祠,很得民众尊崇,我只以为这都是古之人物,如今令爱竟也有这种出色医术,杨大人何必又以世俗眼光观之?叫我说,令爱将来有出息,怕还在太医杨家之上呢。” 杨登先是怔怔听着,听到后面,忙摆手:“罢了,我只盼她能安安稳稳的就是。” 两人说着,耳畔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白淳循声看去,惊讶地:“是他?”又喜欢地向着那边扬声:“薛十七郎!” 杨登跟着回头,果真见几匹马风驰电掣地从官道而来,最前一人,伏在马背上,身形如游龙一般起伏。 “贤侄,”杨登也不由招手,叫道:“十七贤侄,十七!” 薛放是抄了近路出城的,此刻纵马而过,听到唤声回头,看见了杨登跟白淳。 他本该昨日就走了的,谁知那个被他扔进秦淮河的史二爷,在地方上有点势力,竟告了官,要找他的麻烦。 幸而有金陵巡检司自然都是相识,从中周旋,这才把事情撕撸定了。 薛放自忖已经耽误了一日,此刻已经归心似箭,虽看见杨白两人,却并没有停下。 他依旧腾龙跃虎似的策马向前,却就在马上,抱拳向着杨登跟白淳行了个礼,朗声道:“白大人,杨伯父,行路匆匆,恕我不能下拜,等回京后再登门请罪。” 他说话间分毫不停,那“请罪”二字才传入耳中,人已经在百丈开外了。 白淳直直地目送那道矫健身影,道:“好一个鲜衣怒马少年郎,啧,想当年我年轻的时候……也曾如此风流洒脱。现在……哎哟,真是岁月不饶人。” 感慨间他回头,无意中却见马车的车窗口上,一只手缓缓地从张开到握起,慢慢地收了回去。 章节目录 第102章 三更君 俞星臣虽说要在金陵歇息两日,但杨登他们前脚才离开,他已经准备启程了。 一来钦差的职责不容他久留于此,当尽快回京覆命,他的那些副手们都也已经抵达,正可汇合而行。 二来,俞星臣也是着急想回京,因为他有满腹疑惑待解。 他当然算到只要薛十七郎回到京城,或迟或早,京内都会有一番惊涛骇浪。 俞大人觉着,横竖在那之前,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做了所有他认为正确的事。 杨仪顺利回了杨府,归回她原本身份。 从最初对她颇有成见,到后来莫名心生怜惜,俞星臣觉着,她不该在外萍踪浪迹,再怎么医术高明,她也不过是个女子,而且身子又是那样虚弱,她该回到她原本就该在的地方,别的不敢说,至少杨登不至于对她如何。 俞星臣觉着,杨仪该有一个能护她周全免她颠沛流离的家。 在冷波巷,之所以不想让薛放发现杨仪的身份,是因为知道薛十七郎的性子,一旦冲动起来,谁也不知他将做出什么。 何况杨仪男装跟他各种厮混,叫他知道杨易就是杨仪……岂不难堪。 杨仪将来毕竟还是要嫁人的,若被他百无禁忌的一搅合,传扬出去,就算回到了杨家,将来也未必清净。 故而得安稳顺利地让杨仪先回到家里定了身份。 至于以后,只盼他们不要轻易相见,免除节外生枝,也就罢了。 一行人,晓行夜宿,在灵枢的看护之下,俞星臣的伤处并无恶化,走了半月,已经愈合了大半,也总算是将到天子脚下。 不料就在临近京城的照县,俞星臣一行人遇到了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情。 京城。 杨仪回到府内,已经数日。 府内众人第一次看到传说中的大小姐,从她下车,到杨登陪她进门,无数看向她的眼光都充满了新奇。 起初当然是因为杨仪的身世,但很快,身世就不是他们所关注的。 不出三日,京内都传遍了。 十六年前,太医杨家那位不知所踪的原配夫人所生的小姐回了府,传说那位小姐竟是世间难得的绝色,论气质甚至在那位艳冠群芳的三姑娘杨甯之上,就是身子弱了些,总是不间断吃药。 杨仪并不知晓这些传闻,她只是颇为感谢跟随自己的那个新丫头“小甘”。 起初见小甘的时候,杨仪见她年纪不大,笑的烂漫天真,只干活倒是利落。 不料,小甘竟是超乎她想象的能干,那天见她没整理头发,马车里,小甘便道:“姑娘的头发生得真好,这样油亮缎子似的,改日等奴婢给你梳个好看的发饰好不好?” 杨仪问:“你会梳头?” “会的不算多,”小甘掰着手指:“双螺髻,双平髻,坠马髻,倭堕髻,凌虚髻,灵蛇髻,百合髻,桃心髻……” 杨仪忙拦住她:“这还不多,听得我都糊涂了。难为你都记着。” “跟姑娘比不算什么,”小甘笑眯眯地:“姑娘生得好,梳什么也是好看的。” 杨仪虽然听了杨登的话,换了女装,但却懒得去把时间都浪费在梳头上,前世她干的够多了,乐得多自在些。 不料小甘手巧,每每在杨仪还没反应过来,她已经给她整理好了。 连她更加不想的化妆,小甘也替她想到,许是暗中跟杨登说了什么,愈发临近京城的时候,小甘不知从哪里弄来好些胭脂水粉之类,进城之前,认认真真给杨仪妆扮过了。 大概正是因为这样,白淳跟杨登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竟都不约而同瞪了眼。 杨登怀疑是不是另外大变了一个女儿出来,白淳则更是惊艳:“虽说天生丽质,到底也得三分装扮。” 他看向杨登笑道:“我可收回先前跟世翁说的话了。” 杨登还在震惊之中:“什么话?” 白淳道:“就是撺掇令爱做如今的义妁跟鲍姑的话呀,令爱这般容貌气质,啧啧,纵当个王妃也不过为。” 杨登的行程事先当然通知了杨府。 不过让杨登意外的是,府里并没有就如他预计一样声势浩大的迎接杨仪,连设想里的隆重都算不上。 大房那边只有他的嫂子,杨达之妻带了个妾来了。 二房这里,顾姨娘病倒,据说已经几天没理家里的事,多亏三小姐杨甯在照看着。 老太太身上也不爽快,虽知道杨登回来,强撑着起身,可坐了两刻钟,只说眼花头晕,只好又歪着去了。 所以杨登带了杨仪进老太太院子的时候,所见的只有大房杨达的妻妾同几个丫鬟婆子,伶仃地立在院子里。 他们进门瞬间,高夫人望着杨仪,眼前一亮,笑着走了两步:“这……就是仪姐儿了?” 杨登吩咐杨仪:“这是你大伯母。” 杨仪微微屈膝,高夫人显然没想到杨仪竟是这样的品貌,通身打量了一遍,竟笑道:“真真好个人才,都说三姑娘出色,如今见了仪姐儿这品格,才知道到底还是……” 她这里还没说完,老太太房门口的帘子打起,有个人走了出来。 高夫人瞥见出来的人,便笑着止住,没说出底下的。 “父亲,”三姑娘杨甯先向着杨登唤了声,走前行礼:“您回来了。” 杨登脸色一沉:“你姐姐今儿回家,你怎么在屋里,反叫大伯母在外头等着?” 杨甯低头:“是女儿的不是,一时疏忽了。” 不料才说了一句,就听到里间是老太太的声音,有点气恼地传了出来:“我方才身子不适,多亏这丫头陪了我半天,怎么……你非得叫她撇了我,到外头去等你们不成?” 杨登皱眉:“老太太怎么了?”当下三步并做两步,进门去拜见老母亲。 此时高夫人站在旁边,看了杨仪杨甯姐妹两一会儿:“瞧瞧你们这对美人儿,真叫人分不清该看哪一个,哪个都是这样难得。” 夸了句,又笑道:“三姑娘,还是赶着带你姐姐进去,给老太太磕头请安吧。” 杨甯道:“这是自然,大太太也请先进内歇息。” 高夫人含笑看看杨仪,先领着妾跟丫鬟去了。 杨甯转头。 自打杨甯出现,杨仪一直没出声,只是望着自己的这位妹妹。 在别的大家子里,所谓的嫡出庶出,兴许是天差地远一样,但对杨仪来说,她心里实在没有什么正房什么姨娘。 毕竟从小,她的娘亲只给她灌输什么些医书道理,没教给她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而自打进了杨府,便被冷待,所谓的嫡庶,更是淡漠的不知何物,如果真要论起来,她觉着自己才是那些传说里不受待见的“庶出”。 她白活了一世,不懂的那些会耍心机的人是何等的可怕,杀人甚至不用刀。 可现在她的眼睛好似比先前明亮了些。 比如方才她就看出来,杨甯是故意地迟了出来,而杨甯绝不仅是为给自己下马威而已。 杨登质问她为何不早点出来,她也不提老太太,只委屈认错,如此,反而引的屋中的老人家动怒,以为杨登冤屈了她善解人意的甯姐儿。 老夫人一生气,自然也会迁怒杨仪。 因为母亲的缘故,杨仪本就不受府里待见,如今才进门,就给杨甯又使了个绊子。 杨甯在打量杨仪。 杨仪也在看她。 一个笑的恰到好处,一个却淡淡的。 “姐姐总算回来了,”杨甯开了口,好像丝毫芥蒂都没有的:“这么些日子漂泊在外,可知家里人多替你担心?” 杨仪没有搭腔,只是轻轻一笑。 杨甯诧异:“姐姐为何发笑?莫非我说错了什么?” 杨仪上前一步,身后小甘却站着没有动。 杨甯扬了扬眉。 “你是不是觉着这样很有趣?”杨仪盯着杨甯的眼睛,她很不想跟杨甯虚与委蛇,“你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把所有人都拿捏在手心里?” 杨甯的眼睛睁大,透出几分无辜,却又有些许笑意在内:“姐姐在说什么,我竟不懂。” “不懂不要紧,你能听见就行,”杨仪道:“你确实很能耐,连俞星臣也被你左右,你以为你如愿了?别忘了……玩火者必**。” 提到俞星臣,杨甯那堪称完美的笑容裂开了一点。 但只是瞬间,杨甯已经恢复如常,她微微歪头:“好好地,为何忽然提到俞三哥哥?姐姐,咱们姊妹才见了面,你便说这些火啊焚啊的……忒也吓人。” 假如不是早知道她的为人,杨仪怕是要被这精湛的演技骗过,以为自己在恐吓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了。 屋门口,垂纱的帘子打起,一个小丫头走出来,垂手说道:“老太太说了,今儿身上不受用,怕见了姑娘更不好,就免了姑娘磕头,明儿再说话。” 说着又笑对杨甯道:“甯姑娘,老太太叫你呢。真真是一时一刻都离不了姑娘。” “知道了。”杨甯一抬手。 见丫鬟欲要退回,杨仪道:“老夫人是什么症状?” 丫鬟愣怔,呆看杨仪,又下意识看向杨甯。 杨仪道:“我问你话,她脸上可有话吗?” 她这样淡冷地询问,真真冷若冰霜,那丫鬟竟不敢如何,忙道:“老太太这半个月来,每每发热,还常头晕……看不清东西,吃的也少……倒是没有大毛病。” 杨甯在旁微笑:“姐姐问这个做什么?难不成,是要给老太太看病?倒也罢了,大伯会医,大哥哥也会,如今父亲又回来了,终不成三个身为太医的爷们儿,还比不过姐姐一个闺阁中的千金小姐呢?” 她说这话,乃是笑吟吟说的,若不知情的人远远看着,就仿佛是姐妹两个亲昵打趣。 丫鬟反应过来:“甯姑娘这话才是正经……” 话音未落,杨甯使了个眼色。 丫鬟忙退了进去。 此时里头老太太道:“甯儿呢?怎还没见着?” 杨甯则向着杨仪道:“咱们姊妹才刚见面,本想跟姐姐再多说话儿,奈何老太太那里实在离不了,好歹姐姐总算回了家里,天长地久的,有的是时候。” 此刻,里头突然传来老夫人有点暴怒的声音:“说什么?岂有此理,莫非她也入了太医院了?便有能耐给人看诊了?看你心心念念的好女儿!” 最后一句,自然是冲着杨登。 杨甯忙后退几步,向内快步去了。 不多时,杨甯的声音道:“老太太别生气,先前还惦记着父亲什么时候回来,特意吩咐厨下准备他爱吃的菜,怎么这会儿又恼了呢,倘或气出个好歹可怎么得了?我替父亲磕头,求老太太别气了,保重身子要紧。” “甯丫头,跟你不相干,你起来,”老太太吩咐了声,又对杨登道:“你,去问问你那好女儿,怎么,她是想给我看病吗?你倒叫她说说,她是不是真觉着自己比家里的爷们还强些!是谁纵的她这样!在外头没规矩就罢了,回来了竟还拿这些野人做派!” 杨登道:“老太太息怒,仪姐儿不是别的意思,只是关心老太太罢了,是这丫头不会传话……” 老太太道:“你不用偏向她!才进门,你就为她给甯丫头脸色看,如今又一味向她,先前是她娘,现在又是她……你迟早晚……咳,咳!” 杨甯劝说道:“父亲去吧,我会看着老太太的,老太太并非真恼父亲,只是在气头上,等气消了再来赔不是便罢了。” “你只管去!”李老夫人则斥责:“你眼里本也没我这个娘,索性就跟着他们娘儿俩去过吧!” 不一会儿,杨登自内退了出来。 他的脸色颇为难看。 杨仪站在原地,脸色却也有些奇异。 这还是她头一次目睹,父亲为了自己,被祖母苛责。 奇怪,他竟会为她说话? 杨登走到杨仪身旁:“你……”他欲言又止,终于叹道,“先走吧。” 父女两人出了老太太的院子,杨登道:“我跟你说什么来着?不要轻易给人看诊,不是好玩儿的……之前你在外头也就罢了,这回到家里,还是谨慎些。记住了吗?” 杨仪道:“父亲是不是后悔带我回来了。” “什么?”杨登一愣,旋即道:“休说没用的。你是我的女儿,养你不是天经地义么,什么后不后悔。少说这些闲话。” 杨仪低下头。 此刻有几个丫鬟打这里过,杨登叫住一个:“给大小姐的房子收拾好了没有,在哪里?” 丫头们面面相觑,都推说不知道。 杨登皱眉喝退了她们。 “别急,”杨登想了想:“你先跟我去见你……姨娘。她也病了,不然会出来见你的。你大概不知道,原先家里的事都是你姨娘在操持,大概是因为她这一病倒,就全乱了。” 解释一样说了这些话,杨登道:“不过你不用担心,你的屋子肯定是收拾好了的。” 杨仪却问:“父亲给祖母诊过脉了吗?” “啊?”杨登几乎没反应过来,呆了呆才道:“你怎么还问这个?” “方才那丫头说,祖母发热已近半月了,可是家里的这些人看着不想把这个当作正经病似的看待。” 杨登听她说了这句,才不禁接口:“我先前是听了听,是浮脉,加上说总是发热头晕,想着多半是感了小寒邪。” “没吃药么?” “自是有的,老人家年纪大了,总免不了小症候,又或许是操心我在外头……没什么。” 杨登的话里带了安慰的意思,大概是因为老太太不见杨仪,还隔窗训斥了一番。 杨仪心里却想,前世她回来,倒没有这样,至少顾姨娘跟老太太都没有病倒,老太太也不似今日,这样还没见面先数落了一阵。 看样子自己此番回来,真是“鸡犬不宁”。 想到方才杨甯对丫头使的眼色,如此局势恐怕正是杨甯想要的。 “走吧,我带你去见你姨娘,”杨登活动了一下自己的伤手,又道:“老太太上年纪的了,又跟你初见,自然……以后你就知道,她是极和气的,就是身上不好弄得脾气燥了些,我方才看她的手都有些抽筋似的,不住的动,又说眼睛看不清。” 杨仪听到这里微微止步:“是手挛?” “嗯,年纪大了自是如此。” 杨仪道:“父亲,若是日常手挛,兴许小恙,但如今老太太已经发热晕眩半月,又是浮脉……” 她思忖着:“脉浮弦,应是火邪闭塞于内,热邪过足太阳膀胱经,自然导致头疼目眩,若再冲少阳三焦经,就会引发手挛,这并非是寻常寒邪,倒像是……” 杨登不由跟着站住了:“像是什么?” 杨仪道:“老太太最近吃什么药?” 杨登呆了呆:“你总不会以为,有人下药害老太太?” “未必,”杨仪摇头:“如果是寒邪入侵,大伯父跟大哥哥难道治不了么?又何至于拖延半月之久,我想,老太太这兴许只是寻常内热,而导致内热的,也许是某些药物,比如老太太平常吃的药。” “内热……”杨登皱眉,寻思了半晌,忽然道:“我知道老太太如今在吃人参归脾汤,理中丸……都是益气养血的。” 杨仪道:“虽是好药,但也要看体质,若健脾养血的药物服用的多,体内热邪更甚,老太太发热晕眩的症状便不会有所改观。” “有道理,莫非当真如此?”杨登若有所悟,连连点头:“依你之见,如今该如何着手医治?”话刚出口,杨二爷却又后悔失言:他是怎么了?明明拦着不许她去给人诊治,如今倒好,自己居然开始请教女儿了。 章节目录 第103章 新的加更君 杨登心里惴惴。 不过杨仪显然没察觉别的,只道:“至于如何,我因并未亲看过,也不敢就下定论,父亲只先叫人把老太太的补药暂时停个两日,然后诊脉看其情形,若情形稍有好转,或许便可对症下药。” 杨登沉吟:“嗯……回头我再问问你大伯父那边,看他们怎么说。好了,先去见你姨娘吧。” “父亲。”杨仪却站着没动,“我想,我还是不去了。” “这……又是为何?”杨登讶异。 杨仪说道:“老太太因身上不好,不愿意见人。我想姨娘的情形多半也是如此,不过,姨娘看在父亲面上,未必肯出口。我又何必去惹人厌烦。” 杨登欲言又止:“仪儿……” “无妨,父亲只管回去,姨娘见了父亲自然喜欢,你再为她看看诊,等她有了起色,相见也不迟,反正我在这府里,一时半会儿是不会走的,何必急于一时。”杨仪说到最后,露出一点笑意。 杨登起先见她说不去,倒是疑心,因她是原配所生,所以不肯主动去见顾氏。 如今听了这话,心里大觉着熨帖。 毕竟之前在外头,父女两人对峙,因听了杨仪那许多放诞无忌的话,杨登其实还有些担心。 生恐杨仪回了家里后,也仍是那样不知天高地厚的放肆无礼,如今见她竟如此“懂事”,先前竟是自己多虑,小看了自己的女儿。 杨登点头道:“你是个极懂事的孩子,我心里自然知道。你不想去,那就不去,这样……” 才说到这里,却见高夫人带了妾室跟丫鬟婆子出了老太太院子。 见他们在这里,高氏赶过来:“怎么在这里?老太太身上不自在,我也不敢多留,只有甯丫头是个贴心鬼,她在那里也就罢了。二爷,我正要家去,若不妨事,就叫我先带了仪姐儿过去转转?” 杨登正自忖度该先让杨仪去哪里歇会儿,听她这样说,正中下怀:“那就劳烦大太太。” 高夫人笑道:“哪里的话,今日她两个嫂子本该都来,可是一个偏昨儿就回娘家去了,一个又出去有什么应酬,说是跟人约好的,别叫仪姐儿觉着是有心冷落似的。”她转头对杨仪道:“回头叫他们赔不是,你可别见怪?” 杨仪道:“大太太说笑了,我们做小辈的,您过来已经很担不起了。” 高夫人打量着她,又对杨登道:“仪姐儿的性子我喜欢,这通身的气派也合该是你嫡出的……二爷放心去吧,我正好带家去亲和亲和,亏待不了她。” 杨登又叮嘱杨仪道:“好生跟着你大伯母。” 高夫人带了杨仪,往东院而走,原来如今长房跟二房这里并没有正式分家过,仍是在一个大宅子里,东边是长房杨达一大家子人,西边则是二房杨登等,如今家里管事的,却是二房的顾氏。 杨仪此刻已经有些乏了,小甘不等吩咐,走过来扶着她的手。 高夫人且走,且看着杨仪道:“虽说接你回京的消息早几天就知道了,可是昨儿才定了今日抵京的,偏你那姨娘这些日子都病恹恹地,想必有些地方还没闹明白,不过船到桥头自然直,倒也不怕。只是我看你的气色,是自来这样气虚体弱的……还是一路颠簸劳乏所致?” 杨仪道:“多谢大太太关怀,我是从来如此。” 高夫人叹道:“你瞧瞧,外头都知道咱们是太医杨家,还以为无病不能呢,不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还好这番回来了,自然好好地补养,不愁不好起来。” 杨仪微笑回应。 两人进东院的门,高夫人道:“你大伯父跟大哥哥,都在太医院里不得闲,你二哥哥是个没笼头的野马,整日在外头胡混,三天里有一天在家都是好的,尤其是这几日,从南边回来了个什么矜贵人,竟勾引的他跟失了魂似的,整日家念叨……” 她身后的丫头道:“太太怎么忘了,是扈远侯家里的十七公子啊。” “对对,”高夫人笑:“正是给他念的我耳朵都起了茧子,临到嘴边竟糊涂了。就是他,薛十七郎家。” 说着看了眼杨仪,却见她仿佛听得专注,遂继续道:“你大概不晓得,我们家里跟扈远侯府,是有些交情的,那十七郎早先没离京的时候,也来过几次府里……近来听说他在南边做了好些大事,稀奇古怪,究竟怎样我也没认真听,你二哥哥倒是如数家珍,听说自打他回来,京内的这些王孙公子之类的,像是着了魔般的,争相宴请,你二哥哥只叹气,前儿还在家里嚷嚷说是请不到人,简直如抢香饽饽一样,你说可笑不可笑?” 杨仪没想到会在这里听见薛放的名号,这感觉十分新奇。 听到最后,她不由嘴角微微上扬,只悄悄地低了头,免得叫人看出什么来。 这会儿跟着高夫人身边那丫头道:“也难怪二爷请不到,连端王殿下一直派人请了他几次,他才肯去一次的呢。” 高夫人啧了声,对杨仪道:“你听听,到底是小孩子的心性,王爷相请还这样……唉!不知天高地厚。” 她感叹了会儿,往前一指:“那边是你大哥哥的院子,中间门我跟你大伯父住,紧挨着的是你二哥哥的。还有后面,原先是你二妹妹住的,她去年出了阁,这会儿还空着。” 说话间门,高夫人领着杨仪到了自己院子,丫鬟婆子忙上来行礼。 到了里间门落座,高夫人还说些家常言语,杨仪倒有点心不在焉,只想着她方才说的薛放的事。 之前以为他还在羁縻州,谁知在金陵城外,惊鸿一瞥,才知道果真他已经在路上了。 可惜当时……她一犹豫间门,他已经于百丈开外,竟真如生了翅膀似的快。 不过,杨仪也拿不准,纵然是薛放停下来打招呼,她难道就有胆子探出头去跟他相认了? 如今他回了京,听了大太太所言,应该是过得不错,如此……她也放心了。 正说着,外头丫鬟道:“二爷回来了!” 高夫人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长房二爷杨佑持兴兴头头地从外走了进来:“太太!”猛地看见杨仪,顿时站住脚。 杨仪此刻已经站了起来,高夫人则道:“这就是你二哥哥。”又呵斥杨佑持:“这是你大妹妹,还不来见着?” “二哥哥。”杨仪唤了声。 杨佑持则上下将她一打量,笑道:“你就是仪儿?你总算回来了,我还以为不知何时才能见着真人呢,啧,倒像是天上掉下来的!” 高夫人皱眉:“你留神,别跟仪姐儿说些你外头学的胡话!”说着又叫杨仪坐了:“你不用管他,嘴里没有一句好听的。” 杨佑持自己在旁边坐了,一抖袍摆:“这兄妹们才见了,太太怎么就先急着在大妹妹跟前编排我的不是,我今儿可是做成了一件大大的好事。” 高夫人惊讶:“你又做了什么?” 杨佑持面有得色:“我总算请到了十七到我们家了。” 杨仪心头一震,目光不由看向门口,竟好似薛放下一刻就会跳进来似的。 高夫人忙问:“什么?你是说你请到了薛家十七郎?” “当然,”杨佑持显然十分得意:“不亏我找了他这几日,他又听说二叔打苏州回来了,这才允了。” 高夫人皱眉:“看你没出息的样儿,还以为你干了了不得的呢,不过是请了个人来府里做客,就抖擞的跟考了状元一样,也不怕仪姐儿笑话。” 杨佑持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可是从蔺驸马手里抢过来的,这也跟考状元没什么两样了。” 高夫人只是摇头:“行了,你也别在我跟前嘚瑟了,你去看看老太太吧,把你在外头那些甜言蜜语的话跟老太太多说说,老太太也不至于就只疼甯姐儿一个了。” 杨佑持道:“谁不知道老太太只是心病……”说了这句,飞快扫了杨仪一眼,改口笑道:“那好吧,我也正惦记着去看看呢。不过,就算我说再多好听的又怎么样,在老太太跟前,谁又能比得过甯儿呢?” 他说着站了起身,向着杨仪点头道:“仪妹妹,我看你的身子骨似乎也不怎么好,就不要起起坐坐的了,横竖以后见面的时候多着呢,咱们兄妹间门不用讲究这些虚套。” 杨仪这会儿已经站了起来,送杨佑持出了门。 在杨佑持回来之前,高夫人已经有点儿词穷,不知还要说点什么,再拉扯下去无非是些无聊家常的话,她倒是有一肚子的别的话,可惜杨仪才回来,不能就先跟她说。 正想再说点别的,外头丫鬟来到:“二房奶奶叫人来请大小姐回去。” 高夫人如释重负,却问:“给大小姐的房院都整治好了?” “说是都好了。” 高夫人才看杨仪道:“我本来想留你在这儿吃饭,既然这样,你就先回去,中午我叫人去问问,若有个什么,你就再回来吃饭。” 杨仪道谢。 其实,给杨仪住的房舍,早就打扫妥当了。 不过,顾二奶奶大概是想叫人知道她的厉害,就连杨登碰见的丫头,都不敢透露什么,只说不知道。 如今杨登一回了房,这还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弄好了,可见她的手腕能耐。 请杨仪往回的那丫头小翘,打量着她,一边儿笑说:“三姑娘去年还跟着老太太住呢,开春才换了自己的院子,如今大小姐才回来,二奶奶就收拾妥当了新院子,大家纷纷都说二奶奶偏心,既有这空闲院落,怎么不早让三姑娘去住着?二奶奶私下里说,大小姐是头一次回来,不比三姑娘,自然得事事仔细好生照料,不能委屈了。” 这些话,明着好似是在捧高杨仪,实则是在赞扬顾氏的盛德贤惠。 竟好似顾氏委屈了杨甯,而偏爱杨仪似的。 杨仪心里凉凉的,又觉好笑。 像是这些笑里藏刀绵里藏针的话术,她曾经竟然会信以为真。 她惯会应付那些疑难杂症,却毫无防人之心,甚至总是把人想的太好。 越是如此,当发现真相后……唉。 小翘却又看着小甘,自然而然似的对杨仪道:“还有一件事,二奶奶听说姑娘身边只带了个小丫头,很不顶用,她特意拨了几个人给大小姐使唤,除了我,还有个叫小连的就贴身服侍姑娘,管够用了,就把这小丫头打发别处去就行了。” 小甘在杨仪身后吃惊地睁大双眼,扶着杨仪的手微微一紧,似乎担心真的叫她走。 杨仪却淡淡冷冷地说道:“我爱清净,身边有小甘一个就够了,人太多了我看着心烦,也是白浪费了人手,你去告诉二奶奶,小甘不用换,实在要留人,就让小连留下,再多一个婆子就罢了。” 小翘明显没料到她会拒绝二奶奶的“美意”,而且态度如此不由分说。 她吃惊地望着杨仪,犹豫着要开口,杨仪没给她机会,瞥了小甘一眼:“走吧。我累了,得好好歇歇。” 小甘放了心,便笑对小翘道:“我们姑娘说的,姐姐都听见了?就照实去回话,现下劳烦姐姐领路吧?这一路颠簸回来,别说姑娘娇弱弱的身子,连我们这些贱骨头都受不住呢。” 她笑的甜甜的,那声“贱骨头”却把小翘刺了一下。 小翘不知她是有意无意的,可虽说有点不甘心,又不能当着杨仪的面儿再说什么。 杨仪回到了先前呆过的院子,小翘交代了几句,便匆匆去了,杨仪知道她得回去请示。 他们无非是想把小甘打发了,那杨仪身边就没有一个她自己的人了,自然由得他们摆布。 杨仪先前不懂,这会儿懂了,虽已经不怕,但也不至于叫他们这么遂心。 小甘先把房子飞快转了一圈,回来对杨仪道:“方才吓死我了,生怕姑娘把我打发了,这府里我可只认得姑娘,离了你可怎么好。” 杨仪看着她颇为可爱的圆脸:“我也只认得你。” 小甘眨了眨眼,上前抱住她的手:“姑娘真好。姑娘放心,我会好好伺候的。” 杨仪摸了摸她的头:“去准备热水吧。” 次日一早,杨登匆匆地来找杨仪。 昨儿晚间门,杨达才从太医院返回。 杨登便去相见,简单说了出差之事,便又说起老太太的病症。 杨达先是面沉似水地听着,听他说老太太可能是服药所致的热证,大不以为然:“老太太有年纪的了,加上心事沉闷,偶然寒邪才如此,你却赖什么补药,何况现下老太太正病着,若还不服药,身体岂不更亏了?怕病越发重!” 自从杨登伤了手后,便被调去了管理药材等物,此番出差苏州,也是为了一些药材采买之类。 他是少年成名,如今一落千丈,又不常给人看症,杨达岂会再服他。 杨登听他说的决然,又把老太太的身体说事,不由犹豫:“我本来也如大哥一般认为,可……” “可什么?” 杨登自然不想把杨仪说出来,因为他很清楚一旦提及杨仪,只会招惹杨达更多不中听的话。 只含糊道:“老太太的症候拖延了半月之久,若如大哥所说,总该有起色,如今只是不好……或许可以试着换一个方子……” 还未说完,杨达已经开喷,竟道:“你如今虽不给人看诊了,可也总也该明白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的道理,从哪里学来的这想要‘一蹴而就’的脾性?还是你觉着真有什么灵丹妙药,服下去即刻就病情好转的?不是我说你,你行事越发懈怠,比如此番出差,你回到京内不先去太医院报到,反而先陪着……你的那个女儿回府里来,你可知道太医院里那些人为此又多说了多少话?咱们本就立足不易,你何必又多给那些小人嚼舌的借口?” 杨登站起身来:“这件事是我有失考量了,只是想着她头一次回来,我做父亲的到底还是……” 杨达哼道:“又不是有人赶她出去的,如今回来也没有人把她往外撵,她又不是三岁孩童,还处处离不开父母护持不成?当初因为她母亲不告而别,闹得满城风雨,连累咱们家里百年声誉,唉!我就不提了,只盼你长点心吧!” 好好地来跟他商议给老太太换药的事,最后又拐回当年的旧事上,杨登无话可说,只好告退出来。 不料这一夜,老太太又发起高热,一宿折腾,带累屋内的人都不得安寝,杨达跟杨登半宿被叫起来,也在屋里伺候了大半夜。 惊魂动魄,直到天亮,老太太才总算安稳了些。 他们这些人是这样,底下使唤的人自然也是忙碌一夜,自然多有怨言。 杨登本来想回房,谁知听见两个伺候婆子嘀咕:“谁知老太太的病反而更重了,必定是那个主儿回来,冲撞了!” “真真是个扫把星,当年她的母亲是那样祸害不够,如今她又来,老太太跟二奶奶就都病倒了,哪里这样巧……必是她的晦气,我看迟早杨家也给她带累完了……” 杨登气的要叫人拿下痛打,不料杨达也听见了,竟拦住他道:“也难免他们说嘴,我心里也有这个疑虑,先前老太太还没这么严重呢。听闻昨儿又生了一场气!实在不成……不如在外头弄一处房舍,先叫她搬出去避避为要。” 杨登震惊地回头:“大哥!你……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说这些怪力乱神的事!” “关乎老太太身子,不由得我当儿子的不多想!”杨达一宿折腾,心里大为不忿,哼了声:“何况你说怪力乱神?时下这种事岂是少见?先前京郊照县那个地方,明明死了要下葬的人,第二天,尸首竟不翼而飞!众人惊慌找寻,谁知竟在家里原先的房间门找到,且换了一身旧衣裳,就仿佛自己走回去似的……诸如此类的事情已经发生了好几回!都说地方上闹了鬼,你若觉着怪力乱神,你给我解释解释。” 这件事情,最近才传入京中,一时也闹得满城风雨,据说刑部已经派了专人前去照县。 不过杨登才不关心这个,他知道杨达眼高自大,性子倔强,自己没法儿跟他犟。 如果老太太的病不严重,他本打算就顺从杨达的,可如今看老太太苦熬了一夜,一把年纪的老人家,竟又受这种苦楚,他当儿子的又岂能坐视不理,虽不敢触怒杨达,但总要像个法子。 故而杨登思来想去,便来找杨仪。 杨仪也已经听小甘说了外头的事儿,她琢磨了一夜,已经想好了如何料理老太太的病。 杨登若不来问,她自然不会上赶着去说,杨登肯来问,就证明他是相信自己的。 杨仪道:“第一,必得把现下用的人参健脾汤跟理中丸等停了,第二,老太太的症状虽多,但不能一蹴而就,必要一步步来,先要清热,热退了,便是对症,才好继续。” 杨登听着“一蹴而就”,先前杨达分明也说过,但如今经由杨仪口里说出,却十分顺耳了。 他连连点头:“你说。” 杨仪道:“僵蚕化痰散结,天麻平肝熄风,这两种为君,升麻清热解毒,知母卸火润燥,然后……” 半刻钟后,杨登自杨仪院中出来,伺候杨仪身边的小连就也借口要找东西,离了院子。 小甘站在廊下张望,回头对杨仪道:“咱们也不急着用针线,怎么小连就跑去找针线呢?” 杨仪没穿褶裙,仍是一套家常衣裳:“随她,不用管。” 她下台阶,开始练八段锦。 小甘看的眼睛发直:“姑娘……这是什么?” 杨仪不理她,只专心致志操练。 之前在羁縻州蓉塘,没遇到薛十七郎的时候,每天早上雷打不动,杨仪都要练这个,对于补气养身大有好处,后来跟着薛放东奔西窜,每天不得闲,竟都落下了,如今正好重新拾起来。 这天到了傍晚,小甘在外头转了一圈,跑了回来。 她笑对杨仪道:“姑娘,有一件好事,听说老太太的热退下去了,还是登老爷给开的方子呢!” 这本在杨仪的预计之中,不算奇闻。 杨仪正翻看一本医书,回来府里的一大好处是,杨府关于医理的藏书甚多,应有尽有。 前世杨仪进府之后,最初也还看过几本,可后来闹出王珏的事后,她再也没有去要,恐怕被杨登说没规矩。 如今已经没这般顾忌了,先前杨仪打发了小连,去杨登的书房说要两本书看,杨登竟也真的找了两本给了她。 听了小甘的话,杨仪头也没抬,只“嗯”了声。 不过小甘又说:“可是大老爷那边好像不太高兴,跟登老爷吵了起来,我远远地听着,大老爷好像骂登老爷‘妄然自专’‘一时之效’等话,不知何意。” 杨仪道:“大老爷不相信这方子有效,说老太太的病症会反复。” 小甘有点担心:“姑娘,真的会反复吗?那药到底有没有效?” 杨仪道:“有没有效,他说的不算。” “那……谁说的算?” “傻丫头,”杨仪一笑:“好不好,当然是病人自己心里清楚。” 贴身丫鬟告诉了李老夫人,两位老爷在外头争执。 老太太定了定神,让他们叫进来。 昨日老太太还头晕身热,燥的糊里糊涂,此时脸色却见了正常。 望着两个儿子站在地上,她道:“都不用吵了。你们都是为了我好,我自然知道。谁也没有坏心……不过,照现在看来,二老爷的方子还是管用的。” 杨达一惊:“母亲……就怕他是投机取巧,凑巧了而已,毕竟看病要看长远效用。” “行了,”老太太打断了他:“昨夜燥热的我如同被放在火炉子里熏着,眼也昏暗的看不见东西,比死了还难受的滋味,可今日吃了三次药,如今身上竟清凉下来,眼前也明白了,神也定了,这就比什么都强!你们说一万句,不如我这片刻的安逸最好。” 杨大老爷垂头:“是。” 老太太看向杨登:“你这方子甚好,你就再接着这样,给我越发治一治,熬了这个月,我几乎小死了一场,实在受够了。” 杨登道:“是,母亲放心,母亲的病症必定无恙。” 老太太身体好转,心情也随之畅快,笑道:“只是我不懂,病了这么久,热一直不退,怎么才吃了一天的药就清凉畅快了呢?简直比灵丹妙药还快些,且先前都不想吃东西,如今倒是觉着饿了。” 杨登本来不愿在这时候提到杨仪,怕老太太成见太深,恐怕会逆反起来。 但想到先前底下人那些闲言碎语,犹豫再三,杨登终于跪在地上道:“母亲恕罪。这退热对症的方子,其实并不是儿子想出来的。” 章节目录 第104章 二更君 李老夫人很诧异,杨达也震惊地看向杨登:“你说什么?不是你想的,那又是谁?” 杨登才要开口,老太太忽然抬手制止了他:“好了,你不必说了。” 老太太年纪虽大,十分精明,杨登见状,便没再说下去。 只有杨达讶异地左顾右盼。 老太太眉头微皱,叹了口气,垂头想了一会儿,对杨登道:“要怎么用药,你再斟酌着,只别太逾过了头儿,竟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完了就行。” 杨登忙道:“儿子不敢,委实是……昨夜见母亲那样受苦,恨不得自己替了才好,又觉着她说的很有道理,这才大胆……若真有个万一,儿子也当粉身碎骨。” “罢了,”老太太一抬手:“知道你不是那等孟浪的人,既然你肯如此,自然也有说法。起来吧。” 杨登这才又站了起来。 老太太又看向杨达:“你的脾气太急躁专横了,也得好好听听你弟弟的话,倘若有几分道理,你就认真想想可行不可行,又能如何?家里有三个大夫,就算三个臭皮匠,也能顶个诸葛亮了,自然凡事得商议着来,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杨达道:“儿子……知道了。回头会再跟他商议,只要母亲身体尽快安康,儿子自然也巴不得。” 老太太点头表示首肯:“你们两个去吧。叫我再歇一歇。” 杨达杨登退了出门,老太太的丫鬟便张罗着一些吃食。 杨登忙又吩咐,不叫弄些过分大补的东西,务必要清淡饮食。 两位老爷来到外头,杨达才道:“说罢,谁教你的法子?” 杨登道:“是仪儿。” “谁?”杨达一时没反应过来“仪儿”是谁。 杨登道:“先前回来的杨仪。” “杨……杨仪?”杨达瞪着他,半天才结结巴巴道:“你、你是说那个丫头?” 杨登道:“是她。” 杨达双眼睁大,越发惊奇糊涂了:“这怎么可能,她……一个女孩儿家,她哪里知道怎么看诊?她怎么跟你说这个……”他竟不相信杨登所言。 “大哥,的确是仪儿,昨日我给老太太诊脉,把老太太的脉浮弦症状告诉了她,她逐一给我分析,说的竟大有道理,只可惜大哥并未听进去。” 杨达的嘴巴动了几动,终于呼道:“笑话,可笑之极!咱们家里三个大夫,竟都不如这个才进门的小丫头子了?何况她竟然连亲自诊脉都没有过……难道她是神人?不对,我断然不信,或许是什么人教给她的,又或者是你弄鬼,你怕家里人不待见她才故意说是她开的方子?” 杨登苦笑:“大哥,你想的太多了。你虽不信,我见老太太是信了的。” “胡说,老太太都不知道是她,怎么会信?” 杨登道:“老太太何等精明,昨日仪儿听见老太太病了,便问是什么病症,老太太因此还大怒,把她骂了一顿,方才老太太没许我说,便是因为已经猜到是仪儿了。” 杨达恍然出神,又过了半晌才摇头道:“这其中定有不妥之处……就算真的是她,也许……瞎猫碰到死耗子,也未可知。” 杨登沉默。 曾几何时,他也说过杨仪只靠“侥幸”,然而呢? 杨仪的小偏院里,她对着灯慢慢地看了半卷书,觉着眼睛有些累了,才把书放下。 正要到院子里走一走,外间小连道:“长房一少奶奶来了。” 说话间,杨佑持的妻子,一少奶奶金妩走进门来,正跟迎了出来的杨仪打了个照面。 虽然说杨佑持已经告诉过金妩,说杨仪的品貌出色,才相见,金少奶奶仍也给惊了一下。 京内的贵女们她见得多了,美人儿也如过江之鲫,何况家里现成的就有个艳冠群芳的杨甯,其他的绝色已经很难入眼了。 但却是第一次见到杨仪这般的,第一眼看去,叫人惊愕的甚至不止是她的美貌,而是那种钟灵毓秀的气质。 时下正是五月里,天气炎热,金妩从外一路走来,虽是傍晚,日头已不怎么毒,可还是忍不住心里燥闷。 但在看见杨仪瞬间,竟觉眼前清亮,仿佛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林泉之风,清凌凌,冷飒飒,叫人不由地十分受用。 杨仪之前还没回来,就已经是个“名人”。 自是为当初她母亲不告而别的奇事,却也正因为这个,私底下有许多离奇荒诞的流言蜚语,尤其是怀着孩子不见了踪影,因而带累整个杨府声誉,这未免让金妩等杨府女眷心里大有微词,连带对于杨仪都不大待见。 要不然,为何大家明知道杨仪于昨儿回来,却偏都恰好的不在家?不过是不想跟这位从小流落在外的大小姐照面罢了,毕竟谁知道一直在外头的人,是个什么品行。 先前虽然听杨佑持一直赞扬杨仪,金妩只是不信,觉着自己的夫婿过于轻狂,恐怕是有心袒护这大妹妹。 谁知,今儿一见才知道,原来杨佑持所说的那些话,果然不真,因为那些本来在金妩看来过分赞美的言辞,根本不配用在眼前的人身上。 什么“美貌过人”“天仙下降”,都在她跟前显得俗气不堪而又过分轻狂。 杨仪请了金妩入内落座,小甘就去奉茶。 寻了半日,只端了两碗热水来,笑道:“一少奶奶别嫌弃,我们姑娘昨儿才进门,这屋里免不了缺东缺西的,一奶奶虽然怜爱,可这些小东西自然也有想不到的地方,先喝杯水罢了。” 金妩看那清汤寡水:“你们一奶奶这些日子也懒懒的,想必是忘了,回头我叫人给你送些来,我哪里好茶多,都是你哥哥在外头得的。吃不了白放着都坏了。” 杨仪道:“多谢嫂子,本该我去请安,只是昨儿回来,身上也一直不好,便未曾出门,还得劳您亲自前来。” “哪里的话,”金妩忙啧了声:“按理说你回来那日我得在家里等着,可永安伯家的少奶奶先前请了我好几次,我才不得已去了……回来后你哥哥骂了我半天呢。” 杨仪不擅长跟人谈论家常,便随口问道:“一哥哥在家里?” “他哪里有在家的功夫,尤其是这两天,时刻在外头飞,”金妩道:“今儿早上就又飞出去了,现在还没回来呢。” 杨仪蓦地想起杨佑持说薛放的事,便假装不经意地:“一哥哥必定是有要紧事。” 金妩道:“什么要紧事,不过是因为薛家十七郎罢了,京内回来这么个人,竟如回来个活宝贝,他扑了好几天才扑着……” 说到这里金妩突然抿嘴一笑:“不过他今儿出去可不是一个人的。” 杨仪本不关心杨佑持是自己还是一群,见金妩望着自己,似乎盼着她来问,她只得顺势道:“怎么一哥哥还带了什么人吗?” 这一下子,好像正好拿对了钥匙开了锁。 金妩左右看看无人,便靠近杨仪道:“你知道他带了谁?” 杨仪不太喜欢她挨自己这么近,便假装端茶的坐直了些:“我从未出去,又怎会猜到。” 金妩抿嘴,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那你们这房里的三小姐……你又能猜到在哪儿么?” 杨仪没来由一惊:“她……不是在老太太房里么?” 金妩道:“昨儿晚上老太太闹了整宿,她也跟着守了半宿,白天老太太多是在睡觉,不用她看了,她竟好大的精神,也不在房里补觉。” 杨仪望着她故意卖关子的样子:“难不成,一哥哥……是带着她一起出的门?” “你可猜中了,”金妩挥了挥扇子:“咱们这位三姑娘,在老太太嘴里夸出了花儿,谁知道也是个不可小看的人,她可不是一次两次做这事儿了……你只猜她是怎么出门的?” 杨仪不语。 “你做梦也想不到,”金妩以为她不知:“她啊,竟是换了一身儿男装!啧啧,真了不得,那次我无意中看见,还以为哪儿进来个美貌小公子呢,后来才知道是她,也不知她瞒着人跑出去做什么……不过,这次我倒是猜着几分了。” “嫂子猜到什么了?” 金妩冷哼了声:“还能为什么,必定是你一哥哥惦记的那个薛家十七郎了,昨儿他就念叨说今儿要去跟他碰面,偏生那甯丫头也要跟着去,若不是要见薛十七郎,白白地出去做什么?” 杨仪屏住呼吸:“是、吗?可是她见……十七郎,又想做什么?” 金妩摇头:“谁能猜到她的心事?我进门的晚,只听你哥哥说,早先十七郎没出京之前,还跟着府里来往,这两年都在外头,如今回来了,也不知道过府走一趟……也许,咱们甯妹妹……” 她说到这里抿嘴一笑,笑的大有深意。 杨仪问:“怎么了?” 金妩扇着扇子,笑道:“你哥哥说,那薛十七郎生得极为出色,相貌,身量,气质,出身,简直无一不好,虽然如今才从羁縻州回来还没放官,但已经是兵部看上的人,据说端王殿下都十分青眼,京城里那些贵宦子弟在他跟前竟都成了泥猪土狗,哪个能比得上?咱们甯妹妹又才过了及笄礼,也许……她是想看看那十七郎到底如何了,准备给她自己弄个小……”她到底没说下去,只是哈哈笑了起来。 小什么?杨仪顿了顿,心里把这个补上了:小郎君?小夫君?不然还能是什么。 其实她知道的,毕竟前世的杨甯,便时常地扮了男装混出府去。 这一世,薛放没早回京,跟她一起都缺席了杨甯的及笄礼。 而根据杨佑持的说法,他几次相请,薛放都没来府里,那就是说此时薛放还没往府里走动,跟杨甯……应该算不上亲近,至少不是前世那样亲近。 杨甯故意的扮了男装出去,自然是想借机接近薛放,她……莫非想故技重施? 自打回杨府,杨仪从没有过任何的忐忑,但此时听金妩说了这话,她突然觉着不安。 “也不知回来了没有,”金妩看看外头天色:“近来这天子脚下的地方也不安稳,你可听说了?照县那个地方闹什么‘飞尸’,明明是死了的人,都被埋进地下了,隔天忽然不翼而飞,再找,竟是回到原来家里……还换了衣裳,你说吓不吓人?如今照县那边人人自危,每天还不等天黑就关门锁户的,但凡哪家有死了的人,得特意地加派人手防护,到底不知是怎么了……这照县距离京城可只有十三里地,你说万一闹到京里……他们偏往外跑,白天也罢了……” 说到这里她开始担心杨佑持:“我得回去看看,别叫他乐过了头闹出事来。” 杨仪起身相送。 金妩一边走一边说:“对了,你这儿还缺什么只管跟我说,回头连同茶叶叫丫头一起送过来。” 杨仪送到门边就停了,小甘跟连子把金妩送出院门。 小甘跑回来,见杨仪已经转到桌子旁,手扶着额头似乎在想什么。 “姑娘,这金少奶奶可真是健谈的很,”小甘道:“不过她说的什么‘飞尸’,怪吓人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杨仪没搭腔。 倒是连子在旁低声说:“这是真的,姑娘没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传闻了,当时京城里的人还不信,可传到这会儿,必是真的了。” 小甘道:“好好的尸首难道会活过来?真是奇事。” 连子说:“前儿他们在那说,巡检司已经派了人去了,我看迟早晚会查出来的。” 不一会儿,金妩打发丫头送了一包碧螺春,一包普洱过来,并一包京城内老字号的稻和丰点心。 丫头道:“我们奶奶说,本想再拿包红茶的,可大夏天的喝那个热烘烘的,而且又是陈的,若姑娘爱喝,等得了好的再给送过来。” 连子赶忙道谢,小甘在旁问:“你们一爷回了吗?” 那丫头道:“早回来了呢,已经去老太太那边了。” 连子问:“老太太可好些了?” 丫头道:“好多了呢,晚上吃了一碗粥,吃了两片炖的稀烂的火腿,要不是一老爷说暂时不能太油腻的,怕还要再吃点儿呢。” 送了她去了,小甘进门,见杨仪还是坐在桌边发怔,她便悄悄地道:“姑娘,别坐太久,腿又麻了。” 杨仪回头看见她,却叫连子:“你去打听打听,三姑娘在哪儿。” 等小连走了,杨仪又问小甘:“外头刮的什么风?” 小甘莫名,出去试了试道:“今儿看着没有风,姑娘问这个做什么?” 杨仪稍微松了口气,没有风,大概不是今日。 不多时,小连回来道:“姑娘,甯姑娘在老太太房内呢。” 杨仪没再理论,只又拿了先前没看完的书看了起来。 如此过了大概两刻钟,外头小连道:“三姑娘来了。” 杨甯身前一个丫鬟挑灯,身后跟着一个丫头一个奶母。 丫头手中提着两包东西,奶母捧着个不大的盒子。 “还好姐姐没睡,我真怕吃了闭门羹。”杨甯笑着,指着那丫头道:“我才从老太太那里过来,这是老太太吩咐给姐姐的东西,听说你身子不好,特意把自己吃的燕窝叫包了一包拿来,另一包是些老人家爱吃的山药糕,也送给你尝尝。”, 奶母把盒子送上,杨甯接过来,打开给杨仪看:“这里是些人参益气丸,是老太太送给姐姐补身子的。” 小连跟小甘过来分别接了。 杨甯又把屋子打量了一会儿,笑道:“这屋子虽非新的,收拾的倒是干净,姐姐若是少什么,只管叫丫头去要,姨娘病着,自然有想不周到的地方,姐姐可别见怪。” 说着,她便坐在炕上的小桌旁边,含笑看着杨仪。 杨仪先前打发小连去问,正是有话要问她,想必杨甯得知了消息,竟亲自来了。 她问:“老太太为何叫你带这些东西来。” 杨甯抿嘴一笑,看了眼跟来的人。 那些人便向后退到了门外。 小甘还站着,给小连拉了一把,她却不动,只看向杨仪,望见杨仪的眼神,才也随之退了出去。 杨甯看在眼里,笑道:“姐姐这丫头从哪里找来的,年纪不大,倒是颇为伶俐。” 杨仪道:“无非也是个卖身为奴的苦命人罢了。” “姐姐就是慈悲,”杨甯笑了笑,看看桌上的茶:“老太太猜到是姐姐指点了父亲开的那方子,实在没想到姐姐竟有这份才干,家里三个当太医的男人都比不过。倒是很为先前轻视了姐姐说了那些话而后悔呢。” 杨仪只当她在唱歌,而且唱得不怎么动听:“你这话,不像是在夸人。” “姐姐,”杨甯软软地叫了声,倾身靠近她:“你何必对我这样,若我有什么得罪的,你只管说出来,我改了还不成吗?” 杨仪只觉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她这撒娇的本事,莫说自己重活一世,就算几辈子也学不来,更受不起。 她赶紧起身离杨甯远了点儿。 这可是一条色泽艳丽的毒蛇,她怕被咬一口。 杨仪道:“不敢,我只觉着是我做错了什么,不知怎么就成了人的眼中钉。” “什么眼中钉肉中刺的,姐姐又说这话,”杨甯叹了口气,似推心置腹地:“姐姐不知道我的心,你看现在杨家,长房哪里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也出了阁,大伯父又是太医院内举足轻重的人物,大哥哥也不错,他们又都各自成了家,可我们这儿呢?只有你跟我,你我姐妹若还不同心,咱们一房可就真没落无人了。” 杨仪愕然:“你在说什么?” “虽说姐姐疑我,但我可是为了大局着想,”杨甯显得很诚恳地:“姐姐既然回来了,咱们就该同心一体,把一房撑起来才是,别总叫人瞧不起。” 杨仪呵了声:“你且住,什么长房一房,跟我无关,我心里也一概没有那些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就完了。” 杨甯歪头。 杨仪道:“我只问你,你今日出门是做什么?” “原来姐姐心里有的,是这件事,”杨甯笑笑,手指在茶盏上轻轻地一敲:“是哪个嘴快的跟姐姐说了?哦……我听说今儿一嫂子来过,莫不是她?” 杨仪道:“你不必说别人如何,我问你的话,你且回我。” “我出去做什么,想必姐姐也能猜到几分,我当然是去见……”杨甯盯着杨仪,终于开口:“十七哥哥。” 杨仪早料到这个答案,她也尽量在控制自己,但就算她再怎么镇定自若,那瞬间的反应却骗不了人。 “姐姐也知道十七哥哥?”杨甯仿佛全然不知地发问。 杨仪道:“你、找十七郎去做什么?” “我啊……不想告诉你,谁让你对我这样冷淡呢。”杨甯嘟了嘟嘴,又笑:“除非你求我。” 杨仪不理她这些惑人的话,走到炕沿边上,望着杨甯:“你去找他,该不是跟照县的案子有关吧。” 就像方才提起十七郎的时候,杨仪没忍住一样。 杨甯的眼神也微微变化。 “果然是为了此事。”杨仪盯着杨甯的眼睛:“你跟他说了什么?” 在一瞬间的错愕过后,杨甯点头道:“我本以为姐姐会往别的地方去想,没想到竟提起那件可怕之事,嗯……我想起来了,我跟一哥哥出去后见着了十七哥哥,大家无意中就说起了照县的飞尸案子,我大概……也记不清说了几句什么,总之在那之后,十七哥竟然说要去照县。” 她说到这里看看屋外:“这个时辰他大概已经赶到了吧?姐姐怎么问这个呢?” 话音刚落,杨仪攥住杨甯的领子:“你故意的……你故意引他去是不是?” 被陡然揪住,杨甯的手有意无意,把桌上的茶杯带倒。 茶盏打了个转,跌落在地。 外头的丫鬟婆子、小甘小连听见响动,忙来看情形。 猛然看见这幕,不由都惊呆了。 杨甯却道:“姐姐跟我闹着玩儿,不干你们的事。” 打发了他们,杨甯轻轻地把杨仪的手推开:“姐姐怕什么,十七哥哥那样能耐,在南边破了多少大案诡案的,难不成会有事,你也太小看他了。” 杨仪的眼尾都忍不住在抽动,她死死地盯着杨甯:“你听好了,要是他有个万一,我不管别的,必要你的命!” 她的声音低哑,却极沉重,连杨甯忍不住也为之动容。 但杨甯很快恢复如常:“姐姐,才说了咱们要姊妹一心,你怎么又跟我说这些,这要传出去,一房就彻底成了笑话了。” 她叹了口气,下了炕沿:“姐姐既然如此不待见我,我留着也没趣,就告辞吧。” 杨甯说声告辞,膝头微微一屈,往外走去。 出门之时,扶着门框,若有所思地回头看向杨仪,却什么也没说,只笑了笑,放手转身。 杨甯下台阶,在小甘跟小连陪同下出了院门。 才出来,跟她的那奶母道:“姑娘,方才大小姐那是干什么?伤着您了没有?” 杨甯一摆手,心头竟有些烦乱,却有点说不清为何。 一行人往回走,还没到院子,一个丫头跑来:“姑娘,派去打探消息的东儿回来了,说是没见俞主事一行人进城。” 杨甯意外:“他没弄错?不是说定了今夜进城的吗?又在哪耽搁了?” 那丫头道:“说俞主事中途命人改道,像是……往照县去了。” “什么!”杨甯脸色大变,“怎么可能?” 她的奶母吓了一跳,忙安抚道:“姑娘,怎么了?俞大人他们可能是听说了那案子,想去查看究竟,倒也没什么大不了。” “住口!”杨甯心烦意乱,竟不似往日温和恭谨。 喝退了奶母,她扭头看向西南方向,满眼惊忧恐惧:“三哥,你怎么……”她跺跺脚:“城门关了没有?快叫人去追回来!” 杨仪不知道杨甯才得到的这个消息。 她望着桌上跳跃的烛光,心惊肉跳。 照县的飞尸案子,杨仪只有一点印象,这事情起的奇,传的快,闹得凶……而且有始无终。 因为,所有的离奇古怪传说,跟那一具具“死而复生”的尸首,都被另一件事情终结了。 那就是——照县大火。 那一场比飞尸案更耸人听闻,几乎葬送了照县半座城、死伤无数的照县大火! 杨仪记不清日子,但记得那夜南风极大,火势才蔓延的无法控制。 所以先前她叫小甘去看刮的什么风,可小甘说没有起风。 但杨甯不会无端端做些无聊的事情,如果薛放真的去了照县,那么…… 杨仪希望不是今夜,倘若不是今夜,一切便有可挽回的余地。 正小甘去关门,进来的时候道:“好好地忽然刮起了南风……吹的我的眼都迷了。” 章节目录 第105章 三更君 城门早在一刻钟前关了。 杨甯派去追俞星臣的人,甚至还没来得及赶到城门口。 这一夜,杨府之中,老太太确实睡了半个多月以来第一次安稳觉。 可是,有两个人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安睡。 一个是杨甯,另一个是杨仪。 杨甯本是陪着老太太安睡的,望着身边李老夫人的睡容,她时不时起身,悄悄地往南窗上打量。 有几次,外头的月光过于明亮,让她以为看见的是摇曳的火光。 杨甯捂住眼睛,生怕自己看见的是真的。 她隐隐后悔今天所做的决定。 杨甯是个重生之人。 在杨仪的眼睛里,杨仪是个旁观者,她把杨甯那一生从风光无双到惨淡收场的经过看了一遍。 杨仪有杨仪的故事,仿佛是作为杨甯一生陪衬的故事。 杨甯则一直都是主角,只不过是一个悲剧主角。 当发现自己得到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后,杨甯决定,这一世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她幡然醒悟。 回顾自己那一生,着实有些太过不择手段了。 为了上位,什么都可以。 牺牲他人性命,或者双手沾血,对她来说只是寻常。 只要达到目的,又如何。 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哪个将军脚下没有累累白骨,万千尸骸。 只不过她不是将军。 她最利的武器,除了心机,手腕,还有的就是她自己,一个有心计又有风情的美貌女子,很少有人能够抗拒。 杨甯知道自己的目标是什么,所以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可以。 自己爱的人?他给不了她要的东西,所以她可以狠心舍弃。 不爱自己的人?她可以用点手段,让他为自己所用。 她不爱的人?因为他可以给她那个她想要的位子,就算不爱,她也有万种风情装出深情不悔。 杨甯对此游刃有余,手腕通天。 她没觉着愧悔,也没工夫替那些倒下死了或者受伤的人存半分怜惜,她是主角,她有权力得到世间最好的东西,也该成功。 直到最后,距离那宝座一步之遥,她一下子栽进深渊。 重生的杨甯,在短暂的不适跟反省之后,她决定这一生一定要避免那个可悲的结局。 当时她的及笄礼还未到,按照她的预计,那个取她性命的人将很快回京。 杨甯知道自己得把握这个机会。 虽然她有些惧怕那个人,那个名字——薛十七郎。 重生之后好多个夜晚,她都从噩梦中惊醒,梦见薛放手中提刀,高高在上睥睨着她。 他冷笑,笑的残忍冷酷,超乎她的想象。 他盯着她,仿佛是盯着什么极肮脏不堪之物,他的唇动了动,冷漠地说了句什么。 刀锋挥落,她似乎能听见自己颈骨断裂的响声。 以及鲜血飞溅在她自己的脸上,那种黏腻滚烫之感。 纵然知道自己已经重活一世,可那副场景却仿佛夺命勾魂,叫她不得安寝。 那些日子,她不得不搬离老太太房中,杨登,杨达,还有她的大哥哥杨佑维,轮番给她看诊。 她的母亲顾莜,甚至命人去给她算命占卜。 那算命先生也是个妙人,竟弄出了一个什么“冤孽缠身”的说法,气的顾莜命人将他痛打一顿。 但这更加重了杨甯的不适不安。 足足养了一个月她才好转。 而在这期间,她见到了俞星臣。 起初俞星臣是应杨佑持邀请来府里的,杨甯按捺不住,跑去见了他。 从十岁在府里见到俞星臣的第一次,杨甯便喜欢上俞星臣,所以才偷藏他的诗。 奇怪的是,当杨甯在看到俞星臣的瞬间,之前饱受噩梦纠缠的她,忽然觉着十分安稳。 杨甯亏欠俞星臣。 因为她清楚,在前世端王败局已定的时候,原本并没有战队的俞星臣,竟肯抛却身家性命,同他们一起“谋逆”。 可惜终究败了。 俞星臣死在了杨甯跟前,就算浑身鲜血淋漓,摇摇倒下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看向她的方向。 从那时候起,杨甯就知道,若这世上还有个人是真心喜欢自己的,那必定是俞星臣。 就算她辜负了他。 重生之后,看见俞星臣仍好端端地在自己跟前,杨甯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感觉。 终于她还是决定,靠近俞星臣。 正如她所料,起初俞星臣很是惊疑,也很有分寸。 可杨甯是谁,她想要的,从不失手。 何况她是真心感激跟喜欢俞星臣,尤其喜欢靠近他的时候,那会让她心安的感觉。 很快,俞星臣便也喜欢上这个时常会用一种朦朦胧胧患得患失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小姑娘”,虽然这“小姑娘”,有时候会让俞星臣也看不穿。 虽然是有预谋的“勾引”,但不得不说,杨甯也不禁沉醉其中。 直到有一天,杨佑持无意中提起,俞星臣年纪不小,他家里似乎有意给他说亲。 提到说亲,杨甯突然间惊醒,她这才想起了自己那个一直都不起眼的——姐姐。 前世,俞星臣原配,是那个被众人嫌弃的,所谓“嫡出”的杨仪。 杨甯并没有把杨仪放在眼里,但她心里仍是有点不舒服。 俞星臣是她喜欢的人,前世却娶了杨仪。 虽然杨甯没有机会问俞星臣为何会娶杨仪,但……说是“心有灵犀”也好,一点女孩子的自私也罢,杨甯总觉着,是因为自己。 杨甯认为,俞星臣也是喜欢她的,可惜她不能嫁,于是才退而求其次,选择了杨仪。 故而就算是在前世,杨甯心里也很瞧不起杨仪,因为在她看来,她的那位嫡姐十分卑微,可这样卑微的她偏偏嫁给了俞星臣。 也许这种“瞧不起”里,还有些嫉妒的成分在内。 在当王妃的那段日子里,有几次她看见杨仪以俞家少奶奶的身份出席一些场合,看着杨仪仍旧单弱不堪的身体,杨甯心里无数次暗暗地诅咒,希望杨仪赶紧死掉,别这么碍眼。 大概是杨仪身体的原因,杨仪一直没有身孕,杨甯心里窃喜。 可等来等去,杨仪没有立刻如她所愿般死去,反而有了身孕……听说这消息的时候,杨甯几乎在人前失态。 那会儿,她不知道自己对于俞星臣,到底是因为没得到手而格外珍惜呢,还是真的爱他。 不管怎么样,这一世,她得到了弥补跟挽回的机会。 而杨佑持的那句话让她想起了杨仪。 这个她本来忽略的人。 也就是在那会儿,杨府得到了杨登原配夫人洛蝶的消息,让杨家派人去凛州接大小姐。 结果,那负责去接人的,扑了空。 那时候杨甯还以为是哪里出了点儿差错,杨登加派人手去寻,但是在杨甯记忆中、杨仪该回归的时间,她仍是没回来。 杨甯心里虽觉着奇怪,但对她而言,区区一个杨仪实在算不上什么,不必在意,甚至,她不回来更好。 毕竟她现在关心的也不是杨仪,而是另一个人。 一个比杨仪重要到不知多少倍的人,甚至比俞星臣还要重要的人。 ——薛十七郎。 还有半年她的及笄礼就要到了,薛放也是时候回京了,杨甯在心中计划了不知多少次,要如何跟薛放见面,要如何才能避免前世的悲惨命运。 前世她本来想把薛放当作跳板,后来发现他竟是一把最锋利的刀。 现在她想把这把刀握在手里,只是不知道……自己到底能不能驾驭。 在忐忑的等待中,本该回京的薛十七郎,毫无消息。 眼见她的及笄礼越来越近,杨甯慌了。 她这才发现……事情大不对了。 一个她完全忽略的人,跟一个她不敢忽略的人,他们竟不约而同地缺席了她的及笄礼。 这意味着什么。 俞星臣奉旨要前往羁縻州。 那正是薛放镇守的地方。 杨甯本能地察觉,薛放的延迟不归,一定跟杨仪的失踪有关。 毕竟先有杨仪失踪在前,后才是薛放行程有变。 她猜测,是她的那个姐姐出了问题……也许,是跟自己一样“重生”了。 这让杨甯稍微松了口气。 毕竟对她而言,万一不是杨仪有事,而是薛放“重生”,那她这一生可就完了。 以薛放的性子,她试图翻盘的机会都不会有。 杨甯斟酌言语,在俞星臣临行前,同他说了几件事。 第一,倘或遇到薛放,必要打起十万分小心的应付,千万不要惹怒他。 第二,留意一个叫韩青的青年武官,此人必有把柄,若有机会,可除去。 第,她的长姐杨仪流落在外,此刻兴许也在羁縻州,若是找到杨仪,请他立即飞信回京。 对于第一件事,俞星臣一笑了之,他觉着自己没有任何必要去跟薛十七郎如何。 当时他还没意识到这一件竟是他羁縻州之行的最大危机。 俞星臣在意的是第二件,他问杨甯,为何会对一个千里之外的青年武官如此上心。 杨甯当然不会跟他解释,前世身为西南王的韩青在最后关头的袖手旁观,必须得除去韩青,下一个上位的人,才可重新笼络。 面对俞星臣的疑惑,杨甯只说道:“此人……曾对我十分无礼。” “无礼”这个词,有多重意思。 俞星臣知道杨甯不曾离开过京城,但他拿不准韩青之前有没有陪着狄闻进京,是否真无礼于杨甯。 但这一句对他来说显然已经足够。 他相信他的“小姑娘”。 何况杨甯说道:“郎不必勉强,若此人身上并无瑕疵,自然不必为难他。” 最后,俞星臣又问杨仪的形貌如何。 杨甯没有直接回答。 她想到的是前世杨仪的遭遇。 杨甯推测——假如杨仪是重生之人,是故意不回杨家,那杨仪必定是记恨前世遭遇,尤其……杨仪绝对忘不了嫁给俞星臣的种种。 所以杨甯回答:当你见到她的时候,便一定会认出。 因为杨甯算到:曾经嫁给俞星臣为妻,后来又怀着身孕死于牢中的杨仪,倘若重生后见到俞星臣,那她绝对不可能一点儿痕迹都不会露出。 确实如她所料。 杨仪初见俞星臣,的确几乎失控。 只是杨甯没料到杨仪是女扮男装,这导致了俞星臣第一次照面的时候竟没有认出是她。 后来……俞星臣确实回信了。 杨甯知道,果真,杨仪的确在羁縻州,而且是在薛放身旁。 俞星臣当时写信的时候,因亲眼见过杨仪跟薛放的种种毫不避忌之举,对他们两个人都大有不满。 加上他知道杨家跟扈远侯府的关系确实不错,而杨甯竟特意叮嘱叫他不要惹怒薛放。 在这种复杂情绪的驱使之下,俞星臣告诉杨甯,薛十七郎,很看重杨仪,虽不知其身份,但十分“亲近”。 他没有用什么露骨的词,但对于一个从来内敛沉稳的人而言,“亲近”两字,已经足够。 杨甯气的手抖,浑身发冷。 若不是俞星臣声明薛放不知杨仪是女子,她真的要以为杨仪也学会了她的招数,特意抢先一步去勾引了薛放,要利用薛放,等等。 还好没有。 终于等到杨仪回京,在老太太上房,姊妹相见。 杨甯本以为杨仪会跟自己虚与委蛇,倒是没想到,她一上来就直接坦诚相见。 在那一刻杨甯知道,被自己一再忽略的这位嫡姐,不是她意料中那么笨。 杨甯猜到杨仪的重生,而杨仪也预先判断了杨甯的“猜到”,所以杨仪干脆不想伪装。 这倒罢了,杨甯心想:对付光明磊落的人,至少……比对付那些阴险如她自己的人要好办的多。 最让她觉着棘手的还是薛十七郎。 她竟然一直没机会跟薛放碰面。 本来在薛放才回京的那两日,她就该找机会相见。 偏偏老太太连日里身上不自在,一刻也缺不了她,她若贸然男装出府,恐怕会给老太太察觉,反而不妙。 总算抽了个空,央求了二哥哥杨佑持带她出府。 杨甯跟薛放见了面。 她没法形容,自己在跟薛放照面时候,那种不能自控的恐惧感。虽然知道如今的薛放对她毫无恶意,但他身上那种仿佛带着血腥气的冷意,仍是让杨甯在瞬间失声。 薛放歪头看着她,眼中有点疑惑。 他第一时间居然没认出她来,就算小时候还算玩的极好。 这让杨甯有点安心,又有点失落。 直到杨佑持拉着他走到旁边,小声说了几句,薛放才霍然明白:“是……杨?!”他惊讶地笑了两声,把手中的酒杯放下,又训斥般地低声:“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这幅打扮?又跑到这儿做什么?” 杨甯正要开口,薛放已经向着杨佑持招手:“二爷你来。” 杨佑持赶忙跑过来,薛放叹道:“我说二爷,你也挺大的人了,带个小丫头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这里这些人喝醉了什么干不出来,你难道不知道?还不赶紧把她带回去!” 杨甯拉住他的袖子:“十七哥哥,我有话跟你说。” 薛放赶紧把袖子拽出来:“你自回府,明儿我过去,有多少话也说得。” 说话间他一眼看见前方从屋内走出一个人来,当下抛下杨甯跟杨佑持,上前把那人拉住:“去哪儿?你还没跟我说明白,那个安衍伯一家子究竟搬到哪里去了?到底有没有人见过他那孙子?” 那人已经喝的半醉,摇摇晃晃地望着薛放:“十七弟,你总是追问……追问这个做什么,人家安衍伯好不容易找到了孙子……赶去尽天伦之乐,你……莫非也要同去?还是跟哥哥们、多喝两杯为要。” “你……”薛放见问不出什么来,随手把人一丢。 那人撞在墙壁上,顺着墙滑在地上,嘴里兀自嚷嚷:“十七弟,来,我敬你!” 薛放轻轻地踢了他两脚,叹了口气,回头看见杨佑持跟杨甯还站在那里,这才又走了回来:“罢了,这儿没什么好呆的,换个地方。” 杨佑持大喜,赶忙答应,下楼的时候又问:“十七,你最近为什么总打听安衍伯一家,总不会跟老爵爷有什么过节吧?” 薛放哼了声,没回答,却长长地吁了口气:“我跟他没过节……少不得等姓俞的回来再说。” 俞星臣办事极之缜密。 自从羁縻州跟温英谋联手之时,他已经在想后续。 包括薛放生疑,从温监军口中得知真相这一点,俞星臣也预先想到,比如薛放追问起来,他该如何完美解释。 把杨仪的事情栽在安衍伯身上,绝非临时起意。 他早知道安衍伯因思念孙子,已经举家离京。 但这件事他可没跟杨甯说过。 可杨甯自非等闲之辈,只从薛放这一句话,她听出了端倪。 杨甯本觉着,可以仍旧笼络薛放,用些温柔手段,一步一步叫他完全降服。 但同时她又觉察到,薛放……跟之前她知道的那个少年不一样了。 那双令她不寒而栗、几次成为她噩梦主角的眼睛里,仿佛多了点令她觉着陌生而不安的东西。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杨甯走了一步险棋。 他们换了一家安静些的茶楼。 薛放吃了两口茶,很少开口说话。 世人都看得出他有心事。 杨佑持不太敢随意跟他说笑,便看向杨甯。 杨甯少不得露出十分惑人的笑,贴心而又天真:“十七哥,你怎么郁郁寡欢的,是不是因为老侯爷的病症?要不要让父亲过去看看?” 薛放稍稍打起精神:“不必,没什么。” 杨甯道:“若不是因为这个,你……必然是才回京,心里还记挂着羁縻州吧?毕竟是呆了几年的地方,一时离了自然不惯。” 薛放倒是没有否认。 说到这里了,似乎顺理成章,杨甯仿佛才想起来:“先前他们说的羁縻州那一个姓施的武官被害,起先都说是你杀人,我只不信,后来才知道果然不是,嗯……是一个叫、什么的人来着?” 薛放没吱声,垂了眼皮。 “妹妹也听说了?”杨佑持却来了兴致:“那个人叫杨易,咦……这名字好像……” 他想说,好像是“杨仪”的名字同音。 “这名字是有点怪,”杨甯急忙截住他:“可听说此人做的事更怪,竟是用很小的一支针杀的那个施武?不知竟是什么了不得的来头?” 薛放的反应,让她惊心。 “别说了。”薛放脸色一沉。 他不笑的样子,就仿佛随时会化身噩梦之中的那个持刀鄙夷着她的人。 杨甯的目光从薛放的唇上掠过,一阵晕眩。 她明明是坐在桌边,却仿佛是倒在地上,仰视着面前之人。 而他漠然地俯视着她,手中冷冽的刀锋照出她绝望惨然的脸色。 “腌臜妇人。” 这是薛放扔给杨甯最后的一句话,仿佛揭开了她表面华美绝伦的皮囊,露出底下所有的不堪。 也把杨甯钉入了污泥至深。 一旦想起,便脸颊滚烫,那是她本来遗忘的羞耻之心。 也许就在薛放沉下脸的这一刻,杨甯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如愿。 倘若薛放无法永远站在她这一边,那他就注定是她的敌人。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她只有一个选择。 邻座大声谈论照县飞尸案的声音,提醒了杨甯。 她知道自己该抓住一个机会。 章节目录 第106章 最新加更君 不过,虽做了选择,这个选择却又叫杨甯懊悔莫及。 夜深了。 南风吹窗,发出呼呼的响声。 小甘起了几次。 起初她是来催促杨仪睡觉的,然后,有风把她吹醒。 小甘记得在临睡前已经把门窗都关好了,虽说是夏夜炎热,但姑娘的身子弱吹不得风,再加上今夜的风实在有点儿大,自然没有再开的道理。 可风飒飒而入。 小甘迷迷糊糊,顺着风吹来的方向寻去。 不料却看见杨仪,只穿着贴身的中衣中裤,披着一件薄长衫,站在房门口。 风从门外鼓进来,把她身上的衣衫吹的烈烈向后,一头长发散着,也被风吹的舞起。 她面南而站,那样单薄纤细的身量,看着像是在风中摇晃的花枝,随时会被狂风折断,或者随风而去。 小甘一惊之下,赶忙叫了声:“姑娘!”急忙上前,“这是做什么?这夜间的风最邪,吹坏了怎么办?” 手扶住杨仪的瞬间,感觉她向后一晃。 小甘惊的抱紧:“连子快来!” 话音刚落小连已经跑了出来,她显然也没睡着。 两人将杨仪半扶半抱,抬到了里间。 “姑娘?姑娘!”小甘摸摸杨仪的脸,冰凉,又去搓她的手,也是冷冰冰。 小连在旁慌道:“我去弄点热茶。对了,姑娘不是有药么?有没有可吃的?” 她去倒茶,小甘找出杨仪的荷包,闻了闻,捡出一颗香附丸,轻轻捏开杨仪的嘴。 正要将药丸放进去,杨仪慢慢睁开眼睛。 小甘一怔:“姑娘……” 杨仪垂眸看了眼她手中的药丸,略点头,微微张口。 小甘忙给她放进嘴里,正连子拿了茶来,杨仪看了连子一眼,喝了口。 小甘举手,替她抚着胸口顺气:“姑娘,半夜不睡站在那风口里做什么?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们就是了。” 连子在旁问:“好些了么?要不要去叫……” 她自己也没说完,恐怕是想到了以杨仪的身份,才回府,是不好立刻去惊动人的。 杨仪一笑:“不妨事,只是一时发晕。” 她试着坐起,却竟力气不够。 连子跟小甘齐齐扶她,杨仪仿佛被两人架了起来一般,坐在中间,左右看看:“我现在好了,你们去睡吧,不用守着。” 两个丫头彼此对视了一眼,都没有动。 杨仪叹了口气:“我是老毛病,浅眠,你们跟我不一样,能睡则睡吧……我是想睡也睡不着,相处久了就知道,一天里能安安稳稳睡两个时辰就是了不得的了。” 小甘低下头,不做声。 小连迟疑道:“姑娘既然会医术,难道就找不到好法子?” 杨仪道:“医者不能自医……这虽是句俗话,却也有道理。我不敢说不能自医,只是打小如此,要调治也绝非一朝一夕。” 她说到这里,眼睛直直看向外间:“南边的天色怎么样呢?” 小甘不明所以,赶着出门端详了会儿,回来道:“没怎么样,姑娘是想问几时天明?早着呢,还是趁早再歇会吧?” 杨仪没有再跟她们说话,而只是沉默地闭上了双眼。 她睡不着。 今夜杨甯懊悔,无法入眠。 杨仪也是同样。 虽然两人懊悔的事情截然相反。 白天金二奶奶来跟杨仪说话的时候,提起杨甯男装出去找薛放。 金妩的意思,是杨甯及笄之年,准备给自己寻个如意小郎君了。 那会儿杨仪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甚至还有点不太受用的意思。 直到金二奶奶又说起那个什么照县飞尸的案子,她意识到事情应该没有这么简单。 可杨仪没料到,事情竟会这么的“坏”。 她在懊悔自己的轻敌,她以为杨甯所做的,只是用些小意温存的手段欺瞒笼络薛放而已,万万没想到,杨姑娘,会把杀伐决断的手腕用在薛放头上。 毕竟之前在杨仪看来,没有谁敢真的对薛放动手,他可是个能捅破天的人物。 他不去跟人动手已经不错了。 但有一句话,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倘若照县这场大火,害及薛放…… 心中起了这个念头的瞬间,杨仪起身咳嗽起来。 她还是不够狠心。 从回府后,她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心明眼亮,能看清所有人了,哪里想到,人家本就超乎她的预计。 杨甯,真是好狠。 杨仪心里想着,也未上榻,只是躺在长藤椅上,朦朦胧胧终于睡了会儿。 小甘早去取了薄被给她盖上,又恐怕这藤椅底下发凉。 两个丫头看着她合眸躺着,一张冷玉微凉似的脸,简直叫人忘记这是在夏夜。 连子轻声道:“本来夏天不要紧,可姑娘身子弱,谨慎些无妨,先前二太太派人问这里缺什么东西不曾,一发送了几样秋冬用的,我记得有个小手炉,不如取来放在旁边,到底也有点效用。” 于是赶紧去找了来,放了一块炭饼,点起来试了试冷热,便放在藤椅之侧,至少还有些热气。 渐渐地,天色微明,两个丫鬟夜半起来,这会儿还没醒。 杨仪把薄被拉开,起身下地。 昨日杨甯前来,拿了些老太太吃的糕,燕窝,还有那一盒子人参益气丸,她可没打算吃,当时也没细看。 这些东西都搁在里头柜子上,杨仪打开糕跟燕窝看了看,轻轻嗅了嗅,最后才开了药。 早上,两个丫鬟起来,见杨仪躺在藤椅上,似乎还在睡着。 大概是听见了她们动静,她睁开眼睛。 小甘忙上前询问,杨仪道:“并没有事,不必大惊小怪。” 连子带了婆子,去厨下取早饭,杨仪练了一趟八段锦,洗漱过后,小连也已回来。 杨家是太医世家,饭食上也讲究养生,平时也极少大鱼大肉,早上是熬好的赤豆粥,荤素小笼包,白煮鸡子,炖火腿豆腐,并几样精致酸甜小菜。 杨仪吃了半碗粥,便不想再吃,小甘已经剥好鸡子,她也不动,想叫她至少吃两块豆腐火腿或者小菜,她只说饱了,不想吃。 连子在旁看了会儿,无意中瞧见柜子上放着的东西:“姑娘要不吃一块山药糕?” 杨仪看了眼,倒先是有点愿意,连子急忙取了过来,打开,让她拿了一片。 杨仪慢慢吃了一块,说道:“我先前才回来,不知天高地厚,惹了老太太不高兴,如今倒是不念我的错,反给我送了这些东西。想去给她老人家请安,又怕万一再惹了不快。” 小甘道:“我去打听打听,问问昨夜老太太怎样,如果是好多了,想来无妨。” 杨仪答应,又道:“昨夜许是熬夜,只觉胸闷,你先把我的药袋拿来,看看有没有补气的丸药。” 小连闻言忙道:“姑娘何必去找,昨儿晚上送来的现成的人参益气丸,自然是最好的了,老太太常吃的。” 杨仪回头:“这药虽好,可却贵重,且昨儿才送来我今日就吃,叫人知道别又说我轻狂。” 小连道:“这有什么,既然送来的,总不会再拿回去,老太太有心送,只要姑娘吃了有益,也见老太太的恩。” 杨仪便道:“既然这样,就吃一颗也罢了。若是老祖母大好,我自然去请安。” 小连把那药盒捧来,轻轻打开,杨仪扫了眼,捡了一颗放进嘴里。 外间,小甘很快回来,道:“我才出门,就见到两个婆子,说老太太昨儿晚上睡得极好,一宿没醒,早上早早醒了,就说饿,如今已经吃了早饭,都说这病去如抽丝,如今眼见竟好了七八分了。” 才说话中,长房那里金二少奶奶来了,进门便笑道:“妹妹起的早啊,我以为我已经够早的了。” 杨仪请她入内:“二嫂子为何一早来了?” 金妩道:“天不亮,你二哥哥就叫我起来,说老太太房里动了,不知怎么情形,吓得我不行,赶忙叫人打听,才知道老太太是饿了,起来要东西吃。把我乐得……也再没睡着。” 说到这里,她又道:“你二哥哥在外头忙昏头,不知家里的事,还一味念叨说是二叔能耐,给老太太开了好药方,我提醒他,哪里是二叔的药……他还不信。”金妩笑吟吟看着杨仪道:“妹妹,等你见了他,你亲自跟他说说,看他怎么回话。” 昨儿杨登在老太太跟前虽没直接说出是杨仪开的药方,但一则杨达知道了,二则老太太心里明镜一样,内宅的上下,早就知道是杨仪开的方子了。 不多,多半的人都跟杨达是一个心思,以为不过误打误撞,都等昨晚上老太太的反应。 不料竟是好的极快,比如这想要吃的,就是病情大好的征兆,毕竟李老夫人昏昏沉沉半个月,不管吃了多少人参健脾丸,理中丸之类的,竟都毫无食欲,昨儿副药下去,非但清了体热,更恢复了正常饮食,真真比灵丹妙药更快些。 杨佑持听了二奶奶的话,大声啧叹:“这个大妹妹,了不得!我说她似天人下降,难不成果然?不然怎会有这般能耐……” 说完之后,又叮嘱妻子:“叫我看她终究非池中物,她才回来,家里的情形咱们都知道,你就多走两趟,不用怕那些人背后说什么,横竖尽咱们的人情,她自然感激你就行了。” 金妩道:“哟,二爷这是要‘奇货可居’呢还是怎么?” 杨佑持斥道:“我这是‘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要人情味多着呢。” 金二奶奶说了几句,看到桌上放着的东西。 杨仪便说了昨夜杨甯拿来的老太太给的东西。 金妩连连赞叹:“可见老太太心里是清楚的。” 杨仪却道:“昨儿二嫂子叫人送了好些茶叶东西,我心里感激,倒也没什么回礼,这人参益气丸我方才吃了一颗,那燕窝却是没动,我也没地方熬去,不如嫂子且拿了去。好歹别叫我心里不安。” 金妩笑道:“罢了,我哪里也不缺,又难道抢你的东西?何况是老太太心意。” 杨仪沉吟:“做小辈的反而让长辈惦记,我有心去给老太太请安,又怕老人家心里不自在。” 金二奶奶正有此意,闻言道:“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我保准老太太见了你是喜欢的,走,咱们一起去。” 两人带了丫头,一路向老太太上房,还没进门,就听到里头老太太的笑声:“我今日身上更比昨日轻快了,这会儿才觉出能好生喘气的滋味呢!” 金妩对杨仪使了个眼色,笑道:“你听。我保管这次来对了。” 丫鬟里头说:“长房二奶奶跟大小姐来了。” 李老夫人房中,杨甯紧挨坐着,杨登,杨达,高夫人在两侧,杨达身边是个身量颀长的青年,气质斯文,正是大房的杨佑维。 老夫人虽已敛了大笑,脸上神色却还和缓,等两人行了礼,她特意看了看杨仪:“你们有心了,这么早来看我。” 金妩笑道:“妹妹总念叨老太太,却又怕您身上不自在不愿见人,我跟她打包票,说老太太已经大好了不碍事,才拉她来了。” 李老夫人点头,望着杨仪道:“我果然好了……你也该多出来走动走动,不要老在那院子里窝着,回了府,就是一家子了,自然要跟家里哥哥嫂子们多亲近。那是你大哥哥。” 杨仪转身向着杨佑维:“大哥哥。” 望着杨仪,杨佑维显然也有些惊讶,却只点头:“仪妹妹。” 这会儿杨甯在旁道:“老太太惦记着姐姐呢,昨儿入了夜,还特意指使我拿了东西去探望,我看过不几日,就不疼我只疼姐姐了。” 老太太笑道:“没有的话,偏你又撒娇会嘴的……可知儿孙们在我跟前都是一样的。” 说话间,老太太又看向杨仪,半真半假地说道:“只不过,我知道你的脾气到底偏犟,你这个小妹妹是极好的,你不在家里,都是她陪着我玩笑解闷,你如今回来,可要同她和和气气的,不许拌嘴,更不许闹别的。” 杨仪听了这句,就知道老太太意有所指,多半是昨夜杨甯去见自己,被她揪领子的事情冒了出来。 她并不辩解,也仍是说:“都听老太太的,必定会跟妹妹……” 才说到这里,杨仪身子突然一晃。 此时所有人的眼睛都在她身上,包括旁边的金二奶奶:“怎么了?” “没、一时……”杨仪还未说完,便用帕子捂住了嘴。 她起身要往外,却只走了一步就向前栽倒。 杨佑维在旁一把将她扶住,杨登也奔了过来:“仪儿?” 老太太急忙问:“怎么了?” “不……相干……”杨仪含糊说了这句,身体却软了下去,一阵剧烈咳嗽,竟吐了出来。 杨佑维跟杨登,金二奶奶都围在旁边,冷眼见红通通的一片。 二奶奶先叫起来:“了不得!大妹妹吐了血!” 杨佑维忙道:“不是……”才说了这句,又补充:“不全是。” 杨仪吃的是赤豆米粥,赤豆颜色微红,和物吐出乍一看就如血一般。 金二奶奶没看清楚,以为都是血,杨佑维看的清楚,以为是赤豆,但他毕竟是大夫,立刻也发觉,这其中,确实带血。 杨登手忙脚乱地扶着杨仪,却见她兀自不停地咳嗽,情形骇人,又连着咳出了两口血,双眸微闭,气息短促,像是喘不过气来的样子。 在场个爷们都是大夫,见状便知道不妙。 杨登想替她把脉,手却直抖,老太太喝道:“快看看怎样!”杨甯在她身旁,惊疑不定地望着。 杨佑维赶忙握住杨仪的手腕,他的脉术颇佳,只一听,脸色骤变:“大妹妹之前吃了什么?” 金二奶奶在旁吓得色变:“不过是早饭罢了……问她的丫头!” 小连也有些慌了,便道:“姑娘只吃了半碗粥,又吃了……”忽然打住。 杨登喝道:“还不快说!” “老太太给的山药糕,”小连低着头,声音发颤,越发低下去:“还吃了一颗人参益气丸。” 金少奶奶也想起来,杨仪确实说过吃了一颗。 屋内的人,脸色各异。 杨登回头看向母亲,李老夫人却也满脸震惊,但她反应极快:“维哥儿!你看出到底是怎样了没有?” 一直没大开口的高夫人道:“你好生着看明白,别冒失就说。”她是提醒儿子,尽量别胡说八道。 杨佑维看看杨仪所吐之物:“大妹妹的症状像是中毒,可到底怎样我确实不敢说,也许,得看看她吃下之物。” 高夫人皱眉,才已经说了吃过老太太给的东西,这下…… 杨登看杨仪已经有些昏迷不醒了,他的眼神变了几次,咬牙道:“快拿浓茶水来!” 与此同时,李老夫人怒道:“去,给我把仪姐儿今早上吃的东西拿来!我倒要看个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老夫人命人去拿东西,这边杨登接过金二奶奶递过来的茶水,捏开杨仪的嘴,道:“仪儿,快喝一口!” 杨达在旁看了会儿:“叫人先预备绿豆甘草汤吧!” 杨佑维道:“以防万一,还是叫人准备解毒汤。” 老太太喝道:“都要就是!” 杨登说的浓茶水,跟杨达所说绿豆甘草汤,都是尽快缓解中毒症状之物,不过是在没准备好解毒汤药之前,最快易得的东西,也能在第一时间缓解中毒症状。 才给杨仪灌了一碗浓茶水,那边去拿东西的回来了。 杨达对老太太道:“小丫头吃坏了肚子,老太太何必当真。” 李老夫人喝道:“少说话,你只给我看明白!” 杨达只得检看了燕窝,山药糕,看其色,闻其味,都不像是有事。 打开人参益气丸的匣子,他拿出一颗,凑近闻了闻,不觉着什么。 “都是……”刚要说“无事”,突然一愣。 忙又再细闻几次,杨达脸色大变,忙把药丸丢回匣子里,掏出帕子擦手。 李老夫人脸色阴沉:“怎么,这个东西不妥?” 杨达皱眉:“这……老太太,此物真是屋里送过去的?” 李老夫人道:“这还有假?你只说如何,不必藏掖,我要听真话。” “若是不错的话,这丸药上沾了乌头。”杨达道。 杨登跟杨佑维在旁听见,各自惊呆。杨登更是失声:“什么?乌头?” 老太太也毕竟是杨家的,知道乌头是什么东西:“好好的怎么会有毒!” 她气的色变,立即看向身边杨甯:“甯丫头,你送这个给你姐姐的时候,可给人经手过?” 杨甯从老夫人叫把东西拿回来,就觉着不太对劲,直到杨达说有毒,她便知道不好。 此刻忙垂头回禀:“昨儿晚上,本是叫人取了东西就去的,到了,直接便给了姐姐的丫头,按理说没再有别人经过手了。” 杨仪此时喝了一碗浓茶水,昏昏欲吐,丫头捧了痰盂。 杨登顾不得别的,又拿一碗叫她喝。 杨仪摇头,杨登看她气息奄奄的:“仪儿,你得喝了,不然……” 杨仪微睁双眼看了看他,终于挣扎着又喝了半碗。 “不能只喝这个,”杨达道:“绿豆甘草汤怎么还没来?解毒汤去取了没有?赶紧叫人抓药熬上!” 老太太沉着脸,看看杨仪又看看杨甯,末了把目光投向跟随杨仪的小连。 “这东西放在你们屋里,可有人动过没有?” 小连急忙跪地:“老太太,昨儿送了来后,一直搁在柜子上,今儿早上姑娘因觉气弱,我就想起来,才吃了一颗,没有人动过。” “胡说!在我这里好好的,到了你们那里怎么就坏了?还是说,我这里有人动了手脚,要害仪姐儿?必然是你们那里看的不严,或者……” 小连看了看杨甯,急忙磕头:“老太太恕罪,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老太太指着她,竟不由分说地骂道:“你好歹是府里的,叫你去伺候姑娘,却弄出事来,还不给我拉出去打二十板子!” 杨甯欲言又止。 小连脸色惨然,却只磕头。被人拉着出去了。 绿豆甘草汤先送了来,杨仪已经陷入昏迷。 杨达道:“这仪丫头的身子本就不好,好生保养还不能周全,如今……只怕凶多吉少。” 杨登闻言,慌得手越发抖了,连喂药都不能。 还是金二奶奶亲自挽起袖子上手,硬是给杨仪灌了下去。 老太太听了杨达的话,上前细看杨仪的情形,察觉她气息微弱。 “少给我说些丧气话!”老太太先怒斥了杨达一句,又对杨达,杨登,杨佑维道:“我只知道你们个都是太医,仪丫头如今在你们手里,别给我出纰漏!不管用什么法子治都得叫她好好的!不然咱们这太医杨家的招牌,干脆拆了也罢了!” 呵斥了人后,丫鬟扶着老太太向里屋,老太太对杨甯道:“你进来。” 杨甯跟着入内,略忐忑:“老太太……” “你平时是个极细心妥帖的,”李老夫人望着杨甯:“怎么偏偏这事上弄的这样,倘若你姐姐有个什么……她才回府,就中了毒!传扬出去,必定有一场大祸!” “我委实不知如何。”杨甯眼中含泪,跪地:“老太太,我见了姐姐高兴还来不及……” “你不用说,”李老夫人拧着眉道:“我也不是疑心你,只是,我的病才好,这其中多亏了仪丫头,如今她无端端中了毒,我虽不知是谁,但偏偏她治好了我就这样,叫我也不得不疑心。” 杨甯低头:“府里的人自然都想老太太长命百岁的……” 李老夫人却又看向身边丫鬟婆子们,厉声道:“我也不说甯姐儿,药是从这里送出去的,叫外头人听见,还以为是我要如何!殊不知如今害仪姐儿只怕就是冲我,我岂能轻饶?都给我仔细查点着,要知道是谁干这狠心毒辣的事……也不用送官,就立刻打死!” 丫头婆子们跪了一地,尽数答应。 外头几个爷们跟高夫人等,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灌完了绿豆甘草汤,杨仪微微醒来看了眼,她仿佛不知发生何事,满脸茫然。 杨达探过她的脉象:“还好……刚才灌的及时,药性退了些,如今要赶紧再喝解毒汤为要。” 老太太道:“这仪丫头,我因先前错怪了她,她又替我看好了病,我满心才要疼她,却弄出这种事。” 杨仪听见,微微道:“跟老太太不相干,是我……身子本差,不关别人的事。” 李老夫人叹道:“是个懂事孩子。” 杨仪给送回了院子,又喝了解毒汤剂,症状减缓,但她身体实在是差,又哪里禁得住这种折磨,直到第二天,情形才算好转。 期间,老太太那边一直打发人来问,又催促杨登,杨佑维紧紧看着,不许有差错。 听闻她好些了,才总算放心。 杨登一大早前来,给杨仪看了脉,望她气色,已经不像是昨儿那一团死气的模样。 才说了两句安抚的话,杨仪叫小甘出去。 “父亲,”杨仪挣扎着坐了起来:“父亲还是叫我……出去住吧。” 杨登愕然:“你说什么?” 杨仪看着他,眼中慢慢涌出泪,她突然撑着起身,向着杨登跪了下去。 杨登大惊,赶忙要扶她:“你这是干什么?” “父亲救命,”杨仪本就乏力,这样一跪,几乎伏身在地,“再住下去,我怕死期将至。” “胡说。”杨登只得半跪将她扶住:“你起来说话。” 杨仪动不了,只缓缓抬头,含泪道:“父亲不是蠢人,当知道此番……是有人想除掉我。当初我非是不愿回来,而是不能回来,这家里有人心心念念想取我性命,之前我在外头的时候,也屡次有人意欲追杀,是我几次番躲过了……” “什么?这……”杨登哪里听过这话,显然不太相信。 杨仪垂泪:“父亲不信,可以去问俞主事,只问他,先前他身上的伤从何而来!那是有刺客意欲刺杀我,他为护我而几乎丧命。父亲只要去问,他必不会说谎。” 杨登色变。 俞星臣的伤他是亲眼见过的,十分惊心,只是俞星臣含糊说刺客所为,当时杨登还觉着谁敢这么大胆,对钦差下手。 此刻听杨仪说起,心里已经信了大半,一时也十分心凉。 “父亲放我走吧。”杨仪低低的,哽咽:“我本来就不受待见,也没福分受父亲、老太太的关爱……” “别说了。”杨登竭力扶住她,将她扶抱而起。 让杨仪重新躺好,杨登道:“既然回来了,就不必去想别的,仪儿,倘若这府里有人想害你,为父必会为你做主……就连老太太也不会放过那作恶之人,此事交给为父,你只安心养身子,莫要再胡思乱想。” “父亲……”杨仪流着泪,哀伤欲绝的。 杨登心头一痛,拍拍她的手,起身出外。 等杨登离开后,杨仪缓缓地吁了口气。 脸上的哀伤之色也逐渐消散,杨仪闭上眼睛,神色平静。 过了会儿,她微微欠身,叫了丫头:“扶我去藤椅上。” 藤椅搁在靠门边处,恰好有清晨的阳光透了进来,杨仪躺倒:“外头的事情打听的怎样了?” 小甘倒了一杯蜂蜜水,凑近给她喝了口:“听说昨儿下午,俞大人他们就回京了……” “那个……”杨仪沉吟,蜂蜜的味道,暂时压过舌底的苦味。 小甘不等她问出来便道:“那个薛小侯爷也回京了,是长房那边二爷说的,说什么,这次在照县立了功之类的话。” 杨仪深深呼吸,待要说什么,又挥挥手:“你出去吧,让我静会儿……” 小甘应了要走。 杨仪又吩咐:“你去看看小连伤的如何,若无事,接她回来。” 小甘欲言又止,到底还是出门去了。 丫头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杨仪闭着的眼睛,眼角处,泪慢慢沁出。 还好,薛放无事。 不管怎样,他是平安的,这就罢了。 当听见小甘说他回京那一刻,她的心都跟着颤了起来,差点忍不住就当场泪落。 这才赶紧打发了小甘出去。 杨仪抬手,手握成拳搭在自己的胸口。 她有点害怕,为什么自己竟这么牵挂薛十七郎。 难不成……是因为羁縻州的相处,出生入死,亲密无间,大家深情厚谊,才这样牵肠挂肚无法割舍。 在察觉杨甯意图的那一刻,在意识到他可能遇险的那一刻,她几乎失去理智。 喉咙里还是沙沙作痛,五脏六腑受过乌头的戕害,也正以各自不同的难受而抗议着。 但比乌头的毒更让杨仪受不住的,是那种微妙的惦念。 想见他…… 想亲眼见他无恙。 这个念想,蠢蠢欲动。 “这不对……”杨仪喃喃自语:“我、不能如此。这不对……” 她只顾自言自语的,等察觉身上仿佛笼罩了一层阴影,而夺去了本该暖洋洋照着她的阳光的时候,已经晚了。 杨仪蹙眉,隐约感觉身前有个人。 她没在意,以为是小甘这么快去而复返。 耳畔却听到一个万万想不到的声音。 “你……”声音很低,仿佛来自于她的记忆跟幻梦之中。 来的突然而不真实,杨仪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你是、杨……”他极迟疑,声音沙哑的,没说完。 这不是梦,不是回忆。是真真的就在耳畔。 杨仪猛地睁开眼睛! 可她一时没看清眼前的人,因为她才睁眼,也因为他背光站着,但那道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如此高大魁伟,像是一座山似的矗立在她面前。 他身后却是清晨初升的阳光,灿烂,炽烈,令人无法直视。 杨仪下意识地抬手遮了遮双眼。 又有点无法呼吸。 在终于看清那双她方才还梦萦魂牵的明亮眼睛的同时,杨仪听见他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的古怪声调唤道:“杨易……先生?” 她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差点从藤椅上滚下来。 章节目录 第107章 二更君 杨仪起初以为是自己思虑过多,或者是余毒未尽,生出幻觉。 直到他微微倾身。 她看着他越发靠近,那张脸在面前越来越清楚。 两道鲜明浓烈的剑眉颇有杀气地逼近,眼睛似乎要透进她的眼睛。 杨仪不能呼吸,一个激灵,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翻身从藤椅上滚了下地。 她的样子极其狼狈,身上的裙衫跟着滚做一团,她顾不得,想爬起来,结果又被重重叠叠的衣裙绊倒。 身后薛放呆了一瞬。 然后他上前。 探臂,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在地上滚动的杨仪拉了起来。 “杨易。” 从最初的迟疑,不信,试探,到现在这一声,已经有点肯定了。 薛放盯着面前这张没怎么上妆的脸,今日杨仪在院子里养病,故而并未往外头去,虽还着女装,可到底没有描眉沾红。 薛放拽着她的手臂,那么纤细的手臂,就算隔着重重衣衫,让透出无法抗拒的熟悉感。 他把她转过来,盯着杨仪的脸,一眼不眨:“杨易!” 这一声里,有点重重的,透出了几分情绪,大抵是震惊之后随之而来的、仿佛是被欺骗之后的一点怒。 “不、”杨仪本能地,瞥见自己身上的衣裙,欲盖弥彰而又无法选择地冒出一句:“不是……” “不是?”薛放好像是磨着牙说出来的,“不是?!” 他好像也没了别的词,所有的情绪都交代在这一两个字里。 目光从她面上往下,从头到脚又从头到脚:“你……” 磨牙的声音跟在“你”字后面,颇具慑人气质。 “放、放手……”杨仪低声。 受伤的喉咙加上她原先就有些低和的声音,传入耳中。 薛放闭上双眼,心头一阵颤动。 分明很轻微,在他所感,却如同是地动山摇似的震撼。 再度睁开眼睛,薛放死死地盯着杨仪:“你是杨易,你是……杨仪?!你竟然……” 他的余音沉沉而韧,好像无形的掌风捆住了她。 说笑的声音忽从院外传来。 听着像是金二奶奶:“你放心,仪姐儿才不是那种小气量的性子,她是最和善大方不过的,你见了就知道。” 忽然一个小孩的声音,嫩声嫩气含糊不清地叫嚷:“二叔说仪姑姑像是天仙一样,我早就想来看看,母亲偏不让!” “胡说!”有点严厉的训斥声响起,“待会儿若见了你姑姑还这样乱说,看我不打你的嘴。” 杨仪汗毛倒竖。 她听出来人是谁。 这自然是长房的两位少奶奶,除了金妩外,有点严厉的女声是杨佑维的妻子,那小孩子则是杨仪的侄子,今年才三岁。 杨仪惊慌失措地往外看,又看向薛放:“快……你……” 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又或者是听见了而不在乎。 “你不能……”杨仪急了,脱口而出:“旅帅!” 这一声,却极其神效。 薛放似乎即刻回神,眼神都在瞬间“软”了几分。 他松开手。 杨仪却一个趔趄。 她本就身弱无力,没了他的支撑,整个人往下一滑,几乎跌倒。 薛放眼疾手快,从背后将她拦腰一兜,便将她挽在臂弯中。 突然他发僵,手腕里的人盈盈轻软,他甚至觉着自己只是抱住了一团衣物,而没碰到她的腰身。 是……比之前更瘦了吗? 好像在永锡镇马帮那一夜,还没有这样。 这个念头没来由让他的心一抽。 外头的说笑声已经快到门口,杨仪来不及如何:“你快走!” 不能叫人看见他在这里。 她慌里慌张,拉着他往门口,薛放寸步不移。 杨仪自己倒反应过来,客人已经到了门边,她再这样,这是叫薛十七郎去替她迎客? 汗都要冒出来了,杨仪只能拖着向里。 这下,薛放倒是动了,虽然看似还有点不情愿,可到底被她愚公移山般地拖到了里屋。 杨仪跟做贼一样吩咐:“别动,咳,别出声,藏起来。” 她一气儿干了这么一连串事,又咳嗽起来。 怕那些人就跟着进来,杨仪转身要往外走。 薛放沉声道:“杨易!” 杨仪止步,不知他又要做什么。 她很知道薛放的脾气,只怕他不会乖乖地听自己的,或者就不管不顾地大闹一场。 “杨仪,”薛放重新叫了声,盯着她:“我不藏,也不走,我就在这儿,等着。” 杨仪吞了口唾沫。 “你,”他的眉峰皱蹙,有点狠意凝聚:“得好好想想该怎么给我交代。” 杨仪拢着唇,咳嗽了几声,点点头往外。 她才出里屋,就见金少奶奶迈步进门,金妩身旁正是身量高挑的杨佑维之妻邹其华,手中牵着个蹒跚而行的男孩子,唤做杨首乌,乳名山奴。 杨仪因方才乍见薛放,心头激着一口气。 此刻虽暂时把他安抚住,但就好像藏了只猛兽在闺房里,怎么不叫人提心吊胆。 才勉强打了声招呼,便扶着桌子,咳嗽的通身发颤。 邹其华毕竟是杨家之媳,跟着杨佑维那么多年,耳闻目染,虽不会把脉等,但看人气色还是会的。 一看杨仪,她忙松开了山奴,自己上前给她顺气,又扶着杨仪去藤椅上坐了。 金妩也忙指使自己的丫鬟:“快去倒茶,没眼色的!” 自己也上前扶着:“你不好生躺着,怎么又起来?哪里这许多礼数,要因为我们来又让你劳乏,我们就不敢来了……是了,这屋子里的丫头怎么都不在?” 她的丫头倒了一杯茶,金少奶奶亲自接过来。 “多、咳,多谢,方才有点事,出去了……”杨仪哪里喝得下,摆了摆手,勉强收住,兀自气喘吁吁地:“让两位嫂子……见笑了。” 邹其华在家里听杨佑维说起杨仪中毒的事,她心里诧异。 又加上多年来对于杨仪的成见,就有个并未亲眼所见,不置可否之意。 那日杨仪回府,邹其华因不想照面,加上也想回娘家住几日,竟趁机避开,昨儿才回来。 她毕竟是家里长房长媳,总不能不见小姑子,今日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的意思也十分牵挂杨仪,还格外地夸赞了几句,说她是个懂事的丫头,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 要知道,原本老太太可是最不待见这个流落在外的二房嫡女,今次竟然改口,邹其华不免好奇,正好金妩想过来探望,于是她也顺势领着山奴过来。 邹其华听说了杨仪的身体不好,但初次相见还是把她惊了惊。 扶着杨仪落座的时候,她的手在杨仪背上轻轻抚过,只觉掌下的身子,单弱的叫人害怕,邹其华甚至都不敢用力,唯恐稍微不留心,就把她压坏了。 外头的女人们忙做一团,围着杨仪。 没有人发现就在里屋,薛放呆呆地站在门边。 虽然方才两个人已经说过话了,可此刻听着外头的响动,薛十七郎还是有一种如梦似幻之感。 他甚至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想让自己疼一点儿,来判断这是梦还是真的。 太怪了。 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未必肯相信。 他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竟然几乎……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自打回京,他直奔安衍伯府,却得知早在月前,安衍伯举家迁移,据说是他孙子执意不肯回京,他便索性出京,跟孙儿享天伦之乐去了。 俞星臣这法子很刁钻,给了他一个交代,又让他无处可寻。 薛放虽然没低估过俞大人的智谋,可也没料到,俞星臣根本就是从羁縻州笏山的时候开始算计了…… 他又怎能算得过俞某人。 十七郎只觉着是不是自己命运不济,又或者根本是上天的意思,不叫他见到杨仪,所以才这样一波三折,总是不能碰头。 又想起俞星臣那些“到此为止,过分纠缠”的话,心中一时沉郁。 打听了好几个人安衍伯到底搬到哪里去了,竟是没个统一说法。 当然,薛放可以再跑出去,挨个地方寻个究竟。 可是,既然知道杨仪安然无事,自己又何必这样执着,从羁縻州开始兜兜转转,总是扑不到她的影子,如今直到京城,似乎这件事也该画上句号了。 又不是什么……真的得纠缠一辈子的人。 到此为止,也许就到此为止吧。 那天,杨佑持带了乔装的杨甯来寻他,邻座说起照县飞尸的案子。 杨甯忽然说道:“说起这件事,果真诡异的可怕,前儿父亲说,照县那边风声鹤唳的,但凡有亡故之人家里,防备的跟什么似的,可又不知道要防备什么,难不成真的有什么鬼?” 薛放心里想起泸江小弥寨的罗刹鬼事:“莫要相信那些胡话,多半是有人搞鬼。” 杨甯却看向杨佑持:“二哥哥,你有没有听说,照县巡检司里也没了个什么人?” 杨佑持疑惑:“没听说啊?” 薛放却问:“我怎么也没听说?” 杨甯想了想,道:“父亲说,是个什么姓萧的,据说还是个武官吧?” “姓萧的?”薛放却疑惑而略带警惕地问:“总不会是萧太康吧?” 杨甯琢磨了会儿:“好像是这个……只是我没太细听,也未必。十七哥怎么知道这个人的?难不成认识?” 薛放变了脸色:“不可能,我先前回京的时候还跟萧师父照面过……他若真有事,我岂会不知。” 话虽如此,薛放却没有耽搁分毫,即刻起身,杨佑持忙叫道:“十七,你做什么?” 薛放道:“我不知真假,须得去看看。” 杨佑持忙道:“你这会儿去做什么,照县的飞尸闹得人心惶惶,哪儿的人往外跑还来不及呢,哪里有往那冲的,你趁早不要去。” 他说了一长串,薛放却似乎一个字也没听见,只说:“二爷,你快点儿趁早把杨三送回去,以后也别干这事儿了,叫你们府里知道也饶不了你,何况要是她有个什么,看你怎么跟家里交代。” 说完后他又对杨甯道:“别胡闹了,赶紧回去吧。” 出了茶馆,薛放也没有去辞别跟他同桌喝酒的人,直接上马出城奔向照县。 萧太康是照县巡检司旅帅,官虽不大,但颇有资历。 虽说是年近五十的人了,但拳脚功夫之类从未落下,身体向来强健。 早年他曾经是扈远侯麾下的将官,薛放小的时候曾经跟他习过武,也算是薛放的启蒙师父了。 所以,之前薛放回京,虽“归心似箭”,但还是没有过门不入,特意去请了安。 虽只探了一头,但却看到了真人,萧旅帅简直比许多年青后生还要健壮精神。 怎么转眼间就有事? 幸而照县跟京城距离不远,薛放马不停蹄赶到巡检司府,倒果然发现气氛不对。 “萧旅帅如何?”薛放还未下马先喝问。 他先前来的那次,巡检司这里不少人瞧见过他,是以认得。 门口两个兵士看他这么快去而复返,又问萧太康,竟面面相觑,默然低头,神色怆然。 薛放越发心慌,匆匆寻了进去,一路果真见挂幡垂素。 正惊心,里头一个参军看见他,忙道:“小侯爷。”’ “萧旅帅到底……”薛放一把抓住他。 参军一怔,左右看看:“小侯爷是从京内来?” “我问你萧太康怎么样了!” 这人倒也知道薛放的性子,忙道:“小侯爷……请随我来。” 薛放耐着脾气,跟他入内,迎面只见一口黑色棺木,他如遭重创,呆立原地。 谁知那参军向着他招了招手,又向内指了指。 薛放正不明所以,里头有人走了出来:“怎么了?” 这一下子,更把薛放惊得几乎跳起来。原来这里头走出来的,竟赫然正是本该躺在棺材里的萧太康! “你?萧师父你怎么……”薛放呆若木鸡。 萧太康眼中也透出惊讶之色,忙交代了那参军几句,叫了薛放入内。 “你从哪里来?”萧太康先问。 薛放道:“自是京内,你到底先告诉我,你……好好地弄个棺材在那里做什么,为什么又有人说你死了?” 萧太康很是惊奇,又有点迷惑:“这么说京内都知道我死了?这消息传的也太快了……” 才说完,见薛放一脸不悦,萧太康才笑道:“十七,你别着急,我告诉你这个缘故。我原本是叫人传出了诈死的消息,你知道的,最近这照县为了飞尸的案子弄得人心不安,偏偏又实在找不到什么蛛丝马迹,唯一确凿的,只有死了的人,会自己回到原先住处这一点……外头多少人都说是闹了鬼,可你知道我,我是不信的,料定此事必是人为,我想,如今城内但凡有故去之人的门户,都紧锣密鼓看守着,若真有黑手,他下手也是难,所以……” 他笑看薛放。 薛十七郎皱眉,长长地吁了口气:“所以对外声称你无疾而终,是想要引蛇出洞,请君入瓮?这虽然是个好计策,可你也太……一把年纪了,你叫谁干这个不好,非得自己亲身上?” 萧太康道:“这种晦气的活儿,谁愿意干,再说他们上有老下有小的,弄这个又要做戏做全套,知道真相的只有一两个人,难道叫他们家里人当真大哭大闹以为死了人?我是个无牵挂的,又是这里的旅帅,少不得我自己来。” 萧太康成过亲,可夫人早丧,一个女儿远嫁他乡,故而他这么说。 薛放心里服他,却也哭笑不得:“你啊你,我就觉着么,先前才见了面,怎么转头就出了事,害得我一路紧赶慢赶,看看这汗,身上都湿透了!” 萧太康笑道:“你来的正好,我弄这件事,只有方才你见的王参军,我身边的小闫主簿,还有三两个心腹人知道……我正愁还缺个顶出色的好手帮着,你来了,我心里更有数了。如果这一招真的奏效,今晚上……那黑手必有行动!” 薛放见他没事,心早放下,也并不恼自己被哄骗。 如今又听要查询飞尸背后的真相,正合他意。 于是道:“先叫人准备热水我洗一洗,洗舒服了才肯给你干活呢。” 萧太康笑拍他的肩:“今晚上若真拿了贼,回头好生请你如何?” 巡检司萧旅帅突然暴毙很快传遍了照县。 天刚刚擦黑,萧太康便入了棺椁。 薛放换了一套寻常士兵的衣衫,假装巡检司的差人。 过了戌时,夜色渐浓,衙门内高悬的白灯笼在风中摇晃。 因为想要引蛇出洞,所以,安置棺椁的厅内并没有几个人守着,只偶尔有几个下人、士兵之类烧一烧纸。装的很像是那么一回事。 薛放不知从哪里抓了些瓜子,靠在廊檐下,一边吃一边四处张望。 渐渐地,地上多了一堆瓜子皮,薛放踢了两脚,走回厅内,单膝跪地往盆内撒纸钱。 这大热天,虽说是晚上,可棺椁里依旧闷热的很,真是难为萧太康一把年纪。 薛放一边烧纸,一边碎碎念:“这半晌没有动静,该不会是发现什么,不会来了吧……你可别热出个好歹来。” 棺椁上两边各钉了钉子,只是为做戏做全套,却没有全钉死,免得启开麻烦。 事先因怕里头喘不过气,就悄悄地在不起眼的一边打了两个拇指大的洞,故而外头说话声音里间都能听见。 薛放正嘀咕,外间有两个差役经过,往这儿看了眼,道:“好好地旅帅竟病故了,该不会是飞尸闹得吧。” 另一个道:“还真说不准,反正咱们这各处闹尸变,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薛放却真有点担心萧太康:“还活着就吱一声。” 棺材上被轻轻地敲了一下,萧太康低低的声音闷闷地传出来:“你别总在这儿,有鬼也给你吓跑了。” 薛放忍笑,假装淌眼抹泪地起身,溜达出了厅。 又过了半个时辰,忽然间竟起了风,南风烈烈,把盆内烧化的纸钱吹的到处飞舞。 薛放倒吸一口冷气,望着面前风中摇晃的白灯笼,以及那些四散张扬的纸灰,竟觉出几分阴气森森。 可渐渐地将到子时,万籁俱寂,四野无声。 莫说是人,鬼影子也不见一个。 只有风似乎更大了些,呼呼作响,吹的满地扬尘。 门廊下有一个灯笼没挂牢靠,竟给吹落在地,刷地一下着了起来。 幸而有几个差役上前,七手八脚地将火踩灭了。 除了这个,并没有别的事。 而就在大家都等的焦躁,昏昏欲睡,以为计划失败的时候,前院突然有人惊叫。 刹那间所有人都汗毛倒竖,依稀听士兵厉声叫道:“有鬼!快来人!” 等了半宿就为这个!一瞬间,王参军像得了令似的跳出来,埋伏的士兵跟着一涌而出,都向着声音来的方向冲去。 薛放此刻,正在“停尸”厅对面的门洞里躲着,因为萧太康不叫他守在跟前,怕打草惊蛇。 他打了个哈欠,听见前头惊呼,本能地也闪身掠去。 但才过数丈,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妙的直觉。 还没来得及分清是什么,薛放猛然转身,竟是向着停尸厅折了回来! 他的直觉从未相欺。 当折返的薛放定睛看向前方停尸厅的时候,他看见了令人汗毛倒竖的一幕! ——“山奴,山奴!不要乱跑!” 邹其华的声音响起。 “不许往姑姑房内去……” 还没来得及叫住,那小孩子杨首乌便撒腿进了杨仪的卧房。 外头,杨仪咳嗽了数声,要拦阻已经来不及了。 眼睁睁看着小家伙窜了进去,而邹其华因为没抓住自己的儿子,气的呵斥道:“没规矩!还不把小少爷揪出来!” 身后的丫鬟答应着,赶忙进去抓人。 杨仪瞪着眼睛看着这许多人进了自己的卧房,又想到里头的那位……灵魂出窍。 章节目录 第108章 最新三更君 小山奴趁人不备,一下子闪进杨仪卧房。 杨仪的房中其实没什么东西,不过是一张帐帘半垂的床,两张桌子罢了。 算不得寒酸,但也称不上高贵。 小山奴歪头乱看,想找点儿有趣的东西。 孩童眼睛尖,一下子看到床畔似乎有点什么不太一样,吸引着他。 他刚要去看,丫头们就追进来了。 山奴怕被追上,忙丢开原先目标,反围着桌子跑了一圈。 才要玩闹起来,邹其华已经站到门口厉声呵斥,在母亲的威逼之下,山奴总算乖乖地走了出来。 杨仪半歪在藤椅上,脸色变了又变,心中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 不过,想来最坏的大不了“身败名裂”罢了…… 如果杨家不容,找机会逃走就是,总不至于真陷死在这里。 谁知竟无事发生。 她掩着口,望着山奴耷拉着脑袋走出来,邹其华正斥责:“你这浑小子,哪里也敢乱钻,没规矩!看我告诉你父亲,回头不打你。” 山奴好像很害怕杨佑维,一听这样威胁,嘴一撇,竟哭了起来。 杨仪见状顿时忘了别的,忙道:“大嫂子别这样对他,才多大的孩子……他又知道什么?”说着便招手道:“小山奴不哭了,你娘亲只是说说罢了,不会告诉你父亲的。” 山奴跑过来,杨仪抱着他,摸摸他的头:“乖。” 刚才山奴窜进去,邹其华眼见杨仪脸色大变,即刻知道她必定不愿意别人擅闯自己房间。 加上邹氏也是大家子出身,对孩子的管教颇为严格,故而厉声呵斥了山奴出来。 此刻看着杨仪温声安慰山奴,并无任何怪罪之意,不由意外。 杨仪见小孩儿不哭,这才展颜一笑。 抬头看邹其华跟金妩都望着自己,杨仪便放开山奴道:“大嫂子别怪我唐突,只是山奴极可爱,我……颇喜欢小孩子。” 是女子、尤其是成了亲当了母亲的,但凡听了这话,总是禁不住会高兴的。 邹其华顿时笑了:“妹妹哪里知道,这孩子顽皮起来叫人没法儿,恨不得痛打他一顿。等他跟你熟了,只怕你还烦他都来不及呢。” 山奴嘟囔:“姑姑才不烦我呢。” 金二奶奶笑道:“若这样,以后你可有玩儿的地方了。你以后常常来姑姑这玩儿如何?” 山奴即刻痛快答应。 此时小甘从外回来了,见这么多人在,慌忙去弄茶。 金妩跟邹其华忙叫她别忙,因为都知道杨仪痛熬了这一场,不适合多搅扰她,虽她说喜欢山奴,也不能让孩子在这里闹得她不安。 邹其华只道:“妹妹的身子才好,且多歇会儿,容后我们再来就是了。” 金二奶奶也道:“那乌头的毒可不是好玩儿的,一定得多调养几天。” 邹其华忙看她一眼,金妩即忙改口,笑道:“罢了罢了,过去的事儿……对了倒有一件新鲜,你二哥哥今儿总算请了那位薛家的小侯爷来家里,我得回去看看,瞧瞧那位薛十七郎到底是怎样矜贵难得的人物,整日叫人牵三挂四舍不得。” 杨仪顿时又咳了起来。 两位少奶奶赶忙告辞,小甘送了出去。 这功夫,屋内难得清净。 杨仪侧耳听了听里间,鸦雀不闻。她疑惑,莫非薛放得空离开了?要不然怎么这许多人进去,都没瞧见他? 他若真走了倒是好。 扶着桌子站起来,杨仪想要进内一探究竟。 谁知才撩起帘子,就见自己的床上不偏不倚地坐着一个人,不是他,又是谁? 偏此时小甘送了人回来:“姑娘怎么又起来了,要什么叫我拿就是了。” “不用,”杨仪早放下门帘,赶忙制止她:“我因乏了想睡会儿……你、看小连看的怎样?” 小甘这才忙道:“她被打了二十,有点子伤着了,不过还好,听说姑娘仍旧要她回来,她不敢信,还哭了呢。” 杨仪一怔。 小甘道:“姑娘何必再要她回来?我都看出来她是……” “不必说了。”杨仪拦住了她:“你到院子里去吧,有野猫来打架就赶它们走,我不喜它们吵闹的声响。” 小甘只得答应着,有点纳闷地走了出去。 杨仪吁了口气,稍微犹豫,撩起帘子进门。 薛放仍旧坐在她的床的正中,右腿压在左腿上,右手肘抵在膝盖上,手揉着下颌,若有所思,很是自在。 杨仪想问他为什么山奴跟丫头没看见他,话到嘴边又停下:“既然是二哥哥请旅帅来做客,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给人发现了怎么办……” 又一想:“二嫂子现在已经回去了,即刻就会发现你不在,到时候必定会四处找寻……你还是回去吧?” 薛放哼了声,似笑非笑:“你倒是跟我装起没事人来了?那你不如先指点指点,如今我是该叫你杨先生好呢,还是……杨大小姐。” 最后四个字说出来,莫说薛放,杨仪自己都觉着有点儿耳不顺。 “我、”杨仪低头想想,该怎么解释?又有什么可解释的,她的身世一塌糊涂,她的经历不堪回首,“旅帅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罢了。” 薛放一下子跳起身来:“你说真的?” 杨仪不由后退了半步。 薛放盯着她,方才等她的时候,他想了很多事,比如自己从羁縻州一路追回来,比如……在金陵的时候,跟杨登于冷波巷门口的会面。 当时杨登说:“到苏州办差,有件私事……” 虽然他回京后听闻杨家的嫡出小姐回来了,也明白杨登当时说的私事大概就是找到了自己的女儿,可他却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人就是杨仪! 他想起在金陵城外,远远地看到杨登白淳一行人,以及队伍中的马车,电光火石中他浅瞥了眼,心中有一种奇怪的悸动。 现在想来,竟是两度跟她擦肩而过。 不,不对,还有一次。 薛放盯着杨仪:“秦淮河上,灵枢陪着的人,是不是你。” 杨仪一惊,没想到他突然会提这件事,当知道了薛放出现在金陵的时候,她也曾想过,那把史二爷扔下河的或许是薛放,但只是一想而已。 如今他这一说,显然是真。 “是我。”杨仪回答。 薛放生生地吞了一口气:“你在那里做什么?” 杨仪迟疑了会儿:“听曲儿。” “你……”薛放伸手指着她,手指有点发抖:“你知不知道我当时在做什么?” 杨仪眨了眨眼。 “我在拼命地找你,你却……在那里听妓/女唱曲?你真大出息了杨易!” “小声点,”杨仪有点紧张,往窗外张望了眼,才低低又道:“那不是妓/女,是唱曲的花娘。” “你还挺懂的,嗯?你不如大给我讲讲,你还知道些什么?”薛放瞪着她。 “我……”杨仪叹了口气:“我只知道这个。” 薛放道:“你还‘只’,你比我懂得还多呢!你这样,知道去秦淮河上听花娘唱曲,兴许还干了别的……你竟然是杨家的大小姐?我不敢相信……你莫不是、男扮女装又来招摇撞骗的吧?” 薛放越说越觉可疑,目光从杨仪面上向下。 杨仪察觉他在注意哪里,脸顿时窘红了:“旅帅!”她急忙侧转过身,欲盖弥彰地抚了抚衣袖。 薛放望着她的侧影。 淡淡的柳眉,低垂的长睫,过于秀气的下颌,还有那过于纤细的脖颈,因为微微低头,后领口向外敞开,把一点柔顺白皙的后颈半隐半现,倒像是引人伸手过去摩挲摩挲。 他的喉结不由吞动了两下:“你……别跟我支吾,”脑袋一昏,几乎忘了自己的初衷,“为什么要瞒我。” “不是要瞒着,而是我根本没想过要回来,我自认不是……杨家的人。” “那为何还是回来了,还……跟俞星臣那个混蛋合谋骗我!” 杨仪听到“合谋”,蓦地回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瞥向薛放。 薛放被她一瞧,不知为何竟有些委屈:“你难道不知道?他捏造了多少哄人的故事!笏山那边的所作所为就算了,金陵的时候我明明已经找上门去,他竟然能说什么你是安衍伯的孙子……捏造了一大通,我回京之后,马不停蹄找安衍伯,他却又举家搬迁了……你知不知道我差点要追出京去!” 杨仪有点怔,她不晓得俞星臣跟薛放说的谎,甚至连薛放去找过俞星臣都不知。 但她能听出薛放的委屈忧烦,也能想象他找不到自己下落时候的焦急无措。 当时在金陵道上,她还诧异他怎么走的那么快,片刻也不停留,现在想想…… 杨仪没有再说什么,而只是主动走近薛放。 她试着伸手,在金陵道上扑空的手,轻轻地握住他的袖子:“别恼了……是我错了。” 很轻的一句话,很少的几个字,很……微不足道的动作。 薛放却突然觉着鼻酸。 他猛然转身,张开双臂一把将杨仪拥入怀中。 起初薛放在意的是她的生死,后来寻温英谋确信后,他又担心她落入诸如俞星臣之类的“仇人”手中,一想到她或许会被折磨,吃尽苦头,求救无门……简直像是钝刀子在割他的心。 “你知不知道、”薛十七郎吸了吸鼻子:“我有多担心你……” 杨仪一手垂着,一只手还揪着他一点袖角。 薛放抱的太紧了。 又或者是此时的失控,让他忽略了自己的力道。 杨仪被勒的瞬间窒息。 但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这种感觉,甚至相反。 他的身上极暖,敷敷帖帖地熨着她。 这是极真实的薛十七郎的体温。 这两日来,她进府后遭遇的冷眼,冷语,冷箭,都比不上在听说他生死攸关的时候那突然袭来的阴寒。 而如今,心里的那点寒意,都好像被他的这过分用力的拥抱给挤碎了,打散了,消失无踪。 “我知道,”杨仪低头,不想让薛放看见自己在流泪,“我也……很担心你。” 他先是一震,然后陡然又用力了几分。 这下杨仪确实有点“无福消受”了。 她强忍着,却还是不由漏出几声轻咳:“旅帅,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薛放高兴。 他本以为只有自己在操心着杨仪的安危生死,可杨仪的那句话,让他突然觉着一切都柳暗花明,豁然开朗。 原来不是他一人在苦苦“纠缠”。 杨仪,也在担心着他。 就好像他在向着一个空虚未知的方向拼命追逐,本以为永远也追不上了。 可是对面……那个人其实也正在向着他。 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欣喜若狂的了。 那夜,照县巡检司。 巡检司内埋伏的人,都被前院那一声惨叫引得倾巢而去。 薛放本也要跟去,可本能地直觉让他折回停尸的中厅。 他看见了令他骇然不已的情形。 一道白色影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正拼命往棺椁上不知泼洒些什么。 就在薛放向着中厅奔过去之时,那人把手中的桶子扔下,将旁边放着的灯笼提了起来。 提灯笼的人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他回过头来。 那竟是一张木然呆滞而又诡异至极的极大笑脸。 薛放猛然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那不是人脸也不是鬼面,而是一张鬼戏所用的面具。 那面具人盯着他,手中的灯笼被风吹的摇曳。 南风狂乱,薛放嗅到了刺鼻的桐油的气息。 他看看那提灯笼的人,又看看棺椁上亮油油的东西,突然后背发凉:“萧师父!” 几乎在他出声的一瞬间,那提灯笼的人手一抖,白色油纸灯笼坠落,“啪”在棺盖上弹了下,然后……火焰从灯笼的中间冒了出来,瞬间点燃灯笼纸皮,被桐油浸泡的棺椁迅速燃烧起来。 “来人!”薛放大声。 但南风逆向,前面的人未必能够听见,纵然听见,要赶过来也要一段时间。 他眼睁睁看着那棺椁被烈焰吞噬,隐隐仿佛有萧太康的呼喊声。 棺椁上原本虚钉着两颗钉子,被火跟油浸泡燃烧,急切间竟无法从内打开。 薛放似乎能看清在棺椁之中的萧太康无助挣扎之态。 而那个提灯人正自转身。 薛放顾不上理他,只想先救人,谁知才闪身,那提灯人拎起油桶向着他泼洒过来。 “混账!”薛放硬生生后退。 就在这进退两难之时,有人叫道:“薛旅帅!” 薛放回头,却见一道身影急向着此处重来,竟是俞星臣身边的灵枢! 灵枢脚步不停径直冲向那提灯人,提灯人见他来势凶猛,猛然后退,眼见灵枢要落入地下桐油火焰中,他把手中的刀向下一扫,竟是踩着刀背跃了进内! 薛放一眼瞧见,不由道:“好家伙。” 这会儿可不是欣赏赞叹的时候,面具提灯人交给灵枢,薛放深吸气。 盯着那仍在燃烧的棺木,他能听见里头萧太康的呼喝跟拍打声。 事不宜迟,薛放倒退两步,拧眉,猛地向前冲了过去。 地上满是桐油,若贸然踏入,别说救人,自己都难保。 薛放在门槛上一踏,提气跃起。 他瞅准棺盖方向,雷霆万钧一脚踹出。 他这一脚几乎千斤之力,那棺盖发出瘆人的响声,被他踢得向后掀飞滚落,看着就像是一大片火焰被猛然踹飞了似的。 但如今棺材还在燃烧,而中间的萧太康已经失去了意识。 方才那一阵凶猛火焰,把棺材变成了一个密闭之处。 萧太康本已经在棺椁中闷极,又加烈焰烘烤,起初还能呼喝挣扎,渐渐地竟不能呼吸了,此时竟半是昏迷! 薛放去势不停,斜斜落入棺木之中。 在周围烈焰聚拢过来之前,他猛地揪起萧太康手臂,将他背在背上,奋力向着门外方向腾身而出! 薛放这一番动作,一气连贯,每一记都极耗费体力,更何况还背着一个极重的的人。 落脚处,是蔓延过来的桐油,脚尖沾着油的瞬间,火焰如同灵蛇似的席卷而上。 却在危急关头,纷乱脚步声响,一个熟悉的声音呵斥:“快救人!” 薛放顾不得去想这是哪个讨嫌的,只猛然将萧太康向外一扔:“接着!” 他自己则顺势往外滚去。 终于滚到门槛处,还未起身,就有几道人影扑上来,七手八脚,拼命拍打他身上的火焰。 而灵堂中,灵枢先前已经把那面具提灯人逼到了角落,而灵堂内的火焰正肆意蔓延燃烧,若还斗下去,恐怕只有两败俱伤。 那面具人看出情形危急,又发现外头多了一大批的人,他一个失神,脚下竟踩入桐油之中。 灵枢一惊,这瞬间功夫,火焰吞没了面具人半边身子,迅速向上蔓延。 他在火光中大吼,看着就仿佛是被烈焰裹着的一个从地府里爬上来的恶鬼。 灵枢还犹豫着想要去救,外间俞星臣喝道:“快退出!” 灵枢闻言再无犹豫,赶忙向外冲出。 身后那浑身浴火的面具人似发了疯般跟着向外冲出。 众官兵见是如此凶恶,魂不附体,竟不敢拦阻。 薛放正灭了身上的火站在门边,见那人悍然直扑过来:“来得正好。” 他不闪不避,一个旋身,抬腿横踢出去。 那恶鬼般的人竟生生地给他踹飞回去,身子疾退,重重地撞在了棺木之上! “咔啦”一声巨响,夹杂着骨骼断裂的响动。 那人脸上的面具一歪。 火焰变本加厉,迫不及待地将他完全吞噬,很快的,他已跟火焰一体。 就在众人都看得惊心动魄不知所措之时,俞星臣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救火!” 官兵们这才猛醒,急忙把提来的一桶桶水拼命泼洒进内。 东南风正盛,巡检司又地处城北偏中,繁华地界,若是这火势控制不了……那可真有覆城之患了。 幸而此番,救援及时。 萧太康有惊无险,身上除了几处擦伤,以及因为敲击棺木双手受伤外,并没大碍。 巡检司的火因救的及时,并没有蔓延开来,死者,只有那个引火的面具提灯人。 大家都以为,此人应该就是飞尸案的始作俑者,只因已经烧得焦炭一般,身份难以确认。 薛放不知俞星臣为何会出现在巡检司。 俞星臣其实是因为听说飞尸案,故而特意拐了进城,又听闻萧太康突然暴病,而薛十七郎特意从京内赶来……他心里便有了算计。 他的心思其实跟萧太康一样,所以也猜到了这必然是萧旅帅引蛇出洞。 因薛放在那里,他并不打扰,只是暗中叫灵枢盯着,随机应变。 当所有人都被那尖叫声引到前厅之时,俞星臣的注意力却并未转移,他在意的始终是那棺椁,因为知道“凶手”在意的也是那个。 果不其然。 在发现火光闪烁之时他第一时间让灵枢去相助薛放,一边调动兵力救援,这才最终有惊无险地将火势控制住了。 照县的事情告一段落后,薛放问俞星臣安衍伯的事情。 俞主事满面无辜,表示自己也不知情。 薛放望着他道貌岸然的样子,有点牙痒。 这便是薛放在照县的经过了。 至于他是如何发现“杨仪”就是苦苦找寻的“杨易”,则另有一个缘故。 杨佑持十分缠他,在薛放才回京后,便跑到了侯府找他。 一来,是问照县的离奇经过,二来自然是为请薛放府里赴宴的事。 这简直成了他的心魔了。 杨二爷见薛放懒懒的,唯恐他又反悔,因说道:“好十七,我们府里这两天好容易太平了点儿,你这时候去正好,要是前两天你想去都不成呢。” 薛放就随口问他怎么不太平,杨佑持来了精神:“还不是因为我们府内二房才回来的仪妹妹。” 薛放皱眉:“仪妹妹?” “哦,你不知道,她单名一个‘仪’字,就是容貌仪表的‘仪’。”杨佑持解释。 薛放琢磨那个“仪”字,似乎觉着哪里不对:“……易,仪?杨仪?” 杨佑持道:“对,就是杨仪。” “杨仪?杨易……”薛放自言自语,苦思冥想:“你这个‘仪妹妹’,长的什么样儿?” 杨佑持听他念念叨叨,又格外问杨仪的样貌,还以为他难得动了心,即刻笑道:“十七,不是我夸口,你觉着甯儿生得是绝色了吧?我这位大妹妹又是不同,我说她是天仙下降,国色天香,你二嫂子还直说我俗不可耐。当然我说的不算,你要是肯去我们府里,兴许还能见着她呢,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薛放只是惊奇于两个人的名字似乎很像,心里正有一点微妙猜测,所以试探问杨仪相貌。 可听杨佑持大赞他的“仪妹妹”国色天香,他不由哼哼了两声。 薛放的心里,对于美色之类,全无概念,更丝毫不在意。 而且……既然这“杨仪”长的是那天仙似的人物,那必定跟杨易不相干。 毕竟一个是美貌绝伦的女孩儿,一个又是总病歪歪的男子……名字相似,却不足为奇了。 直到这日,他来杨府做客。 还没到二房,却是几个小厮在那里磨牙。 “咱们这位大小姐,真是神了……自个儿是那样风吹吹就倒的体格,你信她治好了老太太的病?” “少胡说,那是登老爷开的方子。” “你才胡说呢,是老太太房内的婉儿姐姐亲口说的,登老爷承认是大小姐告诉的。” “果然?那她可真是神了,不过,如果真的神,怎么昨儿竟是吃错药丸又很不好呢?” “那个……不敢说。” 薛放听着,觉着一股冷气从脚底直往心头上冲,冲的他浑身发麻。 二房带路的小厮见他不走,便转头问:“十七爷?” 薛放好不容易缓了口气,他假装无意:“他们刚才说的你们的大小姐,身体不好?” 小厮见他主动开口,忙道:“可不是嘛,我们府里上下都说,大小姐是个病美人儿。” 薛放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唇:“她会治病?” “说来也怪,起先我们老太太的病已经半个多月了,硬是不好,那日她回来,隔着窗子听我们登老爷诊脉,竟即刻断定老太太的病另有缘故,是什么……补益太甚,当即说了一副药方,才吃了一天老太太就好了,十七爷您说神不神呢?” “她……”薛放感觉眼前有一层很薄的纸张,纸的背后有极强的光,只要他戳破,就会看见他想见的:“这位大小姐安置在哪里?” “西院最偏的那一间就是了,十七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薛放心想,他什么也不做。 只是想亲眼看看那位“病美人”。 当他找到杨仪的院子,进了门,还没看见屋内的人,那种因靠近所思所寻、通体熟悉的感觉便已经叫他汗毛倒竖。 他知道自己接近了真相,浑身都忍不住有些战栗。 直到上了台阶,他终于瞧见了躺在藤椅上的那传说中的美人儿。 他东奔西走,兜兜转转,找都找不到的人。 竟然在此。 章节目录 第109章 新的加更君 小甘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跑过来打架的猫儿。 倒是听见外头的吵嚷声。 她走到院门口探头看出去,见几个丫头正匆匆地打左手侧的月门处经过,一个道:“长房二爷的客人,跑到我们这里来?不会吧……” 另一个道:“谁知道,反正听说持二爷着急着呢,二奶奶叫丫头过来询问,看是不是走错了,有没有人瞧见之类。” “奇了,进出都有小厮跟着,哪里还能有个走错了。” 两人说话间,渐渐远去。 这会儿院子里的使唤婆子提了半桶水回来,见小甘在门口,便也道:“姑娘怎么不在里头伺候小姐,在这里望什么?小姐可好些了?” 小甘说道:“之前那边两位少奶奶来了半天,累了,正歇息呢,你手脚轻些。”嘱咐了这句又问:“他们在那嚷嚷什么?” “听说长房二爷今儿宴请扈远侯家的小侯爷,已经快到了,又不见了人,正找着呢,一个大活人怎会不见,多半是在哪迷了路吧。”她念叨了这个,忽然又笑。 小甘忙问:“你又笑什么?难道你看见过?” “不是这样说,”婆子小声道:“我回来的时候,看到长房二爷往咱们三小姐房里去了,所以觉着好笑。” “这有什么好笑的?” 婆子笑说:“二爷正找客人呢,客人没找到,又找三小姐做什么,总不会是客人错去了三姑娘房里吧?” 小甘咳嗽了两声:“好了好了,少胡说,叫人听见了不像话。那是个外头男客,无端端怎会往小姐房里跑?快把水倒了去。待会儿又好熬药了。” 婆子答应着,碎碎念道:“咱们姑娘什么都好,就是身子骨太弱,又加了这场折腾,姑娘,我看老太太倒是好的,你可别跟那起没良心的,疑心上房。” 小甘问:“谁又疑心什么了?” 婆子道:“刚才我打水,听他们在那里嚼舌头,说是老太太原本不喜欢大小姐,如今大小姐才回来,吃了老太太给的药就病倒了……你说这是什么胡话?我赶紧骂了他们,说老太太极疼大小姐呢,不过是一时药物反胃而已,他们要还敢胡说,我可要先告诉老太太去了。” 小甘眼珠转动,笑道:“孙妈,原来你真是个明白人,就该这么骂他们,老太太疼姑娘还来不及呢,一天三次派人来问,又催着长房大爷跟咱们老爷来给姑娘诊看,姑娘心里不知多感激着呢,好好的,别叫他们嚼舌坏了。挑拨了老太太跟姑娘间的情分。” “就是这样。”孙婆子连连答应,“姑娘,我去熬药。你待会儿也再看看咱们小姐,好歹瞧瞧她睡的安不安稳。这院子人手本来就少,如今小连又不能回来,咱们两个多上点心,伺候的妥妥当当才是。” 两人一问一答,屋内,薛放跟杨仪都听见了。 在杨仪喘不过气的时候,薛放好歹放开了她。 只是,两个人原先久别重逢,真情流露,那一抱本是心无旁骛。 如今松开,才惊觉孤男寡女,在这一处小小闺房,颇有点儿不大妥当。 尤其是听见外头在找薛放,以及小甘的那些不会往小姐闺房跑的话。 杨仪低低地嗽了声,不敢叫外头听见:“你该去了。” 薛放已经又退后,重新坐回了她的床上。 原本在杨仪叫他藏在这里不要动的时候,他还说不会藏,可在小山奴乱闯进来这时,还是闪电般匿了身形。 虽说他反应快,那小孩子却是灵性,几乎扑过来。 丫头追着山奴出去后,薛放出来,一边听着外头她们说话,一边打量这屋子。 这屋里果真没有什么可玩之物,只有桌上放着一包东西,细看看,还是些药丸子。 正是杨仪先前随着俞星臣回来的路上,在船舱内制的那些。 别的东西对她而言无关紧要,唯有这些药丸、药散之类的,简直视若性命,之前回府的时候随身带着,薛放去照县那夜她夜间不寐,在门口被南风吹得魂飘魄散,小甘仓促给她吃的香附丸,就是从她荷包里取的。 薛放看着这些药,想到她越发清减的面容,后退一步,等反应过来后,已经坐在床上了。 既然坐了,倒也无妨,反正又不是没坐过…… 他不由想起马帮那夜两人同榻,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蠢蠢欲动,恨不得就在她的床上也翻滚一回。 杨仪的床边是个旧荷包,里头也有几颗药。 薛放想起来,当时她“临终遗言”把那个花绣口袋让屠竹他们转交给他,想必是没了好用的袋子,所以这些东西竟无处安放。 在想到搭帕的一瞬,心里掠过一个似乎很重要、又像是不太要紧的念头。 其实薛放也知道自己该回去了,杨佑持一定在到处找他。 他来之前,曾问过那小厮杨仪的住处,也许很快……还会派人来这里询问。 可他竟不愿意就这么离开。 无意中摸了摸她的床褥:“我话还没说完呢。” 杨仪垂首:“还有什么话?” “你……你的身子怎么更差了,还有刚才她们说什么乌头?什么吃错了药?”他想起门上那些小厮的磨牙之语。 杨仪微笑淡淡地:“我常是这样,时好时歹的,难道旅帅不知道?至于别的……你不用听,都是些嚼舌根没要紧的闲话。” 薛放盯着她:“当真?” 大家子里的事,他是知道的,没有那么简单。 而且杨仪之前一直不肯回来,自有缘故。 杨仪看看窗外:“时候真不早了,再呆下去,恐怕又会生事。” 薛放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走到她的跟前。 杨仪抬头。 目光相对,薛放叹气道:“我担了那么多日的心,好不容易抓到了人,没说几句就要走,我也不甘心。” 杨仪不由失笑:“那怎么样,难道还得说上一整天的话?” “哪里够,最好还一整夜呢。”薛放随口答音地。 杨仪怔住,无端也想起马帮那一夜,脸上顿时有点挂不住:“旅帅。” 薛放本来没那个意思,说出口,又看她的反应,才有点回味:“呃,我只是说说,不是当真……你现在毕竟不比以前了,哼。” 杨仪道:“什么不比以前,我难道不还是我?” “这可说不准,”薛放又把她身上打量了一遍:“你可知方才我见了,简直不敢认。” 杨仪以为他又要说自己“男扮女装”,皱眉道:“又说这个。” 薛放看她微恼的神态,竟有些口干舌燥:“杨易……不对,杨仪……” 正在这里,外头有人道:“人呢?” 这却竟是杨佑持的声音。 小甘忙迎过去:“二爷?怎么到我们这儿来了?” 杨佑持看看前方:“我来看看大妹妹,可好些了?” 小甘一听就知道他的来意。 毕竟方才那婆子说了杨佑持去过杨甯那里,只为找他的客人,必定是杨甯那没找到,他竟来了这儿。 小甘不动声色:“先前二奶奶跟大奶奶来说笑了一会儿,才走呢,姑娘便歇觉了,只怕还没醒,二爷可有别的事?我叫她去……” 杨佑持忙道:“不不,不用了,我只是来问一声,等她醒了我再来就是了。” 又多看了一眼堂屋,杨佑持转身出门了。 薛放好好地没了人影,杨佑持在他那边找不到,突然想起杨甯缠着自己男装出门去见薛放的事。 他心想莫非薛放是找杨甯去了?于是自己跑去看看,不料竟没有。 杨甯却有点儿恼怒:“二哥哥真是胡闹,自己的客人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你往我屋里找,莫非是想叫府里的人知道,你的客人跑我这里来了?” 杨佑持来的时候没想周全,给她一说,忙笑着道歉:“不是这个意思,就不兴我随意过来坐坐?” “你有客人不招呼,特意跑来这里坐坐,骗谁呢。” 杨佑持知道自己这三妹妹不好惹,便好言好语地说道:“甯儿,别恼了,谁叫你先前巴巴地求我带你去见十七,我自然以为他也记挂着你,特先跑来看你了。” 杨甯脸色微变,略一想,竟半是冷笑地说:“只怕十七哥哥记挂的不是我,既然二哥哥跑到这边来,索性不如大找找去,兴许在别人那里呢?” 杨佑持本不知这话意思,出了门后细一想,突然想起那带路的小厮跟自己说过,薛放没影儿之前,曾问起杨仪的住所。 又给杨甯那句“大找找”所催,索性又来杨仪这里探看。 杨佑持心里其实也觉着不可能,毕竟在他看来杨仪跟薛放没半点交际,所以起初小厮说薛放问起杨仪住所,他也只当是信口闲聊。 如今不过顺路过来试探试探而已,听了小甘的话,杨佑持转身出门。 不料快到东门,一个小厮喘吁吁而来:“找到了找到了!二爷,十七爷找到了。” 杨佑持忙问何在,小厮道:“原来十七爷跑去……给老太太请安了,如今老太太正喜喜欢欢地跟他说话呢。” 寻了半晌,杨佑持总算能松一口气,当即笑道:“这个十七真是,请安好歹给我说一声,我带着去岂不好?叫我没头苍蝇一般找了这半天。” 杨甯先前因为送药,碰了头。 虽说老太太没有很责难她,毕竟是她经手送去的,如果不是老太太房里的东西倒也罢了,偏偏就是。 李老夫人年纪虽大,却因见识的人情世故极多,甚是精明。 在那种突发情形下,她所要做的就是摘掉自己身上的嫌疑。 毕竟府里都知道老太太不待见才回府的大小姐,如今杨仪吃了她给的药中了毒,传了出去,弄一个不容小辈下手暗害的名声,她一辈子的德行就完了,连累杨家也要名声扫地。 所以当时老太太一再说,自己的病是给杨仪看好了的,胆敢害杨仪就是想害她。把自己的嫌疑先撕撸干净了。 也正因如此,她才格外又呵斥了杨甯几句,一来她是真的惊怒,二来确实是杨甯办事出了纰漏,三也是做给别人看。 杨甯吃了这个哑巴亏,心里十分窝火。 她虽然容不得杨仪,但那夜太过于仓促,也没什么机会叫她动手脚。 所以她忖度——自己竟为她想做而没做的事背了锅,简直比清白无辜还要加倍的冤枉。 照县那边的消息传回来,杨甯亦喜亦忧。 喜的是俞星臣无恙,忧的是,薛放果真如她跟杨仪说的那样“大有能耐”,明明看着是个死局,居然给他一手搅活了过来。 薛放往照县去的时候,萧太康惊疑,为何自己的“死讯”才散播出去,照县这儿都没有传遍,京城内怎么就已经知道了呢。 不过萧太康跟薛放都没有深思,毕竟世上无不透风的墙,兴许就有那么巧合的事儿呢。 他们怎会想到,杨甯并不是真得到了消息。 她只是“未卜先知”,知道照县飞尸案被一场大火结束,更重要的是,在事后朝廷派人调查,发现火竟是从照县巡检司开始的,第一个死的人,正是被封在棺材里的照县巡检司旅帅萧太康!他是给活生生烧死在棺木里的,极其惨烈。 杨佑持来找人,杨甯一则恼他行事孟浪,二则,隐隐不安。 她猜测薛放是不是……知道了什么?毕竟如今府里上下都在议论那新回府的大小姐,薛放只是没往“杨易”是女子这方面去想,但凡他稍微转个弯,再听见有关杨仪的种种,阴差阳错,他必会发现真相。 杨甯不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成真,但心知,十有八/九了。 可如今她顾不得在意这个,因为杨甯得去做另一件事。 丫鬟青叶悄悄入内,递给她一张字条。 杨甯打开看看,上面只有一个字:溪。 她深深呼吸,本要将这字撕了,可又一想,还是拿了一本书,夹在了里头。 “更衣,”杨甯吩咐了声,又道:“有人问起只说我身上不好,正睡觉,不许打扰。” 青叶跟冬儿应允,从柜子里拿了一套淡蓝的男装出来。 杨甯皱眉:“要那套浅紫的。” 青叶本想提醒她,浅紫的虽然好看,但过于打眼了。可她又知道杨甯是个说一不二的,于是只默默地又换了。 不必杨佑持陪着,杨甯换了男装,从府里的角门出去,已经有马车等在那里。 青叶扶着杨甯上车,马车沿着太府街向前,大概行了两刻钟,便到了一处茶苑,旗子上挑着“双溪”二字。 杨甯下车,抬头看时,却见茶苑二楼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若隐若现。 双溪茶苑,不管是客人还是仆从都极少,杨甯从进门到进茶室,基本没碰见多余的人。 只在进茶室的时候,看见灵枢站在门口,见了她,便垂眸低头唤道:“三姑娘。” 杨甯笑道:“灵枢,跟着三爷出了一趟差,竟瘦了这许多,可见这一趟不容易。” 灵枢不敢多言,往旁边一让。 茶室内有淡淡的檀香的气味,恰到好处。 她看向炕桌对面的人。 方才见灵枢瘦了,杨甯便猜俞星臣恐怕也清减了,谁知才一看,便发现俞星臣竟比之前大为憔悴,连眉眼都带着淡淡倦意。 久别重逢,杨甯心中本极为喜悦,不料看他如此,一时惊讶:“三哥?” 俞星臣抬眸,眸色却出乎意料的平静。 “今日是我冒昧,没有让你为难么?”他问,已经倒了一杯茶,轻轻放在杨甯对面。 杨甯有些意外于他的反应,打量着他的面色,迟疑走近:“没有。我知道你叫人传消息,必是有要紧事,所以……不管怎样都要出来一趟。” 她的声音很轻,抬眸瞥他,透出几分楚楚。 俞星臣的眼神柔和了些:“坐了说。” 杨甯除去靴子,坐在他的对面:“三哥,这一路如何?可知我甚是担心……羁縻州那样多虎豹狼虫,非但劳心劳神,一有不慎更为凶险,以后这种差事还是敬而远之的好。你看你……” 她伸手想去碰触他的眉眼,又停下,重新握着放在桌上。 俞星臣道:“不经历经历,又怎么知道水深水浅呢。何况是皇差,由不得我们挑拣。” 杨甯端起他给斟的茶:“可是……你怎么没听我的话,为什么又偏跑到照县去呢?” 俞星臣道:“我知道你是好意,可照县的案子十分诡异,我也想亲自去看看。放心,这不是无事么?” 杨甯有点不高兴。 把喝了一口的茶盅在手里转动:“你这个人,哪里知道别人的好意,只怕人家操碎了心,你只是不领情。” 俞星臣看着她樱唇微掀,有几分娇嗔,不由握住她的手:“甯儿。” 他的手很干净,也好看,掌心温暖,把她的覆住。 杨甯终于抬眸,似笑非笑地:“隔了这么久才见面,总觉着你待我有些冷冷的不像是从前了,总不会是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吧?” 俞星臣把手挪开:“确实有两件事。” 杨甯望着自己空落落的手,大失所望,声音也冷了几分:“什么事,我倒要听听。” 俞星臣道:“其他的,可以不必提,只有一件我不得不说。” 杨甯心里已经有些恼意,便不做声,只听他说。 “甯儿,”俞星臣道:“我问你,杨仪被人追杀,你可知道不知道。” 杨甯眉头皱起:“追杀?谁又追杀她?” “正是不知那是何人。” “那你为何问我,莫非……你竟疑心我么?” “我原本不敢,”俞星臣目光沉沉:“可在焦山渡的时候,我只给两个人写过信,告知我们的行程安排,一个是登二爷,一个是你。” 杨甯脸色都冷了下来:“那又如何。” 俞星臣道:“很快就来了杀手,几乎要了杨仪性命。我想,登二爷该不会去害自己的亲生女儿,那么,你可告诉我,还有谁会知道这个消息,下这个毒手。” “所以你觉着是我?”杨甯攥紧了拳。 俞星臣温声道:“甯儿,我不愿意这样想你,但你不觉着太过巧合了么,” 杨甯抬头:“好!原来你这么看我,你若觉着是我派人去刺杀杨仪,那就当作是我吧!” 她跳下地,也没穿靴子,刚转身,又道:“哼……我就知道你变了,跟她走了一路,就这么向着她了?才回京,就迫不及待想为她讨公道么?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悄悄地叫我出来,你直接去府里,当众问我岂不好!” 俞星臣看她眼中泪光闪烁,却透着怒色,一时心悸。 又见她雪白罗袜踩在地上,十分可爱可怜。 杨甯狠狠地咬了咬唇:“薛十七郎这样,你也这样,你为什么不也干脆学他,跑到她的房里去!” 俞星臣本来已经信了刺杀的事不是她做的,正想该如何致歉。 猛然听了这句,他错愕地:“你说什么?薛十七去找杨仪了?” 杨甯见他分毫不关心自己的心情,开口竟只问这个,更加心冷:“是!今日二哥哥请他过府,他却偷偷跑去跟杨仪私会,怎么,你不乐意了?你也想去是不是?” 俞星臣本来以为,薛放没那么轻易就会识破杨仪的身份。 这个消息来的猝不及防,也乱了他的阵脚。 可见杨甯气的脸色都变了,俞星臣只得先压下心中的震惊,他倾身拉住杨甯的手腕:“说这些赌气的话做什么?你知道我不是那样想的。” 杨甯道:“我不知道。只怕她会妖法能勾人的魂,连你也……” 话音未落,俞星臣把她往身边拉了拉,轻声叹道:“甯儿。” 他的声音近在耳畔,湿润的气息稍稍落在杨甯脸颊上,她忍不住一阵战栗,想挣脱,却似乎浑身无力,只有心跳声,一声高过一声。 章节目录 第110章 二更君 青叶跟灵枢立在外间。 起初隐隐能听见杨甯生气的斥责声,青叶瞧了眼灵枢,闷头往旁边走开了几步。 灵枢见状只得也离远了些。 青叶打量灵枢,见他的下巴都有点尖了,便小声道:“你果真瘦了,这一路着实辛苦?” 灵枢谨慎道:“没什么,无非是公务罢了。” 青叶低着头,抿嘴微笑:“对了,之前怎么跟着大人去了照县,真真叫人担心。听说那个飞尸案的凶嫌死在火里了?” “到底如何,他们还要查。”灵枢不想提这些,怕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 青叶偷偷瞅了他一眼,忽然从袖子里摸出了一个东西:“这是我早做好的,本来想着给你,你偏跟大人去了羁縻州……你若不嫌弃我的手笨便拿着。” 灵枢见她手中握着的像是个荷包,惊讶有点犹豫。 青叶道:“你不喜欢?我是看你很像我家里弟弟……先前在家的时候他的东西也都是我给准备的。”她说着抓住灵枢的手把荷包放进掌心:“好歹我一点心意,你要嫌弃,回头就扔了罢了。” 灵枢握住那荷包:“那、多谢姐姐了。” 谁知这功夫,青叶瞧见他手背上似乎有道伤,忙低头细看:“这是怎么了?” 灵枢先前跟那提灯面具人交手,被洒落的火油烧到:“小伤罢了,跟大人相比……”话刚出口,戛然而止。 青叶已经听见了:“大人?俞大人吗?他受伤了?” 灵枢后悔,讪讪地:“姐姐,你不要说出去,大人不许我透露。” 青叶盯着他:“那你告诉我,大人是怎么伤着的?” 回府的马车上,青叶将灵枢的话,转告了杨甯。 杨甯愕然:“三哥受伤了,当真?”方才跟他相处,他竟半点也未流露。 青叶道:“灵枢说伤的还不轻呢,只是俞大人不想张扬此事。” 杨甯咬了咬唇:“为何?” “那伤是在焦山渡的时候……有杀手突然出现,为保护大小姐,俞大人才受的伤。” 杨甯变了脸色。 本来在杨甯预计,见过俞星臣后立刻回府,来回大概半个时辰也就够了。 谁知等回府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老太太那边派人来找了两回,好歹给冬儿支吾了过去。 幸亏老太太以为杨甯是因为先前送药出事的缘故心里不自在,闹小孩儿脾气,所以就没有如何。 杨甯忙忙地换衣裳,重新洗漱,梳妆整理。又问起杨佑持那边如何。 冬儿道:“起先二爷到处找不到,甚至连大小姐那边都去过……谁知那位小侯爷竟是在老太太房里给老人家请安呢。” 杨甯冷笑:要真在老太太那里,一早怎么没人知道。 正欲往老太太那边去,姨娘那的丫鬟突然来了:“三姑娘,二奶奶请您过去说话。” 老太太的病好了,按理说顾姨娘的病也该好了。 但是顾莜总是懒懒的提不起劲,家里的人大概都看出姨娘不止是身上不好,大概也有心病,但却没人敢说。 杨甯进了房中,见母亲半靠在美人榻上,丫鬟正将剥好去了核的冰镇荔枝一颗一颗送到她嘴边。 “母亲。”杨甯上前行礼。 顾莜抬头看了看她:“先前又跑到哪里去了。老太太找了两次都没影儿。” 杨甯低着头:“这两天发闷,出去走了走。” 顾莜冷笑:“家里来了这么大的宝贝,怎么就闷着你了?你不会自己找乐子?” 杨甯动了动眉头:“既然是稀罕宝贝,我怎么敢动,老太太护的紧紧的呢。” 顾莜把口中一颗才含了的荔枝“呸”地吐了出来:“这颗酸了。” 那捧荔枝跟喂荔枝的急忙跪在地上:“二奶奶恕罪。” 顾莜道:“把捡的人打十板子,这种货色也敢送过来!再有下次,爪子不用要了。” 两人慌忙答应,小心退了出去。 杨甯叹了口气:“母亲何必为了这些小事动怒。” 顾莜道:“小事?送到嘴里的东西,有哪个是小事,像你一样把把柄白送到人手里,你倒是心大。” 杨甯知道她指的是那药丸:“我到底不知道哪里出了错。” 老太太这屋里经手过的,她可以打包票,跟她一起去的,也可以打包票,甚至于杨仪屋内的……那孙婆子不济事,一个小连,也是她特意安排的。 只有个小甘是杨仪的人,那丫头总不会有那么大本事跟胆量去害杨仪。 顾莜冷笑:“你的人不会出错,她的人也不会出错,那你觉着还有谁能?” 杨甯心里其实也有个猜测,但实在太狠了:“母亲你的意思是,她自己?” 她盯着顾姨娘,疑惑地:“我虽然也曾这么怀疑过,但她那身子骨实在是……好生保养都看着难,她要还弄那种毒,那可真是拿自己的命在赌了。” 顾莜歪头望着女儿:“你怎么不问问自己,她到底为什么会拿命在赌?” 杨甯怔了会儿,突然想到那天夜里,他们说起薛放去了照县,杨仪登时就失了态。 她捂住嘴:“真的是她自己……” 顾莜将身子往内一歪,仰头朝上,淡淡地说道:“你只以为,她不敢拿命去赌,也许她很看得开呢?毕竟不过是一条贱命,生生死死有谁在意,有什么要紧。” 杨甯定了定神:“母亲,我也有一件事想要问你。” 顾莜没看她,只呆呆望着头顶:“说。” 杨甯道:“听说,她在回来的路上几次被追杀……母亲可知道这件事?” 她还没说完,顾莜低低哼哼地笑了起来:“这是谁跟你说的?” 杨甯不语。 顾莜道:“让我猜猜看,是不是俞家三郎?你今儿偷偷摸摸地跑出去,自然是去见他了。” 杨甯没回答,而只问:“这件事,的确跟母亲有关,是吗?” 早在俞星臣说杨仪被人追杀的时候,杨甯就想到了顾姨娘。 前世府里一接到消息即刻就接了杨仪回来,杨仪也并未不告而别,只在府里眼皮子底下,自然也没有发生过刺杀之事。 但杨甯了解顾莜对于洛蝶的恨意,因为洛蝶已经死了,这种恨便加倍落在杨仪身上。 顾莜斜睨杨甯:“你可知道,昨儿你父亲也跟我提起了这件儿,你们两个真叫我费解,一个蝼蚁一般的贱人,也至于一而再地提起?” 杨甯屏息:“父亲如何知道,是她告诉父亲的?” “杨仪……”顾莜长长地吁了口气,有点遗憾地说:“她早该死了,就该跟她那个疯子一样的亲娘一样死在外头,而不是回来碍我的眼。” 杨甯道:“如今老太太放了话,何况若她真的就在府里出了事,对父亲……跟家里也不好。横竖事已至此,还是从长计议,不必急于一时。” 顾莜没有出声,弄死一个人对她来说当然不算什么,但她的本意是想让杨仪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外头,远远地,跟府内毫不相干。 如今回到府里,反而令她为难。 “你说的对,”顾莜看着自己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长指:“从长计议么,我自然知道。” 又过了半晌,在杨甯想要告退的时候,顾姨娘道:“老太太很喜欢薛家的十七郎,特叫你二哥哥留了他在府里……” 杨甯一怔。 顾莜抬眸,难得有点儿迟疑地说:“听说你先前还特意跑出去找他,我的话你未必听,只是……你最好还是别去招惹他。” 这话,前世顾莜曾经跟杨甯说过。 可惜她并没有听。 如今又听母亲说起,杨甯心中百味杂陈。 顾莜不晓得她心里想什么,自顾自说道:“这个十七郎还没定性,弄得好自然会死心塌地,弄不好……” 她没说下去。 杨甯摸了摸脖颈。 她很清楚弄不好会是什么样。 薛放先前因杨佑持到处找自己,他便悄悄地转了出去。 杨府他之前来过几次,略还有点印象,不似是找杨仪住处这么艰难。 老太太见了他,很是喜欢,赞不绝口。 又见杨佑持找来,便特意吩咐二爷,叫把薛放安置在府里,多住两天。 杨仪这边儿,下午时候情形好些了,又听小甘跟孙婆说起府里那些流言蜚语,她心想是该去给老太太请安顺便报个平安,也叫那些人看看,她跟老太太并无什么疏隔。 她特意叫小甘去探听,知道薛放并不在老太太那边,才出了门。 谁知偏偏在她到了上房门口的时候,才听门口的丫鬟说,老太太才叫了十七郎来说话。 她刚要走,里头的人偏已经腿快地去说了她来请安的消息。 这会儿再转身走,反倒不好了。 这一犹豫,里头老太太听说她来了,正巴不得呢,一叠声地催促快接进去。 此刻在屋里的,除了薛放,杨佑持外,另有高夫人跟金二奶奶两人。 杨仪才进门,就瞥见左手侧有个人影站了起来,她没抬头,从袍摆靴角,自然看出是薛放。 “老太太。”杨仪上前,屈膝行礼。 李老夫人赶忙叫自己的丫鬟去搀住,嘘寒问暖地:“你的身子才好些,怎么又跑出来?我还要叫人去看看你呢。” 杨仪道:“我已经大好了,总是叫老太太牵挂,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这是什么话,当长辈的疼惜小辈,这不是天经地义的?”老夫人显然为杨仪的突然来到而高兴,又忙道:“你来的正好,你见一见薛家小公子吧,他在家里排行十七,人家都叫他十七郎,你们两个虽差不了一岁,但你到底大他两个月,他是你弟弟。” 说着又转头看薛放:“这就是方才提起的,才回府的你仪姐姐了。” 杨仪勉强转身,抬眸迅速看了眼薛放,却见他唇角扬起,眼底带笑,那眼睛里的光,倒像是先前在院子里跟他照面,那样灿烈的日色,晒得人头晕。 没来由,杨仪竟觉着脸上发热,偏偏薛放向着她装模作样地:“先前听他们说,总没见一面,如今总算见着了,‘仪姐姐’好。” 一声“姐姐”,让杨仪红了脸。 依稀昨日他还颇为尊敬地叫“先生”。突然换了这称呼,此中怪异,就好像有人拿针戳了她几下。 “十七……弟。”杨仪尽量让自己镇定,声调儿平稳地叫了声。 她以为这已经是难堪的顶峰了。 此刻,老太太笑看他两个行礼,对杨仪说:“十七小时候来过几次,生得粉团子一样,如今长大了,竟大变了样,却越发出息了。先前见面我都不敢认了。你三妹妹先前是见过他的,你倒是没见过,正好也认一认。” 杨仪道:“是。” 薛放却忽然道:“我看姐姐……好生面熟。像是哪里见过一样。” 杨仪不由瞪向他。 老太太也诧异,杨佑持在旁笑道:“当真么?你在外头认得的人当然是多,若说有些面孔相似的也不足为奇,只是还有谁是像大妹妹这样品貌的呢?” 薛放煞有其事地道:“你还别不信,我……在南边的时候,军中有个同僚,他的眉眼之间倒是很像仪姐姐。” 杨佑持道:“叫你说的我都想见一见那人了。只恐怕你是故意这样说,好逗老太太高兴的。” 老太太果真笑了,道:“这样也罢了,那你们姐弟之间自然就更可相处了。” 正说着,外头丫鬟道:“三姑娘来了。” 老夫人闻听,越发喜欢了:“好好,这下更齐全了。” 杨甯进门,一眼看到杨仪跟薛放。 她先去老太太跟前请了安,李老夫人握着她的手道:“你好些了?你姨娘如何呢?” 杨甯道:“姨娘刚才还说,今日已经好多了,明儿指定会来给您请安的。我不过是昨晚上没睡好,先前补了一觉,已经无事了。” 李老夫人道:“别只顾说话,你见见你十七哥哥。你姐姐方才已经见过了。” 杨甯也向薛放行了礼:“十七哥哥回京数日,才知道来见我们。可见是早把昔日的情分都忘了。” 薛放哼道:“你这小丫头才一见就刁难人,我以后再不敢来了。” 杨甯笑:“我不信十七哥胆子那么小,先前听说你在羁縻州干了好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难道我们府里有比那些狼虫虎豹还可怕的,你就不敢来?” 薛放看了看杨仪,笑道:“你可别激我,你要这么说,我可要常来才行。” 李老夫人听他们一言一语,颇觉有趣,听到这里便道:“这话是正理,自然是得常来,以前不在京内想要你来都不能够,如今总算回来了,岂有不来之理?咱们两家子必定要常来常往的。” 杨佑持最为高兴:“十七弟,这可一言为定,老太太跟两位妹妹都作证的。” 杨甯也笑瞥了杨仪一眼,却见她坐在椅子上,垂眸低眉,脸色微冷,似乎全不管他们这里的事。 薛放本还要说笑几句,一看杨仪的神情,忽然觉着她好像并不高兴……他心中一顿,当下也不再出声了。 李老夫人一高兴,晚饭便留他们一块儿在上房吃。 杨仪总是少言寡语,吃了晚饭,便告退出来了。 暮色沉沉,晚风吹动,紫薇花树在夜影中摇曳,发出簌簌响动。 “仪妹妹。”杨佑持的声音从后响起。 杨仪止步,小甘一手扶着她,一手提着灯笼回看。 杨佑持跟薛放赶上来,杨二爷道:“怎么这么快就要回去?” “有些乏了。”杨仪淡淡道。 杨二爷看看薛放,说道:“那就一块儿吧,反正还顺路。” 杨仪没出声,几个人往外缓缓而行,快到角门处,薛放才开口:“你们这里谁家养猫?” 杨佑持正觉着气氛略怪,闻言忙道:“你二嫂子有一只,怎么了?” 薛放道:“怪道白天听见猫儿叫,怎么没见着呢?” 杨佑持笑道:“这猫儿总是往外跑,你在那的时候正好出去了,你若想看,回去后找来叫你瞧瞧,是一只临清狮子猫,鸳鸯眼。” 薛放瞅了眼旁边默默无语的杨仪:“那倒不用,我不喜欢猫儿,我喜欢狗。” 杨二爷忙道:“那也行,你喜欢什么样的,回头我弄一只绝好的给你。” 薛放摇头:“我自己有一只,不要别的。” “怎么没听说你有呢,你不是才回京,哪里弄的,以前家养的?” ?“不是,在羁縻州的时候得了的,”薛放总是忍不住要去打量旁边那个人,他咳嗽了声,似乎想唤起她的注意:“我因要追一个人,路上八百里加急的,怕让它跟着反而把它累坏了,就让斧头他们带着在后面慢慢走,看行程也快到京内了。” 他一边说,心里有点失望,因为他没发现杨仪头也没抬,更无任何特别留意他的迹象。 杨二爷却饶有兴趣:“让十七弟这样钟爱的,莫非是个难得的纯种狗?” 薛放恹恹地:“什么纯种不纯种的,不过是个土狗罢了。” 杨佑持又惊又笑道:“怎么对个土狗也这么上心?” 十七郎觉着这句话有点怪,忐忑地看了眼杨仪,说道:“常言说打狗也要看主人,我重的当然不是狗了。” 此时,杨仪因要过门槛,不觉踩到了一角裙摆。 她刚倾身的功夫,薛放眼疾手快,探臂一捞,电光火石的竟把她揽了回来。 他的动作是出自本能,但当手臂搂了过去,却不知为何就箍紧了。 似乎是想把那些累赘的衣物都压下,试一试他看不清的底下的那抹纤腰。 杨仪忙推他一把。 薛放竟没松手,直到杨仪低声:“放开。” 小甘在旁差点把灯笼丢了:“姑娘没事吗?” 薛放慢慢撤手。 杨佑持也赶忙靠前:“没磕碰着?” 杨仪道:“没事……二哥哥,打这儿咱们分开吧,我先回去了。” 杨佑持看了薛放一眼:“好,你去吧,叫丫头把灯笼打低些……” 薛放上前一步,却给杨佑持一把拉住。 眼睁睁地看着杨仪随着小甘去了。 薛放看看自己的手,叹气。 不料杨佑持道:“十七弟,刚才是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杨佑持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以为我傻么?方才看到大妹妹出来,你就忙拉我要一块儿走,才又那样……你总不会是对我这位大妹妹有意吧?” “谁……”薛放愕然,急忙说:“别胡说,我只是觉着她长的有点像是我昔日的那位……我先前跟、那人甚好,见她长得像,才……” 杨佑持睁大眼睛:“原来是这样?我以为你是在老太太面前说笑,难道真像到那种地步?” 薛放道:“你哪里知道。” 他嘀咕了这句,又问杨佑持:“你觉着,她……这仪姐姐是不是恼我了?” “大妹妹恼你?你是说因为方才你碰了她?”杨佑持认真一想:“我觉着不至于,你也是怕她摔倒了才伸手的,又不是故意轻薄人,大妹妹也非那种小心眼的。” 薛放看看自己的手,喃喃道:“我总觉着她恼我了。” 杨佑持不由笑道:“罢了,还真把她当作你昔日的手足同僚了不成?走吧。” 薛放随着他往二房去,边走边回头打量,早不见了杨仪的身影。 这天夜里,薛放在客房之中,翻来覆去,毫无睡意。 总是情不自禁看搂过她的那只手臂,隐隐觉着有熟悉的淡香。 又想到当时抱紧了人,好不容易从那深衣叠裙底下试探到一点腰身,可惜只是一瞬。 他意识到自己好似在胡思乱想,又赶忙把头抱住,去想别的。 谁知过了会儿,脑海中仍旧是那张脸……在老太太房内,他跟杨佑持杨甯说笑,她端坐咫尺,垂眸淡然,神情微冷。 差不多快到三更天了,府内众人多数已经入了梦乡。 薛放猛地坐起身来,抓了抓头:“不行。” 章节目录 第111章 三更君 小甘陪着杨仪回到院内,杨仪便叫孙妈关了院门。 “老太太到底偏疼三姑娘,”小甘扶着她进屋,一边小声说:“姑娘发现没有,今儿老太太看见三姑娘去了,那样高兴不说,尤其瞧见三姑娘跟那十七爷在一处说话,那种眼神……” 杨仪道:“什么眼神?” 小甘琢磨:“就是……长辈看小辈的眼神。” “老太太眼里,谁不是小辈呢。” 小甘哼道:“姑娘不懂,你不觉着那十七爷跟三姑娘站在一块儿……” 杨仪轻轻一嗽。 小甘便忙止住:“是不是又走的累了?”赶忙给她顺气。 杨仪便道:“先前老太太亲给夹了一块鹅脯,我极少吃那个,大概有点不相应。” 小甘道:“既然不吃,何必为难自己,回头又弄得不舒服了。” “老人家的好意,又是头一次,岂能推辞,待会儿吃一颗山楂丸也就罢了。” 进了里屋,杨仪正要解外衫,小甘握住她的手:“姑娘别动。我来就行了。” 杨仪始终不太习惯:“我自己……” 手才抬起,又给小甘摁着轻轻放下:“叫我来是做什么的?” 杨仪只好杵在原地:“行行,都让你做行了吧,累坏了别叫。” “这就算累了?跟我以前的日子比,这简直……”小甘一笑,没有说下去,只给杨仪解开了斜襟长衫的系带,又半蹲下去为她解织锦裙,“总之能跟着姑娘过这样的日子,一辈子我也甘愿。” 杨仪并没同小甘说笑。 她自己虽顶着杨家嫡女的名头,可打小也算是贫寒受苦的出身。 小甘虽只是三言两语,杨仪心中却有戚戚然。 她懂那种感觉,虽然她也知道,跟这世上更多的受苦之人相比,她甚至还不是最惨的。 小甘把裙子解开,却又张开手掌,在杨仪的腰间丈量了一下。 杨仪笑问:“你干什么?” 小甘道:“姑娘可不能再瘦了,我就不算是个粗壮的了,姑娘这腰恐怕只有我一半窄。” 杨仪笑道:“胡说,我又不是死的。” 小甘忙啐了两口:“大吉大利。” 盥漱过后,杨仪捡了一颗山楂丸吃了,又把先前没看完的医书拿了来,烛光下翻了几页。 小甘将熬好的汤药端了过来,又劝:“姑娘才好些,不如早点歇息,别把眼睛熬坏了。” 杨仪应了声,书遮着脸:“知道。” 小甘催促:“先喝了药吧,一会儿就凉了。” 杨仪只得放下书,举起药碗,试了试温度,皱着眉一饮而尽。 小甘又给她拈了一颗梅苏丸出来,送到她嘴边。 杨仪张口含了,含糊不清地:“你去歇着吧,我看一会儿也就睡了,”又叮嘱:“明儿记得把小连接回来。” 小甘答应着退了出去,又看了一遍门窗都关的严严的,才去外间小床倒下。 屋里屋外,安静下来。 杨仪慢慢地放下书,想到先前在老太太房内的情形,不禁叹了口气。 小甘方才没说完的话,杨仪却很清楚。 她起初以为是自己的错觉,或者是多心了,可老太太那一刻的意图,竟然连小甘都看出来了。 对着灯,杨仪默默地出了会儿神。 再看医书,每个字都认得,可是每个字都不懂。 心都乱了。杨仪将书放下。 外头好像又起风了。 有呼呼的响声,好像还有几声猫儿叫。 杨仪翻了个身,想到先前薛放跟杨佑持说起什么猫儿狗儿的。 当时她只低着头,仿佛并未在意,可他说的每一句,她都听的清清楚楚。 甚至那一脚踩到了裙摆,也是因为听得过于出神,心里又想起了豆子斧头他们……才不小心的。 只是没想到薛放把她捞了起来,那可是当着杨佑持的面儿,他怎么敢的。 假如不是她推他一下,他似乎都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不知不觉,拇指抵在唇边,她无意识地一下一下啃着。 猫儿的吵闹声大了点,好像打了起来,那激烈的声响,让杨仪害怕它们会把彼此置于死地。 可很快,两只猫像是被什么打扰似的,各自骂骂咧咧,迅速远去。 她正有点安心,耳畔似乎听到一声咳嗽。 杨仪一怔,下意识地坐了起来。 “杨易……”窗上被轻轻地一敲,他却又改口:“杨仪?我知道你没睡,跟我说说话。” 杨仪不敢相信,有点慌张地看向外间,生恐小甘听见动静。 她翻身下地,走到窗户旁边,将窗户轻轻打开。 眼前空无一人。 杨仪睁大双眼:自己的幻觉已经到这种地步了? “我就说你没睡。”声音从旁边响起,带一点笑。 杨仪探身,才发现薛放竟站在窗户旁边,他双手抱臂,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室内没有点蜡烛,杨仪恐怕再有光亮,会引得小甘过来查看究竟。 她退回床边:“半夜不睡,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翻墙过院,成什么样子?” 薛放本来想坐在她身边的。 可看杨仪散发披肩,又闻到一股幽香扑鼻,居然没敢靠近。 “有一句话想跟你说,不弄明白,我怕是睡不着了。” “什么话?” “你……今天是不是恼我了?” 杨仪一怔:“你就是为问这句来的?” 既然没点灯,两个人的脸未免有点看不清。 薛放搬了个鼓凳放在床边,凑近看杨仪:“就为这个。” 虽没灯光,窗户上却有点月光照进来。他的眼睛在淡色月影里闪闪发光。 杨仪略向后一倾。 薛放目光下移,突然一震。 她只穿着中衣,夏天的衣物何等单薄,加上又未裹胸,小荷尖尖,若隐若现。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瞬间炸开了,原来、原来是这样的!这简直是超乎他想象……不,应该说是从未想象。 薛放只管死死盯着,脑中一片混沌,又好像有什么在大声叫嚷,吵闹,欢呼,鼓噪,雀跃还有莫名蠢动。 等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没来由地咽了口水。 杨仪并未察觉,只有些心烦:“好好地谁又恼什么?你……旅帅还是快请回吧,叫人发现了不是好玩的。” 薛放竭尽全力闭了闭双眼,把头转开不敢让自己再看,也不敢再想下去。 杨仪见他只管看向别的地方,也不出声,疑心他不高兴了。 “你回去吧,”她低头,声音也有些许低哑:“如今,彼此相安,已是足够,你毕竟是侯府的人,要跟这府里交际,随你,只不该像是今夜这样贸然擅闯……别人我不知道,只是在我,我不喜欢。” 她心里想的,是前世薛放跟杨甯“过从甚密”,小侯爷也是公然不在乎别人的眼神,随意出入三姑娘的院落。 可她不是杨甯。 随便他爱怎么样跟别人去交往。她也管不着。 薛放好不容易才把歪了的心扭回来。 他不是很懂杨仪这番话,而只是凭着本能回答:“你不喜欢什么?先前你不是说,你仍是你么,现在的你跟在俇族寨子的杨易是不是一个人?跟在永锡马帮和我同榻的是不是一个人?” “旅帅!”杨仪急忙喝止他。 薛放的眼睛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但却更离不开眼前的人了。 他开始庆幸没有点灯,这样,杨仪恐怕看不清他的脸色,也看不清他正拼命四处乱窜逐渐放肆的目光。 他的喉头又动了动,终于闷闷地说:“白天……我不过是玩笑,他们也不知道咱们之前的事,不会疑心你。” 杨仪愣住:“什么?” 薛放道:“你不是因为我开玩笑说你眼熟,才恼我的?” 杨仪愕然:“谁是因为这个……” 他听出来:“不是因为这个,又是为什么?” 杨仪自知失言。 薛放倾身:“你不告诉我,横竖今晚上我是睡不着的。” 杨仪忙推住他:“我……真没有恼,你别问了。” 薛放攥住了她的手。 杨仪一惊,试着要抽回,薛放却鬼使神差地说道:“之前怎么没发现你是女孩儿呢。” 她觉着这话不对:“没发现又怎样,发现又怎样。” 薛放心头一阵恍惚,是啊……怎样? “我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你竟不是‘先生’,而是‘姐姐’。”他回答。 杨仪想起他叫自己“姐姐”,不禁又有点莫名脸热,奋力把手抽回。 “杨仪,”薛放觉着,明明两个人都坐在黑暗里,他心里却仿佛有一团火,今晚上只怕真要睡不着了,他索性起身,挪到她身边坐下,“你跟我说说,你到底为什么要女扮男装?” 杨仪给他吓了一跳。 赶忙要起身,却给薛放一把拽回来:“别走。跟我说说,我又不是外人。” 她几乎是挨着他坐了下来,他身上衣袍整齐,暗蓝的缎服擦着她单薄的中衣,垂在腰间的革带顶在她的腰间。 杨仪觉着这很不妥,可他是这样死心眼的人,这会儿要他走,除非她能把他扔出去。 “有什么好说的,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我……我就想知道,”薛放盯着她,眼神热切:“我听说过杨府的事,也听说过你的事……但是,我没法儿把杨家的大小姐,跟杨易想到一块儿去。” 就算现在他正守着她,盯着她,他依旧犯着糊涂。 杨仪叹了口气:“你非得叫我自揭疮疤?” 薛放一震:“我不是这个意思。” 杨仪垂头。 两人都没开口,室内跟屋外一片安谧,风声中,有草虫的叫声,仅此而已。 “这里的事你既然都知道,也不必我跟你说了,”杨仪绞着双手:“我从小跟着我娘,没回过杨府,所以……那时候跟你说的话也不算是骗人,我自知道我跟杨府格格不入,也不想沾他们的光,也不喜欢大家子的生活,因此不想回来。” 薛放点头:“唔,俞星臣必定做了什么,逼得你回来了?” 猛然提起这个人,杨仪觉着身上都冷了几分,她抚了抚手臂:“他写信告诉了父亲,我本来打算到金陵就走的,谁知……遇到了父亲。” 薛放恨恨道:“别叫我再看见他,不然定要打他一顿。” “不行,”杨仪忙叮嘱:“这是在京内,你无辜殴打朝廷官员,是要吃官司的。你得改改那个性子了。” 薛放十分喜欢她这谆谆教导、一心为他的口吻,他乖乖从了:“好,我知道,我想别的法儿教训他就是了。” 杨仪叹道:“不过,想来我回来也有好处,不这样,又怎么知道你在找我……又怎么知道你安然无恙呢?” 当时她自以为必死,而既然死得其所,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后来侥幸得命,又以为薛放接受了她的“死讯”,所以安心而遁。 谁知道他竟一路锲而不舍,寻寻觅觅。 所以竟觉着按照俞星臣安排的回京,也不算很差。 薛放一阵血涌,忍不住又握住她的双手。 “你别总这样。”杨仪抗议。 但他的掌心太过暖和,竟叫她没法狠心抽回,索性由他。 杨仪垂首:“总之无非就是这些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薛放道:“你想说什么,我就听什么,只要你说的,我就爱听。” “这是什么话。”杨仪苦笑:“还真的要说一整夜不成?” 薛放想起两人白天的玩笑:“那也未尝不可。” “谁跟你……”杨仪欲言又止,却想起另一件事:“对了,照县那边,到底是如何的情形?” 薛放正害怕她会赶自己走,听她问这个,便把自己去照县的来龙去脉都告知了。 杨仪惊心动魄,微微发抖。 薛放才要探臂抱住,稍微犹豫,只扯了薄被给她围上。 “我不冷,只是……”杨仪定神:“你又是从哪里听说萧旅帅出事的消息?” 薛放听杨仪问起这个,才道:“我和你说了,你必定会笑,你猜怎样,是杨三也学你一样扮了男装,跟杨二爷去找我,无意中说起来的。” 杨仪虽然清楚杨甯绝不是“无意”说出,但听薛放并未隐瞒此事,不知为何心情竟好转了不少。 她本来想再详问照县的事,可居然道:“三姑娘扮了男装?想必是很好看。” 薛放听见“好看”两个字,笑:“那倒没觉着,可只要留点神的,立刻就能瞧出来是个女孩儿,所以我说他们胡闹,要不是有杨二爷跟着,只怕都出不去那酒楼。” “为什么出不去?” 薛放道:“这都不懂?那里可都是些醉醺醺的浑汉,随便哪个拉扯住了,便是大祸。” 杨仪这才反应过来,倒是后悔自己贸然发问,想了想:“三姑娘也是为见你才这样的。一片苦心。” 薛放疑惑道:“什么苦心?不过是她自己变着法儿玩闹罢了,但凡能干些正经事,我也不说什么。” 说到这里,薛放忽然犹豫:“杨仪,你之前,身边也没有人跟着,一直都是孤零零一个?” “母亲去后,就只我一个人了,”杨仪回答,“到了蓉塘,才又捡了豆子。” 薛放的心头一阵轻颤:“你……你一个女子,自己走过那么多路,遇到也不知多少事,你不怕?” 当时在蓉塘跟她初见,他还格外盘问过她。 那会儿以为她是男人,虽然诧异,倒也罢了。 毕竟再怎么单薄文弱,是男子便自该有豪勇担当,就如薛放那次训斥她的“别失了男儿的血气”等等话。 谁知她竟是个女儿家,还是这样病弱之身。 薛放简直无法想象在遇到他之前,她都经历过什么。 杨仪低声道:“怎么会不怕,但……也只能如此,小心习惯着罢了。” 她似乎想起一件好笑的事:“比如有一次我错过了宿头,歇在山林子里,为怕有野兽,便爬到了一棵树上,谁知半夜就被树下狼豺的叫声惊醒了……吓得我以为将命丧于此,好不容易迷迷糊糊睡过去,又觉着身上凉凉的,以为是下雨,低头看……你猜是什么?” 薛放不大敢猜,勉强问:“是什么?” “是一条手臂这样粗的蛇,”杨仪苦笑:“我以为它会咬我一口,或者直接缠住我,所以动也没动,其实也是吓傻了,外加身子僵麻了,动不得,谁知那蛇盯着我看了会儿,最后竟默默地游走了……后来我想,许是我在树上吊了一宿,身子跟血都发凉,那蛇才没理我的。又或者……” “或者怎样?” 她用带点笑意的声音道:“或者那蛇觉着,这个人真真可怜,所以也懒得咬我啦。” 薛放悚然而惊,灵魂出窍。 若论起经历,十七郎的那些生死遭遇,比杨仪所说的这些可离奇惊险多了。 但杨仪跟他不一样。 就连杨甯有杨佑持陪着出去,他还觉着会出事,赶紧轰他们回府。 可杨仪……竟一直都是一个人。 薛放向着杨仪挪了挪。 杨仪察觉:“干什么?” 薛放隔着被子握住她的肩头:“以后,别再这样。” “什么样?” “别再一个人……”薛放才说了这半句,突然语塞,说这些有什么用?也许最艰难的日子,她自己一个人都撑过来了,他这会儿说这些,倒像是无用而虚伪的话。 杨仪没等到薛放的下半句话,却见他张开手臂,将她连人带被子抱入怀中。 他抱的这样紧,似乎要把她捂到他心里去。 “旅帅?” 薛放“嗯”了声。 虽然他仿佛没打算做别的,杨仪还是不安。 她靠在他肩头,听着他怦怦的心跳:“话……也说完了,你也该……” 没容她说完,十七郎道:“我不走。” 杨仪愕然。 “你困了,你只管睡。我不想走。”薛放嘀咕,像是负气,又像是下了决心:“我得守着你。” 杨仪睁大了眼睛:“你……好好的怎么了?” “没怎么。”薛放索性把她抱着,直接在床上卧倒了。 杨仪吓得一缩。 顷刻,她抬眸,望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别闹……旅帅,真不能胡闹。” “谁跟你胡闹了,又不是没一块睡过。”想起旧事,薛放凑近杨仪,额头几乎靠着她的:“杨仪,我想陪着你。” 杨仪心跳都要停了,低声道:“不行。” 薛放望着她呆呆惶惑的样子,舔了舔嘴唇:“你怕什么?我又不干别的。” “什么别的?” 薛放喉结吞动:“我知道你是怕像上回在永锡,这次不会了。” 杨仪根本没想过这件事,猛地听他提起,急忙挣扎起来:“不行,你赶紧走!” 两人之间体力相差过于悬殊,她非但没挣扎出来,反而自己闹出了汗,气喘吁吁。 她愤愤:“你……再不走,我叫人了!” “行了行了,”薛放却温声安抚:“好歹,看在我帮你赶猫儿的份上。” 杨仪愣住,原来先前打架的那两只猫,是他赶走的。 “还叫‘姐姐’呢,你瞧你,倒也像是一只炸毛的小猫儿,”十七郎一手揽着杨仪,一手把她因为挣扎而乱了的长发撩回去,顺势轻轻地扣住了他觊觎已久的后颈,用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我只想守着姐姐,没有狼虫虎豹,不用担惊受怕……只有我。” 章节目录 第112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向来浅眠。 如此夏夜,能安稳睡一个时辰就是好的。 又加上薛放突然袭扰,她本以为这一宿是不用睡了。 被他这么死死地抱着,杨仪也不敢睡。 谁知……当困意席卷,不过是闭了闭眼的功夫,已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沉昏睡之中。 中间,她似乎也因身体的不适而差点惊醒过几次。 但每次当她快要醒来的时候,似乎就有一只滚烫的大手轻轻地抚过她的后背。 那些想要纠缠她的阴邪森寒,就如冷雾惊散于暖阳,不敢相侵。 杨仪觉着很好,她无意识地往前靠近,逐渐将缩起的身子慢慢舒展。 唯有双臂困于薄被中,不能动,她只能恍惚地随便抓住点什么,紧紧地攥在掌心。 杨仪这院内人本来就少,小连又因被打了板子如今被罚在下处,院子里只有小甘跟孙婆子。 小甘忙里忙外,到底比平日累些,本来打算半夜起来看看杨仪睡得是否安稳,不料一觉竟到了寅时。 迷迷糊糊地爬起来,小甘擦了擦眼睛,拉起一件衣裳披着。 打了个哈欠,她下地点了灯,捧着向里屋去。 借着烛光照了照,见帐子依旧垂着,小甘蹑手蹑脚靠近,小心翼翼把床帐撩开了一点儿。 帐子光线暗暗,却见杨仪整个人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张明如玉的脸,竟是睡得十分安稳。 小甘松了口气,重又将帐子放下。 正欲回去再睡一会儿,目光微动,突然发现窗户内闩竟是开着的。 她不由一惊,赶忙上前细看,果真是打开了。 难道是昨夜忘了关?但她睡前是特意挨个看过的……小甘呆了半晌,推测大概是杨仪先前起夜过,多半是她开的。 小甘并未在意,举着灯出外,看看窗上稍微有了些晨曦色,忽地想起杨仪早上还要喝药,便忙穿了衣裳,打开门去耳房看那炉子如何。 天还没亮,长房一爷杨佑持已经起身,他得去看看自己好不容易请来的矜贵客人睡得好不好。 谁知还没进门,就见丫头捧了水往外,杨佑持惊,赶忙拦住那丫头:“十七爷起了?” 丫鬟笑道:“都起了半个时辰了。” 杨佑持惴惴,赶忙进内,果然见薛放正在擦脸:“十七,怎么这么早?昨晚上睡得不好?” 薛放回头,被水洗浸过的脸,越发显得眉清眸正,他展颜一笑:“好着呢。” 羁縻州的日头远比中原要烈,薛放天生生得白,在哪里才晒的略有几分浅浅麦色,却更显得英武勃勃。 回来的这几日,肤色又开始转白,却在英武慑人之中平添几分斯文贵气。 倘若他不开口或者不动手,却如老太太所说,是个极“乖”的少年。 杨佑持看的眼直,一时忘了还要说什么,只目光在他身上打量,突然发现异样:“十七弟,你的束衣带呢?” 原来先前束在薛放腰间的革带,此刻竟没有围上,长袍只宽绰地垂着。 杨佑持以为他还没来得及束,一边问一边打量,想找了给他系好。 薛放却道:“别找了,把一哥的找一条给我先系着就是。” 杨佑持觉着奇怪:“你的呢?” 薛放眨了眨眼:“昨晚上……大概不知掉到哪里去了,你拿一条你的就是,又问什么?” 杨佑持听了,自以为他昨夜可能是去解手之类,迷迷糊糊大概丢了,心想横竖在府里,小厮等见了自然会知道。 于是赶忙折回,找了一条自己的镶银銙带。 薛放随手系好,整了整:“一哥,我出来一宿,今儿该去了,老太太那边你替我说了就是。我就不过去了。” 杨佑持满心还想再留他住两日:“昨儿不说多住几天的?” 其实要不是有杨仪在牵着,薛放早走了。 不过昨夜跟她说了大半宿的话,他心里那空着的地方总算是有了一点儿实落,何况再在府里耽搁,恐怕又多事。 当下不顾杨佑持的挽留,到底出了杨府。 此刻正是卯时过半,红日将升。 薛放舒了舒腰身,翻身上马,对着送出来的杨佑持一摆手,打马往前去了。 杨一爷望夫石一样立在原地,直到看他出了太府街,这才意犹未尽地转身回府。 扈远侯府。 正在扫门口的仆役听到马蹄声响,抬头,忙道:“快闪开,十七爷回来了。” 门外忙碌的门房小厮们,急忙退避两边,垂手恭候。 薛放才到门边还未下马,众人齐齐行礼:“十七爷。” 十七郎跳下地,大步进门去了,后面小厮奔上来牵了马儿去。 扈远侯府宅门大小,跟太医杨家其实差不多多少,实际算来其实还要阔朗些。 可惜如今人口不如杨家多,便显出几分萧索。 薛放的院子在东南方向,花园之侧,他穿过中厅向东,正廊下几个丫鬟经过,望见他,都忙止步退后。 等他目不斜视地进了角门,有两个丫鬟道:“昨儿十七爷又没回来,不知这次又去了哪儿?” “别是……真的歇在哪个相识风流女子那了吧。” “别听人信口胡说,我是知道的,昨儿太医杨家的人特意来知会,说是被杨府老太太留下,在他们长房一爷那里歇着呢。还以为会多住几天,倒是回来的早。” “原来是在杨家,前儿他们还在那议论,说是跟一起什么纨绔之类的上了青楼……太太听说了,告诉咱们侯爷,侯爷倒是没说什么。” 几个丫头说到这里,其中一个靠近另一个耳畔,低低说了几句。 那丫头惊道:“真的?” “那当然,我昨儿听太太房里的姐姐说过一句。” “如果是娇红姐姐,哪倒确实是个尖儿,咱们府里数她生的最好,也伶俐,太太竟舍得?” “你懂什么……舍不得孩子,也套不着狼。” “你敢说十七爷是狼,你忒不知死!” 正说笑,竟见前方门口走出一个半老徐娘,两人吓得忙站住。 那妇人看看他们:“十七爷回来了?” “是呢方妈妈,看着才回房去。” 方嬷嬷忙对身后丫鬟一摆手:“去,赶紧去告诉太太。”吩咐了这句,妇人又盯着那几个丫头:“你们方才在说什么?” 丫头忙道:“没、没说什么。” 方嬷嬷冷笑了声:“没说什么?敢情我耳朵聋了,”望着那两个丫鬟色变的模样,她怒喝道:“还不打嘴,等我动手呢?” 两个丫头慌忙跪地,自己打起嘴巴来。 妇人搭手看着,哼道:“不知死的蹄子们,这是撞在我手里,若叫太太听见,叫你们从此嚼不了舌!” 薛放屋内,小厮们往浴桶内倒满了水:“十七爷,您试试看冷热。” 薛放瞥了眼:“行了,出去吧。” 两个小厮提着空桶跑了出去。 薛放把杨佑持借给他的那银銙带解了,搭在椅背上,又脱下外衫。刚要放,忽然心头一动。 他拿起衫子,凑到唇边,轻轻地嗅了嗅,果真有很淡的一点香气。 薛放吁了口气,有点难舍地把袍子放下,解衣入水。 方才他瞅的时候没留心,整个人进来才发觉这水是有点儿烫的,不过倒还好,不至于如何。 他抚了抚水面,浇了一盆泼在脸上,仰头靠在浴桶边上,水汽氤氲中,脸不知不觉红了。 不安的,他后悔自己刚才回来没喝两口水,这会儿虽泡在水里,给这热水一蒸,竟觉着很干。 手无所适从地动了动,碰在身上,却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掬水搓了搓胸前,却想到昨夜被他拢在这里的人。 那种干渴难熬的感觉更甚,而腹下几乎也即刻有了反应。 “该死……”薛放喃喃了声,声音喑哑。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他以为是小厮们不知做什么:“出去!” 背后的人停了停,然后竟是个女子的声音,十分娇柔婉转地:“十七爷,奴婢……奴婢来伺候您。” 薛放扭头,却见一个身着水红衫子的丫头立在身后,身段袅娜。 他皱起浓眉:“谁让你进来的?我不用人伺候,走。” 那丫头本来正欲上前,闻言止步:“十七爷,是太太叫我来的,从今后我就在您房里……听凭、使唤。” 她倒很会说话,最后的“使唤”两字,娇娇弱弱带着几分羞怯,显然不是伺候穿衣打扮那样简单。 薛放屏息,然后他吁了口气:“我再说一次,出去。” 丫头吃了一惊:“十七爷,我……”她的目光一瞥瞧见他放在桌上的衣物:“既然这样,我先帮您把衣裳拿出去洗了……” “别动,滚!”薛放怒吼了声,有点像是震怒的狮虎咆哮。 丫头本还满脸春色,猛然听了这句,吓得倒退,双腿却发软,几乎跌倒在地,她不敢再做别的,踉跄着退了出去。 被这么一打扰,之前那点儿心猿意马却也阴差阳错的没了。 薛放也没心思再泡澡,匆匆洗了,抓了十几块帕子把头擦干。 正换衣裳,小厮隔着门道:“十七爷,侯爷请您过去。” 扈远侯今年四十开外,武官出身,体格还算健壮。 只是早年受过伤,所以这几年来一直都有些病恹恹的。 之前薛放在羁縻州,侯府几次派人前去请他回来,到最后,又请狄闻出面,报说病重的消息。 加上薛放当时因跟杨仪的事,这才起意回京。 薛放才进老侯爷卧房,就见他旁边坐着的还有大太太艾夫人,手里拢着一串南红念珠,正垂着眼皮仿佛在念佛。 扈远侯坐在旁边,才把手中的一碗汤放下。 薛放在地下站住:“叫我什么事。” 艾夫人手势一停,抬眼看向他,神态平和。 扈远侯薛搵道:“这等无礼,见了太太也不请安?” 薛放道:“你要是特叫我来请安的,大可不必。” 艾夫人道:“罢了侯爷,何苦说这些,只说正经事为要。” 薛搵点点头,问道:“你昨夜歇在杨家?为何这般早回来了,不是又惹事了吧。” 薛放一句话也懒得跟他说,说了出来只怕还玷污了昨晚的记忆。 扈远侯见他不回答,几分无奈:“好吧,外头的事自然管不了你,只是这家里……你母亲跟我说,你也大了,在外头又胡混了这几年,总该知道人事。又怕你只流连外头那些不知如何的,所以把家里丫头中挑了个极好的,叫娇红,放在你房里。” 这丫鬟自然就是先前在他洗澡时候闯进去那个了。 薛放听见“母亲”一字,脸上的厌弃无法掩饰。听扈远侯说完,他笑了声:“我倒要多谢侯爷的美意了。” 扈远侯皱皱眉,看了眼艾夫人。艾夫人道:“兴许……娇红不入你的眼?倘若你真看不上那丫头,我少不得再留心给你另选好的。” 薛放冷道:“不用。” 扈远侯道:“十七,这是好事,你休要如此偏犟。” “好事?”薛放打量着他:“你觉着是好事,你把那丫头留在房中吧。” 扈远侯忍无可忍,喝道:“你在胡说什么?” 薛放道:“我说的很清楚,请侯爷管好你的人,也别插手我身边的事。” “你太过放肆!”扈远侯一喝,竟咳嗽起来。 艾夫人赶忙下地给他捶背,又对薛放道:“侯爷自是好意,难道还会害你不成?他又病着还要操心你的事,你就算不领情,也不至于这么不近人情的。” 薛放道:“是,他当然不会害我,乃是一团美意,所以我‘父慈子孝’,把你们的美意还给你们。什么娇红娇绿,留给他自个儿用,我自忖没侯爷那福气。” 说完后,薛放理也不理两人,转身往外疾走。 身后是扈远侯的声音:“你给我回来!” 薛放出了侯府大门,见小厮牵了马来,他翻身而上。 先前从杨府回来的时候,心里还一团滚烫,直到现在,好似饮冰卧雪,内外凉透。 他打马往街上疾驰,心里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想了想,索性出城。 此刻天色尚早,路上行人不多,他一路风驰电掣,直奔城外。 官道广阔平坦,马儿飞奔向远处,跑了大概两刻钟,才觉心里的闷气被疏通了不少。 他勒住缰绳,放慢马速,让马儿拐到旁边平坦谷地上。自己跳下马背。 也没有拴马,薛放走开几步,直接在草地上躺倒。 那马儿看看主人如此,便会意一般,自顾自原地踱步,悠悠闲闲吃起草来。 薛放顺手拔了旁边一根草苗咬在嘴里,枕起手臂,看着头顶湛蓝晴空。 他宁肯在外头东奔西走,也不想回那个家,世上怎么会有那么讨嫌的人……当然,世上,也有那么可爱的人。 起初他怒气冲天,满心想的都是不快之事,可陡然间,忽地想起昨夜跟杨仪相处。 她跟自己说起之前流落在外的悲惨遭遇,薛放却知道,她只是提起一件而已,私底下没说的可怖骇人之事,以她的性子又怎会夸夸其谈般都告诉人。 “我要早知道她是女子就好了,”薛放怅然地在心中想:“至少可以多护着她,对她好点儿也成。” 想起之前曾经一本正经教育杨仪,让她“有点儿男子血气”的事,当时她指不定心里怎么笑自己呢。 一想到这个,薛放不由竟笑出了声。 他怎会那么蠢。 此刻的心情,跟刚离开侯府时候,简直如天壤之别了。 正在这惬意之时,身后官道上一阵马蹄声轰然。 薛放没动,稍微扭头向后看,隔得远,自然看不到什么。 不料他虽不愿去打量,那边儿却有人发现了他。不知是谁说了几句什么,有一人下马,望这边走来。 薛放心想:怎么讨嫌的人这么多,他正想到好地方……谁要是敢没眼色来打扰,反正他今儿很想松松筋骨。 “当真是你,十七。”有点温文的熟悉的语调,不快,透着笑意,“我就觉着那匹马儿眼熟。” 薛放一顿,猛然想到此人是谁,扭头看时,果真看到一张皎月般的脸,那人负手立在身后,含笑凝视着他。 “殿下?”薛放赶忙起身:“端王殿下,您怎么……” 抬眸,才看到官道上立着大概数百人马,旗帜招展,此刻都在等候。 端王问道:“本王今日正欲去打猎,本想叫上你,又听说你昨儿去了太医杨家,要在杨家住两天,这才并未叫人去找。不想在此遇见,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是他们打听错了?” 薛放道:“昨儿是在的,今早上才出来……”他当然不会提侯府的事。 “那真是择日不如撞日了,”端王十分喜悦:“合该你今日跟本王一起出猎。如何?” 薛放本来想找人打一架,如今误打误撞,便笑道:“成。” 于是竟一拍即合,薛放一声唿哨把自己的马儿唤了回来,跟端王一行往四十里开外的源山而去。 源山不算很高,但山势绵延,对京城几乎形成环抱之势,山上飞禽走兽颇多,甚至于临近源山脚下的村落中,还时常有虎豹豺狼伤人之事发生。 端王巧遇薛放,喜不自禁,不叫他往别处,只让他跟在自己身旁。 又让内侍给了他一把紫檀木的万石弓。 多半王公贵族出猎,声势浩大,就算有那种猛兽飞禽,也都吓得远远遁逃了。 这样也有好处,免得真的跑出一只老虎,惊吓到王驾或者如何。 半个时辰后,端王射到一只獐子,侍卫们也各有收获,得了几只野兔跟山鸡。 薛放一箭没发,对他而言,什么獐子野兔,实在是杀鸡焉用牛刀,他只不远不近地跟着端王就是了。 不过,射到獐子,对于端王而言显然运气不错,隐隐地竟盼望再来一只狼或者别的,谁知狼不曾见,树林摇动,竟跑出一头梅花鹿。 端王越发大喜,见那鹿呆呆地站在原地没动,他赶忙走前两步,张弓正要射,便听到薛放道:“殿下!” 他没来得及反应,面前的鹿突然叫了声,向旁边跳开,与此同时,林木乱晃,竟是一只黑熊钻了出来。 端王先前还指望猎杀两只熊罴虎豹,但却是生平第一次跟一只彪壮黑熊距离如此之近,他整个人都呆了,箭从手中虚虚射了出去都不知道。 那熊本是追逐梅花鹿的,突然看到有人在跟前,又被那支箭挑衅,便狂吼了声,竟向端王而来。 黑熊口中喷出的湿润腥气直扑端王面上,他完全不能动。 侍卫们虽也发现了,但谁能跟着猛兽相搏,这黑熊一巴掌就能把人拍死。 有人想上前,却本能地腿软难动。 眼见端王命悬一线,薛放迅速奔来,张弓搭箭。 利箭擦着端王身侧,袭向黑熊,端王眼睁睁地看着那支利箭正射中黑熊肩头,这熊疼得人立而起,狂吼起来。 可就算如此,黑熊居然没有再上前一步。 相隔只有两三步远,黑熊瞪着端王,喘了一会儿,竟扭身向后,飞快窜入草丛中去了。 端王双腿发软,身子一晃,却并未倒下。 身后有人撑住了他。 端王转头,惊见薛放正如矗立在自己身后,十七郎手中的弓拉的极圆,箭簇凛凛,威势赫赫对准的自然正是先前黑熊的方向。 方才只要黑熊再有一寸妄动,这支箭必将取它性命。 端王呆呆地望着薛放,这才明白方才黑熊为何竟逃也似的退避了。 惊魂未定,端王一行下了源山。 一路上端王死死地拉着薛放的手,直到下山,才道:“今日幸亏是遇到了十七,不然的话……” 薛放笑道:“不碍事,我只是距离近些,就算我不到,王爷洪福齐天,那畜生也不敢伤及,它只是恐吓而已,我在羁縻州见的多了,深知它们习性。” 不管他是安慰还是真话,端王笑了:“你啊。”拍拍他的手臂:“今日别回侯府,随本王到府里,叫他们把猎物烹了,咱们好好喝一场压压惊。” 薛放也没推辞,反正他不知往何处去,当下便随着端王回城。 不料,王驾才行到半路,就看到一番奇景。 那是一队……似乎是送殡的人,全都是统一的白色孝服。 本来出殡送葬的,多都是肃穆哀伤,但是这些人不一样,他们竟宛如白日见鬼,跑的跑逃的逃,大呼小叫,满地乱滚,很不成个体统。 端王觉着古怪,便吩咐侍卫:“去看看怎么回事。” 前头端王府的一名侍卫打马追过去,拦住两人问究竟。 那一身孝服的人结结巴巴,指手画脚地说:“没、没了!” 侍卫喝道:“什么没了?” 那人道:“尸首……尸首!棺材里没了尸首!” 薛放耳朵最灵,听见这句,打马上前:“你再说一遍!什么尸首没了?” 章节目录 第113章 二更君 薛放喝问,那人偏偏知道的有限,语无伦次只说死人不见了。 此时又有王府侍卫拦住了其他奔逃的村民,一番喝问,才从几个人的嘴里知了端倪。 原来这帮人是京郊鸡鸣十里庄的村民,今日并不是出殡,而是烧七。 也就是说,那亡故之人早已下葬,如今是七日后,家里人前来烧纸祭拜。 不料,当这些人到了坟头,却发现那坟墓竟不知何时给扒开,走上细看,棺盖开启,里头的尸首却不知所踪。 众人大惊失色,纷纷四处找寻,哪里能够找到。 正准备报官,却是家中一个仆人飞奔而至,脸色难看如鬼,他惊慌失措地指着庄子的方向:“在、在家……快、快去看看……” 大家不明所以,那仆人憋了半天才冒出一句:“死、死的那个在家里呢!”说完便吓得放声大哭起来。 起初众人都不懂何意,幸而其中不知是哪个伶俐的,提了一句之前照县发生的飞尸案。 这一下众人都炸锅了,赶忙往回狂奔。 还有些人原先四处找寻尸首,不知怎么回事的,见势不妙也跟着一路豕突狼奔的追着。 薛放就命将那些人放行,只留下一个带路的。 他先去回禀端王:“王爷,这里的事情蹊跷,我想亲自去看一眼。” 端王疑惑:“照县那案子不是已经结了么?本王听说,那凶手死在火里,还是你亲自将他诛了的。” 薛放摇头:“虽然说那人当时确实意图谋害萧旅帅,但无人知道他的身份……所以他也未必就真是元凶,又或者……不止有一个凶手呢?” 端王连连点头:“说的对,既然这样你便去吧,等等,本王多派几个人跟着你,此事诡异,你不可单枪匹马。” 薛放本不在乎,见是王爷的好意,便应允。 见他要走,端王又叮嘱:“此事既然闹出来,自会有巡检司跟地方衙门接手,你去看看,若是没什么,你就到王府去,别叫本王空等。” 薛放行了礼,带人去了。 背后端王目送他离开,轻叹了声,他的近侍海公公道:“王爷为何叹息?莫非舍不得十七郎?那不如把他叫回来。” 端王一笑:“横竖他还是要回来的,何况本王哪里是舍不得,只是羡慕他少年风流,狂肆快意。” 海公公笑道:“王爷又何必如此感慨,殊不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比如今早上十七郎为何会跑到这郊野之地?必定是有不顺心的事。” 端王想了想,点头道:“本王也知道他家里的事……嗯,倒也罢了。” 薛放去鸡鸣十里庄子,很容易就找到了出事的人家。 几乎整个庄子的人都出动了,尤其是听说出事后,也有不少好事之徒跑进去看情形。 结果,但凡进去的人,没有一个不吐出来的,甚至有几个直接给吓得神智失常,被人抬了出去。 此处虽是京城近郊,但不归京内管,鸡鸣县的几个巡检司的士兵原先巡查了一上午,正在五里镇上歇脚吃饭,听了消息,急忙赶来。 蜂拥进内一看……之前的饭也算白吃了。 苦主从坟地返回来,跌跌撞撞先冲了进去,看见屋内情形,顿时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哀嚎。 薛放正欲进内,有一个巡检司的小火长喝道:“什么人就敢乱闯!没见这儿严禁人出入了?” 不等薛放开口,几个王府侍卫堪堪赶到,见状,马还没下便呵斥道:“瞎了眼的,谁也敢拦!还不快快给十七爷让开!” 那火长定睛一看,虽不知“十七爷”什么来路,但却看出了王府侍卫的袍服,急忙闪身:“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薛放倒是没理会他,知道他也不过是办差,不必为难。 他径直入内,却见之前跑进去的主人家,口眼歪斜,被人拖死狗一样拖了出来。 直到薛放入内,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这么多人都给“放倒了”。 他才进门,先闻到一股奇臭。 不用人指点,循着那股臭味前去,就见在里屋的床上,背对门口坐着一“人”。 从背后似乎还看不出什么不妥,可是薛放一眼就认出那不是人。 毕竟他可是跟尸体打过无数交道的,是死人活人,当然一下就能分辨,何况这死人显然……已经死的有点日子,体态早就发生了变化。 薛放捂着口鼻,绕床过去,跟那死者打了个照面。 就连强悍如他,一时也有些耐不住了……如今正是五月里,天气炎热,而主人家今日正烧头七,可以试想想这尸首已经是什么模样。 别的不说,就说那脸上的肉,已经有一块没一块,这儿高那儿低,像是下过雨后被马蹄踩过的烂泥。 头发也粘糊糊的,仿佛稍微用力就会连肉皮一起滑落。 薛放打量过后,退了出来,并示意王府的侍卫叫他们不要入内。 “人都烂了,看了只怕你们得几天吃不下。”薛放拦着,叫他们到外头:“闻闻这味儿就知道。” 侍卫们本来有些好奇,听了这话,忙不迭都退了出来。 鸡鸣县巡检司的几个人规规矩矩地立在门口,都不禁对薛放刮目相看。 至今为止,薛十七郎还是第一个面不改色进去,泰然自若出来的。 虽然不知道薛放的身份,但只凭这股常人难以匹敌的定力,已足以叫他们肃然起敬。 要知道他们刚刚还做足要看他出糗的准备呢。 此时,王府的一名侍卫恼那小火长之前对薛放无礼:“这位是京城扈远侯府十七公子,你们难道没听说过在羁縻州的薛旅帅,薛家十七郎?竟敢无礼。” 几个差役面面相觑,同为巡检司的人,若没听说过薛十七郎,那除非是聋子。 顿时几道目光都齐刷刷盯向薛放脸上。 薛放道:“怎么,我的名头有这么响亮?” 那小火长又是激动又且不安:“不知道是薛旅帅,我真该死!早知道是您,我跪着迎接都心甘情愿。” 几个王府的侍卫偷笑:“你倒还算会说话。” “打住,”薛放一笑摇头:“知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死的?” 火长立即回答道:“先前问过,是病死的。里长等人曾查验过,结具了亡故文书才下葬的,并无可疑。” 薛放道:“没人看见怎么回来的?” 火长摇头:“今儿是头七,他们家里一大半去上坟了,这儿只有几个留守的,最先发现尸首的那人吓的昏死……先前给泼水叫醒,还神志不清的呢。” 另一个差人插嘴:“那当然了,据说他以为是有人在那坐着,还过去拍了拍肩膀,几乎是脸对脸的打了个照面……只怪他鼻子不好使,眼睛又太好使了。” 火长问:“薛旅帅,照县那边飞尸案子您不是也参与过?您看……这是不是跟那些案子是同一人做的?可是,这人也怪,无端把些尸首又弄回原来家中,对他也没好处,他为何如此?” 外头的人都吵嚷着鬼怪传说,但是巡检司的毕竟见多识广,与其相信闹鬼,不如相信有人弄鬼。 薛放无言以对,毕竟也毫无头绪。 同王府侍卫们出门,一人道:“十七爷,不如早点回去,王爷还等着您呢。这儿交给他们办就行了。” 鸡鸣县这几个差役,倒有点精明劲,胆子也不小,不是那种糊涂无用的。 薛放点头,要走之前他问地上那几乎呆滞的苦主:“这尸首穿的衣裳,是下葬时候穿的不是?” 苦主抬头看他,总算呆呆地摇了摇头。 旁边的人解释:“换过了,这一套……是以前家常穿的。” 这果然跟招县飞尸的案子对上了。 因为鸡鸣十里村距离京城更近,这里发生的事,自然免不了慢慢地在京内传开。 是夜,薛放被端王留宿,王府的厨子把他们白天所猎的兔子,野鸡,獐子拿去料理。 晚上,薛放听说还有一只獐子腿,忽然想起在羁縻州烤肉吃,便也同端王架了炉子,一边烤肉一边喝酒。 对他而言这是司空见惯,对于端王殿下来说,这却是头一遭。 端王本是有分寸的,如今见这般新奇野趣,又有着对脾胃的人相陪,不知不觉竟喝多了几杯。 又有一班鼓乐,在厅门处敲敲打打,越发添了兴致。 眼见夜色深深,端王意犹未尽,拉住薛放道:“你回京也有数日,心里有没有什么打算?” 薛放道:“王爷说什么打算?” “眼下御史台那边、跟兵部都想你过去,你……喜欢哪里?”端王有点口齿不清的。 如今端王在朝中佐理朝政,这些事他自然清楚。 薛放笑:“这还能让我自己选么?” 端王也笑道:“别人自然不能,你……本王可以破例。” 薛放道:“那就凭王爷差遣便是了。我去哪里都使得。” 端王畅快地吁了口气,拍拍他的手:“既然这样,那就先去兵部吧,只是,要先委屈你……”说到这里,酒力上涌。 海公公忙来扶着:“王爷今儿可见高兴,竟喝多了。” 次日早上,薛放自端王府出来,门口已经给他备好马匹。 那王府的长随官亲自送出来,揣手笑道:“十七爷,你索性不用去别的地方了,省得还得叫兵部的人找你,不如直接就过去吧。” 薛放笑道:“到底给我安排什么差事?王爷说什么委屈……可别弄了半天,叫我去给他们看门护院。” 那长随笑道:“十七爷惯会说笑,就算您自己肯,王爷也舍不得大材小用。” 薛放对他一摆手,打马直奔兵部。 杨府。 先前小甘已经将小连接了回院子,杨仪亲自看过她的伤,倒还好,没有伤到筋骨,只是皮肉受苦罢了。 杨仪叫她好好休养,先不用操心干活。小连低头,含着泪道谢。 这日中午时候,小甘收拾枕裘,想给杨仪铺陈让她午睡,正在抚褥子,忽然觉着手底有什么硌着,她以为不小心压着了什么,便一翻褥子要拿出来。 不料才掀起褥子,便惊呆了,原来褥子下竟是一条男人用的长长的革带,边上镶嵌的铜銙磨得发亮,显然还是用惯了的。 她正在发呆,小连走到门口:“妹妹有什么事吩咐我做,我已经好了。” 小甘急忙把褥子压下,假装扫床:“没事……我正要叫姑娘来歇中觉,天这么热,中午不睡会儿下午怕犯困,”她转身道:“姐姐也去吧。等有事自然叫你。” 打发了小连,杨仪从门外进来:“一奶奶有心送了两盆山茶,开的倒是很好,我不会倒腾这个,你们留神别忘了浇水,好好的别就养坏了。” 小甘答应了,替她宽衣。 杨仪脱了外衫,才走了一步,猛看见褥子平整。 她想起什么,转头望向小甘。 四目相对,小甘问:“姑娘看我做什么。” 杨仪知道她很精明,指定是看见了,便咳嗽了声:“那是……我自己的。” 小甘微笑道:“什么是姑娘自己的。” 杨仪欲言又止:“哼。” 小甘才叹了口气,看看门口,放低了声音道:“我当然知道那是姑娘自己的,要不然还能从别处跑来的不成?只是……我虽然知道,别人看见了恐怕要疑心,姑娘还是尽快收拾妥当才好。” 杨仪点点头。 窗外时不时有蝉鸣声音传来,薄帐垂落,杨仪侧卧着,总睡不着。 回头看屋内无人,她把那条压在褥子下的铜头革带拿了出来,沉甸甸的压在手里,也像是压在她心上。 其实杨仪已经不记得这条带子怎么会留下……这分明是薛放系在腰间的,按理说,除非是脱了外衫,否则是不用解这个的。 但那天早上在她醒来的时候,她手里便紧紧地攥着此物,竟不知是怎么回事。 她不知往哪里放,心想着倘若见着薛放到底要还给他,就是了。 打量手中的革带,杨仪抬手,纤细的指腹无意识地轻轻蹭着那锃亮的铜头。 正恍惚,耳畔听见窗外低低的说话声。 小连道:“是那位新调任回京的太常寺白博士……如今升了官,据说是京内炙手可热的人物。” 小甘问:“这样的人竟特意来拜会我们老爷?有什么交情呢?” “之前老爷接了大小姐回京,不是跟白大人同行的么?” 杨仪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赶忙又把革带掖到褥子底下,翻身叫人。 杨仪有种不太好的猜测。 白淳怎么会在这时候来拜会杨登? 杨仪只知道一件事,希望那件事不是真的。 但偏偏就如她所料。 白淳来见杨登,是为了他的那个病的。 之前白大人被调任回京后,仍在太常寺任博士。 皇帝听说后召唤进宫,白淳便在御前,给皇帝演奏了那夜在焦山渡为俞星臣所奏乐曲,果然皇帝龙颜大悦,赏赐了不少东西不说,竟即刻升他为太常寺丞,一下子从七品到了从五品。 白淳在京内站稳脚跟,便想把家眷接了进京。 一旦起了这个念头,不由想起那夜杨仪给自己诊断。 虽然被人说破**,老脸无光,但他也想通了,自己还不算是太过年老不堪,如今又回了京,也该打点精神好好地治一治。 若真的治好了,也能面对家中娇妻,毕竟他虽是这把年纪,他的妻子,却正是娇花一朵,难道往后几十年一直晾在一边儿? 白淳下定决心后,首先想到的其实是杨仪。 焦山渡那一夜相见,他非常的信服杨仪,可惜惊闻杨仪竟是个女孩儿。 倘若是别的毛病,他自然可以非杨仪不选,但是这种毛病…… 思来想去,白淳退而求其次,选了杨登。 心想毕竟登一爷是杨仪的父亲,女儿出色,父亲又是名噪一时的太医,可堪一试。 杨仪往杨登房中来的时候,白淳已经告辞而去了。 “父亲。”杨仪行礼。 杨登见她主动来了,忙道:“大毒日头的,有什么事亲自跑来?叫丫头来就是了。” “没什么事,只是听说太常寺的白大人来了……听说他高升了。”她在来的路上就在想该怎么跟杨登开口说这件事,可不管怎么都十分为难。 杨登笑笑:“他如今时来运转,也算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了。” “那不知今日白大人到此有什么事?”杨仪还是决定直接问。 杨登脸色微变:“嗯?” 杨仪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父亲莫非要给白大人看诊?” “呃,”杨登啧了声,有点不知如何开口,脸色窘然:“怎么了?你也知道?” 杨仪道:“只听俞主事说过几句。” “俞主事……跟你说这个?”杨登瞪了瞪眼。 杨仪把心一横:“父亲,我先前毕竟也给人诊过,白大人的情形我略知一一,不知父亲想如何给他……” 话未说完,杨登咳嗽连连:“你说什么?你真知道他是……” 虽说对于杨仪的医术是有些信心的,但对于杨登来说这仍旧太超过了。 如果是别的症状,父女两个闲话无妨,可这种男子的“不举之症”,跟女儿说起,这简直不成体统,但凡说一个字,都叫他如坐针毡。 杨登咳嗽一阵,拦住杨仪:“罢了罢了,这件事横竖你不用管,我心里有数。” 不容分说,杨登的意思很坚决。 而且他不想跟杨仪再深谈此事。 这让杨仪很无奈,毕竟她总不能直接告诉杨登:他开的药方有可能害死白淳。 从上房出来,杨仪有些精神不振。 这若是在之前,她兴许可以不必理会杨登如何……但自从在金陵听他说了那些隐秘旧事,知道他的手为何受伤后,再加上杨登种种照料之处,杨仪觉着他很不该栽在这件事上。 更重要的是,万一白淳吃了他的药,当真暴毙……那岂不是又白添了一条人命? 何况白淳还有一家子在后头,谁知会不会都连串起来? 可杨登显然不听她的话。 正恍惚乱想,狗叫声隐隐传来。 府里并没有养狗,杨仪起初没在意,听着奇怪才回头看了看。 谁知却见一条膘肥体壮毛色油亮的黑狗,摇头摆尾地向着自己撒欢跑来。 杨仪简直不能相信,瞪大眼睛看了会儿:“豆子!”她失声。 那边豆子更加喜欢,离弦之箭般冲到杨仪身旁,扒拉着她,绕着她转,不住地向着她呜呜唧唧的,好似久别重逢无法形容的那样高兴。 旁边小甘发呆,原先丫头察觉杨仪心不在焉,正打算问问她是否有事。 猛然见一只黑狗急急冲来,她本能地要护住杨仪,上前拦着那狗。 谁知杨仪竟满面惊喜,而小甘也很快看清了黑狗身后随之而来的人。 她这才没有动。 此刻杨仪蹲下去,使劲抚摸豆子身上,只觉手底下豆子圆滚滚,肥膘厚厚的,比先前简直大了一号儿,浑身那些肉动起来都哆嗦,怪道她方才有点不敢认。 这会儿薛放走到跟前,杨佑持则慢慢地跟在后面,好像腿后有什么扯着他,以至于无法走快一步。 薛放负手,俯身打量杨仪:“我这狗子怎么样?——仪姐姐。” 杨仪跟豆子久别重逢,只顾高兴去了,猛地听见他又这么叫自己,赶忙站起来:“倒是……颇为可爱。” 豆子似乎惊奇主人为何不摸自己了,蹲在地上,仰头眼巴巴地看杨仪。 “这是几时回来的?斧……”杨仪即刻就想问斧头跟屠竹,话到嘴边又忙忍住。 毕竟她是杨府的姑娘,怎么会那么清楚他身边的人。 薛放知道她的心意:“今儿才回京,我便先带豆子出来转转了,它倒是跟你投缘,不过它先前可没这么肥,都是我养得好。” 其实是屠竹跟斧头两个,因为没跟上薛放,一路上思思念念,加倍喂养,才把豆子弄得这样。 杨仪哑然:“是么?” “当然,”薛放得意洋洋,目光不客气地在她身上扫了一遍:“……就是它的原主人怎么也不肯长胖,她什么时候能学着豆子,稍微长点肉,我也就谢天谢地了。” 杨仪趁人不注意,瞪了他一眼。 薛放望着她微恼的神情,不知为何……只觉着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摆动,仿佛是豆子的尾巴一样拼命在摇。 此时杨一爷总算晃悠着走了过来,先瞥了瞥薛放,才含笑道:“大妹妹,方才去哪儿了?” 杨仪道:“去找父亲。一哥哥要做什么去?” 杨佑持沉吟。 薛放在旁重重地嗯哼了声。 杨佑持忙笑道:“我正有一件事要求大妹妹……这儿大毒日头,能不能去你房里说?或者找个……清净地方慢慢地说?” 杨仪暗暗吸气,瞎子也能看出来,杨一爷是被薛放“胁迫”着,身不由己。 这个人他又想干什么? 章节目录 第114章 三更君 兵部辖下,京畿巡检司。 老将军冯雨岩看着副队领进来的薛放,两道花白的眉毛紧皱,让这张本就威严的脸更添了几分军威凛然。 巡检司里没有人不知道薛十七郎的,可谓如雷贯耳。 但那种种,可不全都是些值得称道的事迹。 冯雨岩目光沉沉地望着薛放上前行礼,在心中判断:皮相固绝,气质更佳,顾盼之间门锋芒毕露,可举手投足偏又十分自然自在,是个难得的。 看得出那领他进来的葛副队已经是先喜欢上了,打量他时,笑的眼角的鱼尾纹都在游动。 也许,是没在死路上碰的头破血流,才能这样光芒耀眼。 老将军心头一叹。 沉着脸,他瞥着薛放行礼:“听说你在羁縻州很是出名?” 葛副队一听就觉着这话问的不对头,偷偷瞟向薛放,为他捏一把汗。 薛放想了想:“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旅帅不知听说了什么?” 葛副队目瞪口呆。 冯老将军哼道:“你倒反问我,可见心虚。” 薛放诚恳地说道:“怕是您老不信,我还真没什么可心虚的,我在羁縻州所作所为,人尽皆知,没什么可藏掖的。” “既然不怕,就先把你说的能传千里的所谓‘恶事’说一说。” 薛放轻叹了声:“能让您这样大动肝火的,我想,应该就是永锡施武那件事吧。” “哦,你觉着那是恶事。你做错了什么?”冯雨岩冷哼。 “相反,我一直觉着我做的很对,”薛放的语气很淡定,“只是在有些人眼里,未免就坏了规矩。” “你知道坏了规矩还做?” “总要有人去做。就像路不平,有人踩。” “强词夺理,”冯雨岩拧眉:“人人都可以踩,但你是巡检司旅帅,你应该知道知法犯法的道理。” 薛放哼笑了两声:“我知道,所以我并没有犯法。而只是做了人人都该做的事。” “你所说人人都该做的,就是把你的手足同僚打成烂羊头?” “姓施的可不是同僚,不过是害群之马,更不是我的手足,那是剧毒,是壮士断腕里不要的东西。” “好,”冯雨岩眯起双眼:“那我问你,倘若京畿巡检司这里也有施武之类的人,你也会壮士断腕么?” 薛放想了想:“我想……大概不会。” “为何?” “因为我还想通了,想留着性命多做几件好事,既然这样,那就最好别弄出些把柄来。”薛放挠了挠额角:“倘若还见着施武这样的人……我把他绑了送给您处置,如何?” 葛副队从最初瞠目结舌,到逐渐忍俊不禁,到最后已经完全放心。 他还担心薛放怯阵,没想到……竟叫他看了这场精彩好戏。 冯雨岩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薛十七郎,不用在这里跟我花马吊嘴,你既然来了,我便要好生监管着你,京城可不是羁縻州,若你犯事,我也不是狄闻!” “是!”薛放居然没辩驳,而干净利落地答应了。 他倒是很清楚什么时候该闭口不言。 冯老将军训诫半天,似乎挺满意他这一声应答,对葛副队道:“出去吧。” 葛副队忙躬身,上前取了一块令牌,对薛放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出了正厅,葛副队笑道:“好兄弟,你真有胆气,从没有人敢在冯将军跟前这样对答。” 薛放满面无辜:“我从来说话都是这样的,我可说错了什么?要不要去跟老将军致歉?” “你快罢了,听我说,”葛副队忍笑:“兵部的意思,因你羁縻州那里毕竟犯了错,就算起用,也不能官复原职,所以先任命你为京畿巡检司参军,品级虽不高,但你要知道,京畿辖下六个府州,统共一百零二县,所有巡检司都要以京畿巡检司马首是瞻,京畿巡检司的人若是外派,地方上都要竭力相助,若有需要,咱们也能随意调动地方巡检司兵力。比如你虽是参将,倘若去往地方,可跟地方旅帅平起平坐,你可明白?” 他说话间门,把那枚令牌放在薛放手里。 薛放把那面令牌翻来覆去看了会儿:“听着倒是挺威风的,就是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这么管用。” 葛副队笑道:“现成就有个机会,等你试试看就知道了。” “什么机会?” “记得照县飞尸的案子?”葛副队说起这个,才敛了笑,皱眉道:“本以为那凶嫌已经死在照县,谁知竟在鸡鸣十里村闹起来,现在京内也开始散播此事,若不及早擒拿真凶解决了这案子,京城里只怕都会人人自危。” “这是要叫我去办?” “也只有你最合适,”葛副队有点郑重的:“好兄弟,你得把握这个机会,一定要许胜不许败。漂漂亮亮破了这个案子,才能在京畿立足。” 薛放道:“是谁提议叫我去干的?” 葛副队笑道:“但凡是聪明人都知道得用你。” 薛放叹气:“要我办不成,岂不是会有一大堆人等着笑?” “不是笑。是对你期望有加。” 薛放点头,打量着那块令牌,忽然又问:“葛大哥,你说我要是……觉着缺人手的话,可以搬救兵么?” “当然,你想要谁?只要是巡检司的,随便你挑。” “那要不是巡检司的人呢?” “你说别的部里的?这个……恐怕超出我之力所能及,不过,你可以去找……”他没说下去而指了指南边。 “找谁?别打哑谜。我是个实心人,最不会弯弯绕。” 葛副队笑:“你早上从哪里来的?” “哦……”薛放明白了,笑:“你的消息倒也很灵通。” 葛副队眼中透出嘉许光芒,道:“昨儿你跟端王殿下去源山打猎,若不是你关键时刻相救,王爷只怕必会受伤,这件事谁不知道?好了,你要尽快着手办此案,如果能的话……越快越好!” 杨仪本来不想回房里去。 瓜田李下,她不想白白招惹这些嫌疑。 但有一件事,就是薛放的束腰革带。 她正愁不知何时才能还给他,既然这么巧,索性就借这个机会。 往回走的时候,薛放就开始跟她说自己调到了兵部巡检司,做一个小小的参将的事。 杨仪起初担心他跟自己说这么多话,杨佑持将怎么看?故而她寡言少语很是谨慎。 不料杨二爷似乎也爱上了豆子,满心都在豆子身上一般,不仅自己同豆子玩耍,甚至还叫着小甘。 杨仪便悄悄地说道:“你去了京畿巡检司这样倒好,官职不拘大小,先有个地方立足,总比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强。” 她说这话不止是为薛放,也是为自己。 薛放听了出来:“你是说我,还是说谁呢?”他情不自禁地越来越靠近,衣袖荡到她身上。 杨仪只得把他旁边拨了拨:“自然是说你,还能说谁?” “可惜呀,我怕干不长。”薛放叹息。 “为什么?”杨仪果然上心。 薛放愁眉不展地:“他们叫我办那个飞尸的案子,可我竟毫无头绪,如果嫌弃破不了案,丢了人,差事当然也就没了。” 杨仪跟着皱眉:“真的很难办?” “难办难办,要不京城人才济济,怎么偏要我去干这个,我看他们就是故意刁难我,给我下马威的。”薛放不住地摇头。 杨仪听着他的话,也觉棘手:“这如何是好。” 薛放偷眼看她,望着她上身轻飘飘的大袖衫,他怀疑自己如果从她腰上摁过去,得摸好一阵才会找到那段隐藏在宽襟里的细腰。 他咳嗽了声:“不过说起来,得亏你如今不在外头了,你不知道,我先前去十里鸡鸣庄上,那庄子里的男人进去一个躺倒一个,不仅是气味熏死人,更是那尸首的样子太恶了……你可以想象、一块肉放在这天气里搁半月会是什么样。” 薛放其实是以退为进,外加激将法。 谁知杨仪并未动容,反而把旁边的杨二爷给说的受不了了。 今日薛放主动登门,杨佑持正高兴呢,他却拉着他,非叫领着来见杨仪。 其实从上回,杨佑持就瞧出一点了,只是薛放不承认,如今见他这样,少不得问:“这么着急找大妹妹做什么?你总要跟我说句实话……” 薛放只道:“我有个忙想请她帮帮。” “这可怪了,你在外头通天贯地,仪妹妹却在院内大门不出,她有什么可帮你的,总不会你也哪里不舒服,想她给你开方子?” 薛放道:“是啊,不行吗?” 杨佑持呆:“哪里不舒服?当真?” 薛放道:“我浑身都不舒服,你带不带我去?不肯?那我走了。” 他说走就要走,杨二爷急忙拉住:“行了行了,不说也罢了,只是……仪妹妹才回来不多久,她的脾气……我看着倒有点外柔内刚,你可别很招惹了她。不然连我也要遭殃。” 薛放笑道:“我难道不知道?” 杨佑持才要走,又觉着这话略怪:“你又怎么知道?” 薛放哪里肯给他解释:“赶紧,别耽误了正事。” 杨二爷是个风月场中的老手,可却从未见薛放如此主动地追着一个女孩子,可又不像是男女之情。 他倒是很好奇,不知薛放究竟要做什么。 方才往杨仪房中来,他虽然满心装作跟豆子玩耍的,实则耳朵高高竖起,时刻听着。 不料,什么甜言蜜语的情话,一个字没有,倒是弄出一个惊人的尸首来。 杨二爷真是大开眼界。 要不是杨仪并没显出惊慌失措的模样来,杨佑持真要怀疑薛放是故意来吓唬这位大妹妹的了。 到了杨仪院中,豆子嗅到这里到处都是主人的气息,不等人先进内,自己先高高兴兴摇头摆尾地跑进去了。 杨佑持忙叫了声,跟着追进内。 孙妈妈不在,小连听见急忙出来看,眼见一只壮硕的狗闯入,吓得几乎尖叫。 小甘急忙向她解释,把她拉到耳房里,交代了几句。 杨仪跟薛放反而落在后面。 进门之时,薛放扶了她一把,趁机道:“杨仪,你想不想跟我去看看?虽然我不太愿意让你去看那些,吓人的很,看了怕你几天吃不进饭去。又怕你累着。” 杨仪没料到他会这么说:“累倒是不会,我也不怕……可是,”她摇头:“我出不去。” 在这府里,动静就有人盯着,她怎能随意出府。 薛放听她回答“出不去”,而不是“不想出去”,心里一动:“你不用想其他,你要是想出去,我自有法子。” 杨仪还是摇头:“能有什么法子?你多半又要胡闹。” 他有点叫屈:“我什么时候胡闹过?” 杨仪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好,一眼看到金妩送的那两盆茶花:“对了,你看着茶花好不好?” 薛放瞥了眼,嫌弃:“娇娇弱弱,半死不活,哪里好?” 虽然这两盆山茶被伺弄的还不错,长的也还好,可但凡见过羁縻州野外那成片成片灿烈盛开的野山茶,谁还能看得上花盆内精心呵护娇养出来的小花儿呢。 薛放不过随口说了句实话。 杨仪却听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她看向薛放:“你在说……” 薛放的目光才从山茶上收回,对上她的眼神,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让她误解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仪倒不是怀疑他指桑骂槐或者“冷嘲热讽”,她只是由此及彼,想到自己。 薛放见她不答,忙拉住她:“我真不是那个意思。” 杨仪忙将他的手推开:“我知道。”看他仍是担忧地看着自己,便道:“我真知道。” 屋内小甘沏了茶,正欲叫杨仪,她先走了进来。 杨佑持假装打量屋内陈设,四处乱看,就是不看他们。 薛放自觉说错了话,至少不能当着杨仪的面说什么“半死不活”,他想打自己的嘴巴。 杨仪走了一步,回头又看向薛放,忽然道:“只要不胡闹,我应了。” “你……真的应了?”薛放本以为惹了杨仪,恐怕自己的愿望泡汤了,谁知竟全想错了。 他惊喜过甚忘了收敛,把杨佑持吓了一跳。 几个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在意豆子悄无声息进了卧房。 豆子抬头,闻着久违的主人的气息,突然,它从熟悉的气息里闻到了一点不同寻常。 豆子走到床边,轻轻一跃,前爪搭上床褥。 探出长嘴向内,咬了几次,豆子终于咬住了那个东西,它紧紧地叼在嘴里,邀功一般向外跑去。 “唔!”豆子叼着那个东西,提醒大家的注意。 杨仪先转过头,当望见豆子之时,杨仪大惊失色! 原来豆子把她藏的薛放的束腰革带给叼了出来! 眼见杨佑持也要看过去,杨仪忙叫道:“二哥哥!” “啊?”杨佑持被她突然一声弄得有点发愣:“怎么了仪妹妹。” 此刻小甘也看见了,赶紧过去虎口夺革带,谁知豆子似乎不肯舍弃自己的战利品,拉着她向后退。 一人一狗竟僵持不下。 杨仪瞥着那边,拉着杨佑持道:“先前二嫂子盛情,送了我两盆山茶,我……不太会操持这种花儿,不知二哥哥会不会?” 那边人狗大战一触即发,杨仪一边调虎离山,一边向薛放使眼色。 薛放看她一主一仆一唱一和,忍笑起身。 他俯身摸了摸豆子的头,豆子又“唔”,竟乖乖张嘴。 薛放将革带束成一团,塞进自己袖子里。 “这个山茶……”杨佑持正欲发表高见。 薛放走到他身旁:“走。” 他不由分说拉着杨二爷往外走,一边回头对杨仪道:“等我。” 杨仪回京之后,第一次出门。 她以为薛放必定又会任意不知闹出什么,或许又偷偷摸摸的……谁知这次小看了他。 杨二爷亲去禀明老太太,说要带杨仪出门在京内转一转,一则散心于她身体有益,二来也见识见识京内风光。 也不知杨佑持是怎么做到的,老太太竟也应允了,只叮嘱说叫丫头好生跟着之类。 马车出了太府街,往南大街而行。 停在街边,他们进了茶楼,小甘伺候杨仪换了早就准备好的男装,神不知鬼不觉的,薛放领着她下楼,从后门另上了一辆车。 杨佑持跟小甘则等在茶楼之中,总之任凭二爷如何操持,只别漏了馅就行。 杨仪十分高兴。 这倒不是因为终于能出来放风了。 因为她在上马车之前就看见了,那赶车的不是别人,竟正是屠竹! 这简直是有点儿他乡遇故知的意思了,只是还来不及寒暄,薛放在她后腰上一握一托,容不得她反应,便将她送上马车。又把跟着的豆子也抱了上去。 屠竹却比杨仪更加倍的震惊跟狂喜:“先生!是你!你没有……哎哟!怪道旅帅先前不跟我说……” 原来薛放并没告诉他真相。 屠竹仍以为“杨易先生”已经死在了笏山,如今死而复生,他如何不高兴,若非人在赶车,他便要扑上来了。 杨仪也满心欢喜,真情流露地望着他:“还以为见不着了。” 薛放把自己的马栓在马车上,自己也跳了上去,不由分说把杨仪往内一推:“怎么,你们还得寒暄寒暄?快赶车!” 屠竹这才忙敛了狂喜之心,赶车往城外去。 杨仪则惊讶地:“旅帅你……怎么没骑马?” 薛放清清嗓子,在她对面坐了:“我在京内认得的人多,当然要谨慎些。” 这倒也是个理由。 杨仪抚摸着豆子,心想该问问他们是怎么说服老太太的,可又一想:“这是要去哪儿?” “去鸡鸣县,那最新的一具尸首在那里,虽然不大好看,但想必他们的仵作已经验过,咱们去问一问。” 薛放说着,见她头戴网巾,身着旧袍,不由道:“你这个样子……倒像是仍在羁縻州了。” 杨仪微怔:“是……” 她才说了一个字,薛放忽然闪身,竟挪到了她身旁。 他的肩膀蹭着她的,把她挤得几乎一歪。 杨仪刚要让开些,谁知薛放道:“现在就算我要抱一抱你,都得先想想该不该。以前哪里会想这些?” 她不知道他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旅帅……” 薛放转头望着她,目光在她的脸上转来转去,忽然道:“不对。” 杨仪愣住:“怎么了?” “你今日在府里上了妆,也没洗去,哪里有化了妆的男子,又不是那种……”他自顾自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手帕,“我给你擦擦。” 方才在茶楼仓促行事,竟忘了这件了。 杨仪才要自己收拾,薛放轻轻捏住她的下颌:“别动。” 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十七郎擦了擦她的眉:“好好的又画什么,原本的就不错。” 又把帕子换一面,把她脸颊上擦了擦,嗤地笑了:“果真是胭脂,我以为一日不见,怎么你就气色好了那许多。” 杨仪起初没觉着怎样,如今见他把帕子上的红给自己看,顿时有点羞恼,就好像一个努力装扮的女孩子被戳破了真相。 她把薛放的手拍掉:“我是气色不好,旅帅又不是第一天知道。” 薛放愕然:“我……我又说错话了?” 杨仪不理他,可惜她换了衣裳,竟没带帕子,于是只用手背把脸上搓了搓,又略粗鲁地去擦唇。 唇上当然也是有胭脂的,只是杨仪这么胡揩乱碰,胭脂便擦到了脸上。 雪肤上一道轻红,恁地醒目。 她却一无所知:“行了吧?哼。” “这里,”薛放指着她的唇边,眼神有点迷离,“还有。” 杨仪举手又抹了抹。 薛放见她这一揉搓,竟把一道胭脂越发抹成了一团:“不是。你别动。” 他摁下她的手,本要用帕子,可鬼使神差地,帕子从手中掉落。 薛放举起拇指,给她擦拭唇边的那胭脂痕迹。 不知是杨仪之前那一擦擦的太用力还是如何,这团胭脂浅痕竟擦不去了。 杨仪只觉着他的手劲从小到大,从轻到重,越来越用力。 她被他摁的逐渐向后,后脑勺轻轻地撞在车壁上。 他的人都几乎靠过来,快把她整个覆盖住了。 她含糊地:“旅帅……” “好了,就好了。”他哼唧了声,似乎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动作已经不雅。 薛放只觉着那胭脂似乎渗入她似雪的肌肤里,得弄点水才能揩拭干净。 可车内哪里有水?下意识地,他把拇指送入嘴里舔了舔。 指尖沾了口水,又去给她擦。 杨仪不敢相信,反应过来前,那湿润的一点已经压下。 可不知是马车颠簸,还是十七郎的手抖,竟偏离了目标,指腹摁落,半个指尖陷入樱粉的唇瓣之间门。 章节目录 第115章 新的加更君 杨仪震惊地看着薛放,十七郎的目光却并不是直视她。 他在盯着她的唇,那种专注又仿佛带点痴迷的神情,让杨仪隐隐地害怕。 “旅帅!”她终于忍无可忍,挡住了他几乎要为非作歹的手。 薛放明显地愣了愣,瞬间的神色,就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与此同时,车厢外一阵喧嚣。 是马车经过闹市。 马车还没出城,杨仪便觉着好像半个时辰过去了。 她不敢再细看薛十七郎脸上,试着往旁边挪了挪,跟他隔开一段距离。 又假装不经意歪头往外看。 车厢里还是没有声响。 薛放看看被拒之门外的手,又看向杨仪。 这才惊见她的腮上明明红了一团,但不是胭脂,是被他的手指搓揉的。 她的脸本就脆白脆白,像是初雪,又像是薄胎瓷,哪里禁得住被那样揩拭,雪白的肌肤给折磨的泛出血色,却比方才的胭脂还要浓烈。 薛放不禁想,假如方才自己没收手,会不会给揉破了。 刚才杨仪叫了他一声,把他的手挡开,已经是提醒了。 薛放明知如此。 他也知道自己的行为仿佛……有点逾过,但他又觉委屈,明明之前以为她是男子的时候,可以抱住,肆无忌惮的谈笑,给她擦擦脸又有什么了不得。 就是说么,刚刚不过是不小心才碰到她唇间去的。 他偷偷地看看闯祸的拇指,上头还沾着一点水渍,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 多半是他自己的,因为并没有探的那么深,可他还是禁不住有点胡思乱想。 万一呢…… 薛放偷偷看杨仪,见她扭着头,细细的脖颈跟着微微地绷着。 这次他看的很清楚,确乎没有喉结。 当时在永锡马帮,帐子里灯影模糊,他分明曾是留意到的,可惜心里糊涂,还以为杨仪不到年纪、亦或是身体太弱,所以并不显。 如果当时发现了她是女子…… 薛放敲了敲自己的头。 杨仪虽然假装往外看,实则留心他的动作。 突然见他自己打自己,她忙道:“做什么?” 薛放却向着她一笑:“这脑袋最近总是不想好的,我捶捶他。” 他把心底的话暴露出来。 杨仪有点心惊:“什么……不想什么好的?” 薛放看着她有点惊悸的神情,扭头:“没、我随便说说。” 为了掩饰突如其来的那点尴尬,薛放往前撩开车帘:“怎么还没出城?你在这转什么?” 屠竹比他还尴尬:“旅帅,我……我刚才一个走神,好似走错路了。” “你……蠢材!” 屠竹不是本地人,之前薛放交代过他,这里不过是一个十字路口,一个转弯,他也记得牢牢的。 可方才他无意中听见车厢里仿佛有点怪异动静,心里恍惚,居然错过了路口。 薛放道:“早知道就叫斧头来。”他打量了一下街面,“前面那个路口右拐,再往南,还敢弄错你就自个儿下去。找地方玩儿去吧。” 马车终于出了城,往十里鸡鸣庄去。 杨仪为免尴尬,便抱着双臂,做假寐状。 横竖眼不见心不烦。 薛放也没再如何,杨仪只听到耳畔窸窸窣窣,偶尔是他的衣袖蹭拖过身上。 她小心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却见他手里拿着那根束腰带,打量了会儿,又送回了袖子里。 杨仪松了口气。 鸡鸣十里庄,马车停下。 薛放跳下地,接了杨仪下车。昨儿事发后,苦主一家被吓得半死,连夜寻了个地方,搬过去了。 外头院门上贴着巡检司的封条,不许闲人进出。 薛放把封条扯落,推开门。 远远地正有几个村民对着这里指指点点,眼见薛放公然撕落封条,顿时一哄而散。 屋内的尸首早已经给巡检司仵作收走了,可才进屋门,便仍有一股极浓烈的臭气扑面而来。 薛放一停,赶忙从袖子里把那块帕子拿出来:“快把口鼻遮住。” 杨仪看见那帕子上的胭脂红跟眉黛黑,想到他说自己气色不好,便道:“我不用。” 薛放却也聪明,飞快地把手帕折成三角,不由分说给杨仪挡在脸上:“我还记得当初在蓉塘,你也是这样的,怎么此时反而不用?你别小看这些臭气,这可是尸气,邪的很,你又是这样的身子,不小心点怎么成?听话。” 杨仪听他提起蓉塘的旧事,不免想起跟他初相识,那会儿怎能料到竟有今日。 又想起当时他顶着一脸大胡子,飞扬跋扈地走出来,她不由抿嘴一笑,幸而帕子遮住脸,薛放并未察觉。 他只小心握住杨仪的手腕,领着她向内:“原本是在这里。” 越靠近里屋,气味更浓烈了,就算隔着帕子,仍熏得人难受。 薛放指着里头的帐子:“尸首原本就靠坐在那里。背对着门口。有几个人不知情,以为有人坐着,赶过去说话,结果都被吓得半死。” 杨仪打量这屋子:“死的是什么人?” 薛放在京畿巡检司接了案子后,便即刻调阅了卷宗,此刻说道:“是他们家儿子,年纪轻轻,大概是十三四岁,淹死的。” 杨仪道:“先前照县死的那些人都是怎样?可还记得?” 薛放皱眉回想:“我没认真看,当时毕竟萧师父在处理,只听说,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有,如果是凶手作案,那这凶手可真是不挑,好像只要是死人……对他来说都是好的。” 杨仪听着这话,心里有点别扭。 起初她不知自己为何会觉着不自在,直到薛放拢着她出门的时候,她才想了起来。 死人,确实也有好处。 对于杨仪而言就有一个“好”的原因。 那正是之前她跟母亲洛蝶生活的时候,洛蝶为逼她医术精进,自然不会只叫杨仪读死书,三天两头,除了叫她剖一些兔,鸡,猫,犬乃至猪羊之类的外,偶尔,也会弄一具真正的尸首。 所以当初在蓉塘,杨仪面对“猴尸”,才会那样冷然面不改色。 她一走神,薛放即刻察觉:“怎么了?别被熏坏了吧。” 真要带她出门,院子外响起呼喝之声。 两人才走出屋门,就见院门口几个巡检司的人大步出来:“谁让你们……” 猛抬头见是薛放,顿时大惊:“十七爷?” 薛放一看来人:“怎么又是你?” 原来这闯进来的,竟仍是前日在此处喝问过薛放的鸡鸣县小火长。 那火长见是薛放,立刻放松下来,满脸含笑上前半跪:“不知者不怪罪,十七爷,给您赔不是了。” 薛放嗤地笑了:“你们怎么来的这样快?” 火长往外看了看,见几个村民正在外头探头探脑,他跟手下交代了几句,那人便先跑了出去。 火长才对薛放道:“您有所不知,从前日发生那件事后,这十里八乡的很快传遍了,这些庄子里的人都怕了,竟自发凑钱,雇了些大胆的壮丁在坟场周围巡查,尤其是那才死了人的人家,个个提防,十七爷,这可不是好事。” 百姓们这样惶恐,巡检司当然也不敢怠慢,鸡鸣县巡检司加派人手,日夜巡查。方才这小火长便带了手下,正在村外的坟地那里经过,不料庄子里的人因看见薛放揭了封条,不知缘故,急忙跑去告诉,他们这才飞速赶来。 说话间,他们从院内走了出来,此时那小火长的手下正在对围观的村民道:“放心放心,你们只管散了,这不是什么可疑的人,这位可是我们巡检司的薛十七爷!他是个顶天厉害的人,有他出马,这案子很快就能破!” 村民们听说的如此坚决不容分说,各自安心,这才慢慢散开了。 薛放转头,悄悄地对杨仪道:“听见了么,又一顶高帽子,我若破不了案,他们的唾沫星子怕都要把我淹死了。” 杨仪没出声,那小火长却瞅着她:“十七爷,这位是……” 薛放道:“这位是……杨先生。” 小火长不晓得“杨先生”是什么,迟疑地望着薛十七郎,又不敢贸然相问。 薛放倒是读懂了他的疑惑,便道:“杨先生是我请来的帮手,横竖你知道,她是比我还要能耐的人就行了。” 杨仪猛地抬头看向他。 小火长却精神一振,赶紧向着杨仪拱手见礼:“失敬了杨先生,十七爷已经是够能耐的了,杨先生必定是有大本事的人。” 纵然杨仪再淡然,也忍不住有点脸红:“我只是随行而已,不必如此。” 薛放对那小火长道:“尸首在哪儿?” 小火长闻言皱眉道:“前儿带回了巡检司,把半个衙门的人都熏得苦不堪言,听我们队正说,已经烂的那样,自然查不出什么,不如赶紧埋了了事。” 薛放看向杨仪,杨仪道:“去看看?” 上车的功夫,杨仪转头对薛放道:“旅帅不要动辄跟人乱说。” “我乱说什么了?” “什么比谁能耐,我哪里那样了?” “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薛放理所当然的。 杨仪哑然。 他攥着她的手:“上去吧,还得走一段,日头渐渐大了,别晒坏了。” 杨仪原本不想他跟自己同一辆马车,如今见他竟不像是要上车的样子,不由问:“日头这么毒,你呢?” 薛放道:“我跟他们一起骑马。又不是女孩儿,还怕晒?” 此时那负责带路的小火长叫了个手下来,嘀嘀咕咕不知说什么,那人便先骑了马儿飞奔而去。 小半个时辰,已经到了鸡鸣县巡检司衙门。 杨仪还没下车,就听到外头有许多声音,齐刷刷地大声道:“给十七爷请安。” 她吃了一惊,忙撩开车帘,竟见前方巡检司门口,站着两队士兵,又道:“贺十七爷高升!” 薛放人在马上,显然也是没想到这个阵仗,他哈哈一笑:“我以为你们站在这里,是想给我一个下马威,怎么弄这套?” 此时,鸡鸣巡检司的旅帅陈献从台阶上走下来,笑道:“难道十七爷当不起吗?” 他竟是天生一张娃娃脸,年纪也不大,看着最多十六七岁。 薛放跳下马,惊喜交加:“陈十九,怎么是你?” 陈献笑道:“怎么不能是我?是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挨了打不还手的小屁孩子?” 薛放瞪着他,终于一拳敲在他肩头。 陈献也还给他一拳,两个人相视而笑,张手抱了抱,十分亲热。 屠竹那边扶着杨仪下地,见状便跟杨仪低低道:“这个陈旅帅应该也是咱们旅帅的旧识?看着交情很好的样子。” 杨仪望着陈献的娃娃脸,心里惊跳了一下:陈十九? 那带路的小火长转到跟前:“我们旅帅早就交代,要抽空好生请请十七爷,我才自作主张叫人先回来报信的。” 薛放笑道:“怪道你鬼鬼祟祟,我还以为不安好心。” 陈献道:“确实不安好心,今日你不醉倒过去,别想离开。” 薛放感慨:“没成想你竟然是鸡鸣县的旅帅,怪道你手下这些人这么勤谨,可见你教导有方,快叫人散了吧,大太阳底下,别都在心里骂我。” 陈献道:“他们比我还盼着你到呢,你如今是京畿巡检司的人了,又到了这里,这些人包括我在内听凭差遣。” 薛放笑道:“真是的,我本想着今儿可以试试京畿巡检司的威风,居然又用不上了。” 旁边那小火长道:“十七爷自个儿就是威风,比京畿巡检司的招牌还好使呢。我们旅帅不冲着您,谁耐烦弄这些。” 薛放看看他又看看陈献:“你手下的人都这么伶俐会说话?” 陈献道:“你不看看是谁带出来的兵。我们能耐虽比不上十七爷,难道动动嘴还不成?” 薛放笑道:“趁早别如此张扬。昨儿冯老将军还把我当面骂的狗血淋头,说要盯着我呢。” 他跟陈献寒暄着,不住地转头看杨仪。陈旅帅也发现了:“这位是?” 薛放道:“你是打算把我堵在门外这么一直说下去,是想诚心晒晒我?”他哪里怕晒,不过不想杨仪陪站而已。 陈献笑道:“只顾高兴了,请。” 进门的时候,薛放特意慢了一步等待杨仪,陈献也跟着回头看。 杨仪因知道他们的关系极好,进去恐怕还要一番寒暄,便跟薛放道:“旅帅自便,叫人带我去看看尸首就罢。” 薛放道:“那怎么成,我陪你。” 杨仪忙道:“不用……” 陈献听了个正着,当下道:“既然要看尸首,那也成……我正想着赶紧把那东西处置了,这个天气再放两日,衙门里都不用住人了。” 当下竟不说笑,亲自领着薛放跟杨仪往后衙去。 鸡鸣县的仵作显然不很高明,不过这也难怪他。 寻常人连多看那尸首一眼都不能够,何况这种天气,那般情形,又烂的不成体统,还要凑近了细看,神仙也难为。 杨仪才要进门,就给薛放一把拉住,他有点担心。 其实,薛放以破案为由撺掇杨仪出府,却不只是为了这案子难办。 再难办的案子,都必定有个缺口,他深知。 找到缺口就好办了,他并不打怵。 之所以让杨仪出来,是他想要她出来。 不知她生死的时候,拼命要知道真相,确定她还活着,又一心想要亲眼见着人。 等真正见了一面,只觉不够。 相处了一夜,本也罢了,可…… 竟是一步步的得陇望蜀,贪得无厌。 非得叫她跟自己一道,心里才安分……就像是在羁縻州一样最好。 可如今,闻着那令人退避三舍的臭气,薛放舍不得。 他这样干干净净的“先生”,要面对那恶物,真是造孽。 陈献从旁瞥着薛放的手。 杨仪推开他:“旅帅且去跟陈旅帅说会儿话。”她从袖子里拿出那块帕子,把上头的胭脂折藏起来,围在脸上。 薛放刚要跟他进内,陈献拉住他往旁边走开几步。 “这会儿可以说了吧?他是谁。” 薛放道:“是……我找来的帮手。” “帮手?”陈献笑望着薛放,“我怎么不知道你十七爷身边有这号人物?” 薛放看了一眼验房门口,心不在焉:“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陈献笑的意味深长:“这话不错。” 跟着杨仪进内的,除了鸡鸣县的仵作外,本还有两个士兵。 可只站了一会儿,两人就有些忍不住,其中一个无意中瞥了眼那停尸的桌子,竟见杨仪正在把那具尸首的衣裳“解开”,目光所及,似乎能看见有点活物扭动着从尸首上滑落下来。 士兵灵魂出窍,来不及出声,连滚带爬先跑了出去。 杨仪叫仵作找了一把剪刀,把尸首的衣物剪开。 仵作愁眉苦脸地解释:“这已经黏上了,弄开……又能怎么样,还是别……” 杨仪不语。 凶手为何要给死者换衣裳?她想想这过程,诡异而又叫人不寒而栗。 但隐隐地她觉着,这一定有个对凶手而言非常重要的理由,而不止是一种古怪的“癖好”。 等尸首上的衣物完全除去,仵作都要退避三舍了:“我说、我……”他不敢再出声,怕自己撑不住。 杨仪细细打量面前这具尸首,寻常人所见的,只有这尸首的丑恶,但是在杨仪的眼中,她需要用看待一具正常尸首的眼光,找出这尸首上不正常的地方。 从尸首脸上向下,胸腹,下胯,杨仪特意看了看尸首的外肾:“你可动过此处?” 仵作用见鬼的眼神看她:“先生,我动这里做什么?” 他仿佛在疑惑:他只是个仵作,可不是个变态。 强忍着不适,仵作又道:“这里确实像是缺了点什么,许是烂的太厉害脱落了吧。” 杨仪沉默片刻:“你有没有给他翻身?” 仵作无奈:“我怕一动,会越发地掉下东西来。” 杨仪静静地看着他。 仵作的头皮发麻:“真的?” 又过了半刻钟,仵作从验房冲出门去,扶着柱子开始大吐。 不远处陈献瞅着:“哟,你那位先生可够能耐的,能把我们仵作弄吐了他还没出来……总不会晕在那里了吧。” 最后一句话让薛放变了脸色,他扔下陈献向着那边奔去。 不料刚到门口,就见杨仪慢慢地往外走,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 而在杨仪身后的板床上,被翻了个个儿的尸首趴在那里,腰臀部盖了一块不知哪里来的布,底下露出白花花而烂乎乎的两条腿。 薛放把杨仪拉出来,回头吩咐:“快去拿水。” 两个士兵急忙去弄水,薛放叫杨仪别动,抬手帮她将那帕子解下。 水送了来,杨仪洗了两遍,又用新水,把那块帕子浸了清洗。 陈献饶有兴趣地问道:“先生可有发现。” 薛放却推推他:“给我你的帕子。” 陈献只得从怀中掏出一块儿,薛放抖开给杨仪。 杨仪只好把旧的给他,她接了陈献的,一边擦手一边道:“旅帅,照县飞尸案的尸格,我想尽快查阅。” 陈献问:“为何?” 杨仪回头看了眼那尸首,又看薛放,最后又看向旁边苦胆都吐出来的仵作:“陈旅帅只管询问严仵作便可。” 薛放闻言道:“怎么了?” 杨仪不答,迈步就走。 薛放立刻跟上,陈献却招了那仵作到跟前:“到底如何?” 严仵作的脸都扭曲的不似原来面目:“简直不做人了……陈大人,我也难开这个口。” 陈献啧了声:“看都看过了,还怕开口?” 严仵作看看杨仪离开的方向,靠近低语了两句。 陈旅帅脸色大变:“什么?” 严仵作心有余悸,连连求饶:“我实在不敢说了,陈大人,您还是去请教那位先生吧,到底是从哪里请来的这位神?我真真是……甘拜下风。” 薛放追上杨仪:“你怎么不说?还是什么也没有,所以不用说?”又觉着不对:“为何把那人翻了个个儿?” 杨仪轻嗽了声。 薛放大惑不解:“你别闷着我,难道还怕有什么东西会吓着我?” 杨仪低头:“总之,先叫我看过照县的尸格。或者看过尸首再说。” 正沉默,陈献缓步走来:“天热,先到内厅歇会吧,一路马不停蹄过来,别热出什么好歹。来人。” 他叫了两个士兵:“陪杨先生入内喝茶。” 杨仪看看陈献,随那两人先去。 薛放刚要跟上,又想到什么,他看向陈献:“你知道了?” 陈献颔首:“你也不用去问,我想他既然没开口,也未必就肯再告诉你。” “究竟有什么不能说的?” 陈献抓了抓下颌:“刚刚那尸首,那个地方……好像被通过了。” “什么?哪个地方被通什么了?”薛放竟不明白。 陈献似笑非笑地:“非叫我直说?那可不好听啊。” 薛放对上他的目光:“你不会是指……” 陈献正要回答,忽然一个士兵飞奔而来,满脸惊恐:“旅帅,不好了,鸡鸣三里镇上又出了事。” “什么事?” 士兵紧张地:“又丢了一具尸首!” 章节目录 第116章 二更君 陈献亲自点兵,薛放拉着杨仪出门,送她上马车。 本来他想叫杨仪在衙门里歇息,可毕竟杨仪是乔装出来的,他也不放心把她落在除自己而外的任何地方。 何况杨仪也不愿意留下。 一行人烟尘滚滚地往鸡鸣三里镇上而去。 目送众人远去,门口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说道:“真是赶巧了,又生事,得亏十七爷正在这里。” “你们听说了么?方才里头验尸,查出了不得的……” 其他人忙问,这人却含糊道:“具体我不清楚,总之旅帅叫暂时保密,严仵作那嘴巴就如蛤蜊一样,严丝合缝不肯透露。” “我知道,是那位杨先生帮着查验的,看着那么清秀文弱又干干净净的人,难不成是个仵作?” “不知道,总之十七爷亲口说,比他还能耐呢,以十七爷的脾性,他真心服过谁?如今却对这位先生如此尊重,又巴巴地带着身边,要么是比十七爷还要大的官儿,要么就是真有大本事的人。” “但愿尽快把那该死的凶手捉住,要不然这么搅闹起来,咱们可别想有喘气的时候了。” 大家纷纷称是。 陈献御下,外松内严,平时就算无事,这些士兵还得每日轮班巡逻鸡鸣县各镇,如今出了这件事,士兵们轮班倒,不是在骑马的路上,就是在跑腿的路上,吃饭的功夫都没了,忙的苦不堪言。 杨仪在车上,薛放同陈献骑马。 陈献便问他:“羁縻州那边打死施武是怎么回事?” 薛放道:“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又提什么?” 陈献往后看了看马车,倾身向薛放道:“我可记得真,那件案子里也有一个姓杨的……” 羁縻州打死施武的案子虽然轰动,但似乎每个人的目光都盯着薛放,毕竟他才是最有争议最令人瞩目的那个。 就算是在羁縻州,也极少有人认真去追究那个“刺死”施武的真凶“杨易”,一来“杨易”此人身份并不显赫,二来竟是病死了……自然没多少人记得。 何况山重水远的京城里,虽都知道施武之死的主因不是薛放,可若要问真凶的名姓,一百个人里未必有一个知道。 可陈献自然不同,他是薛放从小的至交,又是心思极机敏的,事关薛放的事,他毫无遗漏。 薛放没想到他这样机诡,一手拎着缰绳,一边探手过来,竟隔着马儿揪着他:“说什么!” 陈献被他拽的一晃:“放手放手!” 两匹马儿靠近,两个人的腿不免也蹭碰了一下,薛放马上功夫最为出色,自然无妨,陈献则摇摇欲坠。 薛放松开手,眼睛依旧盯着陈献。 “竟然真的……”陈献本是诈他,见他这种反应,他便叹气:“你怎么整天干这些杀头的买卖?” 薛放却也知道他的性情,方才只是被他一语道破惊到而已:“你闭嘴,最好不要瞎说八道。” “谁给你瞎说了,好心歹心你都认不出来?”陈献白了他一眼:“我只是提醒你多留意,你别狗咬吕洞宾。” 薛放嗤地笑了:“谁是狗还不一定呢。” “哦?” 薛放道:“我好不容易求了她来帮这个忙,对你难道没有好处?你不感恩戴德,只说风凉话,岂不成了那种狼心狗肺的人了?” 陈献看看前头,笑哼了声:“对我自然是有好处的,可你也别急着骂人,京城这里虽然大多不知道羁縻州案子的详细,可如果有人想要找你的把柄……倘若那人又如我一般知道‘杨易’斯人,你今日公然说什么‘杨先生’,你觉着有心人会不会因此想到什么?就算羁縻州那做的天衣无缝,万一有当时认得‘杨易’的,特跑来京城认一认你这位杨先生,你觉着又会怎样呢?” 薛放脸色骤变。 陈献揶揄道:“怎么不说话了,我的十七爷。” 他本来故意把事情说的严重些,堵住薛放的口,谁知薛放竟真沉了脸色,过了会儿,薛放才道:“你说的有理,是我一时只图痛快,竟忘了顾忌。” 他居然知错。陈献越发惊讶,忙道:“罢了罢了,也不必过于担心,京城跟羁縻州相隔何止千里,而且……我刚才也不是真的就认定那位杨先生就是杨易,只是随口说一句,谁知你就认真了。” 薛放道:“我可不能拿她的命冒险。” 陈献调侃:“他又是个什么活宝贝,你就这么上心?” 薛放回想羁縻州的惊魂,杨仪可是他失而复得的,先前只图要跟她一块儿,竟没细想会被人察觉端地,听了陈献的话,不由悚然。 陈献见他忧心忡忡,一改先前神采飞扬之态,他忖度了会儿,恳切地对薛放道:“你放心,我这里是绝不会走漏什么风声的,对我这种没见过那位杨易的人来说,最大的线索就是这个姓,如今你只把这个姓改一改就是了……巡检司那里,我也会约束他们,不要大肆张扬。” “改一改?” 陈献想了想,笑说:“比如,他有没有什么别号之类。我看你跟他颇为亲近,素日自然不会以‘先生’称呼,你们私下里是怎么叫的?” 薛放被他一问,鬼使神差地想到“仪姐姐”这个称呼,只是这也绝不能叫陈献知道。 突然他心头灵光闪烁:“知道了!她叫‘从之’。” “从之?”陈献疑惑。 薛放笑道:“对,就叫‘从之’。” 这是杨仪在羁縻州时候,只跟隋子云说过的,她的“字”。 薛放只听隋子云叫过她一次,其他人也难知晓。 鸡鸣三里镇顾名思义,跟县城只隔着三里之地,说话间已经到了地方。 早有巡检司的士兵在镇子口上等着领路。 案发之地,是镇上一户富商洪家。 陈献下马上前,薛放则去接了杨仪下车,一边低低地嘱咐了几句话。 洪家门外看热闹的也不少,陈献命将人屏退,回头看看薛放,迈步进门。 原来这洪家身故的,竟是他家小姐,年方十五岁,这些日子一直缠绵病榻。 昨晚上洪小姐服了药后,突然间腹痛不止,不到两刻钟,竟然气绝身亡。 洪员外悲痛欲绝,又怀疑是大夫给开错了药,一边报官,一边命去把大夫抓住。 镇上并无仵作,里长跟保长相继而至,见那小姐口吐鲜血,死在床上,各自震惊不已。 喝问那开药的大夫,只说并无不妥,于是忙叫人找了药渣子来看。 翻了一回,本没想就真的找到什么,谁知,竟真发现一味本不在里头的马钱子。 众人震惊,于是又赶紧去审问药房里抓药的柜上,以及药铺的伙计,一概先行扣押。 虽然那抓药的伙计一再声明自己不会弄错,可证据确凿,谁还会相信,因为太晚了,就暂时将他们扣着,只等天明了去报巡检司细查。 这边洪员外一家人哭天抢地,女孩儿从小娇生惯养,如今正当豆蔻年纪,竟遇此无妄之灾,谁能受得了。 还是管家见势不妙,便命人先去购置棺木等,以准备后事。 只是洪小姐之母因无法承受,几度哭晕过去,管家无奈,只好叫那些里头的嬷嬷们先照看着小姐的尸身。专等天明了后再细细地整理妆裹罢了。 这一场闹哄哄地,眼见到了天亮,洪家夫妇绝望半宿,却也略略接受了惨痛现实。 两人哀伤无法,只想再看女儿最后一眼,谁知进了闺房,却发现原本横躺在榻上的尸首竟然不翼而飞。 正惊慌失措,不知是谁说起了鸡鸣十里庄上的飞尸之案。 这么一说,对于洪氏夫妇犹如雪上加霜,顿时更加撑不住了。 案子这才又报到了巡检司。 陈献在前,薛放跟杨仪在后。 洪家的主仆等,以及本地里长保长都在,陈献故意止步,指着杨仪对他们说道:“这是严仵作的同门,姓从。” 薛放早叮嘱过杨仪了,众人忙见过,杨仪倾身还礼。 陈献在那边听洪氏夫妇、管家等说起昨夜情形。 薛放进闺房里转了转。 这洪家虽非大富大贵,但也是殷实之家,洪小姐的房内收拾的花团锦簇,拔步床旁边,是个精致的梳妆台。 素日薛放才不理这些,但今日不知为何,多看了几眼。 他想起杨仪的房中并没这么大而精致的东西,上头琳琅满目的许多雕花小匣子。 想起马车里替杨仪擦拭脸上的胭脂,薛放不由拉开其中一个。 这个匣子里,好些纱堆的花儿,薛放扬眉,又拉开上面的,这一层有些首饰,再一层,是些香囊荷包,又一层才是胭脂水粉。 他心中啧叹,回头想叫杨仪过来瞧瞧新鲜,却不见杨仪,忙要找,陈献进来,道:“他在跟大夫和拿药的伙计说话。丢不了。” 薛放啐了声。陈献问:“方才在看什么?” “你看那台上的东西,”薛放信手指了指:“什么花儿粉儿,各种首饰香囊的……怎么用的过来。” 陈献一乐:“你一个男人,懂什么。对女孩儿而言这些东西是越多越好的。” “怎么听你的口气,好似你不是男人。”薛放转的很快,心里却想:杨仪好像没这么多东西,她倒是有不少药丸子。 他随口又说:“可我看这里的东西花样虽多,就是没什么值钱的,那床倒是不错。” 陈献忍笑,也去拉开首饰匣子看了看,看了会儿,忽然皱眉。 确实,这些匣子里琳琅满目什么都有,可值钱之物似乎不多见,只有几支银钗,珠链之类,跟那张气派的拔步床极不相衬。 忽然又听薛放道:“这花怎么弄的,都要死了。” 陈献转头,见薛放正打量靠墙花架子上的兰草。 薛放对兰草自然是情有独钟的,他拨了拨兰草发黄的叶子:“浇水太过了。” 才说了这句,薛放微怔,俯身过去一闻,忙扇鼻子:“什么味儿,这是给花浇了药汁子么?” 正在这时候杨仪走了进来,听了这句一愣:“旅帅说什么?” 薛放道:“我说这建兰,都给他们胡乱弄死了。” 杨仪走近,果真见兰草耷拉着叶子。 薛放道:“兰花最不耐污浊之水,他们竟不知用什么东西来浇灌,恐怕必死无疑了,你闻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杨仪看向花盆,见花根处确实像是浮着些杂木之类,她抬手挑了一点泥,轻轻闻了闻,皱眉。 陈献走了过来:“这是浇的什么,可能看出来?” 杨仪道:“陈旅帅,这案子怕有可疑之处。” 陈献一笑。 薛放却拉着她问:“怎么可疑?是这花儿?” 当着陈献的面,杨仪忙推开他的手。 薛放轻哼了声。 陈献没说话,径直走到门口,问谁是姑娘的贴身丫鬟,顷刻,一个白净尖下巴的少女出来:“是奴婢。” 陈献问道:“这屋内的东西你可都有数?比如缺了什么之类。” 丫头的眼神略有点慌张:“是,当然,姑娘的贴身东西奴婢都是知道的。” 陈献道:“那你有没有查看过,有无少漏物件。” 丫头道:“回大人,并没有少漏什么。” 陈献冷笑了声:“你可要仔细回话,你虽是这屋里伺候的,但你们姑娘的吃穿用度,得是经过你们夫人之手,我若叫她来看,你猜她会怎么说。” 那丫头似有不安之色,可还是并未多话。 这时侯洪家夫人在门边听见,忙道:“官爷这是何意?” 陈献道:“你去看看你们家姑娘贴身的东西,或者珍贵的物件,有没有丢失的。” 夫人莫名,赶忙先去查看首饰盒子,这么一翻真给她发现了:“那对金凤钗哪去了?还有那对翡翠玉镯……”她有些慌乱,怕不知丢在哪里,于是又去床上找了找:“一个金项圈,宝石耳环,怎么都不见了。也没戴在身上。” “你索性再看看,少了什么衣物没有。”陈献缓缓道。 夫人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赶紧去翻看衣柜,果真竟少了两套平时最爱穿的衣裙。 薛放看到这里,若有所思,回头看了看那盆兰花,贴近杨仪耳畔:“那里浇的……该不会真是药汁吧?” 杨仪觉着耳边微痒:“嗯。” 薛放扬眉:“你刚才闻的时候,脸上有嫌恶之色,难不成正是那有马钱子的药汤?” 杨仪道:“多半就是。” “这可怪了,难不成那姑娘没喝这带毒的药?但她明明毒发身亡了。” 此时陈献看向那丫鬟:“你既然是你们姑娘贴身的人,怎么连她少了这许多东西都不知道?” 丫鬟忙跪地:“我、姑娘不叫我动她的东西,所以奴婢一时疏忽了。” “那昨天晚上,是谁服侍你们姑娘喝药的。” “是……奴婢端了来,是姑娘自己喝的。” 他们在这里一问一答,洪员外问道:“陈旅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小女的衣饰钗环竟会消失,难不成是那飞尸之案的凶手一并带走了?” 丫鬟闻言忙道:“必是如此,昨晚上……我们在外间守着,只听见屋内一阵怪响,吓得我们不敢动,过了半天去看,便发现小姐不见了……自然是那吓人的凶手所为。” 外间听着的众人也都点头,毕竟如今飞尸案闹闹哄哄,尸首失踪自然是跟此有关了。 陈献一笑,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问道:“洪小姐毒发之时,谁在跟前。” 洪家夫人道:“是这丫头,还有个伺候的婆子,还有我,后来她爹也到了。都是眼见着的。” 杨仪道:“能不能将当时姑娘发作的情形详细告知旅帅?” 夫人流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已经说了几遍,先前女儿吃了药,很快就嚷嚷肚子疼,在床上翻来滚去,最后竟喷出了一口鲜血……那地上跟褥子上还有痕迹呢。” 洪员外也道:“那情形十分骇人,吐了血后又挣扎了一阵,便咽了气。”他回头指着外头药房的人以及那大夫:“都是他们,庸医!还有抓药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杨仪说道:“只怕事情跟他们无关。” 众人愕然,不知她为什么这样说,杨仪看向那盆花,薛放举手搬了过来。 杨仪道:“这里浇的,应该就是昨夜的药汁,有马钱子的气味。” 洪员外跟夫人对视了眼:“莫非是小女嫌药苦,没喝完?” “这猜测虽然合理,可是,”杨仪道:“按照方才夫人跟员外所说的小姐中毒的症状,那并不是马钱子中毒该有的反应。” 室内室外顿时又死寂一片。 陈献望着杨仪,眼中不由漾出一点笑意。 薛放因为知道杨仪的能耐,听她这么说,便知稳了,他看向陈献,正要叫陈献见见“他的人”如何,谁知见陈献笑微微望着杨仪,薛放忍不住抬手捶了陈旅帅一下。 这时洪员外惊疑地问:“从、从先生是什么意思?” 杨仪道:“马钱子毒发,症状是头疼头晕,而不是腹痛或者呕吐,多半的人会身乏无力,最后才会抽搐,而不至于如两位所说是在床上翻滚,乃至吐血等。” “可是我们亲眼所见啊。”两个人愕然不懂。 杨仪指了指那盆花:“令爱只怕并没有喝药,也就是说她未必会死。再加上……”她看陈献,觉着自己不该喧宾夺主。 陈献道:“再加上她贴身贵重之物不翼而飞,两位不如想一想,最近令爱是不是有什么异样反常之处。” 洪氏夫妇听说女儿未必会死,这简直像是一个惊雷。 两人呆若木鸡,又听陈献说完,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突然洪员外忐忑地:“近来家里有意给她定一门亲,她不愿意……” 洪家夫人直着眼睛:“天杀的……”她转头看向那丫鬟,“贱人,你必定知道什么,你快说,姑娘到底如何!” 那丫头本来咬死不肯说,怎奈事情已经败露。 她只得招认,原来姑娘确实没有喝那碗有毒的药,药铺子也没有拿错,那马钱子只是他们自己弄进去的,好叫家里人确信她中毒身亡罢了。 为了演得逼真,才闹得那样,吐的血,是嘴里事先含了个猪皮肠裹着的血袋,关键时候咬破喷出来,果真无人怀疑。 只是他们没料到这里有一个很精通药理的人,杨仪一听毒发的症状,就知道不是马钱子的毒,又加上花盆里的汤药,疑点自然呼之欲出。 而姑娘也不是自己潜逃的,原来她先前往外头去的时候,认得了一个风流男子,两人竟勾搭上,甚至于这假死的主意,都是那男人给她出的,那男人给了她马钱子,又给了她一颗能够假死的药丸,可以让人在两刻钟内呼吸微弱,不易被人察觉。 等大家都以为她死了后,她才偷偷地换了衣装,带了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府去了。 因为丫头是贴身的瞒不住,可又不能一起走,所以事先给了丫头银子将她买通,只等把这案子赖在飞尸案上后,府内兵荒马乱,丫头就趁机离开府里。 洪家夫妇闻听,差点冲上来把那丫鬟打死。 陈献则即刻命人前去缉拿潜逃的两人。 离开洪家,薛放道:“狗养的,什么不好弄,往飞尸案上赖,叫我们白走了一趟。” 陈献道:“不算白走,这不也是破了一件疑案?” 忽然看杨仪沉默,陈献又道:“怪道十七对先生另眼相看,果真不同凡响。” 杨仪忙道:“是陈旅帅明察秋毫,跟我无关。” 陈献道:“若非你看出那姑娘非中毒迹象,我也难下决断。” 薛放在旁看着:“客气什么?有趣。你们两个倒相敬如宾起来了。” 十七郎本来很以杨仪为傲,如今见陈献也十分恭维杨仪,他心里却又不自在起来,一把拉住杨仪:“上车。” 陈献笑:“你不跟我骑马了?” 薛放头也不回:“我怕晒,你自个儿骑吧。” 章节目录 第117章 三更君 之前屠竹领着豆子,在车边不敢走开。 等他们出来了,才忙把豆子先送了上去。 豆子见杨仪进来,才要凑上来蹭蹭,忽然见又多了一个人。 狗子仰头望着薛放,大概是嗅到他身上气息不同,竟慢慢地往后退了退。 杨仪细看薛放脸色:“你怎么了?” 薛放也说不清一时哪儿来的一点邪火,难道只许杨仪跟自己说话?她又不是个木头人,又是这样出色而难得,但凡跟她接触,自然知道她的好。 陈献又是那么机敏的狐狸,看他盯着杨仪时候那贼亮亮的眼神……简直像是什么见色起意的登徒浪子。 不不,不能这样想。毕竟陈献并不知杨仪是女孩儿。 可这念头才冒出,薛放又忐忑。 陈献甚是厉害,他居然才一照面,就能把杨仪往“死”在羁縻州的“杨易”联想到一块儿,那……谁能说得准,他有没有看出杨仪是个女子呢? 杨仪盯着薛放。 少年阴沉着脸,眼神不停地变化,他大概不知在想什么,十分投入。 他不说不笑的时候,有一种慑人的寒气儿,叫人心里也惶惶然的,连豆子都不敢动弹了。 杨仪摸了摸豆子,豆子赶紧往她掌心蹭了蹭,似乎在讨安慰。 “咳,”杨仪觉着不该沉默下去了:“旅帅,你说……这洪家的女孩儿能找到吗?” 薛放起初没意识到她在说什么,停了一刻才道:“当然。以陈十九的能耐,恐怕会很快找到。” “你说……她好好地为什么要跟人私奔呢?” 薛放道:“谁知道,也许她是个傻的。” “为什么?” 薛放起初是随口应付,毕竟他对这个话题很不感兴趣。 听杨仪又问,才道:“你看他们家里,以为她死了哭天抢地痛不欲生的,假如她是从小爹不疼娘不爱的、她一走了之也就罢了,可家里锦衣玉食地养着她,到头来她为了个男人假死,不顾家里人的死活,这种货色,岂不是白养了?” 杨仪觉着他的话很有道理:“说的也对,这女孩子……就算是有什么苦衷,也不该就那样对待父母,且还牵连了无辜的人。” 把马钱子放进药里,倘若不是陈献精明,杨仪随行,薛放点醒,判了冤假错案,那些大夫跟药铺伙计,岂非都会因他们遭殃?她的父母也岂不是一世伤心。 “她能有什么苦衷?”薛放问。 杨仪道:“兴许,是家里安排的亲事她不乐意,也许……那人家不是好的呢?” “这又是你胡猜。”薛放摇头:“你看洪家那两个老的的情形,再加上她房间里,什么金凤钗玉手镯,还有那拨步床,梳妆台,哪一样不是极好的?比你那屋里竟强上百倍,如果不是疼她的父母,岂会如此?既然疼她,又怎会给她弄个不好的人家?” 如果不是他说话竟又带上了她,杨仪就要点头称是了。 薛放又道:“要不我说这女子傻的很,岂不知这世上轻浮狂浪的男人多的是,她只认得了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男人,就要跟人私定终身了……叫我看,那男人未必靠得住。” “真的?”杨仪有些怀疑。 薛放道:“你想,但凡是个靠得住的,又岂会撺掇她干出那些损人而不利己只利于他的事?挑唆她伤及父母,牵连无辜,丢了身家跟名声跟着他走?我看……这不是图色就是图钱。” 杨仪呆了呆:“你怎么……这样笃定。” “这种事我见得多呢,”薛放不以为然地:“我还敢跟你说了,今日被咱们看出她的把戏,对她而言兴许是最好的出路了,叫她跟着那男的去,下场指不定多惨。” “我不太懂……”杨仪思忖着:“难道那男人就不可能是个好的了?” 薛放才要开口,忽然一顿:“你不信我的话?” “我不是不信,就是觉着,事情可能有个万一。” “绝无万一,”薛放一笑,眼神闪烁:“既然你不信,那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什么赌?” “如果我说对了,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说对了……我也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如何?” 杨仪谨慎:“答应你什么?” 薛放道:“我现下还没想好,不过你放心,绝不会叫你跟我私奔的。” 杨仪猛然一怔,脸上慢慢地泛了红:“旅帅不要说这些话。” 薛放出口之后也觉唐突,便道:“好好,你就没听见罢了。” 此刻已经快到鸡鸣县巡检司,薛放心想时候不早,就不逗留了,刚要叫陈献来告诉,车窗上反而被轻敲了两下。 薛放探头:“怎么?” 陈献骑在马上:“说好了今儿在我那里不醉不归,我怕你中途逃了。” “谁逃了?我只是没工夫,正想跟你说……” 陈献啧了声:“真要走?天儿还早着。好不容易见了面,你舍得就这么走?”说着又往里张望杨仪:“再说今儿又帮了我一个大忙,总该叫我做个东,多谢你跟从之。” 杨仪道:“陈旅帅盛情,不然旅帅你就去吧。” 薛放瞪着她:“是我带你出来的,让你一个人回去像话吗?” 陈献看着他两个,嗤地一笑:“还说人家相敬如宾,你们呢?”他笑说了这句,又道:“方才衙门来说,照县的萧旅帅亲自带人,在衙门等着你呢。有本事你不见他,只管走。” 之前薛放在京畿司领了差事,便叫人去调照县跟鸡鸣县的卷宗。 本以为萧太康会叫人送来,没想到他竟亲自来了。 原来萧太康因为听说了鸡鸣县之事,特意过来查看,在陈献等回来前,他已经瞧过了尸首,本还想赶去鸡鸣三里镇,幸而还没动身,他们已经回来了。 两下会面,萧太康先问鸡鸣三里镇上的案子,陈献简单地说了一番。 萧太康啧啧称奇:“虽不是飞尸案相关,可也够离奇的,得亏是你们,若是放在别的地方,恐怕免不了又是一件冤假错案。” 陈献道:“多亏了十七还有从之。” 萧太康跟陈献同为巡检司的人,彼此相识,只杨仪一张生面孔,他正好奇。 闻言便道:“这位是……” 陈献面不改色地:“是我们严仵作的同门。” “失敬。”萧太康深信不疑,只当杨仪也是仵作。 他简略寒暄,就叫人把厚厚一大叠卷宗拿来转交:“都在这里了,一共有五件案子。”又对薛放道:“我正惭愧,弄了半天费尽心机,仍是没捉到真凶,可如今巡检司把案子给你,我便放了一大半心。” 薛放把那些文书接过来,转身送给杨仪,道:“连萧师父也这么说,真是把我送到老虎背上了。” 萧太康笑道:“并非这样,只是我们都知道,若是有人能够查明此案,那自然非你所属。” 陈献瞥了眼杨仪,见她已经开始翻看那些文书,他便道:“我也是这样觉着。” 此时萧太康走开两步,陈献最先察觉,便跟着走了过去:“萧旅帅有事?”说着向薛放打了个手势。 薛放才过来,萧太康便道:“我先来了一步,去看过你们那具尸首,听你们那严仵作说……” 他迟疑着,目光在陈献跟薛放之间徘徊。 薛放看向陈献,陈献应道:“不错,那人的后/庭给不知什么东西入过,还留下些痕迹。”他说的已经够含蓄了,而且神情也够坦然,语气够自在。 然而旁听的两个人神情各异,薛放的神情微微扭曲,脸色复杂地回头看向杨仪。 萧太康眉头紧锁,试着问道:“没弄错么?毕竟那尸首已经都……许是被什么别的伤到的?” 这下陈献不敢回答。 谁知薛放道:“不会弄错。” 萧太康看他:“哦?你如此肯定?” 薛放道:“她不会错。而且怀疑照县的那些尸首也……有相似之处。” 萧太康深深吸气。 陈献望着他:“这么说萧旅帅不知?照县的仵作也没有查验出来?” 萧太康叹息:“其实,是有点端倪的。哦……那卷宗里也略有两笔,只是没写得很清楚。” 薛放跟陈献忙问:“怎么说?” 萧太康拧眉道:“你们知道,那五具尸首,男女都有,所以沈仵作只查验了女子之尸的……咳,好像是有些异样。但你们知道,死都死了,若还把这些事大肆张扬,非但死者难安,就连他们的家里人都要受辱,而且此事过于骇然离奇,要是传扬出去,只怕轰动更比之前还厉害百倍,于是我便没叫沈仵作详细记录。更叮嘱他不能向外透露半个字。” 陈献深有同感,先前他也是如此吩咐严仵作的。 当下在衙门之中,约定俗成的,历来涉及命案,仵作在验尸的时候,关乎尸首的私密处,若没有格外的可疑,或者案子跟男女情感纠葛无关的,一般都不会查验。 而在照县飞尸的案子里,因为尸首都会换回原先的衣裳,所以仵作才格外留意,没想到果真看到女子的那处有些痕迹,虽然仵作不敢“大胆猜测”,但看着,确确实实如同行房所留,甚至有干涸的白斑,应是精水所致。 只是对于男子……就没有特别留心了,毕竟过于离奇,匪夷所思。 萧太康说完后苦笑:“我真没想到,你们这里查验的如此详细。不说都不成了。” 陈献回头看了眼正在看卷宗的杨仪,对薛放道:“你真的要叫从之去验看那几具尸首吗?” “当然不。”薛放断然拒绝,若早知道是这样龌龊不堪的……他才不会把杨仪弄出来呢。此刻已经后悔的不知怎样。 陈献点头:“我也觉着不该。不过……”他看向萧太康:“萧旅帅,那几具尸首如何了?可还在?” 萧太康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苦笑:“想看也看不成的了。之前衙门失火,大家都以为烧死的是元凶,那些人家已经把尸首重新安葬,如今也没有再挖出来的道理,何况……这个天气已经过了这么久,只怕也看不出什么了,入土为安就是。”’ 两个人一起点头。 萧太康抓了抓自己的手背:“总之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剩下的就交给十七你了。” 陈献望着萧太康的手:“萧旅帅的手怎么了?” 萧太康道:“之前那夜被烟熏了,有点痒,想来是快好了。” 薛放瞥了眼,却见萧太康的手背上有一点微黑的斑痕,确实有点像是被火燎到留下的痕迹。 三个人说了一通,时候不早,各自分别。 萧太康自回照县,陈献送了薛放跟杨仪,约定日后再见。 回城的路上,杨仪始终翻看手中的卷宗,一言不发。 薛放却反而耐不住了,又凑到她身旁,搓搓手:“以后……再不这样了。” 杨仪正在想一件颇奇怪的事,没在意他说什么。 薛放拉拉她袖口:“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没有?” 杨仪才回神:“什么?” 薛放道:“这案子太恶,不管如何我不该拉你下水。” 杨仪讶异:“好好地又说这个做什么?” “那尸首……怎么会有人对那烂乎乎的死尸干那种事?要不是我心里清楚不是鬼怪所为,这会儿真宁肯是鬼怪了。” 杨仪把卷宗合上:“萧旅帅跟你说了?真的是死后才被侮辱的,是奸/尸?” 薛放听到那个词。 他尽量避免在杨仪跟前提这个,她居然毫不避讳说了出来。 此刻他的感觉,很有点像是杨登听说杨仪知道白淳病症的那种反应了。 杨仪却追问:“萧旅帅还说什么了?为何他们觉着是奸/尸,而不是生前所致?” 薛放先是瞪她,继而捂住耳朵:“好了好了我不听。” 杨仪发呆:“你干什么?” 薛放道:“你行行好,别从嘴里说出那些字眼来,我可受不了。” 隔了片刻,杨仪才笑道:“旅帅,这有什么,我们又不是说什么龌龊之事,越是把这些说明白,越是容易破案,你难道不想尽快找到真凶?” “我当然想,但……”薛放嘀咕,把手缓缓挪开些。 杨仪道:“这人干出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一定有个缘故,比如为什么会是死后被……而不是活着?他为何要选择死人?” 薛放提心吊胆,还好她没说的直白:“我觉着,只有极可憎的怪物才会那么干。早知道是要捉一个喜欢走死人后门儿的变态,这案子我才不接呢,我也嫌龌龊。” 他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这会儿却透出几分难言的委屈似的。倒是有点稚气未脱少年样儿了。 杨仪抿嘴一笑。 薛放瞧见:“你笑什么?” 杨仪没说,只道:“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萧旅帅确定人是死后被……咳。” 薛放狠狠地一咬唇:“你非得打听清楚是不是?如果那几具尸首不是下葬了,你恐怕还真的得去亲眼看看?” 她用理所当然的眼神看着他:“这是自然了。” 薛放仰头:“苍天啊,我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杨仪道:“旅帅什么时候也变得这样扭扭捏捏的?” 薛放叹气,板着脸道:“行,我就告诉你明白,因为照县的仵作,在女尸的、的……咳,发现了男子的、咳咳。” 他虽然用的是“咳咳”,脸却开始红了。 倘若还跟从前一样当她是个男人,自然不至于如此难以启齿。 杨仪总算明白了他这几个咳的意思:“哦……” 薛放听见这声仿佛是了然的“哦”,心里有些别扭:“你又哦什么?” 杨仪不答:“如果这个人喜欢选死人来干这种事,一定有迹可循。” “有迹可循?”薛放的注意力总算又回来了:“怎么说?” 杨仪道:“照县五具尸首,鸡鸣县一具……我方才看过尸格,照县的那些尸首,几乎都是新死不久的人,可是鸡鸣县这里的,却已经是头七,旅帅也见过了,已经是那样……先前我跟严仵作验尸,也并不用手接触,虽没有鱼肠或者羊皮手套,也叫他找了几块布叠起使用,因为那样的尸首上,多半是有尸毒,终究有害。” 薛放不知不觉凝神:“然后呢?” 杨仪道:“我猜那个人常干这些事,身上多多少少也会沾染尸毒,毕竟会有些症状。” “什么症状?” “比如最浅显的……哪里发痒,或者起疹子之类。不过也未必,看人体质罢了。” 薛放喃喃:“发痒?疹子?” 杨仪心里也有个不解之谜。 前世在她记忆里,随着照县那场大火,飞尸案也销声匿迹,可是今生,那场本会毁了半城的大火被薛放跟俞星臣联手止住了,可飞尸案却又重新出现! 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两个人各自冥思苦想,连马车入了城都不知道。 直到马车缓缓停下,外间屠竹说道:“旅帅,有人拦路。” 与此同时,一个声音道:“车内的可是十七爷?” 薛放听到声音耳熟,便撩起车帘看了眼,却竟然是先前王府的那位长随官,一看他露面,便笑道:“果真是十七爷,怪道王爷说,认这匹马是不错的……” 薛放正奇怪他怎么只看见车就知道自己在,原来又是认马。 他对杨仪使了个眼色,跳下地:“黄管事怎么在此?” 黄管事指了指前方,笑道:“主子在这里,才看见十七爷的马,正想找你问几句话,便叫我来请了。” 薛放踌躇,不经意往车上看了眼。 黄管事何等精明:“十七爷还有同行的?无妨,今日并非正式宴请,只是几个能吟会画的在一块儿谈天说地,多几个人更加热闹,请一同速往就是。” 章节目录 第118章 一只加更君 端王府的邀请,寻常之人想得而得不到的,在薛放眼里却只是等闲。 薛放道:“我不会吟诗也不会作画,去干什么?没得发闷。” 黄管事笑道:“十七爷,又不用你去吟诗作画,横竖只要你在王爷跟前,王爷自然高兴。” 正说着,只听“唔”地一声,竟从车窗处探出一个黑乎乎肥嘟嘟的狗头来。 原来是豆子在车内闷着不耐烦,便伸头瞧瞧外间光景。 黄管事满心以为里头是个人,猛转头一看,那仿佛千年不变的笑脸都给吓得掉落一地,他慌忙闪退:“这这……” 薛放仰头大笑,伸手揉了揉豆子的狗头:“是我养的狗子,莫怕,不会咬人。” 黄管事惊魂未定,抚着胸讪笑道:“王府虽也养了几只细犬,可都不似这狗一般肥壮,好大个头。” 正在这时,前头屠竹跳下来:“旅帅。” 薛放见他似有话说:“怎么?” 屠竹看了眼马车,见黄管事还在打量豆子,便低低道:“先生说您只管去,千万不可耽误了正事。” 原来方才杨仪在内,听闻是端王府的人,心头惊疑。 她心知薛放不会扔下她自己去应酬,但那可是端王殿下主动相请,谁敢拂逆。 何况若非势在必得,黄管事大可寒暄一句便走,如今在这里拦了半天也不肯走开,自然是非他不可。 偏薛放是个偏执倔强性子,未必肯吃他这套,此时推脱了,端王府表面虽未必翻脸,谁知私底下如何。 可杨仪又不便随意出声,幸而黄管事站在车旁而非车前,杨仪便悄悄地到车门口叮嘱了屠竹几句,叫他传话。 薛放听了屠竹的话,转到车前,果然见杨仪靠车门边坐着,他便靠在车辕边儿上问道:“你叫我去?” 杨仪见他领口不知怎么磋磨的皱起,便俯身探手,给他整了整,一边低声道:“王爷所请自然都是要人,留心应酬,少吃酒……” 话未说完,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不对,她忙撤手:“旅帅去吧,此处离府里不远,又有二哥哥他们……” 薛放本没打算凑那个席,可杨仪给他整理领口,不但是把那些褶皱抚平了,更好像在他心尖上抚了一把,叫他身心受用。 此刻莫说是赴宴,纵然即刻去上杀场也是甘愿。 他抬眸:“那我便听……姐姐的话。” 杨仪没听他说完,就将车门一掩,挡住了身形。 薛放一笑,竟跟着黄管事去了。 屠竹载着杨仪来到先前换装的酒楼后门,停了车:“先生,我陪你入内?” “不必。里头有接应的人,你且回吧。” 此刻豆子好像知道主人又要跟自己分别,哼哼叽叽凑上来,杨仪抱了抱它,挠了挠它的大耳朵,对屠竹道:“就劳烦你好生照看着了。” 屠竹有些舍不得:“先生……”迟疑着,因薛放不在跟前,屠竹壮胆问:“先生不能跟我们一处了吗?” 杨仪微怔,屠竹忙道:“如今旅帅回了京,戚旅帅隋旅帅他们反而都不在……听斧头说,就算他们侯府偌大个地方,旅帅连个知心的人都没有。听说先前还……” 他说到这里,踌躇起来,怕自己又多嘴说错了话。 杨仪忙问:“先前怎么了?” 屠竹因是才回来这一两天,本不晓得侯府的情形,都是斧头那个快嘴跟他说的。 “据说是前天还跟侯府里闹得不快,这两日都没回家里住。” 杨仪愕然:“没回侯府?那又是在在哪里住着?” 屠竹道:“在中州客栈。” “客栈?”杨仪简直不敢相信,“为什么跟侯府闹不快?” 屠竹犹豫:“好像……是家里的太太要给旅帅房里塞人。” “塞……”杨仪心头一震,刚要说什么,又打住:“哦。” 屠竹叹了口气:“我们原先以为先生已经……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旅帅跟失了魂魄一般,就连在泸江戚旅帅成亲的时候,他面上欢喜,实则心里怎样我是明白的。” “戚峰成亲了?”杨仪一时听见太多事,几乎反应不过来。 “是啊,是跟佩佩姑娘,”屠竹说到这里才笑了两声:“那会儿佩佩姑娘已经有身孕了,旅帅才催促戚旅帅赶紧成亲的。” 杨仪惊喜交加:“有身孕了,这么快!”想想戚峰那个人竟是快当爹了,这真叫人不敢相信。 屠竹看她欢喜,才道:“其实按照戚旅帅的意思,他也以为先生才去……本不想那时候办婚礼的。还是旅帅做主他才答应了。” 杨仪长长地吁了口气:“幸而没因为我耽误了他们,旅帅做的对。” “可旅帅虽然如此做主,心里却忘不了先生,那夜他还一个人去了人头谷呢。” 杨仪猛然震动:“去、去人头谷?做什么了?” 屠竹道:“还能做什么?我想他必定是想到先生了。对了……先生之前留下的那个花布口袋,那段时候旅帅一直都背着。” “背、背着?”杨仪越发呆了,泸江那里是摆夷之地,自然人人都知道那搭帕的含义。 那……有没有人告诉过他呢? 她竟有点紧张。 屠竹道:“可不是么?不过,从那夜他赶去笏山之后,就没看见了,想必是怕弄坏了搁起来了。” 屠竹跟杨仪说了这许多,打量杨仪并没不耐烦,才道:“旅帅没跟我说起先生的详细,可我想……先生必定也有自己的不得已之处,可是……” 他竟如此贴心知意,杨仪十分动容:“你想说什么就说罢了,跟我难道还避忌什么?” 屠竹忙道:“我还是想跟先前一样,先生能跟旅帅一块儿,对他到底有个照应,旅帅必定也会喜欢,不至于像是现在一样……偌大个京城,那么大的侯府,居然没有他落脚的地方似的,总是四处跑来跑去地飘着。” 屠竹终于把自己的心事都说了出来,可又怕杨仪不高兴或者如何:“这都是我心里的浅见,先生千万别恼。也不要告诉旅帅,他未必愿意让您知道这些烦心的事,毕竟如今的案子已经够他烦恼的了。” 杨仪点头:“你放心,我不会说。” 屠竹放心地笑:“那先生快进去吧,时候不早,别叫人久等……就不知道下回见面是什么时候?” 杨仪本来也不知道,可是见屠竹期盼的眼神,便道:“我想不至于太久。” 屠竹果然欢喜:“斧头那小子还不知道呢,不过他的嘴快,我可不能先告诉他,免得他走漏了消息。” 正在这时,茶馆内脚步声响,紧接着有人把半掩的门打开,竟是小甘! 小甘满脸焦急,一眼看见杨仪才放心:“我的姑……” 才要叫出来总算瞧见正想把狗抱上车的屠竹,她及时刹住。 屠竹见突然跑出个女孩子,本正疑惑,看小甘冲着杨仪,便猜到他们是一起的,当下把豆子送上了车:“先生,我先去了。” 杨仪叮嘱:“街上人多,慢着些。” 小甘看了眼离开的屠竹,拉着杨仪退回来:“怎么才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回去府内怕生疑了。” 两人匆匆上楼,更衣换装,小甘一边忙碌一边打量杨仪面上:“胭脂怎么都没了?” 杨仪不答,心里还想着屠竹方才说的话。 又怕小甘多问:“二哥哥呢?” 小甘叹道:“二爷先前呆了会儿,耐不住性子,就跑出去了,中间派人回来打听了一次,听姑娘没回,他就也没回来。” 才给杨仪收拾妥当,恰好杨佑持就回来了,一身脂粉气,望着杨仪:“哎哟我的大妹妹,总算……” 小甘道:“二爷,你满身的酒气,回去可没法交代。” 杨佑持叫小厮拿水,自己使劲洗了脸漱了口,用湿毛巾甩了甩身上,总算好了些:“时候不早咱们快回去吧,我也是给十七弟拉上贼船了,今儿做的事,要给老太太知道怕不打死我。” 小甘哼道:“反正二爷又不是头一遭了,要打早打了。只是老太太要打的时候,你别供出我们姑娘就行。” 杨佑持笑啐道:“你这丫头可真会说话。” 小甘又挤挤眼睛:“二爷,出来一趟咱们不买点东西回去,家里人只怕又要疑心。” 杨佑持哈哈大笑:“你这小丫头十足是个伶俐虫,你看看这是什么?” 身后贴身小厮捧了两个盒子,杨佑持打开上面一个,香气扑鼻,杨仪还没看出是什么来,小甘喜道:“是胭脂水粉?太好了,我正要这个。二爷是给我们姑娘买的?” 杨佑持道:“这点人情我都不知道?头一次带大妹妹出来,不给她弄点东西怎么成?十七也放不过我。” 又道:“还有两个,放在车里了。你们上去慢慢看。” 小甘赶忙屈膝行礼:“我替姑娘多谢二爷。” 杨佑持笑吟吟看她一眼,却走到杨仪身前:“今儿跟十七出去,到底做什么了?” 杨仪道:“去了鸡鸣县看那飞尸的案子。” 杨佑持脸上的笑猛地敛了:“啊?看飞尸?” 他满心都是男女风月之情,加上薛放对杨仪又是那样“锲而不舍”一般热切,本以为会做点偷香窃玉的事,他原先还担忧弄得不好,惹得杨仪动怒,自己担干系来着。 猛然听见这个,又惊又疑,可细想却又是情理之中。 杨佑持不禁叹道:“罢了,我就知道十七弟毕竟……” 幸亏他还有数,并没说出不中听的来,改口道:“毕竟他才领了京畿司的差事,满心自然都是案子。可是怎么拉你下水呢,那样可怕的诡案,爷们儿们都敬而远之。真看到那飞尸了不成?没吓着你?” 杨仪道:“远远地看了眼,我没靠前。” “这倒也罢了,”杨佑持道:“回头我得说说十七弟,怎么好干这个呢?你本就单弱,若再吓出好歹,我也不依的。” 小甘陪着才上了车,急忙把杨佑持买的那些胭脂水粉拿出来,她一样一样耐心打量,见都是极精致上好的,满面欢喜连连称赞。 杨仪很惊奇,女孩子好像都很喜欢这种东西,如果换成一样样药材,只怕她也会露出小甘那样的表情。 小甘选了两样,给杨仪敷粉描眉,又细细擦胭脂。 此时车马正经过南大街,耳闻一阵喧哗吵闹,马车也停下来。 外头杨佑持的声音道:“哟,巡检司拿人!什么热闹!” 杨仪车中听见,不由也稍微掀起帘子向外看。 只见路边人头攒动,有人道:“好不要脸,巡检司捉住了一对私奔的狗男女!” 杨仪听见“私奔”,不由想起鸡鸣三里镇上的事。 谁知杨佑持听见这两个字,比任何人都要兴奋,顿时指使小厮道:“快给我去打听打听,到底谁家的女子?” 那小厮飞跑而去,不多时回来,说道:“二爷,不是京城里的,是城郊鸡鸣县的,据说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给人拐骗出来的。” 杨佑持听说不是京城里的,兴趣略缺,又听拐骗便问:“怎么说?” 小厮道:“听说那女孩儿跟那男的勾搭,在家里假死好私奔,幸亏是被鸡鸣县的巡检司看破了他们的伎俩,立刻发出海捕文书,缉拿他们,谁知他们来到京内鬼混,被人认出来检举到巡检司……据说那男的还是个惯犯……” 杨仪听的心惊,回想薛放跟她打的那个赌,竟真给他说中了。 不多时,巡检司的人押着人犯去了,前头道路复又通行。 往回的路上,那小厮又探听来一波,原来那男人是专门诱骗良家女子逃家,他得了那些少女自家里带的金银财宝首饰等物,玩弄过后,便找个下等妓/院将人一买,竟是“财色兼收”。 竟比薛放所说“图财还是图色”,更狠毒一层了。 这种勾当那人已经干了不知多少次,手腕娴熟高超,但凡给他勾搭上的良家女子没有不为他意乱情迷的。 有的受害人家不知何事,自认倒霉,有的虽查出几分,却不敢张扬家丑,竟给他肆无忌惮,连犯恶行。 还好终究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罪行论定,恐怕一个凌迟是逃不了的。 杨佑持本以为回来晚了,对府内怕是不好交代,老太太一定会念叨几句。 谁知竟不曾有事。 原来今日,高夫人带了小山奴,顾莜跟杨甯,一同去了平宁将军府做客,先前才回来,正在老太太房内说些见闻之类的。 见了杨佑持陪着杨仪进内,屋内的人停了说笑,等她见了礼,老太太就问出去玩的好不好之类。 杨仪道:“二哥哥陪着,万事妥帖,又劳二哥哥破费,还给买了许多东西。” 李老夫人笑道:“这是他们当哥哥的应该的。买的好东西才成。” “老太太就是疼妹妹们,生恐我少花了钱,”杨佑持忙道:“我是第一次给大妹妹买东西,哪敢弄些次的来搪塞,若有不好的,叫大妹妹拿来,让老太太扔到我脸上。” 大家都笑了。 杨甯问:“虽说老太太是好意,又有二哥哥陪着,姐姐的身子出去转了这大半天,怕会劳累着。先前还担心你的病才好,所以今儿出门才没敢惊动,心思让你在家多将养呢,早知如此,今日便一同去平宁将军府,岂不热闹。” 杨仪知道他们去了夏将军府里,才明白今日老太太如此痛快叫她出门的原因。 平宁将军夏驰,跟顾莜母家关系最好,太医杨家也因为顾家的关系,才跟夏将军府有交情,今日去夏府赴宴,若带着她……自然多有不便,所以并未叫她同去。 正好杨佑持要领她出门,老太太巴不得正好有个由头。 如今听杨甯说了,杨仪便道:“我才回府多久,人情世故一概不知道,连礼仪都是欠缺的,亲戚们都不认得,见了反而两下尴尬。倒是今日老太太许我出去散散心,比去凑那些热闹更叫我感激。” 老太太连连点头:“嗯,礼数之类倒是寻常,只是你才回京,身体保养为要,能开开心心玩一天比什么都强,至于亲戚们,迟早都会认识,也不用急于一时。倒是有一件事,让我悬心。” 杨甯忙问何事。 老太太道:“先前他们说巡检司捉了什么人,专门诱骗无知的闺中女子,屡屡得手,十分可恨,你们两个以后出去也要多提防些,随身多带些丫头婆子,叫哥哥们陪着最好,万一遇到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千万不要跟他们说话,只赶紧叫人打走,知道了么?” 杨仪杨甯都说“是”。 顾姨娘在旁看了杨仪半天,忽然笑着说道:“老太太怕是多虑了,甯儿从小都在府里,自然是个不知世事的,进去出来都有人跟着无妨,就是仪姐儿……她从小在外头怕也是见过不少世面,那些江湖骗子的下流拙劣手段,只怕也瞒不了她。” 此时上房内除了老太太,高夫人顾莜外,还有金二奶奶跟杨佑持夫妻,顾莜说话之时,室内鸦雀无声。 连杨佑持这个外头的男人,也觉着顾二奶奶说这话,有点太刺人了。 什么叫见过不少世面,下流拙劣手段瞒不过她,无非是说杨仪在外头厮混,未必跟杨甯一样“清清白白”罢了。 杨二爷正要打个圆场,免得杨仪难堪,却给金妩使了个眼色。 老太太当然也听了出来,但虽然嘴里不说,她心里其实也曾有过这样顾虑的。 正在此时杨仪开了口:“姨娘是在说我吗?” 顾莜眉峰一动:“不是‘说’,我是在夸奖大小姐呢。” 杨仪道:“我当然没有三妹妹那好福气,从小千宠万爱,顺风顺水。可一个人出生何处,怎样际遇,岂容选择。” 在座众人都是一怔,杨佑持忍不住动容,起身:“大妹妹……” 杨仪继续说道:“我从小受了不少挫折,遇到许多……姨娘想都想不到的艰难险境,可此刻回想,却都甘之如饴,在外头飘零许久,我并不怨悔,因为世途的有趣在于,你不仅会遇到艰险凶恶,还会遇到很多的……” 她的脸色本来很平静,双眸无波,此刻眼中却闪闪烁烁地,有些些许仿佛似晨星般的光芒。 “遇到什么?”是高夫人开了口。 杨仪向她一笑,淡淡道:“是让人觉着就算即刻死了也不会后悔的人。” 杨甯知道她在说什么,尤其是看见杨仪眼中的光,她几乎要按捺不住说几句尖酸的话了。 幸而不用她开口。 顾莜笑道:“你这话我倒不太懂,不知你说的这人……是男是女?” “姨娘错了,”杨仪转头看她,淡淡地说道:“我说的可不是一个人。” “不是一个,还有好几个?”顾莜的语气轻狂的像是听见了天大笑话。 “不是好几个,是很多。”杨仪从容望着顾莜:“我想问姨娘,姨娘这身边难道没有很说得来的、可以交心的人?没有曾经在你危难无助之时,愿意伸手拉你一把的人?没有……甚至不惜性命也要护你周全的人?如果姨娘身边当真没有这些人,那姨娘自然不懂我那句话的意思,我也没必要再跟您解释了!” 杨仪一句句说着,顾莜脸上的笑一层层的剥落。 顾姨娘本来还可以更刻薄些,但不知为何,这一句句好像反问又如同质问嘲笑的话,让她绷不住了。 能交心的人?愿意为难之时拉她一把的人?不惜性命也要相救的人?她大概只在戏文里听说过,怎么杨仪的语气竟像是真的见过那样的人! 心肺里跟泼了酸搅了苦胆一样,动地翻天的乱起来。顾莜死死地盯着杨仪,没有再开口。 非但是顾莜,旁边的杨甯都不禁触动心事,她想起了薛放,更想起了俞星臣。 章节目录 第119章 二更君 顾莜一怒之下,立即站了起来。 杨甯及时起身。 她走到顾莜身旁,示意姨娘坐下。 杨甯回头看着杨仪,笑道:“姐姐打小在外头,自然有我们所不知的一番见识,只是不管你认识的那些人如何的了得如何的亲近,如今已经回到了家里,自然是一家子和和美美地在一起才是正理。” 她安抚了顾莜,说话间已经转到老夫人身旁:“您老人家说对吗?” 老太太点头:“很是。” 杨甯笑吟吟地握住老夫人的手,“清清白白”地看向杨仪:“我虽不懂别的,可姐姐千万不能把外头的那些救过你性命的、拉过你一把的、能说上知心话的人、看的比老太太,太太奶奶……和我们这些家里人还要重才是,不然就太叫人伤心了。” 半是当真,半是玩笑的口吻,叫人挑不出错来,反而觉着她很识大体。 杨仪冷笑。 她知道杨甯向来会说话,如今竟又把老太太拿出来当挡箭牌。 “老太太是明事理的,真心对我好的人,我自然看得重,”杨仪淡淡地:“可要是有人满心糊涂,甚至有意刁难,我自然也不能不开口。” “罢了,”杨甯复又站起身来:“只怕是姐姐多心了,这儿并没人敢对姐姐如何啊,倘若真的如此,老太太自然头一个不会不管。” 大家子的人在一起,最注重规矩礼节,明面上的一团和气,尤其是对于老太太这种年纪的来说。 杨甯自然深懂。 杨仪哼了声,懒得搭腔。 顾莜在这府里的地位,极为微妙。 按理说一个姨娘,是上不得台面的,在杨家,却是顾莜管事。 只因为顾莜出身高,而且杨仪的母亲一早就离了府里。 在杨仪回来之前,府内所有人还统一的敌视她们娘两个呢。 而对于杨府的人而言,顾莜距离二房正室,只差一步之遥——如今证明洛蝶已死,更加容易,只要杨登去官府报个亡故,顾莜立刻就能顺理成章成为继室。 再加上还有些不好说的原因,因此顾莜在杨家地位超然。 连老太太都要给她三分颜面。 幸而,金二奶奶打破了此刻的尴尬。 “就是就是,甯姐儿说的有理,不过仪姐儿也好,”她站起来,轻快地走到杨仪跟前,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算是听了新鲜了,大妹妹方才说的那些人你都遇到过?听着像是有救命恩人,也有能交心的朋友,我没读过书……倒是常常听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应该就是仪妹妹说的这个意思吧?” 她的口才自然也不差,不露痕迹地把那些嫌疑都给扫落,只说明杨仪说提的那些都是她的“恩人”跟“朋友”,而非有什么龌龊不能出口。又将杨甯先前说的话缓和了。 老夫人此刻颔首,开口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仪丫头流落在外,受了不少苦,我也每每牵挂,今日听她一说,才知道原来她遇到的还是好人多,幸亏如此!兴许也是神佛知道这丫头好,所以才叫那许多好人来相助她的。” 有了老太太这句话,一锤定音。 高夫人也道:“可不是么?这也是仪姐儿的福气,阿弥陀佛。” 老太太又看着杨仪:“你妹妹说的也对,之外在外头有人帮衬着自然好,如今回到家里了,这家里的人自然也是你的仰仗,若有个言差语错,都不必在意,最要紧是爹娘叔伯,姊妹兄弟们好好的相处才是。” 金妩向着杨仪使了个眼神。杨仪道:“是。” 顾莜却站了起来,她没什么表情地向着老太太欠了欠身:“外头转了一天,实在撑不住,请老太太容我告退。” 李老夫人道:“我早想叫你回去歇着,你那身子也是七灾八难,若是你二爷看不了,不如就叫他们大爷来给你看看吧,千万不要拖着。” 顾莜道:“多谢老太太关怀,这倒不必,病去如抽丝,自然慢慢地就好了。”她说完后退了两步,扶着丫头往外。 在经过杨仪身边之时,两只锐色闪烁的杏眼直直地看了她片刻,才自出门。 顾莜去后,杨仪也起身告退。 老太太也嘱咐说道道:“你且回去好生养着,改天若乐意动,再叫你哥哥领着你出去走走无妨。” 顾莜方才的针对,老太太心知肚明,这句话,就是对顾莜之前为难的回应,也是安抚杨仪的。 杨仪才出老太太院子,身后道:“仪姐儿。” 她回头,却见是高夫人带着个丫鬟走了过来。 拉她离老太太门口远了些,高夫人道:“仪姐儿,有一件事,老太太跟前不好说。我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吧。” 杨仪便问何事。高夫人道:“就是今日去的平宁将军府的事,夏将军的长女嫁到了御史台赵家,如今已经有了五六个月的身孕,可前儿突然下面见红……夫人很不安心,听说你治好了老太太的病,竟悄悄地问我,能不能让你去给看看?” 先前听说他们去了平宁将军府,杨仪便觉着耳熟,如今听了高夫人所说,顿时想了起来。 夏将军的长女夏绮,将门虎女,从小就能张弓跑马,嫁给了御史台赵家,却在六七个月的时候小产,孩子没保住,夏绮也性情大变,很快跟赵家和离。 让杨仪印象深刻的是,夏绮算是杨甯的闺中好友,但在夏绮和离后不多久,赵家便另定了一门亲事,对方正是杨甯母族的一名少女,年纪跟杨甯差不多。 高夫人打量杨仪神色:“只不过……你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女孩儿,又不是专职的太医,你要真不愿意,却也没什么。他们只是不放心,故而叫我问问。” 高夫人跟杨仪说罢,叫她细想想,正在这时,杨甯也从老太太上房出来了。 杨仪告退离去,那边杨甯慢慢地走过来,望着高夫人道:“大太太把那件事跟姐姐说了?” 高夫人道:“说了,就是不知道仪姐儿肯不肯。” 杨甯笑道:“姐姐的医术不凡,尤其是这些女子的病症上……恐怕更比父亲他们还要明白些。她若是肯答应,自然对夏姐姐身子有益,不肯答应么,也有她的道理。” 高夫人说:“甯姐儿,你为何不跟她说说,兴许她听你的。” 杨甯道:“大太太说笑了,方才在里头我姨娘只说了一句,她就差点翻脸了,我不说还好,我若开口,她断然不会答应。还是您说的好,何况姐姐若是答应了,在夏府面前,也是大太太的情啊。” “那她要是不答应呢?”高夫人问。 “不答应,那就个人听天由命罢了。”杨甯一笑,带人去了。 杨甯当然记得夏绮小产的事情。 今日往夏府去,女眷们说起夏绮的胎,夏夫人十分担心。 夏绮的脾气本就不太好,自打有了身孕,越发暴躁,前日因为赵世在外头应酬,传了好些流言蜚语回来,气的大吵一场,更动了胎气,正想找个好大夫给把一把脉,保保胎为要。 杨甯假装不经意,提起杨仪治好老太太病的事,夏家自然也是听说了,顿时上心。 在杨甯看来,以夏绮的脾气,再加上赵家的情形,夏绮那胎十有八/九是保不稳的,她不信杨仪当真有回天之手。 夏家为了女儿,一定会抓住任何的希望。假如杨仪答应了,那就是她自己跳下了水,将来夏绮小产,她自然也身陷其中。假如杨仪不答应,那将来出了事,夏家想到她竟不肯给看诊的事,当然也就恨上了杨仪。 杨甯回到院中,小连已经等候多时。 “人都回去了,你怎么还在这里。”杨甯皱皱眉。 小连低着头道:“先前嬷嬷叫我来回姑娘的话。” 杨甯脚步一顿,终于问:“这两天……有没有什么可疑?” “姑娘说的什么可疑?” “比如她屋里、有没有什么别的你没见过的东西?” 小连的手悄悄地握紧:“我才回去,小甘说叫我多养着,一时没进屋子,今日姑娘出门,我才进去……并没发现别的。” 杨甯冷笑:“她今日不是请了人去她房里了?都说些什么?就没做点别的?” 小连道:“是二爷跟那些十七公子一起去的,说了些……二奶奶送的茶花,还有一只狗。” 杨甯不耐烦起来:“罢了,你回去吧。” 小连答应着退下。 杨甯入内,青叶道:“姑娘,我看小连没说实话。” “上次因为药,牵连她被打了一顿,杨仪竟然不在意,又把她叫回去,只怕这丫头的心就外向了。”杨甯淡淡地。 青叶道:“姑娘既然也看出来了,不然把她撤了,另外换一个?” “换一个也是白搭,杨仪身边那个小甘才是最难缠的。” “这……倒不知大小姐哪里找了那么厉害的丫头。” 杨甯若有所思:“是啊,确实有点厉害的过分,而且那应答、做派也不像是个寻常丫头。哪儿弄来的呢?” 小院内,杨仪脱了外衫,洗了澡。 把萧太康送来的卷宗文书放在桌上,一份份细看。 照县的五具尸首,两女三男,年纪最大的是个六十开外的老者,一个五十开外的妇人,另一个女子只有二十几岁,其他两个男的,都是三四十岁。 除了那老者无疾而终,其中一个男的是被马车所撞横死之外,其他都是病逝。 沈仵作在两个女死者的尸格里写的是:阴/户微损,胞门微痕,谷道微损。 这已经是极含糊不清的形容了。 中医上对于女子的私密之处,有不同的称呼,未嫁的女子叫做玉门,嫁了而没有生过孩子的叫做龙门,生过孩子的,便是胞门。 至于谷道,就是先前陈献所说的“后/庭”了。 而关于男死者的检验,却并无一字记录,不知道是仵作真的没看呢,还是看而没记。 不过就算不看,只怕情形也跟今日鸡鸣十里庄子的那尸首差不许多。 不知不觉夜深,小甘催了几次叫她睡觉。 杨仪把东西收起来,小甘则捧着蜡烛,督促她上榻。 烛光摇曳,杨仪望着那闪烁的火苗,心头一阵恍惚。 她忽然想到,前世因为照县大火,毁掉半城,死伤无数……但从那之后,飞尸案就销声匿迹,没听说过任何犯案,也没听说什么凶手的消息。 那……会不会有一种可能,是凶手就在那些被大火所害的人之中呢? 而此番,大火被薛放跟俞星臣所制止,免除了无辜百姓的伤亡,那么,那凶手自然也幸免于难,所以才会再度作案?! 杨仪坐在床边,越想越觉这惊悚。 忽然她又想起一件事,赶忙再去抓了案宗重翻看了一遍。 那些尸首里记录的,其中那具死于横祸的男尸,在刚入殓停尸当夜,便失了踪,其他的几具尸首出事,也总超不过三天去。 那做这件事的人,为什么会如此的消息灵通? 按理说,除了临近的人,其他人应该不太清楚哪里有人死了,至少不会那么快得知消息。 可鸡鸣十里庄的案子,则是死后许多天才发生。 杨仪越想越是惊心。 寻常坊间死了人,第一时间要报的就是里长、保长,有意外则需立即报县衙。 而照县的大火是从巡检司起的,难道……凶手跟巡检司有关? 杨仪看向窗外:“什么时辰了?” 小甘见她原本要睡,突然又起来,无奈:“已经到了亥时了,还不睡?” 杨仪本来想立即找人去告诉薛放自己刚想到的,可是这个时辰,再叫人开门出户,显然是不可能了。 只好等明天。 杨仪不知道的是,此时的薛放,并不在京城了。 先前薛放随着黄管事去往端王跟前,那些人里有一半是没见过他的,见他年纪不大,相貌出众,纷纷打听何人,听说是薛十七郎,皆都惊讶,想不到大名鼎鼎的扈远侯府小侯爷,竟是这样年少有为。 不过也有些人,见端王对薛放甚是亲近,就有些嫉妒不忿之意,可薛放并不睬他们,只自顾自喝酒吃菜,想到杨仪临行叮嘱,只喝了三杯便停了。 端王频频叫人劝他,薛放才又慢慢地喝了一杯,端王见他兴致不高,也知道他今日是去查案的,怕是案情有碍,便借着更衣之故,把他叫了出去。 到了里间屏风后,端王便问他今日出行如何。薛放一一说了。 端王听后笑道:“先前才有人跟本王禀告,说是鸡鸣县又出案子,谁知竟是歹人故意浑水摸鱼,得亏你去了,及时破案。不然这京内百姓的恐慌又加一层了。” 薛放道:“这倒不是我们的功劳,是鸡鸣县的陈十九……陈献能耐。就算我们不去,以陈献的能力也自会侦破。” “陈献……”端王念了两声:“你叫他陈十九,是不是长武伯家里的人?” “就是,他是长武伯的孙子。” “原来如此,你既然倍加推崇,想必他也是个有能之人,本王记下了。” 说话间,只听外头席上吵嚷,端王听了听,又对薛放道:“你方才说‘你们’,难道不是你自己去往鸡鸣县的,还有谁同行?” 薛放道:“是,我请了一个帮手。” “什么帮手?”端王饶有兴趣地望着他。 薛放踌躇:“现在不好跟王爷说,王爷只需知道,是个很有能为的人,不能以世俗眼光相看的。” “哈哈,”一番话说的端王笑了起来:“怎么跟你在一起的,都是些奇人呢?你不肯跟本王就说,难道以为本王会以世俗眼光相看?罢了,好歹等这案子破了之后,你再如实跟本王禀告,也让本王见识见识这位‘高人’吧。” 此时外间又是一阵嚷嚷,薛放道:“王爷,我公务没完,不能相陪,容我告退吧。” 端王点头:“你自去也成。改日等有空了再好好地痛饮便罢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薛放的手,同他出外。 此刻席上几个人已经有些醉了,其中一个硬是要往另一个的嘴里灌酒:“大家都喝,独你在这里扭扭捏捏,是不是看不起我们……快喝。” 那被灌的人连声咳嗽,道:“我是最近起风疹,正吃药,大夫叮嘱不能喝酒吃荤腥等。” “这只是借口,什么戒荤腥,前儿没见你少往绡红楼上跑……” 众人大笑,直到看见端王露面,才忙都敛了。 薛放因要告辞,便从旁边往外走,听见“风疹”的话,便多看了那人一眼,果然见他因为被灌酒,脖子都红了。 他似乎觉着痒,伸手去抓,也露出了手背上的处处红点儿。 薛放看着那人手上的红疹子,电光火石间,忽想起在鸡鸣县的时候,萧太康的举动…… 一刹那,就好像有人抓着他的脑袋,使劲地把他一摇,薛放眼前微微花了花。 正黄管事因得了王爷吩咐要来相送,冷不防,薛放一个箭步冲向外头,还不等他追出去,人已经没了。 席上有人见了这幕,不免责怪薛放对王爷无礼,端王只笑着安抚众人。 薛放出了酒楼,上马。 本来想回京畿巡检司,一转念,还是一个人也不惊动,只打马出城。 他要去的,是鸡鸣县。 巡检司里,陈献听闻薛放去而复返,情知有异,赶忙迎了出来:“什么事。” 薛放拉住他:“你先前是不是也看过萧师父手上有……” 陈献反应敏捷:“像是有几块斑,又像是疹子,他说是烧伤的,怎么了?” 薛放死死地盯着他:“这件事,我不想先惊动京里,思来想去只有你能靠得住,你点三五十个好手,跟我往照县走一趟。” 陈献不再问缘故,只走到厅门口,调兵遣将。 杨仪所想到的,薛放在飞马来回的路上,逐渐想通。 飞尸案从照县而起,坊间死了人,第一时间必定报备地方里长、保长而后衙门。 凶手下手那么快,只怕必定藏身公门之中。 陈献看到了萧太康手上的斑,加上杨仪说……干那种事的人必定身染尸毒。 而萧太康对于尸首的检验也一再含糊,虽说的冠冕堂皇,焉知不是故意为之。 薛放当然不晓得前世照县大火后,飞尸案也随之消匿,一旦他知道,恐怕就更怀疑了萧太康。 可虽然疑点直指萧旅帅,薛放却不肯相信萧太康就是干出这些丧心病狂之事的人。 所以他第一时间并没有惊动京畿巡检司,而是来找他信得过的陈献。 从鸡鸣县到照县,进城时候,天已经黄昏。 半边残阳在西山处,照县好似也被血色残阳笼罩半边。 薛放同陈献快步照县巡检司, 萧太康一身常服,正在书房之中,旁边王参军跟小闫主簿侍立。 听人报说薛十七郎跟鸡鸣县陈旅帅齐来,萧太康甚是诧异。 还没等迎出来,薛放已经入内,陈献跟在他身后,向着萧太康见礼。 薛放却没有行礼:“你们出去。” 王参军还要说什么,萧太康抬手:“你们去吧。” 两个人退出,萧太康笑道:“又是出了何事,这么急匆匆地都来了?” 薛放走到他跟前:“萧旅帅,让我看看你的手。” 萧太康目光转动,慢慢地将手伸出来。 他的手背上,确实有几块灰黑的斑纹,边沿发红,像是挠的。 薛放虽然不懂医,但也能看出来:“这不是烧伤。” “这……是被那夜的烟火气熏的。”萧太康发笑:“你们急急跑来就是为看这个?” 陈献一言不发,只看薛放。 薛放盯着萧太康道:“今日回去路上,杨仪告诉我,说干出那种丧心病狂之事的人,必定会沾染尸毒在身上。而沾染尸毒的人,通常会发痒,起疹子。” 萧太康正又抓了一下手,听到最后猛然停住:“你……” 陈献深深吸气。 “萧师父,”薛放盯着萧太康:“是不是你。” 章节目录 第120章 三更君 陈十九在旁边听的仔细。 一路上薛放都没跟他说什么,他虽不知究竟,但猜到事情必跟萧太康脱不了干系。 直到现在他才发现原来事情仍超乎自己想象。 怪道薛放竟也一反常态。 陈献原先就压握着腰间佩刀的刀柄,听到这里,越发攥紧了些。 腰刀随之向后微微一挑。 萧太康留意到了他这个防范的动作。 看看自己的手,他又看向薛放,了然而无奈地笑道:“原来,你这小子竟是怀疑到我头上了?” 薛放却没有笑:“萧太康!我在问案子,你只管回答。”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呼萧太康的名字。 通常,是以亲昵的“萧师父”称呼,公事公办或者调侃的时候,便用“萧旅帅”。 比如方才他才跟萧太康照面,便是以“萧旅帅”称呼。 而又唤他“萧师父”,那是因为还有一点情分。 萧太康当然清楚他的意思。 他张手,翻来覆去把自己的手看了一遍:“我本来也正疑心,我这手上到底是因为那夜的烟熏火燎所致呢,还是别的缘故,今夜听了你所说,我才恍然了悟,原来是‘尸毒’。” 薛放皱眉:“你当真干了那些事?”就算说出这句话,他的心都像是被扭住了似的难堪。 “住口!”萧太康怒斥:“臭小子,你当我是什么?禽兽么?” 他说话间直接上手,在薛放肩头狠狠捶了一把。 薛放捂着肩膀倒退,并没还手。 倒是身后陈献压刀上前,喝道:“萧旅帅!” 萧太康则骂道:“他是当局者迷混账就罢了,你陈十九素来聪明,竟也跟着他混!你真觉着我会干那些……好好好,我也不说什么了,你们要真觉着我有罪,立刻拔刀,就在这里斩了我的头就罢了!我一把老脸活到如今,给你们这样疑心,命也不用要了!” 薛放被打,心反而稳了些。 他是不肯相信萧太康是那种人的。 就算所有线索指向萧太康,就算薛放连夜来质问,但很难分得清,他的直接质问,到底是要找到真凶,还是想要萧太康亲口的一个否认。 陈献不为所动。 他的眼神冷冰冰的,透出几分锐色,跟那张漂亮的娃娃脸大不相称:“我只信十七。” 薛放定了定神:“真不是你?那你的手到底怎么回事。” 萧太康吁了口气:“我原本没往这上头疑心,你一提我才想起来了,先前沈仵作验尸的时候,我因查案心切,也碰过那些尸首……我想,多半是因为这个才染了尸毒的吧,除了这个我可想不到别的了。” 薛放道:“你真碰过?” “沈仵作先前在验房里,你若不信,只管去问。” 薛放扬眉:“即刻传他。” 巡检司门外,陈献带的那五十名鸡鸣县的士兵,整理林立。 王参军出去瞅了眼,大感忧心,对小闫主簿低低地说道:“竟带了这么多人,这陈十九看着来者不善啊。他想干什么?” 小闫主簿道:“陈旅帅是有名的笑脸难缠,但两县虽然交界,可从来跟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这次他又像是跟着薛十七郎来的,难不成是为了那件案子?” 王参军瞪大了眼睛:“你说飞尸案?可查案归查案,弄得这么兴师动众的,倒像是要打仗,这算什么?” 小闫主簿叹气:“谁知道呢,薛十七郎如今进了京畿巡检司,他自然是破案心切,毕竟这是他回京接的第一件案子,如果不能破案,便无法在京畿立足,他当然得不择手段些了。” 王参军道:“不行,咱们得进去看看,万一他们为难旅帅……” 正说着,就见萧太康从厅内走出来,喝道:“来人!” 王参军赶忙跑上前来。 萧太康道:“派两个人,去看看沈仵作还在不在衙门。立刻叫他来。” 王参军答应着要去,陈献却道:“且慢。”他扬声唤了两个自己的手下,“跟着去。” 这是摆明了不相信他们。 “你……”王参军不由瞪向陈十九,又看萧太康。 这好歹是在照县的地盘,不是在鸡鸣县,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萧太康也深知陈献在提防他们私下串供,却不动声色地说道:“陈旅帅谨慎,这是好事,速速去吧。” 王参军向着陈献冷哼了声,到底带人去了。 此时小闫主簿走上前,迟疑着道:“旅帅……” 萧太康道:“无事,你先回去吧。” 小闫主簿看了看薛放跟陈献,犹豫着转身,萧太康又道:“等等,后桥打人在逃的案子,明日叫人再去一趟,本不是大事,别拖成了大事。” 小闫主簿踌躇道:“确实不是大事,只怪那被打的王财主家里咬定了要重罚孙五,孙五害怕,才一直潜逃不归的。” 萧太康哼道:“实在愚蠢,岂不知越逃罚的越重,明日你亲自往他们家走一趟,我想他们家里必定不会跟孙五断了联系,你告诉他们,要保孙五无事,只叫他尽快来出首!不然动起真格,生死就难说了!” 小闫主簿躬身:“是。”徐徐退了两步,出门去了。 薛放在旁听着,跟陈献对视了一眼。 萧太康回头,见他们两个还站在身后,便道:“之前王员外家走失了一只羊,怀疑是孙五所为,两方争执,孙五先动了手,后来虽那只羊找到了,但王员外却自称被打出了毛病,动辄头疼脑热,嚷着要赔钱又要让孙五坐牢等话,那小子不禁吓,竟就跑了。” 薛放道:“当真打伤了?” 萧太康道:“请了几个大夫看过,有的说无恙,有的说伤在脑子、心肺之类……看不太出来,怕有内伤。虽从外看着没什么要紧的样子,可也不能就强压着他说无事。” 薛放道:“打的厉害不厉害难道不知道?” 萧太康回身重新到了厅内,道:“那孙五盛怒之下打了他一拳,然后推倒在地上,虽看似不厉害,但谁知道是否真有磕碰?为难就为难到这里。” 陈献一直到此刻才放了腰刀,便拿手肘顶了顶薛放:“那位从之先生不是会医术吗?叫他来一看便知。” “你以为她是孙大圣,给你这唐三藏念念咒就来了?” 陈献抿唇一笑:“我当然没有这能耐,但你十七爷难道也没有?” “去!”薛放啐了他一声。 陈献却又看着萧太康,靠近薛放低声道:“你刚才情急的时候说漏了嘴……” 正在这时,萧太康回头:“对了十七,你刚才跟我说,是什么……杨仪告诉你尸毒的事的,那杨仪难道就是白天来的那位……鸡鸣县严仵作的同门?他不是叫从之的吗?” 薛放刚才满心都在萧太康到底有无嫌疑之上,忘了避讳。 他还没开口,陈十九在旁泰然自若而一本正经地说道:“是这样的,‘从之’是他的名,‘杨仪’则是他的号,修身养性的‘养’,颐养天年的‘颐’。一般外人都叫从之。只有十七偶尔会叫叫人家的名字。” 萧太康点头:“哦……原来如此。” 薛放很是佩服陈献张口就来的本事。 王参军带人匆匆回来:“旅帅,沈仵作不在衙门,据说一刻钟前家去了。” 萧太康皱眉:“去他家里找。”吩咐了这句又道:“等等,不要吵嚷,只说衙门里有点事,叫他回来看看,别着急忙慌惊吓到他家里人。” 王参军答应,又急忙带人前去。 趁着这个功夫,薛放就把自己心里的怀疑又说给了萧太康跟陈献。 最后他道:“如果不是公门的人,未必会那么快知道哪里死了人。加上那夜,那面具人怎么就轻易出现在衙门里,若不是熟悉巡检司地形的,又怎会轻车熟路?” 萧太康皱眉沉思:“其实那件事后,我也曾想过,那面具人到底是因为我死了而要浇桐油的呢,还是有心要我死,如果是前者就罢了,如果是后者……我诈死的事,只有几个心腹知道。” 陈献在旁听到这里:“还有发生在鸡鸣十里庄的案子,那尸首是头七才出事,按照十七的说法,如果那凶手是你们这儿的人,对鸡鸣县的事情自然不熟,莫非是……路过作案?”他问了这句,又道:“你们最近有没有人离开照县去往鸡鸣的?” 萧太康寻思片刻:“据我所知并无,稍后我再叫人通查一下。” 薛放却看着萧太康:“你诈死是为引那凶手来偷尸……”说到这里蓦地想起那凶手对尸首所做的那些令人发指的事,他停了一停:“倘若他相信你已死,又何必浇油?这不合常理,唯有后面一个解释,那就是他知道你诈死,所以故意倒桐油要将你烧死。” 陈献问:“为什么他非得冒险出来烧死萧旅帅?” 三个人都沉默了。 片刻陈献又道:“要么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要么,也许他知道萧旅帅诈死要引他出来,所以恶意报复。” 薛放问萧太康:“你到底有没有恨你入骨的仇人。” 萧太康苦笑:“我自诩没有那种非要我死而不可的对头,也许如陈旅帅所说,他只是想报复我欲引蛇出洞罢了。” 陈献道:“若真如此,那就得从你几个心腹之中查找。萧旅帅诈死的事情到底都有谁知道?” 萧太康叹气:“这些人都是跟随我身边多年的,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一个有嫌疑的。” 陈献冷笑:“可还记得方才萧旅帅骂我们当局者迷么?难保你也如此。” 萧太康沉吟:“好,查清楚了去了疑也行。”他想了想,走到桌后,提笔写了一张纸:“就我所知都在这里了。不过……我虽信任他们,可难保他们也有信任之人,当时若有人把消息泄露出去……就难办了。” 陈献跟薛放凑过来看名单:“横竖只先把这上头的人都清理干净再说。” 只见上面写的是:王镇,闫一安,沈暂,王千里,赵彤…… 王参军,小闫主簿,还有那位沈仵作赫然都在上面。 萧太康指着上头,告诉他们某人是做什么的,正说完了,王参军终于把沈仵作带了回来。 沈仵作年纪三十开外,中等身量,有点瘦削,两只眼睛有点深陷,隐隐透出些许精明。 王参军因为被陈献的人跟着,也没有提前跟沈仵作说什么事,只按照萧太康的说辞。 如今沈仵作一看面前除了萧太康外,还有薛放跟陈献,他仿佛意识到什么,眼睛里一瞬间掠过些惊慌之色。 萧太康道:“沈仵作,这位你见过,京畿巡检司的薛参将,这位是鸡鸣县……” “小人知道,是鸡鸣县的陈旅帅。”沈暂带着笑微微哈腰。 萧太康道:“传你来不为别的,他们只是想问问,你在验尸的时候……” 陈献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你验尸的时候可有人在你旁边?” 沈暂愣了愣:“啊……这是何意?” 萧太康道:“无妨,你照实说就是了,不必有任何隐瞒。” 沈仵作想了想,才继续说道:“通常只我一个人,但有些棘手案子的时候,旅帅……王参军他们也会来看一眼。” 陈献道:“那他们可上手过么?” “上手?不会……”沈仵作本能答了这句,又皱眉会儿:“对了,先前飞尸案闹的很凶,验房里一下子多了好几具尸首,我未免忙不过来,那会儿为了及早破案,旅帅也上过手的。” 萧太康瞥向薛放。 薛放长长地松了口气。 陈献却道:“等等,你是仵作,你可知道尸首上可能会有尸毒一说?” “这……虽是知道,但小人做的就是这个差事,只尽量防护着就是了。” “你用什么防护?” “有些不怎么难看的尸首,自然无妨,有些……尤其是在这个天气的,弄脏了手,半天都洗不干净,所以会用布隔着之类。” “那你们旅帅可有防护?” 沈暂又皱眉苦思了会儿:“我不记得旅帅做过防护,何况那时候太忙,连我都忘了……” “你也忘了?就是说你也碰过那些尸首。”陈献眼珠一动,对薛放低语了几句。 薛放点头,陈献便道:“你上前几步。” 萧太康本不知他要如何,手背上一痒,这才反应过来。 沈仵作犹犹豫豫走近:“陈旅帅,何事?” 陈献道:“你伸出手来。” 沈仵作呆了呆,终于把手探出来,陈献查看片刻,对薛放摇头。 薛放也看见,沈仵作手上什么斑痕也没有。 陈献正要开口,薛放拉他到旁边:“从之跟我说,这也未必人人都会有,跟人的体质相关。所以,就算他没起疹子,也不能证明什么。” “嗯……这姓沈的是仵作,体质自然跟别人不同吧,”陈献自言自语,又苦笑:“你这位‘从之’懂的可真不少。我看,倒真该把他叫来了。” 萧太康道:“可问完话了?若是无碍,可以让沈仵作家去了吧。” 陈献看看薛放:“还是我来做恶人吧。”他转身道:“萧旅帅,不要怪我不通人情,你名单上的那些人,只怕都要一一审问。这位沈仵作既然来了,且就叫他在衙门住一宿。” 萧太康道:“人家有妻有子,明儿再来不成吗?” 陈献眯起眼睛:“萧旅帅,要照我的意思,此刻就要把名单上这些人都拿进来,一一排查。如今只先留他一个,已经是破例了。”他这一眯眼,有点像是一只要发怒的猫。 萧太康看了眼薛放:“陈献,你别忘了这是在哪里,我只是看在十七的面上,让你几分而已!你休要太过分!” 陈献笑了几声:“谁不知道你是他‘萧师父’,薛十七郎自然是会念旧情,但萧旅帅你难道也想挟昔日情分而不自重?” 萧太康有点动怒:“混账,你要审人,就算把我关三天三夜我都无话,我衙门里的人,没有真凭实据不许你为难!沈暂,你回去!” 沈仵作见势不妙,悄悄地退后了几步。 陈献瞥着他:“萧旅帅,我提醒你,这个人可是有嫌疑的。” 萧太康道:“他有嫌疑也好没嫌疑也罢,一夜之间横竖他逃不了!天大的事,明日再问。” 陈献道:“好,那我丑话说在前头,万一他真……有事呢?” 萧太康已经给弄的极不耐烦:“他若有事,我担着!” 陈献一笑:“沈仵作,你可以……” 还未说完,薛放道:“且慢。” 陈献跟萧太康双双诧异,薛放盯着沈暂:“前日鸡鸣十里庄事发的时候,你在哪里。” 沈暂先是一愣,继而道:“那日我在衙门内填写尸格,并未往别处去。” 薛放看看萧太康,他只“嗯”了声,显示确有其事。 沈暂见无异议,这才又躬了躬身,慢慢退了出去。 厅内重又安静下来,萧太康冷着脸:“时候不早,两位虽有精神,我年纪却大了熬不了。王参军,给两位安排下榻处。” 他此刻连带对薛放也恼上了,吩咐了一句,负手走开。 当夜,薛放跟陈献歇在客房。 北地的炕极大,还算容的开他们两人,两人在一张炕上躺倒,各怀心事。 良久,陈献道:“你记不记小时候,咱们也是这样一块儿睡来着。” 薛放道:“不大记得了。” 陈献啧了声:“你啊,越大越冷了,这次你回京,明明离鸡鸣那么近,也不去看我,倒来看萧老头。” “他是我师父,你呢?” “我是你从小儿玩到大的啊。” 薛放笑:“少说没用的,我至少比你大,没个叫我去拜会你的道理。” 陈献哼道:“你素日是个最没规矩的,怎么这会儿就讲上了……你不过是把我忘了,或者眼中无人罢了。” 薛放把双臂往脑后一背,枕着手臂:“我没忘。” 陈献扭头看他:“没忘怎么不去。” “我当时……急着有事,而且也不知道你在鸡鸣县。”薛放低声。 “什么要紧事?” 半晌,薛放才低低地说:“找一个人。” 陈献微微蹙眉:“什么人又这么要紧。” 薛放却又抹了抹额头:“罢了,不说了。” 陈献看着十七郎有点烦恼、可又不完全是烦恼的脸色,心里有一个猜测。 他的猜测往往会成真,但是现在他不想说出来。 咳嗽了声,陈献道:“今晚你幸亏叫我一起来了,我看啊,姓萧的吃定了你念旧情。” “萧师父才不是这样的人。”薛放说了这句,突然翻身:“你总不会……还在怀疑他吧?” 陈献淡淡道:“没到水落石出,每个人都有嫌疑。” 薛放望着他有些冷的脸色:“你果然跟以前不同了。” 陈献一笑:“哪里不同?” “长大了,”薛放笑道:“不是以前那个被打了只会哭的小屁孩子了。” 陈献偷笑。 两人谁也没有开口,就好像已经入睡了,但过了好一会儿,陈献问:“那个杨仪,到底是你什么人。” 薛放身子一抖,却一动不动。 陈献推了他一把:“别装睡。我从没见过你对谁那样,你……” 薛放仍无声无息,看样子是打定主意装睡到底了。 陈献叹:“好吧,你不说也罢。” 薛放猛然开口:“不许你去查。” “还以为你装死到底,”陈献嗤地笑了:“你不跟我说还不许我自己查?他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 天濛濛亮,一道人影匆匆来至巡检司。 陈献跟薛放早已起身,萧太康道:“我已经命人挨个去传名单上的几个。很快就都到了,要怎么审都交给你们。” 正说着,外头一个士兵匆匆地跑进来,跪地:“旅帅,沈暂不见了!” 沈仵作离奇失踪。 据他的妻子说,沈暂是在早上卯时左右出门的,还以为他来了衙门。 谁知王参军派人到家里找,才知道没去衙门,来来回回派了些人手,竟都不见沈暂的人。 直到辰时,一个乡民报说,县郊树林子里发现了一具尸首,像是上吊死了。 急忙带人前往,到了一看,确凿无疑,竟是沈暂! 萧太康只觉眼前一黑,愣在当场,不敢相信。 薛放神色复杂。 陈献冷哼了声。 就在这时,官道上车轮滚滚,马车还没到,先有狗叫的声音传来。 薛放不太相信,转头,却果然见一只黑狗甩着舌头向着此处狂奔而来,浑身的肉随着跑动而敦敦抖动。 “豆子?”薛放惊喜交加,目光还在豆子身上没离开。 陈献却看向那紧随其后的马车。 陈十九走前一步,望见赶车的正是昨日的那面相温和的青年,而在他身后车厢之中,一道略眼熟的人影,若隐若现。 章节目录 第121章 最新加更君 先下车的,是陈献不认识的小甘,她一身男装,利落往下跳。 屠竹本来要扶她,小甘却并不理,稳稳落地,她转身看向车上。伸手。 杨仪到了。 陈献发现,就在看见杨仪下车的那瞬间门,薛十七郎的面色跟眼神也都随着变了。 那种感觉就好像……看到了什么自己心之向往而不可得的,忽然间门来到身旁。 薛放放下豆子,迈步向前冲去。 本来是小甘在扶着杨仪的,就在她的脚堪堪将要落地的瞬间门,薛放旁若无人地冲到身旁。 双手在她腰间门扶握,就这么把人“捧着”。 轻轻地往旁边一挪,放什么易碎瓷器一样,把杨仪小心地放落。 “你怎么来了?”他甚至没有撒手的打算,也许根本是忘了,双眼发光地望着她。 嗓子微紧,声音里透着不信。 他的手掌依旧张开,紧紧地贴着她的腰,长在上面似的。 就这么随便一握,就已经把这把细腰轻易地合围过来。 小甘跟屠竹一左一右。 屠竹似习以为常,小甘的眉毛却凑了起来。 她看看杨仪又看看薛放,见杨仪并没如何,小甘在抿了抿嘴,脸上透出些许不忿。 而此刻在薛放身后是照县巡检司的人,周围也有些围观的村民。 杨仪将薛放的双手摁下:“旅帅。” 恰好陈献走了过来:“从之,”他若无其事地打了个招呼:“你来的可真及时,我正要吩咐去把严仵作叫来。你一来,省了我的事。” 薛放转头瞪向他。 陈献微笑:“从之是严仵作的同门,自然也会验尸了?如今这里现成的有一具尸首,不知你能不能……给验验?” “她才到就叫她干这个,你眼里就没有闲人了?”薛放把他一挡,道:“把你们那的人叫来就行了。” “怎么舍近求远呢。”陈献的嘴唇上撅。 这时侯萧太康回头看着:“从之先生可以验尸么?那就劳烦来看看……沈仵作的尸身吧!”他的声音听似冷冽,可又带着一点莫名地悲凉。 薛放拦着杨仪:“才死了的人……” 杨仪道:“我有些话回头再跟旅帅说。你叫我去看看吧,这也是我正赶上了,不是么?”她刚要走,又在薛放的手腕上轻轻地搭了搭:“不要紧,又不是没干过。” 是啊……又不是没干过,在羁縻州的时候,哪里有过任何顾忌,她去看尸首也好,治疗疫病也好,随着她去。 交给她,他也放心。 但是现在,许是知道了杨仪是女子,许是什么其他缘故,竟不肯再如之前一样肆意的使唤她,一想到之前在鸡鸣十里庄她去面对那具恶尸,薛放后悔的捶心。 杨仪才走两步,又给人拦住,这次是小甘。 当着人,小甘自然不能叫“姑娘”,只咬牙低声地制止:“那可是一具死尸!避都来不及的反而往上凑?” 杨仪垂眸,轻声道:“你总该知道,我今日出来不是玩儿的。你要觉着怕,先回车上等着。” “我怕什么,”小甘着急:“只是担心你……” “无妨。”淡淡一句,杨仪直接从小甘身旁走了过去。 素日都是沈仵作来面对这种情况,今日,验尸的反而要被验。 萧太康负手望着被从树上抬下来的尸首,两只眼睛慢慢地红了。 杨仪走到尸首身旁, 查看了沈仵作的喉咙,又看了他口中,身上各处。 手碰到他的胸口,试了试,解开衣襟,里头竟有一张纸。 杨仪将纸取出,并没有立刻打开,回头看向薛放:“旅帅。” 薛放俯身接了过去,萧太康跟陈献一左一右,将那张纸打开。 上面是极醒目的六个字: 自做孽,不可活。 三个人反应各异,薛放皱眉:“这是什么?难不成……是凶手所留。” 陈献斟酌不言。 萧太康面有异色。 却听杨仪道:“旅帅,容我一看。” 薛放忙将那纸展在她面前。 杨仪看着那四个字,又看看地上的人:“这纸,确实是凶手所留。” 萧太康脸色一变。陈献道:“从之这般说,可知凶手何人了?” “凶手……”杨仪望着沈仵作:“便在眼前。” 陈献直直看她,蓦地醒悟。 薛放跟杨仪相处日久,似有一种默契,他明白,而没出声。 萧太康道:“从之这话何意?” 杨仪道:“若我判断不差,沈仵作应该是自缢身亡,而这张纸,也是他的字迹。” 萧太康脸色惨然。 薛放问:“你怎么知道他的字?” 杨仪道:“昨儿萧旅帅给的那些卷宗,里头就有沈仵作亲填的尸格。”她昨天看了半宿,对沈暂的字自不陌生。 “不、我不信。”萧太康摇头。 陈献眸色锐利:“萧旅帅是不信什么?” “夫君,夫君!”悲惨惊慌的大叫声从路上传来,引得所有人转头看去。 路口上,几个人跌跌撞撞地向着这边奔了过来,其中还有一道小小的身影。 王参军在旁道:“那是沈仵作的妻儿。” 萧太康拧眉转头。 沈仵作的妻子被一个妇人扶着,大声叫喊着,却得不到丈夫的回应,她似乎意识到回天乏术,踉踉跄跄几乎摔倒在地。 王参军一摆手,两个士兵上前扶着。 那女人却推开士兵,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气力,猛地冲到沈仵作跟前。 低头望着昨日还好端端的丈夫如今直挺挺横死眼前,妇人的手颤抖着抓住他:“你起来,起来……我不信,我不信!” 王参军只得说道:“沈仵作已经、去了,娘子还是节哀……” “我不信!”妇人声嘶力竭:“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好好地为什么丢了我们娘儿俩去了!” 那小孩子才只有四五岁,磕磕绊绊赶过来,似乎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见母亲哭的吓人,就也放声大哭起来。 孤儿寡母,如此凄惨,周围的百姓们也都忍不住感伤。 萧太康亲自走了过来:“沈夫人,莫要过于哀恸,看着孩子吧。” 妇人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向萧太康:“萧大人!”她如同找到了浮木一般:“萧大人这到底是怎么了?沈暂为什么就死了?昨晚上……昨晚上你们那么着急叫他去衙门干什么?到底是谁害死了他!” 王参军方才听见了杨仪跟陈献的话:“沈家娘子,没有人害沈仵作,是他自寻短见的。” “自寻短见?”妇人呆了呆,旋即厉声叫道:“不可能!他绝不会狠心丢下我们娘两!” “这位从仵作已经验过了。”王参军指了指杨仪,“娘子还是别……” 妇人瞪向杨仪,忽然叫道:“不对,你验的不对!他不会抛下我们!你凭什么这么说!” 薛放踏前一步挡住杨仪:“他若不是自杀,又怎么会留遗言。” “什么遗言?” 陈献将那张纸给妇人看,妇人却不识字:“这、这是什么?” 王参军刚要告诉她,“住口,”萧太康却阻止了他。 萧太康对妇人道:“沈夫人,你只管放心,这案子我们会仔细核对查验的……” “这到底写得是什么?为什么要说他自杀?”妇人却看出萧太康不想告知自己:“萧大人,沈暂一直跟着您,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不明不白的死了,你可不能不管!” “自做孽,不可活”? 这种话怎么好告诉沈家娘子,这可怜的妇人已经够受打击的了。 萧太康沉声道:“我自然知道。” 人越来越多了,萧太康命先把尸首带回巡检司。 回到了照县巡检司,陈献先问:“从之,这沈仵作当真是自缢?” 杨仪道:“他身上并无别的伤痕,只有颈间门一道深痕,如果是被人所迫,身上自然会留下打斗痕迹,尤其是双手绝不可能一点伤都没有。再者,假如不是自缢,他一定会竭力挣扎,颈间门的痕迹会跟自缢大不同……你试想想,倘若绳子勒着你的脖子,你会如何?” 陈献看看自己的手:“我当然会尽快把绳子弄开。” “对,”杨仪点头:“若是情急手乱抓的时候,颈间门也不可能不留抓痕。” “会不会是……被打晕了,不不,打晕了也还是会留痕迹的,”陈献思忖着:“那会不会是被什么药迷晕了之后伪造现场。” 杨仪摇头:“如果是事先被药迷晕了之类,痕迹只会独一的一条,因为晕厥之人丁点挣扎都不会有,但是沈仵作颈间门是有轻微绳索擦伤的,证明他自缢之时还是清醒的。而且……如果真的服了药,喘气、血流之类都会微弱缓慢,那他脖子上的勒痕就不会这样深色青紫,颜色会很淡。” 陈献连连点头:“原来是这样,受教了。” 他们说着的时候,萧太康在旁边听着,一言不发。 忽然王参军从外进来:“旅帅,沈仵作的娘子在门口吵嚷不休。” 萧太康道:“让她进来,好生安置。” 王参军往外的时候,小闫主簿从外急急进来:“怎么听说沈暂出事了?” 昨夜萧太康叫他去后桥处理孙五打人的事,他早早启程,谁知到了半路,便给王参军派的人追上,要他快些回衙门配合调查。 正往回赶,就又听闻沈暂出事。 “你来的正好,”萧太康把那张沈仵作的“遗书”给他看:“你认一认这是不是他的字?” 小闫主簿接过来,犹豫不决:“看着像,可……这是什么意思?” ——自做孽,不可活。 这话并不难懂。 如果是别人所说,那被说的人必定干了什么不可饶恕的罪孽之事。 可如果是沈暂留给他自己的遗言……再加上目前他们所面对的飞尸案,沈仵作的这六个字,简直如同罪行招认。 而他偏偏又是自杀的。 难不成是因为昨夜召他来说话,他意识到罪行暴露,所以才选择了畏罪自杀? 薛放,陈献,甚至萧太康,甚至王参军,心里几乎都在猜测。 可是一时没有人开口。 沉默中,杨仪道:“萧旅帅,我想再去将沈仵作的尸身细看一遍,不知可否。” 萧太康看她,欲言又止:“你……好。”他顿了顿,吩咐小闫主簿,叫他领杨仪前去验房。 陈献赶在薛放之前起身:“我陪从之一起去。” 杨仪微微欠身,又回头对着薛放点点头,两人随着士兵出外。 人都去了,薛放问萧太康:“萧师父,可有话跟我说么?” 萧太康道:“昨夜陈十九想留他在衙门,是我非要他家去的。如今出了事……” “我不是要追究责任,”薛放望着萧太康:“陆暂是自杀,他为何自杀,还有那六个字,以你对他的了解,他莫非是飞尸案的幕后黑手?” 萧太康的脸色,就如同是黄连粉于面上散开,苦涩的叫人不忍卒读。 “我觉着他不是。”萧太康摇头。 “你很信任你这些心腹之人。” “是啊,难道你、陈十九,不也是同样的?我这些人虽算不上出生入死,但也……毕竟同袍之意。”他的声音也透着苦涩。 薛放道:“昨夜我问他,鸡鸣十里庄出事之时他在哪里,只说是在巡检司,可能证实他一直都在?” 萧太康语塞。 陆暂多半都在他的那验房里办事,那种存放尸首的晦气地方,衙门里的人敬而远之,又怎会特意去看。 所以就算沈仵作中途走了,等闲也无人发现,而且鸡鸣县跟照县是紧邻交界的,如果说他顺便去犯了案子,也不是说不通。 薛放看看萧太康,突然冒出了一句话:“我倒真宁愿这案子是沈暂所犯。可惜他未必就是。” 萧太康垂眸:“但……他是自杀。你也听从之说了。若非他所为,他为何要自杀?难道从之弄错了?” “她不会错,”薛放回答,又道:“所以,沈暂自杀的原因至关重要。其实跳脱想想,你我都知道有很多办法可以让人甘心情愿去死。” 萧太康扭头对上薛放的眼神:“你……说的是?” 薛放道:“最直接的法子,找到他的软肋加以要挟。” “软肋?沈仵作的软肋又是……” 凄厉哭声从门外传来。 萧太康蓦地回首。 薛放淡淡道:“关键问题是,谁能够要挟沈暂,让他甘心去死?一定是个让他深为惧怕的人。” 萧太康的手微微发抖,目光垂落看着手背上的那些黑色斑痕。 不知是他的错觉还是如何,他感觉那些痕迹更大更刺眼了,那种痒痒仿佛开始透入了骨髓。 “是啊,是啊,”萧太康喃喃:“……比如我。” 转了一圈,他身上的嫌疑反而更重了。 杨仪跟陈献随着小闫主簿去验房。 陈献的目光在杨仪的腰间门逡巡。 他清楚的记得,在林郊外,杨仪下车的时候,薛放上前迎住。 十七郎双手在她腰间门一掐,就像是捧一束花似的把人接了。 她的腰着实是细。 别说是男人,就算是女子里头,也属少见。 陈十九郞不由看看自己的手,他不晓得薛放握住这把腰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几乎自己都想试试。 小闫主簿在前领路,他很忐忑,毕竟是因为刚死了一个同僚相识的人。 “沈仵作怎么会……就死了呢,”小闫主簿喃喃地:“昨儿还好好的,简直叫人不能信。” 陈献回神:“昨日你见过他?” “啊?”小闫主簿有点呆:“沈仵作啊,当然,我们在衙门里办差,哪天不碰几次面。” 陈献道:“你跟沈暂的交情颇好吗?” 小闫主簿茫然:“我们都是跟了萧旅帅多年的,彼此之间门当然也算得上交情深厚……他儿子当年满月酒还请我们去吃过的。” 陈献道:“闫主簿看着年纪不大,竟也是跟了萧旅帅多年?” 小闫主簿短促地笑了笑:“兴许我看着不显年纪,其实已经二十七岁了。” 陈献惊讶:“这可真的不显,你若不说,我只以为是十七八岁。还以为这么年轻就能当主簿实在了得,我衙门里的两个主簿,可都是胡子一大把的了。” 杨仪沉默地听着两人说话。 陈献自己就是娃娃脸,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如今听他老气横秋的说这些,杨仪心里感觉怪怪的。 “萧旅帅待人宽厚,虽是上司,却如父兄般,我们这些人都很敬重……”眼见将到了验房,小闫主簿放慢了脚步:“就在前头。” 陈献拉住杨仪,自己进内看了眼,才叫她入内。 这验房不大,如今只有一具尸首,那就是沈暂。 杨仪将沈仵作的衣裳解开,露出已经发僵的身体。 门口小闫主簿看了眼,便忙转身。 陈献走到杨仪身旁,想看看她的脸色,谁知,却仿佛看到了一团清凌凌的雪。 她没有任何表情。 杨仪只是专注地凝视,检看,从沈仵作的脖颈,向下,胸前,腹,乃至于最隐秘处。 陈献起初还饶有兴趣,看着看着便帕子捂着口鼻转过身去。 正如杨仪所料,沈仵作的身体四肢,并没有外伤。 唯有一点让杨仪讶异。 沈仵作的亵裤之上,沾着些干涸白斑。 看这痕迹,倒像是死前出过精。 自缢而亡的人,常有失禁的情形出现,可像是这样……还极少见。 陈献虽侧身,却时不时瞥向杨仪,见她盯着沈暂的阳锋似乎大有兴趣,他心里不由咯噔了声。 “从之……”陈献勉强出声:“可有不妥?” 杨仪道:“陈旅帅请看。” 陈献很想说“敬谢不敏”,但人家都“请”了。 他勉强瞅了眼:“哦。看什么?” 这物件不算雄伟,无甚可观之处。 杨仪道:“沈仵作在死之时,似乎出过精。” 陈献没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已经算作是个混不吝的了,却几乎也有点招架不住。 幸亏陈十九极会掩饰:“是吗?这是什么缘故?是他自己弄的,还是别人给他弄的?还是自缢死的人都会这样?” 他确实一等敏捷,非但没有被“难住”,而且还相当机警地抛出了一连串问题。 陈献只是不想叫自己被吓住,所以才随口问了这些刁钻古怪的。 可她没想到,杨仪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个问题。 两人都没有出声,验房内鸦雀不闻。 忽然,杨仪回头看向身后。 这验房不大,小闫主簿陪他们进来,一直不曾上前,只站在门口。 杨仪见他半侧身子,好像很怕看见此处情形的样子,便道:“主簿不必为难,可以到门外等候。” 陈献方才也听见他呼吸急促,倒也并未在意。 毕竟他们此刻说的这些话,简直惊世骇俗,寻常之人谁能受得了。 小闫主簿支吾了声,慢慢退出。 陈献见他退后,又对杨仪道:“这件事莫非很重要?” “我不能确定,”杨仪的语气很淡定,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如何:“我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倘若是人濒死之前的反应,倒还好说。但要是别的原因就……” 陈献琢磨那句“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那她遇到过什么别样的情形? “我想……这沈仵作总不会是自己临死之前兴起来了一把,”陈献摸摸自己干净无须的下颌:“难不成有人给他做过?” 两人才说到这里,就听门口薛放道:“做什么?” 陈献转头:“你来了?跟萧老头说完话了?”他先前故意离开,就是为给薛放跟萧太康说话的机会。 薛放还没回答,就看到袒露在面前的陆暂的尸首,以及那根死趴趴的东西。 他先是心惊,继而脸热,就仿佛此刻袒显于杨仪跟前的,是他自己。 “这是……”薛放简直不知如何:“干什么?” 杨仪还在思忖陈献那句“有人给他做的”,竟没在意薛放进内。 陈献见他不回答,便介绍新奇玩意儿般指着桌上的沈暂,道:“从之刚跟我说,这沈仵作临死之前出过精,就是不知道是他自己弄的,还是有人帮了他一把。” 薛放的眼角抽动了两下。 他看杨仪,杨仪却面不改色,甚至时不时瞥一眼那个丑陋碍眼的东西。 薛放忍无可忍:“杨仪!” 杨仪听见他唤自己,转头:“旅帅。” “你……”薛放心里一万句话在跃动,“你看够了没有!” “看够?”杨仪茫然。 陈献望着薛放,又看看杨仪,他当机立断后退半步准备看戏。 薛放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一把拉住杨仪,拽着她往外走去。 “旅帅,”杨仪踉跄两步跟上:“你别……放手!尸首还没有盖住……” 薛放把她拉出门。 陈献揉了揉下颌,喃喃:“从之啊从之,真真是个人物。” 他走到桌边,把沈仵作的尸身打量了一回:“确实有点不雅。”嫌弃又无奈地把盖尸首的布拉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122章 二更君 薛放不由分说,将杨仪拉了出门。 杨仪被他拽的走路不迭,时快时慢难以自控,几次碰到他身上,他也不肯停。 拐角处,薛放才将人放开,他恨恨地望着杨仪,一语不发。 杨仪揉着自己的手,抬头:“旅帅你干什么?” 薛放哼了声:“我还没问你干什么?” “我不是在做旅帅叫我做的事么?” “我可没叫你盯着那……” 薛放觉着实难开口,他噤声,浓眉紧皱。 杨仪琢磨了会儿,点点头轻声道:“我知道了,原来旅帅是嫌我多事,不想我在这里……”她笑了笑:“抱歉的很,今日确实是我来的莽撞了,我走就是。” 她迈步就要走开,薛放却探臂将她拦腰一挡:“谁嫌你多事了?少在这里自说自话。” 杨仪淡淡地止步:“那旅帅方才为什么那么着急拉我出来,还当着陈旅帅的面。” 薛放觉着这话略怪:“当着他又怎么了?” “让陈旅帅觉着我是被随意呼来喝去的人。”杨仪跟着哼了声:“也许我真的是。” 薛放急得眼中冒火:“杨仪,你敢再胡说一句试试。” 杨仪斜睨:“这还用我说么,人家都看在眼里了。” 薛放吞咽了两口唾沫,垂头想了想,终于道:“陈十九不是外人,他知道我的脾气,也不会因而看轻你分毫。至于我……我拉你出来你难道不知为什么?你要真是个男子倒也罢了,在羁縻州的时候你看我管过你不曾?但你偏偏是……” “原来是为这个,”杨仪转头对上他的眼神:“那又怎么样?你觉着我不是男子,就不能去查验尸首了?可你也说了,我在羁縻州也做过,难道当时可以现在就不可以了。何况之前是你非要我出来,叫我搭上手儿,又绊着我的腿,到底要怎么样?” “谁绊着你的腿了。”薛放瞧着她好像真的生了气,便要去拉拉她的手。 才碰到手指,杨仪便将手挪开:“别碰我。” 十七郎讪讪地,沉默片刻:“你要是看别的……倒也无妨,只是看男人的身子……” “什么男人的身子?那是尸首。” “那也是男人的尸首。” 杨仪抬头:“不管是什么样的尸首,对我来说都是一样,就像是需要医治的病人,对于病患要找到病因,对于死去的人也要找到死因,什么男男女女,我眼里没有这个。” 薛放细想她“我眼里没有那个”,心气稍平。 杨仪却又长叹了声:“旅帅相信我,才肯叫我做这些,我愿意做,不止是为了你,因为我也想知道真相。你如果还信得过我,就叫我做下去,你如果觉着我碍事,我就走。” “我不信你信谁?”薛放按捺不住,终于还是捉住了她的手:“谁若觉着你碍事,我必不饶他。” 杨仪沉默:“别人如何,我都不在意……但要是旅帅你……” “我没有!”薛放的手上握紧,好像怕自己一松手,她就会真的立即离去一样,他望着杨仪似水柔静似雪清白的脸:“我为何要把你从府里弄出来?其实也不止是为了案子,我……我还想着咱们就跟在羁縻州一样,想要你时时刻刻……” ——时时刻刻,在我身边。 这句话在十七郎心里涌动,以他的脾气本来是直接就要嚷嚷出来,但是此时却突然有点忌惮。 杨仪歪头看了他一会儿,望着少年略带点窘迫的神情,倒是没有等他说完。 她费了点力气,才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想告诉他不要随随便便再拉拉扯扯,可好不容易缓和,这会儿还是别提这些。 她定了定神:“方才我跟陈旅帅所看的沈仵作的尸首,十分可疑,据我所知,自缢而亡失禁居多,突然间门做阳起之势,倒是没听见过,要真的如陈旅帅所说,有人在沈仵作临死之前……咳,跟他接触过,那么那个人,十有**便是凶手。” 薛放赶忙跟着想了想,问道:“你的意思是,凶手是个女人?” 杨仪一怔。 却听到身后一个带笑的声音道:“为什么凶手是个女人?” 原来是陈献,他不知何时躲在拐角处,听了这句便负手走了出来。 薛放道:“你耳朵聋了?方才不是你说的,有人帮沈暂……弄出了那什么?若不是个女人,难道还是个男……” 杨仪的脸色有点古怪。 薛放说到最后,似也感觉到什么。 稍微顿了顿,改口道:“总不会是个男人。” 陈献走到他们跟前,笑眯眯地说道:“为什么不能是个男人?” “那岂不是……”薛放刚要说,又道:“少胡闹,说正经的呢。” “就是在说正经的啊。”陈献微笑,“不信你问问从之。” 薛放看向杨仪,杨仪只得道:“旅帅忘了?之前的尸首上也发现了精水,那也是个男尸。” 薛放用一种见到鬼的表情看着他们两个,仿佛不敢相信世上竟有如此淫/乱诡异之事。 此时,杨仪却不由地也看向陈献,却见陈旅帅依旧笑眯眯地,眼波闪烁。 她轻轻咳嗽了声。 薛放忙看向她,杨仪道:“对了,我来这里还有事想告诉旅帅。” 本来她想说的是那凶手可能是在衙门之中,但如今看来,薛放显然也知道了。 杨仪便说道:“我看过照县这里的尸格,沈仵作的尸格之中,除了对于那几具尸首的记录,还有另外一具。” 陈献道:“莫不是那个……被烧死了的凶嫌?” “就是此人,虽然说已经面目全非也看不出什么来,但沈仵作记录上显示,根据牙齿骨骼看来,那人大概颇为年青。”杨仪道:“别的尸首虽被安葬,却不知这具在哪里?” 薛放大感不妙:“你不会又想……” “要查验?叫我说罢了,”连陈献也说:“就算还在,怕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儿了,本就烧过,又隔了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去看。再说事发后衙门里通查过,并没有无故失踪之人。就算知道了那尸首的特征,大海捞针也是难寻。” 杨仪想了想:“那整个照县呢?有没有记录的失踪未得之人?如果找到名单,再跟尸首特征对比……也许……” 正说到这里,狗叫声从前厅传来。 三人对视了一眼,往前厅去,却见屠竹牵着豆子跟小甘站在一起,豆子正向着前方吠叫。 厅门处,是萧太康正站着,在他身旁,是王参军跟两个武官。 薛放看了看杨仪,独自走到萧太康跟前,便将方才所说要再挖之前被烧死的尸首查验的话说了,并要照县近来始终之人名单。 萧太康的脸色有点古怪:“还要再查验?” 陈献陪着杨仪走过来:“方才从之发现沈暂身上有些精水,想必他临死之前跟人鬼混过。而跟他鬼混之人,便可能是凶手。” 萧太康瞥向杨仪:“是吗。” 陈献道:“沈家娘子所说,他是卯时出门,从家门到那林子,大概两刻钟左右,这又是个犯案的点儿,只要找到在卯时之时没有人证的人,再跟昨夜萧大人提供的知道你诈死之事的名单合在一起,必有端倪。” 萧太康垂眸:“我看,就不必这么麻烦了吧。” 陈献道:“那萧旅帅莫非有线索?” 萧太康沉吟。 此时,旁边的王参军冷哼了声:“陈旅帅!这是在照县,不是在你鸡鸣县,你说话客气些,什么叫犯案的点儿,早上大家都在睡大觉,或者各忙各的,没有人证的多着呢,你要把我们都当作凶嫌看待?” 旁边一个赵副官也跟着愤愤不平地道:“不错!我们辛辛苦苦一年到头,如今被当作贼来怀疑,这算什么?何况先前沈暂不是已经畏罪自杀,留了遗言了?这还查什么?我看是你无事生非!故意来刁难人的!” 王参军也说道:“不错,昨夜沈暂才被传来问话,一夜之间门他便自缢身亡,可见心虚,又有遗言作证,这案子可以结了!” 他瞪了眼陈献,转身对萧太康道:“旅帅,这案子已无疑点!沈暂常年接触尸首,各地出了事故,立即报知衙门,他也是第一时间门便会知情的,如果说他有那种不为人知的癖好,也未可知!在鸡鸣县案发的时候,也没有人看到他在验房……必定是他趁人不注意前去作案。旅帅,速速结案吧,若还闹下去,这照县只怕又要反天了!” 萧太康眉头微锁,终于道:“这些话,未必没有道理。” 他抬眸看向薛放:“十七,你觉着如何。” 薛放错愕,之前他跟萧太康说起沈暂的死,萧旅帅还未曾咬定。 如今居然……这么快改了主意。 一时之间门,在场所有人都看着薛放。 毕竟他是京畿司负责此案的人,是否结案,如今都在他一句话。 而在这一刻,薛放望着面前的萧太康。 他有一种感觉,此时的萧太康十分陌生,就好像跟先前的那萧师父判若两人。 他那句“十七,你觉着如何”,不像是在询问,而像是在给他答案。 萧太康的意思非常明显,他不想再纠缠下去,他想要结案,而且想要薛放同意结案。 不仅仅是薛放看了出来,旁边的陈献也是同感。 陈十九郎不语,只望着薛放。 陈献并不很在意真相是什么,他只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而薛放的决定,不管是要继续彻查还是就此结案,他都会毫无异议直接接受,要打就打,要退就退,这就是他该做的。 薛放扫了眼萧太康身后的王参军跟赵副将等人:“如果我说此案尚有疑点,还需要彻查呢。” 萧太康垂着眼皮,却能看见他的眼珠颤了颤。 嘴角微动,萧太康道:“十七,承蒙你叫我一声‘萧师父’,可你从小到大,我没求过你什么。如今,这案子明明已经到了该结的时候,我只求干净利落的结案,我向你保证,从此后,绝不会再有飞尸案出现。你就给我一句话,把这案子了结吧。” 他这一段话中,最让薛放惊心的是那一句——“从此后,绝不会再有飞尸案出现”。 到底是萧太康认定沈仵作是真凶,才做出如此保证?还是他盲目自信就此绝案? 亦或者……他根本心知肚明真凶何人,才能如此笃定。 陈献往杨仪身边走了一步:“从之,你往后些。” 杨仪微怔。 陈献低声道:“萧太康存了歹心了。待会儿若是动手,你……” 杨仪悚然。 陈献还没说完,萧太康道:“陈十九,你在跟从之先生说什么?” 十九郎扬声:“我在跟从之说,叫他小心衙门里狗咬人。” 萧太康道:“这里只有一只狗,便是他带来的,难道会咬主人?” 陈献笑微微道:“有的狗是狗,有的人……就未必是人了。” 话音刚落,王参军怒道:“陈十九,你好放肆,在说什么!”他手按刀柄,便要往前。 萧太康一抬手,竖起的手掌宛若一面凛然令旗。 王参军急忙止步:“旅帅!” 萧太康道:“你们都退下。” “旅帅!”台阶上的武官们齐齐看向他。 萧太康扫过薛放,又看向陈献:“后生可畏,我们这些老家伙自然是该死的了。不过……我今日却也想试试看,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还是长江后浪盖前浪。” 薛放道:“萧旅帅,你想干什么?” 萧太康道:“这是照县巡检司,我的衙门,我不能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一再折辱。薛参将,你要治罪只管治罪,在此之前我必要教训他!” 陈献哈哈一笑,浑然不惧:“好啊,我也正想找个人松快松快筋骨呢!十七你不要拦着!” 萧太康迈步下台阶:“刀!” 王参军急忙冲进内厅,将他素日用的那把银背大环刀捧了出来,向着萧太康一扔:“旅帅。” 萧太康目不斜视,张手一扬,便将那把刀接了个正着。 哗啦一声,是刀背上的银环出声,那雪亮的大刀锋闪的人眼睛都花了。 杨仪还没来得及反应,萧太康刀锋一掠,对面陈献也正拔刀出鞘! 两道身影交错,铛铛!几声脆响在耳畔炸开。 薛放一边盯着现场,脚下挪动走到杨仪身旁,右臂垂落稍挡着她。 此刻原本站的还算远的屠竹跟小甘飞跑过来,薛放沉声道:“别离了先生左右。” 屠竹应了声“是”,小甘听见“先生”的称呼,不由多看了薛放一眼。 杨仪道:“萧旅帅为何突然动手?” 薛放脸色凝重:“不知。” 其实他心里明白,萧太康如此,是因为被逼急了。 他越是这样情急,却显得心虚。 薛放再一次在心中怀疑:难道……真的是他吗? 这个念头跟蚂蚁啃噬似的让他难受。 尤其他发现,萧太康对陈献,竟是步步紧逼,处处杀招,一点不像是对待巡检司同袍那样,他丝毫情面余地都不留,这种架势,简直如同对生死仇敌。 薛放心头一寒:他想干什么?这是想杀了陈献吗? 要是杀了陈献那么……自己当然不会善罢甘休,萧太康是要彻底撕破脸?图穷匕见了吗? 屠竹有些紧张:“没想到萧旅帅的身手这样出色。” 萧太康再怎么样也上了年纪,可跟陈献过起招来,简直虎虎生威,竟把陈献压得死死的。 若不是陈献这几年进益非凡,此刻早就重创于他手下了! 连杨仪这个外行都看了出来:“怎么看着,陈旅帅的情形不大妙呢?” 薛放往前走了半步。 此时陈献挥刀一掠,将萧太康压顶的刀锋挡住,间门不容发一刻,他向着薛放使了个眼色。 薛放的手微微握紧,止步。 场中那两把刀角力一样,刀锋对刀锋,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吱呀细响。 陈献明明处于下风,却竟笑道:“萧旅帅,你果然上了年纪,听说当年你这一刀压下,就算是泰山石也要被劈成两半。” 萧太康冷哼了声:“我今日就教教你们这些没规矩的后辈小子!” 陈献脚尖一踢,地上一块碎石向上飞起。 萧太康闪身,刀锋一掠,铛铛两声,将碎石击飞。 陈十九擦擦鬓边的汗:“教规矩可是要用真本事,方才那点可不够看的。” 萧太康冷笑:“好小子!不愧是长武伯的子孙,算你还有一把硬骨头。” 两人说话间门挥刀再战,这一次,萧太康的攻势越发凌厉,就算陈献身法灵活,却仍险象环生,有一次几乎给那刀锋削到脑袋,亏得他闪得快,只把一缕发丝掠了去! 杨仪着实担心了:“旅帅,快劝停老将军吧。” 薛放道:“劝停?他是在逼我。” 杨仪一愣:“什么?”抬头看向薛放面上,突然心头一悸。 薛放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冷峻,甚至还透着一股烈烈狠意,他盯着场中对战的两人:“他在等我叫停,不……他是想叫我低头,断了这个案子。” 杨仪忐忑:“可……萧旅帅为何如此仓促。” “不是仓促,他心里有……” 那个“鬼”字还未出口,薛放忽然怒吼:“萧太康!” 吼声震得杨仪一颤,身旁的豆子也跟着急忙悲鸣后退。 薛放却纵身一掠,竟是赤手空拳冲入场中,与此同时,萧太康的银背大环刀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向着陈献肩头削去!陈献挥刀自保,却挡不住那股泰山压顶的刚猛气劲,腰刀“嘎”地一声响,竟断成了两截! 陈献只觉着肩头一股凉意,还来不及细看,那热乎乎的鲜血已经溅到了脸上! 章节目录 第123章 三更君 杨仪眼睁睁地看着萧太康的刀往下压,他果真拼了老命似的,这一刀下去,毫无意外便会将陈献劈成两半! 杨仪似乎能看见血从陈献肩头飞溅……她是大夫,见惯了这些场景,但杨仪面对病人时候的冷静,是因为要救命,面对死者之时的冷静,是因为要探因,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屠夫,不会像是这样毫无慈悲地——杀人。 而且是用这种残忍冷酷的方式。 就在杨仪没法反应的时候,小甘突然伸手在她眼前一挡。 她看不见前方发生的惨状,心里着急,但却没法儿不感激这突然而来的遮挡。 “不要紧,薛小侯爷会救他……”小甘在杨仪耳畔低低说了这句,手微微放低了。 杨仪定睛一看,薛放竟是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掠向战团。 这会儿陈献命在一线,萧太康下手无情,薛放人还没到,挥拳直出。 拳风所至,银背大环刀上的银环被震动,发出哗啦啦的响动。 原本向下的刀锋,却突然间转了方向。 高手过招,生死就在一瞬。 薛放给陈献夺得了一瞬,陈十九郎也即刻抓住了这救命的一瞬。 刀锋顿滞的刹那,陈献俯身旋腰,肩头鲜血飚出之时,他人已经自那雪色的刀锋底下闪身而退! 薛放取代了陈献的位置,立在萧太康对面。 萧太康已经从单手持刀改成了双手,威风凛凛,一如秦叔宝尉迟恭再世。 这可是当年在战场上人人退避三舍的银背环刀萧太康,他本就是扈远侯的铁杆嫡系,若论拳脚功夫,甚至还在扈远侯之上,所以当年扈远侯才叫他教导薛放。 当初扈远侯镇守北境的时候,若非萧太康自称旧伤早早退了下来,这会儿岂会只是区区一个旅帅。 杨仪更加紧张,过分的屏息让她总想咳嗽,只能死死忍着。 此刻的薛放,已经跟她“熟悉”的那个十七郎全然不同了,身上没有丝毫“和气”,冷的像是才从冰山上抽出来的寒刃。 望着站在萧太康对面的薛十七郎,杨仪心中竟隐隐生畏,不太敢直视他的脸。 杨仪不知道两个人的对峙情形会是怎样,但结果一定不会好看。 她的心七上八下,幸而此刻陈献退了下来。 陈献那骇人的伤势,顿时牵动杨仪,她急忙去扶住陈十七郎,看向他肩头。 鲜血从陈献肩膀上流下,将他的袍服染的面目全非,杨仪屏息,确定并没伤及颈间大脉,只不知有没有伤到骨头。 陈献咳嗽了声:“这萧老头,还真下死手。” 杨仪道:“陈旅帅别动,你的伤要尽快处理。” 但是厅门口上,都是萧太康的手下,这情形又是一触即发,杨仪只能道:“权且就在这里吧。” 陈十九郎却仿佛不在意自己伤的如何,仍盯着薛放跟萧太康的方向:“我还算命大,死不了,不过也值了……” 伤的这样,再多一寸只怕就要损及性命,他竟还能如此。 杨仪看着他被血溅染的有些妖异的娃娃脸,叫屠竹扶着他就在廊檐上靠坐着,从腰间荷包里去翻自己随身带的伤药。 之前在回京的路上,俞星臣为保护她而受伤,用了些“十灰止血散”,后来为防万一,杨仪便又多做了些,随身携带。 今日出门,也自带了些在身上,当下忙拿出一包,给陈献洒在伤处。 眼见那出血稍稍见缓,又忙找了一颗千金丹塞到他嘴里去。 陈献正在打量她给自己撒的药:“这是……” 才刚开口,嘴里又多了一颗,他含着药丸,吃惊地看向杨仪。 杨仪道:“吞下。”做完这些就忙回头又看薛放。 陈十九郎欲言又止,默默地把嘴里的药丸吃了,也跟着看向薛放和萧太康。 看了会儿,陈献的脸上露出一点跟他的伤并不相称的笑意:“这下,至少十七就可以不用只顾及旧情了。” 杨仪起初并不懂这话的意思。 她又看了一眼陈献的伤处:“陈旅帅这伤只怕要缝合。” 陈献疑惑:“你连这个也会?” 杨仪懊恼:“没带针线。” 陈十九郎不知她指的是桑白皮做的那缝合线,便笑:“针线,你要把我当女红来缝?” “别说笑,也别动,”杨仪肃然:“伤口裂开于你无益。” 陈献看着她冷冷的脸色,半晌,才“啊”了声,果然没有再说再笑了。 此刻,前方薛放望着近在咫尺的萧太康,冷然:“你很让我失望。” 萧太康手持大环刀:“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薛放盯着萧太康的眼睛:“你知道我不愿意跟你打,但你就笃定以为我不会对你动手吗?” 萧太康仰头一笑:“十七,我知道你早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人护着的孩子了,不然的话,我方才叫你断案,你早就答应了。又何必闹得现在刀兵相见。” 薛放道:“你叫我断案,把这些统统推给沈暂。那你有没有问过沈暂的家人,他们怎么说。” 萧太康的脸色微微一变,然后冷漠地说道:“他们能怎么说?沈仵作留的那遗言信,便是一切。自作孽不可活!他亦是罪有应得!” “草菅人命,这不是你。” 萧太康的喉头微动:“我们多年不见,自然各有变化,我想为自己多考虑考虑,不成吗?” 薛放回头看了眼陈献跟杨仪,回头:“我最后一次跟你说这话,只要你现在放下刀,我便可以当方才无事发生。” 陈献皱眉,想要站起身,不料杨仪抬手一指,他只好又坐着不动。 萧太康的目光变化:“好,可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了结此案。” 薛放在听见那声“好”的时候,目光稍微一变,直到萧太康说完,他的眼神暗了:“若我不答应,你就也要像是对陈献一样对我?” 萧太康的眼中透出几分凶色:“十七,你不要逼我。” “是你在逼我!”薛放怒吼了声:“萧太康,你不要冥顽不灵,这已经是我最后的劝告!” 他的眼睛都红了。 面前的,可是他从小就尊敬之人。 萧太康却似铁了心,丝毫也不领薛放的情:“既然互不相让,那只能拳脚上见真章了!” 薛放只觉着心都沉入了冰渊:“你从开始就预谋好了,要我们困死在此?” 萧太康冷笑:“我知道你此番出京,必不会先惊动京畿的人,是你自投罗网,又不肯听我的劝。” “如果我败了,陈十九还有……你会把他们怎样?” 萧太康呵呵而笑:“十七,你不会想知道我的答案。” 薛放的唇动了动,他仿佛想笑,目光却比刀锋还要凌厉冷冽,那是杀人的眼神。 他道:“看样子我没得选。” 萧太康淡淡一笑,道:“来人,给小侯爷一把刀。” “不用!”薛放制止,“你年纪大了,又跟陈献打了许久,我不能欺负人。” 萧太康的眼神微变:“你如此轻视我,是觉着我老迈无用了?你这般轻浮容易吃大亏。” 薛放道:“那不正合你的意思?来吧!” 萧太康的手动了动,掌中的大环刀发出刷刷的响动,然后他暴喝一声:“受死!” 杨仪不敢看。 不知是因为忙了太久还是怎么,她竟又有些发晕。 小甘及时地扶住她,丫头眼珠转动,低低地对杨仪道:“方才豆子冲着一个人叫。” 杨仪试着缓缓呼吸:“不是向着萧旅帅吗?” “不是,”小甘说道:“豆子不是向着那萧大人,是向着他身后那个人。” 杨仪一愣:“那是谁?” “就是那个看着阴阴冷冷香的过分的人。” 杨仪竟不知这衙门内还有哪个阴冷之人,但香的过分……她心头一动。 “你说的……”杨仪迟疑:“是小闫主簿?” “对了,就是这个人。”小甘回答,“豆子好像不太喜欢他。” 就在这时,只听萧太康一声断喝,银背大环刀开山裂石之力,向着薛放方向掠去。 杨仪后退了半步,靠在陈献身边坐了。 陈献凝神看着场中,见薛放并未还击,而只是脚尖一顿,向着旁边掠开。 “别担心,”陈十九郎看了眼杨仪:“方才我跟萧老头打了一阵,萧老头想我死,自然是全力以赴,十七很知道深浅,他不会吃亏。” 方才就算落于下风,陈献都没叫薛放相救。 薛放以为他是能够抗的住,但陈献却是为了另一个目的。 陈献想看看萧太康是不是会对自己下杀手,但凡萧太康真的要取他性命,就证明他已经丧心病狂,那么薛放自然也会看得出来,十七郎就不必再手下留情了。 陈献不想让薛放被旧情所牵制,所以宁肯舍命一赌。 此时,薛放已经闪了三招,身形倒退避开萧太康的大环刀锋芒,薛放道:“萧师父,我已经仁至义尽了。” 萧太康仿佛杀红了眼:“放马来吧!” 杨仪屏住呼吸,无意识地抓住了小甘的手。 小甘感觉她死死抓着自己,越来越紧,她忽然凑近杨仪耳畔道:“姑娘,那个小闫主簿怎么不在?” 杨仪一愣,她此刻全身心都在薛放身上,没心思想别的,给小甘提醒,才想起来从验房那里,小闫主簿就消失了。 当想起验房的时候,杨仪心里突然闪过一点什么,好像是极重要不可忽略的。 她抬手扶着额,竟没看见薛放跟萧太康那边,形势已经扭转! 陈献忍不住坐直了些,眼睛死死盯着。 薛放不再退守,开始反攻。 萧太康的银背大环刀,有寻常腰刀的十倍重,刀刀声势惊人。在战场上是能横扫一片的利器,所向披靡。 薛放却手无寸铁,怎么看都像是必在劣势。 但他却把这种劣势,变成了优势。 大环刀锋重,且利,所有刀剑碰上,多半会如陈献的腰刀一样落得个被砍成两半的下场。 薛放并没兵器,而用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只是他并没有真的要去夺萧太康的刀,而只是以拳对刀。 每当他的拳风袭来,击中大环刀宽厚的刀身之时,就算是双手握刀,萧太康仍是忍不住虎口发颤,整个人都似乎被震得真气紊乱。 他没想到竟还有这种刁钻而厉害的打法儿,自己的气息不稳,刀锋失去准头,薛放又是近身打法儿,又大又重的环刀失去了本来的优势,反而成了累赘。 就在他有些气急之时,薛放一招袭来,却竟是化拳为掌,直奔萧太康面门。 萧旅帅惊出一身冷汗,慌忙后退,可薛放这一击竟是虚招。 他的眼睛盯着萧太康,右手再度变招,竟是从掌又转为手刀。 萧太康先前以为他化拳为掌已是实招,没想到竟又化为手刀,实应接不暇,若自己不动,这一刀势必直奔面门。 电光火石,萧太康被迫仰身直避,不料薛放这右手上的一变再变,仍是虚招。 他的左手灵蛇般袭向萧太康失去防备的手腕,“咔”地一声,萧旅帅疼的闷哼,手上一松,大环刀轻轻松松被薛放夺走。 就在萧太康心头一凉的瞬间,薛放纵身跃起,如苍鹰缚兔,踢中萧太康胸腹。 萧旅帅向后疾退,身后王参军等大叫着上前扶住。 薛放手持萧太康的大环刀,缓缓落地,冷冷地望着对方。 方才他本来可以一刀掠出顺势解决萧太康性命的。 萧太康知道,陈献也知道。 陈十九郎觉着遗憾,萧旅帅则…… 萧太康人未起,先呕了一口血。 他把扶着自己的下属们推开,狠狠地擦了擦嘴角的鲜血:“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动手就是!” 薛放看着他冥顽不灵死不回头的样子:“原来人……真的是会变得面目全非,可恶可憎。” 萧太康哈哈大笑:“你才知道?十七,永远别太过于相信一个人,那样你会吃大亏的,这就算是老夫最后教你的吧!” 薛放单臂一振,银背大环刀在他掌中铃铃发声。 他的身形端直,凛然如剑,微微抬头睥睨着萧太康:“我不需要你教!你没资格教我!” 萧太康的瞳仁震了震,他的嘴角牵动似乎想笑,却又没有真的笑出来,只道:“好……好吧!来,来!你动手吧。” 陈献恨不得薛放即刻杀了这糟老头子。 但他这时侯却在左顾右盼,原来陈献方才过于投入地看薛放反败为胜,没留意身旁,此刻杨仪,还有屠竹小甘竟都不见了,连那只黑狗都不见了。 豆子颠颠地在前面跑。 一边跑一边时不时地低头在地上闻一闻,或者抬头向着空气里嗅动。 屠竹尽量控制着它别叫它跑的太快。 小甘扶着杨仪跟在后面:“为什么要去找那个小闫主簿?” 杨仪因方才走的过快,心里又惦记着薛放,此刻又开始咳嗽,额头微汗。 她擦擦汗,从荷包里泛出一刻梅苏丸含了:“我有个猜想,得找到他才行。” 小甘说道:“他走了有半刻钟了,万一离开巡检司就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谁知他们并没有追很久。 就在巡检司的门口,照县巡检司的士兵们在内,鸡鸣县陈献带来的人则在外头。 而在门内,站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是小闫主簿,他身旁还有个小孩子,却是沈仵作之子。 豆子见了闫主簿,汪汪地叫了两声。 闫一安回头,望见他们三个,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 那小孩子则指着豆子:“狗子,狗子……闫叔叔,我爹答应过也给我找一只小狗的,他什么时候才能许我养一只狗子?” 闫一安低头看看那孩子天真烂漫的脸,一笑:“去找你娘吧。” 小孩子仍是看着豆子,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杨仪点头:“小闫主簿。” 闫一安走回了几步:“从之先生,怎么到这里来了。” 杨仪闻到他身上香囊的香气,不由又咳嗽了几声:“有几句话想请教小闫主簿。” “什么话?”他带点笑。 豆子自喉咙里轻轻咆哮。 杨仪道:“鸡鸣十里庄上……出事的时候,您在哪里?” 闫一安眯起眼睛,继而笑道:“那天,我奉命前去后桥,处置一桩私下殴斗之事。从之先生如此相问,莫非也是怀疑我吗?” 杨仪道:“那自然是有许多人证的了?” “确实。” “小闫主簿莫要见怪,不过是旅帅有命,巡检司内都要查证……咳,”她说了这句又道:“不知主簿可愿一说这殴斗之事的详细?” 闫一安沉吟:“说来简单,不过是王员外家里丢了一只羊,便以为是乡民所偷,言差语错,那乡民动了手,王员外便不依不饶要拿他坐牢。” “那么……拿住了吗?” “这倒没有,那孙五……害怕,便一直潜逃,今日我本来是奉旅帅之命想去他家里一趟,叫他们快通知孙五来衙门出首呢。可惜竟又去不成了。” 杨仪似听的专注,末了问:“小闫主簿觉着,沈仵作是飞尸案的真凶么?” 闫一安皱眉:“我是不信的,不过……他竟然畏罪自杀又留了遗书,也不由得人不信。” “小闫主簿是本地人?” 闫一安微怔:“怎么?” “啊,不过随口问问。”杨仪微笑。 “我原本非此地之人,是……跟着萧旅帅来至此地的。” “哦?那原先是哪里人,家人可都在?” 闫一安的神情略冷了几分:“从之先生,如果是要审问,怕是找错了地方,也找错了人吧?” 杨仪道:“我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大夫,哪里敢审问什么,就是觉着小闫主簿最近的气色不佳,不知是不是身体有恙?” 闫一安的瞳仁收缩了几分,他直直看着杨仪,目光转动又看向小甘跟屠竹,终于道:“有劳从之先生操心,不过,我并未觉着有任何不适。” 杨仪似乎没感觉到他的冷意:“那不知,小闫主簿可愿意让我诊一诊脉吗?” “不必。”闫一安拒绝:“我还有事,就不奉陪了。” 他说完后,转身往门口走去。 杨仪望着他的背影:“萧旅帅跟十七爷在里头动了手,小闫主簿不想知道,谁生谁死吗?” 闫一安脚步一顿,却终于一言不发,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杨仪说到“谁生谁死”,虽信陈献判断,可仍着急想回去亲眼见着薛放无事,见他居然要出门,便对屠竹做了个手势。 屠竹上前将闫一安拦住:“主簿请留步。” 闫一安冷笑:“这是照县巡检司,你们当真要反客为主吗?” 屠竹大声道:“我们十七爷是京畿巡检司所派,又不是跟你平级的,没什么反不反!何况如今萧旅帅的所有心腹都在巡检司内,你却这样忙着走,岂不叫人觉着反常?” 门内照县巡检司那些人,听见闫一安的话,本正要过来查看,没想到屠竹反应迅速,竟以言语辖制住了。 他们彼此相看,商议了几句,还是按兵不动了。 闫一安双手握紧,眼神极其阴鸷。 屠竹毕竟是跟着薛放的,即刻警惕:“你莫非想动手?那就试试!里头是照县巡检司的人,外头是鸡鸣县的,就算你能从我这儿闯出去,你能闯过这两关吗?不怕死你就来!” 小闫主簿却竟温和一笑:“哪里话,你是拿刀的,我不过是个拿笔的,无端端跟你动手,我岂不是傻了么?” 说话间他竟向着杨仪走近:“从之先生方才说要为我诊脉。既然先生开口,我也难拂美意,请……” 他挽起袖子,好像要把手腕送到杨仪身边来。 小闫主簿的手腕很细,且白,杨仪只闻到一股过分的浓香、底下似乎还有细微腥恶气味,似有若无。 杨仪正欲掩住口鼻,只听小甘厉声喝道:“你做什么!” 与此同时,豆子狂吠数声,竟挣扎着往前冲来! 章节目录 第124章 一只加更君 小闫主簿说他是拿笔的,但他动起来却并不像是个文弱书生那么简单。 像是一只狡猾的狐狸,或者豺狗,细细的手腕一抖,手掌张开,像是铁钩似的抓向杨仪! 小甘紧紧站在杨仪身边,在小闫主簿靠近的时候,她就觉察出不妥。 几乎是闫一安才动,小甘便大叫了声,手中猛地扬出一把东西。 小闫主簿眼前一花,竟不知何物。 他大惊失色,踉跄后退。 小甘趁机扑向杨仪,也忙抱着她后撤。 闫一安拼命拍打扑过来的那些白色粉末,忽然闻了闻,竟然是些香粉之类,他大怒抬头:“贱人!” 正要再冲上前,却已经失了先机,这一会儿的功夫,豆子狂吠着扑到跟前。 豆子原先在羁縻州跟着杨仪的时候,有一顿没一顿,肚子都瘪瘪的,倒也看不出什么来,后来被薛放交给了屠竹跟斧头看管,他们两人以为杨仪惨遭不测,所以竟睹狗思人,加倍地对豆子好,一路自己不吃也得伺候好豆子,竟把它弄得膘肥体壮,皮毛发亮,虽说真正战绩只有俇族寨子的施武,可豆子护主心切,这么咆哮直扑过来的架势,竟是相当惊人。 闫一安闪身躲开豆子的利齿,仍是盯着杨仪,只被豆子拦阻,一时不能靠近。 大概是被豆子激怒,小闫主簿抬手入怀,瞬间手中竟多了一把短短的匕首。 正欲先解决豆子,谁知屠竹已经从后面扑了上来。 之前因为小闫主簿要走,屠竹就特意绕到他身前去挡住,所以如今竟是距离他们之间最远的。 见闫一安往回走,他还以为小闫主簿已经服软,谁知竟是袭向杨仪。 屠竹惊魂动魄,急忙冲了回来,此刻也顾不得章法了,只想控制住此人,绝不能让他伤害杨仪或者豆子。 屠竹纵身跃起,竟从背后将小闫主簿死死抱住。 小闫主簿禁不住这等猛力,站立不稳,两个人一起滚倒在地上。 屠竹忍着痛,奋力翻身将小闫主簿压下,挥拳乱打。 耳畔只听见不知是谁叫了声:“小心他手里有刀!” 屠竹仿佛觉着自己腿上还是哪里疼了一下,但他此刻连疼都忘了,也不愿闪躲,只想打死眼前之人也罢。 还是杨仪大叫了声:“屠竹快闪开!” 屠竹隐约见一道亮光向着自己刺来,他只能先放开小闫主簿,就地滚开。 而小闫主簿逼退屠竹,也当即从地上一跃而起,身法极其利落。 很难想象这只是一个主簿能有的身手。 闫主簿又欲冲上前,屠竹死死地将他挡住。 谁也没想到,闫主簿的攻势极猛,屠竹竟然有不敌之势。 不过屠竹虽然招式上不如闫主簿,但他十分悍勇,就算吃亏也不后退,倒是让闫主簿奈何不得。 杨仪望着小闫主簿的身法,想到方才萧太康跟薛放陈献对战,喃喃:“他也是萧旅帅教出来的……” “来人,”小甘大叫:“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把他拿下!” 这里的异动,巡检司门口的将士们自然都看见了。 可照县巡检司内的这些人,毕竟是跟小闫主簿熟络,闫一安又是照县的人,虽然他们动了手,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正惊讶惶惑不知如何。 而外间鸡鸣县等候的士兵们,却知道屠竹跟杨仪是薛放的人,而薛放又是陈献追随的人,当即便冲了进来! 不料照县巡检司众人见他们竟无令擅闯,急忙回身喝止,拔刀相向。 这一刻,铿铿之声不绝于耳,两边的士兵都拔出了兵器! 杨仪忙道:“都不要动手!” 小闫主簿扫见这情形,一刀逼退屠竹:“鸡鸣县陈十九跟薛十七郎一起,在内对萧大人不利!你们还不将他们都拿下!” 杨仪说道:“不要听他的,他就是飞尸案的真凶!萧旅帅被蒙在鼓里!你们将他拿下,便是救了萧旅帅的身家性命一生英名!” 闫一安道:“你们是听一个外人的,还是听我的!” 杨仪道:“你明知道萧旅帅此刻处境不利,你却仍要弃他而去,你算什么……咳……” 小甘见她又要咳嗽,便替杨仪大声说:“你算什么照县的自己人!你连外人都算不上,根本就是叛徒!内奸!该被千刀万剐的贼!大家快把他拿下,让萧旅帅发落!” 巡检司的人一会儿看看这边,一会儿看看那边,被指使的傻了。 小闫主簿被骂,眼睛泛红,竟向着小甘冲了过来。 屠竹及时挡住,闫一安挟怒出手,刀光如电,让旁观的巡检司众人目瞪口呆,都不知道原来闫主簿的武功如此出色。 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闫一安胜券在握,匕首指向屠竹脖颈,他的眼底满是疯狂之色:“受死吧!” 当说出这三个字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微微扭曲,好像已经兴奋到极至。 “住手,都住手!”此刻里间有一人匆匆而出,竟是王参军,他瞪大双眼望着这边的混乱情形,吼道:“这是在干他妈的什么!给我住手!不然老子先砍了他!” 薛放手中握着银背大环刀。 萧太康道:“你还愣着做什么,来呀!别说你不敢动手了!这点血气都没有,别叫我看不起你。” 陈献在旁边看到这里,忽觉怪异。 这萧太康虽说战败,濒临绝境,可他却仿佛没有那种丧家之犬的不安跟颓丧。 给陈十九郎的感觉就仿佛……他打了胜仗却要死得其所的意思。 萧太康这一场图穷匕见,显然是心里有鬼,飞尸案跟他是脱不了干系了。 而且他自己也透露了出来,什么“为自己考虑”,“以后不会再有案子发生”,因为这个甚至不惜要把沈仵作的罪名坐实。 更不用提他差点杀了陈献,且对薛放都存了杀心。 方才同薛放的对话中,那意思是,只要薛放打不过他,连杨仪等也是走不出这照县衙门了。 综上种种,加上陈献实在不喜欢萧太康,他恨不得薛放立刻动手将这老头解决。 可此刻望着萧太康,陈献心里略有点惴惴。 他觉着自己该拦住薛放,但又实在想要萧太康死,左右为难。 萧太康左右看看,怒吼:“给我刀!” 旁边赵副将惶恐,忙拔出自己的腰刀献上,萧太康盯着薛放:“你既然不足兴,我便再陪你玩一玩。” 他把手中腰刀一挥,向着薛放冲了过去。 薛放一言不发,两把刀对撞,火花四溅,那瞬间的刀刃光把彼此的脸色神情都照的雪亮。 薛放盯着面前的萧太康,望见他毅然决然的脸色,以及眼底似乎…… “住手!”薛放怒喝。 萧太康恍若未闻,只管大叫:“还手,给我还手!你不是想要查吗,那就查!踩着我的尸首查!不敢查你便是孬种!孬种!孬种!”他发了疯一样,狂吼着,挥刀失去章法,只是拼命向着对面乱砍,用力过猛,手中的腰刀也逐渐出现裂纹。 陈献见薛放步步后退,忍不住叫道:“十七!” 与此同时,薛十七郎挥刀挡住萧太康的攻势。 只一招,萧太康被震得身形倒退,薛放单手持刀,身法矫健犹如蛟龙游走,直奔萧太康,萧旅帅眼睛一亮,看准时机,手中腰刀向着大环刀击去。 两把刀相撞,萧太康掌中的腰刀被震的倒飞回来。 方才他劈落的时候,用的是刀背,此刻腰刀弹回,竟是刀刃向内,萧太康望见那一抹雪色刀刃倒袭向自己颈间,嘴角一扬,竟微微地闭了双眼。 “旅帅!”一声不太高的呼唤响起:“拦……” 萧太康的双眼已经完全闭上,他在等待最后那一刻降临。 但是没有,很静,他听不见声响,也没察觉任何疼痛,萧太康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的右手腕竟给牢牢握住。 那把弹回的刀刃就在下颌处,无法再往前一寸。 萧太康愕然抬头,对上薛放冷然凝视的眼神。 “你、你干什么!”萧太康一急,奋力挣扎。 “旅帅!”是王参军的声音,萧太康无意中扫了眼,当看见王参军身后的那道身影之时,他蓦地停了下来。 薛放回头,见小甘扶着杨仪,屠竹跟豆子跟在旁边,屠竹鼻青脸肿,身上多处鲜血淋漓。 “你真以为,”薛放看向萧太康:“一死就能了事了?” 萧太康看看那边小闫主簿的身影,面色惨然。 手一松,腰刀坠落在地。 几个副官上来扶住他:“大人……” 大势已去。 萧太康垂头,忽地一笑,笑的无奈又凄凉。 杨仪见薛放无事,那边陈献却在站着,她就先去陈献身旁,细看他颈间的伤。 陈十九郎问:“那个小闫主簿什么身份?” 杨仪道:“陈旅帅何等聪明,难道看不出萧旅帅如此着急撕破脸皮逼着动手,就好像巴不得别人怀疑他似的?” 陈献道:“我以为萧太康疯了而已。”他说着又一笑:“可他为什么这么做,为了闫一安……区区一个主簿,值得他赌上性命声名也不顾了?” 杨仪道:“究竟如何,只有萧旅帅心里最清楚。” 萧太康虽似束手就擒,但他一语不发。 不管是陈献如何的冷嘲热讽,萧太康都听而不闻,问的急了,只一句:“不必多说,我一个字也没有,如何定罪,悉听尊便。” 而小闫主簿那边,也好像是打定了主意,闭口不言。 陈献道:“不要紧,只要他有嫌疑,我总有法子叫他开口。” 他的意思是动刑。 杨仪道:“陈旅帅还是先顾身上的伤吧,这次侥幸无事,以后可不能再如此了。” 陈献应了声:“你是怎么疑心到闫一安的?” 杨仪沉默片刻:“还记得先前他带我们去验房查看沈仵作尸首么?” “当然。” “当时我们解了沈仵作衣,说起他临死之前出精的事,小闫主簿……” 陈献皱眉:“当时他好像是吓坏了?” 当时因为发现沈暂临死而阳起的怪异情形,验房内静的怕人。 陈献跟杨仪都听见了闫一安沉重而有点急促的呼吸声。 杨仪也以为他怕了,所以还特意叫他出去。 此刻杨仪道:“我们都错了,那不是害怕。” “不是害怕又如何?” “是兴奋。” 陈献睁大眼睛,虽然还没听见解释,但他也莫名地有点“兴奋”了,虽然跟小闫主簿的那种不太一样。 谁知杨仪见他眼睛亮亮的,脸色突然踌躇。 把陈献的衣裳拉好,杨仪道:“陈旅帅的伤暂且无恙,这几天千万不能乱动碰到伤口。” 她淡淡交代两句转身要走,陈献忙道:“你还没跟我说他为什么就突然……” 杨仪咳嗽了声:“以后再说。” 陈献大失所望:“我可是个急性子,等不了太久。” 杨仪没理他,赶忙来到外间,却见薛放站在门口。 “旅帅。”杨仪走到跟前,“有没有伤着?” 薛放仿佛要跟她笑一笑,却没有成功:“没。” 杨仪想了想:“屠竹的伤还好都不是致命的,不过当时也确实凶险,多亏了他跟小甘,王参军也出现的及时。” 薛放默然。 “你……”杨仪有点担忧地看着他,知道他心里不好受。 “萧旅帅不肯开口,要不要我去看看?”杨仪忽然道。 薛放转头凝视她,却又道:“不用,他自甘堕落,令人不齿,也没必要跟他多说。倒是那个闫一安……真的是他?” 杨仪望着十七郎沉郁寡欢的神色,这神情让她不安。 她不想让薛放沉浸在这种极至难堪的情绪之中。 拉住薛放,杨仪道:“你跟我来。” 萧太康在大牢之中。 照县巡检司震动,萧太康却特意吩咐王参军,叫他负责代理上下事务,只有一个要求,不能乱。 狱卒将萧旅帅从牢房中带出来,到了巡检司内厅,萧太康见着了薛放。 “我没有话说。”萧旅帅淡淡道。 “我没想叫你说。”薛放走到他身旁,突然出手如电。 萧太康一惊,正不知他做了什么,才要开口,却觉声音都哑了,竟说不出声音,他瞪向薛放,不知十七郎到底是何意图。 县衙的偏厅内,闫一安被带了上来。 厅内正中坐着的,是王参军,旁边左侧是杨仪,右侧是陈献,他的伤还未好,但听说要审问闫主簿,就算爬不起来也要爬来。 王参军脸色很不好,见他上前,便道:“闫一安,如今萧旅帅犯事,巡检司上下是我掌事。如今要重审飞尸案,你可如实回话。” 闫一安淡淡地瞥了眼他,又看向杨仪:“不知叫我说什么?” 王参军道:“鸡鸣十里庄上飞尸之时,你在何处。” “我已经说过多次,我奉旅帅之命去了后桥,处置殴斗之事。” “你敢说你来去的路上,一直都有人跟着?” 闫一安道:“这是何意。” 王参军一拍桌子:“你能蒙混别人,但我们岂会不知,鸡鸣县跟照县虽是两地,但彼此接壤,后桥的方位,跟鸡鸣十里最近!来回最多半个时辰。而且跟你同去之人已然证明,你中途有事借口离开了两个时辰!只不过向来无人疑心你罢了。如今,你不如说说这两个时辰你去了哪里。” 闫一安轻描淡写地道:“就算我中途离开两个时辰,又如何,我只不过觉着乏累找了个地方歇息罢了。再说,飞尸案发的时候,没有人证的多着,不必拿这个来吓唬人。” 王参军看了眼杨仪,又道:“你负责处理后桥孙五打人的事,那你可见过孙五不曾?” “他一直潜逃,如何能见。” “当真没见过?那么,之前萧旅帅诈死要引飞尸案真凶现身之时,那个被烧死的面具人,不是孙五?” 闫一安很惊讶:“怎么那是孙五么?我又怎会知道这个?何况就算他是,又关我何事?” 王参军语塞。 陈十九郎在旁冷笑:“好一张利嘴,那么,我若要问你之前为何要对从之先生出手,想必你也自有说辞了?” 闫一安面不改色:“当然,我恼他们对旅帅无礼,又辱骂于我。” 陈献饶有兴趣地:“你的武功不错,之前为何深藏不露。” “我只把主簿的分内之事做好就是,没必要把我自个儿所有都嚷嚷的举世皆知。” “谁教你的武功?” 闫一安不言语了。 陈献笑道:“你为何不说?” “谁教我的,还用说吗?” “我自知道,但还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 “当然是萧旅帅,”闫一安面色似冷非冷地:“是萧旅帅把我从北地来回来的,衙门里的老人谁不知道,稍微一想就知道是他教我的,何必多此一举。” 陈献看向杨仪。 杨仪开口:“之前我问闫主簿家中是否还有亲人,闫主簿十分不悦,你是孤儿?” 闫一安双唇紧闭。 “陈旅帅曾问过你多大年纪,你说已经二十有七,这倒不是说谎,不过寻常男子这个年纪已经成亲了,为何闫主簿仍是只身一人?” 闫一安讥诮道:“原来不成亲,也是罪名之一?” 杨仪道:“当然不是。我先前说闫主簿脸色不佳,恐怕身体有恙,之所以会如此问,不过是因为……闫主簿是否身有隐疾。” 闫一安的眼神凌厉了几分,不怀好意地:“怎么你还想给我把脉吗?” 杨仪瞥了他一眼,道:“其实这没什么难以启齿的,不举之症又不是不治之症,只要好好调养,对症下药,未必不能……” 王参军的眼睛瞪大了些,看看杨仪又看向闫一安,紧闭双唇。 陈献开始挠自己的下颌,仿佛终于等到了他喜欢听的。 闫一安却不等杨仪说完便道:“你在胡说什么,我没有那个。” 杨仪道:“只凭着闫主簿没娶亲一事判断确实不够,那……沈仵作呢?” 闫一安脸色微变:“什么?他怎样。” “沈仵作临死之前出精,是什么人肯为他这样,又是为什么他留下那六字遗言选择自缢。”杨仪道:“是因为你。” 闫一安眉头皱蹙:“哼,无稽之谈。” 杨仪道:“沈仵作并非痴愚无能之辈,他说过在检验尸首的时候,萧旅帅还有衙门内的人偶尔也会去看,这其中当然也有闫主簿了,沈仵作必定从尸首上查到了什么,又或者是看出了你的破绽……只是他没有声张,也许是你用了点手段,让他甘心为你保密,至于什么手段,从沈仵作临死之状,或许可以猜测一二。也正因为如此,沈仵作赴死之前才会留那六个字。因为这确实也是他自做孽,上了你的圈套。” 小闫主簿的脸色变了又变,他似乎想不屑怒斥杨仪,但又忍着没说。 王参军在旁闻听这些令人骇然的“秘闻”,如坐针毡,只能强忍。 陈献却透出一种满意的神情。 杨仪望着闫一安:“昨夜沈仵作被传到衙门,他大概是意识到秘密无法保住,你怕他泄露出去,便用手段威胁,逼他自缢。” 小闫主簿终于开口:“故事说的不错,你的证据呢?” 杨仪道:“我没有证据。” 小闫主簿笑:“是吗。那可真是遗憾之极。” 杨仪道:“倒也没什么可遗憾的,萧旅帅大概也不知道,他拼命想要维护你,而你……却已经命不久矣。” 小闫主簿脸色一变:“什么?” 陈献跟王参军都是微惊。 杨仪道:“我曾经说过,若是跟尸首接触,尤其是像是飞尸案真凶那样丧心病狂,必会感染尸毒,前几具死尸也就罢了,鸡鸣十里庄的尸首已经腐烂,却还是被鸡/奸……谷道本就是聚毒之所,何况死后,我想如今小闫主簿的外肾必定已经受毒所侵,起了变化。也正因如此,你身上的香囊味道才会那样浓,因为你自知掩不住身上的气味。” 王参军忍不住捂住了嘴。 陈献啧啧了两声。 闫一安咽了口唾沫:“这又是你的猜想。” “主簿若觉着仍是我无稽之谈,大可以当场除下裤子,给王参军和陈旅帅过目。” 王参军瞪向杨仪,开始后悔自己居然坐在这里。 陈献却盯着他的那个地方,似乎期盼已久:“怎么还不动手啊?赶紧!是要人帮你?” 闫一安的手向下处滑过去,本能地想护住,却又忙停下:“我从没听过如此断案的。何况从之先生不过是个大夫,你没资格……” 杨仪淡淡道:“我说的话,就是王参军跟陈旅帅的意思。你不信,大不了让他们再说一遍。” 闫一安嘴角微微抽动:“就算我……那也是因为先前我去过青楼,跟妓/女们鬼混所致,跟别的无关!” 陈献扬眉:“跟妓/女鬼混?” 杨仪却道:“小闫主簿能吗?” “我怎么不能。” “你不能。”杨仪依旧淡然冰冷的:“我一眼便能看出,你肝气郁结肾阳极亏,绝不能如正常男子一般行房。二十七岁,只怕闫主簿并没有过一次真正的阳起。” 王参军听着这些新词,觉着自己该悄无声息从此处消失。 陈十九郎却眯了眯眼睛:“闫主簿说去找了妓/女,巧了,我对这些很熟悉,你去了哪家青楼找的哪个姑娘,说出名号我立刻把人叫来。” 闫主簿的手开始发抖。 陈献扫了扫他的胯/下:“只怕你说不出来,只怕,真如从之先生所判断的,你根本就是无能,不举!哎呀可怜,快三十的人了竟然没尝过那种畅快淋漓的滋味,怪不得只能伏下身子去伺候男人,比如沈仵作?” 杨仪忍不住看向陈献,心情复杂。 没想到顶着一张颇为可爱的娃娃脸的陈十九郎,竟会说出这些令她都为之脸红的话。 这毕竟不是医学跟仵作的范畴,这是下三路的邪门路数。 尤其最后一句,更叫她五味杂陈。 不过这些话,陈十九郎自然不是随意说来过嘴瘾的。 身为男子,陈献很明白如何才会刺到闫主簿的痛楚,令他无法忍。 “闭嘴!”闫主簿果真大怒,浑身剧烈发抖:“我……我没有!是他先要挟我!” 章节目录 第125章 二更君 隔壁厅内。 被薛放点了哑穴的萧太康听到这里,眼神一变,挣扎起身。 薛放摁住萧太康的肩头,指着他,没说话。 望着薛十七郎慑人的眸子,萧太康攥紧双拳,安静下来。 那边,小闫主簿话音刚落,王参军先惊了惊:“你说什么?” 闫一安皱眉,自知失言。 “你没有什么?你没有干他还是他没有干你?”谁知陈献见他似有退缩之意,即刻火上浇油:“他又要挟你什么?你又不是个黄花大闺女,怎么那么容易被要挟?” “陈十九!”闫主簿大吼,若不是手上脚上都带着镣铐,此刻怕要冲过去。 杨仪先前正扶住额头,假装自己没听见这两句话,被闫主簿一嗓子震得颤了颤。 王参军左右看看:“闫主簿休要咆哮,你且细细说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若是不开口吧,就也罢了。一旦开了口,就如同长堤被凿破,又有什么再可隐瞒的,何况也瞒不住。 闫一安深深吸气,他扭头看向杨仪。 “我能,你知道我能。”他没头没脑地冒出这句。 杨仪正被他突如其来的那一吼震得有点发晕,听了这句,几乎没反应过来。 陈献倒是极懂。 见杨仪没出声,陈十九郎慢悠悠地:“他怎么知道你能?他是试过还是见过?” 杨仪总算回过味来,听了这句,恨不得暴打陈献。 闫一安冷笑:“他自然见过。” 陈献双眸微睁,略惊讶,双眼滴溜溜地看向杨仪。 杨仪冷冷地瞅了他一会儿,将头转开。 王参军这会儿也反应过来,忙道:“闫主簿,言归正传,莫要说些别的。” 闫一安却仍是盯着杨仪道:“你告诉他,我能不能。” 刚才是王参军觉着自己不该出现在这个位置,现在杨仪也有同感了。 仿佛只有陈十九才最合适留在原地。 因为他很乐在其中。 但杨仪无可奈何,这毕竟是她自己选的。 杨仪吁了口气:“我知道,你确实能。” 得了这句话,闫一安的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他看向陈献,似乎在提醒陈献,叫他好好听听。 陈十九郎有点意外:“从之,你刚才不是说他什么肾阳什么肝气……不举吗?” 杨仪并不回答,只望着小闫主簿道:“照县这里第一个出事的,是那个被马车撞死的男子,你……莫非是从那时候发现你有这个癖好的?” 闫一安显然更愿意跟杨仪说话,因为杨仪最“懂”他。 她一开口就说到了他的症结。 “不是。”闫一安否认:“在那之前,我出入过几次验房,看过沈暂处理尸首,我第一次看见那些尸首躺在那里,就……” 他咽了口唾沫,手悄悄地攥紧,好像在竭力克制什么。 陈献在旁边坐着,自然察觉小闫主簿这些异常,也发现他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一惊,看了眼杨仪,想起之前杨仪跟他说起,——他们在查看沈仵作尸首的时候,本以为闫一安是害怕,但杨仪却说他是“兴奋”。 此时,陈十九郎总算有点明白这兴奋是何意。 杨仪先看了眼王参军,见他呆若木鸡。 她只得继续问:“当时你可做了什么?” “没有,”闫一安回答,“我以为自己疯了,被自己吓到,有好一段时间没有再去验房。但是……” 但是在那之后,许多个夜晚,他都能梦见那具尸首,起初他就如同沈仵作一样,在那尸首上抚摸,查看,可很快动作就变了味。 他竟然开始跟那些尸首缠绵,亲昵,颠鸾倒凤,无所不用其极。 而在那些梦境之后,他惊讶地发现了自己居然…… 有了阳起之势。 杨仪说他“不举”,她的话准,但又不准。 在见到那具死尸之前,闫一安从少年到青年,一直都有个毛病,那就是无法阳起,俗称的阳/痿,“不举”。 直到梦见那尸首,他总算有了变化。 对他而言,就仿佛无限晦暗之中,出现了另一种可能。 他开始偷偷摸摸地往沈仵作的验房去,有那么一两次,沈仵作不在,他独自面对那些尸首,在亲手碰到尸首的瞬间,几乎立刻就有了反应。 那种感觉太过新奇刺激,就如同上了瘾一般。 闫一安其实也曾自控过。 那段时间,他想过去青楼,甚至谋划过多次。 但一想想要在那些见惯风尘的女子跟前袒露自己的、或者再招致那些人的百般羞辱嘲笑……他就更加萎缩了,连一点想头都没有。 他忍了许久,直到被马车撞死的那男子被送了来。 沈暂检查过死因无碍,其家人自领了回去。 殊不知在那之前,闫一安也碰过那尸首。 平心而论,死者的相貌不算英俊,但闫一安便为之深深着迷,他无法自控,终于在死者家属将其下葬之时,把尸首偷走。 他果然如愿以偿了,抱着那冰凉而僵硬的尸首,闻着那淡淡的常人唯恐避之不及的臭恶气息,他竟有了生平最难以想象的快活。 闫一安说完。 厅内陷入罕见的寂静。 连唯恐天下不乱的陈献都皱眉噤声。 小闫主簿异于常人的癖好,显然也是陈十九郎所不能接受的。 还是杨仪先开了口。 “那……为什么要把尸首再送回去?还换了衣裳?” 闫一安歪了歪头,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闫一安想了想,竟一笑:“我心里有个念想,总觉着他们没有死,自然不该穿那些死人的衣裳……我给他们换了家常的衣物,把他们送回去,也许……” 他的眼睛竟亮了一下,看向杨仪道:“也许他们会活过来。” 杨仪虽不愿承认,但是她知道,这一刻说出这句匪夷所思的话的闫一安,是真心的这样以为。 “活过来?”陈献终于又出声,他讥诮而满面嫌恶地:“怎么活?难道是因为死后又被你奸了,气的活过来?那你还真得庆幸他们没有活过来,不然就该去第一个找你了。” 闫一安淡淡地:“找我又如何?你当我害怕么?” 陈献道:“你当然不怕,你如果怕,就不会跟死人干这些龌龊之极的事了。” 杨仪生恐陈十九郎的话会激怒小闫主簿。 不料闫一安不为所动:“死又如何,活又如何,谁说死了不如活着的好,也许你试过就知道。” 陈献的大眼睛鼓了鼓。 王参军一连串的咳嗽,就仿佛感染了杨仪的体弱。 “罢了罢了,”然后他道:“闫一安,鸡鸣十里庄的尸首又是如何?” 闫主簿沉默半晌,道:“巡检司这里出了事后,我不想再干了。可那天……听说十里庄死的是个十几岁的,我……” 就好像有一个声音在那里呼唤着他,不可抗拒,逼得他抛下所有的顾虑跟忌讳,去后桥的时候找了个借口离开。 那尸首确实不好看,已经丑恶到无法形容,但在闫主簿眼里,却不知为何竟有一种无上奇异的美妙,甚至比他之前试过的所有都令人无法抗拒。 失控之下,几乎把那本就腐坏的阳锋给完全的毁损。 却也因为如此而留下了痕迹,让杨仪发现了。 陈献略一想那副情形,惨不忍思。 平心而论,小闫主簿生得颇为斯文白净,看着一点儿都不像是个那么变态无极的人,可偏偏竟干出这些。可见真的人不可貌相。 直到此刻,陈献也明白了刚才闫一安所问杨仪的那句“你知道我能”。 原来是这个意思。 小闫主簿平时面对正常之人确实“不能”,他所说的“能”,便是在尸首面前。 而负责验尸的杨仪,自然知道他确实是“能”的,毕竟那尸首上还有他留下的精痕。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杨仪看向王参军,王参军从这种种匪夷所思里挣扎出来,总算想到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先前,萧旅帅诈死要引飞尸案幕后黑手,你为何竟要害死萧旅帅!”说起这个来,王参军才总算回魂一样,厉声道:“谁不知道,萧旅帅对你最好。你竟要那么残忍的将他杀害!还有那个孙五,你到底是怎么唆使他做你的帮凶的?” “孙五,不过是个蠢人,”小闫主簿道:“我负责处置他打伤王员外的案子,发现他藏身之处,劝他出首,那样的话萧旅帅一定会从轻发落,谁知他不知听了谁的邪,一心觉着衙门勾结王员外要害他,甚至对我大打出手……后来,萧旅帅要诈死引那凶手出来,我就……” 闫一安对孙五说,萧太康确实是跟王员外勾结,不仅要谋害孙五,而且还要对他家里人不利。 如今有个大好的机会在眼前,萧太康诈死,只要把他的棺材烧掉,除去萧太康,王家就没了靠山,孙家自然可以无事,剩下的其他事情就由他来周旋就行了,管保无碍。 孙五本有些犹豫,可闫一安说他是“替天行道”,又保证会无事。他是个莽汉,觉着自己被欺压到有家不能回都是萧太康跟王家的错,他们逼他走投无路,他自然也不用留情,如今闫一安肯给自己出主意,又肯帮他,索性就做他娘的。 王参军听得大动肝火:“你这丧心病狂狼子野心之人,萧旅帅跟你有什么仇,你要如此不择手段地对他?” 闫一安的唇角动了动:“谁说非得有仇?他一心要捉飞尸案的凶手,那不就是我吗?他既然自己进了棺材,我就送他一程,如此而已。” 王参军大怒,用力一拍桌子:“你!你这混账畜生般的人!” 杨仪看着闫一安,沉默。 此时她心中想的,则是前世那场大火之后,飞尸案自此消失。 按照闫一安方才的讲述,这十多年来他也曾苦苦压抑,但却终究失控,那么前世的话……在巡检司失火,萧太康死在火场之后,闫一安真的是顺利逃脱、然后从此改了那种癖好了? 还是说……有别的可能。 杨仪望着闫一安:“你既然想送萧旅帅一程,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动手,反而叫孙五去下手?” 闫一安看向她:“因为我知道有人埋伏,我怕被发现。” “那天晚上孙五引火的时候,你在哪里?” 闫一安目光闪烁,竟没回答。 王参军跟陈献却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问题,横竖小闫主簿要害萧太康已经板上钉钉,这个问题自然无关紧要了。 陈献道:“那沈仵作上吊自杀的事怎么说,他到底发现你什么把柄了。” 小闫主簿道:“他怀疑那被烧死的尸首是孙五,而且他发现了我碰那些尸首。”说着,他露出一丝不屑笑意:“他以此要挟我,让我屈从他,哼……” 陈献吐了口气:“那他果然是自杀?你又是怎么办到的。” 闫一安道:“我告诉他,他要是敢说出来,他一家子都得死,他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自我了断,不然先杀了他的儿子。他还不敢死,哭哭啼啼地跪着求我……早干什么来着。” 陈献眯了眯眼睛:“为什么你说他一家子都得死他就信了?” 闫一安冷笑:“你不就是想问我,萧旅帅有没有参与其中么?萧太康他不知道,我只是利用他的名号反过来要挟了姓沈的!姓沈的先前也受用够了,总要付出代价。” 沈仵作死到临头,跪地求饶,小闫主簿知道他是必死的人,说是大发慈悲也好,动了邪念也罢,竟跟他做了一场。 大概是真的受用够了,沈仵作长叹了声,终于还是选择了自缢。 陈献问:“他的那六个字又是怎样?” 闫一安道:“我怕他留下什么不利的证供,搜了一阵,看是那六个字,呵……倒还算他知趣。” 隔壁逐渐没了声音。 薛放走到萧太康跟前,他的哑穴应该早就解开了,可仍是一言不发。 “为什么要为这么一个人……”薛放不知该怎么开口,他只觉着萧太康是入了魔,才如此不可理喻。 为了一个怪物,抛下身家性命不说,把一生的名节都毁了。 “你明知道他是个怪物,你还一心为他,”他低头,盯着萧太康:“你故意发难,甚至不惜重手伤害陈十九,便是想叫我相信你已经作恶多端不能回头,你想激怒我,逼我杀了你然后完结此案,都是为了保他。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他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萧太康开了口。 薛放挑眉。 闫一安,一安。 一生平安? 萧太康的声音沙哑,道:“他是我故人之子,他的父亲当初为救我而死。他……没有别的家人了。” 薛放回想当年,萧太康风头正盛,突然自报伤退,离开了北边。 莫非是为了这个闫一安? “当年我去找他,本来是想把故友所留银两转给他们孤儿寡母,不料去了才发现,他们村子先前被胡蛮洗劫,整个村子的人都死光了。” 薛放一怔。 萧太康微微闭上双眼,眉头紧锁,他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地狱一般的死村。 满地都是尸首,奇形怪状,令人毛骨悚然,最骇人的是,这里的情形显然已经有一阵子了,腐臭冲天,无人收尸。 只有一些不知何处来的鸟雀禽兽,嘎嘎喳喳,游走其间。 萧太康跌跌撞撞,冲过尸丛找到故友的家,那里也是一片死寂。 他战战兢兢地从敞开的院门入内,进了屋中,果真看到地上倒着的几具尸首,也都已经不成样子,有的甚至残缺不全。 可就在这所有尸首之中,他看见了一个还活着的人。 薛放喉头微动:“是闫一安?” 萧太康道:“是他,他当年才七岁,在那尸首丛中过了至少一个多月……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可当萧太康发现闫一安的时候,那小孩子显然有点不正常了,眼神呆滞,反应迟钝,谁若靠近,他就会呲牙咧嘴,像是一个发了疯的小小的野兽。 萧太康费了一番功夫才将他安抚下来,总算慢慢恢复了几分。 只是萧太康人在军中,毕竟多有不便。故而起初,萧太康把闫一安寄养在亲戚家里,但他陆陆续续听到亲戚的抱怨,说闫一安很不合群、每每惹祸之类。 过了几年,萧太康便称病请退,离开了北边。 最后,萧太康对薛放道:“若不是小闫的父亲因救我而死,无法按时归家,若他在家里,也许未必会发生那样的人间惨事。” 薛放想了会儿,呵道:“所以你才不顾一切也要保他?重情重义是一回事,但你不能这样糊涂,就算当年那人没替你而死,他一人之力如何抵挡一队精锐的胡蛮,不过是多一个人死而已!” 萧太康喃喃道:“也许你说的对,但我,”他颓然地看向手上灰黑的斑痕,想去抓,却又忍住,只慢慢攥紧了手:“终究是对不住他们父子了……” 章节目录 第126章 三更君 日影挪移,廊下金灿灿的日色,颇为耀眼。 已经过午,依旧暖风熏人。 屠竹坐在廊下,他的双手都带伤,脸上的青肿还没消退,显得有些狼狈。 小甘站在他旁边:“你的武功真差劲,比你们十七爷差多了。” 屠竹抬头看看丫头,很好脾气的笑说:“我要是赶上我们十七爷一根手指,今儿就不至于连个人都拦不住了。” 小甘道:“听你的口音,是羁縻州那边跟十七爷回来的?” 屠竹有点腼腆的点头,伸手去抚摸趴在旁边的豆子,过了会儿才问:“姐姐是哪里人?” “我?”小甘的眼珠转动,嘻嘻一笑:“我也是南边的,不过没有你们那么南。” 屠竹道:“我本来以为姐姐是京城里的,原来也不是,那是怎么跟了先生的?” 小甘听他仍叫“先生”,抿嘴一笑:“你这小子装傻是不是?” 屠竹眨了眨眼,望着她靠近的笑脸,忽然脸上一红,赶忙低头去挠豆子,也忘了小甘竟然没回答他的问题了。 过了会儿,屠竹问:“先前你撒出去的那是什么?” “是香粉。” “你怎么会在手里握着香粉呢?” “我随身荷包里带着的,当时我看那个闫主簿不像是好的,就暗中防备着,没想到果真奏效,”小甘哼了声,又得意洋洋地说道:“其实若是在外头走动遇到歹人,就不用香粉了。用的是要命的东西。” “什么东西?”屠竹好奇。 小甘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最常用的当然是石灰粉了,今儿我若是撒一把石灰粉,那闫主簿哪里还能动?早在地上哀嚎翻滚了。” 屠竹听的悚然:“你怎么知道这样狠毒的法子?” 小甘听见“狠毒”,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哦,这就狠毒了?哼……我还知道更多呢。” 屠竹见她变了脸色,也自知自己说错了话,忙道:“我只是惊讶姐姐知道的真多,何况这种法子,又不是对付好人的,对付坏人正合适,越狠毒越好呢,要不有句话叫‘以毒攻毒’?” 小甘笑道:“这话我爱听。你还不算是个笨的。” 屠竹抓了抓脸,不小心碰到了伤处,小甘忙道:“别动,我看看。” 她捏住屠竹的下颌,定睛细看:“还罢了,要是打烂破了相就不好了。” 屠竹道:“我又不是姑娘家……不怕那个。” 小甘取笑道:“万一破了相以后没姑娘看上你怎么办?” 屠竹支支唔唔,赶忙低头去摸豆子,豆子扭了扭粗壮的脖颈,回头舔了他一下。 小甘笑道:“你倒是真老实,一点儿不像是你们十七爷。” 屠竹忙问:“十七爷怎么了?” 小甘哼道:“我敢说什么?就差去捅破天罢了。” 说话间门,小甘目光转动,先看向右边厅门口,又看向左边。 一转头的功夫,就见杨仪跟陈献走了出来,边走,杨仪叮嘱道:“陈旅帅,不是我说,你不能再随意妄动了,我用的是十灰止血散,可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丹妙药。” 陈献道:“那你给我吃的那一颗呢?” “那不过是辅助,”杨仪叹了口气:“陈旅帅,你……” 她看了眼陈献,陈献却瞧出她有藏掖的话:“你想说什么?有什么不好开口的?” 杨仪眼神闪烁,却还是摇头:“没。” 陈献不敢大动,走的也慢:“你这个人,就是不太痛快。你既然不问,我可有话要说了。” “什么话?”杨仪问了这句,又道:“若是方才在里头那些口没遮拦的,请勿开金口。” “你说的比我还厉害呢,怎么就忌讳这个?”陈十九郎笑着,却又不慎扯到伤口,又“嘶”了声。 杨仪忙过来查看,见无大碍,才道:“我只是如实表述,并没有像是陈旅帅一般,各种激将、羞辱。” 陈献露出一点笑意:“你既然知道我是激将,自然要不择手段,难道你还想叫我文绉绉地对他?那怎么能激的起来。” 杨仪叹了口气:“罢了,你想问什么就说罢。” 陈献看了看前方的屠竹跟小甘,道:“先前你说你一眼看出那闫主簿什么肝气郁结,有不举之症,可是真的?” 杨仪摇头:“我又不是神人,这种事情,还得望闻问切才敢有所断定,我也不过是诈他的而已。” “这……”陈献似觉遗憾:“我还以为你真的是神人呢。可你又为何要如此诈他?必定是看出点什么了。而且也似歪打正着。” 杨仪正色道:“我只是观他气色,又因之前自尸身上检出的那精水,以常理推测,他对于那般丑恶的尸首如此钟爱,必定有个缘故,再加上那日他在验房的反常,我便推断他只能对那些死者起反应。” 陈献才要点头又忙止住:“你说他这个毛病是怎么弄得?天生的还是……” 此时他们不知道萧太康跟薛放说的那些话。杨仪道:“他是孤儿,我想,这其中也许有个缘故,但也不排除天生如此。” 这会儿豆子迎过来,杨仪俯身摸了摸豆子的头。 陈献看着威风凛凛的狗子,此刻却在她面前俯首帖耳,摇动尾巴,他不由道:“这真是狗随主人心。” 杨仪以为他指的是自己:“嗯?” 陈献却转开话题:“你觉着闫一安都交代干净了吗?” 杨仪轻轻叹了声:“我看……未必吧。” “那他藏掖了什么,可有数?”见杨仪摇头,陈献道:“你特意问起他唆使孙五去烧死萧太康那一节,是不是有什么怀疑?” 杨仪迟疑道:“我也不好说,只是一点猜测。” “说起猜测,我也有一个……”陈献刚要说,就见那边薛放走了出来。 十七郎转头见他两人在此,便站住了脚。 陈献也并没有再说下去。 豆子看见薛十七郎,就也摇头摆尾地走了过去,可并不敢十分靠近,只距离一步,仰头望着他。 廊下暖风涌动。 几个人都闲闲地站着,就好像先前那些生死立见的惊魂并不存在。 薛放将萧太康所言,告诉了两人。 “我们刚才还说他到底是天生还是……”陈献听罢啧了声:“原来闫主簿小时候竟然在尸首堆里生活过,看样子这并非天生了。” 杨仪不语。 陈献本还有话,但看看她,又看看薛放,便道:“我的伤口有些疼,先去歇会儿。” 小甘方才本要过来,见薛放挡在跟前,她只得又止步,可也没有远离。 杨仪跟她目光相对,知道丫头想说什么。 她今日是找了个理由出来的,其实不能耽搁太久,如今此处事情已是差不多完结,她本该告辞回京了。 然而出事的偏是薛放的授业恩师,竟叫她不忍开口。 她有心想要安慰薛放两句,却又不知怎么说好。 何况萧太康这件事十分棘手而复杂,就算不是萧太康犯案,但一来是他麾下的人,且情节恶劣,另外,他先前对陈献动手,意图辖制薛放……等等事情,也绝不能善了。 可谓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杨仪只能尽量,含含糊糊地道:“既然是这样,萧旅帅只是……被蒙蔽,必定没有性命之忧就罢了。” 薛放却想了起来:“一直没问,你是怎么出来的?” 杨仪道:“还是求了二哥哥帮忙……” 她因先前所想到的可疑之处,次日便寻杨佑持帮忙去寻薛放,才知道他不在城内。 杨仪即刻猜到他应该也是察觉了什么,生恐有碍。 杨佑持看出她的焦急之色,便问有什么事,杨仪只说是案子相关十分要紧。 本来杨二爷想,如果能捎带口信,就派个小厮去罢了,可杨仪没这么说,他就知道必须得亲见一面。 这如果是杨甯开口,杨佑持只怕就推辞了,毕竟在他看来,杨甯出去只是“玩儿”而已,虽说有时候见几个不能见的人,但也没正事大事。 但是杨仪不同,从昨儿薛放带她出去,看什么“飞尸”,可见非止私情。 而昨儿晚上,杨佑持又听说了鸡鸣里镇上那被拐带假死、谎称被飞尸掳走的案子,虽然京城内的人知道的不那么确切,但也提起过是鸡鸣县的陈旅帅同京畿司的薛小侯爷一起联手侦破的。 既然杨仪是给薛放带出去的,那这其中自然也少不了杨仪。 故而杨佑持惊奇之余,心知肚明,这大妹妹可不是那种寻常等闲人物。 此刻杨仪又着急要寻薛放,杨佑持就知道事不宜迟。 杨佑持虽则不务正业,但鬼心眼最多。只一想,便道:“昨儿太太是不是跟你说了那赵家少奶奶的胎?想请你去看的?” 杨仪一愣:“是说了,二哥哥也知道?” “有了!”杨佑持笑道:“不如这样,咱们今日先斩后奏,我悄悄地带你出门……” 他如此这般嘀咕了几句,两人定下,这才出门。 杨仪把经过说了一遍,小声说道:“只这一次,以后不会了,现在……”她本想要说自己是时候该回去了。 薛放有些恍惚。 午后的日影照着她,脸颊上竟有些许晶晶之色,像极了日光照在清雪之上。 他居然没听见她要说什么。 “旅帅?”杨仪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 定了定神,薛放道:“是了,先前萧师……萧太康求我一件事。” “何事?” “他想见闫一安。”薛放喃喃:“我竟不知那人到底对他下了什么蛊惑,直到现在还想着那人。” 杨仪道:“旅帅答应了?” 薛放哼道:“我以为他又要给闫一安求情,不料他也没有求别的,大概也知道我是不会答应的。我想,反正见一见也没什么不妥,也许他有什么话跟那小子说罢,这才应允叫人带他去了。” 杨仪听着这一句话,心里隐隐有些惴惴不安:“旅帅不从旁看着?” 薛放道:“我一想到那人心里就膈应,谁愿意多看他一眼。” 就在此刻,忽然有几道身影从后衙跑了出来,惊慌失措,其中一人冲到薛放跟前:“小侯爷快……不好了!” 薛放脸色骤变:“怎么……” “萧、萧旅帅他把闫主簿……”这人是照县巡检司的,哆嗦着说了这几个字,像是受惊过度,竟无法再说下面的话。 薛放纵身一跃跳下回廊。 杨仪惊心,她不知道牢房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本能地要跟去看看。 刚一步,就被拦住。 小甘拉着她的手腕:“姑娘,时候不早了,再耽搁下去,进不去城,二爷那边怎样也无法交代。” “再等一会儿,就一会儿。”杨仪着急想知道萧太康到底如何,又担心薛放。 不料此时,衙门外有一名士兵来报:“外头有个什么杨二爷,来找十七爷的。” 小甘脸色一变,悄悄跟杨仪道:“这自然是咱们二爷寻来了,情形必然着急,姑娘,这儿的事情已经了结,你总不能陪着他一辈子……” 最后这句小甘是随口冒出来的,只因她也正心焦着,说出口后自己也一愣,又忙补充了一句:“何况他是男人,顶天立地,外头的事有什么不了的呢?走吧。” 杨仪愣怔的功夫,小甘拉着她对屠竹道:“你快去看看你们十七爷吧,叫他好生保重,京内再见。” 屠竹正牵着豆子要跟上薛放,因迟了一步,又听见这句:“可是……” 小甘却不由分说地,竟拽着杨仪下台阶。 两人还没到照县衙门口,就见杨佑持在门口上,如个鸭子似的来来回回踱步,显得很情急。 杨二爷一抬头看见杨仪跟小甘出来,惊喜交加,才要叫“大妹妹”,又醒悟如今门口若干官兵。 他忙噤声,只举手招了招。 杨仪只得跟着小甘出门,杨佑持靠近一步,小声道:“老太太那里知道了,今日势必要往赵家去一趟,幸亏我已经做了安排,现在去还来得及,迟了就不好跟府里交代了。走吧。” 杨仪回头看向衙门里,依稀瞧见有几道人影飞快地跑来跑去。 她很想看看有没有薛放……杨佑持跟小甘却不约而同地:“快走吧,来不及了!”忙着把她撮到车上,快马加鞭往京城内赶去。 约略两刻钟前。 萧太康被带到了关押闫一安的牢房。 “你们退下。”萧太康回头吩咐。 这毕竟还是他的衙门,虎威凛然,就算罢免他的官职,这些人也是仍旧得恭恭敬敬的。 何况现在并未到最坏地步。 牢房门打开,萧太康走了进内。 闫一安站了起身,他看向萧太康,却没有出声。 萧太康望着他,忽然道:“今日你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闫主簿一怔,很快反应过来:“怪不得审我的时候薛十七郎不在,原来是隔墙有耳。” 他说完后呵了声:“你特意来见我,是要兴师问罪还是……省省吧,我是改不了的了,只有一死罢了。” 萧太康颔首:“我自以为离开北边,你自然会慢慢地好起来,不料还是我错了。我本来早该知道这一切跟你有关,可惜,一叶障目……又或者是我自己不愿意把那些污糟事往你身上牵扯。” 闫一安嘴角斜挑:“污糟事?我本来也是个污糟之人。你不是知道么?我知道你厌恶我,毕竟当初是我把你……” 没有等他说完,萧太康目光转动看向他面上:“我没厌恶过你,我只是……觉着对不起你们父子。” “够了。”闫一安色变呵斥:“我不想听这个,萧旅帅如果还要说那些旧事,请恕我不愿奉陪。” 萧太康道:“好吧,那就不提那些,我……有一句话想要问你。” 闫主簿负手:“请说。” 萧太康道:“我诈死那天晚上,你叫孙五前去点火想要烧死我……你,是真的那么恨我,想要我死吗?” 闫主簿双手握紧,目光涌动,却没言语。 萧太康道:“现在还有什么不能说吗?” 闫一安闭上双眼,过了会儿,他走到萧太康身旁,低低地在他耳畔说了一句话。 萧太康的双眸逐渐睁大,先是惊讶,继而了然。 然后就是漾起的笑意。 “好。”萧太康长吁了口气,“你当真是这么想的,那么……我可以成全。” 闫主簿微怔:“你在说什么?” 萧太康怔怔地望着他:“我的意思,你难道不懂?” 两个人目光相对,闫主簿突然一震:“你……” “小安,”萧太康唤道:“你到底是个傻孩子。你真以为,我还能安安稳稳的自己……” 闫主簿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抿唇不语。 萧太康抬手,他看着手背上那灰黑色的斑痕,低声道:“兴许,会有一点疼,但我会尽快。” 闫一安的目光涌动,顷刻,他轻笑出声:“好。你来吧。” 萧太康深深地看着他。 长吸一口气,萧太康骤然出手。 他的手是能够将那沉重的银背大环刀挥舞的虎虎生风的,手劲何等刚猛,五指如铁爪,掐住了闫主簿的脖子。 闫一安自始至终,一动也没动,双眼盯着他,恍惚似有几分笑意。 萧太康牙关紧咬,唇角抽搐,陡然发力。 只听“咔嚓”声响,是脖子给生生掐断。 狱卒们听见动静,都不知何故,有大胆看了眼的,情知不好,又不知如何,只匆匆窜出去告知薛放跟王参军。 薛放跟王参军一前一后赶到,牢房内只有萧太康一人端坐。 旁边木板床上的是闫主簿的尸身。 “开门!”薛放怒斥。这牢房的门不知何时竟又给关上了:“萧太康你干什么?” 萧太康低着头,听见他的喊声才道:“十七,我本来想死在你手上……可惜终究不能如愿。这样也好,你若杀我,必定一生难忘。我就不叫你手上沾血了。” 薛放听到这声气儿不对,恨得一脚踹到门上:“你先开门再说!” 厚厚铁门被他猛力一踹,轻轻颤动。 王参军急的问:“钥匙呢?快拿来!” 那狱卒战战兢兢:“萧旅帅拿了去……” “蠢材!”王参军直了眼睛,又转头向着里头叫道,“旅帅,旅帅你干什么?有话好说。” 萧太康抬头看向外间门两人,目光落在薛放面上。 “十七,”他深深呼吸:“我不配做你的师父,今日之事,也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任何人不必为我一人之罪而负疚。” “你闭嘴,我不想听!”薛放一拳打向铁门。 王参军拼命拉住他:“十七爷!伤着!” “别闹!给我好好听着!”牢房内,萧太康的声音肃然,见薛放静下来,他才又道:“十七……你是、好孩子,我却枉为人师,并不值得你如何……” 他叹了口气:“总之,但愿你以后,依旧能如今日般嚣狂不羁,快意恩仇,更不必为任何人而变得面目全非,不要、像我……哈,哈哈……” 他说着说着大笑起来。 而在笑声朗朗之中,萧太康右手抬起,奋力向着自己的天灵盖击落! 栏杆外,薛放目睹这一幕,大吼:“萧太康!” 毫不犹豫,萧太康的手已经落下。 巨大的刚猛之力下,天灵拍碎,血即刻从他的眼睛口鼻涌了出来,萧太康晃了晃,自榻上重重跌落地下。 “不、不是……”薛放惊急盛怒,挥掌拍向铁门。 “咣咣”之声在牢房内响起,铁门随之变形,而门框上的尘土纷纷落下,薛放奋力一踢,铁门竟直接向后跌翻。 薛放冲进去:“萧师父!” 踉跄冲过去,十七郎将地上的萧太康扶起。 他抬手去试萧太康的鼻息,他的手指在发抖,因为方才用力过猛,手掌也被震破流出血来。 王参军连滚带爬跟着入内,看着萧太康已经气绝,不由也泪如泉涌,大叫道:“旅帅!” 踉踉跄跄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在内养伤的陈献得到消息后,人呆了呆:“真的都死了?” “是萧旅帅杀了闫主簿后,又击碎天灵盖自戕了。”侍从惶惶然地回。 陈献瞠目结舌。 陈十九郎还没反应过来,侍从叹息道:“旅帅,这萧旅帅也太刚直了些,知道自己麾下出了这样不上台面的下流之人,只怕难以忍受这被欺瞒哄骗的羞辱,所以才不惜亲自手刃以雪耻,又刚烈自尽,实在是……令人钦佩。” 陈献双眼圆睁,过了半晌,才郑重其事地说道:“你说的没错,确实如此,这萧旅帅真真是个中正刚烈,耿直不阿的老将,虽然也有监管不力之错,但终究瑕不掩瑜,正是我辈、咳咳,我辈楷模,嗯……出去后见了人,就这么说,让他们都知道萧旅帅的为人。” 他一本正经叮嘱了这几句,又问:“十七爷呢?” 章节目录 第127章 一只加更君 先前关押了闫一安后,薛放已经派人去京畿巡检司报信。 几乎是萧太康才自戕气绝,京畿方面所派之人已经赶到照县。 来者除了之前接洽薛放的那位葛副队外,还有一位孟残风孟队正。 这人看着不大像是一位武官,两撇残须,气质猥琐,个头不高而偏瘦,一领武官袍挑在身上,宽宽绰绰毫无气势可言。 但偏是这样的人,乃是京畿巡检司第一号难缠的。在此件案子上冯雨岩老将军特意把孟残风派出来,他的态度也可见一斑。 照县的案子发生在天子脚下,又是荒诞离奇半城惊动,如今又涉及一位巡检司旅帅,自然不容轻视。 务必要把每个环节都撕撸的明白干净,不能有丝毫交代不了的地方。 然而在孟残风跟葛静才下马,便见巡检司内大乱。 葛副队见状不由担心,孟残风瞅了他一眼:“看样子是来活儿了。” 自从薛放进了京畿巡检司,葛静每每吹捧,方才在来的路上,他又把薛放胡吹了一阵,说什么“天纵英才”,又什么:“这案子如此离奇难办,他只用了两天!这简直如有神助!可见我的话不错,十七郎必定前途无量……” 简直把薛放吹成了巡检司之光,未来可期栋梁之材。 孟残风是个不愿多话、而每说一个字都会重若千钧能压人的。 他被葛静折磨了一路,只有一句应付:“真这么简单?等审过了再说不迟。” 如今葛副队见照县巡检司内乱糟糟的,心头一震。又听孟残风冷飕飕地“来活儿”,他嘀咕道:“真真是乌鸦嘴。” 孟残风的属下去问了如何,一行人先去监牢。 此时薛放兀自没反应过来,怀中的人已经是一具逐渐冷下来的尸首了,他呆怔看着萧太康流血的七窍,竟是不能自已,潸然泪落。 王参军跟赵副官以及其他几个巡检司的主事之人闻讯也都赶了来,在牢房之外跪了一地。 萧太康虽治军严格,但是对待他们这些麾下之人却极为宽厚,别的不说,比如巡检司的差官薪俸不算很高,但凡家中有难处之类,萧太康有求必应,或者不等人开口便会接济。 他多年行伍勤勤恳恳,其他跟他同样出身的早就飞黄腾达,但他的家财却少的有限,有时候为了周济他人,甚至还会变卖些自己私有珍藏的东西。 巡检司上下哭做一团,连狱卒也忍不住洒泪当场。 孟残风看这情形,先锁了眉头。 葛副队一眼看到薛放在内,急忙先一步抢入,俯身提醒:“十七,节哀……孟队正到了,先去跟他接洽。” 薛放置若罔闻,他旁边的王参军听见,吸吸鼻子:“十七爷……”看着薛放冷冽的脸色,他自己抬起袖子擦擦脸:“大人,我们旅帅之前把巡检司内上下事务交给我全权料理,有什么、我来接洽吧。” 葛静道:“也好。速去,尤其是……”他看看萧太康的尸首,以及闫一安的死状,“凶犯临死前可交代了罪行?尤其是笔录……至关要紧!” “有。” 先前提审闫一安的时候,便有主簿在屏风之后一一记录,卷宗文书都在。 甚至之前萧太康拿去给杨仪看的那些先前的尸首尸格卷宗之类,先前杨仪过来,也一并带了来,早就归档。 葛静松了口气,他可是最怕死无对证,空口无凭了。 此时,陈献闻讯赶到,正听见孟残风询问:“此地的仵作何在,为何不来。” “回大人,”王参军急忙迎出去:“沈仵作……今早自缢身亡。也跟本案有关。” “此事为何不报!”孟残风拧眉。 葛副队在内劝了薛放两句,闻言忙迎出来:“恐怕是回京报信的人只先捡着紧要的说。” 陈献道:“若需要仵作,鸡鸣县离此地最近,可调严仵作前来。”他说着艰难抬手:“鸡鸣旅帅陈献。见过两位大人。” 他脖子上还裹着纱布,行动又不便。 葛静跟孟残风齐齐看他,孟残风道:“陈十九郎?也罢,速速拍人去调仵作前来,把这两具尸首的死因查明清楚!” 葛静却道:“陈旅帅负伤了?伤的可重?” 陈献道:“还好不是要命的伤,多谢相问。” 孟残风却问:“谁人所伤。” “是之前跟萧旅帅有些误会……我技不如人疏忽大意才不小心负伤。” 孟残风笑的阴阳怪气:“误会?疏忽大意?伤到这个位置,再多一寸,这鸡鸣县的仵作就又派上用场了。” 他又严厉地把陈献看了会儿:“陈旅帅,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既然也在照县,就也是参案之人,你所知所经的种种,都要仔细明白供述清楚,可不要有任何藏掖不实,免得自毁前程。” 陈献竟一反常态的恳切正经,回道:“配合调查,理所应当。大人放心。” 孟残风看了眼里间门的薛放:“萧太康自戕之时,谁在场?” 王参军忍不住又要落泪:“属下、跟十七爷都在,还有……他们几个。”指了指狱卒等人。 孟残风道:“他当真是杀死了闫一安后,自杀无误?” “是。”王参军点头:“旅帅,一向宽待闫主簿,没想到闫主簿竟是……那样的人,想必旅帅无法容忍被如此欺瞒,竟然、大义灭亲……” 葛静叹道:“萧旅帅向来刚正,令人叹息。” 孟残风翻了个白眼:“萧太康杀了闫一安,临时之前他们之间门可有对话。” 王参军眨了眨眼:“这、这倒没有听见。” “你没听见,又怎么知道他是什么大义灭亲?要真是刚正之人,就该让巡检司仔细把闫一安从里到外审问明白,以王法定罪!” 王参军发呆:“可是……” 孟残风又道:“另外,闫一安既然是囚犯,为什么能许萧太康私下跟案犯会面!而且不派人盯着,不知他们之间门到底说了什么,是谁做主许他们会面的!” 王参军目光转动飞快地向内看了眼:“是……”他到底没说出来,只道:“萧旅帅向来正直不阿,我们也没想、没想到会这样,要早知道会这样,自然不会……”说到萧太康的死,忍不住又有些哽咽。 “闭嘴!”孟残风却丝毫不为所动,“犯错就是犯错,违规就是违规,到底谁许他们见面的!” 陈献才吩咐人去传严仵作前来,听到孟残风发威,他倒是想承认是自己,但孟队正不是好欺瞒的,若贸然说些这样容易被戳穿的谎话,在这种情形下反而不妙。 此时,里间门的薛放将萧太康尸首放下,他站起身:“是我。” 孟残风早料到是他,如今见薛放认了,便冷笑道:“薛参将,冯旅帅叫你来查案,不是让你来徇私情的。若非你许萧太康见闫一安,他们怎会出事!何况,既然萧太康之前已经有诸多袒护之举,焉知他不会再教唆案犯,再行翻供等等,此举就甚是不合规矩,这责任,只怕薛参将推卸不得了。” “我没想推卸。”薛放冷冷地,甚至没有看他一眼:“你想如何就如何。不过,不许你们碰萧太康的尸身。” 孟残风听到他说“想如何就如何”,还算淡定,听到最后一句,惊怒:“你说什么?” 薛放垂着眼皮,任何人都不看:“你想知道什么,只管问我,我绝不隐瞒,包括萧太康的死,他死在我面前,再无异议,他戎马一生,如今死了,须得有他的体面,我不容许任何人亵渎他的尸身。”说到最后他看向孟残风:“包括你。” 孟残风吃惊地瞪圆了不算很大的双眼:“你知不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孟队正!”葛静急忙开口,胖而白的脸上挂上打圆场的笑:“咱们刚来,别着急,事儿要一件一件办。” 他摁住孟残风,对王参军使了个眼色,回头向着薛放道:“薛参将,这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但涉案之人,又是如此横死,惯例都是得经过仵作的手的,你放心……仵作是鸡鸣县陈旅帅叫调来的,绝不会亵渎萧旅帅。”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薛放大使眼神,避开孟残风的注视,靠近小声道:“走个过场而已,你何必跟他硬碰。” 薛放没有再出声,转头看着地上萧太康的尸身,他扭头往外,身后王参军众人忙退让。 不料门口孟残风站的端正,并没有任何想避开的意思,薛放脚步不停,没怎么用力,便将孟队正撞得往旁边踉跄飞出!身后跟随的众人赶忙过来扶着。 “薛十七!”孟残风气急败坏。 那边薛放却已经头也不回,大步出门去了。 鸡鸣县的严仵作很快赶到。 陈献本想叮嘱他几句,没想到孟残风提前派了人来盯着,任凭陈十九郎何等机变,也没法虎口夺食。 严仵作被两个差官押送一般送到验房。 在经历了之前鸡鸣十里庄那案子后,严仵作对于这些寻常尸身已越发“得心应手”了。 可如今这小小的验房里,孟残风,葛静,王参军,陈献,薛放几个竟都在。严仵作还是头一次有如此待遇,手都有点紧张的发抖。 他先看闫一安的颈骨状况,严仵作道:“喉管碎裂,天柱骨断裂。” 起手解开闫一安的上衫,突然惊了惊。 身旁几个人的目光也都看的清楚,就在闫一安上衫给解开之后,他的胸口心脏处,居然有一道伤痕,而且看着还不浅! 薛放先惊了。 闫一安死的时候他不在场,何况闫一安确实是被扼断脖颈而死,如今这伤口……他不由一瞬迷乱。 陈献看向薛放,又看看那道伤,若有所思。 孟残风道:“这是什么!” 严仵作凑近细看:“这……这不是新伤!看伤口愈合,应该是至少有六七天了。” 陈献的眼睛眯了眯。 孟残风疑惑:“六七天?是什么伤?” 严仵作再度查验:“是刀伤,不,看伤口宽度,像是短匕首之类。” “如何所伤可能看出来?” “伤口平直整齐……并无拖拽外伤,”严仵作的面色也有些大惑不解道:“如果是被人刺伤,受伤之人必定挣动,再加外力左右,伤口绝不会如此平整,这……这看着就好像是死者一动也没动,但这不可能。” “为何不可能?” “看着伤势,分明不止皮外之上,痕迹颇深,再往下就是心室,就算是皮外伤也是痛不可挡,何况如此重伤,伤者又怎可能不动?就算被人捆着,也要扭动起来,除非是他没有任何知觉,或者……” “或者怎样?” 陈献心想:“或者这根本就是他自己刺的自己。” 严仵作果然说道:“或者是他自己……想寻短见之类。”语气很迟疑,似乎也觉着不可能。 “六七天……寻短见?”孟残风自言自语。 葛静在旁道:“当时照县巡检司那场火,是不是也正是这个日子?” 孟残风嘶了声:“不错,正是萧太康诈死要引那飞尸案幕后凶手出现的日子……难道……” 陈献盯着孟残风那两撇鼠须,咽了口唾沫,神情略有点紧张。 孟残风眉头紧锁:“难道,是这闫一安唆使人谋杀萧太康不成,怕事情败露而想要自戕?却终于没下了手?” 没有人注意到,陈十九郎稍稍地松了口气。 葛副队忙点头:“孟队正推断不错!必定如此,这是自戕的伤势,除了他自己畏罪自杀而没有下得了手,又能如何?” 严仵作听着他们嘀咕,又去将闫一安的裤子解开。 薛放不想看下去,转身要出门。 却听严仵作“咦”了声。 闫一安的那个杨仪所称呼的“外肾”,中医俗称“阳锋”的东西,伏在腿间门,但竟然有些红肿糜烂之状,连带大腿根都有些奇怪的斑痕。 “这又是怎么回事?”孟残风皱眉问。 严仵作端详了会儿:“这像是……被什么感染所致。” 孟残风问:“是暗病?” 严仵作摇头:“不像是梅疮。” 他们所说的这两个词儿,正是那些爱嫖/娼烂搞的,有时候会害的一种常见病症。 孟残风诧异:“那又是怎么回事。” 严仵作皱眉想了半天:“对了,前日从之跟我验那十里庄的尸首,曾验出尸首谷道有精水,必是死者所留,十里庄那尸腐毒的厉害,也许是从那上面传到的毒也未可知,十有八/九就是如此。” 他只顾回想,连陈献向他使的眼色都没看见。 孟残风听完,忽地问:“从之?是何人?” “啊,那是……”严仵作张口,总算后知后觉看到了陈十九郎快要抽搐的眼睛,“回大人,那是我的一位同门,因那具尸首实在难办,便请他帮了个忙。” 孟残风似乎还想再问,葛静则催促:“快再细看看还有什么。” 严仵作迟疑着,终于还是细又查了一遍,终于道:“死者谷道似乎……有过被鸡/奸的痕迹。” 葛静有点后悔自己多余说了一句。 早在严仵作翻看那处的时候,他已经走到门口,掏出手帕捂着口鼻了。 连孟残风也有点不敢直视,只侧着头道:“怎么看出来的?” 严仵作道:“此处有些肛肉略显外翻而松……”他硬着头皮说了这句,到底也有些难以启齿,只含糊道:“总之,多半是有过交/媾之事。” 孟残风若有所思。 陈献心跳略快,庆幸薛放先一步走开了。 此刻他轻轻咳嗽了声:“闫一安曾交代,跟那个沈仵作有过苟且……之前沈暂自缢之前,他们曾经……那样过。” 葛静在门口听见:“好了好了,这不是重点。他身上没别的伤了吧?” 严仵作赶忙扯了死者衣裳盖住死尸:“回大人,没有其他伤了。” “那就好……” 孟残风走到门口,对葛静道:“萧太康的尸首,必须要验!” 葛副队拉着他:“何必?萧太康亲手杀了闫一安,方才验尸也无疑点,你还要查他做什么?毕竟也是巡检司的老人,给留点儿体面吧。” 孟残风道:“你是怕得罪那个薛十七郎吧。” 葛副队道:“萧太康是他的师父,薛十七又是这样年少气盛重情重义的人,你难道不能将心比心?若是你的师长惨死,要被人脱光了验看,你会无动于衷?” 孟残风道:“那也不一定。” 葛副队啧道:“别死倔,我知道你不怕薛十七郎,但你有没有想过,萧太康跟咱们冯旅帅的交情也是不错的!你觉着冯旅帅不会网开一面吗?” 见孟残风有些犹豫之色。葛静道:“如果萧太康有疑点,我断然不拦着你,可是萧太康大义灭亲,而且是以死明志了,想他这些年在巡检司,哪里出过什么错?你如此哓哓不休地再去折辱人家,是不是有些太不近人情也太无理了?还是说你想拿薛十七郎做个下马威?所以才故意针对?” “我只是为了案子!谁要故意针对那个毛头小子了?” “不是故意针对就好,”葛静推心置腹的:“你再想想,薛十七是个能耐的人,这件案子若不是他,而是派了什么其他人来,可能处置的如此迅速?你这会儿只顾打压他,怎么不想想,之前羁縻州那里因为一个施武,弄得皇上对于巡检司大发雷霆,现在若这件事处置的不好,连冯旅帅也要因而受牵连面上无光……倒不如,顺势的丧事喜办。” “那你说怎样?” 葛副队肃然道:“闫一安丧心病狂,屡次犯案,因萧太康誓要严查,竟不惜唆使人谋害萧太康,事情败露之后,萧太康愤而将其扼杀,又一死以铭刚正之志,无愧巡检司之名。” 先前闫一安的证供上,又说明了因恨萧太康想要以诈死来追查他,所以才唆使孙五欲活活将萧太康烧死,这是毫无疑点的。 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萧旅帅被奸人蒙蔽,查明真相后便不惜亲手将其处决,而萧太康自戕之举,就算他之前有监察不力之过,也足以一死相抵了。 陈献隔着七八步远,听了个大概。 虽然颈间门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他的心却终于放下了。 回头看了看闫主簿的尸身,陈献又看向自己的手。 此刻他想起的,是萧太康手背上那些灰黑的斑痕…… 他曾经想问杨仪,是不是单纯的接触过尸首就会沾染尸毒。 而沈仵作察觉了闫主簿的“隐秘”后,为什么单单要挟他以身屈就,而非勒索金银等物。 又或者沈暂发现的不仅仅是闫一安亵/玩尸首等,而是什么别的诱因……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陈献闭了闭双眼,把那所有的疑点都在脑海之中挥去。 如今陈十九郎在意的,是先前他询问杨仪何在,而侍从同他说的:“是个什么京内的杨二爷,来寻十七爷的。十七爷没空,那杨二爷就带了从之先生去了。” 陈献问是哪个杨二爷,侍从道:“听说是什么太医杨家。” 十九郎想起薛放曾叫过“杨仪”的名字,又想想杨仪的言行举止,唇边露出一抹笑意:“太医杨家,从之……杨易,杨仪?” 马车进城。 好像听见了陈献的碎碎念,杨仪打了个喷嚏。 小甘忙试她的额:“该不会是被风扑了吧?” 杨仪心里惦记着牢房里萧太康到底怎么了。她尤其担心薛放,这一路上都忧心忡忡,不言不语。 小甘端详她的面色:“姑娘再用心在别人身上,不如多顾顾自己。” 杨仪回神:“我哪里用心在别人身上了。” 小甘道:“别以为不说我就看不出来。姑娘是担心薛小侯爷……自己病病弱弱,在府里又是那样的处境,不为自己考量,只为他做什么?” 杨仪给她说的有点发窘:“不只是为了他,我也想知道案子的真相。” “如今真相已经有了,那为何还要神不守舍?” 杨仪给她说的无言以对:“罢了罢了,你说的都对,是我不好。” 小甘努嘴,却轻轻地叹了口气:“谁又说你不好了,别误会了人的心,正是因为你太好了,我才看的不落忍。要是别的什么人,看我能不能多说一个字。” 杨仪望着丫头圆圆的脸,含笑:“多谢姑娘替我担心了。” 小甘不放心,又试试她的额头,给她整了整衣裳:“直接去那御史赵家可使得吗?若是累了,不如叫二爷再想个法子。不用勉强。” 杨仪道:“不要紧。今日没有很累着。” 小甘却又迟疑:“但是那夏少奶奶的胎症,恐怕不是好对付的呢,要不是为了今日出来,这是万万应不得的,弄得好人家未必感激,弄得不好就是大祸。” 前世夏绮小产后跟赵家和离,一年不到,赵御史重新迎了新人进门,很快小娇妻有了身孕,一家子和和美美。 不知是不是因为相比之下过于凄凉,又或者是因丧子之痛,夏绮很快疾病缠身抑郁而亡。 杨仪当然知道,妇人的孕症是极其微妙难办的,她对这个也接触不多,所以当时在羁縻州被黎渊带去给妇人催产,也是很捏一把汗。 之前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蹚这浑水,可现在……阴差阳错,倒是省了她犹豫之心了。 而且现在,杨仪倒也盼着能干点什么。 毕竟一空下来,势必又会牵念薛放如何。 马车忽然停了。 外头是杨佑持的声音:“啊,俞主事!” 杨仪一怔,车外俞星臣的声音响起:“二爷,这是从哪里来?” 杨佑持呵呵笑了两声:“刚去南大街那里转了转。俞主事、是要往哪儿去?” “哦,”俞星臣的声音听不出波澜:“监察院,赵家。” “哪个赵家?”杨佑持吃惊地问。 杨仪不由也靠近了车壁:不会那么巧吧! 俞星臣仿佛在告诉她就是这么巧:“今日休沐,御史赵世相请,二爷又是要往哪里去?” 世上偏有这样凑巧的事,简直如同黄鼠狼钻到了鸡窝。 杨佑持感觉嘴里被塞了茄子,向来巧舌如簧似他,居然有点拙于言语。 俞星臣却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地又问:“二爷车内的,不知是府内哪一位?” 章节目录 第128章 二更君 古丽娜塔不解地看向了魏淑芬:“我们要走了吗?” 可是她还没吃完唉,魏淑芬都把七个烧饼吃完了,就连那一大碗的羊肉汤她都吃的干干净净了,反观自己,还有一大半儿没吃完,她好像挺没用的,吃饭都赶不上魏淑芬。 “别着急,你慢慢吃,我去处理一些事情,马上就回来了。” 古丽娜塔没有多想什么,乖乖地点了点头,继续低头吃自己的食物。 而魏淑芬活动了一下身体,朝着不远处的那两个男人走了过去。 大头和癞子一直都在关注着魏淑芬和古丽娜塔,毕竟是他们盯上的猎物,他们哪里会那么轻易放过她们两个?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魏淑芬走了过来。 二人都没有当回事儿,毕竟在他们看来,两个细胳膊细腿的小姑娘而已,轻轻松松就能被他们控制住,让他们为所欲为,所以他们还真不怕魏淑芬做些什么。 当魏淑芬走过来的时候,二人面上还露出了憨厚的模样,癞子更是把个老实男人演绎的活灵活现。 “小姑娘,你有啥事儿?是不是有事儿需要我们帮忙?有啥事儿你直接说就是了,我们能帮忙的肯定会帮你的。” 如果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德行的,听到这话,怕真的以为他们是什么好人呢。 魏淑芬摆出了一副单纯无害地模样,笑眯眯地看着这两个满心龌龊,却装出单纯无害模样的男人。 “真的?你们什么都愿意帮我吗?” 她现在就仿佛是个傻白甜小姑娘似的,满脸的天真无邪:“两位同志,你们真是好人。” 大头和癞子真没想到这次盯上的这两个姑娘居然这么上道,他们都还没做啥呢,这傻子就巴巴地贴上来了,如果能让她们两个自愿跟着自己离开,那他们暴露的可能就会越来越小。 所以癞子自然摆出了自己最善良的一面,保证不会让人看出来他是个阴狠毒辣的杀人狂魔。 “那是当然,你这小姑娘跟我妹子一般大,我也希望我妹妹在外面能遇到好心人,帮你,也就是在帮我的妹妹。” 这样的一个人,有着无害的外貌,看着又是一副热情助人的模样,如果换了单纯的小姑娘,还真容易被他们哄骗过去。 不过可惜的是,他们遇到的是魏淑芬。 人渣魏淑芬可是见多了,他们的伪装技巧高明,但是在魏淑芬的面前却无所遁形。 更何况,他们刚刚的话全都落入了魏淑芬的耳中,现在他们想要伪装自己是好人都不行了。 “真的,我请你们帮什么忙都可以?” 魏淑芬又问了一句,大头和癞子两人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毕竟一个小姑娘,能找他们帮什么忙? 二人连连点头,态度那叫一个真诚:“是的,什么忙都可以。” 眼见着他们如此痛快答应下来,魏淑芬的面上也带出了笑容来,她微笑着开口说道:“既然你们这么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着,魏淑芬上前一步,那二人还未反应过来,魏淑芬已经一手一个将两个人给拎起来了。 她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把两个加起来三百来斤重的人给抓了起来。 刚刚从屋子里面出来的老板:“!!!!” 他是不是眼睛出现幻觉了,要不然的话怎么可能看到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然而下一秒钟,老板就看到那个长得跟竹竿似的姑娘将那两个男人重重地摔在了大马路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甚至感觉到路面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魏淑芬已经飞速冲了上去,一脚一个,将刚刚爬起来的男人又狠狠地踹倒在了地上。 “看我朋友笑就是对你们有意思吧?” “看我朋友好看就想要侮辱她是吧?” “看我们好欺负就想要把我们给先奸后杀了是吧?” “我让你们对我们心怀不轨,我让你们想要把我们给奸杀了,真以为你姑奶奶我是好欺负的不成?” 魏淑芬的力气何其大?如果不是她刻意控制着自己的力量,她能当场就把这两个人给送上天。 她的拳头如同狂风暴雨一般朝着这两人的身上砸了过去,拳拳到肉,声势惊人。 羊肉馆吃饭的人可不少,外面的动静惊动了他们,大家伙儿从羊肉馆里面跑了出来,看到魏淑芬将两个大男人压在地上狂揍的情形,众人全都懵了。 不是,这大清白日的,难道他们是做梦了不成?否则的话怎么会看到如此匪夷所思又丧心病狂的一幕? 那是个小姑娘没错吧?怎么那个小姑娘就跟个狂暴战士似的,那两个被她锤的人压根儿都没有还手之力。 魏淑芬一边揍人,一边将这两人刚刚小声说的那些话全都捅了出来,而此时大家伙儿也才知道,原来这两个男人竟然盯上了人家小姑娘,想要把人给先奸后杀了。 严打行动轰轰烈烈展开了之后,刑场那边儿几乎天天都有人被枪毙,他们见识过犯了各种各样罪名被墙壁的人,看的最多的,就是这种流氓了。 那两个人已经被魏淑芬给揍得鼻青脸肿,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来了,那种老实人外貌带来的滤镜自然也就起不到丝毫的效果。 魏淑芬先发制人,将两人给揍得除了尖叫之外发不出任何的声音来,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替自己辩解,所以大家伙儿很快就认定了他们就是臭流氓。 在这个老百姓纯真朴实的年代,流氓无疑是大家伙儿深恶痛绝的存在,谁家没有女儿姐妹?若是碰上个流氓,女人的一辈子都被毁了,所以看到流氓,他们恨不能自己上去锤两拳头。 当然,因为魏淑芬的武力值超群,一个人就能胖揍两个流氓,其他人根本插不上手,只能在旁边摇旗呐喊,给魏淑芬加油鼓劲。 “小姑娘,加油啊!打死他们这两个臭流氓!” “小姑娘,好样的!咱们女子能顶半边天,敢对咱们耍流氓,打,狠狠打,让他们知道咱们女人的厉害!” “加油!” 围观的人不断叫好,魏淑芬的拳头更是如同雨点般落在了这两个人渣身上,他们被打得哭爹喊娘,想要奋起反抗,然而魏淑芬如同一座大山似的压着他们,他们就算是想要反抗都反抗不了。 要是早知道这个女人如此生猛,就算是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敢对魏淑芬生出什么心思来。 这年月是有无限防卫权的,也就是说,遇到臭流氓威胁到自己的安全前提下,把人打死了都不会有事情。 魏淑芬知道,自己就算当街把这两个人给打死了都没问题,不过她并不打算如此做。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一切还是要依照法律办事,更何况这两人的身上怕是还背着其他的案子,还是交给公安局的同志去把他们背后的案子挖出来的好。 所以把这两个人生生地揍晕了过去之后,魏淑芬方才停手。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捋了一下自己的裙子,然后回头朝着羊肉馆老板看了过去:“老板,能不能借给我条粗麻绳,我要绑着这两个人去公安局,他们是惯犯了,身上怕是背着其他的案子,我要将人送到公安局去。” 此时的老板已经被魏淑芬刚刚展露出来的狂霸之气给镇住了,他的下巴张得都快要跌到脚面了,听到魏淑芬的话后,老板这才反应过来,着急忙慌地去拿麻绳,将其递给了魏淑芬。 魏淑芬像是捆猪似的将这两个人给捆了起来,保证他们就算是醒过来后也没有办法脱身,这才朝着刚刚二人坐着的位置走了过去。 她一把打开了地上的那厚厚的旅行包,里面的东西呈现在了众人面前。 原本大家伙儿心里面还有些犯嘀咕,觉得魏淑芬会不会弄错了,结果看到这些东西之后,大家伙儿全都闭嘴了。 袋子里面装着锤子斧子锥子锯子刀子,还有麻绳,毛巾等等,魏淑芬还在暗袋里面翻到了一把枪和几个弹匣。 其他东西还能说是工具,这枪翻出来之后,就证明了这些怕都是作案工具。 联想到魏淑芬刚刚说的,他们是准备跟着这两个姑娘,要对她们下手,众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生出了一阵阵的后怕来。 要不是这个小姑娘警惕性高,身手又好,提前将这两个凶徒给暴揍了一顿,要是两个姑娘落入他们的手中,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 已经吃完跑过来的古丽娜塔也懵了,她慌里慌张地跑到魏淑芬的跟前,绕着她团团转。 “淑芬,你没事儿吧?那两个人有没有伤到你?你哪儿受伤了?快给我看一看,他们怎么敢这么做!” 古丽娜塔气得要命,跑过去又朝着那两个昏迷不醒的人狠狠踹了几脚。 这些东西证明了这两个被打得人头猪脸的家伙不是好人,有不少好心人站了出来,要一起将这两个人送到公安局里去。 羊肉馆老板也是大方,从后院儿推出来一辆板车,将那两个昏迷不醒的人给搬到了板车上。 一行人就这么浩浩荡荡地朝着公安局的方向去了。 此时已经是晚上快八点钟了,不过边疆这边儿天黑得晚,八点钟的时候,依旧是亮堂堂的,因为严打的缘故,公安局这边儿即便是晚上,值班的公安都很多。 魏淑芬他们就是在这个时候来到公安局的。 门口的保卫大爷看到浩浩荡荡一群人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呢,结果到了跟前后才知道,原来他们抓住了两个流窜作案的流氓。 保卫大爷的目光落在了被五花大绑的昏迷不醒的那两个流氓身上,有那么一瞬间,竟然生出了一些微妙的同情之意来——这两个流氓也忒惨了一些,这是挨了多少毒打才变成这种鬼样子的? 不过很快保卫大爷就开始唾弃自己,流氓有什么好同情的?要不是他们犯了罪,谁闲的没事儿干会去打他们? 臭流氓被打死了也活该,就算侥幸没死,定了罪后也是要吃枪子儿的。 魏淑芬和张继勇还是有些缘分的,今儿晚上值班的人就有张继勇一个,当瞧见魏淑芬的时候,张继勇内心之中毫无触动,甚至有一种她来公安局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姑娘的搞事儿能力可是一流,几天没到公安局来,他还有些想念她呢…… 当然,每次魏淑芬到公安局来,都会送个案子过来,这次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跟着过来的热心群众见到公安之后,七嘴八舌地把之前看到的一幕给说了出来,当然,他们的重点都在魏淑芬暴揍流氓上面。 魏淑芬:“……”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从别人的口中听到她的英勇事迹,总觉得又那么一点中二,而且这些人夸人的话也忒夸张了吧?得亏她是亲身经历者,要不然的话,她怕是会以为自己成了什么飞檐走壁的武林高手了。 好在,张继勇没有被这些人夸张的形容给忽悠住了,再三保证他们会处理好这案子后,张继勇将那些热心群众都送走了,这才询问魏淑芬发生了什么事情。 魏淑芬也没有隐瞒,直接把之前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事情就是这个样子的,我听到了他们说的话,并且判断他们说的并不是假的,所以就先下手为强,将人给揍了。” 张继勇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你就是听到他们说的那些话?万一他们只是随便说说?” 魏淑芬不赞同地说道:“张队长,正常人不会说那种话,我不了解男人,但是我知道正常人是什么样子。” 章节目录 第129章 三更君 杨府。 金二奶奶听说杨佑持回来了,先一步出来,迎着丈夫抱怨说道:“二爷也太胡闹了!老太太听说了,气的不轻,先前还把太太数落了一顿,还说要打你呢!你想想怎么交代……” 这若是换了以前,杨佑持只怕也惶恐不安。 但他回来之时知道了照县发生的事情,只觉着自己能在这件事上也插上一脚,帮了个“小忙”,怎么也算是参与其中,与有荣焉了。 虽说这些功劳跟荣耀不能向家里炫耀,但他心里已经够乐的了。 因此见二奶奶这样说,他反而笑道:“有什么,我又不是出去鬼混,不过是带着大妹妹干了点正经事罢了。” 金二奶奶见他还这样高兴,目瞪口呆:“你你、你还有话说了呢……你自己跟老太太说去吧。”赌气说了这句她又打量:“大妹妹呢?她怎么没来?” 杨佑持道:“她得回去换衣裳。” 金妩冷笑:“哟,她也知道得换了衣裳再来见老太太?”左右看看,金二奶奶小声道:“昨儿我跟你说的你全都当耳旁风?杨仪她……可是那位的眼中钉,你这尽心尽力的是做什么?” 杨佑持见她伸出两根手指,哼道:“你就那么怕她?她又不是老虎。” “我哪是怕她,你怎么越来越发昏了,咱们这府里,上到老太太下到那些奴才们,哪个不怕她,难道怕她这个人?你有本事你做得比漕运司使更大的官儿去!真要有那一天,你看我对她是什么脸色!”二奶奶有点咬牙切齿,似乎是恨夫不成龙,叫她无法站在高处踩人。 杨佑持叹了口气,掸掸衣袖道:“我又不去做官,又不在他们场子里混,怕他们怎么?再说我也没怎么样,不过是陪着大妹妹出去两趟罢了,难道我也是眼中钉了?” 金妩冷笑:“谁知道呢。你看咱们大哥就精明的很,自打仪妹妹回来,只见了那一面,老爷也是一样的,独独出了你……别忘了,枪打出头鸟。” 杨佑持翻了个白眼:“那也得先把我打中了才行。” 金二奶奶才叉腰,里头便道:“老太太问二爷怎么还不进来回话。” 杨仪同小甘往院子里去,他们并没有特意避着人。 毕竟事儿已经办完了,不像是要出去的时候,怕被人瞧见拦住,不许出门。 路上的仆从们见了,虽不敢指指点点,却也不禁窃窃私语。 杨仪不睬,将到院门口,却见孙妈妈从里头急急地跑了出来,定眼一看他们,终于认出来:“姑娘,你怎么是这样打扮?” 小甘道:“您老人家别管这么些,烧了水没有,要洗澡的。” “洗、洗澡……”孙妈蓦地反应过来,一拍大腿:“对了我差点忘了要说什么,姑娘,快去看看小连吧,她先前被拉了出去,说是要到庄子上配人……” 杨仪已经走到门口,闻言蓦地止步:“什么?” 孙妈道:“是二奶奶的意思,说是小连伺候的不好,姑娘跑出去了,她竟也不跟老太太回话之类的,老太太也很生气,就由二奶奶处置,先前小连哭的什么似的,这会儿不知怎样了呢。” 杨仪皱眉看向小甘:“去,把她找回来!”顿了顿又道:“不管是谁的意思,不是我的意思就不成,小连一定得回来。” 小甘看见她的眼神,微微一震:“知道了,我立刻去找。”撒腿往后面跑去。 杨仪进了院子。 前世在这个院子里,伺候她的除了小连,还有之前接着她的小翘。 跟小连相比,小翘那个丫头就是彻头彻尾地为顾莜办事,在这院内不知给杨仪使了多少绊子。 那时候杨仪并没有如现在这样有主张,有“气性”。 她因为之前厌倦跟着洛蝶流离失所,又加上体弱,被接回这院子后,颇有点顺其自然随波逐流之意。 纵然有时候他们做的再不堪,甚至把些剩饭之类的送来,她也不觉着怎样。 毕竟跟着洛蝶的时候,草根都曾经啃过,剩饭对她来说也很不算什么,那些难听的话之类,也听听就罢了。 大概是因为她太过“逆来顺受”了,加上身体又弱的一天不如一天,所以顾莜那边竟没有再特意地针对她。 小连虽也是顾莜那边的人,但她比小翘有良心。 杨仪记得那一次自己病倒,可怜她虽精通医术,但在这院子里连个药都没有,就如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活生生的将要熬死。 是小连偷偷地跑去,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包药,偷偷熬了,这才救了杨仪的性命。 虽然从那之后她也没表示过什么,甚至反而对待杨仪更冷淡了,可这件事,杨仪一直都记得。 也正如此,之前她回到府里,才没有要小翘,而只留下了小连。 而正如她所料,小连在这里静悄悄地,并没有作妖。 之前薛放跟杨佑持来的那次,她明明听见了他们说话,却没有跟杨甯如实回报。 甚至,杨仪之前私藏的薛放的那束衣带,一直放在褥子底下,小甘都察觉了,如果小连有心,这是瞒不过她的。 但她什么也没做。 可惜这一世没有一个小翘做陪衬,小连这样“不作为”,甚至给杨仪打掩护,自然已经成了顾莜眼中的弃子。 又因为杨仪之前在老太太面前顶撞了顾莜,她正愁找不到个人做筏子。 今日杨仪悄悄出府,正好给顾莜抓到把柄,可以顺理成章把小连打发了。 倘若只是带出去配人,那也算是顾姨娘的慈悲了,可按照她那睚眦必报的性子,等待小连的绝不止这么简单。 杨仪进了门,心烦意乱,才要脱衣裳,仍是不放心。 一拍桌子,她转身重新出门,往后门上去。 才出了门,就有个丫头走来,忙行礼拦住:“姑娘,老太太那边叫你过去回话呢。” 杨仪沉着脸:“我有急事。” 丫头一愣,陪笑说道:“姑娘,老太太传你……还有什么比这个更急?快去吧别惹老太太更恼了。” 杨仪脚步不停往前走去:“他们要卖我的丫头!” 那丫鬟原本还欲拉她去,猛地听了这句,顿时敛了笑。 府内的丫头们,只要不是那种轻狂卑鄙到没心没肺的,听了这话,哪里有个不动容的。 毕竟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丫鬟倒也听说过顾姨娘要处置小连的事,只不过她们这些下人,自身难保,又能如何? 如今见杨仪气的脸色都变了,她迟疑了会儿,悄悄地往前一指:“姑娘把这儿过去最快……” 说完后她后退:“我回去就跟他们说没见着姑娘。”转身就跑了。 杨仪吁了口气,拔腿沿着丫鬟所指的方向而去,还没到后门上,就听见吵嚷的声音,一个人叫道:“这是府里配给我的!说好了叫我来接人,你凭什么拦着?” 小甘的声音怒道:“我们姑娘吩咐了,叫我来带她回去,谁给你的人你跟谁要去!” 那人的声音透着无赖下作:“你们姑娘?就是那个外头回来的大小姐?罢嘞,她从小儿在外头,这一次回来吃的穿的用的,包括你们这些人,哪个不是府里给的?你趁早闪开,不然连你也一块拉走了呢。” 小甘的声音清脆锋利的像是一把刀:“放你娘的屁,你过来拉拉姑奶奶试试!看不把你那狗不吃的黄子踢出来!” “你这刁丫头,必也是欠……” “别跟他们说了,好妹妹,”是小连的声音,哭的颤颤的:“在这府里,没有用,我知道……你回去吧……” 小甘一惊:“少胡说,我答应了姑娘必带你回去。” “我、认命罢了。”小连嚎啕大哭。 此刻,忽然听众人齐齐惊呼,小甘更是惊叫道:“小连!” 杨仪往前一步,惊得浑身发凉。 却见后门口墙边上,小甘死死地抱着小连,小连闭着眼睛,动也不动地在她的怀中,额头上正往外冒血。 那些婆子小厮们,一个个都惊呆当场,门口却站着几个不似府里打扮的,其中一人形容猥琐,大概四五十岁,正探着头望着小连,又对旁边人说:“快去看看死了没有,若还有一口气就拉走,若死了,就请二奶奶恩典再给一个。” 他的目光转动看向小甘,邪笑:“我看这个就不错。” 小甘想骂,又分不出神来,想捂住小连额头的伤,看那样大豁口汩汩冒血,又不敢动。 正在此时,她听见一个救命的声音:“别急,她死不了。” 小甘看见一只雪白的手握住了小连的手腕,她猛地抬头,含泪叫道:“姑娘!” 杨仪听了小连的脉,从荷包里找出一颗保命丹塞进小连的嘴里,又把剩的一包十灰止血散洒在小连的额头上,自怀中掏出一块干净帕子给她系好,她的动作极其利落,做完一切吩咐小甘:“快带回房,伤口需要缝合。” 因心存死志,小连这狠命一撞,几乎要命。 幸亏小甘反应快,从后死死将她抱住,这才缓了缓,给了点喘息的机会。 小甘赶忙叫了婆子帮手,自己背着小连往回。 此时这里的人因认出是大小姐,纷纷后退,只有门口那几个来接小连的,反而聚拢了几分,尤其是那个猥琐汉子,他望着杨仪身着男装,雌雄莫辨之态,不由连连吞咽口水。 杨仪想赶紧回去给小连缝合额头伤口,并没注意到这人的目光。 那男人却兀自叫道:“那是我的女人,干什么又给我带走了?若死了,好歹再给我换一个!” 杨仪已经走到拐角,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 那男人被她目光一扫,不由地噤声。 杨仪咬了咬牙,重又去了。 几个狐朋狗友围过来:“到手的鸭子飞了,这可怎么是好。” 那男人回想杨仪回眸之态,舔了舔嘴角:“本以为那丫头已经是个难得的,没想到这大小姐才是真的绝……” 杨仪一行赶回院子,吩咐拿水。 孙妈吓得发颤,赶着去备水,杨仪给小连把伤处稍微一清理,重新洒落药粉,才给她将伤口缝了起来。 小甘浑身发抖,站在旁边说道:“那些婆子们说,那个狗东西日日跟那些狗贼们吃喝嫖赌无所不能,什么肮脏的把戏都能干得出来,还说,小连落在他手里,迟早要被卖到窑/子里!” 杨仪道:“你看着小连,若她醒了便告诉她,有我在,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叫她别想不开。” “姑娘。”小甘咬着嘴唇含泪点头。 杨仪把手洗了,看着沾血的帕子:“我得往老太太那里去一趟,你哪儿也别去只看着她。” 后门上这一场大闹,很快有耳报神告诉了顾莜。 顾姨娘听说小连寻死,杨仪将她救了回去,嗤地冷笑。 等杨仪到了老太太房中,杨佑持已经被痛斥了一顿,此刻正跪在地上。 而顾莜也已经给老太太上了眼药:“大小姐房内的丫头很懒,年纪也不小,我想把她打发到庄子上配个小子,谁知她竟闹了脾气,一门心思想寻死……方才后门上闹得很不像话,大小姐竟又把她带回去了。老太太您看,在这府里,我连打发个人都不成了。” 李老夫人早听说杨仪被杨佑持带着去御史府里,心中早急窝了火。 幸而杨佑持一通解释,只说是碍不过夏夫人的颜面,所以去走个过场,其实是做足了准备不会给真的诊看的,杨二爷口灿莲花,把事情说的跟夏家和御史府里都欠了他们人情一样。 老太太这才稍微消气,就是仍怪罪杨佑持私下带杨仪出门而不告诉家里,叫他罚跪,也是想给杨仪看看。 如今一看杨仪身着男装而来,李老夫人又是一怔,顿时又恼了:“这是什么?你今儿就这么穿着出去的?”细看,杨仪身上仿佛还有几处血点,震惊:“这又是怎么了?” 杨仪望着旁边的顾莜:“二奶奶好手段,趁着我不在家,就要卖我的丫头,连后门上的无赖都知道,我在这家里只是借住着,丫头也是二奶奶给的,要卖要杀都是你做主,对吗?” 顾莜扬眉,不慌不忙:“无赖的话自然是不中听的,你那丫头不好我才想把她换个,弄个更好的给你就是了,我的大小姐。” 杨仪冷冷道:“二奶奶对我是什么心思,这里上到老太太,下到一只猫狗,只怕都知道,你也不用跟我说那些好听的。我今日明跟你说,我屋里的就算一根草,你也不能碰。要么你直接冲我来,要么别伸手。” 这还是顾莜从小到大,第一次被人当面似指着鼻子一样的骂。 她气的笑道:“好厉害的嘴,好出色的教养,你都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 “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只是个妾室,”杨仪从来不拿嫡庶说事,因为她心里没有,但她知道这是顾莜心头的一根刺,而顾莜已经叫她忍无可忍:“顾姨娘,别因为老太太跟太太们照顾你的脸面,你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这是当着矮人偏说矮话,她狠狠地在顾姨娘的痛脚上踩落。 顾莜脸上煞白,她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杨仪并不退让,望着她道:“我说你最好收着点儿!我本来没想跟你怎么样,可是你今儿几乎活生生逼死一条人命!你若好端端地,我还可以尊你一声二奶奶,大家相安无事。你要再敢这么草菅人命,为所欲为,我便豁出去到巡检司、到顺天府去告!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能一手遮天。” 上头老太太,底下杨佑持跟金二奶奶,都惊呆了,屋内竟鸦雀无声。 顾莜的手攥紧又松开,似乎想给杨仪来上一记。 杨佑持紧张地望着,觉着杨仪不该这样当面给二姨娘没脸,以这位姨娘的手段只怕她会吃亏。 但同时又禁不住觉着痛快,这还是家里头一个敢对顾莜如此不留情面的人。 偏在这时候,又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竟是杨登,还没进门就叫:“仪儿……” 猛地见屋内气氛异常,杨登先是一怔:“怎么了?”又环顾周遭,迟疑着问:“老太太也知道了?” 老太太好不容易缓过起来:“你怎么回来了?知道个什么?” 杨登转身看向杨仪:“你去御史赵家了?” 杨仪淡淡道:“去过。” “这就是说他们所说是真的……”杨登脸色大变,“你,你也太会胡闹了!这该怎么了局!” 老太太还以为他说的是去给夏绮看诊的事情,便道:“我刚才已经说过了,好歹没有真的给夏少奶奶看,不曾铸下大错……” “什么夏少奶奶,”杨登拧眉摇头道:“是赵家长房的那个小公子。人家明明好好地,你为什么无端端说他会惊风?还定了什么明儿……正午的时间,如今京城内都在传这件事,太医院里都在议论纷纷,我还想着可能是他们胡说,所以赶紧回来看看,仪儿你跟我说一句,是不是真的?” 这件事杨佑持都不知道,当下也跟着瞪大双眼。 杨仪道:“是真的。” 屋内顿时又陷入了一片死寂,很快,是顾莜先笑了出声:“真是了不得,我以为大小姐只对我无礼,倒是没想到你在外头也是这么‘硬气’。很好,咱们杨家有了个神医了……以后,不愁不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了。” 杨登急忙喝道:“住嘴,说的什么话!” 顾莜瞥着他道:“二爷迟了一步,你若早点回来,还能听见你的宝贝女儿指着我的鼻子骂我,当时你怎么跟我说的,说她可怜,是个没娘的孩子,在外头吃了苦,叫我好生照料,可人家眼里根本没有我,还想去什么巡检司顺天府告我!” 杨登目瞪口呆。 老太太那边却着急:“罢了罢了,这些家事先别提,仪丫头你快说,赵家的事到底是怎么样?可有挽回的余地?” 杨仪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杨登,顾莜,顾莜方才说“她可怜,是个没娘的孩子”……那么刺耳。 虽然是真话,但为什么要跟顾莜说呢? 她需要顾姨娘可怜吗? 杨仪一笑:“随便你们吧。” 她没有再理会任何一个人,也不愿意再多说一句话,转身往外走了。 身后响起了顾莜尖利的笑声,以及老太太的剧烈咳嗽。 整个杨府乱成了一团。 连太医院里的杨达,杨佑维也匆匆赶了回来,他们也听说了此事。 在确认确实有此事后,杨大爷先痛斥了杨登,又骂他管教不严。 然后,杨家几人商议如何补救,要不要去赵府致歉。 商议之后,决定先让杨佑维前去一趟缓和缓和。 谁知杨佑维去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了。 原来大公子按照父亲交代,先道了歉,又和颜悦色地表示说,想再给小公子看看,这本是要确定杨仪的话乃是胡说之意。 谁知赵世听前面的还只倨傲点头,听要诊脉,便认定他是跟杨仪一伙,来跟自己对着干的,竟话不投机,便端茶送客。 老太太实在想不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竟跟赵家交恶了。 她发了一通脾气,严命叫杨仪在院子里闭门思过,不许她往外头乱走动。 杨登倒是想着来看看杨仪,他虽然生气杨仪的自作主张,可毕竟是他认回来的女儿,又想着兴许杨仪真有这么做的理由。 但是院门紧闭,叫门,里头只不应。 杨登不知道杨仪为何生气,想了想,大概是因为之前又跟顾莜吵了一架。 外头的事情如此棘手,家里的事情又焦头烂额,杨二爷长叹了声,索性回了书房,当天夜里也只在书房里过了一宿。 当天晚上,小连醒来,她伤的有点厉害,迷迷糊糊说些胡话。 小甘一直守着她,端茶送汤,在小连醒来的时候安抚。 杨仪因睡不着,便在灯下翻书。 小甘想劝她去睡,说了几次,杨仪只答应着,不肯动。 看着她灯影下清净如水的容颜,小甘想起杨家的事情,于是问杨仪当时为何那么诊断,是不是真的。 杨仪笑笑:“今晚上寅时,是个坎儿,过了寅时,到午时又是一个坎儿,若是那孩子能熬过去,就无事。” 小甘双眼闪闪:“姑娘真的是神了吗?怎么还能算到时辰呢?” 外头静静地,万籁俱寂。 杨仪索性把书放下,道:“那孩子两腮发红,左腮为肝,右腮为肺,这是肝热外盛之意。” 骞哥体热过甚,赵家用了最凉快的玉石床榻都无用,他的两腮发红,双眼呆呆怔怔,便是因为肝心之热上冲,导致他有些头晕头胀,只是小孩儿又不晓得这些,自然不能说出口,晕涨的时候只是发呆罢了。 在大人看来便是寻常之事。 小甘疑惑问:“那这跟时辰有什么关系?” 杨仪道:“你不知,一天十二个时辰,每个时辰都有所对应的五脏六腑之气,比如现在亥时,是焦经脉运行,而寅时,则是肝肺之经,到了正午之时,心脉运动最盛。那骞哥儿体内肝心之热燥,寅时汇聚,必会有所发作,若是能熬过寅时,那又将在午时的时候达到顶峰。从寅时之后到午时,是最容易发作的时辰,如果过了午时而不发作,那就证明那孩子扛下来了。” 之前杨仪给骞哥诊了脉,越发确信。 骞哥体胖本就怕热,多痰症,如此肝火之热不解,血热妄行,必会找一个时机发泄出来,导致“风搐”,也就是所说的小儿惊风,惊厥。 此症状发作之时,四肢身体剧烈抽搐不禁,甚至会陷入昏迷,极为凶险,且变化多端,若弄得不好,便会危及性命。 而按照一天十二时辰对应的的五脏六腑之气,从寅时到午时之间最为危险。所以杨仪说午时之前就见分晓。 一夜无话。 第二天,小连总算清醒过来。 望着身边的杨仪跟小甘,小连忍不住落下泪来:“姑娘,我以为我再见不着了……” “没事了,”杨仪忙给她把泪擦去:“放心,谁也不会再伤害你。” “姑娘,”小连挣扎着抓住她的手,愧疚说道:“原本是二姨娘他们叫我来的,是为盯着姑娘,但我、真的没做对不起姑娘的事。” “我知道,”杨仪安抚地笑笑:“只管安心养伤,你跟小甘两个,只要愿意跟着我,便谁也带不走。” 小甘扭头望着她,眼中不禁也有泪光闪烁,只忙扭开头:“我去把药端来。” 日影高照,逐渐到了中午,孙妈显然也听见了外头的风声,每隔一会儿就出来看看日头。 差不多到了正午了,风平浪静。 门口小甘也时不时仰头看着头顶的太阳。 她相信杨仪的话,可……杨仪也说了,这件事有两种可能。 端看那赵家小子挨不挨得过去罢了,万一那小子福气大,倒也没什么,就是越发助长了那帮人的碎嘴而已。 眼见日头偷偷摸摸地要往西偏移,小甘悻悻转身,打算回去干点别的,把这件事悄无声息压下不提。 谁知屋内,杨仪正自看书,见她回来便淡淡道:“只管看个什么?你没听说过一句话?‘但愿世间人无病,何惜架上药生尘。’还有当大夫的盼着人家生病?宁肯无事。” 小甘见她并不在意,索性笑道:“我呀,没姑娘这样慈悲心,我只巴不得给那些人一个嘴巴子……” 话音刚落,便听到外头怦怦地拍门声:“开门,快开门!” 小甘一惊,刷地窜了出去,却又想起来,忙止步回头看向杨仪。 此刻外头连拍了几下,没听见里头出声,便又大声叫嚷:“赵家的人上门来了,说是他们家小公子先前惊风发作,情形已经不好了呢!赶着请大小姐过去救命!” 章节目录 第130章 新的加更君 小甘本以为没指望了,这突然的变化让她措手不及。 她不知为何,本能地冲着头顶的日头念了声:“阿弥陀佛!” 小甘抽身回到里屋:“姑娘你听,真给你说中了!真是神了,岂不正是这个时间,一点不错!” 此刻,外间的声音消退,是杨登说道:“仪儿,快开门……”顿了顿:“人命关天,这不是赌气的时候。” 小甘冷笑道:“人命关天?赵家昨儿说那些话的时候,可丝毫不把人命放在眼里呢。” 她眼珠一转,走到门口扬声道:“老爷,姑娘从昨儿回来,连累带气,身上就一直不自在,这会儿还卧床没起呢,我正愁找不到个人给她看病,她又哪里能去救人?” 杨登语塞:“仪儿病了?”他毕竟不是个机变的,还以为小甘的话是真。 不料杨佑持的声音响起:“仪妹妹,好妹妹,是我!你看在昨儿我替你在老太太跟前挨骂的份儿上,开门再说吧。” 杨佑持当然是个聪明的,不似杨登一样实心。 小甘偷偷一笑,拉拉杨仪袖子。 杨仪道:“去开门吧。” 小甘便听从她的话,下台阶到院门口将门打开。 杨登急匆匆地进内,在他身后杨佑持紧紧跟着。 来到屋内,杨登见杨仪坐在桌边,千言万语只简略道:“赵家急急上门,正在老太太那边,你且快去给看一看。” 杨仪道:“京城内有能为的大夫若干,围着城墙转一圈也轮不到我一个无名无分的。他们赵家且又势大,为何不去请?” “仪儿,这病是你给断出来的,其他人谁敢?” 杨仪不是很懂这话,杨佑持在旁道:“大妹妹,从昨儿起,那些人都等着看笑话,如今见果然那赵家小子发病,都吓得手脚慌乱,哪里知道怎么回事?你想那些大夫,哪个不爱惜羽毛畏手畏脚的,这种事情他们敢往前凑?治好了的呢也不是他们的本事,只算分内之事罢了,治不好他们可就完了!” 杨佑持自己不学医,所以说话毫无顾忌。杨登看了他几眼,他也没留意。 “仪儿……” 杨登还要再说,杨仪把自己手上的书翻开,从中拿出一张折起的纸:“赵家的孩子是邪热于心,正适合羚角钩藤汤,父亲拿去,叫人根据症候加减,若要好的快些,再用针灸之法配合……” 杨登接了药方飞快看了会儿,杨佑持见上头字迹早就就干了,而且看这个架势也是早就写好了的,他惊喜交加:“仪妹妹,真有你的,真是神仙不成?” 小甘在旁忍不住插嘴:“昨儿晚上我们姑娘跟我说过了,赵家那孩子有两个坎儿,一个是寅时,一个是午时,过了这两个最凶险的时辰就会无事,本来方才看着午时快过了,还以为他扛过去了呢……哼,早知今日,昨儿何必把我们骂的狗血淋头,不留余地呢。” 小甘正说着,冷不防门外有个人叫道:“给姑娘说中了!一丝不差!我们家的三爷,正是昨儿晚上寅时的时候闹醒了一会儿……但很快又睡着了,大家都以为无事,谁知先前就又发作起来!姑娘真是神医,如今我们老太太把我们爷痛骂了一顿,亲叫他来请姑娘过去……好歹发发慈悲吧!” 他不敢进来,只赶着向着门内打躬作揖。 原来这个人是赵家的管事,之前跟着杨登来的,在门口听见小甘的话,汗毛倒竖! 昨儿晚上寅时左右,骞哥梦中醒来,胡乱叫嚷了两声。 伺候的几个慌了神,赶忙去请奶奶,不料来三奶奶等过来看了后,却见骞哥又安稳睡着了。 当下只以为是小孩夜起,反而把伺候的人骂了一顿,说他们是成心的小题大做。 岂不知那已经是骞哥体内的热邪将要发作,却又勉强摁下。 到了白天,骞哥也并没什么事,吃吃玩玩,只偶尔有些呆呆的仿佛困倦,双眼无神。 直到午时将至,便时不时地有惊悸的意思,随着日头越来越烈,小孩儿终于无法忍受,热邪之气犹如越堤洪水,惊散而出!竟直接于老太太怀中剧烈抽搐起来,阖府大惊。 杨仪看着杨登:“以父亲的医术自然知道这钩藤汤如何加减,要给他治疗也不是难事。就算是大哥哥去也无妨。” 杨佑持欲言又止,看向杨登。 杨登叹了口气,终于说道:“仪儿,不是为父不相信你,但凡我的手不抖,我即刻就去了。可是你知道那小儿之病尤其难办,容不得半点马虎……我不能冒这个险。” “那大哥哥呢?” 杨登深深地看着她:“仪儿,你还是听我一句话,你去吧。” 杨仪对于人情世故上毕竟欠缺些,她以为只要对症下药,自己药方都开了,随便什么人都可。 但她没想到别的。 从昨儿起,她挑了头,这件事在京城内沸沸扬扬的。 赵世很看不起杨仪一个闺阁少女竟妄自谈论医道,可行事偏偏邪门,竟还言之凿凿地定了什么时辰。 他自觉这哪里是医道,更像是那些玄虚骗子的邪道了。 再加上三奶奶气不忿,早把此事张扬的人尽皆知,府内府外,都觉着杨家的这大小姐委实狂妄无度,胡言乱语,莫名其妙。 本来半城的人都想看杨家的笑话,没想到还真给杨仪说中了。 偏偏那些等着看笑话的,有不少都是学医之人,甚至太医院一半的太医都在袖手旁观,昨儿就把杨达杨佑维等奚落了一番,说他们家出了一个女神医,将来只怕还要光耀门楣……重振昔日风光云云。 哪里想到今日自打嘴巴? 他们那些冷嘲热讽的话都已经放出去了,如今事发,难道要再改换脸色去赵家治病?这也跟自打嘴没什么两样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此事之中,风口浪尖上的是杨仪,对于赵家三爷的病,不管哪个大夫去,治好了呢,未必就是大夫的本事,外头说起来,还是那杨家大小姐的神异。可若是治不好,那去治疗的人却得担直接的干系。 尤其是小孩子的病症,哪里是能够投机取巧的? 这御史赵家又不是好惹的门第,谁敢去接这个烫手山芋。 杨仪觉着杨登手抖不能,杨佑维自可去,在她看来,这对大哥哥是件好事。 殊不知,长房这会子是唯恐避之不及。 长房的杨达,此刻跟外头那些大夫们是一个心思:如今若赶着去赵家,不过是为了杨仪收拾烂摊子。若收拾的好也跟他们没大关系,若收拾的不好,岂不是给杨仪顶了灾? 他巴不得不沾手。 杨佑持知道这个心思,杨登也窥了出来。 杨仪后知后觉,呵地笑了声:“原来是这样。也罢。我本不想出这个风头,但别的不看,只看在那无辜的孩子上吧。” 正在此刻,老太太那边又特意叫了高夫人来催。 原来此时来请杨仪去赵家的,除了赵家三房的人,还有赵家老太太派的嬷嬷,以及昨儿对杨仪大放厥词的赵世。 这赵家的骞哥是他们老太太的眼珠子,又是在老太太跟前发的病,老人家心疼如绞,痛哭之余大骂。 今日赵世人已经去了监察院,硬是给派人叫了回来。 老太太指着赵世的鼻子骂他昨日发昏,把上门的救命菩萨往外赶,又叫他快去杨家请杨仪来诊看,若是骞哥有个万一,从此他不用进杨家的门。 赵世慌里慌张,可昨儿他已经把人撵出去了,这会儿再厚着脸皮去请……于是小心翼翼提议,不如请个别的相识的太医。 老太太怒道:“我看你是脂油迷了心,或者诚心要骞哥儿有事!昨儿杨家的人既然说了,你们就该上心,去催请个大夫给看看,硬是拖延的如此!如今此事闹得满城风雨,你还能请到谁,你只管去,看看谁还肯来!只怕你费尽心思只耽误了时间,白白送了骞哥性命!敢情你那脸子,比家里人的命都重,比我的命都重!” 这赵家老太太是个人精,很快便想清楚了其中关窍,她笃定此刻去请太医,那些太医未必敢来不说,就算请了来,又哪里比得上早就知道骞哥症状的杨仪? 三奶奶哭着泪人一样,双膝一屈:“四爷你看看骞哥的样儿,竟是要了我的命了!我给你跪下,你快去请那个杨大小姐吧……治好了骞哥,比什么都强,我倒有心我去,就怕人家看不上我……”掩面大哭。 赵世只得赶紧出门。 赵御史没跟老太太承认的是,他昨儿其实悄悄地请过一个大夫。 他本来不以为意,可俞星臣当时也特意问起了骞哥的事,赵御史便留了个心眼。 只是那大夫也听说了杨仪断言的事情,认定一个女流说这些话实在是轻狂肤浅,无稽之谈。 又加上请他进来的那家奴也不住口地贬低杨仪胡闹等等,这厮越发先入为主,仿佛自己如果诊断出什么来,便也跟杨仪一样“胡闹”了。 他诊小公子的脉,倒也觉察出脉有些急促,不过不甚严重,又看他体热出汗,便道:“不过是小孩儿玩闹,有些急喘,竟危言耸听起来,女流无知,贻笑大方。” 此话真是说中赵世的心了,大家达成一致,一时“其乐融融”,殊不知这些疏忽敌对,妄自尊大,都是种下了祸根。 赵世在出门的时候也明白了老太太的话。 确实,走三家不如坐一家,杨仪既然一眼就断出了骞哥的症状,而且时辰也说的不差,她兴许真有法子治好骞哥,要是浪费时间去请别的大夫,就算人家肯来,万一请的又是昨儿那个狗蛋庸医,害了骞哥的命,那他真的在家里跟官场都要抬不起头来了。 如今少不得豁出这张脸,只要能救人,哪怕给人左右开弓的打烂了也自认。 赵世等向着杨家老太太赔罪行礼,又说要赶紧请杨仪去救命。 殊不知杨家这里因为这件事也闹得四脚朝天,老太太新仇旧恨的,为此还把杨仪“禁足”。 如今听了这话,简直如在梦中,迷迷瞪瞪,无法转弯,还是身边丫头提醒,叫赶紧去叫杨仪,再把大爷二爷找来。 杨达跟杨佑维早早地已经去了太医院,杨登因为昨日的事,十分气闷,又加上不放心赵家如何,便请假在家里。 等待杨登来到之前,高夫人提议:“怎么不请个正经太医去看?” 赵世颓丧道:“大太太别提了,昨儿倒是请了一个,也没给看出什么来,简直庸医误人。加上我们老太太只认杨……大小姐,偏我昨日有眼不识泰山的得罪了,打着骂着叫我来请,请老太太势必慈悲,快快叫那妹妹去救命要紧。” 正杨登到了,听了赵世述说,杨登二话不说,知道那些仆人未必能喊得动杨仪,竟亲自前来。 小甘扶着杨仪出门,那边,跟着杨登去请杨仪的管家,趁机把小甘的那些话、以及杨仪准备的方子等都告诉了赵世。 管事道:“这杨大小姐真是神了,怎么竟说的那么分毫不差的?要不是亲耳听见,我也是不信世上有这样人的。” 赵御史呆若木鸡,又看杨仪,却见她已经换了女装,淡扫蛾眉,轻点朱唇,宽绰的大袖长衫跟褶裙盈盈摇曳,清逸脱俗,不沾纤尘。 赵世想起老太太的话,觉着自己昨儿大概真是鬼遮了眼,竟没认出是女菩萨。 才要上车,赵家的人又骑马来催:“老太太着急着,哥儿已经晕了几次了!情形大不好,且要赶快!” 事不宜迟,杨仪这边上车往赵家去,杨登那边自按照她给的药方,抓了两副羚角钩藤汤的药,赶着一起前往。 此时赵家已经人仰马翻,骞哥吐了几次,时不时双眼上翻,抽搐不已,摸着浑身滚烫,出入气息微弱,简直如死。 老太太也哭的如要死过去,又催促问赵世怎么还不请杨仪回来! 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外头报说来了,一时间屋子里外顿时安静下来。 老太太一叠声叫快请,不多时,外间丫头打起水晶帘子,赵世先跑进来:“孙儿把杨家妹妹请到了。” “你闪开!”老太太懒得理他,一把将他推开,定睛看赵世身后。 正见小甘扶着杨仪进门,眼见是那样端庄神秀的美人儿,老太太的心气都好像先平了几分,不像是之前那么油煎火熬似的了。 杨仪只欠了欠身,老太太便急叫人领着进内给骞哥看。 这会儿内室榻上,骞哥双目紧闭牙关死咬,昨儿胖乎乎可爱的小脸因为被病痛折磨,透出几分将死的僵气,满屋的女眷瞧着,一个个脸色凄然,眼中含泪。 夏绮也大着肚子站在地上,毕竟她也很疼爱骞哥,望着小孩受苦,她自己的肚子竟也一抽一抽的,却只是忍着不说。 看见杨仪进门,望着她的形貌,夏绮眼前不由微微一亮。 杨仪却没理会别人,径直上前先听了听骞哥的脉息:“不要紧。” 这三个字如同灵丹妙药,屋内响起一阵吸气的声音。 杨仪没理会,只从荷包里抽出银针,轻轻地刺骞哥的人中穴,百会,又取合谷穴,内关穴,然后是脚底太冲穴,涌泉穴,这是缓解骞哥儿的惊厥。 又叫人将骞哥翻身,除去衣物,针灸曲池穴,大椎穴。而后刺他十根手指,放出些许血来,这是退他身上的高热。 才做完这些,骞哥喉咙里咕噜了声,竟似要醒来。 杨仪又见他牙关咬紧,便又针灸脸上的颊车穴,下关穴,慢慢地,骞哥便不似方才一样死咬绷紧之态,牙关松开,四肢也逐渐有所放松,眼珠动了动,似醒非醒,没有再抽搐。 在场不少内眷,起初还有人持怀疑态度,等看到这里,一个个也不禁心悦诚服,暗暗念佛。 又一刻,骞哥徐徐睁开眼睛,虽仍是目光浑浊两眼无神,却似能认人。 三奶奶先哭了声,顺着床边软倒下去。 正此时,外头道:“杨二爷送了药进来。” 一应女眷徐徐后退,杨登没叫别人动手,自己端了熬好的羚角钩藤汤入内。 见杨仪正给小孩儿诊脉,他便把药汤给了丫头叫她服侍骞哥,又对杨仪道:“我在内加了一味紫雪。” 惊搐也分许多症因,务必得判断明白,而后对症下药。 比如骞哥的属于肝心邪热,所以杨仪用的是羚角钩藤汤。 但也有气营两燔,或者湿热疫毒、暴惊受惧之类,便分别要用清瘟败毒饮,以及黄连解毒汤,琥珀抱龙丸等等。 各种症候,医治的法子也自然不同,如果稍有不慎弄错了,那很可能治不好不说,反而害死人。 这也是为何那些大夫一听小儿患病,就头大不肯伸手的另一原因了。 赵家老太太之所以只催着赵世去请杨仪,也是这个原因,因为她认定杨仪断对了症候,自然能对症下药,如果再换一个不知什么的重新诊看,耽误时候不说,谁知道又弄出什么意外来。 亏得老太太英明,不然只怕真害了骞哥也未可知。 杨登先前听杨仪说了羚角钩藤汤,便知道是肝心之热,紫雪有清热开窍的功效,而且也正对骞哥的肝热之证,能够让他尽快恢复神智。 杨登又道:“除了羚角钩藤汤外,外头还有一包止痉散,你且看看用不用。” 丫鬟小心翼翼地给骞哥往嘴里喂药,小孩儿有几分清醒,似乎知道大家是在救自己,一口一口乖乖地把药吞了下去。 这幅场景看的老太太潸然泪落,三奶奶更是喜极而泣。 还是赵家老太太掌的住,她看情形稳定,深吸一口气:“快请杨太医跟姑娘外头落座,好生看茶。” 外间,赵世跟几个家里的爷们跟杨佑持正也等候,赵御史时不时到内室勘查,又如如无头苍蝇般走来走去。 见杨登跟杨仪出来,赵世忙迎着:“二爷,杨大妹妹,甚是有劳,骞哥的情形如何了?” 杨仪垂眸:“我不过略读了几本书,就来学人开方诊脉,实在不知天高地厚,又让赵大人见笑了。” 赵世听她拿自己昨儿的话来刺他,不由苦笑:“大妹妹还记着昨日旧事,那是我……” 小甘瞥着赵世,觉着这人的脸皮可真厚,昨儿还水火不容,今日就“哥哥妹妹”了。 也不怕当着外人,小甘哼道:“赵大人怕是认错人了吧,这儿哪里有您的妹妹?先前不还对我们姑娘冷嘲热讽,评头论足,说我们姑娘什么不自量力……什么快回闺阁的话,今日我们姑娘还肯过来,是她仁心宽厚,要是我……哼!” 赵世窒息。 向来连朝堂上的官儿都对他客客气气恭敬有加,这还是生平头一次,被个丫头当面斥责。 杨登忙喝:“不得对赵大人无礼。” 这会儿内室已经没有之前那哭天抢地活不出来的惨相,隐隐竟有低笑的声音传来,显然孩子已经在转危为安。 外头这些人脸上也终于放晴,虽然小甘说的话不中听,但孩子已经大好,这就足够了。 大家不约而同,装作没听见赵世被羞辱。 “无妨无妨,”赵世想了想,嘿然:“这丫头的话糙理不糙,之前确实是我犯了糊涂。” 他被丫头当面训斥,虽然羞恼,但内心明白,如果杨仪今日不来,他也奈何不了人家。一来杨仪又不是正经太医,没理由掺和他们这浑水,二来昨儿毕竟还羞辱了人家一顿,自己是理亏的一方。 里间似乎是骞哥:“老太太……” 他方才还抽搐的几番昏迷,人事不省,如今竟能认人,又能出声,顿时所有人的心都定了。 赵家的男人们忙向着杨登道谢,询问详细,赞扬之声四起。 杨登自打伤了手,在太医院地位一落千丈,又不太给人看诊,很少再经历这样的场面。 他叹道:“实在不敢当,小女昨日所为,连我也事先不知,幸而无事罢了。” 赵世正时不时地打量杨仪,有心想说点什么,又拉不下脸。 得亏杨佑持善解人意,赵御史正好有个说话的,可以缓解尴尬。 此刻丫头扶着夏绮从里头出来。 夏绮眉峰微蹙,神情却还如常。 她看了看在场情形,扫过杨仪,又看向赵世。 赵御史忙走过来:“你怎么也来了?既然骞哥已经转好,且快回去歇着吧。” 夏绮却淡淡道:“四爷可跟杨家姑娘道歉了没有。” 赵世一怔,挤出笑脸:“这……我已经知道错了。这不是亲自去请了来吗?” 夏绮道:“人家肯来未必是看在谁的面上,只怕是舍不得骞哥受苦。独独是你把自己的脸面看的比天大。我说的对吗,杨姑娘?” 赵世的脸又灰了几分。 章节目录 第131章 二更君 杨仪跟小甘都有些吃惊,没想到夏绮这么不给赵世颜面。 不过,好像是夏绮常常如此,赵世竟然没怎么恼火,只道:“为了骞哥的事儿,反把我弄得里外不是人,老太太骂我一场,方才连这小丫头都敢说我,如今又是你了……罢罢,都是我自找的。” 杨佑持在旁看到这里,笑着说道:“四爷不过也是一时疏忽,就连我这个家里人,都不敢相信大妹妹是这样神异,何况是四爷?不过从今日起,我可算是服了大妹妹,再不敢小看她了。” 他笑着把话岔开,拉着赵世去了。 这边夏绮又看向杨仪:“其实我也不用说别人,昨儿我也看轻了姑娘,虽不曾恶言相向,到底失礼,向你赔个不是吧。” 她说着竟微微欠身。 杨仪瞅着她隆起的肚皮,赶忙扶住:“少奶奶有孕在身,万勿如此。” 夏绮淡淡道:“不妨事,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 杨仪想起夏家太太托付的事情,只不便主动开口。 目光相对,夏绮忽然又问道:“你今日怎么不穿男装了。” 杨仪怔忪,竟不知她为何问这个,而自己要如何回答,毕竟她昨儿穿男装的缘由可不好交代。 正迟疑,夏绮却一笑:“我有些乏了,杨姑娘且请自便,就不奉陪了。” 她点点头,扶着丫鬟往外而去。 她那丫头英荷时不时回头看杨仪,仿佛有话说,却又仿佛碍于主人,不敢开口。 小甘在杨仪身旁,忍不住轻轻在她耳畔道:“我还以为她回心转意要请姑娘给她看呢,这少奶奶好怪……” 杨仪也觉着略怪,她听夏绮为她出头,又向自己致歉,本以为少奶奶是回心转意,想要自己给她看病了。 没想到竟一字不提,好像全没有那件事似的。 就在这时,杨家那边也派了人来询问情形。 原来老夫人家里急等着消息,生恐又闹出事端,所以着急派人来打听 此刻,杨仪又入内给骞哥儿诊了脉,脉象平和且稳,已经不像是先前那样虚促。 小孩子的神情脸色也大有好转,已经乖乖地把药都喝光了,情形稳定。 杨佑持忙出去告诉,对来人道:“回去告诉老太太跟太太众人,大小姐先用针灸之法,又用汤药,十分妥帖神效,如今府里的哥儿已经脱了险,叫家里不必担心了!” 那人飞奔跑回去报信。 这会儿,里间赵家老太太带人走了出来,一眼看见杨仪,满面堆笑,伸出手来:“仪姑娘,真真了不得!” 老太太紧紧地握住杨仪的手:“今日若非是你,我这条老命真不知将如何,难得你的医术出众是一件,为人又是这样的风清月霁,不计前嫌而来。正所谓有妙手,亦有仁心。岂不令人感喟。” 旁边赵家众人听着老太太的话,连连称是。 杨登忙道:“她是小孩子家,终究有些口没遮拦行事不周,老太太莫要夸坏了她,以后怕又惹事生非的。” 赵家老夫人连连摇头:“杨太医,我知道你为人谦正,不过若我叫说,似仪姑娘这般‘口没遮拦行事不周’若多些,对如我们这种什么都不懂两眼一抹黑的人来说,却是福气了。也不要说她‘惹是生非’,别人我不敢说,在我们赵家上下,都记着她的恩。” 这话说的有点重,杨登忙道:“不敢不敢。” 老夫人看向赵世,赵四爷又有种不祥之感,不等老太太出声他自己先走过来:“昨儿是我鬼遮了眼,把上门的菩萨往外推,老太太之前骂了我,我们奶奶也说了我,如今我再正经给仪妹妹赔个不是,不要跟我这糊涂人计较了吧。” 杨仪道:“不敢,当不起。” 赵世笑道:“自然当的起,你救了骞哥,就也是救了我了。” 老夫人这才满意:“这幸而是仪姑娘大度,但凡她要不见谅,我立刻叫你老子把你带到门外,先打上二十给她出气,若还不原谅,就一直再打。” 赵世道:“我说什么来着?我的命果然也是仪妹妹救的。” 大家一时都笑了起来。 杨登同杨仪说了两句话,跟赵家的人吩咐,叫他们把羚角钩藤汤服个三天,去去病根,这几日务必饮食清淡等等。 眼见此处事了,杨登便欲告辞,赵家的人一再挽留,杨登只说家里也牵挂着,倒要回去的好。 正在此刻,老太太身边丫头低低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老太太一怔,思忖了会儿,一摆手,却对杨仪道:“你来了两次,都没有好生招待,着实失礼,只好等骞哥儿大好了,改日郑重其事请你们过来,让骞哥也给你磕头。” 杨仪听她说的如此郑重而客气,忙起身道:“老太太客气了,实在不敢。” 老太太颔首,又笑对杨登道:“杨太医,人都说女子不如男,今日我看令千金,比你们这些当太医的更上一层。” 杨登苦笑道:“您老人家说的是,只恨她不是男儿身。” 老太太道:“不是男儿身,也做了男儿事。不……应该是做的比男儿都强。” 赵世在旁边暗自咋舌,这话若是昨天听见,他怕要逆反的窜到屋顶上去,如今却只有心悦诚服的份儿。 老太太说了几句,吩咐赵世替他好生送客。 等赵四爷陪着杨登杨仪出门之后,老太太的丫鬟才道:“您方才怎么不提这仪姑娘给绮少奶奶看胎的事呢?好不容易人来了,如今又白白走了。” 赵家老夫人道:“你懂什么,方才绮儿在这里,仪姑娘所做所为,她看的真真的,昨儿仪姑娘又是冲她来的,若想叫仪姑娘看,她为何一字不提?她的性子是有些古怪的,连我也不便勉强,横竖看她自己的意思吧。” 小丫头连连点头,又道:“若不是今日亲眼见了,我绝不信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儿能这么厉害!看她给骞哥针灸那手法,比太医们更精妙熟练的多呢,可惜是个女孩儿,要不然只怕早入了太医院了。” 老太太当着杨登的面儿说杨仪比男儿强,此刻听了丫头的感慨,忍不住也说道:“就只这一点是有些可惜了儿的,若这太医院里的太医都像是她一样心细、谨慎,不怕得罪人敢说真话,又有真本事……这世上生了病的人就有救了。” 丫头也叹说:“谁说不是呢?几天前不还说,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庸医,活生生地把程都尉家一个小姐治死了的嘛。” 老太太心有余悸:“我正是因为这个,所以不肯叫人去再找别的,幸亏只请了仪姑娘。” 此时里头丫鬟来说,骞哥儿找祖母呢,老太太喜笑颜开,赶忙进去看小孩子了。 杨仪等离开赵家,出了御史街,杨仪隔着车窗叫杨登。 杨登正骑马,问她何事,杨仪道:“我有几句话想跟父亲商议。” “家去再说就罢了。”杨登回答。 “回去了必然事多,一时半会儿没法说话,”杨仪道:“前方有个茶楼,父亲在那停一停可使得?” 杨登略微犹豫,终于答应。 杨佑持极聪明,知道杨仪想跟杨登私下说话,于是只陪着他们上楼,吩咐送了两样茶点,自己便先下楼回府,他先回去也能叫府里安心。 茶室之中,杨登吃了一口茶:“什么事,非要在外头说?” 杨仪道:“今日赵家的事儿虽然过了,但……昨日的情形父亲也见到了,再住下去,难免生事。” “这是什么话?”杨登立刻听出话风不对:“不要胡说。也不要胡思乱想。” 杨仪道:“我并不想说谁的是非,只是就事论事,昨日姨娘趁我不在,竟要把我的丫头卖给一个吃喝嫖赌样样都能的下流货色,偏偏是那个人,当着我的面儿说,我的吃穿用度甚至身边的丫头,都是府里给的……他的意思是,姨娘要怎么处置我的丫头,或者我这个人,都是应该的,都是我们该逆来顺受的,我岂能容忍。” “是什么混账人,敢这么说话!”杨登动了怒。 杨仪一抬手:“连一个外头下作之人都如此说,何况府内?昨日为了我跟姨娘吵起来,再加上赵家的事惹怒老太太,竟罚我禁足,焉知以后还没有比这些更厉害的?所以我说迟早晚会生事,与其闹得难看,不如我先搬出来。” 杨仪说到最后一句,杨登猛地站起:“你说什么?搬出来?” 他见杨仪不言语,但脸色很镇定,他的心狂跳:“你又要搬到哪里去?” “京城偌大,总有立足的地方。”杨仪扭头看着车窗外街市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你……”杨登简直懵了,呆了半晌才道:“你莫不是说,你想在外头自己安身立命?” “我又不是没这么做过。”杨仪淡淡地,抬眸看向杨登:“总比在家里弄的鸡犬不宁,撕破了脸的难看要好。” 杨登本想说这是胡闹,一个女孩儿只身在外本就不像话,而且又靠什么活着??可又想当初杨仪确实也是一个人流落,再难也活了下来。 她的医术又精妙,若说安身立命,想来也不是难事。 “不行,不行!”杨登摇头,望着杨仪道:“好不容易回了家里,才几日,又要往外搬!谁家过日子没有个磕磕碰碰,没见吵个架就往外跑的,你怕姨娘再卖你的丫头,我回去说她就是,为了这点小事何至于……” 杨仪忽然道:“你为什么跟她说我没了娘,是可怜人。” 杨登一顿,慢慢地坐了下来:“我……因为她当家,不过是想叫她对你好些。” “我用不着,”杨仪冷笑:“她不来害我,已经是我的福气。叫她对我好,是父亲你太过天真了。” 杨登怔怔地看着她:“仪儿!” 杨仪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两口:“我昨日已经在老太太跟前跟她把话说开,彼此间水火不容,何况我也不想如昨日一般,就算出门给人看个诊,也要偷偷摸摸见不得人,搬出去是我想到的最好法子。” “不行,”杨登还是那句话:“先前你在外头如何我不管,如今回到家里,好歹是闺阁中的女孩儿,自己跑到外头去住,你真以为竟有这样简单?” 这确实并不简单,杨仪女扮男装,在外头走动,没人知道身份,自然也没人说什么。 可若是太医杨家的闺中女孩儿独自一人出府居住,非但背后说嘴的会不计其数,更且安全可虞。 比如京内那些地痞无赖闲人等,最是消息灵通,无孔不入,谁敢料定这其中没有狗胆包天不顾王法的。 杨仪道:“这当然不是简单的事,可若非没有办法,我也不开这个口了。” “总有办法,”杨登不由分说:“你且打消这个念头,我回府后立刻跟老太太跟你姨娘说……以后、必定不准有人再给你不痛快,好不好?” 杨登心想,今日总算把赵家的事情解决了,老太太那里必定高兴,此刻去说事,必然顺利。 至于顾莜那里,他也自有法子。 杨仪正在思虑,却听门外似有脚步声,而后是人声:“车备好了?” 另一个人回答:“回主事,已经备妥了。” 杨登正觉着那人声音有些熟悉,听到后面叫“主事”,顿时确信无疑。 他起身开门,惊喜交加:“俞主事,果真是你。” 郎中,俞星臣转身,脸上露出诧异神色:“登老爷,巧的很。” 里间杨仪抬眸,淡淡看他一眼。 她起身,微微欠身。 俞星臣也点头回礼:“仪姑娘也在。” 他又看向杨登道:“我先前听人说,登老爷跟仪姑娘去了赵府,治好了小公子的病?” 杨登忙道:“还好没出大事。俞主事也听说了?” 俞星臣笑道:“这件事甚是轰动,方才我自街头上来,路边十个人倒有六七个在说此事的。多是赞扬……”他看了眼杨仪,见她已经落座,手中捏着茶杯,脸色冷淡地望着窗外,白瓷的颜色跟她的手,脸颊乃至脖颈,竟相映生辉。 他顿了顿:“多是赞扬登老爷跟杨家,毕竟不愧太医杨家之名。” 杨登慌忙摆手:“罢了,这些虚名无足轻重,宁肯无事。” 寒暄了几句,杨登问:“俞主事怎会在此?” 俞星臣道:“本来有人约在这里,谁知他们竟临时有事,叫人无奈。” 杨登忙道:“那不如一同坐会儿?” 俞星臣又看了眼杨仪,见她仍是只管看着窗外,以他这矜贵自知的性情,当然是知难而退。 可偏偏:“自打回京就一直忙于公务,今日索性偷闲半日也好。” 杨登也有点意外他竟答应了,忙请他入内,又寒暄道:“听说进来俞主事调了职?是高升了?我只听他们略说了一句,并不真切。”说话间便给他斟了茶。 俞星臣忙道:“多谢。”又道:“近来有关巡检司的非议甚嚣尘上,皇上闻听,觉着地方巡检司多有亟待肃查整改之处,便调我任巡察使,算不得高升。” 杨登笑道:“这是极考量人的能耐、办正事的差使,若办得好必定高升,以俞主事之能,自然指日可待。” 俞星臣道:“托二爷吉言了。” 杨仪因听见他说“巡检司”,不由转头看向俞星臣。 她印象里俞星臣好像一直都在兵部……当她嫁了的时候,人家已经是正经四品的兵部侍郎了,炙手可热,怎么又跑到巡检司去了?虽然巡检司也同属兵部,但…… 杨登没留意杨仪的异常,只顾问俞星臣:“对了,照县那案子据说结了?又到底是怎样,为何说是跟照县巡检司的旅帅有关呢?你可知情?” 俞星臣道:“我今日才看过卷宗,这个跟萧太康不相干,犯案的是萧旅帅手下一名主簿,极是奸猾,萧太康不过是被蒙蔽其中,当初照县巡检司失火,就是那主簿恨萧太康一力追查他,想借机将其烧死。后来萧太康知道了真相,又因为那主簿为灭口还杀了巡检司一名仵作,所以萧旅帅竟无法容忍,在亲手将凶徒杀死之后,竟自戕了。” 这就是京畿巡检司最终的定案。至于那孙五家人,念在孙五只是被挑唆要挟,并不追究。 那原本嚷着头疼脑热的王财主闻听,病情不药而愈,只是他家里也因此赔出若干银子给孙家,谁叫他诬赖人在先,讹诈在后。 至于沈暂家里,也自有巡检司拨了相应抚恤金额,足够孤儿寡母度日。不管如何,那一对母子才是最无辜的。 杨登听得连连吸气:“竟然如此!这……这萧旅帅也太刚烈正直了些,何必为一个凶徒赔上性命?” 俞星臣道:“谁说不是呢。大概,是因为萧旅帅无法容忍被自己所信任之人欺骗吧。”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有意无意看了杨仪一眼。 杨登完全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又问道:“这个案子,是不是扈远侯家的十七郎侦办的?” 俞星臣道:“正是他,还有鸡鸣县的陈十九郎。” 杨登不由笑道:“我就知道十七不错,呵,又加上一个十九郎,这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俞星臣瞅了他一眼,喝茶。 杨仪一边听着俞星臣说起照县案子,一边出神,蓦地听陈登提起薛放,心头一动,竟不知薛放现下如何了。 她本以为父亲能问一问,谁知杨登似无这意思,杨仪索性问:“俞大人可知道薛旅帅如今在何处?” 俞星臣道:“先前京畿司传他回京面禀案情,他并没随召,这会儿大概还在照县吧。” 杨登听得奇怪:“仪儿,你为何称呼十七为旅帅?他如今是巡检司的……” 俞星臣见他忘了,便道:“参将。想必仪姑娘是因为不清楚,一时弄错了。” 杨仪望向俞星臣,见他这么一本正经的说谎,心里却也想到了一件事。 本想找个机会跟他私下里说几句,谁知俞星臣见她频频盯着自己,他便有所察觉,竟对杨登道:“方才我叫人备马,怕他们找不到人,能否劳烦登老爷去说一声……” 杨登没那么多花花肠子,忙起身往外。 俞星臣便看着杨仪:“可是有事。” 杨仪真是服了他,简直像是会读人的心:“还记得太常寺的那位白博士?” 俞星臣道:“自然,怎样?” 杨仪道:“他向父亲求诊。父亲有意给他开药。” “情理之中,理所当然。”俞星臣回答。 杨仪皱眉:“此事怕不太妥当。俞大人能不能……能不能想个法子,别叫白博士吃父亲给的药。” “为何?”俞星臣的眼神稍稍变化:“或者你以为,登二爷的诊断有误?” “我并不知,但是,”杨仪斟酌:“谨慎起见,白博士还是别吃那些药为妙。” 俞星臣道:“若是觉着登二爷药方有误,为何你不给他诊一诊,毕竟救我所知,白兄本是要求诊于你,只因你是女子才罢休。” 杨仪淡淡道:“我不通此道。” 俞星臣微微一笑:“不通?可据我所知,从之先生在照县,勘查尸首,审问凶嫌,可都是如鱼得水,风生水起。” 杨仪悚然:他是怎么知道的?竟还如此详细! 俞星臣看着杨仪黑白分明的眸子,又道:“只是我不知,你何时又成了鸡鸣县严仵作的同门?至于姑娘关于尸首以及案情的那些所知所言,种种惊世骇俗,匪夷所思,连严仵作都惊叹不已,甘拜下风,试问区区不举之症,又有什么‘不通’的呢?” 杨仪蓦地站了起来。 俞星臣则看着她压在手底的那盏茶,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她又要把茶泼在自己脸上。 章节目录 第132章 三更君 杨仪盯着俞星臣。 一瞬间心里转了好些念头。 直到她瞧见俞星臣仿佛扫了眼自己压着的茶杯。 杨仪想起在他带自己回京的时候,那时候被他惹怒无法自控,泼了茶。 原来他不像是看着这样淡定自若。 杨仪挪开手,慢慢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在俞星臣有点惊讶的目光注视中,杨仪淡声问道:“我跟俞大人,已经算是井水不犯河水,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不由笑了,他惊讶于她竟没有发作。 果然比先前大有进步。 “姑娘竟然问我,难道你不觉着自己做的太过破格了?” 杨仪道:“请问俞大人,我是杀人放火了,还是谋逆造反了?” 俞星臣皱皱眉。 杨仪道:“我所做的事,并没有任何违背王法,正相反,我所做问心无愧,不管是相助薛旅帅断案,还是给人看诊治病,都只是尽我所能而已。倘若俞大人觉着我是在胡闹,你自己就是巡检司的,大可把我拿下。” 她太镇定了,字字句句都是高言大义,叫人竟没法简单地从一个女子的身份来推压她。 虽然他可以这么做。 俞星臣的手指在杯口上抚过:“谁敢拿你,你有京畿巡检司里最炙手可热的人撑腰,自然什么都做的出来。只是你留神,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与虎同行的。” “你是说薛旅帅。”杨仪冷笑,她微微俯身靠近俞星臣:“俞大人,你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与虎同行……” 说到这里,杨仪突然嗅到他身上有一点奇异的香气,透着熟悉。 她的眼神微变,略靠近了几分,又突然后撤。 俞星臣正不知她什么离自己越来越近,蓦地见她色变,他忽然也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目光垂落看向自己衣袖。 杨仪死死地盯着他,直直地看了半晌,“呵”地笑了出声。 俞星臣不动声色道:“你笑什么。” 杨仪道:“我……我恭喜俞大人。” 俞星臣抬眸:“恭喜我什么?” “恭喜你……”杨仪蹙眉想了想,微笑:“这辈子得偿所愿,‘与虎同行’吧!” 杨仪说完之后,哈哈一笑,迈步向外走去。 她今日穿着的是女装,走起来,却仍如男子一般行小四方步。 身上的大袖衫向后一扬,看着竟比男子还要潇洒自在,风流写意。 俞星臣扭头望着她身形消失门口,杨仪那句“得偿所愿,与虎同行”,在他心里转来转去,俞星臣竟不知她到底知道了什么!而那只“虎”到底又指的是谁。 杨仪出门,正见灵枢在跟杨登说话,见了她,灵枢退后一步。 灵枢是俞星臣的贴心鬼,早知道俞星臣把杨登调出来的用意,自然不会让杨登那么快回去。 所以他特意用法儿把杨登阻了阻。 杨登则诧异杨仪怎么自己出来了:“仪儿?怎么……” “俞大人还有事,咱们先回去吧。”杨仪也没有等杨登,直接下了楼。 先前因为不放心家里的小连,杨仪已经交代小甘,让她先随着杨佑持回去了。 杨仪自己下楼梯往外,心里稍微有点乱。 她突然意识到俞星臣在这里只怕不是见什么他的同僚之类。 方才她倾身之时,依稀闻到俞星臣身上有点淡淡的香气,而那个,是杨甯身上香袋的气味。 杨仪不会弄错。 出茶馆门的时候,杨仪抬头向上看了眼。 她怀疑杨甯是不是也在,亦或者是走了……她觉着疑惑,怎么自己出去断案看诊,俞星臣就不依不饶的,怎么杨甯跑出来跟他私会,就是理所应当? 或者,俞星臣是以为杨甯会嫁给他,所以才这样“有恃无恐”。 可也说不定……万一杨甯这辈子转了性呢? 她胡乱想着这些事,却也毫无头绪。 连耳畔传来马蹄声响都没在意。 直到后知后觉地一抬头,便见到几匹马从跟前呼啸而过。 蓦地怔住,杨仪看见其中一道最为醒目的身影,矫若游龙,自她面前狂奔远去。 杨仪的心狂跳,如那些奔腾的马蹄。 他回来了? 等杨登出来,那一行人早不见了踪影。 杨府。 顾家派了人来接顾莜跟杨甯家去住两天。 杨甯特意也跟老太太回了,便陪着顾莜一同去了顾家。 虽然说顾家来了人,没什么可挑的,但从老太太到高夫人等,都明白,这只怕是顾莜心里大不自在了。 毕竟原先都以为杨仪闯了祸,但先是赵家派人上门来请,后又传出杨仪用药神效的消息…… 这简直让所有人都呆了。 顾莜原本没病,只是素日爱装。 如今听了消息,气的连连咳嗽,脸红眼赤。 杨甯怕她真气出好歹,赶忙安抚:“生气有什么用,哪里想到她居然还真的能够治好呢……”杨甯也极觉着惊疑,简直不能相信。 羁縻州的时候,俞星臣曾写信告诉过她有关杨仪的事情,虽然没有浓墨重彩,只简略几句,但也提起了杨仪用药如神。 杨甯只不服,觉着此中可能有什么差错。 乃至于杨仪给老太太开了药方治好了病,杨甯依旧半信半疑。 竟不是侥幸吗? 不可能……前世那个病恹恹的、自己的身子都没法弄好的人,怎么就会这样厉害。 不对。 杨甯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那正是前世她的及笄礼。 当时薛放迟到,但那嚣张的姿态已经引得人不满,那王珏素来心仪于杨甯,当场挑衅而被薛放扔进了池子里。 救上来的时候,王珏已经没了气息。 当时杨甯心里其实是有点怪罪薛放太过行事放诞……一点不顾忌时间场合。 不过这对她其实没有坏处。 因为不管王珏是生是死,明儿提起此事,大家都会说是薛小侯爷跟王公子“争风吃醋”,还是为了她。 只有最美的花儿,才会叫人争抢。 越多的人盯着,越高贵难得的人靠近,表示心仪,花儿的身价才会更高。 可就在所有人都围着王珏而束手无策的时候,那个一直被忽略的杨仪,在外围上悄悄地叫了一声“父亲”。 当时杨佑持跑过去,听杨仪不知说了什么,然后,杨登就救活了王珏。 而杨仪也并未久留,仍是咳嗽连连地回院子里去了。 事后,顾莜探听,杨登也没隐瞒,就把杨仪指点法子的事情告诉了。 顾姨娘很嫌恶:“她怎么会知道这些?又什么会阴不会阴的?那可是个好词儿吗?她可是个姑娘家,把这些东西挂在嘴边上,成什么样子了?” 杨登不以为然:“这不过是医书上看来的话罢了,为了救人而已,平时里自然是不用的。” 顾姨娘道:“我看你也该管管她了,我自然不敢多管她,免得人家说我刻薄了,可谁知道她整天在那院子里做什么?先前一个丫头跟我说,她拿着银针刺什么小人儿,兴许是我……” 杨登忙道:“什么话!谁传的?仪儿不是这样的人。” 顾姨娘道:“你不要急,我也是这么把那丫头训斥了一番的,我说那必定不是扎小人,而是什么……针灸之类的东西。并严禁底下丫头透露,免得以讹传讹。” 杨登松了口气,顾姨娘却道:“可你毕竟得去说说,叫她收敛,别整天弄这些别人看不懂的,要不是我给制止了,传出去,叫人觉着咱们家里弄那些巫蛊的东西……岂不是大祸临头?何况今日她给你说的法子,这是碰巧管用了,万一不管用呢?你一针下去那王公子死了呢?岂不是你的罪责了?” 杨登闻听,果真便去训诫了杨仪一番。 此后顾莜跟杨甯道:“瞧她那个样儿,素日不露头,还以为是老老实实的……今日却突然间又钻出来,备不住还是想出风头。” 杨甯本来觉着未必,但有一件事改变了她的主意。 次日薛放来见她,说起昨儿王珏命大。 杨甯趁机温婉地劝了几句,叫薛放收敛脾气,免得再惹祸叫人担心之类。 薛放有可无可的答应着,她知道他不会听,只是要叫他觉着自己是在担心他、为他好而已。 正一切如常,薛放突然问:“昨天那个穿素色衣裳的……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个回来的长姐?” 杨甯的心嗖地缩紧了,她面上却没露出什么来:“素色衣裳?我倒是忘了昨儿仪姐姐穿的什么了。怎么十七哥突然提起她了?” “仪姐姐……对,杨仪,”薛放念了念这个名字,思索地问道:“她不是指点了登老爷,救了王珏的吗?” 杨甯心惊却笑问:“十七哥哥当时已经走了,你又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 薛放啧了声:“非得谁告诉我?”他没回答这句,只又问:“那个、那个仪姐姐……她的身子不是不好么,怎么还会治病救人?” 杨甯哪里容许他在自己跟前提起别的女子,尤其是这样感兴趣的口吻。 要知道薛放对于女色是从不上心的,就算是她……用尽了手段出尽了百宝,才终于博的他一点关注。 杨甯心里已经大怒,面上却还笑吟吟地:“你忘了,之前父亲的原配夫人,就是个会医的女子啊。” 说了这句,她的神情暗淡下来:“直到如今,父亲还对她念念不忘,姨娘为此不知多糟心,这么多年来尽心尽力地伺候……仍是这样……” 她的演技一流,眼圈顿时都红了,泫然欲滴。 薛放一怔,忙道:“好好地怎么又这样了?我也没说什么别的……罢了罢了,不说了。” 杨甯掏出帕子拭泪:“是不是男人都是这般,朝秦暮楚,见一个喜欢一个……” 薛放却笑出声来:“你也忒能了,这就扯到男人身上去了,你认得几个男人,就这样大口气?”又皱眉:“行了别哭了,你脸上的粉都花了。” 杨甯一惊,顾不得再撒娇,忙去补妆。 从那之后,不知顾莜做了什么,杨仪就病倒了。 她的身体虽然向来不好,但那一次病的着实凶险。 府内人虽多,却没有跟老太太或者杨登报信的。 老太太那边,伺候老太太的人常常说:“那仪姐儿的身子,简直比公主还要矜贵,前儿才请了一个太医,老爷偏偏说开的药不好,不能用,竟是白多花了一份钱,又隔三岔五就要人参燕窝的补一补,我们这家里虽然燕窝人参都有,可也不能当饭吃。” 老太太问起顾莜,顾莜承认确有此事,却笑道:“不碍事,我只跟老太太知会一声,该用的东西我自然尽量给仪姐儿备出来,可要是家用上有什么亏空,老太太可别寻我的错。” 老夫人一听杨仪的花销比自己还要离谱,自然就更加不喜欢了。 殊不知这一切不过空中楼阁,什么燕窝人参,能有一根人参须到了杨仪手里已经不错。 顾莜也说起杨仪:“仪丫头人虽生得怪可怜见的,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先前因为病弱,老太太免了她的晨昏定省,如今更是不大出院子了,有伺候的丫鬟说,常常淌眼抹泪的……倒是叫人觉着晦气,她但凡心宽点,想必病不会这样一直好不了。” 老太太一听,愈发不乐,自然就不在意杨仪。 那一场,着实几乎要了杨仪的性命。 可不知为何,她生死挣扎了几日,竟然又神异般好了。 出了茶楼。杨登陪着杨仪的车往回走。 他不住地在心里寻思方才杨仪说的那些话,一边思量回府之后,该怎样的向老太太回话,以及对于顾莜又将如何。 只顾胡思乱想,竟没察觉天色已在不知不觉中阴了下来。 不知哪里来了一团偌大的乌云,大雨伞似的横亘在头顶,遮住了天日。 这五六月天,变得最快,街上的百姓见势不妙,生怕淋雨,一阵乱跑乱走,很快街市上的人就少了一半。 忽然一阵风吹过来,掀起地上尘土。 风中竟有几分雨气,随行的小厮道:“二爷,要下雨了,要不要先找个地方避避?” 杨登左顾右盼,有点后悔刚才着急离开茶馆,要是再多坐一会儿,只怕就避开了,何况他还没跟俞星臣说完话呢。 正在这时,前方街头响起马蹄之声,有几匹马跑了出来。 风大,雨点儿,还有淡淡的尘。 杨登一时没看清,只吩咐小厮躲让,谁知那马儿疾驰到跟前,马上的人望着他:“登老爷!” 杨登定睛,惊喜:“十七?你……从哪里来,不是还在照县吗?” 薛放没回答他,只试探问:“我听说登老爷跟、仪姐姐去给人看病了?马车里的……” 话音未落,杨仪掀开车帘:“十七爷,下雨了,你且先去躲避吧。” 薛放转头,望着她车帘掩着的半张脸,目光瞬间如晨星闪烁。 杨登也正叫道:“雨越发大了,先躲一躲吧,正好也可以说说话……”他觉着错过了俞星臣又来了十七郎,老天也算颇为眷顾。 不料薛放没有要跟登二爷交心谈话之意,他回头对跟在身后的屠竹等道:“牵着。” 说话间,薛放一个翻身下马,向着那赶车的人一招手。 那马夫没反应过来,不知怎样,薛放道:“你真是笨的可以。” 一把将人拽下,自己跳上了车辕。 马夫惊呆了,一起惊呆的还有杨登。 登老爷举手遮着额头上打落的雨点,惊愕地:“十七!你这是……干什么?” 薛放挥鞭,笑道:“登老爷多多见谅吧,我有个急症的病人,要借仪姐姐的妙手给看看……二爷别慌,看完了我立刻把人送回来。” 杨登听见“病人”,心一宽,又见他要打马离开,复觉着不妥:“什么病人?你说明白些,仪儿未必能治,还有她的丫头都不在……” 薛放笑道:“用什么丫头,我难道还伺候不了?” 杨登想拦他,但那小子已经一抖缰绳,马车往前狂奔。 “十七,十七!”杨登垂死挣扎地叫了两声,毫无用处。 章节目录 第133章 一只加更君 先前杨仪车内听见薛放声音,心潮如涌。 在茶楼出来的时候她惊鸿一瞥,本是看见他带人离开,呼之不及,只当错过。 不过既然见他无恙,倒也罢了。 如今听见薛放拦路,还以为是到底自有天意,又“巧遇”了。 她本正听着他跟杨登说话,直到那声“仪姐姐”,突然叫她无法按捺。 这才掀开半边车帘,为的是让他避雨,也是为叫他知道自己在这里,叫他只管放心。 哪里想到薛放的意思不仅于此。 在薛放把那车夫拉下,自己跳上来之时,杨仪还不知发生何事。 直到杨登询问,薛放说什么“急症的病人”,杨仪才知道他想干什么。 当下忙挪到车厢边上:“旅帅……” 一声还没叫完,薛放一抖缰绳,挥鞭,鞭子当空甩起漂亮的鞭花,发出清脆响声。 那马儿生恐给他打到,即刻迈步四蹄往前奔去。 杨仪被这么猛然一颠,整个人向后晃去,几乎扑滚在车内。 等爬起来后,马车早离开原地十数丈了。 这时侯一阵急雨降落,哗啦啦,原本热闹的街上顿时人影寥寥。 杨仪重又挪至车厢门口,把住车门:“旅帅!”猛地见他身上已经都湿了,那底下要说的话是什么,居然都忘了。 薛放于雨中回头,整张脸被雨水绞洗的水淋淋,乌黑剑眉,星亮的眼,越发英武鲜明。 他随手抹了抹肆意的雨水:“你把门掩上,小心淋湿了。” 杨仪呆看着他,忽然想起来,赶忙又翻滚回车厢,果真从小桌底下找到一把雨伞。 她爬到车厢门口急忙撑开,谁知马车跑的快,加上风吹雨,这一掀几乎把她掀飞了。 薛放瞥见,惊心动魄,忙张手往后一挡,一边攥住她的手臂:“闹什么?你瞧你……” 那风鼓着伞,把她两只大袖也都吹的飞扬,锦缎的裙摆斜斜掀起,整个人像是风中飘飘摇摇的一支芰荷。 杨仪惊魂未定,急着把伞向他头上靠,薛放看她一眼:“你啊……”终于没说什么,只放慢了马速,把伞接过去:“快回去。” 杨仪见他乖乖撑了伞,这才忙又退了回去,才发现自己半边脸已经都被雨水打湿,衣衫裙摆也都被淋湿了一层,幸而没很透进去。 她找出一块手帕擦脸,突然想起一事,忙看向帕子上,却见并无胭脂的痕迹,这才放心。 这还是因为有小甘在,早上伺候她洗漱后,梳头描妆,一应具全,若是杨仪自己是懒怠干这些的。 幸而小甘知道杨仪的喜好,便只淡淡描眉,只在唇上略微点了一点儿胭脂,脸上轻敷了薄薄的粉。 杨仪天生肤白过甚,敷不敷粉倒是其次,只在小甘看来,再于两颊上点胭脂,那气色必定更加,自然也更好看,可杨仪因为记得上次给薛放擦脸擦下了胭脂,被他“取笑”,她觉着难堪,便坚持不肯。 如今被雨淋湿了,触动杨仪的心事,她想反正一边的妆都花了,索性也不用再描补,一股脑把另一边的眉黛跟唇上的胭脂都擦了去。 反正当初在羁縻州她蓬头素面不修边幅的样子,薛放也都知道,何必再叫他说什么“就知道你的气色不会这么好”的话呢。 这场雨来的急,去的也快,一刻多钟,雨稀稀拉拉,总算比先前小了些。 薛放拐了几拐,他好像对于路也不是很熟,马车几次停顿。 趁着这机会杨仪掀开帘子往外看,却吃了一惊。 外头的屋子鳞次栉比,却鲜少高楼,民房低矮,透着简陋,有点像是出了城在城郊。 杨仪打量了会儿,明白了,这大概是到了西外城。 京城虽繁华,但也分不同区域,大体分为“内城”跟“外城”。 王公大臣们的住处多在皇宫附近,叫做内城,不管是杨家还是薛家,俞家,赵家乃至于夏家等,都算是朝中有官职有点地位权势的,他们都在内城区。 至于外城,便多是平民百姓所住,气派自然不如内城,甚至越是往外,越见贫寒。 她十分惊奇。原本薛放说有什么急症的病人,她只是半信半疑,毕竟谁知道他是不是心血来潮又要胡闹,故而弄个借口,如今见竟到了这种地方,难不成真的有病人。 可是薛放所认识的住在这里的,又是谁呢? 只听薛放喃喃了几句,好像在骂,杨仪隔着车厢门问:“怎么了?” “没事,”薛放扬声,又道:“多少年没来了,忘了路。不碍事,我觉着就在这左右了。” 听了这句杨仪知道,他真的是要带自己去哪个地方,看诊的事怕十有**。 此刻,有两个百姓披着蓑衣经过,突然看见一辆马车,便站在路边躲避,薛放勒住马儿:“劳驾问一声,昔日北边屯田付老都尉是不是住在这左近?” 两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叫道:“你是不是说那个醉鬼老付?” 薛放脸色一变:“什么?” 那人吓得退后一步,忙解释:“我们这里不晓得什么老都尉小都尉的,只有一个整天喝的烂醉的醉鬼,年纪很大了,因为他姓付,大家都叫他醉鬼老付。” 另一个道:“听说他以前确实是在军中的……不过没人知道到底如何。” 薛放吁了口气:“那他住在哪里?” 两个人不约而同往左边路上指了指。薛放道:“多谢。” 正要挥鞭,又回头看他们道:“以后不许这么称呼!付逍是有军功在身的,容不得人折辱!” 两人目瞪口呆,望着薛放不容分说的脸色,忙啊啊地答应:“知道了!” 薛放策马往前,不多时看到了一处门首,他笑道:“总算找到了,就是这儿。” 停车,双足落地,顿时底下的水蔓上来,把他的靴子浸透。 薛放吃惊地低头看了眼,原来此处水道低,方才那一阵急雨聚集的水流正从门前过,他回头看车上,正杨仪推开车门:“到了吗?” 薛放本来要接她下车,如今看这个样子,难道要让她淌水进去?忙道:“你先别动,我去叫门看看人在不在。” 踩着水靠前,见门槛的两块石头都松动了,斜斜地伸在那里,不小心过来只怕会被绊倒。 而面前的门扇,比他记忆之中更加破烂了不少,大概是经过风吹雨淋,原本的木色早褪了,只透出一丝白骨似的森然白。 门板上头大概贴过春联之类,可惜一看就不是今年才贴的,残存的纸都从喜庆的红变成瘆人的白。 薛放眉头紧锁,竟有点不祥之感,他抬手拍门:“付伯伯!” 谁知一拍,那门竟然应声开了。 薛放回头对杨仪道:“别动,我去看看。” 他一个箭步进了门内,只见院子里也是泥泞的很,只中间稀稀拉拉垫着几块,薛放踩着那石头,深一脚浅一脚到了屋门口,却见屋门半掩,才一推,一股浓烈酒气冲了出来。 他抬头,却见屋子正中一个八仙桌,两张破椅子,桌上放着几个杯盘,地上却趴着个人! “付伯伯!”薛放大叫了声,忙冲过去将那人扶起,却见他嘴角血迹斑斑,双眼紧闭,薛放忙试他鼻息,还好一息尚存。 他定了定神,赶忙先丢开付逍,转身出门去找杨仪。 不料正要往外,就见院门口处杨仪提着裙子正跳上来,薛放一惊:“等等!”踩着水冲过去,低头一看,果然她的鞋子跟裤管都湿透了! “叫你等着!”薛放微恼,“怎么不听?” 杨仪道:“我……没事,不过湿了而已,里头怎么样了?我好像听见你的声气不对。” 薛放反应过来,刚要拉着她向内,忽然间满园泥水横流,他看看杨仪,目光相对的瞬间,薛放俯身,竟将杨仪打横抱起。 杨仪没想到如此:“旅帅,我自己能走!” 薛放咕哝了声,把她往怀中一凑,迈步向前去。 他原本还想踩着石头,谁知不知是脚滑还是情急,亦或者别的原因,几乎踩空,随着往前一个踉跄。 杨仪吓了一跳,感觉自己要被扔出去似的,想也不想,忙伸手勾住他的脖颈。 薛放当然不可能将她扔出去,倾身的瞬间抱的更紧了,却感觉杨仪主动靠过来环住了他,一刹那,她颈间怀中的香气将他萦绕在内,那一抹白腻的脖颈几乎就在他的眼底,好像他再往前一凑就能…… “小心。”杨仪惊魂未定,嘱咐。 薛放定神:“哦……没、没事……”结结巴巴,脸上却无端地开始发热。 幸而还记得里头还有个病人,薛放三两步进内:“你快看看是怎么样?” 杨仪下地,忙上前给付逍诊看,见他脸色浮红,有点像是被水泡过那种不太正常的红里泛白,不用靠近便闻到浓烈酒气。 她听了会儿脉,便先用银针刺他人中,神庭,印堂等穴道,才吩咐薛放把人抱到里间炕上。 薛放照做,进了里屋,越发见家徒四壁,炕上只一床旧被褥,边角磨破,都透出棉絮来了。 他本想找块帕子给付逍把脸上的血渍擦擦,却只看见一块像是抹布的东西,偏偏自己这两天着急,竟没带手帕。 杨仪把自己的帕子拿给他:“用这个。” 薛放刚要接,忽然又推回去,自己撕了袍子一角,他的衣裳是湿了的,正合用。 一边给付逍擦血,一边问:“他怎么了?” 杨仪轻声:“他的血中带痰,六脉急数,应是有咳喘之症,他是常这样喝酒?” 薛放苦笑:“刚才路上遇见的那两个人说的你也听见了,若非如此,怎么会给人叫成醉鬼。” 杨仪道:“已经到了吐血的地步,又是那样脉象,只怕是酒毒已经……”她本来说的是实话,可话到嘴边望着薛放担忧的神色,忙止住:“详细怎样我还得再想想。” 此刻,付逍的手抖了抖,忽然闪电般袭向薛放。 电光火石间,薛放抬臂一格,反手擒拿,将付逍的手生生摁了回去:“付伯伯!” 付逍睁开眼睛,他的双眼已有些浊色,但在睁眼的一瞬间仍极锐利。 他盯着薛放看了半晌:“小十七?” 薛放笑道:“付伯伯,你还认得我。” 付逍的目光在他面上转来转去,蓦地要起身,却又俯身喘嗖起来,喉头格格作响,胸中也隆隆有声。 杨仪心头一沉。 付逍咳了好一阵才停了,抬头看向薛放,他擦擦嘴,哑声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薛放道:“我先前在照县……” 付逍听见这个,原本就浊的目光更暗淡了,他却一笑:“萧太康,这厮竟死了,我还以为我怎么也会走到他前头,还指望他给我烧香供饭,这个没出息的怂货!反倒让我破费!” 薛放道:“付伯伯……”他顿了顿,面上几分难过之色:“我看到你叫人送去的银纸了。他们说你这两年身体也不好,之前吃了药也不顶用,我今日……” 他看向杨仪:“我请了高明的大夫来给你看看。” 杨仪一直站在旁边静静听着,此刻才知道,原来付逍也是军中的人,跟萧太康还认得,多半关系不错,听他的语气还有年纪,应该比萧太康资历要高,所以他毫不在乎地痛骂萧太康,薛放竟没生气。 听见薛放说“高明的大夫”,付逍冷笑:“别给我提大夫,先后换了两三个,哪一个管用,还不如我痛快喝点儿自在……” 说着他满不在乎地看向杨仪,突然他愣住:“我……我是不是还没醒酒,怎么这屋里有个观音娘娘。” 薛放双眼微睁,忍笑:“付伯伯,她叫杨仪,是个好大夫,你放心,有她在你断然无事。” 杨仪抬眸看他。 “大夫?杨……杨仪?”付逍喃喃,把杨仪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却发现她脸上无妆鬓发微湿,裙摆上也带着雨水,付逍叫道:“你小子……跟我面前弄什么鬼?” 薛放诧异:“付伯伯说什么弄鬼?” 付逍瞪向他:“你老实说,你是不是从哪里拐了人家的女孩儿,被人发现了追着打,才藏到我这里的?哈,小十七你果然是长大了!” 薛放大为意外,重重一咳:“付伯伯,别这样老没正经。人家是给你看病的,刚才若不是给你针灸过,你还醒不来呢。” 付逍愣住,抬手摸摸鼻子:“哦,怪不得刚才觉着有人戳我的鼻子眼,凉凉的……原来是针灸吗?” 他自言自语过后,又打量杨仪,却见她生得很是秀美单弱,怎么看怎么都像是薛十七郎从哪里抢来的无辜少女。 “你真的是大夫?”付逍十分疑惑。 “不敢当,只是略会几个方子而已,”杨仪微微欠身,问道:“不知付都尉之前都服了什么药?” 付逍听见“付都尉”三个字,脸色冷了几分:“什么都尉不都尉,这里没有那些,只有一个没用的烂醉鬼,我也不用人看……你要是小十七的相好呢,你就只管留下,你要是什么大夫,你就立刻走,一听见‘大夫’两个字,我犯恶心。” 薛放听见“相好”两个字,鬼使神差地看了杨仪一眼。 却见杨仪抬手抚脸,似乎也有点不自在。 他的心无端狂跳了两下,忙将目光转开:“付逍,你别仍是这样死犟牛脾气!你以为谁都能把她请来的?我告诉你,她才把御史赵家那个小狗崽子的病治好了……这件事你总该听说过吧?” 付逍瞥他一眼,重新倒下:“我没听说过,也不知道御史赵家,只知道你小子是开了窍了,见了个美貌的女娘就迷了眼,不管怎样就把人吹上天……” 他又抬头特意看了杨仪一眼:“模样确实不错,就是身子骨太弱了,只怕不禁折……” 薛放忙捂住付逍的嘴,他转头看杨仪:“你先出去会儿。” 杨仪转身。 付逍被捂住口鼻,有点喘不过气来,薛放低头:“付伯伯,你要再这么胡说八道,我也恼了。” 他松开手,付逍咳了两声:“臭小子,你恼什么?我看你不是来给我看病的,倒是来弄死我的。我还没恼呢。” 这付逍年纪比萧太康跟扈远侯都大,头发都半白了,加上他在军中的资历很高,是个值得尊重的老前辈。 所以薛放心中敬畏,便不敢如何,谁知他竟这样混不吝,丝毫德高望重的气质都没有。 多半是那些酒害人。当初付逍在军中的时候就嗜酒如命,后来退了,以为这毛病会改改,没想到变本加厉了。 薛放想到路上那两个行人轻视的口吻:“我问你,只这一次机会,你到底看不看?” 付逍瞥他:“不看。” 薛放道:“真的不看?” 付逍啧了声,重新卧倒翻了个身:“说不看就不看。” 薛放拧眉道:“付逍,你看看你成什么样了?你还说萧师父……你难道比他强?你简直没资格那么说他!” 付逍沉默了会儿,笑道:“我是没资格,只是比那短命鬼活的长些罢了,哼……萧太康倒是四角俱全无病无灾的,又怎么样?我就骂他了,有本事你叫他蹦出来回骂。” 他说着翻身坐起:“你也走!白眼狼的小崽子,你去了照县反把你师父害死,现在又跑到这里做什么?是不是也要害死我!咳咳……竟还敢对我如此无礼,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再看看吧!滚!” 他说着,抓起那个油腻腻的荞麦枕头向着薛放扔了过来。 薛放抬臂一挡,枕头便落在地上。 付逍可以骂他,可以说别的,但不能说他害死了萧太康。 可是在照县,萧太康逼他对战叫他结案的时候,薛放确实没有如萧太康所愿妥协。 薛放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但他也没料到真相是那样,而萧太康偏偏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跟他诀别。 所以付逍这句话虽然诛心,对于薛放来说却好像、也没什么可辩驳的。 十七郎攥紧双拳:“好,好!你就……”他咬牙咽下那句狠话,只道:“看谁还管你!” 章节目录 第134章 二更君 薛放出门,却见杨仪坐在八仙桌旁,正匆匆地把裙子向下撤。 他不知道杨仪在做什么,心里又伤又气,便拉住她说道:“咱们走。” 杨仪没想到他如此匆忙,跟着跳了两步:“旅帅……” 薛放走了两步觉着古怪,回头一看,不禁吃了一惊。 原来在杨仪身后,孤零零有一只浅绿色缎面的翘头履,歪在地上,本来雪白的鞋边沾了些泥水而变了颜色。 十七郎看看那只鞋,又看看杨仪。 她掩了掩裙摆:“稍等。”抽手,杨仪折回去捡那掉落的翘头履。 薛放这才想起自己刚才出来的时候,她好像正摆弄这个。 却见那边杨仪俯身捡起鞋子,试着要穿,只是匆忙中不得站稳。 薛放及时扶住:“坐着。” 让杨仪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落座,薛放把鞋子接了过来,手上凉凉湿润。 先前他被雨淋透,问路的时候才放下伞,好歹把袍服拧干了些,还好他向来体质极佳,虽然难受些,却还能忍受。 他又只顾为付逍的病,几乎忘了杨仪之前踩了水,这会儿接过鞋子才想起来。 “你身子本就弱,弄湿了鞋袜,只怕要害病。”薛放看着手上那只翘头履,并不算十分上等,偏惹眼,还不到他一掌之长。 他有点恍惚……竟不知道杨仪的脚那么小的,之前完全没有留意。 上次在俇族寨子里给她看伤,只望见纤细的脚踝,堆叠的罗袜,也没留心底下。 杨仪看他打量自己的鞋子,忙道:“不要紧,旅帅给我吧。” 薛放把鞋子放下,顺势半跪,举手把她裙摆稍稍一撩。 果不其然,底下一只脚着鞋,另一只脚上的袜子也都湿透,雪色上还沾着点点碍眼的泥灰。 原来方才薛放在内跟付逍说话,杨仪便趁机把鞋子除了,又拧了拧袜子,不料还没干完,薛放便出来,弄得她措手不及,鞋子都没穿好。 如今见薛放突然撩自己的裙子,更是措手不及:“旅帅。” 正要将双脚往后,薛放却握住她的脚踝,一抬。 太细了……他握在掌心都觉着单薄,就好像一用力就会捏碎。 杨仪一下子屏住了呼吸,有点慌张。 方才薛放在里头跟付逍“吵”了半天,怒火升腾的,此刻手掌握过来,掌心一股热力直透了进内,异样的感觉,几乎让她即刻打了个摆子。 薛放望着那只很小的脚在自己掌心里,虽然隔着被泥水湿了的罗袜,却竟让他有一刻晃神。 十七郎仰头看向杨仪,喉结吞了吞:“我……帮你把这湿袜子脱了吧。” 他觉着这提议是为了杨仪好,但同时心里也有个奇怪的念头,他想看看,这罗袜底下…… “不不、不用!”杨仪赶忙收脚,慌着把裙子往下推,她又怕薛放犯浑不由分说:“旅帅你自己的衣裳还是湿着的,还管我呢。” “你跟我比?”薛放见杨仪十分抗拒,只得说道:“那……先离开这里,上了车你好歹先去了这些……” 他说“离开”的时候,又看了一眼里屋门口。 杨仪道:“真的要走吗?” 薛放扭头:“别跟那犟老头一般见识,他不知好人心。” 杨仪想了想:“走也行,反正留在这里,他的病症也未必好治。” 薛放听见她说“走也行”,正点头,听到最后一句,却有些惊忧:“什么?未必好治?” 杨仪道:“反正你又不管了,也不用再说,咱们走吧。” “杨易……”薛放脱口而出,正欲拦住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叫错了,他扫了眼里间,小声道:“杨仪……你就跟我说说,他的病怎样。” 杨仪知道薛放仍是牵挂付逍的,之前只不过被付逍言语所激,他又是那样性烈的人,自然忍不得。 假如杨仪从旁劝说,他正气头上,怕未必肯听。 所以她故意说付逍的病要紧,果真他竟不想走了。 毕竟说气话是一回事,他可不想付逍真的有碍。 杨仪微微一笑,正要略给他解释两句,薛放突然转头看向门外。 只听有个声音道:“付叔叔,门外的车是谁的呀?” 一个头上戴着破斗笠的十一二的孩子,双手端着碗东西从大门口走了进来,他显然对这院子非常熟悉,眼睛盯着地面跟碗筷,一步步踩过那袭铺在地上的砖石,敏捷而又迅速地跑到了门口。 直到此刻,他猛抬头看见屋内的两人,顿时惊得倒退了一步。 刹那间,这孩子惊愕地望着薛放跟杨仪,又赶紧转头看看门口,似乎怀疑自己进错了门。 “这、这不是……”孩子确信自己没走错,吃惊地看着薛放杨仪:“你们是?付叔叔呢?” 薛放道:“你是谁?你叫付逍付叔叔?”忽然发现这孩子肤色很白,头发略卷,鼻梁高高的,眼珠的颜色也不是纯黑,不像是中原人。 付逍的年纪比扈远侯都大,所以薛放叫他伯伯,这孩子年纪比他还小,竟叫他叔叔。 同时薛放跟杨仪都看见,孩子手上捧着的,竟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杂色手擀面,上头浮着点好像野菜的东西。 孩子道:“我、我娘交给我来送这个给付叔叔吃……不叫叔叔叫什么?” 就在这时,里间付逍叫道:“晓风你来,他们就要走了不用他们。” 叫晓风的孩子听见付逍的声音,一下子定了心似的,赶忙撒腿跑到里间:“付叔叔,你怎么样?今日好些了吗?” 付逍咳嗽了声:“好着呢。这菜面真香,又让你娘费心了。” 晓风道:“我娘说,付叔叔多吃饭,少喝酒。你昨儿又喝了是不是?已经好几天没喝了,怎么又忍不住了呢?” 付逍只管咳嗽,又传来咚咚的声音,想必是孩子在给他捶背。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多话。”付逍哑着嗓子:“你待会儿,我吃了后你把碗筷拿回去,别又搁在这里忘了。” “付叔叔你慢点吃,不急。” 唏哩呼噜,是付逍吃面的响声,声势惊人,过了会儿,那孩子小声:“付叔叔,外头的哥哥跟天仙一样的姐姐是谁呀?是你认得的人?” “是走错了门的。”付逍吃着东西,含含糊糊说,“别管他们。” “真的吗?”晓风疑惑,“不太像哦。” 付逍似乎有点不耐烦,扬声道:“十七小崽子,你怎么还不走?” 薛放本是要走,此刻,之前那冲动之气却平了下来:“你管我呢,死犟的臭老头。” 付逍嗤地笑了:“行吧,你爱待就待着……不怕你那观音娘娘湿了鞋袜害了病,哪怕你一直住在这儿。” 原来方才两个人在外头说话,付逍已经听见了。 薛放微窘:“偏是臭老头耳朵灵,偷听人说话。” “这里统共这三间房,地上有只耗子经过我都听得见,”说着付逍又笑:“我本来还想听点更好的呢,可惜混小子太笨了。” 薛放无可奈何,抓了抓额角,先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门口,叫杨仪到门边坐了,小声问道:“你方才跟我说的他的病症到底却怎么样?小声点告诉我。” 杨仪道:“付……”她想到付逍似不喜欢人家叫他“都尉”,便改口:“老先生应是饮酒过度,酒毒热集,导致痰火喘嗖之症,此病要及早调理才能转好,如果拖延下去,毒入了骨髓,就难治了。” 薛放瞄着她的裙摆,很想问她脚冷不冷,道:“那该怎么治?” 杨仪道:“付先生这样饮酒无度,先要戒除。然后才能用药,在这之前,得先知道他都服过什么药,如果服的药不对,跟酒力一并激发,对他更不好。” 薛放点头,忽地问:“我先前听说御史府里那孩子,你到底是怎么算到他午时必然发病的?” 杨仪问:“你才回来,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薛放道:“先前我打马经过街上,听到路边有人谈论此事,说是才发生的事,因提到了你,我才格外留心,又突然想起才茶楼那边仿佛看见过……只是不确信,就回去找找,果真是你。” 杨仪道:“这里有医理上的讲究,那孩子是肝心之热,对应十二个时辰里的五脏六腑之气,寅时跟午时是最易发作之时……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杨仪才说完,里头的那叫晓风的孩子探头出来,惊讶地问道:“姐姐是大夫吗?就是那个说御史府里一个小孩子会在午时发病的杨家大小姐?” 薛放本来半蹲在门口,闻言起身:“你怎么又知道?” 晓风的眼睛骨碌碌地瞪得很大:“这里的人几乎都知道,从昨儿就传到今日,还有些人开了赌局,下注呢。” 薛放跟杨仪对视了眼,笑道:“赌什么?” 晓风道:“有的赌赵家的公子到底会不会发病,有的赌若是发病,杨家大小姐会不会去救……总之好几种,赌注大小也各不同,我也说不清。” 薛放搓搓手:“可惜我回来晚了,不然也要赌一赌。岂不是稳赢的?” 杨仪皱眉:“当着孩子的面儿不要说这些。” 晓风却道:“可惜我只有一个铜板,不然我也去赌了。” 杨仪愕然,薛放则喜道:“你赌什么?” 晓风看着杨仪:“我先前不知道赌什么,不过……姐姐是这样观音娘娘一样的,我自然就赌姐姐是对的。” 薛放笑:“这孩子会说话,不像是某些倔老头一样不讨人喜欢。” 正在这时,门外又有人进来:“晓风,怎么还不回去,你付叔可好吗?” 门内三人抬头,却见是个二三十岁的妇人,一身洗的发白的灰蓝布衣,手肘上打着补丁,蓝布裹头,正走进来。 还没进门,妇人已经看到门口的薛放杨仪,不由惊得站住,她忐忑不安地:“这……是有客人吗?” 晓风却兴奋地跑出去:“娘!你猜这姐姐是谁?就是我们先前吵嚷的那位给赵御史府里看病的杨家大小姐。” 妇人本正惶恐,不知他们是何人,听见晓风这样说,猛然惊怔:“什么?是太医杨家的那位大姑娘?” 杨仪在门内微微向她欠身行礼。 妇人呆了呆,赶忙屈膝回礼,又惊疑不定:“实在不敢!您真的是杨、杨大小姐?” 杨仪道:“唤我杨仪就是。” 妇人显然极惶恐,想进内又不敢,竟又退了一步:“我、我只是没想到,您怎么会到这里来?” 说话间她又看见薛放,却瞧见薛放身上**的:“这位小爷……” 正在这时,付逍端着空碗从内走了出来,皱眉道:“你们怎么还不走,真打算在这儿住下?” 妇人看见付逍,才松了口气,赶忙唤道:“大哥。” 薛放听见这个称呼,又觉古怪,这女子顶多三十岁,付逍的年纪都快当她爹了,这还叫“大哥”。 付逍把碗给了她,看看薛放,又看看杨仪,道:“我知道这位大小姐能耐了,只是我不想给人看,别白操心。” 薛放还未开口,妇人急忙道:“大哥!杨家大小姐跟那些只会骗钱的混账大夫不一样,难得她在这里,好歹给看看呀!” 付逍对于薛放的话,丝毫不肯听,甚至反驳。 妇人开口,他却只是皱眉:“屏娘……你不用管。”含糊丢了这句竟没多言,转身回屋去了。 岳屏娘反应过来,忙把碗筷给了晓风,自己进门,将一块帕子在椅子上扫扫:“大小姐快坐,这儿太简陋,真真委屈了。” 杨仪看看薛放,见他没说什么,就欠身道:“多谢……娘子,不用客气。”她看出这妇人只怕跟付逍关系非同一般,妇人的话付逍恐怕还听,于是又道:“我今日是随着十七爷来给付先生看症的,只是先生不太信任我……” “不不不是,”屏娘赶忙摆手,“他是给那些庸医大夫骗怕了。要真有姑娘这样的名医,怎么肯往外推呢,求都求不来的。” 杨仪昨儿跟御史赵家那件事,确实传的沸沸扬扬,更有许多好事之徒,因此事极盛大,竟暗开赌局,猜什么的都有,但不管如何,赌杨仪话说的准、又能治好那孩子病症的,可是少之又少。 西外城这里闲人最多,虽不似城里的赌注大,但那些闲汉们有了几文钱,谁不去凑凑热闹,一传十十传百,十分轰动。 这妇人如听天书,竟不太相信会有这样厉害的姑娘家,可中午之时晓风带了消息回来,说是那孩子果真发病,而杨家的小姐一到,竟是药到病除。 岳屏娘虽觉罕见,可又一想人家是太医杨家的人,自然跟寻常人家不同。 付逍的病症已经有多少年了,请了几个大夫,都不中用。好不容易得了这样的人物,妇人当然不敢就放走了。 说话间屏娘已经发现杨仪的鞋袜沾水,而薛放也是一身水淋淋的,她便道:“若不嫌弃,我哪里还有才浆洗的付大哥昔日的一套衣裳,取来先请小爷换上可好?” 妇人极其伶俐,她知道要留人,就要先解决了这些,那才更好说别的。 杨仪不等薛放开口:“那实在太好了,多谢娘子。” 屏娘又道:“只是我自己的鞋袜并没合适姑娘的,姑娘怕也不想用那些。”她的目光转来转去,忽然道:“是了,我昨儿才给晓风做了一双新鞋袜,姑娘的脚看着跟晓风的倒是差不多……” 杨仪忙道:“娘子虽是好意,不过我怎么能够夺人之美。” 妇人嗤地笑了:“您肯要,我脸上都觉着有光,什么多不多美的。晓风,还愣着做什么?把你付伯伯的那套衣裳,我昨儿才熨好的,还有你的那双新鞋袜都拿来。” 薛放听到这里:“可有热水,也拿些来冲一冲。” 屏娘道:“有,才在家里烧好了的。” 晓风捧着碗跑了回去,不多时果真拿了一套浆洗过的衣衫,跟自己的新鞋子。 又迅速跑回去,提了一个乌黑的铁壶过来。 那双鞋子,不过是粗布为表,碎布为千层底纳成的,因为是给十一二岁的孩子穿,所以弄得很结实,好看不好看倒罢了。 妇人还有些忐忑,怕杨仪不喜:“不是什么好的……” 杨仪却细看那鞋子的女红,赞道:“娘子的这针线活做的甚是工整,比外头买的都强。” 屏娘听见这句,心头大喜:“姑娘不嫌弃就好了。”左右看看:“姑娘到这里屋来换……” 付逍的房子有三间,他自己在西屋住着,东边儿没人进去过。 杨仪因见过西屋那简陋之态,以为东边也是同样,谁知却见是一床半新不旧的被褥,虽非极好,却比之那边的要强许多,屋虽小,收拾的却极干净。 只不知为何付逍竟不睡这边。 杨仪将鞋袜换下,妇人将兑好的热水放在炕下,杨仪稍微洗了洗,果真觉着那森寒之意退散许多。 屏娘在旁看着,见她双足莹白如玉,浸在水中,如有玉影摇曳,她不由啧啧说道:“还是那位小爷心细,我还以为他是要水冲一冲身上,想不到是为姑娘。” 她十分好奇薛放跟杨仪的关系,但却不敢随意开口问。 晓风兑了水,让薛放稍微一擦,把湿衣裳换了下来。 付逍被赶到了堂屋里,左右看看,叹道:“这简直是鸠占鹊巢了。” 薛放换了他的旧衣,走出来:“你这一身儿有点窄啊……” 付逍一转头,忽然愣住了。 面前的少年,穿着他的旧军袍,那样磨旧褪色的袍服在他身上,却丝毫沉郁颓然之气都没有,反更显得英姿勃发,风流不能言。 恍惚中,付逍竟似看见了年少时候的自己! 所谓: 山前风雨欲黄昏,山头来去云。鹧鸪声里数家村,潇湘逢故人。 挥羽扇,整纶巾,少年鞍马尘。如今憔悴赋招魂,儒冠多误身。 薛放看他发呆,便道:“看什么?” 晓风在后拍手笑道:“十七爷这身真好看!” 薛放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抬头,却见杨仪自对面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他,也略一怔。 旧军袍把他身上的那点过于耀眼的青锐之气稍减了减,凝眸看人之时,只剩下无形威压慑人。 付逍回神,看看薛放,又看看杨仪,终于咳嗽道:“换都换好了,该去了吧。我都没地方睡觉了。” 屏娘刚要劝和,却见堂屋外间大门口处,有几道人影若隐若现,屏娘不知何故,忙叫晓风去看。 晓风去了会儿回来,挠着头道:“六嫂子王大伯他们知道了太医杨家的大小姐在这里,都想过来看。” 薛放一怔,屏娘也吃了一惊:“他们怎么知道?” 晓风有点不好意思,原来方才他回家去拿衣裳,提水,自然给邻居看见了,问他又忙什么。晓风小孩心性,即刻就把杨仪在这里的消息嚷了出去,此刻一干邻舍人等竟都在外头,只是不敢立刻涌进来。 屏娘责骂晓风:“这是什么地方,杨大小姐是什么身份,你就嚷嚷!” 付逍道:“别说孩子,难道他们来,还得藏着掖着?迟早自然给人知道。” 正说话间,门口一人走了进来,陪着小心向内问道:“太医杨家的那位神医大小姐真的在这里吗?” 屏娘何等聪明,一看便苦笑道:“你这孩子惹祸不知大小!这六嫂子的婆婆,前些日子不知怎地忽然间就看不见东西了,也请了几个大夫,吃了些药,费了多少钱都一直没好,她这会儿指定是知道了杨大小姐在这里……唉!”皱眉看向付逍,又看看杨仪,她满心希望杨仪给付逍看,偏偏付逍牛心古怪,倒是外人立刻涌上来了! 薛放望着杨仪,这情形也不是他能料到的,他可没想让杨仪去给别人看诊。 “不用管别的。”拉住杨仪,薛放低声道:“不然今日就走,改天再说。” 杨仪看看外头搓着手满脸不安的妇人,又看看旁边坐着一声不响冷眼旁观的付逍,她心里已经有数。 在薛放手上一拍:“既来之,则安之。” 薛放没肯容杨仪出门。 而外头的人听说杨仪答应了,喜出望外,飞奔回家,一刻钟不到,一个青壮汉子背着个老婆婆踏着雨水进了付家。 杨仪给诊了脉:“这是风毒上行。可治。” 六嫂夫妇对视了眼,有喜有忧:“请问先生,该用什么药方?” 先前为了母亲的病,他们也请了不少大夫,花了些钱,最怕的是大夫开的药方里有太过贵价的药,那他们可就…… 谁知杨仪道:“不用服药。” “什么?”在场的人都惊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有薛放站在门边,默默地看着杨仪。 杨仪道:“针灸即可。”说了这句,她对青年夫妇道:“你们先退到门外,背对门口。” 两人不知何故:“这、这为什么呢?” 杨仪淡淡道:“你们若照做,我保管老太太无恙,若不肯,就请回吧。” 两人犹犹豫豫,却听那老婆子骂道:“你们还不听先生的话?咱们这样的穷苦人家,我若是瞎了眼睛,治不好,什么都做不成还带累人,那还不如死了,现在有大夫不用花大钱买药就肯给治,你们还等什么?” 两人赶忙低头退了出去。 杨仪看了眼屏娘跟晓风,屏娘即刻会意,拉拉晓风,也跟着出了门。 如此屋内只剩下了那病患,杨仪,薛放还有付逍。 付逍在旁坐着,悠悠地望着杨仪。 杨仪把大袖一撩,举手从颈间领口把银针摘下。 “老太太,待会儿会有些许刺痛,且不要惊慌。” 老婆子看不见她的脸,只听着声音温和入心,她不由道:“好姑娘,你治好了我,就是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我给你立长生牌位,日日磕头烧香。” 杨仪看着她头发蓬乱满脸皱纹甚是憔悴的样子,道:“您老人家放心,有我在,无事。” 说话间,杨仪起身,举手,先向着老婆子的脑户穴刺落,付逍在旁盯着,心中已经猜到了她为何要先打发老婆子的儿子媳妇出去。 杨仪刺了脑户穴,提针,见有血珠冒了出来,她观察片刻,才又在头顶的百会穴上刺落。 谁知就在这时,老婆子的儿媳妇因不放心,偷偷地回头,正看见杨仪将针从老婆子的头顶刺入,她不由惊呼:“你干什么!” 一声叫唤,青年也跟着回过身,猛然见那样长的针刺入了母亲的头顶心,这些字都不认的百姓哪里见过这个?顿时惊心动魄,竟不顾一切冲了进来。 杨仪心无旁骛,依旧盯着患者:“您老人家别动。” 眼见青年冲到跟前,却给一只手臂拦住。 薛放一夫当关,斜睨他:“滚开!” 这么瞬间的功夫,杨仪慢慢提针,血珠从百会穴上冒出,看着却有点惊人。 青年不知如何是好,几乎要哭:“我、我是来给娘看眼睛的,你们这是……要害人不成?” 薛放恼他聒噪,手臂一挥,青年踉踉跄跄倒退出去,媳妇在外慌忙扶住。 杨仪端详两处穴道的出血量,又去看老人家紧闭的双眼:“您老睁开眼睛试试。” 老婆子听话,慢慢地睁开双眼。 付逍心中暗惊:这样快? 他留神细看,却见老婆子眼珠略转,并无表情。 但很快,她眨了眨眼,面上逐渐流露惊喜神色:“我、我……” 她转头四顾,颤声叫道:“我能看到了?”极不可思议的语气。 外头那对夫妇以为杨仪胡闹,害了母亲,正欲哭叫。 猛地听见这句,顿时如被人点了哑穴,呆立不动。 老婆子站起,眼珠转动,看见自己的儿子媳妇,喜形于色:“老六!儿媳妇,我真的又能看见了!” 两个人都呆在原地,老婆子颤颤巍巍向他们走过来,到门槛的地方,不用人扶,踉跄迈步出门! 她的儿子媳妇眼睁睁见如此,转忧为喜,顿时冲上来拥住:“娘,你真的能看见了!”欢呼雀跃,狂喜不禁。 屋内,付逍望着杨仪淡淡地擦拭银针,重新别在领口,他吁了口气,似笑非笑地对薛放道:“倒是真让你找到了……救苦救难的观音娘娘。” 薛放心中得意非凡,面上也不禁流露出几分。 他故意不理付逍,只走到杨仪身边,正杨仪要放下卷起的袖子,薛放给她放下来,却顺势握住她的手,轻轻地在掌心里揉了揉。 章节目录 第135章 三更君 杨仪想,这可不是当初穿着男装的时候,他不晓得自己的身份,或搂或抱或同榻而眠。 虽然薛放是背对门口,挡住众人视线,但付逍却在旁边看得真切。 杨仪忙把手抽回来。 正在这时侯,那一对夫妇跑进来,双双跪倒磕头,一边叫嚷道:“神医大小姐!从没见过这样神异的大夫!真是救命的神仙菩萨!” 先前看了多少大夫,花了多少钱,买了多少药,还久久都不见效,如今人家只用了一根针,立即就能复明,这对于这些毫无办法近乎绝望的百姓而言,也跟神明没什么两样了。 杨仪忙道:“使不得,快快请起!” 那老婆子却也跪地道:“姑娘必定是观世音菩萨下降,见不到我们穷人家受这许多苦难……大慈大悲,给您磕头了!” 杨仪忙要去扶,岳屏娘赶忙过来帮她扶起。 看着石婆子复明的双眼,屏娘也难禁激动:“我虽知道大小姐了得,却没想到是如此的灵验,只不晓得先前为何要叫我们出去呢?” 杨仪道:“老太太乃是风毒上行至颅,损及双目,进以针灸之法,刺出少许血,就能泄了风毒压迫之力,这是最快且有效的法子,服药反而起效甚微。之所以叫你们到门外,便是知道你们见了针灸之状,怕是按捺不住,若是惊惧叫嚷,吵闹起来,惊动老人家,自然是会影响针灸之效。” 石婆子跟她的儿子媳妇这才明白杨仪的苦心,满目感激。 因不许他们跪,就只双手不住地打躬作揖:“到底是我们肤浅无知,若非大小姐明白,又有这位爷拦着,几乎坏了大事!” 石婆子的儿媳那六嫂子感激之余,又小心翼翼地问:“大小姐的诊金不知多少?” 杨仪一愣,自从羁縻州离开蓉塘跟了薛放,她就没听过“诊金”这两个字了。 她回京之后,又不正式行医,自然也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这个就不必……” 还没说完,就听付逍道:“你们也都知道,这位……杨姑娘,是平时请都请不到的,今日她是为我的症才来的,倒先给石大娘治好了病,至于诊金……若真的叫她开口,你们自然是给不起。” 他说一句,石婆子一家人便一点头,说到最后,有些惶恐地连连点头。 毕竟虽说不用吃药立杆见效,人家又是大名鼎鼎太医杨家的女神医,别说十两八两银子,就算再多只怕也不为过,可是对他们这样家境来说,别说这些,一两也足够要命了。 正在提心吊胆,付逍看了看杨仪跟薛放,道:“既然他们是冲我来的,索性我替她做个主,就一百……钱就行了。” “一百钱?”石家的人不约而同叫了起来,竟不敢相信,看看付逍,又忙看向杨仪:“只、只要一百钱?这是真的吗?!” 杨仪本来想说不用给钱的,可是付逍既然开口,自然有他的道理。 如今见定了,杨仪望了眼薛放,点头道:“既然付老先生说了,便如此罢了。” 石大娘一家感激的无法形容,双手合什向着杨仪只是拜,石婆子更是擦着泪,几乎说不出话了。 薛放走到付逍身旁问道:“臭老头子,你什么意思?我的人只值一百钱?你拿一百两银子也没地方请去!你还不如不开口呢。” 付逍笑道:“小子看不上那一百钱是不是?既然这样,我替你们拿着就行了。” 薛放震惊:“什么?你这是想雁过拔毛?” 此刻石大娘的儿子飞奔回去拿钱,门口围观的百姓们听见,吵嚷纷纷。 毕竟石大娘的症状这周围的人都知道,如今眼见她从瞎子复明,心头震撼,无以言语。 方才有一些心思狭窄的人,便先判断,说是太医杨家的姑娘出诊,又是如此的妙手回春,那诊金自然会让石家的人拿不出来。 没想到如今竟只有一百个钱!这能干点什么?请个寻常庸医也不过如此。 刹那间,那些家里有病患的,都恨不得立刻也去请杨仪诊治。 石大娘的儿子去而复返,付逍门口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那青年叫嚷了数声,好不容易挤了进去,却见到原本冷冷清清的小院里也挤满了人,听那些嚷嚷,都是想求杨仪看诊的。 要不是薛放站在屋门口上,负手冷脸,跟个门神似的,这些人恐怕又会冲进堂屋里去。 石大娘的儿子拿了一百个钱,另一只手里提着一块颜色红通通的腊肉,这是他们家里从过年时候就没舍得吃,一直吊在梁上的,今日青年好不容易才够下来,只为让自己的“诊金”看着别那么微薄。 杨仪看到钱还是一般,只望着青年憨笑着双手递过来的腊肉,却有些动容了:“这个我不能要……” “好吃的!姑娘,”石大娘跟六嫂子怕她嫌弃,忙着解释说:“不脏,一直吊的高高的。” 杨仪一听,自己若推辞,反叫他们不自在。 这恐怕是他们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于是她接了过去:“说好了一百钱,又多得这块腊肉。” 石大娘见她收了,这才眉开眼笑,显得十分欣慰。 付逍在旁见院子里的人都眼巴巴看着里头,他便问杨仪:“小姑娘,你是要走呢,还是再看两个?” 薛放皱眉:“付老头,别太过分了。” “老先生,您只管别人,您自己呢?”杨仪替薛放说道。 付逍皱了皱眉,旁边岳屏娘忙道:“大哥……大哥您就看看吧。” 晓风也跟着求说:“付叔,您就答应吧,好不容易得了神仙一样的好大夫,您的病症一定能治好。” 这会儿外头等候人里,有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跪倒在地,向内道:“杨大姑娘,求您发发慈悲救命吧,我的孙女儿才只六岁,说是害了风寒,之前请了大夫吃了几天药,仍是不见好转,日夜啼哭叫人悬心……”说着便哽咽拭泪。 才说着,门外又是一阵骚动,有人扶着一个头上蒙着布的汉子进来,在门前跪倒,揭开布,顿时把众人吓了一跳。 原来他的头脸之上不知为何竟生了些恶肿疮包,看着十分吓人!陪他来的那家人跪说,先前请医服用了好些清热解毒的药也不奏效,疼得没有法子,又是这个没法见人的样子,实在难熬,听人说太医杨家神医在这里,便忙来求救了。 薛放仰头叹了声,觉着自己今儿出门没看黄历。 因付逍这里并无纸笔,人群中有人忙跑去家里拿来。 付逍则叫那老者家去把孙女抱来,杨仪先给那头脸长包的人诊了脉,却是实脉,邪气亢盛,需动对付表里俱实症的防风通圣散,开了方子,叫他们自去取药。 很快那老者家里抱着女孩儿到了,杨仪一看那女孩子,手脸滚烫,面红耳赤,杨仪便问:“先前用的什么药?” 老者忙道:“是小柴胡汤。” 杨仪想了想,问道:“孩子平时是如何睡姿?” 家人面面相觑,那奶母模样的回想道:“是……对了,我把她放下之后,本来好好地,过会儿再看,就蜷缩着身子窝到床内去了。” 小孩儿的脉极细,杨仪凝神又听了会儿:“小柴胡汤解表散热,乃是对付热证风寒,姑娘的脉浮而无力……又且怕冷,”略一寻思,便道:“这得用沉香归附散……” 取了纸,飞快写了方子,又道:“以上研成末,一次用一钱,以生姜三片枣两枚煎成,饭前服用。” 老者哆嗦着手接过来,杨仪见他着实紧张的厉害,便一笑:“放心,这是温中化湿且益气的对症之药,吃一副就能见效。” 那老头子一听,泪顿时涌了出来,当即就要跪下:“多谢神医姑娘!” 才送了病患,院中众人还欲再求,却听到院子外马蹄声响,有人低声道:“是巡检司的人来了!” 说话间,门口聚集的人群急忙散开,却见是西外城本处的里长,保长相陪,有几个身着巡检司服色的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正是屠竹。 院内的人不敢靠近,眼睁睁见这些人走到门口,向着薛放行礼:“参将。” 薛放正后悔的不知如何,见他们来了,忙摆手道:“来的正好,快请这些人各自回去吧。” 院中百姓听着,大声吵嚷,薛放不由分说拉着杨仪进内,外头本处的里长跟保长等人,少不得先劝说众人先行离开。 薛放没理会付逍,付逍也没理会他,因为付老都尉正忙着搂钱。 付逍叫岳屏娘过来,把三百钱给了她:“你拿去,把晓风的书塾束脩先给了再说。教书先生的钱是欠不得的。” 岳屏娘一惊:“大哥……这、这怎么能……” 付逍道:“没事儿,要不是我开口,今儿也是白做工,连三百钱都得不了呢。回头我自会跟他们说。” 屏娘点点头,只得先把钱收起来,又道:“大哥,你的病症可也不能耽搁。” 付逍看看她:“我知道。好了,你先回去吧。” 岳屏娘见来了许多巡检司的人,知道他们恐怕有正事说,当下只得先带着晓风离开了。 此时,薛放拉着杨仪,进了东边的屋内。 薛放叫屠竹倒一杯茶来,道:“我看你是疯了,要不拦着,你真的要一个个看下去?” 杨仪站了这半晌,确实也累了,便靠坐在炕沿上:“谁叫遇上了呢?就像是骑上老虎背了,哪里能下……” 她随口说了这句,突然间想起俞星臣跟她提的那句“不是谁都能与虎同行”。 再想自己的“骑上老虎背”,心头一激,低头咳了起来。 正屠竹送了水过来,闻听咳嗽十分担心:“杨先生怎么了……” 薛放见他探头,一手接水,一手把他脑门一摁,将人推了出去。 他捧着水送到杨仪身旁,也不必她动手,便喂她喝了两口:“被我说中了是不是。” “说中……什么?”杨仪有点心虚。 薛放道:“这不是累着了?” 杨仪缓了缓神,顺势道:“倒也不算,只是一口气不相应罢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觉着室内光线有些暗淡:“是不是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好啊,真个儿是我带你出来救苦救难的了,”薛放心里有点恨恨的:“你跟我说的话,还不如跟那些人说的多。” 杨仪歪头看了看他,却也想起来,迟疑着道:“我也有话想问旅帅,可又有点不敢问。” 薛放即刻会意:“你是说照县的事。” “当时我二哥哥寻了去,我只得离开,后来才知道是萧……”没有说下去,杨仪只轻声道:“别的怎样都罢了,我只担心……旅帅你。” 提到萧太康,自然又戳中薛放心头之痛,他道:“我先前以为是他干出的那些事,等知道不是他,心里很松了一口气,谁知他偏偏又……是我叫他们见面的,如果他不跟姓闫的见面,也许……” 杨仪道:“跟这个无关。” 薛放微怔:“嗯?” 杨仪道:“就算你不许萧旅帅跟闫主簿见面,萧旅帅也是活不了的,按照他的脾气,一定会做个了结,就算不相见,他的结局也早就定了。” 杨仪知道的远比薛放要多,陈十九郎没问她的那些话,她心里早就想过。 此刻世上知道真相的,除了她,大概只有陈献了。而这种真相对于薛放而言,只怕是比萧太康自戕更叫他无法接受的。 萧太康自己也明白,以他的脾气,他绝不会苟活。 就在他知道闫一安是真凶后,就在他逼薛放跟他对决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赴死。 不管萧太康跟闫一安之间那段惊世骇俗的不伦是否为世人所知,萧太康自己就绝不会放过自己。 就如闫一安曾经想杀了他一了百了,萧太康又何尝不想一了百了。 薛放不愿怀疑杨仪,但知道杨仪一心向他,所以觉着杨仪恐怕是在安慰自己。 杨仪看出他眉间的郁郁,她心头微动:“还有一件事,旅帅是不是忘了。” “什么事?”薛放问。 杨仪又喝了一口水:“就是鸡鸣三里镇上那女孩儿被拐骗的事,真的叫你说中了。” 薛放的眼中果真透出笑意:“你不提我果真要忘了,是我赢了,那岂不是……”他看向杨仪,目光涌动:“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了?” 杨仪故意在这时候提起来,就是想叫他别再为萧太康的事而羁绕。 他不该为萧太康之死负责负疚。 “可以,只要我能做到。”杨仪稍微挪了挪身子,换了个坐姿。 薛放的目光一时不知要看向哪里,她微微叠在一起的双腿,穿着男子布鞋的秀气的脚,她握着杯子的纤纤长指,衣襟下的腰身,透香如玉的脖颈,还有…… 薛放鬼使神差地看向杨仪唇上,没涂抹胭脂的唇瓣,是一种极娇嫩清柔的淡粉,像是春日初绽的樱。 明明没做什么,十七郎的心却突然间慌起来。 章节目录 第136章 一只加更君 院子里的人逐渐离开,里长跟保长两个站在门口,等待差遣。 京畿司来的这些人,除了屠竹是薛放羁縻州带回来的,其他几人都是京畿司的士官。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姓关,都唤他老关,乃是京城土著,另一个青年,姓梅,都叫他小梅。 两人见薛放正“忙”着,彼此便商议了会儿。 老关吩咐了两个士兵出门,小梅则去跟里长保长嘱咐什么。 付逍打量他们行动,淡淡地对老关道:“不用在我这里忙,我要的,你们做不了主,修修补补的也没什么意思。” 老关对着付逍欠了欠身,行了个礼:“老都尉,话虽如此,好歹叫我们尽尽心意。之前一直闻听您的大名,只是无缘得见,今日……实在委屈了老都尉。” 付逍道:“没什么委屈的,各人有各人的路而已。你也不用替我感叹如何,我年轻时候,已经比世上过半的人都快意风流,如今在这里蜗居着,也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甘心情愿,也没什么不好。” 老关想了想,笑道:“老都尉的心境自然比我们高妙,只是如您所说,我们确实也不能做什么,就是这院子里和门前路上,地势太低,但凡下雨必定积水,进出十分不便,所以叫他们弄两车土来垫一垫,好歹修修便于人走。” 付逍笑看他:“你果真是个老成谨慎的人,你跟在十七身旁,倒正相应。” 老关道:“能跟着小侯爷身边,自然别人求之不得的。” 付逍摇头:“他可不是个听管束劝诫的人,以后有的你们头疼。” 老关笑道:“人人都知道小侯爷是有真本事的,那有大本事的人,脾气自然是不会跟我们寻常一样。” 付逍惊讶,打量着他:“你竟还很会说话,办事老成又会应答,这个年纪……怎么会只是个副手?” 老关一笑:“这……这跟个人的运道有关吧,也许正也跟老都尉所说,是个人有个人的路。” “你这个人,原来不是看着这样无趣,”付逍诧异地望着他,半晌笑道:“不错,可惜我要戒酒,不然真要跟你喝一场。” 不多时,外头里长保长等,已经带了人来,推着车拿着铁锨,在院子里哐哐呛呛地干了起来。 屠竹本想给付逍把屋内收拾收拾,谁知付逍不许他动。 他只好走到门外。 不料隔壁晓风听见动静,也出来打量,看见屠竹,便凑近过来:“哥哥是跟着十七爷的人吗?” 屠竹方才见到他在里间,便道:“是,你是付老都尉的邻居?” 晓风见他十分和气,又是罕见的南方口音,便笑道:“是啊,我跟娘就在西屋住着。付叔常常照看我们。” 屠竹正觉着付逍的为人,脾气冷硬倔强,有意从这孩子口中探听探听:“怎么付老都尉家里竟是这样……这样简陋呢。”他选了个合适点的词。 付逍怎么也曾经是军中有品级的武官都尉,就算退了,每个月也应有相应的贴补的钱。怎么也不该是这个境地。 晓风道:“付叔每个月有五百钱的贴补,有一大半是给了我跟娘亲了。” 屠竹有点惊讶,他没问别的,只道:“只有五百吗?” 晓风点点头:“有时候还发不出来呢,付叔常常骂,不过娘不许我说。”他嘀咕了这句,又小声问道:“哥哥,这几天,付叔认识的有什么人去世了吗?” 屠竹讶异:“为何这么问?” 晓风道:“之前付叔原本已经戒了酒,前儿从外头回来,不知何故竟又喝的大醉,嘴里念念叨叨什么……我也不明白,他原本还有一点钱,都拿了出来叫我娘帮忙买了些银纸,不知道送到哪里去了。我娘说,大概是付叔昔日的朋友故去了,他心里难过才喝酒的。” 屠竹这才明白,原来付逍是送了银纸到照县的。 这老头子倒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虽然拮据,但为了昔日同袍之情,竟肯做到如此,也是难得了。 怪道薛放才回来,就要来探望他,能让薛十七郎如此敬重的,自然非同一般。 两人说话间,那被小梅打发去的士兵回来了,手中提着几包东西,闻着香气扑鼻,原来是些肉菜之类。 屠竹接过来,进了里屋放在桌上。 付逍却好像完全没注意,手中握着杯子晃来晃去,脸上似笑非笑表情诡异。 屠竹歪头看他,却也隐约听见东屋里传出些许异样响动。 正在屠竹诧异的时候,付逍突然嗤地笑了声,他喃喃道:“我就知道……这个笨小子,白长了一张聪明脸孔。” 杨仪在说了那句“可以”之后,觉出了不对。 她本想让薛放好过些,所以故意提起此事,转开他的心思。 杨仪却完全没想过别的。 如今,听薛放的呼吸逐渐急促,目光乱转,弄得原本心如止水的她也有些惊慌了。 杨仪有点惊心。 不知是不是外头又阴天了,屋内仿佛也更暗了几分。 杨仪匆匆地将茶杯搁在炕沿上,却没放牢靠,那茶杯摇摇欲掉,杨仪只得赶紧把它拢回去,幸亏里头已经没了水。 她下意识地润了润唇:“旅帅,你、你可不要……” 她怕他又有什么奇怪的想头,却不知自己该怎么表达。 薛放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惊慌。也看到那只差点纵身一跃的茶盏。 他的理智恢复了几分。 “什么不要?” 杨仪咳嗽了声:“不要说些我做不到、叫人为难的条件。” 薛放努了努嘴。 杨仪看了一眼薄薄的门帘,小声道:“你要是没想好,可以慢慢想。”她巴不得如此,各退一步。 薛放却即刻道:“不行,我想好了!” 杨仪忙道:“你想好了什么?又嚷嚷什么?” 薛放屏住呼吸,眉头紧皱,过了会儿才道:“我能不能……” 杨仪盯着他,又不敢一直盯着看。 她的心好像都给这句话给提了起来。不知所措。 “能不能、抱……抱你。”薛放终于说了出来。 杨仪怔住:抱? 她这一沉默,竟让薛放不安,以为自己这退而求其次的要求也过了份,他低声道:“先前握你的手还给我抽开了呢,以前又不是没抱过……哼,我看你跟我是越来越冷淡了。只怕再也不能像是在羁縻州一样。” 杨仪其实是有些错愕的,没想到他提的是这样的条件。 毕竟正如他所说,先前确实曾抱过,所以这时侯提起来,倒是让她觉着诧异,也让她稍微放心。 望着薛放在自己面前低着头,明明高出她好多的少年,却仿佛受了委屈无处可诉的孩子。 杨仪笑了笑。 她站起身来,张开双臂,主动将薛放抱住。 薛十七郎先是一惊,继而惊喜。 而后便是狂喜。 心怦怦乱跳,感觉她贴在自己身上,一股幽香之气,仿佛他之前养过的莲瓣丹顶鹤,独特,稀有,沁人心脾。 他仿佛能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温度,靠着他,温着他,好像能叫人完全的放松。 薛放喜欢,可很快,又觉着仅此而已,不够。 杨仪静静地抱了会儿,觉着大概可以了。 她的手绕在薛放身后,轻轻地拍了拍少年的背,表示说行了。 正欲收手,薛放却跟才反应过来一样,一把拽住她的手臂,竟又将她搂了回来,自己把人紧紧抱住了。 杨仪被迫再次靠近了他,但这一次,又让她感觉到之前在府里重逢的那种“窒息”感。 她甚至觉着,薛放好似在惩罚似的,要把她的身体都揉碎了。 他的手臂紧紧环着她的腰,她的背,永远不肯放开似的刚猛霸道。 杨仪能感觉后颈上被他的呼吸之气所及,潮潮润润之感。 她甚至莫名地觉着,薛放是在盯着她的脖颈,这种感觉让她觉着很异样,就仿佛下一刻,他会像是老虎一样冲着自己的颈子咬下去。 隐约,她听见门外似乎有些动静,好像付逍还说了什么话。 “旅帅……”杨仪挣扎着,哑声:“可以了。” 她觉着后颈上仿佛一凉,然后就被松开了。 杨仪有点惊魂未定,嘘嘘气喘。 薛放松开她,突然搓了搓手:“我……我后悔了。” 杨仪往后退,靠在炕边上,以掩饰自己双腿的无力感。不,无力的何止是双腿。 “后悔?”她不懂。 薛放点头,小心翼翼地:“我、我能反悔吗?” “什么?”她仍迷糊。 薛放道:“这次……这次不算行不行。” “不算?”杨仪明白过来,抬头望着他,啼笑皆非:“那你想干什么?” 是啊,他想干什么? 也许他想干点别的。比这个更大胆……不可想象。 “我……”薛放的心跳的很快,让他的呼吸都错乱了。 眼睛盯着眼睛,一会儿又落在她的唇上,一会又落到她的颈间。 冷不防的,一股奇异而略带熟悉的感觉自腹内升腾,薛放察觉,脸色顿时大变,他急忙后退,深深吸气,转头不敢再看杨仪一眼。 “你……”杨仪越发疑惑,正想问他怎么了。 薛放转身,竟掀起门帘闯了出去。 门外,付逍坐在八仙桌边,正掐着一片卤肉吃,见薛放出来,便笑道:“哎哟,好一个有贼心没贼胆。” 薛放的脸上涨红:“臭老头你在说什么?!” 付逍指了指外头:“我方才扔了点东西在门外,你看那只雀儿,想来偷吃,又畏畏缩缩……我正笑它呢。怎么了?” 这会儿那只麻雀蹦蹦跳跳,到了门口,正欲去啄食,偏偏外头有人进来,那雀儿振翅一飞,跑了。 薛放原本紧张盯着,见状不由叹了口气,竟为它觉着可惜。 里间,杨仪听着外头的话,把衣衫稍作整理,自觉无碍。 出门后,薛放竟不在这里了,往外看看,也不见人。 杨仪无法,还好付逍在跟前:“老先生,时候不早,能不能再请一请脉?” 付逍伸出手腕。 杨仪又听了一遍,问了问他昔日服用的药。 付逍也一一说了,什么“清热败毒散”,什么“地黄降火汤”。 杨仪道:“这些药虽算好的,可惜不能起效,老先生这病症是给拖延了,不过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回头,我叫人送两副药过来,老先生记得按时服用,先服三个月。期间必要戒酒。” 付逍瞥着她道:“这次要还不好,可怎么说?我岂不是又白忙了?” 杨仪道:“老先生切勿这样想,这治病也如同打仗,莫要先丧了自己志气,何况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身边的人着想着想。只要按时服用,必会见效。” 付逍细想她这两句话,大有深意,他打量杨仪面上:“看不出来,你年纪轻轻,非但医术超群,竟也见识不凡,这两句话我喜欢。” 杨仪含笑点头,便要起身告辞。 付逍却又看向外头的薛放:“丫头,你跟那个小子,是什么……情形?” 杨仪莫名一慌:“老先生说的是薛旅帅?他、他曾是我救命恩人。” 其实薛放跟她之间的纠葛,自然远远超出这四个字,但也不能跟人细细的去解释。 但对杨仪而言,用这句,也不为过。 “救命恩人这个词可不兴提啊,”付逍笑说:“你该知道,救命之恩通常要以身相许来报答的。” 杨仪脸上顿时红了,勉强镇定:“您老人家……怎么跟晚辈开这种玩笑。” 付逍道:“我这可不是玩笑,男未婚女未嫁,他又那么护着你……你难道不喜欢他?” 对上付逍的目光,杨仪知道他确实不是玩笑。 她在震惊之余,心头有一丝恍惚。 向着付逍勉强一笑,杨仪退后两步:“老先生且保重,我回头叫人把药送来,先行告辞了。” 付逍嗤嗤地笑了:“一个傻一个呆,你们两个,可真是天造地设。” 杨仪不敢再听,转身出门。 此时,院子里已经焕然一新,地上被铺了层新黄土,中间也用新砖石垒出平整的甬道,之前聚集的雨水早不见踪影。 屠竹在门口迎了杨仪:“先生!” 杨仪正自想事情,被他一叫吓了一跳,忙转头:“你也来了,豆子呢?” 屠竹道:“我跟着旅帅、十七爷出来,怕带豆子不便,就叫人先把它送回去给斧头带了。”他说着,把杨仪从头到脚细细打量,小声道:“先生,您穿女装真真好看,怪道他们说你是观音娘娘。” 杨仪笑道:“不可乱说。” 屠竹扶着她一步步踩着砖石往外。 虽说先前窥知了杨仪是女子,但屠竹却总不肯信,如今看她身着女装,总没有怀疑了。 可眼睁睁看着近在身边的美貌女子,屠竹仍是有些恍惚。 在他心里,杨仪似还是之前那个杨先生,虽然已经换了女装,但仍是无法转弯,只当她是“先生”一样恭敬。 将出院子的时候,杨仪问道:“旅帅呢?” 屠竹左右打量,还未回答,薛放从身后走出来:“付老头方才跟你说什么了?” 杨仪心头一悸,忙低头假装看地上新铺的黄土:“没,没什么,事关病症而已。” 薛放道:“他老没正经,如果说些奇怪的话,你不用在意。” 杨仪微微一笑:“怎会,老先生只是性情不羁罢了。” 正欲上车,却见屏娘带了晓风赶过来,屏娘手中拿着个小包袱:“这是大小姐的鞋袜,还有十七爷的衣衫,我方才都已经洗过了,在炉子上烘烤了会儿,本想等干了再给您送去,又怕……不知何时能见着。只能先送来。” 杨仪都忘了这个,忙双手接过:“多谢。这……怎么好意思。” 屏娘笑说:“这很不算什么,我又不能做点别的。就是……要以后方便,大小姐跟十七爷能常过来就好了。” 杨仪道:“会的。”她心想必得给付逍复诊,当然会回来。 回程路上,薛放叫屠竹赶车,自己便跑到了车里。 杨仪正垂眸出神,看他进来,眉头微皱。 薛放挨着她坐了:“那个事,真不能改悔吗?” 杨仪板着脸道:“不能。” 薛放啧了声:“你怎么沾了付老头的死犟脾气,咱们以前抱都抱过,有什么稀奇,我巴巴地提这个,岂不是亏了?” 杨仪垂着眼皮:“那也是你自己提的。何况以前是以前,现在自然不能再随便、随便的……那样没规没矩。” 她虽没说下去,薛放却听出她的语气有些冰冷,不似往日柔和。 他低头看向杨仪面上,诧异:“你怎么了?” 杨仪忽然道:“旅帅。” “嗯?”薛放忙笑道:“是不是改变主意了?” 杨仪犹豫了会儿,终于正色道:“我想,以后旅帅还是少跟我相见吧。” 薛放脸上的笑像是给人狠狠地揍了一拳,一下子凝固,然后裂开:“什么?” 章节目录 第137章 二更君 杨仪不敢直视薛放。 她只垂着眼皮道:“先前我是男装,旅帅以为我是男子,坐卧不避也是有的。如今我恢复了身份,再如以前般行事,难免有些不合规矩了。就算方才我答应旅帅的那件……在世人眼里也是惊世骇俗不相容的。” 薛放起初还觉着自己可能多心了,她必然是随口说了一句。 如今见她正襟危坐又说出这一串,他惊心:“你什么意思?什么规矩世人……不相容?你想怎么样?” “我想,”杨仪咽了口唾液,“咱们以后,就依礼行事,你……旅帅你要是还认我做故友,去寻我,大家说说话自然无妨,可……动辄拉扯,甚至别的,却由不得。” 薛放倒吸一口冷气。 杨仪索性继续道:“你该明白我的意思,你……你将来也是要说亲的,不可跟不相干的女子如此行为不检。” “什么说亲?说什么亲,谁又要说亲了?”薛放匪夷所思,竟不知“说亲”二字何意了:“还有、什么叫行为不检,你再说一遍试试!” 杨仪道:“那倘若你也跟别的女子这样拉拉扯扯,你觉着那叫什么?” “我什么时候跟别的女子……我只跟你!”他发狠似的丢出这句话,又觉着不太妥,于是赶紧补充:“我从没把你当女子!” 薛放本来是想补救之前那句话,免得让杨仪觉着自己无礼轻薄。 可这自作聪明的一句……却显然更具杀伤力。 杨仪心头倏地一凉。 其实她明白,从羁縻州回来,薛放对她种种亲昵,时不时提起羁縻州的事,因为他心里惦记着那个一直陪他左右的杨易先生。 他知道杨仪是女子,可也没有很认真地把她当作女子,他只是由着本能,还想跟在羁縻州一样,同她相处,没有嫌隙隔阂的。 但她毕竟不同于先前了。 薛放没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逾过,也没意识到,自己被眼前人所吸引,他对她的感觉,早就远远地超越了羁縻州的“杨易先生”,以及太医杨家的“仪姐姐”。 杨仪缓缓地吁了口气:“可我就是女子,不是杨易,也不是你的先生。” 这次轮到薛放心凉,他抓住杨仪:“你……你瞎说什么,你怎么不是……” “小侯爷,”杨仪用力抽手:“自重!” 这是她第一次叫薛放“小侯爷”。 她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杨仪回到府里,已是黄昏时分。 府门口的门房仆人们,探头探脑,不住地往路口上打量,当看见马车回来之时,顿时都高兴起来,叫嚷道:“大小姐回府了,快向内通报!” 两个巡检司的士兵在前,导领马车来到门口上。 门口仆人们惊奇地打量着,见赶车的那个也是武官的模样,翻身下地,放了脚踏在地上。 此刻车厢内,是杨仪躬身出来,那武官抬头,恭敬地唤了声:“先生。”忙上前探臂扶着。 府门口众家奴见状也急忙行礼:“大小姐。” 杨仪点头,却看向屠竹:“你……回去好生照料着旅帅。” 屠竹欲言又止。 杨仪低头要走,又回头看他,轻声道:“别叫他喝太多酒。” 毕竟才给付逍看了,活生生的例子在眼前,再英雄的汉子,也最怕“酒色”二字。 “色”嘛,她好像不必为他担心,唯恐是酒。 此时府内已经先有几个嬷嬷丫头跑出来,争先恐后地簇拥着杨仪,风光无限进内去了。 屠竹跟两个巡检司的差官站在原地,见她入了府门,屠竹才叹了口气,将系在马车后自己的坐骑解下,马车交给杨府的人,便跟那两人一同离开了。 那之前被赶下来的车夫赶忙过来收拾,突然看到车厢内有个包袱,忙向内道:“叫个里头的人,把姑娘的东西拿进去。” 忙有个仆人入内,唤了一个丫头出来,把那包袱提进去了。 剩下的门房众人,瞧着巡检司的武官出了太府街,啧啧有声。 昨日这杨府还似大祸临头,今日却又仿佛张灯结彩。 门房道:“那日咱们的大小姐回来,我就觉着人物实在不凡,这不是?……看看这医术,府里哪个爷们比得上?” 另一个说道:“要是说老太太的病是碰巧了,那赵家这一次可怎么说呢?自然是得真能耐。” 有说道:“且慢,你们说巡检司的人请了大小姐去,是给哪一位看诊的?” 西外城那边,距离内城这里到底是隔着的,且又都是平头百姓,消息自然传的不那么快。 几个奴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听跟老爷的人说,请大小姐去的,是扈远侯府的薛小侯爷,也是咱们府里常来往的,能劳动这位十七爷亲自出马的,当然不是寻常之人了。” “说起来,这小侯爷做事还是这样惊天动地的,半路就把大小姐带走了,得亏是认得的,不然……可真叫人不知怎样。” “能怎么样?无非也是因咱们大小姐名头大,才入了薛十七爷的眼,至于到底给谁治的,咱们也不用在这里瞎猜,如今巡检司亲自派兵把大小姐送回来,我看明日必有消息。” “很是很是,只不过,如果看诊的也是大人物,不知这次又能送什么谢仪呢?先前赵家派人来送谢仪,可是气派的很,啧啧,别说咱们二爷,就算是大爷,大公子两位太医院有头有脸的,也给不少人看好了病,可有哪一次如大小姐这次这么排场?得脸呢?” “听说那赵家送的东西……” 突然有人咳嗽了声。 大家忙噤声,只听马蹄嘚嘚,原来是杨达跟杨佑维两人回来了。 外头议论纷纷的,里间,杨仪被簇拥着进了二门,先向老太太房内去。 老太太房里,高夫人,杨登,邹少奶奶,山奴,金少奶奶,杨佑持都在,老太太几次催问杨登,问杨仪怎么还不回来。 先前外头向内报信的时候,老太太兀自念叨:“这十七也是急傻了,竟直接把人带了去,也不说什么时候能回,虽说救人如救火,但仪丫头到底是个女孩儿……也不顾忌些。” 杨登道:“我看十七急得那个模样,必定是京畿巡检司里哪个大人、或者女眷之类的害了病,所以耽搁了些。” 先前薛放带人离去,杨登暗中猜测,几乎以为薛放是带了杨仪回侯府去了,毕竟据说扈远侯也是身上欠佳,当即派了人前去打听,才知道不在。 老太太责怪:“你办事总是这般糊涂,好歹问清楚了,得亏十七跟咱们府里熟悉,要是什么别的人,你也这样马虎,任由人把仪丫头带走?” 杨佑持忙笑着开解:“老太太当初也说了,十七比仪妹妹还小,让他叫仪妹妹‘姐姐’,还说让他们多多亲近,怎么这会儿又念叨起来了。” 老夫人白了他一眼:“在家里会客也就罢了,丫头不带一个出去,总叫人担心。” 正说着,门上说杨仪回来了。 杨仪才到二门,那边小甘已经听说消息,赶着出来迎住。 小甘细看杨仪,暗觉不好,便忙着给她把头发稍加整理,又掏出一盒胭脂欲给她涂抹。 杨仪道:“你又做什么?” “这脸上的妆都没有了……” “之前洒了点雨,给我擦了,无妨。”杨仪不以为然地,叫小甘把胭脂收了起来。 陪着杨仪到了老太太上房,金少奶奶先跑出来接住了,喜气洋洋地说道:“好妹妹,你总算回来了,叫我们都巴巴地等了半天。” 亲自搀扶着杨仪往内走:“你大概还不知道,先前那赵家命人送了谢仪过来,十分隆重,老太太本不愿收,赵家的人只说是为谢妹妹救了他们家小公子的命,给这点儿都寒碜了呢。” 进了里屋,先向着老太太行礼,老夫人望着杨仪,见她不施脂粉,神情依旧从容,想到先前因赵家的事错怪了她,又因为不想得罪顾莜,自然叫她受了些委屈。 老太太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仪丫头你过来。” 杨仪走到跟前,老夫人叫她在身边坐了,左手搂着山奴,右手揽着她:“可怜见儿的,以为赵家的事情完了自然就回来了,又给拉出去……又是什么人有症候,可妥当?” “是一位老都尉,”杨仪尽量谨慎地回答,“有点难办。” 老夫人“哦”了声,竟没有再往下问。 “老都尉”三个字,颇有分量而品级颇为笼统,可以是三四品的京内武官,也可以是五六品的外官,当然也可以只是一个代称、而那位患者不便透露而已。 李老夫人明白,室内的几位自然也清楚,高夫人便从旁笑道:“仪丫头,我们在这儿等了你半天,赵家送了谢仪来,我们看着心里都觉着欢喜,先前老太太命人送到你的房内去了,待会儿你回去就知道了。” 说了这句,高夫人就又问杨仪给赵家骞哥儿看诊的种种详细之类,杨仪也如那夜跟小甘解释一般,同他们说了。 别的人听着如闻天书,只有杨登在旁,连连点头。 就在杨仪说完后,门帘外丫头道:“大爷跟大少爷回来了。” 其实在杨仪开始说起给骞哥看病详细之时,杨达跟杨佑维就到了,只是并没立刻进入,在外头也听了个明白。 杨达皱着眉,杨佑维却轻轻地叹了口气:“我竟真不如仪妹妹。” “胡说。”杨达斥责了他一句,这才叫小丫头报信。 杨仪没呆多久,老太太也知道她乏累,便叫她先回去养着。 小甘扶着杨仪才出老太太上房的门,忙问:“姑娘脚上穿的是什么?幸而方才在里头还没点蜡烛,老太太也没看真切。” 杨仪这才醒悟,自己穿的还是晓风的鞋袜,她倒也没在意:“之前的鞋袜浸水,借了人家的新鞋袜来穿了。小连怎么样?” 小甘道:“她的情形好多了,只是还有点头疼,发晕,似这样再养两天应该就无恙了。” 说话间回到院中,孙妈妈先跑过来道喜,笑嘻嘻地说:“姑娘今日大大露脸了。看看那些没眼色的人还敢不敢看轻姑娘了。”她一高兴,就口没遮拦。 还没进门,小连也迎了出来,杨仪忙赶上两步:“好生养伤,别总是闲不住。” 小连用感激崇敬的目光望着杨仪:“好姑娘……我都不知说什么好。”她几乎又要哽咽,却知道这不是伤怀的时候,忙转忧为喜:“对了,先前有个丫头送了一个包袱进来,说是车上得的姑娘的东西,我也不知是什么,就放在了桌上。” 杨仪抬头一看:“那是我换下来的鞋袜,已经给一位嫂子洗过了,拿去晾干了就是。” 小连道:“怪不得觉着这包袱皮怪简陋的,原来是外头的。” 她正要去晾晒,小甘道:“你去歇着,我来就行。”她自己过去解开包袱,果然上头是一双洗刷过的缎子鞋,正是杨仪的,旁边叠的整整齐齐的雪白袜子,微微湿润,可在这两样东西底下,却也是叠的很整齐的,看着浅绿色的袍服。 小甘瞧着陌生,忙抖开看看是什么,谁知竟是很长很宽大的一件男人的戎袍。 她吃了一惊,回头看看杨仪又看看小连,恰小连也瞧见了,忙对她使了个眼色,小甘手忙脚乱又收了起来。 小连正想替杨仪更衣。杨仪自己解开领扣:“我不用伺候,你趁早歇着去,等你全好了,我紧着用你、必叫你没一刻歇息的时候行不行?” 小连这才笑着退后。 杨仪把外袍脱了,扔在一边,又去解下头的裙子。 小甘已经收拾了那件戎袍,走过来道:“那袍子是怎么回事?”一边说一边俯身替她解裙子。 杨仪听见“袍子”,没反应过来:“什么袍子?” 小甘道:“那身袍服……和姑娘的鞋袜一起的。” 杨仪猛回头,“啊……”这才想起来屏娘说过,其中还有薛放的衣裤在内。 小甘看着她的反应,苦笑:“姑娘在用药诊治上,精明的像是神人一般,怎么这些事情上,就糊里糊涂的。” 杨仪一笑:“我全忘了。唉,你先收起来吧,改日想个法子再还回去。” 小甘道:“好好地怎么把人家的衣裤都卷来了呢?” “胡说,谁卷来了,是……十七爷淋了雨,他换了衣裳,这一套已经给那位嫂子给洗过了,卷在一个包袱里,我因忘了就没还给他。” 小甘抿嘴:“以为姑娘不会跟我解释,没想到说了这么一通,我难道还怀疑你做了什么不成?” 杨仪哑然,哦,这次换了自己做贼心虚。 小甘把裙子收起来,又去给她取了新的鞋子换下了脚上那双,杨仪道:“好好收起来,做这一双鞋子很费功夫,别白扔了。” 小甘看着手上那双极不起眼的粗布千层底鞋,这般粗物,她却如此珍视。小甘心中暗自感慨:“我也洗一洗,把它晾干了就是。” 收起这些,小甘指着桌上的东西,笑嘻嘻道:“快看看赵家送的东西吧,如今姑娘可阔绰了。” 杨仪早留心到桌上之物,此刻才得闲细看。 最惹眼的是六匹极上等的织锦缎,三素三深的花色,旁边的花梨木匣子里,是十个亮晃晃小银元宝、每个是足称十两的锭子。 旁边一盒上好精致的点心,又有并两包燕窝,一支山参。 杨仪看别的还罢了,只望着那十个元宝,有点出神,她从小跟着母亲在外头,见的最大的就是小块碎银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元宝。 她先前在西外城忙了半天,得了三百钱,如今却现成的一百两在等着。 杨仪道:“把这缎子,给那边大太太,大/奶奶二奶奶各一匹,燕窝山参,送给老太太去。” 小甘一怔,此刻门外孙妈妈道:“二老爷来了。” 杨仪回身,便见杨登从外走了进来,见她正在桌边:“没想到这赵家如此客气,竟送这样重的礼。我本来不敢收,可是这是治病的谢仪,你又是头一次出去,人家也是诚心诚意的,推让反而不好,索性收了。” 小甘道:“姑娘才吩咐,把缎子给大太太两位奶奶送去,燕窝跟山参给老太太呢。” 杨登很意外,定睛看了会儿杨仪:“这也算是你的孝心,你既有心,倒也罢了。” 小甘察言观色,倒了茶,便取了燕窝跟人参:“我先给老太太送去,回来再送缎子。” 杨登桌边落座,望着那些银锭子:“十七到底带你去了哪里,给哪位都尉看诊的?” 杨仪并没瞒着:“是一位落魄了老都尉,姓付。” “付……总不会是付逍吧?”杨登诧异地问。 杨仪道:“好像是昔日扈远侯认识的人,其余我也不知道了。” 杨登忙问付逍什么病症,杨仪便道:“酒毒入骨,导致了喘嗖之症,咳痰带血。” “你想怎么治?” 杨仪道:“用寻常滋补败毒的药已经无用,我想用黄连解毒汤打底,再单配几样对症的药。” 杨登点头:“如果酒毒已经入骨,那可不是三天两日就能起效的。” “是,至少先叫服用一个月。” 杨登思忖:“你办事妥帖,我很放心。只今日出去……十七没有为难你吧。” 杨仪心中一震,面上淡淡道:“十七爷只是为了为付老都尉看病,又怎会为难我,他对我十分客气。” “这就好,我怕他……毕竟年少气盛的……” 杨仪不想听他说这个,便问道:“前日跟父亲说的,给太常寺白博士的药,您可给了吗?” “啊,今日才抽空配好了。已经送了过去。” 杨仪窒息:“送过去了?” 杨登点头:“放心,那方子无碍,不过都是些菟丝子,人参、附子、枸杞之类扶持元神……的罢了。” 他不愿多在杨仪跟前提这个,因为一旦提起,势必涉及一些什么“壮阳固本,暖肾益精”之类的话。 杨登欲去,杨仪唤住:“父亲今晚……可去不去白府?” “今晚?”杨登意外,他可没有这个意思。 杨仪道:“白博士体质过于虚弱,服了药之后立刻诊脉,自然更有益于治病用药。” 杨登虽觉着自己不用多此一举,但杨仪既然说了,他便点头道:“也好,横竖他自打回京,我也没去登门拜访过,择日不如撞日吧。” 杨仪稍微松了口气。 目送杨登离开,杨仪的心微微地往下沉,她想到先前自己曾拜托俞星臣的话,也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不过两人也算是不欢而散,只怕俞大人早把她的话扔到九霄云外。 小甘送了燕窝人参,趾高气扬地回来,又抱着缎子逛了三处,春风满面。 府里的人都瞧见了,自然知道是大小姐把得的东西都送给了老太太,太太奶奶们,真真是个极贤孝和气的姑娘,有本事而不自傲。 小甘回来后,满头大汗,杨仪正写了个方子,准备让她再走一趟,冷不防杨佑持从外冒了进来:“好妹妹!你得了东西怎么还惦记着你嫂子呢?把她高兴的什么似的,非要我去摸那匹缎子,好像从没见织锦缎似的。” 杨仪笑道:“嫂子喜欢就罢了,还好没送给二哥哥,不然谁看你这嫌弃的样子。” 杨佑持嗤了声:“正因为你不送我东西,我才嫉妒吃醋呢。这写的是什么?” “今日给付老都尉看诊,才拟了个方子,正想叫小甘去找二哥哥,”杨仪把药方递给杨佑持:“想拜托二哥哥拿几副药,你大概不知道付老都尉的住处,那就……直接去找十七爷,叫他的人、有个叫屠竹的送过去,按照嘱咐服用就行了。不知二哥哥可否……” 杨佑持道:“我最乐意干这事儿呢!十七才回了京,正想着去找他……这不是现成的机会来了?” 杨仪忙又从桌上取了个银锭子给杨佑持:“二哥哥拿着这个,好抓药。” 杨佑持瞪着眼:“我难道连这个钱都没有?还要你给?” “不是,”杨仪忙道:“剩的钱还有药方,二哥哥只给屠竹,或者叫他给老都尉的邻居屏娘,叫他们多瞧着付老都尉服药,且要忌酒,若是这些药吃上,可以即刻再买。” 杨佑持本没打算要银子,听了杨仪的话,知道必有缘故:“那我就交给那个屠竹,再把你的话转述给他。” “多谢二哥哥。” 杨佑持摆摆手:“时候不早,我先去!”竟说走就走。 好不容易调度完了,孙妈妈那边准备了热水,杨仪沐浴更衣,只觉着浑身乏累,本还想看会儿书,却靠在床边打起了瞌睡。 耳听外头孙妈关了院门,不多时,又有嗤嗤的响声,又闻到一股奇异的焦炭跟皂角的气味,还有点别的什么味道。 杨仪朦胧转头,却见小甘正在桌边,拿着铁熨斗在弄什么东西。 “怎么这么晚了还弄,明儿再弄也罢了。” 小甘笑道:“姑娘只管睡,还是我吵到了?” 杨仪刚要回答,心头一动,便坐起来,这才看见她熨的竟是薛放的袍子。 小甘见她起来:“这衣裳自然不能拿出去晾晒,在屋里几时能干,不如烫一烫了事。白天备不住有人来,还是这会儿好。” 她嘀咕了句,又笑:“就是这十七爷的袍子真真是大,若姑娘穿上只怕还拖地了呢。” 杨仪坐在床边,望着那一袭戎袍,一阵恍惚。 半个时辰后,小连轻手轻脚进来,悄声道:“这么晚了还在忙什么?”猛地看见那袭戎袍,惊愕:“这是……” 小甘比了个手势,小连转头,见里间杨仪侧卧着向内,仿佛已经睡着。 她想了想:“是那位小侯爷的?” 小甘一边熨烫,一边问道:“你怎么知道?” 小连犹犹豫豫地:“上次二爷陪着他来,我就觉着……他好像跟姑娘很熟稔,不像是……头一遭见。” “这你也能看出来,”小甘笑说:“你可还看出什么来了?” 小连望了眼杨仪,靠近了道:“上次那根束衣带,我也瞧见了。” 小甘惊的掩住口:“死蹄子,得亏你不是个坏的,万一有什么坏心,岂不完了。” “姑娘待我好,我怎能做那没良心的人,”小连垂头,又看着桌上衣袍,“只是……莫非小侯爷跟姑娘……” “不是不是,”小甘忙否认:“十七爷才进了京畿巡检司,满心都是案子,先前也是为了案子寻咱们姑娘帮忙,今儿又是为了什么老都尉的,何况他才多大呢,就想那些了?” 小连点头:“说的是,”又看了眼杨仪,见她一动不动,才低声道:“我跟你说一句,早先,老太太因喜欢小侯爷,很有意愿把三姑娘许给他,毕竟门第,人品,年纪都对得上……” 小甘停了手:“然后呢?” 小连道:“是姨娘说三姑娘年纪还小,不着急定下……何况十七爷玩心正重,不如再过两年之类,老太太还不大高兴呢。私下里说,也不知道姨娘到底想把三姑娘嫁个什么样儿的,难道还有比扈远侯府更高贵的门第?” 她说着赶忙推小甘:“快挪挪,烫坏了。” 小甘赶忙提起熨斗,果真烫的有点变色,她吐吐舌:“只为你说这些,我都忘了……弄坏了的话可没得赔。倒叫姑娘在十七爷跟前没法儿交代。” 两人正说着,外头一阵脚步声响。 小甘走到门口向外打量,只听有人低低道:“门上说先别告诉老太太免得惊着,只去告诉大爷!叫大爷想法儿!” 小甘疑惑,忙去开了门,却见两个婆子往角门走去:“什么事?” 一个婆子赶忙跑回来:“姑娘小点声,咱们二老爷出事了!” “怎么了?!”小甘震惊。 婆子道:“到底怎样我不知道,门上说,跟二老爷的回来报信,说二老爷在哪家吃酒,那府里竟死了人……巡检司什么的都去了,我们正要去告诉大老爷让快拿主意呢。” 章节目录 第138章 三更君 杨登听了杨仪的话,先差人往白府通报,自己在后骑马前去。 这会儿天正微微黑,幸而白淳的府邸距离杨府并不远,只隔着两条街,一刻多钟便到了。 恰好这两日,白淳的家眷也正进了京,一家团聚,十分热闹。 白淳的小娇妻年纪只他一半不到,生得颇有姿色,这番上京,由白淳的一位族弟,以及她母家兄长相陪,焦山渡那边的宅子只安排了几个奴仆留守,其他的七八人也一并进京伺候。 见杨登到来,白淳喜不自禁,说道:“我先前正跟俞兄说,今夜只他一个相陪,未免孤单,登老爷又来了,岂不是大家心有灵犀?” 原来今夜,俞星臣竟也不请自来,大家在院内摆下酒席。 杨登看见俞星臣,也自欢喜不尽,觉着自己果真是来对了。 三人推杯换盏,一边吃酒一边说些闲话,自然避不过今日最沸沸扬扬的那件事。 白淳就对杨登说道:“杨兄,我早就预言过今日,令爱自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的话如何?” 杨登回想当初金陵相遇,只是笑着摇头。 俞星臣在旁打量:“世翁,听说今日仪姑娘又往西外城去了,不知何故?” 杨登见他听说了,便道:“是为巡检司一位老前辈、就是那位付逍付都尉看诊的。” 白淳惊讶道:“付逍?可是那个当年因为酒后打了监军,被一罚到底清退出行伍的付如远?” 杨登点点头:“就是此人了。” “他为何在西外城住?” 俞星臣道:“这还用说么?老将不得重用,自是凋敝潦倒。” 白淳深为不忍,叹道:“可惜,付如远当年威名赫赫,本来至少会在兵部有一席之地,只因一次冲动,如今竟落得如此地步。”感慨了一句,又忙问:“他是何病?” 杨登道:“嗜酒之故,酒毒入骨。” 白淳对于医学虽是外行,听见这“入骨”两字,便知道非同等闲:“令爱可能医治么?” “也只是尽力而已。”杨登回答,他不是那种张扬的人,且在定局之前,自不便先大包大揽。 白淳却笃定道:“我料定令爱自有妙法。” 杨登苦笑:“白兄,你也太高看小女了。” 白淳嗤地笑了:“我高看了仪姑娘?那杨兄不如问问俞兄,他是否也如我一般想法。别的不说,就说御史赵家这件事,就足以名震京城了。” 俞星臣道:“理虽如此,但白兄也不要总是挂在嘴上,要知道名头太盛,未必是好事。何况……仪姑娘毕竟是个女子,这般赫赫扬扬,难保怎样。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杨登连连点头,表示赞同。 白淳却啧了声:“扫兴,你这般理智冷静之人,最会扫人的兴。” 正在此刻,只闻一阵香风飘来,原来是白淳的娇妻万蕊儿带了两个丫头上来,添酒加菜,又嘱咐白淳:“老爷待会儿还要喝药,别忘了杨太医的叮嘱,酒先欠着些。” 白淳笑道:“忘不了,我只用茶敬他两位。” 万蕊儿又笑吟吟地目视俞星臣,道:“听说我们老爷在京内立足,宅邸下人等等,都多亏了俞大人相助,感激之至,我们老爷不能饮酒,我便敬俞大人一杯。” 俞星臣微微一笑:“不敢,白兄是我故交,为他尽点心力乃是应当的。” 万蕊儿自斟满了一杯,向着俞星臣举了举:“我自干了,俞大人自便。”她说话间一饮而尽,又笑盈盈地看着俞星臣。 白淳在旁笑道:“好!娘子真是豪气,”又看俞星臣:“俞兄,不知你可也能如此痛快?” 俞星臣道:“我不胜酒力,只喝一口,请嫂夫人见谅。”他举起杯子,袖子遮住,悄无声息泼出些许在袖口,而后放下酒盏。 万蕊儿瞟他一眼,又春风满面地看向杨登:“登老爷,也要多谢你为我们老爷诊脉,妾身实在也不胜感激。” 她又倒了一杯:“既然俞大人不领情,这杯不知登老爷可肯饮否。” 杨登没见过这种场面,更料不到白淳的妻室如此年轻且手腕了得,他颇有点尴尬。 看白淳,白大人正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而俞星臣则笑微微地,好似一只袖手旁观的狐狸。 杨登只得稍稍欠身:“不敢不敢,我只能勉强陪饮半杯而已。” 万蕊儿一口喝光,手在白淳肩头颇为亲昵的一搭:“妾身就不打扰老爷跟两位大人雅兴了。”屈了屈膝,带着丫头去了。 杨登偷偷擦了擦鬓边的汗。 白淳却笑道:“你们两个的酒力,都比不上一个妇道人家。” 俞星臣不动声色,趁着白淳对杨登说话的功夫,把杯子里丝毫没动的酒往地上一泼,重新斟满:“我们当然不敢跟嫂夫人相比。” 杨登咳嗽了两声,不敢言语。 于是又说些京内趣事,以及白淳最近有无新曲之类,正说的高兴,丫鬟捧了药碗前来:“老爷,喝药了。” 白淳扭头:“怎么就这么着急。当着客人的面催人喝药。” 俞星臣看了看那碗药,微笑道:“这大概是嫂夫人的苦心吧。” 白淳嗤地笑了:“你又来取笑人。哼,我偏喝了,也好验证验证杨兄的药灵不灵。” 杨登忙道:“白兄,这可不是那种……那种春/药之类,需要多服几次,慢慢起效。” “跟你说笑,你竟当真,你老兄这般实心,世上罕见。”白淳拍了拍杨登的肩膀,尝了尝药苦不苦,却觉着味儿似乎还成,并不苦的如毒/药一般,当下一口气都喝光了。 丫鬟接了空的药碗退了下去。 白淳掏出帕子擦拭唇边药渍。 杨登打量他的动作,此刻突然有点心神不属,登一爷忽地想起杨仪劝说自己不要给白淳开药……这个女儿他虽然不是在他跟前长大的,但她的能耐,却是谁也不能忽视的。 杨登竟隐隐地有点说不出的后悔。 不料俞星臣问:“登老爷在想什么?眉头紧锁?” 杨登抬头,对上他探视的眼神,终于转头道:“白兄,再请一请脉搏。” 白淳最是诙谐:“怎么,喝了药立刻诊脉,杨太医,我可不给诊金哦。” 杨登勉强一笑,便去把他的脉,白淳又看向俞星臣:“若这药当真有效,就让杨太医写的明白,以后留给俞兄用……” 俞星臣白了他一眼,扫向杨登,见他眉头轻蹙,甚是专注。 就在这时,白淳突然叫道:“哎哟肚子!”手捂住腹部乱扭起来。 杨登吓得急忙撒手,猛然向旁边跳开。 俞星臣也变了脸色。 白淳在桌边扭动了片刻,突然抬头望着两人,嗤地笑了。 俞星臣顿时明白,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杨登却仍忐忑,不明所以。 白淳见杨登的脸色都煞白了,当下忙打躬作揖地道歉:“杨兄,莫要担心,我不过是看你十分认真,所以故意玩笑逗乐的。” 杨登刚才差点给他把魂儿吓跑了,闻言哭笑不得:“白兄,你也太……” 就在杨登跟两人准备重新落座的时候,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尖利的叫,白淳惊地回头:“什么响动?” 杨登因为才受过惊,听了这声反而不慌,扭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很快,有两个丫鬟飞跑而来:“不好了,老爷,舅老爷忽然吐血了!” 当白淳,杨登,俞星臣三人赶到的时候,内宅地上,多了一具尸首。 不是别人,正是万蕊儿的哥哥万锈,只见他嘴边涌出许多血沫,直着脖颈死在地上,万蕊儿跪在旁边,好像吓坏了,浑身抖个不停。 顺天府跟巡检司很快来人,查验死者死状,初步判定是中毒而亡。 因为白淳近来风头无两,而在座的俞星臣又是巡检司新任的巡检使,至于另一位杨太医,则是今日更大出风头的杨大小姐之父。 两方的巡差都十分谨慎,只询问死者身份,以及死前曾经吃喝过什么不曾。 方才在他们来之前,白淳已经喝问过了,却并不知道怎样,这会儿跟俞星臣,杨登三人站在一块儿,呆若木鸡。 万蕊儿则因受了惊吓,又因死者是亲哥哥,哭的几乎晕厥,已经进了内室。 伺候的丫鬟战战兢兢:“舅爷晚饭之后,只喝了一杯茶,没再用别的。” 仵作忙去查验茶盅,以及晚饭等物,均并无异样。 顺天府跟巡检司的小头目一碰头,顺天府的巡差队正道:“先前是各位兄弟们先来的,这案子自然就归巡检司所有了,我们不跟你们争抢。” 巡检司的人一听:“不不,虽是我们先了一步,只是兄弟你的官职要高些,何况涉案的也有巡检司的大人,我们要避嫌,这案子自然归你们顺天府所有。” 如今是御前当红的太常寺寺丞家里出了人命案子,在场的又偏偏是两个出名的人物,顺天府的人也不傻:“若论官职,自然是这位俞巡检的官职最高……” 正在争执,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打身后响起:“这儿有个死人趴在地上,你们不赶紧查案,竟只管说高论低!这案子是我的,不相干的人可以走了!” 顺天府跟巡检司的人双双转头,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口气,谁知见到来人后,两方人马不约而同露出笑脸:“十七爷!” 顺天府的人忙着行礼:“十七爷到了,这案子妥妥的,我们便不打扰了。” 巡检司这边儿的人本来不想掺和,但看到薛放来了,就也吃了定心丸,自然也不说什么。 薛放身后,老关跟小梅一左一右,十七郎一摆手,老关上前查看尸首,小梅则走过来,笑眯眯地询问白淳今夜的情形。 白淳已经定神,便慢慢把自己所知的都说了一遍。 薛放缓步走到那尸首旁边,转了一圈,又看向杨登跟俞星臣。 目光从俞星臣面上转开,薛放道:“登老爷,您怎么也有闲心在这儿喝酒?” 杨登却也发现他的目光迷离,身上亦有酒气,比他身上的气味烈多了。 登一爷清清嗓子:“我是……”放低了声音:“白兄回京后我一直不得闲过来,今晚上算是择日不如撞日吧。” “那你真是撞了个好日子啊,”薛放诧异地望着他,“竟撞出一具尸首来。” 杨登的心一跳,忙摆手:“不不,其实也不是特意撞的,就是……”他又轻声道:“先前给白兄开了一副药,所以……” 俞星臣在旁边略一皱眉。 薛放睥睨而笑:“所以什么?” 杨登不是个会扯谎的,被他一连串的话紧逼,身不由己一句接着一句:“我本不想来,可、可白兄服药,我想接着看看药效如何……”他差点把杨仪提醒自己到白府的话说了出来。 “什么药效?”薛放果不其然地问。 杨登暗暗叫苦:“十七,别问了……” 薛放仿佛半醉,但眼神如刀:“登老爷,你可别有什么隐瞒。” 俞星臣见杨登简直如被碾压,便走过来一步:“此药不过是强身健体所用,不必追问。” 薛放正等着他呢:“我问你了吗?还是说你是开药的大夫。” 俞星臣淡淡道:“我也是巡检司的。” 薛放嗤了声,不由分说:“官大一级压死人是不是?平时你是巡检司的,现在你是凶嫌。不问你的时候别出声。” 俞星臣眯起眼睛。 杨登赶忙打圆场:“十七,那药真的没什么,先前白兄已经喝下,我正给他诊脉呢,这边儿就出了事。” 此刻老关走回来:“仵作说是中毒而死,只不知是何毒。” 薛放看看死尸,又看杨登,突然道:“登老爷你常常跟药材打交道,什么有毒无毒的东西大概会熟悉些吧?” 杨登不明所以:“哦,也不全是。” 薛放道:“那不如劳驾你,看看能不能从尸首上找到是被什么所害的。” “尸首?”杨登赶忙摆手:“不不,我不擅长这个。” 薛放皱眉盯着他,之前他说没把杨仪当成女人,现在他要改改,跟杨仪相比,杨登仿佛更像个女人。 他一把拉着杨登:“你看一看,万一能看出来呢?登老爷,实不相瞒,这府里死了人,人人都有嫌疑,您若不想被提到巡检司去,就先帮个忙。不用怕,他已经死透了,不会跳起来咬你。” 杨登虽是大夫,但极少面对死人,尤其看着万锈的死状,呲牙咧嘴,嘴边还带着血沫,越发狰狞,他实在不能细看。 薛放似乎对他失望:“人家说有其父必有其女,现在我看,幸而未必。” 推开杨登,薛放俯身,细看那尸首之状,竟慢慢地把死者的嘴推的张开了些。 杨登在旁看的眉头紧锁,赶忙转过身去。 薛放却突然嗅了嗅。 他盯着死者的嘴,靠近,旁边的老关忙要提醒他别靠太近:“十七爷……” 薛放却问:“他先前吃喝了什么?” 小梅道:“丫头说晚饭后,只喝了茶。” “茶?这味儿可不像是茶。”薛放自言自语。 正白淳也靠近过来,壮胆说道:“小侯爷,我想这应该不是毒物吧,舅爷才到府上,向来又没有仇人,怎么可能中毒?是不是……突然间发了病之类?” 仵作方才用银针验过,刺入颈间,并未色变,可见并非砒/霜之类。 所以白淳如此说。 薛放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靠近。 白淳吓得要后退,却给薛放不由分说揪着领口扯到跟前。 “小侯爷!”白淳惊得胡乱摆手,不知他想怎样。 薛放却凑近了些,轻轻嗅了嗅。 这个动作简直…… 白淳个子不高且瘦弱,被提的双足几乎离地,他禁不得十七郎身上那股无形的慑人之气,整个儿微微发晕,竟连挣扎都忘了。 薛放看着白淳,又回头看向地上的尸首,若有所思。 白淳呆住:“什么?” 薛放扭头望着杨登:“登一爷,还得劳驾你,你过去闻闻那死尸嘴里,辨一辨那死尸在之前吃喝过什么?” 杨登哪里肯干这样龌龊的事,连连摇头。 俞星臣实在看不下去,走到杨登耳畔低语了一句。 杨登一惊,转头看看俞星臣,目光相对,俞星臣道:“杨太医只当做那是一个快死待救之人便是了,望闻问切,对你而言并非难事。” 杨登似得安慰,终于略微放松。 他挪到尸首跟前,蹲下,忍着恶心把尸首的嘴掀开,愁眉苦脸地凑近闻了闻。 杨登闻到了一股极其熟悉的味道,这味道一下让他睁开了眼。 不能相信,杨登又靠近了些,这次他抬头瞪向薛放,又看向白淳。 薛放问:“如何?” “是药,”杨登惊愕地说:“……是我给白兄开的药,味儿好像有点不对,但确实是喝过药!” 章节目录 第139章 一只加更君 杨登话刚说完,白淳先道:“这……这怎么可能?” 这是杨登给他开的药方,舅爷又用不着这个,无缘无故喝这个做什么。 “杨兄,你没弄错?”白淳看向杨登,又试探问:“别是什么其他的药吧。” 俞星臣暗暗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杨登说完之后,也总算回味过来,被白淳一问,急忙道:“气味儿上有点相似,要么……是跟我那副方子差不多的补药之类?” 薛放在旁摸了摸下颌:“这到底是什么药,怎么还能争着喝。” 说到“喝”,自己居然打了个酒嗝。 白淳忙喝问丫鬟:“舅爷身边还有谁伺候,可看准了?!” 丫鬟畏畏缩缩:“之前少奶奶来坐过一会儿,立刻就走了。” 此刻小梅挪了张太师椅,放在薛放身后。 十七郎坐下,又对杨登俞星臣白淳三人道:“乏了,各位也不用客气,都先坐吧,横竖如今还没定罪。” 白淳跟杨登正欲落座,听到最后一句,如坐针毡。俞星臣倒是面不改色。 薛放又道:“方才说的什么少奶奶?怎么不见人?” 正说着,却先见一个身材比白淳要高大、容貌稍微相似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大哥……”才叫了白淳一声,猛看见地上的尸首,整个人一激灵:“这、这是……” 此人正是白淳的族弟,之前在外头应酬,得到消息,急忙赶了回来。 白淳慌忙制止了他,自己走向薛放:“小侯爷,拙荆先前受惊过度,如今正在房中,她一妇道人家,又跟她无关,还是不要再叫她抛头露面了。” 薛放皱眉:“什么妇道人家,女人就不能犯案了?什么勾结奸夫谋害亲夫之类的事,不是妇道人家干的还是你干的?” 白淳跟杨登都呆呆的,俞星臣听着他那句“勾结奸夫谋害亲夫”,却不由地一扬眉。 薛放好像有点酒力上涌,略略发晕,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告诉你,要犯案……是不用论妇道人家还是什么狗屁男人的。他们同样都会杀人,都是……囚攮的罪犯。” 闭眼骂了这句,他一挥手:“把人带来。” 白淳暗暗叫苦,看薛放仿佛醉了,忙后退两步拉了拉俞星臣:“俞兄你看他……你也是巡检司的,好歹说句话。” 俞星臣道:“我方才想说话,却给他堵住了。还说我也是凶嫌,我再多说两句,只怕立刻要针对我了。” 白淳战战兢兢地:“我内人才受了惊吓,哪里见过这个场面……” 俞星臣仿佛安抚,却又似意味深长:“我看嫂夫人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不比那些男人差。白兄不必担心。” 他这边安抚白淳,薛放又抬眸瞥了眼白淳的族弟白渝:“你先前说你在外头,都有什么人证,地点,几时出去的。一一说来。” 白渝正低着头呆在旁边,见他指自己,忙道:“回大人,今晚上是国子监的一位苏博士相请,就在三条街外的醉香楼,是……卯时左右出去的,在座的有苏博士还有两位监生。” 白淳在旁说道:“是是,是我叫他替我去应酬的。” 薛放道:“你初来京城,倒也算是长袖善舞了,这么快便能独当一面。” 白渝忙躬身:“不过是仗着哥哥的名头,哥哥素日忙,应酬不暇,才叫我替他出面。” 说到这里,就听见低低的哭泣声,外头,丫鬟扶着少奶奶万蕊儿走了进来。 万蕊儿一眼看见地上的尸首,忍不住又悲从中来:“哥哥!”扑上前便哭了起来。 薛放正合着眼眸仿佛假寐,听见动静,便垂眸看了眼。 望见那女子扑在尸体上哭的死去活来,薛放道:“别哭了,吵得人头疼。” 正白淳也上前劝阻,万蕊儿慢慢地止住了:“老爷。”她先望着白淳,泪眼盈盈:“哥哥怎么就……” 白淳急忙劝慰:“罢了,这也是天有不测风云,你倒是别哭,只细想想,舅爷平日有没有个什么病症之类?突然间发作了就……” 万蕊儿皱眉,苦苦寻思片刻,忽然道:“倒也不曾见哥哥有什么大症候,只是……他偶尔会、会叫嚷说什么心口疼之类的,我曾经叫他去找个好大夫看看,他只是不肯……”说着又开始拭泪。 白淳想起来:“是了,我今夜本想叫他来陪客,他也说不太舒服,所以我也没有勉强。心口疼的话……”他转头看向杨登:“登老爷,心口疼不知是什么症候?” 杨登沉吟道:“这也不能一概论之,有好些症状的,有时候是呼吸艰难,是气管的毛病引发的,有时候是肠胃不消化引发的,还有的就是……心室出了毛病。” 白淳问:“那这些,会不会导致人猝死呢?” 杨登点头:“严重些的都可以。” 俞星臣在旁道:“那像是舅爷这样都吐了血沫的,除了中毒外……能不能论定是哪种?” 杨登皱眉:“如果说是肠胃的毛病,咳嗽带血,也是有的,另外气管要也出了问题,也有可能很快窒息,而导致血液倒流。” 他说的倒是很明白,非但白淳,连仵作也连连点头。 他们三人说话的时候,万蕊儿站在旁边,时不时看向地上的万锈尸首,她仿佛在认真听他们三人说话,但目光却又瞥过旁边的白渝,以及看向椅子上的薛放。 十七郎靠在椅背上,已然是个物我两忘睡着的样子了,他本就生得好,这样垂眸假寐,却又在英武逼人之外透出几分高贵慵懒。 万蕊儿的目光自他笔直高挺的鼻梁向下,慢慢掠过那颀长的身段,镶银革带勒着劲瘦的腰身,长腿在椅子边沿垂落,双腿分开,脚尖向外,大马金刀,霸气十足。 万蕊儿一时竟不能移开目光,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唾液。 就在这时,薛放微微睁眼,两道冰冷的目光直直看向万蕊儿。 妇人以为他已经睡着,冷不防被他目光直视,她的浑身发凉,站立不稳,就好像心底的鬼祟都被掏了出来,无所遁形。 却就在此刻,外头一个巡差前来禀告。 小梅听后,快步来到薛放身旁,附耳说了两句话。 都不知小梅说的是什么,薛放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陡然站了起来,目光看向厅外。 有那么一瞬间,大家以为他会快步走出去,但奇怪的是,薛十七郎仿佛在犹豫什么,极快的一瞬间,他只吩咐道:“放进来吧。”然后又慢慢地坐了下去。 趁着这个机会,万蕊儿忙退到了白淳的身后,惊弓之鸟一般,不敢再肆意打量了。 杨登白淳等自然不知发生何事,只惊讶于薛放为何会有突然间的失态。 只有俞星臣从十七郎那微妙的神情上瞧出了几分端倪。 白淳鼓足勇气,正欲提醒薛放方才杨登的推断,毕竟他可不想无端端的发生什么舅爷被毒杀的事,假如舅爷是病发而亡,反而易于接受。 薛放闭了闭双眼,却终于想起来:“丫鬟说万锈死之前,白夫人曾来过,都做了什么。” 万蕊儿低着头:“因为今夜老爷那里有客,本来也想叫哥哥陪席,他却说身上不自在,我不放心才过来看一眼。” “那他吃了什么药?” “药……”万蕊儿目光在地上转动:“不记得吃过什么药。” “杨太医已经查见,他确实喝过药。你一点不知道?” 万蕊儿有点慌乱:“真真不知……兴许,是哥哥不愿意我担心,私下里自己配了药?也未可知,大人明鉴。” 这话白淳相信:“有道理。舅爷是很疼惜拙荆的,也许是想自己治好了再说。” 薛放抿了抿唇。 此刻外头脚步声响,不多会儿,两道人影从外走了进来,杨登一见惊疑,起身迎着:“仪儿?你怎么来了!” 原来这来的,正是杨佑持跟杨仪,后面还有个小甘跟着。 杨仪一眼看到杨登,目光乱撞,从中间那道坐着的身影上掠过,总算看见白淳就站在一个人的身旁。 直到现在,她的心才总算定下了。 之前她本来已经要睡下,谁知听见外头吵嚷,小甘探听消息,告诉了杨仪,她如何还能睡得着。 本来她就不放心此事,但心怀侥幸,觉着今生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也许……白淳的事不至于再重演。 为保万一,还是叫父亲去就近看看,如果有个什么“急病”发作,父亲也能第一时间救治。 可她只顾要保白淳,却忽略了一点,要是势不可免白淳真的死了,那在身旁的杨登嫌疑显然加倍。 本来这件事已经告诉了杨达那边儿,外头爷们自然就办了。但杨仪很不放心,到底还是跟着杨佑持一同来了。 路上,在白府门口探听的小厮回来报说,死的好像不是白寺丞……可也不真切,直到见到杨登白淳皆无恙,杨仪才算放心。 杨佑持对杨登点点头,上前两步:“白大人,俞大人也在。” 两人点头致意,杨佑持小心翼翼地避开那尸首,走到薛放身前:“十七……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放没出声,脸色淡淡地,也不看任何人。 老关在旁提醒:“杨二爷,我们参将在办案,不叙私情。先前容你们进来,已经是破例了。” 杨佑持赶忙退后一步:“哦,是是!是我冒昧了。” 这会儿杨仪总算看了眼在白淳身后的俞星臣,以及在俞星臣上侧的薛放。 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不知道薛放带人到了白府,快到白家之时才得到消息。 白天才不欢而散,晚上就又碰了头,倒也不知是个什么缘分。 眼见杨佑持碰了一鼻子灰,杨仪下意识觉着,这是薛放在给自己下马威。 毕竟她先前才说了叫他少跟自己相见,如今却是她巴巴地跑来了……虽然是事情所迫非她所愿,但到底还是跟人家照面了。 薛放摆出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杨仪也不便再如往日一般如何,就只小声地问杨登:“父亲,到底是怎样?死的是谁?死因为何?” 杨登道:“这是白大人的舅爷,方才我看他嘴里似乎有喝过药的迹象……”又放低声音:“好像是我给白大人开的药方。” 杨仪一惊。杨登忙又道:“不过这舅爷平时就有心口疼的毛病,我们正在猜测是不是他自己找了药来喝,可偏偏犯了病,就死了。” 杨登说这话的时候不住地瞥向薛放,不知他意下如何。 杨仪心中哭笑不得,如果真的是舅爷喝了药而死,那真跟前世的情形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换了人死。 不过,明明给白淳的药,怎么会是舅爷喝了?还是说他喝的是别的? 她心头一动,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 杨仪看向俞星臣。 怎么这么巧,杨登才给白淳开了药,俞大人就也“碰巧”来做客了? 杨仪踌躇:“那白大人喝药了吗?” 杨登忘了提这件,赶紧道:“事发的时候,我正给白大人诊脉,那会儿他才喝了药。就听见这里吵嚷,过来一看……” 此刻,老关忽然问道:“各位,你们药来药去,请问杨太医开的到底是什么药?” 在场所有人都沉默。 老关跟小梅看向薛放,见他眉心微蹙似乎在忍耐什么,小梅笑道:“怎么了各位,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何况若是死者真喝了此药,那……”他看向杨登:“只怕杨太医……” “不不!”杨登赶忙摆手:“跟我无关。” 白淳也说道:“必然不是杨太医的药有事,我方才也喝了,我却好端端的。” 小梅道:“这可不一定吧,杨太医当然明白,这开方子拿药,是得先诊脉才能对症的,若你这药是给白寺丞的,对他自有好处,可对别人而言就不一定了。我说的对么?” 这倒不错,同样的方子,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不同体质的人的反应也自不同。 杨登虽无话可说,但他心里清楚,自己那些药里,不过是补益身体的……看舅爷的体质上佳,就算服了,最多燥热上火,该不至于夺命的地步。 可药学上的事情十分玄妙,万一就那么凑巧…… 谁又能真说得准呢。 杨登一时忐忑。 小梅说完,看向薛放:“参将,您看如何?” 薛放似乎有点不耐烦:“先把万锈身边的人捆起来,在外头先打二十,既然是身边人,不可能不知道他有没有喝药,若说不知,只是搪塞而已。若还不招,就带回巡检司再大刑伺候。” 老关一指那丫头,士兵过来要带人下去,不料那丫头已经被吓唬住了,忙道:“大人大人,我说……我们舅爷确实喝了药。” 老关问:“喝的什么?” 丫头往后瞥了眼,小声道:“舅爷听闻,杨太医给老爷开了药,知道太医的药必定是好的,所以他、他也偷偷地弄了一碗,不料喝完了后就……就吐了血……奴婢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老关冷笑:“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又问:“杨太医,白大人,这下该说了,那到底是什么药吧?” 白淳跟杨登各自震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 但白淳不言语,杨登也紧闭嘴唇。 薛放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既然都不肯说,那就先将尸首带回巡检司,涉案之人……”他抬眸看向杨登的方向,竭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往旁边飘出去:“先委屈杨老爷到巡检司蹲一蹲,审问无误再说。” 杨登已经慌了神,白淳忙道:“小侯爷,这跟杨太医无关……就算舅爷真喝了药,也未必是药有事,必是他自己发了病。那药……那药……” 杨登忙道:“白兄!”杨登虽然惧怕进巡检司,但却不肯叫白淳当着众人的面自揭**。 薛放则道:“白大人,我劝你自身难保先不用管别人,倘若你舅爷是中毒,你们在场的这些人都有嫌疑,我如今只是先带杨太医问话而已,回头一个也落不下。” 杨佑持有些着急,又不敢随便插嘴。 白淳有心无力,只有俞星臣始终端坐如松。 士兵上前就要请杨登随去,杨仪拉住杨登的胳膊,欲言又止,她转头看向薛放。 薛放已经走到跟前,不知是故意还是如何,他打了个哈欠:“晚上不宜审问,把人扔回去,再继续去喝一场。” 他身上的酒气熏过来,又听这话,杨仪变了脸色:“旅帅!” 薛放正将负手走过去,闻言瞥向她:“杨大小姐在跟我说话?啧……已经这么晚了,姑娘怎么还跟人出门?这好像于理不合吧?我也不敢跟你多说话,免得叫人说没规矩。” 杨仪道:“我有两句……有关案情的话,能不能请您移步?” “有关案情?”薛放哼了声,极为高傲:“我就不……” 话未说完,杨仪已经转身:“请各位稍等。”她竟然自己出门去了。 剩下的众人彼此相看,又都看向薛放。 十七郎的姿态还没有做出来,人家就没了观赏的意思,他看着杨仪出门的身影,把原先要说的话咽下:“我不、不妨听听。” 他跟着迈步出门,剩下一堆人大眼瞪小眼。 小甘本想跟上杨仪,可见她并没走远,只走出厅门口十几步就站住了。 薛放出门看见杨仪伶伶仃仃站在栏杆之前,幽淡的廊灯下,身形单薄的叫人心疼,风掀动她的袖子裙摆,飘飘摇摇,好像要奔月的嫦娥。 十七郎下意识脚步加快,似乎想要拉住她。 可才走两步又醒悟,于是慢慢地负着手,打量栏杆外夜色:“今晚上还算风凉。” 杨仪转头,看他走过来:“父亲给白大人的药,是……复元康阳汤。” 薛放止步:“哦,什么药?” “壮阳补肾,固元宜精,治疗精水匮乏,不举之症。” 薛放着实被惊得一震,这些词,加上体内酒气,弄得他浑身燥热:“你、你怎么……” 杨仪道:“这种事不宜张扬,所以父亲不肯供述。” 薛放哼了声:“死要面子。早说不就得了。” 他走到栏杆前,抬脚踩在栏杆上,望着前头沉沉夜影:“白淳的舅爷有妻妾没有。” 杨仪一怔:“没听说过,不晓得。” “我看是没有,”薛放回答:“如果有早跑出来哭天抢地了。既然他没有妻室,为什么要去喝这些,难道是未雨绸缪,先补一补?” 杨仪更不能回答,不过见他认真在想案情,倒也松了口气。 薛放揉了揉额头:“之前仵作跟差役找到了药渣,搜查过厨房,可却没找到喝药的碗,想必已经洗了,干的这么利落自然是怕给人发现。” 两人说到这里,就听到小孩哭声,转头,却是一个奶妈抱着个孩子,匆匆走来:“少奶奶,小公子一直哭个不停。” 薛放歪头,却见有一个人先自从屋内走出来,竟是白淳的族弟白渝,而后才是白淳跟万蕊儿。 万蕊儿接了那孩子过去,白渝跟白淳站在旁边端详。 薛放转头看向杨仪:“你说他不举,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杨仪道:“近十年了。” 薛放咽了口唾沫:“那么大个孩子从哪弄出来的?” 杨仪一怔,有点难以启齿。 薛放看着她的脸色:“你又知道?说啊。” 杨仪咳嗽了声:“若是不举……用些法子,也可以有精,总是能够……有机会能成的。最怕是丁点儿精元都无,那就没有办法了。具体怎样兴许可问白大人。” 薛放盯了她一会儿,回头看看笑呵呵满脸天真的白淳:“问他?我还不如问路边的狗。” 杨仪道:“或者,旅帅你若答应,叫我去检看检看那具尸首,兴许会有线索……” 其实杨仪已经知道,舅爷多半是给毒杀的。 毕竟前世是白淳身故,还以为是“暴病”,如今换了人,难道还是“暴病”? “不用,”薛放却摆手:“我心里已经有数了。” 杨仪吃惊:“有数?你指的是……” 薛放长吁了一口气,忽然道:“先前说少跟我相见,这会儿却不记得了。你到底是想怎么样。还是你的规矩只是来约制我的。” 杨仪一顿,原来此时两人不知不觉竟靠近了些,她又闻到他身上的酒气:“你喝了多少酒。” 薛放道:“没有喝多少。”突然觉着这回答未免老实,于是改口:“要你管。” 杨仪皱眉:“我不是管你,付老都尉的情形你不是没见着……” 薛放哼道:“你都不想见我了,还管这些?” 杨仪欲言又止,微微低头。 薛放见她长睫低垂,心竟软了下来,终于道:“其实没喝多少,都洒在衣裳上,我记着你的话呢……不信你闻闻。” 他举起衣袖给她,果真袖子微湿,好大的一股酒气。 章节目录 第140章 二更君 此时门口处,杨登似不放心,也跟着探头向这里看过来。 杨老爷身后,隐隐还有杨佑持,老关小梅等,只不敢过于如何。 杨仪被薛放袖子上的酒气熏了熏,心里却安稳:“那接下来,你想怎么处置?” 薛放道:“本来我着实打算先请登老爷去一趟巡检司的。” 杨仪蹙眉,默默瞅着他装模作样之态。 薛放哼道:“不过既然有人担心,我倒可以……” 杨仪道:“若非得去衙门,也无妨,你只管公事公办,我知道父亲是清白的,只担心案子会如何。” 薛放的好意没有被领情,他有点不高兴:“我说我心里有数,你就不信我。也罢,今天就在这里速战速决。” 杨仪一惊,赶忙拉住他:“旅帅,别冲动行事!审案子急不得。” 薛放看她掐着自己胳膊的手:“叫我别跟你动辄拉扯搂抱,你这是在干什么?你的规矩果真只是对我?” 杨仪收手:“抱歉。” 薛放却很宽宏大量地:“罢了,我吃点亏就吃点吧,谁叫我天生心胸广阔呢?”他吹了这句,便跟杨仪道:“你真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本来正疑惑他们吃的什么药,你一说,倒像是让我找到了症结。” 杨仪见他说的有条理,心略安:“总之,务必谨慎,如今夜渐渐深了……如果有什么解不开的,可不能仓促着急定案,明日再审也是使得的。” “你这样殷切叮嘱,倒像是我的……”薛放才要开个玩笑,猛然醒悟,忙用一串咳嗽掩饰过去。 杨仪似懂非懂,才要走又回头看他:“今晚上还要去跟人喝吗?” 薛放本来想说两句狠话,可被她那柔静如水的眼神一瞟,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我哪那么不知死,当然是随便说说的。” 杨仪想笑,又忍着,毕竟白天才说过人,不好这么快就把话都吞了。 按理说,也不该食言而肥。 心念一动,夜色中,她的眼神里朦朦胧胧多了些许感伤,眼圈都微微发红。 望着薛放,杨仪终于还是点点头,转身往前去了。 对视之间,十七郎依稀也察觉她的情绪似乎有些变化,可还不等他细看细问,杨仪已经回身。 杨仪先回到杨登跟杨佑持身旁,那边正看孩子的白淳见状也急忙回来。 她小声跟杨登道:“父亲只管听从十七爷的吩咐,他只是公事公办,父亲是清白的,必会无事。” 杨登先前虽然惶恐,不过女儿在跟前,且女儿又如此镇定,登二爷不由也冷静下来,道:“无妨,无妨,巡检司必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白淳则一万个愧疚:“可到底是在我这里,因为我连累杨兄,实在是……” 旁边的万蕊儿抱着孩子,跟白渝对视了眼,碍于人多,不好开口。 这会儿薛放慢慢地走了回来,他站在杨仪身后,并没往前去,目光在杨仪后颈间徘徊,然后向下。 今晚上她大概是出来匆忙,没有套那披风似的大袖斜襟衫,里头中衣,外间是藕荷色的对襟窄袖衫,底下珍珠白的褶裙,因没有时间梳头,小甘便将头发给她拢起,稍微堆成个乌云髻的样子,只斜插着两只银簪。 后面的散发用一支银发扣绾住,柔顺的青丝向下一直垂落腰间,同那盈盈一抹,相得益彰。 薛放恍惚:自己先前……怎么竟说出那样糊涂混账的话。 老关跟小梅闪出来,薛放招手带他们到了旁边,先问老关:“先前派人去查的白渝赴宴的是如何?” “正要回参将,他确实是跟国子监苏博士等人吃酒,也并未离席。”老关答道。 “还有一件事,叫人去查……越详细越好。” 十七郎低低吩咐了几句,老关先去了。 薛放又对小梅道:“除了杨大小姐跟杨二爷,其他几人都带到别室,派人好生看管。一言一行都要盯紧,我要挨个提审。” 小梅问道:“参将,不回巡检司了?” 薛放道:“废话!” 小梅咋舌,赶忙去办。 刹那间,一伙人从舅爷万锈房中,转到前厅。 仵作开始收拾地上尸首,杨佑持对杨仪小声道:“十七跟你说什么了?他之前那样冷冷的,反把我吓了一跳。” 杨仪道:“二哥哥别急,究竟怎么我也不清楚,只是看十七爷仿佛胸有成竹,横竖他准备在这里审问,咱们只静观其变就是了。” 杨佑持长吁了一口气:“还好,总之不把二叔带到巡检司,我就先谢天谢地了。”说着笑看了杨仪一眼。 原先薛放还口口声声要带人回去关一宿,又是那么冷漠不近人情的,谁知跟杨仪说了几句话就改变了主意,可见还是自己的大妹妹有脸面,不是他能比的。 见仵作在料理尸首,杨佑持想叫杨仪一块出去,谁知杨仪瞥着那尸首,见薛放不在跟前,到底走过去。 仵作见是女子,本要拦阻,想到薛放刚才跟她的情形……知道薛放同太医杨家素有来往,必定是大有渊源。 于是只含笑劝道:“小姐且留心,这尸首有些龌龊。” 杨仪道:“是,我只看一看,不会乱动别的。” 灯光昏暗,杨仪索性从桌上举了一盏烛,靠近了万锈。 仵作在旁看的咋舌,方才那位杨太医,被薛参将揪着还不肯过来,这位姑娘倒是胆大气正,还嫌看不明白,竟要挑灯夜看,且又如此神色如常,竟似犬父出虎女。 小甘悄悄走过来,把蜡烛接了过去:“我来给姑娘擎着。”她虽也不是个胆小的姑娘,可叫她夜晚直视一具死尸,还是有些为难的。 仵作见状,索性也拿了一支蜡烛靠近。 杨佑持门口看着三人动作,哭笑不得。 杨仪道了谢,自蹲下身子,先扒开万锈眼皮,见瞳仁已经放大,又观他口鼻,将嘴捏开。 靠近轻嗅,果真如杨登所说,是复元康阳汤的气味,淡淡药气,夹杂着人参枸杞的味道。 可是…… 杨仪又闻了闻,抬头问仵作:“是不是有一种格外的甜味。” 仵作一愣:“这……是登二爷所说的药里的味儿吧?又或者是他吃了什么蜜饯,蜂蜜?” 杨仪摇头:“不像。” 她看过了之后,起身,心里只管想那是什么气味,有点熟悉,微微甜,可却并不像是蜜糖之类的东西。 杨佑持见她起身,才忙走过来:“好妹妹,赶紧洗洗手。”拉着杨仪出了门,要找水给她洗手,不料此处的丫鬟下人等,都给巡检司的控制住了,竟找不到人。 小甘道:“我去找一找,二爷陪着姑娘。” 丫头去了会儿,找了一瓢水回来,给杨仪洗了手,又说:“十七爷身边的人带着几个兵,去了白大人的卧房,不知找什么呢。” 杨仪跟杨佑持出门,走了会儿,果真前方院子门口有几个士兵进出。 这院子正是白淳跟万蕊儿所住,杨佑持大着胆子拦住一个士兵问在做什么,士兵瞅了他一眼,知道是跟薛放认识的,便道:“二爷不用问,我们只是按照小侯爷吩咐罢了。” 杨仪跟杨佑持走到门口向内一看,是老关带着人,似乎正在搜查什么东西。 杨佑持诧异:“这是在找什么?” 杨仪皱眉:“多半是……毒。” “毒?” “害死了万锈的毒。”杨仪一边寻思那有点熟悉的微甜是什么,一边琢磨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剧毒又且微甜。 月光下,夜风吹拂,院中花木摇曳。 杨仪正欲转身,目光在其中一棵花树上掠过,电光火石间,她蓦地回头! 这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此物却在灯火阑珊处! 前厅内,薛放先提了的人竟是俞星臣。 俞星臣有些诧异,迈步进了厅内。 薛放站在厅内,见他进来,便道:“俞大人今夜怎会在白大人府上。” 俞星臣道:“前两日他家眷抵达,不便打扰,这两日已经安顿,自来相贺。” “你跟杨太医一样,都这么会选日子。” 俞星臣只瞥他,不言语。 薛放又道:“听说先前在席上,白少奶奶还去敬酒了?” “问这个做什么?” “我看那娘们举止之间颇为风骚,又特意跑去敬酒,会不会是看上了俞大人,特意去暗送秋波的……” 俞星臣咳嗽了声,看向他旁边的屏风。 屏风后是负责记录的主簿,此刻也已经会意停笔。 俞星臣道:“小侯爷,你问案就问案,休要说这些无关紧要的。” “谁说无关紧要,这兴许是最重要的。”薛放凝视着俞星臣,目光在他面上转了转:“我总觉着你今晚上不是随便而来。” “哦,那你要怀疑是我害死的万锈?” “当然不是。”薛放直视俞星臣的眼睛,“我猜你来必有用意,也许,跟这个正好相反。” “什么?” 薛放却道:“之前有个武松,被嫂嫂勾引,最后在武大郎被害死后,怒杀潘金莲,今天……” 俞星臣屏息。 薛放却抓了抓耳朵:“罢了,俞大人可以走了。” 俞星臣几乎没反应过来。 直到薛放上下一扫他:“莫非还有话说?” 俞星臣的唇动了动,终于一点头,转身出外。 第二个,白淳。 白淳其实很喜欢薛放这样风流俊美的英武少年,可又打心里敬畏他,不敢十分亲近。 如今见薛放只管盯着自己看,白淳心头发憷:“小侯爷,有什么你就问罢,我都说就是了。” 他也不打算隐瞒了,之前以为薛放真的要带杨登回巡检司,他本来就想说实话的。 薛放道:“你这么大年纪,怎么竟娶了个小自己那么多的妻室?” 白淳没想到他第一个问的是这个:“呃……这原本是我的填房,我的原配夫人、是她的姐姐,只是几年前故去了,他家里就做主把她又许配给我做填房了。” 薛放啧了声:“人家青春一把的,愿意就嫁给你?” 白淳倒不介意他说话直接,毕竟白淳自己就也不是个拘泥世俗的:“我倒也问过她,她说,起先还是不太愿意的,不过……她家里颇为穷困,嫁给了我,至少可以不缺吃穿,我也能照拂他娘家里。” 薛放点点头:“各取所需,双方满意,倒也成。对了……你的原配夫人怎么死的?” 白淳道:“是病死的。” “是什么病?” 薛放是随口家常似的问法,白淳并不疑心:“她本来有了身孕,不慎小产,从那之后就一直病恹恹的,也没过多久就下世了。” “那她病着的时候,这位继室夫人可从旁伺候着了么?” 白淳突有点尴尬:“呃,有的。她们姐妹情深,所以曾来照料过一阵。” 薛放瞅着他的脸色:“白老爷,你是个洒脱的人,你做的曲子我也听过,只有性子高寡不同流俗的人才能做出那样的曲子,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你该知道现在人命关天,杨登都因你牵连在内,若还隐瞒,可不地道。” 白淳苦笑:“这也没什么可瞒着的,只不过这过去的事未必跟现在相关。当时她去照料亡妻,我看她十分伶俐聪慧善解人意,呃……” 薛放慢悠悠地:“莫非是大周后小周后的典故?” “这……也差不多。”白淳点头,勉强承认。 南唐大周后嫁给李后主,病中之时,其妹小周后前去伺候,谁知竟跟李后主暗通款曲。 薛放叹道:“你们这些才子佳人,都爱搞这些,也算是通病了,守着一个背后又搂着一个,这得亏你身子差些,若还强些……我看满京城都不够你搂的。” 白淳摇头自叹:“小侯爷,莫要取笑我了。亡妻下世后,我回想此事常常悔恨。” 薛放道:“那你那位大舅爷怎么竟也住在你家里?” “哦,原本是他们家里穷,他在家乡又无别的生计,就跟着我,好歹也饿不着,我也还养得起。” 薛放思忖了会儿,转头对屏风后的主簿做了手势。 那主簿停笔。 薛放眯起双眼:“还有最后一件事,白老爷你可也要说实话。” 两刻钟后,白淳自厅内走了出来,脸上红一块白一块。 杨登拉拉他:“怎样?” 白淳起初不答,过了会儿才苦笑:“底儿都刨出来了,简直像是把我扒光了……唉!总之待会儿若要带杨兄问话,你可千万不要隐瞒。有什么说什么就是了。” 不料门口的士兵又叫一人,竟是白渝。 白渝在内呆了一刻钟不到,士兵又传万蕊儿。 万蕊儿入内,低头行礼,因被他先前那一瞥弄得惊魂未定,竟不敢抬头。 只是目光所及,却瞧见白渝正跪在身旁地上。 她正要看一看白渝,就听薛放淡淡道:“白少奶奶,今晚上受惊了。”他的语气温和,不像是之前一瞥时候的慑人。 万蕊儿慢慢抬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他:“小侯爷……” “勿惊,你一个妇道人家又知道什么,随便说两句而已,”薛放轻描淡写:“只是我不懂,你这样年轻貌美,怎么竟嫁给白淳?” 万蕊儿见他笑的那样耀眼,心头一阵悸动,半真半假的惊怕羞怯:“回小侯爷,姐姐去世之前因不放心老爷,特意叮嘱家里,叫把我做继室……那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 薛放道:“虽是如此,可白淳那个身子……你能熬得住?” 白渝在旁边听到这里,脸色极其难看。 万蕊儿也是一抖:“小侯爷说笑了,妾身是个良家,怎好说这话。” “良家?”薛放道:“你若是良家,怎么会在你姐姐病重的时候就跟白淳搞在一起呢?” 白渝吃惊,他显然是头一次听说此事。 万蕊儿大惊,也没想到白淳竟把这事也说了,她忙低头:“那……那原本是、当时老爷强行……我又怎么抗得过。只能从了。” 薛放道:“从什么了?据我所知白淳那会儿已经不行了,他又能‘强行’把你怎么样?” 万蕊儿实在想不到他知道了这么多,又说的这样直接,任凭她是个极风骚的女子,此刻也有点耐不住,脸上涨红:“小侯爷……那、那种男女之事,自然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的。” 薛放看了看白渝,哼道:“这倒是真的。我再问你,今晚上万锈为何会喝白淳的药。” “妾身不知此事。” “你不知道?”薛放冷笑:“你跟他把孩子都弄出来了,你还不知道。” 白渝咬唇。 万蕊儿仿佛被狠狠刺了一针,先看了眼白渝,又震惊道:“小侯爷,这、这是怎么说,那是我兄长,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小侯爷也休要污蔑好人,我们哥儿确实是老爷的。老爷自己也知道。” 薛放道:“你骗别人的话,可骗不过我,从焦山渡带来的……其中有个是你的奶妈子,据说从小看你长大的,这会儿正在隔壁大刑伺候,你猜她会说点什么?” 万蕊儿惊怔。 偏这时候,小梅进来,身后士兵押着万蕊儿的奶母上前,那老婆子跪在地上,颤巍巍地。 小梅道:“回参将,这奶母招认,万锈确实不是万蕊儿亲哥哥,乃是家里从小就过继的。两个人之前在娘家时候便生苟且。” 老婆子只管道:“饶命,老爷饶命。” 万蕊儿本要咬牙到底,万万没想到自己本要死守的机密竟给掏空了。瞬间呆怔。 白渝面如土色,却还咬牙不说。 薛放扫过他,又问:“还有什么别的?” 小梅笑了两声:“确实还有一件有趣的事。”他催促那老婆子:“快说那孩子的事!” 那奶母低着头道:“孩子、孩子……也是我们大爷的,可是他们的事情被白二爷发现了,白二爷威胁要告诉老爷,于是就把孩子栽给白二爷,好堵住他的嘴……” 万蕊儿听到这里,猛地跳起来:“你住嘴!” 小梅一把将她拽住,扔在地上。 冷不防白渝揪住了万蕊儿:“她说的是不是真的?原来你是骗我?哥儿不是我的?是万锈的?” 章节目录 第141章 三更君 先前薛放跟杨仪在外头说话,奶母带了小孩儿过来,最先迎出来的不是白淳,也不是万蕊儿,而是白渝。 他是一副自然而然且又真情流露的姿态。 薛放即刻猜到白渝跟那婴孩的关系必定非同一般。 那自然是说白渝跟万蕊儿有关系了。 白渝被带到薛放面前之时,薛放问他,是否知道万蕊儿行为不检,放浪成性,他这句话本是试探。 不料白渝虽面露恼色,却并不怎么惊讶。 薛放一看,就知道必有内情。 他从孩子入手。 “白淳不举,少奶奶又是个耐不住寂寞的,这孩子只怕也不是白淳的种子,” 薛放慢悠悠地说着,一边打量白渝的反应。 白渝先是张口,又紧紧闭嘴,脸色十分复杂。 薛放嗤地笑了:“看样子你对此并不很诧异,恐怕你心里也自然有数。” 白渝这才说道:“大人明鉴,我、我并不知情。那孩子……确实也是哥哥的骨血。” “只怕你自己都不信这话,”薛放哼了声,忽然道:“我问你,你知不知道今晚来的那位姑娘是何人。” 白渝怔了怔:“那……不是太医杨家的杨大小姐吗?” 之前看到杨仪出现,那样的气质容貌,跟杨登低语,白渝便猜是她,后来薛放直接叫出来,自然确认。 薛放问:“看样子你也听说过她的事了?” 白渝道:“杨大小姐预言赵家公子午时发病之事,京内自然人尽皆知。着实是神医一流。” 薛放听了这句话,微觉满意:“她神乎其技之处,可不只在看病,今日还在西外城那里,使瞎子复明,小儿回生,你猜,她能不能有法子辨认出,那婴儿是不是白淳的亲生血脉?” 白渝惊疑,脸色陡然间变得很难看。 薛放道:“我也曾听过传说,什么滴血认亲之类的,当然那是老黄历了,我想杨大小姐必然还有别的新鲜高明法子,你说,要不要试试看?” 如果他拿别人说事,白渝也未必能如此惊心,但杨仪因赵家骞哥儿的事一战成名,薛放又说出什么瞎子复明的事,如果说要验明亲子关系,也绝非难事。 白渝双手握紧,心底显然极其惶恐,可仍没有开口。 薛放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又冷笑了几声:“我也不为难你,想必你也不知道,毕竟那少奶奶的相好必定不少,指不定是哪一个的野种……对了,我倒是有一个猜测,你要不要听听。” 白渝听见“野种”,嘴角猛地抽搐了一下,竟忍不住问:“什么猜测。” 薛放道:“那个万锈,竟偷偷地喝白淳的补药……那补药可是万蕊儿盯着给熬的,若说没有少奶奶允许,舅爷怕弄不到吧。他又没有妻室,一把年纪竟没娶妻,而跟着妹夫过活,偏偏妹夫又有不举之症。你说他们两个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伦?我看十有**,那婴儿就是他们两个弄出来的!连验都不用验。” “不是!”白渝的忍耐终于到了顶点:“不是!大人那孩子不是……” “不是什么?”薛放逼问。 白渝一忍再忍。 薛放道:“说!吞吞吐吐算什么!” 白渝把眼一闭:“那孩子是我的……” 薛放连停也没有停:“那万锈是谁杀的!” 白渝颓然低头:“这个我真的不知。” 小梅那边,得了白渝这句“真话”,立刻去审讯那奶母。 奶母跟几个心腹先前被单独关押,已经吓得不知所措,一听白二爷招认了,连孩子也交底,他们再不交代,那就要严罚重判。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都不必大刑伺候,就招供出来。 小梅又趁机敲打万锈喝药的事,那老婆子想必是昏了头,竟道:“先前老爷让杨太医开了药,奶奶就很嫌弃,说他就算吃了老君金丹也不中用,反倒是舅爷匮乏的厉害,需要滋补滋补,就格外吩咐,多熬上一副,给舅爷一碗补一补。” 小梅一听忙问:“少奶奶为何给舅爷滋补,他们两个……” 老婆子见说漏了嘴,吓得发呆,但也无济于事,只得把万锈是从小过继的事情、以及万蕊儿在娘家之时就跟万锈如何苟且也都说了。 薛放知道白渝有些发蠢,他一心认定那孩子是他的,恐怕不会招认。 而万蕊儿又是个极刁滑的妇人,先前薛放在厅内假寐,感觉那妇人的目光粘在身上一般,令他犯恶,又听闻万蕊儿去席上敬酒的事,她总不会平白无故去干这事儿,一定是看上了俞星臣。 她这样胆大有手段,一般的恐吓只怕绝不会让她招认。 所以薛放故意在万蕊儿和白渝面前,说那孩子其实是万锈的,谁知歪打正着,原先白渝还将信将疑,等那老婆子也如此说出来,白渝几乎崩溃了。 现在剩下的问题,就是万锈是被谁所害。 白渝被士兵拉住,万蕊儿惊魂未定。 薛放道:“少奶奶,奶母说,药是你叫人送给万锈的,那么这药里有什么恐怕只有你最清楚吧。” 在本朝而言,通/奸的话,罪名若定,倒不至于处以极刑,通常是判罚痛打二十棍,流放一年,若是成婚之人,流放两年。 万蕊儿岂能轻易说出不利于自己的话,她的眼神变来变去,把心一横:“大人明鉴,我哪儿清楚,原先也是万锈强迫我,说我不从就要跟老爷告我,说我勾引,我为息事宁人只能答应罢了。至于药也是他自己非要想喝,我也只好随他。谁知道就……就不合时宜死了呢。” 薛放笑道:“你这妇人,那万锈好歹是你的相好,如今他死了,你就翻脸无情,都推到他身上,”他看看白渝:“白二爷,你的下场可想而知。” 白渝气的在旁掉泪:“我竟被你这毒妇骗了!做出对不起大哥的丑事!” 他抬头看着薛放:“大人,我招了。当初在焦山渡,我无意中发现她跟万锈两个十分暧昧,再留心,竟发现他们避着大哥……行那苟且之事。我震惊之下,便想告诉大哥此事!不料这恶妇竟用勾引的手段,那日我喝了她给的酒,就迷迷糊糊同她……醒来后已经追悔莫及。” 白渝既然“不干净”了,当然没资格再跟白淳说什么,后来,大概是见白渝总是郁郁寡欢,万蕊儿就把有了身孕的事情告诉了白渝,只说是他的,叫他为了孩子且忍耐。 本来白渝半信半疑,等孩子出生,他看那眉眼,着实有几分像是自己,这才一心一意地呵护起来。 万蕊儿听他说完,立刻否认道:“这个不关我事,是万锈逼我去的,我若不去,怕给他活活打死……” 白渝不怒反笑:“是吗……你这毒妇,你少跟我装这无辜之态,我索性都说出来,你拉我下水不够,你是不是想害死大哥!” 万蕊儿道:“二爷,不可胡说。” 白渝怒道:“先前大哥上京的时候,我就见你跟万锈背地里窃窃私语,有一次听他说什么‘远走高飞’,什么‘过痛快日子’,你们原先想卷了大哥家财,可是大哥任了京官,你们又心动,竟仍跟着上京想受用这京内繁华……谁知大哥请了杨太医来看诊,你们自然知道杨家的厉害,只怕大哥再恢复了,反而耽误了你们行乐!又怕京中人多眼杂看出什么来,你们两个就商议要顺势害死他!” 万蕊儿着实是个人物,听白渝说的详细,她却道:“二爷,莫要把我想的这样坏,我若真要害死老爷,怎么死的反而是哥哥了呢。” “你还叫她哥哥,无耻!”白渝气极。 万蕊儿说了许多谎言,但她方才最后一句,却是真实心情。 事实跟白渝所说差不许多,万蕊儿先前安排好要用杨太医的药送白淳归西,为此才特意叫丫鬟送药到席上,就是为让俞星臣跟杨登瞧着,白渝是吃他的药死的。 没想到白淳活蹦乱跳,死的竟是万锈。 万蕊儿见万锈吐血身亡,知道事情必定出了差错。 她倒是聪明,即刻想到不能承认万锈曾喝了药,一旦说破这个,那又怎么解释他要喝药,又为何被毒死。 一旦说破这些,如果是精明之主审官,未必看不出端倪。 所以她只说不知道,没想到薛放仍是嗅到不对,逼着杨登认了出来。 而直到如今万蕊儿也想不通,万锈到底怎么才误喝了那一碗本来该给白淳的药。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道:“老二,你说的可都是真的?” 白渝猛然一震,回头,竟见是白淳,脸色铁青地站在那里。 “哥哥……”白渝掉泪,跪着转身:“哥哥……我是畜生,我对不起你。” 白淳直直地望着他,步子有些僵硬地走了进来。 他先狠狠踹了一脚白渝,把白渝踹的往后倒下。 万蕊儿柔声:“老爷……” 白淳挥手,一记耳光掠过去,万蕊儿惊呼,向旁边跌倒。 “你、你说,”白淳指着万蕊儿,“你是不是真的跟万锈……你们真想害我死?” “老爷我没有,”万蕊儿扑上来,抱着白淳的腿:“老爷别听他们挑拨离间,之前在焦山渡,二爷就对我动手动脚的,我都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之前我还叫他陪着老爷上京,他竟不肯,可见他生性凉薄不把老爷放在心上,老爷别信他……” 白淳要把她踢开,可惜他实在力气太小,只能浑身颤抖地骂道:“滚,你这贱人!你们一伙儿的联合起来害我!没有一个好东西!刀……给我刀!” 白淳气疯了,连踢带打把万蕊儿踹开,见一个士兵站在旁边,白淳便冲过来要抢他的佩刀:“我把这对奸/夫淫/妇一块儿杀了了事!” 小梅正要叫士兵快把白淳拉住,冷不防薛放在那里及时地摆了摆手,使了个眼色。小梅心领神会,反而把那要反抗的士兵扯了一把。 这一刻的功夫,白淳已经把刀抽了出去:“贱/人,畜/生,我今天就要血溅鸳鸯楼!” 他气的语无伦次,持刀冲了过去! 白渝虽然自知畜、生不如对不起白淳,但人在危急之时是会本能反应的,赶忙避开:“哥哥!” 万蕊儿也连滚带爬:“老爷,老爷手下留情!”此刻发现白渝是动了真怒也是真的要杀她,吓得花容失色:“老爷饶命,我是……” “闭嘴!”白淳把刀一挥指着万蕊儿:“你这贱人,你到底用了什么毒计害我!你趁早快说出来,若不然,我先杀了你,大不了赔上这条老命!” “老爷……”万蕊儿才张口,白淳举刀向前,直接抵在她的脖子上。 冰凉的刀锋碰到肌肤,生死一线。 万蕊儿抖了抖,却竟垂泪哽咽道:“我、我不知……真的不知道,也许是二爷!是他做的,必定是他放的毒药,他嫉妒老爷跟我、还有万锈!所以他才下毒,不管是害死哪个他都称愿!老爷明察……” 薛放叹为观止。 这万蕊儿也算是万中无一的奇才,死到临头了竟还能才思敏捷,条理机变。 若不是他心中有数,只怕也真的要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了。 白淳显然也被这几句话迷惑了,回头看向白渝。 白渝惊呆了,赶紧解释:“哥哥,别给她骗了!我……我今晚上在外头,我怎知道药中下毒的事?” 白淳觉着这话有理,便又看向万蕊儿。 万蕊儿即刻说道:“谁知你有没有买通哪个丫鬟小厮的……帮你下毒!” “下什么毒,你这毒妇!我根本不知道!” 万蕊儿道:“二爷这话,难道我能知道是什么毒吗?” 白淳空举着一把刀,却像是那呆笨痴愚的猪八戒,没有火眼金睛,看不出哪个才是真妖怪。 薛放在上头都看笑了。 十七郎早知道万蕊儿这女人难缠,所以事先才做了各种准备,叫小梅去审问她身边人,叫老关带人去他们夫妻房内搜索能致死的“毒物”。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一点东风。 万蕊儿面上悲戚,心中却定了。 她知道,自己只要咬定没害过万锈,那就死不了。 而且她确信,巡检司的人就算上天入地,也找不到害死万锈的那种“毒”。 就在这僵持不下的时候,老关从外入内,疾步到薛放身前,低低耳语。 十七郎长眉一扬。 “老白,”他对着白淳招了招手:“不要这么大气儿,你那手不是拿刀的手,放下放下,审案的事情还是交给我们。” 小梅从白淳手里把刀取了回来。 白淳踉跄一步,发晕,口中喃喃:“苍天!” “问了这许久,嘴都干了,”薛放却恍若无事道:“送茶进来。” 不多会儿,外头士兵端着个大托盘进内。 茶有三杯。 薛放道:“你们都拿一杯喝罢。” 白淳不想喝,白渝没心思喝。 薛放催促:“拿啊,愣着干什么,等人伺候呢?” 万蕊儿自觉暂时无性命之忧了,正欲宁神,便伸手去拿了一杯。 杯子举起的瞬间,万蕊儿突然一怔。 她有点不能置信,稍微将茶杯靠近些,只一闻,万蕊儿大惊失色,下意识甩手,茶杯飞了出去,在地上跌得粉碎。 厅内众人都看过来。 薛放似乎疑惑:“少奶奶怎么了,是茶太烫手?不打紧,还有两杯。” 万蕊儿强笑了笑,看看剩下的两杯,却没有贸然伸手,只是略靠近了些,果真闻到一股淡淡的微甜,她的脸色狐疑不定,无法伸手。 薛放不以为然:“还有白二爷,请吧。” 白渝虽并不想喝,可上官一直催促,他便狠狠瞪了万蕊儿一眼,随手拿了一杯茶去。 万蕊儿吃惊地看着他,又看看上面的薛放。 薛放笑道:“少奶奶为何只管打量,嫌茶不够好?且将就着喝吧,这是你白府的茶,等去了巡检司,没更好的给你们了。” 士兵将托盘往前一送,万蕊儿的手有点发抖,好不容易将那杯茶取了过去。 茶杯在手里,烫极了似的抖动。 万蕊儿偷偷看向白渝,却见他已经一饮而尽,她的脸色变得极为可怕,死死地盯着白渝。 冷不防薛放喝道:“万氏,给脸不要脸,本官赐茶你竟敢不喝,来人请她喝!” 一声令下,士兵上前擒住万蕊儿,万蕊儿只来得及叫了声“不”,一个士兵握着杯子,捏开她的嘴,不顾她的挣扎就将茶水灌了进去。 万蕊儿尝到一点诡异的甜在舌尖漾开,她的脸色骇然,拼命摇头。 士兵才松开,她就俯身吐了起来,一边叫:“拿水,快拿水!”伸出手指,探向喉咙,直着脖子开始呕吐。 “拿水做什么,你不是才喝了水?”薛放淡淡道。 万蕊儿摇头:“毒,是毒……救救我!快拿水来!”声音已经哑了,又拼命垂头试图把喝下去的茶吐出来。 薛放笑,如星的双目却看向门口处。 杨仪从外走了进来,手中握着一支粉红色盛开的花儿。 这幅场景,像极了一副能动的美人画。 杨仪走到万蕊儿跟前:“你是说这种毒么?” 万蕊儿抬头,一眼看见她手中那粉莹莹开的正好的花儿,瞳仁顿时收缩。 她死死地握着脖子:“你、你们想毒死我!” 杨仪只小心地握着那夹竹桃的枝子,不敢碰触汁液:“这是三杯一样的水,白渝已经喝了一杯,而你显然不想喝,因为你知道这里有毒,你闻到了夹竹桃的气息,是不是?” “是,”万蕊儿点头:“快给我水……我、我要喘不过气来了……” 杨仪道:“你为什么知道这里有夹竹桃的毒呢?” 万蕊儿咳嗽着,闻言脸色一变。 杨仪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你就是用这种毒毒死了万锈的,对么?所以很熟悉这种微甜的气味。” 之前杨仪便嗅到万锈口中的淡甜气息,后来老关带人搜屋查毒,一无所获。 杨仪却留意到在檐下的那许多花,其中有一盆,赫然就是夹竹桃。 万蕊儿刚才跟白渝互相指责,都说不知下的什么毒,这三杯水过来一试,谁知道谁不知道,一目了然。 此时此刻,万蕊儿总算反应过来。 她摸摸自己身上,又看看地上摔碎的茶杯,又猛回头看向白渝。 白渝还跪在旁边不远,正满脸疑惑地望着他们。哪里像是个毒发的样子。 万蕊儿睁大双眼:“你、你们设计我!” 薛放大笑,只觉着甚是畅快:“你这刁妇,这下不打自招了吧。” 杨仪听他笑声朗朗,明眸皓齿,夜影中眉眼生辉,她心里竟也有丝丝的愉悦。 此处已经不用她了,杨仪向着薛放点点头,往外退出。 薛放正高兴,见杨仪向外,脸上的笑戛然止住,他忙吩咐老关:“把后续处理明白。” 起身,他跟着往外。 外间杨登正等在那里,看见杨仪出来,正欲迎着。 薛放怕杨登绊脚,故意道:“登二爷,快去看看白大人吧,他可不太好。” 杨登本来有话跟杨仪说,闻言忙道:“说的是。” 这会儿杨仪已经走开了几步,薛放追过去,刚要张口,几度犹豫,终于唤道:“姐姐……仪姐姐。” 杨仪缓缓止步,裙裾随风。 “我错了,”薛放追到她身后,“我白天不该那么说话。” 杨仪转开头:“什么话,我忘了。” “那时我本来是怕你生气,不料越急越说错了,”薛放有点紧张,生恐又弄巧成拙:“我当然知道姐姐是女子,是……顶好顶好的女子,我从来都知道。” 这不是什么高明的花言巧语,甚至带点直白跟生涩。 杨仪的心却猛然悸动,就好像真的有一只手在心湖猛烈搅动,搅的她不得不抬手抚住胸口,生怕有什么东西从其中蹦出来。 章节目录 第142章 新的加更君 十七郎觉着艰难,他从来都是个毫无顾忌的人,没试过这么跟人说话。 事实上,他也从不知道世上有杨仪这样的人。 曾经,他当她是看似弱不禁风、实则能风骨刚硬的撑起一片天的“杨易先生”。 有些情绪他不会正儿八经地出口,但心里早把她当成跟隋子云戚峰一样重要的人,甚至比他们还要亲近。 凭着那股不弃执念,从南到北,他一路追进太医杨家,终于找到了她。 是女人?意料之外,不过细想想,一切都有征兆,是他太笨,一条道儿走到黑,不知转弯。 不过虽然杨仪已经换回了女装,对于薛放来说,他已经找到了“先生”。 他没有很正视杨仪是个女子这件事,而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跟她相处。 直到被杨仪挑明。 薛放吁了口气。 此刻有两个士兵经过,见他在此,急忙住脚行礼。 薛放想拉杨仪离厅门口远些,手才碰到她的手腕,又犹豫着停住,只道:“咱们往旁边挪一挪,别叫他们听见说话。” 杨仪低着头,跟着走开了几步:“你……还想要说什么?” 薛放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我是想不叫你恼火。” “我没有恼,若是为了白天的事,我只怕……你恼了。” “我?”薛放想看她的脸,但她一直不肯跟他目光相对,他只微微俯身,瞅向她脸上。 杨仪察觉,竟转开头去。他只瞧见她微红的眼角。 薛放停了停:“先前我确实生气,好好地就要把我推开……后来,我想过了,也的确是我自己有时候做的太过了,这儿毕竟不是羁縻州,你……又恢复了身份,我再动手动脚的,别人看见自然要说闲话,我虽不在意,对姐姐却不好。” 今晚上他叫姐姐似乎叫的格外顺口。 “我知道这不对,以后再不会了……”薛放看看自己的手,有时候不由自主,手脚就脱离控制动了:“我不会再冒犯姐姐,至少我……尽量。” 可既然她不喜欢,既然“不合规矩”,他也着实得改一改。 杨仪听到这里,有点懂了:“你是为说这些。” 薛放点点头,望着她冷清清的脸色,终于把心一横道:“其实也难怪你生气,我也生自己的气。我一看到你……有时候就忍不住会冒出些荒唐的念头。” 杨仪本来以为事情已经说完了,可以走了,猛地听了这句:“什么、荒唐的念头。” 薛放舔了舔唇:“就像是今天在付老头家里,我……我其实并不只是想抱你,我……”他捶了捶头:“鬼迷心窍一样。” 杨仪后退了半步,受惊般睁大双眼。 “可我没说,我、我也没做。”薛放辩解,无奈:“也许那些人说的对,因为我没接触过女人,只跟你最亲近,所以就忍不住对你……” 杨仪的心突然又乱:“那些人又是谁?” 薛放道:“今日京畿巡检司一班武官设宴请我,席上他们说了好些荤话,问我有没有……说是憋久了容易出毛病,”他有点心虚地看着杨仪:“你不是懂这些么,他们说的可对?我是不是因为憋久了,才会对你……” 杨仪起初还能镇定,听到最后,觉着不太像样了。 她惊疑地:“对我什么?” 薛放的脸上有点微红,声音喑哑了几分:“我总是会想起在永锡马帮的那夜,我……我一想起来就……”他不敢再说也不敢再想,只忙转过身去,深深呼吸。 杨仪没法再听下去,她转身就走。 薛放骇然:“杨仪!” 杨仪背对着他站住,定了定神:“他们大概说的对,以后,旅帅多跟别的好女子相处,自然就……就忘了我了,就也好了。” 薛放本以为自己又说错话了,可听了这句,他拧眉:“什么……什么忘了你!又说什么胡话?” 杨仪没有再说下去,眼见前方杨佑持带了小甘晃悠出来,她赶忙加快步子走了过去。 正这会儿,京畿司又派了人来传信,等薛放交代完了后,杨仪早不见了。 离开白府上车的时候,杨仪就有点体力不支了。 小甘跟杨佑持合力将她扶抱上马车。 杨仪进了车内,只勉强交代了一句,便合了眼睛。 小甘深知她身子不好,如今白天忙,晚上又忙,这就算是个身体强健的人也受不了,倒宁肯让她多歇会儿。 不料到了杨府门口,杨仪仍是不醒,小甘轻轻叫了两声,发现不对,忙叫杨佑持。 此刻杨登并没有回来,而是在白府陪着白淳,杨佑持跳下马冲过来:“怎么了?” 小甘有点慌张:“姑娘、姑娘不像是睡着,倒像是昏厥了!” 杨佑持一惊,急忙跃上马车,进内一看,杨仪闭着眼睛,面无血色,试探鼻息也极微弱,他上前一把将杨仪抄了起来:“快走。” 杨佑持抱着杨仪跳下车,喝令自己的小厮:“去请大爷!叫他速到大小姐房里。” 小厮答应了声又忙问:“是大老爷还是……” “当然是大少爷,蠢材!”杨佑持斥责了声。 杨达对于杨仪素有成见,岂是好请的,倒是杨佑维还罢了。 杨佑持疾步送杨仪回院子,恰在他才将杨仪安置妥当,外间杨佑持跟大奶奶邹其华也到了。 原来因杨登在白府出事,杨达那边知道了,一起人都没睡,专等杨佑持的消息。 先前杨佑持叫小厮曾回来说,负责处理的是薛十七郎,只叫杨登配合调查,不至于有碍,叫万万不要惊动老夫人,这些人才算放心,杨达已经先去睡了。 邹其华匆忙道:“大妹妹怎么了?” 杨佑持迎着他两个:“我看着像是劳累过度,可也说不准,就叫大哥来给看看。” 杨佑维一声不响,拐到内室,见杨仪躺在榻上,纸片人似的,他先叹了口气,上前号脉。 片刻,杨佑维撒手:“确实是劳役太过,心力交瘁所致厥症,另外还有些气血不调,心火郁结,待会儿我先调一副摄生饮。” 小连包着头,也在旁边站着,孙妈妈在门口等吩咐。 邹其华看看里头,拉着杨佑持杨佑持问白府的情形,杨佑持简略说了,道:“还是大妹妹,那些人遍处找不到毒,她一下就认出了是夹竹桃毒。这才让那万氏露出了马脚。” 邹其华道:“一老爷怎么还没回来?” “白家现在人仰马翻,一叔不放心白寺丞,且在那里陪一陪。” 少奶奶道:“阿弥陀佛,总算无事就好。”说着又看向杨仪:“只是又劳乏了大妹妹,偏她身子这样弱,可不叫人心疼?”她走到床边,打量着杨仪憔悴的眉眼,长长地叹了声。 杨仪昏昏沉沉,察觉有人轻轻地涂抹自己的嘴唇,略带几分清甜,像是水。 又不知何时,却开始往她嘴里灌东西,挺苦的药汁滑入喉咙,引得她一阵咳嗽。 耳畔又有人不住地劝慰之类,杨仪却听不太清是谁。 等杨仪清醒,已经是次日黄昏。 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的是一张孩子的白胖的脸,正是小山奴。 四只眼睛对在一起,山奴歪了歪头,忽然奶声奶气叫道:“姑姑醒来了!” 刹那间,床前顿时又多了几个人,小甘小连在旁边,中间是邹其华跟金妩,正不约而同地盯着她,金妩俯身:“妹妹醒了,觉着怎么样?” 杨仪要起身,七八只手一起伸过来要扶她,慢慢地坐起来,依旧有些头晕,身体却轻快了些。 “我这是……”杨仪稍微回想,她只记得自己从白府出来,往后的事情就模糊了:“是厥过去了?” “可不是嘛,”金妩小嘴一瞥,透出几分娇嗔:“好妹妹,知道你能干,可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为先。” 杨仪勉强一笑:“不妨事,这身子便是如此,就算不干什么,也常常是天两头不受用的。现下已经好多了。” 邹其华笑了笑:“人家才醒,你就抱怨。还不快叫人去告诉老太太让她放心?” 金妩忙吩咐丫鬟:“快去跟老太太说,姑娘醒了,说好多了,对了,派人去赵家回信……还有扈远侯府,不不,看看小侯爷在哪儿就去哪儿报信吧。” 杨仪听提到十七郎:“什么?” 邹其华忙道:“好妹妹,你昏厥了两天了,赵家已经派人来问过了,连薛小侯爷也着急来看过一次。” “两天了?”杨仪着实诧异,扶了扶额头:“我竟糊里糊涂了。” 小甘已经又取了一碗蜂蜜水来给她润喉,杨仪喝了两口,觉着还好。 金妩打发了丫鬟,回来笑吟吟地看着杨仪,邹其华也近乎“慈爱”地望着她,看的杨仪有点不自在:“怎、怎么了。” 山奴从床下试了几次,终于成功爬到她榻上,靠在她身边道:“姑姑,他们说姑姑比父亲还能耐。” 杨仪双眼微睁:“山奴,哪里学来的,不许乱说呀。” 金妩看了邹其华一眼,邹其华忙道:“罢了,这也是实话,童言无忌,且由他说就是了。” 杨仪窘然:“嫂子……” 金妩道:“我的妹妹,你在外头做的事,竟也不告诉我们。要让我们从外人嘴里听说!” 杨仪又是惊怔:“什么、事?” 金妩叹道:“当然是西外城那里的事,昨儿才慢慢地在京内传扬开来,说是你在那里,只用了几针,就让一个瞎老婆子复明,还有一个快病死的娃儿,吃了一副药就好了大半!还有……总之,这该是真的吧?” 杨仪放下心来:“哦……是先前、咳,随手做的,不算什么。” “啧啧啧,这还不算什么?你知不知道如今京内都在传咱们家出了一个真神医呢?” 原来杨仪先前在西外城给付逍看诊,又治好了几个病患的事情,从昨天终于传到了内城这里。 本来还有人在质疑杨仪给赵家骞哥看诊的事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听了这几件,哑口无言。 又有那好事者,亲自奔去西外城找到了石大娘等几人,亲眼所见,再无疑虑了。 故而更传的惊天动地,几乎每个茶楼酒肆,都在谈论此事,有赞扬的,有质疑的,有说杨仪未必真的如神,也有说人家确实妙手回春,有说女子不该行医,也有说能救人就是天大好事。 总之一旦起了争论,自然传的更广更快了。 这短短两天之内,已经有不少人连续登门,都是京内权贵人家,有些头疼脑热之类的,无一例外都是奔杨仪来的。 邹其华倒是看出杨仪面上还有些疲惫之色,因说道:“你还得多歇会儿,昨儿你哥哥就叮嘱过,叫你这阵子千万别劳神,今日虽有许多人上门,老太太只说你累病了,却都推脱了……” 她欲言又止:“山奴,别搅你姑姑,回头等她好了你再来玩。” 山奴依依不舍,抱着杨仪:“我不走,我都不搅闹。” 邹其华道:“我叫你父亲来!” 山奴一惊,好歹松开了手,挪下床,邹其华又笑对杨仪道:“好生歇着吧。” 金妩也拍了拍杨仪的手:“快养起来。” 两个人走后,杨仪才知道,原来她们各自送了东西给她,邹其华送的是一包冬虫夏草,并一罐蜂蜜。金妩送的是一包上等燕窝,一包鱼胶,两包上好精致点心。这都是很对杨仪症候的补品药类,可见他们有心了。 杨仪又喝了一碗药,喝了两口山药红枣粥,觉着气力又缓和了些。 于是先问白府的案子到底如何。 小甘早打听清楚了,便告诉了杨仪。 京畿巡检司那里所判的,是那万氏跟万锈通奸,意图谋杀亲夫,反而误服了有毒的汤药,天理昭彰。万氏通奸谋害,斩立决,白渝通奸,杖责十,流放两年。 杨仪听后:“可惜那个小孩子……” 小甘道:“姑娘说那个孩子?咳,先前十七爷来,我也不知怎么说起来,听他说,那个孩子竟给白大人留下了,你说怪不怪,他居然留着被戴了绿帽生下的孩子。” 杨仪想了会儿,一笑:“谁知道呢。” 孙妈妈送了热水来,小甘跟小连便用帕子浸了热水,给杨仪擦拭手背头脸。 小甘一边轻轻擦着,一边道:“姑娘这两天很难熬吧?” 杨仪微微闭眼,感觉热热的帕子滑过手腕:“嗯?” 小连道:“姑娘昏睡中,时不时地喊……疼……之类的。” 杨仪抬眸,此刻才想起来,昏昏乱乱地,自己仿佛又梦到前世的一些事。她有点心悸:“大概是身上不受用,可还叫什么了?有没有外人听见。” 小甘道:“多半是在夜间,就之前一少奶奶来过一次,正赶上姑娘说了两句,我们就赶紧叉开了,一少奶奶倒也聪明,立刻就走了。” 小连把帕子放下:“我再去换些水。” 小甘点头,见她故意去了,才对杨仪道:“姑娘昏迷里叫的最多的可不是疼。” 杨仪屏息:“我……还叫什么了?” 小甘叹气:“你还一直嚷什么……‘旅帅’之类的。叫人听不懂。” 杨仪心头一震。 竟然叫过他吗。 还以为会提到俞星臣之类的呢。 杨仪靠在床边,想到那夜薛放跟自己的话。 薛十七郎毫无疑问,是杨仪生命中最亮眼的光,最独特不可磨灭的存在。 在羁縻州,薛放给予杨仪的,是她从不曾有过的自信。 在遇到薛放之前她只是在黑暗中自己独自摸索,磕磕绊绊,是薛十七郎不由分说拉她上路,虽然艰难,但在这种种艰险之中,她发现了真正的自己,她会变得更好。 不管如何,杨仪绝不会忘记。 曾经的出生入死艰难困苦,注定是她这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记忆,因为一路同行中有他,以及被他带着所认识的那些令人无法难忘的人,不管是戚峰隋子云,还是蓉塘的石娃儿圆儿,郦阳的曹方回,以及村寨的木桃叶一家等,更多更多。 她感激跟他的相遇。 虽然这个耀眼的少年注定不属于她。 小甘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眼圈红了:“姑娘……” 杨仪道:“对了,刚才我看大少奶奶似乎有话要说,是不是有什么事?” 这会儿小连端了水回来,小甘道:“今儿夏家的大太太又来了,还是说起了夏姑娘的胎,说是又见了红。” 杨仪的心一震:“什么?又?” 这五六月的胎,连续两次见红,可不是什么好征兆。 小甘道:“是啊,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说的,夏家太太还落了泪,如果不是姑娘病着,老太太只怕就答应叫姑娘去给看看了。” 杨仪的心七上八下:“我差不多好了,明儿早上起来看看如何,若好的话,就往赵家走一趟。” 小甘担忧:“这怎么成,大少爷一再叮嘱,不叫再劳心劳力了。” 杨仪却又想起另一件事:“方才大嫂子说,十七爷来过?” 小甘跟小连对视了眼:“可不是么,昨儿下午急急地来了,非要见姑娘一面……坐了大概一刻钟才走的。” 杨仪咳嗽了两声,小甘忙又给她顺气。 小连道:“我看小侯爷的样子,很担心姑娘,若不是有案子追着他,只怕还要守到天黑呢。” 杨仪又愕然:“什么案子?白家的案子不是结了么?” “正是白家案发的那天晚上出的事呢,”小甘放低了声音,“我也只听一门小厮议论的时候说了几句,说是一个什么青楼里的红姑娘被残杀了……开膛破肚之类,实在吓人的很。” 小连怕惊到杨仪,便道:“幸亏那凶手已经当场捉住了,他居然就睡在那尸首旁边,给捉了个正着,被众人打的半死!现在还不知活着没呢。” 小甘嘀咕:“怎么会有这样畜生的人,幸亏当场给捉获了,不然的话放跑了他……只怕满京城都不得安生了。” 次日清晨,杨仪起身,只觉吐息都顺畅了些,又喝了半碗粥,便洗漱更衣。 老太太派人来探望,杨仪只说无事了,日升之后,便去给老夫人请安。 让人意外的是,杨甯居然回来了。 她正在老夫人跟前逢迎说笑,只说顾姨娘身体仍旧不佳,还需要再在顾家多休养几日。 昨日,杨登也去往顾家给她诊脉,据说还开了药。 杨仪浅坐了会儿,同老夫人说了明日想去赵家的事,老太太求之不得,连连答应,又道:“我只是担心你的身子才不肯应允,可昨儿夏太太说的那样恳切,我都感动了……你既然想去自是最好不过。我便派人去告诉他们,说你明儿过去吧。” 杨仪答应,出了上房。 正要往回走,身后有人道:“姐姐留步。” 杨仪回头,却见是杨甯,先前杨仪懒得细看她,如今打了个照面,忽然发现杨甯的眼圈微红,仿佛哭过一般。 怪事,还有什么会让这位冷血毒蛇般的姑娘掉泪呢? 在杨仪看来,除非是有人结结实实打了她一拳。 杨甯的丫鬟青叶没有紧跟其后,小甘也会意地退后了两步。 “我不在家这几日,姐姐真的忙的厉害。”杨甯站住脚,含笑说道:“只是你的身子不好,别总操心外头的事,顾好自己才是真。” 杨仪淡淡道:“你也同样。” “我又不似姐姐这样病西施的身子,何况我也很顾自己,不像姐姐,只管想着救苦救难。” 杨仪疑惑地看着她:“你到底想干什么?请直说。” “既然姐姐问了,那我也正有一个疑问,”杨甯走前一步,声音放低:“你对俞哥哥说了什么?” “我不懂你的意思。” 杨甯叹息:“你真以为,白淳的运气就那么好,这次死的不是他了?” 杨仪眉头微蹙:“我仍不懂。” 杨甯一笑:“我先前才提醒哥哥要留意父亲给白淳开的药不相应,谁知他跟早就知道了似的,说不会有碍。我猜……自然是你先跟他说了什么。” 杨仪怔忪。 白淳的这案子里,定性为万锈自己误喝了毒/药,这说法自然过的去,可万蕊儿那么精细的人,怎么会叫万锈错拿了有毒的汤药。 杨仪猜到俞星臣那夜去白府,恐怕不止是过去坐坐而已。 现在听了杨甯的话,那“不会有碍”四个字,莫非他……早就做了安排。 正自猜测,杨甯忽道:“姐姐,我问你一件事。” 杨仪抬眸。 杨甯扫了眼她身后的小甘,靠近杨仪耳畔,用耳语的声音道:“你之前喜欢他喜欢的什么似的,就算明知自己的体质不适合有孕,还拼了命地……” 杨仪脸色陡变:“闭嘴!” 杨甯歪头望着杨仪:“姐姐难道不想那个孩子吗?或者你……不想跟他,破镜重圆吗?” 杨仪匪夷所思,一记耳光甩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143章 二更君 杨仪一动,杨甯已经及时地攥住她的手腕。 小甘见状急忙上前,杨甯身后的青叶也跟着走近了一步。 杨甯却道:“都退下!” 她握着杨仪的手,先说道:“姐姐,你身子弱,打我一巴掌,我并不觉着疼,何必白伤了你的手呢?也坏了我们的和气。” “你跟我之间有什么和气,”杨仪没有再动,而只是盯着杨甯的双眼:“你为了你那点野心,肆意妄为,把所有人都葬送其中,你竟有脸跟我说什么和气?” “姐姐对我的成见如此之深,可惜,”杨甯摇摇头,一笑说道:“我算错了你,倘若姐姐仍旧无知无觉,从一开始就乖乖回到这院子里,我自然会善待于你,也许你我会成为真正的好姐妹,你却偏偏……” “好姐妹?善待?”杨仪只觉呕心,不想听她说下去:“无非是你自以为高人一等,抬抬手就是恩赐,别人就得对你感恩戴德罢了,这叫假惺惺的伪善,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她们母女的善意,杨仪前世已经见过。如今杨甯竟还假想她仍是前世的杨仪,也许那样的话……杨甯真的会“善心大发”,毕竟在杨甯看来,原先杨仪对她并无威胁,以她的性格,也许早早地把杨仪再嫁给个寻常还算不错的人家,给一个“归宿”,这恐怕就是她以为的最大善意了。 可一旦发现杨仪的锋芒将会威胁到自己,杨甯可不晓得什么是“善”。 杨甯挑了挑眉:“姐姐始终如此仇视我,我倒是不明白……你怎知道我这次不是诚心悔过,要从头再来呢?” “谁稀罕你的诚心悔过,”杨仪盯着她的眼睛,将手挣开:“你也不用说‘从头再来’,你嘴里的从头再来,不过是因为你先前头破血流陷入万劫不复的绝境罢了,倘若你仍旧高高在上无人能及,你会说什么诚心悔过从头再来?从头到尾,对于被你践踏在脚下的那些无辜之人,你从都不在意,因为你觉着他们……包括我在内都是该为你赴死的!” 杨仪的声音并没很收敛,青叶跟小甘离的不远,只怕隐隐约约听见了。 杨甯咬了咬唇:“姐姐不必把我说的如此,我怎知道会败,若我不败,你便无事!你也说我头破血流万劫不复,我岂会甘愿那样,我岂会喜欢见所有人都成陪葬?这次……我不过是想大家都得安稳,不再重蹈覆辙。” “你说的是你自己重蹈覆辙吧,”杨仪一笑:“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你的眼里从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 杨甯哼道:“你始终对我成见太深。” “我只是了解你的为人,你的血是冷的。” “我是好言相劝,姐姐何必总是恶语相向,”杨甯的眼神有了变化:“难道我就不知真心为何物?” 杨仪睁大双眼,她仰头哈哈笑了两声:“有意思,你是说你这种人也有真心?” 她将笑容一收,轻蔑地:“你也配!” “杨仪!”杨甯微微动怒:“不要欺人太甚,你以为只有你受过伤?” 杨仪本已转身,闻言回头:“你说的伤是怎样?” 杨甯哼了声。 “你但凡尝过我的痛楚,就该知道,那是一辈子也没法解开的恨。”杨仪死死地盯着杨甯:“你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因为有些事情永远不能从头,就算重来一世也不能。” 杨甯被她眼中那种极至的伤痛震动,她一把拉住杨仪:“姐姐,都已经重活一世了,还有什么解不开的?如今我宁愿退出,成全你跟三哥哥……” 杨仪心里冒冷气:“俞星臣知不知道你又要‘拱手相让’?” 杨甯屏息,将头转开。 杨仪望着她:“大概是不知道吧,你先前问我对他说了什么,那我也问你,你跟他说了什么?你当然不会告诉他真相,在他心里,你是世事不知的小姑娘,他求而不得该好好呵护的人,你怕我告诉他你已经负了他一次,又将再负他第二次?你说,他要是知道了真相,会如何?” 杨甯的瞳仁在收缩,杨仪知道,她没有跟俞星臣坦白。 “可惜,”杨仪打量着她:“之前见他跟你在外头私会,我还真以为这辈子你转了性,看样子,我还是低估了三姑娘。就你这样的还提真心……你的真心,那可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东西。” 杨甯松开手。 她看出来杨仪没有要跟她“和解”的打算。 “我只是为姐姐着想,怕你放不下过往,”杨甯微笑,“所以才想着成全你们。” “犯不着。” “姐姐跟他冷冷的,人家心里可惦记着你呢。”杨甯微抬下颌,扫了眼小甘,“要不怎么会特意弄个这么伶俐的丫头跟在你身旁,给你保驾护航呢?” 杨仪怔住。 杨甯轻笑两声,走到小甘跟前,仔细打量她:“俞大人从哪儿把你找来的?他怎么也不给我找一个这样的?可知我就喜欢你这样聪明机灵的?” 小甘没管她,而只仓促看向杨仪,忐忑地唤:“姑娘……” “瞧,”杨甯啧了两声:“不仅机灵,且还忠心耿耿呢。” 她回头看向杨仪:“你看,他对你多用心,把最好的东西送到你身边儿上,只是我不明白……他弄这么个丫头到这里来,是为了防备谁?” ——小甘是俞星臣的人。 杨仪觉着脑中嗡嗡地响了两下。 小甘是在金陵客栈中,杨登给她的,杨登也没说哪弄来的丫头,杨仪自以为是他或买或雇的。 她想着杨甯的话,心底莫名地想起俞星臣曾跟自己说过的那句“我会尽量护你周全”。 当时她嗤之以鼻。 原来,俞某人是真的做出了安排吗?可惜,她并不觉着小甘会护她周全之类,倒不如说是俞星臣在自己身边的耳目吧。 又想起来,俞星臣对于她在照县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难不成…… 不过,不管杨仪怎么想,从杨甯的反应看来,三姑娘显然是觉着俞星臣把小甘安排在杨仪身边,是为防备她、或者顾莜的。 杨仪敛神,想起杨甯先前微红的眼圈…… 若说这世上会有什么惹了三姑娘落泪,也许只能是俞星臣了吧。 杨仪冷笑:“俞大人是那么聪明的人,他要防备谁,那必定有他的道理。” 目光越过杨甯,杨仪看向杨甯身后的青叶。 “青叶,”她叫了声,“你过来。” 青叶怔住,看看杨甯,试着上前两步:“大小姐。” “你喜欢灵枢是不是?” 青叶脸色大变:“我、我……大小姐你在说什么,我不懂。” 杨甯眉头一皱,她隐隐意识到了杨仪要说什么:“杨仪……” 杨仪扫了眼杨甯,望着青叶道:“你要小心,假如你主子叫你去接近一个太监,你可不要那么实心眼的替她赴汤蹈火……不然,你的下场会很惨。” 青叶呆在了原地。 杨仪又看向杨甯:“我整日在那院子里,都听说了青叶喜欢的是俞星臣身边的灵枢,你却叫她去勾引太监,反而把冬儿许给灵枢……你真是长袖善舞,一个都不落下。这就是你所谓的真心?可以随时的分成两半,或者更多?!” 杨仪挥手。 这次杨甯没有躲过,脸上着实吃了一记。 她后退一步,青叶忙过来扶住。 “还成,以为扇这样厚的脸皮会把手弄伤,现在看来也还行,”杨仪揉了揉自己的手,最后说道:“你如果不提真心,只说冷血野心,我还能服你一分,如今……别说出来惹人笑了!” 说完之后,杨仪不再理会杨甯,拂袖转身。 小甘垂头跟在身后,她几次想跟杨仪说话,杨仪走的飞快,总不理她。 直到进院门,杨仪喝道:“关院门!” 小甘这会儿还没进门,闻言吓得一顿。 孙妈妈正在打扫,听见这句以为有什么事,赶忙过来:“姑娘……怎么了?” 杨仪并没回身,只淡淡道:“我这里用不着你,你从哪里来的,自回哪里去。”说着又吩咐孙妈妈:“关门。” 孙婆子才反应过来:“姑娘、姑娘……”追不上杨仪,又到门口问小甘:“发生什么事了?” 此时里头小连以为他们回来了,满面带笑迎出来。 猛地见杨仪脸色不对,而小甘跟犯错了似的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姑娘?” 杨仪不言语,径直进了房内,把外衫脱了扔在一边。 她心里燥热,似有中暑之兆,赶忙找出一颗梅苏丸含了。 “小甘,小甘……”她细想这名字,呵,当初听见这名字的时候,就觉着像是一味药,现在看来,必定也是俞星臣给起的。 甘草,味甘,益气补中。 是一味药性温和的补气之药。 就如同杨府里也多以药物来命名丫头一样,杨登是断然不会有这种心思的,只有俞大人那样心细如发的人,才会想到这一节。 小连在门口犹豫了会儿,还是赶紧返回,忙先去倒了杯水端给杨仪。 杨仪喝了口,对她挥了挥手。 小连本来还想劝她两句,见状只得悄悄退了出去。 她偷偷跑到门口问小甘:“你犯了什么错,惹了姑娘生这么大气?” 小甘掉泪:“我、我……” “别哭,”小连吓得心噗噗跳:“你知道姑娘是最宽容大度的,我先前那样她都不见怪,只是一时生气罢了,过后自然就好了。” “不一样,这不一样。”小甘说着竟哭了起来。 小连抓着她的手,心里惶惶的,被她带的也想哭。 屋内,杨仪闷睡了会儿,到底睡不着,仍是起身想找两本书看。 谁知小连红着眼睛,进内:“姑娘。” 杨仪才要吩咐她去杨登那里找书,小脸却双膝跪地:“姑娘,她就算犯了天大的错,总不如我之前错的那样。姑娘向来宽厚,又知道小甘对你是最忠心的,有什么说不开的呢,那大毒日头底下,她快要被晒死了,姑娘……” 杨仪愕然,向着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来。 看着日影从门口照进来,听着那蝉声燥响,杨仪跺了跺脚:“你难道是呆的?就不能把她拉进来?” 先前小连跟孙妈其实去劝了几次,也拉扯过,小甘始终不为所动。 两人把小甘扶进了屋内,她的头发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了,衣衫也水淋淋地贴在身上,脸红通通的,神智似乎有点不清醒。 杨仪赶忙又去翻了两颗梅苏丸给她塞进嘴里,小连倒了水,半灌半送了下去。 杨仪先前本极怒,可看小甘的惨状,又想想其中缘由,陡然消气。 小甘再怎么样,不过是个丫头,俞星臣叫她干什么她自然干什么,难道还能逆反主子。 她如今对小甘动怒,也算是本末倒置了。 等小甘醒了,杨仪垂眸道:“你不必如此,你若在这里有个好歹,岂不是我的罪孽了,你知道我平生最恨那种无故牵连他人的行径,休要害我。何况你被指使着送到我身边,也是情有可原,我不会为难你,你只管回去吧。咱们也算是好聚好散。” 小甘本以为她回心转意了,听见这话,呆若木鸡。 杨仪道:“你若不走,我叫二哥哥来,直接带你去俞府。你……去了俞家也好,他们府里比杨府显赫,以你的聪明随便跟哪个主子都比跟着我强。” 小甘咬着唇,一声不响。 跟了杨仪这么久,她很清楚杨仪的性子。 旁边小连本来迷迷糊糊的,听到这里,总算有点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妹妹!你是……俞大人安排给姑娘的?” 小甘闭上眼睛,默然流泪。 杨仪转开头:“去吧,算是你我无缘。” 本来就冷清的院子,又少了一个人。 小连没把缘由告诉孙婆子,只说小甘去了别处。孙妈妈却瞧出来有些事不该问,只默默叹气。 下午,小连去杨登书房寻了几本书,回来说登二爷今日在太医院值班不回来。 杨仪也没放心上,翻看了半本,推在旁边。 听外头蝉唱高一阵低一阵,杨仪终于问小连:“有没有叫人看着她去了哪?” 她没提谁,小连却清楚,低头:“小厮一路送回了俞府,现在不知如何了呢。” 一夜无话。 次日晨起,杨仪睡昏了头,叫了声“小甘”,话音刚落,就见小连从外跑进来。 她顿时醒悟。 小连眼巴巴看她,希望她能改变主意,杨仪却并没什么言语。 因昨儿杨仪跟老太太说了去探望夏绮的事,老夫人派人去赵家告诉,才知道夏绮先前回娘家住了。 一大早,杨府这里已经备好了车马,照例是杨佑持陪同,辰时过半,驱车往夏家去。 路上,杨佑持打马靠近车窗处:“仪妹妹,我听人说,你昨儿跟甯儿吵架了?是不是真的?” 杨仪道:“他们怎么说的,必定是说我欺负了三姑娘。” 杨佑持笑道:“你别看甯儿是那样年纪小生得又好,我是知道的,她可不好惹,你竟敢招惹她,我也服你。” “是她不好惹,还是她的出身不好惹?” 杨佑持越发大笑:“仪妹妹,平时里看你冷清清的不把这些事放在心上,没想到你比世人都心明眼亮。那是当然了,谁不给漕运司使几分薄面呢,听闻昨儿顾大人还去了端王府呢,漕运司是个发财的地方,连王爷都对他顾家另眼相看,笼络的很。” 杨仪出神。 杨佑持又道:“仪妹妹,你别怪我多嘴,你打甯儿自然是打得着的,姐姐教训妹妹,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顾家那边可很疼甯儿,姨娘更是护她护的很,他们知道了怕会不依。” 杨仪道:“二哥哥说,顾家会因这个为难我?” 杨佑持摇头:“我也不敢说,只盼他们的心眼没那么小吧。” 夏家这里早得了消息,门口上十多个门房奴仆伺候着,听杨府来人报信,里头夏家的一个少奶奶,领着嬷嬷丫鬟,亲自出来接杨仪。 杨仪被这个排场吓了一跳,又见夏府门口这里除了那些仆从外,甚至还有别的行人远远地站着观望。 毕竟都听说过太医杨家大小姐的能耐,但是见过真人的却没有几个,夏府有快嘴的小厮得意之余透出了消息,自然引了许多人前来看热闹。 杨佑持也咋舌:“这个架势,简直像是……”他笑着,不敢说了。 夏家的人行了礼,寒暄着,如得了珍宝般簇拥杨仪向内。 杨仪不太喜欢这种轰动的阵仗。 夏绮的症本就特殊,事情本该悄悄地,如今闹得如此,她倒无妨,只是夏绮那个性子……不知如何。 夏家少奶奶还想先接杨仪去见他家里的老太太,杨仪只说道:“我今日登门,只当做是个寻常大夫,且带我去见少夫人就是了。” 少奶奶很机变,即刻笑道:“大小姐说的是,给妹妹号了脉,再见老太太也是不迟的。” 于是引着一路去夏绮院中,才到院门口,就听到里头有小孩子的叫嚷,十分耳熟。 少奶奶笑道:“是那府里的三奶奶带了骞哥过来,先前还说,他们老太太定下日子,要专请姑娘过去,只因姑娘之前病了两日才耽搁了。” 说着,就见三奶奶领着骞哥儿走了出来,彼此一照面,骞哥儿跳道:“是那天的姐姐!” 杨仪见他白里透红的脸色,很康健,大概因病了一场,已不似先前般虚胖,脸稍稍缩了缩,反而透出了机灵的精神头,且双眼炯炯有神,果真已经是大好了。 杨仪见小孩儿扑过来,便忙俯身扶住:“骞哥儿,你好了?” 小孩子兴高采烈:“老太太说是姐姐救了我!回头你去我们府里,叫我磕头呢。” 三奶奶跟在后面,闻言也笑道:“他在家里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等您过去,昨儿听说您要到这里来,非得缠着我过来看看。” 骞哥儿拉着杨仪的手,把小脸儿在她身上蹭来蹭去,又亲亲她的手背,看的众人都啧啧称奇。 夏家少奶奶叹道:“都说小孩儿灵透,只怕骞哥儿也知道是谁救了他吧。才肯这样亲近。” 三奶奶知道杨仪有事,便好歹劝说了骞哥,先领着去老太太跟前。 临去她看了看院门内,似乎想告诉杨仪一句话,看杨仪身边还有少奶奶陪着,便没有多言。 夏家少奶奶先进门,冷不防门口丫头迎着,低声道:“表少爷跟闻公子在内探望奶奶。” 少奶奶有些诧异:“先头还在老太太那边的,这么快就来了这里了?”她看向杨仪,却见她并无什么为难之色,忽然想起杨仪方才说“只当她是大夫”,便明白了:“仪姑娘请。” 杨仪虽然也听见那丫头说,不过她今日又不是为探亲访友来的,只为看诊,倒也不用在意什么闻公子,什么表少爷。 进了里间,淡淡地清香气息扑鼻,隔着一张沙场秋点兵图案的纱罩屏风,见夏绮气派十足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在她下手,果真是两个少年似的,背对着此处坐着。 少奶奶引着杨仪入内:“杨大小姐到了。” 夏绮并没有动,反而是其中一个少年转过身来。 当看见杨仪的时候,他的眼中笑意倾泻而出,唇角一动,似乎有话要跳出来。 杨仪本来没心思打量什么少爷公子,只望着夏绮,想先看看她的脸色。 直到感觉有人回头看自己,而那张脸有点儿白……白里似乎还透着一丝奇异的熟悉。 她的目光本已经滑了过去,忽然又往回,当对上那双满盛笑意的眸子的时候,杨仪几乎止步当场。 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夏绮立刻察觉。 “仪姑娘,”她抬手指着少年,温声说道:“这是我的表弟,陈献,家里排行十九。” 章节目录 第144章 三更君 陈十九郎已经站了起来。 望着杨仪掩不住的惊讶之状,陈献却十分规矩地欠了欠身:“早闻杨大小姐之名,不想今日有缘在此相见。” 一本正经的脸色跟语气,如教养极佳的世家公子,无可挑剔。 杨仪目瞪口呆,勉强一点头。 夏绮又向着旁边一位道:“这是闻北蓟闻公子。” 旁边那位公子也扶着椅背站了起来,还没出声,先发咳嗽:“久、久闻……”话未说完,便拿帕子掩住了口,又忙侧身。 杨仪正因陈献竟是夏绮的表弟而大惊失色,没反应过来,幸亏这位闻公子这么一打岔。 但彼此照面,她见面前少年竟生得白净瘦弱,咳嗽之时,隐隐带着杂音,她便知道对方有咳喘之症,又看他的面色体型,这种体质恐怕跟她倒差不多,也是从小极弱。 望着他避着人,咳的脊背发颤的样子,杨仪不禁感同身受。 她忙抬手,从腰间荷包里找出两颗止咳的天门冬丸,上前握住他的手放在掌心:“先吃一颗,另一颗等找一片生姜,嚼碎了一同咽下。” 闻北蓟很意外,一边细细咳着一边看向杨仪。 杨仪道:“我看你的情形跟我的差不多,都是肺寒之症,吃这个无妨……当然,你若不喜欢、或者有自己常吃的药就不用服。” “还不谢谢杨大小姐?这是别人想得都得不来的。”陈献体贴地挽住了闻公子,抬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两下。 “多、”闻公子随着他的手势被拍的一晃一晃,话不成声:“多谢……” 夏绮皱眉喝止陈献:“你快停手。哪里有这样伺候人的。” “不、不妨事,”还好闻公子停了咳嗽,脸上已经涨红:“失、失礼了。” 夏绮笑看杨仪:“你瞧瞧,你简直该先给北蓟看看。” 闻北蓟忙道:“不不,我只是天生如此,不劳烦。何况……多谢仪姑娘送药。” 他攥着那两颗药丸,转头看陈献:“十九,不如咱们先走吧,别打扰姐姐看诊。” 陈献恭敬地向着夏绮欠身道:“表姐,我们先出去了。等仪姑娘给你看好了,我们再来。” 仍是乖巧温驯,善解人意的模样。 夏绮很是满意,挥挥手:“去吧。” 陈献转身往外,错身之时看向杨仪,眼神里透出一点她熟悉的狡黠。 杨仪愕然。 夏绮目送他们去了,先对送杨仪来的少奶奶道:“我这里不用人陪,你去回禀夫人跟老太太吧。” 少奶奶显然也不敢招惹她,答应着退了出去。 夏绮这才又对杨仪道:“你大概不知道,我这位十九表弟,别看年纪小,他却是在巡检司当差,只是他从小内向腼腆,最怕见人。今日既是正巧遇上,倒也罢了。” 杨仪听见“内向腼腆”四个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她还有点受惊,便随口答音地:“这位……陈公子看着年纪不大,是什么亲?” “他的父亲,是我的小舅舅。”夏绮回答。 原来夏夫人娘家姓陈。 想来也是,陈献的爷爷是长武伯,家里是武将封爵,他的姑姑嫁给了同为武将的平宁将军夏家,也是门当户对的联姻。 前世杨仪没机缘跟陈十九见面,但却听说过有关他的“异闻”。 只是那件事情,却不好出口。 夏绮见杨仪仿佛出神,便问:“怎么了?” 杨仪忙道:“没、只是觉着……真是后生可畏。” 夏绮嗤地笑了:“仪姑娘年纪也不大吧,怎么语气如此老气横秋。他们是后生可畏,你岂不更是?千万不可妄自菲薄。” 杨仪只是经过了一世,故而情不自禁用“过来人”的口吻,听夏绮这样说,她心头却一动:“您说的对。” 夏绮却敛了笑,垂眸看着自己的肚子,淡淡地道:“上回你去赵家,我叫丫鬟回绝了你,本以为你必定羞恼,不肯再给我看,谁知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杨仪正要开口,夏绮看向她:“不过,我当时不愿叫你看,却并不因为你是女子,只因我自己不想麻烦而已。” 杨仪望着她:“可是,据太太说,已经见过红的……您难道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夏绮面无表情,“能顺顺利利生下来,也罢,就算真的有个什么万一,那也不过是命。” 她说这话的时候,眼神漠然,一点儿感情都没有。 杨仪看的心里一凉:“夏姑娘……” 夏绮一怔:“你叫我什么?” 杨仪这才意识到自己喊错了。 她刚要致歉,夏绮却一笑,长长地叹了声:“好久没听人这么叫了。简直恍若隔世。”浅笑,透出几分对于往日的回味。 杨仪觉着夏绮的言行有种说不出的怪,只好说道:“请……一请脉。” 这会儿都不知该如何称呼她了。 夏绮瞥她,把手伸了出来。 丫鬟英荷帮着把袖子轻轻一挽,杨仪搭手号脉,听了片刻,脉象沉弱,左关微滑。 “看一看舌头。” 夏绮张口。 杨仪定睛细看:“这会儿少奶奶应该不犯孕吐了吧?” 夏绮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不言语。 英荷打量她,赶忙道:“现在好多了,最开始那三个月,几乎天天……犯这个,喝口水都不成,折腾的简直如上刑一般,那些日子可瘦的一把骨头了,这是最近才慢慢补了回来。” 杨仪道:“少奶奶似有血虚之症,兼有些肝气郁结,之前可服药过?” “太医曾用过保生汤,喝了也没什么用,后来干脆不喝,生生熬过来了。” 杨仪听得惊心。 当初她有身孕的时候,因体质不佳,也很受了些煎熬,翻江倒海,天旋地转,知道那种滋味。 再看夏绮,见她闭着双眼似睡非睡,心中一声叹息。 保生汤里有人参甘草白术等,调剂脾胃,有顺气止呕的功效,是时下孕中患有恶吐之症的常用必备。 杨仪道:“保生汤虽好,不过少奶奶血虚肝郁,有火拱着,药效不能入。” 英荷忙道:“那该怎么是好?” 杨仪停了停:“少奶奶近来是不是夜不能寐?每每也是心烦气乱?” 夏绮虽闭着眼睛,却能看出眼珠动了动。 英荷忙点头,壮胆道:“是,有时候明明好好的,莫名其妙就发了脾气……”说着又胆怯地看看夏绮。 杨仪打量主仆两人,想了会儿:“我写一个茯苓补心汤的方子,先抓两副吃着试试。这是能够宁神止邪,调剂心火的,药性温和,可以服用。” 英荷赶忙去取纸笔,杨仪一挥而就,交给丫头命人拿药。 夏绮听他们忙完了,睁开眼睛望着杨仪:“下次你来,仍穿男装如何。” 杨仪微怔:“有缘故么?” 夏绮道:“不知道,我喜欢看罢了。” 杨仪一笑:“若是姑娘喜欢,我便穿就是了,只是……我倒希望姑娘不会再见到我。” “嗯?”夏绮有点惊讶。 杨仪道:“我希望绮姑娘服了两副药后就康复无碍。” 夏绮脸色本已转霁,闻言眼神却暗淡了几分:“是吗。我看未必吧。” 杨仪心头一震,正欲再说,夏绮道:“仪姑娘去吧,我有些乏了。对了……家里的女眷那些,你若不愿见他们,我叫英荷悄悄地送你走。不过见见也无妨,她们虽聒噪,却也没什么歹心。” 她说着,仿佛有些困倦,歪头要睡。 杨仪赶忙蹑手蹑脚退出来,又叫英荷进去照看。英荷刚要走,又拉住杨仪:“仪姑娘,我全指望你了。” “什么?”杨仪不解。 英荷向内看了眼,满眼忧虑:“我总觉着奶奶不太对劲……只盼你这两副药管用。好歹你多用心。” 匆匆说了这句,英荷向内去了。 杨仪看着丫头着急之态,回想方才夏绮的那一句句话,确实她也感觉到有些违和,但……据说孕中的女子,总会有些情绪无常的。 杨仪思忖着,从夏绮房中走出来,只顾想夏绮的病症,竟没留意无人相陪。 慢慢地才出院子,就听见一声带三分笑意的咳嗽。 她一怔,转头才发现陈献就站在门旁边,正负手定睛望着她。 杨仪回头看看院内,又看向陈十九:“你……” 陈献忍笑靠近,眼睛把她从头看到脚:“你什么你?好个了不得的从之先生,好个名震京城的杨大小姐……哼哼,我刚才没有当面揭穿你,你该怎么谢我?快说!不给我点儿好想头,小心我把你揭个底朝天。” 杨仪愕然,又想起夏绮说他“腼腆内向”:“陈旅帅,你刚才在夏姑娘面前可不是这样儿的。” 陈献吐舌:“那是我表姐,我打小不知挨了她多少打,我敢招惹她?” 杨仪看着他这幅鬼样子,叹道:“原来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陈献哈哈大笑,却拉住她的袖子,啧啧地打量:“我早猜你跟十七必有猫腻,他瞒的什么似的,岂知还是撞在我手里了吧?别说……你这女装的样子还真惹眼。” 杨仪赶忙将衣袖拉回:“陈旅帅,自重些。” 这句对薛放有效的话,对陈献却毫无作用。 十九郎撇嘴:“我还要叫你自重呢,那天你在照县满口说的是什么?我要是当着这府里女眷的面说出一个词来,只怕她就要自杀以示清白,你呢?简直面不改色如数家珍,你倒是先自重一个我看看,没有个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 杨仪咳嗽连连:“陈旅帅,你要这么口没遮拦,我就要去告诉绮少奶奶了。” 这句话还有点效果,陈献大概觉着在夏绮门口高谈阔论有点危险,便拉着杨仪往前走。 杨仪挣扎:“陈旅帅!我要告辞了!” “老太太那边一大堆人等着你,你往哪儿走?” 杨仪道:“那你松手,我自己去见。” 她宁肯面对一屋子的“聒噪”女眷,也不要跟陈十九相处,他实在是太不按常理出牌了,比薛放还难以捉摸。 陈献拉杨仪到了一处跨院,进门才见那闻小公子正坐在石凳上发呆,看见他们来了,急忙站起:“十九……仪姑娘?” 陈献道:“你坐着就是,我们自己说话。” 闻北蓟犹犹豫豫又坐下了,还时不时好奇地看向杨仪。 杨仪忍不住也多看了他几眼,陈献道:“你不认识他,不过你总该认识他的姓。” “姓?” 陈献笑道:“你只管想想朝中还有哪个举足轻重的人家是姓闻的。” 闻北蓟有点惴惴,赧颜似的:“十九,莫要如此。” 杨仪略一想,脱口而出:“莫非是吏部闻侍郎家?” 闻北蓟怯怯地向她一笑:“不敢,我……咳,确实出身闻家,只是我……打小体弱,也没什么出色才干,只是个闲人罢了。” 这若不是杨仪很懂,只看他这娇怯的样子,几乎以为他跟自己一样也是女扮男装了。 但闻北蓟显然不是,别的不说,至少他的喉结非常明显。 杨仪自己就深受体质弱的折磨,便对闻北蓟道:“你早上起来,可以练一趟八段锦,最适合你我这种体质虚弱的,若是每天雷打不动的练两次,对于气血之上,大有裨益。不出三年,你的体质必定会有所改观。” “当真?”闻北蓟很是惊喜:“八段锦是怎样的?哪里去学?” 杨仪有点为难:“这……等我回去找找,看有没有图解。” 陈献在旁津津有味地听着:“要什么图解,八段锦,顾名思义是八个招式,想来也是容易,你现场教一教不就行了。” 杨仪瞪了他一眼:“陈旅帅,我得回去了,府里找不到我,必定找到你头上,绮少奶奶自然也会知道。” 果然这时侯,院子外有丫鬟疑惑:“杨府的仪姑娘去哪儿了?说是出来了……老太太那边等着呢。” “按理说有人陪着,不至于迷路……难不成解手去了?” “咱们顺路找找就知道了。” 两个人从墙外走,一个说道:“我今日总算见到了真人,阿弥陀佛,生得那样绝色人物,偏是个神医,啧啧,怪道外头说是观音娘娘化身呢。” 另一个笑道:“就是自己的身子不太好,可惜了,据说来之前病了两日呢。” “说来最近这京内的奇事就是多,杨大小姐是一件儿,昨儿那个什么……在那种地方杀了个人的。听他们说的,简直不当人子。” “据说开膛破肚……还……你说那恶人到底……” 脚步跟说话声渐渐远去。 陈献起初还笑眯眯地,听到最后,见杨仪也有些入神,他便附耳道:“他们说的这个,就是十七昨儿接了的。活吓煞人,你想不想去看看?那个场景,我想只有你能受得了,据说肠子都拉出来那么老长……你若想去,我带你去如何?” 杨仪忙离他远点。 冷不防闻北蓟听见两句,惊得面无人色:“十九!在说什么!” 陈献回头:“没跟你说,你把耳朵捂住。” 杨仪定神,正色道:“陈旅帅,我该告辞了。” “急什么,”陈献举手将她一拽,轻而易举拉了回来:“我还没说完。” 他的手劲居然也奇大,杨仪又见他脸色不太对劲:“陈旅帅想说什么?” 陈献往外看了眼见无人,才摸了摸下颌,思忖道:“你跟十七……到底是怎样的?” “陈旅帅这么问什么意思,”杨仪转开目光,假意看墙头上伸下来的一丛白蔷薇:“我跟十七爷……算是同僚罢了。” 陈献道:“少瞒我,我看得出来,他对你……”他像是想到什么好的,忽然靠近杨仪,吓得她猛地后退,几乎靠到墙上去。 陈献笑道:“绝不清白。” 杨仪不知自己脸色变了没有,但她知道自己的表情一定不会好看。 陈献的舌尖在唇上一扫:“让我猜猜看,他那个莽莽呆呆的样子,只怕并没得手……不过也说不定,至少该……亲了?” 杨仪心悸,双眼微睁,恼怒:“陈旅帅!” “连亲都没有?”陈献显得很惊愕,又一想:“也难怪……那,搂搂抱抱总是少不了的吧。” 杨仪涨红了脸:“你……” 陈献却嗤之以鼻,似乎觉着并不够劲儿:“这又没什么稀罕,你脸红什么。” 此刻闻北蓟在后面连连咳嗽:“十九哥,你别、别为难仪姑娘了。且叫她去吧……” “你别出声,叫你捂住耳朵。”陈献扭头呵斥了一句,又看向杨仪,望着她雪肤之上泛出的淡淡晕红,忽然温声道:“杨仪,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放你走。” 杨仪警惕地问:“你想怎样?” “这很简单,”陈献凑近,目光溜溜地落在她的唇上:“你让我亲一亲,就行……我总要有一件事做在他的前头……” 话音未落,杨仪抬腿向上一撞。 陈献靠得很近,毫无提防,顿时被她在要害处顶了顶,十九郎“啊”了声,伏身捂住。 闻北蓟急忙过来扶住:“怎么了?莫非肚子疼?” 陈献埋头苦笑,他倒是宁肯肚子疼,额间已经有冷汗涔涔。 杨仪的右手已经摸到领口的银针了,见这一击奏效,便没有再取针。 她往旁边撤开一步:“你再敢无礼,我就去告诉绮姑娘……” 陈献咬牙抬头,脸色依旧扭曲,忍痛道:“你也太狠了,开个玩笑而已,想叫我断子绝孙?” 杨仪道:“那就长个记性,下次别跟人开这种玩笑。” 她不知陈献何时恢复,便只向着闻北蓟一点头,转身出了院子,头也不回往前。 跨院中,闻北蓟问:“怎么样?不会是撞到那里了吧?” 陈献苦笑:“你以为呢,我真肚子疼?” 闻北蓟呆:“可是她……是个姑娘家,怎么……” “姑娘家,你梦里的姑娘家,她比好些爷们还狠呢。”陈献咬牙切齿,又有点后怕地嘀咕:“还好她只威胁说要告诉表姐,万一说要告诉十七,哎哟,那就惨了!” 闻北蓟怔怔听着:“十九,你说的十七就是扈远侯小侯爷吧?他跟仪姑娘有什么关系?” 陈献突然露出狐狸般狡诈的笑:“关系?现在未必,不过很快就有了。” “你怎么知道?”闻北蓟茫然。 陈献低头,小心翼翼地拨了拨自己的物件,感觉虽然疼丝丝的有点麻,幸好还有知觉,可见没坏。 “没想到今儿吃了这个亏,哼……”他爱惜地轻轻抓了抓,却又神秘一笑:“我昨儿回来就去京畿巡检司找他,因他不住在家里,搬去了巡检司,我便直接去他屋内……谁知正看到他那个南边回来的跟班在洗……” “洗什么?”闻公子眨巴着眼,好奇。 陈献眼珠一转,笑着拍拍闻北蓟的脸:“罢了,你还是个生瓜蛋子呢,我还是不带坏你了。” 他的手也跟挑瓜似的,在闻公子脸上拍出了几道浅浅红痕。 章节目录 第145章 最新加更君 白淳府上出事那夜,杨登陪了白淳半宿,俞星臣则在白府留了一整夜。 因为涉案的万蕊儿跟白渝都已经给带回了巡检司,只剩下那孩子,大概是感知到有事,嗷嗷大哭。 夜深人静,小孩儿的哭声又高亢尖锐,竟传的清清楚楚。 尤其是在这才发生过离奇命案的府内,听起来更有些凄凉惊人。 俞星臣听的头疼,又怕白淳不自在,就喝令奶妈把孩子抱远些。 奶妈子因知道事情原委,也明白这小孩儿并非白淳亲生,自然是要“失宠”了,过了今晚上,明儿还不知在哪儿呢。 于是灰溜溜地抱着躲的远点儿。 白淳仿佛回过神来,见俞星臣还守着自己,便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明儿还有正经事,且去吧。” 俞星臣道:“我再坐一坐。” 白淳道:“你难道怕我想不开自寻短见?” 俞星臣一笑:“要真如此,你可是一等一的傻子,十恶不赦的是他们,你却先服了刑?” 白淳也跟着笑:“我心里闷,出去走走。” 俞星臣起身:“我陪你。” 白淳制止了:“你别动,我转一转就回来。” 他出了院子,见漫天清辉冷冷飒飒,缓步出门,不知不觉回到自己卧房院外,望着院门口的花,有几盆是自焦山渡带来的,其中就包括那盆夹竹桃,只是先前被巡检司带走当证物了。 当时他以为夫人真是极有情调,搬家也不忘记带花花草草,现在才知道原来是早有预谋,要送他归西。 白淳怒上胆边生,冲过去一阵乱踢乱打,将那些花盆推倒在地,他身体不好,这样疯癫的一动,自己也跌倒在地,呼呼气喘,却是欲哭无泪。 院门外,俞星臣站在墙边,听到里头的杂乱响动。 一度他想进去劝止白淳,可又知道与其让白淳憋着,不如让他发泄出来。 于是俞星臣只是安静地等待,只要白淳没有伤害他自己,俞星臣便袖手旁观即可。 袖手旁观…… 之前薛放带人离开之前,特意又叫人把整个白府上下人等名单记录清楚,对号入座。 十七郎不知道为何要这么做,只是直觉。 白府这些人里,有些是万蕊儿他们从焦山渡带来的,也有白淳之前置买宅子后,京城内雇买的人。 白淳万念俱灰,杨登惊弓之鸟,万蕊儿跟白渝自然也想不到……所以没有人告诉薛放,在白淳置宅子跟“买人”这两件事上,多亏了俞星臣“相助”。 往细里说,宅子是俞星臣过目的,人,也是俞星臣“掌眼”的。 杨仪明明不待见他,那天在茶馆,在主动问起薛十七郎外,唯一提的就是白淳的药了。 殊不知在这之前,焦山渡叫她给白淳诊脉,已经是俞星臣起疑之初。 白淳自然没把自己的不举之症告诉过俞星臣,但是有一件事让俞星臣心里介怀。 那就是当初白淳没离京之前娶了娇妻,俞星臣因跟他交好,时常前去府里,听听他新调的乐曲。 从第一次见万蕊儿,俞星臣心里就说不出的……微妙,后又见了几次,那妇人越发露骨,飞眉抛眼,借着敬酒之时蹭他一蹭,俞星臣面上自是丝毫不露,心中却已经大恶。 还好白淳极快告病回乡了。 等杨仪又诊断白淳十年不举,俞星臣就知道那妇人绝对安分不了,那孩子只怕也掺了假。 只有白淳自己乐呵呵的,他天生钟爱乐律,对于别的事情上总抱有一种单调的纯粹。 他不回京也就罢了,回了京在俞星臣眼皮底下,俞大人温润之表辛辣之里,也容不得这个。 恰好杨仪提醒他白淳的药。 杨仪是那么自矜的人,竟一反常态同他提起那药如何,俞星臣表面不动声色,心里早就警铃大作。 俞星臣抬头,头顶月明星稀。 他想到薛放那个“武松潘金莲”的比喻,好奇那个少年到底知道了多少。 至少薛十七郎应该不晓得自己在这件事中真正做了什么,不然他绝不会置之不理。 俞星臣稍稍有点担心,怕十七郎真的较真起来,那么他安排的人……未必不会露出马脚。 但似乎天相助,当夜章台街就发生了另一起骇人听闻的血案,让薛放无暇再管这件事。 里间白淳安静下来,俞星臣却又听见那孩童的哭泣。 他心里烦恼,寻思着等明日……或者该找人把这孩子送到保婴堂去,眼不见心不烦。 白淳却循声而去。 俞星臣心里一动,他有点拿不准白淳要做什么。 跟着白淳来到婴儿啼哭的院落,只听里间是奶嬷嬷恶声恶气地说:“哭哭哭,整夜里号丧!以后有的你哭呢!现在人人都知道你是个野/种,赶明儿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那孩子似乎更觉着冤屈,越发嚎啕。 奶嬷嬷忍无可忍,啪啪地在他身上打了几下:“你以为你还是之前千宠万爱的小少爷?婊/子养的杂/种!我现在打死你也没有人管!” 俞星臣虽不喜这孩子,可听这恶婆娘如此行径这般言语,仍是皱了眉。 他微微转头,却见白淳竟径直走了进去。 一脚把门踹开,白淳怒道:“谁许你在这里打他……滚出去!” 奶嬷嬷那边吓得退后,赶忙蹑手蹑脚跑了出来,跑的着急,竟没发现俞星臣在门侧。 俞星臣只听她边走边碎碎念:“没用的王八,蠢货!老婆偷人,戴了绿/帽还神气活现。” 说着还狠狠地啐了口。 俞星臣眼神一变,招手叫了灵枢。 他当然不会因为一句话就杀人,只是命人把这婆子捆起来,痛打一顿,等明天驱赶出京师,胆敢再胡言乱语或者进京一步,就打断她的腿。 里间,白淳走到那孩子跟前。 小孩儿哭了半宿,见了他,呆呆地仰头望着,忽然似认出他,竟含泪蹒跚靠近,张手抱住白淳,嘴里喃喃不知说什么。 白淳原本心里恨怒,对于这婴儿也自抱着怨,谁知见婴孩如此……心顿时软了下来。 他本就不是那种狠绝之人,刹那间蹲下身子,抱着小小的孩童,感觉那小小柔软的身体紧紧靠着自己,白淳鼻子发酸,竟放声大哭起来。 这一哭,就把心里的郁结都发了出来了。 只是让俞星臣没料到的是,白淳居然要将那孩子留下,养在身边。 俞星臣觉着他很不用这么“大度”,委屈自己,白淳却道:“错的都是大人,稚子何辜?再说,我倒也颇喜欢这孩子……” 他将小孩儿抱入怀中,逗着玩:“现在我身边一下子去了这么多人,只有这个小家伙在了,倒也算是一个慰藉,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你放心,我已经想开了。”他的神情确实透着几分轻松。 俞星臣在旁不语,只是默默地望着白淳跟那小娃儿。 因为他先入为主,认定了这孩子是万蕊儿偷人所得,所以向来不愿细看,如今见白淳抱在怀里,那孩子白白胖胖,眉眼里,倒确实有几分像是白淳。 难不成是白渝的?或者…… 俞星臣心里一动,便问白淳:“昨夜薛十七郎传你,到底都问了些什么话?” 白淳怔,面色有点尴尬:“无非是些过去的混账事,还有……”他笑的窘然。 俞星臣道:“还有什么,不能说?” 白淳抱着小孩儿晃了晃,叫个丫头先抱了过去,才道:“我知道你心里当我是个傻子,明明不举,还毫不怀疑这孩子是我亲生的,其实我本来没念想,是……万蕊儿想了个法子,总之她给我弄出了些许精水……她自家就填送了进去……咳。所以我并没有疑心,反而欢喜。” 含含糊糊说了这句,白淳道:“我当时以为她一心求子,没往别的地方去想……不过现在也没要紧了,不管怎样,我只管好生教养这孩子就是。” 他说完这些不堪,又赶紧叫丫头把婴孩送过来,竟是爱不释手。 俞星臣的目光在他跟那孩子的脸之间徘徊,若有所思。 白淳道:“只是我有点意外,怎么薛十七郎会问起这个?看着那少年也不像是懂这些的,对了,难不成……” 俞星臣本来没想别的,听了这句:“什么?” 白淳笑道:“我知道了,必定是杨家的仪姑娘教给他的。” 俞星臣只听这句话就觉着脸要红了:“这、这是你胡说。怎么可能,她毕竟是个没出阁的……谁知道那小子是从哪里学的这些……” “你以为这是不能说的下/流/淫/秽之事?”白淳大摇其头,笑道:“我的俞大人,你何必这样食古不化,你想想,万蕊儿虽万恶,但这法子未必不管用,我不是说我……是说天下人吧,倘若有很多恩爱夫妇,因为似我这样的症状而不得子,学了这法子,但凡有一两个管用的……倒也算是造福世人了。仪姑娘虽是女子,更是至为高明不可测度的大夫,她懂这个,何足奇哉。” 俞星臣忙起身告辞:“罢了罢了,我也不想学这些,也不打扰你教养孩子了。” “等等,你答应我再给孩子找个好的奶嬷嬷,可别忘了。”白淳叮嘱:“要尽快!” 俞星臣揣手而笑。 他出门的时候,白淳正乐呵呵地逗孩子。 俞星臣看着他笑的眉眼舒展的样子,觉着做人如白淳,傻乐天真的,什么事儿也不往心里搁,倒也不错。 他一宿没怎么睡,还要忙着去巡检司查阅昨儿审讯的证供等等,以及昨晚上章台的那案子。 叫灵枢去茶楼取了两块滚热的毛巾,在轿子里把手脸擦拭了一番,正准备趁着路上的功夫稍稍假寐,就听到灵枢说:“才听了消息,说是今日漕运司的顾司使将往端王殿下府。” 俞星臣睁开眼睛,睡意在瞬间没了。 次日黄昏,俞星臣约了杨甯在茶楼相见。 杨甯昨儿已经听说了白淳府里的事,如今她在顾家住着,更自在些,今日出来也并未特意换男装。 俞星臣斟了茶,轻轻放在她面前。 杨甯道谢,尝了口:“这是紫芽龙苞,南边来的?” 俞星臣道:“是哪里尝过了?” 杨甯抿唇:“我外公家里什么没有?” 俞星臣也笑:“我倒忘了,顾司使家里自然天南地北宇内海外的东西应有尽有,这个倒也不算什么了。” 杨甯道:“俞大人是特意约我出来品茶的?” 俞星臣抬眸:“白府的事情,你大概听说了?” 杨甯道:“这件事谁还不知道呢?只是白寺丞怎么竟留着那孩子了?”她没有细说,但是在发生了此事后,京城内但凡听说了案子的人,对于万蕊儿万锈白渝等还罢了,唯一谈论最盛的,竟是白淳。 无非是说他不是男人,窝囊,绿/帽子……还养着野/种之类,种种诋毁不堪的词呼啸而来,当然也有同情他的……可跟那些辱骂诋毁的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除了这个外,众人感兴趣的只有万蕊儿如何给他戴帽,如何跟个男人周旋,瞬间又流传出无数荒诞不经的风流故事。 对案子本身的是非曲直,却反而模糊了。 俞星臣听出她话中的不赞同:“嗯?” 杨甯道:“这岂不更惹人非议了?” 俞星臣道:“我也劝过他,只是他想要如此,就罢了。” 杨甯虽不敢苟同,不过倒也没说别的,只玩着茶杯。 俞星臣打量她:“甯儿,此事之前,你曾跟我说不知登老爷的药开的如何,叫我留心,你说你是怕登老爷久不给人看诊,恐会失手,保险起见……你是真心这样以为的?” 杨甯早料到他会问。 真如杨仪记得此事,杨甯自然也不会忘。 可是跟杨仪不同,杨甯起初犹豫过要不要跟俞星臣提及。 她暗自揣测杨仪会不会拦阻杨登,可听闻杨登确实将药送去,就知道杨仪拦不住。 思虑再,才跟俞星臣提了上面那番说辞。 此刻见俞星臣提起,杨甯道:“我自然是真心这样以为,就是不知道哥当时安慰我说‘不会有碍’,是什么意思,你是未卜先知不成?” 俞星臣道:“如果我说,事先也有人跟我提过……你猜那人是谁。” 杨甯的脸色有点掩不住的灰,她扭开头:“我怎么知道。” 俞星臣宠溺地笑:“你这个反应,自然是你知道。” “哥是不是想问她为何也提此事?”杨甯有点轻蔑地:“她的医术那样高明,自然不会相信父亲开的药,应该是自视过高的缘故吧。” 这个说法自然不合杨仪的性子,但对于杨甯开说,已是个不错的借口。 俞星臣没有再提这件事,而道:“是了,昨日我听闻顾司使去了端王府?” 杨甯稍微留心:“是啊,因漕运上做的好,王爷特意召见外公。” 俞星臣道:“我跟顾家的关系只是一般,不过有一句话,顾家……还是不要跟王爷走的太近为妙。” “为何?” 俞星臣话说的含蓄:“王爷如今是辅政,顾司使尽忠职守,已经足够,若成为王爷亲信反而不妙。”他端详着杨甯,缓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杨甯若有所思:“你是说,外公跟王爷亲近,怕会引别人的非议?” 俞星臣道:“总之,你尽量提醒就是了。顾司使能听则听,不能听……”他想了想,“那也随意。” 杨甯望着他冷静谋划的样子,唇角扬起一抹笑意:“你是担心顾家,还是担心我?” 俞星臣笑而不语。 杨甯心里发痒,很想他说出来,嗔怪:“怎么不说,都问你了。” 俞星臣咳嗽了声:“甯儿……这次为何跟姨娘回了顾家?” 杨甯脸色又沉了下来:“你偏是来戳人的心,你难道不知道?自从她回来,各种排挤打压,当着老太太跟众人的面儿,让姨娘下不来台,如今姨娘都气病了。你还问我。” 俞星臣道:“杨仪的脾气是有些古怪。你尽量劝和姨娘就是了。” 杨甯略烦:“你总提她做什么?就对她那么上心?” 俞星臣却转开话锋:“甯儿,我也有一件正经事要跟你商议。” 杨甯不悦:“什么事?” “我想,咱们不能再这么见面了。” 杨甯的心一冷,震惊地看向俞星臣:“你说什么?” 她是极多心狐疑的人,一瞬间心中掠过无数念头,而其中一个转动最强烈的,则是俞星臣大概“琵琶别抱”,也许是……看上了杨仪,所以抛下她了?也许…… 俞星臣笑意温和:“最近,家里在催我,你知道我年纪如此,也是时候该议亲了。” 杨甯猛然惊动:“议亲?”她竟还没反应过来,满脑子想的都是前世杨仪嫁给了俞星臣的事:“可选了人了?” 俞星臣凝视着她:“甯儿,我想……向家里说明,求娶你。” 他的声音很轻。 但那最后个字冲向杨甯,却仿佛巨浪滔天,让她无法自持。 “什……什么……” 俞星臣缓缓道:“这是我心里的打算,所以不想再跟你这样私下相见,我想……正式向杨家求娶。” 杨甯捂着嘴,直直地看着俞星臣。 起初俞星臣以为她必然是害了羞,但是很快,他发现那不是姑娘家的羞怯,倒像是震惊,猝不及防,以及……从未想过。 俞星臣微震:“甯儿?” 杨甯放下手:“、哥……” “你……难道从未想过……”俞星臣斟酌用词,不想很冒犯或者吓到她:“嫁给我?是我太急躁了?” 俞星臣想:她的年纪还小,兴许确实没有考虑过婚嫁这种事,自己是不是太唐突了。 杨甯脸色泛白:“我……”她似不知说什么好,眼神闪烁。 俞星臣觉着不太对,可还解释:“我以为咱们私下相见,自然于理不合,何况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倘若给人发现传扬出去,反而对你的名声有损,所以……” 他本来没有想即刻求娶,只是先前在茶楼跟杨仪相见,听杨仪的意思,是知道了他跟杨甯的关系。 俞星臣思虑良久,觉着杨甯跟他两情相悦,也该及早定下来才是正经。 只是没想到杨甯的反应超乎他的想象。 她没出声,像是慌了。 “你是没想过,还是……”俞星臣的手拢了拢:“不想嫁给我?” 最后这一句话,俞星臣不信。 毕竟杨甯从开始就同他极好,他相信这女孩子对他是真心的。而他的人品家世有目共睹,配太医杨家的女孩儿,是门当户对,也是绰绰有余。 杨甯咬唇:“你突然说这种事,谁……何况,我的事,是家里做主的。” “我知道家里做主,我本来该直接遣媒人上门,只是因为我想事先告诉你一声,免得你毫不知情……倒是怪我事先隐瞒。” 杨甯听他说“媒人上门”,咽了口气:“哥,你……你容我再想想。” 俞星臣眼底原先的笑意已经消失了。 他握着杯子,往自己跟前挪了挪:“哦,不要紧,这只是我自己的想法,你若是觉着不成,我自然不会勉强。” 杨甯欲言又止。 俞星臣只觉心头一阵寒意涌过。 两个人这番相见,表面上相安无事,私底下究竟滋味如何,彼此自知。 京畿巡检司。 两个大夫站在门口,彼此商议了几句。 俞星臣坐在左边,薛放坐在右侧,催促:“到底能不能救,快说。” 两人忙向着他们作揖:“回大人,此人受伤太重,一直昏迷不醒,看着应该是头部被击打伤了脑……我们也是无能为力。只暂且保住他的性命已经是……尽力而为了。” 另一个大夫大着胆子:“官爷,这人如此穷凶极恶,死就死了,何必再费心抢救呢。” 他们当然也知道里头那“伤者”所犯的血案,提起这个,满脸嫌恶,若非是大夫身份,简直恨不得快快将送凶徒归西。 章台街上,多的是青楼妓院。 案发那天晚上,一个看似衣衫简陋脚夫般的人,进了章台街一处妓馆。 本来见他衣着寒酸,老鸨跟龟公也不愿理会,可这人竟拿出了一块碎银子,要**/院最美的姑娘。 对于老鸨而言,自是有钱便是爷,赶忙招呼上楼,请馆子内头牌解语姑娘伺候。 期间,屋子里传出几声惨叫,不过很快就停了。 外头都以为是那人折腾的太狠,老鸨隔着门扇叫嚷了几句,让他手脚轻些,别把姑娘真弄坏了,可赔不起。 后来果然没有声响了。 直到第二天寅时,龟公想着该去轰人了,拍了半天门不见动静,觉着不妙,赶忙又叫了几个人来,一块儿将门踹开。 当今了里间后,所有人都惊呆了。 身为红姑娘,解语的房间布置的自跟别处不同,精致雅洁的很,但如今这房间内,垂落的帐子上是四处飞溅的血,简直像是泼墨红梅,地上的毯子都浸在血里,踩上去咕唧一声,如一脚踩进了血的沼泽。 众龟公也算是见惯了光怪陆离的,看到这幅情形,吓得腿软。 壮胆进内,却见那张千人睡的榻上,解语睁大双眼躺在那里,浑身寸缕皆无,而自胸往下,却被利器划开。里头已经被掏空,一应脏器都堆叠在床上。 最令人恐惧的是,就在解语的身旁,正是昨夜那脚夫,他正搂着解语的脖子,美/美地酣睡着,身上还缠绕耷拉着几根血糊糊的肠子。 龟公们瘫的瘫,窜的窜,嚎叫声几乎把整个章台街的人都惊动起来了。 当巡检司得到消息赶来后,那脚夫已经被揪出妓/院,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昏迷不醒了。 大夫们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人续了命。 但此人被打的头脸都高高肿起,连本来面目都有点看不清楚,这两日也一直昏厥不醒。 薛放见他们没法子,只说风凉话,便胡乱摆手。 两人慌忙退下。 俞星臣看了眼薛十七郎:“虽说此人是在案发现场被拿住的,但并无任何口供,叫人无法探知他为何竟犯下那样血案,却有点不好交代。” 薛放啐道:“还用你说?直接打死也就算了,偏偏打个半死不活。” 俞星臣缓声:“方才大夫说伤在头,他们无能为力,那能不能找个……可以治的高明大夫?” “你说的轻巧,有这样的人,我还用等到这会儿?早把人揪来了。” 俞星臣不语,眼波涌动。 薛放突然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猛地看向俞星臣:“你……” 俞星臣偏不戳穿这个窗户纸。 他以为薛十七郎一叶障目,被他点醒之后,必定飞也似地去叫人来。毕竟薛放就是这个作风。 谁知,这次他想错了。 薛放往椅子内挪了挪,坐的更安稳了些:“俞大人,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要想请人,你自己去请,那些不合规矩礼法的事儿,我可不干。” 俞星臣听见他说“规矩礼法”,简直如闻天书,竟不知规矩礼法四字是何意了。 章节目录 第146章 二更君 太医院。 内药库里,几个小内侍来来往往,虽然忙碌,井然有序。 杨登跟来交接的掌药判官嘱咐了几句话,便出了内药库往外去了。 身后,一人走到钟判官身旁,笑道:“最近杨副使总是神不守舍的,何故?” 钟判官瞅了他一眼:“陆太医,你这不是明知故问。” 陆太医道:“本来以为这杨家到这时已是式微,倒是想不到,哪里跑出个大小姐来,昨儿我听坊间那些闲人说话,把那女子说的神乎其神,简直把我等都踩成了草芥!” 钟判官笑道:“倒也不都是胡吹大气,别的人也罢了,难道那赵家也能帮着她?自然是她有些真本事。” “我看这件事蹊跷,要么是是杨副使瞧出了那赵家孩子有些什么,唆使了那大小姐故弄玄虚,要么……就是她碰运气而已。” 钟判官摇了摇头:“罢了,一个女子而已,又不能进太医院,说她怎地。” 陆太医哼道:“叫她在外头胡闹,惹得那些愚民总拿我等出来对比,叫人气闷,听闻今日还又去了什么平宁将军府……前两日还不住有人往杨府去,想请她看诊,这杨大人也不好生管管,叫一个闺阁女子四处抛头露面,成什么体统?” 钟判官道:“杨副使也是有心无力,他自己的家事也够瞧了。” 陆太医想起来:“听说他那位得意的如夫人病倒了?” “你看杨副使急匆匆地,必定又要去顾家探望了。” “这也真是……”陆太医若有所思,笑道:“这杨家的大房倒也罢了,一房的女子却是个顶个的厉害,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正说着,便听见有人道:“两位在说什么呢?” 陆太医跟钟判官转头,却竟见是杨达,神出鬼没,不知哪里冒了出来。 杨登如今是太医院内药库的掌药副使,正六品,不高不下的位子。 杨达却是从五品的院判,算是小有些实权。 加上杨登性子随和,从不跟人红脸,杨达却不太一样,招惹了他,便毫不留情地甩冷脸,加上杨家历来的人脉,故而没有人敢当面招惹他。 如今见杨达冷冷嗖嗖地走出来,钟判官还算自在,陆太医却忙笑道:“杨大人,我们正在说起杨副使如夫人的病,不知怎样了。” 杨达瞥着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陆大人若真这么关心舍弟内眷的病症,或者不如往顾家一趟,替她诊一诊?想必那顾家的人一定感激涕零,奉上诊金若干。”他正色道:“你若答应,我这就叫人安排……” “不不不!”陆太医忙摆手,笑道:“罢了罢了,只是担忧随口一问,杨院判,钟判,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杨达跟钟判官望着陆太医匆匆溜走,钟判官道:“杨大人何必跟这种人认真计较。” “我不听见也就算了,如今说到我跟前来,我若不理,岂非等于唾面自干。” “退一步海阔天空,这阵风过去也就罢了。” “过去?我看这才是刚开始呢。”杨达冷哼了声,拂袖离开。 漕运使顾家。 顾莜才喝了几口解暑汤药,便即刻都吐的干净。 重新给她擦了脸,杨甯看着短短几日就已经瘦弱不禁的顾姨娘,双眼含泪。 “母亲何必以外人为要,到底也要保重自己……好好地竟真气出病来……” 顾莜喘了几声:“谁说我是气出来的,少胡说。” 杨甯盯着她,挥手叫丫鬟都退下,才轻声道:“要真的这么恨,又何必苦缠在杨家?要不然就狠心断了,倒也算痛快。” 顾莜一惊,瞪了杨甯半晌:“谁许你说这个!什么断了,你好好地胡说什么!” 杨甯道:“父亲如果真的疼惜你,就不至于这十多年来始终不给正经名分,你居然还为了他……把自己弄成这样。这可值得么?” 顾莜又咳嗽起来:“你竟跟我说这话,莫非要气死我!” 杨甯扶着她,轻轻捶背。 顾莜干呕了片刻,死死抓住杨甯的手道:“我选定了的,我绝不会放手。就算是死,也……也是杨家的、的……” 杨甯挣脱,胸口起伏,她望着顾莜恨恨之状,满心悲冷。 就在这时,外头丫鬟道:“一老爷来了。” 说话间,杨登已经提着一包点心走了进来。 顾莜忙擦了擦嘴角的污渍,因病中憔悴没有上妆,便将头转向里间。 杨甯把这一幕看的真真的,只觉心酸,又觉不值。 回头看见杨登,连“父亲”也没叫一声,扭头往外去了。 倒是把杨登看的一愣,不明所以,只是望着榻上顾莜,杨登也顾不得她,只赶忙走到床边:“好些了?” 顾莜闭着眼睛,不言不语,也不理睬,杨登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给她擦拭脸颊上的汗:“我刚才新拿了两包药,已经给了丫头叫他们熬去,你记得好生服用。” “我不吃,”顾莜道:“你何不直接弄一副砒/霜来毒死我。” 杨登一怔,旋即笑道:“你病着,何必说这些?你放心,你这情形,是气郁成火,积了痰火在心里,我特意跟大哥商议过,才用的一陈汤,必定对症。” “什么气郁,谁气郁了!”顾莜转头,眼睛竖了起来,“连你也说我是气性大才病了的?” 杨登一怔,又叹道:“你看你,还用别人说么?” 顾莜直直地望了他一会儿,面前的男子,虽然近四十的年纪,但清俊儒雅,气质脱俗,不像是个太医,倒像是个饱读诗书的儒家。 尤其是那双微挑的凤眼,十分出彩。 顾莜咽了口气,重新将头扭开:“我不吃。管你拿仙丹来我也不吃。” 杨登握住她的手,顾莜一缩,杨登却又追过去握住:“我还等你好了,回府里去呢,难道要长久住在这里?” “那府里没有我住的地方,就在这里也无妨。”顾莜闭着眼睛,却没有再挣开手。 杨登想了想:“又说气话。你我做了十几年夫妻,没你住的地方,难道我也不知道住哪里去了?” “夫妻?”顾莜刺心,猛地将手抽了回去:“你那大小姐指着我的鼻子骂的话你没听见?!我哪里配‘夫妻’!你至今还舍不得去衙门给那个死鬼报亡故是不是!” 杨登听她提起洛蝶,不由沉默。 顾莜扭头死死地瞪着他,终于道:“我看你确实的旧情难忘,你索性抱着她的灵牌过去,不用再找我!我也不会再回去!”说话间,又俯身欲吐,但身体里已经没什么可吐的,一时头晕目眩,仿佛要把肝胆都呕出来。 杨登叹了口气:“你何必动辄动怒,好歹容人说一句话。” 顾莜抬眸。 “我已经……”杨登低低道:“往顺天府报了她的亡故了。” 杨甯早出了顾莜的院子,只觉着浑身有些燥热,热汗滚滚。 她漫无目的往前走了会儿,想去院中临水阁子里静一静。 不料才过小石桥,就听到阁子里传来人声。 杨甯听见有人,大为扫兴,正欲走开,却听其中一个隐隐道:“咱们大小姐也住了好些日子了,怎么不见那府里有人来请?” 杨甯脚步一停。 只听另一个道:“谁说不是呢,自打回府里来,便病的那样,先是请外头的太医,竟不管用,亏得还嫁了个太医呢……怎么就能病的起不来?太太那里每天操心的什么似的,张罗着弄些人参燕窝,可不还是都吐了,白费了钱还是小事,可惜都糟蹋了东西。” 杨甯听了出来,第一个开口的是她的一舅母徐少奶奶,第一个则是大舅母江少奶奶。 徐氏问道:“总是吐,该不会……是有喜了吧?” 江氏哼道:“什么有喜,这不过是因为他们府里那原配的姑娘回来了,你没听见外头赫赫扬扬说的都是?她见那位生得姑娘这么有出息……自然是给气坏了,这人啊最怕动怒,一气,就了不得了!” 徐氏叹道:“说来也是,若我是她我也气不忿,明明可以嫁的更好,偏嫁给一个太医,如果杨家一爷没伤了手,登上太医院首座,自然配得起,可偏偏又……而且也没扶正。这妾室的名字也不好听啊,她这会儿才病,也算是她度量大了。” 江氏又啧了两声:“还不是她自己想不开,想当初,本来是要送她进宫的,以她的那容貌,再加上这个出身,这会儿不愁是个贵妃啊之类的,都是做妾,为什么不去当皇上的妾……咱们也都跟着得些体面,如今杨家住不得,又跑来家里劳烦我们……” 杨甯早就忍不了了,勉强听到这里,就要冲进去当面给她们两个没脸。 脚步才动,又想起来自己不必费心跟他们一般见识,对付这种人,有的是手段。 她深深呼吸,正在想法儿,忽然看到旁边花上有一只马蜂飞来飞去。 杨甯心头一动,回头问青叶:“前日我听他们说院子里有个马蜂窝,可叫人除去了没有?” 青叶道:“没听说除去了。” 杨甯看着那马蜂飞起,竟往花丛中间而去,她冷笑了声,对青叶使了个眼色。 水阁子里两个人还在说话,忽然间“嗖”地一声响,窗户外飞进一个东西。 原来是一块帕子裹着样东西,直直掉在地上。 两位少奶奶不明所以,低头看时,却惊见无数只马蜂从内飞了出来。 两人大惊失色,惨叫着要逃,可怎能比得过马蜂快?刹那间,水阁内鬼哭狼嚎。 水阁外远远地,杨甯听着那动静,乐不可支,笑道:“我常常听人说,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两般皆尤可,最毒妇人心,现在看来,这妇人心也比不上黄蜂针嘛。” 青叶在后悄悄瞅了她一眼,看了看自己被蛰的高高肿起的手,不敢出声。 杨仪在夏府坐了半个时辰。 正如夏绮所说,老太太房内的那些太太奶奶们,虽然聒噪,但并没什么坏心。 大概是尚武的原因,夏家的门风比别处要“彪悍”些,几个在场的妇人说话都很直接。 除了老太太,夏绮的母亲陈夫人,以及之前负责去接杨仪的那位少奶奶外,其他几位说话的时候,总觉着像是在舞刀弄枪,虎虎生风。 她们问起杨仪的医术哪里学的,听杨仪说是母亲教的,便毫不掩饰对于杨仪从小流落在外必定受了苦的同情,但这种同情并没有任何别的假惺惺的东西在内,于是并不会叫人觉着难堪。 而且他们的同情来的快,但只一转眼,话题便转开了,到了“必有后福”上面,几乎是杨仪的伤感才冒头,就被她们又打了回去。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杨仪治病救人的趣事,但他们的关注点不在杨仪的医术跟所救的人上,而是意料之外地提到了付逍。 详细问过杨仪付逍的住处,境况,从老太太开始,大家纷纷叹息,感慨当武官的不易,又说起付逍当年原来是因醉酒打了监军才被罚……而且罚的不公道等等。 有关于内宅的事情聊得倒是少之又少,而且也并不总围着杨仪打转,这让杨仪难得的觉着自在。 只有陈夫人很关心杨仪的身体,夏家老太太也嘘寒问暖说她太瘦了一定得好好保养之类。 眼见时候不早,杨仪起身告辞。 老太太跟陈夫人定要留她吃中饭,杨仪只说家里还等着,到底请辞了。 杨佑持先前被夏家大公子留在外间,跟几个京内纨绔子弟谈天说地,说的十分投契。 听里面说要走,这才彼此道别,夏公子亲自送出大门。 杨佑持等待杨仪上车之时,却见街上一匹马飞奔而来,杨佑持看的有几分眼熟,定睛细看,才见原来是灵枢。 等杨仪上了车,杨佑持打马靠近车窗:“之前俞三爷叫灵枢来报信,说是巡检司里有个难办的病人,想请过去看看……你说……” “有意思,”杨仪哼道:“我又不是专职的大夫,也不听他们差遣。” 杨佑持道:“那个人就是十七之前所办的青楼杀人案里的凶顽,被打的人事不省,如今正吊着命,想得他一句证供呢。” 杨仪垂眸:“既然是正经差事,去看一看无妨,不过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成。” 刚才说俞星臣,她冷脸拒绝,如今说“十七”,她就“正经差事”了。 杨佑持笑道:“好嘞!我知道,横竖咱们已经出来了,也不差多走这一趟。” 巡检司。 薛放过廊下的时候,正见斧头拿着一块肉,举得高高的,逗豆子跳来跳去,就是不给它吃。 “你没事儿折腾它做什么?”薛放呵斥。 斧头一愣,忙道:“十七爷,是竹子哥哥说豆子太胖了,不康健,所以叫我让它多跑跑窜窜。” 薛放嗤了声:“谁说不康健,我看它多可爱呢。”他一招手,豆子便窜了过去,摇着尾巴围着他打转。 “让我看看豆子又长了没有。”薛放喜笑颜开,俯身去抚摸豆子油光水滑的脑门,豆子的两只耳朵跟兔子似的往后背着,极为乖巧。 此时屠竹从外头回来,见薛放在此,便跑过来:“旅帅……” 薛放道:“大热天的你跑哪儿去了?” 屠竹手中提着个锦囊口袋,他拉着薛放往旁边走开几步:“我去给您弄了点药,这药得空腹用温酒服下的。” 薛放惊讶之余笑起来:“我又没病,好好地吃什么药,你是不是疯了。” 屠竹期期艾艾道:“总之这是好的……您吃就是了。” “你小子,”薛放觉着可疑:“该不会是弄什么毒想药死我吧。”打开那袋子看了看,是些淡黄的药丸,不大不小,闻了闻,倒是没有刺鼻的味道。 屠竹正要再劝他,旁边跟着的豆子突然仰头,嗅了片刻,竟撒腿往外奔去。 斧头惊道:“豆子!” 薛放也忙道:“快捉回来,养的这样肥,难保不被一些狗东西盯上,惦记着要吃它的肉呢。”说着又踢了屠竹一脚:“愣着干什么还不去!” 屠竹忙把药塞给薛放,叮嘱:“旅帅……您先进去吃一颗,记得用温酒。” 薛放白了他一眼:“简直疯了,好好地弄药吃。”想了想,便拎着袋子往肩后一甩,想先送回房中。 正往后走去,一个差役飞奔而来:“参将!关大哥叫我来报,说外头、那个杨家的……” 薛放止步:“什么杨家?” “就是那个很有名的杨家大小姐,到了门口了!” 薛放没等听完就转身向回走,疾走了两步又停下。 他先看看身上,举手把袍袖、身上各处掸了掸,又举起双手用力把脸揉搓了一下,撩了撩鬓角,深深呼吸。 如此几回,薛放才往外走去, 谁知走了几步,发现自己手腕上还坠着药袋子,就忙扔给那目瞪口呆的差役:“先拿着。” 杨仪下车,那边老关先得了消息,他在付逍那里是见过杨仪的,知道她跟薛放关系匪浅,且今日又是请来有正经事的,于是赶忙派人入内通报,自己先迎了出来。 一并出外的,还有俞星臣。 俞星臣自然算到了,他叫人去请,杨仪指定不会来,所以他格外吩咐了灵枢一番话术。 果真神机妙算。 将近正午,日色极烈。杨佑持陪着杨仪向内走,日影下,她眉眼冷清的像是才从那座雪峰上下来,不晓得世间冷暖一般。 两侧廊间有好些巡检司的差役,经过之时纷纷止步,远远看着,未敢靠前。 谁知此时,豆子从里头跑出来,那样摇头摆尾,欢天喜地地冲向了杨仪。 杨仪本来清冷的神情突然就春暖花开,她望着豆子,满目惊喜。 那边俞星臣迈步出了门槛,向着杨佑持一点头:“劳烦一爷,”又看看正抚摸豆子的杨仪:“仪姑娘。” 杨佑持笑道:“大妹妹说了,只是试试,未必就真能成。若不成,俞大人可莫恼。” 俞星臣道:“肯来已是感激不尽。岂敢有别的。” 斧头跟屠竹在后紧追豆子,此刻也跑了出来,斧头望着杨仪的脸,正觉着这美貌女子仿佛眼熟,他思忖着,尘封的记忆苏醒。 斧头瞪大了眼睛:“杨……” 还没叫出声,嘴就给屠竹捂住。 俞星臣瞄了两人一眼,抬手示意:“这边请……” 众目睽睽,杨仪也不便跟豆子多亲热,只克制着,稍微摸了一把了事。 她没打算跟俞星臣寒暄,瞥见俞大人抬手,杨仪即刻迈步。 正要跨过门槛进内,冷不防里头转出一个人来,那样来势急促而莽撞地,直直撞上了她。 杨仪猝不及防,旁边俞星臣跟杨佑持赶紧欲扶。 不料里间那人反应更快,出手如电,一把搂住了她的腰,竟把人紧紧地揽到了身上。 杨仪愕然抬头,正对上薛放同样受惊不浅的眼神。 章节目录 第147章 三更君 屠竹斧头等,是跟着豆子从旁边廊下绕出来的,内厅他们不敢擅自穿越。 薛放因听那士兵说杨仪下了车,他就有点慌,直接从后厅越了过来。 隐约听到俞星臣说话,却没有杨仪的声音,他不明所以,冲撞的更是急了些。 手从她身后环住,对他而言,这竟像是久违的感觉了。 陌生而熟悉,贪恋而又禁忌。 薛放望着杨仪眼中流露的惊愕,及时地将手一松。 杨仪稍稍地往后退了步。 尴尬,没想到相见竟是这样的情形。甚至不知该怎么面对。 憋了会儿,薛放道:“你、仪姑娘你好了?” 杨仪听着“仪姑娘”字,低头假装整理衣袖:“是……多谢惦记,已经好了。” 门口处,俞星臣,灵枢,杨佑持,老关,还有几个士兵,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他们。 他们两个之间的这微妙情形,不约而同引发了围观众人的同感,两人明明没做什么,却偏偏有一种不自在的感觉在蔓延,把众人都笼罩其中。 还是杨佑持打破了这份“尴尬”。 “十七,听说前日你还去府里了,也不跟我说一声,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哈。” 薛放还没回答,俞星臣默默地冒出一句:“事不宜迟,姑娘请。” 他仿佛没见着薛放,直接向着杨仪示意。 青楼虐/杀案的凶手安排在后衙,两个大夫依旧守着。 这两日,终于将他的身份查清了,虽然如今他的脸已经认不出来,但当他进了红绡阁的时候,到底也曾有人见过,按照描述,画了影貌图,士兵们各处张贴寻找,总算找到了人。 认出此人的,是码头上干活的人,原来这人叫做王六,人称王六哥,乃是个扛麻布袋的苦力,是从外地进京来的,才在此地干了个月。 那来检举的人说,王六哥素日少言寡语,只知道出力气,虽然生得健壮,但从不惹事,一次架也没跟人打过。 他们不能相信,红绡阁的头牌姑娘被杀,竟跟此人有关。 守着王六哥的两个大夫见一堆人走来,被簇拥其中的,竟是个绝色的少女,不知何故。 只是细看,却发现那少女行动不疾不徐,就算在几个男人之间,也看不出违和。且明明年纪轻轻,却竟有一种极自在从容之感。 杨仪见是两个大夫打扮的,就向着他们微微欠身,态度雍容,两人本能地急忙还礼。 凶手王六躺在木床之上,额头上缠着纱布,血淋林地。 两个眼皮都肿的烂核桃一般,只怕睁开眼都看不见人,如果眼珠还好端端的话。 脸上各处青紫伤痕不等,嘴角开裂,一看就知道牙齿也被打落不少。 屠竹大概安抚了斧头,此刻赶过来,手脚麻利地取了凳子放在床边。 杨仪落座,给王六哥号脉。然后她起身,抄手进到王六哥后颈处,顺着脊椎上下试了试。 “椎骨受损,加上伤势过重,血逆上行,脑中怕有淤血,导致不能清醒。” 两名大夫跟着走了进来,闻言面面相觑,均都点头。 俞星臣问:“有什么法子叫他醒来么?” 杨仪思忖了会儿,却转头。 她在找薛放。 但目光逡巡,她居然没有看见薛放。 俞星臣知道她在找他,屠竹也立刻看了出来,忙道:“仪姑娘稍等!”他跑出门去,果然见薛放站在门口,正蹲在地上,孤单地抱着豆子。 “仪姑娘找您。”不由分说,屠竹把他拉了入内。 薛放的目光开始乱窜,就是极少落在杨仪面上:“怎么?” 杨仪道:“还记得……”刚要开口,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起身,拉着薛放走到一边儿,低低道:“旅帅还记得之前羁縻州云阳县,康家二公子临死之前的情形么?” 提起正事,薛放即刻领会了:“你是说,用那个回光返照的法子?” 杨仪看了看那两个大夫,又看凶手:“你自然知道这法子不能轻易使用,一旦用了,这人必死无疑。” 薛放道:“他早该死了。”说了这句,他略冷地补充:“你是没见着那女人的死状,你若见着,就知道我说的一点不为过。” 杨仪心头凛然:“好吧,你同意的话,且让我再问一问。” 薛放道:“我只要他的口供,假如能保住他的命,也无非是叫他多挨几千刀。” 杨仪明白,回身看向两位大夫:“两位觉着此人能活多久。” 此两人已经把杨仪的身份猜出了几分,毕竟这两天京城内最轰动一时的女子,除了杨家大小姐,还有何人。YUShUGU.COm 当下不敢怠慢:“就算我们使尽浑身解数,快的话只在须臾,慢的话也不过是这半天的功夫了。” 杨仪看向薛放。 薛放挥了挥手,两个大夫退了出去。 俞星臣一直等到这会儿,才问:“想如何?” 薛放定神,便告诉了他杨仪的法子。 俞星臣皱眉:“你想用?” 十七郎道:“除非你还有更好的法子让他开口,要不然就让他带着秘密烂在地下。” 俞星臣很快有了决断,对灵枢吩咐:“去叫两个主簿,带好纸笔,要快。” 杨仪见他们两个商议定了,便从自己的荷包里找银针,薛放在旁望着她的小荷包,若有所思。 不多时,那边主簿来了,笔墨纸砚,在桌子上摆开架势。 只不知道自己要记录什么。 俞星臣看看薛放又看向杨仪,杨仪却看薛放。 十七郎向着她颔首:“动手吧。” 杨仪吩咐:“先把他头上缠着的布解下。” 薛放不等别人,自己动手。 杨仪便俯身,按照当初给康知县二公子施针的手法,先针灸四神聪,又印堂穴,再百会穴。 薛放在旁边盯着,却见在杨仪针完了四神聪之时,那凶手的手指突然抖了一下。 十七郎心里生出一种奇怪的直觉,他不由上前,压住了杨仪的手。 杨仪转头,却看出他似是忧虑:“无事。还有两处穴道就行了。” 薛放看看王六哥,又看杨仪,终于还是松了手。 杨仪又拔了一枚银针,此人脑中怕有血块,保险起见,她并没有如对康逢冬似的只针一针,而是将银针留在穴道之上,等完事之后再行拔出。 她刚针落印堂,准备针百会穴的时候,王六哥的眉毛微微抽动起来。 杨仪并没在意,因为没针落百会,此人是不该醒来的,如今大概只是有所反应而已。 她俯身去刺他头顶的百会穴。 银针才将刺入一点,薛放喝道:“杨仪!” 他竟猛然出手,在杨仪肩头用力一揽,将人拉开。 与此同时,杨仪目光所及,是那原本仿佛垂死的凶徒,此时竟直直地坐了起来,双手跟着向前用力一挥,气势惊人! 若不是薛放将她拽开,此刻她便会被王六哥捉个正着。 杨仪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心头骇然。 王六哥坐起的姿态简直惊人,就如同死而诈尸一般。 此刻薛放已经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他冷冷地盯着榻上的凶手。 门外灵枢早闪身过来,手握刀柄,护住了俞星臣。 俞星臣沉声:“这是怎么回事。” 杨仪在薛放身后,看着王六哥的反应,只觉着异样,这好像不太对劲。 此刻王六哥困惑般摆了摆头,仿佛察觉到头上有什么东西,叫他不自在,口中却呼哧呼哧地喘气。 之前杨仪给康逢冬用针,康公子只是精神转好,侃侃而谈,并无其他异样。 可此人…… 王六哥急喘了一阵,那肿胀的眼皮乱抖,手也跟着胡乱挥舞起来,就好像空中有什么无形之物,他正在与之动作。 如此诡异,灵枢忍不住把俞星臣带后了些。 薛放也对杨仪道:“情形不对,你先出去。” 杨仪却盯着王六哥:“他在干什么?” 起初她以为,这凶手是因为受了针灸的刺激,胡乱动作。 但是越看越觉着奇怪,王六哥的比划似乎不是没有章法的……虽然双手空空,但给人一种他正在极认真地做着什么的感觉。 最可怕的是,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脸上的肌肉抽搐,虽然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什么,但那种狂喜兴奋之意,却是掩饰不住。 薛放盯了会儿,心头生寒。 十七郎寒声:“我知道了。” 杨仪忙问:“什么?” 薛放冷道:“他……在杀人。” 这四个字很轻,却足以叫人不寒而栗,杨仪惊:“杀……?” 杨仪没见过那死者的惨状,但从凶手那叫人战栗的诡异动作看来,他时而向下做划开某物的动作,时而做掏出什么的样子。 稍加联想,配合她听说过那些只言片语,已让人无法接受。 薛放眯起眼睛,他是见过那尸首惨状的。 所以十七郎很清楚:“他是在做那天晚上,他做过的事。” 当看到那凶手双手交握,好像在拔什么绳索似的往外拉扯东西的时候,薛放忍无可忍,他上前一把擒住了对方的手:“混账,还不住手!” 王六哥被打断,茫然抬头。 “你杀了人,还敢在这里跟我装神弄鬼,”薛放盯着对方两只青肿眼泡:“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王六哥呆呆地,似乎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薛放喝问:“你为什么要杀害红绡阁的解语!” “解……解语……”王六这才有了点反应,他极力睁大双眼:“在这里、这里……” 他试图去摸索面前那不存在的“尸首”,解语的尸首。 “真美,真香……”王六喃喃地:“我终于抱了她,我、抱了她……嘿嘿,嘿……” 薛放厉声道:“你杀了她!” 王六哥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盯着薛放:“杀?” 喃喃,他突然脸色大变,好像极痛苦的样子,竟举手向着自己头上乱抓乱打。 杨仪先前插在他头上的针被他一转乱拍打,有的直接打入穴道,有的生生被拍断。 薛放正欲阻止,杨仪道:“不用了,他的时辰到了。” 之前王六哥醒来的时候,百会穴上的那一针才针入了一点,此刻被他大力拍入,那百会可是头上要穴,这样进去,必死无疑。 果然,王六哥抽搐了两下,身体摇摇欲坠,终于向后倒了下去。 而就在他倒下之后,他却并没有立刻咽气。 薛放上前:“你为何要杀解语姑娘。” 王六哥皱眉,额头上残存的那根针跟着晃动,他似乎想看看是谁在跟自己说话,可惜他看不到了。 “头……很疼,救……” 这是王六所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他咽了气,身体也随之松懈下来,不再似先前一样绷紧。 屋内几人都没有开口。 杨仪想不通,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情形,本来按照预计,王六哥会醒来,神智正常交代一切。 谁知竟是这样恍若疯癫之态,可他原先明明并不疯也不癫。 门口的两个大夫,跟老关小梅等,因为之前听见动静,也都聚拢,见状十分不解。 俞星臣望着杨仪。 杨仪知道他在怀疑自己,不幸的是,她自己也在回想,是不是施针的时候哪里错了,或者自己的诊断不对。 薛放回头:“有没有吓着?” 杨仪对上他的目光,难掩愧疚:“我……我没做成。” 薛放眉头一皱:“什么没做成,难道这疯子没醒?还是他没交代话?” 杨仪低下头。 毕竟是从羁縻州养成的默契,薛放笑道:“看你这样儿,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吧,早跟你说过,这种畜生这么死太便宜他了。” 说完之后,薛放看向那两个主簿:“该记的记清楚,不该记的别瞎画。反正这是个死案子,这囚攮的能交代一句是一句,不交代也是一样。” 他又扫了俞星臣一眼,转身刚要去拉杨仪的手,又醒悟,只把双手团在一起:“咱们出去吧。” 杨仪同他走到外间。 将出门口的时候她回头看向榻上的死尸。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 薛放道:“是码头上扛麻布袋的,不知怎么就发了疯跑去嫖姑娘,还……”他冒出了那个字,又觉着不该,看看杨仪,她面色如常并无怪罪的意思。 薛放松了口气:“据说平时人还老实,但谁也说不准,也许他原本就是那鬼怪似的人,平时装老实,只是一朝现形而已。” 杨仪回想王六哥临死的那句话。 “他死前说的可是个‘救’?还是别的。” 薛放也听见是个“救”,但也未必,毕竟说不通。 这疯子干出那伤天害理惨无人道的恶行,难不成还叫人救他? 此时,有士兵把仵作找了来,见了薛放,忙止步先让他们过去。 杨仪一看,又想起来:“他头上的银针……” 薛放道:“不必管了,反正也都不能用了。” 杨仪心中模模糊糊掠过一个念头,只是还没来得及细想,之前等待他的那个士兵跑来:“参将,您的药。” “蠢东西,你给我送房里就是了,还特意等到这会儿。”薛放举手接过那个小布袋,匪夷所思,那士兵吐了吐舌,跑了。 杨仪疑惑,又担心:“什么药?你……哪里不舒服?” 薛放道:“我也不知道,我好好地没有不舒服……”说了这句,有点触动心事,便清清嗓子:“是屠竹给我的,也没跟我说治什么。” “我看看。”杨仪伸手。 薛放把药囊给她,杨仪打开,拿出一颗,闻了闻,眉头皱起。 薛放问道:“怎么了?什么药?” 杨仪咽了口唾沫,又再仔细闻了一遍看了看:“呃……没什么。” 薛放狐疑:“你这神色摆明是有什么,却不告诉我!” 两人走到一处院子,才止步,就见豆子在前,屠竹拉着斧头跑了来。 斧头的两只眼睛瞪得跟猫似的:“你、你你!”他指着杨仪,恨不得跳到墙头上去向世人宣告:“你真把我坑骗惨了。” 还好此处没有别人,杨仪笑道:“小斧头,你比先前长高了不少,也长俊了些。” “是吧?我最近也觉着高了……”斧头转怒为喜,顺着说了这句突然又反应过来:“等等,你少跟我打岔,你还没说你为什么骗我们!你竟然是个女……” 斧头还没叫嚷完,薛放喝道:“够了,说一句两句的就行了,再敢多说打你的嘴。” 虽然没被打,斧头的嘴还是撅了起来:“我……我也没说她,我只是没想到先生还活得好好的,感情你们都知道,就瞒着我一个人。” 斧头说着说着,想到昔日因为“杨易之死”各种难过的情形,伤心委屈,眼泪一涌而出。 杨仪赶忙扶着他:“别哭了斧头,我不是故意瞒你们的,只是……之前是不得已的。是我不好。” 斧头被她柔声抚慰,泪越发流的汹涌,他张手将杨仪一把抱住:“先生,我真想你呀!”眼泪鼻涕,都抹在杨仪身上去了。 薛放在旁盯着斧头,又气恼,又羡慕。这臭孩子竟说抱就抱,最可气的是,杨仪居然还并不推开他,甚至在摸他的头。 如果可以,他想把斧头扒拉开,取而代之。 气恼跟羡慕交织,最后也成了小小地委屈。十七郎耷拉了头,沉默。 屠竹却发现了他手上的药:“十七爷您怎么还拿着这个?呃……吃了没有?” 薛放正气不打一处来,闻声便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什么都不告诉我就叫我吃,必定有毒,你先给我吃一个试试!” 他拿出一颗递给屠竹:“吃!” 屠竹愁眉苦脸,看看杨仪:“先生……不不,仪姑娘,帮我说句话。” 杨仪有点做贼心虚,把头转开,假装无事。 薛放看出来了:“你们……你叫她帮你说什么?” 屠竹见杨仪不肯“帮忙”,只得主动承认:“这原本就是……当初在俇族寨子的时候,先生给开的方子。我只不过用起来罢了。” 杨仪连连咳嗽。 薛放听见“俇族”,完全迷糊:“嗯?我怎么不知道?” 屠竹看看杨仪,又小声道:“本是瞒着您的,我本来也以为用不上了,只是最近您又那样。” 薛放完全迷惑:“什么样?” “就是……梦里……那个。”屠竹吞吞吐吐。 薛放本来“问心无愧”,疑惑而无辜地盯着屠竹,但看着屠竹欲言又止的样子,他的眼睛也逐渐瞪大:“你……” “你”什么虽没有说出来,十七郎的脸颊却是如火如荼地红了。 他的目光游弋,转到杨仪身上,又跟碰见火似的转到另一边:“你……” 从不可言说的事情,不能回忆的梦境,竟给屠竹这个小子,猝不及防地揭穿。 还是当着她的面。 薛放只觉着无地自容,生无可恋。 屠竹见势不妙,讨好似的把药囊接过,对斧头使了个眼色。 也不容斧头反抗,拉着他先跑了。 一阵熏风吹过。 小院里一棵杏树簌簌发抖,翠叶玲珑,随风摇动,枝叶间有小小如翡翠般的果子点缀。 薛放看了眼杨仪,见她没动,他退后一步,在石桌旁坐了。 “你……你给他开的药方?” 杨仪硬着头皮道:“是。” “你知道是治什么的。” “屠竹跟我提过,我才对症下药……” “行,你能,知道你很‘对症’了,”薛放抬手在石桌上轻轻一敲,又举手揉着额头:“老子的脸都没了!人也都给你们扒光了!” 杨仪本还有点窘,听他这样悻悻愤愤的,又觉好笑。 少不得拿出点大夫的气质:“这没什么,旅帅这个年纪,算是正常的,屠竹只是过于担心你……” “我觉着不正常。”薛放打断她。 杨仪望着他:“嗯?” 四目相对,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清澈如明溪。 “我确实做了……春/梦,还不止一次,从在羁縻州的时候,到回到京内!”薛放咬牙切齿。 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勇气,也许还有些解不开的惶惑跟憋了数日的难堪,一起发作。 “这、这也不算不正常。”太阳晒着脸,杨仪轻轻地挠了一下。 薛放道:“我梦见的人不正常。” 杨仪张了张口:“啊?” “奇怪吗,从羁縻州到京内,我梦见的始终是那一个人,着魔似的,”他盯着杨仪,孤注一掷的:“你可想知道我梦见的是谁?” 在羁縻州倒也罢了,朦朦胧胧,雾里看花。 可这几天,仿佛一切有了细节,变本加厉。 明明答应了不再冒犯她,但如同逆反,摁的越紧,弹的越高。 在他的梦里,他放肆的无法无天,而且比羁縻州所梦见的有过之无不及。 知道她病了,薛放急忙前去探望,可看着榻上昏睡中的杨仪,他鬼使神差地想到自己梦境中种种亵渎,哪里有脸相见,几乎有鞭子敲着他的头,叫他快滚。 本来想压下去,屠竹一袋子斩梦丹,活活把他卖了。 章节目录 第148章 新的加更君 杨仪看着薛放直视的眼神,有那么一刹那,她以为他指的是自己。 可是……羁縻州? 她微微呆滞——在羁縻州的时候自己可是男子。 他总不会梦见跟男子…… 杨仪不解而狐疑。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杨甯,这念头才冒出来就叫她觉着窒息。 “我怎么知道。”杨仪转开头,不看薛放。 薛放站起来。 杨仪瞥见他的影子动了,竟下意识地退了半步。 本不打算看他,还是回了头,却见少年双目灼灼:“你都未卜先知地给我开了药了,还说不知道。” 杨仪讪讪地:“那是屠竹跟我说的……” 薛放望着她,看着她的唇稍微开合,只是看着,他就觉着浑身燥热,是一种没法按捺的如同潮涌的冲动。 “杨仪!”他从胸腔里吼了出声。 院外有两个经过的武官,猛地听见这儿有声响,各自惊疑。 待自门边瞧见是薛放,两个忙打着哈哈,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地去了。 薛放的喉结吞动了两下。 他让自己镇定,反正脸已经没了,也不用再东想西想的顾忌,要丢脸,那就豁出去。 “我、我总是会想到你,不管是梦里,还是……还是平时什么时候,”薛放死死地望着杨仪,血一直往脸上冲:“我想拉着你的手,想抱你,还想、想亲你。” 十七郎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想亲你”,这三个字说出来,他的双腿都有些麻酥酥的,心好像都在震颤。 他有点羞愧,不安,可更多的是把真话说出来的“喜欢”跟畅快。 杨仪万万料不到,自己竟然听见这么一番话。 她目瞪口呆,想后退。 薛放看着她震惊的表情,以及她细微的动作,继续说道:“你害怕了?我就知道……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动手动脚,我之前没意识到,以为是在跟羁縻州一样的跟你相处,前些天你说了我,我就不敢了,我不想叫你讨厌我,不想再冒犯你,又担心控制不住自己,甚至想,尽量不跟你照面就好了。” “旅帅,”杨仪也有点站立不稳,就像是脚下的地面都在发颤,“别、别说了……” “我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来,但既然说了,那就索性说罢!”薛放狠狠地一咬嘴唇:“我可以叫自己不见你,不跟你动手动脚,但我……没法控制梦,我做了好多梦,梦里都是跟你……” 杨仪的眼睛睁得极大:“旅帅!” 薛放上前一步:“我不是成心吓你,我只是说实话,所以我说我疯了,你不知道那些梦有多荒唐,我明明没干过那种事,可是跟你,就像是什么都做了……你要是能看见我梦见的那些、那些情形,只怕一辈子也不会跟我照面了。” “薛旅帅!”杨仪恨不得捂住耳朵,颤声道:“你还说!” 她的脸也红了,像是上了过重的胭脂,似乎脸上都在向外冒火,透出一种别样的浓艳妩媚。 薛放低下头:“我不说了,我本来也不敢说,只是你给我开的什么药方,我不知道那药到底管不管用,杨仪,你懂医,你或许也给我诊一诊,我这样是……正常呢,还是……病疯了。” 杨仪的心跳的太快,让她眼前如流水一般浮动。 只有薛放的那双眼睛,锐利,明亮,过于炙热,像是冰火交融,在盯着她。 “可……”杨仪觉着哪里有点不对,“怎么可能。” “什么不可能?” “你方才说……羁縻州,”她不敢面对他,稍微转身,摸了摸发麻而滚烫的脸颊:“那时候你明明以为我是男子。” 薛放苦笑:“谁说不是呢,我梦见那个,吓的半死,十分呕心,在那之前我从没做过那种梦……何况又是跟个男人!我最厌恶那种人,你知道我当时多恼火!所以才一连避着你……直到斧头说梦是反的,我才、才心安……” 杨仪认真听着,彻底地懵惊。 是了,在羁縻州他表现古怪的那一阵子,总是远着她,避而不见。 她那会儿还质问他是不是厌弃了她,如果是,那她就走。 原来竟然是这样,真是…… 匪夷所思,无法置信。 薛放却又怔怔地望着她,自言自语般道:“现在看来,梦不都是反的,也可能是真的。” 十七郎至今仍不晓得在羁縻州的时候,他怎么就会做那个梦,正如杨仪所说,那会儿他还不知她是女子。 又或者,是她身上有某种东西,老早地便吸引住他,才让他每每身不由己,干出许多自己都觉着荒唐离奇的事。 这几日的煎熬让他正视了他的“不正常”,但同时也明白了一件事:他……是压不住那种感觉了,再这样下去,或许他真的会被逼疯了。 薛放倒宁肯杨仪能“治”他这“病”。 他从不觉着自己是什么谦谦君子,但也绝对不是个下作的人,可他梦里的那些场景,让他心中罪恶愧疚感满溢,觉着自己比这世上所有的色中饿鬼都要下/流。 杨仪听见了薛放的那声嘀咕。 她竭力平复心绪:“什么、真的?” 薛放赶忙道:“我是说……你是女子的事是真的,不是指梦里做的事是真的。” 杨仪哑然,往旁边走开几步。 薛放身不由己跟着靠近,望着杨仪细白的脖颈,略削的肩,她的双手叠在腰间,手肘抬起,两片袖子随风轻摆,撩人的心。 可她明明什么没做,就这么站在跟前,他就跟嗅到花香的蜜蜂,要跟着凑过去想要追随那香甜,最好一头扎进去,昏天黑地,从此不醒。 “姐姐……”薛放的眼神复又迷离,鬼使神差地叫了声:“你、你讨厌我了吗?” 他一股脑把自己心里的龌龊都说出来,她一定很生气。 之前都不许他随便拉扯,现在知道了这些,以后怕真的不再见他。 杨仪悚然,回头见他怔怔看着自己。 望着少年那种惘然而急切的眼神,杨仪本可以再同他说什么“正常”,然后叫他去吃药,又或者干脆…… 可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思来想去,杨仪道:“这、这跟旅帅没关系。” 她摇了摇头,低声道:“是我不好。” 说完这句,杨仪转身,迈步往外走去。 “杨仪!”身后薛放叫了声。 她的手在门框上扶了扶,还是出门去了。 ——薛放错了。 他以为原先杨仪警告别叫他动手动脚,要跟他少相见,是因为讨厌他不避嫌疑的拉扯,怕败坏了自己的名声。 事实上,并非如此。 杨仪已经是活过一世的人了,上辈子嫁给俞星臣,虽然是府里做主,身不由己,但相处日久,若说她不懂“男女之情”,这是假的。 薛放之前的那些动作,杨仪瞧在眼里。 起初他不晓得她是女子,自然无妨,后来回到京内……时不时地那些小动作,乃至于在付逍家中,公然要抱她一抱。 这其中是什么意思,薛放自己未必清楚。 杨仪可是能品出几分来。 她能察觉十七郎那份微妙的心意,就如同冰下之水,也许会一直深流不显,也许会终有压不住的一日,冰消雪融奔涌而出。 但她只能装作不知道。 并且,她得在薛放真的有可能明察他的心意之前,终止一切。 杨仪不想这耀眼的少年继续放任自流,乃至于到无可收拾的地步。 她想斩断这才刚刚探出了一点懵懂芽苗的情感。 最好在他还没有察觉的时候掐断了,那便是长痛不如短痛。 就如同薛放很想跟她相处,杨仪又何尝不是同样。 她不是傻子,羁縻州的朝夕相处,改变了前世对于薛放的肤浅印象。 杨仪知道薛放的难得,也见到他身上的光芒。 她很渴望那种光芒。 可,就算知道薛放对她有一份懵懂的动心,杨仪也只能退避三舍。 因为杨仪清楚,她跟薛放是不可能的。 那少年要的,她无法给予。 知己,同僚,甚至于“姐姐”,她都可以做。 但如他想要的是情人,妻子,那她做不了,更没有资格。 她不能想象自己再投入另一段婚姻。 退一万步想,就算奋不顾身投入进去,以后呢。 上辈子跟俞星臣成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为感激他,也因为真心想给他生个孩子,她做了所有不可能做到的。 在杨仪看来,那一次的痛苦折辱,已经足够。 之前跟杨甯对峙,她说杨甯永远不可能从头再来,因为就算重头再来,她经历的那些苦痛也不可能抹杀,她几乎拥有的宝贵之物也不可能再回来。 杨仪也不愿意再度经历。 她没想过嫁人,因为她扮演不了一个合格的妻子。 薛放需要的、且能配得上他的,必须得是个顶顶出色的女子。 而不是她这样……仿佛残缺了的人。 杨仪走了会儿,止步,扶着廊柱开始咳嗽。 前方俞星臣正自厅内走出来,且走且交代事情,抬头看见她。 俞大人略吩咐副手几句,便向着此处走来。 杨仪只顾咳嗽,顺带抹去眼中的泪,只当是咳嗽的太过厉害。 俞星臣没有立刻靠前,隔着七八步遥遥站着。 等她抬头看见了自己,他才重新迈步。 杨仪方才正想到他,若非是他,在面对薛放的时候,她的顾虑会少很多,也许她根本就不会有任何顾虑。 是俞星臣赐予她的那些苦痛,逼得她清醒自持,狠心退避。 俞星臣发现她的目光不对,有点像是羁縻州初次相见时候的情形。 虽然不知做错了什么,俞大人本能地觉着心里发虚。 可他面上仍是天衣无缝:“仪姑娘,身子不适?” 杨仪冷笑:“你离我远些就好。” 俞星臣点头,想了想:“我只是想跟你说一声,小甘……确实是我所安排。” 杨仪觉着自己的手中应该有一把刀。 “多劳你费心了。” 俞星臣淡淡道:“我并无他意,只是当时你说不愿回杨家,说有人想对你不利,加上你身边并无丫鬟,我才叫她跟着你的,其实……她也算不上是我的人,因为她没为我做过什么事。” 杨仪不怒反笑:“你这是在狡辩吗?” 俞星臣自顾自地:“你大概觉着我之前知道你去照县,是她告诉的?其实不然,我调任此处,自然会查阅照县案子一应卷宗,鸡鸣县严仵作的同门……跟薛放同行的,我难道会不知道是谁?” 杨仪略觉诧异。 俞星臣又道:“我最大的错就是把她送过去之前没跟你说一声,当然,我要说了,你必定不会要她。”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俞星臣一笑:“其实,倒也可惜了,她不是个寻常丫头,家里原先也是当官的出身,因她家里男人坏了事,女眷都给发卖,她这种有点姿色的,自然是卖去教坊。” 杨仪惊住:“什么,教坊?” 俞星臣道:“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她的行为举止自跟寻常的丫头不同,不过你不要她,倒也无妨,我已经命人把她送回去了。” 杨仪越发震惊:“你、你把她送回去?” 俞星臣理所应当地回答:“我身边不缺丫头,留着白白碍眼做什么。” “那你可以放了她……”杨仪气急,上前道:“或者你花了多少钱买她,我给!为她赎身就是了!” “呵,”俞星臣笑笑,摇头道:“这并不是钱的事,因她伶俐出色,那日便给送到了金陵一位大人的府上应酬,那夜她本来是要留下伺候的……席间听说我要找个丫头,她竟然当场就跪下,表示愿意为奴为婢。我哪里肯夺人所爱,何况也不缺她一个……不料那位大人见状非要把她给我。如今你不要她,我为何要平白欠人情分,不如仍好好地送回去了事。” 杨仪气往上撞:“你、你真把她送回去了?” 俞星臣看看天色:“这会儿大概已经出了城,要赶去大通县乘船吧。” 杨仪指着俞星臣,她想大骂他冷血冷心,不愧跟杨甯一路货色:“我……我若能追她回来,以后不许你、你再打扰她,她是我的人不是你的!赎身的银子多少,你开出来我给。” 俞星臣一想,道:“典卖给教坊司的有三十两,不过那大人是送我的,不用我花钱,你也不必给我。” 杨仪只恨自己没有随身带那么多钱,不然得把银子狠狠地扔在俞星臣脸上:“回头我叫人送到大人府上!” 俞星臣泰然自若道:“这又何必,也许她已经上船走了。” 杨仪握拳往前走,心中气不忿,她回头看着俞星臣,见他正也回眸望着自己。 “你何不快快去跟杨甯定亲,你们两条冷蛇不缠在一处,天理不容。” 俞星臣的脸色明显变了:冷蛇?他? 真是新奇的词儿。 杨仪扭头往前,杨佑持从台阶上跳下来:“妹妹……”他方才在廊下站了半晌,好不容易见杨仪出来,又给俞星臣拦着,正不知怎样。 杨仪抓住杨佑持:“二哥哥快帮忙……我要去把小甘带回来。” 大通码头。 俞府两个小厮站在旁边,看着前方站着的丫头,小声议论。 “这姐姐长的这样出色,怎么咱们三爷竟往外推呢,留在府里又能怎样,反正也不多一个。” “据说原本就是金陵那里的什么人,所以要退回去。” “那必定是犯了大错,不然三爷不会如此大动干戈,只是前儿就回来了,怎么今儿才叫打发?” “三爷的心思谁敢猜……” 小甘低头,望着前方运河上船来船往,身后小厮的话随风传入耳中。 她的心底出现的,是在杨府跟杨仪相处的种种,何等温暖,闲适,亲密,自在。 还以为……是真的可以那样一辈子呢。 原来她终究没那个福气。 泪随风而坠。 小甘咬了咬唇,望着脚下深绿色的河水,猛然间纵身一跃! 噗通一声,小厮们慌了,大叫:“来人,救命!” 河岸上几条船上有人探头出来查看情形,这会儿小甘却已经没入水里了,小厮指着水上道:“有人投水了!快救人!” 正在此时,一条船上有个人影站起来,把衣衫一脱,纵身向前跃落。 他入水的姿势就极漂亮,水中的身姿亦敏捷矫健,就仿佛是一尾灵活的大鱼,不多时已经冲到了小甘落水之处。 抬头看看河面无人,青年深吸一口气,猛然钻入水中! 这会儿岸边上许多人都聚拢过来,指指点点,紧盯着逐渐平静的水面。 两个小厮吓得色变:“这、这怎么都没动静了,难不成两个都……” 正说话,水面荡起涟漪,下一刻,一道身影嗖地自水底冒出来,正是之前那纵身跃落的青年。 青年单臂划水,在怀中揽着一个人,却是昏迷不醒的小甘。 岸边上的人纷纷后退让出一处空地,小厮们上前拉住小甘的手臂,将她揪上岸。 拖拽间,小甘的衣衫被拽动,露出些许腰身,那些围观看戏的人,见是个极美的少女落水,又见身姿玲珑毕现,顿时都恨不得靠近细看。 青年在水中还未上来,见状怒骂:“看什么看,没有心肝!倘或是你们家里人遭难了你们也这样?” 纵身跳上岸,抓住其中一个小厮:“快把衣裳脱下来给这位姐姐盖上。” 俞府的小厮急忙将衣裳脱下,给小甘盖住,青年便摁着她的胸腹,如此几回,小甘吐了些水出来。 她咳嗽了几声,终于幽幽地醒了。 一个小厮道:“好姐姐,你这是干什么,好死不如赖活着,再说你跳了水,我们回去怎么跟三爷交代。” 小甘漠然看着他们,并不做声。 倒是那青年扶她起来,默默地说道:“你这死都不怕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小甘微怔。 此刻,有人道:“闪开闪开,小衙内来了!” 人群向着两边闪开,却见几个人簇拥着一个大概十七八岁的少年走来,那少年一身锦衣,脸有点略略的浮肿,正打着哈欠:“有什么好热闹,人死了没有?” “没呢二爷,您看……还是个女的。” 少年看向前方,猛地看见小甘,顿时精神一振:“哟,竟还是个美人儿!” 他意外之余,顿时换上一副喜色。 急急忙忙奔到小甘跟前,见她头发滴着水,脸也被水浸的白生生的,竟别有一番动人之意,他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从她脸上往下。 旁边的青年察觉他不怀好意的目光,赶紧把那小厮的衣裳给小甘往上拉了拉。 少年顿时察觉,眼神一利:“该死的,要你多事!” 不由分说猛地踹出一脚,几乎把那青年踹的跌入水中。 这少年旁边的众人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看到衙内在这里还不闪开!” 此刻,少年身边一个奴仆望见小甘身旁俞家的小厮,忙凑到他耳畔说了几句。 少年一怔,问道:“你是俞家的人?” 俞家的一个小厮已经认出了他,原来这少年正是漕运司使顾家长房的二公子顾瑞湖,人称“小衙内”,大通这里算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小厮道:“回顾衙内,正是。” “那这丫头是……” “是我们三爷原先买的,因她不中用,要打发回南边。” “不中用?”顾瑞湖眼珠转动:“这么好看的丫头,怎么会不中用?是不是你们俞三爷用的‘法子’不对?” 他身边众人立刻听懂了这下作腔调,轰然大笑。 顾瑞湖盯着小甘,看着她乌头白脸娇娇嫩嫩的模样,舔了舔唇。 “这样,”他顿时有了主意:“俞家跟我们家必定也有点交情,你们回去告诉俞三爷,就说这丫头我看上了,叫他让给我,他要多少钱只管告诉一声,我派人加倍送去。” 小厮们是跟随俞星臣的,自然看不上顾瑞湖这暴发户似的做派,但又不能轻易得罪。 其中一个陪笑道:“衙门看上她,自然是她的福分,只是我们是奉命行事,要给三爷知道我们自作主张把人卖了,只怕不会饶了……您就行行好,别为难小的们了。” 谁知这顾瑞湖跋扈惯了的,先前说了那句,自觉已经给了天大的面子,如今一个小厮竟然不给他脸,他如何受得了:“混账东西,我好好地跟你说话,你却敢还嘴!” 顿时又是一脚踹了过去,这小厮没有那青年反应快,顿时给踢落下水。 他不会游泳,只能浮沉挣扎,拼命大叫。 顾瑞湖反而哈哈带笑:“看你还敢不敢跟我犟嘴了!”又喝令:“都别去救,叫他喝饱了水,也认识认识本大爷!” 救过小甘的青年在旁,本来想去救人,他旁边有认识的赶忙拉住他,毕竟这顾瑞湖是大通码头上的霸王,万一得罪了,岂有好果子吃? 俞家另一个小厮见势不妙,赶忙给顾瑞湖跪下:“衙内高抬贵手,是他一时不会说话,且饶了他这回吧!” 顾瑞湖哼道:“再泡会儿,我还没看够呢。” 瞧瞧河面,又看向小甘,咂嘴说道:“小美人儿,好好地寻什么死,我带你享福去如何?” 那小厮的呼救声逐渐小了,人也往下沉。 青年眉头紧锁,忍无可忍,终于纵身跳了下去。 顾瑞湖大怒:“狗入的!真真不想活了,你既然下去,那就别想上来……给我拿竹竿狠狠地打!” 几个恶奴飞奔去取了长竹竿,伸出去往河面,横七竖八地痛击那救人的青年,青年在水中无法反抗,何况还拉着一个人,很快就见了红,顾瑞湖却哈哈大笑。 小甘在旁看着,忽然道:“别打了,你放了他们,我跟你走。” 顾瑞湖一怔,垂眸望她。 小甘慢慢站了起来,把披在身上的小厮的衣裳扯落。 里头,她的衣裳都湿了,此刻紧紧贴在身上,自然是婀娜尽显。 顾衙内盯着小甘胸前,灵魂出窍,忙道:“放了他们!” 章节目录 第149章 二更君 仵作已经将尸首带走,冯雨岩那边,却叫人来传薛放。 来至帅厅,俞星臣已经在内垂手而立,葛静葛副将和孟残风孟队正也在。 见十七郎进内,后面两人不约而同看过来。 见薛放行礼,冯老将军直接问道:“听说你先前请了人来,将王六救活了?” 十七郎一听,就知道多半要兴师问罪了:“俞巡检应该已经跟旅帅告知,就不用我多言了。” 冯雨岩皱眉:“胡说,少跟我打马虎眼,你请的那位杨家姑娘,为何把王六治死了?” “谁说治死?大概谁眼瞎了,”薛放特意看了眼俞星臣:“明明是醒了之后又死了的,之前两个大夫也说了他的命在须臾,治不治都是一样。” 冯雨岩问道:“那为何那王六狂性大发?是否与那杨姑娘用针不妥有关?” 薛放笑了:“老将军,那种疯徒本来就不可理喻,他要是个正常人,怎能干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 冯雨岩不语。 旁边孟残风道:“薛参将,这么说你的意思是,那杨仪没有错?” 薛放道:“这件事里若有错的人,那就是请她来的人,而不是她。”他冷冷地瞄了瞄俞星臣后,又道:“如果要追究,那我愿意担责。” 俞星臣不动声色。 孟残风白了他一眼。 葛静在旁笑道:“巧了不是?刚才俞大人已经主动承认了是他做主请杨姑娘来的,也愿意担错。” 薛放大为意外,还以为他要甩锅。 冯雨岩哼了声:“你们心思一致,倒也是好事,又可见此事无碍。既然那凶徒注定必死,何况就算医者出错,那也并不是万无一失的,此事便不予追究。不过,你们两人以后行事务必再谨慎,还有类似之事,记得先行请示!” 从厅内出来,薛放跟俞星臣一左一右,各不搭界。 正在此时,屠竹从外跑了来,对薛放道:“十七爷,陈旅帅来访。” 薛放皱了皱眉:“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大步下台阶而去。 俞星臣自己正要走开,却见灵枢从外进来。 灵枢上前低声道:“大人,大通码头那边出了纰漏。” 薛放随着屠竹往后而行,见陈十九郎正在逗弄豆子玩儿,旁边有个看着弱不禁风的影子靠在柱子上,捂着嘴咳嗽。 他吓了一跳,紧盯那影子,几乎以为是杨仪突然改换了男装又回来了。 幸而豆子听见他脚步声,向着此处跑来,陈献跟那人都看向他。 薛放望见一张陌生而苍白的少年的脸,魂魄一下子归位了。 扫了那人一眼,薛放没理会他,摸摸豆子,叮嘱它:“别什么人你也叫摸,谁知道他的手干净不干净。” 陈献笑道:“你怎么一见面就跟要打架似的,心情不好?谁招惹你了?” 薛放道:“你不在鸡鸣县怎么回来了?” 陈献道:“上吊也要喘口气,不兴我歇一天?昨儿傍晚回来,一直脚不沾地,先前还去了姑姑家里,看了看我表姐。” 薛放不以为然:“你这么忙,还往我这里跑?” 陈十九郎看出他确实脸色不对:“听说你接手了那件红绡阁花魁被杀案,该不会是这案子难住你了,脸色这么差?” 薛放定了神:“那案子的凶手都死了,有什么可难的。” 陈献叹气:“这解语姑娘,我也是光顾过的,着实不错,就这么给杀了也是可恨!” 薛放又气又笑:“原来还是你的相好。整日往那些脏乱的地方钻,你也不怕得病,以后别碰我的豆子。” 两人说话间,旁边那少年时不时打量他。 薛放皱眉:“那是谁。” 陈献笑道:“你不认识他,他是吏部闻侍郎之子,闻北蓟。” 闻北蓟忙向他躬身行礼。薛放只点了点头。 陈献见左右无人,上前对薛放道:“我听说,之前杨家大小姐来过了?” 薛放意外:“你又知道了?” “我何止知道……”陈献欲言又赶忙止住。 薛放看着可疑:“什么意思?” “没、我随口说说。” 薛放盯着他,忽然想起他方才说去姑姑家里。 他一把拉住陈献,拽着他走开了几步:“今儿……杨大小姐可去了夏府,你姑家姐姐不是那个嫁给赵御史的夏什么奶奶吗?你总不会……” 陈献有点尴尬。 他这次回京自然也想看看薛放的,谁知又听说杨仪被请到了巡检司。 起初陈献有点担心,不知杨仪有没有告他的状子。 方才见了薛放,询问了几句,便确信杨仪没有说。 只是想不到,他本来要掩饰跟杨仪见面一节,可薛放居然猜了出来。 十九郎笑:“你还提,你怎么不告诉我,那位从之先生就是……” “你真见了她?”薛放惊疑。 陈献无辜道:“我正在表姐那里坐着,她就被请进去了,我就算不想见,也没有飞天遁地之术啊。”他可不敢提自己在跟杨仪照面前,早就猜到了十之八/九。 薛放有点紧张而警惕地:“那你有没有胡说八道?” 陈献道:“我难道是傻子么?我当然装作不认识她的。” 薛放放松:“算你机灵。告诉你,别给我透露风声,不然……阉了你!” 他做了狠狠的手势。 陈献突然觉着自己那处又有点隐隐作痛。 犹豫了会儿,陈献道:“十七……” 薛放心不在焉:“嗯?” 陈献道:“你跟她……到底什么关系?” 薛放扭头:“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 十九郎道:“你不说,我怎么知道以后该怎么对她?” 薛放吃惊:“什么怎么对她,你还想见她几次?” “那可不一定……” 薛放摆手:“就算见了你也装作不认识就罢了。又说什么怎么对她的?” 陈献咂了咂嘴:“我觉着她实在是个极有趣的人,我从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女子……” “什么意思?”薛放毛骨悚然,揪住他的领口:“你可别打她的主意!” 陈献推开他:“总之你跟我交个底,你到底是想跟她玩玩儿呢,还是认真的……要是前者,那我倒也可以挂个号,要是后者,我就只能‘朋友妻不可欺’了。” “玩玩儿?” “别装了,你跟她拉拉扯扯,她好像也很愿意跟你拉扯,我看她行事不拘一格,还以为是个风流不羁的,以为你早跟她……”陈献戛然止住:“还是说,你是动了真心……喜欢上人家了。” “你在说什么!”薛放燥了:“什么真心假意,喜欢不喜欢,我就从没讨厌过她,从来都是真心!” 陈献呆了呆,幸亏他聪明:“我是说那种喜欢,就是那种……比如私定终身之类,男女之间那种。” 薛放呆怔。 陈十九郎打量他的脸色:“你这样子,像个呆头鹅。” 薛放的喉结一动。 “你若对她无心,”十九郎问道:“那你先前做梦梦见的是谁?” 薛放更惊呆了:陈献怎么也知道了?怎么自己那点事儿是个人都知道了。 陈十九郎皱眉:“难不成是别的什么人?我以为你必定是梦见她了。”他咳嗽了声:“你要是真的另有所爱,那我可要……” “你要干什么?”薛放眼神凛然。 陈献只觉着一股寒意罩了过来:“呃……” 他正要想个别的说辞,一时却言语匮乏。 闻北蓟默默地看出了他的为难,便故意转头对屠竹道:“先前是杨大小姐来巡检司了吗?” 屠竹没想到他会开口:“是,是啊。” 闻北蓟只是拿他当个过桥,回头看向陈献跟薛放:“刚才门口下车,我看到有个……不是巡检司打扮的小厮模样,说是告诉俞三爷,什么大通码头有什么变故之类。” 薛放对这个不感兴趣,何况跟俞星臣有关。 陈献暗暗松了口气,故意问:“什么变故?” 闻北蓟道:“我也不晓得,但是那个……好像是俞大人身边的一个伶伶俐俐的侍卫说了句‘不好,仪姑娘正去了’之类的话。不知道是不是那位你们说的杨大小姐?” 话音未落,薛放已经变了脸色:“你说什么地方?” “是大通码头。” 薛放折身大步往外去了:“你自便,我没空奉陪了。” 陈十九郎眼睁睁见他离开,擦擦额角的汗,回头问闻北蓟:“你什么时候听他们说的这些,我怎么没听见?” 闻北蓟道:“你当时只顾四处打量,我走的慢在后头,就多听了两句。” 陈献吁了口气:“还好,差点儿没兜住了。罢了,咱们还是快走吧,眼见我也好回去了,还得把你送回你家里去呢。” 闻北蓟道:“十九哥要是忙,不用管我,我反正也有人跟着。” 陈献捏了捏他的脸,看到他脸上被捏的顿时发了红,十九郎笑道:“你生得这个样子,万一叫人以为是个女孩儿,把你抢走了,我可没法儿跟你们府里交代。” 两人往外走的时候,闻北蓟道:“十九哥,你以后不要再对杨大小姐无礼了。” 陈献疑惑:“嗯?”又笑:“我哪无礼了,只是跟她开个玩笑罢了。” 闻北蓟道:“人家毕竟是女孩儿,而且我看薛小侯爷对她也很上心,万一他知道了你轻薄杨大小姐,可怎么办?” 陈十九郎撅着嘴道:“那就轻薄了?我碰都没碰到她!” “唉,你说的那些话就够破格的了。” 陈献哈哈大笑:“你软绵绵地说这些话,倒像是我娘。” 闻北蓟脸上发红:“我是为你好,别只顾玩儿。” 两人往外正走着,冷不防外间一行人经过,为首一个正是冯雨岩,猛转头看见两人,眉头一皱:“十九?” 陈献瞥见他的时候想逃,已经晚了。 只得低了头,乖乖地走到冯老将军跟前,规规矩矩行礼:“老大人。给您请安了。” 冯雨岩诧异道:“我隐约听人你回来了……怎么跑到这里,不去见我?在这里晃什么?” “呃,刚才看见了十七,跟他说了几句,正要去见您老呢。” 冯雨岩细看看陈献,又看向旁边的闻北蓟,和颜悦色:“闻公子。” 闻北蓟早也行了礼:“老大人。” 冯雨岩回头对身后的孟残风道:“你看好了,他在鸡鸣县干了两年,除了上次那个飞尸案……是照县越界行事,其他的,都从无大、恶刑事发生,到时候调回来给你调/教,你觉着如何?” 孟残风道:“您看上的人,自然是不错。” 陈献暗暗叫苦,面上却还温和谦恭:“我才干了两年,还有的熬呢。承蒙老大人抬举了,何况这京畿司人才济济,我可不敢忝列其中……” 冯雨岩对他的态度颇为满意,点头道:“总是听你夏将军夸奖你懂事,谦和又能干,这京畿司里最缺这样的人,横竖我心里有数。” 说了几句,冯雨岩道:“我还有事,以后再说。你去吧。” 陈献刚要走,冯雨岩回头:“别总跟着十七郎厮混,小心被他带的也没规矩,”说着回头对孟残风道:“刚才是不是无故就又跑出去了?记他一次缺勤,回头警告他,再若累积两次,打十板子,不,二十!” 孟残风得意道:“是,早已经记下了。” 陈献毕恭毕敬,等他们远去,才叹了口气:“听听,我宁可不回来。” 闻北蓟却眼巴巴地说道:“回来也好,我见一次十九哥也不至于这么艰难了。” 陈献横了他一眼,却又思忖:“他匆匆地,莫非往大通码头去了?” 闻北蓟道:“多半。” 陈献眼珠又乌溜溜地开转,闻北蓟就知道他又有了主意。 小甘也没有整理衣裳,被顾瑞湖一行人簇拥着,来到靠岸的一艘大画船旁。 顾衙内先兴兴头头地上了船,回头叫把小甘弄上去。 小甘倒也没有犹豫,迈步正要往上走,远远地似乎听见一个声音。 她起初没听真切,直到另一个男子的声音大叫:“小甘!” 小甘猛地止步,回头竟见岸边马路上,杨佑持骑着马,后面跟着一辆车,窗帘掀开,清冷的眉眼,是杨仪。 “姑娘?”小甘不敢相信,原本木然的脸上透出惊喜的神色,她似死而复生,猛转身要迎过去。 几个顾家的恶奴忙把她拦住:“咦,还不跟我们衙内上船,这又是往哪儿跑?” 七手八脚,挡在跟前。 “让开!”小甘呵斥了几声,却始终冲不过去,幸而这会儿杨佑持已经先赶到跟前:“还不住手!” 几个恶奴见来的是个锦衣公子,不知来头,纷纷停下,其中两个瞧着杨佑持有点眼熟,突然认出:“这不是咱们表姑娘家里的二爷吗?” 杨佑持翻身下马的时候,也认出了这些人正是顾家的人,这会儿小甘踉跄跑向马车,车内杨仪也正下地,小甘拉住杨仪的手便跪了下去:“姑娘你怎么来了?” 杨仪看她浑身湿透,脸色煞白,满眼含泪,十分心疼,赶忙把她拉起来:“你怎么了?” 顾不得周围都是人,杨仪忙解自己的大襟。 小甘原本豁了出去,丝毫不觉着怎样,如今见了杨仪如见了亲人,浑身开始发冷,她意识到杨仪要做什么,哆嗦着要去拦她:“姑娘、不……不行。” 杨仪感觉小甘的手冰凉无温度,也猜到她先前经历了什么,只推开她将大襟脱下一抖,给她披在身上:“随我回去。” 小甘虽见她来了,却不知她想如何,正茫然无措,听了这句,顿时像是吃了救命的药:“你、你真的叫我回去?不赶我走了?” 杨仪眼圈微红:“傻子,不然我来干什么……” 她簇拥着小甘就要送她上马车,免得越发着凉,冷不防船上有人骂道:“他娘的我的人呢?” 原来是顾瑞湖等了半天,探身出来。 他原先身上的衣着还好端端的,这片刻的功夫,竟脱了大半,露出有点干瘦的胸膛,他也不怕丑,直着脖子冲着岸上叫嚷。 杨佑持看的发呆,他也算是个极风流的纨绔了,但跟顾瑞湖相比,简直高格上品的可以。 他清清嗓子:“顾衙内……” 顾瑞湖微怔,打量了杨佑持片刻:“原来是亲家二爷,你怎么在这?”他的目光向后,正看见杨仪半抱着小甘,望着小甘身边那道纤袅的影子,顾衙内吞了口唾沫,“那是……” 杨佑持脚下挪动挡住他的视线:“方才那丫头,是我大妹妹的丫鬟,犯了点错,如今已经没事了,正要接她回去。” 不料顾瑞湖一怔:“二爷,你当着我的面说谎有意思么?那丫头明明是俞家俞三爷的,怎么成了你们的了?是光天化日的跟我抢人?” 杨佑持没料到如此,回头,才看到隔着十数丈,似乎有两个俞府的小厮,一个水淋淋地跌坐地上,一个正给他捶背。 旁边坐着个同样湿透了的身材颀长的青年,因是侧对这里,可以看到他的脸颊跟肩头都有血渗出,把身上灰色的褂子染的触目惊心。 杨佑持回头的功夫,顾瑞湖已经呵斥刁奴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给我弄回来!” 二爷没料到他竟一点面子不给,慌忙道:“慢着!衙内,咱们好歹是亲戚,你可别……” “亲戚?呸,”顾瑞湖跳到甲板上,啐了口:“我看不惯你们杨府多久了,你倒是舔着脸跟我说亲戚!好好地把我那姑姑气来家里,这会儿还在半死不活的呢,你最好给我乖乖退到一边,不然我连你都打!” 他叫嚷了几句,指着杨仪道:“那个指定就是最近赫赫扬扬的杨大小姐了?啧,刚见面就脱衣裳,够劲!我原本也正想见识见识她的‘厉害’。快快给我弄过来让我好好看看!” 杨佑持大怒:“你胡说什么!”却见那些奴仆跟群狼似的围向马车,他急着要回去相救,却给两个奴仆拦住。 顾瑞湖跺脚大笑:“有意思,本想得一个小美人,现在又多了一个大美人!” 就在这时侯,岸上又骚动起来。 马蹄声中,有一道人影来的最快,竟是灵枢,他人没到,出手如电,几个在前头伸手要去捉小甘的恶奴哎吆出声,纷纷倒退。 巡检司的人马冲了上来,众奴仆见势不妙,慌忙退步。 顾瑞湖眉头紧锁,却见巡检司差官之中,一人骑在马上,玉面朱颜,凝视此处,正是俞星臣。 “原来是俞大人,”顾衙内盯着俞星臣,摇头晃脑地,“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你跑来这儿做什么?” 俞星臣眼神暗沉:“这丫头是我家的,衙内要抢人,是不是有些太目无王法了。” 顾瑞湖大笑:“是你家的?刚才杨二爷还说这是杨大小姐的丫头,你们两个敢情是说谎前不对口径,还是说她一个丫头伺候你们两个?我想你们也不是一个被窝里钻的……总用不着一个丫头吧?” 俞星臣向来极少发怒,但眼见这顾瑞湖如此横行霸道,污言秽语,顿时面带寒霜:“住口!” 顾瑞湖却丝毫不在意:“随便是你们谁的,总之这丫头刚才亲口答应了要跟我走的,这儿许多人都听得真真的,任凭你是天王老子又如何?哼,你以为你仗着巡检司的人,就敢在这里耀武扬威,你看看这是谁的地盘!” 河畔,许多身着青衣的人聚拢,都看向此处,不下数百,那可都是漕运上的人。 俞星臣不想再跟他多言:“带人离开!” 巡检司的武官围住马车,杨佑持好不容易也挣脱出来,正要送杨仪跟小甘上车,只听顾瑞湖道:“给我围上,我看看今儿谁能从老虎嘴里抢食儿。” 说话间,已经有数十个漕运上的彪形大汉冲了过来,顿时情形逆转,反而把俞星臣等人围在中间。 俞星臣到底还是过于讲理,也来的过于草率了。 他以为这是天子脚下,总有王法可言,不至于如何,哪里想到人家已经作威作福到如此地步,简直如秀才遇到兵。 “顾瑞湖,你想造反吗!”俞星臣真真诧异,他没想到顾家一个小辈儿,竟能猖狂如斯。 顾瑞湖竟分毫不把他放在眼里,嘿嘿冷笑:“我看你俞大人想造反,公然带兵来对我们吆三喝四的……告诉你,在这条河上,就算是巡检司所有人都来了,也得给我趴着。” 俞星臣头一次被一个无赖后生气的脸白。 他翻身下地,走到杨仪跟小甘身前:“我看谁敢动!” 顾瑞湖哈哈大笑:“给我动他!” “铿”的一声,灵枢拔刀出鞘,巡检司带来的七八个人也一起戒备。 不料就在这时,灵枢道:“大人你看!” 俞星臣正被气得眼晕,被他提醒,目光放远。 却见运河上飘来一艘小舟,船小风急水顺,来势如飞。 船头上站着一个人。 只一眼,俞星臣心生震动:“是他!” 这会儿漕运上的人也似察觉了不对,有人回头打量。 在这条河段,几乎无人不知顾衙内的船,这画船也像是河上一霸,每当他出现何处,就似螃蟹一般,周围的船都只有避让的份儿,没有敢公然靠前的。 而这艘扁舟,却偏偏向着此处而来。 顾瑞湖见众人没动,喝道:“都愣着等吃的呢?快把闲人解决,把美人弄上来,老子火都上来了,急等着灭火!” 恶奴们被驱赶,只能张牙舞爪向前,双方一触即发。 顾瑞湖身边一个仆从却迟疑道:“衙内……” 顾衙内不明所以,回头,却见身后数丈开外,那小船如离弦之箭,船头稳稳地站着一个少年,长身颀立,双手抱在胸前,说不尽的自在风流。 而在目光相对的瞬间,那少年指着顾瑞湖,而后掌心向上,轻轻地对他勾了勾手指。 “这不是……”顾瑞湖正发愣,少年的双脚在船板上一踏,整个人飞身而起。 他人在空中,双臂一振,像是将要拿鱼的鹰,直扑向顾衙内! 顾瑞湖大惊,狼狈欲逃:“快来人!” 章节目录 第150章 三更君 岸上一阵惊呼声,有人发现了,有人慢半拍。 明明那小舟还没到大船,少年已经如鹰隼试翼,疾飞过来。 顾瑞湖像是埋头而逃的猎物,想要快快冲到船舱内藏身,可惜没跑两步,薛放从天而降,人没落地,先一脚狠踹过来。 衙内向前踉跄,整个人撞到舱门上,咔嚓一声,连人带门向内跌滚。 薛放双足在船板上一踏,落地无声,他脚步不停,也并不闪避,干净利落一拳把冲过来的一名奴仆击飞,那人踉跄落水,另一边的恶奴索性抽出藏在船上的刀,向着他挥舞着冲上来。 薛放单臂格出,手肘微屈一撞,正击中那人胸腹,那恶奴踉跄后退,口中见红。 十七郎迈步进船舱,里间门顾衙内疼得正哼唧不已,还着急向内蠕动。 忽然外间门,是屠竹的声音叫道:“十七爷小心!” 原来是身后两个恶奴袭了过来。 薛放脚下急旋,出手如电,捉住那两人手腕,掌心吐劲儿,只听咔嚓连声,手骨断裂,两人的惨叫声中,薛放一脚一个,直接踹入水中。 这会顾衙内正转过身来:“薛十七!你别乱来!” 薛放笑道:“我从来不懂什么叫乱来,你告诉我什么是乱来。” 他俯身,看着顾衙内白斩鸡似的身子,方才在舱门上那么一撞,这身上多了几道血痕。 十七郎觉着自己的手去碰这个东西,怕会抓一手脏油。 于是揪住他的发髻,直接把人拖了出来。 岸上那些人有的因没察觉,还正向着俞星臣等众人围攻。 薛放拽着顾衙内出门:“说话。” 顾瑞湖惨叫着,又不敢挣脱,只能尖声嚷道:“都住手!” 陆陆续续,许多人都发现了,大家回身望着此处。 薛放把顾衙内丢在地上,顾瑞湖正要挣扎逃走,薛放一脚踩住,像是踩王八的架势。 他的目光掠过那重重身影,看到马车旁边,杨仪抱着小甘,正也望着这边。 两个人的目光隔空相对,他看出她有些担忧。 此刻,一个跟随顾瑞湖的管事道:“小侯爷,您这是干什么?可不敢伤着我们衙内!” 薛放道:“谁说我要伤他了,我远远地听说顾衙内有火儿,特来给他降降。”说着,脚上用了几分力道,踩得顾瑞湖一阵惨叫。 薛放道:“舒坦吧?火儿都发出来了吧,看看我多贴心。” “小侯爷,小侯爷!”管事急忙地打躬作揖,苦笑:“巡检司跟漕运从来互不相犯,今日只是为了一个丫头,闹得如此又是何必?不如得饶人时且饶人,大家各退一步罢了。” 地上的顾瑞湖喘着粗气,叫道:“薛十七,我可没得罪过你,你今日欺人太甚,你……你快放开我。” 薛放道:“你的嘴还挺硬朗,难道你不知道,俞星臣俞大人已经也是巡检司的人了,你得罪了他就等于得罪我,我当然要替他出头。” 方才那一阵冲突,俞星臣也难免稍微磕碰,此刻正在整理衣袍,闻听薛放这样说,大为愕然。 在外人听来,这简直是同僚友爱的铁证。 但是在俞星臣心里却知道,薛十七郎这是要叫他背锅。 顾瑞湖道:“我、我也没得罪他,不过是一个丫头没弄明白!把那贱丫头带走就是了!” “你说什么?”薛放脚尖用力。 顾瑞湖惨叫:“不不……把那贵丫头带走就是!别、别再踩了,肋骨要折了……” 那管事的也连连作揖:“小侯爷,高抬贵手、高抬贵脚。” 薛放瞅了瞅俞星臣那晦明难测的脸色,笑道:“我有心高抬贵脚,只是你得罪了我们俞巡检,他又是我顶头上司,真真叫人难办。你向俞巡检道个歉吧。” 顾瑞湖心中大恨,但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咬牙切齿,伸头看了看岸上的俞星臣:“俞大人,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你……您多见谅吧。” 俞星臣不理他,只对薛放道:“薛参将,别闹出事来。适可而止。” “是!”薛放竟然毕恭毕敬的答应了:“我们俞巡检吩咐了,我自然不会要你性命,我看你这脸上红红的,怕是还有余火没消,这样吧……就伺候你进水里再泡一泡。” 顾瑞湖还没反应过来他想怎样:“你、你……” 薛放探臂,揪着顾瑞湖的衣带,顾衙内左顾右盼:“干、干什么?” 管事的叫道:“小侯爷!” 俞星臣也倒吸了一口冷气,但他也恨顾瑞湖的种种歹恶行径,何况知道此刻出声,薛放也未必听他的,因此竟一声不响。 倒是杨仪叫了声:“旅帅!” 俞星臣转头看向她。 薛放当然也听见了这一句,他微微一笑,手臂运力,竟将顾瑞湖整个儿往江中扔去。 众目睽睽之下,只见顾衙门单薄的衣衫飞舞,露出惨白带伤的上身,整个人兀自惨叫着,就如同一个被拔了毛的鸭子,扑棱着冲出了六七丈远,才终于坠落! 空中还荡漾着他撕心裂肺的叫声,“噗通”一声,人已经落入了河中。 因为薛放扔的太高,力道过于猛,顾瑞湖落水,甚至一时都没冒出头来。 大家屏住呼吸等了半晌,才见到顾衙内手舞足蹈地从水里冒出来:“救、救命!” 管事的灵魂出窍,双腿一软几乎晕倒。 几个聪明的跟班才忙活起来:“救、救人!” 岸边上下轿子一样,漕运的人纷纷下去救顾瑞湖。 薛放从容不迫地踩着甲板上岸,另一边岸边上,屠竹才停了小船,自己也跳上来。 他是南边的,自然通晓水性,顺水行舟,不用绕路,反而比骑马更快了不少。 俞星臣望着薛放,想说点什么,又觉着跟他无话可说。 倒是薛放说:“俞巡检,我给你出了气,你连一声谢也没有?” 俞星臣扫了扫他:“尽快离开吧,休要再节外生枝。”转身看着杨仪跟小甘,俞星臣对小甘道:“以后你跟我毫无关系,就跟着杨姑娘吧。” 小甘目光涌动,却没有出声,只往杨仪身上又靠了靠。 薛放目送俞星臣带人离开:“这个人真是没有礼貌。” 杨仪此刻,忙着叫小甘先上车。 小甘忽地想起来,转头看向身侧:“那个人……是他救了我。他还受了伤,不知怎样。” 杨仪扭头看了看,对小甘道:“你先上去。” 送小甘上车,叫杨佑持先照看着,杨仪一撩裙子,快步向那人身边走去。 原先这边骚动,青年也跟着起身细看了会儿,此刻见热闹已毕,他便又回身,正把那件血染的褂子脱下来,拧上头的水。 他的颈间门跟肩膀都有创口,有的像是划伤,有的是刺伤,颈间门都流着血。 但是他的身体极为健壮,脊背宽阔,腰身略收,当双臂用力拧水之时,背肌耸起,很是漂亮,可同时伤口的血也流的更急。 最惹眼的,却是他脊背上竟好像有很多浅浅的旧鞭痕似的。 杨仪忙道:“你不能用力。伤口会绽裂的更厉害。” 青年回头看向她,有些惊愕似的。但同时也看见她身后的薛放,少年正盯着自己,目光不像是带着善意。 “不碍事。”青年口吻温和,又带疏离之意。 眼见他正要把衣裳穿上,杨仪道:“你已经受伤,岂能再沾水……”她低头从荷包里翻找出两颗药丸,一包十灰止血散:“你把这个洒在伤口上,止血是最好的,这两颗药有助于你伤口痊愈。” 见青年不动,杨仪送到他手里:“不可大意。”她说了这句想起来:“还有,先前多谢你救了小甘。” 青年眉睫一动,抬头看了眼马车旁的小甘:“她不会再寻死了吧。” 杨仪道:“不会了。”她回头,见薛放在身边,便道:“旅帅,你……你把中衣脱下来给他穿吧。” 薛放瞠目结舌:“我本来想脱一件给你,只怕你不乐意,如今叫我给……”话未说完,就见杨仪皱眉。 薛放叹气:“好好,给他,别说中衣,你就叫我把裤子脱给他都行。” 青年听了这句,似乎有点惊讶,目光在两人之间门逡巡。 薛放刚要解衣,忽然跟想起什么似的转身。 他小心翼翼把外袍脱下来,堆放在脚下。他的武官袍,轻易自然不能给人,故而脱中衣。 杨仪没留心,还以为薛放居然谨慎了很多,更衣知道避开她了。 那青年的眼睛,却瞧见十七郎袍子下面似乎小心遮藏着什么东西。 薛放将中衣脱下,揉成一团扔向青年:“接着!” 不过是轻飘飘的衣裳,他这么随手似的一扔,“嗖”地一声锐响,倒好象带着无穷之力。 青年反手一接,手掌给中衣撞的一震,他的眼中反而涌出了几分笑意:“好手劲儿。” 薛放哼道:“你也不错。”他又再转身,避开杨仪视线,窸窸窣窣,重新穿上外袍,系着束衣带问:“你叫什么?” 青年的目光微动:“我单名一个‘旷’字,你可以叫我阿旷。” 薛放道:“你叫我十七就行。” 阿旷的目光却投向杨仪:“你是谁?” 薛放道:“她是京内最出色的大夫。” 阿旷浓眉一扬:“你是杨仪。” 他竟直呼杨仪的名字,薛放有点不高兴:“叫大小姐!” 阿旷看了看远处:“这个人很坏,以后必会报复。我要走了。以后有缘自会相见。” 他说完后,直接把薛放的中衣穿在身上,薛放本就生得高大,中衣又且宽绰,谁知这件衣裳在他身上竟似正合身。 薛放见杨仪担心地看着阿旷,自然是因他的伤,薛放心里却不是滋味,拉住她的袖子:“该走了。” 阿旷目送他们离开,自己走到河边,跳上一艘小船。 船摇动起来,逐渐离开了河岸,阿旷进到里间门,看看手中的药丸跟那包十灰止血散,想了片刻,伸手往外一探,东西跟着滚入了河水中。 那边,薛放边走边说道:“你不要见谁都凑过去想救人,谁知道他是好是坏。” 杨仪道:“他救了小甘,想来是个侠义之人。” 先前薛放只看阿旷的身材,就知道他是习武之人,刚才那一扔也是为了试探他的身手,而阿旷及时接住了他那暗器似的中衣团子,而且手只是震了震却并未有别的反应,可见不同凡响。 俞星臣已经带人上了官道,只是还未离开,随时提防顾瑞湖如何。 只是顾衙内先是被踩,又被扔进水里,折腾了半条命,哪里还能作妖,一帮人围着,请医求救。 眼见杨仪跟小甘都上了车,薛放坐在车辕上,俞星臣才带人先行离开。 杨佑持打马走到前头:“十七,方才你可真是太露脸了。不过这么一闹,我怕顾家会找麻烦。” 薛放想起那叫阿旷的青年也是这样说,便道:“他们找我,我巴不得热闹,若是找你们,你们只管告诉我,我去出头。” 杨佑持想了想:“有姨娘跟甯儿这层关系,兴许还未必真撕到明面上,罢了,反正遇也遇到了,就走一步看一步。” 此刻车厢里,杨仪翻自己的荷包,却只找到一颗天雄丸,好歹还有温中补虚的功效,益阳散寒,少不得先叫小甘吃了。 车行半道,却见前方有几间门村舍,挑着个“茶”的旗子。 薛放探身,对杨佑持说了几句话。 马车停在路边上,杨佑持叫了车夫,一起往前方买茶。 薛放回头对杨仪道:“仪姐姐,我有一句话想问你,当着丫头的面儿不好说。” 杨仪看了眼小甘,同她低语了几句。小甘点头答应。 不多时,两个人下了车,薛放牵着她,走到村舍后,大概七八棵矮矮的桃树,横七竖八地,枝叶间门小小地桃子若隐若现。 杨仪意识到自己没穿外裳,只着对襟上衫,她稍稍地有点不自在,便假装看桃林的:“旅帅想说什么?” “我想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照实告诉我。” “请说。” 薛放深深呼吸:“你心里,有没有我。” 杨仪惊愕。 薛放鼓足勇气:“我之前虽不知你是女子……但你跟我相处了那么久,抱也抱过睡也睡过,你……究竟是讨厌我,还是喜欢我,我说的‘喜欢’,是……男女之情的那种。” 陈十九郎比他还天马行空,口没遮拦。 但薛放总是情不自禁想起陈献说的那句“她好像也愿意跟你拉扯”。 薛放对此半信半疑。他先前以为杨仪讨厌他动辄上手。 已经回绝过一次了,让她再说一回,对杨仪而言简直艰难。 但她还是开了口:“我自然是敬重旅帅的,但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 薛放窒息。 杨仪觉着自己能成。 她问:“还记得在羁縻州,我曾提过小玉姑娘喜欢旅帅,旅帅是怎么回答的吗?” 平心而论,薛放不太记得了。 杨仪却记得。 当时她觉着狄小玉一片真心,不该被辜负。 薛放自也有一番高论,他说:“真心当然可贵,可一相情愿的真心,只会对当事人造成困扰,又不是两情相悦,何必死缠烂打。” 杨仪当时问:“假如有朝一日,旅帅也对一女子情根深种,可对方未必情深,旅帅将如何?” 他又高傲又笃定地:“我不会一相情愿地去痴恋任何女子。” 天可怜见,当时她以为他会喜欢上杨甯,所以提前给他预警。 做梦都想不到,竟会用到自己身上。 此时此刻,面对薛放,杨仪道:“旅帅说过自己不会痴恋任何一个人,你忘了?” 她记得这么清楚,像是处刑现场。 十七郎的脸色微白:“你说我一相情愿,死缠烂打,你说你跟我不是两情相悦。” 她竟然用他自己的话来打他。 他从没受过这种羞辱。 杨仪沉默。 “好,我明白了,”薛放缓缓地吁了口气,他竟没有恼怒,而只冷冷地:“杨仪你够狠。” 有那么一瞬,杨仪以为他会冲上来把自己掐死。 可薛放只深深地盯了她一会儿,转身大步往外。 她想追上他。 杨仪觉着自己好像永远失去了薛十七,按照他的脾气,以后他不会再理她了。 他没有动手,如此克制,已经难得。 但她为何会如此难过。 杨仪后退,靠住桃树,慢慢地顺着桃树滑坐在地上。 她觉着自己做错了,她本来该自私些……抓住这个人。 可她只是举起手捂住了脸。 脚步声去而复返。 杨仪以为是杨佑持找来,她放下双手,却掩不住湿润的双眼。 令她意外的是,面前站着的还是薛放。 薛十七郎盯着她,突然伸手开始解衣裳。 杨仪直了眼睛,不知他要做什么。 薛放解开戎袍纽子,伸手向胸前一探,他抓了一样东西出来。 把那个东西狠狠地丢给杨仪,他道:“仔细看看这是什么!” 那东西扑在她腿上,又跟着滑落,色彩鲜艳花纹精致,正是之前他所送的那个搭帕,后来在笏山,她以为自己将死,交代屠竹转送给他。 薛放道:“你该知道这个东西在摆夷族是什么意思吧?” 杨仪当然知道。 薛放道:“女子把搭帕给了男人,就是两情相悦,定了终身,从此后不会再跟别人好。” 杨仪死死地咬住唇:他已经知道了? “我送你的时候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又去泸江,我背着那个,那些人都看着我笑,我才知道!……可是杨仪,你应该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吧,那么在笏山,你为什么要留这个给我。” 杨仪不敢开口,不能回答。 薛放逼近过来:“你心里有我,喜欢我,是用这个东西来表心意的,是不是?” 她只顾低头,薛放半跪,将她的下颌挑起:“是不是?” 脸一抬,泪就从眼角滑了下去。 杨仪忘了一切,所有的安排,决心,跟顾虑。 她只是随着她的心意,颤声道:“是。” 薛放的目光在她面上逡巡,最终落在她的唇上。 已经过了桃花的花期,可如今在他眼前的唇瓣,娇殷红润,却是最美的那朵桃花。 “别哭,”有个念头在心里刚模模糊糊地闪过,十七郎低语:“我……也喜欢你,杨仪。”把脸一转,覆了上去。 章节目录 第151章 一只加更君 羁縻州的时候,杨仪自从听说了这搭帕是摆夷青年男女定情的意思后,先是觉着好笑,可随即,心里隐约有个模糊念想。 后来在笏山,杨仪自以为必死,也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她把搭帕叫屠竹转给薛放,是她最后一点心意。 虽然她明白,只怕她这份心意,世上无人知晓,只有伴随她于地下而已。 杨仪没想到自己并未死成,而且这份原本极其隐秘的心意,却又被薛放察觉了,大白于天日。 方才她狠心伤他,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心底的悲苦却无以言语。 她从没有主动想要过什么,只有薛十七郎,她很不愿意失去。 当初在羁縻州津口,牛马栈的案子,众人都以为她治死了卓瑞,连她自己也不信自己。 是薛放对她说:“你知道我最相信的是什么?” 她不懂。 十七郎说:“我相信我的刀,也相信你的手。” 他如信他自己一样信她。 薛放是第一个对杨仪深信不疑、给她足够信任的人。 也是在杨仪困惑于杨登说的“侥幸”的时候,砸碎了那份侥幸的人。 他就像是阳光,伴随左右,她不能想象没有阳光的日子。 薛放扔下那句“你好狠”,他走了。 杨仪听他脚步远去,觉着自己就如同回到了笏山那日,比那个更厉害,她仿佛又垂死了一次。 所以在薛放去而复返,点破那搭帕的用意后,杨仪再也没有任何迟疑。 十七郎单膝点地,半跪着,歪头在她唇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从没干过这些事,天分似乎也并不高明,薛放亲了口后,一下子愣住。 眼帘微抬,他看杨仪的反应,她的长睫正自发抖,眼底还有一层晶亮的薄泪,阳光下细碎地闪着光。 察觉他停了动作,杨仪抬眸,对上薛放的目光,她醒悟他们方才做了什么。 杨仪忙转开头。 薛放靠近她些:“你刚才说的,我可都听见了,你可不能反悔。” 杨仪的脸颊上涌起淡淡的轻红,过了会儿才道:“我没反悔。” 薛放心头怦然,喉结动了动。 他握住杨仪的肩头,认认真真打量她的脸。 杨仪被他看的赧颜:“怎么了?” 薛放忍着笑意:“你今日……真好看。” 杨仪诧异,她连病了两日,脸色当然不会好到哪里去,又因为先前小甘不在,更懒怠上妆,只用点粉遮了遮脸上憔悴,淡描了眉而已。 刚才一番痛哭,必定越发狼藉难看。 “谎话。”杨仪竟捂住脸:“我知道我的气色不好。” 薛放把她的手轻轻握住掰开:“说起这个,之前为什么……一回府就病倒了?”他越说话,靠得越近,几乎把杨仪挤在了树上。 她觉着窘迫,只得道:“你先让我起来。” 薛放这才醒悟,倒不好叫她坐在地上。 于是忙扶着杨仪把她抱起,又给她摘拍身上的草尘。 她先前紧靠在桃树上跌落,鹅黄的衫子背后被划搓出浅浅灰痕,薛放举手去抚,手掌心顺着她的脊背向下,不出意外地向内陷落,是她的腰。 他很想在那里握上一把,却又赶紧撤手。 杨仪定了定神:“时候不早了,先前你指使二哥哥做什么去了?” 薛放道:“我就叫他去吃杯茶罢了。” 杨仪低头:“咱们先回去吧。” 薛放拉住她:“才说的好了些就走?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回府就病了。” 杨仪道:“我这身子,得病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又问什么?” 薛放道:“不会是那天晚上累着,亦或者是……我说的话不对让你心里生了气?” 杨仪微微一笑:“没有。” 那夜薛放说要收敛规矩,她是欣慰的,毕竟那正是她所要的,但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却无法完全自控。 只是现在又何必再说这些。 她擦干眼角泪渍,温声道:“别叫二哥哥久等,咱们回去吧。” 薛放意犹未尽,尤其想到方才大好机会,自己竟然只蜻蜓一吻:“杨仪……” 有贼心没有贼胆,他张了张口:“今日说的话,你可得记着。” 杨仪瞥他:“走吧。” 她迈步往外,薛放赶紧跟上,走了两步,忽然又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要是这样,我先前做的那些梦是不是正常的?” 杨仪一愣,没想到他竟又想到这个。 脸上发红,她哪里肯回答他,只赶忙埋头往外走。 “你跑什么……”薛放见她垂手腰间轻轻摇晃,他赶紧上前一把握住。 杨仪转头看他,黑白分明的眸子,似嗔似喜,却并没有抽离。 薛放心里的喜悦顿时开出了无数朵花。 笑意在嘴角洋溢,十七郎拉着杨仪的手,先前明明握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却跟之前的所有都不一样。 这一回他握着的是她的手,是杨易也是杨仪,是他的仪姐姐,也是他心上的人。 他握的又喜欢,又踏实,还有点说不出的羞涩。 说不出是一种什么冲动,薛放停下步子,拉起杨仪的手放在唇边,啵地亲了一下。 杨仪给他突然的动作惊呆了:“干什么?” 薛放揉揉她柔软的小手,嘿地一笑:“不干什么,就想亲亲。” 杨仪往外看了眼,已经能看到马车,就是没见着杨佑持跟车夫。 “不可胡闹。”她想了想,还是警告了一句:“别叫人看见。” “知道了,没人的时候我再……”他突然极为聪明机变。 杨仪赶忙把手拉出来,也不肯听他说完,就加快步子往车的方向走去。 “仪姐姐!”薛放叫了声,正要追过去,却惊见路上来了一辆马车,窗户旁边有个影儿一闪而过。 薛放扫了眼,并未在意。 十七郎在画船上脚踩顾瑞湖的时候,陈献带了闻北蓟在岸边上,躲在一块岩石后看热闹。 闻北蓟见到薛放自小舟上直接高高跃起,冲向画船,吓得惊叫了声。 还好隔得远。 陈十九郎啧啧惊叹:“我自觉也是个不错的了,可是还是没法儿跟十七比,这种自愧不如的感觉真讨厌。” 闻北蓟忙道:“十九哥,你已经比千万人都强了。” 陈献拍拍他的脑袋:“我知道,不过还是谢谢你说出来。” 两个人看见薛放把顾瑞湖扔进水里,陈献笑道:“这顾家的小子今日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算他作恶多端遇到对手了,换了别的人指定不敢这么弄他。” 闻北蓟道:“这顾家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陈十九郎想了想:“你没看到岸上,那位俞巡检也在么?顾家再能,也不敢跟俞家和扈远侯对上,何况他们两个身后还有整个巡检司。” 闻北蓟眨眼:“顾瑞湖肯吃这个大亏?” “这个……要看看他们将怎么处置了。总之一定会又有一场好热闹。” 两人这里说着,就见杨仪走到河边那个受伤的青年身旁,陈献本来没在意此人,见薛放也跟了过去,才转头。 青年本是背对此处,这会儿转过身来,陈献看见那张脸:“奇怪。” 闻北蓟问:“十九哥,怎么怪?” 陈献皱眉:“这个人……有点面熟。” 只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起哪里见过,又看薛放等要走了,他才拽着闻北蓟上了车。 陈献本以为他们已经回去了,谁知走到半路,远远地看见一辆车在路边,正觉着奇怪,顺着往后看,就见薛放拉着杨仪的手,喜喜欢欢地自桃林走出来。 十九郎震惊,赶忙放下车帘往旁边一躲。 毕竟杨仪也在这里,陈十九郎怕两下照面节外生枝,就只忙催车夫不要停,快些走。 闻北蓟小心地从窗户往外看了眼:“十七爷他们停在这里做什么?” 陈献道:“你这不是明知故问?没看到他们两个手拉手出来了?”YushuGu.COm 闻北蓟探头的时候,杨仪已经要上车了,薛放跟在后头,故而没见着。 陈献捧着腮,叹气道:“我看他那个样子,眉眼带春的,走路都要飘起来,要不是杨大小姐还站的住,我可真要怀疑他是不是刚大战了百回合,得偿所愿了,唉!看起来他们两个是真的好上了。” 闻北蓟只顾眨巴眼,似懂非懂。 陈献有点烦恼:“薛不约这个家伙还有点本事,竟把杨仪弄得服服帖帖,哼,怎么也不给他来那么一下呢。” 他还惦记着在杨仪手里吃的亏。 闻北蓟小心翼翼道:“十九哥,你不会也喜欢杨大小姐吧。” 陈献道:“我当然喜欢她,你不知道她是多有趣难得的人……罢了罢了,给薛十七咬住了,以后我跟她怕是说句话都难了。” 闻北蓟道:“十九哥,你要是觉着她难得,怎么不叫人去提亲?” 陈献眉头紧锁:“提亲?”他摇头:“我只喜欢她的性情有趣,未必到定了终身那个地步,再说,我才不跟薛十七抢人呢。” 闻北蓟道:“你怕抢不过他?” 陈献嗤地笑了:“你这小子……不是我抢不过,是没人能抢得过。” 马车正行,忽然迎面马蹄声响,陈献毕竟是带兵的,一听就知道人数不少。 忙掀开车帘往前看,果真看到一行十几匹马,正向着此处狂奔,陈献望着为首的那人:“是他。” 马上的人也看见了陈献,隔空向着他一点头,仍旧马不停蹄地去了。 闻北蓟也凑过来瞧,只看了个背影:“那是谁?” 陈献道:“刚才被扔下河的那个小霸王的兄长,漕运司司事顾瑞河。”他思忖着:“这必定是顾家的人听说了顾衙内被打,所以顾瑞河才带人来了。” 闻北蓟一惊:“小侯爷他们在后面,这些人人数又多,会不会为难他们?” 陈十九郎起初也这么担心过,可一想:“未必,这顾瑞河在漕司上的名声还不错,他也没有那些吃喝嫖赌的恶习,跟顾瑞湖简直是一天一地……再说,要他真的想不开要对十七动武,他带的这些人只怕少了点儿。” 闻北蓟伸出胳膊,看着自己细瘦的腕管,摸了摸,落寞地说道:“我要是能跟小侯爷一样,不不,我自然比不上他的一半,哪怕别老是这么病殃殃的也行啊。” 陈献忙笑道:“你虽然身体弱些,到底是高门大户里的,从小锦衣玉食,千宠万爱,也已经比万千人要好的多了。你看杨仪,她的身子也跟你差不多,但她的命可没你这样好,从娘胎里就被带出去,流落到如今才回来,这其中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呢,她还是个姑娘家。” 说着他拍拍闻北蓟的肩头:“你长长志气,可别自怨自艾的,对了,杨仪说的那个八段锦,我之前在哪里听说过,等我给你打听打听,你也练起来,她的医术不可低估,也许过了两年,你就真的体质改观了呢?” 闻北蓟连连点头:“我知道了,十九哥。我听你的。” 薛放跟杨佑持在后,果真跟顾瑞河的人马碰了个照面。 早在看到那一行人往这里冲来的时候,薛放已是警惕。他对杨佑持道:“要真打起来,二爷不用管,带着姐姐走就是了。” 杨佑持一阵紧张。 十几丈,数丈……几乎面对面,顾瑞河放慢了马速。 薛放坐在车辕上,一本正经:“是顾司事,怎么啦,这么着急忙慌的有什么要紧大事。” 顾瑞河道:“小侯爷打伤了我弟弟?” 薛放凛然正色道:“这可怪不得我,他强抢了俞星臣俞巡检大人的丫头,还想对俞大人动手,我身为俞大人手下实在忍无可忍,自然要保护长官。” 顾瑞河道:“若一切真如小侯爷所说,也算是舍弟该有此报。不过,此事我会命人详查,是非曲直自有定论,倘若是小侯爷跟俞巡检理亏,我们少不得要公堂相见。” 薛放撇嘴:“你说的还算中听,怪道我常常听人说,顾司事是个正直光明的人物……只不过你既然行事规矩,怎么有那么个横行霸道的弟弟,你也不管管?遇到我算是他命好,万一遇到个脾气暴躁不懂规矩礼法的,早把他打死了。” 顾瑞河在马上一欠身:“回头家里自会管教,我先去了,请。” 说完之后,顾大公子扬鞭,径自带人离开。 杨佑持在旁看的瞠目结舌,方才他几次想要插嘴,欲跟顾瑞河解释不是自己方面的错,都没来得及。 更加没想到甚至不用他开口,顾瑞河分毫没有动粗的意思,竟自去了。 杨佑持呆:“这……” 薛放道:“这人倒还成,可惜他们顾家家门不幸,他迟早晚给他那个兄弟带累坏了。” 将回城,杨仪自马车里说道:“这里靠西外城最近,能否顺路去看一看付老先生?” 薛放心喜:“我正惦记着又不好开口,姐姐真是跟我心有灵犀。” 杨仪车内咳嗽了声。 几日不见,付逍的家门院落也都已焕然如新。 门口的路重新铺过了,就算再下雨也不至于再积水成潭的。 两扇白骨森森的门被重新刷了青漆,破烂的地方做了修缮,透出几分庄重。 院内也统一修理过,中间的甬道用青砖整齐铺就,连原本透风的窗户都重新糊了桑皮纸,整个小院都迸发出生机。 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呼呼喝喝的响声。 杨佑持见薛放正扶杨仪,自己便探头看了眼,竟见一个半大少年,正在那里扎马步,打拳,倒也算是虎虎生风。 只是那少年看着瞳仁发蓝,不像是中原人。 杨佑持乃第一次来,自不认得这就是隔壁的晓风。 晓风却瞧见了门口的薛放,当下叫道:“付叔,十七哥哥来了……还有杨姐姐!” 他快步跑出来,激动不已,杨仪忙问:“你母亲呢?” 晓风道:“在家里,姐姐找她有事?”yushuGU.СoM 杨仪笑道:“我又要为难她了,劳烦她找一套能穿的衣裳。给我的丫头换一换。” 晓风忙道:“我这就去说!”撒腿跑了。 院中,付逍已经出了堂屋,正站在门口往外看。 杨佑持知道他就是当年拳打监军的老都尉,果真自有虎威,竟不敢造次,只跟在薛放身后。 薛放却道:“付老头,你的脸色好的多了!这两天可按时吃药了?” 付逍哼道:“你这浑小子,刚见面就损人,哪里有一碰面就叫人吃药的!” 薛放道:“那是你的救命药。你不吃是你自己想不开,我只是怕糟蹋了开药人的一片心。” 付逍听他信口胡说,又打量他的脸色,忽然感觉今日的薛十七郎跟先前不太一样了。 此时杨仪走了进来,惊讶地打量院中情形,付逍见她只穿着短到腰的对襟衫子,没穿外褂,便知必定有事:“你们打哪里来?” 杨仪正行了礼,薛放道:“刚才去了一趟码头。” 付逍脸色微变:“是那个大通码头?” 薛放惊讶:“你也知道?” “哼,这儿谁不知道,”付逍冷冷地:“顾家的那个小霸王在那条河上不知道造了多少孽,顾家竟都能给他平下去……” 西外城这里都是些平民百姓,干苦力的当然最多,也有不少在码头上讨生活的。 关于顾瑞湖的事情,付逍知道的比薛放多。 杨仪请了付逍进内,给他诊脉,又问他吃药的情形,有无戒酒。付逍叹道:“隔壁那小子每天跟盯犯人一样盯着我,我敢缺一口药?他们简直把我当药罐子看待。” 杨仪抿嘴:“老先生的情形略有好转,只是不可大意,这毕竟是要长期调养的。” 岳屏娘找了几件自己的、没很穿的衣裳暂且给小甘换上了。 看到小甘头发还是湿的,岳屏娘二话不说,冲回家去烧水煮姜汤,又兑了点儿糖,赶紧捧过来给小甘喝。 小甘喝了滚热而甜的姜糖水,整个人身心熨帖,额头出了汗。 杨仪连连道谢。 岳屏娘道:“大小姐竟谢我做什么?前日你们二爷叫管事送来的十两银子,付大哥只都给了我叫我收着,让我抓药日常开销之类……” 她的眼圈蓦地红了,掀起腰间的围裙擦泪:“我心里惭愧,知道是大小姐的心意,见我们穷困的那样……只是那么多银子怎么敢收,我去拿来……” 薛放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吃惊地看着杨仪。 杨佑持总算找到了一件自己熟悉的,毕竟这是杨仪交代他做的,见薛放讶异,他便道:“那会儿大妹妹叫我去找十七,我心想他忙得很,反正找来又不麻烦。” 杨仪上次来,不管是付逍还是岳屏娘的情形她都看在眼里,一文钱难死英雄汉,付逍又把自己仅存的一点钱都给了萧太康买银纸……老的老少的少,屏娘又是女子,他们将何以为继? 杨仪早拦住屏娘:“上次借我的鞋袜我还留着,今日又来烦扰,以后兴许也会常来往,娘子又何必说些见外这话。那银子你只管留着,我想,若用不了……我看娘子是个利落能干的人,也许可以做点买卖之类,也是好的。” 岳屏娘满目感激。 晓风在旁道:“我娘跟人学过做豆腐,只是苦于没有本钱,这次岂不是可以做起来了!” 屏娘怕他无礼,刚要呵斥,付逍道:“你只管拿着用,如果真的做了好买卖,将来赚了钱连本带利还给人家就是了。” 杨仪去东屋看小甘的情形,屏娘也跟了进去。 杨佑持怕薛放有话跟付都尉说,就跟晓风一起出门,问他练的什么。 里间,付逍看看薛放:“这位杨姑娘,身子虽弱些,倒是个难得的好人。” 薛放低低道:“我都不知道她叫人送银子,比我想的还周到。” 付逍道:“小十七,这姑娘很好,我看中了。” 薛放一惊:“什么?你……”离谱,难不成人老心花? 付逍却悠然地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提亲啊?” 薛放正怒视付逍,闻言发蒙:“提亲?” 付逍意味深长地笑道:“你这傻小子,别的也罢了,这些日子她在京城内声名鹊起,太医杨家虽没落,倒也是过得去的门庭,你以为就只有你有眼睛认得珍珠,就没有别人也盯着吗?” 章节目录 第152章 二更君 杨仪来给付逍看诊的消息,给一些眼尖的人瞧见,顿时又传了出去。 付逍听到门外有说话声音,便跟薛放道:“以后还是不要直接让仪姑娘到这里来,一来人多眼杂的,难保会有歹人。二来,也确实有些身上染疾无处寻诊的,她那慈悲性子,见了自然不会置之不理,怕累坏了她,何况长远下去,竟不知到何时为止了。” 薛放道:“那你的病怎么是好?” 付逍笑的有些复杂:“我本来是一心等死的人了,你们偏又撞了来,弄出这许多事,我一时半会儿怕是死不了的。我以前不愿意往外头去,如今已经不同先前,等我再吃几天药,我自然就进内城去,或者找你,或者找她,就行了。” 他本就有点愤世嫉俗,得罪权贵被退之后穷困潦倒,先前未遇良医病情恶化,又加上萧太康之死的刺激,才自暴自弃又开始饮酒。 若不是杨仪跟薛放及时来到,只怕就真的死在屋里了。 如今一切情形改变,那消极的念头也渐渐地散了。 薛放道:“那当然是好。你要是自己能多保重,比别人耳提面命的都强。” 里屋传来说话的声音,薛放侧耳听了听,是岳屏娘在说什么鞋袜,薛放便悄悄问付逍:“你跟那女子怎么回事?” 付逍微怔:“你说屏娘?自然是邻居。” 薛放自己的事情当局者迷,对于付逍的事儿却火眼金睛:“你少说这些,她的年纪快当你女儿了,居然叫你付大哥……好生亲热。” 付逍咳嗽了声:“那又如何,少来挑刺。” 薛放道:“你把自己每个月的钱都给了他们娘儿俩,无亲无故,是想怎样?我看她倒算是个能干勤快的人,也没那种妖娇之状,像是个过日子的,又给你送吃食,又给你缝衣裳……你是临老入花丛了?” “什么胡话?”付逍老脸一红。 薛放叹道:“没什么,我就是说,已经是这个年纪的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再说,他们娘两个家里没个男人,生活也艰难,你要真的有心,倒不如给人家一个名分,当然,要是她没这个意思就算了。” 付逍欲言又止,低头:“你也说我这把年纪,都快当她爹了。” 薛放笑道:“那更好办了,不做夫妻,你就认她当干女儿,也一样能照顾人。” “你这浑小子!”付逍喝骂了声,咳嗽起来。 薛放啧了两声:“看你这反应就知道,你们有事……你方才跟我说什么尽快之类的,你自己呢?” 付逍脸色微变。 岳屏娘才搬来两年不到,她颇有点姿色,又带着个看似异族的孩子。 这外城龙蛇混杂,自然也有些闲人盯着,不怀好意。 屏娘初来之时,还有人狗胆包天的,做出些白天堵门,晚上爬墙的举动,但屏娘性烈,动辄厉声怒骂,拿着剪刀要拼命,而隔壁的付逍若是听见动静,便会出外相助。 他虽年纪略大,但毕竟行伍出身,身手又好,对于一两个汉子都不在话下,何况那些地痞无赖。 打了几次,终于安分了些。 岳屏娘很是感激,又见他只身一人,便常常过来帮忙打扫房子,缝补浆洗衣裳,有时候做了好吃的也叫儿子送来。一来二去就熟络了。 但也正因为如此,坊间也有好些关于他跟岳屏娘之间的流言蜚语。 薛放总算扳回了一局,见屏娘从内出来,便走到门口:“咱们走吧?” 杨仪答应着,带了小甘往外。 还没出门,就见之前治好了的石大娘,同她儿媳一块进门,见了杨仪就要磕头,杨仪忙制止,屏娘赶紧搀扶住了。 原来他们也是听说杨仪今日来到,故而还想过来道谢。 还没闹完,又是之前来磕头的老者,牵着病愈的小孙女儿来叫她磕头,那小孩子已经不是那样病的昏迷之态,活泼可爱,跪在地上向着杨仪恭恭敬敬磕了头。 老头子笑眯眯地说道:“姑娘真是神人,之前才吃了一剂药,就大好了,我跟这孩子说,她是有观音娘娘照应的人,福气必在后头呢。” 杨仪摸了摸那孩子的小脸,柔嫩的脸蛋,叫人爱不释手。 薛放怕还有人来,便道:“时候不早了。” 不料才出院门,却见有两人扶着一名形销骨立的四五十岁男子,见了杨仪,其中一个青年忙上前拦住:“请问可是杨大小姐?家父喉咙里生了肿疮,各处求医无效,听说大小姐在这里,还求救一救吧。” 杨佑持见薛放冲自己使了个眼色,便道:“妹妹,还是得尽快回去。”又对那人道:“京城里名医甚多,我大妹妹又不是开诊挂牌的大夫,这若看好了倒无妨,若是看不好岂不是她的罪过?恐怕又让你们落了抱怨,先前我不跟着,便没管着她,如今我跟着了,自然不能看她胡闹。” 杨佑持知道薛放不想让杨仪被这些人绊住,何况看了这个万一又来一个呢,上次就是好容易才走的。所以故意这么说,想让他们知难而退。 不料那青年含泪道:“爷有所不知,我父亲得了这症状,嘴都不能张开,药都吞不下,已经足足三四天食不下咽了,再这样下去怕会活活饿死!之前听说大小姐在这里治过病,可惜我们没赶上,偏偏如爷所说,大小姐不是挂牌开诊的大夫,如果真有个开诊的地方我们早去了!虽知道杨府所在,但也不敢就直接跑到门府上去,只能等死……如今竟巧在这里看见了,竟如天意,还求发慈悲救一救吧!”他说着也双膝跪了地,重重磕头。 杨仪岂能见死不救,便对杨佑持道:“哥哥,我就看一看。” 她开了口,杨佑持自然不语。 杨仪走到那病者跟前,诊了脉,又看他喉咙,果真肿的脖子都见粗了,而且牙关紧咬,嘴巴不能张开,可见那青年的确不是危言耸听。 青年含泪道:“先前大夫说什么用防风通圣散,可这若是别的症状,总能吃进点药,像是父亲如今这样,别说药,一滴水都难进入。” 他们在家里当然什么法子都用过,甚至于硬去要掰开患者的嘴,可把腮都捏出了血,牙关却仍是开不了。 那患者看着杨仪,呜呜有声,却因喉咙被肿痛堵住,嘴不能张开,竟说不出话来,看着甚是可怜。 “总有法子。”杨仪沉声道:“莫慌,这个可以用针灸对之。” 她只稍微一想,就要找自己的银针,忽然薛放咳嗽了声,把那个搭帕递过来。 杨仪一愣,脸颊微红,接过搭帕从内翻出自己的旧针囊,多日不见,如今重回手中,想到经历过的那些事……百感交集。 杨仪抽出一支银针,叫抬起患者的手,只刺他拇指处的少商穴。 两个青年见状都不解,明明是喉咙的病症,为什么要去针灸手呢? 殊不知,这少商穴属于手太阴肺经,正是对症之处。 杨仪刺了会儿,见少商穴上冒出血来,便看那患者:“请试着张口。” 患者微怔,惊她提醒,微微地动了动唇,这一动,原本紧咬的牙关居然张开了! 众人一阵惊呼,杨仪收针,对青年道:“你去买一两石胆,碾成碎末,吹入他咽喉里,等他吐了痰后,再用之前大夫开的药,即可无恙。”石胆能够催吐解毒,正是此刻适用之物。 青年喜出望外,浑身发抖,向来焦灼的心才总算平了,父子三人感激涕零,齐齐道谢。 薛放送杨仪上车,告别了付逍屏娘等其他众人,往内城而去。 付逍目送他们去了,自己进了院子,石大娘双手合什念了会儿佛,对屏娘道:“我说这大小姐是观音菩萨化身,不然怎么这样年纪,又这样能耐,这一转眼的功夫,又救了一条性命。” 屏娘也是满脸爱惜,赞道:“谁说不是呢,我见了她只觉着又敬又爱。” 闲话了会儿,屏娘进了院子,见付逍正坐在门口出神,屏娘笑道:“大哥,又想什么?总不会是十七爷他们才走,就又想他们了吧?” 付逍忽然道:“之前里长曾经提过,叫我去训练乡兵,一个月也有八百钱拿,我不稀罕去伺候他们,所以拒绝了。” 屏娘不知他为何提起此事:“大哥不愿意理他们那就不去,也没什么。”YUShUGU.cOm 付逍道:“我向来一直不干正事,你怎么也不说说我,还是觉着我已经老迈到该躺着等死了?” “大哥!你怎么说这话?我怎么会那么想?”屏娘急了,眼圈都红了:“你向来照看我跟小风,感激还来不及,我要有那心我即刻就……” “你听我说,我只是觉着,因为我懒怠,有时候你没有钱花,只管四处去借,你也不让我知道,我给你钱你还只管说有,”付逍低着头,咕哝道:“我想答应他们,好歹领那八百,再加上兵部的五百,这样的话兴许能宽绰些。” 屏娘隐约听出一点什么来:“大哥,你……” 付逍道:“方才十七小子说,我居心不良,让我认你当干女儿……” 屏娘脸色发白:“什么?大哥!我……我……”她虽然利落痛快,但有些话到底还是说不出口,终于一咬唇,低声:“我的心意难道你不知道。” 付逍抬头:“屏娘。” 他眼见是近五十的年纪,只因为多年嗜酒落魄,不修边幅,才显得越发苍老。 这两日吃着药,又戒了酒,稍微收拾,看起来俨然四十不到,又是个习武出身,精气神儿在那里,他的相貌又周正,自然仪表非俗。 屏娘是个极聪明的女子,之前跟付逍朝夕相处,嘴上不说,两个人心意早都通了,方才付逍突然说什么要去训练乡兵,她已经极为意外,又听付逍这么问,就知道了。 “先前要不是大哥,被那起闲人朝夕骚扰,我早不知哪里去了,如今你不嫌我带着个孩子,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屏娘鼓足勇气,绞着手:“其实……我知道,原本是我高攀了。” 之前屏娘只晓得付逍是个军汉,并不知道他的地位,如今见薛放亲自前来,就知道他的来历非凡。 “什么高不高攀,”付逍最不喜欢这些话,他握住屏娘的手:“你愿意我愿意,那就行。你带着晓风跟了我,我必会好好照看你们娘俩。” 他把薛放那些话听进了心里,心想自己这把年纪了,倒也不用怕人笑,屏娘又且无依无靠,不如两个人一起依偎着互相取暖过日子吧。 他之所以要去应下里长给的差事,也是想谋正经差事,可以养家。 屏娘流了泪,点点头,只觉苦尽甘来。 一路上,薛放忧心忡忡,似有心事。 他并没有送杨仪回杨府,半道在路口就下了车。 “杨二哥,好好把仪姐姐带回去,明日我去府里看望。” 杨佑持跳下马:“你不去府里坐坐?又有事忙?” 薛放看了眼车厢,瞧见杨仪掀开半边车帘正打量他:“是有一点事。要先去处理。” 杨佑持遗憾,又叮嘱:“那我明儿专等你,可别失约了。” “放心。”薛放跟他告别,又跑到车窗处:“我先回去了。” 杨仪颔首,叮嘱:“凡事谨慎。” “少喝酒,”薛放不等她说就自己说了,又笑:“再不喝了。还有那搭帕,你可好生收着。” “知道了,你去吧。”杨仪把帘子放下。 目送马车走了,屠竹牵着一匹马走过来:“十七爷,现在回巡检司?” 薛放的脸色慢慢凝重起来:“在羁縻州的时候,月俸是不是你管着的。” 屠竹眨了眨眼:“是啊。十七爷要用吗?” 薛放眼前一亮:“有多少?” 屠竹道:“先前从南边回来的时候我点看过,扣去之前用的,大概有三四十两。” “多少?”薛放只觉着匪夷所思,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觉着可能少听了个什么字。 屠竹被他的反应吓到,有点不确定地:“三四……十两吧,我回去再数数。” “怎么会这么点儿?”薛放叫起来。 “这、这已经不少了。”屠竹睁大双眼,简直怕他怀疑自己私吞,也不顾这是在大街上,掰起手指跟他算账:“之前旅帅每个月有两千文,大概折合二两多点银子,一年最多三十两,可旅帅时不时地请人吃酒,应酬,还有衙门里的人,或者别的什么人偶尔有个手头欠缺跟你借,你也统统都借了,可还回来的极少,这些开销已经去了一大半……到现在能省下三四十,已经是不错了。” “行了行了,”薛放只觉着天晕地旋,世道凄惨,赶紧定神又问:“我如今的薪俸多少?” 到京畿司的时候,他没在意,只恍惚觉着不少。 屠竹道:“是一千八百文。” 薛放不敢相信,脱口叫道:“为什么反而少了!” 屠竹道:“旅帅如今是参将,自然比之前的官衔要低一点儿。” 这个月俸确实是不高,但薛放是吃住在京畿司的,所以比那些在外头住的到底还要少五百钱。 薛放双手抱头,退后两步,坐在一家铺子门口:“这么点钱够什么用的!我什么时候才能……” 屠竹不懂他这从来不管账的人,怎么居然一反常态问起钱来了。 “十七爷,是有什么急用吗?可以去跟别人借一借。” “呸!”薛放啐了口。 屠竹不懂。 薛放抓了抓头:“不行,老子要找个能来钱的差事才行。” 屠竹吃惊:“京畿司干的好好的,又要找什么别的?” 薛放道:“这点钱够人喝西北风?” 屠竹委屈:“以前也这么点儿,没见你说少啊。” “那是我一个人!”薛放脱口而出。 屠竹的疑惑在加倍:“现在,不也是一个么……” 薛放瞪了瞪他:“我跟你没话说,”他双手叉腰,来回踱了几步:“你打听着,哪里有什么给钱多的活儿,给我留点神。” 屠竹呆若木鸡不知所以。 商议了会儿,回到巡检司,正好遇到孟残风出门,一看薛放跟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回来,便抓住机会阴阳怪气:“薛参将,你今日无故缺勤,旅帅说了,给你记上一次,若还再犯,就要打板子了。” “随你。”薛放没好气地一摆手。 他的这个反应,倒是在孟残风意料之中,看他要向内走,随口又道:“还有啊,得罚半个月的薪俸。” “什么?”薛放听见罚俸,猛然止步:“就那么点儿钱还要克扣?” 孟残风讶异:听打板子没反应,罚几百钱居然急了? 薛放脸色变化,却又咬牙切齿:“罚就罚吧,一帮见钱眼开雁过拔毛的吸血虫……罚了我你们就富了?”愤愤地扔下两句,他向内去了。 孟队正曾经被骂过许多罪名,但还是头一次被冠以这种,孟残风歪头看薛放身形远去,疑惑地问副手道:“他是不是疯了?” 杨佑持陪着杨仪回了府里,自己先往前去应酬。 那边杨仪同小甘转回院中,孙妈妈跟小连猛见了小甘回来,高兴的什么似的,一左一右拉住手,着实亲热。 先前少了个人,就如丢了魂一样,如今总算踏实。 杨仪吩咐:“快去备热水给她洗个澡,再去煮一碗姜汤。” 孙妈妈连声答应,正要退出去,突然想起一件事:“看我这脑子,”她拍了拍头,神秘兮兮地说道:“姑娘,我听他们都说,今儿有人上门提亲呢。” “提亲?”杨仪不以为然,“给谁提亲。” “当然是给姑娘,”小连正拉着小甘打量,闻言也皱起眉头:“听说如今人还在老太太房里。” 章节目录 第153章 三更君 杨仪愣了会神,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轻声问道:“是不是个什么顺天府的王家?” 小连跟孙婆子对视了眼,双双摇头,一个说不知道,一个说好像不是。 孙婆子先去打洗澡用的热水,小连则问:“姑娘为什么提什么王家?哪里听说了消息?” 杨仪把外衫脱下,摇头。 她吩咐小连照看着小甘洗澡,自己往外走。 小甘忙道:“姑娘去哪,好歹叫小连陪着。” 杨仪道:“不用,我就去老太太那里站一站。” 出了院门,杨仪缓步而行。 她想到了前世的一件事。 那会儿她蜗居院内,半生不死,有一日小翘兴冲冲地来告诉,说是外头有人来提亲,而且是向她。 因为杨仪不大外出,外面知道她的人很少,别说提亲了。小连忙问是谁。 小翘道:“那是顺天府王主簿的公子,才十九岁,要娶姑娘家去做正经夫人呢。”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杨仪,语气充满了兴奋,就仿佛这真是天大的好事。 可是她没从杨仪的脸上看到半点喜欢或者羞涩,这让小翘有些扫兴。 “哼,”她哼了声:“不过我听说,大老爷那边似乎不太满意……所以这件事也未必就能定下来吧。” 这会儿语气又充满了遗憾跟幸灾乐祸,就好像绝世的好夫君就要飞走了。 后来小连出去打听了半晌,回来便道:“这件事不成,那个王公子,是个不务正业的,之前娶过一个,很快病死了,据说曾被他打过。” 她自言自语似的,也没有如小翘一样去观察杨仪的反应:“得亏大老爷似乎明白,挡下了。就是有点怪,二老爷像是因此跟大老爷起了争执……难不成二老爷愿意叫姑娘嫁给那种不是人的东西?” 这件事,是杨仪心里的谜。 她毕竟没出院子,只听小翘小连两人所说,只言片语,不知如何。 但这亲事确实是没有议定。 倒是在那之后不多久,一日天气晴好,杨仪出去散步。正好见伺候杨甯的丫头冬儿跟嬷嬷经过,杨仪不愿同他们照面,就躲在紫藤花架后。 只听冬儿说道:“这小侯爷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这才几天,又闯祸了。” 嬷嬷道:“这次又把顺天府那什么王公子打断了一条胳膊。弄得顺天府去侯府讨说法呢。哎哟,将来咱们姑娘若是嫁过去,还不知道能不能管得了。” 冬儿“嘘”了声:“别说这话,姑娘不喜欢的。对了,那王公子是不是之前求娶大小姐的?” “怪道听着这个名字熟悉,可不就是他?听说这个人也不是个好货色,兴许是真招惹了小侯爷吧,打就打吧,没有弄出人命就行。” 冬儿不解:“之前这王公子来提亲,虽说他们家门第不高,但也说的过去,怎么反而是大老爷拦着,按理说这是二房的事,大老爷不该多管吧。” 嬷嬷道:“你不知道,大老爷是想……”她压低声音叽咕了几句,“姨娘原本觉着这姓王的就挺好,可大老爷的打算……” 再往后,就是俞星臣了。 杨仪理所应当的以为,她跟俞星臣的婚配,应该是杨登跟杨达商议出来的。 而这一次孙婆子跟小连说有人提亲,杨仪回想起这些旧事,便知道那登门的多半是姓王的那家子。 不知不觉将到了老太太的上房,她因为只顾想事情,走的很慢,脚步极轻。 将到跨院,才迈步,就听到院内有说话的声音。 是杨登:“我以为大哥拒绝了王主簿派的媒人,是因为知道他家里家风不好,或者门第不高,没想到大哥竟是这样想法。” 杨登的声音,隐隐带着几分怨怼,跟不敢过分的愤怒。 杨仪很惊讶,急忙止步。 “你这是什么语气?”杨达开了口:“我这想法有什么不妥?” 杨登哼了声,并没说话。 “从人物,家世,身份,哪点配不上?不比那王家的小子高上百倍?”杨达也冷哼了声:“老二,你不要想不开,这门亲事,对你对我都有好处。” 杨登道:“好处?请大爷恕我驽钝,我看不出什么好处。” “你……”杨达瞪着他:“你别顽固不化,当年为了个身份卑贱的女子,葬送了大好前程,至今还在太医院里受人的气,如今这改命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有什么死犟不回头的?” “不是我死犟,”杨登向来很敬畏杨达,极少顶嘴,但是这次竟一番常态:“仪儿不能给人做妾!” 这一句话响起,把杨仪震住。 “你嚷什么?”杨达动了怒:“我难道能害她?当林院首的妾室有什么不妥?那可是四品的官,堂堂太医院首座,岂是那种不入流的主簿、管事之类能比的?” 杨登默然:“大哥是想巴结林院首,又何必说别的。” “你……”杨达窒息:“像是你这样不懂算计,不会手段的,要不是我看着,你还能在太医院呆的下去?如今我一心为咱们杨家谋划,你反而说我巴结……你不巴结,像是这般,杨家不出几年就都完了!” “要仪儿去给人做妾,杨家就好了?”杨登扭开头:“能不能立足,凭的是自己的本事,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算什么?” 杨达怒视着他,突然冷笑:“是,不屑巴结,不屑逢迎,你自然最有本事了,你最大的本事就是娶了一个漕运司使家的小姐,靠着她们家的钱,撑着二房的花销,你的本事我实在赶不上!” 杨登的脸涨红。 “我是因为林院首问起了杨仪,觉着是个好机会,才想撮合这门亲事,倘若你真牛心不肯,那毕竟不是我的女儿,我也没有法子!将来只怕你我都没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你自己好好想想吧。”杨达冷哼了声,拂袖而去。 杨登长长地吁了口气,心情却仍极沉重。 门外,杨仪听着这一切。 前世的一点疑惑,总算解开了。 原来大老爷拦住王家提亲的缘故在这里,原来杨登跟杨达争执,竟然是为了此事。 她从没想过,为她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亲事竟然也能一波三折。 原来她竟差一点去给人当了妾。 这么看来,前世嫁给俞星臣,确实是她“高攀”了。 杨仪苦笑。 次日清早,有户部主事家人登门,原来他们家里还不足一岁的小公子,竟在后颈上生了一个大包,不知何故,请了太医查看,不敢动手,唯恐伤及性命。 只听闻杨仪最擅长别人所不能治的病症,故而特登门相请。 老太太面有难色,之前应允夏家太太,是因为两家还算有点交情,可是跟户部的人素无往来,万一杨仪失手或者弄差了…… 老夫人只应付:“先前她不过是运气,碰巧看好了几个人,其实又并不是正经大夫,我也训过几次,不许她胡闹。府里不如还是另请高明的太医为要。” 主事府的管事一再恳求:“小少爷日夜不能安睡,奶都少吃,我们阖府的人也都为此事寝食不安,好歹叫姑娘去看一眼,能不能的,姑娘说一声,我们也心里有数,再去请别人就是了!” 老夫人命人去叫杨仪来,当面询问她,其实已经叫丫头暗中叮嘱,想叫杨仪拒绝。 毕竟又是事关孩童的病症,人家说了太医都没有把握,她一个姑娘家……别真惹出祸来。 谁知杨仪道:“我去看看就是了,能治就治,我不能,便请别人。” 那管事大喜:“大小姐说的是正理。” 老太太心中微怒,却还得叮嘱:“你年轻,见的毕竟还少,务必小心,自己闯了祸事小,万一耽搁了人家的病症却是大了。” 杨仪欠身:“您放心。我自明白。” 户部梁府。 那小孩身上只穿着极轻薄的一件衫子,生恐布料摩到颈间的肿包,因为那包越来越大,小孩子睡觉也不能仰面朝天,而只能趴着,且又疼又重,甚是难受。 故而杨仪到的时候,里头正在哭闹不休。 杨仪乍一看那孩子的后颈,也着实吓了一跳。 前些年她在外头,遇到不少颈生恶疮的病例,只是这脖颈并非其他地方,十分险要,等闲动不得。 杨仪就曾亲眼见过,有一老者,颈间赘疣大若人头,她有心想给他割除,但一想到后果,终究束手。 只能在心里想:毕竟万一失败了……就是一条人命,这样活着虽艰难,到底还有一口气在。 她担心小公子生得也是那种恶物,那么这孩子如此的小,要割除自然艰难百倍。 杨仪心头沉重,已经做好了“束手”的准备,直到她上前细看。 “此物什么时候生出来的?” 因她是女子,府内的女眷都未回避,起先还都偷偷打量着她,闻言忙七嘴八舌回答:“已经有四五天了,起初以为是蚊虫叮咬,抹了些药,谁知第二天竟大了些,赶紧请太医来看,说是风疹,开了内服的,竟丝毫用都没有,眼睁睁鼓了起来,越发没人敢动了。这到底是怎样?” 那些大夫,有说是气症,有说是被什么叮咬,有说是风疹……可惜都不敢着手。 而除了这些,更有些说是什么被邪祟附了之类,梁家病急乱投医,几乎就要请人来驱邪了,幸亏梁主事还算清明,一力制止。 杨仪细瞧了瞧:“这不是什么气症。”给小孩儿把了脉,又看向他身上,肤色微红,“要一根点的蜡烛,一个碗。” 一声吩咐,底下人迅速送了来,却不知何故。 杨仪叫无关人等且先退出,只留奶母,梁少奶奶跟夫人,她让奶母抱着那婴儿,自己从搭帕里找到针囊,取了银针,火上烧过。 待银针冷却,杨仪靠近婴儿。 少奶奶极为不安:“干什么?” 杨仪道:“这是胎毒,必须要将里头的脓水引出,再迟延下去,毒入肌理,再入骨髓,便有性命之忧,神仙难救。” “可、可这么刺他……” 杨仪垂眸:“自然是会有些疼,可终究能够救命。” 少奶奶眼含热泪:“杨大小姐,你可一定要救救宝儿。我的命也在你的手上了。” 杨仪温声道:“放心,别出声,你跟奶母一起尽量看着别叫他动。” 少奶奶擦了泪,过去逗弄孩子。 杨仪叫夫人举着碗靠近,自己轻轻地在那肿包上刺落,顿时间,有微微黄绿的脓液自内渗出,流入碗内,夫人的手都有点发抖,杨仪道:“能流出来是好事。莫慌。” 在她安抚下,几个女子逐渐镇定,杨仪将脓水都挤了出来,眼睁睁见孩子的后颈恢复原样。 夫人用还有点颤的手,看向碗内,脓液几乎有大半碗,触目惊心。 杨仪挥纸笔,写了一副托里散的方子:人参,黄芪,白术,陈皮,当归等。 之所以叫“托里”,便是患者身体虚弱而有邪气之时,用这几种药,便能补气益正,迅速转好,且对于脓疮溃破之症至为有效。 “好生注意清淡饮食,伤处莫要沾水,此方服用月余便能除根。” 那小孩子因为有大人逗着,并没觉着疼,此刻正摇头晃脑,他仿佛感觉到压着后颈的东西不见了,竟呀呀笑了起来,又去扒拉奶妈。 奶母笑道:“好了好了,小少爷指定好了,他想吃奶了。之前往他嘴里塞还不肯吃只是哭呢。” 果真,当奶母解开衣襟,小家伙便凑上前去,大口大口地吮吸起来。显然是饿极了。 京畿司。 又到了休衙的时间,葛静葛副队换了常服,哼着小曲准备打道回府。 冷不防薛放从廊下翻了出来:“老葛!” 葛静吓了一跳,忙止步:“十七啊,你能不能正经走道儿,这神出鬼没的,吓死人了。” 薛放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老葛,你月俸多少?” 葛静惊讶:“你问这个做什么?” 薛放道:“还能做什么?月俸只有那么点儿,够什么吃?你是多少?” 葛静笑道:“我在这里多久了,你才刚来,我当然比你要高。” “高多少?” 葛静犹豫了会儿,伸出两根手指。薛放盯了会儿,无法解读:“到底多少?” 葛副队只得说道:“我是两千六百文。” 薛放大失所望:“这也不多。” 葛静眼珠转动:“十七,你突然问起这个做什么?” 薛放道:“我是昨儿才意识到,我原来一贫如洗。想找个生财的法子。” 葛静笑道:“那你问月俸可是弄错了,你难道没听说过‘马无夜草不肥’?” 薛放对上他的眼神:“你难道有‘肥’的好差事?” 葛静寻思:“暂时没有,好兄弟,你要真想干,我给你留心就是了。我要先回去了,家里管得严,我要晚回去半步,就得审问起来。” 薛放颇有点羡慕:“哦……还有人管着。” 葛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今儿怪怪的。” 正要走,又想起一件事:“前儿在大通码头到底怎么回事?”YUShUGU.cOm 薛放道:“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葛副队道:“俞巡检说,是顾瑞湖强抢他的丫头,双方才起了冲突,如今顾家那里决定息事宁人,可我总觉着有点不对。” 薛放本来以为,顾家会不依不饶,大闹一场。 没想到居然风平浪静。 而在巡检司这边儿,俞星臣竟把责任都兜揽了过去。 倒也是,起初带兵而去的是他,薛放只是随在后面,他又是上司,自然首当其冲。 让薛放心有余悸的是,为了这个,俞星臣被罚了半个月的俸禄。 他暗叫侥幸,幸亏没罚到他头上,不然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了。 这日,葛静来找薛放:“有个赚钱的买卖,你干不干?” 薛放忙问何事,葛静笑的神秘:“兵部赵侍郎今日宴请一位南边来的特使,想请个很懂南边风土人情的过去作陪……” 薛放睁圆了眼:“什么叫‘作陪’?” “就是陪客,喝喝酒,谈谈天之类,酒席之上不至于过于冷落。” “这不是乐籍干的事吗?” 葛静笑道:“你怎么不拿好的比呢?那些高门大宅里,不也都有陪客的清客相公?” 以薛放的脾气,即刻就要跳起来,可竟鬼使神差地问道:“给多少钱?”问出这一句的时候,他仿佛觉着自己都矮了半截,忍辱负重。 葛静把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似乎在端详他的“姿色”能值多少,薛放被看得毛骨悚然,葛副队才笑眯眯道:“人家是侍郎,太少了自然拿不出手,十两银子该是有的吧。” “我去!” 入夜。 杨仪院中,小连捧着银子,小甘抱着两匹缎子,孙婆子则提了两盒点心,鱼贯从外进来。 白日,那户部梁主事家里送了谢仪,他们家不比赵御史家里,但也有两匹缎子,两锭各十两的银锭子,还有两盒精致点心。 而且那送礼过来的,是主事夫人,当着老太太的面,夫人盛赞杨仪,又连说谢仪简薄,请不要嫌弃。 其实这诊金是极高的了,但一来杨仪难请,人家又不是专职的大夫,冒险救人是她的情分。二来,不管是赵家还是梁家,小孩子便是命根,救了小孩子,多少钱他们也都肯。 梁家倒不是拿不出一百两银子,只是他们官职在那里,拿出太多,还怕招人非议,故而只是如此。 薛放完全不知此事。 京畿司内,他摸了把豆子,有点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气势:“好生呆着,老子出去给你们赚钱。” 就在薛放迈步出门的时候,街头上有两名巡差跟急脚鬼似的冲了过来,一眼看见他,如见救星似的扑上来:“薛参将,快!” 薛放忙往旁边一闪:“快什么快,别拉我的衣裳。”他特意让屠竹熨烫过的,觉着应该很值十两银子。 “案子,那个……”另一个巡差上气不接下气:“又有妓/女死了!” “妓……”薛放怔住,慢慢变了脸色:“你是说,像是王六那样的手法?” 两个巡差一起点头! 章节目录 第154章 一只加更君 这次出事的是寻芳楼。 死者也正是寻芳楼的花魁泗儿。 薛放带人赶到,寻芳楼已经先被顺天府的巡差跟巡检司的人围住了。 先前出了事后,里头的客人惊散了一大半,还有小部分没来得及跑的,都被堵在了楼里。 老鸨也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人物,此刻却瘫在楼梯口上,张着嘴,双眼呆滞,不知是在出气还是吸气,或者已经没了气儿。 薛放带人进门的时候,她都呆呆地没有反应。 今夜小梅当值,得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到,见薛放下马,便忙迎着:“十七爷,是这老鸨先发现的不对……看到那情形,当场就吓傻了。” “凶手呢?” “据龟公们交代,事发前,有个人惊慌失措地从后门跑了,他们猜测那人就是凶手。”小梅说了这句,脸色有点不太好看。 薛放脚步不停:“什么叫猜测?可知那人是谁?” 小梅犹豫了会儿,靠近薛放低语了句,又道:“不知道是不是他们弄错了。也许是弄错了。” 薛放明显的惊愕,然后道:“管是不是弄错,只要他出现在这里就有嫌疑,你再去询问那些目击的人,若是确凿认出是他,便立刻先派人去把他找到,抓起来!” 说了这句他念头转动:“就算不确定是他,也找人先去盯着……” “十七爷,他毕竟是……万一弄错了,咱们可是惹祸上身。”小梅迟疑,眼巴巴看着薛放:“还是再想想?” 薛放瞪他:“天塌下来我顶着呢,你怕什么?” 小梅只得答应,又指着前头:“就是那间。” 才上楼梯,薛放就闻到一股血腥恶气,几乎不用小梅领着,径直寻到了事发房间。YUShUGU.cOm 这时侯,那些妓/女们都给拦在楼上,不许随意出入,她们挤在一起,又惶恐又惊恼,窃窃私语。 猛然间看到薛放,众女尽数愕然,不能置信:“这就是巡检司的那个十七爷?” “好俊的哥儿,这么年轻……”虽然知道不合时宜,却还是脱口而出。 小梅斥责:“胡说什么,还不住口?”吩咐身后士兵:“看着点!” 薛放没工夫管别的,目不斜视向门口走去,小梅又赶紧跟上:“十七爷您慢点,那情形可……不怎么好看。” “你赶紧去落实那人身份,再派人前去拿人……不用跟着我!” “是。”小梅忙退后。 血腥气在屋内弥漫,薛放眯起眼睛,这浓烈的气息几乎让他生出一种错觉,就仿佛又回到了上次红绡阁出事的解语的房间。 泗儿的卧房不像是解语的那样布置的绮丽浓艳,偏素淡雅致。 青楼妓/院,也是分等级的,红绡阁名头虽不小,但若算起来,还是寻芳阁更胜一筹。 泗儿也不像是解语,解语美艳妖娆,而泗儿却是个能诗会弹的,这种格调儿最得那些文人墨客们的喜欢,甚至有些京内权贵们,私下设宴,也经常请泗儿过去弹唱作陪。 如今这雅致美人儿脖子上系着长丝带,给吊在床头,依旧的衣衫都给剥落,周身寸缕都无。 泗儿垂着头,看不见她的脸,一头长发散乱垂落,发尾慢慢地向下流着黏腻的血。 从她胸前向下,同样的作案手法,躯体大开,所有脏器自身体里滚落,有的落在床上,有的落在地下。 她看着就像是一只被捆吊起来,任由宰割,被开膛破肚,无情屠戮了的猎物。 薛放看着地上的血迹跟脏器。 怒意在心里升腾,拳头硬了起来。 怎么可能…… 王六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又会出现差不多同样的作案手法!是有人模仿,还是说…… 他想起王六临死之前那些意义不明的叫嚷:“救……”他到底要救什么? 薛放将泗儿的情形看过,转头看向周围。 桌上放着一架琴,旁边的青瓷香炉里还有袅袅的烟气,怪不得方才进来,血腥气里夹杂着若有若无的甜香。 他走到桌边,寻思这熏香是谁点的。 放在琴桌上,莫非泗儿先前想要弹奏? 转身,目光从地上掠过,却见在脚下地毯的边沿,落着一样东西。 他走过去一看,竟是一枚质地极佳的玉佩。 薛放出门之时,几个士兵正在拦着那些青楼的姑娘们,妓/女们见到薛放出来,先是沉默,继而大胆嚷道:“小侯爷,你们巡检司是怎么办差的,不是说已经捉到凶手了么?这又是怎么回事?” 薛放转头看去,那些泼辣的妓/女被他剑锋似的目光一扫,不约而同地噤声。 但薛放心里清楚,她们嚷嚷的没有错。 小梅问:“十七爷不用理她们,可有什么吩咐?” 薛放道:“谁是伺候这泗儿的。” 小梅赶紧一招手,身后士兵推了一个婢女上前。那丫头浑身抖个不停:“官、官爷。” 薛放把手中的玉佩给她看:“这是谁的东西。” 婢女呆了呆:“这……这是姑娘的。” 薛放道:“你可要说实话。” 婢女几乎要哭出来:“是、是别人给泗儿姑娘的。” “谁给的。” 婢女哆嗦:“姑娘没跟我说,我也不知道。” 薛放回头看了眼屋内,一切都是死寂,只有琴桌上香炉里冒出的烟气还在袅袅飘动,白色的烟,时不时被风吹的猛然扭荡,像是受了惊的魂魄。 “你们姑娘今晚上见过什么客人?” 婢女似乎很害怕,不敢出声。 薛放道:“我在这问你不说,是想回巡检司说?” 小梅斥责:“你们姑娘被杀了,你还要给罪犯打掩护?难不成跟罪犯合谋的?快说!” “不!当然不是!”婢女恐惧而无奈,终于低头说了个名字,又道:“姑娘……因要见他,早早地沐浴更衣,也不叫我在身边伺候,谁知……” 她哇地哭了起来。 薛放把玉佩收起,看小梅。 小梅忙道:“十七爷放心,已经派人去拿了。” 此时秦仵作匆匆赶到,他本已经休衙回家了,硬是又给揪了来,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十七爷。”脸色不太好,也许是有年纪的缘故。 薛放点头,摆手叫他快进去,却又望着地上几个凌乱脚印:“事发后都有人进去过?” 小梅便叫一个龟公过来询问,那龟公的脸色也是煞白:“今儿……泗儿姑娘有贵客,不许人打扰,我们……王妈妈因有事要找她,过来敲门,冷不防里头跑出一个人来,把王妈妈撞倒在地,好不容易爬起来,进去一看……” “都是谁进去过。” 龟公道:“王妈妈,还有……我们几个,还有两个姐儿,以及三四个客人。” 薛放皱眉:“你们胆子都挺大。” 龟公的脸上将要滴落苦水似的:“官爷,早知道是这样,给我一千银子我也不敢进去,方才我们几个都几乎吓尿了,有的吐了,还有两个在那昏迷着呢,以后必定要做噩梦。” 薛放道:“把进去出来的人都有谁,一一都写下来。” 龟公却又面有难色:“当时情形十分混乱,哪里会记得那么清楚。” 薛放对小梅道:“多问几个人,把他们所说的名单交叉比对,确定一下进出的人都有谁,有几个。” 小梅虽然不解,还是答应了。 吩咐过后,薛放回头看仵作。上一具尸首也是秦仵作经手的,他已经算是有些经验了,但又见如此情形,依旧很是不适。 见薛放站在门口,秦仵作惴惴然道:“十七爷,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那王六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难不成有个鬼……这种作案手法,我倒真觉着是鬼怪所为,如果是人,那这人简直比鬼怪更可怕,太骇人听闻。” 薛放道:“比鬼怪更可怕的,很稀罕么?你只细看,刀口、手法,跟上回的能不能比对,看看是否是一人所为。” 秦仵作心头一动,想要把泗儿放下,可惜他的徒弟还没有来:“十七爷……能不能帮把手。” 薛放走上前,抬头看看栓在床柱上的丝帛,自靴筒内抽出一把刀,刷地削断。 秦仵作是想叫他帮忙解开,没想他这样利落,吓得赶紧扶住泗儿尸首。 冰冷滑腻的女尸入手,秦仵作打了个寒颤。 晃动之中,只听“啪嗒”一声,不知是肝还是肺,血淋林地滚落下去。 门口小梅正看见这一幕,眼珠都往外突了突,赶紧退后。 秦仵作把泗儿放平,拧眉观察:“手法倒是一致的,不过……刀口,这次的凶器似乎不一样。” 上回王六所带的,是一把杀牛刀,就扔在现场,可这一回,现场并无凶器。 可秦仵作仍察觉,泗儿的伤口跟解语的伤,仿佛不同。 薛放道:“怎么不一样?” 秦仵作道:“上次的杀牛刀,是单刃,刺入之后,向下剖开,上面留下的伤口有些粗糙。但是这个……十七爷您看。” 他指着泗儿**之下的伤处。 薛放猝不及防看见,把头转开:“你说就是了。” 方才他进来,尽量避开泗儿的**之处,只看伤处以及现场周围,如今见那**微垂,虽然心无旁骛,也叫他很不自在。 薛放虽然有点混不吝,但却也有点洁癖,不愿意看这些。 何况是一个惨死的妓/女的身体,就算是出于公务,他也不想紧着去打量。 “是,这里的伤很薄,所以我觉着,”秦仵作忙道:“这次的凶器应该是双刃。” “双刃?”薛放心头一动,把自己的匕首抽出:“莫非是像这样?” 秦仵作仔细端详:“差不多。” 此处查验完毕,秦仵作等人来帮手,把泗儿的尸首运回巡检司。 薛放出了寻芳阁,上马往回,走到半路,遇到老关。 老关道:“十七爷,人已经给带回巡检司了。可以审问。” 薛放意外:“这么快?哪儿找到的?” “就在隔着两条街,被巡逻的士兵发现他慌里慌张、身上沾血的,正在喝问,就被我们的人发现了。” 薛放急忙挥鞭往回。 京畿巡检司。 小偏厅。 一个人坐在那里,他低着头,双脚踩在地上,不住地抖动,十分焦虑。 听见脚步声响,他忙转身看向门外,当看见薛放的时候,他猛地站了起来:“小侯爷……” 薛放望着他惨白的脸,惊慌的眼神:“赵大人,不用客气,请坐罢。” 原来此人,竟正是夏绮的丈夫,赵世。 之前婢女隐瞒不敢说的人,就是他。而泗儿等了一下午的人,也是他。 赵世强行镇定:“小侯爷,不知你的人为什么硬把我带来衙门,想必是有什么误会,我明日还要早朝,若无其他事,我想……” 薛放上前坐了,看看自己发皱的袍子,想到今晚上的十两银子泡汤了。 他重重一叹:“赵大人,有没有误会你说的不算,你还是先把你今儿去过哪儿做过什么,交代清楚再说别的。” “我……”赵世眼神躲闪:“我也没做什么,无非是先前去茶楼里喝了一杯茶。” 薛放道:“你衣裳上的血,想必是喝茶时候沾的?” “这……”赵世看着袖子上的血渍,苍白地支吾:“是店家、杀鸡的时候……” 薛放嗤地笑了,不再跟他拐弯抹角:“赵大人,有人看见你从寻芳阁跑了出来,而且不止一个人,你也不用再狡辩了。泗儿的婢女也招认了,今儿泗儿等的人是你,还有……” 他将那块玉佩拿了出来:“看明白,这是不是你给她的东西?” 赵世双眼发直,浑身惊颤。 薛放道:“赵世,你进了巡检司,不交代明白,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你越是早点交代清楚,兴许……还能网开一面。你到底是怎么杀害泗儿的,又为何要对她下那样毒手!” 赵世听到最后两句,急的叫道:“我怎么会杀她?我为什么要杀她!那跟我没有关系!” “那你去见她做什么?若不是心虚,为何避开人,又为何匆匆逃离现场,身上的血又是怎么回事!” 赵世有点绝望,慢慢退到椅子旁边,一下子跌坐了回去。 “我、我怎么会杀人……我只是想去告诉她……”他喃喃。 赵世跟泗儿是在一次同僚宴请中认识的,因为夏绮有了身孕,他也不敢在家里弄三弄四的招惹夏绮生气,见了泗儿,又见她知情知趣的,能弹会唱,更比夏绮温柔不知多少倍。 泗儿又极会那种风月手段,两人便勾搭一处,常有来往。 最近,泗儿一直求他赎身,赵世才惊觉如此并不长久,若是泗儿闹起来,家里自然又会知道。 所以今日他偷偷地前来,本是想跟泗儿一刀两断。 只是没想到,当他赶到,泗儿已经惨死,他吓得不知所措,跌倒在地,袖子上的血就是那时候沾染上的,又听见门外有人,赵世慌不择路,这才急忙逃了。 薛放听了赵世招认:“难道不是你要跟她断了,她却不肯,你怕她纠缠,才行凶杀人的么?” 赵世苦着脸叫委屈:“我连杀一只鸡都难,何况去杀一个人?我只是不想跟她来往,为了这个杀人,除非是我疯了。” 他说了这句,又道:“小侯爷,我已经追悔莫及,这件事若是传扬出去,不管是御史台还是家里,都饶不了我……求你、替我千万保密。” “现在死了人,你却只想你如何,”薛放冷笑道:“人家说婊/子无情,倒不知说谁。” 赵世哑然。 薛放淡淡地又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何况现在赵大人你是第一嫌疑,就委屈你现在这里住一住吧。” 十七郎说完,老关进来,要送赵世去监牢。 赵世大叫:“小侯爷,小侯爷!真的不是我!你高抬贵手!” 薛放道:“那你就再好好想想,你去的时候有没有异样……或者找到真正的凶手,你自然无碍。” 士兵们拉着赵御史下去了。 小梅从外头来,拿了几张纸,原来是寻芳阁内众人的口供笔录,那出入过泗儿房间人的名单。 薛放一张一张翻看,老关来道:“十七爷,赵家的人不知怎么听见了风声,他家里来人了。” 赵家门庭之所以显赫,自不是只因赵世。 赵世的大哥赵正,乃是御史中丞,仅次于御史大夫的官职,而且极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御史大夫。 而赵家二爷,却是鸿胪寺少卿,也自地位殊然。 再加上赵世自己就是御史,所以很少有人愿意招惹赵家。 老关也有些忧心忡忡:“十七爷……不如别跟赵家硬碰,先打发赵御史回去,反正他又跑不了。” 薛放正沉吟,冷不防一个差役跑来:“秦仵作有所发现!说是找到凶器了。” 十七郎急忙起身出门前往验房,正见到秦仵作坐在门口台阶上发怔。 薛放走近:“凶器在哪儿找到的?” 秦仵作摇了摇头,见薛放要进内才拦住他:“十七爷……你看不得那个。” 薛放本来是不信邪的,然而听了秦仵作这句,却听话的止步。 让秦仵作说出在这话,又是如此这失魂落魄的样子,恐怕那场面超乎他的想象。 要那是个男尸,也许薛放还能进内细看看,可那是个女子。 他心里本能地想避忌。 “那你跟我说。”他望着秦仵作,见这老仵作似乎在短短半个时辰里又苍老了好些。 秦仵作张了张口:“凶器,是从死者的私/处……找到。” 薛放惊怔。 秦仵作踉跄起身,进了屋内,顷刻,用布捧了一把清洗过的凶器走出来:“正如十七爷所说那是……这是一把匕首。” 薛放盯着那凶器,无法形容自己心里的感觉。 秦仵作脸色极不好看,方才他说话的时候,只觉着一阵阵虚脱,“十七爷,我有个不情之请,我……这案子我怕不能接手了……” 这案子对一名经验丰富的老仵作而言,也太超过了。 迎着薛放惊愕的眼神,秦仵作苦笑:“我的孙女,下个月就要出嫁,我虽知道不该把私事跟公务掺杂,但这两个死的女子,年纪都跟她差不多,我、我实不能再……” 薛放却明白了,看看他发抖的手,拍拍他的肩头:“把东西放下,你回家去吧。” 秦仵作勉强挤出一点笑:“多谢十七爷。” 老仵作把凶器放回原处,用白布把那具尸首遮盖起来,想了想,只露出一张脸。 那张脸看着还很恬静,如果没见过白布底下的情形,兴许以为她只是个寻常短命的姑娘。 薛放进门,走前几步望着泗儿的脸。 不管泗儿是个什么人,哪怕是低贱的妓/女,她也不该被这么被畜/生不如的对待。 到底是何人行凶。 虽然扣留了赵世,但薛放知道,赵世多半不是真凶。 薛放转头看向那把匕首,比他的手掌略长,很薄的双刃。 十七郎只希望尽快找到凶手,因为他有一种预感,泗儿不会是最后一个受害者。 偏偏如今秦仵作也告了退,越发艰难。 薛放一边寻思,一边往前厅,正走着,迎面来了一人。 章节目录 第155章 二更君 俞星臣这两日过的比较焦心。 在薛放为他被扣了一半的俸禄、发出“幸好不是我”的感慨之时,俞星臣要面对的是来自巡检司,俞家,以及顾家的三方压力。 巡检司这里好说,他是才调过来的,而早在他没过来之前,便是冯雨岩看中的人,老将军甚是器重,不至于苛责。 事发后,俞星臣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摆明了也不是他们挑事,而是顾瑞湖欺男霸女成性。 冯老将军虽觉着此事闹得过大,但他心知肚明,顾家在大通码头为王称霸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动手打了顾瑞湖的是薛放。 虽然俞星臣把责任兜揽了下去,冯雨岩心里清楚,若认真追究下来,少不得也得把薛放再牵连痛打,如今俞星臣担下一切,老将军索性就外严内松,只把俞星臣痛斥了一番,以无故缺勤的罪名只罚了半个月俸禄,反正顾家那边也没追究,这个理由,已经足够。 另一方面是顾家。 说起来,俞家跟顾家,向来并不算亲密,交情泛泛,只是彼此知晓而已。 这其中难免有彼此都看不上的原因,俞家累世簪缨,地位超然,而顾家则汲汲营营于漕运,虽然财大气粗人人敬畏,但毕竟比不上俞家的家世地位。 因为跟杨甯的关系,俞星臣有意同顾家“修好”,可看来看去,年青一辈中,唯独顾瑞河还是个可亲近的,两个人在官面场合见过几次,倒也还算说得上话,不过也就如此而已。 本来这种关系也就够了,俞星臣却是没算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跟顾家对上。 他是知道的,这顾瑞湖的品行虽不端,可却是顾家的宝贝蛋,这一场过节算是结下了。而他的自尊也不容许他去跟顾家低头致什么歉。因为顾瑞湖那号人他根本也看不上。 俞星臣唯一担心的,是杨甯会怎么想。 然而从上次他表示要求娶,杨甯态度不明后,两人就再没碰过面,也正因这样,俞星臣猜测会不会再因为这个,导致杨甯误会自己之类。 俞星臣有心想跟杨甯见一见,亲自告诉她事情缘故。 只是在他分/身去跟杨甯碰面之前,俞星臣先要过了家里长辈这一关。 俞家如今的掌家,是俞星臣的伯父俞鼐,如今贵为户部尚书,正三品重臣。 俞鼐一子两女,长子在国子监任从六品的监丞,斯文一派。 俞星臣的父亲俞鼎,翰林院侍读学士,如今有三子,长子俞东君,亦在翰林之中任从六品修撰,二子俞西骁,外放西北,时任舜州通判。 俞家的后辈人才虽多,但身为一族之长的俞鼐,却曾多次在公开场合,不避旁人地赞扬俞星臣,说他是俞家众后生之中最出类拔萃的。 跟顾家的事情之后,俞鼎闻听大怒,因俞星臣还未回来,他便先把徐夫人叫来询问:“星臣身旁到底是哪个丫头在外头,如今闹得满城风雨,叫那些人公然指摘,说他跟顾家的那个小公子在码头上为抢一个丫头而大打出手!你可知不知道!” 徐夫人忙道:“怎么会有此事?他屋内原本有几个丫头,可都是规规矩矩的,我亲自掌眼过的,也都不曾往外头去,怎会惹事。” 俞鼎说道:“若没有此事为何外头都在传?你速速去查究竟怎样,俞家的百年家声,可容不得这般诋毁,简直不成体统。” 徐夫人忙召唤小厮询问,那天负责去送的两个只得说了,是俞星臣从南边带回来的一个丫头,其他的不清楚。 俞鼎听说果有此事,怒不可遏,好不容易等俞星臣回来,即刻喝问。 早在从大通码头离开之时俞星臣已经想好了说辞,不慌不忙回禀:“那丫头原本是当初在金陵的时候,帮着杨登杨世叔买的,前日她做错了一件事,我便想把她退回去,谁知竟给顾二公子见色起意,抢了去,我欲拦阻,他却并不讲理,这才闹了起来。” 俞鼎“嘶”了声,疑惑:“好好地你为何帮杨登买丫头?” 俞星臣道:“我原本也不知道,后来才听说,那会儿杨世叔正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嫡姑娘,自是给她的。” “这么说,这丫头原本在杨府?” “是。” 俞鼎恼道:“这可奇了,她在那里犯了错,他们或打或买的都成,为何还要给你?” “这其中可能是有些误会,如今杨家的大小姐已经重新将那丫头带回去了,以后那丫头就归了她,跟儿子不相干了。” “杨大小姐,”俞鼎琢磨了会儿:“就是那个会医术……治好了梁主事家小公子的杨仪?” “就是她了。” 俞鼎听完才叹了声:“谁能想到,一个小小丫头竟差点掀起滔天波澜,我素日叮嘱你的话你大概都忘了,有一些杂事——尤其是人家的家事,你莫要轻易插手,这种事最是难缠,竟给我说中,这不是几乎闹出事来!” 俞星臣道:“是,再不会了。”yushugU.СOm “顾家那边指定记恨此事,只是他们理亏,此刻不宜发作罢了,”俞鼎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伯父那里也惦记着此事,你亲自去给他一声,叫他放心吧。” 俞鼐听俞星臣说完,反应平常。 他并没有大怒,而只淡淡道:“这件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何况你平时又非那种飞扬跋扈仗势欺人的。必定是顾家的人太放肆,欺人太甚了,此事你不用放在心上,没对上之时,自然尽量不要起冲突,但既然已经交了手,那就不必再顾忌别的。” 俞星臣道:“此事还是我过于冲动。” 俞鼐笑看着他:“你这个年纪,也是该冲动一下,不然就太过于老成了也不好。何况咱们俞家也不是怕……” 他说着,突然微微屈身,手在腹部一挡,眉头紧皱。 俞星臣忙上前扶住:“伯父如何?” 外间丫鬟闻声慌忙入内搀扶,俞鼐缓缓落座:“还是那老毛病,无事。”话虽如此,眉头紧锁,自是忍痛之色。 原来俞鼐入夏之后,一直闹肚子疼,隔数日便请一回太医,可总不能痊愈,一直时好时坏。 俞鼐又短说了两句,俞星臣便告退出来。 顾家的事情才算平了下去,俞星臣总算能够抽身,想跟杨甯见上一见。 但杨甯上回的态度让他十分犹疑,觉着若不是她主动,自己求着相见,倒有点死缠烂打上赶着了。 正在犹豫,灵枢奔进来说花街又出了命案,薛放已经赶了去。 这下俞星臣便不用再思量了。 俞星臣来到巡检司,正遇到赵家前来交涉的赵家三爷。 整个赵家,只有这位三爷并不务正事,平时只是斗鸡走狗,呼朋唤友,跟杨佑持的性子差不多。 因薛放并没出来相见,不见动静,赵三爷很是焦虑,正好看见俞星臣到了,当下拦住,一番说辞。 俞星臣只叫他安心等待,自己会料理此事,安抚了赵三后,俞星臣便来见薛放。 两下照面,俞星臣先大略问了案情,又道:“赵世毕竟是朝臣,没有真凭实据将他羁押,必定会引发百官不安,势必会不利于巡检司。” “原来你是来给他们当说客的,”薛放哼道:“谁说没有真凭实据,如今有凶器,也有人目睹他从受害者房中跑出来,他身上也有血,而且偏偏还有杀人的动机,就差看见他拿刀砍人了!就凭这些,我直接定他死罪都行。” “休要说赌气的话,”俞星臣十分平静,“赵世自己并未承认,而且如果是那种杀人方式,他身上的血怎会只有袖口一点。虽有凶器,却无法证明是他的。对不对?” 薛放道:“再给我点时间自然会证明。” “那就给你时间,在这之前,为了平息事端,先叫他回去,不然的话,你招惹了那些御史,处处盯着你,只怕处处掣肘,”看薛放要瞪眼,俞星臣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总之我担保他不会逃走,也担保你要做什么别的,巡检司都会全力相助,如何。” 薛放思忖片刻:“那好,我看在俞大人你的金面上,网开一面……不过有件事你该知道,万一查出什么来,你这可是放虎归山。” 俞星臣颔首:“若查出什么来,我担着。” 薛放叫了人来:“把赵世放了。” 老关前去放人。薛放又想起一件:“秦仵作方才告了假,如今这里没有比秦仵作更高明的了,你就想法儿先把这个空缺给填上吧。” “为何告假?”俞星臣不解。 薛放道:“你从始至终可见过那两具尸首?” 俞星臣皱眉。 薛放是有点情绪上的洁癖,所以不肯多看,而不是为惧怕。 可对俞星臣而言,他是个老派斯文的读书人,实在见不得那个。 薛放道:“你见过就知道他为何告假了。总之赶紧找个人来补上吧。” 秦仵作是经验丰富的老仵作了,地位相当于羁縻州的桑仵作,这京城内的其他仵作,至少三分之一是他教过的。如今连他也不愿再经手此案,却又再找哪个。 俞星臣思忖再三,忽然想到一人。 那边薛放正要走,不知为何也想到了一件事,他回头看向俞星臣。 两个人目光对上,薛放道:“你在想什么?” 俞星臣道:“小侯爷又在想什么?” “你最好别是在想我正在想的……” “也许就是这么凑巧。” “不行!”薛放提高声音,“我看你是疯了,秦仵作干老了的,都受不得那个情形,你是丧心病狂了?叫她一个弱女子来面对那些……” 俞星臣见果真跟他“心有灵犀”,便道:“女子嘛,是真,‘弱’不‘弱’,且两说。” “放屁。她那个身子骨我还不知道?” 俞星臣道:“我指的不是体质。” 薛放一愣,继而道:“总之我说不行就不行!” 俞星臣想了想:“这样,如今最紧要的是破案,想必你也清楚,有了第二具尸首,恐怕就有第三,第四,如今京内已经飞短流长了,若不及早查出真相,后果你我都无法承担。如今我并不勉强谁,我只是去一问,到底如何只看她的意思。横竖试一试。” 两个人正面面相觑,冷不防小梅从外跑了进来:“十七爷!” 他的声音极大,把薛放惊了惊:“干什么!” 小梅道:“外头……赵家又来了人,您快去看看吧!” “有什么稀奇,赵世很快要给放了,叫他们走!” “不是,”小梅急忙解释:“来的人是赵世的妻室那位平宁将军府的夏少奶奶,还有……还有杨家的大小姐。” 薛放听说夏绮来了的时候,还只是有点惊讶,听到后面,赶紧往外走:“你看真了?” “都进了厅内了。” 俞星臣也极愕然,虽不知杨仪为何会跟夏绮一同来,不过这显然是个机会。 之前杨仪从杨登那里找了几本想看的书,小连跟小甘两个,则在商量该把银子放在哪里好。 小连笑道:“如果姑娘再多看几家子……是不是还有谢仪?这一锭银子一年都花不了,这么多,足够几年的花销了。” 小甘道:“到时候可不能都放在这屋子里,不如拿出去换成银票,带着还方便。” 这话触动杨仪心事,回头道:“有道理,改天叫二爷帮忙料理吧。” 正说话,门外有人来叫,原来是平宁将军府速请。 杨仪一听,心头悸动,赶紧扔下书。 小甘小连忙要给她更衣,头发已经来不及梳了,杨仪心头一动,把小连拿来的裙子推开:“不要这个。” 小连送他们出了院子,感慨:“我们姑娘比那真正的大夫还要忙呢。” 孙婆子在旁道:“谁说不是,这不像是出夜诊去了?可这夜间来请,不是那夏少奶奶又有事吧?可真叫人担心。” 夏绮确实有事。 赵世被巡检司带走的消息,赵家第一时间知道,不多会儿,平宁将军府也知道了。 本来陈夫人吩咐不许惊动夏绮,只叫人偷偷地打听情形,谁知夏绮早察觉英荷脸色不对,即刻喝问。 听说赵世跟寻芳阁的妓/女被杀案子有关,顿时大吐起来。 杨仪在来的路上听说了寻芳阁的事。 她有点不敢置信。 搜肠刮肚,杨仪不记得在红绡阁事发之后,还有什么别的妓/女也惨遭毒手。 等听说赵世也被牵连其中,她已经明白了夏家急请自己的用意。 夏绮吐了一阵,头疼,腹部也隐隐作痛,似乎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是不疼的,难受的无法自处。 陈夫人痛骂英荷:“你这个糊涂丫头,为什么跟姑娘说这些!” 英荷跪在地上只是哭。 夏绮厉声道:“不用说她!叫赵世来见我!” 陈夫人劝道:“赵家已经派人去了,姑爷很快就会回来……” “回来?”夏绮拧眉:“他还敢回来?”说着又要吐。 陈夫人上前给她轻轻捶背,只得道:“他怎么样,你也不用管,横竖赵家会处理,你且先顾好自己身子再说,我已经命人去请仪姑娘了,你且先好好的。” “不用请人,我也不想活了!”夏绮突然高声,嘴唇颤抖叫道:“我谁也不见,你们都不用管我!让我死了就完了!” 她说着竟推了陈夫人一把:“都走,都走!”又顺势向桌上,把满桌的东西尽数扫落地上:“混账糊涂虫子,马踏入泥的贱货!挨千刀的……都要来逼死我吧!” 幸而丫头在旁边扶住,众人都骇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外头道:“杨、杨大……仪姑娘来了。”不知为何声音有点奇怪。 夏绮伏在桌上不动。 陈夫人呆呆看着女儿,泪落如雨,连叫请都忘了,直到杨仪叫了声:“少奶奶!” 一道身影走上前去:“少奶奶,你看看我。” 夏绮听见声响,总算慢慢转头,当看见杨仪的刹那,夏绮的眼神微微软了些:“是你?” 杨仪穿的是一身男装,淡灰色的长袍,外头罩着纱衣,透出几分飘然若仙之感,头上乌木簪子,额前戴着网巾。 之前她在羁縻州,只身一人,别说是修饰打扮,就算略干净些,都会过于惹眼,容易招来祸患。 因此之前杨仪独自行路的时候,要么在脸上涂些黄粉,要么把头发弄的蓬乱些,再加上她总是病病歪歪的,看起来就像是患了痨病面黄肌瘦的少年,自然没有人愿意搭理她。 后来遇到薛放,不用再担心独处的安危,而且也不想在他面前过于蓬头垢面,故而也留心收拾清爽。 等回了京,小甘小连各种照料,原本不用的粉膏之类都用了,居移气养移体。 她本就丽质天生,更加上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有了自己喜欢的人,自是容光焕发,跟先前不可同日而语。 此刻换了男装,清丽秀美,风流自然,一眼看去简直难辨雌雄。 夏绮呆呆地看着她,没了反应。 杨仪一招手,小甘先上前扶住,将夏绮扶着坐下。 杨仪则趁着这个功夫,飞快替夏绮诊了脉,知道她是急火胎动,几乎迷心。 “绮姑娘,我要给你针灸头上穴道,你且别动可好?” 夏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并不言语。 杨仪从搭帕里掏出针囊,先给夏绮在头顶上星穴上轻轻针入,而后是四神聪,又握住手,找准手腕上的神门穴,这几处穴道有益于她头脑清明,恢复神智。 果真,当杨仪针灸过后,夏绮的目光总算清明了些。 她看看杨仪,又看向旁边的母亲,突然说道:“我要见赵世。” 陈夫人哪里放心,可又担心夏绮不会听自己的,便看向杨仪,想让她帮着劝说。 杨仪看着夏绮的脸色,走到陈夫人跟前,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京畿巡检司。 赵世才被放了出来,正跟赵三爷诉苦。 忽然家奴道:“少奶奶到了!” 众人转头,却见果真是夏绮走进门,旁边还跟着个十分风流清俊的少年。 夜色又加仓促,赵世一眼竟没认出是杨仪,看到这幅场景不由大吃一惊。 “你怎么来了?”赵世惊疑,等杨仪走近,才总算认出是她,当下转忧为喜:“原来是仪姑娘,我还以为……” 话音未落,夏绮挥手一巴掌扇了过去。 夏绮自小是习过武的,手劲极大,这一掌打的赵世往旁边踉跄,几乎跌倒。 赵世惊恼:“绮娘?你干什么!” 杨仪默默地往旁边退开几步。 此刻薛放先跑出来,一眼看到她,便忘了别人:“你怎么来了?”自发地要去拉手。 不料才碰到,又想起这是当着人,指腹在杨仪的手背上偷偷一蹭,又若无其事放下。 此刻前方,夏绮探手入袖,竟拿出一团长索似的东西,随手一抖,长长地耷拉在地上。 薛放讶异:“这是马鞭?” 赵世色变:“绮、绮娘?” 夏绮站在原地没挪步,手腕抖动,鞭梢破空,“啪”地发声,竟狠狠抽落赵世身上! 章节目录 第156章 三更君 “啪!” 夏绮一鞭子抽了出去,结结实实地落在赵世身上,准头十足,不偏不倚。 赵世惨叫了声,身子跟着扭动。 旁边的赵三爷见状叫道:“夏绮你干什么!还不住手!” 夏绮不为所动,双眼死死地盯着赵世,又是一鞭挥过去。 赵世见三哥出声,本以为她会停手。 正心怀侥幸准备怒斥,冷不防身上又是一阵剧痛,跟被烧红的烙铁烫着似的。 赵世大叫了声,几乎被抽的摔倒在地上。 抱着胳膊发抖:“夏绮你疯了?!” 赵三爷万万没想到,见夏绮并没住手的意思,当下冲过来拦住:“给我住手!” 夏绮嘴角冷笑,随着手腕抖动,鞭子在地上也如灵蛇一样意犹未尽地扭动:“让开,不然连你一块打。”YuShuGU.Com “夏绮!你……”赵三爷简直不敢相信。 薛放正站在杨仪身旁看的津津有味,忽然杨仪拿手肘顶了他一下。 十七郎转头,见杨仪冲着赵三使了个眼色。 他竟神奇地明白了杨仪的心思,当即闪身上前:“罢了罢了,床头打架床尾和,三爷别管人家屋里的事。” 他单臂在赵三爷身上一挡,揽着他的肩把人往后搂去。 赵三爷连反抗的能力都没有。 赵世重新又暴露在夏绮跟前,两鞭子让他吃了亏,他不敢再嚣张,张开手,赵四爷试图求情:“绮娘……” 回答他的,是毫不留情的又一鞭。 炽热的剧痛从背上,绕到腹部,赵世伏身,他的脸上被鞭梢扫到,血顺着脸颊往下。 赵世啊啊地叫了数声,只觉已经遍体鳞伤:“夏绮!” 赵三爷叫道:“小侯爷你干什么,你要眼睁睁看她打死我弟弟?”他没法挣脱薛放的束缚,少年只是单臂抱着他的肩头,赵三爷便觉着像是被铁箍住了一样,不能动弹。 薛放手上不放,一本正经:“不可能会死的,所谓打是亲骂是爱,打的越厉害证明越是亲爱。” 赵三爷瞪向他,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故意看热闹。 此刻俞星臣也走了出来:“这是做什么?!” 赵世踉跄后退,用双手抱住头:“你、你这恶毒妇人,你要打死我!你是要谋杀亲夫不成!”他疼的死去活来,竟没发现俞星臣到了。 夏绮往前踏出一步:“打死你也无妨,不过不是谋杀亲夫,赵世你给我听着,从今夜开始,你我之间夫妻情分恩断义绝,你跟我夏绮再无关系!” 赵世吃惊地瞪着她:“你说什么?” 夏绮道:“我问你,你答不答应。” “我当然……” 赵世还未说完,夏绮又是一抖手腕。 “想好了再说!”话音未落,鞭子已经到了。 赵世绝望,背上又给狠狠一抽,竟把他抽的向前扑倒在地。 他嘶吼起来:“夏绮!” 俞星臣忙上前一步:“少奶奶,请住手!” 夏绮没理他,只盯着赵世:“你若不答应,今晚上我便是谋杀亲夫!” 赵世喘着粗气,又气有怒,又是疼,几乎恨哭了出来:“你、你到底怎么了……还怀着身孕,竟这样!” 毕竟是夫妻,他想了想:“我又没杀那个妓/女,先前也不过逢场作戏……” 夏绮的神情恍惚了一会儿,呵了声:“原来你也知道我怀着身孕……” “我当然知道……” “闭嘴,”夏绮看了眼自己的肚子,似哭似笑的神情:“你知道什么?你只剩下了一张骗人的嘴,若我肚子里这个没有了,自然还有更好的投怀送抱,等着给你生,那时候你知道我是谁?!” 杨仪在旁边听到这里,心头巨震。 赵世抬头望着夏绮:“你、你在说什么……怎可咒自己……” 夏绮一抬手。 赵世以为又要打自己,猛地一哆嗦,不料夏绮是叫英荷。 丫鬟上前,将一样东西呈上。 夏绮道:“别脏了我的手,扔给他。” 英荷只得将那东西扔向赵世。 那物件掉在地上,往赵世跟前滚了两滚。 赵世起初没看清,等看清那是何物,脸色陡变:“绮娘……这个、这不过是……” 夏绮道:“我不想脏了耳朵。你也不用费心解释。” 赵家三爷在旁看着,那不过是个精致香囊,看做工,不似外头买的,此物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 按照赵世那风流性情,若是在外收的什么信物也未可知。 可事到如今,赵三爷也自能打圆场:“夏绮,别的事倒也罢了,今夜你把他打的这样,还不够出气?” “不够。” 赵三爷怒道:“就算他在外头拈花惹草,不过是男人常有的……京中权贵人家,三妻四妾多的是……” 薛放听到这里,忙道:“我就没有。” 他还特意看了看杨仪。 赵三爷惊奇地瞥了眼薛十七,倒是没意识到他看杨仪的眼神。 “总之,你何必善妒如此?”赵三爷继续说道,“你挥鞭乱打夫君,可知已经犯了七出之条。” “随便你们,”夏绮道:“要和离还是休妻,我都乐意。” “你毕竟怀着身孕……”赵世开了口,满面苦色:“何必这样想不开?” 夏绮冷冷淡淡,不为所动:“我正是因为想开了。” “好吧,”赵三爷在旁看到如今,冷笑:“你把他的打的血葫芦一样,我们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你既然执意要这样,我们又能如何。” 赵三爷走到赵世身旁把他扶起来,望着他脸上带血身上也渗出血痕,又是心疼又且恼恨:“三弟,如此铁石心肠的毒妇,不要也罢。” 赵世疼的只顾哆嗦,望着地上那个香囊,发怔。YushuGu.COm 他探了探手,似乎想去拿。 可赵三爷却显然不想让他碰那个惹祸的东西,拉着他往外去了。 等他们离开,杨仪才忙走到夏绮身旁,英荷跟小甘一左一右扶住。 夏绮的手松开,鞭子落地,她仰头看着头顶星空,突然长笑起来。 杨仪一边号脉,一边看着夏绮似癫狂又似解脱的模样,她仰着头,泪滑入鬓中,却因太过汹涌,又顺着脸颊边上流了下来。 不知为何,看着这幕的杨仪,竟又想到了前世自己步入绝境之时那情形。 薛放给安排了房间,暂且把夏绮安置了。 杨仪俯身,在夏绮手臂的内关穴,曲池穴,双脚的足三里,太冲穴,太溪穴,腰背上的膈腧穴,脾俞穴,肾俞穴,分别针灸过。 先前杨仪从杨登哪里又拿了几本医书,特意查找孕妇针灸的法子,给她探出一点脉路。 这几处穴道,能够和中顺气,清热降逆,对于孕妇安胎是有好处的,其中还有一处中脘穴,位置却在胸腹,因夏绮肚子大了,倒是不敢轻易尝试。 夏绮闭着眼睛,杨仪听她的脉,却明显比先前平缓好些,肝郁之意也有所缓减。 “打他不要紧,最怕自己动气。”杨仪低声道:“所以先前给你吃那宁神丸,可知方才还是捏一把汗。” 夏绮微微睁开眼睛:“多谢你。” 杨仪道:“谢我做什么。” “今晚若不是你,我是万万出不了这口气的。兴许……”夏绮顿了顿:“会被活活闷死。” 杨仪抬眸:“你……要跟他和离,只是因为他……” 她没说完,夏绮示意英荷,两个丫鬟便先退了出去。 “这心事,我从未对任何人说过,”夏绮垂着眼皮,安静了片刻,才淡声道:“进五月后,胎动剧烈,而我一直坐卧不安,时常会做些噩梦。” 杨仪屏息静听。 夏绮道:“有一些太过诡奇的自不必提,让我无法释怀的是……其中一个梦境,虽然离谱,却如真实。” “是什么?” “我……梦见赵世在外跟妓/女相好,还有一个顾家的什么人,这也罢了……我又梦见我滑了胎,然后我们就和离,而他很快娶了……” 夏绮梦见自己小产,大伤元气,跟赵世和离后,身体跟心境双双受创,情形每况日下。 那日她去寺内上香,正赵世带着大肚子的小娇妻也自来拜佛,路人见了,指指点点。 她自然不是个柔弱的人,但在那一刻,她的窘迫跟凄凉,无处可藏。 醒来后,夏绮出了一身冷汗,那是她第一次下头见红。 本来夏绮觉着,有孕的人,胡思乱想也是有的,何况梦中的事情,自然不能当真。 也正因这样,赵世在外跟人应酬,她才大发雷霆,觉着跟梦境相似,实在不祥。 直到今日听闻赵世跟寻芳阁泗儿被杀的案子有关,她知道那个梦,或许不仅仅是梦而已。 杨仪听她说完,无法出声。 夏绮道:“你也觉着我是多心乱想的吗?” 杨仪涩声道:“不。” 夏绮说她是做梦。杨仪却知道那不是梦。 那……多半是夏绮曾经历过的真实,是她的前世。 可夏绮怎么会梦见这些? 杨仪想不通。 顿了顿,她道:“那个香囊是怎么回事?” 夏绮道:“是那日他喝醉了,从身上掉出来的,英荷看见悄悄捡了。” “可知道是谁的?” 夏绮摇头:“也许是姓顾的,也许是我不知道的什么人,是谁都不重要,反正我厌恶赵世已久。只是不管梦境是真是假,我不愿意再把命吊在他身上。” 杨仪看她。 夏绮道:“你大概觉着我生在福中不知福是么?嫁了那样的府里,也没有人格外为难我,虽然他风流,也该忍着他过下去,对不对?” 杨仪摇头:“恰恰相反,我很明白你的感受。” 俞星臣倒不风流,可跟赵世一样,都是琵琶别抱,心头另有所属。 她跟夏绮的遭遇,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殊途同归了。 夏绮握了握杨仪的手,垂眸看向肚子:“能保住么?” 杨仪道:“正如我先前跟你说的,只要你想,就能保,这孩子……是会知道你的心意的。”她小心而充满爱意的,摸了摸夏绮的肚子。 来的路上,杨仪猜到夏绮会做什么,便先给她吃了宁神丸,又用言语解劝。免得胎气大动,重蹈覆辙。 之所以劝服了陈夫人,许夏绮走这一趟,是因为杨仪看出她心底郁结已经到了用药石无法宣泄的地步,就算不憋闷出病,对于肚子里的孩子也绝无好处,倒不如走一趟让她出了气。 可在说出那孩子会知道她心意的时候,杨仪的眼圈还是红了。 她为夏绮感伤,也为她欣慰,但同时,不免触动心事。 正在这会儿,门口探出半个头来,还有低低的说话声:“十七爷您别……少奶奶安歇呢。” 夏绮看见薛放一双锐利眉眼,便问杨仪:“十七爷来找你的?” 杨仪低头。 夏绮笑:“他方才说他不会拈花惹草三妻四妾,我替你记着了。” 知道开玩笑,可见心情着实好些了。 杨仪咳嗽了声,起身:“姐姐先歇着,我去看看有什么事。” 出了门,杨仪交代英荷跟小甘不要离开夏绮身旁,若有什么不妥快快找她。 这会儿天已经不早了,杨仪琢磨该什么时候启程回去,当然得先送夏绮回府,只是她的情形还得再安定安定。 正这时,薛放抬手在她面前摆了摆:“我在跟前,你又在神游什么?莫非在想方才夏绮抽赵世抽的痛快?” 杨仪对上他凝视的眼神:“方才多谢旅帅拦着赵三爷。” 她一直叫他“旅帅”。 从羁縻州到现在基本上没有改口过,除了情急的时候会叫他“薛十七”,生分的时候会叫他“小侯爷”。 薛放扬眉:“你怎么还叫我旅帅。” 杨仪道:“那叫你什么?”她叫习惯了,而且也不想改口,因为这个称呼,代表着在南边一同生活的所有。 薛放眼中带笑:“叫好哥哥吧。” 杨仪睁大双眼。 薛放道:“我打趣的行不行?只是现在你还叫旅帅,有点生分,万一给冯老头听见,以为我篡他的位呢。” 杨仪抿唇:“那……也跟屠竹他们一样,叫你十七爷么?” 薛放叹气:“那不也一样生分?或者就叫十七吧。这还差点。” “会不会太亲昵了?”杨仪犹豫。 薛放则匪夷所思:“亲昵?这就亲昵,那‘好哥哥’算什么?” 杨仪一转头:“是了,该说正事,怎么又出了一件命案?” 提到这个,薛放脸上的笑散开了:“我也正纳闷,那凶手王六明明已经死透了,哪里又跑出一个来……而且手法竟还极相似。” 杨仪也很疑惑。 前世,红绡阁的案子凶手王六被擒后很快便死了,案子也结了。 寻芳楼泗儿的事,她竟丝毫印象都没有。 按理说如果是连环案子,她不可能不知道。 难不成就跟照县飞尸案一样,都是哪里出了纰漏,所以才节外生枝? 可照县是因为那场火被薛放跟俞星臣救下,萧太康活着闫一安也没有死,那这次又是哪里不对? 或者,此次的凶手……也有两人? 而杨仪所能想到的最大的不对,就是她被俞星臣请来了巡检司,给王六施针。 可是王六醒来后,又很快就死了,语焉不详的那两句也无人知道是何意。 按理说不至于会引发什么意外。 杨仪冥思苦想的时候,薛放正在暗中打量她。 今夜她没有穿女装,一身寻常的袍服,清眉秀目,旧影依稀,却更让薛放心喜了。 夜色之中,他几乎又梦回羁縻州,面对着他的“先生”。 如果时光能倒回,他绝不会浪费那些相处在一起的日子。 幸而现在亦不晚。 见杨仪仿佛忘了他在身旁,薛放先左顾右盼,见没有别人,便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杨仪的手。 他的手掌心滚烫,杨仪回神。 薛放忙冲她笑笑:“这会儿可不是当着人了。我可以握着吧?” 杨仪道:“说正事呢。” “已经说完了。反正还得再查……”他含含糊糊交代了这句,又道:“只是,明明今儿才见过,怎么就像是隔了好几天了呢?” 杨仪心头微微一荡: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她有点窘,有点羞,低头不敢看,却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 可薛放握手也握的不安分,将手指探到她的袖底,蹭着玉腕:“以后都背着这个吧。”他指的是那搭帕。 “唔,我的针囊,药丸都能放得下了,”杨仪还有点不好意思,可感觉薛放的手快探到自己小臂了,便忙抽手:“干什么。” “没干什么,就是看看你瘦了没有。”他狡辩着。 杨仪走开两步:“那尸首……” 薛放听她提起这个,心跟着一揪,忙道:“有仵作呢。不用管。”他生怕杨仪再提,把她往墙边拉了把:“姐姐。” 杨仪听见他这么叫自己,心里就一颤:“怎么?” 薛放的喉结滚了滚,目光在她面上逡巡,终于道:“之前我没亲好……你再叫我亲一次吧?” 幸亏此处灯影昏暗,杨仪脸上发热:“别、又没正经了。” 薛放微微躬身,试图靠她更近些:“求你了,仪姐姐。”声音都喑哑。 杨仪没想到他竟来这套,灯影中他的眸子灼烧着暗的火,让杨仪不安而又按捺不住地微微血热。 她尽量正色:“不行。这是什么地方,你怎么总惦记着胡来。” “那该是在什么地方?”像是不依不饶的孩子要糖吃:“我觉着这儿就挺好的,就一下,好不好……又没人看见。” 杨仪的心都跳的乱了,晕乎乎地,竟不知该怎么拒绝他。 薛放看出她的迟疑跟迷惘,当下润了润唇,慢慢靠近,杨仪下意识向后退,可他竟早有先见之明地把她拽到墙边,又将她环住,竟能退到哪里去。 眼见要亲上去,院门处却响起有点重的脚步声。 薛放一怔,恍惚正想要不要先亲一口再说,杨仪已经忙把他推了把。 就在这时,前方院门处,走出一道熟悉的身影。 章节目录 第157章 最新加更君 那人站在门口,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不疾不徐抬眸四看。 身形端直,一点灯光照出温润眉眼。 薛放扭头,望着那出现在门口的俞星臣,磨了磨牙。 他看不惯俞星臣是有原因的,这个人总是会超乎寻常的聪明,也会莫名其妙的讨嫌。 比如此刻。 俞星臣似才望见廊下两人,他走了过来。 “仪姑娘,请恕冒昧,有几句话……要当面跟你商议。” 薛放道:“你多等一会儿会死么?” 俞星臣只瞄他一眼,却并没在意十七郎的态度。只看向杨仪。 杨仪不知他有什么话,正要让薛放先回避,十七郎却道:“不用那么麻烦,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俞星臣看他,杨仪有点诧异:“哦?” 薛放哼道:“既然非说不可,那就让我说罢,如今秦仵作告了假,他想让你先……”他重重叹气。 俞星臣平静淡然:“我只是因事态紧急,权宜之计,以征求仪姑娘的意见,并不是非逼你如何,毕竟薛参将也担心……怕你不能胜任。” 薛放觉着刺耳:“我哪里是说不能胜任,她干什么不成?我是觉着不该叫她去干那种事。” 俞星臣道:“这不仍是觉着不能胜任之意么。” 薛放道:“你找茬是不是?” “旅帅。”杨仪忙制止了他。 若论起斗嘴,薛放大抵是辩不过俞星臣的,何必以己之短,攻彼之长。 杨仪往薛放身边走近了一步,半挡他身前,她看向俞星臣:“俞大人想叫我帮忙,直说就是了,何必用这些激将法,不符合您的身份。” 俞星臣望着她于薛放跟前的站姿:“只是实话实说罢了,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杨仪道:“我愿意帮这个忙,但不是因为俞大人开口,而是……因为我想。” 薛放看向杨仪,她的面色恬然而目光坚定。 瞬间,从南到北,从羁縻州到京内,从照县到鸡鸣,薛放想起她做的那些常人所不能为的事,也许…… 想护着她把她藏起来,又不想遮掩她的光。 他心里有些微乱。 俞星臣微笑:“不管如何,多谢。” 杨仪淡声:“不必,毕竟我不是为你。” 薛放听到这里总算有点回神:“就是,又不是为了你。若要道谢,也是我谢她。”他看向杨仪,有几分期待地:“我说的对不对,仪姐姐?” 杨仪垂眸:“对。” 薛放又得意又自傲的眼神,把俞星臣都要闪瞎了。 但是说归说,笑归笑,在杨仪要去验房的时候,薛放还是拉住她好几次:“别去了吧,再说秦仵作都看过了,他是很有经验的,我叫人把那些尸格之类都拿给你就是了……” 杨仪道:“我答应了这件事,心里总要有个底。你叫我看一看,无妨的。” “答应了也可以反悔,俞星臣说什么又何必在意。” “我又不是为了他。”yushugU.СOm “对对对,”薛放赶紧答应,“你是为了我。” 杨仪笑笑:“好了,不要闹,你没有别的事情要做么?你叫屠竹跟着我,自己忙去吧。” 薛放拉住她,回想方才那被打断的亲亲,现在显然不是时候,只等以后再找机会了:“我不放心,我陪着你。” 杨仪倒是知道他未必肯看那些,便道:“咱们各干各的,岂不更快?早点解决了这件事,大家都安生。” 薛放一听早点解决,心头一动。 是啊,早点解决了此事,才可以办其他的。 虽然杨仪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当看见泗儿的尸首之时,仍是手脚冰凉,情不自禁屏住呼吸。 之前洛蝶给她“用”的那些,或动物尸首,或者人尸,那可都是死了的,但是面前这个人,是给人活生生虐杀了的。 本来王六是凶手已经定局,这个案子的古怪离奇之处她也没有很用过心去想。 偏又出现这第二件。 杨仪望着泗儿惨白的脸,白布掀开,秦仵作显然是个心细的人,他已经尽量地把泗儿的五脏六腑都归回了原位,只是尚未缝合,看着就…… 可光是归位这一项,杨仪对秦仵作就不由肃然起敬。 也正是因为秦仵作做的非常谨慎仔细,杨仪能一目了然。 不过,相比较那叫人触目惊心的致命伤势,杨仪在意的,是泗儿的脸。 她发现泗儿的神情,显得有几分安详,按理说如此死状,死者的样子该很狰狞才是。 泗儿的脖颈上确实是有勒痕,秦仵作的判断是勒死了之后才剖尸的。 但杨仪凑近细看,泗儿脖子上的青紫痕迹颇淡,不重。 这不是正常勒死该有的。 杨仪皱眉,伸手过去,将泗儿的嘴轻轻地捏开。 刹那间,一股似浓似淡的酒气夹杂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恶气,荡了出来。 杨仪微微避开。 过了片刻,杨仪复又靠近,这次,在酒气之下,她闻到了些许熟悉的气味。 秦仵作的徒弟得了俞星臣吩咐,将尸格送来给她,杨仪一一看过,最后的目光停留在发现凶器的一行。 细细的柳眉拧起,杨仪望着搁在旁边的那柄短匕首,才明白为什么薛放那样担心,一再阻止自己。 杨仪把尸格记录反复看了机变,将纸张放在旁边。 走到桌前,杨仪将泗儿的腿稍微分开。 凶手将凶器置于此处必有缘故,杨仪心里想的是,他到底是想藏起凶器,还是刻意的伤害而已。 那里的伤势触目惊心,显然不是一刀了之。 这是在泄愤,而非藏匿凶器。 杨仪想起了赵世。 如此手段,倒是符合赵世怕泗儿纠缠,杀人泄愤。 但虽然赵世的品格确实有些问题,可用这种手段,对他而言仍是太超过了。 何况他只是袖口一点血迹,而之前的王六是浑身浴血,毕竟要剖开一个人,血迹四溅,是绝不可能那么干净的。 偏事发后,有人看到赵世从房内跑出来,而没有发现别的凶手。 如果不是赵世,那凶手又是怎么逃走的? 想起王六,杨仪若有所思,问秦仵作的徒弟:“王六的尸首……还有那位解语姑娘的……” 徒弟道:“之前因为已经结案,解语的被红绡阁的人领回去,听说已经送去城外埋了。那王六的也早由司内送去埋葬。毕竟现在天热,尸首不能搁太久,何况案子已经……” 杨仪的目光落在桌边的尸格上:“那他们两人的尸格,请也找来给我一看。” 小徒弟道:“这两份不在这里,已经交给了俞巡检薛参将……不知在谁手里呢。” 杨仪吩咐屠竹,屠竹立刻前去找寻,半刻钟后把两份都取了回来,杨仪先看解语的,解语被害的手法虽跟泗儿差不多,但是私/处并没有被毁……杨仪摇了摇头,又看王六。 王六致死的原因,自然是被愤怒的众人殴打,回天乏术,但最后推了一把的自然是杨仪的针。 不过秦仵作因为得了授意,便没有提这些,只记录伤重不治身故。 杨仪看着这份尸格,想到一件事,她往门口走了一步,忽然又止步,只问小徒弟:“王六的尸首最后也在这里,秦仵作可又检验过?” 徒弟道:“师父确实检验过,还……”他说到这里,似乎怕泄露不该说的,便忙止住。 “还怎样,”杨仪温声道:“不必顾虑,我是俞巡检跟薛参将所派的人,有什么不用隐瞒。” 徒弟这才小声道:“还从王六的头上、拔出了几根针。” 那自然是杨仪针灸的时候,被王六一阵乱拍,有的断入其中,有点被扫掉。本也不足为奇。 只是秦仵作要忽略杨仪针灸之事,自然并没有在尸格上记录。 杨仪皱眉,沉吟片刻:“可知道是几根?” 徒弟却记不清了:“四?五……” “那么,那些针现在可还留着?” 徒弟不知她为何总追问这个,摇摇头:“师父没说,许是扔掉了。” 杨仪没再说什么,请徒弟取了水,她洗了手后,把几份尸格合起来,拿着往外走去。 屠竹没敢进内,一直悄悄地等在外间。 看到杨仪走出来,屠竹才算神魂归位:“是要去见十七爷吗?” “对。”杨仪见豆子也在,便揉了揉它的耳朵。 先前夏绮来到巡检司,鞭打赵世,屠竹跟斧头闻讯而来,看了个正着。 先前是案子,如今又是这样,简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斧头暗中对屠竹道:“这巡检司真没白住,一个月五百文钱,十七爷给的真划算,你就拿五百两来,也看不着御史大人被鞭子抽啊。” 两人到了前厅,薛放却正跟人拦着,屠竹对杨仪道:“那是葛副队。” 隐隐约约,杨仪只听见葛静抱怨:“人家只想见你……有钱……白等了一场。”之类的话。 薛放却似乎道:“不行,算什么男人……” 杨仪心中狐疑。 跟薛放说话的确实是葛副队。 葛静才回来,找着薛放:“好好地怎么又出了案子?我又听说什么赵世也给牵连?” 听薛放简略一说,葛静跺脚:“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好好地都赶在一起了!” 不过天大的事儿,也没让他忘了今晚上的约定,葛静道:“先前侍郎大人数落了我一阵,幸亏我说临时有案子发生你才没得机会去……不过,那南边的特使倒是很好说话,他知道你在南边呆过,很感兴趣,有意再约时间跟你一见。” 薛放没想到会如此,忙摇头摆手:“感什么兴趣?我又不是三头六臂,何况我忙的这样,哪里有那闲工夫。” 葛静笑道:“你别急,人家可不白见你,他可是个有钱的主儿,知道你难请,愿意出三十两银子只求一面。” 薛放听见“三十两”,先是惊喜交加,继而敛笑警惕:“这是个什么人,三十两银子见一面?他是钱多了咬手,还是我是什么财神菩萨他非见不可?只别是抱着什么心思吧!” 葛静忍笑:“瞧你说的,人家是好意,你怎么把人想的这么不堪。” 薛放哼道:“我只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奸什么奸?你还怕那个?又盗什么,人家看上你一个月两千文的薪俸?” 薛放啧道:“老葛,我今儿才发现你不地道,专挑人痛脚戳。” 葛静笑:“好兄弟,我看他是诚心诚意的,你到底去不去?赏个脸吧,何况还有钱拿。” 薛放苦思冥想,难舍那笔钱:“反正他要是图谋不轨,我只能伺候一顿拳头。去就是了。” 葛静嗤地笑了,又小声道:“十七,你到底是有什么难为的事,或者急用钱?真的为难,我可以借给你十两二十两的。” 薛放长叹:“这种钱是借不得的,若只靠借,不能挣钱又算什么男人。”说到这里他又觉着烦恼:“真是钱到用处方恨少,之前在羁縻州不那么乱吃喝就好了。” 正自感叹,忽然见到屠竹领着杨仪来了,薛放忙换了脸色:“你先走吧,时候不早了,你家里不是管得严吗?” 葛静正说得好好的,被他推了两把:“我还想跟你打听,那夏家少奶奶怎么打了赵世……” 一回头看见杨仪跟屠竹,葛静的眼睛直了直:“这是……” 杨仪微微欠身:“葛副队。” 葛静的眼珠动了动,竟道:“你是杨家大小姐!” 杨仪道:“唤我杨仪就是了。” 薛放本想在旁介绍,见他认不出来,惊讶:“你怎么知道?见过?” 葛静笑道:“我猜也猜出来了。”把杨仪通身看了一遍:“真真不俗。” 薛放趁机道:“是俞星臣出的主意,如今秦仵作告了假,便请她来帮忙。” 葛静忙转头道:“你们又干这个,上次王六……老将军可还盯着你呢。” 薛放道:“盯着我正好,我也不想她干。那可不是人干的活。” 杨仪咳嗽了声。 葛静十分聪明,当下道:“既然案子忙,那我就先不打扰……对了,你就当今晚上没见过我,我也没见过杨大小姐,知道吗?” 薛放道:“你怕被拉下水?” 葛静笑道:“我也是为了你们好,万一我也加入其中,给老将军知道了,觉着咱们一起先斩后奏仿佛造反,只怕更恼呢。” 说完后,向着杨仪一点头,又对薛放道:“那件事别忘了。” 杨仪目送他去了,问:“你跟葛副队商议什么?” 薛放一阵紧张,忙道:“没什么……有一件应酬的事。” 杨仪见他闪闪烁烁,就没有再问,何况还有正事。于是把尸格等交给他,说道:“我发现一件奇怪的事。” 薛放忙问何事,杨仪道:“泗儿的嘴里有一股酒药之气,若我猜得不错,那应该是类似麻沸散的东西。” “麻沸散?”薛放心头凛然,“就是当初在津口给那英虎刮骨时候用的?” 他现在还记忆犹新,英虎服用了那东西后,睡了足足四五个时辰才醒来,期间杨仪给他切开臂上烂肉,甚至刮骨,他都呼呼大睡毫无知觉。 如果那泗儿也给用了这个…… “对。”杨仪点头:“我看她的面色安详,仿佛丝毫不觉着痛苦,而且颈间的勒痕很浅,应该就是服下药之后才被人吊起来。” 薛放屏息:“麻沸散……这种东西不是很难得吗?” “我也正有如此疑惑。”杨仪说了这句,又道:“还有一件事。不过这件事,得请秦仵作当面解答了。” 按照薛放的做派,此刻立即就要去把秦仵作叫来。 可人家老头子才受惊扰许久,看这功夫顶多刚刚回家,又再给人弄回来,有点太不人道。 薛放问:“这事很要紧吗?” “不算要紧,”杨仪斟酌着,“只是我一点猜测。想要确认无误。” 薛放雷厉风行:“既然不能让老头子跑来跑去,我带你去找就是了。” 杨仪觉着不妥,毕竟时候已经不早了。薛放道:“咱们骑马去,快去快回。” “我不会骑马。” 薛放笑道:“有我在你怕什么?” 杨仪回过味来:“不行!” 薛放道:“又不是没有同骑过,而且是晚上,路上必定没有多少人,谁看你?” 找了个知道秦仵作家的差役带路,屠竹牵了马来。YuShuGU.Com 薛放翻身而上,见杨仪还在踟蹰,便向她伸手:“来。” “不妥,”杨仪抬手,又忙缩回:“我还是……乘车。” 薛放竟自从马上伏身,探臂在她腰间一搂,轻轻松松把人抱上马背。 杨仪眼前一花,下一刻已经侧坐马鞍上,被他揽在胸前。 薛放没等她出声,单臂一抖缰绳,马儿像是离弦之箭往前冲去。 杨仪知道说什么都是白搭,只得转头将脸埋在他胸口,心里安慰自己:夜深了,自然不会有人瞧见什么。事情紧急,倒也罢了。 马背上一颠一簸,她的身体就在薛放怀中不住地轻轻颠动,他垂眸看着杨仪埋首不语之态,脑中突然想起做的那些绮念梦境,急忙吸气呼气,竭力克制。 幸亏马儿奔跑起来,夜风微凉吹散了脸上的热。 秦仵作的家在靠近南外城处,距离巡检司有一段路程,可也巧,之前秦仵作雇了一辆牛车,正晃晃悠悠地才到家门口,薛放就已经追到了。 秦仵作忙止步,一惊:“小侯爷?怎么寻到这里,难道……” “没事没事,不是来拉你回去的,”薛放先翻身下地,又把杨仪抱了下来,看看秦仵作,他道:“这是杨仪,她接手了这个案子。” 秦仵作愕然:“是、是吗?”上下打量杨仪,总算认了出来她就是上次来给王六针灸的杨大小姐,赶忙行了个礼:“大小姐。” 杨仪正忙着整理身上衣物,生恐有什么衣衫凌乱不妥之处,见没什么大碍,才赶紧回礼:“冒昧打扰了,只是有一句话想求您老释疑。” 秦仵作道:“不敢不敢,有什么只管讲。” 杨仪问:“之前解语姑娘口中,可有药酒之气么?” 秦仵作愣怔,脸上逐渐发红,低低道:“我……我没留意。” 所有人都被那骇人听闻的伤势吸引了所有注意力,秦仵作也不例外,他的关注点也在解语的身上,何况光是处置那些五脏六腑之类已经够他忙的,解语的脸上又没有伤,所以他竟忽略了,并未细看。 “这……是有什么不妥?”秦仵作忐忑地问。 薛放道:“她怀疑泗儿给人灌了药,兴许是麻沸散之类的东西。” 秦仵作倒吸一口凉气:“竟然这样!我、我竟……” “不打紧,你已经做的比大多人都好,何况百密一疏也是有的。”薛放居然知道安慰人了。 杨仪也点头:“是,何况我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是饮了药酒之类。” 秦仵作脸上浮出愧色,苦笑着摇头。 他心里清楚,不管薛放杨仪如何安抚,作为一个老仵作,这已经是他失职了。 “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杨仪却又问道:“不知王六的头上,是拔出了几根银针?” 秦仵作很惊讶她会问这个问题:“我记得不错的话,是六根,其中有折断的两支。” “现在可还留着?” 秦仵作深深看了杨仪一眼,又看向薛放:“之前葛副队交代,不要提及杨大小姐给王六针灸之事,所以我虽然将针取出,却并未把此事记录。本来,那取出来的针我也该尽快处理掉,但是我总觉着……” 薛放一惊:“怎样?” 秦仵作踌躇:“不好说,请稍等片刻。”他说完后,叫开了家门。 院子里传来家常说话的响动,像是秦仵作的老伴儿,亦步亦趋地跟着问:“你怎么才回来?衙门里的事弄好了?你的脸色怎么不好呢,是太累了?这巡检司怎么半夜还叫你……” 秦仵作道:“莫要问,莫要烦,待会儿再说。” 屋内又传来女孩子的叫声:“爷爷你回来了!”十分欢快,少女的声音。 杨仪转头看看薛放,薛放小声道:“这必定是他孙女,下个月要出嫁了。” 说到“出嫁”两个字,那个念头在薛放心里蠢蠢欲动。 “这……”杨仪一惊,忙道:“怎么不早说?” “早说干什么?”薛放不解。 杨仪道:“哪里有空手追上门的,早说,至少可以先封个礼金红包。” 薛放目瞪口呆,搓搓手,虽然钱还没给出去,却感觉自己瞬间更穷了。 不多时,秦仵作出了门,手中拿着一个粗布裹着的东西,他交给杨仪:“姑娘且看吧,我也不好说。” 杨仪慢慢地将布包在掌心打开,她看见了自己先前用的那几支银针,两支断了,但最让她惊愕的是其中一支,看着比她用的那银针要粗,而且长。 她忙问:“这也是王六头上的?” 秦仵作见她反应就明白:“这不是姑娘的针?确实是从他百会穴处取出来的,我当时还觉着惊讶,毕竟这针插入的极深,那种程度弄不好,人就已经死了,偏这根针跟其他几处穴道的都不一样,我还以为是姑娘故意的……” 当时他觉着有异,可又不敢上报,思来想去,凭着本能的警觉,就暂时先留下了。竟果真派上用场。 杨仪道:“这不是我的,当时我才刺入百会半寸,他就突然发狂,那支银针根本没插实落,也许是掉到哪里去了,这一支……” 秦仵作惊愕:“总不会是……有人给他插了进去的?可这是为什么?” 杨仪盯着那支针,看薛放:“王六临死之前说什么头好疼,难道是因为这个?” 薛放方才都听呆了:“他还说什么‘救’,总不成真的是叫我们救他?但就算这针是不知什么人插进去的,又有何用?” “用处……”杨仪定神,却忽然想到另一件事:“不太对,赵……” “找什么?” “赵世,”杨仪的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猜测:“要快去赵家一趟!” 章节目录 第158章 二更君 赵世被哥哥赵三带着往回走。 让赵世上了车,赵三爷检查他身上的伤:“这夏绮太狠了。这是把你当牲畜来打。这女人简直……为了那点儿事,至于么!” 赵三爷心疼弟弟,心里却知道事情不好办。 起先只是赵世被牵连进妓/女被害的案子,横竖不是他动手杀人,有的法子摆平。 如今夏绮这样一闹,却必定雪上加霜。 结果不管是对赵家还是夏家,都不是什么好事。 “你呀,”赵三爷忍不住:“好歹有个数,如今先是一个妓/女,又是那个香囊,都集在一处了!你不是不知道夏绮的脾气,你哪怕好好跟她说说,把家里丫头收两个在房内呢,偏鬼鬼祟祟弄不明白,如今终于不可收拾!” 赵世缩在车角落里,耷拉着脑袋。 三爷又道:“你不是不知道,咱们家跟夏家联姻,这是有缘故的,夏绮是老太太看中的人,要不是老太太起了意思,她能嫁给你?” 夏绮少女时候曾跟夏将军在北地驻扎过一段时间,据说她在北边以男装示人,跟男子一样行军作战,还亲手射杀过两个蛮首,是真正的巾帼不让须眉。 赵家虽是文官世家,老太太却是侯门之女,跟夏家的老夫人同属于一族,因为这宗缘故,才为赵世求娶了夏绮。 两家联姻,一则是亲上加亲,二来老太太喜欢夏绮,想让夏绮这将门虎女改改赵世这房的风气。 另外夏家是武将,赵家是文官,对于朝中文武两方势力的平衡来说,这一门亲事也是意义非凡。 现在闹得这样,夏家跟赵家的关系恐怕会僵起来,就是不知还有没有更多猜不到的变数。 赵世沉默了半路,忽然道:“三哥,我不想回家去。” “不回家?府里可都等着呢。” “你叫人回去报信,只说我无事就是了。我……想先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 漕运司使顾家,在京内南街上。 原本这一代有许多住家,可随着顾家官儿做的越来越大,这一整条街都成了顾家之人的宅邸。 当然不都是本家,也有许多沾亲带故的旁支亲戚。 赵三不知道自己的弟弟到底想干什么。 四爷叫自己的小厮去了一处宅邸,不多时,里头有个老嬷嬷出来,竟领着他走了进去。 赵三爷本想陪着,可赵世叮嘱过,叫他不要插手。 三爷只能回头:“这是哪一家?去打听打听。” 小厮忙去,不多时回来,道:“这是顾司使的表亲一脉,现是御史台一名小小典吏。” 赵三爷喃喃:“御史台的人?” 小厮见左右无人,又小声说道:“小人打听到这顾典吏有个女孩儿,今年只十六七岁,闺名荣儿,生得极为貌美。” 三爷脸色一变。 赵世随着那老嬷嬷入内。 老妈子时不时地看向他脸上:“四爷怎么受了伤?”显然是认识他。 方才在路上,赵三好歹找了家医馆,已经先浅浅帮他把伤处料理了一番,又换了件衣裳。 本来是怕这么带回家去,把家里人都吓倒。 可脸上又不能包扎,只能上了点药而已,仍很明显。 赵世不语。老嬷嬷便也没吱声,领着他到了后宅门口,一个小丫鬟迎着,躬身行礼:“四爷。” 才进了门,在一处幽静院落,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站在那里,容貌虽比不上杨甯,但也有可取之处。 顾荣儿见到赵世,含笑迎上来:“四哥哥,你怎么这会儿来了?我听外头说……”说着一惊,忙过来扶住他的脸:“这脸上是怎么了?为何会伤着?” 赵世推了她一把,从袖子里掏出那个香囊——当时他没有捡,但是在他们兄弟出巡检司大门的时候,俞星臣派人把这个特意送了上来。 赵三本想扔掉,却给赵世拦住。 此刻,赵世把香囊拿出:“你可认得这个。” 顾荣儿诧异,拿起来看了会儿:“这不是以前我给你的那个?” 赵世盯着她道:“那日我明明没有带这个东西,为什么还会出现在我府里。” 顾荣儿疑惑,旋即笑问:“四哥哥这是怎么了,兴师问罪一样。你没有带这个,怎么会出现府里?想必是……那会儿不知怎么揣到哪里一时忘了。” “胡说,”赵世皱眉:“我知道夏绮见不得这个,她又有身孕,自然闻不得这些味,我怎会乱拿?” 顾荣儿苦笑:“四哥哥的意思莫非是我做了什么?” 赵世道:“不是你,还能是谁。” 顾荣儿定睛,早瞧出他神情不妥:“四爷这是怎样,半夜跑到家里来,只为问这个东西?我先前听闻你出了事,还着急派人去探听……你却这样相待!就算我放的,那又如何?” 赵世道:“你认了是你?你故意如此,就知道夏绮见了必会不饶对不对!” “我怎么知道她饶不饶,只是你先前明明说,她的胎不稳,如果有个万一,迟早迎我进门,如今管她闹不闹!” 赵世屏息:“你……当真是故意的?” 顾荣儿柔声:“我说不是,你也未必信。只是你亲口告诉我,你分明不喜欢她,这门亲事也是家里做主,你巴不得摆脱她,如今你急吼吼地来找我,必定是她跟你闹什么了?可这是迟早晚的事情,你不是早知道的么,只船到桥头自然直便是,又何必把火撒在我身上呢?我好歹……也等了你这么久,之前我可曾跟你要求过什么?” 赵世直直地看着她:“我先前曾跟你说,叫你有好的就趁早选别人,我还说给你找个好的,是你自己不肯,我又能如何?我只是想不到你会用这种心思,夏绮要生要死,是她自己的造化,可倘若是有人暗中有心谋害,我岂能容忍?” “四爷这话从何说起,”顾荣儿含泪:“谁谋害她了!一个香囊就能谋害了人?何况是不是四爷自己拿去的谁说的清,怎么就一顶帽子扣在我头上呢,我和你好这么几年,没名没分,你大概早腻了我,想要断,也大可不必找这样的借口。” 赵世也算是个能言善辩的了,听了这几句,竟哑口无言。 顾荣儿看着他脸上的伤,却又叹息:“再说,她对你要打就打,要骂就骂,哪里像是个正经妻室的做派,这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是……心疼四爷罢了。” 赵世不太相信她的话,但也无言以对,冷哼了声,转身往外走。 顾荣儿道:“四爷……” 赵世走到门口,又回头看向顾荣儿:“以后,我不会再来,你也不用再找我。” 顾荣儿一惊:“四爷!”她走过来拉住赵世:“你说什么?” 赵世道:“夏绮要跟我和离,巡检司还要查我跟妓/女的案子,我还不知道怎么跟家里交代,这御史只怕也难做下去了,你好自为之吧。” 顾荣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含泪道:“四哥哥,我不管别的,我在意的是你这个人,不论我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你。你难道不知我的心意?我已经等了你两年,不在意再等下去,只要你是我的,我就心满意足了。” 赵世欲言又止,看着顾荣儿楚楚可怜之状,抽手转身往外走了。 顾荣儿走到门口,似乎想叫住他,却又没有出声。 身后的丫鬟走来:“姑娘,四爷好像是认真的,这可怎么办?” 顾荣儿先前还是泪盈于睫,现在却板住了脸,冷冷地说道:“再去打听打听这案子到底有没有妨碍,万一真的不能指望,那就也只能作罢了。” 她说了这句,又喃喃:“可惜,他算是个最不错的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屋顶上咔嚓了声。顾荣儿抬头:“什么响动?” 丫头道:“多半是猫儿打架。昨儿闹了半夜呢,把前屋的瓦片都掀了下来几片。” 顾荣儿便没再说别的。 薛放双手抱着杨仪,脚下一跃,从屋顶直接跳到对面的墙头。 杨仪不敢睁眼,只拼命抱着他的脖子,感觉身体好像腾云驾雾,好像随时都会掉下去。 薛放低低笑道:“别怕,绝不会摔着姐姐,你睁开眼睛看看。” 杨仪慢慢张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十七郎的脸,剑眉星眸,把天上的星月都衬得黯淡无光。 她才发怔,薛放纵身又是一跃,这次是从墙头跳到地上,他的轻身功夫甚佳,双足落地轻轻,一点儿都不觉着震。 杨仪几乎惊叫,又不禁感慨:“你的功夫竟是这样厉害。” 薛放抱着她,心猿意马,听什么都是歪的:“是、是吗……还成吧。” 杨仪只是羡慕他的体质,他的武功:“当然,我虽然不懂这个,却知道你必定是难得的高手了。” 薛放暗中偷笑。 说话间已经出了顾家宅子,前方,是赵世走向赵三。 薛放道:“你放心了吧?他不像是个疯魔的样子。” 杨仪道:“倒也未必,还是的亲眼见过才妥当。” 原先他们本来想去赵家,半路才知道赵三没有回府,打听巡夜的差人,便知道往这里来了。 因为赵世进了顾荣儿府里,赵三却等在外头,薛放本想自己进去探探,又不放心杨仪,索性就抱着她。 反正她也没重多少,抱着她,也依旧翻墙过屋,如履平地。 先前赵世在屋内跟顾荣儿的对话,两个人听了大半。 杨仪听不见的,薛放便给她补充。 此刻薛放道:“赵世跟那个女孩,早就勾搭上了?” 杨仪也没想到:“听他们的意思是这样,不过,赵世多半是见色起意,而顾小姐,也并非真心。这可真是……” 薛放道:“恶人自有恶人磨。可惜了夏绮。” 杨仪不语。 前世,夏绮滑胎和离后,赵世很快成亲,自然就是跟这个顾荣儿了。 可是今世,看赵世这个样子,只怕未必再娶顾家姑娘,倒不知这顾小姐还有什么别的造化。 眼见那边赵世要上车,杨仪赶忙让薛放把自己放下,去拦住赵世。 薛放只好放她下地,拉着她走了几步,才叫道:“三爷,四爷,请留步。” 赵家兄弟回头,愕然:“小侯爷为何在此?” 薛放讥讽:“听说这里有好热闹,过来瞧瞧。” 赵世一愣,他当然做梦也想不到,他在跟顾荣儿说话的时候,两个人正在头顶听着。 这会儿杨仪走上来:“赵大人,有一件事要向大人确认。” 赵世疑惑:“什么事?” 杨仪道:“请你低头,我看看头上。” 赵三问道:“怎么了?” 赵世虽然是个滥情无品之人,不过对于杨仪的医术是笃信不疑的,见杨仪竟追着自己上来,他便知道有事。忙乖乖低下头给她看。 夜色中无法看清,幸亏也不是只靠眼睛,杨仪直接伸手摸向他的头,探到头顶百会穴,柔软的指腹寸寸试过,并无破损或者异常。 试着轻轻地在百会上摁了摁,赵世也并没多大反应。 她松了口气,这才收手:“应是无碍。” 薛放赶紧从袖子里翻出一块手帕递给她:“快擦手。”就仿佛赵世的头有毒。 赵世茫然:“杨姑娘,到底是怎么了?” 杨仪道:“四爷不必多问,总之是为了你好,如今无事。” 冷不防薛放哼道:“我倒是盼着他有事。” 杨仪轻咳。 薛放却又对赵世说道:“你到底是哪根筋想不开了,夏绮还不够难得的?你就左一个右一个,又妓/女又良家的,我看夏绮是打的轻了,要是我,不活活抽死,我是绝不停手!” 杨仪在旁听着,心想:这倒是真的。 赵三爷觉着薛放说的太过了,赵世却苦笑:“好吧,算是我活该的。活该这次几乎出事。” 薛放道:“可别高兴的太早,这案子的真凶可没抓到,我回头还要问你的话,毕竟只有你在那房间里。” 赵世听到这里,忽然一怔:“等会儿,不是只有我在。” 薛放愕然:“什么?还有别人?” 赵世道:“是,我……我记得我进去的时候,那房间里好像,还有一个人。” 薛放半信半疑:“你先前怎么没说,你敢说谎的话……” “不,不是,”赵世眉头紧锁:“我先前只顾慌张,而且也没把这个当回事,因为,当时我只扫了一眼……就被泗儿的样子、吓傻了,起先都忘了,方才你们一问我才想起来有这么回事。” 杨仪问道:“那是个什么人?” 赵世道:“是个丫鬟……不,也许是楼里的姑娘,总之身量不高,穿着裙子。” 杨仪看薛放:“是泗儿的丫鬟?” “不可能,那丫鬟不在场。”薛放盯着赵世:“且是在他惊逃了之后,外面的人才进内发现的……” 他忽然问赵世:“你看见的那丫头可叫嚷了没有?” 赵世越发疑惑,茫然地:“她明明似看见了我,却站在那里没动,也没叫。” 赵家兄弟上车去了。 杨仪看向薛放:“你相信他说的话?” “我不信他,但他提醒了我。”薛放翻身上马,把她抱了上去:“咱们先回去。” 薛放挥鞭打马往前狂奔,冷不防前方也有几匹马冲了出来,两下相遇,薛放一手搂着杨仪,一边拨马闪避。 他的马术高明,对方却措手不及,马儿嘶鸣人立而起,竟将那人从马背上跌落在地,顿时大乱。 薛放早瞧见那是谁,嗤地一笑,毫不停留,纵马去了。 身后那人惨叫连声,又骂:“哪来的野狗敢在漕司街上放肆,还不给我打死!” 等到那些小厮奴仆准备追人的时候,薛放早就跑的无影无踪了。 离开漕司街,杨仪才问:“刚才的那人,听声音是顾瑞湖?” “可不是么?他倒是命大,恢复的还挺快,这次是咱们正忙,改天再教训他。” “不必跟他一般见识,少惹是生非。” 薛放望着杨仪殷殷叮嘱,猛然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下。 杨仪一愣,赶忙又埋首到他怀中去了。 十七郎骑马甚快,晚上的大街又没多少人,巡夜的有巡检司跟顺天府的差役,瞧见是他,纷纷避让。 两人很快折回了巡检司,薛放拉着杨仪进了内厅,冷不防却见俞星臣坐在大案之后,桌上放着些记录的供状之类。 见他们回来,俞星臣道:“可有收获。” “俞大人在干什么?”薛放问道。 俞星臣道:“我方才把红绡阁,寻芳楼两处的人证供词都又看了一遍,发现一处疑点。” 薛放吸气:“哦?” 俞星臣推了两张纸出来:“这是他们两处分别进出过案发现场的人的记录。听说小侯爷特意命人仔细确认进出的每一人,幸亏你有这样吩咐。” 薛放唇角一挑。 俞星臣道:“你看,这寻芳楼里的几分口供,除了进内的三名龟公跟两名……客人,”他把那个“嫖”改掉,“其他人都说,还有两名姑娘,三个丫头。” 杨仪不由问:“然后呢?” 薛放之前明明想到了这点,没料到俞星臣也察觉了,他便忍不住跟杨仪道:“然后他们认来认去,一番比对,只确认了两名妓/女跟两名丫头是谁,但第三个丫头的身份,却含糊不清。我原本只以为他们是匆忙里没记明白,方才赵世说,他去的时候屋里有个女子,那么……” 杨仪忍不住震惊:“你是说凶手是个女子?” “从红绡阁在场众人证供看来,恰恰也少了一名女子,”俞星臣道:“如果是个女子,或许可以解释她为什么能顺利离开,当时众人一拥而入,场面大乱,一个女子在内,大家自然不会很在意,她也可以混在人群里溜走。” 章节目录 第159章 三更君 俞星臣看向杨仪,杨仪正出神。 薛放看看两人:“俞巡检,照你的意思,寻芳楼这里的案子,是这神秘女子所为,那红绡阁呢?王六呢?” 俞星臣道:“这正是我所不解之处,那王六到底是真凶,还是另有隐情?之前仪姑娘急匆匆跟你出了衙门,是否跟此事有关?” 杨仪听他提起,这才又振作,把自己察觉泗儿口中有类似麻沸散的东西,而王六的脑中多了一根银针的事情告诉了。 俞星臣问:“这多出的一枚银针,又有什么作用?” 杨仪道:“我不能确定,但王六在临死之前说过头很疼以及‘救’之类的话,加上码头上的人说他素日沉默温和,并不跟人相斗,那他如此狂性大发,自然有个原因。” “原因,就是那支针?” “这是最有可能的。” “有什么说法么?” 杨仪垂眸:“关于这个,我只知道皮毛。”她寻思片刻,才又开口:“之前我在外走动的时候,曾经遇到差不多的病例,明明之前是个温良的好人,突然间性情大变,甚至嗜血滥杀,有些蒙昧的地方,说是被邪神附体,可……据我所知,是他们的脑中出了问题。” 俞星臣闻所未闻:“可否详细?” 杨仪道:“我知道的仅此而已,之前看到王六狂性大发,又在脑中发现银针,我才有这种猜测,之前请旅帅、十七带我去找赵世,便是怕他也有银针,不料竟是我想错了。也许我的想法不对,王六的那银针只是个偶然。” 三人又是一阵沉默。 终于,薛放道:“我不信偶然,我信你说的是真。” 杨仪怔住,薛放继续说:“按照这个推论,王六被人刺入银针才性情大变,杀了解语,但根据红绡阁众人的证词,那神秘女子当时应该也在,她是在目睹?还是也动了手,至于寻芳楼,赵世没有针,那么自然就是那神秘女子亲自下手了?” “另外还有一件事,”俞星臣道:“就算红绡阁里动手的是王六,寻芳楼里动手的是神秘女子,那这凶手又是怎么离开现场的,假如他身上血淋淋的,岂不被人发觉?” 薛放想起来:“没有错,就是这样。我知道了。” 他回头吩咐了声,不多时,老关提着两个包袱过来,打开看时,都是女装,但其中一套干干净净,另一套,却血迹狼藉。 杨仪道:“这是什么?” “幸亏没叫人扔了,”薛放说道:“这个干净的,是解语的,有血的,是泗儿的,我当时看到泗儿的衣裙就觉着有点怪,现在才知道。”他抖开那满是鲜血的裙衫:“你瞧这血迹。” 杨仪定睛细看,见衣衫上大片血迹,往上却遍布血点,如同泼墨似的:“这个……这是溅上的血?” 俞星臣蓦地明白过来:“果然没有错,寻芳楼里,多半是那女子换上了泗儿的衣裳,杀人后才脱下,又换了之前的衣裙,而红绡阁里动手的是王六,神秘女子不必沾手,所以她不必更换,因此解语的衣衫是干干净净的不沾血渍,不过,这些都只是推测。” 杨仪凑近看那沾血的泗儿的裙衫,又看看那没什么血迹的解语的衣裙。 青楼头牌的衣裙,自然不是便宜东西,而且都是事先熏过香的,解语衣裙上的香气有些浓郁,泗儿的则清淡些。 杨仪两件都看过,忽然道:“解语姑娘的衣衫只怕也被穿过。” 俞星臣意外:“什么?” 杨仪道:“这上面有一星儿药气。” “药?” 薛放因为不喜欢这些女人的东西,何况解语的香的熏人,泗儿的又满是血腥,他自然不可能凑过去闻。 俞星臣就更不用说了。 独杨仪因闻到两件衣裳的熏香不同,便格外留心。 泗儿的一套衣裙,正面几乎都是血迹,闻不得,唯独后颈处干干净净,她便特意留心,轻嗅了嗅。 人的后颈最易出汗,后衣领沾染的味道自然重些,最易被忽略。 虽说不出是什么气息,但杨仪觉着那是一股药气,而且两件衣裳领子上都有。 薛放闻听,试着闻了闻:“似乎有点,很淡。” 俞星臣不便效仿。只道:“她为何要连解语的也穿?莫非……是个青楼妓/女,妒恨花魁,才干出这些事?” 薛放道:“不可能吧,若只发生在一个地方,干掉了花魁,自己还可能上位,连杀两个地方的花魁,又是什么怪物。” 杨仪思忖道:“不管如何,这个人一定很懂医术,会针灸,按照赵世的说法,又是个身材中等的女子,能在青楼出入而不惹人怀疑,容貌该过得去,假如坊间有这样的人,应该不难找吧?” 她只顾说着,没察觉俞星臣正盯着自己。 而薛放听着听着,也觉着味道不对,遂也睁大眼睛。 杨仪说完后才发现薛放正瞪着她:“怎么了?” 薛放咳嗽了数声:“方才这番话不过是推论,可不要往外头说。”他说这句的时候特意看了眼俞星臣。 俞星臣垂眸:“这毕竟只是推论,我想首先要查王六身边接触过的女子,也许赵世身边的也该查,还有两家青楼,若那神秘女子曾经出入,必定有人看见过她。不过……这都得暗暗地查访,暂且不宜大张旗鼓。” 薛放见他这么回答就知道他懂了,当下拉住杨仪:“跟我来。” 杨仪不明所以,被薛放拉着走到外头:“到底如何?” 薛放道:“你啊……你想想看,会医术,针灸,女子,容貌好……假如你到外头去跟人一说,你猜他们会怎么回答?我猜,十个人里倒有九个,立刻会告诉你确实有这么一个人。” 杨仪眨了眨眼,猛然醒悟:“你是说……我?” 薛放叹道:“我的好姐姐,这里虽都知道不是你,可要真传扬出去,难保又流言蜚语的,坏了你的名头。” 杨仪哑然。 夏绮已经睡了一觉,杨仪给她号脉的时候她才醒来。 “你回来了?”夏绮的精神显然好转,也不知是因为睡了会儿,还是因为心里的结已经打开。 杨仪撤了手:“现在已经是亥时过半了,先前因你睡着,这里的俞巡检叫夏府的人回去告诉,说你歇一晚再回去,可使得?” 夏绮问:“你呢?” 杨仪道:“这会儿也晚了,我索性也明儿再回吧。” 夏绮笑:“那你便跟我一起睡,也不用另找房间了。” 杨仪去洗漱过了,小心翼翼地从她脚边上入内,睡在她里间。 夏绮就问她在外头忙的如何,案子怎样。 捡着能讲的跟夏绮说了一遍,夏绮惊讶:“凶手真是个女人?” “暂时是这么怀疑的。” 夏绮忖度片刻:“该不会是……赵世的那些姘/头里有人争风吃醋吧。” 杨仪道:“泗儿这里或者可以解释,解语姑娘那边,应该跟四爷没有瓜葛吧。” “谁知道。”夏绮淡淡的:“只要贴上他,他是指定不会拒绝的。” 杨仪不知怎么开口,夏绮却又道:“你方才说的银针入脑,真的会叫人性情大变?” “只是我的猜测。” 夏绮摸了摸肚子:“说来也怪,前一段时间我困于梦境,心里也总是冒些不好的念头,就仿佛也给银针入脑了似的,总想着生生死死,甚至连这个孩子都不想要了。” 杨仪忙道:“嘘,别说这话。它听得见。” 夏绮转头看她,笑道:“仪姑娘,你真是个可爱之人。” 杨仪被夸奖,有点不太好意思,却还是叮嘱:“你该多对它说些好的,它自然知道,没什么比叫孩子知道你喜欢他更重要的了。” 夏绮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并没有说话。 杨仪假装睡着。 实则心中一刻不停地在想,这案子到底是哪里出了变数。 照县的时候闫一安至少还跟孙五有关联,可王六是否跟那女子有关联?为何会叫王六动手……又为何会在寻芳楼亲自动手。 刺入王六脑中的那支针一直在杨仪心底出现,到底那支针刺入之后,是不是如自己所料般变了性情? 连她都不知道的,京城内到底是哪一位高明的“大夫”能如此精通脑颅之事?竟然还是女子? 还有,两个死者衣裳上的那淡淡的药气……似乎在哪里闻到过。 次日早上,杨仪早早醒来,正夏绮也起了。 天还不亮,夏府已经派人来接。 夏绮轻描淡写地:“好了,该回去挨骂了。” 杨仪道:“我陪着姐姐。” 夏绮望向她面上:“你陪我陪的够多了,没理由再叫你替我去挡枪。何况你自己事多,该忙正事要紧,我这些私事,我知道如何料理。” “只是怕姐姐控制不住脾气,又伤了身子。” “最难的时候已经过了,”夏绮笑了笑:“最难的时候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是生是死,如今已经明白,自然是尽力而生。” 她郑重地握了握杨仪的手:“等你办完了正事再去找我吧。” 夏绮登车而去。 薛放走来:“你也要家去?” 杨仪道:“是该回去了,出来了一宿,府里必定又会念叨。” 此时天蒙蒙亮,院子里的树上有晨起的麻雀在叽喳。 杨仪昨儿忙的乏了,眼皮有点微肿,睡眼惺忪,在薛放眼里看着却越发可爱了几分。 他心里窝着那件事,很想告诉她,可又觉着自己现在还不太够格。 “杨仪。”轻轻地叫了声,薛放很想先透给点她什么,又词不达意。 “有事?”杨仪看出他的忐忑,“有什么便说。” 薛放受了鼓舞:“我……其实我以前从没想过,但是……” 杨仪等着,看他说的这样慢:“但是什么?想过什么?” “就是……”薛放抬头看见枝头的两只麻雀凑在一起,嘴巴对这嘴巴,他不由道:“你看他们是不是、两口子?” 杨仪抬头一看:“怎么就是两口子?” “它们嘴对着嘴,自然就是了。”薛放道,他觉着自己这样的开场简直高明,杨仪必然知道自己指的是什么,毕竟他们也算是“嘴对嘴”过。 杨仪皱眉。 昨儿薛放说什么“亲亲”,她可还记得,如今一大早又在这说什么“嘴对着嘴”,她只能佩服这少年实在精力旺盛。 杨仪正色道:“大清早的,这是在说什么,还有没有正经的时候了?” 薛放愣神:“啊?” “要是还有事,只管说,若没有,”杨仪迈步:“我便先回去了。” 杨仪身后,小甘方才离的虽说有点远,但也听见只言片语。 小甘噗嗤笑道:“十七爷,你怎么不说那两只麻雀是兄弟姐妹呢?” 不等薛放开口,丫头捂着嘴,一边乐一边跟着杨仪往外。 杨仪前脚刚走,薛放还没转身呢,就见一名巡差飞奔而来:“梅副队拿住了一名可疑之人,正押送回衙。” 之前俞星臣做了部署,巡检司的差官暗中四处寻访,医馆是重点光顾之所。 各处坐馆的大夫自在医馆内有名册,女医更是屈指可数,找了十数家,只有两名女大夫,一个是徐娘半老,一个更是头发都花白了,先不符合面目姣好这一项。 谁知,嫌疑人并未找到,却在一处医馆,意外拿住了一名求诊的病患。 小梅带人才进门,就见有个人鬼鬼祟祟贴着墙根要走,虽说不是要找的人,但对方行为这般鬼祟,自然是心中有鬼。 抱着一个也不放过的心思,小梅即刻喝止,谁知那人闻听,愈发向外狂奔,巡检司三个差官都没挡住他,费了好大事才将人摁翻在地。 因为差官们受伤,便狠狠地揍了那人一顿,那人以为事情败露,竟嚷嚷:“不是我做的,不是我做的,我没杀她!” 小梅一听:“你说的是谁?” 那人叫道:“泗儿,泗儿姑娘……不是我杀的!” 根本没有人问他这件事,他反而自己说了。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这自投罗网的人,名唤王蟾,被捆着双臂扔在地上,他是个书生打扮,看着也并非强壮之流,不知是否受惊过度,脸色发青。 小梅跟薛放道:“差点儿给他跑了,伤了两个弟兄。” 薛放道:“这种货色你们都对付不了?” 小梅苦笑:“他那时候跟疯了似的,不知怎地力气大的很。” 薛放一听“疯了”两字,触动心事,赶忙上前,一把将王蟾头上戴着的书生巾摘下。 王蟾大惊,竟挣扎起来。 薛放哪里容他乱动,揪着后领将人摁倒,一脚踩在后颈上,一边把他的发髻打散。 王蟾开始大叫。 薛放充耳不闻,只拨开他的乱发,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 就在王蟾的发顶心处,有点微微地红痕,仔细看去,甚至能看到一点针尾的痕迹。 此刻俞星臣也赶到,忙上前,见状微微一震。 两人对视了一眼,俞星臣道:“仪姑娘回去了?” 薛放咬了咬唇:“前后脚。” “那这人怎么办?” 两人说话的功夫,王蟾吼叫:“放开我,混蛋,放开……” 薛放原本把他摁倒的时候,他还无力反抗,但现在随着吼叫,力气竟突然大了好些,若不是薛放,别人只怕真的要被他挣开。 俞星臣却打量他的脸色:“情形不妙!” 王蟾的脸在涨红,眼中都将充血,面色狰狞。 薛放眼神微变,突然抬手。 他当机立断,一记手刀在王蟾的后颈上狠狠砸落。 王蟾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一下子便晕了过去。 俞星臣总算松了口气,没想到关键时候,十七郎倒是很靠得住。 薛放道:“刚才这人的情形,是不是跟那日王六差不多?” 俞星臣心有余悸:“不错。难道真的是这根针的缘故?就是不知……该怎么处置为好。恐怕还要请教……” 他还没说完,眼前已经没了薛放的影子。 杨仪乘车往回走。 小甘还在取笑薛放提那两只麻雀的事。 杨仪心里哪有这个,她思量了一晚上那银针跟神秘女子的事,几乎都没睡好,此刻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小甘见状,也不敢再吵嚷。 此刻街市上人渐渐多了,有好些人在议论昨儿的新鲜事,免不了是泗儿被杀,以及赵世被打的奇闻。 小甘索性靠在车窗边上听新鲜,听了半晌,突然有个声音道:“她算什么……她之前在外流落,毫无规矩教养,如今回京又四处抛头露面,哪里像是个女子,若不是家严看上,我才不稀罕。他们家不答应,是他们识趣,要是应了,只怕我还得费心退婚,到时候才闹得不好看呢。” “听说那杨大小姐的模样生得很好,又毕竟是太医杨家嫡出的……你就不馋?” “再好看又怎样,娶妻娶贤,我才不当那绿……” 杨仪隐约听见了,模模糊糊心中想起来,这必定是先前那个去府里提亲的什么顺天府王家的公子,大概是恼羞成怒了,在这里胡言乱语。 小甘面带怒色:“姑娘……就叫这个狗入的在这里嚼蛆?” “不用理。” 马车依旧向前,小甘恨恨,掀开车帘想去看姓王的什么德性,先把账记下,来日必报。 一阵马蹄声响,倒果然给她看到三个瘦长青年,在街头并肩而行,一边发出不堪的笑。 “该死的!” 小甘正磨牙,冷不防有匹马冲过来,马儿不知怎地突然人立而起,前蹄向前乱踢。 那些青年发出惊呼,急忙躲避,其中一个尤其猥琐的躲闪不及,竟被踹了个正着。 只见他脑袋往后一仰,牙齿跟鲜血齐飞,整个人踉跄倒退,跌在地上,颤声惨呼。 旁边众人大叫:“王兄!”看来此人就是方才嚼蛆的那位。 马上的人则忙着勒住缰绳,似乎闯了祸般的语气:“哎哟!抱歉的很,这匹马见到脏东西受了惊……踢伤了吗?” 小甘忍不住笑,忙拉住杨仪的手:“是十七爷!” 章节目录 第160章 一只加更君 王公子挣扎不起,两个同伙慌里慌张想把他扶起,却唤来杀猪般的惨叫。 “别动,不能动!”王公子颤声,又怒看薛放:“你……你是何人!” 他的同伴见状,也即刻怒斥:“你这小子竟敢纵马乱撞,知不知道你伤的是谁?” 薛放笑道:“我当然不知,知道的话一定会拼命拉着这牲畜的。”说话间他俯身,轻轻地挠了挠马儿的脖颈,似乎是在嘉奖那闯祸的白马。 一阵骚动,原来是顺天府的巡差到了。 王公子勉勉强强给扶着半起,便觉着肋条剧痛,顿时缺齿漏风地惨叫:“骨头折了!” 刚才那马儿一蹄子过来,马蹄在他肋骨上掠了一下,另半个蹄子踹在他肩头,挑着下颌过去,看似没有踹实落,但马儿的铁蹄哪里是那么好受的, 巡差来到,一见王公子,自然是认得的,却被他的惨状吓了一跳,半边脸青紫,下颌跟嘴上带血,缩着身子不能动,只是疼的叫。 王公子颤巍巍指着薛放:“是他、故意放马伤人,别饶了他!”他的两个同伴帮忙指认。 顺天府的巡差早留意到薛放。 这几日薛放频繁露脸,这些巡差们就算没见真人的,也早有所耳闻,如今见薛放虽然“闯祸”,却并不下马,脸上就算带笑,却冷飒飒地,又生得这个样貌气质,如此年纪…… 其中一个上前,迟疑着问道:“请问是……” 薛放本来想立刻就走的,见巡差态度尚可,便于马上略略俯身靠近他些:“我是巡检司薛十七,有紧急公务在身,方才他们几个在路边大声吵嚷,惊了我的马儿,不慎伤着,这可跟我无关。” 那巡差听果然是他,忙道:“真的是十七爷,早闻大名……咳咳。” 身后王公子几人还瞪着眼,他便小声道:“虽说是他们不好,不过看着王公子伤的不轻……” 薛放道:“那该怎么办?总不会让我赔钱吧?我还有急事呢。” 巡差迟疑:“这样吧,不敢耽误十七爷的大事,您且先去,我们再瞧瞧王公子……反正不是故意伤人,既然是意外,总有解决法子。” 薛放抬手在他肩头拍了拍:“多谢了兄弟。” 巡差听他称呼自己“兄弟”,一阵血热,赶忙拱手:“小人当不起!”说着便往后退了一步:“十七爷请。” 薛放一笑,一拨缰绳,打马向前而去。 经过王公子等人身旁,他冷冷地瞥了一眼,要不是他改了脾气,真要放马踩死了事! 王公子呆滞:“你怎么放他走了?” “公子莫嚷,”巡差回身:“那是扈远侯小侯爷,如今人在巡检司,正办急差……马儿受惊才不慎伤到公子,并非有意的。” 王公子跟其同伙一惊:“是薛十七郎?” “可不就是小侯爷么?”巡差道:“您自然也听说过,这位小侯爷的脾气可不很好,今儿非故意,方才也已经一再的道歉了,公子何必跟他闹得不快?” 王公子虽然气短,不敢跟薛放如何,可自己伤的如此,难道对方一点事都没有? 又当着两个同伙的面,便道:“话虽如此,我……我的骨头都断了,就算惊马又如何……” 一个同伙道:“就是!伤的这样就不计较了?他一点不管?就算告到公堂,他也没理!” 另一个道:“方才连下马都不曾,再说,我看他不像是意外,反而如同故意的……” 巡差见他们这样,脸色微冷,便不再多言。 王公子的为人,别人不知道,顺天府的人还不知?品行卑劣,他那早死的前妻,只怕也跟他动辄拳打脚踢脱不了干系。 这薛十七郎可是个好惹的人?他们能帮压下去就压下去,若压不下,就由得这王公子一伙去闹就是了。 于是只敷衍道:“公子还是别吵嚷,先找个大夫看看要紧。” 薛放打马往前,过十字路口的时候,不见了杨府马车。 他正在疑惑,以为是自己耽误了太长时间,杨仪的车已经走了。 就在驻马四看的时候,却见右手边南街上,一辆马车靠边停着,小甘站在车边儿上,正向着他拼命招手。 薛放的唇角上扬,拨马冲向此处。 小甘站在地上,仰头望着薛放:“十七爷,刚才是怎么了?” 薛放道:“刚才?哦……你听见了?小事……不过是有两个行人吵嚷太大声,惊到我的马儿了。” 小甘抿嘴笑道:“这马儿懂事,惊的正好。”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那白马的嘴。 白马斜睨,露出几分傲然的表情,真是物似主人。 此时车内杨仪掀开半边车帘,问道:“怎么了?是找我还是……赶巧有事?” 薛放道:“找你。”就把巡差拿住了王蟾、头顶有针的事情说了。 杨仪震惊,竟果真如她所料了。 薛放道:“我说信你不错吧?之前那王蟾仿佛有发疯的迹象,无奈之下我将他打晕了,竟不知该怎么料理,你看……” “我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形,倒不能放过。就是府里总该交代一声。” “不碍事,我叫人去说就是了。” 马车转回。 车内,杨仪回想方才路上的那件事。 前世,在王家上门提亲被拒绝后,杨仪只听说了王公子得罪薛放,被打折了胳膊。 她并不知道具体详细。 可是今日……这么阴差阳错的相逢,王公子竟然也惨遭“毒手”。 好似昨日重现。 但这一次,杨仪知道了缘故。 竟是因为她——因为薛放听见了王公子一行人非议她的话,才故意纵马伤人。 杨仪不愿多想,因为那太过于自作多情。 毕竟前世的她跟薛放之间可没有如现在这样的交情。 料想那时候,薛放也不至于为了她而对王公子动手。 但……这未免太过巧合了。 京畿司这边,薛放本想回去后再叫人往杨府告知,谁知不用他麻烦。 俞星臣本来已经派人去杨府,不料杨登不放心,亲自来寻杨仪。 毕竟昨夜杨仪是去了夏府的,因夏绮而一宿未归,杨登心里惴惴,老太太那边也牵挂着。 俞星臣便跟杨登道:“我正有个不情之请,派人传话未必能说清,世叔既然亲自来了,正好可以告知,请世叔见谅。” 他这样郑重,杨登错愕:“什么不情之请?” 俞星臣正色道:“仪姑娘的医术不凡,见识超群,如今有一桩棘手的案子,须得请她协助。” 说到这里,见杨登脸色一变,俞星臣却没给他出声的机会:“我想府内的人未必会接受此事,可世叔深明大义,通情达理,自然跟别人不同,何况这破案也如同治病,同样都是在救人性命,世叔可明白我的苦衷?” 杨登向来敬爱俞星臣,又给他吹捧了几句,原本想出口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决定抗下这“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帽子:“呃……这,仪儿行事确实有些不按常理,但她无非也是为治病救人,世俗眼里虽破格,但于医道而言并无不妥。既然你亲自开口,想必也是非她不可……” “世叔说的极对。”俞星臣透出赞叹。 杨登感受到他的诚心赞扬,微微一笑,却又忙道:“不过她始终是个女子,你行事、可务必要留意,你可知道我的意思?” “世叔只管放心,决不至于影响到仪妹妹的声誉,跟杨家的百年之名。” 话说到这地步,杨登心满意足,被俞星臣送了出门。 正在杨登要走,那边薛放陪着杨仪回来,杨仪本以为杨登是来接自己的,忙下车:“父亲。” 杨登看看她的衣着,眉头微蹙,却到底没说什么,只道:“方才俞巡检已经跟我说了,既然是他的决定,那你暂且留下,只等此地事情处置完毕,便立刻回府,知道了?” 杨仪心里讶异,只得说道:“是。” 杨登又看向薛放:“十七,你姐姐暂且在这里,你要多照看着她,休要只管孩子气,知道了吗?” 薛放差点忍不住笑,很是乖巧地:“姐姐交给我,登二爷你放一百二十个心。” 杨登表示满意,觉着他极其懂事。 如今有了俞星臣作保,又有薛放口头承诺,还有什么不得了的? 王蟾还昏迷不醒。 杨仪查看过他头顶的银针,回想给王六针灸的时候,应该就是没留意他百会穴已经有针,加上其他几处穴道刺激,才叫王六最终失控。 但这根针的作用到底是什么,能不能拔了出来,如果动的话,会不会对王蟾有碍。 可按照薛放所说,就算不动,王蟾也有会随时发疯的征兆。 看着面前的王蟾,杨仪头一次觉着自己面对的问题是如此棘手,她不知该怎么选。 薛放站在她身旁,俞星臣站在两人身后。 他没有靠前,却似乎感觉到杨仪的顾虑跟困疑。 俞星臣忽然问:“仪姑娘……之前可给人开过脑颅?” 杨仪微震。回头看他。 俞星臣立刻明白:她干过! 心中一阵悚然。虽说俞星臣早知道杨仪有许多超乎他想象的“经历”,但是……开颅? 他是个连死尸都不愿意照面的人,无法想象她是为什么才去干那些事,又怎么能受得了。 他没问出的话,薛放替俞星臣问了:“你真的开过?”但他想知道的显然不止这个:“是因为给人治病吗?脑袋里是什么样儿的?” 薛放对于人脑其实并不陌生,毕竟在羁縻州俇族寨子里,他已经把施武的脑浆子打了出来。 可杀人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还没来得及想就过去了,而要观察一个人的脑子什么情形,那可不是“一瞬”。 杨仪低头思忖了片刻,才徐徐开口:“《灵枢》中说,人始生,先成精,精成而脑髓生。《金匮玉函经》中说:头者,身之元首,人神之所注,《本草纲目》中也提过:脑为元神之府。” 薛放似懂非懂,但听得极其认真:“有道理,非常有道理。” 俞星臣瞥他,道:“不知对不对,我记得在道家的《云笈七签》里也曾记:太一帝君在头,为泥丸宫……总众神也,照生识神,人之魂也。” 杨仪却没看过道家的书,闻言才看了看俞星臣:“不错,照生识神,人之魂也,跟我方才所说的异曲同工,指的无非是人的头颅,是人神之所,元神之府,头颅一旦有异,便能影响全身,甚至眼之所见,耳之所闻,鼻之所嗅,身之所感……都跟脑颅有关。” 说到这里,她看向王蟾:“尤其是百会穴,如果是用之前王六脑中所用的银针,那刺得如此之深,按理说必死无疑。可此人竟举止如常,只是时不时发作。这其中必定有我都不懂的奥妙。用针的人,医术实在高不可测。” 薛放不喜欢听她赞别人:“什么高不可测,我看是个异端邪魔!如果真的会医术,那就该像你一样,治病救人才是正理,可这个呢?却是挖空心思在害人。” 杨仪定睛:“是啊,倘若这种高明的手法能够用在正途……” 薛放立刻道:“就算现在还参不透,我知道你以后一定比这个更厉害百倍!” 杨仪心里一暖,脸上可有点窘,薛放这样无根无据地就吹捧自己,只她两人倒也罢了,可如今还有个俞星臣在旁边。 幸而俞星臣仿佛没有在意,只也去看王蟾:“仪姑娘既然给人开过脑颅,应该知道里头是什么……构造?” 停了片刻,杨仪才道:“只还有些浅显的记忆。” 她犹豫了会儿,叫人找了纸笔,慢慢地画了一张图。 杨仪的画技很是一般,且只大体地描绘出自己心中所记忆。 “就像是人有五脏六腑,脑颅里也是同样,只不过历来无人研究……” 五脏六腑,被人所知,才有所谓的“心肝脾肺肾”的命名,而此刻人的脑颅,却无人探究,虽然杨仪晓得人脑也分各个部分,却不知道各处称呼。 她画完了大致,指着道:“最上面的这一片最大,或许可以称作上脑,中间靠近百会穴有一条分线,旁边的这个或许可叫中脑,再往下在脑后处这团不大,称作后脑,而在上脑跟中脑之下,跟后脑接壤的还有一片,颜色有点灰……” 杨仪想不到叫什么,迟疑。 薛放如听天书,此刻鬼使神差道:“叫下脑吧。” 杨仪一笑:“可再往下还有一处比较小的……” 薛放道:“那就叫小脑。” 俞星臣不由感慨道:“没想到这小小的人头,竟有这许多东西在内。” 杨仪道:“何止,其中大小脉络之类,我弄不清,也无法说。总之其精密细巧,自然是无法想象的。” 俞星臣思忖道:“那就如同人体有五脏六腑,各自有其功能,这几处的人脑,是否也各自分班不同?” 杨仪道:“必定如此。” 俞星臣对这些本并无兴趣,可越说不由越是沉浸。 正欲再问各处到底有何功效之类,外头灵枢来到:“巡检,冯老将军那边派人来,请您过去。” 俞星臣一顿,心里明白冯雨岩必定是为昨夜案子,多半还有杨仪的事。 他点头,便跟薛放杨仪道:“我先去回话。” 等俞星臣去了,薛放忙靠近杨仪,握住她的手先捏了一把:“姐姐怎么什么都知道?” 杨仪苦笑。 当初洛蝶逼她看这些,不知哭了多少次病了多少次,遭受多少折磨,几乎疯过。哪里知道有朝一日真的用得上。 “只知道大体情形,毫无用处。”杨仪望着王蟾叹气:“到底弄不明白这根银针的玄妙之处。” 薛放看看王蟾,又看看杨仪画的图,把图举高了对比了一下,说道:“你看,按照你所画的这个,那根针应该是从上脑向下,大概是穿过了中脑,好像还往下一点儿。” 杨仪心头一动,跟着看了看图,又看向王蟾,指着中脑往下,小脑旁边道:“对了,我记得这里似乎还有很小的一块儿,看着不起眼……这个针似乎,不,到这儿就太过于长了。应该到不了。” 薛放念叨:“可这么长的针插了进去,就算到不了,这人也不好受,怪不得王六叫嚷说头疼……平常人受了风寒,从外头沁入的冷邪之气还受不了呢,何况这么长一根针刺进去,别说脑子,插到手上也得发红发肿。” 杨仪听着他这自言自语的话,浑身陡然一震,恍如一道闪电掠过,麻酥酥地:“你说什么?” 薛放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没、我胡说的。” “你说的最后一句……” 薛放看她并无怪罪的意思,才道:“我没说错吧?比如手上插了针,一定会红/肿起来吧?” 杨仪拍了拍脑门:“我只顾想着针插了进去必死,或者不知会引发怎样的情绪变动奇异举止,怎么忘了最简单的呢!” 薛放忙把她的手挪开:“乱打什么?”小心地揉了揉她的额头,又给吹了吹:“打坏了我要心疼的。” “打不坏,”杨仪因为他一句话提醒了自己,心情大好,便道:“原来旅帅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薛放突然被她夸奖,瞬间灵魂出窍:“真、真的?” 杨仪伸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拍了拍,如同嘉许孩童:“真的。你这一句,兴许我就有了法子,至少可以先稳住他的情形。” 薛放心花怒放,喜不自禁。 方才杨仪引经据典,他完全不懂,谁知俞星臣竟然能够信口接上,实在让他气恼。 如今自己居然能够在关键时刻有助于杨仪,自然是比俞星臣更高明的,何况杨仪也没赞过俞星臣。 杨仪思忖了会儿,写了两副方子,叫人去抓药。 不多时,药抓了回来,外敷内用的皆有,熬了起来。 正在给王蟾灌药,俞星臣回来了。 薛放也猜到他是为什么被冯雨岩叫去,心中暗笑。 本来薛放很讨厌为什么俞星臣会被调到巡检司,这不是多了一根眼中钉么。 可关键时候,俞大人可以帮他去顶了些不必要的“缸”,比如像是今日,假如他不在,就得薛放亲自去领受冯雨岩的教诲跟训斥了。 有了俞星臣,冯雨岩得给俞大人三分面子,而且俞大人脸皮是深藏不露的结实,就算是明知道这一趟往旅帅厅没有好事,他依旧面色如常,似无事发生。 薛放故意要刺挠他:“冯老头说了什么?” “休要无礼,该叫老将军。”俞星臣纠正:“无非是督促尽早破案。无他。” “没提杨仪?” 俞星臣瞧出他是想听冯雨岩如何为难自己的事,便淡淡道:“提过,可老将军深明大义,知道留仪姑娘是为破案,自然肯破例。” 薛放直接问道:“没骂你?” 俞星臣轻哼:“你要这么盼着,下回你去见,就知道了。” 薛放忍笑。 在冯雨岩跟前,他跟俞星臣的地位自然是天差地别,有现成顶缸背锅的人,他才不去讨那个晦气呢。 不料俞星臣看他笑的刺眼,竟淡淡道:“说起来,老将军知道了你在街上纵马踹伤人的事,迟早晚找你。”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薛放头皮发麻,忙解释:“那可不是我故意伤人,是他们在路边上大吼大叫,惊动我的马儿,差点还把我掀下来呢,要不是我及时拉住,只怕还得踩死几个……” 俞星臣道:“这么说你无过反而有功?” “那倒也是不至于,只是……”薛放说了这句,有点心有余悸地问他:“老头子不会扣我的薪俸吧?” 俞星臣震惊地看着十七郎:说了这么一通,他在意的竟是那几百个钱? 正在这时,杨仪道:“快来,他醒了!” 章节目录 第161章 二更君 王蟾睁开双眼。 在看见杨仪的时候他愣了一会儿,直到薛放闪过来把杨仪挡了挡。 王蟾看见薛放,即刻就要挣扎。 杨仪忙安抚:“不要动,我刚才给你喝了药,你且静静地躺一躺。” 她的声音低而温和,王蟾忐忑地将目光投向她:“你、你是……” 俞星臣在旁道:“她就是太医杨家的杨大小姐。” 之前小梅等捉到王蟾的时候,他就在医馆里偷偷地找大夫,俞星臣看了出来,这个人是想“活”的,如今只要告诉他杨仪的身份,他必定会倍觉安心。 “你就是杨大小姐,”果真,王蟾的脸上透出些惊喜激动之色,“这是真的?” 薛放道:“少废话,这还能有假?要不是她,你能好好醒过来?” 王蟾惴惴:“是、是……”又仿佛想起什么般,忙道:“我没杀人!” 杨仪道:“你为什么总说你没杀人?你不要着急,这两位大人都是明察秋毫的,绝不会冤枉一个无辜之人。你慢慢地把你知道的事情都说出来就行了。” “好、好……”王蟾答应了两声,又看向她:“杨大小姐,我……我一直头疼,我、我是怎么了?” 杨仪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按照她如今对于人脑的所知,她无法保证王蟾的生死。 唯有一点,他现在的这个情况,注定活不了太久。 但如果冒险将银针拔了出来,要么是他立刻会死,要么疯癫或者苟延残喘而死。 不管怎样选择,王蟾似注定活不了。 薛放不晓得杨仪心里的想法,只等她自己回答。 俞星臣却看了出来,他便替杨仪说道:“你先不要想这个,你方才喝了药,觉着如何?是不是比先前好多了?治疗的事情交给杨大小姐去做,而你要做的就是配合我们,把你知道的全说明白,懂吗?” 俞星臣这是摆明了稳住王蟾,不然叫他知道真相,恐怕绝不会乖乖配合。 王蟾被他高明的话术迷惑,自以为是有法子救治的。 稍微试了试,果真头疼的不那么剧烈,喜悦道:“我真的好多了,多谢大小姐!” 杨仪脸色肃然,眉头微蹙地看了俞星臣一眼。 俞星臣看出她眼中的反感、大概还有一丝不忍,但对于他来说,王蟾既然注定必死,那就得叫他死的有点价值。 薛放道:“那快说吧,都等着呢,你赶紧交代,我们有了线索,也好去捉拿真凶。” 王蟾听到“真凶”,知道他们不是怀疑自己,便道:“好好,我说。” 这王蟾确实是个读书人,有一次聚会之中认识了泗儿,顿时一见倾心。 可惜他的家境并不算豪富,而且家教甚严,不许他流连青楼。 他只是得空就去寻芳楼外徘徊,偶尔望着泗儿的房间门呆呆地打量一阵子。 那天,王蟾照例到了寻芳楼后巷,正在发怔,后门却给打开,一个面生的婢女帕子掩着口向他笑:“整日只管看,有什么意思,你想见泗儿姑娘,进来就是了。” 王蟾本来不敢。 那婢女哼道:“没用的东西,大好的机会在跟前却不上道儿,真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王蟾闻言,鬼使神差地跟她进门:“是泗儿姑娘要见我?” 婢女道:“你猜呢。” 王蟾道:“我……我的钱不够。” 婢女嗤地笑了:“谁跟你要钱了?一个读书人为何如此铜臭。” 王蟾听她说话有趣,不由放松下来:“泗儿姑娘知道我?竟叫姐姐找我?”婢女道:“公子一表人才,整日窗下呆看,泗儿姑娘自然看得见。” 王蟾想到自己竟然入了寻芳楼花魁的眼,心里不由有些窃喜,一时飘飘然。 说话间门,两人走到一重院子,婢女道:“公子在这里坐一坐,我去请姑娘来。” 王蟾见桌上放着一个茶盘,里头有茶有糕点果品,更是喜出望外。 眼见婢女去了,他便自己斟了一杯茶,吹了吹,清香扑鼻,醉人心脾,顿时一饮而尽。 不过,就在喝完了茶后不久,王蟾意识逐渐模糊。 等他醒来后,人已经不在寻芳楼了,他在寻芳阁后巷的一堆杂物之间门躺着。 天色仿佛有些暗淡,后巷静静无人,王蟾只觉着头疼如裂,撑着起身,发现十指上血迹斑斑,有好些划伤似的,但他竟不知发生何事。 摇摇晃晃地起身,才慢慢出了巷口,便听到寻芳楼里一阵惨叫。 王蟾猛然回头,意识到出事了,他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已经乱成一片的寻芳楼,依稀看到一楼处人影闪烁,有人在叫:“泗儿姑娘被害了……” 王蟾失魂落魄,头也不回赶紧逃走,幸亏他离开的早,无人察觉。 当天晚上,他便发起高热来,做了许多诡异可怕的梦境,其中就有他自己手持利刃,将泗儿屠杀的凶残场景。 最让王蟾吃惊的是,在杂乱的梦中,他干那些事的时候,丝毫不觉着惧怕,甚至带着无限快意,就好像在做自己一直想做的事情,场景逼真的叫他真假难辨。 这日早上他醒来,头越发疼,他心惊胆战,不知如何。 正他的小厮从外回来,他才知道御史赵世被巡检司拿去之类的话,显然是并没有怀疑到他身上。 偏偏小厮不识趣地问:“公子昨儿去哪了,该不会又去寻芳楼吧,幸亏你没进去,不然也被人当凶手拿了可怎么样。” 王蟾惊怒,忙训斥小厮,不许他乱说,谁知这么一动怒,头更疼了,王蟾无法忍受,又不想惊动家里人,这才偷偷摸出家门,想找个医馆看一看。 谁知小梅等正按照俞星臣吩咐找人,王蟾本就心怀鬼胎,自然露了行迹,他又是个没经验的,不等人问就先乱嚷出来,竟似自投罗网。 听王蟾说完后,屋内三人面面相觑。 薛放看向杨仪:“那杯茶有问题。” 杨仪思忖:“也许那个婢女……” 俞星臣回头看主簿,主簿点头,表示都记录明白了。 薛放便问王蟾:“那个引你进去的婢女,叫什么你可知道?” 王蟾不常往寻芳楼,知道的人有限:“没见过,她也没说叫什么。” 薛放道:“那她长的什么样儿?” 王蟾抬手扶住额头:“我……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薛放诧异。 王蟾茫然道:“真的不记得了,就好像从来没见过一样……” 他说了这句,又有点不安:“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不是真的见过这么个人,而泗儿的事又是怎么样……我的手上的伤……” 他丢失了自己的记忆,又因为手上的伤跟那逼真的噩梦,让他惶惶不安。 王蟾怀疑自己就是杀死泗儿的凶手,但内心又极抵触这个想法。 杨仪方才看过他的手,像是割伤,也有擦伤,好像是在拼命挣扎乱打乱拍之时造成的。 俞星臣问杨仪:“他为何会不记得了?” 杨仪道:“多半是银针的原因,记忆的好坏,自然跟脑息息相关。” “那可有恢复的法子?” 杨仪道:“方才我给他服了牛黄上清丸,又用了参苏饮,外敷了丹皮薄荷散,以清他脑中内热,消肿止痛,但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若想恢复,也得看契机。” 俞星臣问了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头上被扎了银针?” 那明明一摸就会发现,而且他一直叫嚷头疼,竟一点不疑心? 杨仪道:“第一,一般人绝想不到这点,另外,只怕是银针的原因,让他下意识地并不往这方面去想。” 俞星臣又问:“那如果将那针拔了出来,他的记忆是否恢复?” 杨仪看他:“你不问若是拔针,他生死如何?” 俞星臣淡淡道:“明知道的事情何必再问。” 想想也是,就算普通人看到头上插进那么长的针,也知道不妙,何况俞星臣可是连《云笈七签》都看过的人。 杨仪屏息,旋即一笑:“怕是要让你失望了,拔针后果难料,是否恢复记忆同样难料。” 这是实话。 毕竟人脑又不是什么不坏的东西,针拔了出来就可恢复原样? 显然不可能。 可杨仪觉着,如果自己告诉俞星臣拔针就能恢复记忆,他立刻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杨仪知道他职责所在,何况这人就是这外热内冷的性子。 她也没对他寄予希望,只是本能反感他这样冷绝理智,此刻,一条人命对俞星臣来说,就是一点不知道有没有用的记忆。 就在这两人在门口说话之时,里头王蟾突然想起一件事:“对了,我记得她的声音……” 两人忙都转头,薛放问:“她的声音?” 王蟾看向杨仪:“她的声音,有点类似于杨大小姐。” 薛放不寒而栗:“胡说什么!” 王蟾忙道:“我、我不是说像杨大小姐的声音,只是、只是……她的声音低低的轻轻的,并不很像是小丫头那样、那样嫩。” 薛放转身,拉着杨仪出了门。 俞星臣站在门口,眼睛看着王蟾,耳朵听着门外。 薛放道:“你留在这儿,我要往红绡阁跟寻芳楼去一趟。” “你想去找这个人?” “赵世说房间门内有个女子,我们也推断神秘凶手是个女人,如今又出来个婢女,此人既然能在妓院里自由出入,当然不是第一次进出,王蟾虽不记得,那里的人一定知道。” 杨仪道:“你……那你去吧,要留意,小心。” 薛放看她犹疑的脸色,突然意识到她在想什么,便把杨仪又拉开了几步:“你不喜欢我去那里?” “你是公务,又不是去胡闹。”杨仪脱口说了这句,又转开头:“平白问这些做什么。” 薛放笑道:“葛副队说他家里管得严,你也要管我管的严些才对啊。” 杨仪一怔,转开头,板着脸道:“快去吧。” 薛放无奈地看了看她,只得下台阶。 杨仪等他回身,才又转头目送他的背影,眼神慢慢地软了下来。 杨仪跟薛放俞星臣忙碌之时,小甘见用不着自己,就跑去跟屠竹斧头厮混,她已经跟豆子也混熟了,见了豆子膘肥体壮之态:“越发胖了!这才几天!” 斧头道:“都怪竹子哥哥,老怕它饿着,宁肯自己少吃肉,也的给它吃。我都吃一块都不成。” 小甘抿嘴对屠竹道:“你自己就精瘦的,反而省给豆子,这不是‘劫贫济富’吗?” 屠竹抓抓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每天少喂一点就觉着它要瘦了。” 小甘说:“我也喜欢豆子,不如给我带府里去养两天吧。” 斧头忙道:“这可不行,我们十七爷晚上睡觉,得叫豆子在他房内呢。” 小甘吃惊:“十七爷多大的人了,难道害怕一个人睡吗?” “你才怕一个人睡,”斧头叉腰道:“我们十七爷这是爱屋及狗。” 小甘先是发怔,继而哈哈大笑:“爱屋及狗,你这斧头怕是疯了,满口胡话。” 正说着,外头道:“十七爷要出门,快!” 屠竹听了,赶紧往外跑去。 小甘望着他叮嘱道:“你慢着些,跟着十七爷谨慎些。” 屠竹回头跟她摆手:“放心。”冷不防脚下差点踩空台阶,吓得小甘从栏杆上跳下来。 红绡阁这两日已经开张,不知为何,明明出了这等惨事,来往的客人反而更多了。 毕竟人皆有猎奇之心,那些男人们因事不关己,更加想打听案件详细,尤其是一些隐秘细节之类,竟好像会叫他们格外兴奋,自然纷至沓来。 这热热闹闹的场景,就好像命案从未发生过。 薛放传老鸨跟两个素日跟解语交好的,那两个姑娘都正在陪客,其中一个更是被从床/上催着下来的,满脸晕红,本不耐烦,一眼看到坐在桌边的薛放,顿时软了半边。 薛放本想吩咐老关跟小梅来干这事,又不放心,到底还得亲来,此刻却又后悔,虽然这些女子不至于敢对他做什么,可那种眼神已经够受的了,就好像要把他扒光。 她们又是干这个的,不像是之前在白淳府里的万蕊儿还算有点收敛,若瞪她们,她们反而越发喜欢,至于骂她们那更是大可不必。 薛放使了个眼色,老关便问道:“你们楼里,可有来往的外头的女子?” 几人对视了眼,都未出声。 老关凝视着在场几人,道:“跟解语姑娘交往甚密的,若有这号人,不信你们毫无察觉。如今我们参将亲自前来,你们最好有什么说什么,不然,再带去巡检司回话就不好了。” 其中一个女子望着薛放开口:“官爷提这个,我倒恍惚有一次瞧见,解语的丫头鬼鬼祟祟地引着一个人进了她的房间门里。干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官爷问解语那丫头最快。” 老关对薛放道:“那丫头因也吓的傻了,之前已经回了乡下。” 毕竟当时王六身死,以为案子都结了,自然不会再管此处的人。 薛放道:“那女子生得什么模样?” 另一个姑娘嗤嗤笑了几声:“过去多久了谁能记得清楚。” 薛放道:“死了两个花魁,你们好似并无兔死狐悲之意。” 姑娘摇了摇垂在胸前的发丝:“什么兔死狐悲,死的就死了,我们可还要吃饭。官爷……如果真有怜香惜玉的心思,不如也照顾照顾我们。” 老关喝道:“还不住口!再敢冒犯,立刻掌嘴。” 姑娘见老关黑了脸,才哼了声:“总之我们不记得,有本事你们自己查去,还说已经结案了,解语的尸首都埋了,如今又跑出一个凶手来,又白死了一个人,你们却对我们使厉害。” 先前那个女子倒仿佛有所触动,迟疑着,欲言又止。 老关又问了其他几人,都说不知道。 薛放起身往外,之前那调笑的女子扬声道:“十七爷,常来呀。” 老关怒指了她一下,那妓/女反而哈哈大笑:“别真的还没开过荤吧……那更好了!姐姐给你封利是!” 薛放到了外间门,微怒,这调笑的若是个男人,早给他一拳撂倒了。 他定神,吩咐了老关几句。 薛放上马先行离开,半刻钟左右,老关赶上,对薛放低低地说了几句。 寻芳楼的老鸨躺在病床之上无法起身,什么黄连温胆丸,人参归脾丸,安神补心丹……一直吃个不停,可仍似惊弓之鸟。 寻芳楼外有士兵把守,楼内一片愁云惨雾。 薛放先传了泗儿的那个婢女,询问她泗儿是否有跟楼外的女子来往。 果然有所收获。 原来泗儿不知在哪里认识了一个少女,每次来见,总是事先约定时间门,婢女就去接应。 两个之间门的关系似乎有点奇怪,婢女支支唔唔不敢细说。 不过这一点,跟在红绡阁所得,不谋而合。 原来薛放看出红绡阁一个妓/女似乎有话,只是当着人不便开口,于是他叫老关私下里去找。 果真那女子单独告诉老关,确实有个外头的少女跟解语相处甚密,解语常常推脱了客人,只说自己休息,其实是跟那少女房内私会。 只因她是花魁,别人自然也不敢多管她的事。 但真正看过那少女相貌的,只有寻芳楼的这泗儿的婢女。 薛放叫把此女带到巡检司,找画师按照她所说的,将神秘女的相貌画出来! 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走,只要画出那少女的样貌,就不愁找不到人了。 薛放想快点回去,告诉杨仪此事。 打马往回之时,屠竹突然赶上来提醒他道:“十七爷,先前葛副队叫我提醒着您,中午有个约。” 十七郎猛然想起:“我的三十两!” 忙的不可开交,他几乎忘了这件事。 路口处,薛放左顾右盼,心想着反正那画师画出画像,至少也得一个时辰,不如先趁着这个机会去弄点儿钱。 于是叫老关带人先回去,嘱咐了几句,薛放按照葛静给的地址,带了屠竹,骑马而行。 不多时过了南大街,绕过两条胡同,在一家院门前停下。 屠竹上前敲门:“巡检使薛参将有约。” 里头的人探头一看,连禀报都无,即刻开门请他们进内。 薛放看这做派,总觉着有请君入瓮的意思。 只能佯作无事,迈步向内,进了厅内,一个干净俏丽的丫鬟过来送茶,薛放问道:“你们主人在哪儿?” 丫鬟道:“主人在后堂。” 薛放问她:“你们主人……是什么人物,是不是有什么怪癖?” 丫鬟一怔,继而抿嘴笑道:“奴婢不晓得,贵客见着就知道了。”抱着托盘悄悄地退下了。 这“不晓得”,让薛放更不安了几分,他在这厅内左右打量,倒是看到花架上搁着两盆春兰,郁郁葱葱,花苞如箭,养的颇为茂盛。 能养这样好兰花的,应该不是个歹人吧。 薛放正恍惚想着,身侧厅内有人笑道:“什么时候,旅帅竟变成了给钱就能见的?” 十七郎还未抬头,听到这个久违的声音,如在梦中。 章节目录 第162章 三更君 一身金褐色织锦方胜纹的袍子,腰间黄玉衣带,端正雍容。 清秀英俊的一张脸,比之前少了些锋锐,多了几分温和内敛,却又隐隐透出令人不可小觑的威势。 “嬷嬷?!”薛放不敢置信。 对方的眼底漾出笑意:“旅帅。”他止步举手,想要行礼。 薛放却紧走几步:“你……”不等他躬身便一把将隋子云抓住,仔仔细细端详脸上,从头到脚:“你怎么在这儿?” 隋子云笑道:“我拜托了巡检司葛副队,求见旅帅一面儿,自然得在这儿。” “你真就是南边的特使?” “特使是我,”隋子云含笑,打量着薛放道:“之前只是同葛副队一起跟您开的玩笑,旅帅莫要见怪。” 薛放气的指着他:“你这个天杀的死嬷嬷!” 觉着不解恨,便掳袖子:“我非得狠狠地捶你两下儿,你才知道规矩!你是皮痒痒了,竟敢拿我取笑!” “旅帅,旅帅!”隋子云连连后退避开他锋芒,又急忙拱手,深深鞠躬道:“我已经知道错了,旅帅的手重,求高抬贵手。别才见面就弄的鼻青脸肿的做见面礼。” 隋子云最知道薛放的脾气,如今他把姿态放的这么低,薛放就打不得了。 果真薛放只愤愤地揉了揉拳头:“我就知道,什么南边的特使,哪个特使发了癫非得见我?自然是你这鬼主意最多的人!” 隋子云见他气哼哼地,便靠近,半扶半拖着请他坐了,亲自端起旁边的茶:“我向旅帅赔罪如何?” 薛放接过茶,吃了一口,长长地吁了口气。 转头看看隋子云:“你怎么就成了特使,有什么差事在身?” 隋子云见他吃了茶,这才在旁边的位子上落座:“朝廷要问羁縻州的兵事,狄将军便指派了我前来,先前已经去了兵部报到,如今正等传召。” 薛放惊讶:“果然出息了……”他又想了想:“可这差事不轻松啊。” 隋子云见他皱了眉,显然是在担心,便道:“不要紧,我想,皇上未必会特意召见,只要应付了兵部的问询就是了。” 薛放叹气:“这谁说的准。之前要狄小玉进京,狄闻弄了那一出,指不定要借着这次问询弄出点什么来。” 他在这上头的敏锐感倒是有的。隋子云道:“那也只能见招拆招了。” 薛放道:“你这次来带了多少人?” “还有将军府的两名参将,其他的人马……你知道的,进京多有禁忌,只是在路上的随行人员有百余罢了。” 薛放道:“凡事好生应酬,在羁縻州狄闻就是天,捅破了天也不怕,在这里,可未必能缝补的了。” 隋子云笑道:“能让旅帅说出这番话来,可见京城确实是龙潭虎穴。” 薛放却又道:“不过我知道你能处理妥当,再说狄闻敢派你,他心里必定也有数。” 十七郎又问了狄闻身体如何,戚峰近况。 隋子云一一回答,又点头道:“现在咱们这几个人之中,只有疯子才是最舒心的,他在泸江那里如鱼得水,家里有木亚跟佩佩稳住,又很快能得个小崽子,他自己除了公务,三天两头跟那些摆夷人唱歌跳舞,真是神仙日子,羡煞旁人,我都后悔,当时狄将军要我留在泸江,我为何要推辞呢?” 薛放道:“叫你留在那里,你也不是戚峰的性子,难道你会去跟人唱歌跳舞?各人有各人的路。”说到这里他问:“你跟狄小玉……” 隋子云垂眸一笑:“这次我进京,她闹着也要来,嚷嚷说要找你,以她的那个脾气,指定会出事,狄将军把她看在家里了。” 薛放道:“我是说你们两个还没成亲?” 隋子云沉默了会儿,一笑:“这次回去,应该就差不多了。” “哦,她可不是个好对付的。” 薛放正准备损他两句,不料隋子云笑道:“我岂会不知道?不管如何,这门亲事还是得狄将军做主。” 薛放欲言又止:“怎么听你的口气,不是很喜欢她?要真的不喜欢她,管他老狄做主,叫他另选佳婿就是了。” 隋子云摇摇头:“并没有这么简单。” 薛放突然意识到了一点:“哦对了……”他心中转念,喃喃:“我倒是忘了。” 隋子云不愿提此事,便道:“说完了我那里,说说旅帅吧,近来可好?” 提到这个,薛放摇头:“跟你们不能比,我现在反而是降了。” 隋子云道:“我听那位葛副队说起来,你似有难处,是真的薪俸不足,还是有别的缘故?” 薛放在心里想要不要把杨仪的事情告诉他,可才见面,倒不好立刻就提。 于是道:“我心里有个打算,需要用钱。” 隋子云问道:“用多少?” 薛放随口说:“总之……很多吧。” 隋子云想了想:“就算再多,也总得有个数儿的?” 薛放眨了眨眼:“到底多少我还没有底,等我再打听打听,总之越多越好。你问这个干什么?” 他说着又鄙夷地看着隋子云:“要不是我知道你也没有多少钱,就凭你这次玩我,那三十两便要翻倍跟你要。” 隋子云笑道:“知道了,先欠下旅帅的。” 两人久别重逢,毕竟还有很多旧情要叙,可是隋子云知道薛放为了花魁被害案子正忙,倒是不便耽搁,于是又略说几句,约定了等结案之后再寻时间相聚。 亲自送了薛放出门,屠竹也正跟隋子云带来的两个羁縻州的随从说话,他乡遇故知,十分喜悦。 等薛放回到巡检司,已经是小半个时辰过去了。 里头的画师已经找来,正在按照那婢女所说,描绘图像。 但画像哪里有这么简单的,涂涂改改,此刻还朦胧只有个轮廓。 薛放见俞星臣在旁一边办公务一边等待,料想无碍,自己便出了门,去找杨仪。 杨仪原先守着王蟾,诊他的脉,一边苦思冥想是否有解决之策。 不到山穷水尽,她不想就这么放弃。 先前王蟾醒来,被俞星臣蒙蔽以为自己可以被救的那感激的笑脸,让她于心不安。 她总要试一试的。 中午,杨仪吃了半碗粥,此刻正在客房内歇息。 小甘在外间打盹,恍惚瞧见有人进来。 正要出声,薛放向她比了个手势。 小甘努了努嘴,一眼看到屠竹在外头,才又露出笑脸。 她看了看薛放,又瞧了眼睡着的杨仪,抿嘴一笑,跑到门口去了。 薛放轻手轻脚地进内,看见杨仪的纱衣搭在椅背上,不由先摸了把。 走到床边,呼吸都轻了几分。 杨仪侧身睡着。 一只手搭在旁边,青葱似的纤纤手指,玉白色。 窄窄的肩,腰线处柔软地塌下去,腰臀之间如同最曼妙的山峦起伏。 她脱了鞋子,一只雪色罗袜歪斜,露出一抹莹白的脚踝。 薛放看着那点刺眼的白,蓦地想起在俇族寨子的时候,为看她的伤,他曾握过。 他的呼吸不知不觉急促起来。 手伸出,想再碰一碰……他心里笃定,此刻若是握过去,必定比那一次的滋味不同。 薛放看她合眸安睡,转头望着,竟慢慢伸手,手指轻轻地挑了挑罗袜的边角。 杨仪似乎动了动。 薛放急忙缩手,心虚地回头看向杨仪。 她并没有醒。 大概是因为天热,杨仪原本过于白的脸上有一点淡淡的红润,却偏是像是落笔在纸上画出来一般的眉眼。 薛放闻到一丝不知哪里传出来的幽香。 他看向她的唇上。 桃花颜色的唇,似开似闭,仿佛香气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薛放心头悸动,他已经模糊记不得她的唇是什么滋味了,好像很软,还有点难以形容的沁甜。 当时也不知怎样,才一碰,就好像给弹开了似的。 他舔了舔唇,盯着那处,跟着慢慢倾身。 “唔!” 身后仿佛有人叫了他一声。 薛放猛地起身,赶忙退后几步,蒙头盖脸地解释:“我、我是……” 身后,无人。 豆子站在地上,轻轻地向着他摇了摇尾巴。 薛放瞪眼,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忙向豆子做了个出去的手势。 不料豆子没体会他的良苦用心,反而靠近过来,似乎等待嘉奖。 薛放嫌弃地瞪它:“以后别指望再给你弄好吃的。” 才嘀咕了这句,身后杨仪道:“回来了?” 她缓缓起身,声音有点初醒的沙哑,透着几分罕见的娇慵。 半低着头,素手在眼睛上轻轻地揉过。 薛放回身,有那么一瞬间,他生出一种错觉,就好像他们已经是“两口子”,他是才从外头回来的丈夫,而她是等候在家里的小娘子。 薛放真想不管不顾冲上去,给她一个紧紧地拥抱。 或者,他想要的不止于此。 “啊?”屠竹跟人说话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画好了?好,我立刻去禀告旅帅!” 音量颇高。 薛放跟杨仪来至俞星臣的正厅。 俞星臣正在端详面前一张画像,他旁边,是寻芳楼那婢女,还有画师。 婢女道:“是、是差不多的,已经是很像了。” 薛放正要上前,却又停下来,等杨仪靠近,才跟着走近,一起看去。 这是一张……颇为娇丽的女子的容貌。 巴掌大的脸,灵动的眉眼,看着有些可爱讨喜。 薛放盯着看了会儿,隐隐的似曾相识。 他以为是自己在青楼里见过类似的脸,赶忙回想,却都毫无印象。 俞星臣看看薛放,又看看杨仪,她的脸才用清水洗过,鬓边发丝还是湿润的。 肌肤还带些水的润泽,显得极嫩。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便是如此了吧。 俞星臣垂眸:“让王蟾认一认,如何?” 薛放道:“他不是不记得了吗?” 杨仪思索:“虽说不记得,但如果有外物刺激,倒也未必,可就怕……对他没有好处。” 俞星臣道:“要是能找到伤害他的人,也算是有所交代了。” 杨仪不再出声。 王蟾服了药,总算安稳睡了一觉。 他的精神比先前好太多,这让他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真的已经好转了,毕竟头疼大大减轻,而且也不做那些噩梦了。 直到俞星臣进内,给他看那张画。 起初王蟾还只是呆呆地,过了半晌,他突然睁大双眼,眼神骇然:“她、是她,就是她!” 俞星臣跟薛放都定了心,果真这一趟没有白忙。 只是过了会儿,王蟾又道:“衣裳……” 俞星臣问:“衣裳如何?” 王蟾抬手摸头:“衣裳不太对……” 俞星臣跟薛放对视,都觉着这王蟾是不是又要病发了,认人而已,看脸对就是了,说什么衣裳? 果然王蟾又开始自言自语,杨仪在门口听见不妥,急忙走了进来,喂他吃了两颗药丸,尽量安抚。 王蟾抬头看她,嘟囔说:“不是我杀的。” 他的眼神充满了惶惑无助,杨仪点头:“知道,凶手另有其人,放心吧,很快就会将真凶捉拿归案。” 薛放把那画像交给老关:“再拿去红绡阁跟寻芳楼,叫他们认认是不是这个人,尤其是最近有没有见过。若确认无误,就再多画几份张贴出去,京内通缉,就不信找不到。” 老关前脚领命才去,门上又来报,说是王蟾的家人寻来了。 俞星臣正要走,却见杨仪站在门边上出神,他止步:“你想救他?” 杨仪低头,她当然想,只是没有法子。 她问:“如今他的家里人来了,俞大人想如何处置?” 俞星臣道:“最好的法子也许是把他送回去,让他自生自灭,如果人死在这里,又将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杨仪闭上双眼,心头一阵寒意,不只是因为俞星臣的处理方式,更多的是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如果她能救,自然不必如此残忍。 杨仪没开口,俞星臣却已经明白:“你已经尽力了,若不是你,他只怕早就性命不保。”看看她的神情,俞星臣忽地又道:“或者,可以开诚布公,把所有都告诉他的家人,以及他本人,到底如何,看他们自己选择。” 杨仪怔住:“你的意思是?” 俞星臣道:“你应该也想知道将那银针拔了出来,他到底是生是死。往好里想,也许他命大呢?” 杨仪还没回答,俞星臣已经吩咐副官:“请王蟾之父偏厅说话。” 他显然已经拿好了主意。 花魁被杀案的真凶是个女子,这件事顿时又引发了京内热议。 那真凶的形貌被张贴在显眼之处,每个经过的人都要多看一眼。 下午,王蟾之父在房间内守着儿子。 俞星臣已经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王父,并且说了摆在他们面前的两条路。要么拔出针,要么就回家去。 但他同时提醒王父,王蟾的情况很不稳定,弄得不好,他会跟王六似的狂性大发。 王父原本当然是要带王蟾回家的,毕竟拔针的话,可能立刻就死,没有任何一个当父母的可以面对这个。 可俞星臣的提醒,让他陷入两难境地。 一下午,巡检司格外忙碌。 杨仪已经回府去了,在俞星臣做了决定之后。 她心里感觉很不舒服,既然呆在这里也无能为力,杨仪决定先回杨府,或许再去杨登的书房多找几本书,看能不能再找出什么法子。 她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还是想试一试,总比干坐着要强。 黄昏时分,屠竹从外跑了进来。 “十七爷!”他手中捏着一个纸袋子:“这是隋旅帅刚刚派人送来的。” 薛放疑惑:“什么东西?” 屠竹道:“不知道,那来人转述隋旅帅的话,说是目下只有这么些,让十七爷先用着,若不够,就等再想别的法子。” “嗯?”薛放惊愕。 手上的看着不过是个纸皮袋子,捏着不算很厚,而且也轻飘飘地。 薛放打开看了两眼,看不真切,索性往下倒了出来。 一张、两张……大概是五六张,有几张薛放没拿住,飘落地上,露出上面的花纹图样。 斧头眼尖:“这……是银票!”急忙上前拿起,惊呆了,“这是二百两!” 屠竹也忙把另外的几张拿起来:“这是……这是五百两的!” 薛放呆若木鸡:“什么?”忙也抓过两张来看,果真,一张是三百两,一张是五百两,这几张加起来已经是快两千银子了! 斧头也惊住了:“隋旅帅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钱,弄这么多是干什么?” 薛放想起先前隋子云问他用多少的情形,原来那会儿就已经在想给他筹钱了吧? 十七郎喃喃:“这小子……难道是去抢劫了银庄么?” 突然斧头大叫:“豆子!” 大家一看,原来豆子不知何时拱了过来,见他们都在捡,以为是什么好东西,冷不防叼着一张,摇头摆尾地就跑开了。 章节目录 第163章 最新加更君 杨甯今日回顾家,无他,只是为陪顾莜回杨府。 去见顾家老太太的时候,正是顾瑞湖从上房走了出来。 迎面见着,顾瑞湖眼前一亮,笑嘻嘻走过来:“表妹今日来的早啊。” 杨甯淡淡地点头:“二哥哥。” 顾瑞湖的眼睛在她身上转来转去:“几日不见,表妹越发出落了。听说那府里老夫人有意给你议亲了?不知道是哪家的王孙公子这么有福?” 杨甯道:“二哥哥又说笑了。老太太那边等着我,请恕我不能耽搁。” 她没等顾瑞湖说什么,错身向前去了。 顾瑞湖回头,凝视着她婀娜的背影:“呸,臭丫头越发傲气,跟我面前十分生分无礼,无非是仗着老太太偏爱些,要不然……” 他的脸色一沉,负手往外走去,才上了马,就见有两个人往顾家大宅的角门走去。 顾瑞湖扬声道:“那不是荣儿吗?” 那边两人听见,微微止步,原来是顾荣儿跟她的丫鬟跟一名奶母。 顾荣儿回头向着顾瑞湖行了礼:“二哥哥早,这是要出门?” 顾瑞湖笑道:“有个应酬,你今日却也早,是给老太太请安?” “是。” 顾瑞湖道:“你跑的勤点儿却也好,老太太哪天一喜欢,就给你配个好女婿呢?” “二哥哥说笑了。”顾荣儿一笑说道。 “怎么你们都觉着我说笑,难道你们都不急?哼,只怕都是表面上装的不急,心里巴不得呢。” 顾荣儿本不想理他,听这话里有话便问:“二哥哥说什么‘你们’。” “还有谁,就是方才我遇见了甯妹妹,她真是越大越不懂规矩,见了我才说了一句话扭头就走,倒不知她有什么可傲气的?亏我前日还替她出头。”说到这里,顾瑞湖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背,被薛放踩着的地方隐隐作痛:“那个什么薛不约,先前不是说跟她好的很么,居然跟他们府里那外头回来的一条藤……还有那个俞星臣,没有一个好东西,他娘的俞家,这笔账我迟早晚要算回来。” 顾荣儿只是听着,不敢言语。 他的跟班说道:“二爷,时候不早,咱们该去了。” “只管催什么!没用的东西,叫顾管事快着些,留心给我找两个顶尖的高手,听见没有!” 小厮们赶紧答应,顾瑞湖发了一通脾气,这才一扬鞭,竟自去了。 顾荣儿带了丫鬟进了角门,回想顾瑞湖方才所说,冷笑:“一举得罪扈远侯府跟俞家,还竟这样不思悔改。我看碰头的时候还在后面。” 丫鬟翠春道:“这件事也奇怪,好好地为了小丫头,三方就打起来了。” “哪里是为了小丫头,你没听他方才说,‘府里外头回来’的,自然是杨家大小姐。”顾荣儿摇头:“这件事确实有些古怪,按理说俞巡检跟小侯爷都不可能为了她跟顾家对上。” 翠春道:“是啊,那府里三姑娘不是跟他们……” 顾荣儿忙呵斥:“你想死,在这里说这些。” 两人去到老太太上房,杨甯已经往外走了,顾荣儿赶忙迎上前:“妹妹。” 杨甯见是她,止步道:“荣姐姐。” 顾荣儿笑道:“我正要找你,你这是要往姑姑那里去?” 杨甯道:“是,姐姐找我有什么事?” 顾荣儿见左右无人,便道:“昨日夏绮打了四爷的事,妹妹可听说了?” “方才老太太还在里头说了一顿,”杨甯似笑非笑:“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咱们都别学着夏绮等的话。” “那……老太太可说了他们会怎样?” “你是说,打了一顿后,会不会再重归于好?” “就是。” 杨甯垂眸道:“这可真说不好。不过老太太的意思是床头打架床尾和,没有过不去的。” “可妹妹不这么认为?” “按理说夏绮的脾气,干的这样决裂,是不能复合的,可也未必,就看两家日后怎么做了。” 顾荣儿轻轻地叹了口气:“昨儿赵世特意跟我说,夏绮跟他和离了,官儿也未必能做成……这么看来……” 杨甯道:“你还信他的话?我早说过,他没有那个胆子跟夏绮休离。除非夏绮有事,你才可能……”说到这里,她心头一动:“赵世为何昨儿又见你,你不会是做了什么吧?” 顾荣儿心头发虚:“我、我没做什么呀。” 杨甯即刻看出来,声音放低:“你到底干了什么?” 顾荣儿咬了咬唇:“我真没干什么,不过是送了个香囊给四爷……他大概不小心在夏绮跟前漏了。” 杨甯眉头皱起:“不小心?是他不小心,还是你‘不小心’?” 顾荣儿苦笑,拉着杨甯道:“好妹妹,我不是心急么?你知道我一向喜欢他,他跟夏绮又是相看两厌,我……” “你是喜欢他,还是喜欢那御史夫人的位子?”杨甯盯着顾荣儿:“你知道夏绮容不得他在外头拈花惹草,知道她看见香囊必会闹起来,你不过是故意的罢了。” 顾荣儿哑口无言,片刻才道:“我……我也没料到事情竟会这样,又是什么那花魁被杀,赵世也给牵连……好妹妹,我现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杨甯道:“我叫你别自作聪明,你偏不听,现在却问我?” 顾荣儿含泪道:“好妹妹,你要不管我,我真的……” 杨甯缓步向前,半晌不语,顾荣儿跟在后面,时不时擦一擦泪。 终于杨甯道:“现在夏家跟赵家必定会商议如何解决这件事……假如想叫他们商议不成,除非……” “除非什么?” 杨甯心里冒出一个主意,只是她自己觉着这主意有点太伤天理了。 她不是很愿意说,但望着顾荣儿急切的眼神,杨甯心中转念,道:“你亲自去赵家,见他们家老太太,只说赵世已经跟你……” 顾荣儿一惊,赶忙道:“使不得,他们家老太太颇为厉害,要不然我也不能干等这两年,再说,我这么一闹,自己也不就声名扫地了么?还有赵世,如此的话势必会影响他的官声,这……” 杨甯一笑:“我的姐姐,你这样怕狼怕虎,就算赵世跟夏绮和离,那位子也轮不到你啊。”她瞥了顾荣儿一眼,又沉吟:“或者,赵家不能去,那……” “那”什么,杨甯没有说完,只道:“荣姐姐,我还要去见姨娘,就不多跟你说了。” 杨甯欠了欠身,带了青叶往前去了。 出了院子,青叶问杨甯:“姑娘本来要说什么?这荣姑娘真的能去赵府不成?” 青叶心里也觉着这不是个好法子,顾荣儿再怎样,毕竟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如此闹的话,赵家没脸顾家也没脸。结局也未必如愿。 杨甯道:“她要是个聪明的,就该知道真正要找的是谁。” 青叶先是疑惑,略一想:“姑娘是说夏绮?” “夏绮性子最烈,只看见香囊,听说赵世去青楼就把他痛打一顿,如果荣儿自己出现在她面前,那会怎样?只不过……”杨甯脸色微沉,过了会儿才叹气道:“要不是她还算懂事,我真不想管她了。” 前世,顾荣儿嫁给了赵世,有了这个“贤内助”,赵世的日子过的十分快活,里外的应酬,顾荣一概不管,甚至自己还弄了两房美妾给他。 赵世心满意足,深深觉着以前过的都是地狱日子,如今这般才是正途。因为格外感激自己的“贤妻”,对于顾荣的枕边风之类,自然也是言听计从。 何况那两个美妾也是顾荣儿的人,有道是三人成虎,赵世哪里抵挡得了。 不知不觉,赵世逐渐成了顾家在朝中的“助力”。 而顾家也投桃报李,赵世的官职竟很快升了,大有“双赢”之势。 杨甯念在如此,对于顾荣儿自然是另眼相看。 之前回到顾家,跟顾荣儿经常往来,顾荣因觉着赵世对自己未必真心,曾跟杨甯诉苦。 杨甯安抚了几句,无意中就透出了只要她好生等待,一定会得偿所愿。 只是她不小心说了句“只要夏绮有事”,她是因为知道夏绮没法保胎,可顾荣儿却不知道,她一听这个,自然巴不得夏绮快点出事,所以才设计把那私相授受的香囊偷偷塞给赵世,给夏绮发现了。 杨甯没想到,顾荣儿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看如今这个情形,顾荣儿能不能进赵家还是个问题。 杨甯叹气,将到顾莜院子,突然听见里头男子说话声音。 才刚止步,就见顾瑞河从内走了出来。 杨甯微怔:“大哥哥。” 顾瑞河道:“妹妹回来了。” “大哥哥怎么在这里?今日……”今天可不是休沐,顾瑞河为何在家。 顾瑞河一笑:“我听说姑姑今日要回去,特意跟司内请了假,陪姑姑跟妹妹回府。” 杨甯有点意外,仰头望着他:“大哥哥有心了。” 顾瑞河温声道:“应当的,你进去吧,我出去看看车。” 目送顾瑞河往外,杨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时没挪步。 青叶道:“大公子真是个好人。” “是啊,”杨甯难得的附和了一句:“他确实不错,就是……太好了。” 顾瑞河一直都是出淤泥而不染的那个。 品行人物,无可挑剔。 杨甯对他跟对顾瑞湖的态度截然相反,一向敬重器重,前世在她进了端王府后,便大力扶持。 但杨甯万万没想到的是,她没看错顾瑞河的人品跟能耐,却算错了顾瑞河的“忠君爱国”程度。 在最后端王决定宫变的时候,得到消息的顾瑞河不肯听命,并且试图阻止。 杨甯没有办法,又不能痛下决心,只能叫人将他先行囚禁。 谁知顾瑞河宁死不从,最后竟惨死刀剑之下。 杨甯想不通顾瑞河为什么不肯跟她站在一起,但是无可否认,除了这个,顾瑞河着实是个好哥哥,照料她,尊敬顾莜,所以想到他那个结局,杨甯心里也有点不忍。 太医杨府。 傍晚时候,杨佑持从外打听消息回来,说满街满巷的人都在找那凶手,也有几个无辜女子被错认了的,但很快都得以澄清。 巡检司内又请了两个大夫,帮着照看王蟾。 薛放派人送信,叫杨仪安心,有消息会立刻派人来告知。 次日,杨仪晨起,带了小甘到了杨登的书房,翻找有关脑颅之疾的书籍。 可翻来翻去,能找到的少的可怜。 杨登的书虽多,到底有限。 小甘突发奇想:“这里的书没有用,大老爷那边是不是也有。” 杨仪道:“虽也有,可也轮不到我去翻。” 正发愁,门外却有个威严的声音:“你在这里做什么?” 杨仪回头,却见正是杨达,在门边负手望着她。 “大伯父。”杨仪微微欠身。 杨达看向她手中拿着的书,不悦之情更重了。 他转身要走,忽然又停下来。 “既然在这里遇上,我有几句话不妨告诉你,”杨达望着杨仪:“你要能听进去,是你的造化,也是杨家的造化。” 杨仪道:“大伯父有话请讲。” “你从小流落在外头,这自然不怪你,可如今总是回了府里,有些规矩礼仪,你岂能无视?”杨达走进书房:“比如擅自跑到男人们的地方……随便拿这些书……” 小甘听不惯他的语气,便道:“我们二老爷亲口答应过,这里的所有书都许姑娘任意翻阅。大老爷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不知道也是有的。” “住口,我跟姑娘说话,哪里轮得到一个丫头插嘴,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杨达吹胡子瞪眼。 杨仪抬手制止了小甘。 “哼,既然说道二老爷,”杨达继续道:“他自己就是个不知规矩的人,才许你在外头乱走,不管是谁也见,昨儿又去了什么巡检司,那巡检司可是好人家能进去的?你一个女子却每每出入……我又听说,夏家跟赵家闹起来,也有你在其中?不管是夏家还是赵家,又岂是我们能够招惹的?我只求你回到府里安分守己,别再给杨家招灾惹祸就行了!” 小甘满脸不忿,忙看杨仪。 杨仪淡淡道:“我出入巡检司,是巡检司俞星臣亲口跟父亲交代过的,伯父不知,可去相问,有什么异议,也可以直接跟俞巡检说,倒不必总是对着我。” 杨达吸气:他哪里敢去问俞星臣。 杨仪抬眸:“至于夏家跟赵家的事,是他们家务事,我不过是去给夏少奶奶看诊,管外人怎么说,我是问心无愧。” 杨达见她竟振振有辞,怒道:“你这是什么态度,反而质问起我来了?” “我只是回答大老爷的问话而已。”杨仪冷笑:“或者,大老爷以为的安分守己,就是让我去当人的小妾?” 小甘竟不知此事,大吃一惊。 杨达色变:“你……” “太医杨家,好歹也是有点名头的,大老爷恐怕是因为我在杨府,肆意出入给人看诊,会带累杨府名声……所以只顾想快快打发我出去。”杨仪呵呵数声:“只是,就算我真的成了妾,那太医院首座的位子也未必就传给大老爷,大老爷有这功夫,不如把心思用在医术上,不必总惦记我的终身,这辈子我是不会给任何人当垫脚石的,你只管死了这条心。” “你!”杨达气的发抖,好像要给杨仪一巴掌。 小甘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你想干什么?理屈词穷就打人吗?这也是府里的规矩?” “臭丫头,反了……”杨达转向小甘。 杨大爷的怒气还没发作出来,外头一个小厮突然道:“大老爷,仪姑娘可在这里?” “滚开!”杨达有气无处撒。 一阵寂静,小厮又低低道:“老太太那边急派了人来,说是太医院有人上门,请仪姑娘即刻往太医院一趟。” 杨达听见“老太太”,还只一般,听到太医院,勃然色变:“什么?太医院叫她?” 他快步走到门口:“没弄错吗?太医院谁人请她?” 小厮道:“据说是……是林院首大人。” 杨达彻底呆了,又赶紧问:“林院首请她做什么?” 小厮道:“来人没说,只是叫快去,催的很急呢。” 杨达立在原地,如泥雕木塑。 小甘虽不知林院首为何要请杨仪,却知道这是个机会,顿时笑道:“哎哟,这可怎么办,我们大老爷才给姑娘立了规矩,叫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呢,你快去告诉来人,就说我们大老爷的话,——管他是什么林院首还是皇帝,我们姑娘都不能去见了!” “住口住口!”杨达喝止,又看住那小厮:“你稍等。” 杨仪不慌不忙,看看手上的书,转身又去找别的。 小甘瞅了眼杨达,对杨仪道:“我就说这里的书不够看的呢,回头不如到街上的书肆里再找找?反正今天有空儿。” “瞎说什么?”杨达心急如焚,看向杨仪:“你又还在这里磨蹭什么?没听见人说请你,你还不快去?” 杨仪不语,小甘问道:“去什么呀,大老爷。” “去太医院!” 小甘翻着白眼道:“我们姑娘是女子,去不得那种高贵地方。只有大老爷这样身份的才能去。” 杨达快要给她气死了:“你这丫头……够了,现下有正经事,林院首传请,必定是急事大事,还不赶紧?” 小甘哼了声。 杨达见杨仪还不紧不慢地找书,不由上前两步:“行了,我那里也有书,你先去太医院,等回来后,只管去我那里找,比这里的齐全。” “不敢,”杨仪听见才回头:“我怎么敢去您那里打扰,在这里都是逾矩了。” 杨达重重一叹:“你到底想怎么样?” 杨仪不言语,杨达摁下她的书:“杨仪!” “要我去做妾的事,大老爷跟林院首提过没有?” 杨达略窘:“这……当然没有,只是林大人先前听闻你的事,就问了我几句,我才忽地生出此意,你父亲不肯答应,我自然就没有再提这件事。” 杨仪这才将书放下,带小甘往外走。 既然杨达没提此事,林院首又是请她去太医院,只怕确实是有大事。 杨仪往后,却是杨佑持在二门上迎着:“我本来要亲自去找你,听见大老爷也去了,知道没好事,我何必触霉头。就叫了个人去请,妹妹快去换衣裳,随我出门。” 杨仪问是怎么了,杨二爷道:“别说是你,我,老太太,都不知道怎样,问那来请的人,只说是林院首交代,让速去。别的一个字没有。” 杨佑持有点惶恐:“好妹妹,老太太叫我陪着你去,我可是头一遭儿往宫里去,偏不知为何?” 二爷惶恐的太早了些,等杨仪辞别老太太出门,杨达已经更衣等候多时。 马车向着宫内而行,过朱雀街的时候,忽有一行人马呼啸而过。 小甘探头看去:“是巡检司!”她瞧见一道熟悉的人影,不由叫道:“竹子哥哥!” 旁边小连惊讶:“什么竹子哥哥?” 小甘想要叫,冷不防那边屠竹看到了她,迟疑了会儿,终于把马儿一拨靠近过来:“小甘,你去哪儿?仪姑娘在这里?” “太医院里召请姑娘呢,”小甘赶忙说道:“你又去哪儿?” 这时杨佑持也凑过来:“这么大阵仗,做什么?” 屠竹道:“有人报说看到了花魁被杀案子的真凶,正要去缉拿,十七爷已经先一步去了。” 杨佑持想到昨儿的忙乱,问道:“这次该不会还是错认的吧?” 前方有人催促屠竹叫他赶上,“来了!”屠竹答应了声,扭头匆匆道:“这次不会,是顾……回头再说!”最后四个字扔下,人已经一丈开外。 章节目录 第164章 二更君 太医院正堂。 林院首年近六旬,两鬓微白,但比同龄之人仍显得年轻,气质极佳。 在他身前,太医院的几位院判,各司掌事,并当值的太医等分列两班。 杨登在左手下,脸色不是很好。时不时地往外瞥一眼。 一个小内侍从外跑进来,躬身道:“启禀院首,杨院判跟杨家二公子陪着杨大小姐已经进了宫门了。” 林琅抬手,小内侍退了出去。 林院首看向杨登,笑:“令兄今日轮休,竟还不辞辛苦亲自陪同。” 杨登忙道:“杨院判素来谨慎,又不知何事,必是放心不下让小女自行前来。” 林琅依旧含笑道:“我看杨院判怕是多虑了。令爱不像是那种不知体统的,再说这太医院也不是龙潭虎穴,不至于为难她一个小女子。” “是。”杨登也没说什么,只躬了躬身。 林琅左右看看在座众人:“自古有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是对于医家而言,并没有什么第一第二,唯有精进医术是正理,若遇到比自己高明的大夫,当即刻虚心请教,以增益己身,而非妒贤嫉能,或非要比个第一第二出来。各位可明白?” “院首教诲的是。”大家齐齐应承。 林琅道:“从杨太医之女进京,有关她的事情不绝于耳,起初我也是不信的,不过是个小小女子,有何真能为,我同诸位都是在杏林里泡了大半辈子的,哪一个不是垂垂老矣,岂会不如个妙龄少女?然而此刻回想,这想法未免太过妄自尊大,片面之词了。” 杨登赶忙出列:“院首,小女不过是乱看了几本医书,略有点小聪明,再加上碰上点运气,如此而已。其实论起经验丰富断症明白,莫说是跟院内太医相比,就算是外头的坐馆大夫也是比不上的。” 林院首笑道:“杨太医也太过自谦了。这里一个个都不是泛泛之辈,岂会不知诊脉看病,并不讲究运气之说?” 说到这里,外间门小内侍道:“杨大小姐已经到了正门。”说话不迭,已经听见了脚步声。 此刻在场的太医们,大部分人都没见过杨仪,此刻都不禁好奇地转头向外看,有些先入为主在心里有非议的,脸色便古里古怪。 凝视之中,先看到的是快步而入的杨达,猛然看这个“满堂荟萃”的架势,杨达都吃了一惊,回头看看身后,又赶紧上前几步,向着林院首行礼:“大人……”满是惶惑的语气。 林琅抬起右手轻轻地按了按,示意他暂且退下。 院首大人的目光越过了杨达,看向他身后出现在正厅外的那个人。 有点意外。 毕竟之前已经先听了形形色色关于杨仪的传说,比如她那个怀着身孕不告而别的传奇娘亲,比如她在外生活了快十六年才回府,比如她有时候会穿男装,行事独特,据说性格……也十分桀骜难驯。 当然,也有说她身体不好,风吹吹就倒。 这许多光怪陆离的传言汇集,让林琅心中生出一个很古怪的杨仪的印象,无法形容,但总之好不到哪里去。 对于在场大多数人而言,显然也是如此。 不料亲眼所见,众人尽数愕然。 这少女看着十分的秀美娴静,神情淡然,气质清绝, 虽然一看就知道有天生的不足之症,身量过于娇弱纤瘦,但神清气爽,有岭雪之风。 最重要的是,看着也不像是三头六臂、野性难驯的样子。 总而言之,这初见的印象,比之前在心底想象出的那个古怪形象要好的太多了。 对杨仪而言,这是她头一次进太医院。 简直是她以前所无法想象的。 虽然不知道林院首传自己来做什么,但对她而言,有生之年能够亲自到这天底下医术之集大成者的地方亲自一观,自然是难得机缘,难得的机会。 当看见正堂内那许多林立的太医——她的父亲当然也在其中,在所有人都愕然盯着她打量的时候,独独杨登是一双充满了忧虑的眼睛。 同样第一次来的当然还有杨佑持,二爷行了礼:“参见院首大人,各位大人。”团团敬了一圈儿。 杨仪仅仅向着林琅屈了屈膝:“参见林大人。” 林琅先向着杨佑持一点头,又向着杨仪微笑道:“免礼,仪姑娘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今日总算见着真人了。” 杨仪垂眸:“大人说笑了,实不敢当。” 林院首呵地一笑:“你也许正猜测,为何今日传你前来……”他放眼看了看两班的太医院众人,道:“他们,连我在内,之前都是有些不服气的,不明白为何你这小小丫头竟有如此盛名。” 杨登几次想要出列,勉强忍住。杨达皱着眉,自以为林院首大概是用意不善。 只有杨仪依旧面色淡然。 林琅看着她:“有道是百闻不如一见,你既然也是杨家出身,又精通医术,请你进来一见,并不为过。当然,也有些话想当面请教。” 杨仪眉头微蹙,听到“请教”,才道:“不敢,大人请说。” 林琅站起身来,从大桌之后转了出来,慢慢走向杨仪:“自你来到京内,到底做了多少事,且容我想一想……” 旁边的医教司院判道:“说起这个,下官倒也知道一二,首先是杨家老夫人久热不退的病症,然后,就是大家都知道的赵家小公子的惊搐了。” 林院首点头:“嗯……” 旁边一位太医道:“西外城那里付老都尉的酒毒之症,还有当地民妇瞎眼复明,一男子面疮得愈,乃至于女童病危回生。” 林琅回头:“说的不错。” 又有一人道:“还有户部梁主事府小公子的胎毒痈疮……这件事,户部上下无人不知。” 林琅笑:“可还有么?” 众人面面相觑,林琅看向杨仪:“仪姑娘可有补充。” 杨仪疑惑:“不知大人为何提起这些事?” “还有一件,也是西外城苏教习喉头紧闭药石罔用那件。”他望着杨仪,笑问:“你自己都忘了?” 杨仪道:“这些不过是小事罢了。正好他们的症状我还知道一二,这才能帮得上。” “你说‘帮’?” 杨仪微怔:“帮他们疾病得愈……可以算帮吧。” 林琅仰头大笑:“你这个丫头,果真有趣。” 众人说话的功夫,杨达悄悄走到杨登身旁,似想问他到底如何,杨登脸色凝重,抬手向内指了指。 杨达不懂,杨登便把拇指微微露出,做了个手势。 他们在宫内行医,自有一套手势话术,杨达看到杨登的手势,两只眼睛也鼓了起来。 那边林琅笑过后,转头看向杨登道:“杨太医,你这女儿不骄不躁,有大将从容之风,我看正是个杏林中人,听说你先前不许她抛头露面,叫我看,这却是浅见。你们本就是太医世家,如今既然有这种人才,又怎可拘泥世俗偏见,不许她出门医治病人呢?我等为太医,满心所想自是如何的扶危解疾,岂有让这样一个好大夫不出门看诊的道理?” 杨登只得低头称是,杨达却明白这也是说给自己的,也跟着欠身。 林琅说完之后,便对众太医道:“你们也都见过了……今日算是认得,以后……兴许也有相处的机会,且先散了吧。” 大家彼此相看,都为林院首最后那句话惊愕,却不敢出声,只都先向后退了。 直到此刻,林琅才看向杨仪:“仪姑娘,你随我来。” 杨仪猜他今日传自己,不止是为了当众把她“吹捧”一番,见状不由看向杨登。 杨登跟杨达并没有就走,可又不敢上前跟她说什么,只用眼神示意。 可杨仪实在看不懂他想说什么。 杨登本来想跟着杨仪,却给杨达拦住:“林院首显然是不想你我打扰……你何必自讨没趣。如今这样,就自求多福吧。” 他嘀咕了这句,又狠狠地对杨登道:“我说的话你就不听,整天放任她在外头胡闹,如今总算闹出事来,要真的捅破了天……”他一想到那个后果,连狠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把肩头往下一耷:“唉,只盼平安无事吧。” 随着林琅向内内堂,只见里间门帐幔垂落,密密重重。 有两个内侍见林琅带人进来,便把一边的帘子略略掀起。一个内侍搬了个矮几过来,上头铺了一层黄缎,又有一个抱了个小圆锦墩过来放在边上。 顷刻,里间门探出半只手臂,放在矮几的黄缎上。 林琅向杨仪点头:“你来,试为号脉。” 杨仪看看那只手,白腻丰腴,保养的极佳,显然是个女子的手,可是看指甲……又不像是年轻女子。 她心中狐疑,上前坐在锦墩上,抬手去诊。 杨仪静静听了一会儿,脸色凝重,慢慢缩了手。 林琅问道:“如何?” 杨仪回身,声音放低:“林大人,病人的六脉散虚,病已垂危,为何还要叫我诊看?” 林琅勃然色变,忙对她做了个手势。 帐子边上两个内侍却听了大概,悄悄地看了杨仪一眼,脸色不虞。 此次案发地点,非是青楼。 却在一处私邸。 薛放还未到近前,就觉着眼熟,回头看老关:“这不是昨儿来过的?” 老关也满脸诧异:“确实是……” 原来昨日把那真凶的影貌图张贴出去后,便引来了好几条线报,多的是捕风捉影的。 有说街头胭脂铺里的姑娘像,有说某某家里的丫头像,有的是真心觉着像,有的则是趁机胡说八道诬人名声罢了。 这一家也是同样,有人检举说像。 薛放亲自来查证过,原来此处的女子名唤霜尺,但她不是良家,也是在这里做迎来送往的买卖。 经询问,红绡阁案发之时,霜尺这里有个客人歇脚,只是那人是外地的,如今已经出京了,只先记录了名姓,待后查证。 寻芳楼的泗儿被害,并非晚间门,而是傍晚时分,那时候霜尺出了门,带了丫鬟逛了会儿夜市,自然不乏人证。 当时薛放细看过霜尺的容貌,这次,那检举之人显然并不是随口捏造的,灯影下,霜尺的眉眼,确实跟那画上的女子有六七分相似。 不过薛放细看她手指,却见她十指纤纤,养着很长的指甲,涂着鲜艳精致的蔻丹。 薛放便只叫记录下,便带人去了。 杨仪曾说过,那真凶必定精通医术,一个会医的女子,是绝对不可能养那么长的指甲,连一根针都捏不稳,只会碍事。 所以如今薛放一看自己居然“故地重游”,简直错愕,几乎以为是带错了路。 更让十七郎惊讶的还在后头,他在这里遇到了两个“熟人”。 一个是躺在地上的,已经死挺了的顾瑞湖。 另一个,是蹲在角落,双手捂着脸不住发抖的闻北蓟。 小梅走过来道:“十七爷,弄清楚了,今日这里,是那霜尺召集的众人,请了好几个,都是京城内的纨绔子弟,除了顾衙内外,还有顺天府的孙衙内,曹校尉的公子,还有那位……吏部侍郎的公子。” “怎么回事。” 顾瑞湖自然是不能出声了。 闻北蓟也不能言语,他天生胆小,被吓呆了。 顺天府的孙衙内跟曹校尉的公子,倒还能说句话,也是靠着他们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清楚。 原来他们几个人,都曾跟霜尺有过来往,昨儿晚上霜尺叫人去请,说今儿是她生日,请他们来吃酒。 有这种好事,谁不乐意呢。当下纷纷都来了。 只是虽然大家都是纨绔子弟,各自的性情却有不同,比如曹校尉的公子就有点看不惯顾瑞湖,幸而还有孙衙内从中调停。 但顾瑞湖才不在意别的,他望着霜尺,各种污言秽语,又听说昨夜巡检司上门,顾衙内笑道:“你这小脸儿生得,细看倒果然像是那真凶……怪道巡检司闻着味儿就来了。” 霜尺笑道:“我要是真凶,就先杀了你。” 顾瑞湖大笑:“好啊,你就使点劲儿,夹死我就完了。” 曹公子扭头喝酒。 孙衙内干笑:“小顾就是风流。” 曹公子实在看不惯,便道:“听说先前大通码头边上出了事,却不知是怎样?” 顾瑞湖见他故意提起这个,便道:“呸,不过是区区巡检司罢了,一个俞星臣,一个薛十七,迟早晚我加倍把这笔账算回来!看看到底谁硬挺。” 曹公子道:“衙内的嘴是硬,可听闻当时被薛十七踩在脚下……” 顾瑞湖正要发怒,霜尺忙打岔:“你们说的薛十七郎,我昨儿晚上倒是见过,他亲自带了人来,啧啧,果然好个人物。” 孙衙内也忙说:“他的身手是不错的,之前不是多亏了他才救了端王殿下的,听跟端王的那些人说起,当时那熊几乎要扑上来了,幸好他在。” 顾瑞湖听得不耐烦:“他算什么!他们薛家,不过一个破烂发霉的侯爵罢了!” 曹公子才要嘲笑,孙衙内忙拉了他一把。 霜尺也道:“衙门消消气,他再如何,也自比不上衙内。” “是吗?”顾瑞湖转怒为喜。 霜尺撒娇:“他再怎样,也是看得着吃不着的人,哪里比得上衙内知情知意。” 顾瑞湖正在火头上,见霜尺眉目传情,他又不是个讲究人,当下公然搂着霜尺,丑态百出。 霜尺见势不妙,只得先告退,陪着顾瑞湖入内去了。 曹校尉之子气的咬牙切齿,背后大骂,只是碍于漕运司的势力,毕竟不敢当面得罪。 正想干脆先离开算了,门外却有人来到,正是闻北蓟。 曹公子见状才又笑道:“北蓟你怎么来晚了?罚酒罚酒。” 闻北蓟道:“我……路上有件事耽搁了,怎么人呢?”他见桌边空着,便环顾周遭。 曹公子哼道:“还不是那个顾瑞湖,真是下作的可以,霜尺为何偏要请他!” 闻北蓟道:“他们……” 曹公子满脸鄙夷:“还能怎样,刚才若不是霜尺拉他进去,我看他很不介意当着我们两个的面儿就在这里做起来呢。” 孙衙内倒了一杯酒:“别管他们,好兄弟,你来晚了,罚一杯吧。” 闻北蓟才要推辞,就听到屋内一声惨叫:“顾衙内你干什么?” 三人一惊,不明所以,又听霜尺叫道:“快把刀放下……救命!” 听到“把刀放下”,大家才如梦初醒,曹公子最快,孙衙内在后,急急冲向里间门。 霜尺的卧房,已经一片狼藉,霜尺遍体鳞伤,跌在床边上,血把床褥染的血渍淋漓。 而在她脚下不远处,是倒在地上的顾瑞湖,他的手中握着一把匕首,沾满了血。 曹公子冲向霜尺,孙衙内慢一步,先去看顾瑞湖,见他好像是昏迷了,便也去看霜尺:“怎么回事?” 此刻闻北蓟也跟着进来,看到这幅场景,脸色惨白。 霜尺道:“他……他突然不知怎么发了狂一样,要杀我。” 她受伤不轻,只说了一句,就快要晕厥了,只断断续续道:“我、我死了不要紧,我也算是、自有应得,只要……只要……”她大概是神志不清了,声音越来越微弱。 薛放听着小梅说了个大概。 踢了踢顾瑞湖,薛放把他的头顶发髻一拨。 他看见了隐没在发间门的一枚银针。 俞星臣来晚了半步,他瞪着地上顾瑞湖的尸首,绕开走到薛放身后:“怎么回事?” 薛放叹气:“之前顾瑞湖派人往衙门报信,说他已经知道了花魁被杀案的真凶是谁,就给了这个地点,说那女子怕要杀他灭口,叫快些前来。” 薛放听见是顾瑞湖派人,十分厌恶此人,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可偏说的有鼻子有眼,倒不像是在这件事上开什么天大玩笑的,正欲带人亲自过来看看,门口才上马,那边就来报信,说顾瑞湖被凶手所害。 来到此处一看,果真是一丝不差。 章节目录 第165章 三更君 俞星臣沉默片刻,望了眼顾瑞湖的尸首:“这么说,他是发现了真凶的身份,而真凶就是……” 顾瑞湖派人告诉了这个地点,这个地点偏生有个跟那真凶相貌七八分相似的霜尺。 偏偏,顾瑞湖头上中了招,还差点将霜尺杀死。 那么那个真凶,会是何人? 俞星臣问:“那个女子呢?” 薛放道:“她受伤颇重,不太适合挪动,已经命人去请大夫。” “大夫……”俞星臣想起一件事:“之前我跟冯将军说,请了仪姑娘帮忙,他虽答应了,但仍觉着这样做非长久之计,所以特意先向太医院那边请调了一名太医过来。” 薛放不置可否:“随便,若这太医现在过来,能把霜尺救下自然更好。” 俞星臣立刻命人去传,又向内去看霜尺的情形。 薛放看了看旁边惴惴不安的孙衙内跟曹公子,又看向角落里的闻北蓟,他想把闻北蓟拉起来,可又不想去拉拉扯扯,于是对屠竹道:“看着点儿,那是十九的朋友。” 屠竹闻言,忙过去走到闻北蓟身旁:“闻公子,您可还好?” 孙衙内跟曹公子见状也赶忙过去安抚:“北蓟,这还算好的呢,幸亏霜尺姑娘没跟红绡阁的解语和寻芳楼的泗儿一个下场,不然连我们都站不住了。” “是啊,还好霜尺姑娘虽然伤重,却是能救的,别怕。” 孙衙内叹气:“好好的来寻乐子,哪里想到竟会这样,昨儿我还跟人说,幸亏咱们不去青楼,这倒好,虽然不去,还是赶上了!” 曹公子也道:“这就叫天有不测风云。”他瞥了眼地上的顾瑞湖,又打了个寒颤:“这天意难测,实在吓人,方才顾衙内还在这里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呢,现在……啧,谁能想得到!” 薛放道:“他怎么耀武扬威?” “还不是……”曹公子刚要说,又道:“人都死了我也不好说那些不中听的,总之,就是闲聊,提起大通码头的事情,乱嚷了一通。” 孙衙内突然道:“你觉不觉着奇怪?” 曹公子问:“什么奇怪?” “顾衙内说,霜尺的样子很像是那真凶……霜尺说,要她是凶手,就先杀了他……我当时觉着好笑,现在人果然死了……” 曹公子咽了口唾沫:“这、这是碰巧吧。霜尺怎么可能是真凶,何况昨晚上十七爷他们来排查过了,之前两个地方的凶案,霜尺都是不在那里的。至于样貌相似不过是偶然……” 薛放问道:“他们两个真的说过那样的话?” 曹公子跟孙衙内齐齐点头。 这会儿俞星臣在里间门门口,也听了个正着。 大夫赶到,入内给霜尺诊治,出来后说道:“身上有几处的刺伤,我带的金创药不多,勉强够用,但最棘手的伤乃是胸前一处,恐怕伤到了心脉,只怕难救。” 曹公子跟孙衙内一起吸气。 薛放道:“现在如何?” 大夫道:“此刻正昏迷不醒……让我开一副汤剂,先死马当作活马医。” 薛放听了这话呵斥:“你是大夫,说的什么狗屁话。” 大夫缩了缩脖子,闪闪烁烁道:“虽不中听,却是实话。” 薛放喝道:“滚!” 这大夫赶紧收拾东西往外,恰好外间门也正进来一个青年,身着太医院的服色。竟也是个认识的,正是杨家的杨佑维。 薛放蓦地看见是他:“杨大公子,是你?” 杨佑维向着薛放一点头:“小侯爷。”又看向俞星臣:“俞巡检。” 俞星臣道:“里面请。” 杨佑维话不多说,先向内去了。 这杨家大爷虽是少言寡语,倒是个有点本事的人,号脉,查看过霜尺的伤势,极快写了方子。 他回头对俞星臣道:“伤势不容乐观,只怕回天乏术,我方才已经给她针灸,大概两刻钟左右会醒来,两位若是有话,或许可以问一问。至于汤药能否用上……只先备着就是了。” 俞星臣来的时候已经带了两名主簿,他跟薛放对视了一眼,达成一致。 两人出到外间门等候。 俞星臣打量室内的陈设,忽然道:“昨晚上你询问回去,我便觉着异样,霜尺说那天在她家里歇脚的人,是江南云州的茶商,但今年江南水患,云州的茶出极少,品相也差,断来不了京内的。而且她给的名字叫‘李麟’。” “这个名字又怎么了?”薛放问。 俞星臣退后一步,指了指身后墙上的一副神仙图:“这是仿的。不必看画,你看落款。” 薛放凑上前一看:“李公麟……李麟……”他愣了愣,诧异:“那名字是捏造的?” 俞星臣点头:“所以那夜,多半并没有李麟这个人物。是她说谎。” “说谎?那么……那天晚上她……”薛放仍觉这不可置信。 俞星臣道:“当然具体还要再审,大不了,等叫王蟾再当面认一认。” 薛放哼道:“要是他还能认出来的话。” 王蟾的情形可不大妙,原本想请杨仪再给看看,不料却得知杨仪进了宫。 外间门,孙衙内跟曹公子还在窃窃私语。 闻北蓟还是蹲坐在地上,屠竹只能跟着站在旁边。 薛放走到外间门:“跟着顾瑞湖的小厮呢?” 小梅忙道:“都在外头。他们都慌了,忙着回顾家报信。还要进来瞧,若非我们挡着,早冲进来了。” 薛放道:“把之前往巡检司报信的那个带来。” 小梅赶忙出去,不多时回来,有点疑惑:“十七爷,人不在。” “不在是什么意思?” “外头的这些人,说是没有一个去过巡检司的。” “那人去哪儿了?” 小梅道:“说是已经派了两人回府报信,也许是那两人中的一个?等回来便知道了。” 薛放转身要回去,忽地又停下来。 他回头问道:“昨儿晚上检举霜尺的是谁?” 老关从旁道:“我知道,那人是前街上一个混混,对这周围街上的情形了若指掌。看到张贴的图像,便想到了是霜尺。” 薛放没再言语,只道:“好生看着,顾瑞湖那小厮回来,叫来回话。” 杨佑维吩咐那丫头,把熬好的汤药喂给霜尺喝。 顾瑞湖的小厮回来了,同来的还有顾瑞河以及顾家大爷顾朝宗。 无视门口巡检司差役的阻拦,顾朝宗直冲进来,顾瑞河跟几个侍卫跟在后面。 老关听见动静,忙去示意不必拦挡。 还没进屋内,顾朝宗一眼看到地上顾瑞湖的尸首,脸顿时变得煞白。 他踉跄而急忙,进门,张手向着顾瑞湖,似乎想把他扶起来,可又不敢碰。 顾瑞河的眼睛也红了,自顾朝宗身旁上前,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顾瑞湖:“二弟!” 孙衙内跟曹公子原本还在这里,见状,不由都悄悄地后退到墙边上。 “是谁……”顾朝宗突然吼道:“是谁杀了他,是谁!” 薛放往门口一站。 俞星臣上前:“顾提举,请节哀。” 顾朝宗瞪着俞星臣:“俞巡检?”大通码头的事情才过去多久,如今,跟顾瑞湖起过冲突的两个人竟都在跟前,而顾瑞湖居然死了。 顾朝宗几乎失去理智:“俞巡检,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俞星臣道:“当然,顾提举放心,我们正在追查此事。” “我不要追查,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瑞湖!” 俞星臣道:“究竟如何,还未定局,请顾提举稍安勿躁。” 顾朝宗却看见那丫头从里间门的房内出来:“里头是谁?” 俞星臣道:“是被顾衙内所伤的女子。” “好好地瑞湖为何会伤她?” “顾衙内……怕是一时不能自控。”俞星臣避重就轻地说。 “我不懂你的意思。”顾朝宗死死地盯着他。 但望着俞星臣面沉似水的脸,顾朝宗很快明白,从俞星臣的嘴里只怕得不到他想要的,他开始转头,看向薛放,又看向旁边的孙衙内跟曹公子,还有闻北蓟。 “我儿瑞湖被害的时候你们都在场?”他问,眼神像是要把这几个人一块儿杀了。 孙衙内壮胆道:“顾大人,我们确实在一起吃酒来的,但是出事的时候,衙内是在里间门,等我们赶到,已经晚了。” 曹公子也说:“我们是听见叫喊声才知道大事不好的。” “什么叫喊?” 曹公子呆了呆:“呃……是霜尺叫救命,叫顾衙内把刀放下。” “霜尺?”顾朝宗转头看向里间门:“就是里间门的贱货?” 俞星臣阻拦不及,薛放探臂:“顾大人,那女子被令郎刺成重伤,正在抢救,请勿打扰。” 顾朝宗双眼睁大,瞪向薛放:“你知不知道我是谁,你敢拦我?” 薛放垂眸:“人命关天,就算天王老子,也得拦着。” “薛十七郎,”顾朝宗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你果然狂妄至极。” 薛放一笑:“不敢当,尽忠职守而已。” 顾瑞河上前来拉住顾朝宗:“父亲,这会儿进去也无济于事。且稍安勿躁。” “死的那个是你弟弟!”顾朝宗发作起来,大吼:“你叫我怎么稍安勿躁!” 孙衙内等几个齐齐发抖。 顾朝宗则瞪向薛放:“那个贱人醒来,我要听听她说些什么……我要亲手把害了瑞湖的人撕成两半!” 就在这会儿,小梅从外进来:“秦仵作到了。” 薛放很意外:“他怎么来了?” 说话间门,秦仵作擦着汗进来:“十七爷,俞巡检。” 薛放道:“你不是告假了么?” 秦仵作道:“我本来在前头买东西,听到这里出了事,又听说两位都在,便过来看看。仪姑娘不在吗?” 俞星臣道:“她有事,一时不能来。” 秦仵作迟疑着问:“这次的受害之人,可、可还是跟之前一样的……” 薛放忙道:“这次不一样,没那样难看,人还有一口气在,只是受伤严重。您若想看那就看看,若不想看也无妨。” 话虽如此,秦仵作毕竟在京畿司一辈子,稍微犹豫,还是进了内室。 这会儿霜尺仍昏迷未醒。杨佑维一直在旁边守着。 半晌,秦仵作出来,脸上有些疑惑之色。 他又去看顾瑞湖的尸首,却给顾朝宗喝退。薛放道:“顾大人!仵作是为了查明真相,你不是想给儿子报仇吗?” 顾朝宗强忍怒火退到一边。 秦仵作检查了顾瑞湖身上各处,又去看他的头顶。半晌他起身走到俞星臣跟薛放身旁:“可有人亲眼目睹了……顾衙内挥刀对里头的姑娘?” “是……”薛放才答了一声又改口:“不,只听见叫喊声。” 秦仵作点头,小声道:“那位姑娘身上的伤虽严重,但瞧着有一点怪异。” 俞星臣忙问怎样,秦仵作道:“那些……不像是被人用外力所伤。” “何意?” 秦仵作迟疑了会:“刺伤的话,分位置不同,我查看过伤者的伤处,一处在腹部,一处在肩头,一处在胸口,如果是被人刺中腹部的位置,伤口如此低,一般是从下往上的刀口,往外拔的时候刀刃下压,所以下面的刀口会宽,但是这姑娘的伤,正好相反。毕竟自己刺伤的话,往外拔的时候刀口是向上倾斜的,因为要用力的缘故。” 薛放压低声音:“你的意思是,她是自己伤了自己?” 秦仵作叹息:“我只能判断伤口。何况顾瑞湖的身上,血迹喷溅的痕迹也诡异。” 俞星臣问:“顾瑞湖的情形如何?” 秦仵作道:“身上无致命伤,想必致命之处,就是头顶的银针。” “一击致命吗?可是王六跟王蟾却……并没有立刻就死。” “这也是难以说得准的,平常的人,如那样深深地刺中百会穴必死,至于不死的缘故,就不是我能解释的了。” 薛放这会儿走到门口:“那小厮找到了吗?” 小梅正困惑,对薛放道:“真是奇了怪,跟随顾瑞湖的都在外头,可没有人承认去报过信,也没听说顾瑞湖往巡检司送什么消息。” 薛放攥了攥拳,把老关招来:“你立刻去,把昨儿晚上检举霜尺的那个什么人找到,你问他……”低低地吩咐了几声,老关去了。 顾朝宗站在旁边,冷眼旁观。 薛放不喜欢他跟猎狗一样瞪着人,但人家毕竟才死了儿子,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针对一个丧子之人。 大概两刻钟左右,老关回来了。原来知道此处出了事,周围的人都聚拢来看热闹,其中就有昨儿检举霜尺的那个混混。 老关不费吹灰之力找到人,那混混听说霜尺被害,以为自己遭了事,只忙求饶。老关问他:“我听闻你跟霜尺的关系还算不错……可昨儿为何要往巡检司去检举她,这对你而言好像不太讲义气吧?或者说你跟霜尺有私人恩怨?” “什么恩怨,”混混忙摆手:“她认得的那些人多半都是有头有脸的,我哪里敢很为难她,何况她素日对我也很好,常常照顾,我只叫她姐姐。” “你把你姐姐卖了,还有脸说?” “不是我卖她!”混混赶紧声明。 “什么意思?” “是……”混混犹豫不决。 老关一顿威逼。混混终于说了实情:“根本是霜尺自己叫我去检举她的!且说反正别人也会看见,与其叫别人误会她,不如先叫我去说了,也省得不知何时再给巡检司敲门。” 老关回来把这件事跟薛放说了。 薛放缓缓地吁了口气。 老关不解:“十七爷,这女子是怎么回事?明知道自己有嫌疑,还偏主动叫人去检举?” 小梅则问:“今儿到底又是谁去巡检司,替顾瑞湖报的信呢。若不是顾瑞湖的人,又是什么人这样未卜先知?” 薛放回想昨夜来至此处,霜尺的种种应对。 他有种奇怪的感觉。 昨夜对于他们的突然上门,霜尺并没有很慌张。 俞星臣指出了那张神仙图上的落款,就是霜尺据以杜撰出来的名字,但……当时她回答的煞有其事,神态从容的叫人挑不出任何错,如果她是凶手,那可真是早有预谋。 想到早有预谋,薛放叫孙衙内:“昨儿晚上,她是什么时候派人去请的你们?” 孙衙内道:“酉时左右吧。” 曹公子道:“差不多。” 薛放细想,这应该是在他登门询问霜尺之前。 她在唆使那小混混去检举她自己之前,就打定了主意派人去请顾瑞湖他们今日赴宴。 回想秦仵作所说,霜尺很可能是自己伤了自己…… 杨佑维道:“姑娘醒了。” 霜尺微微睁开眼睛。 俞星臣上前直接问道:“霜尺姑娘,顾瑞湖为何伤你?” 霜尺的嘴唇动了动,眼神闪烁。 俞星臣道:“他头上的针,又是谁所为。” 霜尺抬了抬眼,又转开目光。 俞星臣道:“霜尺姑娘,你可知道,顾瑞湖特意派人去巡检司,检举那杀害花魁的真凶就在此处,而且他预言那女子会对他不利?” 霜尺睁大双眼,轻声道:“你想说什么?” 俞星臣道:“我想说的是,这么巧,霜尺姑娘就很像是画上那女子的容貌,而且顾瑞湖又做了预言,且他也如预言一样被害……” “你说、我是凶手?”霜尺艰难地:“你们明明查过了,我、那两件案子的时候我都不在……” 俞星臣不动声色:“霜尺姑娘先前说,红绡阁案发之时你这里有客人,但你说的那云州客人‘李麟’偏偏不在京内,无法求证,不过这不要紧,我们总会很快找到你所说的那人的。假如找不到,那么就是姑娘在说谎。” 霜尺不语。 俞星臣又道:“至于寻芳楼的案子,姑娘在逛夜市,但从夜市到章台街,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倘若赶得快,完全可以在作案之后来回。毕竟不是所有人都紧盯着姑娘,就算你中途离开作案,也无人察觉。” 霜尺的嘴角动了动,仍是无声。 俞星臣道:“还有一个法子,我们可以审问姑娘身边的那个老嬷嬷,跟那个婢女,想必她们一定能知道点什么。” 霜尺才道:“嬷嬷年纪大了,丫头跟着我在这里混日子也不容易,俞大人莫要为难她们。” 俞星臣面无表情:“那就请姑娘跟我们说实话。” 霜尺咬了咬唇:“你想听什么实话?” 俞星臣道:“顾瑞湖怎么死的,你到底是不是花魁案的真凶。” 霜尺沉默。 薛放抱臂:“你的伤可有点重,方才那大夫直接说救不了,已经被我赶走了,这才又换了一个,可这个也不是那救命的菩萨,就算你什么也不说,你的命也未必能保。所谓一人做事一人当,痛快点坦白,何必牵连别人。” 霜尺抬眸看着他,片刻,终于一笑:“十七爷果然是个痛快的人。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做点好事,不去牵连别人了,其实我也知道事情总有败露的一天。” 俞星臣双眸眯起,回头看向薛放,又看看那两名主簿。 “姑娘这是承认了?” 霜尺起初未曾回答,过了会儿才说道:“泗儿跟顾瑞湖是我杀的,解语也是因为我而死。不错,我承认了。” 俞星臣道:“为什么要残杀花魁?” “因为……我嫉妒,”霜尺呵呵冷笑,“我比她们更年轻的时候,也算是红极一时的,现在年华老去,我不甘心。” 这个,倒是跟俞星臣那次推测的不谋而合。 可用那么残忍的手法,是不是有些…… 俞星臣眉头微蹙:“那为什么杀顾瑞湖?” “你们不是知道了么,因为他认出了我,用这个要挟我,说要去检举,我才想把他杀了灭口。” 俞星臣道:“你身上的伤……” 她叹:“我本来想装作是泗儿她们一样的受害人,以此脱身,不料还是瞒不过两位的眼睛……” 俞星臣一句话还未问完,就听外头顾朝宗吼了声:“贱货,老子撕了你!” 门口两个主簿吓得慌忙闪避,薛放回身将顾朝宗拦住,不料顾提举已经气迷了心,不由分说挥拳相向。 薛放闪身,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将他用力向外一推。 顾朝宗当不得这股大力,踉跄后退,被门口的顾瑞河拦住。 榻上,霜尺咳嗽起来,胸前的伤口有血渗出。 霜尺看着顾朝宗笑道:“不错,就是我杀了他,你骂别人是贱货,怎么不觉着你那儿子才是最贱呢,你知道他祸害了多少人,现在死是、便宜他了……咳咳,还好,让他死在我手里……” 俞星臣喝道:“还不住口。” 顾朝宗本就怒发冲冠,听了这两句,更是怒不可遏,猛然见顾瑞河腰间门带刀,他一把将刀抽出,重新向着霜尺砍了过来。 霜尺眼睁睁看着,非但不惧怕,眼中更是透出几分光芒。 顾朝宗势不可挡地冲上前,却不妨薛放冷冷地踹出一脚,正中顾提举胸口。 顾朝宗一口老血涌上,哪里还能上前半步,手中的刀落地,手捂着胸口半天缓不过近来。 薛放见他消停,这才回头望着霜尺道:“既然你本来想脱罪,那为何昨夜还要故意叫人去检举你,又为何在早上叫人假装顾瑞湖的小厮去巡检司密告?” 霜尺显然没料到他竟会知道这些,脸上那淡淡的笑消失无踪。 后面一句,是薛放猜的,但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本来一切的不利都指向霜尺,连她自己也认了罪。 可薛放觉着不对。 早上顾瑞湖的小厮去密报,说是顾瑞湖发现了花魁被杀案的女子是何人,并给了霜尺的地址。 这一切,自然是把嫌疑都引向住在这里的女子霜尺。 既然不是顾瑞湖叫人做的,那还有谁? 假如霜尺之前跟顾瑞湖孙衙内等人只是演戏,为了在最后杀死顾瑞湖的同时扮演受害者的角色,那么先前叫混混检举自己,以及假扮小厮告密一节,岂不是釜底抽薪?多此一举? 她这不像是要脱罪,更像是要故意叫人注意到自己。 章节目录 第166章 一只加更君 顾朝宗在旁边听得分明。 他忍不住,捂着胸口怒道:“薛十七你在说什么,莫非是想给这贱人脱罪!” 薛放道:“我问案子,跟你无关!” 霜尺的目光转动,低低咳嗽了几声,有些气喘。 杨佑维看到这里终于道:“暂时不适合再说了。” 霜尺却一笑:“无妨……且让我回答。我叫人检举自己,便是因为必定有人会看出跟我相似,与其等人怀疑,不如我主动打破这个局。至于……假装顾衙内的人去巡检司报信,这个我实不知道,十七爷怕是弄错了,我藏……还来不及,又岂会自揭其短……” 勉强说完之后,霜尺闭上眼往后一倒。 此刻,老关走到门口:“十七爷。” 原来是跟随顾瑞湖的小厮,听到里头审问霜尺,便想起一件事来。 昨日顾瑞湖路过街头,看到大家都围着那凶手的画像打量,他也看了半天。 小厮说道:“当时二爷瞅着那画像出神,喃喃地说了两句什么,我们都在旁边议论,怀疑哪里有这么大胆的女子,二爷听见了便说,这可说不准……兴许还是认得的人、爆出来就吓我们一跳呢。” 两个小厮都是跟随顾瑞湖身旁的,对他的脾气还算清楚,顾瑞湖这句话,证明他多半是知情。 薛放问道:“可知道他对着画像说的是什么?” 另一个小厮道:“当时人多,只隐约听二爷嘀咕……好像说的是……‘是她’之类的。” 问完之后,俞星臣道:“现在看来,凶手应该是霜尺无误。她因为看到自己的画像,怕被人认出来,先故意叫那地痞去检举,自己却准备了谎言应付。又知道瞒不过身边的人,才特意设宴请他们,也许是为了在酒席上做一番澄清,叫他们都打消疑心……谁知顾瑞湖认定是她,所以她才设局害死顾瑞湖。有了前两件案子的作案模式,我们自然会认定,顾瑞湖也是被真正凶手所害,被驱使着来杀她……她却以受害者的身份跳脱无辜。” 他停了停,想到顾瑞湖的小厮内并没有去巡检司的,又把思绪顺了顺:“如果去巡检司提前报信的不是顾瑞湖的人,也许是什么别的知情人,这才让她的计划百密一疏。” 薛放不言语。 俞星臣问:“你为何怀疑去报信的不是顾瑞湖的亲信,而是她所派的人?” “秦仵作说了,她身上的伤,是自己造成的。” 俞星臣道:“这也说得通,她要伪造被顾瑞湖戕害之局,必定是先趁着顾瑞湖不备,往他百会穴刺入银针,然后才以自残的手段,伪装被害。” “但说不通的是她的伤势。你可看见过一个满心想要脱罪的人,用刺中心室的法子来伪装的?这分明是不想活了。” 俞星臣一顿:“兴许她一时失手呢?再说,要不是本意是为脱罪,她为何费尽心思如此。” 薛放道:“这是最奇怪的。总之这个霜尺有蹊跷。我不信她就是画像上那个人。” 俞星臣望着他,感觉这少年是否太过偏执。 两人商议之时,顾朝宗坐在外间椅子上,呆呆凝视着地上顾瑞湖的尸首。 顾瑞河却从外头回来,自然是去交代了些事情,顾家这会儿只怕已经天翻地覆。 顾大公子看看顾朝宗,走到俞星臣跟薛放跟前:“不知两位查的如何了?” 俞星臣看了眼薛放:“虽说那女子已经招认,不过事情还有疑点。” “什么疑点?” “巡检司先前得到消息,那人自称是顾衙内身边的人,说是他将被在此处被一女子所害,但至今没找到那报信之人。连跟随令弟的人都说不知此事。” 顾瑞河眉头紧锁:“这个有何疑点?不管是谁报的信,这不正说明那女子便是凶手?” “报信的自然是知情人,”俞星臣道:“关键是这知情人到底是谁。” “俞巡检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小侯爷如今的疑心是——报信的人正是霜尺。” “霜……”顾瑞河一惊:“你是说那女子?这怎么可能!她就是凶手,怎么会自己揭露自己!” 俞星臣道:“但如果她真这么做了,那她是不是凶手就有了疑点。” 顾瑞河回头看了眼顾朝宗:“家父立等着结局,我弟弟到底是怎么死的,必须给个清楚明白的交代,如果可以,请尽快。” 俞星臣道:“这是当然,只是大公子能否先请顾提举暂且回避?就算等在这里也是无济于事的。” 顾瑞河摇头:“这个情形,我是劝不动的。” 僵持之际,巡检司又派了人来,这次是葛静。 葛副队在巡检司浸淫十多年,京内各部的人脉十分广泛,他又是个圆滑的老好人,跟谁都有几分交情。 甚至连顾朝宗都同他相识, 葛静急匆匆进来,先看向地上的尸首,满面惊疑:“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衙内……世侄!” 他跌足痛呼,不可置信,旋即又转头对顾朝宗,十分惨然地唤了声:“顾大人!大人!” 顾朝宗一看他的情形,语气,心一颤,泪顿时涌上。 葛静上前握紧他的手,顾朝宗的泪就落了下来。 “俞巡检!”葛静安抚了几句,回头唤了声。 俞星臣走上前,葛静肃然道:“冯旅帅如今正在兵部,听说此事大为震怒,特意叫我前来告诉,务必尽快查明真相,速速找出杀害公子的真凶!不然你跟薛参也将被严惩!” 俞星臣道:“是。” 葛静扶着顾朝宗:“顾大人放心,这里有我,我便是你的眼睛,必会好好盯着此事,你只管放心……如今你且快回府里去,只怕府里知道了,别人倒也罢了,唯独老人家跟前,还需要顾大人打起精神,好生安抚才是……” 顾朝宗含着泪,缓缓地点了点头,握住葛副队的手:“交给你了。老葛,说句不中听的,这件事若是料理的不好,我们跟巡检司的梁子便过不去。” 葛静道:“我把这当作我自己的事来办。” 顾朝宗长叹,回头狠狠地看了眼俞星臣跟薛放,对葛静道:“我只信你。也给老将军面子。不过,叫瑞河留在这里,我要清楚明白,一丝不差。” 葛静略一思忖:“大公子为人精细,我也正想多个助力。” 顾朝宗单膝跪地,又看了一眼顾瑞湖的脸,几乎又要落泪,葛静跟顾瑞河一左一右搀扶。顾朝宗吩咐了顾瑞河几句,出门而去。 顾朝宗去后,孙衙内跟曹公子上前:“俞大人,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离开了?” 俞星臣道:“还得有劳三位往巡检司走一趟,把今日事发经过种种,详细再说一遍。” 两人叹气。 正要往外走,薛放看着桌上的杯盘狼藉,突然问:“你们说霜尺派人去请,今儿真是她是生日?” 孙衙内一听就知道他不懂这些,便道:“十七爷,这不过是个托辞,找个借口大家聚聚罢了。是不是的,反而没那么要紧。” 曹公子道:“如果喜欢,天天都是生日呢。” 薛放瞥了他一眼,曹公子忙低下头,薛放却又问:“这么说你们经常聚。” 孙衙内不明所以:“这……隔三岔五吧,不过人倒未必是这些,今儿缺了他明儿缺了你……有时候是别人一块儿。” 薛放抬抬手,老关叫人带了两人往外。 只有闻北蓟还蹲在角落不动,屠竹唤道:“闻公子,先去巡检司吧。” 屠竹俯身,轻轻扶他的肩:“闻公子。” 薛放望着他埋头跌坐之态:“你怕什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好的不学,专跟陈十九来学这些习气,今日也算是给你一个教训。赶紧起来。” 他走到闻北蓟身旁,抬脚轻轻地踹了踹:“事到临头才知道怕有什么用?” 听了这两句,闻北蓟才慢慢动了,他抬头看向薛放:“十九哥回来了吗?” “你是糊涂了,在这里问这个。” 闻北蓟呆了呆:“霜尺死了吗?” “还没死,差着一口气。”薛放道:“赶紧去巡检司录了口供,以后别再勾三搭四的了,他们是来找乐子的,你这身子骨倒吃得消?!” 屠竹见状,忙把闻北蓟扶了起来:“闻公子,走吧。” 闻北蓟走了两步,还不住地回头向内看,仿佛很担心霜尺。 薛放道:“你倒是挺多情。可惜对错了人。” 老关这边,把孙衙内三人并伺候霜尺的婢女老婆子一起带回巡检司,小梅跟顾瑞河押送顾瑞湖的尸身回去。 薛放跟俞星臣一碰头,决定先把霜尺也送回衙门,总不能呆在这里。 一番收拾,往门上贴了官府封条,门外看热闹的人群也慢慢散了。 等薛放俞星臣回到巡检司之时,意外的得知,闻北蓟被吏部闻侍郎派人带了回去。 薛放正要发怒,老关忙道:“是冯旅帅的意思,闻公子又犯了喘嗖,咳的几乎昏厥,脸都肿了起来,那个情形真真吓人,几乎以为他要倒在这里了……幸亏闻家的人赶到,喂了药,将他带走了。” 曹公子倒是快人快语,道:“此事也不用问北蓟,他本来就来的晚,才进来不久就见了那一幕,也是倒霉催的。反正他知道的我们都知道,他不知道的我们也知道。” 薛放道:“他的身子不好,怎么也爱吃花酒。” 曹公子呵呵一笑:“北蓟跟我们不一样,他不是好色,只是爱热闹,当初……” 薛放见他笑的怪:“怎么?” “正如十七爷说的,当初确实是十九郎带着他出来的,起初出来的时候羞羞怯怯,还被人错认为是什么小相公呢,后来才知道是闻家的公子。” 薛放啐道:“我就知道跟陈十九脱不了关系!这个没出息的,自己作,还拉人下水。” 这一句把孙衙内跟曹公子都骂了,两人面面相觑。 薛放又叫他们将事发经过尽量仔细地讲述一遍,就连席间的每个人的对话都没略过。 包括闻北蓟来之后,以及听见霜尺喊叫进了内房的种种。 问过无碍后,便又提了霜尺的那婢女。 先问红绡阁案发之时,霜尺是否真的在会客,婢女抓头,说是不记得了,看她不太聪明的样子,不像是说谎。 又问寻芳楼案发,她陪着霜尺逛夜市,可有什么异样没有。 “什么异样呢?” “比如她有没有中途离开?” 婢女皱眉苦思,突然道:“中间姑娘说内急,叫我等着,自己去了一阵子,我吃了两个包子,一包酥糖,喝了一杯西瓜汁,她才回来呢。” 薛放道:“你吃的什么倒是记得挺清楚。” 婢女嘿嘿一笑,没心没肺地说:“酥糖是松子的,可香甜了。您也尝尝吧。” 又问那老婆子,却是个耳聋眼花的,问她三句,只能说一句,还驴唇不对马嘴,显然也没有用。 薛放道:“霜尺的这身边两个人,从哪儿找的,天聋地哑这么难得。” 小梅对此清楚:“这是一对儿祖孙,之前在乡下没饭吃,流落进京内,在街头要饭,被霜尺收留着,做些粗活倒是利落的。” 薛放眉峰一蹙:“原来如此。” 小梅又道:“十七爷,我在周围探听,这霜尺虽不是良家,名声却很不错,是个肯惜老怜贫的,也不轻狂浮调儿,提起她,那些邻居倒罕见地都说好,据说她之前也是个苦命人。” “怎么苦命?” “年纪小小的,就被家里卖了,一直被当做瘦马调/教,青楼里呆了一阵儿,后来自赎身出来,就搬到这里住着。” 薛放道:“也不过是从一个大火坑跳到一个小火坑。” 小梅一怔,旋即道:“可不是么……不过她是个女人家,又没别的本事,总不能活活饿死,除非能找个良人嫁了,可谁又愿意娶这种人,还是得熬着。” 薛放道:“说到良人,你再去查查,这霜尺有没有交往很密切的人。都有谁常往她的宅子去,去的最勤。” 这里正说着,忽然是杨佑维的声音道:“大公子!” 薛放听声音不对,忙起身向内。 从霜尺被送回来,杨佑维一直照看着她的情形,此刻里间,却竟是顾瑞河,正掐着霜尺的脖子。 杨佑维想上前,却给他喝退。 薛放呵斥:“顾瑞河,你想干什么?” 顾瑞河红着眼睛道:“你问不出来,就让我来问,我要问问她,到底是不是她害了我弟弟。” 霜尺并未挣扎,只给他提着脖子,倒像是一只被掐着脖颈的禽鸟,正耷拉着翅膀乖乖等死。 薛放道:“你这是问她?你这是想杀了她!” 顾瑞河厉声道:“对付这种贱人,自然该用点非常手段。” 霜尺听到这里,嘴唇一动,哑声道:“当然是我杀了他,你弟弟又是个什么好东西了,你当哥哥的难道不知道?除非你是个傻子,瞎子聋子,或者也是跟他一样的货色……有本事你立刻杀了我,我还服你是个男人。” 顾瑞河手背上青筋爆出,掌上用力。 霜尺被掐的脖子一抬,嘴唇发抖,脸孔紫涨,再也说不出话。 皇宫,太医院。 林院首忙制止了杨仪,向内看了眼。 方才有个小内侍悄然进入,然后,垂落的帐幔微微荡动了一下。 林院首暗叫不好,果然,下一刻,一个面孔白净、二三十岁的宫内女官走了出来。 她的目光在杨仪面上扫过,有些威严地问:“你刚才说什么?” 杨仪转身,稍微犹豫:“病患脉象散急,已无至数,病情不容乐观。” 女官道:“是吗,可我并不曾听任何一位太医这样判断,怕是你故意耸人听闻吧。” 林院首惴惴,向着杨仪使了个眼色。 杨仪却垂着眼皮:“请恕我直言,《素问》中说:脉绝不至曰死,乍疏乍数曰死。我只是据实而言。”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从帘幕后传了出来。 女官怒道:“你好大胆子,敢如此胡言!果真如众人所言,是个散漫不知天高地厚的!林院首,亏你把她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叫我看,不过是个过于狂妄徒有虚名的女子,不必叫她看了,速速把人带走!” 她虽然疾言厉色地大骂了一通,林院首却明显地松了口气:“是……” 正要带杨仪离开,帘幕内有个略苍老的声音响起:“且慢。” 女官脸色一凛,忙转身向内退了回去。 林院首急忙又欠身低头。 帐子里的人很慢地说道:“确实,她说的这些话闻所未闻,也太过骇人听闻了,可是这些日子,我听了无数的好话,今儿说明日就好,明儿说后日可缓和……一而再再而三,没有一个人说一句不好的话,但这病却也给我拖了半年。” 女官轻声道:“那不过是个小丫头子,面嫩无知,您别忘心里去。” 那人却道:“她的话难听,也刺心,不过却比那些很会和稀泥的太医们要说的明白。我不怕她说的不中听,我就怕她不像是传言的那么能耐。” 轻轻地又咳嗽了几声,她才继续道:“杨仪。” 杨仪躬身:“在。” “你说我……病情垂危,是没有救了的意思吗?” 林琅窒息。整个殿内也都鸦雀无声,连空气都仿佛凝滞了。 好像天地沉默,都在等待杨仪的回答。 良久,杨仪道:“事在人为,病亦如此。” “啊,你这丫头倒也还算油滑,你这是答了呢,还是没有答?” 杨仪道:“我方才只是号了脉,但求诊需要望闻问切,之后才能给出判断。所以我方才之言,也未必准确,而您的症候,也未必无救。” “你想见我。” “是。” “你可知道为何我避之不见,只叫你把脉?” 杨仪已经猜到这帐内人的身份,必定极其尊贵,看那只手的年纪……但她仍不敢妄猜。 京内一些高门大户的女眷请大夫看诊,还只隔着帐子,手腕垫上帕子呢。 何况是宫内的贵人,自然不能轻易给宫外的平头百姓见着。 “你想错了,”帐子里的人却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缓缓道:“我不见人,只是不能见而已。你既然要见我,我可以答应,只是你必须得有把握将这病症治好,否则,你要为你这一见付出代价。你可明白。”YUShUGU.cOm 杨仪沉默。 帐子内的人道:“要走,还来得及。若你想‘望闻问切’,就得赌上自己的命,想好了再回答吧。” 林院首的鬓边出了汗,他对着杨仪打了个向后退的手势。 杨仪的心嗵嗵地跳。 片刻,杨仪道:“曾有人跟我说过,医者亦如士兵,见病症如见贼寇,岂有望风而逃的道理。” 林琅本正欲后退,闻言脸色一白。 殿内重又归于死寂,顷刻,里头的人道:“你好像有了决断。” 杨仪道:“是,我愿一见。” 两个侍从走出来,将帘子慢慢地撩起,里头还有曾薄纱帐,里间一张宽绰大椅上坐着一人,只是坐姿极其怪异。 随着纱帐被慢慢撩起,杨仪抬头,她屏住了呼吸。 面前的人,雍容富态,一双精明深邃的眼睛。 年纪大概……五六十岁,面色微微憔悴。 她身着藏蓝色翟衣,头戴金龙金凤冠,足踏金舄,从这通身打扮看来,自然便是宫内最尊贵的那人,本朝的皇太后。 但是令杨仪震惊的,不是她的身份,而是她的身体。 虽然身着宽绰的宫衣,但是仍旧遮不住太后明显鼓起的肚子,就好像是在宫衣的底下藏着一个巨大的圆盆似的。 这种姿态,在一个妙龄已婚的女子而言,多半是有了七八个月的身孕,将要临盆,但是对于太后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 此刻,杨仪才明白了方才皇太后那句“赌上性命”是什么意思。 章节目录 第167章 二更君 太后得此难以见人的症状,知道的,认为是一种怪病,可若传了出去,给无知之人或者有心之人信口乱说,却不知会引发什么样的流言,有损皇家体面。 杨仪打量太后之时,太后也正看着她。 太后身边之前说话那女官见状,出声道:“近前。” 杨仪走上两步,快到太后跟前了才止步。 太后望着她清凌凌的眉眼:“好了,你已经看见了本宫,接下来该如何做,你可要心里有数。” “是。” 杨仪答应着,看向太后面上,细看太后双眼微赤,面色黯淡,虽强打精神,依旧掩不住倦怠之色。 又试着看她舌苔,却见舌苔微黑。 再度号脉,杨仪道:“娘娘的尺脉沉细,左关尺主肾,沉细则是肾水不足;左寸脉细弱,此脉主心,细弱则是心血枯乏。”她的眉峰微蹙,继续道:“至于左关数脉,则是肝中带火,肝火上扬……” 她说到这里,心头一动,略看了眼旁边的林琅,迟疑不语。 太后却瞧见了:“怎么不说了。” 杨仪道:“我想娘娘应该会头疼目眩,心悸胸闷,身倦无力,乃至齿摇牙疼等症状。” 太后长叹。她旁边的女官惊讶道:“正是如此。林大人可跟她说过什么?” 林琅道:“从不曾提过半个字。” 杨仪道:“请娘娘恕罪,要如何对症,臣女还要再行请教林院首几句话,然后定夺。” 太后一笑:“我以为你这丫头莽的很,不至于会在意老头子的面子……不料竟也很会做人,你怕你当着他的面说出一些话来,让他脸上不好看是不是?” 杨仪微窘,沉默。 太后又看向林琅:“林院首,她要问你的话,你是要避开本宫回答,还是这会儿回答。” 林琅苦笑:“杨仪,你只管说就行了,太后跟前没有避忌,一切都只为太后凤体及早安康。” “是,”杨仪答应,回头道:“只不知道,太后的症状,是从何时起的。” 林院首道:“去年冬初。当时便觉身上不适,肋下似有肿块,触之甚疼,又时不时觉着燥热,饮食渐渐少,太医诊断是气伤导致的腹胀。” “不知曾用何药?” 宫内贵人的用药,乃至每日诊断几次等,自然都在太医院录簿上记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太后的病症,林院首自然是极上心的,所以问起来不必看记录,也能对答如流。 林琅道:“因想着要散热去郁,先用过甘露散,可情形并未大转,于是又用了黄连上清丸,热气稍微散了些,情况好转半月有余,重又复发,此后……” 他皱眉,这些可不是很好的“战绩”。 杨仪则想:甘露散,能去身上之燥热,解心烦气躁,听着倒也对症。 她心头微动,问林琅:“敢问大人,此后所用的药,是否也都是如此寒凉之性?” 比如甘露散之中,有寒水石,石膏,防风跟荆芥,后两者虽是温性,但用量最多的寒水石跟石膏,却是大寒性冷之物。 至于黄连上清丸,按药性来分,也属于凉药一类。 林琅略一想:“确实如此,因为太后的内热一直不退,所以只能用凉药……”他看向杨仪:“如此不妥?” 杨仪道:“据我看来,用药虽佳,奈何太重,日积月累,寒凉内侵,自然会伤及元气,乃至于体质虚弱,日后再用药,非但不能起效,反而加重了寒凉之性,寒气内聚不能泄,便在腹内结成了郁集之气,导致腹胀不退,越是用药,越是严重。” 林琅惊怔。 太后身边的女官脸上露出几分喜色,忙看向太后面上,却见太后的脸色也为之稍霁,却并没有开口。 女官便问道:“杨仪,你既然能推断出症结,可有解决之法?” 杨仪道:“请恕我浅见,就如方才诊脉,查太后六脉虚散,证明身体已经亏乏已极了,现在要做的,已经不是如何解除症状,而是先得保住性命。” 林琅屏息,女官面露难色,又看太后。 杨仪见大家都沉默,她顿了顿,轻声说道:“打个比方,就如同现在有一棵大树,树枝有些歪斜,人人都觉着该将这歪了的枝子除去。可却没有留意到,这树因缺乏滋养,又浇了不相宜的水,导致生机缺乏,根基不稳,已经十分危险。这时候要做的,并非是修剪树上不怎么好看的枝桠,而是让这树重新焕发生机。只要这树重新活起来,自然可以放手去做别的,否则不管这树的死活而只想着如何修剪,那岂不是舍本逐末,本末倒置。” 太后听着,面上不由浮现了淡淡的笑意。 女官看着她如此,也不由笑了:“杨仪,你这比方倒是简单易懂,有趣的很。那么,你想怎么让这棵大树重新枝繁叶茂呢?” 杨仪道:“补心养肺,健脾平肝。” 她又看向林琅:“林院首对于太后的症状最是熟悉,要如何补益,最为有数。” 林琅见太后并未做声,凝神稍微思量片刻,迟疑着接口:“我想,按照仪姑娘所说,再加上太后之症,如今应该先用补中益气汤,你意下如何?” 这些商议用药的事情,本是该太医们私下处置,但他清楚今日太后是下了决断,一定得弄的明白清晰。故而当面商议杨仪。 杨仪道:“补中益气汤,本以黄芪为君药,人参、白术,甘草等为臣,但……如今太后的症状,我想或许该用人参为君,其他为臣使才妥当。” 林琅一惊,顾不得是在太后跟前,便道:“这个……人参怕是要轻用,先前因为太后体内有火,又时常的咳喘带痰,若用人参,自然是火上浇油。恐怕会引发痰喘之症,反而更加不妙。” 杨仪道:“这么说之前一直都不曾用过人参。” “是。” 杨仪摇头:“院首细想,既然要补益,自然要有所效用,太后的情形,就如同半年之久没有认真浇过的树,如今你提了水来,怕把它冲倒,就只用一滴,如何管用?可若不浇水,树也难保。那些忌讳也都无用了。” 林琅语塞,却仍摇头:“你说的虽然有理,但如此凶险用药,我实不能答应。” 杨仪见他这样保守顽固,很是无奈。 刚要再说,却见太后身边的女官偷偷地向着自己摆了摆手。 杨仪便噤声不语。 林琅看向太后:“娘娘……用补中益气汤,自然无妨,独独对于人参的用量上,臣不能苟同。或者,容臣回去,跟众人商议再做决定。” 太后轻轻一笑:“林院首,我很知道你在顾虑什么。不过,眼下我这情形,也是该用一用猛药了。这丫头的脾气我喜欢,她说的也在理,你也不用回去商议,你跟那些人说,那些人怎么回答你,我甚至都能猜到,无非是不能轻用不能冒险,倒也罢了,我替你省事……就按照杨仪所说的办吧。” “娘娘!”林琅着急:“万万不可……” 太后敛了笑,脸上浮现出一点不耐烦。 旁边的女官左右看看,忽然问杨仪:“杨仪,你觉着这幅药里,得用多少人参。” 杨仪忖度:“至少六钱。” 林琅吃惊:“你……胡闹!太后身子虚乏,又有痰火,你这样用药……不知高低!” 女官问林院首:“那林院首觉着该用多少?最多用多少?” 林琅思量半晌,咬牙道:“最多用三钱,不能再多了。” 女官道:“一个六钱,一个三钱,这样,不如先用四钱半,取个正中如何?先试试看太后服下效用,若是无恙,便可增到六钱。两位觉着怎样?” 林琅的意思还是太过于冒险,他不言语,只是摇头。 杨仪想了想:“使得。” 女官看向太后:“娘娘觉着如何?” 太后笑看她一眼:“还是你的心眼多。说的也公允,就听你的。” 杨仪见如此,心想已经没自己的事了,便等着出宫。 不料女官道:“杨仪,今晚上你便歇在太医院吧,看太后服药如何,也便于明儿诊脉再做安排。” 杨仪一惊:“可……” 女官道:“你怕府里不放心,还是有别的什么事?” 杨仪道:“回娘娘,是……” 林院首忙道:“叫你留下,你且留下就是了。反正杨府两位太医都在,他们自然知道。” 杨仪心里想着的,却是花魁被杀的那个案子,尤其是在巡检司的王蟾! “我并非为了府里,只是……手上还有个病人,正是危急……” 林琅皱眉,女官笑说道:“你这可是胡话,还有什么病人比得过太后娘娘,再说,外头有的是大夫,叫他们接手就是了。” 杨仪还想再说,林院首咳嗽了声:“娘娘先请回宫,待臣亲自奉药。” 女官道:“林院首,交给你了。” 当下太后竟乘坐銮舆,起驾回宫去了。 等恭送了太后,林琅看向杨仪:“你这丫头,也太大胆了!” 杨仪不知他指的是哪一件,毕竟今儿她犯的错可不少。 林琅道:“太后叫你留下,你就答应便是了,又说什么病人。你有哪个病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杨仪道:“巡检司有一位叫王蟾的……” “啊……”林琅顿了顿:“这个,这个你放心,先前巡检司向太医院请调太医,我已经将令兄调去了。有他在,应该无碍。” “是大哥哥?” “对,正是杨佑维。” 杨仪虽觉着王蟾的症状棘手,但她也没有更好的主意,而且杨佑维也确实是青年医官中的佼佼者,他未必不如自己。 林琅说了这件,又抱怨她:“还有那人参的用量,你太冒险了。你可知道若是太后服下不妥,你我都要担干系。” 杨仪道:“林大人,恕我直言,太后的病症拖延到现在,一直到如此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是不是因为整个太医院都害怕担干系?” 面对林琅皱起的眉头,杨仪道:“是,我可以理解,毕竟要保住身家性命,不敢冒进。但那是以前,那时候太后的身体还可以禁得起拖延,然而如今的情形是,已经拖到不能再拖了,林院首难道不知道?太后的脉象危急,我不信大人听不出来。” 林琅有点愕然。 杨仪想到先前林琅召自己来,吹捧了那一大通,此刻她有点明白了。 她不信林院首是真的服她的医术,怕只是宣扬她的盛名,让太后信任她,然后借她的手来给太后诊治。 太后若答应了,假如杨仪真的误打误撞治好了太后,自然天下无事,举国同庆。 但杨仪如果徒有虚名没有把握,出了意外的话,太医院至少还有个背锅的…… 杨仪淡淡道:“我没有大人那些顾虑,只想要治病救人,如今只能尽快下猛药以求回天之力,其他的不必多言。” 林琅一大把年纪,被点破了这点私心,老脸微红:“你……” 不过他到底也是修炼了一辈子的人,在一个小丫头跟前,倒并不认真窘迫羞惭之类,而只是一笑了之:“你这丫头,真是人不可貌相。” 看着柔柔弱弱冷冷清清的,没想到做起事来那样决断不由分说,说起话来这样辛辣不留情面。 这会儿,倒是有点信了那句“桀骜难驯”。 杨仪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林院首,我如果留在太医院,倒是有个不情之请。” “请说。” “我想翻阅太医院的藏书。” 林琅哑然失笑:“我以为是怎样,自然无妨。回头我叫人带你去就是了。” 巡检司。 眼见顾瑞河快将霜尺掐死,薛放忍无可忍,上前一掌砍在他后颈上,顺势把人往外一拽。 顾瑞河浑身酸麻,手立即松开,踉跄后退,站立不稳。 霜尺向后倒下,杨佑维赶紧上前抢救。 薛放走到顾瑞河身旁,踹了他两脚:“你们顾家的人脑袋长到拳头上?你看不出她一心求死才故意激怒你的!” 顾瑞河抬头:“你说什么?” 薛放指使老关:“把他拉出去,不许他到这里来。” 下午,寻芳楼的那泗儿丫头来了,叫她去认一认霜尺。 那丫头望着昏迷中的霜尺,疑疑惑惑地问:“就是她?” 老关道:“你问谁?这是让你认呢,你仔细看看是不是。” 丫头呆了会儿,望着霜尺的眉,唇……迟疑地:“她的妆毁了好些,乍一看倒像是。” 老关回头看薛放,薛放道:“妆?” “就是女子画的妆……” 薛放道:“我当然知道。我只是问上不上妆,差很多么?” 老关笑道:“这可说不准,有时候还能变成另外一个人呢。” 此时薛放却想到了杨仪,当初第一次看她女装,眉黛唇朱的,着实不太敢认,不过那是因为他以为杨仪是个男子,后来……接受了她的身份,便觉着她上不上妆,都是一样的。反正他喜欢看。 听老关说“另外一个人”,薛放心里恍惚:“真的?这么说,就算原本不像是霜尺,也可以化妆成那样?” 老关道:“据我所知,高明的妆娘是可以做到的。” 薛放啧了声:“这简直不止高明,像是易容术了。” 他本来就怀疑霜尺并非画中人,只是相貌相似这点,解释不通。 老关的话提醒了他,如果是会化妆修饰的人,就算不像是霜尺,也可以画的如此,那可能性就大了。 但如果那人长的不像是霜尺,而化妆成她的样子,那必定也是霜尺认得甚至熟悉的人。 先前薛放让小梅去查跟霜尺来往密切的,期间也询问过孙衙内跟曹公子两位,给出了一份名单。 可那上面都是男子,只有小梅又去打听邻舍,才从东邻口中得知,确实曾有个女子曾经来找过霜尺。 打听那女子的形貌,似乎身材娇小偏纤瘦,却总是低着头看不清面容。有时候则用帕子遮着脸。 邻舍只看过两三次,不过每次都是看她悄悄地从后门离开,没见着怎么来,邻居猜测是之前霜尺在青楼的相识,所以偷偷摸摸地,怕给人看出来。 薛放毫无头绪,只又取众人的口供乱看。 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屠竹来告诉他一个消息,他方才经过前厅,听见葛副队在跟人说,杨仪给留在了太医院的事情。 薛放惊得手中的供状都掉了:“什么意思?留在那里?” 屠竹道:“我今儿见着小甘随着仪姑娘进宫了,想必是有什么大事,我没听真切,只听葛副队说什么‘若是好就一飞冲天,若不好就……’之类的话。” 薛放站起身:“他在哪儿?” 屠竹忙拦着:“十七爷,现在是放衙时间,他们已经走了。” “你怎么不去问明白?” “我……我就算去问,葛副队也未必理我。” 薛放醒悟,他先前满心都在案子上,竟忘了杨仪的事,此刻听屠竹提起,又添了一宗沉甸甸的心事。 看看外头的天色,那皇宫可是好呆的地方? 为何一不留神,她居然就钻到那里去了。 薛放飞快一想:“你快去杨家,找杨二爷问问,究竟如何他必定知道。” 屠竹正要去,不料门上有人来报,杨佑持自己来了。 这不正巧了么?薛放迎着杨二爷,刚要询问。杨佑持笑道:“我看你这神色,必定知道大妹妹在宫内的事了?” 薛放一反常态,脸色凝重:“这会儿真的还在宫内?又是为什么事留她?” 杨佑持道:“据说是有个病症,林院首不知如何,就请了妹妹一同研习。” 薛放冷哼了声:“研习……一个太医院的老头子,好意思跟个可以当他孙女儿的‘研习’,又研习个什么鬼。” 杨佑持吓得色变,赶紧上前拦住他:“十七,休要乱说。” 见左右无人,二爷才松口气:“你听我说,我特意来,是因为妹妹有两句话让我转告诉你。” 薛放这才忙问:“说什么?” 杨佑持道:“大妹妹说叫你不必担心,弄得好明儿就回来了。让你专心办案子,还有一句话……我不明白。” 薛放喜忧参半,闻言道:“你不明白不打紧,你只管告诉我就行了。” 杨佑持眨巴着眼睛:“大妹妹说,‘那个气味,十九郎身上有过’。” “陈献?气味?”薛放起初也是一怔,不懂这话,又狐疑不大受用:“她怎么知道陈十九身上什么气味,好好地跟我说这个……” 疑惑的话还未说完,心底忽然闪过一道光。 气味…… 十七郎乍然想起的是解语跟泗儿的衣裳,一件干净一件血污,都有同样的一点气味。 杨仪曾说过,这两件衣裳的后领口,都有一星儿药气。 判断是凶手曾穿过。 薛放屏住呼吸。 这瞬间,脑中一些杂乱无章的细节,话语,场景,人物,逐渐被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个令人匪夷所思的真相。 章节目录 第168章 三更君 巡检司正厅,上座是冯雨岩老将军。 俞星臣将霜尺的招认,他们所推算的来龙去脉都讲了一遍。 他的口齿明白,条理清楚,冯雨岩微微点头。 “这么说,真凶就是这叫霜尺的娼女,在那两家妓院出事之时,她也并无不在场的人证……大有机会前去作案。” 俞星臣道:“是,已经紧急派人却追那所谓云州的李麟,按照脚程,此人应该刚出京畿地界,按理说一两天便能找到。” 冯雨岩沉吟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将她的证供记录清楚,她的情形如何?” “太医院的杨太医正看着,暂时还无性命危险。” “这就好,让她如实招认,怎样杀害的两名花魁……以及各疑点都解释清楚便可。” 俞星臣听到这里,隐约听出了一点不同的意思。 冯雨岩却不动声色道:“对了,那顺天府的孙衙内,还有曹校尉之子还在司内?问明口供便许他们离开吧。不必牵连无辜。” “是。”俞星臣顿了顿:“吏部闻侍郎府公子的口供并无。” “闻北蓟的身体不好,先前就在门口发病,等他情形稳定了或许再补上,也或者不必,毕竟此事跟他无关。” 俞星臣看了眼老将军,见他垂着眼皮,似正寻思什么。 “老大人,现在只有一点,薛参将还觉着此事有异,他怀疑霜尺并非真凶。” 冯雨岩皱眉抬头:“十七?这还有什么可怀疑的,相貌跟画像一致,又有亲口招认,又几乎是捉了现行。他又弄什么?” 俞星臣道:“因为之前到巡检司报信的那顾瑞湖的小厮并未找到,薛参将怀疑那人的身份。” 冯雨岩的目光涌动:“胡闹,跟随顾二公子的人那么多,也许报信的那人并未回去,跑到别处去了呢?他总是这样异想天开。” 俞星臣欲言又止。 冯雨岩道:“这案子本是寻常花魁被杀,如今更把漕运司牵扯入内,偏偏……还有孙,曹甚至……几位。再拖下去恐怕更不好看,当断则断吧,你回去,叫十七莫要胡闹,不要平地生波!” 俞星臣自上厅出来,正自往回,恍惚见一道人影往外去了。 他驻足的瞬间,灵枢道:“那看着像是小侯爷。” 俞星臣一个激灵:“看看他往哪儿去!” 灵枢闪身去后,俞星臣自行回厅,他的副手忙来禀告:“方才小侯爷去看过那个娼女,正她已经醒了,也不知他说了句什么,那娼女忽然情绪反常,叫嚷什么‘不是’……” 俞星臣转去看霜尺,正见顾瑞河在问她:“薛十七跟你说什么了?” 霜尺靠在床边,一手遮着脸,恍若未闻。 杨佑维在旁边,担心顾瑞河再度动手,不料顾大公子这次还算克制:“你方才说‘不是’,‘不是’什么?不是你害的瑞湖,或者……” 霜尺道:“别说了。” 顾瑞河道:“我为何不说?你害了我弟弟,我一定要查个明白,不管是你或者另有真凶,我谁也不会放过。” 霜尺放手,缓缓抬眸:“我就在这里,那你动手啊。” 顾瑞河一怔。 霜尺却向着他展颜一笑:“不敢吧大公子?我都已经招认了,你偏偏听那个十七爷的话,不敢动我一根汗毛,你这么听话,怎么给你弟弟报仇呀,你这会儿若杀了我,我还能赶上他,叫他死的不那么孤零零的,可惜你……外强中干,不顶用,我真替他可怜。” 顾瑞河被气的脸都红了:“你……” 霜尺却猛地一把攥住了他的领口,将他往跟前猛地一拉:“动手啊,你还等什么?” 顾瑞河冷不防,被拉的向前,两个人几乎脸碰着脸了。 不知为何,顾大公子竟没有立刻推开她,或者真的动手。 旁边的杨佑维看呆了。 俞星臣在门口看到这里,轻轻咳嗽了声。 顾瑞河才仿佛反应过来,一把将霜尺推开,却听到她闷哼了声。 他吓了一跳,才醒悟到自己方才推得好像是她胸前伤处,低头一看,手掌心果真有些许血渍。 “我不是……”他下意识地想要道歉,话到嘴边又忙止住。 霜尺疼得脸都白了几分,她却咬着唇,毫不在乎般呵呵地笑:“死不了,你的手太轻了。” 顾瑞河抿唇,转开头去。 俞星臣走到跟前。 他先看向顾瑞河:“公子可否先退避。” 顾瑞河同他对视片刻,又看了眼霜尺,竟没有再说什么,拔腿出外。 俞星臣又看向杨佑维,杨太医起身,退了出门。 室内再无别人,俞星臣看向霜尺,却见她因为疼,正微微地发着抖。 俞星臣道:“先前小侯爷说,你这手法不像是自戕,倒如同寻死。” 霜尺半闭着眼,冷笑不语。 “我本半信半疑,现在看来竟给他说中了,你……真的是在给什么人打掩护?” 霜尺似乎一忍再忍,却还是开了口:“我没有。” 俞星臣道:“那你不如告诉我,小侯爷跟你说了什么?” 他等了片刻,见霜尺没有回答,便道:“你最好如实告知,因为我方才见了我们旅帅,已经决定就此结案,我跟旅帅都不愿意节外生枝,想必姑娘也是一样。” 霜尺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俞星臣又道:“但我方才回来的时候,小侯爷已经出衙门去了,我猜的不错的话,他应该是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姑娘该知道他去哪儿了吧。” 霜尺的嘴唇开始发抖,看得出她是在竭力隐忍,就仿佛她要忍得东西,比她身上的伤还要更疼。 俞星臣最擅长攻心,他声色不动地:“我不知你要护着的是谁,但你若不告诉我,小侯爷便去找他了。以十七郎的脾气,你该清楚后果。” 霜尺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不,不是……”她伸出双手捂住了脸:“天啊,为什么不让我死!” 俞星臣沉默:“霜尺姑娘……我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你要为之打掩护的人,可是个十恶不赦、屠杀了两名花魁的人,而且他还害了王六,还有如今正在衙门的王蟾,对于这种人,你觉着值得吗?” “不,”霜尺颤声,她放下手:“他并不是那种十恶不赦的冷血之人,他原本没想害他们……” 她似乎怕泄露更多,进退维谷地停了下来。 俞星臣道:“你说他‘原本没想’,可他毕竟是害了。如果王公子救不了,这就是四条人命。” “不是!”霜尺摇头,声音很轻地:“就算不是他,王六也是必死!” 俞星臣着实地意外了。 闻北蓟被带回了府里。 书房内,闻侍郎看了眼这个儿子:“先前因你身子弱,并不逼你学文习武,只叫你悠游自在,如今看来好像太过放任你了,怎么竟掺和到那种案子里去了?” 闻北蓟低着头,不言语。 闻侍郎看了他一会儿,叹道:“算了,回去吧。这两天不要出门,外头很不太平。” “父亲……”闻北蓟抬头。 闻侍郎才拿起书,闻言看他:“何事?” “我今日见的……叫霜尺的女子,她、她不是坏人,”闻北蓟鼓足勇气:“父亲能不能……” 闻侍郎的眉峰皱起:“此人已经给巡检司拿住,如何定罪自然是巡检司说的算,不是你说她是好是坏,就能更改的。” 闻北蓟的眼圈红了:“父亲……她是、是为了……” 闻侍郎默默看了他一会儿,却没有打算听下去:“别说了,我还有事。你且回吧。记得好生吃药。来人,带少爷回去。” 两名丫鬟从外进来,闻侍郎道:“好生伺候少爷,别叫他再出去胡混,若还跑出去,就打断你们的腿。” 闻北蓟没有再出声,跟着丫头们出去了。 等他走了,闻侍郎望着门口,轻轻地叹了口气。 天色将晚,门上有人来报,说是巡检司薛参将来寻小公子。 闻侍郎稍微寻思,命人请进来。 书房之中相见,闻侍郎打量薛放,微笑道:“当年十七郎在京内,我未曾见面,近来总听有人提你,果然不凡。比扈远侯更见神采。” 薛放道:“闻大人,小公子可在?” “已经入夜,他恐怕早就睡下了,白日受了点惊吓,他的身子又不好……倒要让他多歇息。不知十七郎有何事?跟我说也就罢了。” 薛放道:“没什么大事,有几句话要跟他说而已。” “若无大事,就等改日吧。”闻侍郎的态度十分温和。 “既然这样……”薛放望着这滴水不漏的闻侍郎:“大人应该知道今日巡检司新接的案子吧。” “我当然知道,北蓟贪玩儿,竟跑到那种场合去,我先前已经痛斥过他一次,禁了他的足,以后他不至于再乱跑了。”闻侍郎说着,呵地一笑,云淡风轻:“还要多谢你们冯大人网开一面,肯放他回来,不然他的病在外头发作,倒也叫人为难。” 说完了这句,他道:“对了,听说之前花魁被害,已经找到真凶了。就是今日叫霜尺的娼女?” “闻大人的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这种事巡检司并未保密,要知道也不难。唉,总算捉拿到真凶,也叫人松了口气。倒要恭喜十七郎,又破了一件棘手大案。” 薛放凝视着他:“我想大人误会了,对他们而言兴许案子已经结了,但对我来说,尚未。” “哦?十七郎心里还有疑点?”他疑惑地问。 薛放道:“若大人肯叫我见见闻北蓟,这疑点可能迎刃而解。” “这……”闻侍郎一笑:“这话从何说起。” 薛放道:“我就不跟大人兜圈子了,我怀疑闻北蓟跟此事有关,今日霜尺费尽心思要保的人,就是他。” 闻侍郎脸上的笑慢慢地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有点冰冷的表情:“十七郎这玩笑,未免开的太过了吧。” “是不是玩笑,还请令郎出来对质。” 闻侍郎呵地笑了:“你入夜前来,说了这些不经之谈,就想让我叫北蓟出来任你恐吓,十七郎,你若有真凭实据,大可带巡检司的人上门拿人,若是没有,就请回吧。” 他说完这句,端起桌上茶杯:“送客。” 薛放无视外间走进来的小厮,端详闻侍郎的脸:“闻大人,你……该不会早知道点什么吧。” 闻侍郎面色不变:“十七郎,我看在扈远侯跟冯旅帅的面上,并不计较你小儿之言,只是,也请你莫要再打扰北蓟,他……” 说到这里,他垂了垂眼帘:“叫他自在点儿吧。” 薛放感觉闻侍郎后面这句话,大为古怪。 他本来不打算就这么轻易放弃,可听到这句,他心里转了念头。 侍从送了薛放离开。 闻侍郎颓然地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放。 这一下竟没有放稳,茶杯倾斜,里头几乎一口没动的茶尽数倾落。 门外脚步声响,有人走了进来:“父亲。” 身形高大的青年,跟闻北蓟完全不同,正是闻北蓟的兄长闻北宸:“我怎么听说薛十七郎来了?莫不是为了今日的事?” 闻侍郎垂眸:“正是。” 闻北宸眉头紧皱:“北蓟真的被牵连在内了。” “也许比那个更糟。” 闻北宸一惊:“父亲……是什么意思?” 闻侍郎揉了揉额头:“你方才见过北蓟了没有?” “我去跟他说了两句话,看他意兴阑珊,就出来了。” “我本来想着,让他能够在这段日子里自在些,却没想到竟闹出事端来,万一……他当真铸下大错,那岂不是、我的罪过……” 闻北宸忙道:“父亲!父亲何出此言,更万万不能有这种念头。叫我说,当务之急,便是不能让北蓟陷入这种事端中,薛十七郎不是个轻易善罢甘休的性子,今日他既然空手而去,必定是没有真凭实据不敢如何。听说那霜尺已经认了罪,巡检司那边……也未必就能怎样。只要等定罪,一切自然尘埃落定。” 闻侍郎听他说了这一番话,点头道:“你说的不错,再者,那十七郎所说也未必是真,倒是不用先自己把自己吓倒了。北蓟绝不会行差踏错……绝不会。” 闻北宸道:“是,我也相信弟弟,他前日还叫我帮忙找什么八段锦的书,说是……那太医杨家的杨大小姐告诉他,每天早上练上两回,便能强身健体,两三年后体质就可大有不同。对了,他还叫我多找几本医书,说是要好生研习,当时他极快活的样子……” 闻侍郎听着,眼中的泪涌了上来:“可怜的孩子。” “父亲!”闻北宸眼圈也发了红:“父亲……横竖你已经尽力了。” 薛放在屋顶上,把这一切听得明明白白。 原先他假装离开闻府,拐弯后,便让屠竹把自己的马儿牵着,他自个儿却飞檐走壁重新掠了进内。 只是闻家父子的这一番话,让薛放听得十分模糊,竟不懂到底何意。 只是最后闻北宸的那几句他听得很明白,闻北蓟竟然是听了杨仪的话,准备练那什么八段锦,又要看什么医书……这小子竟还挺上道的。 倘若他不是那花魁被杀案的真凶的话,倒还算是个可教的小子。 薛放眼见这父子两个不再说别的,他自己便向后跃去。 他本来不知道闻北蓟的居所,正没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鼻端突然闻到一股异香。 薛放心头一动,循着花香气而去,几个起落,便到了一处院落。 就算是黑夜里也十分醒目,墙头上是大片大片的蔷薇,雪白色,一朵一朵,夜色里看着如同星星坠落。 而且俯瞰下去,院子之中浓淡浅深,竟也种了不少的花卉,故而才这样香气扑鼻。 薛放惊讶:“没听说闻府有什么小姐,难不成是闻北蓟的院子?种这么多花……这是把他当女孩儿养?” 还真给他猜着了,那正是闻北蓟的居所。 薛放躲在屋顶的时候,两个巡夜的仆人提着灯笼走过,小声地说道:“今儿小少爷可是差点进了巡检司。” “听说了,还是为了那花魁被害的案子。好好地怎么会牵连进这案子里呢?真真吓人,听说少爷都吓坏了。” “唉,小少爷的身体本就不好,这次幸亏没有大事。” “叫我说,老爷就不该叫小少爷整日在外头玩耍,最近京内这么乱,万一出点儿事可怎么是好。” “你知道什么,这是老爷的苦心,小少爷……” 薛放跟着靠近了些,那两人却开始咬起了耳朵,低低窃窃,什么也听不见了。 十七郎暗自抓了块石头,几乎没忍住要出手把他们打开。 好不容易克制住了,十七郎见无人,纵身跃进了闻北蓟的院中。 才落地,就被形形色色的香花包围,他啧啧称奇,来不及细看,就听屋里有丫鬟的声音道:“少爷,喝了药,还是早点睡吧,不然明儿眼睛眍?,大人就要看出来了。” “不忙,你们先睡吧。” 不料丫头们并没有听他的,仍是各种相劝,闻北蓟似没了法子,便道:“也罢,点个甜香吧。” 丫头们领命,取了一支点了。 人影走来走去,似乎大家各自安歇了。 屋内很快没了声息。 院子里格外安静,时不时有几声虫儿鸣叫,弱弱的。 薛放躲在一丛不知道是什么的花架子下,本以为这种地方,又是夏日,必定蚊虫多,谁知并没有来咬他的,连鸣叫的草虫都少。 他左顾右盼,突然想起杨仪之前在蓉塘的那个院子,曾为了防蚊避虫,她似乎种了不少的药材,比如野决明,凤仙花,薄荷等。 难道闻北蓟也用了差不多的法子? 正在诧异,却闻到一股很淡的香气,从半开的窗户里透出来,薛放闻了闻,想到闻北蓟先前说点香,应该就是这种。 正在这时,屋门吱呀了声。 薛放一怔,定睛细看,却见闻北蓟披着一件外衫,站在门口。 薛放躲得很好,自信闻北蓟看不到他。 而闻北蓟站在那里,也不像是看到薛放的,他只是左顾右盼,像是在找什么。 看了会儿,闻北蓟小声道:“十七爷?” 薛放一惊!汗毛倒竖,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形。 正不知该不该现身,闻北蓟又唤道:“十七爷,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吧。” 薛放十分纳闷,不过已经给人说到这份上了,再不现身,可就太寒碜了。 当下十七郎一闪身,自花丛后走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闻北蓟先是吓了一跳,定睛看是他,才松了口气:“我当然知道啦。” 薛放盯着这个在今日之前他一直没正眼看过的少年,心中警铃大作。 闻北蓟指了指院子里的花草:“我对这些可熟悉了,但凡多个人,我都能察觉。” “那你怎么知道多的是我?” 闻北蓟道:“十七爷身上的气味跟别人不同。” “气味?”薛放吃惊,抬起袖子闻了闻,赶紧一想:这两天虽然忙,但他忙里偷闲是洗过澡的,不至于什么气味会大到从院子里袭到屋内吧。 “不是那种气味。”淡淡的夜色里闻北蓟笑了笑:“十七爷不懂的,只有我能闻到。” 薛放有点窒息:“你倒是说说看。” “嘘。”闻北蓟突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薛放被他这般,凝神一听,才听到墙外似乎有脚步声,但是隔得还很远。 “是哥哥。”闻北蓟小声说。 果然,又过了会儿,院墙外有人道:“看样子是已经睡着了,这就好。你们明儿多上点心,好生看着小少爷,切勿叫他再自己出府。” 吩咐了几句,脚步声远去。 薛放盯着闻北蓟:“你怎么知道是他。” 闻北蓟道:“我自然最熟悉哥哥的气味。” 薛放仍是满腹疑惑,闻北蓟便道:“就像是院子里的花一样,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气味。” “那我是什么气味。” “十七爷……”闻北蓟微微歪头,“是山顶上吹过来的风的味道。” 薛放目瞪口呆,一瞬间他几乎忘了自己的来意,也不知闻北蓟是不是在胡说八道,而他竟然在听他的胡说。 闻北蓟自言自语地继续说道:“这个味道算是很好闻的了,十九哥的味道也不错,有点沁甜带酸的,就是有时候太乱了……还有一个人的味道最好。” 薛放鬼使神差地问:“谁?” 闻北蓟的眼睛都在瞬间亮了亮:“是仪姐姐的味道。” 杨仪?! “你……”薛放胸口一窒,还是没忍住:“她、她又是什么味儿?” 他很不想自己在这时侯、跟闻北蓟谈论这个问题,但他实在是太过好奇。 闻北蓟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好的似的说道:“是一种能让人忘记所有烦恼的天然香气,比所有花香都好闻,暖融融的钻到人的心里,像是春日的阳光照在被子上,会叫人心里快活。” 薛放任由自己想象了一下,唇角居然情不自禁地上扬。 闻北蓟盯着他:“十七爷也是这么觉着吗?” 薛放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的头脑重新弄的清醒,决定把闻北蓟的话视作胡言乱语,妖言惑众。 “我觉不觉着不重要,只是想问你,”十七郎微微冷笑:“……不知道红绡阁的解语,跟寻芳楼的泗儿又是什么味道。” 闻北蓟的脸色果然黯淡了下去。 他往旁边走开两步,在一张藤椅上坐了。 默默回想,闻北蓟终于道:“解语的气味,很甜,很香,是蜜合糕的气味。泗儿……起初是甜的,后来就很苦,会叫人呕吐的黄连的苦。” 薛放道:“这么说你认得她们。” 闻北蓟不知是天真还是坦白:“我当然认得,十七爷你今晚上来,不就是为了这件事吗?” “你知道我为此事来找你,那你……”薛放一顿,单刀直入:“是不是杀害他们的凶手。” “我想,”闻北蓟仰头,眨了眨眼:“……我应该是。” 章节目录 第169章 一只加更君 薛放完全没想到闻北蓟竟直接承认。 “你说什么,你这是认了?” 十七郎上前一步。 闻北蓟丝毫不慌张,反而微微一笑:“十七爷来这里找我,不就是知道了霜尺是为了我吗?”他低下头:“我没想到她肯为我做到那种地步,虽然我……也是想顾瑞湖死的。” 薛放道:“顾瑞湖是你杀死的?” “是。他是个坏人,极坏的人,”闻北蓟皱皱眉:“他身上气味很恶心,像是死掉了的东西腐烂了。” 薛放很想问问他自己又是怎样。 闻北蓟却掀了掀自己的衣角,道:“我身上的味道当然也不好闻,你想知道是什么吗,十七爷。” 薛放几乎以为他是会读心的,忍着愕然:“什么?” 闻北蓟一本正经地说道:“是枯朽将死的味道。” “你……”薛放怀疑他是不是知道逃不脱王法制裁,所以才这么说的。 亦或者,他一直是这么以为? 竭力定神,薛放道:“你是怎么在霜尺那里杀了顾瑞湖的?是跟她事先约好了?” “不,”闻北蓟摇头:“在到那里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她会对顾瑞湖动手。也不知道她存的什么心思。” 薛放错愕:“你没跟她串通?那你为何说顾瑞湖是你所杀?” 闻北蓟微微一笑:“十七爷一心以为我跟霜尺商议好了,但霜尺做这些从没跟我说过。至于我杀顾瑞湖的法子……十七爷你不如再想想。” 薛放原本以为,是闻北蓟跟霜尺联手布了局。 因为闻北蓟是迟到的,所以大概在那之前,不管从后门或者哪里,他潜入宅子,跟霜尺合力害了顾瑞湖,才又特意回到席上假装才出现。 然后霜尺故意发声,孙衙内跟曹公子自以为闻北蓟一直都在身边,便不会怀疑他。 谁知闻北蓟的话完全推翻了这个设想。 薛放细细一想:“难不成你是……” 孙衙内曾说过,霜尺惨叫后大家飞快赶到。 曹公子是最快的,他先冲向霜尺看她如何。 孙衙内慢了半步,他先去查看顾瑞湖,据孙衙内当时说,他以为顾瑞湖并没有死,只是昏迷不醒而已。 最后一个进来的才是闻北蓟。 而那时候,孙衙内跟曹公子都围着霜尺,霜尺说了一句话。 “我死了不要紧……只要……” 那会儿没有人注意到闻北蓟。 闻北蓟应该就是在那时候,当着孙衙内跟曹公子的面,悄无声息地给了顾瑞湖一针。 “为什么要冒险这么做?”薛放问。 闻北蓟道:“霜尺不会下针,她本来想的,但她终究不得其门而入。我本来没这个想法,但听了她那句话,就明白了。” 他当时假装查看顾瑞湖情形的,不动声色地就将针刺入,这也是为什么孙衙内看的时候还未死,但等巡检司到了,人就已经死了。 薛放疑虑:“你用的手法,是否跟对付王六,王蟾他们不同?” 闻北蓟回答:“当然不同,因为我是想要顾衙内死的。” “为何?” “他认出那画像是我。” “他怎会想到是你?” 提到这个,闻北蓟的脸上浮现一点微妙苦笑:“说来我也不信,但他就是看了出来,其实,他若是真的去告发我,倒也没什么。” “那他又做了什么?” 闻北蓟沉默。 巡检司张贴真凶画像的那天,顾瑞湖骑马经过,看到人多热闹,就叫小厮瞧瞧何事。 小厮说那花魁被杀案的真凶是个女子,顾瑞湖一下来了兴致,忙打马靠前细看。 此刻已经有人对那画像评头论足,什么“如此毒妇,相貌不错”,有的便大放厥词“生得这样妖娆又专杀花魁,是否也同样是个妓/女?” 这一句却似歪打正着。 顾瑞湖正盯着那画像出神,心里想着好些下/流主意,听到周围人议论纷纷,却不由心头一动:“是她?” 他的小厮们因也惊讶凶手是个女子,正自惊疑猜测,有的道:“要不怎么说人不可貌相,长的倒不错,却是个夜叉鬼。” “以后出门总要小心些,这世道,连漂亮的女人都这样危险。” “幸而我们身边没这样的人。” 顾瑞湖听他们唧唧喳喳,便笑道:“这可说不准,兴许还是认得的人了,到时候真弄出来,怕不吓死你们这帮猴崽子。” 小厮们闻言,只当他是随口说笑。 当时闻北蓟正在霜尺那里,顾瑞湖打马赶到,不由分说闯入院中。 其实霜尺虽然在这里迎来送往,可对于顾瑞湖并不亲近,偶尔只交往孙衙内曹公子等人品说得过去的。 而顾瑞湖找乐子的地方很多,也并不在乎霜尺这一号人。今日却来的古怪。 闻北蓟本来想回避,可顾瑞湖来的甚快,不等反应便唤道:“小闻,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霜尺见状,只得起身招呼。 顾瑞湖却直接坐到闻北蓟身旁:“最近怎么总没见着你?是不是一直躲在霜儿这里快活?” 闻北蓟只低着头不答腔。霜尺笑问:“衙内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顾瑞湖抬头看看她:“还能怎么,自然是想小霜儿了,有日子没来,你难道不想我吗?” 霜尺笑道:“知道衙内贵人事忙,衙内身边的美人儿又多不胜数,哪里想得到我们呢。” 顾衙内狞笑:“那我今日就留下,好好地疼疼你。” 霜尺脸都白了几分,却还是强笑斟酒。 顾瑞湖拉住她的手把人拽到膝上,在她腰上狠狠地拧了把:“单喝有什么意思,我要你喂我。” 霜尺疼的发抖。 闻北蓟看到这里,起身欲走,顾瑞湖一把拉住:“小闻别走,你走了就没趣了。” 霜尺本不愿侍奉他,毕竟,顾衙内的床品可极差,性子古怪,手段又狠,简直是把人当畜生折磨。 如今见他拦着闻北蓟,她却忙靠在他身上,娇笑道:“衙内不是来找我的么,不如叫闻公子去吧。” 顾瑞湖看看她,眼神叫人不寒而栗:“小霜儿,你不用跟我花言巧语的,你以为你跟小闻偷偷干的那些事,我不知道吗?” 又看向闻北蓟:“小闻坐下,咱们还没吃一杯呢。我还有几句正经话要跟你说。” 霜尺按捺着不适,强笑:“衙内今日做的事怪,说的话也古怪,难道不是专为我来的?” 顾瑞湖端详她的脸,又捏了捏:“是为你来的,也是为他来的……为你们两个可人儿来的,不成吗?” 霜尺心中一震,不由看向闻北蓟。 顾瑞湖也笑嘻嘻地打量闻北蓟,忽然他把霜尺推下膝头:“这里的酒菜不好,再去另外准备。” 霜尺知道他必定来意不善,心中担忧,想要留下来,不料只一迟疑,顾瑞湖变了脸色:“还不滚?” 闻北蓟转头道:“姐姐去吧。” 霜尺无可奈何,只能先行退下。 顾瑞湖冷笑:“这婊/子一向也惯的娇了,竟然敢不听我的话了……” 闻北蓟在他对面坐了:“衙内有什么话,请说。” 顾瑞湖才又望着闻北蓟,笑道:“小闻,咱们认识这么久了,竟一直没得机会好生亲近亲近,有道是择日不如撞日,今日正好赶上了,自是不能错过……” 他一边邪里邪气地说着,一边斜眼望着闻北蓟,身上的气味越发令人作呕。 闻北蓟手拢着口鼻,不语。 顾瑞湖以为他心虚或者如何,靠近几分:“好兄弟,我先前只知道你身子弱,便不敢亲近,如今才知道你也是个风流不羁的人物,你放心,你我本是一路的人,你的事,我绝不会跟人透露半分去。” 闻北蓟抬眸:“衙内说的是什么事?” 顾瑞湖笑道:“你这人可不实在,我满心为了你好,想要跟你交心的,你却这样冷冰冰……既然如此我索性说了,红绡阁跟寻芳楼的那两件事,是不是跟你有关?” 闻北蓟微微惊讶,咳嗽了声:“我不知衙内在说什么。” “巡检司在外头满天满地的贴着那画像呢,只是那些人痴傻,看不出来,哪里像是我……”顾瑞湖说着竟上手,他挑起闻北蓟的下颌:“还记得当初第一次相见?我以为你是哪家的小相公,说了一句,假如你扮上了女装,只怕比女孩儿还美貌动人……” 闻北蓟推开他的手:“衙内。” 顾瑞湖却有点陶醉地闻了闻手上的气味,道:“实不相瞒,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过你女装的样子,只是毕竟不曾眼见,所以也难有实落,直到方才在外头看到那些画像……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衙内在说笑吧。”闻北蓟几乎按捺不住起身就走。 顾瑞湖哈哈大笑:“你可以当我是说笑,但我心里明镜似的。” 他说了这句,脸上的笑戛然收起,冷冷地望着闻北蓟道:“吏部侍郎的公子,竟然是花魁被杀案的真凶,这消息传出去,只怕整个京城都要炸锅。” 闻北蓟抿了抿唇:“你跟我说这些,是想怎么样。” 顾瑞湖哼道:“好兄弟,你真以为我会为难你?我从一开始就说了我有心跟你亲近,不瞒你说……虽然外头那些人对青楼虐杀案子指指点点,独我心里是喜欢的……那些贱货算得了什么?无非是给人取乐的,不管是玩儿还是杀了,都只图一乐,有什么了不得?” 闻北蓟下意识地咬了唇,眼底满是憎恶。 顾瑞湖斜睨他的脸,道:“我还想跟你说呢,下回有这种有趣的事情,你叫上我,让我也瞧个新鲜,我本以为我玩儿的已经够花了,想不到天外有天,我可服了你!” 他吃了一杯酒,又细看闻北蓟的神情,见他白着脸,并不言语,只是身体在微微发抖。 顾瑞湖自以为已经拿捏住了他,舔了舔唇,竟是越发兴奋,便道:“好歹咱们一块儿玩,才见亲近……” 闻北蓟屏息转头,他怕自己会失态。 “当然,”顾瑞湖却又换了一副口吻:“我还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呢。” 闻北蓟略觉讶异,片刻才问:“何事?” 顾瑞湖的眼神带了几分恨意,道:“大通码头的事情人尽皆知,小闻你自然知道。” “如何?” “那个薛不约,跟俞星臣,我深恨他们,恨不得立刻将两人杀死,只是家里偏叫我忍耐,我一时也不得动手。” 闻北蓟眉头微皱:“你是想……” 顾瑞湖笑看他:“令尊不是吏部的侍郎嘛,位高权重,正是个可以拿捏他们两个的位子,我只想小闻你在令尊跟前说上几句话,把姓俞的跟姓薛的都撸下去,一则我出了气,二则,我自然更有机会整治他们。” 闻北蓟没想到,自己在顾瑞湖眼里还有这么一宗用处。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了。 闻北蓟道:“倘若我不答应呢。” 顾瑞湖挑了挑眉:“小闻,你可不是个蠢人,你若跟我联手,将来京城内便是我们尽情玩乐的地方,谁敢对我们不利?你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哥哥我可就要做点不好的出来了。” “你想怎样?” 顾瑞湖啧了声,倾身向闻北蓟:“你三五不时跟小霜儿凑在一块儿,想必她有什么了不得的过人之处,我也正好想她了,今日索性好好玩玩。” 闻北蓟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以为顾瑞湖只会拿揭发来威胁他,竟想不到要先从霜尺下手。 夜色沉沉,院墙外也静寂一片。 屋内的丫鬟们想必都睡死了过去,他们在外说了这半晌,无人起夜。 闻北蓟的声音很低,把顾瑞湖威胁自己的事情说了一遍。 薛放没想到顾衙内的“野心”竟不小,还想借助闻侍郎的势力来打压自己跟俞星臣。 他道:“你没答应?” 闻北蓟道:“我应了。” 他看向旁边一朵鲜红的虞美人,花苞半缩,他伸手将那朵花拔了下来,花茎上有细碎的毛刺,扎的他的手微微地疼。 薛放道:“那他又怎么会死?” 闻北蓟闻了闻虞美人,道:“我讨厌这个人,答应他只是因为不想叫他伤害霜尺,我心里盘算着,是不是该找个机会将他除掉,但……” 他的手很白,握着那支虞美人,看着很不像是一双杀人的手。 闻北蓟没想到,霜尺在外头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本来闻北蓟想稳住顾瑞湖,再做别的打算,谁知霜尺已经迅速做了决定。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许薛放比闻北蓟更清楚。 霜尺先是叫人去下帖子,请孙衙内,曹公子,顾瑞湖三人明日赴宴。 又叫街头的混混去巡检司检举自己跟那画像很相似。 她设了个局,请顾瑞湖赴死。 而顾衙内以为这是闻北蓟要跟他修好的意思,他巴不得“亲近”闻北蓟,自然欣然而至。 霜尺故意引动顾瑞湖,当着孙衙内跟曹公子的面同他进房间。 她先是打晕了顾瑞湖,本来想伪造针刺,可惜她实在做不成,这时侯,闻北蓟已经到了,霜尺这才实施自戕,大声呼叫。 霜尺知道三人一定会来查看究竟,趁着孙衙内跟曹公子都围着她的时候,她以言语暗示,让闻北蓟动了手。 薛放又思忖:“她明明可以直接杀死姓顾的,为什么要这样……” 闻北蓟呵地笑了声:“杀了他自然容易,可……” 望着他的眼神,十七郎想明白了。 确实,本来霜尺不必打晕,她可以杀死顾瑞湖一了百了。 但偏偏她知道花魁被杀的案子需要一个交代跟了局。 所以她才大费周章,伪造了这么一个现场。 俞星臣判断她凭空捏造出一个“云州的李麟”,这确实不错,因为霜尺是故意捏造的如此明显。 包括那天晚上逛夜市,她虽短暂离开过,但其实并没有充足时间往寻芳楼来回,只想浑水摸鱼,让俞星臣认定她是凶手,去过寻芳楼。 她很听说过薛放的名号,比如照县飞尸,白府命案。 霜尺笃信:以薛十七的厉害,巡检司的精明,必定会看破她的伪装。 毕竟,她还做了万全的安排。 比如她派人去巡检司,假装是顾瑞湖的小厮,引巡检司的人前来。 再加上她跟画像很相似的容貌,简直铁板钉钉。 她是唯恐巡检司不把她当真凶捉拿。 只要一切顺利,到那时候,她就可以以残杀花魁案的真凶落网了,一举两得,杀了顾瑞湖,也替闻北蓟顶了罪,永远的解决了后顾之忧。 这一切本来天衣无缝,只不过偏偏薛放因为顾瑞湖那报信小厮不见,以及霜尺自戕如寻死,疑窦丛生。 “好吧。” 薛放吁了口气,左右看看,见旁边有数丛花,像是喇叭花似的微微张开,花朵向下垂着,姿态曼妙。 花丛中有个石桌,几个石凳,薛放到桌子上坐了:“现在回到最初,你为什么要杀害解语,王六又是怎么回事?” 他本以为自己找的是个穷凶极恶之人,但闻北蓟看着怎么也不像是那种冷血残忍的,就算他承认了一切。 薛放本来不是喜欢追寻“原因”的,他比较在意的是那个“果”。 杀了人,这就是罪无可赦,没什么可说的。 但对闻北蓟,他很好奇。 闻北蓟摸了摸额头。 “我知道说出来,十七爷指定是不会相信的,”闻北蓟看着薛放:“我没有要害王六,也没有要害解语,但……他们又确实因我而死。” “什么意思?” “王六……病了,”闻北蓟的眼神有些空散,隐隐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痛色:“他病的很厉害,恐怕随时会死,我是想救他。” 薛放只觉着匪夷所思,果真不信:“你说什么?他怎么病了?你……你所谓的救他,莫非就是往他的头顶上插了一根必死的针?” “那不是必死的,”闻北蓟相当认真地,解释,“十七爷你也见着了,他没有死,那个王蟾也没有死。” “没死也是快了!”薛放皱眉:“而且那个王六不也发了狂吗?不是你的针谋害的?” “我当时为他施针,是想救他性命,我以为……”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喃喃:“我还以为自己成功了。” 薛放不解:“成功?你到底干了什么?” 话音刚落,薛放忽然觉着眼前有些看不清了。 他起初以为是夜色深沉,一时恍惚,但很快,十七郎觉着情形不对。 薛放的身体有些发沉,他忙从石桌上下地,不料脚步竟一个踉跄。 十七郎抬手摁住桌子,想要撑着站稳,鼻端嗅到一阵淡雅的香气,他的脑中一昏。 “你……”薛放意识到不妥,强撑精神回头看向闻北蓟。 闻北蓟已经站了起来:“十七爷,你不要慌。你不会有事的。” 薛放拧眉:“你干了什么……你下了药?”不对,他又没有吃喝东西……是了,屋内的那支什么“甜香”,从点燃之后,屋子里的丫头很快就没了动静,起初他还以为是都睡着了,现在看来,不妥。 而他也闻到了那传出来的淡淡气息,难不成…… “那甜香确实是有催眠的作用,”闻北蓟见薛放一直向屋内打量,便摇摇头解释道:“可是屋内的香气还不足以传到这里来,传到这里也未必奏效,本来我是想请十七爷进屋说,可又知道你不会轻易上当。” 薛放想笑:“你、你倒是……”连舌头都好像不太听使唤了。 闻北蓟轻声一叹:“其实我也没想到,十七爷会坐到石桌旁,也算是阴差阳错。” 薛放正皱眉,闻北蓟指了指石桌旁边的那数丛开的极好的花:“十七爷知道那是什么?” 他问了这句忽地一笑:“你跟仪姐姐那样亲近,就没听她说过这种花吗?” 薛放刚才落座的时候,就留意到了,这花的叶片椭圆而长,花儿如喇叭微微张开,有的白色,有的微粉,花朵下垂,如一个个长形灯笼。 闻北蓟道:“十七爷别碰,你只闻到了味儿就要发晕,殊不知碰着才是厉害的,你没见到那边儿上都没有虫儿鸣叫吗?这是曼陀罗花。” 薛放听见“曼陀罗花”这四个字,蓦地想起来:“麻沸散!” 闻北蓟眼睛微亮:“十七爷知道这个?可见仪姐姐真的跟你说过。不错,这个东西,是造麻沸散必须之物。” 薛放只觉着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眼前恍恍惚惚,似乎闻北蓟的影子从一个变成了很多个,围在他周围转动。 他抬手往心口捶了一把,一股痛楚散开,眼前才清晰了些。 薛放忙往旁边挪开几步,想要离这毒花远些,不料看不清脚下,被那圆凳一绊,整个人往前踉跄。 他倒在一片不知道是什么的花丛中,一股浓香向他袭来,越发令人昏昏欲睡。 薛放半睁开眼睛,望见闻北蓟走到自己身旁。 闻北蓟盯着薛放:“十七爷?” 薛放不知这个令人看不透的闻小公子到底想做什么,但那感觉已让人不寒而栗。 章节目录 第170章 二更君 闻北蓟看薛放躺倒在那一大片的虞美人花丛中。 他好像已经不能动了。 闻北蓟走到薛放身旁,慢慢地蹲下。 他打量着面前躺下之后,显得越发颀长的少年,轻轻地叹了口气。 薛放似乎想要挣扎起来,手在地上一摁,摁倒一片鲜红的花儿,甜香弥漫。 闻北蓟望着薛放的胳膊,忽然伸出手来,轻轻地碰了碰薛放的手臂。 然后他举起自己的,跟薛放的比了比,颓然地叹了口气。 跟薛放相比,他瘦弱的简直像是个孩子。 闻北蓟喃喃,仿佛自言自语道:“什么时候,我也能这个样子,仪姐姐说叫我练八段锦,就算我能练两年,可能好些吗?” 薛放的眼前,一朵虞美人支棱着,半遮住他的视线,几乎看不清闻北蓟的脸了。 却听到闻北蓟笑了声:“我知道你喜欢仪姐姐,提到她,你身上的气味都变了……” 薛放想问问他变成什么样儿了,但舌头好像已经不听使唤。 只模模糊糊地听到闻北蓟道:“我本来没什么念想了,可是遇到了她……十九哥说,不要叫我自怨自艾的,他说仪姐姐比我更艰难百倍,她尚且能够济世救人,我却只能……我以为我会变好,我才……”他的声音好像越来越低。 薛放时而听了几句,时而又听不见。 直到眼角余光中,看到闻北蓟抬手,手中捏着一根闪烁着银光的针,正向着自己靠近过来。 十七郎心头一紧。 眼见闻北蓟越来越近,薛放突然暴起。 一把掐住闻北蓟的手,来不及有下一步动作,人已经将他扑倒。 闻北蓟丝毫都没反抗,事实上薛放这一扑几乎把他压晕了过去,手中的针也不知掉到哪里去了。 “十七爷!”闻北蓟头晕,胸口发闷:“我没想害你……” “少废……话!”薛放的声音开始含糊。 “我只是想、让你清醒……咳!”闻北蓟咳嗽起来,“而且我知道,有人、有人跟你一起来的……” 薛放很意外。 他明明是自己一个人来的,哪里还有第二人。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十七爷!” 与此同时,是一片哗然响动从院墙外传来:“有贼!” 宫内,太医院。 杨仪并没有就按照林琅的吩咐回房休息,这一夜她歇在了太医院的藏书阁。 林院首拨了两个伶俐的药侍贴身跟随,供她差遣,再加上小连跟小甘都在,身边人手是不缺的。 杨仪找了几本典籍,灯下翻阅,小甘跟小连见状,都知道不便打扰,便距离她远着些,两人窃窃私语,无非是说些初进宫的新奇。 不知不觉,外头更鼓敲响,已经是过了二更天了。 小甘小连两个因格外新鲜好奇,并无睡意,本想催促杨仪早点安睡,又怕打扰她。 那两个负责伺候的小药侍在门口望着里间,也自暗暗称奇。 只是太医院规矩严格,他们两个便不敢交头接耳。 更鼓深深,几乎所有人都已经入了梦乡。 太医院之中,今夜除了当值的太医外,林院首,杨登,另外还有四名平时负责给太后看诊的太医,尽数都在。 这自然是因为先前那一副补中益气汤里的人参用量,超出林琅估计太多,林院首严阵以待,生怕太后服药之后,情形有变。 杨仪这边虽平静无波,但是从太后的启祥宫到太医院这里,却时不时地有传信的太监跟药侍来往报信。 直到快子时,太后已经安睡,林琅留了两名太医在启祥宫,自己返回了太医院。 杨登这时侯还没有睡,忙打听消息。林院首道:“无妨,杨太医自去安枕,太后服药之后……并无大碍,看着倒像是能够接受这药力的。” 杨登悬了半宿的心,总算能够先去睡会儿。 林琅本也要去歇着,一问侍从,原来藏书阁里的灯一直明着。 林院首心念一动,索性走了出来。 到了藏书阁,两个药侍正在门口打盹,几乎没留意他来了,其中一个察觉,正要行礼,却给林琅制止。 林院首步入库中,见两个小丫头挤在临时一张竹榻上,像是睡着了,循着灯光往内,果然见杨仪坐在桌后,在一盏宫灯之下,正自翻书。 灯照亮了她的脸,脸容之外的所有都仿佛浸润在暗影之中,脸上没什么粉黛,看着越发素淡如墨画。 林琅走到她桌前,杨仪竟未察觉,林院首低头瞧她看的什么,却见她的手指点在一行之上,细看,却是:“脑户者,督脉足太阳之会也,风邪客搏其经,稽而不行,则脑髓内弱,故项背怯寒,脑户多冷也”。 林院首一怔,说道:“你在看《政和圣济总录》?” 杨仪这才发现,抬头见是他:“林院首。” 林琅见她要起身,便抬手示意叫她不必动。杨仪到底起身:“您回来了,太后情形如何?” “太后服了药,还算稳固,并没有如我想象一般……”林院首说着,指了桌上那本《圣济总录》:“你为何选了这本?是在看什么?” 杨仪看看书,说道:“之前跟院首所说的我那个病人,是棘手的脑疾,我毫无头绪,所以才想找一找这方面的书籍,不料似乎太医院里关于脑疾之类的记录,也是有限。” 林琅道:“你说的不错,历来这方面的书籍极少,所有的不过是《内经》《难经》《本草》等寥寥几本略有涉及,不过你说的那个病人,我也略有耳闻,百会穴被刺针的是不是?” “是。” 林琅道:“我知道你想找的是什么,不过眼下并没有那些详细的记录,只是关于……比如头上穴位的针灸,倒还可以一观,像是《针灸四书》,《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以及最早的玄晏先生的《针灸甲乙经》,或许可以参考,这些书倒是都有的。” 杨仪点头:“只能如此,多谢院首。” 林琅打量了她一会儿,本想说时候不早,叫她早些安歇,免得明日还有事……但正要开口,忽然想起一事来。 他一笑:“我只顾往远处去想了,却忘了本朝先前也出过一位妙手高人的。对于头疾之类,他自有心得。” 杨仪讶异,听林琅的意思,仿佛不是太医院里的,便问:“竟有这样高人?不知现在何处?” 林琅道:“你年纪小,自然不知道,不是我们这一行当的老人,只怕也还不知道呢。毕竟那位奇人已经逝去多年了。” 杨仪大失所望:“已经不在了?” 林琅的脸色微微古怪,他看着杨仪道:“你可知这人是谁?” 杨仪惊奇,她又怎么会知道。 林院首微笑:“当年这位奇人,原本是道医出身,讲究医道同源,跟我们的医流有所不同。据说当年,他就曾经用子午神针救了一名垂危的婴孩儿。说起来,这子午神针的用法,竟跟你那日预言赵家小公子的分析不谋而合,都是以十二时辰对应五脏六腑的气血变动推算而来。” 杨仪又是诧异,又觉着有点奇异的熟悉:“这位奇人到底是何人?” 林院首凝视着杨仪,叹道:“你没见过他,但却跟他有莫大的渊源,他就是你的外祖父,济翁先生。” 杨仪一时竟屏住了呼吸:外祖父这个词,对她来说十分陌生。 正如林琅所说,她从没跟洛济翁照过面。 如今也还是从别人口中得知洛济翁的事迹。 林琅道:“所以,在先前我听人说你给赵家的小公子以十二时辰推演五脏六腑血气变化,就想到了济翁先生。不过,斯人已驾鹤仙去,倒也不必说了……” 他停下,又指了指前方:“那里有几本有关于道医的书,譬如《石药尔雅》,《广成先生玉函经》等,虽未必有人看,但也是有存,你要想看,自取可也。” 杨仪道谢。 林院首见话说的差不多了,正欲离开,杨仪道:“院首,可知道子午神针究竟如何用法?” “这个我并无研究,只听说过程极为玄妙……”林琅答了这句,道:“当初你父亲曾经跟着济翁学医,你若想知道更多,不如去问杨太医,自然最快。” 临去之时,林琅又格外吩咐杨仪快去歇息:“太后若今夜安寝,明日自然还须诊脉,这会儿再不歇下,明日精神短了,不是好玩的,且快去吧!” 他见杨仪迟疑,便道:“放心,若是太后的病疾顺利无误,以后这藏经阁里的书,你想什么时候看就什么时候,要看多少也有。” 杨仪这才答应,恭送林琅离开,才去小榻上稍微歇息。 藏书阁内除了书籍之气,便是阵阵的药气,杨仪换了地方,越发难以安眠,想着林琅的叮嘱,勉强合眼。 只是心里一时如何消停,先是想着林琅所说的洛济翁,又想起太后之事,忽然又转到王蟾身上,不知不觉,又想到了薛放。 之前太后叫她留宿,杨佑持自然不能留,杨仪趁机叫他转告了薛放两句话,不知十七郎能否领会。 先前杨仪给太后诊脉之时,闻到太后身上檀香之气,望着那只手,倒是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那就是,那两件花魁衣裳上的香气来源。 之前她在夏家给夏绮看诊,陈献带了闻北蓟来到,陈十九有心胡闹,把她逼在了角落,当时两人靠的极近,杨仪闻到他手上似乎有一股淡淡香气。 虽隔了几天,但杨仪确信,确实是那种气息。 但她想不通,陈献怎么会跟两个花魁……啊不对,陈献自命风流,也许是曾经去光顾过两位花魁的,但…… 杨仪没法想象陈十九郎穿花魁衣裳的模样。 她心里其实已经有个影子闪了出来,但又不太敢深想,索性只叫杨佑持转告薛放,要如何判定,自然交给薛十七郎。 宫内不知何处,敲响更鼓,杨仪模糊睡去。 梦境之中,突然传来婴儿的哇哇哭叫声。 那孩子十分的幼小,应该比一只猫崽大不了多少,身上好似还带着初产的血渍。 他的叫声十分凄厉,好像充满了痛苦跟不甘。 杨仪于梦中觉着不安,就好像这婴儿会遭遇什么大不幸的事情,她很想去安抚,却又动不了,闭着的眼皮底下,眼珠微微动弹。 突然间,一个仙风道骨的白须老者从天而降,手中持一根银针,他望着那婴儿,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然后…… 银针带着一道锐利的银光,向着婴儿的顶门扎了下去。 “不……”杨仪惊心动魄,脱口而出。 身不由己地睁开眼睛,面前灯火闪烁,原来已经是寅时了。 一个药侍匆匆进来,催促:“仪姑娘,林院首请你速速洗漱,立刻就要往太后宫中诊脉。” 杨仪心头凛然。 太后在寅时刚到,就醒了。 自打害了病,太后便不能安枕,每天晚上总要起夜,能够安睡半个时辰,就已经不错。 夜间在服药之后,却睡了近一个时辰,谁知醒来后,就觉着腹胀难耐,值夜的太医惊动,连忙传信。 林琅得到消息后,才立刻把杨仪也叫上,杨登也在内,一同前往启祥宫。 帘幕低垂,太后依旧在薄帐之后,听闻众太医到了,女官丹霞走了出来,皱眉望了眼杨仪,又看林琅。 丹霞肃然道:“娘娘昨夜睡得还安妥,可方才醒来,竟觉着腹痛微胀,比先前更甚,方才值夜太医给诊了脉,说是昨夜喝了药的缘故,不知林院首,杨仪,你们两个可有说法。” 众皆色变,都看向杨仪。 杨登脸色如雪,悄悄往杨仪身边站近了一步。 林琅道:“还求给娘娘先行诊脉。” 丹霞一侧身,林琅往前几步,又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正欲跟上,不料杨登拉住她的袖子:“你站着。” 他说着迈步向前,杨仪呆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父亲!” 杨登竟是因为太后的情形不妙,所以才要替了她。 眼见杨登走到帐子外,杨仪赶上,及时地将他拉住。 四目相对,杨仪低低道:“父亲别担心。我心里有数。” 不等杨登回答,杨仪一步上前。 太后的脸色不佳,甚至都没有睁眼。 林琅上前请脉,脸色凝重,看了杨仪一眼。 丹霞看向杨仪,对她示意。 杨仪上前也号脉过了,低头沉吟。 太后淡淡道:“怎么了?为什么都不说话?” 林琅张了张口,有些为难:“据臣看来,确实是服了药的缘故,娘娘本就有滞胀之症,服用补药,自然更加催气。” “那将怎样。”太后的声音都冷了几分,她被这症状折磨半年,早就失去耐心。 林琅不能开口。 昨日用药他虽然反对过把人参加量,但……他对杨仪已经不似昨日般心境,此刻说太后的症状是因服用补药,已经似背刺,实在不肯再说别的。 杨仪却坦然道:“回娘娘,据臣女看来,娘娘因许久不用人参白术等物,一时用了,才有反应。但这正是‘以补开塞’的法子。如今太后只要去除疑虑,继续服用几剂,症状必定可以缓解。” 太后扬了扬眉,她的这个回答显然是在意料之外。 丹霞道:“林院首觉着如何?” 两人的话,帐子外的太医们都听见了,反应不一。 有人对于杨仪的话大摇其头,有的却暗暗点头。 杨登垂眸,死死地看着脚下冰冷的地砖,面上没有其他表情。 里间林琅望着杨仪,略微迟疑。 杨仪迎着他的凝视,面色镇定。 最终林琅颔首:“以补开塞,反治之法……确实适合娘娘目前的症状,此言确也有理。” 丹霞看向太后,只望了一眼,便明白了太后的心思:“那好,既然两位都说了,这补中益气汤从今日起,便按照杨仪所说,加人参之量先用着。” 见他们并无反对,丹霞又道:“不过太后仍是不思饮食,这又如何是好?” 林院首道:“不思饮食,仍是体内有火,自然要选清热消火之物,微臣觉着用岑酥丸,外加黄连上清丸。” 丹霞皱眉:“之前就是因为用了黄连上清丸,才闹得不妥,杨仪也已经说过,怎么如今又用?” 林琅看向杨仪。 杨仪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补中益气汤正为太后培养根基,有人参聚摄元气,而林院首用岑酥丸,可以去除太后的肺金之火,黄连上清丸可去除肝木之火,只要去除这两种内火,太后的饮食便可恢复,饮食恢复,则体力强健,更有助于药效发挥。而且如今正是盛夏,非是寒冬,用这两味凉药,伤害最小,而最适合。” 林琅垂着头,眼中透出几分欣慰感怀之色。 丹霞连连点头,看向太后。 太后笑道:“这丫头性子直爽,又有胆量,说的话也真真是清楚,我还没有服药,就觉着清爽好些。” 女官跟着笑了起来,对林琅道:“既然如此,林院首快快备药吧。” 林琅看杨仪一眼,先行退下。 杨仪回头瞧他,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跟上,只听太后说道:“听说你昨晚歇在太医院藏书阁?怎么他们也不给你准备个正经歇息的地方?” 杨仪忙道:“林院首是给准备了,只不过臣女想要借机看一看太医院的藏书,所以才逾了规矩。” 太后笑道:“怪道你的医术这样高明,竟时刻都想着进益,岂有不好的?” 杨仪迟疑:“娘娘……” 太后打量她,女官丹霞在旁道:“有什么话你便说就是了,当着林院首的面儿尚且不怕,如今他不在,还犹豫什么?” 杨仪小声道:“回娘娘,娘娘的病症,是由气症而起,又因用药过度导致,如今正是恢复元气根本的时候,还请娘娘宽心放意,切勿动怒生气,否则,对于病情恐怕不利。” 太后眉头微蹙。 丹霞笑道:“这也是你从脉象上看出来的?那你可有没有好药,让太后能够笑口常开,百忧全消呢?” 太后闻言,不由也笑:“你真当她是神仙么?” 丹霞俯身,扶着太后肩头笑道:“这可说不准,岂不闻坊间那些人,都说她是观音娘娘的化身?真的弄出个消烦解忧延年益寿的好方子,也未可知。” 太后笑道:“正叫人治病,你却想的更长远了。” 丹霞道:“这病症遇到了她,自然就好了,奴婢想的正合适。” 杨仪略一思忖:“有一个方子,叫‘降气汤’,可以理气解郁,不过也只是辅助而已。也要等娘娘的身体巩固之后才可应用。” 丹霞本是故意逗太后高兴,听她果真有,一时也错愕,笑道:“娘娘您听,我说什么来着?” 太后不禁喜欢,笑道:“倒果真有……真给你这猴儿嘴说中了。” 她这么一笑,牵动腹胀,不由又“嘶”了声,丹霞这才忙不敢说了。 等汤水送来,天色已经见白,太后喝了药,果真觉着身上燥热消减,早上吃了半碗粥。 杨仪惦记着自己什么时候走,恨不得立刻飞出宫墙。 只是还有一件事,她问林琅:“补中益气汤,是补心调气的,如今也肝肺之火,也有了调剂的方法,唯独肾水匮乏一节,院首可有了打算?” “我正要跟你说此事,”林琅道:“我本意用地黄,但是杨太医他们担心,太后本就有这症状,可地黄会引发腹痛乃至腹胀等,岂不是雪上加霜?” 杨仪道:“地黄九蒸九晒,从寒性转做温性,只有滋补之效,如此之后再用药,不至于引发其他不良。” 林琅笑,眼中透出赞许之色。 杨仪见状,便知道林琅是故意在考自己。 她哑然,回头看了眼杨登还跟几个太医站在一处,她便道:“既然林院首已经有了对策,我是否也能够出宫了?” 林琅略微沉吟:“你且稍候,如何吩咐,且看太后的意思。” 杨仪思忖:“另外还有一件事,大概院首也知道,只是容我再多提一次。” “嗯?” “这几种药,一旦开始用,便不能停,补中益气汤一日须进两次,早上辰时,晚上戍时,尤其是地黄一味,必须在寅时服用最佳。” 林琅一怔,继而醒悟:“辰时胃经,戍时为心包经,寅时正是肺经运转,正是补益之时,妙极!” 两人正商议,并没留意太后的女官丹霞站在身后,将两人的对话早就听了个清楚明白。 丹霞听到这里,才笑道:“真的有那么妙么?” 林琅忙转身,丹霞走到跟前,望着杨仪道:“太后本还想多留你几日,怎么你只急着要出宫呢?” 杨仪道:“我、到底并非宫中之人……总在宫内也不合规矩。” 丹霞打趣道:“还以为你又惦记着外头的什么病人呢。” 杨仪确实惦记着人,又何止病人一个,只是昨儿有了教训,此刻自然不便说出来。 “你说你并非宫中之人,”丹霞笑问:“那你想不想成为宫中人?” 杨仪一惊:“姐姐……” 丹霞听她叫自己“姐姐”,嫣然一笑:“我不过是打趣而已。留你住了一宿,叫你也颇操了心,如今余事交给林院首他们,太后口谕,你可以先行出宫了。” 杨仪松了口气:“多谢姐姐。” 丹霞却含笑望着她,隐隐有点不舍:“别忘了……把那降气汤的方子写出来。” 天色已经大亮,杨仪随着杨登向宫外而行。 远远地见午门口走进一队人来,头前是四个内侍领路,中间几个身着武官袍的,个个威风凛凛,器宇非凡。 杨登只顾想事情,并未留意,杨仪无意中扫了眼,却仿佛看到个熟悉的人影。 她凝眸细看,却猛地一惊,顿时目不转睛看着对方! 此时,对面队伍中那人也看见了她,瞳孔微微震动。 两方人马,一个出宫,一个进宫,方向相反,四只眼睛却仿佛接在了一起,一个是惊喜交加,另一个是惊喜之际,更透出几分欣慰笑意。 章节目录 第171章 三更君 薛放没把隋子云上京的消息告诉杨仪,杨仪也一直忙的昏头,并不晓得此事。 此刻,两人竟是在宫内不期而遇,杨仪心中的惊喜简直无以言喻。 幸而隋子云十分警醒,他虽然同样喜悦,但很快意识到这可不是叙旧的地方。 飞快地扫过周遭,隋子云含蓄地向着杨仪一垂眼帘,权做行了礼。 杨仪也明白过来,当下也垂落双眸,只是唇角微扬,掩不住心中故友重逢的欢喜。 两队人中间隔着十数步,彼此缓缓行过。 直到出了午门,杨仪才敢回头看一眼,却早看不见隋子云一行人的踪影了。 让杨仪意外的是,午门之外,杨佑持早就等候多时了。 见他们出来,杨佑持急忙迎上,先向着杨登行礼:“二叔!”又看杨仪:“都顺利吗?” 杨登言简意赅:“回去再说。” 杨仪却忙问杨佑持:“二哥哥,巡检司那边的情形如何?” 二爷笑:“我本要跟你打听宫内的事儿,你反而问我……你先上车,路上我跟你说。” 杨仪上了车,杨佑持骑着马,靠近车边上,还没开口,先笑了。 “怎么了?”杨仪不解。 杨佑持苦笑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昨儿晚上有些热闹。十七……” “他怎样?”杨仪紧张,倾身向着车窗,“可还好?” 二爷压低声音:“没有大碍,就是有点儿丢脸。” 昨儿晚上,薛放不慎吸入了曼陀罗花香,昏迷于花丛之中。 他恍惚看见闻北蓟拿着一根针,顿时想到王六跟王蟾等的遭遇,当即拼一口气,反将闻北蓟制住。 不料闻北蓟其实并无恶意,而且他说有人跟薛放同行。 薛放本疑心他是声东击西,谁知果真听见有人叫自己。 那人……竟正是跟随俞星臣的灵枢。 灵枢闪身上前,一把拉住薛放的胳膊。 好不容易把薛放从闻北蓟身边拉开,闻北蓟却仍是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方才被薛放一扑,身子跌在地上,又给他泰山压顶,浑身剧痛,头晕目眩,何况手腕也差点给他捏断。 薛放扭头,依稀瞧见灵枢眉眼:“你?” 院墙外传来吵嚷声响,是闻府的家丁发现异样,叫了起来。 灵枢道:“十七爷,这儿留不得,快走。” 薛放所中的迷花之香还未消退,站都勉强,哪里还能翻墙过院。 灵枢无奈,只能试着拉住他,谁知薛放重若千均,灵枢一口气已经提起,却又给他生生坠了回来,几乎憋出好歹。 “十七爷……”灵枢忍着咳嗽,看着薛放眼神恍惚,无奈:“我背着您试试。” 不料薛放才没听他的:“你怎么在这里?嗯?你……跟我多久了?” 这曼陀花的香气不仅能叫人昏迷,而且还容易让人情绪变得异常,就仿佛是饮酒过度,那股意兴放任的醺然之感。 比如薛放此刻,就不觉着有任何危险跟不妥。 灵枢着急:“十七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见薛放不肯听自己的,无奈,只好伸出双臂,想将他抱起。 谁知才碰到他的肩头,薛放忙把他推开:“干什么?你原来有……这种爱好,怪不得整天看你、跟俞星臣鬼鬼祟祟的……” 灵枢屏息,听到外头已经在拍门,他觉着事不宜迟:“算了,我不管你了!” 丢下薛放,灵枢纵身一跃,便要先行离开。 本来他只是奉命盯着薛放,其他都在其次,若留下来,给闻府的人捉个正着,他自己倒是无所谓,但他可是俞星臣的人。 要丢脸担责,且让薛十七一个人丢脸去。 灵枢正欲一跃而起,冷不防薛放伸手在他手臂上一拉,灵枢感觉身上仿佛被栓住了一个千斤的坠子,整个人往下跌落,站立不稳,竟摔倒在地! 偏偏在这时候,院门终于被人弄开了,几个闻府的家丁一拥而入,猛然间看到他们两个在墙根边上鬼祟站着,大叫了声:“贼在这里!” 又有眼尖的依稀看到闻北蓟跌在地上,又叫道:“了不得了,贼害了小少爷!” 正在吵嚷,谁知薛放听他们贼长贼短,怒道:“闭嘴!吵吵什么!巡检司薛放在此,哪里有贼!” 大家都呆在原地。 闻府正厅。 气氛有些微妙而尴尬。 闻侍郎坐在首座,面沉似水,他的左手边是俞星臣,灵枢站在他身后,俞星臣旁边坐着的则是薛放,正拿着一块湿毛巾擦脸。 右手边是闻大公子北宸。 俞星臣道:“总之,我替薛参将向大人致歉,千不该万不该,不应当不请自来,引发了不必要的骚乱跟惊慌。” 闻侍郎还是给俞家几分颜面的:“我不是针对俞巡检,只是小侯爷忒也无礼,之前本已经告辞而去,却又悄悄潜入……如今更是无故伤及我儿北蓟,哼,这哪里是巡检司的做派,这不是强盗行径么?” 忽然间,“呼噜噜”,原来是薛放正满喝了几口茶。 俞星臣瞪了他一眼,又对闻侍郎道:“薛参将的脾气是有些太过不羁,只是他并无恶意,一切,都只是为了尽快查明案情。” 闻侍郎冷笑不语。 “好啊,查到家里来了?”开口的是闻大公子,他起身,横眉冷对道:“俞巡检,无凭无据,就直接闯了进来,我们好歹还算是官宦之家,都能被如此无礼相待,巡检司都是这样做事的?一个小侯爷,一个是……” 闻北宸看了眼俞星臣身后的灵枢:“俞巡检身边的人,还都是武功高强之辈,万一哪天你们看我们不顺眼,谁知道又能做出什么来!” 俞星臣道:“说起无凭无据……倒也不尽然,今日羁押在巡检司的那娼女霜尺,招认了……” 闻侍郎眼神微变。 “什么?”闻北宸看一眼父亲,追问。 俞星臣停顿了会儿,终于道:“她说,在顾衙内遇害之前,曾经要挟过令郎。” 闻侍郎双眼微睁:“要挟北蓟?” “要挟我弟弟什么?”闻北宸问。 俞星臣道:“总之,是叫人无法接受的条件,霜尺也正是因为这个,才起了杀心,想为令郎除掉顾衙内的。难道……大人一点儿也没发觉令郎最近的反常吗?” 闻侍郎的拳头紧握,跟闻北宸交换了目光。 俞星臣道:“所以我想当面询问令郎有关细节。不知道闻大人能否……” 大概是俞星臣提到顾瑞湖,闻侍郎跟闻北宸都知道顾衙内的龌龊,哪里忍得了闻北蓟被他“要挟”。 闻侍郎的脸色缓和了几分,但仍是不曾松口:“俞巡检,很是抱歉,并非我故意不配合,只是北蓟的身体从来不好,今晚上又受了惊吓,又给薛参将弄伤了,我实在不能叫他再受其他的折磨。” 他几乎要送客了。 俞星臣再口灿莲花,旁敲侧击推波助澜,也是无用。 就在这时,薛放道:“你儿子很奇怪,你知不知道。” 十七郎方才又用湿毛巾擦脸,又喝茶,再加上幸而他没有吸入更多曼陀罗花的气味,总算解了大部分药性。 闻侍郎冷道:“薛参将又要说什么。” 薛放道:“他说他能闻到人身上的气味。” 闻侍郎跟闻北宸面色不变,倒是俞星臣看向他。 薛放打量闻家父子的神情,就知道他们知晓此事。他哼地一笑:“那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形容他自己的气味的?” 闻侍郎跟闻北宸交换了眼神,闻北宸道:“莫非薛参将知道?” “我问过他,当然知道,”薛放长吁了一口气,抚了抚胸,对于先前中毒的遭遇简直心有余悸,“他说,是将死之人的枯朽之气。” 闻侍郎的眉峰顿蹙,双眼一眯,奇怪的是,他没有任何恼怒之色。 闻北宸倒是有点生气:“胡说!” 薛放琢磨着说道:“他……是不是有什么病症?” “没有!”这次回答的人是闻侍郎,“薛参将请勿再多言!” 薛放道:“我还真的得多言。今晚上,闻大人是一定得把令郎交给我们带走的。” 闻侍郎有点动怒了,他先看俞星臣。 俞星臣决定沉默,袖手旁观,静看其变。 闻侍郎哼道:“是吗?你要怎么将我儿带走。” 薛放道:“之前他已经跟我承认,他跟两名花魁之死有莫大的干系,甚至于王六之死,也跟他有关。当然了,顾瑞湖的死,是他亲手所为。因为霜尺不会给人往百会穴下针。这些都是闻北蓟亲口跟我说的。” 闻北宸双手握拳。 “笑话!”闻侍郎拍案而起:“我儿绝不会做这些事,也不会跟你说这些话!要么是你威逼利诱,要么……大概是薛参将先前中了花香之毒,自己产生了幻觉吧。” 薛放道:“若大人认定如此,为何不请令郎出来当面对质?只要他当着我跟俞巡检的面,说一声没做过没说过,我立刻就走。” “不可能,也没有这个必要。”闻侍郎冷冷地:“清者自清。何须多此一举!” 薛放把手中的帕子往桌上一扔:“闻大人,清不清,只怕不是你一句话能了事的。” 闻侍郎道:“怎么,你要在我府上动粗?” 薛放道:“我不知什么叫动粗,倒是看出了闻大人的护短跟心怀鬼胎!若不心虚,为什么连叫闻北蓟出来都不敢!” “好个无礼的薛十七!”闻侍郎看了眼俞星臣,见他依旧默然,闻侍郎冷笑数声:“好,好,既然这样,我也把话放在这里……只要我在,便容不得任何人在此撒野,你们若想仗着巡检司的势力横行霸道,那就试试看。” “不用仗着巡检司,我自己来!”薛放站起身。 闻侍郎窒息。 见势不妙,闻北宸怒喝:“来人!” 十几个家丁从厅外跑了进来。 俞星臣见到了这地步,总不能还不说一句话,便站起身来:“稍安勿躁……” 才说了四个字,便听到有人道:“少爷,少爷您不能去……” 几个人转头,却见厅门口处,闻北蓟走了出来,身后两个家丁,想拉他又不敢,畏畏缩缩跟着。 闻北蓟的右手臂被吊在脖颈上,脸上有数处新鲜划伤,头上竟然还裹着细纱布,看着就像是被暴揍过一顿似的。 薛放看到闻北蓟这个模样,吃惊。 他不记得自己对闻北蓟动过手,只是以为他要对自己用针,才将他摔倒在地的。 怎么就伤的这样。 闻北宸早走了过去,温声道:“你出来做什么?不是让你好好呆在院子里?” “哥哥,”闻北蓟嗓子沙哑,又看向闻侍郎道:“父亲,我不想你们为了我为难。” “住口,”闻侍郎不等他说完便道:“北宸,带你弟弟回去!” 俞星臣道:“侍郎大人。公子既然已经露面,大人又何必固执。” 没等闻侍郎拒绝,俞星臣看向闻北蓟:“公子,方才薛参将说,你已经向他承认你跟花魁被杀案有关,还亲手杀了顾瑞湖,可有此事?” “俞星臣!”闻侍郎怒喝,又转头看向闻北蓟:“不许说话。” 但已经晚了,闻北蓟道:“是。” 闻侍郎脸色惨然:“北蓟!” “父亲,不用担心,我自己会解决此事。”闻北蓟却仍是一脸认真。 闻侍郎张了张口,直直地看着他,眼神是说不出的伤感。 就在闻北蓟要转身的时候,闻北宸道:“等等。” 闻北宸走到闻北蓟身旁,张手将他抱住,低头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 等他抬头,眼中已经满是泪。 闻北蓟呆呆地望着闻北宸,过了会儿,才又笑了:“好的……哥哥。” 这一声,泪突然从闻北宸的眼中跌落。 闻北蓟往外走到门口,回头看向闻北宸跟温侍郎,他仿佛要说什么,但嘴张了张,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有点天真的一笑。 薛放先行外出。俞星臣正要往外,闻侍郎道:“俞巡检。” 俞星臣止步。 闻侍郎望着他,片刻才道:“我知道你未必懂我为何如此做,俞大人尚未婚配,自不知为人父母者的心情,我自知说什么都没有用,只希望俞大人你……” 他的唇抖了抖,终于哑声道:“别为难那孩子。” 俞星臣有点疑惑地盯着侍郎大人的脸,终于微微欠了欠身。 这一夜,闻北蓟被带回了巡检司。 薛放想到他在那满是花儿的院子里滔滔不绝地跟自己说的那些话,以为他必定也会供认不讳。 不料,闻北蓟并没有开口。 他一反常态地极其沉默。 薛放很惊讶,同样惊讶的还有俞星臣。 他亲自审问闻北蓟,但就算用尽浑身解数,小公子依旧不肯开口。 闻北蓟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是:“霜尺怎么样?” 第二句是:“仪姑娘不在这里吧?” 杨佑维给闻北蓟号脉,又看了伤,闻公子脸上脖子上有划伤,是被花枝上尖锐的花刺弄破的,手臂有点骨折,至于头上……是后脑磕碰在地上。 薛放听着杨大公子的解释,才相信确实是自己那一推一摔的威力。 杨佑维道:“别的还罢了,唯有一点,他的脉弦滑,应该是头上有伤。倒要小心留意。” 外间说话的功夫,闻北蓟在室内已经睡着了。 薛放盯着他蜷缩着身子之状:“费心费力把人弄回来,怎么就成了锯嘴的葫芦。” 俞星臣走到身旁:“多半是跟闻大公子跟他说了那句话有关。” “闻北宸?说什么了?” 俞星臣摇头:“我岂会知道。只是猜测。” 薛放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俞星臣道:“或许,让霜尺跟他见上一面,他们必定会说些什么。” “这个主意不错。” “不过霜尺的伤因白天绽裂了,入夜开始一直昏迷不醒。情形也是不妙。” 薛放瞪:“你怎么不早说?” 俞星臣欲言又止:“也许……还有另一个人可以叫他开口。” 薛放反应倒是快:“你、你还上瘾了?只不过这次你可要白费心机,她在宫里。” 俞星臣道:“我自然知道,我是说等明儿天亮。” “天亮了就不在宫内了?” “治疗宫内贵人的症状,观察一夜已经足够。” 薛放双眼圆睁:“你知道的挺多,从哪儿收到消息?治哪个贵人?情形怎么样?” 俞星臣淡淡一笑,偏不回答。 正欲走开,薛放一把抓住他:“你故意想急死人?快说!” 俞星臣把自己所听说的、杨仪给太后看诊的事情简略说了。 薛放的脸色沉重下来。 他就知道突然间钻到那里头去,不会有什么好事,没想到竟是“一步登天”。 薛放当然相信杨仪的医术,但……总有万一。 而且他觉着杨仪不该到那种地方去。 对于她而言,九重宫阙,太过于危机四伏了。 俞星臣见薛放没言语,自己起身。 走到内室门口向里看了眼,闻北蓟似已睡着,他睡觉的样子,像是个婴孩。 俞星臣想到出闻府的时候,闻侍郎叮嘱他时候的神情。 他自己是个性冷的人,俞星臣以为,闻侍郎一力阻挠他们见闻北蓟,也许是因为知道闻北蓟身后的那些滔天大恶,一旦牵扯出来,必定连累整个闻家。 这是人之常情,他可以理解。 但是闻侍郎那一番话让俞星臣有些迷糊了。 怎么……不是为了家声官声,而是、真心为了闻北蓟着想? ——“俞大人不知为人父母的心情……” “别为难那孩子。” 闻侍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俞星臣往厅外走,一边思忖。 孩子?为人父母? 将走到厅门口,眼前突然掠过某些模糊影像。 恍惚中有一个女子,像是怀了身孕。 一只修长玉白的手放在微微隆起的腹部,她的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喜悦:“三爷可知道?今日它动了……” 她靠近了一步,挺着肚子向自己,轻轻地:“三爷你……摸摸看?” 声音还有点儿腼腆羞涩,掩不住那点小小欢喜。 俞星臣不知那是谁。 他的脚尖却一下子磕碰在厅门口的高门槛上。 只觉着一阵剧疼。 俞星臣猝不及防,往外一个踉跄。 幸亏灵枢在旁边,眼疾手快挽住他的手臂:“大人?” 俞星臣茫然止步,有点惶急地左顾右盼。 什么女子,什么“摸摸看”,哪里有什么影子。 俞星臣急促地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心底那点奇异的残影都挥去。 闻北蓟睡着了。 大概是碰到了后脑,他的呼吸时而急促,开始做梦。 闻北蓟梦见了从前,在一切惨事没发生之前。 王六是码头上一个不起眼的苦力。 有一次,解语出去陪客,给王六看到,从此惦记不忘。 闻北蓟跟解语私下交往,有一次,无意中看见王六在妓院外头经过。 正巧解语出门,那汉子直直地盯着她。 那时候,闻北蓟闻到他身上透出一股可怕的味道,让他十分不适。 他开始留心王六。 这个汉子身强力壮,但看着很憨厚老实,从不跟人争执。 而且他很勤俭,就算是有个头疼脑热,也不舍得看大夫,总是忍一忍就过去了。 闻北蓟曾见过他一边吃东西,一边用手敲打自己的脑袋。 每次打一下,闻北蓟就觉着那股气味更重了些。 他把这件事悄悄地告诉了霜尺。 霜尺听了道:“他是不是快死了?” 闻北蓟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有这种能力,会闻到人身上的气味,闻侍郎跟闻北宸自然知道,但知道的有限。 最懂他的是霜尺。 因为他从不跟霜尺隐瞒,包括之前,他曾经因闻到街头一个老者身上的腐朽死气告诉了霜尺,结果第二天那老者便真的急病身亡。 霜尺以为这是偶然,直到另一次,闻北蓟闻到青楼里一个姑娘身上也散发一种恶气,结果,那姑娘很快也病倒了,不到三个月便病逝。 霜尺又问:“他身上的气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闻北蓟道:“是头上。” 他摸了摸自己的头,喃喃地重复:“对了,是头疾。” 章节目录 第172章 新鲜加更君 杨府。 这次回来,杨仪明显的发现,府里的人对她的态度跟先前又更不同了。 昨日杨登留在太医院,杨佑维在巡检司,只有杨达带了杨佑持返回,家里老太太跟高夫人等都等的心焦,之前派管事去打听,又进不得宫门。 杨达回来,把宫内的情形一说,老太太呆在原地。 高夫人则觉着大祸临头,拉着杨达道:“为什么不拦着她?” 太后的症状虽密不外传,但身为杨达之妻,高夫人清楚太后的病不是好治的,否则为什么拖延了半年还不曾好转? 如果杨仪这次失手,或者有什么其他闪失,那整个杨家自然也会被牵连。 杨达满肚子气:“你以为我不想拦着?我也得能说上话!这是太后跟院首直接做的决定,连我也是去了太医院才知道。” 他跺了跺脚,叹道:“说来说去都是老一,之前因为洛蝶,几乎闹得不可收拾,如今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这次指不定又会怎样。” 正在这时,只听李老夫人道:“行了!” 大家一起看向老太太。却见老夫人皱着眉,沉着脸道:“这既然是无可避免的事,倒也不用在这里抱怨连天,横竖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也不用再翻出陈谷子烂芝麻,过去的事情总提做什么?提了那些,今儿就好了?” 杨达知道老太太向来偏心杨登,只是此刻还为杨登杨仪说话,杨达呵地一笑:“我知道提那些没有用,可是……儿子只是不甘心。” 高夫人拉了拉他,叫他别再说了。杨达想了想:“当年一弟本是太医院内人人看好的英才,偏偏心血来潮,要去拜那什么济翁先生为师,精进医术。那洛济翁本是个道医,跟我们不是一路,我原本就觉着如此不妥,可家里只是由他胡闹……最后人也毁了,前程也丢了……他若好好地,娶个名门望族的女子,何至于如此?我杨家又何至于如此?” 此刻邹其华跟金少奶奶之前早退了出去,屋内只有高夫人跟顾莜。 顾莜原本还淡淡地,听见他提“名门望族”,便抬了抬眼皮。 老夫人愠道:“你更说起我来了?” 杨达道:“老太太别误会,我怎么敢。我就是心气不平罢了。”他捶胸顿足,涕泗横流:“我是担心咱们杨家百年名声,整个杨府……毁在我的手里。” 李老夫人怒道:“闭嘴。我还没死,要毁,也是我担着。” 顾莜这会儿也开了口:“大老爷莫要慌张,我们一爷不也还在宫内么?想必事情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老太太也别生气,要真有个什么,自然是一爷跟我先顶上,再说,杨仪她又不是正经大夫,原本不负责给太后看诊,也不是咱们巴巴地献上的,这是太后跟林院首主动传召,就算真有个什么,宫内也得按规矩办事,难道就牵连整个杨府一锅端?我看断不至于。” 杨达怔住。 李老夫人却微微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她又看向杨达:“亏你还是大伯子,还当官儿,遇到事情,竟还不如自个弟媳想的明白!只顾着急有什么用?安安静静地等着吧。” 顾莜听见“弟媳”两字,微微一笑。 杨佑持接了杨登杨仪后,立刻派小厮回家报平安,众人才皆放心。 只是毕竟太后的症状还在治疗之中,这会儿还不是什么欢天喜地的时候,暂且平安过了一关罢了。 但不管如何,杨仪竟然能够进宫给太后看诊,而且又是“有惊无险”……这对于杨家来说自然意义非凡。 太后那是何等人物,连老夫人也只在逢年过节、宫内大宴会上才能远远地见上一面。 因为这个缘故,李老夫人对于杨仪,在亲切之中隐隐多了一份“小心翼翼”。 从最初以为杨仪只是“小打小闹”,到现在一发不可收拾,老太太总算开始正视自己这个孙女的能为,她越来越意识到,杨仪不会是自己原本设想的那样,是个该规规矩矩留在府中院内的女孩儿。 高夫人只是亲切相对,并没有特意怎样。顾莜也没有说什么,仍是淡淡的,没有针对,也没有逢迎。 倒是金妩一奶奶,因为总是被杨佑持各种叽喳吹捧,连带她自己也经历着,所以对于杨仪可谓服的五体投地,她可不像是老太太那么“敬畏”,只是加倍的亲热罢了。 在杨仪拜见老太太往回的时候,金妩陪着她,问长问短,正走着,邹其华带了山奴唤住了杨仪。 杨仪忙止步,方才她就见邹其华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邹其华走到跟前,金妩见状,便找个借口带了山奴到旁边儿玩去了。 杨仪问道:“嫂子可是有事?” “妹妹才回来,我本来不该这时侯烦你,只是……”邹其华定了定:“你大哥哥从前儿就给突然调去了巡检司,已经连着两天没回来了,我……我心里十分担忧,叫你一哥哥去打听,只说脱不了身。” 邹其华说到这里,有些难开口:“我知道妹妹跟巡检司的薛小侯爷是相识,不知道你……” 杨仪明白了:“嫂子放心,我也正惦记着此事,回头必定抽空过去看看,巡检司事情虽多,但大哥哥应该只在里间,想来不至于有碍。” 邹其华见她痛快答应,大大放松:“我听说巡检司里打打杀杀的,办的又是那些棘手骇人的案子,你大哥哥……平时不言不语的,我只怕他应付不来。我说这些你可别见怪。” 杨仪看着旁边正玩的开心的小山奴:“嫂子这话,就见外了。” 原来山奴不知从哪里挖出个虫子,掐在手里给金一奶奶看,金妩吓得尖叫。 邹其华忙过去制止,让山奴快扔了那虫儿,不料山奴的小手一抖,虫子掉在邹其华的身上,向来端庄的大少奶奶呆了呆,然后也惊呼乱跳起来。 杨仪望着这一幕,不由失笑。 转身回院子,杨仪恍惚中想……要是日子都是这样平常无波的,倒也好。只是如今风平浪静,天暖日晴,但谁能想到会有一日,一切都陷入万劫不复。 不管是顾家,杨家,不管是男女老幼,老太太,小山奴,大奶奶一奶奶……有罪的,无辜的,尽数血流成河。 杨仪止步回头,身后,小山奴正乖乖挨训,邹其华不知从哪里找了根树枝,正在轻轻抽打他的屁股,小孩儿想躲又不敢,只稍微扭动,突然他看见杨仪正瞧自己,便向着她吐了吐舌,扮了个鬼脸。 眼底不知怎么就有点湿润。 杨仪回到院中,稍微洗漱,喝了点热汤水。 外头孙婆子叫了声“一老爷”,原来是杨登来了。 杨登叫杨仪坐了,先说起宫内的情形,又有点迟疑:“听林院首说,你昨夜也少睡,可还撑得住?” “没什么大碍,父亲找我是有事?” 杨登低了低头,终于道:“有件事我早想跟你说,一时没得闲……先前,我去了衙门,报了你母亲的亡故。” “啊……”杨仪一愣,猝不及防,心忽上忽下:“哦。” 不过,洛蝶已经身故了,确凿无疑,也该这样。 “仪儿,”杨登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一件,我想先跟你……说。” 杨仪正恍惚想起跟洛蝶之前的种种,她原先不是很喜欢自己的母亲,因为逼压她太过了,但那毕竟是从小到大陪着自己的人。 听杨登又开口,杨仪振作:“父亲请说。” 杨登道:“你顾姨娘……跟了我这么多年,你知道她的身份不同,这些年,也多亏了她操持内宅,前几日她病倒了,你应该也见着了,人都瘦了好些……” 杨仪听了这么多铺垫的话,隐隐意识到他想说什么:“父亲直说就是。” 杨登看向她:“我想,也是时候把她扶正了,已经跟老太太说了,老太太也很赞同,我想毕竟也该跟你知会一声。” 杨仪听到“扶正”一字,耳畔嗡了声。 杨登不等她开口,好似心虚似的赶忙解释:“她的脾气确实急躁,我已经说过她了,她也答应了,以后必不会再为难你什么,仪儿……你看如何?” “如果我说我不愿意,父亲会改变主意吗?”杨仪道。 杨登屏息:“仪儿……” 对于杨登来说,顾莜大概是很有资格“扶正”了,不仅是对杨登,对于京内所有人来说,应该也是如此,毕竟顾家小姐,本就是正妻之选,已经是硬生生委屈了十六年。 但对杨仪而言,她不能跟杨登共情。 心里有点燥乱,杨仪转身,找了一颗梅苏丹含了。 “说来,我也正有事情想请教父亲。”她把思绪理了理。 杨登道:“什么事?” 杨仪深深呼吸:“父亲……年少时候,可曾去过羁縻州?” “并未。”杨登诧异:“我只去过江南各地。” “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一名姓乌的异族之人。” “姓乌,异族?”杨登竭力回想,轻轻摇头:“据我所知……似乎并未遇见过此等人。” 杨仪的手指在眉心轻轻地梳理:“那……府里其他人、比如大老爷呢?” “大老爷没去过南边。”杨登回答过,又问:“你问这个做什么?” 杨仪拧眉,手指又将那一点皱蹙摁下。 杨登见她不言语,自己道:“如果是羁縻州,府里无人去过,倒是你母亲……” “母亲?”杨仪正无头绪,手势一下子停了。 “对,”杨登闭上眼睛想了想:“我知道的不多,只依稀听说,之前你外公、就是济翁先生,曾经带你母亲四处游历过,也去过羁縻州。还说那里景色尤佳之类。” “外公、济翁先生……”杨仪的脑中闪过一点光,可又没有很真切。 杨登更加疑惑:“你问这些事,到底是为什么?” 杨仪对上他的目光,终于道:“父亲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我在外头的时候曾被人追杀?” “这……是记得。怎么?” “那追杀我的人,其中一个叫做乌山公,那是个只用钱请不到的人,据说,是他先前游历之时身染重病,被一个高明大夫所救,从此欠下情分。” 杨登惊愕地望着她。 杨仪道:“他当时不知我是杨家的女儿,而他之所以狠命杀我,是因为要报这个恩情。” “杀你、报恩……”杨登显然是想不明白,“报谁的恩?” “我也不知道是报谁的恩,我一度曾经怀疑,是报父亲你的恩。” “我?”杨登一抖,几乎站起来,“你怎么能……” 杨仪一笑,黎渊离开的时候,叮嘱叫她小心杨家,又加上乌山公的旧事,杨仪甚至曾怀疑到杨登身上。 “父亲刚才说我外公曾去过羁縻州,如果是外公救了乌山公,以他的医术应该不在话下,但外公已经去世多年,何况他也不会害我。除非……” “除、除非如何?” “若真是外公,那……或者这件事被不知什么人知道了,从中投机取巧,冒名行事。而且行事的此人必定神通广大,财力雄厚,又能挟昔日救命之恩。” 杨登那只伤了的手微微发抖。 “要纳要娶,是父亲做主的事,何况父亲也说是跟我‘知会’一声,自不会在乎我是什么意见,”杨仪瞥了一眼杨登:“但如果父亲问我觉着如何,我只有一句话,她不配。” 杨登艰难地:“你莫非怀疑是她……不,她不会。” 既然他开了口,杨仪道:“我也没说是她,但毕竟得有一个人这么做了。” 小连跟小甘在廊下,隐隐听院子外似乎有人前来,两个丫头齐齐出去看动静。 室内的气氛有些僵。 杨仪本来想到此为止,只是提起了济翁先生,她心里却还有一件牵挂的事。 那就是昨夜林琅跟她说的话。 “我还有一件事想请教父亲,”杨仪望着敞开的厅门:“林院首提过济翁先生的子午神针,但母亲从未教过我这个。父亲曾经跟着济翁先生学医,不知子午神针,又是如何?” 杨登还没转过弯来,听杨仪说完后,过了好一会儿才有所反应:“哦……你说这个。” 定了定神,杨登道:“你大约听说过十四经脉的子午流注?” “略知一一。” “你外公是道医出身,更讲究天人合一,医道同源,他的子午神针出神入化,可从不轻易施展,连我也只略略探到些许皮毛而已。” 提起医道,杨登的脑子逐渐清醒,又一想:“只有一次,我亲眼所见你外公用过子午神针,救过一个……” 杨仪突然想起林院首说的“救过一个婴孩”,昨夜在太医院藏书阁内的梦境陡然涌现。 她竟接口道:“是个婴儿?” 杨登微怔,点头:“你是从林大人口中得知?”忽又摇头:“确切的说,那并不是个婴儿,而是……胎儿。” 听到一声“胎儿”,杨仪浑身汗毛倒竖:“什么?” “不错,那是个在孕妇腹内的胎儿。” 杨仪揣测:“胎儿……难道、是因为孕妇有什么滑胎之兆,外公便用子午神针救治孕母以保住胎儿?” “不,”杨登摇头,“孕妇好端端的,有疾的是那胎儿。” “你是说,子午神针确实是……用在胎儿身上,这怎么可能!”杨仪紧盯着杨登,匪夷所思。 给孕妇用针,本就已经诸多禁忌,之前给夏绮顺气,杨仪还特意避开了她腹部的中脘穴,就是怕刺激到胎气,伤及胎儿。 一个婴儿抱在手中,就算再幼小,或许也有用针的法子。 然而那胎儿在孕妇的肚子里,又是怎么救? 杨登道:“确实如此,常人所不能的,济翁先生偏就做到了。” 据杨登所言,那孕妇本已经怀胎七月,却感觉异样,腹内胎儿安静非常。 母亲跟婴儿之间,是有一种心灵相犀的,忙找了大夫来诊看,但一连找了十几个,都诊断那胎儿脉息微弱,怕是体质过弱,或者有其他症状,已然不保。 所有大夫给出的选择,都是叫立刻用堕胎之法,将那胎儿堕下,免得时间一长,必定累及母体。 但是那位母亲坚决不肯,遍访名医,终于给他们找到了济翁先生。 洛济翁诊过之后,也告诉那位母亲,腹内胎儿天生有脑疾,已经是不能救的了,强行保胎,后果不知如何,还会连累大人。 不料这母亲听出了洛济翁的话中藏有一线生机,便苦苦哀求,不肯离开。 她无论如何不肯放弃腹中的孩子,如果洛济翁不救,她就立志死在秋袭斋前。 洛济翁被她的怜子之心感动,烧香占卜,夜观天象,终于算到了某日某时是个能用子午神针的吉时。 杨登回想当时情形,亦是心有余悸,皱眉道:“当时你外公用银针,自孕妇的中脘穴下一寸刺入,足足刺入有六七寸之长,入宫室,自胎儿囟门入,他右手运针,左手却一刻不停搭在孕妇的左寸心脉上,耗时近一个时辰。” “这……”杨仪听得大乱:“不可能!胎儿在孕妇腹中,就算能够断出大体位置,但隔着肚皮,又怎能顺利找到头在哪儿,更何况囟门……更何况还是脑疾。” 才出生的足月婴儿,大些的足有两掌之长,但这孩子可并未足月,又有疾,自然是极小,这银针要刺穿孕妇宫室进婴儿的脑颅,这简直是神仙都办不到的事。 杨登一笑:“我能告诉你的是,你外公收针之后,那本来已经反应微弱死寂的胎儿便有了动静。” 杨仪站在原地,只顾呆看杨登。 杨登的笑却又敛起,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是……” “什么?” “你也知道,脑为元神之府,胎儿是脑疾,生长便极缓慢……”杨登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便道:“总之,虽然你外公救了那胎儿,但他却并不觉着高兴。” “为什么?” 杨登叹息:“你外公说,他一时不忍,才逆天而为,如今助了那婴儿的命,只怕将来天道轮回,会有报应在他身上。” “报应……是什么意思?”杨仪发愣。 “没什么,”杨登看了看她,垂眸:“总之在那之后不多久,你外公就仙逝了。” 杨仪还想再问,小连来说道:“老爷,姑娘,外头有巡检司的人来,说是有个急病之人,请姑娘过去给看看。” 杨登缓缓起身:“真是不消停啊。你能抗的了?或者我去回绝了。” “我也正惦记着此事,巡检司有个……”杨仪说着,又觉着不必跟他解释,于是道:“无妨。” 杨登怔怔望着杨仪,对视了片刻,他转身往外去了。 小连送了杨登,回来伺候杨仪更衣。 杨仪道:“换男装吧,别那么麻烦。”又问:“怎么不见小甘?” 小连抿嘴一笑:“她打听到巡检司来的是那什么‘竹子哥哥’,自己就跑到一门上去了。” 杨仪正在打量自己的双手。 她想着杨登说的,右手持银针,左手搭在脉上,自顾自效仿动作,竟没在意她说什么。 小连伺候杨仪穿好了衣裳,突然想起来:“姑娘,之前十七爷的那套衣裳可还在咱们这儿呢,要不要顺便捎过去?” 杨仪早忘了这件事,随口应道:“也好。” 她的眼睛却依旧盯着自己的双手,按照杨登的说法,济翁先生是左手给孕妇把脉,右手针灸,大概是听着脉搏的异动,又根据针下之气作出判断,这其中自然有常人无法参透的玄机妙理,但让杨仪惊叹的,更是济翁先生这种一心一用的本事。 这如同神话般的事,他竟然还都做成了。 杨仪只顾想事情,被小连带着出门,直到太阳照着脸,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林院首听说过,杨登亲眼目睹过,那么……这被洛济翁妙手救下的孩子是谁?如今多大,可还健在? 章节目录 第173章 二更君 闻北蓟双手捧着头。 他的右手昨晚被薛放捏的几乎骨裂,这会儿还有点行动不便,手指在头上摸来摸去,就仿佛在找什么东西,又像是因为头疼难耐。 那天在码头之外,闻北蓟拦住了王六。 “你拿着这个,去找个大夫。”他把一块银子给了王六:“你可能病了。” 王六吃惊地看着这个小公子,起初以为他是来闹着玩儿的。 当看出闻北蓟是认真的,王六憨厚笑道:“俺没病。不用看大夫,小少爷,你从家里偷的银子?俺不要你的。” 闻北蓟道:“这是我自己的钱,你是不是总头疼?我看得出来。” 王六本来要走,听见他说自己头疼,一下停住了:“俺都没见过你,你怎么知道?你是猜的?胡说的?” 闻北蓟迟疑了会儿,终于挺胸道:“我也会医术,我当然看得出来。” 王六打量他的眼神,带着几分好笑:“你骗俺,你才多大点,就是大夫了?” 闻北蓟着急:“你别小看人!”他的脸微微涨红,很不服气,又想要让王六赶紧听自己的:“你、你知不知道……最近太医杨家的杨大小姐……” 王六本来几乎快笑出来,听他说“杨大小姐”,他吓了一跳:“你?你是女的?你就是杨大小姐?” 闻北蓟的脸涨红了:“我、我……”其实在这时候,他还没见到杨仪。 王六仔细打量了会儿,有点犹豫:“你真是女的?你如果真是杨大小姐,那你赶紧给俺看看,还用找什么别的大夫?你要不是,就别耽误俺的时间门了。” 闻北蓟看他呆呆地望着自己,头上冒出的气味都好像要变成黑色在自己面前飘舞了。 把心一横,闻北蓟道:“你明天到西巷那里……我、我给你看看。” 那天闻北蓟回到府里,把丫头们都赶出去,自己闷在院中,用曼陀罗调了麻药。 他没有把握王六是不是会按照他说的去,假如王六不去,他就把药倒掉。 但望着手上长长的银针,闻北蓟却又有一种无法按捺的冲动,他想给王六治病,他也一定能给他治好。 第二天,闻北蓟在西巷约好的地点等候,就在他几乎失望之时,王六到了。 王六不怕闻北蓟会害他,因为在他眼里那就是个小孩儿,而且可能是个女的。 何况哪里有人一上来就给银子叫他去看病的呢。 又加上“杨大小姐”的诱惑,王六便来了。 他虽然没把自己的头疼当回事,但如果一个人真的想给他治疗还不要钱,他愿意试试。 闻北蓟叫他喝了自己准备的“麻沸散”,他自己找古方调的,不是很对,但已经足够用。 拿出银针,他看着昏睡的王六,试了几次,终于在他百会穴上插落。 而就在针一寸一寸入内,闻北蓟发现,王六身上的那种气息,也正一点一点消失。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动手,可心里好像有个声音正指点着他,告诉他这么做是对的。 当王六醒来,就好像是睡了一觉,他看着闻北蓟:“你对我做了什么?” 闻北蓟问:“你试试看你的头还疼不疼了?” 王六摇了摇头,果然觉着脑袋里好像轻了很多,原本的沉重之意不复存在,他摸摸脑袋:“真的不疼了!” 闻北蓟直视他的眼神,没再发现他身上有那种令人不安的气味。 他比王六还高兴,把那块儿他没要的银子放在他手里:“你拿去吧,买点东西吃。” 王六想要推辞,但麻药还没完全退,等他爬起来,闻北蓟早离开了。 闻北蓟干了这件事,心里十分痛快。 那天,他去找解语,解语把自己的衣裳还给他穿,给他描眉化妆,把他打扮的漂漂亮亮。 正在玩耍,就听见外头妈妈叫解语接客。 解语抱怨了一句:“真讨厌,说了今儿不接客的。大概是哪里来了个大头。” 闻北蓟本来想走,解语又听说是个粗脚的汉子,便不许他走,只叫他躲在衣柜里。 解语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笑说:“你别动,我很快把他打发了。” 闻北蓟听她的话,躲在了衣柜里。 他隐隐听见解语迎了王六进来,起初他不知道那是谁,衣柜里的熏香让他头晕。 闻北蓟捂着嘴,只听见外头有些响动。 依稀是解语的婉转低吟,她好像真的很快活,并非素日矫揉造作的假装,其中,还夹杂着男人痛快的低吼。 看样子,今日这个人似乎没有像解语说的那样会被“很快打发了”。 闻北蓟捂着嘴笑,倒是替解语高兴。 解语之前曾跟他抱怨过,虽然是干这行,但几乎每次都是装着如何快活,讨客人欢心,实则无趣的很,只不过无趣倒也罢了,总比碰见一些变态的客人要好的多了。 真正能体会所谓“鱼水之欢”的,简直少之又少。 这次想必不错。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得疲倦,柜子里的香气又熏着他,昏昏沉沉,不知不觉,闻北蓟竟缩着身子睡着了。 浓烈的血腥气将他唤醒。 闻北蓟的腿脚都麻了,他几乎忘了自己为何在这里,想了好一会儿才清醒。 他估摸着该完事儿了,也许解语已经累的睡了过去,毕竟这次她可非常的尽兴。 闻北蓟听了听外间门,依稀听见鼾声,他小心翼翼地推开衣柜,来到外间门。 当看见床上情形的时候,他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 闻北蓟愣在了原地,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极为清晰,似乎脑仁也跟着跳动了起来。 后来他仔细想了想,奇怪的是,当时他虽然惊骇,但眼前所见的那血腥异常的一幕,就仿佛意料之中似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手脚却自动动了起来,他把解语的衣裳换下,穿上来时候的衣物,正想离开,外头已经开始敲门。 正如俞星臣薛放两人推测的,外头的人冲进来,看到这一幕,都惊呆吓傻了,闻北蓟从墙根挪到门口,趁着人乱糟糟地,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去了。 手指在头上揉来揉去。 闻北蓟抬头,看向对面的俞星臣:“仪姐姐真的会来吗?” 俞星臣吁了口气:“闻公子,你为何这么想见仪姑娘?” 他没指望闻北蓟回答。 闻北蓟看似很好对付,但一旦打定主意,还真叫人无可奈何。从昨夜到今日,他说的话超不过三句。 还要么是问霜尺,要么问杨仪。 谁知,闻北蓟出人意料地回答了他这句:“你不觉着,仪姐姐和我很像。” 俞星臣抬眸,他眼中带着惊诧,然后斟酌地:“公子是说……仪姑娘身体不好?” 闻北蓟捧着头,突然嘟囔道:“你这人的味道很怪,我不喜欢你,仪姐姐也不喜欢你。” 俞星臣皱眉,突然想起之前薛放说闻北蓟会闻出人身上的味道。他本来似信非信也不关心,此刻却突然心里一动。 “闻公子,你说我是什么味道?” 闻北蓟抬头看了看他,眼神有点疑惑。 “你不是能闻到人身上的气味吗?”俞星臣让自己的表现尽量无害。 闻北蓟却仍是微蹙眉头盯着他,过了会儿才道:“是沉香气……” 沉香?俞星臣扬眉,这倒不错吧,中正平和,气息雅致。 然而闻北蓟没说完,“沉香跟……”闻北蓟抚摸脑门:“桂枝的气味。” “桂枝?”俞星臣惊讶:“那不是……一味药吗?” 桂枝,味辛而甘,性温,能够温经脉,通阳气,多用于风寒之症。 俞星臣啼笑皆非。 闻北蓟没理他,双手抓着头,自顾自道:“是辛辣味的桂枝,就像是生姜的气息,还有一点甘味,像是好的,又像是坏的,我不喜欢。” 俞星臣心里想着他那句“仪姐姐也不喜欢你”,正琢磨着要不要再问一问。 门口灵枢一闪:“仪姑娘到了。” 俞星臣想起身,却又矜持没动。 闻北蓟却即刻站了起来,他似很高兴,眼睛放光。 仿佛一时也不能等,闻北蓟脚步轻快地往门口走去。 俞星臣眼睁睁地看到他走到门边,突然间门毫无征兆地,闻北蓟身子一软,就这么顺着门框倒了下去。 灵枢在外头,没有提防,俞星臣奔到闻北蓟身旁,把闻公子扶住。 脸转过来的瞬间门,瞧见他的鼻端有浅浅的血渍! 杨仪万万没想到,自己来到巡检司的第一件事,是救闻北蓟。 俞星臣说道:“原先好好的,听说你来了,往外走的时候就……一下子倒了。” 杨仪给闻北蓟号了脉,脸色惊疑不定。 “怎样?”俞星臣忙问。 杨仪看了眼闻北蓟,皱眉:“他……像是脑风。” 俞星臣不懂这个,但也听出这不是什么好病症:“怎么会这样?” 杨仪摇头:“他先前做过什么没有?” “并无,只是说话……”俞星臣一停,又道:“他不停地揉自己的头。” “他的头受过伤?” 昨夜闻北蓟的头上还蒙着细纱布,到了巡检司后,不知何时他自己拆了去。 杨佑维道:“昨晚来到巡检司的时候,他的脉弦滑,似是头伤。” “怎会受伤?” 杨佑维不便说。 俞星臣咳了声,道:“大概是不小心摔伤了。总不会是因为这个而引发的吧?” 杨仪没有再往下问:“尚未可知。” “如何才能醒来,可有危险?” 杨仪看向俞星臣:“在这之前,俞巡检是不是该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闻公子为何会在这里。” 俞星臣把这两日的事情跟杨仪说了,包括昨晚上薛放潜入闻宅一节。 杨仪从杨佑持口中听说过一二,只是并不详细。 俞星臣道:“本来只是揣测,但昨夜小侯爷说,闻公子亲口承认跟花魁被杀案有关,而且是他杀了顾瑞湖。所以才带他回巡检司,只是他始终一言不发,却要见你。” 杨仪问道:“为何要见我?” “他好像……跟你莫名亲近。” “我?”杨仪总算看了眼俞星臣,不可思议。 俞星臣只又问:“他这症状到底凶险与否?” 杨仪道:“不好说。只是方才看他头上并无明显外伤,或许……可以先用安宫牛黄丸,加小活络丹试试看。” 说了这句杨仪又道:“王蟾呢?” 闻北蓟昏厥过去。 奇怪的是,他虽然已经无法动弹,但却仿佛能感知周围发生的一切。 他感觉到俞星臣将自己抱上了床,听见杨仪进内,他闻到她身上那股直透人心的香味,很想起来靠近她。 闻北蓟听到俞星臣问她他的病症是否凶险,听杨仪说用“安宫牛黄丸,小活络丹”,心里想:“仪姐姐真聪明,知道我不是外感风疾。” 又听她问王蟾,闻北蓟的脑中忽然一乱。 闻北蓟在六岁的时候,母亲下世了。 虽然闻侍郎跟闻北宸十分疼爱,闻北蓟心中总是欠缺了一块。 后来闻侍郎有了填房,那女子倒也不坏,但闻北蓟总跟她亲近不起来。 有一天,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不喜欢那女子了。 闻北蓟无意中听见他的继母跟人议论他,他的继母说:“大人确实很纵容他,不逼着读书写字,就是怕劳心劳神的,总之是这家里的小祖宗了,得罪不得。” 对面那人是他继母的眷族的,便道:“看着他身体病病弱弱,又无出息,怎如此疼他?少夫人不如趁着年轻,或许还可以再生一个麟儿,闻大人必定喜爱。” “谁知道,”继母对此好像并不很热衷,只道:“大人喜欢小公子,可不仅仅是因为他生得弱,自然是因为他的娘亲。” “这……” 继母道:“你不知道,那位原配夫人,正是因为怀他的时候大伤了元气,才年纪轻轻就……老爷是惦记旧人才格外疼他呢!” 从那天起,闻北蓟才知道原来是自己“害死”了母亲。 那次宴席上,闻北蓟认识了霜尺,发现她身上有一种萎靡将死的气息。 闻北蓟起初以为她病了,但看来看去,并不是。 当时霜尺人还在青楼,年纪渐大,境况窘迫,先前刚被老鸨打了一顿,手臂跟身上还有痕迹。 闻北蓟知道她想寻死,安抚过后回到府里,不由分说从继母那里“拿”了些值钱的首饰,给霜尺赎了身。 他交往的花魁们,多半都是在应酬的宴席上相识的。 花魁们知道他是侍郎大人的公子,性格温存,生得又格外惹人怜惜,也喜欢跟他厮混,往往认识之后,便暗中联系。 她们很善解人意,闻北蓟跟她们在一起十分自在。 直到解语出了事。 闻北蓟把这件事的详细都告诉了霜尺。 霜尺听了虽震惊,但还是竭力安抚他,告诉他那不是他的错,只是个意外。 谁知泗儿不知怎么猜到了他的身份,泗儿私下里试着问他。 闻北蓟不想在她跟前说谎,便承认了。 偏偏那时候,赵世因家中的事,要跟泗儿一刀两断。 泗儿竟央求闻北蓟给她出一口恶气。 闻北蓟不知她想怎样,泗儿便指着楼下在门外徘徊的一个青年书生:“看到了么?那个傻子,惦记我不知多久,可惜他家里管的很严,又没有钱,我为何要去应酬这种人?哼,这种有贼心没贼胆的人,又想吃肉又怕被烫,最是无用……” 闻北蓟看着王蟾,却想起了王六哥。 “那姓赵的原本说的好好的,如今为了他那母老虎老婆,说踢我就踢了我,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我又听说他在外头可还有人呢……”泗儿却凑近了道:“蓟哥儿,你不是会用针么?你就像是对王六那样,我已经约好了赵世,回头等他来了……就让此人杀了他!你说好不好?” 闻北蓟大惊:“这怎么行?王六是病了,那个人他又没有病。我、我不能,再说……” 赵世是夏绮的夫君,夏绮又是陈献的表姐。 只是泗儿不知道罢了。 泗儿道:“你怕什么,又不是没干过,再说,这种男人留着也是祸害,听说那个母老虎被气得胎都不保……请那个什么杨大小姐给保胎呢。” 闻北蓟本来不肯的,听到这里,忽然心里一动。 那次陈献带他去见夏绮,他从夏绮的身上,感觉到无尽的酸楚跟难过,在那屋子里坐了半晌,他几乎给那股悲酸绝望的气息淹没的窒息。 也许,真的是一件好事? 泗儿道:“蓟哥儿,去吧,再说你的针未必管用,也许上次只不过是凑巧了……不如你去试试看,如果能成呢,就是赵世该死,如果不成,那大家就一拍两散,我也不强求了,也出了这口气。” 泗儿叫丫鬟将后院的人打发了。 闻北蓟下了楼,骗了王蟾入内。 王蟾喝了茶后晕厥。 闻北蓟运针,可手一直抖,这不像是给王六用针,王蟾身上没有那种熏人的气味,他没有病。 大概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闻北蓟的手失了准,甚至再也没法继续。 而这会儿王蟾突然醒来,他如同发疯一样,推开了闻北蓟,跌跌撞撞出柴房,跑出了后院。 泗儿正等候,发现人跑了,大失所望。 “赵世眼见来了,这不是又叫他白羞辱我一次?我不管,你答应我的!”她不依不饶。 闻北蓟道:“姐姐,我、我怕……一来这个人没有病,二来,万一再出意外,或者像是害了解语姐姐一样,再伤着你,我岂不是……” 泗儿不由分说地呵斥:“别提解语那个蠢货,我又不像她那么低贱肤浅,我如今好好地,他怎能伤着我?” 闻北蓟小声道:“你……你怎么这么说解语姐姐。” “我怎么说她了?”泗儿满脸鄙夷嫌弃:“她不蠢么?整天什么烂的臭的也去应付,为了点儿钱,连混码头的穷酸货色她也伺候的起劲儿,她算什么东西?死了才是报应,我提她都觉着污糟!” 闻北蓟向来把这些姑娘都看得十分美好,尤其是解语,听了泗儿这么说,只觉着完全不认识面前这个人。 泗儿却又笑道:“蓟哥儿,我知道你好,你替我除去赵世,以后我长长远远的跟你在一处,好不好?” 闻北蓟道:“什么……什么意思?” 泗儿抱着他道:“还有什么意思,你娶我进门,我自然就能伺候你一辈子了。你不是也很喜欢我吗?” 闻北蓟呆了:“你不是喜欢赵世吗?” 泗儿轻蔑地一笑,却又媚笑道:“我如今只喜欢你。”她说着将衣裳脱下,紧紧地把闻北蓟抱住。 闻北蓟跟解语霜尺混了那么久,把这些人当作很好的友伴。 起初解语也曾经勾搭他,闻北蓟因听陈献说那种滋味甚是**,也想试试看。 谁知试过后,**没感觉到,只觉着不过如此,累的很,又弄一身脏,还不如大家说话有趣,便再也不想要。 解语看出他没那个意思,就再没弄这种。 泗儿跟解语的性子不同,她有些清高,闻北蓟一直以为她不会主动这样干。 到泗儿倒了一杯酒,含在嘴里要喂他的时候,闻北蓟忍无可忍。 章节目录 第174章 三更君 薛放又给冯老将军叫了去,这次没有俞星臣帮他顶缸。 冯雨岩自然是因为昨夜薛放擅闯闻侍郎府内的事。 起初薛放以为闻侍郎告了状,不料闻家并没有拿此事大做文章。 “能不能别老是闯祸,”冯雨岩的白眉揪在了一起:“老夫每天都提心吊胆,不知你又要捅出什么漏子,偏偏都是些天大的不能善了的。” 薛放陪笑道:“这次还成,人不是带回来了嘛,很快就会交代的。” 冯雨岩道:“你还好意思说,你看看这一波三折的,这一波连环血案,出来三个凶手。”他忍了忍,之前本想把霜尺推出去,现在看看,还好没有先呈奏,不然又要多丢一层脸皮。 薛放无辜:“这也是常人想不到的,目前看来,王六杀人是事实,霜尺合谋杀人是事实,若说三个凶手,也不算是错。” 冯雨岩倒吸冷气:“你的狡辩功力见长啊。” 薛放道:“老将军你知道我的,我的嘴头最差,只是说实话比较流利罢了。” 冯雨岩哼道:“怪不得你在羁縻州的时候,狄闻整日病恹恹的,我也快给你气病了。” 薛放忙道:“我今日请了杨仪过来,要不要叫她给您看看?”他贴心地上前一步:“她才给宫内老太后看过了……” 冯雨岩瞪:“滚!” 薛放即刻答应,往外就走。 冯雨岩又道:“站住,你目无法纪,擅自行动,屡教不改,罚你半月俸禄。” 薛放心凉了半截:“谁屡教不改了,这不是昨儿第一次?” “你闹市跑马,把那王主簿之子踹的如今还卧床不起,你好意思说?我今日跟你算账已经便宜了!” 薛放试探着:“打板子顶了,不罚钱行不行?” 冯雨岩皱眉瞪眼地看了他半晌:“出去!” 薛放出了正厅,双手抱臂,眉头紧锁,摇头叹息。 之前隋子云给他的那些银票,薛放并没有动。 当时好不容易从豆子嘴里抢出那张已经口水斑斑的银票后,薛放就把所有的都又放进纸袋,交给屠竹拿着,让他送还回去。 隋子云当时问他要多少钱的时候,薛放可没意识到隋子云的意思,若知道嬷嬷想“资助”自己,他才不会那么实在呢。 虽然说跟隋子云戚峰等是过命的交情,平常没有钱了之类,也常常去掏摸十几二十两,但……一出手几千两,这可不是能心安理得收着的。 何况薛放也弄不明白,隋子云到底是从哪里搞来这许多钱,他怀疑是不是狄闻叫他带着、要去办什么差事的。 倘若因为把这些东西给了自己而耽误了他们的事,却不妥当。 不料屠竹去了半晌,仍是带着袋子回来了,他说隋子云已经不在那个地方住了,那原本只是个暂时歇脚的处所,问起丫头,竟也不知道特使去了哪里。 薛放只得先叫屠竹负责收好,等得闲打听着他住在哪里,亲自送回去就是了。 斧头跟小梅在门口等着,见薛放垂头丧气的出来,斧头问:“十七爷,怎么了?” 薛放打起精神:“杨仪到了?” 小梅说道:“我才要告诉十七爷,仪姑娘早到了,如今正在那个王蟾的房中。” 薛放疑惑:“怎么在那?” 小梅道:“之前听说仪姑娘到了,那个闻公子不知怎地就晕死过去,仪姑娘给他用了药,又针灸过,他才醒了。据说他有什么法子救王蟾,仪姑娘跟杨大公子他们如今都在给那王蟾针灸呢。” 斧头道:“那王蟾已经是半死的人了,也不知能不能救活。” 薛放却疑惑:“你是说……闻北蓟现在跟杨仪在一起?” “是啊,我来的时候,他正指点仪姑娘跟杨大公子如何施针……我是想不通,怎么仪姑娘跟杨大公子那么能耐,却听他的指点?不过要真是他害的人,他知道救的法子,却也不足为奇。” 话音未落,薛放已经大步流星往前去了。 小梅没想到他走的这样快,赶忙追上。 杨仪确实给闻北蓟针灸过。 她对王六头顶的那枚针记忆犹新,虽知道不太可能,但还是先看了看闻北蓟的百会穴。 确定无碍,杨仪才在闻北蓟人中穴,印堂穴,太阳两处针灸过,思来想去,还是并未动其他处。 闻北蓟服了汤药,不多时,果真醒了过来。 杨仪松了口气,回头看俞星臣,也自面色稍霁。 方才的那一段时间,俞星臣总是想到昨夜在闻家,闻侍郎别有深意似的交代他的那几句。 他一度有种感觉……闻北蓟会醒不来了。 只不过,闻北蓟到底醒了,而他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闻公子道:“那个王蟾快死了。” 杨仪跟俞星臣都愣住了。 “你、你说什么?”杨仪有点迟疑地问。 闻北蓟坦然道:“仪姐姐不是担心那个王公子的情形吗?他快死了。” 俞星臣忙叫人去探视,灵枢很快回来:“王蟾突然高热,杨大公子说只怕不妙。” 王蟾父母的哭声传了过来。 闻北蓟看杨仪:“姐姐想救他吗?” 杨仪觉着奇怪:“我自然是想,可毫无把握。” “我可以帮姐姐。” 杨仪怀疑:“你?” 她原本对于闻北蓟的印象不错,怜惜这少年天生体弱,毕竟她自己也是如此,见不得别人跟她一样受那些苦。 可没想到,闻北蓟竟是那骇人听闻的花魁被杀案的幕后凶手。她没见过解语,但见过泗儿,就已经够了。 此刻在她眼里,这少年已经不似当初才相见时候那样柔弱无害,倒像是个戴着温顺面具的恶魔。 闻北蓟的目光黯淡了几分:“仪姐姐,你讨厌我?” 杨仪微怔。 闻北蓟歪头凝视她:“你真讨厌我吗?因为我杀了那些人?” 杨仪道:“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讨厌所有滥杀无辜的行径,随意践踏无辜之人的性命,对我而言,是绝对不能饶恕的。” 闻北蓟认真地把这句话想了想,眼中突然冒出泪来:“我知道了。仪姐姐,我错了。” 杨仪越发怔住,闻北蓟吸了吸鼻子:“我以为治好了王六,没想到他更坏了,还害死了解语姐姐……王蟾没有病,我却对他用针,我不该对他用,我该对我自己用……” 俞星臣越听越觉着奇怪:“闻公子,你说什么对自己用?” 闻北蓟揉了揉自己的脑袋,道:“我跟王六一样,我也病了呀。” 杨仪呆了呆,忍不住跟俞星臣对视了眼。 闻北蓟说了这句,却又忙道:“对了,仪姐姐,你想救王蟾是不是,我能救他,我救了他,你就别讨厌我了好不好。” 杨仪顾不得理会别的,毕竟人命关天:“你真的能救他?怎么救?” 闻北蓟歪头想了想:“总之我有法子,你信不信我?” 杨佑维那边派了人来,叫杨仪快快过去,说是王蟾已经撑不住,而大公子也是黔驴技穷。 似乎没有别的更好选择。 闻北蓟,杨仪,杨佑维,三人在王蟾的床前。 俞星臣跟灵枢在他们身后。 王蟾的父母立在外头,短短两天,形销骨立,满头白发,脸上还带着泪痕。 闻北蓟道:“姐姐要小心,原先的这支针入了太久,已经有些不好取了。” 杨仪手中的银针正慢慢地刺入了王蟾的前神聪,而杨佑维则用一支小而精致的镊子,在杨仪针入一寸之时,也随之慢慢向外一寸,几乎动作同步。 只听闻北蓟道:“他的头就像是一个天衣无缝的鸡蛋,原本好好的,针刺入进去,就会引发里头的气动。如今已经好几天了,若贸然拔出,里头的气一定会乱作一团,只会让他速死,可如果从另一处刺入,就会起牵制作用,相对缓和。不至于陡然伤及。” 杨仪复又取针,刺入王蟾的左神聪,杨佑维额头冒出了汗,一边盯着她动作,一边艰难地向外拔那支夺命针。 榻上的王蟾闭着眼睛,手指却一阵乱抖。 两个人的动作一起停了,闻北蓟道:“不要紧,这是因为动了脑,牵动他的手上经脉。” 一直到杨仪将其他两处神聪穴针入,百会穴上的那支针总算露出了大半,杨仪抽空号过王蟾的脉,果然还算平和,并没有异动。 又或者是闻北蓟给的那“麻沸散”的效用。 杨佑维吃惊地看看杨仪,又看向闻北蓟,无法形容心中所感。 就好像一切都很顺利,闻北蓟却皱了皱眉。 杨仪看见:“怎么?” 闻北蓟道:“我要告诉你,针就算没了,他的脑也受了损伤。就算再用药调治,有些伤也无法恢复,虽然命应该会保住。” “损伤,是何意?” “或许,他从此会变得更好,或许会一如往常,更或许……”闻北蓟笑了笑,笑容有些古怪:“会变得……像是王六跟我一样。” “王六、你?” 闻北蓟道:“他们不相信我,仪姐姐,我告诉你,王六真的是有病的,他的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脑子,“我若不管,也许有朝一日他仍会干出很可怕的事情。” 杨佑维忍不住:“你刚才说,你也一样?” 闻北蓟摸摸自己的头:“是,我也一样……其实那支针,我是想扎给自己的。” 杨仪跟杨佑维都有些悚然。 闻北蓟却又看向杨仪:“姐姐不用怕,你若是不相信我……等、打开我的脑颅看看就知道了。” 打开脑颅? 杨仪屏息。杨佑维也惊怔。 闻北蓟却向着她一笑:“姐姐不是想看的吗?我愿意给你看。” “不要说了。”杨仪制止他。 此刻外头,王蟾的父母忍着煎熬到了此时,实在等不及了。 “我儿如何?” “蟾儿醒了吗?” 两个人探头向内,按捺不住要进来。 俞星臣回头:“请先稍安勿躁。” 就在这微乱的瞬间,门口处又有一道人影出现,却是薛放,他只扫了一眼屋内便道:“杨仪!” 杨仪正要转身,眼角余光瞥见闻北蓟抬手,手中一点银光向着杨佑维颈间刺去。 她无法可想,只忙用力在杨佑维身上一撞! 杨佑维本站在他两人之间,猛然被她撞推过俩,整个人往后踉跄。 正好把在他们身后不远、正要往前来的灵枢挡了一挡! 闻北蓟要的显然就是这个。因为他在动手之前已经知道了杨仪、杨佑维以及灵枢的反应。 而杨仪撞过来的姿势,正合他意。 闻北蓟正欲将杨仪揽住,却有一道人影比他更快,他探手一抓,硬生生把杨仪拽了出去,紧紧地拥入怀中。 这来的甚是及时的人,正是薛放。 闻北蓟见状,呵地一笑,抬手垂在榻上的王蟾头顶。 “都别动。”闻小公子的声音还是很轻:“不然我轻轻一拍,他就必死无疑了。” 门口王蟾的父母本以为无恙,忽然见这样,王母惨叫了声,晕厥过去。 王父叫道:“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又抓住门口的俞星臣:“俞大人,救救我儿!” 小梅见状不等吩咐,离开命两个士兵将人拉开。 此时薛放护着杨仪,感觉她在怀中,心总算安稳了。 他盯着闻北蓟:“你干什么!” 闻北蓟也望着他,皱眉道:“我不喜欢你这会儿的气味。” “你以为我稀罕你?”薛放把杨仪拉到身后,回手推了推她,“你先出去。” 闻北蓟却说道:“姐姐不能走!” 杨仪安然无恙,薛放便无所顾忌:“你大概忘了这是什么地方,以为我会听你的?” “你当然不会听,”闻北蓟看向他身后:“我是跟仪姐姐说的。只要她走,我就杀了王蟾。” 杨仪本就觉着没那么简单,听了闻北蓟这话,匪夷所思。 “什么?”杨仪从薛放身后走出来:“你为何要这么做?刚刚他才得一线生机,你又要把人毁了?” “反正你已经讨厌我了。”闻北蓟轻声道。 “我……”杨仪不知他脑中到底想什么。 薛放道:“这个人是说不通的。你不用理他。” 闻北蓟道:“你这人真讨嫌,十九哥明明喜欢仪姐姐,还不敢跟你抢,你现在又在这里跟我捣乱,昨天晚上我要是不饶你就好了,大家都安静了。你赶紧快快出去,我只想跟仪姐姐在一起。” “不可能!少痴人说梦,”薛放听着那句“十九哥明明喜欢”,眼神都冷了几分:“你要杀谁,杀一百个一千个都好,跟我无关,让她跟你这个疯子在一起?你当我是死人。” 闻北蓟呵呵一笑,手向下,王蟾头上的银针重又向内刺入一寸,王公子的双脚猛地踢动。 “住手!”杨仪声音都变了,只能拉住薛放:“你先出去。”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王蟾被害死。 薛放眼神一沉,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臂:“我什么事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没得商量。” 十七郎拦着杨仪,看向闻北蓟:“你想杀了他?行啊,你只管动手杀了他了事,我会在这儿看着你动手,但我向你保证,你杀了王蟾后,杨仪就会名正言顺地憎恶你,永远都不会见谅,是不是,仪姐姐?” 杨仪方才关心则乱,被他提醒了这句,硬着头皮道:“是。” 她转头看向闻北蓟,飞快地一想:“你先前说你病了,想必你做的那些事,都是身不由己,我不会怪你,只是现在你如果杀了王蟾,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 闻北蓟若有所思。 咬了咬唇,杨仪道:“当初在夏府头一次见着你,我只觉着世上还有跟我如此相似的人,十分心痛,才不惜刚见面就无礼地给了你那两颗药,闻公子,不要一错再错了,你这样,让我觉着自己错信了人。” 闻北蓟的眼神缓和了几分:“药……” “你忘了?当时你咳嗽的厉害,陈旅帅还给你抚背止咳,我正好也有这症,便把随身的天门冬丸给了你了。” 闻北蓟却笑了:“你以为我忘了吗?” 他抬手进怀中,摸出一个精致的小荷包:“这两颗药我一直都留着。你真好,我一见你就知道你是真心对人好,我不舍得吃,每次拿出来看看,心里都会暖暖的,仪姐姐,我真舍不得你,所以我想要你永远陪着我。” 杨仪觉着很意外,她没想到自己随手给的两颗药,竟给闻北蓟珍藏了起来。 这个少年简直像是一个谜。 “我知道了,你先出来,咱们有话慢慢说,只是别再伤害王蟾,我最恨那些伤害无辜的人了。好不好?”杨仪想叫他离王蟾远一些。 闻北蓟的目光闪动,忽然叫道:“你骗人,你根本没想陪我。你喜欢他!” 杨仪惊愕。 薛放的双眸微亮,哈哈一笑:“你总算说对了一句——她当然喜欢我,不然难道喜欢你这只会使阴招的小子?告诉你,你就死了心吧,她不会陪着你,只会陪着我!她这辈子都只能陪着我!” 杨仪呆在了原地,脸颊微热,脚底都有些发颤。 她虽不敢回头,却知道此刻门内门外,不知多少人在。 薛放居然……居然说这些。 闻北蓟显然也受到了刺激,他的脸开始涨红:“你……”他似乎想咳嗽,又竭力忍着,压在王蟾头顶的手也开始发抖,看的杨仪惊心动魄。 就在闻北蓟俯身轻咳的瞬间,薛放动了。 他纵身跃起,人未到,手先至,直接掐住闻北蓟的脖颈,将人顺势向后一推。 闻北蓟的手堪堪离开了王蟾头顶,人给他狠狠地推到床柱旁。 后背在墙壁上重重一撞,闻北蓟闭了闭眼,腥甜的血气涌上喉头。 章节目录 第175章 一只加更君 闻北蓟脑中狠狠一荡,眼前霎时黑了下来。 他看不清,但能感觉到,甚至能听见俞星臣的声音:“小侯爷!” 有点着急,似乎是想拦阻薛放。 闻北蓟却想:十七爷要是能直接动手,倒也好。 他这时侯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痛觉,甚至分不清自己是生是死。 也不在乎所谓生死。 意识开始模糊,混沌中,他浮浮沉沉。 仿佛是在死亡的边沿徘徊,身不由己地向着黑暗坠落。 猛然间,有一点光透了进来,闻北蓟听见嗡嗡的响动。 似是个女子在哭:“不能,不行……我一定要保住这个孩子,道长……” 也有个男子的声音道:“先生,求发发慈悲吧……” 他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小的婴儿。 不,那是比婴儿更小更为蒙昧的东西。 闻北蓟缩在那里,面孔都是模模糊糊的,从未睁开的双眼安静的合着。 它好像是在一种舒服的沉睡中,不知过了多久,它感觉到不对。 有东西侵入了进来,逼近了它。 它下意识地想动,但却毫无办法。 那个东西有点微微凉,在它的脑门上轻轻地一戳,就像是戳破一个小小气泡似的容易。 它感觉到,那细小之物在它的脑子里轻轻地动,像是在挠痒痒,又像是在找什么。 是有点难受,但也没什么不妥的,不足为奇。 毕竟它只是想睡,懒洋洋地,任凭那个东西搅来搅去。 不知过了多久,它仿佛睡醒了似的,有所感知。 那在它脑仁里动弹的东西好像已经没有了,它试着摇摇头,果真没了,又挥了挥拳头,蹬了蹬腿。 它觉着有了点力气,虽然还很虚弱,但已经不总是倦懒的想入睡了。 它舒舒服服的在那里呆了很久很久,时而酣睡,时而手舞足蹈,简直不想离开。 闻北宸来至巡检司的时候,顾家也正有人来。 顾家来的是一位管事,此人尚且并不知道闻北蓟跟顾瑞湖之间的内情,毕竟闻北蓟被传到巡检司,对外只说是因昨日的事配合调查而已。 顾家管事向着闻北宸拱手行礼,却换来闻公子的一声冷笑。 闻北宸拂袖离开,顾管事简直不明所以。 葛副队出来接了顾家管事,那边孟残风接了闻北宸,分头说话。 闻北宸只问闻北蓟的情形,孟残风才得知闻北蓟在内出事的消息,不便立刻告诉闻北宸,只是安抚。 不料闻北宸道:“昨夜俞巡检跟薛参将亲临府内,多有无礼之处,家父念在同朝为官,又向来敬重冯老将军,体面为要,这才不曾为难,只是家父经昨夜一事,病激于心,他惦记北蓟,故叫我前来探看,不知孟队正可否做主。” “这是当然,”孟残风即刻答应,又问:“侍郎大人的身体如何?可请了太医么?” 闻北宸道:“为人父母,怜子心计,无非是心病罢了。” 孟残风叹了口气:“世事无常,这也是没有法子的,唯有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说了几句,对闻北宸道:“大公子稍等,我派人去问问,现在是否可以相见。” 孟残风来到外间,急忙吩咐自己亲信:“快去看看闻小公子如何,告诉俞巡检,大公子即刻要见他!” 这会儿据说闻北蓟正晕厥了,不管如何,昨儿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如今却躺下了,别说是个凶嫌,就算是个凶手,巡检司也还得仔细交代,弄不好又担了不是。 之前那王六,进来的时候已经重伤不治,纵然如此,俞星臣跟薛放还得了一番申饬。 闻北蓟跟王六又有不同,他可是官宦之子,自当加倍谨慎。 那亲信豕突狼奔赶去,告知了俞星臣此事。 俞星臣交代了几句,入内,见杨仪正跟杨佑维不知说着什么,俞星臣道:“闻公子情形如何?为何又晕厥了,是……被小侯爷所伤?” 孟残风不知道的是,闻北蓟连厥了两次,俞星臣却很清楚,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杨仪道:“不,十七爷的外力只是一方面,是他自己……有脑风。” 俞星臣皱眉:“是他以前就有呢,还是……”以前也不曾听说闻北蓟时常犯晕厥之症,倒像是从昨夜那事之后。 杨仪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看着杨佑维道:“大哥哥可记得,先前闻公子曾亲口说过,他的头跟王六一般。也许他本就有脑风痼疾。” 杨佑维道:“他真的有脑疾?可……莫非之前有大夫给他看过,还是他自己胡思乱想?” 俞星臣却道:“先不必管那些,当务之急是快将他救醒。” “救醒?怕没那么容易。” 杨仪走到闻北蓟床前,低头打量少年苍白的脸。 她回想闻北蓟曾说过的话。 跟王六一样? 若不对王六施针,王六以后也会做出可怕的事…… 就像是他自己。 闻北蓟又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了?对了……他大概率是没有对解语动手。 但是,泗儿…… 闻北蓟在黑暗中挣扎了一阵。 他好像又“醒”了过来。 虽然仍是不能动,但他能够听见,能够感觉到。 仍是那种令他贪恋的味道,是杨仪。 她的气息有着细微的变化,他都知道。 就像是先前薛放冲进来把她抱了过去,她的气味里,突然间多了一点莫名的甜。 闻北蓟起初不懂,可那股甜意渗入他的心里,跟之前的暖不同,这甜逐渐开始发酸。 于是他知道了,她那种甜的气味不是给他的,而是给薛十七的。 实在失望。 他是真的喜欢杨仪。 比如之前,明明已经答应过哥哥,不会乱说。 可在见到杨仪之后,还是忍不住把不该说的说了。 但可笑的是,他说的都是真话,却未必有人会相信。 比如……他说王六会死,自己也会。 闻北蓟感觉到杨仪站在面前,他知道她在测度自己。 她的情绪波动,气息时刻变化,就仿佛是在跟他无声地对话。 直到闻北蓟从她的香暖中,捕捉到一点酸辛血气。 泗儿? 对了,他想起来。 当时泗儿逼着他喝那口酒。 闻北蓟嫌恶,猛然将她推开。 冷不防,泗儿自己咽下了那口酒,她只顾要用手段笼络降服他,竟忘了,那酒原先是想留着给赵世的。 泗儿呛咳了一阵,气的抓住闻北蓟:“我有什么比不过解语的?你跟她都能成,跟我就不成了?还是说你难道不是男人?” 翻身将闻北蓟压住,她粗鲁地去撕扯他的衣裳:“我不信我的命这么差,被姓赵的嫌弃也罢了……如今竟连个最烂的婊/子也比不上了!” 闻北蓟亲近这些人,起先,是因为她们都是女子。 再者,她们都是极善解人意,又温柔又有趣的,跟他情投意合。 他不晓得泗儿这种人的心思,她看重的可不是闻北蓟这个人,只因为他的身份,所以才刻意的逢迎。 如今已经是图穷匕见的时候。 在闻北蓟眼前,泗儿的脸逐渐变了。 她这会儿已经不是女子,而是一只狰狞怪相的鬼。 她是想要吃了他。 那种气息,令他作呕,厌恶,恐惧。 挣扎中,闻北蓟摸到了泗儿藏在枕下,本来准备伺候赵世的匕首。 他抓起来,趁着泗儿挺身压住他的时候,用力刺入, 像是凿破了一个血袋子,血奔涌而出。 泗儿惊呆了,但她的狂怒跟狂喜还在脑中不退,一时竟无法反应这是个什么情形。 她把闻北蓟当作最好拿捏到手的猎物,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本来她想要叫,但是体内的曼陀罗起了效用,麻药甚至让她没大感觉到疼,而只是望着鲜血从身体里奔涌,觉着吃惊,讶异。 闻北蓟看着那奔涌的血流,他想起自己从解语的衣柜里爬出来的时候,眼前所见的那一幕。 是……是,他虽然震惊,但事实上并不很觉着意外。 就好像眼前所见的,才是应该发生的事情。 从他自王六的头上闻到那难闻的气息,从他目睹王六看解语的眼神开始,他大概就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本来是想阻止的。 可他的挣扎只是徒劳,不管是他的针失了灵,还是一切注定发生。 包括现在的泗儿。 血在他眼前流动,闻北蓟的意识逐渐模糊,他只记得自己翻身而起,一把抓住垂落在床边的帐幔。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泗儿已经被吊在了床头。 她已经死透了,可笑的是,她脸上的表情居然重新回归了安详,就像是昔日那个娴雅宁静善解人意的泗儿又回来了。 闻北蓟望着她的脸,没有在意她底下的那些骇然狼藉,他觉着这才是真的泗儿,一个不错的好姑娘。 他没觉着自己做错了什么,恰恰相反,他觉着自己做对了一件事。 这跟发现解语被杀了的感觉不同。 他不慌不忙地脱下血衣,擦了身上,换回自己的衣裙。 就在他准备走的时候,他看见了赵世。 闻北蓟并没有躲。 他以为赵世会大叫起来,引所有人入内,奇怪的是,赵世只看了一眼泗儿的样子,就吓得狼狈逃窜,完全没有多留意自己。 闻北蓟心想:如果杨仪知道他脑中在想什么,她应该会更加厌恶自己吧。 可他只是病了而已。 他清楚的意识到这一点,可没有人相信。 假如……假如她能看见他的脑颅,应该就会知道他没有说谎吧。 ——“不信你可以看看我的脑颅。” 杨仪正凝眸看着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小公子。 闻北蓟的这句话,突然像是在耳畔响起一样冒了出来。 杨仪悚然,汗毛倒竖。 不知为何,闻北蓟明明昏迷不醒,但方才那句,就仿佛是他在方才的那一刻,亲口告诉她的。 杨仪正要后退,身后一人正走过来,将她扶住:“怎么?” 是薛放,他叹气:“叫你别靠他这么近……这个人古怪且又危险,你没法儿猜到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无法预测他想做什么,他却好像把你看的透透的,你别看他躺在这里像是不能动,谁知道他是不是装的……实则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知道。” 薛放特意把杨仪又往后拉了拉:“总之别靠他太近。” 杨仪听着他的叮嘱,尤其是那句“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他都知道”……她有点恍惚,看看薛放又看看闻北蓟:“真的?” 薛放疑惑:“什么真的?” 杨仪道:“我们在这里说话,他会不会听到?” “他没有昏厥?”薛放惊讶,要过去瞧瞧。 杨仪忙拦住:“不是,他是昏厥着,但……有没有一种可能……” 她本来要解释,但话刚出口,又觉着实在太过离谱,便苦笑着打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道:“闻公子,稍安勿躁……令弟没事。” 说话间,闻北宸已经闯了进来。 闻北宸的目光掠过在场众人,落在闻北蓟的身上:“北蓟……”他不顾一切,推开挡在跟前的孟残风,几步入内。 孟残风无奈,看看薛放又看向俞星臣:“俞巡检,我尽力了,剩下的交给你了。” 薛放拉住杨仪:“走。” “可是……”杨仪不放心。 薛放不由分说,把她拉了出去。 俞星臣本来不想说什么,见状拦住:“小侯爷,你要去哪儿?” 薛放道:“这儿没我们的事儿了,劳烦俞巡检。” 俞星臣难掩不悦:“请仪姑娘来,是看诊的,不是叫你假公济私的。” 薛放正色道:“是要看诊,我正要叫她去看一个很要紧的病症。” 俞星臣狐疑:“我怎么不知道?” “难道你什么都知道?”薛放笑道:“你还是快去看看那位闻大公子吧。我不习惯应酬这些,你俞巡检能者多劳吧。多谢。” 此刻在廊下,老关,小梅,屠竹,灵枢,还有老关小梅的副手,俞星臣的副手,以及小甘。 薛放还知道点分寸,出门立刻松开杨仪。 一本正经带点严肃地,薛放道:“仪姑娘,劳烦你再去给那个病人看看,他可很棘手。” 他抬了抬手,向廊下示意。 杨仪当然知道他是凭空捏造的,不过也算是长进了,好歹知道在这么多人面前不能太放肆。 她骑虎难下:“请十七爷带路。” 薛放陪着她向后走去,身后,斧头忍不住发出一声笑。 小甘正要追上,闻声便抬腿踹了他一脚。 斧头摸着腿子哎吆了声,刚要跟屠竹诉苦,又受了屠竹一记白眼:“你活该。” “你也跟十七爷学坏了,”斧头努嘴:“都知道护着小丫头了。” 屠竹忙捂住他的嘴。 薛放领着杨仪到了后厅小花园。 他特意挑人少的路走,故意说些案子的话。 可几乎是才转过弯,他就立刻原形毕露,迫不及待地拥住了杨仪,生生把人挤在了后廊墙根上。 杨仪倒给他这情急的样子吓了一跳:“干什么?” 薛放贴近了她,低声道:“知不知道我很担心?” 杨仪以为他指的是刚才在里屋那一场:“这不是没事么?而且我觉着闻公子……” “谁说他了,”薛放的手在她后背上悄悄地一动,“我是说、你怎么进了宫了?” 杨仪正觉着背上痒痒的,略微扭了扭想避开他:“进宫……是太医院林院首跟、太后……你干什么!” 她以为他能收敛,不料那只大手已经从背上摩挲到了腰间,虽然是隔着衣裳,仍是叫她窘迫极了。又不能高声。 薛放道:“我是看你瘦了没有。” 杨仪推开他的手,竭力把身体往旁边墙上靠:“没有,不用看。” 薛放看看掌心,道:“我看有,刚才我摸到你的脊骨,那么清楚的,都硌到我的手了。” 他说的认真肃然,杨仪不由咳了几声:“少胡说。” “真的,我都数过了……” 杨仪狠狠瞪他。 薛放打住了:“那好吧,我不说了,你好歹告诉我,这次进宫怎样?以后、不会再去了吧。” “这次好歹过关,以后如何……”杨仪摇头。 “那个地方可不是好人能进的,”薛放皱眉:“尤其像是你这种……” 他想提醒她,警告她,又不愿意吓到她,甚至说出那些话来,有点像是咒人,他不舍得。 杨仪听出他的担心,抿嘴一笑:“我没事。” 想了想:“幸而林院首还算是个明白事理的,太后娘娘……也能听得进一些医理之说,原本我担心太后不肯听,那就无法可想了。” 薛放哼道:“这次肯听,谁知道下次如何,我只烦心以后这种事还会常有。那里头的人,脾气都不一样,万一下回遇到个脾气坏的,可怎么得了?你知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听说你在里头,我又没有翅膀飞不进去,简直……” 杨仪回身仰头,望着薛放:“那天实在着急,我竟忘了叫人跟你说一声,抱歉。你别恼了。” 薛放本就没有生气,只是过于忧虑,见她如今好端端地,竟又主动跟自己致歉,他哪里还有什么气。 只不过这倒是个好机会。 “我一边要忙那案子的事,一边还惦记你,可辛苦着呢,别说你瘦了,我都瘦了,你看看我的脸。”他趁机靠近。 杨仪认真打量他面上:“果然有些清减了。可有按时吃饭?”她本能地又伸出手去握他的脉,“我给你看看。” 薛放道:“你看吧,我刚才可不是跟他们说谎,确实是叫你来看一个很要紧棘手的病症的。” 杨仪疑惑:“嗯?” 薛放道:“你可听仔细了,我这病可不轻。” “什么?”杨仪心头一颤,赶忙凝神,“别出声。” 薛放看她当了真,默默咽了口唾液,当下也不言语,只是细看她。 大概是方才的缘故,她的脸颊上还有些许浅红,从那素淡里竟透出几分春色。 薛放突然想起闻北蓟说她是香的,他暗暗地吸了吸,果真有一股清淡的香气,只不知是不是那小子说的那样。 如果凑近了的话…… 杨仪听了会儿:“脉有点急……好似没有大碍,你觉着哪里不适?” “这里。”薛放捂住胸口:“时不时地就难受。” “难受?”杨仪一怔,抬手在他胸口试了试,有些慌张:“我怎么没听出什么来?多久了?怎么个难受的法儿?” 薛放见她竟当了真,暗笑,可却又知道她这毕竟是关心才乱:“挺久的了,尤其是这两天,一想到那个人,想到她又见不着,就……酸酸的,涨涨的,有时候还发虚发疼,总之难受的厉害。” 杨仪听着听着就觉着不对味了,听他说完总算明白过来。 她变了脸色,把手一抽:“你胡说什么!你、你竟……这也是能拿来开玩笑的?” 薛放见她真的变了脸,忙道:“我不是玩笑,是真的。” “你……”杨仪走开两步,恼怒地说:“你以后再拿病症开玩笑,我就……” “就怎么样?”薛放走到她身后,似乎吃定她不会说狠话。 杨仪冷脸:“我就不理你了。” 薛放一忍再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从后面把她环抱入怀:“姐姐。” 杨仪微震:“放开。”此处虽僻静,难保有人经过。她有点慌张地四处打量。 “别动,让我好好地抱一会儿,”薛放低头,轻轻嗅着她发端鬓边的香气:“我是真的想你,想你想的厉害……不是谎话也不是玩笑。” “你还说。”杨仪涨红了脸,低下头。 “也不用诊脉,也不用你给我开药,只要你在我身边,让我抱一抱,亲……亲,”薛放好歹没说的太露骨,至少在他看来是适可而止,“我就好了。” 杨仪觉着不堪入耳,面红耳赤地说:“我不想听这些混话。你别、别说了。” 薛放则怔怔地看见她因竭力俯首而露出的白腻如玉的后颈,口干舌燥,忍不住就想凑过去亲一口。 章节目录 第176章 二更君 俞星臣看着闻北宸,犯了难。 闻北蓟从进了巡检司,横竖没说几句话,等杨仪来了,他总算才肯张口。 可惜王蟾偏又垂危,这一系列事下来,竟没给俞星臣询问的机会。 虽然他对于审问闻北蓟本也不抱太大希望,因为俞星臣也看了出来,这小闻公子,是个不能以常理测度的人。 偏偏闻北蓟的身体又是这样差,对于俞星臣来说,简直如同捧着个易碎的薄胎瓷罐,他知道里头藏着东西,对着明光甚至能隐约看得到,可就是打不开这罐子,因为稍微用力,这罐子就碎在手中,不可收拾。 现在,又来了个保护这瓷罐的人。 而唯一能够有希望打开罐子的,却被薛放揪了去。 闻北宸观察过闻北蓟的情形后,便开始兴师问罪:“俞巡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只能先撇清责任:“此事我们也正是不解,先前小公子说自己出了问题,就跟那王六一般……都是病了。我并不相信此话,不料就在大夫来到之时,小公子突然晕厥。闻公子,小公子先前可有这般旧症?” “没有!舍弟虽则身子不好,但家里一向照料妥当,从不曾有什么昏厥之症。至于说的那些话……”闻北宸断然否认,“怕是他年纪小不懂事,突然来到这里,被吓坏了,自然说了些胡言乱语。” 俞星臣看了眼闻北蓟:“那小公子可学过医术?” 闻北宸道:“不曾。” “先前小公子指点杨家的大公子跟仪姑娘,救治了之前百会穴中针的王蟾,在小公子出手之前,王蟾已然垂危,如今那王蟾的情形却正转好,不知大公子对此如何解释?” 闻北宸一惊:“当真?” 俞星臣察言观色,却发现闻北宸对于此事也是相当意外:“若是不信,可先问杨家大公子。闻公子该是认识的。” 杨佑维在太医院,跟京城内的贵宦门户常有往来,闻北宸自不陌生。 闻北宸只一顿,便道:“我不知这是为何,倒是奇怪,为什么俞大人竟放心让一个孩子指点他们救人?这不是太儿戏了么?” “因为当时王蟾已是将死之人,连仪姑娘也毫无办法,而……”俞星臣盯着闻北宸:“是令弟亲口说,他能够救王蟾。” 闻北宸哂笑:“俞巡检就这般轻信了?” “大公子不想问令弟为何要救王蟾么?” “为何?” “因为他跟杨仪姑娘承认,是他杀了那些人。” 这里俞星臣故意打了个马虎眼,闻北蓟所说的“杀了那些人”,显然不是听来这么简单,因为在闻北蓟跟杨仪说了这句话后,他解释了关于王六的病情,说明了自己并不是故意要害王六等话。 闻北宸脸色骤变:“什么?” 俞星臣道:“我想,红绡阁以及寻芳楼两处案发的时候,令弟恐怕不在府里吧。” 闻北宸这才明白:“俞巡检,你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因为令弟应该就是两处血案的……罪魁祸首。” 闻北宸牙关紧咬,片刻他才说道:“我不信。” 俞星臣问:“那在两地案发之时,令弟人在何处,公子可知晓?” 闻北宸盯着他:“他当然……”话到嘴边,闻北宸冷冷一笑:“京城内几十万众,是否每个给不出具体行踪的人,都会被认定为疑犯。” “这倒不会,”俞星臣摇头:“除非他们也如令弟那样亲口跟巡检司的差官承认过杀人。” “承认过杀人的又何止一个,之前的那个霜尺,不也承认了么?俞巡检又何必再节外生枝。” “霜尺不过是为令弟顶罪而已。” “她自己可这样说了?” 俞星臣眯起双眼。闻北宸哼了声:“恐怕未必,一切不过是你们一面之词,要么是霜尺招认,要么是……” 他回头看了看榻上的闻北蓟,“只是,我希望俞大人有些分寸,别逼出大事来才好。” 闻北宸又道:“何况,昨夜是舍弟主动要求来到巡检司,若是巡检司实在没什么真凭实据,请尽快放舍弟回府。” 俞星臣极少受人这样的气,偏偏人家还说的还义正词严。 他本来看在闻侍郎面上,还想给彼此留些余地的。 此刻杨佑维走了过来,他跟闻北宸相识,彼此见了礼。闻北宸问道:“杨太医,我弟弟如何?为何一直不醒?” 杨佑维将情形说了:“之前我跟……给小公子针灸,可若真如他自己所说,患有头风痼疾,就不敢轻易下针了,毕竟怕引发不可知的症状。” 闻北宸皱眉:“我弟弟并无旧症。” 杨佑维极为谨慎,也并不愿意得罪闻北宸,便只一点头,进内去了。 剩下俞星臣望着闻北宸:“闻公子的情形玄妙而蹊跷,他从小到大如此,绝不可能不惊动人,至少太医院里一定有人知道什么……” 闻北宸眼神一暗:“俞巡检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其实闻公子不必担心,我也不用更惊动别人。倒是无意中听说了府里的一件旧闻。” 闻北宸微微警惕。 俞星臣道:“听说令弟,原先在怀胎之时就曾被诊断有疾,后来,请了一位高人救治,才总算保住了,但也因为这样,竟又延迟了数月之久才……这个,闻公子难道是忘了,或者是家里并未告诉过你?” 闻北宸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一时竟不曾出声。 俞星臣道:“这件事情,已经过去十多年之久,知道的人当然不多,但只要有心打听,总是有迹可循的。这些年来,闻侍郎不曾让小公子学文习武,只是放任他自在嬉戏,京内众人只以为侍郎是纵容爱子,据我看来,是另有隐情吧。” 闻北宸似乎想反驳,嘴角抽动,却只轻哼了声。 俞星臣道:“大公子也不必如此,我只是职责在身,并不是有意为难谁,何况……据我看来,大公子应该对于闻侍郎的决定,并不以为然吧。” 闻北宸一惊:“你说什么!” 俞星臣道:“闻侍郎爱子心切,一力纵容,昨夜我带小公子离开府里的时候,侍郎全然不顾忌别的,只生恐我为难闻北蓟。我有一事不解,当时,你跟小公子低语的那几句话,是什么?” 闻北宸喉头微动。 俞星臣知道他当然不会说,道:“其实猜也能猜得到,小公子行事偏邪,但心思并不复杂,他如果有心隐瞒,之前就不会对薛小侯爷吐露实情了。但就在你跟他耳语之后,他到了巡检司,便开始一言不发,我想,你必定是叮嘱了他,叫他不要供述,我说的可对?” 闻北宸当然是否认的。 俞星臣上前一步,目光温和而辛辣,如同闻北蓟所说的“桂枝”之气。 他缓声道:“大公子,我想要提醒你,知情不报,可视作同谋。” 闻北宸眼中的惊骇夹杂着怒意,一泻而出。 巡检司后厅,小甘站在栏杆前,犹豫着要不要去看一看。 她料到薛放把人带到这里,未必有什么“好意”,但偏偏杨仪并没有怎样。 好似是默许着什么。 小甘忖度她心意,就不敢贸然打扰。 可等了片刻,她还是按捺不住,偷偷地探头往那边一瞧,却吓了一跳。 薛放从后把杨仪抱在怀中,正低着头,大有轻薄之态。 小甘赶忙回身,手死死地摁着胸口。 正在镇定,耳畔好像听见前方院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小甘越发吃惊,后退两步,冲着那边低低地咳嗽了声。 杨仪听见了小甘那仿佛是提醒的声音。 望着薛放交握在她腰间的手,杨仪忙敲了他一下:“快放开。”见他不动,杨仪道:“我扎你了!” 薛放正觊觎那点雪白,偏给小甘咳嗽打扰,哪里肯再放手,听见杨仪说“扎他”,才疑惑:“扎我?” 杨仪见他还是不动,便从领口抽了针,在他手掌下侧轻轻刺落。 薛放抖了抖,本来这点儿刺痛跟蚊子叮咬一样,他是不打算放手的,可还没来得及反应,手自动松开了。 杨仪赶忙整理衣裳,又打量周围,如做贼怕被人发现。 薛放揉着手,细看,连伤口都瞧不出,但心里又委屈又不信:“你用针扎我?” 杨仪道:“我告诉过你了。”见他满脸不高兴,杨仪把针别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就只……没闹够,何况前面还不知道怎样,说两句就行了……又不是以后不见了。” 薛放听出她的安抚之意,心里喜欢,面上却还道:“要不是因为两天没见着,又叫我担心,我……我只抱了一抱,就扎我,赶明儿我要是……” 杨仪瞪着他,不知他又将说出什么来。 薛放打住,毕竟怕她真生气,便道:“你方才扎我哪了,我的手怎么一下子就松开了?” 杨仪微微一笑:“是指麻穴,刺中后,手上筋脉牵动,会觉着酸麻脱力。只是不会对你有碍的,反而会有醒脑开窍的功效,有时候人昏迷了,还可以用这个来……” 杨仪说着,声音逐渐低了下去,若有所思。 薛放没留意,只道:“好啊,真真能耐,竟把这个用到我身上。” 杨仪瞥着他:“若你规矩些,自然用不着。” 薛放道:“那罢了,随便你用,宁肯你把我浑身都扎一遍。” 杨仪没细想他这话的意思,因为她心里在惦记另一件事:“之前闻公子说、昨夜如何,昨夜到底怎样?” 薛放听她问起来,便将昨天晚上夜探闻府,中了他的曼陀罗花香等等跟杨仪说了一遍。 杨仪听到他被花香所迷,虽然他好端端在跟前,她心里却甚是紧张,不由握住他的手:“这次果真凶险,如果闻北蓟有什么歹心,那如何是好?” 薛放看着她牵着自己的手,双手将她合围在掌心里:“知道了,以后会加倍小心。” 杨仪心里却想着薛放说闻北蓟会闻到人身上气味一事:“你刚才提,闻公子说你的味道是什么?” “是……”薛放一想:“什么、山顶上的风。” 杨仪一震。 薛放问:“怎么了?” 杨仪咬了咬唇。 曾经不认得薛放之前,她以为他是个让人退避三舍的冷酷可怖之人,谁知认得了,彼此相识相知,竟然全不是。 她习惯了跟他相处,算不上如沐春风,但给她一种极为自在,不可或缺的感觉。 杨仪一直没意识到,薛放给她的那种感觉是什么,现在听了他所说闻北蓟的“味道”,竟好像说的是她心里的话。 他的行事不羁,性情洒脱,果决自在,岂不正如一阵高岭之风,时而浩浩荡荡,时而徐徐吹来,时而荡涤人心,时而清扫一切。 无物可以束缚,无物可以羁绊。就仿佛天地的樊笼都管不了。 他所有的,正是杨仪所渴盼的。 不过……现在的薛放对她而言,当然已经不仅是山巅清风了。 薛放见杨仪不答,便道:“你说他是不是很怪,偏偏又不是说谎。我知道世间能人奇士极多,只是如他这般,还是第一次见,你觉着这是为什么?” 杨仪回神,她慢慢地指了指自己的头。 薛放道:“脑颅?” 杨仪道:“还记得当初我画的那张有关脑颅的图么?就如同人的五脏六腑,脑颅里自然也有不同的效用区域,人的七窍,眼耳鼻口,都与脑相通。” 薛放喃喃:“这跟闻北蓟有何干系?” 杨仪道:“佛家有五感六识的说法,五感是指“形,声,闻,味,触”,眼所见为形,耳所听为声,鼻所嗅为气,舌所尝为味。” “还有个触觉?就是……”他握了握杨仪的手,捏捏指头:“这个?” 杨仪不由笑了,又道:“还有个六识,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以及意识。” 要是别人跟他说这些,薛放恐怕早在数里开外,听了杨仪的话,却津津有味。 “那闻北蓟说的他能闻到人身上的味道,难道就是‘味’感,鼻识?他的鼻子比狗鼻子还灵敏?对了,你说‘意识’又是什么?” 杨仪道:“这就是我想给闻公子这种能力的另一个解释。” “嗯?” 杨仪道:“就是‘意’识。这是脱离了单纯的七窍五感,或者在这众者之上的一种所感所知,具体如何得来并不知道,也许……” “怎样?” “跟他所说的他的病症有关。” 薛放认真想了会儿:“你的意思是……他的脑子有病,所以才导致了他的‘意识’出众?” “嗯。”杨仪点头。 “那这倒不是个坏事,我是说如果他不滥杀人的话。远远地就能闻见人身上的气息,甚至能闻出对方是身体康健还是有恙,甚至连患病原因都能找到,这不是神人么?” 杨仪见他似向往之,忙道:“这可不是好事。” 薛放看杨仪脸色凝重:“为什么?” 杨仪道:“这叫反常。事出反常必有妖,如今在闻公子身上也同样是应验的,他虽有这些常人不能企及甚至无法理解的能力,但他……假如真如他自己所说,他已经患病且如王六一样,那他剩下的日子只怕……时日无多了。” 薛放变了脸色:“他会死?” 杨仪摇头,心里好像卡着什么:“我不知道,这只是我的推测。” 薛放问:“你也没有办法?” “我对于人的脑颅,知之甚少,不然就不会连如何救王公子都没有把握。” 薛放握紧她的手:“你做的已经够好了,要你是个完人,那我可就要害怕了。” 杨仪总是很喜欢听他说话,心里甜丝丝的,本是不想笑,唇角的笑意却仿佛春日必开的花,到底绽放。 薛放看她展露笑容,那才按捺下去的心又乱动起来:“姐姐……” 杨仪“嗯”了声,心里盘算着该回去了。 冷不防薛放道:“给我亲一下吧。” 杨仪抬头:“你……” 薛放厚着脸皮道:“姐姐亲我也行。” 杨仪啼笑皆非,想要拒绝的,但是望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心里竟一动。 转头看了看周围,静悄悄,并无人。 小甘也不知在哪里。 杨仪深深呼吸,终于扶着薛放的肩头,踮起脚尖,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下。 跟上次相比,长不了多少。 只是一碰,她便双足落地,有些害羞地准备转身。 不料薛放握住她的手臂,轻轻把她一拉。 一手环住她的腰,他俯身。 杨仪猝不及防,只来得及一仰头,这个姿势却更合他意。 薛放亲了个正着。 这一次,跟之前不同。 他半是急切,半是凶猛地,想要一雪前耻似的压了过来。 香软的唇瓣,是他没试过的新奇的触感。 薛放想起杨仪方才说的“五感六识”,什么形,声,闻,味,触…… 他终于碰触,知道了她的“形”,吞噎着她的声,闻到令他渴盼依旧的香,也终于尝到了从未尝过的甘甜跟蜜软。 此时此刻,她是他的五感,也是他的六识……薛十七郎已经忘乎所以,满心满身,都是杨仪。 杨仪慌乱不能自持,睁大双眼,却见少年垂着眼帘,神情极为迷醉。 她两世为人,就算前世跟俞星臣行过周公之礼,但像是这样近乎放/浪形骸的放肆亲吻,她还是第一次。 薛放表现的仿佛要把她吃了一样,甚至让她觉着恐惧。 可是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战栗。 她站立不稳,全靠他的手撑揽着腰。 他的手掌或轻或重,揉搓而不足够,竟要把她往身上揽。 直到小甘的咳嗽声再度响起。 杨仪如梦初醒,用力在薛放肩头捶了一下。 他恍恍惚惚地将她松开,眼神还是意犹未尽,不曾餍足。 杨仪震惊地发现,他的唇上还挂着一点透明的……水渍?那是、唾液! 她分不清那是自己的还是他的,而只是无地自容。 章节目录 第177章 三更君 小甘拉着杨仪的手快步往前。 出院子之前她站住,给杨仪整理了衣襟,腰带,袖口,又仔细打量杨仪面上。 其他倒也罢了,只有嘴唇似乎有些异样的红,就好像涂了她不喜欢的胭脂。 虽然知道上面没有东西,其实也看不出什么来,小甘还是忍不住给杨仪擦了擦。 杨仪怔住。 小甘意识到自己疑心太过,收手:“我以为姑娘嘴上沾了什么,看错了。” 杨仪有点心虚地瞅了她一眼。 小甘留意到这个眼神,欲言又止:“方才竹子哥哥来说,俞巡检有事要跟姑娘商议呢。” 杨仪身上本有些燥热,听见提俞星臣,忽然冷了几分:“是么。” 两人出了院子,正好看到灵枢在那里徘徊,抬头见了杨仪,灵枢似松了口气:“仪姑娘。” 杨仪道:“你怎么在这儿?” 灵枢的眼神有点躲闪:“本来大人叫我找找姑娘,屠竹说你在后面很快就来了,我就在此等候。” 杨仪没吱声。小甘问:“俞大人找我们姑娘什么事?” 灵枢道:“应该还是为了小闻公子。”他说了这句,不由也问杨仪:“仪姑娘,小闻公子的病,是旧症吗?” “我也不确定,怎么?” 灵枢道:“我们大人之前因为闻公子总不交代,便叫人去查过他的底细……似乎他是打小就有毛病的。” “是吗?”杨仪本来尽量避免跟俞星臣照面说话,听了这句,不由加快了脚步。 偏厅处,闻北宸正跟杨佑维说话,俞星臣在里间翻看一应的档册。 看到杨仪从廊下走来,闻北宸有些惊讶,先前他刚来之时,情形混乱,惊鸿一瞥,并不知道杨仪身份。 还好杨佑维道:“那就是舍妹。” 闻北宸这才确信是个女子,甚是诧异:“原来她就是……” 最近赫赫扬扬好大名头之人,原来竟是这样弱不胜衣的女子,而且竟做男装。 闻北宸蹙眉,望着杨仪走到跟前。 她仅仅向着杨佑维低了低头:“大哥哥。” “仪妹妹,”杨佑维道:“这是闻大公子。” 杨仪看向闻北宸,欠身。 闻北宸也自回礼。 杨仪入内,在左手椅子上落座。 俞星臣问道:“先前没得及询问,闻公子几时能醒?” “随时可以,但又或许永远不会。” 俞星臣一笑:“或许是他逃不脱这般命运。” 杨仪问道:“听闻俞大人查到了闻公子曾有旧疾,不知如何?” “这个……”俞星臣便将闻北蓟胎里有疾,曾被人救治过的事情告诉了杨仪。 很长时间,杨仪没有做声。 俞星臣看似面沉似水,实则时不时地向着她瞥出一眼。 他看到她红的有点儿不正常的唇色,以及稍微有点乱的鬓发。 “如何?”他垂了眼皮,问。 杨仪道:“你可知道,那个曾救过闻公子的是谁?” 俞星臣当然查到了,只听杨仪这样问,便明白她也心里有数:“看样子仪姑娘也听说了此事。不错,那个施展了子午神针救了闻北蓟的,就是济翁先生,仪姑娘的外祖父。” 杨仪呵了声。 之前她还在疑惑,洛济翁救的那个婴孩如今多大,是否安好。 哪里想得到,竟然正是闻北蓟! “你跟我说这些作什么,”杨仪定神,“如果是这样,我越发没有办法了。子午神针的精妙,世上只怕没有人参透,所以,要如今的闻公子是旧病复发的话,自然无人能救。” 俞星臣道:“如果说不必救人,只是……叫他苏醒呢?” 起初,杨仪没太明白这句的意思:“俞大人莫非是说,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让闻公子醒来?” “对。” 杨仪扭开头。 俞星臣道:“你的反应是说,你有法子?” 杨仪确实有。 先前薛放抱住杨仪,被她扎了一下指麻穴。 当时杨仪给他解释,突然间想到,自己之前因为知道闻北蓟是头疾,所以只顾要“以头治头”,但又怕伤到哪里,反而弄巧成拙。 从指麻穴,她突然想起,指麻穴属于手少阳焦经,上接手厥阴心包经,此穴道对于昏迷或者脑风者,也有一定作用。 而身上其他各处经脉,比如手少阳脉络,足太阳膀胱经等,也都上接脑颅。 尤其是足太阳那条经脉,上通神庭穴,脑户,风府等大穴,更跟承光穴,百会穴相交。 假如刺激各处穴道,就算不直接针灸其头,也可以起到醒脑通窍的效果,不管如何,这“反客为主”的法子,值得一试。 可是俞星臣的话实在叫杨仪心里不舒服,他似乎总是很有办法让她不快。 她没有理会俞星臣,走到外间,跟杨佑维商议了几句,杨佑维有些惊讶:“这样可以?” 杨仪道:“没有更好的法子,大哥哥试试看吧。” “那……你呢?”杨佑维望着她,“毕竟是你想的法子。” “这个不在乎是谁想的,反正大哥哥的针灸之术高明,自然胜任,绰绰有余。” 杨佑维迟疑了会儿:“那……俞巡检答应了?” 俞星臣的声音从杨仪身后响起:“就劳烦杨太医了。” 闻北宸在旁听着,脸色阴晴不定。 杨佑维亲自动手,挽起闻北蓟的衣物,先刺他手少阳脉络上的穴道,关冲穴,指麻穴,阳池穴,乃至于耳门穴,直通脑颅。 又往下,从脚底处的束骨穴,足通谷,至阴穴,向上,依次序是昆仑穴,跗阳穴,飞扬穴一直到了膝弯处的合阳,委中。 杨佑维下针的时候,杨仪一直在号闻北蓟的脉。 闻北蓟的脉还带些弦滑之意,甚至比先前更涩了些,杨仪垂首,想起先前薛放将他一把擭开撞在墙上。 当时俞星臣问闻北蓟的脑伤是怎样伤的,似乎指向薛放昨夜进闻府之事,杨仪才说是旧伤复发。 但是……闻北蓟体质本差,焉知这连番的碰撞,是不是加重了他的脑风。 甚至方才那一次,薛放是挟怒出手,只怕闻北蓟在脑疾之外,也有些许内伤。 她心事重重,又想起闻北蓟那句“要你陪着我”,当时杨仪并没细想,只当他是少年之语,可现在…… 指腹底下的脉突然急跳了两下,杨仪蓦地抬眸,正看见闻北蓟起了变化的脸色。 闻北蓟还没有睁眼,先咳嗽了声。 杨仪起身想要后退,闻北蓟的手一动,竟准确地握住了她的手指。 少年的手很软,杨仪却受惊似的,忙挣脱,退后一步。 闻北蓟毕竟不是当初那个在夏府初见的少年,他让人琢磨不透,让杨仪望而生畏。 俞星臣看了看她,上前道:“闻公子。”突然发现一点血渍从他的嘴角渗了出来,俞星臣自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给他轻轻擦拭。 闻北蓟的眼珠动了动:“不要问我,我不会说。” 他甚至没有睁眼。 俞星臣窒了窒。 闻北蓟又咳嗽了两声:“抱歉,我不能说,我可以死,只是父亲爱护我一辈子,我不能害他。” 俞星臣皱眉,忽然他道:“公子不能害闻大人,那么霜尺呢?” “霜尺,霜……”闻北蓟喃喃:“她怎么样了?” “她的伤有所好转,但要是定罪,以她的身份,只怕一个凌迟是逃不了的。” “凌迟……”闻北蓟慢慢睁开双眼。 俞星臣道:“小闻公子,你已经杀了两个无辜女子,是还想再害死第个么?” 闻北蓟的眼珠直着,没有看任何人。顷刻他闭了闭眼睛:“你不用骗我,就算我承认,你会放过霜尺吗。” 没等俞星臣回答,他说:“你不会,我知道的。” 俞星臣心里确实是这么想的,就算闻北蓟认罪,霜尺也是同谋,再加上她的身份,就算巡检司要放她,顾家那边也势必放不过。 但这是他跟闻北蓟交换的唯一筹码。 “闻公子,我可以尽力,毕竟……霜尺是被胁迫,而她没有伤及顾衙内。我会替她争取最大生机,至少会保住她的性命。” 这句话倒是诚心诚意的。 闻北蓟停了停:“我不要你答应我。” 俞星臣惊讶:“这……” “我不要你答应,我要仪姐姐答应。” 俞星臣越发惊讶,转头看向杨仪。 杨仪已经到了门口,闻言愕然。 她并不想蹚这趟浑水,事实上方才就已经在后悔。 杨仪更加不能答应闻北蓟,因为她很清楚,她答应了没有用,真正做主的是俞星臣。 “我不能。”杨仪立刻拒绝。 俞星臣却看着她:“你当然可以。” 杨仪望着他,匪夷所思,他多半是又想叫她虚与委蛇地应下来,然后回头再当什么事都没发生。 “可惜俞大人不是金口玉言。” 俞星臣听出她的嘲讽:“但你可以是。” 杨仪眉头皱起:“俞大人,这是你的案子,别把我拉扯进内。” 俞星臣道:“你不是想要真相吗?难道这次,真相不重要了?” 杨仪重重地吁了口气。 他们说话的时候,屋内除了主簿,门外站着的,是刚刚返回的顾瑞河跟闻北宸,两人一左一右,井水不犯河水。 闻北蓟从码头上遇到了王六说起,慢慢地,说到了杀死泗儿。 再往下,就是顾瑞湖发现了,要挟他。 闻北宸的脸色极为难看,但他一言不发。 顾瑞河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个人不同身份,几乎敌对,但脸色却是你追我赶般的难看。 在说到杀死顾瑞湖那天的时候,闻北蓟先是静了静,才继续说道:“是、是我要挟霜尺,我叫她陪着顾瑞湖,我趁机偷偷地潜入进去,将他杀死,我、我还想杀了霜尺灭口,可惜,没有把她杀死,她后来叫了起来,孙衙内跟曹公子就进去发现了。” 在场的人,脸色各异。 俞星臣明知道他在说谎,但是这番谎言,却是要把霜尺给摘出来。 他回头看主簿,早已经奋笔疾书。 闻北蓟说完这件,道:“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俞星臣定神:“你……为何说王六有病?是什么病症?” “他脑颅里多了个东西,会把他变成一个恶人,我想救他,我、也想救自己。” “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因为我自己就是。” 俞星臣差点就要问:“你怎么知道自己就是。” 他没有问出来,但是闻北蓟却早感觉到了:“不信,等我的脑子打开看看就行了。” 俞星臣把这句当作是少年随口之语,深思熟虑,又问了一个问题:“你对王六动手,是因为你的病吗?” “可以这么说,我是想找到治病的法子。能救他,也能救我。” “那,对泗儿呢?” “我没法自控,才杀了她……” “是因为当时你病发了?” “是。” 杨仪在旁边,听出一点蹊跷。 按理说俞星臣要的只是闻北蓟的交代,只要闻北蓟认罪,他就能交差了。 闻北蓟说的非常清楚,只有一点,他在霜尺的事情上说了谎,因为他学“聪明”了,想要保住霜尺。 俞星臣没道理不知道,以他的脾气,最可能在这上面再追问几句。 但他竟不提。 反而一直围绕着闻北蓟的“病”。 俞星臣问到这里,又看了眼主簿们,见记录的很清楚。 他点了点头:“我最后的一个问题,请闻公子如实回答。” “请说。” 俞星臣道:“你的病症,有没有救治的法子。” 闻北蓟沉默。 过了会儿,他看向杨仪。 目光相对的瞬间,杨仪仿佛感觉到他要跟自己说什么。 她几乎身不由己往前走了一步,想要把他的眼神看的更明白些。 闻北蓟却又转开头,看向门外。 那里是闻北宸。 从方才听了闻北蓟招认,闻北宸就知道大势已去。 确实,那天晚上他暗中叮嘱闻北蓟,叫他不要招认,否则的话,闻家的家声就完了,只怕还会连累父亲。 正如俞星臣所说,闻北宸虽然也疼爱闻北蓟,但……他心里明白,父亲实在太偏爱自己的弟弟了。 而且他早早地就没有了母亲,也跟这个弟弟脱不了干系啊。 如今难道又要为了他,把父亲,乃至于闻家也拖下水吗? 可是……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而让闻北宸最为意外的是,闻北蓟竟然知道他命不久矣的事情。 这本来是闻家的秘密才是。 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本来闻北宸跟父亲还以为,他可以无忧无虑的过一天是一天,谁想到他竟…… “哥哥,哥哥……”闻北蓟叫了两声。 闻北宸迈步进内。 “我知道哥哥也讨厌我了。”闻北蓟说道。 闻北宸张了张口,突然一笑:“傻孩子,谁讨厌你了?不许这么说。” 他这一笑,十分温暖,发自内心,闻北蓟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原来哥哥还是喜欢我的。” 闻北宸眼中的泪顿时涌了出来:“说什么傻话,再说我就打你了。” 闻北蓟刚要开口,突然又咳嗽起来,嘴角又渗出一点血迹。 “北蓟,”闻北宸慌忙上前扶住他:“你觉着怎样?” “没事,没……”闻北蓟喘了两口:“我的药呢?” “什么药?” “我之前的、荷包……” 杨佑维道:“那个荷包之前掉在地上,我给你放在枕头边儿了。” 闻北蓟闻言,大大松了口气,回身翻找,握住荷包,见里头好端端两颗药。正是当初杨仪送给他的。 “我一直没舍得吃,现在总算能吃了。”他说着,似很欢喜地把药丸放进嘴里,慢慢地嚼了起来。 杨仪望着闻北蓟,不知为何心里十分难过,她转身出外,日色太过浓烈刺眼,泪毫无征兆,突然从眼角流了出来。 杨仪不晓得自己为何竟会流泪,赶忙抬手把眼泪擦去。 直到这时,她才发现薛放还未到,正疑惑,见斧头带着豆子从前方门口跑来。 斧头跑过来,脸色不定:“奇怪,刚才冯老将军着急叫了十七爷出门了。” 杨仪疑惑:“什么事?” “说是、进宫什么的?” “进宫?” 杨仪正在诧异,屋内传来闻北宸的叫声:“北蓟?北蓟你怎么了!” 等杨仪回了屋内,见闻北蓟倒在闻北宸怀中,少年不停地颤动,脸色大不好。 匆忙中,杨仪一时竟无法判断他是病发,其他疾,或者…… 闻北蓟却死死地抓着闻北宸的手:“我知道,我知道哥哥的心意……我、从没为父亲跟哥哥做过什么,这……” 他的呼吸开始困难,脖颈发直,杨仪质问:“你吃了什么?!” 闻北蓟吃的明明是她给的天门冬丸,但是现在他的反应却分明是中了毒。 “姐姐,”闻北蓟冲着她一笑:“记得、看我的头颅,你只有……看明白了,才能证明我是、病了,才不会……牵连……” 目光转动,他看向闻北宸,闻北宸的眼中满是泪,颤声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闻北蓟看着他。 先前闻北蓟昏迷之时,闻北宸来看他。 当闻北宸靠近他的时候,他感觉哥哥身上有一种很奇怪的、陌生的气味。 过了很久闻北蓟才明白那是什么,那是一种不好的气息。 闻北蓟恍然大悟,闻北宸原来是想他死的,因为他若死了,对闻家才是有好处的。 就如同那天晚上闻北宸叮嘱过他的话 可在方才闻北宸进来后,闻北蓟才明白,哥哥还是喜欢自己的。 只是他做的事情太过了,哥哥有点生气罢了。 但闻北宸并不是真心的要他去死。 但闻北蓟已经做了选择。 没有人能想到,那两颗天门冬丸里,他早就动了手脚了,只是没想到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他既然是罪无可赦,那就用最后的死,为父亲跟哥哥做一点事。 杨仪强行捏开他的嘴,闻到一股刺鼻的苦味:“番木鳖?” 章节目录 第178章 一只加更君 番木鳖有大毒,看闻北蓟的情形,他用的量极大,所以才发作的这样快。 杨仪回头吩咐:“快去准备甘草,防风,钩藤……” 还未说完,手却给握住了。 杨仪转身,见闻北蓟怯生生地攥着她的手,似乎怕她如上次般甩开。 而跟上回不同的是,这次少年的手,有点儿发僵。 杨仪没有动。 “不用……”艰难地说了这声,闻北蓟望着杨仪:“我自己加的药,我清楚的。” 杨仪瞪着闻北蓟:“你为什么……” 闻北蓟直直地望着她。 他嗅到杨仪的香气里,有一点微微的辛酸,这是为了他而生的,是因为她的心软、悲伤跟怜惜而生的气味,虽然不像是香暖般抚慰人心,却正好填了他心里的那点欠缺。 闻北蓟笑了:“原来姐姐、也并不只是讨厌我。” 他说了这句,从闻北宸怀中滚了出去。 闻北蓟蜷缩着身子伏在床上,呼呼地喘了数声,他在竭力隐忍最后的不适。 闻北宸想把他扶起来,又转头看杨仪:“去啊,去拿药来救他!”他绝望的催促。 杨仪后退。 从杨佑维身旁经过,她到了外间,扶着门框,低头急喘。 胸中闷得很,像是塞着什么,鼓的人难受。 她向来擅长救人,也不惧面对死人,但是却没办法面对一个活生生的人在眼前死去。 俞星臣默默地看着她,对灵枢指了指。 灵枢退出来,“仪姑娘,到前厅歇会儿吧。” 才说了一句,灵枢眼神一变。 他看见原本立在廊下的顾瑞河正匆匆往外走去,与此同时一个巡检司的差人飞奔而入,见他在这里,忙道:“巡检司顾提举到了!” 灵枢忙抛下杨仪,进内禀告俞星臣。 很快,俞星臣从内走了出来,向前而去。 几乎是俞星臣才出院子,迎面就见到顾瑞河陪着顾朝宗走来。 顾瑞河在左,孟残风在右,顾瑞河边走边向着顾朝宗低语,自然是说此处的事。 俞星臣缓缓止步:“顾提举。” 孟残风道:“俞巡检,顾大人特来看看审问结果如何,可水落石出了?” 俞星臣回道:“虽差不多,但还未曾正式完结。” 孟残风便看向顾朝宗,只见顾朝宗轻轻哼了声:“俞巡检,主犯不是招认了吗?他死了没有?我倒要亲眼看看。” 他说着迈步向前走,俞星臣抬手一挡:“顾提举,犯人已是不治,何必再麻烦。等案情完结,自会给顾大人一个交代。” 顾朝宗道:“他杀了我儿,我亲眼看他死,有什么不妥吗?再说就算你们升堂审问,我也可以在座旁听,如今你们把一个犯人当作宝贝似的养在这里,又请太医给调治,我倒要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犯人!” 俞星臣道:“顾提举,我可以体恤大人丧子之痛,可犯人是有疾不能问案,才要先行将他救醒,若是醒不来,又怎知道事情真相。” 顾朝宗欲言又止,只道:“总之我要亲眼所见,谁知道……有人是不是有徇私之举呢……” 俞星臣脸色一冷,孟残风向着他使了个眼色。 这瞬间,顾朝宗已经大步向内走去,过院子上台阶,直冲内室。 此刻闻北蓟已经是弥留之际了,闻北宸哭的死去活来。 顾朝宗上前,看着闻北蓟惨白僵瘦的脸,他是武官出身,自然知道人死是什么样子,见如此,才冷哼了声:“便宜这小子了。” 闻北宸正自摧心折肝,猛然听了这句,他抬头看向顾朝宗。 顾朝宗望了他一眼,冷冷一笑:“闻大公子,不必哭了,闻府出此不孝之子,也是闻府的大不幸,所做的事骇人听闻,有什么可哭的,叫我说他死了,倒是去了个祸害,该普天同庆,对你闻府也是好事!” “你说什么!”闻北宸猛然站起,指着顾朝宗。 顾朝宗道:“我说的有错么?官宦之子,残虐花魁,又杀了我儿,我只恨他死的痛快,若还活着,势必要给他个千刀万剐!你闻府自然也是声名扫地!” 闻北宸虽然悲痛含泪,话却并不含糊:“你顾家又是什么好东西!顾瑞湖私底下做的龌龊还少么?只要细查查,他手中的人命何至三两条!就算世人都指着我闻家唾骂,也还轮不到你顾家!” 顾朝宗睁大双眼,显然是没想到闻北宸竟敢这么跟自己说话:“你说什么?”他是个暴躁脾气,一言不合就要上前。 顾瑞河急忙拦住他:“父亲!” “放开我!我今日要教训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顾朝宗被儿子拽住,竟无法动弹。 闻北宸凛然不惧:“你只管来,我倒要看看你敢不敢动手!” 先前,闻北宸在监察院任正七品监察御史,最近人事调动,已经下了外调之令。 京官外放,多是升一级,而闻北宸去往豫州任知府衙门佥事,却是正五品的官。 若论起品级来,已经跟顾朝宗是平起平坐的。再说,就算仍是七品,那也依旧是个官吏,顾朝宗若是敢殴打他,那结果自然不会好看。 顾朝宗被顾瑞河拦着,慢慢地也醒悟过来,他收了手:“行,我不动你。只是你从此且小心着点。” 闻北宸冷笑道:“这是要挟?我当然知道顾家势力极大,俞巡检,孟队正,你们都听见了,顾提举威胁我呢!他日我或者有什么意外,必是此人所为!两位可为我见证。” 他是侍郎之子,从小耳闻目染,出入官场,又是在监察院里,若论起思维敏捷反应快速,又岂是顾朝宗能比的。 顾瑞河轻声对顾朝宗道:“父亲,休要跟他口头争锋。反正闻北蓟的罪名是逃不脱的,何必在这里论一时之气?何况祖父曾交代过……” 顾朝宗听到最后,镇定下来。 他望着闻北宸一笑:“大公子好厉害的嘴,我是粗人,说不过你,反而给你抓了把柄……只可惜啊,倘若闻家的二公子也能有你一半儿的精明敏捷,那闻家就不至于……只怕正是大公子太过伶俐聪明了,才把闻北蓟压得这样……下作不堪吧!” 他故意嘲笑地看了看榻上的闻北蓟,又看看闻北宸愤怒的脸,转身往外去了。 闻北宸直到他出去,转身看向闻北蓟,泪才又落了下来:“北蓟!”他扑在闻北蓟身上,心中一万个悔恨痛苦。 为什么自己曾经想过让弟弟去死,虽然不曾说出来,虽然那个念头才冒出就给压了回去,但为什么他会有那么畜生不如的念头。 如今当真万劫不复了。 那边顾朝宗出了门,顾瑞河跟在身旁。 孟残风向着俞星臣挑了挑眉,先前他不肯让俞星臣拦着,就是知道顾朝宗必碰上闻北宸,也必讨不了好。 何必只叫他们巡检司挡在中间,不如直接让顾家跟闻家对上。 顾朝宗走了两步,又想起一件事,顿时嚷道:“对了,还有那个叫霜尺的贱人!她又怎么样!” 此时杨仪已经去了偏厅,俞星臣垂眸:“那个霜尺,尚且不能定罪。” “你说什么?”顾朝宗诧异:“她不是认罪了么?” “她的供述有问题,”俞星臣回答:“方才在闻公子的供述中,霜尺是被他威胁,被迫行事,而且当时孙衙内曹公子的供词,是顾衙内主动同她进房,也算不得她胁迫……到底有什么罪以及怎么论定,还要再议,至少如今她重伤不起,须得等醒了……” “俞巡检!”顾朝宗不由打断了他,有点不耐烦地说道:“那不过是个烂透了的婊/子!她先前自己也说过,摆明是跟闻北蓟一条藤合谋的,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没有别的意思,我方才也说过了,此案还未完全了结。请顾大人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顾朝宗显然听不得这话。 不料他还没有发作,顾瑞河道:“父亲!” 当着人的面,顾瑞河拉着顾朝宗转身走开几步,低语道:“父亲不必跟俞巡检他们冲突,他也无非是奉命行事罢了,按部就班了些,父亲别急,那霜尺的事……交给儿子处置就是了。” “你?”顾朝宗看向他,终于点头道:“好,那就你来办,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不能轻饶那贱人,更加别轻易叫那贱人死了……给你弟弟报仇!”他没有说的很详细,但凶残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顾瑞河垂眸:“知道了,父亲只管放心。” 孟残风做足表面功夫,亲自陪着顾朝宗往外走,不料还未到大门,就见门外又来了一行人! 一看到来人,孟残风立刻把顾提举抛到九霄云外,自己赶紧迎着行礼:“闻侍郎,您怎么来了!” 闻侍郎被一个门客搀扶着,脚步都有些蹒跚,见了孟残风:“这位是……” 孟残风道:“下官姓孟,乃是冯老将军身边副手。” “孟大人。”闻侍郎点点头。 “不敢不敢。”孟残风急忙道:“侍郎可是为了……请这边走。” 孟残风当然知道闻侍郎是做什么来的,一边引着他向内,一边犯了难,这可怎么办,闻侍郎只怕还不知道闻北蓟的事情……这要是见了…… 此时顾朝宗几人对面看着,冷然不语。 闻侍郎望见顾朝宗的眸色,微微一怔,却不动声色。 就当没见着一样,继续向内去了。 孟残风一边作陪,一边赶忙指使亲信入内去请俞星臣。 吏部的大人向来是矜贵的,平日孟残风要见闻侍郎都见不着,可偏在这个时候碰面。 然而在闻侍郎丧子之时给他留下个印象,显然是孟残风极不愿意的。 幸亏还没到,那边俞星臣已经迎了过来,孟残风赶紧脚底抹油。 杨仪在偏厅之中才吃了两颗药,喝了半杯茶。 起初听顾朝宗在外吵嚷,顾朝宗前脚刚走,又听见一队脚步声。 小甘出去看了看,回来报说:“是那个闻侍郎来了!” 这里才跟杨仪说了,隐隐就听见一声惨叫。然后有人道:“不好……闻大人,闻大人!”夹杂着闻北宸的叫声:“父亲!” 俞星臣喝道:“杨太医,快给看看!” 杨仪跟小甘来到外头,见那边屋门口乱糟糟地,原来是闻侍郎看到闻北蓟的尸身,才叫了一声,就昏死过去了。 幸亏闻侍郎只是悲惊过度,急火攻心。 杨佑维给他服了宁神顺气的保命丹,又用针灸之术,不多时,闻侍郎总算重又醒来。 这一番悲痛,又且不同。 幸而闻北宸先前大哭过一阵,见了父亲,反而镇定下来,又知道若悲伤过度也自对闻侍郎不好,于是只尽力安抚。 又说:“弟弟去时,还只惦记着父亲,说自己未曾尽孝……父亲今日若为弟弟悲以自伤,他怕是走也走的不安心。” 闻北宸自然不敢把种种详细实情告诉闻侍郎,只怕侍郎越发不会接受。 闻侍郎大哭一阵,悲伤无处可泄,却也知道此处不是久居之所,便强忍泪起身:“带你弟弟回去。” 俞星臣听了忙道:“大人且慢。” 闻侍郎抬眸:“事情不是已经完了吗?” 俞星臣望着他通红的眸子,略微迟疑,终于还是说道:“令郎临死之前曾有交代……他……的尸首,须被验看过才能交回府里。” “验看……尸……”闻侍郎说不出那个词,却反应过来:“你是说要验尸?北蓟死在这里,我不追究也就罢了,你们还要验什么?” “并非我们想验,”俞星臣看向闻北宸:“这是小公子临终遗愿。” 闻北宸欲言又止。 “遗愿?为何北蓟会有这样奇怪的遗愿?你们又要怎么验看?”闻侍郎震惊。 俞星臣道:“小公子说,他的脑颅有碍。” “脑颅,”闻侍郎呆了呆:“你们莫非、莫非要开他的颅?俞巡检,你岂有此理!” 跟顾朝宗一来就咄咄逼人不同,这是闻侍郎第一次高声。 俞星臣不语。 闻侍郎回头看看闻北蓟:“我绝不能答应,更绝不容许有人碰北蓟的……更别提是开什么、脑颅。” 俞星臣看闻北宸。 闻北宸知道自己这会儿该劝劝父亲,但,莫说是闻侍郎,连他现在也是不忍做这样决定。 就在这时候,有个清和微沉的声音道:“小公子知道自己生了病,他一直心心念念想要治好这种病……闻侍郎不想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吗?” 闻侍郎抬头,见是个十分清秀的少年,她很慢地走到门口。 有那么一瞬间,闻侍郎仿佛看见了闻北蓟站在跟前,但定睛细看……不,她生得比北蓟秀美好些,但那股弱不胜衣天生不足的气息,如出一辙。 闻侍郎迟疑着问道:“你是何人。” “我叫杨仪。”杨仪垂眸,轻声回答。 闻侍郎正处于悲惊之中,一时竟然想不起哪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父亲,”闻北宸在旁提醒道:“她就是……太医杨家的仪姑娘,也是当初给弟弟施针的、济翁先生的外孙女。” “济翁先生的……是你?!”闻侍郎的脸色终于变了,他上下把杨仪打量了一遍,“你就是……杨仪。” 杨仪微微俯身:“失礼了。” 偏厅。 一点阳光从敞开的厅门□□进来,许是有阴云遮蔽的缘故,这点阳光也仿佛带些许阴冷。 小甘送了茶过来,又悄悄退下。 闻侍郎坐在太师椅上,杨仪却站在旁边。 他看了看桌上的茶,目光还有些呆滞:“让北蓟练八段锦的是你,也是因为见着了你,他才又开始看那些医书的。” 杨仪并不知道这些事。 闻侍郎扫了她一眼,道:“当年,我跟他的母亲跪在秋袭斋前,苦苦哀求,济翁先生发了慈悲心,终于答应施针。但是他也告诉过我们,胎内行针,千变万化,纵然一切顺利,能救回孩子,也难保他一世安康……” 他仰头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叹息。 杨仪忽然问:“侍郎后悔了吗?” “后悔?” “侍郎可后悔做出这样选择了?” 闻侍郎目光涌动,看了杨仪半晌,他闭上双眼,泪从眼角沁出。 “可知你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问过……”他颤抖着,说不下去。 杨仪愕然:“侍郎问过人?” “嗯,”闻侍郎道:“我曾经问过、北蓟的母亲,就在她、病危的时候。” 杨仪双眼微睁。 闻侍郎吁了口气:“你以为我没有想过?我也曾经想过,假如闻家没有北蓟会怎么样,也许,他的母亲就不会那么早早地亡故了,我们一家三口……兴许比先前还好,所以在她病危的时候,我忍不住问了这个。” 闻侍郎的继室也并未说错,他的原配夫人,身体便是在怀孕以及生产的时候被累垮了,此后一直都病恹恹地,强撑了五六年终于油尽灯枯。 闻侍郎看着夫人病入膏肓的憔悴模样,心中隐隐后悔,才忍不住问了这句。 此时看着杨仪,闻侍郎道:“你可知道她是怎么回答的。” 杨仪的唇微微一动,却仍是摇头。 闻侍郎道:“她说……有了北蓟,是她这辈子最高兴的事,陪伴北蓟的日子,是她生平最为快活的……”闻侍郎想到当初天伦之乐的美好,不由笑了,泪珠却滚滚地:“她说假如当初没有救下北蓟,她才会一生悔恨。” 闻侍郎抬手,遮住了泪流不止的眼睛。 杨仪后悔问了这个问题。 她听不得这些。 杨仪本是站着的,此刻步步后退,扶着椅子,她坐了下来。 闻夫人的心思,竟如她之心,一般无二。 不管闻北蓟做出了什么,为世人所厌恶。 但从一个母亲的角度而言,闻夫人从不后悔拼了半条命得来的孩子。 她至死,为自己的选择感怀欣慰。 那种心境,就如同当年有孕的杨仪。 都是会豁出一切想要保住她们的平生至宝。 厅内鸦雀无声。 厅门口人影一晃,是闻北宸不放心,过来看看,但见里头的情形,又不敢贸然入内。 闻侍郎瞧见了儿子徘徊的身影。 又过了半晌,闻侍郎开口道:“既然……你是济翁先生的外孙女,既然北蓟临终有言,或许,这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当初在求洛济翁救闻北蓟的时候,洛济翁就曾经警告过他们,他未必就能成功,也许……在以后的某天,闻北蓟会旧疾复发,到那时兴许会无法自控,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到底给他说中了。 而当初保住了闻北蓟的是洛济翁,如今闻北蓟身故,让洛济翁的外孙女来给他开颅,重新……“修整”一次。 想想,这冥冥中似有天数使然。 闻侍郎松了口,门口的灵枢去告诉俞星臣。 俞星臣略觉安心,他自有打算。 他吩咐了灵枢几句话。 杨仪却只觉着心如止水。 闻北蓟的尸身被送到了京畿司的验房。 杨仪看着闻北蓟的脸,宛然的眉目,她垂着手站着,没有任何动作。 这是头一次,她没有办法动手,碰一下都难。 之前处理的那些尸身,多数都是陌生人,但是闻北蓟……从最初相见、以为他跟自己一样的模糊好感跟怜惜,到最后知道他就是犯下那些血案罪魁祸首的惊疑跟厌弃,以及他临终之时却又那样…… 她心底对于闻北蓟的看法,复杂的如同五味,承认他的罪无可赦,可又忍不住在心里有一份惜悯。 尤其是开颅……她不想毁了闻北蓟这张脸。 甚至没办法想象该怎么动手。 不知过了多久,验房外有人进来。 是灵枢,领着秦仵作。 秦仵作向她笑笑:“仪姑娘……俞巡检叫我回来帮个忙。” 灵枢道:“仪姑娘,开颅的事就让秦仵作动手吧。” 杨仪闭上双眼,点头。 章节目录 第179章 二更君 秦仵作找了一把小锯子。 杨仪已经退到了廊下。 但是那种吱嘎吱嘎无比瘆人的声音仍是传了出来,本来若不知道干什么还罢了,但一想那是在锯人的头…… 小甘站在杨仪身旁,望着她,有点打怵。 “姑娘,”她眨着眼,胆怯地,“你真的要看小闻公子的……” 杨仪“哦”了声:“要看。” 小甘捧着脸,蹲在了地上。 她自诩已经是个见过世面的胆大的姑娘,但是这种……超出了她的想象。 歪头看了看杨仪,小甘陷入沉思。 当初在金陵被指派到她身旁的时候,本以为伺候的是个弱不禁风的病西施,这辈子应该会跟着她在一所宅院里安安静静地度日。 只要她无病无灾,兴许能熬到许配个夫君,再跟过去…… 俞星臣交代她的时候,只说:“留心看着,若有人对她不利,一些小事你能挡则挡,若是不能处置的大事,挡不下,就尽快派人告诉我。” 小甘曾也是个府门小姐,家道中落后,又沦落到那种场合,见过多少的世态险恶,宅院里的那点阴私她怎会不知道。 在她看来自己所能遇到的最大危机,可能就是后院里的那点事了,没想到全不是如此。 对杨仪而言,后宅竟只是她偶然的栖身歇脚之所,而且她也不是那种绵软不知自保的娇弱姑娘,用到小甘的时候反而有限。 小甘出神,忍不住又看了杨仪一眼。 这样出色而独特的姑娘,将来到底会落在谁手里…… 这会儿,她突然鬼使神差地想到了薛放。 原先俞星臣叫她跟着杨仪的时候,小甘心里忖度,是不是俞大人喜欢姑娘。 但几次下来直到如今,她总算明白,这两人好像不可能。 俞大人总是淡淡的,而杨仪,每次见了俞星臣,但凡是能安安稳稳不给冷脸地说上两句话,就已经算是不错了,倒像是彼此有大仇,至少是杨仪单方面对俞大人有仇。 倒是对薛放…… 小甘忍不住揉了揉自己有些发涨的脸。 她想起先前在后院偷看见的情形,有点羞涩之余,心里又有些许担忧:两个人竟然……难不成姑娘真的只能嫁给十七爷了? 小甘看的很清楚,杨仪对于薛放是很不同的。 薛放有事,她挂心,比如之前冒险破格也要前去照县。薛放放肆无礼,她却格外的宽和,甚至对于他的那些不轨举止,似乎是默许、纵容的。 这……应该是因为喜欢吧。 而且是非常的喜欢了。 不然的话,怎么会任由他那么乱来。 吱嘎吱嘎,秦仵作像是个兢兢业业的木匠。 这幸亏是几十年经验丰富的老仵作,若是换了些资历浅些的,也绝对干不成。 俞星臣倒不是怕杨仪干不成,但他清楚杨仪毕竟是个女子,一来身子弱,未必能真的顺利“打开”人的头颅,二来,他倒也了解她的性子,知道面对闻北蓟这个她所认识的人,是没那么容易下手的。 可就算是秦仵作,干这种活儿,也是极吃力的。 他的那个徒弟原本还在里头帮手,只支撑了不到两刻钟,就已经溃逃而出。 秦仵作恨铁不成钢,念叨说:“没出息的东西,跟了我这么久了,连这个都看不了……还能指望你做什么?” 徒弟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吐去了,哪里还能听他谆谆教导。 倒是杨仪,想了想,她转身向内走去。 小甘被惊动:“姑娘!” 杨仪止步回头:“这儿暂时用不着你,你……你也不用总在这里呆着,去找斧头吧。不拘去哪里玩玩都行。” 小甘撅了撅嘴,她倒是想帮忙,可有心无力。 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本能地怕那些东西。 杨仪进了里间。 她发现……平静下来后,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秦仵作不愧是经验丰富久经沙场的老仵作,早已经十分心细地用白布把闻北蓟的尸身遮住,甚至在闻北蓟的脸上,他特意地加了一块儿布,挡住了他的眉眼口鼻,只是露出了额头。 地上是散落的头发,秦仵作先将闻北蓟的发给除掉了,不然乱糟糟地,更加无从下手。 见杨仪进来,他有些吃惊,忙停下来:“仪姑娘,还得再等一会儿。” 杨仪道:“无妨,我来帮您。” 秦仵作有些发怔,看她走到跟前:“这……” 杨仪望着遮住了脸容的闻北蓟,目光移开。 秦仵作好不容易开口解释道:“把脸遮起来……还能好下手些。” 他说了这句,稍微放松了点,重新俯身开始锯头骨:“唉,才多大年纪……看着又干净瘦弱,很不像是坏人的面相,怎么就能干出那些事来。” 杨仪心头一动:“是啊。” 秦仵作大概还不知道,答案,就在他手底下的闻北蓟的脑颅之中。 求知的心理逐渐占了上风,心里原本的软弱被悲苦逐渐消散。 杨仪帮着秦仵作打量,看锯子的方位,深浅,用抹布擦去迸溅的血点跟骨沫,让秦仵作看的更清楚些。 秦仵作起初并没指望她,见杨仪这般细心而又勤谨,不由道:“仪姑娘,你虽是个女孩子,可比我那没出息的徒弟强多了,可惜你是女孩,又生在大家子里,不然……倒是我们这行当一把好手呢。” 他情不自禁说了这句,却怕冒犯了她,忙笑道:“我说这话,你可别见怪。” 杨仪道:“您说哪里话,不管是仵作,大夫,各司其职,有何不妥?不管做什么,对我来说只要能够寻幽探微,知明真相,就甘之如饴。” 秦仵作怔了怔,含笑点头,手上仍是一丝不苟地动着:“仪姑娘,我原先听说你的名头,还以为是个大家子里娇纵轻狂的女娃子罢了……现在才知道,你真真……是极难得的人,怪不得小侯爷跟咱们俞巡检都对你另眼相看。” 杨仪听到最后一句,倒是不便再说别的了,只假装去看颅骨的。 因为要保证里头的脑仁完整,秦仵作并不是直接就锯落,而是先从外围向内,锯透之后,再选另一侧,因此难度加倍。 两个人合力,又过了半个时辰,才总算弄的差不多,从闻北蓟的额头向下,耳之上,一直向后,上半颅骨被整个儿锯开。 秦仵作将锯子放下,擦了擦手:“当初弄这两把锯子的时候,我只以为不大会用得着,真想不到……” 然后他看向杨仪:“仪姑娘,我要揭开了。” 杨仪道:“是。” 秦仵作小心翼翼,将那颅顶慢慢地取下,一个色泽淡红、看着十分干净的脑仁,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也是秦仵作第一次见到完整的脑仁,他一时竟也呆站在原地,看愣住了。 杨仪微微地屏住呼吸。 这……就是闻北蓟的脑仁。 先前,闻北蓟说什么“你看到我的脑颅就知道了”的时候,杨仪跟众人都以为这是少年的癫狂不经之语。 直到此时才明白,他是真的。 他想让杨仪看到他的脑子,知道他的情形,了解他的……病症。 杨仪把心中的那些复杂情绪压下,让自己平心静气。 她得看,打起精神认真仔细的看明白。 极为新鲜的脑仁就在面前。 有点淡粉色,看着很嫩,极为精巧,这是世上所有能工巧匠都没法儿制造出来的,属于人身的天然之物。 就是这个东西,它的每根脉络,每道沟回,每一寸……指挥着整个人的五感六识,活动知觉,组成了一个完整的人。 多年前的记忆,在心里一点点想起。 当时洛蝶让杨仪看那个死人的脑子的时候,她简直没法形容自己心里那种不适。 那会儿的杨仪不晓得那个看着有点恶心的东西,是何等重要之物。 她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是碍于洛蝶的催逼,强撑着让自己去翻看,了解,记忆。 但是今时今日,杨仪的心情早就不同往日。 重新洗了手,杨仪用一种敬畏而极其虔诚的眼神,仔细地看着面前的脑仁。 她极其小心地,用最轻的力道,把整颗脑仁自颅骨中取出,下方颜色更浅的一段,仿佛连着后颈的脊椎,秦仵作得了示意,帮她切断。 杨仪将那颗极其矜贵、独一无二的东西取了出来。 从表面看,并瞧不出什么。 秦仵作呆呆地,不知杨仪将何以为继。 杨仪请他取了干净的托盘,将脑仁放在上面。 又要一把长而薄且利的刀刃。 秦仵作屏住呼吸。 虽然他知道这是一个死人的器官,就跟他先前处理过的心肝脾肺肾是一样的,但……五脏六腑常见,取脑仁,他还是第一次。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而杨仪显然知道。 她做的都是惊世骇俗的举止。 杨仪用刀,把那颗完整的脑仁从中间慢慢地切开。 就如同切一块豆腐般小心。 秦仵作差点没惊呼出来。 “这样,才能看的更清楚些。”杨仪不疾不徐地给他解释,声音轻而无波。 此刻,抛下所有的复杂情绪,她又恢复了之前那“冷血屠夫”的风范。 薛放不在,不得目睹,秦仵作代替他目睹,老仵作觉着自己的心有点受不了。 杨仪把切开一半儿的脑仁取了起来:“您看,这里头是这样的,要是单从外间看,是看不出来的。” 她的样子,好像是拿着个什么常见的物件,正在跟人介绍此是何物。 秦仵作只能紧闭了嘴,以点头示意自己听见了。 杨仪垂眸细看,跟她记忆中的差不多,甚至跟她画的那张图也差不多。 从上往下:最上面的上脑,略白的中脑,后脑,颜色略灰的下脑,最下面的小脑。 杨仪看着看着,目光落在脑仁的中间处。 当初跟着洛蝶的时候,她只想应付交差,洛蝶显然对于这个也知之甚少,所以没有逼她仔细查看。 此刻才又意识到,原来脑仁中间,构造更加复杂。 杨仪定睛:“这些是什么……好像不太对。” 就在脑仁中间,有一点形状似椭圆,有点如同……像是果仁、杏仁般的东西。 它的颜色有点怪,跟周围看着正常的脑仁颜色大不同:“秦仵作。” 杨仪没法独自判断,只能叫了一声秦仵作:“您看看这个……它是不是……” 杨仪看脑仁的时候,秦仵作多半都在看她,若非亲眼目睹,老仵作实在难以想象,这样一个清秀好看的大家小姐,竟然捧着半颗人脑,看的是十分入神。 听了杨仪唤自己,秦仵作上前,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望着那颗小小的仿佛是杏仁般的东西:“这好像是肿了?” 他虽不是大夫,但一眼就看了出来。 “肿……”杨仪屏息。 秦仵作却又道:“不过我之前没见过这个,只是觉着像是肿了,你看……它好像都顶着上头的脑了。” “对,你说的对!它已经都挤压着上脑了,”杨仪心中发颤,极快一想,道:“王六……” 一想到王六的尸首已经给掩埋,这个天气就算挖出来,只怕也看不出什么了。 可惜。 杨仪心念转动:“泗儿的尸首可在?验房里可还有别的尸首?” 秦仵作打了个寒战,有种不祥的预感:“这、在后面停尸间里,除了泗儿的,还有两具……怎么了?” 杨仪道:“如果可以,我想都看一看。” 秦仵作灵魂出窍,开始后悔自己答应回来“帮这个忙”了。 京畿司每天接受京城内的案件,尸首自然是不“缺”,除了泗儿的外,还有两具无名流浪的尸首,并一名杀人抢劫、在追缉之中拒捕被杀的尸首,本来要拉去埋了,一时还没动手。 不过这些尸首的身份,要么是无主,要么是死寇,倒是不必再特意向上呈报,只派人去跟俞星臣说了句,俞巡检说“可”,便行了。 秦仵作只恨自己没有长八只手。 不过一回生二回熟,加上杨仪在旁帮手,两个人很快把泗儿的,以及一具流浪汉的尸首脑仁切了出来。 杨仪小心将他们切开,仔细观察,他们的脑仁中,确实也都有那杏仁般的脑,但都不像是闻北蓟的一样,他们颜色很正常,而且也很规矩,并没有挤压着上脑。 这两人在屋内拼命地取脑,冷不防秦仵作的徒儿在出去大吐的时候,泄露了消息。 此刻京畿司里有些大胆的,都跑来偷看,望见他们发疯一般行事,众人大惊失色,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了秦仵作跟那位大名鼎鼎的仪姑娘,正在取死尸的脑子查看,也不知到底想干什么。 知情的人把这当作一件奇事,说给那不知道的,未免添油加醋。而那些话传来传去,不知不觉就变了味。 起初还有点谱,说是把两三个人的脑子给切开了,慢慢地,两三个就变成六七个,又变成十六七个,到最后,几乎连活人都要被拉去切脑子了。 孟残风孟队正听见风声。 他本着不信邪的心思,跑来亲眼目睹,虽然说没看见十六七个人的脑子,但看见四五具尸首躺在那里,有的脑壳空了,有的还新鲜地露在外头,秦仵作还在拿着锯子,吭哧吭哧地在切另一个脑壳。 喘气与吱嘎齐飞,血点共骨沫一色。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几乎有鬼见愁之称的孟队正,双脚发软,眼前发晕。 若不是副手从旁扶着,几乎晕厥当场。 俞星臣听灵枢打听了消息,摸了摸额头。 他暗自庆幸冯雨岩今日不在,不然的话只怕他又得去挨另一番训斥了。 先前俞星臣迎来送往,处理诸事,忙的团团转,应接不暇,此刻总算能够稍微放松。 他本来该亲自去验房看一眼,但他很了解自己,他看不得那些东西。 光听听就已经够了。 俞星臣定下神来,却想起冯雨岩匆忙离开的事。 他询问灵枢:“冯将军带着薛放到底去干什么了?” 灵枢道:“据说是宫内来人传旨,冯将军就急匆匆地叫了他就去了,到底为了什么却无人知晓,冯将军也不曾交代。” “旨意,”俞星臣微微蹙眉,思忖,“宫内的旨意虽然常见,但什么旨意,居然还要带着薛十七……” 他拧眉思忖会儿,突然道:“今儿,是不是羁縻州来的狄闻的特使进宫的日子?” 灵枢道:“是,早上听人说了。” 俞星臣动作一停,脸色微微变。 灵枢道:“大人,有什么不妥吗?” 俞星臣双眸暗沉,低低道:“你快去……打听打听,宫内的消息……” “宫内?” 俞星臣惜字如金:“宫中怕是有事,去吧。” 灵枢拔腿往外走,才出仪门,就见到一个有点眼熟的身影从外疾步而来。 “陈……”灵枢不由止步,盯着那还有点风尘仆仆的少年,“陈旅帅。” 陈献也看见了灵枢,他淡淡地问道:“闻北蓟在哪里。” 验房的门外,来看热闹的前仆后继,吓跑了一批,又有不信邪的再来。 谁也没有发现,一个身着戎装的少年从院外大步流星进入。 他放眼一打量,径直往此处而来。 把堵在门口的一个人揪住后领,向外一扔。 其他的人震惊的时候,陈献迈步进了门。 他的目光在室内扫过,看见托盘内那些脑子,看见长桌上那些尸首,看到忙碌的秦仵作,看到正在观察且记录的杨仪。 然后,他的目光落在被白布盖着的,闻北蓟的尸身上。 虽然没有看到真容,陈献却仍是迈步向着那尸首走去。 杨仪心无旁骛,直到秦仵作唤她,她才抬头。 这时侯陈献已经走到闻北蓟的尸首旁。 陈十九郎盯着面前被白布遮盖住头脸的人,猛然抬手。 白布被陡然掀起,当空一荡,落在地上。 陈献望着躺在长桌上的闻北蓟,看着他的脸,也看见了他没了一半的脑。 十九郎并没有很惊讶,仅仅是挑了挑眉。 然后,他呵地笑了声,望着闻北蓟道:“我以为我来的够快了,没想到还是晚了呀。” 他还是那种仿佛玩世不恭的表情,好像是吃酒席晚到一步,稍稍觉着遗憾了些似的。 章节目录 第180章 三更君 杨仪端着半颗脑,呆看陈献。 起初她惊觉陈十九郎出现的时候,本以为陈献必定会惊呼哭泣之类,毕竟先前在京内,他跟闻北蓟简直形影不离,感情甚好。 听见陈献淡淡然说了这句,杨仪一瞬恍惚。 陈十九却又自顾自地俯身靠近,他先是细看闻北蓟的脸,目光逐渐上移。 “哟,”在闻北蓟被打开的脑壳上逡巡:“真是……难看的紧啊。” 杨仪总算反应过来。 她小心地把手中的脑放回托盘,往陈献身旁走了两步:“陈旅帅。” 陈献回眸,眼神微微凉,是之前杨仪所没见过的。 她因而止步。 陈献却又一笑:“怎么了,仪姑娘?” 杨仪咽了口唾液:“你……” 如果是其他人,这时侯那句“节哀顺变”就非常的应景了。 但是陈献这一幅云淡风轻无事发生的样子,杨仪只能说道:“你……刚刚回京吗?” 陈献嗤了声:“当然。”他抓了抓自己的脸:“我其实昨儿就听说了,可是没放在心上,以为怎么着也不至于这么快吧,没想到竟是我大意了,这真是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杨仪觉着他先前不太一样,虽然方才那四个字好像不适合出口,但杨仪仍是说道:“陈旅帅……节哀。” “节哀?”果真,陈献反应越发古怪,他哼哼着笑道:“节什么哀,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不过生生死死,各有天数,随意罢了。没什么喜忧哀乐可言。” 杨仪觉着自己已经没有话了,因为话不投机,或者不是不投机,而是时机不对。 她点点头,转身回去,继续查看脑仁。 陈献见她走开,目光在瞬间暗了几分。 回头又看向闻北蓟,他的眼圈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微红,嘴角的笑却仿佛是粘在上头了似的十分牢固。 顷刻,陈献道:“你在做什么?” 隔了会儿,杨仪才明白是跟自己说话:“闻公子临死之前,说过他的脑中……有疾,我正要查探究竟。” “脑中有……疾?”陈献回眸,忽然看见杨仪放在桌上的一张图画,那是杨仪所画出的,方才观察过的脑面图。 陈十九郎眯起眼睛盯了会儿,突然笑道:“有意思……” 杨仪不知他在说什么,也没空理会他,因为秦仵作正又打开了一个脑。 杨仪走过去,举起来查看,举刀轻轻切开。 陈献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这样,能看出什么来?” 杨仪道:“闻公子的脑仁之中,有一处异常,我正跟其他这几位的做比对。” “比出什么了吗?” “这几位的都未有异常。可见闻公子所说脑中有疾,并非无稽之谈。”杨仪说到这里,皱眉:如果王六的尸首还在,那就可以做更准确的比对了。 两人说话之时,门口那些围观的人自然都听见了,一时窃窃私语。 正在这会儿,老关带人赶来,将众人屏退。 原来是俞星臣听闻陈献到了,因也知道他跟闻北蓟要好,怕他无法接受由此闹事,所以急忙调了老关过来查看情形。 老关见陈十九郎在内,安安静静,他心中诧异,便也并未打扰,只在外间等候。 陈献看着杨仪检查过那颗脑,画了图。突然道:“杨仪,” 杨仪抬眸:“陈旅帅有什么吩咐?” 陈献盯着她的眼睛:“闻北蓟是你害死的不是?” 门外老关一听,略略警惕。 杨仪道:“陈旅帅为何这么问?” 四目相对,陈献道:“不是你就好,如果是你……我怕他死不瞑目。” 杨仪不懂这话。 陈献抬手进怀中,掏摸片刻,拿出了一叠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杨仪。你过来。” 杨仪微怔:“何事?” 陈献把手中的东西晃了晃,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动:“这是给你的,你要看就看,不看……我当纸钱仍旧烧还给他。” 杨仪愕然:“这……这是闻公子的东西?可是为何给我?” “是他的东西不错,至于为什么给你,我不晓得,”陈献淡淡地:“我翻看过,看不懂,你也许能看懂,因为……跟你方才画的那些鬼画符,有点相似。” 杨仪听到这里,赶忙上前从陈献手中接过那一卷东西。 当她将那纸卷展开的时候,杨仪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画纸上,是一个人的头。 确切地说,是个被“切开”的人头。 画上所展示的,只是他的“侧面”,却无比详尽。 这是一个只有半边侧脸的,被切开露出了脑仁的头颅。 凑近细看,脑颅内部的构造十分清晰。 甚至,比杨仪之前给薛放俞星臣画的更详细十倍不止。 杨仪双眼发直,不能形容心头震惊:“这是……真是闻公子画的?可……” 她本来想问闻北蓟怎么会把脑仁的构造画的这样详细……但又一想,他本来就是个不能以常理测度的少年。 杨仪一边看,一边喃喃:“这怎么会在……陈旅帅手里?” 陈献道:“上次我要离京,他拿了这个东西给我,说叫我帮忙留着,怕留在家里,被丫头们以为是什么不好的东西给扔了。他还说……” 陈十九郎回头看着闻北蓟平静而死寂的脸容。 当时的闻北蓟,还是活的。 陈献把他给的这些东西打量了一遍:“这鬼画符是什么?” 闻北蓟道:“是……说了你也不懂。” “呸,不懂你给我干什么?是觉着老子晚上没东西点火?” “十九哥,别说笑,我正是怕丫头们不懂事给我弄坏了,才特意给你帮我存着的,”闻北蓟笑道:“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样,就是……就是有时候突然感觉到,就想要画出来。” 陈献皱眉望了他片刻:“你啊,有时候乖得很,有时候却怪的令人无法可想。”他把这卷纸张小心收起来,问:“你想叫我给你存多久?” 闻北蓟想了想:“总之十九哥先留着,这个也许永远用不着,也许很快就用得上,” 陈献道:“臭小子,你跟我打哑谜呢?” 闻北蓟笑:“总之,假如真的到那一天,我想大概我画的……不至于就是子虚乌有之物。” 陈十九郎似懂非懂:“你画这个,也没有人会看啊。” “会有的。” “是谁?” 闻北蓟忖度:“若说这世上会有人看懂,我想应该就是仪姐姐。” 陈献失声笑道:“杨仪?你画了天书,她能看懂,她是神仙还是鬼怪?” 闻北蓟只用无辜的眼神望着他。 陈献跟他对视了片刻,叹气:“行吧,既然你相信她,那我就给你留着……可什么时候能给她?” 闻北蓟回答:“十九哥,真到那会儿,你自然就知道了。” 当时闻北蓟的表情,让陈献无法形容,但陈献却没有深究,也许是因为,那会儿他从闻北蓟的脸上看出了一点不同寻常,而他不想去面对。 杨仪细看手上画卷。 起初,她只看到这画的是脑颅内的图,但很快,她看出了不同。 从第一个图,向下,就在她方才跟秦仵作说的那像是杏仁之物的位置,那原本的小杏仁体,产生了变化。 它逐渐的变大,开始挤压周围,而就在杏仁体发生变化之时,那画上的人半张脸也随之而变,他露出愤怒的表情。 杏仁体越大,画上人脸就越狰狞,乃至到了最后一张图,那张脸已经不似人形,恍若鬼怪。 怪不得陈十九郎也看不懂。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陈献问。 “是……”杨仪从第一张看到最后一张:“是病变。” “病、变?”陈十九郎觉着这词新奇。 杨仪望着那小小的杏仁核,道:“是他的脑发生了病变,挤压到周围,引发了五感六识……乃至他的情绪的变化。” 陈献若有所思:“哦,这个人的脸越来越难看,是因为这个原因?” 杨仪道:“是。” 最后一张,应该就是失控。 杨仪微微闭上双眼,想到王六头顶的针,想到王六说“救”。 当时他们都不懂王六的意思,后来因确定有人给王六插了针,还以为王六想说从凶手的手中“救”他,现在看来,王六……应该也是跟闻北蓟一样,是因为病发无法自控而想要有人救他。 若按照这图上所示,闻北蓟便是知道了王六脑中有患,意图解决,他刺入王六脑中的那根银针,是为了压制王六病变的杏仁体,不料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闻北蓟竟能把人的脑仁画的如此详细,假如……假如…… 杨仪看那些画册,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乃至面部表情从平静到狰狞,一一清晰。 如果,她曾经跟闻北蓟好好的交谈过,如果闻北蓟把他知道的所有告诉杨仪,如果是杨仪来给他施针…… 或者未必不能救。 杨仪突然想起先前,俞星臣问闻北蓟,他的病症有没有救治的可能。 当时闻北蓟有那么一瞬的犹豫,他看向杨仪。 那会儿杨仪明明见到他眼底曾有一点光的。 可他很快又看向了闻北宸。 此刻,杨仪只觉着浑身战栗。 他……他应该是知道的吧?假如他们两个配合,未必不会有法子克制脑中的病变。 但是不可能了。 因为不管怎样,闻北蓟已经创下滔天大祸,罪无可赦,他若是活着,必定会成为闻家的耻辱。 但他若是死了,把头给了杨仪,以杨仪之能,查明他确实是得了病,那对于他所犯的罪行,也是有了双重的交代,他的死偿了王法,他的病解释了原因。 一个病人病发之后无法控制而犯罪,再加上他的死亡,对于闻家的影响,才能降到最低。 他随心所欲活了短短十六年,在最后的一刻,做了他认为该做的、对的事情。 虽然这付出了他生命的代价。 皇宫。 薛放跟在冯雨岩身后,站在宫门口,等待传召。 冯老将军从离开衙门到进午门,一贯的心事重重,就算薛放问他今日是有何事,他也只是摇头。 倒是在进宫门之前,冯雨岩特意叮嘱薛放:“务必少说话,最好不要开口。” 薛放以为他是怕自己说错了话,在御前失仪,惹怒皇帝。 一个白脸太监走出来,向着冯雨岩拱拱手:“老将军好啊。” 行了礼,目光却瞥向薛放:“哟,这就是扈远侯府的小侯爷?啧啧,好俊的眉眼,好出色的人物,果真金玉一般。” 薛放看了他一眼。 他按照冯雨岩的吩咐,少说话最好不要开口。心里却想:“你倒是雪白肥胖,像个发面卷子。” 太监微微一笑:“皇上召见,请老将军跟小侯爷进内。” 薛放再不羁,也知道皇帝不是好见的,之前杨仪进宫,他还担心的无可不可,如今自己竟也一头撞进来。 他虽不惧见皇帝,但心里清楚,面圣还真未必是件好事。 冯雨岩在前行礼,薛十七郎在后跟着按部就班,如法炮制。 “冯爱卿平身。”皇帝的声音轻而低哑,好像是没经过嘴,直接从喉咙里冒出来的声音,“你身后的,就是薛家十七郎?” 冯雨岩忙道:“回皇上,正是薛放。” “呵呵,”皇帝笑了两声:“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薛放听了这句,眉头微蹙,心想:“真是晦气。像是对娘们的口气。” 要不是冯雨岩一再叮嘱叫他不要四处乱看,规矩低头,他才不至于如此。 此刻听见皇帝的话,薛放直接抬起头来,拱手行礼:“薛十七参见皇上。” 眼前的皇帝,大概四五十岁的模样,面孔白净,三缕长髯,斯文儒雅,又不失威严尊贵。 皇帝望着面前少年,双眼也明显地亮了亮。 他凝视着薛放:“呵……早听说过薛家十七郎的名头,今日才得以相见,果真是英雄出少年,俊才也。” 冯雨岩看了眼薛放,想叫他自谦几句。 薛放却默不做声。 皇帝却没觉着冷场,继续道:“扈远侯真真的……这样好的儿子,他怎么舍得从小儿放在外头?” 冯雨岩只好说道:“回皇上,这恐怕也是侯爷为人父母的苦心,为了历练孩子。” 皇帝摇头:“就连朕,因为怕宣王有碍,才叫他去寺内修行,可不管如何,仍是在眼皮子底下,扈远侯太狠心了,十七郎离京之时大概才十一二岁吧?把这么小的孩子送到羁縻州那虎狼之地,也亏他想得出来,就算是有狄闻在那里照料着,也始终太过绝情,不是为人父母之心了。” 冯雨岩不知该怎么接茬,因为他摸不透皇帝这番话里的意思。 薛放却终于开了口:“回皇上,其实这也是臣自己所愿,既然是男儿,自然是要出外闯荡的,至于皇上说的宣王殿下,乃是金枝玉叶,跟臣这种草莽丛中的人当然不同。” 冯雨岩稍微松了口气,没想到关键时候,十七竟真能顶的上。 皇帝又笑了几声:“草莽丛中?你也太自谦了,朕自然最会看人的,薛十七绝非池中之物,你父亲当年也算是威震八方的人物,朕想,你以后必在他之上……” 薛放道:“皇上这是过誉了,臣可是自叹不如,在南边辛辛苦苦干了一阵,最终又犯了大错遭了贬斥,进了京内,又屡教不改每每逾矩乱纪,哪里比得上老侯爷当时的意气风发。” 冯雨岩忙看向他:这家伙是在趁机诉苦吗? “哈哈,”皇帝笑了起来:“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莫欺少年穷’,放心……你的造化自然是有的。” “那臣就先多谢皇上吉言。” 皇帝微笑,打量着薛放:“是了,先前端王射猎遇险,也多亏了你及时相救,朕本该有所赏赐,只因太后身上一直不自在,朕甚是烦心,竟忘了……来人。” 之前那个白脸的太监上前,皇帝道:“薛十七郎救驾有功,赏赐金銙带一条,四品豹补武官常服一领,钧瓷双耳梅瓶一对,通宝宫钱十枚。” 那太监躬身:“是。”又看薛放。 薛放听见“赏赐”,耳朵不由动了动,然后才反应过来,顿时之间整个人都开始血热。 之前他满心发愁哪里去找银子,谁成想银子难找,俸禄却容易被扣除。 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猛然间就像是天上开始往下砸馅饼……不,这会儿俨然是要砸落金山了。 他按捺心口喜悦,赶紧听赏赐什么。 谁知都是些物件儿,虽听见“通宝宫钱十枚”,他没见过宫钱是什么样子,心里不免失落。 此刻竟没留意那太监的眼神,还是冯雨岩在旁边拉了他一把:“谢恩。” 薛放这才跪地:“臣谢主隆恩。” 皇帝望着他,笑眯眯地:“别忙着谢,今日朕传召你们可不只是为了赏赐。” 冯雨岩微微垂头,心头一沉。 皇帝的目光从薛放身上转到冯雨岩面上道:“老将军,你带了薛十七,去南衙那里提两个人。” 冯雨岩躬身:“臣遵旨。” 皇帝又吩咐:“尽早审讯,朕要真相。” 说罢,皇帝又看向薛放:“十七郎。” 薛放道:“臣在。” 皇帝微笑:“好好审问那两个罪囚,办好了这件差事,朕许你高升。” 薛放心想:总算还有句好话。 跟着冯雨岩退出了政明殿,之前那个白脸太监笑对薛放道:“小侯爷,今日皇上赏赐的东西,会命人送到府里去。” 薛放觉着那都是些物件,倒也没什么稀罕,拱手道:“多谢公公。” 马公公一笑,回身去了。 冯雨岩带了薛放,往宫中南衙而去,南衙这边儿,都是些内务司的太监,负责处置犯了错的宫人等,是个极阴晦的地方。 薛放此刻问道:“是两个什么人?为什么叫咱们审。” 冯雨岩瞥了他一眼:“待会儿你等在外头,不必入内。” 南衙的太监自是早接了旨意,早在等候,接了冯雨岩向内。 薛放在外等了片刻,依稀听到里间有人道:“南蛮子……骨头硬……”之类的话。 他起初没在意,过了片刻,突然觉着哪里有点不对。 扭身向内走去,两个南衙的内侍忙道:“里头不能进。” 薛放道:“我就看看。”不由分说推开他们,疾步向内。 正走到里间,只听见“嘶啦”一声响,薛放皱眉,闻到一股刺鼻浓烈的皮肉烧焦的气息。 与此同时,是冯雨岩道:“皇上说要移交给巡检司,为何还要上刑?” 另一个人道:“如今这不是还没交到老将军手里吗?自然还是我们掌心里的玩意儿。” 话音刚落,薛放从外转了进来,一抬头,看见前方绑在柱子上受刑的人。 当看见那张前日还笑意吟吟的脸之时,薛放简直不敢相信,目眦俱裂。 旁边一个瘦长脸太监,正又取了一把火红的烙铁,不怀好意地晃动:“再来一个,也是无妨。老将军你看,他叫都不叫……” “狗养的!”薛放虎吼了声。 在烙铁落下之前,十七郎一把揪住那人发髻,将他直直地拽开,向着旁边的火盆一把扔了过去:“你该死!” 章节目录 第181章 一只加更君 薛放一眼看见的那个人,竟正是隋子云。 隋子云被牢牢地绑在木桩上,遍体血痕狼藉,肩头触目惊心的新鲜烫伤,他本是双眼微闭,牙关紧咬,嘴角不住地抽搐,显然是在忍痛。 直到听见了薛放的声音,隋子云猛然睁开了眼睛。 薛放将那瘦长脸太监揪了出去,直接摔向火盆。 那太监猝不及防,连头带人撞了上去,只听嗤啦之声不绝于耳,室内腾起一股白烟,是头发,皮肤跟衣裳瞬间烧灼。 惨叫连连,那太监跌在地上不住翻滚。 旁边几个都惊呆吓傻,反应过来后,救援的救援,有的则围了上来:“什么人敢在南衙伤人!” 薛放毫不啰嗦,不由分说,将挡在跟前的两个太监先踹翻一个,又揪住剩下的那人,一拳过去,那太监口鼻流血,昏死过去。 耳畔是冯雨岩的喝止之声:“十七住手!” 薛放充耳不闻,上前扶住隋子云的肩头。 就算人在面前,他依旧不能相信这个浑身伤痕遍布的人就是隋嬷嬷。 十七郎双眼瞪的极大,却竟不知往哪里看:“你……” 隋子云本想制止他,可所有力气都已经在之前的折磨中耗尽,此刻仅仅向着薛放动了动唇:“无、无碍。” 他想让十七郎放心。 这会儿外头的人也给惊动了,十几个太监呼啦啦涌了进来,地上的那人早被人扶了起来,半边脸都被盆内的炭火烫的花里胡哨,衣衫破烂,身上各处还有淡淡烟气冒着。 他疼得发抖,气急攻心,厉声道:“给我、给我灭了他!” “行!”薛放非但没有消气,怒火直冲九霄,他挡在隋子云跟前,抬手往后指了指,声音喑哑:“谁动过这个人的,先给我上。” 众太监面面相觑,正犹豫着要上前。 冯雨岩忙道:“都不要动手!” 受伤的太监强忍着痛,盯着薛放道:“老将军!这是你带来的人,今儿可不能就这么走了!不把他留下来千刀万剐的,难消我心头之恨。” 薛放呵地笑了,往前一步:“你来啊,过来。” 那太监眼神阴鸷,呵斥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 冯雨岩上前一步,抬手挡住薛放:“十七!给我退下!” 他又忙转头看向对面太监:“王公公,有什么事都好说,要是在宫内动了手,闹到皇上跟前,我们自然落不了好,但公公也未必就有好处。” 那太监道:“他差点儿要了我的命!” 薛放只恨方才没要他的命。 但望着冯雨岩挡在中间之态,听到身后隋子云的低声呼唤。 这一瞬,他已经冷静下来。 薛放冷笑,转身走开一步。 几个太监忙后退戒备,薛放看着旁边桌上的各种刑具,有的还带着血。 他的眼中暗影灼灼,举手拿了一把短匕首,回身。 冯雨岩吼道:“十七!” 那受伤的太监也叫道:“反了……来人,来人!” 薛放扫了他一眼,转身到了隋子云身前。 一抬手,刷刷数声,捆在隋子云身上的绳索应声而断。 隋子云站立不稳,往前栽倒。 他垂着头靠在薛放耳畔,垂眸的瞬间,拼尽全力低语了两句话。 薛放单臂将他一抱,转身望着面前众太监:“谁再敢挡我,就别怪我手脚粗重了。” 冯雨岩见他拿刀子并不是跟人拼命,总算松了口气。 可那受伤的太监又怎会善罢甘休:“好个狂妄之徒,你当这皇宫是你能撒野的地方……老将军,别怪我不给你面子,这个人今儿一定得留下。” 薛放手腕一抖。 那把匕首脱手而出,擦着受伤太监的鬓边射向背后墙壁。 几个太监只觉着脸上一冷,回头,见那匕首已经深深钉入了墙上,不由都惊骇起来。 这要是准头差点儿,不定谁的脑袋就没了。 呼啦啦,几个人齐齐后退了两步。 冯雨岩对薛放连连摆手,转身对那太监道:“今日是他手脚粗莽伤了王公公,改日我叫他给公公赔罪就是了,公公还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正事要紧。” “正事?”王太监瞥了眼那匕首,心有余悸,勉强道:“皇上叫你们负责审问这两个罪囚,可我看着,他简直跟见了亲爹一样……这还能审?” 冯雨岩眉头一皱。 薛放则冷笑道:“你不要放屁,你知道我见了亲爹是什么样?” 肩头上,隋子云本伤痛难耐,听了这句,想笑,气却不顺。 喉头一呛,竟轻轻咳嗽起来。 就在这时,只听一阵脚步声响起。 冯雨岩跟众太监转头,却见为首的正是皇帝身边的那个雪白肥胖发面卷子般的魏公公,旁边还有一名青年武官,看打扮正是宫内的御林军。 两人身后跟着几名太监跟宫中禁卫。 魏公公眼见如此,诧异:“这是怎么了?” 那伤脸太监才要说,冯雨岩道:“方才十七不小心碰了王公公,跌在那火盆上。没有大碍。” 王太监大惊:“冯将军你……” 魏公公却没等开口,看向伤了脸的王太监,他皱眉道:“这眼见伤的不轻,怎么还不去看太医,要留疤的话,还能在宫内当差吗?” 伤脸太监心头一凛,忙委屈诉苦道:“公公,替我做主,这是那薛十七……” “行了,伤势要紧还不快去?你知道万岁爷爱洁,若知道你这样……只怕一刻也留不得了。”魏公公说话间,指派了两名小太监:“赶紧的陪着出去,快请太医来给看看!不能留疤!” 几个小太监不由分说地簇拥着王公公去了。 剩下魏公公跟身旁那青年武官对视了眼,看向冯雨岩:“老将军这……” 冯雨岩走前一步,请他到旁边低语了几句。 魏公公连连点头,又看向隋子云跟另外那人,皱眉道:“确实不太像话,我知道了,老将军勿虑,此事原本是他们自作主张,皇上也并不知……只管将人带走吧。” 冯雨岩道:“多谢魏公公。” 魏太监一笑:“老将军何必客气。只是尽快把事情办妥,交了差就行了。”他说了这句,看向薛放:“少年人,气盛点免不了,只是到底要知道分寸……小侯爷,别的都罢了,皇上交代的差事,可要办好,别马虎了,辜负了皇上一片心意。” 薛放只低了低头:“知道。” 魏公公转向旁边那武官:“褚统领,请陪老将军跟小侯爷出宫吧。” 褚鸿一招手,有几名士兵上前,将另一根木桩上的人解下来,扶着向外。褚统领看向薛放:“小侯爷……” 薛放道:“我扶着他就行了。” 此刻他身上被隋子云身上沾的血迹斑斑,褚统领看着隋子云的惨状,欲言又止,只一招手,有一名士兵取了几件衣裳。 薛放把隋子云扶住,叮嘱:“上来,我背着你能好些。” 隋子云略一站,趴在他的背上。 此时褚统领将其中一件衣袍抖开,正是隋子云先前进宫时候穿的武官袍,他将袍子遮在隋子云的身上。 薛放回头看看他:“多谢。”背起隋子云,往外走去。 出了南衙,往午门而行,薛放问冯雨岩:“这到底是怎样,总该跟我有个交代吧。” 此刻褚统领随行陪同,周围还有几个士兵跟带路的太监。 冯雨岩低声道:“早上特使觐见的时候,有个侍从突然暴起发难,伤了一名太监……据说还要刺杀、圣上。” 薛放简直窒息:“什么?” 冯雨岩道:“那人被及时拦住,当场被杀。所以才把特使下了南衙。” “这不可能。这……”薛放不知要怎么说。 冯雨岩谨慎地制止了:“先不必多说,等回去再仔细询问就是了。总会水落石出。” 午门口,褚统领止步:“老将军,小侯爷,请务必谨慎行事。” 冯雨岩道:“多谢。” 薛放却发现宫道上停着两辆马车。 冯雨岩挥挥手:“先送人上车吧。” 他这是早有准备?薛放看了冯雨岩一眼,把隋子云送了上去,自己也跳了进内。 另一个伤者则在第二辆车上。 老将军则仍是骑马。 马车往回而行,薛放把隋子云那件血迹斑斑破烂不成样子的中衣撕了撕,看他身上的伤。 除了烙铁的印子外,还有些鞭痕,刀子的割伤。 薛放记得,羁縻州的特使是今日早上才进宫的,这才半天的时间,居然就折磨成这样! 他们都是士兵出身,对于受伤之类当然是家常便饭,但……若说是牢狱之灾而来的伤,这还是头一遭! 跟敌寇死斗,或者受伤或者人头落地,那是光荣。 但如果是无缘无故损在自己人手中……这并非光荣,而是绝大的耻辱。 隋子云先前颠簸着,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薛放本想询问他详细情形,可看隋子云脸色苍白如纸,哪里还能说什么,只希望马车快点儿,回到巡检司后好歹让杨仪给他看看。 京畿巡检司,后衙验房。 陈献正问道:“我不懂,他既然得了病,如今又死了,还要你挖他的脑子做什么?” 杨仪道:“因为看过了,才知道他真的是病了。” “知道这个又有何用。” “对于死人没有用,但对于活人有用。” 陈献略一想:“你是说对于闻侍郎……跟闻家大哥。” 杨仪顿了顿,摇头:“或者不止于此。” 这次陈献想不到了:“哦?还有谁会从中得利?” 杨仪品着他“从中得利”四个字,抬眸看向十九郎。 她本不想说,可……心中转念:“你可知道,在此之前,就算最精妙广博的医书,都不曾有过关于脑颅内症的详细记载?关于脑中之症状,连我也只知道,头疼,或者脑风……如此而已。” 陈献皱眉。 杨仪看着那些放在一起的“画”,叹道:“但是从今日起,这将不再是医家禁地。陈旅帅说‘从中得利’,若说得利,却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有心之人继续去探究钻研,一步一步解开有关脑疾的重重疑窦,将来或许有一日,自然会有千千万万人从中得‘利’,因为他们所得之症,兴许将不再是所谓不解之谜,不治之症。” 说到最后,杨仪看向闻北蓟,眼中多了几分伤感:“也许到再出现第二个王六,第二个小闻公子的时候,我们将不至于束手无策不明所以,而知道该怎么及时救治。所以……做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陈献万万没料到会听到这么一番话。 他看着杨仪,半晌一笑道:“我跟你不同,我只是个最最烂俗的俗人,我只看眼前,对我来说,眼前的人没了才是真的,至于千万人活着或如何,跟我却没有丝毫关系。” 陈十九说完后,又打量了闻北蓟一会儿:“算了,死就死吧,我也不用感慨,谁知道明儿死的会不会是我呢。” 杨仪一惊,很想叫他别这样胡说,但陈献却毫不在乎,自顾自出门去了。 老关目送他离开,忍不住道:“这陈旅帅年纪轻轻,着实……凉薄。” 杨仪看着陈献离开的背影:“只怕并非凉薄,他只是……” 她没说下去。 老关也不懂。 杨仪洗了手,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把画成的卷册都给了老关,让老关先去送给了俞星臣,自己随后就到。 然后同秦仵作商议了几句,出门。 杨仪怕俞星臣看不懂或者不信,便准备了两个切开的脑子,同秦仵作的徒弟一块前往。 谁知,正端坐于桌子后的俞大人抬眼看到那托盘内白布盖着的东西,隐隐猜到是什么,顿时变了脸色:“那是……” 杨仪刚要掀开白布,俞星臣赶忙叫道:“住手。” 她讶异地望着他,这好像是俞星臣第一次如此的失态,隐约还带着慌张。 “我是怕大人不明白,所以拿了这两个……” “不必。”俞星臣目光游弋,就是不往她旁边瞧,看得出他在尽量镇定,可惜那份千年不变的镇定此刻正摇摇欲坠:“我看这些就行了。” 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那些图,甚至有意地把那些纸举高遮住了视线,似乎担心杨仪随时给他一个“惊喜”。 杨仪看他这样,只得先请秦仵作的徒弟将那两颗脑子先拿了回去。 俞星臣听见动静,暗暗吁了口气。 他凝神看向面前那些图,自然不能看懂,抬眸看向杨仪:“这……” 杨仪走到桌边上,先把陈献给的那张闻北蓟的图取了出来放在旁边,又另外拿了一张,抬手指着图上所画:“方才将京畿司内的四具尸首都开了颅,查看过了,不管是男是女,年纪大小,他们的脑部构造都是一般无二,跟闻北蓟的对比,只有一点不同,就是这里……” 她指着脑仁中间那个杏仁状的东西:“闻公子的这里微肿,像是受了伤之状,显然是产生了病变无疑,秦仵作也是这样认为。” 说到这里,她很“贴心”的提示:“大人若是看了两个脑仁对比,就更一目了然。” 俞星臣皱眉:“那倒不用。”又问,“就是说,他所做的反常之举,跟此病变脱不了干系?” “对。大人也知道,脑乃元神之府,脑髓若是出了问题,自然会影响人的心智举止。” 俞星臣吁了口气,又看向闻北蓟画的那些图:“这……” “这是闻公子生前所画,方才由陈旅帅转交给我。” 俞星臣惊愕地看着那一张张表情逐渐狰狞的图画,也注意到了脑颅内那细微的变化不同,他抬头看看杨仪:“这怎么可能,他竟然……” 杨仪道:“这就是脑髓的神奇之处。甚至在这之外,还有更多我们所不了解的,堪称……神乎其神的东西。” 俞星臣点点头:“好,有了这些,便有了佐证,可证明闻公子是病变发狂。你……”他本来想夸奖一句,可又觉着不合适,便道:“劳烦仪姑娘了。”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之事。”杨仪淡然应答。 她做这个,当然不是为了俞星臣,是为了闻北蓟,也为了探究跟记录脑中的秘密,找到解决之法。 暂且告一段落,杨仪想到一件事:“关于那个霜尺姑娘,俞大人准备怎么料理。” 俞星臣道:“这个……”他抬头:“你是怕我食言?” 杨仪道:“不敢,先前顾家那位大人不依不饶,所以才想问一问,并无别的意思。” 俞星臣道:“此事我心中有数,仪姑娘不必担心。” 才说到这里,灵枢从门外进来,大概是没留意杨仪在这里,看见她,猛然止步。 俞星臣问:“怎么?说罢。” 灵枢稍微犹豫:“是宫内……果真出了事。据说羁縻州的特使在面圣的时候,有人意图行刺,如今几名特使都给下了南衙。” 只提什么羁縻州的特使,杨仪还没反应过来,只凝神听着。 等灵枢说完,她突然想起早上出宫的时候,跟隋子云的那“擦身而过”。 “下南衙是什么意思?他们现在怎样?”杨仪的呼吸乱了,才说完,便急咳起来。 俞星臣站了起来:“再怎么样,也是特使的身份,一时不至于有碍。” 杨仪听他这么说,稍微心定,但仍是止不住的心慌,忙又去翻荷包,找宁神丸。 俞星臣想叫灵枢去倒茶,又嫌麻烦,自己去提了茶壶,斟了一杯给她放在桌边。 灵枢道:“听说皇上指派了冯大人跟小侯爷追查此事,应该会把特使移交给巡检司。这会儿多半已经出了宫了。” 等冯雨岩薛放一行人在巡检司门口停车的时候,杨仪跟斧头、灵枢等早在那里站等了半天了。 马车还没停,斧头先跑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182章 二更君 薛放抱着隋子云轻轻跳了下地。 虽然隋子云身上盖着戎袍,但脸上的血渍,以及那气色,无不说明他经受了一场酷刑。 薛放心里本不好过,看见杨仪发白的脸色,便把隋子云身上的袍子拉紧了些,他反而一笑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别慌,皮外伤而已,快进去给他看看。” 杨仪忙忙地点头,跟着他向内走去。 斧头跟在后面,一边问屠竹:“这是怎么了?嬷嬷怎么伤的这样厉害。” 屠竹先前虽是随行,但连宫门都不得进,只在外头等着,哪里知道详细。 如今只是摇头,脸上是掩不住的难过之色。 早在灵枢报了冯雨岩跟薛放带了人回来的消息后,杨仪起初不知所措,直到俞星臣提醒:“该准备点伤药之类的……” 杨仪听灵枢说下了南衙,只以为事情难办,还没往人身上去想。 听了俞星臣这么说,杨仪震惊地看他。 俞星臣只好解释:“那里的太监……是不讲理的,但凡落入他们手里,很少有……安然无恙出来的。”他尽量斟酌,让自己用词妥帖些,不至于吓人,而又叫人明白。 南衙,是宫内唯一的惩治犯法宫人的地方,那些行刑太监,个顶个的心狠手辣,极其难缠。 俞星臣当然知道。 也幸而是这样提醒了,在车马回来之前,杨仪已经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妥当。 可虽然如此,在将隋子云送到内室,扔了身上袍服之后,杨仪看见他的伤,还是不禁捂住了嘴。 薛放道:“你不用在意,虽看着严重,但这点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你只给他处理妥当就是……你要是弄不了,我叫杨佑维来也成。” 杨仪深深呼吸:“我可以。” 原先在俞星臣提醒后,杨仪先叫人去烧水,自己准备了伤药,无非是外用的十灰止血散,白芨三七散,以及内用的止血镇痛汤,清热败毒散。 想了想,又多找了一卷桑白皮线,当时找出来的时候,她还觉着应该是用不上的。 谁知,就算是这样,仍是并不算周全,因为杨仪没料到除了那些寻常的外伤还,竟还有烫伤。 她忙抓了一张纸,匆匆写了个方子:“去找这个药,叫三黄膏,若他们有便直接拿,若实在没有,就现配一副,要快。” 屠竹拿了去,小梅在外道:“给我吧,这周围的药铺子我熟悉些。” 杨仪先用煮过的细麻布将伤口仔细清理,虽然杨仪动作很轻,隋子云于昏迷中仍是时不时地抽搐。 她抿着唇,尽量不去看他,把伤口处理妥当后,先洒了止血散,一些鞭伤不必格外处理,主要是腹部跟胸前的两道划伤,足有六七寸长。 杨仪只能在敷药之后,又给他仔细缝合起来。 这期间,屠竹又将熬好了的伤药给隋子云一勺一勺喂了下去。 虽然人还没醒,但隋子云仿佛知道是在救他,甚是配合。 做完了这些,已是半个时辰过去,外头小梅满头大汗跑了回来,拿着一盒膏药,正是杨仪所要的三黄膏。 杨仪将药膏接过来,看着隋子云肩头那块明显的烙印。 她没法想象那些人是怎么下得了这样狠手,但此刻也容不得她多想。 正要去给隋子云涂,薛放走了进来:“我来吧。” 杨仪抬头。 薛放道:“你的脸色不好,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歇过……横竖这不是缝伤口之类的,我能干。” 杨仪点点头,手上又极快地给隋子云把脉听了一遍,觉着并无大碍,才稍微松了口气。 小甘扶着杨仪出门,到了门外,杨仪又吩咐小梅:“那副三黄膏,因为还好寻点,所以先顶着用,这烫伤过于重,得换一副寒石散,这个药铺子里恐怕难寻,得自己配,我写个方子,劳烦尽快再去寻来。” 杨仪在桌边坐了,提笔,略一寻思,写道:寒水石,大黄,地榆,赤石脂,煅牡蛎。这都些极凉大寒之物,对付烧烫最为对症。 顷刻,小梅拿着方子跑去,果真药铺里没有现成的,好不容易集齐了药材,磨成一副,按照杨仪吩咐用麻油调了,这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了。 天色都暗了下来。 杨仪先前因为实在累了,复去了偏厅歇息。 小甘看着她憔悴的脸色,想劝她回府里去,又知道她必定放心不下此处。 俞星臣跟薛放都给冯雨岩叫了去。 老将军先是询问了俞星臣关于花魁被杀案结案之事,俞星臣将自己已经整理妥当的证供以及陈述等都奉上,道:“闻北蓟因脑中有疾,病发杀了花魁泗儿,至于王蟾,是泗儿要挟闻北蓟行事,如今经过救治,已然无恙。” “之前王六跟红绡阁那花魁呢?” “王六时常头疼,推测也跟闻北蓟一样有脑疾,闻北蓟想要为他治疗,不料无用,也是因突然病发导致残杀花魁解语。” “顾家小衙内又如何。” “顾瑞湖因察觉闻北蓟便是巡检司张贴画像上的真凶,试图加以要挟,闻北蓟便设计在娼女霜尺的宅子中将他杀害。如今闻北蓟已经病发身亡,霜尺伤重。” 冯雨岩听完之后,微微点头:“闻北蓟有脑疾,可有证据?” “杨家的仪姑娘跟本部秦仵作一同将闻北蓟的脑颅打开,亲自查看过,确实是脑中病变,为求证无误,又将本部其他几具尸首的脑颅打开对比,确凿无疑。唯有王六的脑颅因早已经下葬,无可查证。” 冯雨岩看看面前那几张杨仪所画的脑颅图纸,皱眉道:“做到这一步,也已经足够了,令人叹为观众。就算并未检查王六的脑颅也罢了。” 他说了这句,道:“听说先前顾朝宗跟闻侍郎都来过了?” “是。闻侍郎本不愿叫人碰触闻北蓟尸身,后听了仪姑娘劝说,知道如此有助于了解脑疾之患,或有益于万千百姓,这才深明大义,愿意开颅。”他特意一停,“至于顾提举……先前跟闻大公子有些口角冲突,另外,顾提举似乎想要定霜尺死罪。” 冯雨岩哼道:“什么时候巡检司轮到姓顾的当家了。你不用管他,该怎么判就怎么判,顾家还没到一手遮天的地步。” 俞星臣道:“是。” 说了此事,冯雨岩道:“这案子差不过可以结了。但是羁縻州特使行刺圣上一事,还需要你们两个同心戮力,尽快查明真相。” 俞星臣迟疑,他先看了一眼旁边的薛放:“大人……我有一事不解。” “你说。” “皇上应该不会不知道,小侯爷先前在羁縻州、跟隋子云是同僚相识的吧。” 冯雨岩垂眸:“皇上虽明见万里,但也未必事事都放在心上。” 这一句回答,可谓模棱两可,怎么解释都成。 俞星臣心里有数,这种大事,皇帝不可能不知。既然皇帝知道,而特意地叫冯雨岩带上薛放,那……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薛放察觉他的意思:“你这是何意,皇上知道我跟嬷嬷是旧识,故意叫我审他?” 俞星臣道:“我并没有这样说。” 薛放嫌弃:“我最烦你这样的人,明明心里有话,嘴里却一个字不说。就好像说出来就会有雷劈你一样。” 俞星臣微怔。 冯雨岩却道:“住口,休要对俞巡检无礼。还有,我正要说你,先前在宫内南衙,你差点惹出事来,知不知道!倘若皇上不晓得你跟隋特使的关系,你这一闹,也自是昭然若揭了。” 薛放说道:“我不信他们不知道我跟嬷嬷的关系,不然的话,这种事为什么不让将军带着俞巡检去查,偏叫我?” 冯雨岩语塞:“皇上说格外赏识你,不成么?” 薛放冷笑:“我可没有格外令人赏识的本事。” “闭嘴!”冯雨岩忍无可忍:“你省省心,少想那些没有用的。我刚才说你的你可记着,那些宫内的太监最是难惹,他们最是记仇的你不知道?今日得罪了他们,以后或者给你使个绊子……有的你哭的时候。” 薛放道:“我又不常往那里头钻,他们想使绊子也得有那个机会。” “你真以为你不会再进宫了?进不进由得了你吗?”冯雨岩啼笑皆非:“魏公公说的真是,年少气盛!” 薛放想了想:“老将军,你骂我别的,我都承认,但是今日,我要是能忍着脾气,我就不是薛十七,而是那地里的王八了……倘若有人那么对你的手足同僚,你能忍着不发作?” 冯雨岩拧着眉:“我没叫你忍着,只是拦住他们的法子有很多种,你偏用了最难看不可收拾的一种。” “您倒是先进去了,我怎么没见您用法子拦着……” “你还说!”冯雨岩一拍桌子。 薛放不做声。 俞星臣看到这里,终于道:“关于特使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好端端有人行刺?行刺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冯雨岩听了对薛放道:“你听听,看看俞巡检,再看看你自己,学学人家的明细端正吧!” 薛放嗤了声:“我学不来那些假惺惺,道貌岸然的。” 俞星臣早料到薛放没好话,他只当做没听见,又拦着冯雨岩道:“就算有人行刺,那特使是什么反应,怎么不由分说就送入南衙动了刑呢。” 此时里间并无别人,冯雨岩是特意召了他两人在内的。 听俞星臣问,冯雨岩道:“之前将人带出南衙的时候,皇上身边的魏公公也很诧异,他说……这不是皇上的意思,只是叫南衙的人审审罢了。” 薛放哼了声。 冯雨岩瞪着他,见他没说别的,才又继续道:“据说当时事发的时候,特使已经进了内殿,那突然发难的侍者,是负责进献贡品的,不知怎么竟从贡物之下拿出一把短刀,当场将一名殿外太监捅死……并高呼要杀进殿内。” 当时的情形,可谓凶险。 前面隋子云跟另外两位特使已经进了殿内,外头那人不知怎地就厉声叫嚷,并砍杀起来。 隋子云第一反应是出外看情形,再制止此人,谁知殿上的侍卫立刻拔刀出鞘,将他们一行人挡在原地。 那些禁卫虎视眈眈,仿佛他们一动,就也要被立斩于刀下。 而这一会儿的功夫,外间已经死了人,几个太监连滚带爬地从殿门口经过,又有两个滚了进来:“皇、皇上……有刺客!” 殿外,褚统领带人赶到,这时侯,那意图刺杀的侍从已经被一名禁卫挥刀砍中了脖颈,他跌倒在金銮殿外的朱红门扇上,血染红门,缓缓倒地。 此时,皇帝早在禁卫的护送下入了内宫,很快旨意下来,隋子云等众人便进了南衙。 俞星臣听后,扫了薛放一眼,不言语。 气氛正微妙,外头侍卫来到,说是侯府派了一名管家,询问薛放今日是否能够回府。 薛放懒得理,不料冯雨岩道:“你去看看吧。” 十七郎若有所思,看看俞星臣又看了眼冯雨岩,应声出门。 厅内又安静下来,冯雨岩道:“俞巡检,有什么话你只管说吧。” 两个都是极通晓时局洞察人心的。 俞星臣上前两步:“这件事要查,自然要从那死了的刺客身上开始查起,但此事怎么看都觉蹊跷,南衙的行径,俨然是把隋子云等当作合谋同党,但从特使的表现看来,他们根本不知情,但如果羁縻州真有不轨之心,又岂会只叫一个武功只是泛泛之辈的人先行起事?” 那刺客若真是精心准备,又怎会如此经验欠缺,在门外就大闹起来,又怎会如此表现平庸,被宫中禁卫一击而死。 “说下去。” “还有一件蹊跷就是南衙对隋子云的态度,虽然魏公公说皇上不知情,但这些太监是最会看风向的,若上意并非如此,料想他们不敢轻易得罪羁縻州的来使……” 冯雨岩抬手示意他停下。 俞星臣顿了顿,道:“所以下官想,这个案子要查不难,难的是,上面是什么心思,是要真查个水落石出呢,还是……只借我们的手、尤其是薛小侯爷的手,铲除……” 冯雨岩忍不住又叫他停了下来。 他招招手,俞星臣走到桌边。 冯雨岩叹道:“我知道你精明,却不想竟到这种地步。” 俞星臣道:“这只是下官的一点浅见。” 冯雨岩看着他谦逊平和之态:“你跟十七,倒真是截然不同,那你不如再说说,你猜圣意如何。” 俞星臣踌躇片刻,道:“老将军,我……” “这里没有别人,你只管说。” “我想,皇上未必就想动真格的,兴许只是因这件事敲打敲打羁縻州,再看看南边的反应。” 还有一句话俞星臣没说,之前皇帝想召狄小玉进宫,却给隋子云“从中作梗”,皇帝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 这些事情掺杂在一起,南衙里对于隋子云的折磨……原因自是呼之欲出了。 俞星臣并未武断,说完后问道:“不知老将军是什么意思?” 冯雨岩微微一笑,点头道:“我跟你的看法差不多,哼……”他叹了口气:“说句不中听的,就算这次真的是狄闻派了刺客意图刺杀,皇上也未必就能立刻对羁縻州如何。” 俞星臣眉峰一动,有了这句话,他明白这案子该怎么办了。 “可……我有一事不解。” 冯雨岩问:“哦?” 俞星臣道:“狄将军身边的能人不少,怎么偏偏就派了隋子云来呢?” 一来隋子云年青,资历尚浅,二来,狄闻不可能不知道,隋子云是皇帝的“眼中钉”,派他过来,岂不是有心叫他试刀刃吗? 冯雨岩含笑点头道:“这才是狄将军的老谋深算之处,与其密而藏之令人起疑,不如坦坦荡荡摆在明面上,正是他心底无私之意,这一趟……隋子云虽不免遇险,但皇上未必就真要他的性命,狄闻自然算计周全。” 俞星臣思忖:“那要是皇上真的……” 冯雨岩抬眸淡淡道:“就算皇上真的动了杀心,对羁縻州又有何损失?不过是少了一个能人罢了。” 俞星臣心头一阵微寒。 薛放出了正厅,见到侯府来的管家。 管家原本担心见不着人,看他出来,急忙陪笑走上前:“小侯爷。” 薛放道:“什么事?” 管家道:“先前宫内派了人,送了好些东西……说是皇上赏赐给小侯爷的,侯爷请您回家去一趟……” 薛放哼了声:“我以为怎样,送了什么难道他自己不会看?叫我回去干什么?给他解释?我没那个闲工夫。忙着呢。” 他说着就要走,管家赶忙追上:“侯爷一再嘱咐,叫请您回去一趟,这……连日里也不曾回府,侯爷心里也惦记着您,饭都少吃,人也瘦了。” 薛放道:“连日不回就惦记着了?那我先前在南边几年,他岂不是要饿死?” 管家被噎住,还得陪笑:“这……您还是回去一趟吧……侯爷是真心想您了。” “滚,”薛放皱眉,不耐烦地说道:“肉麻不肉麻,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管家呆若木鸡:“小侯爷……” 薛放指着他:“别给我这么叫,我恶心。” “那、小少爷……” “呸呸!”薛放更加不耐烦:“你趁早离了我跟前,别叫我打你。” 管家已经追着他进了后厅,迎面就见斧头带了豆子奔来,一看见管家,慌忙要撤离,管家叫道:“斧头,斧头快来,你赶紧劝劝咱们爷,侯爷请他家去呢。” 斧头是生怕管家把自己也弄回去,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管家,不是十七爷不回去,委实是太忙了,那个花魁被杀案今日还没闹明白,又进宫接了另一件案子,是皇上的旨意,他怎么敢轻易不理呢?你先回府告诉一声,好歹等十七爷抽了空,自然就回去了。” 管家听见“皇上旨意”,倒是踌躇起来,斧头忙道:“你这么回侯爷,侯爷必定体恤。” 此刻薛放早不见了人影,管家咬牙道:“你这小猴崽子,叫你跟着十七爷贴身伺候,不是让你撺掇着爷在外头飘着不回去的,你好歹随时提醒着叫他多回府里去,你要再这么着只跟着胡闹,我告诉府里,把你捉回去,孤拐都给你打折了!” 斧头缩了缩脖子:“牛不喝水强按头?我当然时时刻刻提醒,他不愿意回去……” “那也不行,我就只问你要人!”管家恐吓,又叮嘱:“明儿一定得叫十七爷回去一趟,不然我就叫人来捉你。” 薛放趁着斧头跟管事说话的功夫,去看望隋子云。 路过一个侍从,见了他,忙先告诉:“十七爷,那位军爷才刚刚醒了,仪姑娘在那里探视。” 薛放心喜,赶忙加快脚步。 进了院子,就见小甘跟屠竹立在门口,正头碰头不知说着什么,很投入,竟没发现他。 薛放走到门口,两个人才惊觉,赶忙退开。 刚要招呼,薛放一摆手制止了。 他自己进了门,正要往里屋去,就听杨仪说:“怎么偏偏就派了子云兄来。” 她的声音有点惆怅,几分痛惜。 薛放不由止步,只听隋子云道:“这个……不过是公务而已,谁也想不到会出这样的意外,不过无妨,都是皮外伤。我还要多谢你帮我疗治。” 杨仪道:“不必说这些,你的伤虽说是皮外伤,但可轻可重,又加上之前失血……毕竟还要好生保养才成。可又听说要审你,这如何是好。” 薛放听到这里,心里怪怪的,便不愿意再听下去,他重重地咳嗽了声。 里头两个人都听见了,杨仪本是坐在床边,此时就站了起来。 薛放迈步进内,看看她,又看看隋子云,——他已经换了一件中衣,瞧不见那些可怕的伤口,只有脸色仍旧苍白。 薛放略觉异样:“你们……都见过了?” 十七郎心想,他从未告诉隋子云有关杨仪的身份,两个人如今能这般“平和”相处,可见是彼此相认了,可又隐约觉着哪里不太对。 章节目录 第183章 三更君 杨仪先前在羁縻州的时候,跟隋子云相处,便有一种旁人不知的默契。 那次她晕倒,是隋子云抢着救护,从那之后杨仪就感觉,隋子云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但隋子云从不透露,也不说破,而只是默默静静地,甚至有时候会不动声色、不露痕迹地替她遮掩。 杨仪暗中忖度,这大概是因为他曾经对曹方回用情,深知女子立世、苦苦挣扎的不易,所以对同样女扮男装的自己也有一份同理之心吧。 方才听说隋子云醒了,她来探望。 两人相见,只是一个眼神交汇,杨仪垂首,他一点头。 这么刹那间,就仿佛已经说了千言万语,彼此了然于胸了。 不需要更多的话来解释。 杨仪落座的时候,只又听过了他的脉,觉着无恙才又收了手。 她本想再看看他身上的伤,隋子云见她目光逡巡,早知其意,便道:“先前一位太医来给看过,是……令兄?” “啊,是我大哥哥。”杨仪回答。既然杨佑维来过了,就不用她再过目了。 想了想,杨仪说:“之前在宫内,是突然给太医院召去,为太后看诊,子云兄你……” 听似没有头绪,隋子云却明白,竟接口说道:“这件事……我也没有料到,算来也是无妄之灾了,不过,清者自清,迟早会水落石出的。” 杨仪想到他身上的伤:“既然还没查明白,怎么就先动了刑?” 他一笑:“这自然是要先给个下马威。” 两个人并没有说几句,再后面两句则是薛放听见的了。 也幸而薛放并没有偷听的耐性,若是在外头再多站一会儿,指不定能听见了什么。 此刻他一句“你们见过了”,杨仪跟隋子云目光相对,各自莞尔。 薛放看在眼里,大不自在,他走到杨仪身旁,故意轻轻地用肩头碰了碰她。 杨仪正不知他要做什么,竟被撞得一晃。 薛放趁机扶住她:“怎么了?” 顺势握住杨仪的手在掌心里,揉了揉:“是不是太累了?” 杨仪瞪着他,薛放扬眉一笑,这才松开。 隋子云这一切看在眼里,略略诧异,转念间,只是一笑。 此时外头小甘到门口:“姑娘,家里二爷来了。” 杨仪回神:“多半是叫我回去的。”她看向隋子云:“子云兄……” 隋子云温声道:“去吧。我已经好了。”又道:“我暂且不能下地,十七帮我送一送。” 薛放横他:“老实呆着吧。” 陪着杨仪往外走的时候,薛放故意走的很慢。 杨仪看了出来,竟也没有催促他。 短短的一段路,两个人只管晃,小甘在后面很是无奈。 薛放虽明知杨仪不是这里的,是该回府,但心里竟十分不舍。 终于他开口道:“我不想叫你来受些惊恐劳累,但心里又盼着你来,至少能够时时刻刻见着。” 杨仪垂首,先是一笑,又道:“别只顾想没用的,子云兄这件事,十分棘手,倒要打起精神来好生处置。” 她犹豫了会儿,柔声道:“你这个人,一旦涉及身边人就容易冲动行事,偏偏这件事又是上达天听的,你若不愿意跟别人商量,私下里问问子云兄该怎么料理……他必定会给你出主意。” 薛放道:“你怎么不信我自己能处理好呢?” 杨仪一想,笑道:“抱歉,并非小看你,只是……” 这若是放在以前,在羁縻州初次相遇的时候,杨仪才不会替薛放担心,因为在她看来,天底下没什么能难得住薛十七郎的。 可……越是跟他相知,甚至相许,心里对他的喜爱跟怜惜就与日增多,不知不觉处处为他担心,怕他出事,怕他吃亏。 尤其是今日看到隋子云的惨状,杨仪方体会先前薛放对她说“那个地方不是好人去的”,可如今不仅她去过,今日连薛放也去过了。 她自己……倒是不怕,唯有担心他多些。 夜影里,薛放却似明白了她没说出的心意。 目光闪烁,十七郎道:“杨仪……我、我其实还有一件事要跟你说。” 杨仪疑惑,止步问:“什么事,现在不能说吗?” “现在、不成……还是改天,”薛放润了润唇瓣:“改天再说吧,是重要的事。” 杨仪狐疑打量:“那、好吧。反正现在还得以子云兄这件事为主。” 提到这个,薛放赶忙道:“以后不许你跟他那么笑。” “什么?”杨仪不解。 薛放回想方才两人在屋内的情形:“你同他那么笑,好像有什么瞒着我,我可不喜欢。不许你对他笑。”他凑近了低声道:“只许对我这样。” 趁着她不注意,便在脸颊上蜻蜓点水,迅速地亲了亲,也能暂时止渴。 等送了杨仪上车,薛放回到后衙。 隋子云才又喝了药,见他步伐轻快地进来,便道:“方才那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你跟……从之……” “嘘!”薛放忙捂住他的嘴:“在这里不要这么叫她。” 隋子云道:“这是为什么?” 薛放就把先前在照县时候的行事告诉了隋子云:“你要说出这个来,万一给有心人听见,猜出她是杨易,可怎么办呢。” 隋子云忖度着:“那你跟……仪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薛放先是含糊。 “哦,”隋子云打量着他:“没事就算了。” 他不再问下去,薛放却有点着急:“什么叫没事?” 隋子云道:“你方才不是这意思么?” 薛放啧了声,欲言又止,见隋子云在外头躺着,他便把靴子脱了,一翻身到了里间:“我还没说,你少胡猜……” 隋子云侧目。 薛放见他竟还是不问,自己终于忍不住。 “我,”小声地:“……我喜欢她。” 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虽声音不大,却把隋子云震动的几乎要跌下床去。 “是、是吗。”隋嬷嬷有点狐疑地望着薛放。 “你是什么语气,”薛放瞪着他:“你是不信?我告诉你,我喜欢杨仪,杨仪也喜欢我。” 微微扬起下颌,就仿佛在宣告什么不容分说的正经大事。 隋子云垂眸,唇角微微上扬,喃喃道:“这可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薛放笑道:“你也这么觉着?” 隋子云道:“我并不是在夸赞谁。” 薛放敛笑:“那你在说什么?” 他们在羁縻州朝夕相处,若说最了解薛放的人,那必定是隋子云了。 薛放性情洒脱不羁,是个最自在快意的少年,对薛十七郎而言,什么男女之情、儿女情长之类,对他毫不沾边。 在其他军士还能偶尔喝个花酒之类的时候,他却连女色都从不亲近。 甚至于认识了杨仪,当时薛放不知杨仪是女子,只当做是个男人……但隋子云暗中瞅着,却旁观者极清。 可虽然隋子云看出薛放对于杨仪已经情根暗种,但偏偏这位呆小爷自己懵懵懂懂,丝毫不知。 如今,柳暗花明,却“明”的有点太厉害了,他居然跟突然开窍似的……竟能主动开口承认自己喜欢杨仪。按理说以他的脾气,就算喜欢,也不至于就如此明晃晃嚷嚷出来才是。 这种转变,让隋子云措手不及。 “你真的……”隋子云有点惊奇。 薛放躺在里间,两个人之间距离很近,他抬起胳膊顶了顶隋子云:“真的什么?” 隋子云哑然失笑:“情窦初开啊。” “情窦……”薛放的脸突然有点热,他觉着两个人靠得有点太近了,于是忙在床内转过身,自己到了床尾,跟隋子云抵足而卧,他喃喃地,“这个词,有点意思。” 这么面对面的,隋子云却更能看清他的脸色了,十七郎本就生得好,如今这张脸上多了点淡淡的情动的红,看的隋子云在羡慕之余,有点莫名的惆怅。 他想到方才看到薛放偷偷地握杨仪的手的举动,思忖片刻,道:“那你可想过以后?” 薛放抬眸,这次他心有灵犀地明白了隋子云的意思,即刻来了精神:“当然想过!这还用说?” “是么?怎么想的?”隋子云有点意外。 “定亲啊!”薛放睁大双眼,好像在鄙视隋子云连这个都没想到。 隋子云震惊。 他也看出薛放跟杨仪之间的情意,而薛放也当着他的面坦白了,但若说起“定亲”…… 对隋嬷嬷而言,仍是有些太超过了。 他半信半疑地问:“你当真这么想的?” 薛放道:“那还有假?不然我跟你要什么钱呢。” 隋子云只觉着一口气没上来,竟咳嗽起来,薛放忙挺身坐起:“怎样?” “没、”嬷嬷摆摆手:“你先前说的钱,就是为这个?为定亲……莫非是聘礼之类?” 薛放道:“不然呢?” “你……”隋子云张了张口,匪夷所思:“你怎么……” 这个人,原本连男女之情都不沾边的,为何突然间跟服了什么灵药似的,开始突飞猛进?对隋子云来说,就仿佛那原本清心寡欲的和尚道士,突然间还了俗,而且还大鱼大肉了起来。 他觉着很奇怪,不由问道:“你、你怎么就想到了要定亲呢?” 薛放一怔,想了想,道:“其实我原本没想到,是付老头子提醒了我……” “付老头?”隋子云来自南边,自不知道付逍。 薛放给他解释了一通,道:“付老头说,叫我快点定下来,我一想是这个道理,可惜我又没有钱。” 隋子云恍然大悟:“原来你是听了老人家说,才起意的?” “啊,怎么了?” 隋子云啼笑皆非,怪不得呢,这若是没有别人提着,以他的性子,只怕不知猴年马月才会想到这一节。 可是……他这还没定性的样子…… 隋子云暗暗思忖,有点担忧。 可杨仪是太医杨家的姑娘,配扈远侯府的小侯爷,两个人又是情投意合的,只要双方家里不怎样,那应该就是无碍的。 隋子云正打算问问薛放知不知道双方家里的想法,冷不防薛放见隋子云不言语,问道:“怎么不说了?” 不等人家回答,他忽然想到那钱的事:“对了,之前的银票,我可不知道你给了那么多,本来叫屠竹送回去,你偏又跑了。我正疑惑,你哪里来的钱,总不会是老狄给你用来办事的,你看我嚷的急,就公款私用了?” 隋子云道:“不必小看人,那是我自己的钱。” 薛放几乎从床上蹦起来:“什么?你哪里的几千两,我怎么不知道?还是说……好啊,你是变成了贪官污吏了,从哪里贪污的是不是?”他说着,很不老实地伸脚在隋子云的腿上轻轻踹了踹。 隋子云一笑道:“谁跟你一样没个算计,我原先在郦阳的时候,跟……”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收了起来,声音略低:“跟小曹相识的时候,她叫我同她一起做点买卖,不用我操心,只叫我给她钱,过一两个月她就给我分红,不知不觉就攒了这些了。” 薛放目瞪口呆:“有、有这种事?不是她贿赂你的?” “她贿赂我做什么?”隋子云叹气:“何况你不是就在身旁么,她要是敢,若给你发现了,我们还活不活了。” 薛放抓抓头:“那到底是什么买卖,这么赚钱,怎么不叫我一起?你也太不仗义了!” 隋子云才又忍笑:“我就算想拉着你,你哪儿又有本钱?每天不是借给这个就是借给那个,有时候还要跟我荷包里抢呢。” 薛放忙替自己解释:“胡说,前些日子我问过屠竹,我有好几十两。” 隋子云一笑,引得伤口疼:“行了你别说话了,逗得我忍不住,伤口难好。” 薛放叹气,重新又躺了回去:“我是钱到用时方恨少……不过今日进宫,皇上赏赐了我些东西,你说那些东西总该值点钱吧,我拿去变卖的话……” “皇上赏赐的东西,你拿去变卖,脑袋都不想要了,还是想钱想疯了?”隋子云警告:“别起这念头,御赐的东西只有收藏,连无故毁坏都是大罪,你还想变卖呢。” 薛放大失所望道:“那就是中看不中用啰?那我要那些劳什子做什么?” 隋子云竭力忍笑,打定主意不要再跟他说话,简直是自找虐。 薛放挠头,翘着二郎腿叹息:“我还以为总算发了笔横财,这么看来,是白高兴一场啊。” 两人说了会儿闲话,薛放又道:“对了,先前杨仪问的那句话,我也想问……狄闻为什么偏要派你过来?皇上必定知道你抢了狄小玉,今日在南衙的事,我看多半是故意整你。你要是在羁縻州,这里鞭长莫及的碰不到你,你偏自己送上门来,这还有好儿?” 隋子云沉默了片刻:“十七,抛开这个不谈,你说今日的刺杀,是怎么回事?” 薛放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会儿:“狄闻跟你,都不至于选这样愚蠢的方式,可人确实是你们那的,既然这样,要么有人买通了他,要么他原本就是个细作。” 隋子云屏息:“是谁的细作,又是谁买通了呢?” 薛放道:“看事情的症结就是,看谁会从中得利。这件事上,谁得了好处最大,就是谁。” 隋子云垂眸:“但我想不到现在是谁会得利。” “你是狄闻的人,利用这件事,大不了挑拨皇帝跟狄闻的关系,但……我看皇帝并不像是那种会中计的。而且因为这件事而对羁縻州动刀兵,这不可能。最多借机敲打申饬狄闻。” 薛放低低说着,最后道:“到目前为止确实看不出是谁得利最多。不过,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的。” 十七郎打了个哈欠,抬手向着桌上的蜡烛空空一弹,一股气劲直冲而去,那烛光像是被无形的手压住似的,陡然熄灭。 薛放没有再说话,隋子云以为他睡着了,于是自己换了个姿势,稍微躺平了些。 身体舒展,伤口丝丝地疼,他只忍着。 直到薛放又道:“嬷嬷……” 隋子云一怔:“你没睡?怎么?” 薛放喃喃地说道:“你放心吧,我好歹也是京内出生的,你到了这里,就是我的地盘儿,再也不会叫人伤着你了,至少你的命,谁也带不走。” 黑暗中,隋子云睁大了双眼。 匀称的呼吸声响起,薛放慢慢地入了梦乡。 睡在薛放旁边的隋子云却难以入眠。 伤口阵阵地疼,仿佛鱼被活活剥去鳞片那种感觉,隋子云没有出声。 先前那太监将他鞭打的皮开肉绽,用刀子生生划开他的皮肉,故意把烧红的烙铁烙在身上,他都一声都没响过。 可此刻,突然疼的难熬。 隋子云宁肯薛放再多说几句话,他也许会忘记那些疼,也忘记那些疼之外的微微冷意。 从狄闻决定让他做进京特使的时候,隋子云大概就预计到了这趟进京之路注定不会平坦,他会遇到难以想象的凶险,甚至有可能……丢掉性命。 就算被薛放带回了巡检司,跟薛放如同在羁縻州一般的抵足夜谈,隋子云心里却明白,对他的考验并没有完,也就是说,他的性命,还被人紧紧地捏在手心里。 隋子云本以为,那个南衙就是他的归宿,没想到皇帝居然会让薛放来接手此事。 当他在那无尽的折磨中看到薛放从外走进来的时候,他的心突然放松,那是一种没有来由的信念,就当看见薛放露面的一刻,他知道自己会无碍。 不管如何,薛放会豁出一切护住他平安。 正如隋子云所想。 薛放说,谁在这件事上得力最大,谁就是安排了刺杀的幕后黑手。 可如今那黑手显然还没浮出水面。 但隋子云想的不同。 薛放以为,刺客的出现,是挑拨了皇帝跟狄闻之间的关系。 隋子云看的更远。 比如,为什么皇帝会让薛放参与此事。 皇帝当然清楚薛放在南边跟隋子云之间的关系,而特意如此安排,是想叫他们自相残杀?还是有什么别的意图。 而皇帝的这种安排,那个“幕后黑手”是不是会一并猜到? 假如猜到的话,那局势将怎么演变?薛放毫无疑问会护着他……那会不会由此让皇帝对薛放起疑,继而……对薛十七郎不利? 隋子云希望是自己多心了。 毕竟薛放虽向来狂放,也可能无意中成为了哪些人的眼中钉,但无论如何,应该不至于要如此大费周章来针对他。 除非……是针对薛放身后的势力?扈远侯府?巡检司? 隋子云身上疼,脑中不停地转。 而在他深思熟虑的时候,身上的痛似乎也随之减轻了不少似的。 就在他推算各种可能的时候—— “姐姐……”薛放咕哝了声。 隋子云微怔。 脚畔的薛十七郎却翻了个身。 他探出手臂,一把抱住了隋子云的腿。 隋子云震惊,本能地想将他踹醒。 薛放却又含含糊糊地说道:“姐姐别动,让我亲、亲亲你……” 声音低而沉,但室内太静,床又咫尺,隋子云想装没听见都不成。 就在他震惊不知所措的时候,薛放突然张口。 隋子云下意识地一抖,感觉他咬住了自己的裤管。 “啧啧啧……”他吸了吸。 那声音在暗夜里听着如此清晰,简直叫人脸红心跳之余又啼笑皆非。 隋子云艰难地撑着床褥,探身看向腿边的十七郎。 暗影中望着那朦胧俊美的侧脸,却咬着自己的裤管一角,仿佛在做什么了不得的好梦。 这瞬间,隋子云方才的那些疑虑担忧,突然都不翼而飞,他嗤地轻笑出声。 重新躺下的时候,隋子云心想:管他定没定性都好,倒是要快点儿叫他定亲甚至成亲才行,不然若这样,怕他自己先闹出病来。 今夜,俞星臣也难得地回了府。 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实在很够瞧,不管是坊间还是朝堂上都议论纷纷。 俞鼐跟俞鼎两人在厅内特意等候俞星臣归来。 有条不紊地,俞星臣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遍,包括今日羁縻州特使面圣行刺一节。 有俞鼐在,俞鼎不便先说话,只看向大哥。 俞尚书道:“这花魁被杀的案子,倒也罢了,小闻公子头上有疾,发病而杀人,总比他好端端去残杀无辜要说的过去。我们跟吏部闻侍郎的交情虽然一般,但同为六部中人,他若颜面扫地,于我们又有什么好处。” 俞鼎点头表示赞同:“闻侍郎素日跟人和气。唉,却遭此横祸,若因公子的事连累仕途,更是可惜了。” “就是说。”俞鼐继续,又看俞星臣:“何况你们竟然能够用开颅之术……嗯,我虽不懂医药或者仵作方面,但不管对于哪一方,想来都有好处,这样处置很好。” 俞鼎也才跟着开口:“话虽如此,但凡事不能自专,倒要请示冯旅帅才好。” 见俞星臣俯首称是,他又转向俞尚书:“羁縻州特使行刺之事,却叫人不解。我听好些人嚷嚷,说是狄将军有不臣之心呢。” “这都是胡言,”俞鼐分析道:“我想狄闻不至于老糊涂到这种地步,把现成的把柄往前送,应该还是有人暗中弄鬼,只不知是哪一方的势力……” 俞鼎诧异:“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且看着吧,就是这件事交给了巡检司……”他看向俞星臣:“打算怎么处置?” 俞星臣道:“回伯父,我暗中揣测,皇上大概只是想借机敲打羁縻州,所以,追查真相反而是其次,最主要的,是给双方一个可过的去的说法,或者,可下的台阶。” 俞鼎皱眉:“你……”他不喜欢这种过于圆滑的方式。 “哈,”俞鼐却笑了起来:“孺子可教。不过真相也是要查的,幕后之人如此胆大,皇上那边也不会放过,你放心去查,弄好了,这就是你的晋身之机。” 话音未落,俞鼐皱眉轻嘶了声。 俞鼎忙起身,关切道:“哥哥是又犯了腹痛?” 没言语,俞鼐疼的只顾喘气,俞星臣也忙靠前:“伯父……” 俞鼐镇定片刻:“今日、在巡检司开颅的……” 俞星臣惊愕:“伯父想说的可是太医杨家的杨仪?” “是……”俞鼐屏息,忍痛:“听说此女、给太后看诊,极佳……我本来……” 他疼的说不下去,俞星臣把心一横:“伯父放心,明日我请她来给伯父看诊。” 俞鼎在旁面露惊讶之色,刚要喝止,俞鼐道:“按你说的做罢。”一抬手,旁边两个丫鬟过来,左右搀扶着他,蹒跚而去。 才送了俞鼐,俞鼎便面露不悦之色,呵斥道:“你可知道你方才说了什么?为何竟撺掇你大伯父,让什么女子来给他看诊?” 章节目录 第184章 最新加更君 其实在俞星臣开口之前,俞鼐就已经是想请杨仪看诊的意思了。 而俞星臣最是懂他这位大伯父,又见他忍着病痛,自然替他开了口。 俞鼎不由分说地训斥了几句,俞星臣不便还嘴,就只道:“伯父的病症拖延了许久,儿子心里也替伯父担忧,又见他疼的那样,就一时多嘴了。” 俞鼎面色不虞,训斥道:“你最近行事有些张狂,不知是不是进了巡检司的缘故……听说那扈远侯府的薛十七郎是个最不羁的人物,你多半是近墨者黑,好端端地,又请什么杨家的女子去给尸首开颅,可知闹得满城风雨?” 俞鼎来回走了几步,回头看着俞星臣道:“你跟那女子可有接触?” “回父亲,只是因为之前小闻公子病重,禀告了冯旅帅,才特请了她。我同她之间门只有公文来往,一应开颅之事,都是她落笔记载详细,下属自取了交给我。” 俞星臣口中说着,心底出现的,却是杨仪带了秦仵作徒弟,那徒弟手中捧着托盘,白布蒙着,而她举手想要打开。 “这还罢了,”俞鼎似乎有点欣慰:“我不愿意背后议论别人的家事,只是杨太医……这一房实在古怪,嫡女不像是嫡女,妾室不像是妾室。至于这位大小姐,兴许她的医术确实有之,可在外抛头露面,为人看诊,到底不是正经大家闺秀该有的举止……” 俞星臣默默地听着,却又想起杨仪走到跟前——她指着面前的那些骇人图样,神态自若,侃侃而谈。 正经?大家闺秀?那是什么…… 俞鼎见他低着头仿佛在聆听教诲,便又语重心长:“你不跟她接触,倒也好,免得又无端生出些风言风语,对你岂有好处?可话虽如此,你更该规谨自省,谨慎守礼……比如方才就算你伯父有那个意思,倒也不用你主动说出来,你既然答应了要请她给你伯父看诊,岂非又不免要跟她交际了?” 俞星臣心里想起的,是杨仪在听说宫内南衙出事,一边咳嗽一边去找药丸。 他看着她伛偻着背哆嗦的像是风中树叶,本想去给她捶背,却到底只倒了一杯水,令他欣慰的是,杨仪竟喝了。 “我同你说的,你听明白了没有?”俞鼎似乎看出了俞星臣的神不守舍。 俞星臣垂首:“儿子听见了,明日,只派一名下属去请她就是……不过,她……跟儿子不太相识,十分生分,贸然相请,恐怕也未必就能请到。” 俞鼎听见“不太相识,生分”,满意地点头:“就算请不到,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说,这京城内名医何止她一个,你伯父不过是因为她才给太后看了诊,太医院的林院首似乎多有赞誉之词,才动了心罢了,我想,那林院首是个德高望重的,对于后辈又多有宽和扶持之意,应该是看在她是个女子,又略通医术,还是出身太医杨家,才格外赞许些,如此而已!难道一个几十年经验丰富的老院首,竟不如她?对了……她才几岁来着?” 说到最后,俞鼎问俞星臣。 俞星臣道:“应该是十六岁,总之未到十七。” “呵!”俞鼎果真轻笑了声:“十六岁?刚及笄的女孩子……可见那些传言都是不可信的。你能请到则罢了,请不到,也理应如此。世人都只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焉知不是‘得之我命,不得我幸’?很不必强求。” 俞星臣听着他那句“得之我命,不得我幸”,恍惚答应。 正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原来是俞星臣之母、徐夫人带了几个丫鬟来到。 进门看了他父子两人的情形,徐夫人笑道:“我听闻大老爷去了,以为已经好了,没想到又过这半天,老爷又训什么话呢?” 俞鼎道:“没什么,已经说完了。” 徐夫人望着俞星臣,眼底含笑:“老爷见了他,只管训斥,却不知他在巡检司里忙的两日都不曾着家,何其劳心劳力的,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也该给些好脸色才是。” 俞鼎道:“我也是怕他在外头稍不注意,行差踏错,落人话柄。” 徐夫人笑道:“纵然老爷训斥的是,但老太太那里也惦记着呢,还是快叫他过去行礼吧,老太太不睡也要等着。” 俞鼎忙道:“那还不快去。” 徐夫人拉着俞星臣的手,带着他出了厅门,安抚道:“你父亲说你什么了?脸色怎么不大好?别往心里去,我自然是知道的……你要是在外头做的不好,怎么你大伯父总是赞你呢,乃至家里那些清客相公,来往的各府大人,更不用我跟老太太出门应酬,所见的人哪个不说你好。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狠了。” 俞星臣道:“是。” 打起精神,跟徐夫人去给老太太请了安,略坐了片刻,才自回了房。 这几日他也连轴转,在巡检司内一直忙碌,倒也不觉着怎样,一旦回来,整个人松懈下来,坐在榻上,动也不想动。 丫鬟端了水进来,洗了脚:“三爷要沐浴么?” 俞星臣实在懒怠动,但想到这两日所做的事,心里便过不去,只一点头。 热水里泡着,灵枢便上上下下地给他擦洗,又给他按头,一边打量他的脸色变化。 俞星臣却只闭着眼睛,闻着香胰的气味,不知不觉,整个人恍惚睡了过去。 丫头进来送洗头的热水跟皂荚汤,擦拭的一叠缎帕。 灵枢叫她们手脚放轻,别惊动了,他又怕俞星臣睡得久了,便快手快脚给他洗了头,用帕子擦了个半干,才及时将他唤醒。 可虽然擦拭了身上,头发还没有完全干透,俞星臣并没理会,直接上榻睡了。 这一夜,俞星臣仿佛又做了些零零散散的梦,醒来后,只觉着头微微地沉重,昨夜梦见什么,也一概不记得了。 灵枢进来伺候,看他脸色不太对,更衣之时,又觉着他的手滚烫,试着身上发热。 “大人是不是身上不舒服?”灵枢忙问。 俞星臣扶了扶额:“无碍。今日事多。走吧。” 先前他已经打算妥当,今日巡检司要审问隋子云等人,必定忙的不可开交,还不知什么时候完事。 而他答应了俞鼐要请杨仪,可杨仪并不是什么招之则来的人,思来想去,还是得自己亲自去一趟。 就算明知道有点儿上赶着“强人所难”,甚至于礼不合,那也只能如此了。 俞星臣来至杨府门口,下轿之时,略略头晕。 灵枢忙将他扶住。 门房早向内禀报。此刻杨登正欲出门,闻言忙向外迎出来。 彼此相见,各自拱手行礼,俞星臣微笑道:“世叔见谅,来的冒昧了。” 杨登打量他脸色:“世侄这么早……可是有事?咦,你的气色……”他即刻看出了俞星臣的双目微红,脸色泛白,怕是不妥。 俞星臣哪里顾得上自己怎样:“不妨事,我今日来确实有个不情之请,想要劳烦仪姑娘。” 杨登愕然:“仪儿?是巡检司又有什么事?” 俞星臣道:“倒非如此,只是家伯父有腹痛的旧疾,昨日突然间门跟我提起了仪姑娘,言外之意,多半是想请她看看,咳……”他将手拢着唇,压下那声咳嗽。 杨登这才明白,他望着俞星臣道:“俞尚书的症状,太医院有好几个太医给看过,我也略知一一,先前不是好转了么?” 俞星臣道:“不过是时好时坏,我本不想劳烦仪姑娘,只是伯父他提了,您看?” 杨登踌躇片刻道:“世侄,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直说了。你既然开了口,我本该立刻就答应,可是仪儿……她并不是个我说什么她就会做什么的,而且最近家里有点事……我怕她跟我逆反着。” “哦?府里什么事?”俞星臣诧异。 杨登期期艾艾道:“是、是一点家事,你也知道,仪儿的母亲亡故了,所以我想把她姨娘……” 他没说完,俞星臣已经明白了,心底顿时想起昨儿晚上俞鼎对于杨登的评价。 不过这是人家家事,不便插嘴。 俞星臣只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想必仪姑娘也该明白。” 杨登说道:“她倒不曾怎样,可我知道她心里过不去。至于世侄说的这件事,我……” 俞星臣心中一转:“世叔,若世叔许可,或者让我亲自跟仪姑娘说……兴许好一些?” 杨登一怔,然后点头道:“这倒也好。我让人去叫她来。” 当即,杨登派了个小厮,让去请姑娘出来。 那小厮赶忙往垂花门上去,请丫头快快入内传信。 一个小丫头得信儿向里奔去,走到半路,却遇到了杨甯带了冬儿去给老太太请安。 迎面见这丫头匆匆地,冬儿便拦住了问道:“一大早你跑什么?” 小丫头说道:“三姑娘,外头小厮来报说,俞家的三爷来了,有急事……” 杨甯唇角微动,却不动声色地:“什么急事?” 小丫头说道:“我也不晓得详细,只是老爷让快去请大小姐。” 杨甯的脸色陡然变了:“请……” 冬儿道:“是请大小姐?你没听错?” 小丫头不知如何,忙点头:“是、是大小姐没错的。” 杨甯喝道:“滚!” 小丫头吓得变了脸色,退后一步,才又赶忙跑了。 先前俞星臣一大早登门,这件事,杨甯已经知道了。 俞星臣很少主动前来,突然间门一反常态……杨甯心想,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她都冷冷淡淡地,不曾跟他联系的缘故。 所以他终于按捺不住了?哼,总算逼出一点心意来。 先前在屋内,青叶更是主动说道:“俞大人这次前来,也不知是为什么……会不会是因为姑娘一直没消息,他来探探情形?” 杨甯心里也猜如此,面上却淡淡道:“少胡说。他并非这样轻狂的人。” 方才那小丫头说什么“急事”,杨甯跟自以为是冲自己了。 哪里想到急转而下,竟是为了杨仪? 她猝不及防,气的竟失了态。 而杨仪那边,昨夜她回来,去老太太跟前略晃了晃,便回了房。 她虽然也累得很,也还是洗了澡,两个丫头齐齐忙活,帮她把头发都擦干了,又喝了一碗宁神益气汤,这才睡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忙的太过,这一觉,竟然难得安稳地睡了近两个时辰,等醒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寅时。 早上起来,打了两趟八段锦,又喝了一碗汤药,精神尚好。 她心想着昨日在巡检司画的那些脑颅图,竟都留在了那里,以后也不知能不能再给她,万一不给…… 当下便叫小连取了纸笔,凭着记忆,一一地重新画了出来。 正在苦思冥想,慢慢描绘,外头报信的丫鬟到了,说是杨登请她去见客。 杨仪虽然诧异,却不以为然。 小甘则忙问是哪一位客人清早登门,丫头道:“是俞家的俞三爷。” 杨仪一听,心中狐疑,第一念头是巡检司出了事! 难道是隋子云如何……当下不敢耽搁,急急地忙出院门。 走不多时,依稀瞧见杨甯跟她的丫头冬儿在廊下站着,正往这边看。 杨仪虽看见了她,却没当回事。 倒是杨甯扬声笑道:“姐姐可慢着些,横竖那人等着你……飞不了的。你只顾着急,万一磕磕绊绊伤着了,人家怕要心疼的。” 杨仪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过会儿才反应过来,不由冷笑了声。 她本来不想跟杨甯就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如何,但走了一步,忽地心头一动。 杨仪回头,望着杨甯道:“你……这是在吃醋了吗?” 杨甯的脸色一变。 杨仪静静地打量了她片刻,呵地一笑,也没有再等她说什么话,直接走了。 来到厅外,还未入内,就见俞星臣跟杨登对坐着。 杨登方才刚给俞星臣诊了脉,正自叮嘱:“世侄,你这是外感风寒,如今症状虽轻,却也不可轻视……” 杨仪一步进内,先忙问:“是不是子云兄如何了?” 俞星臣愣怔。 杨仪直直地看着他,等他回答。 杨登在旁疑惑:“子云兄?那是谁?” 俞星臣已经站了起来,此刻忙道:“是……是巡检司一名病者,对了,仪姑娘,我今日来不是为公事,乃是有一点私事。” 杨仪愣住:“私事?” “是俞家的大老爷,犯了腹痛,”杨登把“子云兄”压下,在旁帮着解释道:“所以想请你过去帮忙看看。” 杨仪微睁双眼,瞪着俞星臣看了半晌:“是为俞尚书的病症?” 俞星臣道:“是,我伯父……也听说了仪姑娘医术超群,故而提起,叫我前来相请。” 杨仪张了张口,匪夷所思,她的声音有点发涩:“是让我给俞尚书看诊,去你们府里……?” “正是如此。” 他们府里…… 俞府。 杨仪略觉晕眩,双手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她咽了口唾液,终于反应过来,冷静下来:“不可能。” 说了这句话,杨仪看也不看俞星臣,转身往外。 俞星臣一惊:“仪姑娘!” 连杨登也没想到她竟然就这么直接回绝,一点情面不留,忙叫道:“仪儿!” 杨仪已经走到门口,她抬手扶住门框,回头看向俞星臣。 四目相对,俞星臣看到她眼底闪闪烁烁,竟不知是水是火。 “仪姑娘……”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心里却堵得慌。 “俞大人,”杨仪却没容他开口,道:“劳烦俞大人别再来找我,先前是公事,倒也罢了,若是私事,我一概不想理会。” 说完这句后,杨仪又对杨登道:“请父亲送客吧。” 俞星臣走前两步,跟杨登不约而同地到了厅门处。 他怔怔地望着杨仪远去,头一次不知所措。 杨登也呆住了,他觉着杨仪十分无礼,更觉着很对不住俞星臣,忙安抚道:“世侄,也不知道仪儿是……怎么了,你且稍等片刻,我去看看。” 杨登说完后,赶忙出门追了杨仪去了。 俞星臣靠在门口,也觉着一阵头晕不适。 他低头咳嗽了两声,瞬间门,心底好像闪出好些昨夜梦中的片段……那是个女子,是个跟他、极为亲密的女子,对他殷勤小意,关怀备至。 难道,难道是…… 灵枢靠近扶着俞星臣:“大人,你好像真的不妥,不如趁机让杨太医给看看,开一副药……” 正说到这里,就听到有人道:“三爷这是怎么了?人家不理你,你就气病了不成?”声音带着几分调侃的笑意。 俞星臣抬头,惊见正是杨甯,缓缓地向着厅门口走来。 “三姑娘。”俞星臣用帕子轻轻地擦了擦唇边,微微欠身。 杨甯望着他的脸色,却也看出他好像的确有恙,眼底掠过一点讶异之色,杨甯进了厅内:“一大早的,你便上门求见我们大小姐,岂不知人家性情古怪着呢,闭门羹的滋味不好受吧。” 灵枢退后了一步。杨甯的丫头冬儿也只站在外头。 俞星臣回身望着杨甯,数日不见,她似乎也清减了:“伯父的病症要紧,也无所谓什么闭门羹的了。” “俞尚书……”杨甯眼神微变,瞥着俞星臣:“是谁说要她给看的?是三哥哥提的?” “是伯父自己的意思。” “哦,”杨甯的口气大不以为然,冷笑道:“原来尚书大人也听闻了我们大小姐的名头。竟真以为她是无所不能的了。” 杨甯当然知道——俞鼐贵为户部尚书,乃是俞家当之无愧的大家长。 只可惜他身上有疾,缠绵了数年,请了不知多少大夫都不能痊愈,最终还是下世去了。 前世,俞鼐死的时候,杨仪已经进了俞家了。 但那时候的杨仪并没有如今生这样名头轰动,俞鼐应该也没想到一个现成的名医就在自己眼皮底下。 而且……就算俞尚书最后病死,也没听说杨仪做点什么。 如今俞鼐竟然主动要请杨仪给他看诊,真是……这山重水复又一村,来的好像忒快了些。 俞星臣没在意杨甯略带嘲讽的口吻,只以为她是小女孩儿使性子。 本来没打算跟她照面,既然“不期而遇”,俞星臣问道:“这些日子,三妹妹可好?” 他的称呼仿佛也有些不同。杨甯转身:“我好的很,想必俞大人也好着呢,整日请人去你的巡检司,朝夕相处……”说到这里,她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不对,便忙打住了。 俞星臣道:“你是说仪姑娘?那不过是为了公事。” “那今日呢,也是为了公事?” 俞星臣欲言又止,事实是俞鼐要请杨仪治病,杨甯是知道的,这句话不过强词夺理,赌气使性而已,倒也不用跟她争辩对错。 他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感觉自己确实是在发热。 杨甯却思忖了会儿:“三哥哥,有些话我本来不想说的,但既然择日不如撞日,或者……” 俞星臣强打精神:“什么事?你说。” 杨甯道:“先前,是我不懂事,贪玩了些,如今……三哥哥身边既然有了人,我自然不便再跟你相见了。” 俞星臣莫名:“你、你说什么?什么身边有人?” 杨甯道:“这还用我明说么?你一大早地就亲自来府里追人,府中里外都知道了。何况前些日子,她一直地往巡检司去,呵……倒不用别人说嘴了。” 俞星臣这才明白她的意思:“你说仪姑娘?这是……跟我说笑么?” “谁说笑了,”杨甯冷冷地:“三哥哥,我不愿意跟人抢,既然你们已经这样了,那当然就不用说了。以后……” 俞星臣无法按捺,他走到杨甯身旁,皱眉凝视着她:“你到底何意?我跟杨仪之间门……” 杨甯淡淡道:“也许你自己尚未察觉,但你仔细想想,你真的对她一点儿情意都没有?从羁縻州不远千里护送回来,又送丫头,又关怀备至,甚至不惜为了她,在大通那里跟顾家的人起冲突,又不避嫌疑地请她出入巡检司,哼……这若是别的女子,只怕早就感动的以身相许了吧!” 俞星臣的眼睛微红,那是因为体内的寒热上升:“你……咳咳!” 他退后半步,拢着唇只是咳。 杨甯望着他,却仍是狠心转头:“总之我们之间门,就到此为止吧。” 说完之后杨甯拔腿就走,俞星臣跟着走了一步,但血往上冲,脑筋窜的很疼,那些模糊的影像在脑海之中乱窜乱舞,那个总对着自己笑意浅浅、柔情蜜意的女子是…… 他本来以为,那是杨甯。 俞星臣后退两步,几乎跌倒,灵枢冲上前来将他扶住:“大人!” 章节目录 第185章 二更君 杨仪回院子的时候, 瞧见杨甯还在廊下站着。 远远地望见她这么快出来,杨甯似乎有点诧异,想开口, 又没有说什么。 杨仪也没心思理她, 只目不斜视地经过而已。 她回到院中,回想方才跟俞星臣相见, 心里竟有一股火不能退,看到桌上放着一个针线盒子, 便举手抱起来,用力扔在地上。 小甘跟小连站在门口,小连小声问:“怎么了?”小甘摇头, 示意她不要出声。 不料, 杨仪看着那无辜的针线盒在地上乱滚,却又后悔。 自己气归气,针线盒子做错了什么。 她俯身要去捡起来,两个丫头慌忙上前。 杨仪看她两个抢着把东西都整理妥当, 便叹了口气。 正要进里屋, 外头孙妈妈道:“二老爷来了。” 丫头们把东西放好, 行礼的行礼, 倒茶的倒茶。杨登摆手:“不用,你们先退下。” 他走到杨仪身旁:“刚才是怎么了?为何无端端对俞巡检那样?” 杨仪这会儿已经稍微冷静了下来,但也没心思跟杨登解释。 “就算你不想看诊, 你大可把话说的柔软些, 俞巡检再怎么好涵养, 你也不该那样放肆,幸亏是他,若换了别的人, 岂能容忍?”杨登望着杨仪,苦口婆心地说了这几句,看杨仪脸色冷冷,便又道:“这些日子你只管在外头混,且又给太后看了诊,想来自然跟先前不同了……” “父亲!”杨仪打断了杨登:“我岂是那样的人!” 杨登道:“那到底怎样?是俞巡检什么时候得罪了你?” 他问了这句,想了想:“俞巡检今日脸色不佳,我给他诊了脉,似是偶感风寒,何况他也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家里长辈来请你,他肯自行前来,可见对你颇有尊重之意,你就算不愿意,也不该当面给人没脸。” 杨仪叹了口气,除了必须的公务正事,她宁肯自己少见俞星臣一面是一面。 如今俞星臣提的又是让她去俞家给俞鼐看诊……看诊,一是俞家的人,二,还得进俞家的门,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 只是面对他就已经足够,还要让她“故地重游”? 还不如给她一刀来的痛快。 可面对杨登的谆谆之语,杨仪终于道:“我知道了,方才是我一时失态,回头若有机会,我向俞大人赔礼就是了。” 杨登瞪了她一会儿:“那你到底为何就一反常态的……” “父亲不用问了,我跟俞大人许是天生的八字不和。”杨仪皱眉道。 杨登微怔:“八字……不至于吧,咳……”他自言自语说了这句,又忙道:“那你……你是不肯给俞尚书看诊的了?” 杨仪刚要回答,忽然又止住。 等杨登从院中返回,前厅里,早不见了俞星臣的身影,问小厮只说俞巡检在半刻钟之前就离开了。yushugu.COM 耳畔轰隆隆地一声闷雷响。 杨登抬头,却见不知何时,头顶天空已经阴云密布。 俞星臣出了杨府大门,进了轿子。 往巡检司而行,才到半路,雨已经下了起来。 街上的人纷纷躲避,有伞的还好些。 一瞬间街头空了不少。 正行间,突然听见有人吵嚷,俞星臣闭着双眼靠在轿子里,起初并未在意,直到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他隔着帘子问灵枢:“是什么人?” 灵枢盯着前方,大雨之中,有个人从地上踉踉跄跄爬起来,浑身都已经水淋淋的了,不知是喝醉了还是怎样,显得极其狼狈,被一个赶马车的车夫骂的狗血淋头。 灵枢依稀瞧见那人身影熟悉,一惊,忙对俞星臣道:“看着倒像是赵御史……” 俞星臣眉头紧锁:“去看看!” 灵枢撑着伞向前,却果然是赵世,手中还握着一壶酒,正向着那车夫笑,满头满脸的雨水顺着滑落,他竟毫不在乎。 灵枢道:“赵大人?你怎么在此?” 又呵斥那车夫:“疯了?敢对大人无礼!” 那车夫吓了一跳,忙后退道:“我、我怎么知道他是大人小人,我好好地赶着车,他就冲出来,差点儿被马儿踩到,如果弄伤了,算是谁的?这可跟我没有关系。” 灵枢听了这句便道:“快走吧,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车夫也顾不得纠缠了,赶忙上车,打马绕弯去了。 灵枢见赵世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不稳,他忙上前拉住,把伞举高了:“赵大人,您怎么了?为何大早上喝的如此?” 赵世眯起眼睛看他,雨水浸着眼珠子,叫他看不明白是谁:“你管我呢?走开!” 他一扬满是水的衣袖,扭身就要走,谁知脚下扭动,竟又摔倒在地。 此刻,轿子落定,一个家丁撑起伞,陪着俞星臣向着此处走来。 俞星臣边走边咳嗽,定睛细看地上的赵世。 起初他还不信这是赵世,直到现在……加快步子,俞星臣走到跟前:“赵兄!” 赵世坐在地上,慢慢抬头,依稀望见伞下的俞星臣:“俞兄?” 俞星臣一摆手,一个家奴上前,跟灵枢一起把赵世扶了起来,俞星臣咳嗽着道:“四爷,你这是怎么了?” 赵世望着他,忽地笑道:“俞兄难道没听说过?御史台暂叫我罢职,夏绮要跟我和离,她可还怀着孩子……偏偏家里老太太竟纵容她……家里的人也不向着我,大哥把我骂了一顿,说我自甘堕落……” 俞星臣皱眉听着:“别人如何说话,赵兄何必放在心上。横竖你自己该有分寸。” 赵世仰头,又要喝酒。 俞星臣道:“四爷!”举手一拍,赵世手中的酒壶落地,跌得粉碎,酒水跟雨水混在一起。 “你……”赵世跺脚叫道:“你何必管我!” 俞星臣拽住他的手,左右看看,拉着他向旁边走去。 那是一家小茶楼,因是早上,人并不算多。 灵枢不等吩咐,即刻叫店家准备姜茶,拿干净毛巾。 不多时东西送了来,赵世不动,俞星臣拿了一块帕子要给他擦。 赵世苦笑,才终于接了过去,自己把脸跟头上擦了擦,丢在一边。 灵枢将姜茶放在他跟前,另一碗给了俞星臣:“大人也喝些吧?驱驱寒意。” 两个人默默地各自喝茶,俞星臣才知道,原来从赵世被卷入泗儿被杀的案子后,那天夏绮在巡检司一番痛打,便回了夏家。 赵三爷虽然把赵世带了回府,但赵家的老太太听说了事情的经过,大怒。 她并没有护短,而是把赵世痛骂了一顿:“平时拈花惹草也就罢了,竟还跑到那种地方去了,我以为夏绮脾气再烈,也不至于拿鞭子抽你,这样看来,抽的却是轻了!该活活打死!免得辱没赵家门楣!” 赵世那时候还满身的伤,又被痛骂,无地自容。好不容易老太太给劝止了,又给兄长痛斥了一顿。 次日,御史台知道了这件事,便迅速作出决断,暂时罢了赵世的职,命他反躬自省。 赵世自觉着面上无光,无处容身,竟一直在外借酒浇愁。 两人说了片刻,赵世说道:“你要去衙门?留神耽搁了时辰。” 俞星臣看着外头屋檐底下飞流的雨幕:“无妨,已经耽搁了。”又看向他身上:“换一身衣裳吧。” 赵世喝着姜茶:“没要紧……不必,免得待会儿还是弄脏了。” “四爷这样,家里也不管你了么?身边为何没有个跟着的人。” 赵世笑道:“我如今都不在家里住了,谁还管我?” 俞星臣惊讶:“什么?那你如今住在何处?” “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罢了。”赵世摇摇头,显然不想多提。 俞星臣这几日一直忙于公务,竟不晓得外头的事。 如今见赵世如此,惊愕之余,不免劝道:“赵兄眼下虽有波折,但也不可如此自暴自弃,何况御史台只是暂时罢了你的官,日后自然会再起用。至于……” 想到他的家事,自己也不便插嘴,只含糊说:“家里也只是一时的过不去,再等些时日,会有转机也未可知。但当务之急,是别把自己的身子弄亏了,尤其是这般饮酒,绝要不得。” 赵世嘿然两声,喝了茶,人也清醒了好些,忽然道:“我听说那花魁案子结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泗儿究竟是怎么死的?” 俞星臣见是在茶馆内,虽然两人说话声音不高,但谨慎起见,只道:“案子已经呈报给了冯旅帅,还要审看过才能结案。” 赵世并未追问,只笑道:“你啊,还是这么谨慎。” 两人说着,见外头的雨小了些,忽然有几个人撑着伞,且走且打量,似在找人。 赵世一眼看见道:“是找我的,俞兄,今日多谢了,我先告辞。” 俞星臣微怔,定睛细看外头,却像是几个女子,冷不防看见中间那人,形貌依稀,竟有几分像是杨甯。 而那伞下女子回头看见赵世,好像很是担忧,迎着说了几句话。 赵世向内指了指,那女子看见俞星臣,微微诧异,继而脸上露出似羞似笑的表情,遥遥地向着这里屈了屈膝。 赵世同那女子沿街而去,那女子且走,且回头打量俞星臣。 茶楼内,俞星臣坐在桌边,不知是不是因为风寒之症越发厉害,他竟觉着身心发冷。 一招灵枢,低低吩咐了几句,灵枢应声出门。 俞星臣看着手上的姜茶,已经不太热了。 他举起来,慢慢地一口一口喝光,有些辣,还有些涩跟苦,那甜味反而尝不出来了。 等俞星臣回到巡检司,雨也停了。 很快灵枢从外回来,道:“大人,那女子原本是御史台中一个文吏之女,是顾家的人。” 俞星臣皱眉:“顾家?” “他们家正住在顾司使家的那条漕司街上,算是顾家的旁支。至于那女子,据说……以前就跟赵四爷有过往来。” 俞星臣正出神,冷不防薛放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什么顾家的女子?该不会是那个顾荣儿吧。” 灵枢吃惊地看向他:“十七爷怎么知道?” 薛放道:“我当然知道。你们无缘无故的怎么提起这个人来了?告诉你们,这个女孩子年纪虽不大,却是个厉害角色。” 俞星臣转头:“如何厉害?” 薛放哼道:“还记得那天夏绮在这里痛打了赵世么?他离开之后就去找了这个女子,质问她那香囊的事,你们猜如何?原来那香囊是她故意放在赵世身上给夏绮看到的,她心心念念要进赵府当少奶奶呢,啧啧,你说厉不厉害?年纪小小的,志向却高,手段……我想那死了的花魁泗儿都不如她吧。” 俞星臣虽觉着此话未免刻薄,但若真如薛放所说,那还真是话糙理不糙了。 灵枢在旁小声问道:“十七爷怎么知道这些隐秘?” “我当然……”薛放转头,对上灵枢打量自己的眼神,突然想起之前在闻府差点栽在闻北蓟手中的事,倒是不好再宣扬自己飞檐走壁的光荣事迹了,于是道:“要你管呢。” 忽然一名侍从来报:“俞巡检,端王府突然来人,冯旅帅叫您过去回话。” 俞星臣正咳嗽,听说是“端王府”,很是意外,便起身往前走去。 薛放拉住那侍从道:“王府的人来做什么?” 侍从陪笑道:“十七爷,我们外头伺候的怎么知道。” 薛放道:“少跟我打哈哈,你们的耳朵鼻子,比豆子还灵呢,快说。” 侍从嗤地笑了,见左右无人,才小声道:“小人只依稀听了一嘴,好像是为了花魁案子的事。王爷有些询问的话之类。” 薛放惊讶:“有这种事?好好地王爷又有什么想头?” 他先前从隋子云那里过来,本要跟俞星臣商议审讯的事,听到这里,便松开那侍从,自己也往前厅而去。 俞星臣因不知王府来人何事,走的略急了些,一时咳嗽连连气喘不定。 等进了内厅,果然见王府的一名詹士坐在堂中,是跟俞星臣认识的人。 他见俞星臣迈步入内,站起来略略倾身笑道:“俞巡检。” 冯雨岩在上座,等俞星臣站定了,才道:“昨夜王爷派人来问花魁被杀的案子,我便亲自前往禀奏,王爷听罢,略有异议。这位谢詹士在此,俞巡检你便为他解答吧。” 俞星臣应了声“是”。 谢詹士揣手笑道:“俞巡检,我只是替王爷传话而来,并无别的意思……你只如实回答就是了。” 俞星臣颔首:“请说。” 谢詹士清清嗓子,才开口道:“有人举报,说是之前顾家小衙内,曾跟主审花魁案子的俞巡检、还有薛小侯爷起过冲突,怀疑这案子之中,有徇私偏袒行径,不知俞巡检作何说法?” 俞星臣皱了眉。 他道:“下官只是奉命查办此事,从头到尾,秉公处置,绝无半点偏私之意,一应程序,证供等等,清楚明白。若是有人检举,亦可请监察院再度审查,下官禁得起查办。” 谢詹士点头表示赞许,又道:“那闻北蓟的脑疾,虽有太医杨家的杨仪跟秦仵作开颅验证,但此事因无前例,叫人怀疑,俞巡检你可担保,此事绝对无误?” “下官、咳,可以担保,绝对无误。” “娼女霜尺,如何处置。” 俞星臣低低咳了声:“霜尺乃是被无辜卷入,又被重伤,不过她身为娼优而卷入刑事,当罚钱两千文,流放一年。” 谢詹士一拍手,表示已经问完。 彼此又说了几句话,从冯旅帅的正厅出来。 俞星臣拦住了谢詹士:“谢兄,敢问王爷为何突然派你来问此事?” 谢詹士跟俞星臣有些许私交,见左右无人,便小声道:“三爷莫要见怪,王爷也不过是碍于情面,走个过场,对人也好交代。” 俞星臣方才也察觉了,谢詹士并没有任何诘责之意。 但所谓走个过场,已足以让他惊愕。 俞星臣问:“王爷要对谁、交代什么?” 谢詹士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笑意:“三爷这样聪明的人,怎会想不透呢?” 俞星臣的脑袋因为之前寒热上攻,晕晕涨涨的,身上各处不适,时冷时热,只是强忍。 凝神想了片刻,他道:“莫非是……顾家?” 谢詹士嘿嘿笑了几声。 这显然是默认了。 俞星臣却仍疑惑道:“就算王爷重视漕运司,可……也不至于要到如此地步吧。” 谢詹士却又摇头:“三爷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愿闻其详。” 这要是别人这样打听,谢詹士是万万不会透露的,不过他敬重俞家,何况跟俞星臣关系也不错,倒也愿意卖他这个人情。 谢詹士把俞星臣往旁边拉开了几步,低低道:“王爷……跟顾家的那位……竟是十分中意……所以才肯为了顾家、不过是为了将来,顾家就成了王爷的……您可明白了么?” 他的声音很低,俞星臣宁肯自己没听见。 但他偏偏把最为关键的都听明白了。 天晕地旋,俞星臣狂咳不止,谢詹士吓了一跳,赶忙扶住他:“三爷,您、您还好么?” 灵枢忙上前来扶着,俞星臣道:“没、我没事,多谢。” 谢詹士察觉他的手滚烫,看看脸色,忧虑:“三爷,您好像病了,虽然差事要紧,但千万不可强撑,还是身子为重!” 俞星臣忍着不适,同他说了几句,谢詹士先行去了。 灵枢也甚是担心:“大人,先前杨太医没来得及开药,这会儿不如再找个太医来。” 昨儿晚上杨佑维也一并回了府里,因此巡检司没有大夫驻扎了。 俞星臣闭着双眼,心底都是谢詹士方才的那句话……他又想起在杨家的时候,杨甯说什么“你身边有人,我不能见你”之类的,配合方才谢詹士的话,真是…… 绝妙的讽刺。 俞星臣先前还以为,杨甯不过是赌气使性,现在看来,天真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不能回答灵枢的话,甚至都听不到灵枢说什么了。 直到一声狗叫,是薛十七的声音道:“你又乱跑什么?” 跟随薛放的那小厮,叫斧头的,嚷嚷道:“十七爷,方才杨家来了人找我,带了仪姑娘的口信。” 薛放欣喜:“哦?她给我带什么口信儿了?” “不是给你的。”斧头回答。 薛放大失所望,且又震惊:“什么?不是给我的又给谁的?总不会是……‘子云兄’?” 最后三个字,他故意学的杨仪的口吻,轻轻地,惟妙惟肖。 斧头嘻嘻笑了:“当然不是,是给俞巡检的!” 薛放倒吸一口冷气,这简直是比给隋子云带口信还让他不能接受:“什么!” 俞星臣微微睁开眼睛。 斧头跑到跟前,口齿伶俐:“俞大人,杨府的来人带了仪姑娘的口信,说是……看病可以,但是不能在俞府,要另选地方。” 俞星臣直直地看着他,不语。 斧头睁大双眼:“俞大人,您怎么了?您听明白了吗?” 俞星臣眼前一黑。 在俞星臣倒地的时候,一只手及时地将他揽住。 他最后的意识里,听到薛十七郎嘀咕:“你这是……高兴的要死过去吗?”YushuGu.COm 章节目录 第186章 三更君 这一天, 巡检司内不少人看见了令人惊奇的一幕。 无法无天的薛十七郎扛布袋般、将向来端正的俞巡检扛在肩上,大步流星地送到了内厅。 而就在俞星臣病倒昏厥之后,宫内所派的人也正到了巡检司。 来者亦是宫中内侍, 负责监督审讯。 冯雨岩听说俞星臣急病晕倒, 知道以薛放的性子,未必愿意应付这些人, 恐怕又天雷勾动地火,不可收拾, 就紧急叫了“爱将”葛静来跟这些人周旋。 薛放则叫人去请大夫,他摸到了俞星臣发烫的额头,有点幸灾乐祸:“谁叫传口信给你不传给我, 想必你是没这个福气听……这不是现世报, 就病倒了?” 又道:“太医嘛,请起来未免麻烦,就随便去找个大夫给你看看也就罢了。又不是之前那些伤重的、疑难的症状。还省钱。” 灵枢在旁听得目瞪口呆,方才俞星臣晕倒之时, 灵枢措手不及慌了神, 幸亏薛放因为要听“口信”凑了过来, 好歹及时扶住了。 只是, 本以为薛十七郎好歹把人抱回来也就罢了,竟直接扛麻布袋似的在肩头……灵枢暗暗后悔,当时为什么自己没有把俞星臣抢过来呢。 又听薛放在这里不怀好意地, 灵枢忍不住道:“十七爷, 我们大人好歹也是矜贵之身, 你可别请些什么不知道哪里来的庸医,治坏了他可不是好玩的。” “矜贵?他有多矜贵,他是大姑娘么?”薛放嗤了声:“要不你亲自去请, 一个大男人,说晕倒就晕倒,以为自己是病西施呢?” 十七郎嘀咕着,心里一想,杨仪的身体就算是差的了,但在他印象里,杨仪还真不常出现晕厥的症状,这俞爷,简直连个女孩儿都不如。 幸亏外头说宫内来了人,不然薛放还要在这儿念叨。 灵枢真怕俞星臣醒来,不小心听到他那些话,再给气厥过去。 前厅,向来八面玲珑的葛副队,有点焦头烂额。 他居然应付不了这群宫内来的太监。 本来葛静在巡检司算是个长袖善舞的人物了,今日却手段失灵。 宫内来人,为首的是一名姓江的太监,江公公不如魏公公那样白胖体面,生得有点儿斯文像,只不过是一张冷脸,很不好说话。 他无视葛静那能打动人心的笑意,冷脸无情,只要见俞星臣跟薛放。 听葛静说俞星臣突然病倒,他没表现出丝毫的关怀跟担忧之意,皱眉的表情反而像是不耐烦。 “那就只能见薛不约了。”语声淡淡地,江太监盯着葛副队:“他不会也病倒了吧。” 葛静正要回答,门外有人道:“怎么大白天的就咒人?这是谁啊,这么乌鸦嘴。” 江太监身后的众公公脸色立变,有人上前一步,却给江太监举手拦住。 转头看向门外,正见到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走了进来,容貌之俊美,气质之风流,活脱脱画上跳出来的人物。 虽然因为薛放出言不逊,众太监先入为主地流露出敌视的眼神,但当看见他出现之时,众人却又不约而同为之震动。 江太监瞥了眼薛放,他倒还面不改色:“来者就是薛参将?” 薛放搓搓手,笑道:“就是我。您是?” 江太监斜睨他道:“我是宫内正明殿统管太监,姓江,正六品,你是几品?” “失敬失敬,”薛放笑,拱手行礼:“说出来怪丢人的,我是这巡检司里最低的一级了,实在不上数。” 江太监哼了声:“你刚才在外头说什么?” “您别见怪,”薛放笑吟吟地说道:“我说我自个儿是乌鸦嘴。跟您不相干。” 江太监盯了他片刻:“算你还识相。” 薛放道:“多谢夸赞,官大一级压死人嘛,这都是应当的。” 葛静在旁暗暗地擦了擦汗,他在看到江太监有意为难的时候,还以为薛放必定要窜起来,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还很圆滑。 可是……他怎么突然改了性了? 江太监见薛放如此,脸色稍霁:“我今次前来,是奉旨督促巡检司侦办特使行刺之案件,不知如今有何进展?” 薛放道:“正在调昨日事发时候在场的众人前来问话,只是……其中涉及禁军,还有宫中内侍,想必不会那么容易。” 江太监皱眉:“你说的这些人,我都知道,倘若你想问,回头我帮你通融,自然给你送来。” 薛放笑道:“好痛快的公公,先行谢过。” 江太监见他言语伶俐,笑容可掬,便微微一笑:“不过都是为了早点查明真相,皇上可惦记着这件事呢。”说到这里,又特意道:“我听魏公公说,皇上对你可是寄予厚望……你可千万别演砸了。” 薛放道:“我一个人也唱不起来戏,自然也得多靠公公帮衬。” 江太监扬了扬眉,正经又看了他一会儿。 早在江太监来之前,就已经听说过有关薛放的许多传闻,无非是他桀骜不驯,难以对付之类。 之前在宫内南衙,王太监被他扔到了炭火盆中,半边脸几乎全毁了,还缺了一半的头发……那副尊容,大白天看着都如鬼怪,宫内是再待不下去了。 然而动手的薛放竟然无事。 江太监在来之前就被叮嘱过许多次,要小心警惕这位小侯爷。 所以方才薛放还未见人,先放狂言,江太监以为又要硬碰硬了,做足了准备,谁知竟然如此。 江太监望着薛放,笑了:“你看着,不像是传说中那样狂诞不羁……” 薛放愈发正经:“公公说哪里话,这巡检司内都知道,我可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人了,是不是,葛副队?” 葛静觉着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是这辈子最离谱的谎言:“这是自然。” 江太监嗤地笑了声,显然他也不信:“说正经事吧,那隋子云被带到巡检司,可问过他什么?” 薛放道:“说起这个来,我正后悔呢。” “你后悔什么?” “昨儿把他带回来,路上就晕厥过去,回来之后好一番抢救,光是处置身上的伤口,就耗了一个多时辰,又弄药给他灌下去……直到半夜才醒,人却还犯糊涂。太医又叮嘱过得小心盯着,弄得不好伤情恶化,他就完了,您说这个情形,还怎么问?万一人死在巡检司里,我们岂不是又要担干系?少不得先叫他恢复恢复。” 江太监道:“薛参将,你可别在这里跟我花马吊嘴的,我知道你跟隋子云在南边曾是上下级,手足同僚关系自然不同,你想维护他也是人之常情……” 薛放不等他说完便忙道:“不不不,您可千万别这么说,岂不是连我都不干净了?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现在他可是刺驾的嫌疑之人,这可是天大的罪名,谁敢往上沾?除非他能够洗脱嫌疑,不然,我跟他便是一刀两断的关系,兵贼势不两立嘛,您知道的。” 江太监讶异地盯着他:“是吗?” “是啊。”薛放无辜地回看。 江太监皱了皱眉,终于道:“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审讯?” 薛放道:“他那个情形,只能先把这最凶险的两天过一过。不过在这之前,我可以先问涉案之人,也是一样的,毕竟倘若有人招认、或者查明不妥,他也是逃不了的。” 江太监觉着有理:“嗯……不错。” 葛静极其纳闷,怎么自己刚才都摁不住的人,居然给薛放这应答之间给摁下了。 中午时候,薛放命老关跟小梅两个,去到外头准备些新鲜吃食,并且特意交代,要弄两坛子好酒。 这日,宫内的这批内侍们,都给薛放灌倒在巡检司的后衙厅内,直到日影西沉,才总算醒了酒。 江太监离开之前,盯着薛放,似恼似笑:“好小子,有你的。” 薛放扬首笑道:“明儿还来么?今儿没喝痛快,改天再继续如何?” 江太监唇角一扬,哼道:“别耍些小聪明,应付了今儿,该办的事你还是得办,还得办好了,办的合人心意,记得我这句话吧。” 送了江太监一行,葛静拉着薛放:“你……你这小子深藏不露啊,你是怎么拿捏了这江公公的?” 薛放道:“这有什么难的,这种人我见多了,狄闻那里那一伙人,多得是……” 十七郎毕竟从小跟在狄闻身旁,将军府那些文武官员们,形形色色,他什么没见过。 他是个最聪明通透的心性,怎样的人什么脾气如何对付,他心里都有数,只是分一个他愿不愿意伺候罢了。 昨儿他在宫内伤了王太监,很清楚今日这些公公们前来必定是要找茬,若真硬碰起来,他倒是无所谓,可他还得护着隋子云。 还好这江太监一看就不是王太监那种阴损可恨的,而且薛放从他的脸色,眼神,看出他是好酒之人。 想这些公公们平日在宫内,能偷空喝上一杯酒就已经算是不错了,今日出了宫……却是个机会,所以他特意叫老关小梅找了两坛好酒。 果真,江太监虽然冷脸,一看到酒,眼神便亮了几分,杯酒下肚,冷脸成了热脸。 喝到最后,简直跟薛放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起来。 葛静拍了拍薛放的肩膀,向他竖出拇指。 薛放自行往回,先去看俞星臣。 俞星臣之前昏厥之后不久,外头有人来送了两副药,一问,竟是太医院杨登派人送来的。 原来杨登先前给俞星臣诊脉,知道他风寒内侵,只是俞星臣走的急,他没来得及细说。 回到太医院后,便打发了个小药侍,叫送了药出来。 灵枢服侍俞星臣喝了一碗,不出半个时辰,人已经醒了过来。 薛放进内的时候,俞星臣早下了地。 “你好了?好的挺快啊。”薛放有点遗憾。 俞星臣抬眸,眼神有点微凉。 薛放即刻察觉:“你瞪我干什么?” “听说,小侯爷先前挡下了宫内的来使,有劳了。”俞星臣沉声说道。 薛放从桌上倒了一杯茶漱口,又道:“你还知道?我明明答应过……少喝酒,今儿可是破了戒,舍命陪君子了。” “答应过谁?”俞星臣竟问。 薛放却笑道:“我还偏不告诉你。” 俞星臣垂眸:“是杨仪吗?” 薛放哼了声:“对了,今日斧头给你带的口信,是叫她给谁看病,给你吗?” “是我伯父。” “你伯父?”薛放心里想了想:“啊,就是那个当尚书的。” 俞星臣瞥了他一眼,不语。yushuGU.СoM 薛放道:“你倒是很会找人,太医院那么多大夫,你怎么不去找,找她做什么?” “这是伯父的意思。” 薛放皱了皱眉:“张口伯父闭口伯父,当尚书了不起么?那你怎么不劝着点叫他找太医院去?” 俞星臣抿了抿唇:“小侯爷……” 薛放觉着他大概是病还没好,感觉比先前仿佛沉郁了好些:“怎么?” 俞星臣望着他,目光闪烁,终于说道:“你今天问过宫内禁卫、以及那些内侍了?可有发现。” 薛放听是问这个,便道:“羁縻州的来人之中,有两个跟那行刺之人关系尚可,据说此人原本有家小在羁縻州,倘若出了这种事,他的家小也会被连累,所以他们都觉着很不可思议。” 狄闻所挑选的这些随行之人,要么是几十年足堪信任的,要么是羁縻州本地土著,有家室的。只要有家室牵绊,在外作乱的可能性便会小很多,谁知仍是防不胜防。 说了这个,薛放也想起一件事:“之前那个端王府的什么詹士,来问花魁被杀的案子,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垂眸。 薛放道:“还有后来,你跟他鬼鬼祟祟的,耳语些什么?你当时晕倒了,是因为病,还是因为他的话?” 俞星臣给他问的一阵阵地心头收缩。 薛放道:“不会这案子真有什么不妥吧。” “不,跟案子无关。” “那又怎样?” 俞星臣思忖半晌,终于道:“端王殿下,是在为顾家出头。” 薛放果然诧异:“什么?王爷……什么时候要跟顾家穿一条裤子了?” 俞星臣笑了。 他是为了薛放后面这句话——穿一条裤子。 听着很粗俗,但…… 他本是要把那个听来的隐秘告诉薛放,再看看他的反应,可话到嘴边,俞星臣改变了主意。 “总之有个缘故,”俞星臣的眼神冷了几分:“但也未必……” 薛放不懂,而只是本能地感觉俞星臣的身上散发着一股寒气儿。 他细看了俞大人几眼:“你的病好了吗?我怎么觉着反而更重了呢?” 俞星臣一笑:“身上的病终究好治,心头的病谁人能医?” 薛放撇嘴:“管你叫谁医,别再烦杨仪了就行。” 又提到杨仪,俞星臣原本带冷的眼神忽然变了,冷意转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惘然:“烦她?我怎么会……” 薛放歪头望着他:“你说什么?” 俞星臣淡淡的:“没什么,我只是在想,该不该如她所说,约在我们府外的某处地方。”他说了这句,突然问薛放道:“你说,为何她不想到府里去给大伯父看诊呢?” 薛放自然也不知道,随口说:“大概是不喜欢你们家吧。” 俞星臣一笑:“是啊。也许是……不喜欢。”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薛放道:“你该回去了,不会也要留宿吧?” 俞星臣没言语,只走到桌边上,挥毫写了一张帖子,叫了灵枢进来:“回去告诉,我今晚上在巡检司,让家里不必惦记,另外把这个转交给伯父,等他回话。” 灵枢正要外出,斧头带着豆子鬼鬼祟祟地从门口探头:“十七爷,您答应过今儿要回府里一趟的。” 薛放这才想起来,可又不放心隋子云。 正在踌躇,俞星臣道:“你只管回去吧,此处由我照看着。晚上不会提审,那位隋特使自会无恙。” 薛放笑:“你简直是我肚子里的虫。”起身入内,又跟隋子云说了几句,才带了斧头出巡检司。 等他去了,俞星臣独坐桌前,对着一盏孤灯出神。 良久,俞星臣起身向后,走不多时,已经到了隋子云的卧房之外。 屋内,屠竹正又给隋子云往伤口敷药。 隋子云一抬头看见门口的俞星臣,四目相对,他便对屠竹道:“好了,你先去吧。” 屠竹退出,俞星臣缓步入内:“身上的伤好些了?” “是,多谢垂问,”隋子云微笑:“请恕我不能起身行礼。” 俞星臣一笑,自己在桌边椅子上落座:“羁縻州一别,不想竟跟隋旅帅在此相见,真是浮云苍狗,世事无常。” 隋子云自嘲般:“当时还同为朝廷官员,如今某却是阶下囚了。” 俞星臣淡淡道:“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焉知今日之阁下,不是明日之俞某。” 隋子云惊愕。 章节目录 第187章 新的加更君 杨登从司药库出来, 正欲出宫,就见林院首跟两名太医站在廊下,正自商议什么。 杨登本欲避让, 不料林琅抬头见了他, 特意唤了声:“杨太医。” 其他几位见杨登走过来,也都各自招呼, 先行退了。 杨登以为林琅有什么吩咐,才要询问, 林院首含笑问道:“杨太医,听闻令爱在巡检司内,又做了惊世骇俗的事?” 从昨天起, 一直不住有人跟杨登打听, 毕竟太医杨家的嫡小姐神医的名头本就极盛,如今又加上一个“挖人脑子”的传说,虽然之前俞星臣下令严禁巡检司内的人向外透露,但又怎能禁止。 尤其是这些太医们, 自然早就知道了, 他们虽是大夫, 也见过不少人身的奇奇怪怪, 但脑子……正如杨仪所说,一直都是“禁地”。 对于别人的好奇或者不怀好意,杨登一概含糊应答就是了。 如今见林琅也问了起来, 杨登一时头大, 过了片刻才道:“回大人, 这是因为巡检司中那件案子难办,不知怎地就想到了小女……这、外头的那些传言也不尽可信的,小女不过是为了探究病症, 并无别的、别的用意。” 林院首见他局促,不由笑道:“杨太医,你以为我也是那种猎奇之人么?我正是猜到仪姑娘不是那种孟浪轻狂的人,她既然敢做这种事,必定有缘故。” 杨登松了口气,林琅却又道:“不过,杨太医回头倒要叮嘱叮嘱仪姑娘,叫她这几日……尽量收敛些。” “这是自然……”杨登原本顺口答应,突然觉着不对:“大人这是、这是何意?” 林琅呵呵一笑:“放心,不是坏事,兴许是好事呢。只是怕她太过赫赫扬扬的,反而不妙。” 杨登莫名。 林琅却知道他是个实心的人,心念转动:“自从那日仪姑娘来给太后娘娘看过了诊,这几日里,娘娘的外症虽未见变,但体质却大有改观……若是照这样下去,外症尽退,指日可待。” 杨登这两天里也一直想打听太后那边的事,不过对他来说,没有消息,也算是好消息,横竖之前顺利过了那关,从此别再传杨仪进宫,对他而言已经是谢天谢地。 如今听林琅主动跟他说这个,杨登心头陡然一松:“这就太好了,不过,这不是小女的功劳,自然是林大人,跟几位太医的殚精竭虑。” 林琅呵呵笑了两声:“这话不过是听着好听而已,实际如何,你我焉能不知?此番若不是仪姑娘揭破太后之症,又力主‘以补开塞’的法子,试问宫内,谁敢直接对太后娘娘用那么大量的人参?连杨太医你也未必敢如此破格立新的。” 林琅越是夸奖杨仪,杨登越是忐忑,尽力说道:“她不过是年轻不懂,所谓的‘初生牛犊不怕虎’罢了,实际上如何用药,她还差得远。” 林院首却望着他,意味深长地微笑说道:“兴许太医院里,就少了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人呢?” 杨登一惊,正不知他是何意,林院首忽然道:“总之,仪姑娘很得太后娘娘的赏识,这也是杨太医的福气,得女如此,岂不比个公子更难得?” 杨登觉着他实在过誉了,林院首却又说道:“对了,我方才说的话,杨太医可记得,这两日尽量别叫仪姑娘在外头……多走动之类。” 杨登很想问他为什么,是怕杨仪闹事?但……然而他一向敬重林琅,既然林院首一再叮嘱,杨登只好说道:“是,待会儿回府,立刻告诉小女院首的话。” 林琅笑道:“倒不必说是我的话,你是她的父亲,你的话,仪姑娘自是听的。” 告别林琅,杨登出了太医院,还未到午门,就见端王殿下一行人也自向外。 其他太医院的同僚等都退避旁边,等候端王王驾先行出宫。 今日端王殿下是进宫来探望太后娘娘的,太后留他直到此刻。 杨登站在宫道旁边等候,端王却瞧见了他。 端王身边一个内侍忙道:“杨太医。” 杨登起初都没反应是叫他,被唤了两声才忙上前:“参见王爷。” 端王竟主动拉住他的手,同他一起往外走。 且走,端王说道:“本王方才去见太后娘娘,却见娘娘的气色大有好转。太后一直对本王称赞府里的大小姐,说她实在难得,小小的年纪,却甚是精通医理,为人又爽快,竟把太医院的众人都比下去了。” 杨登越发惶恐:“这、这怎么敢当,娘娘是过誉了,小女不过是误打误撞,一切都是林院首做主,再加上娘娘的洪福而已,跟小女却无关系。” 端王温声道:“人家都说杨太医谦和稳重,叫本王说,也是太谦了。府里那位姑娘的本事,本王虽不知道,但料想她若没有真才实学,又哪里得太后娘娘的称许,又怎能被巡检司一而再相请呢?一来娘娘不是个喜欢赞人的性子,能打动娘娘另眼相看,自非寻常庸碌之辈能够;二来,巡检司里又有哪个是泛泛之人,最近那案子又着实骇人,令爱竟能担下无碍,连本王也不由心生敬仰,也好奇令爱到底是何方神圣了,须得等哪一天,亲眼见一见才好。” 杨登的手都要出汗了,恨不得从端王手上抽回。 两人且说且出了午门,两边的太医都看得分明,见端王对杨登如此厚待,均都暗暗惊啧。 出了宫,端王又嘉许了几句,才上轿先行离开。 杨登擦了擦额头的汗,眼见一些好奇的同僚都要追过来,他疲于应付,急忙上马。 路上,杨登想起一事,便派小厮去打听俞星臣的情形。 快到府里的时候,便听说俞星臣先前晕厥,他那药送去的正是时候,如今跟随俞巡检的人说已经无碍了。 杨登心里有些惴惴的,俞星臣的风寒才是初起,又非缠绵病久,怎么就到了晕厥的地步……许是这些日子过于疲累所致,应该跟杨仪早上的无礼无关吧。 回到府里,先给老太太请安,屋内,高夫人,两位少奶奶,顾莜跟杨甯都在,李老夫人见了他,先问宫内太后的情形。 杨登就把林琅的话告诉了,众女眷皆都面露喜色。 小山奴在旁见母亲喜悦,不由笑道:“我就说姑姑最厉害!太后娘娘的病症都能治好。” 邹其华赶忙喝道:“大人说话,少多嘴。” 小山奴一吓:“我、我没说错嘛……父亲也说过姑姑厉害的,我都听见了。” 邹其华举手给了他一巴掌。 小山奴哇地哭了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老太太忙叫丫鬟把孩子带到身边,一边安抚,一边笑说道:“无妨,童言无忌而已,只是这些话别往外头说就是了。” 说了这句,李老夫人看了看旁边的顾莜,对杨登道:“我们刚才,正在商议二奶奶扶正的事,她的意思是不用太过哄闹,只敬茶受礼,再略请几个亲戚,一班戏就是了。你觉着怎么样?” 杨登道:“这些事,老太太做主就是了。” 李老夫人又看顾莜,顾姨娘起身道:“都听老太太的。” 老夫人笑道:“那就这么定了。”转头看向高夫人:“这件事,是二奶奶的大事,她一个人操办倒是不妥,你好歹从旁帮着她,你若懒怠算计,就叫两个少奶奶也跟着掌眼。” 高夫人跟邹其华金妩都站起来,道:“是。” 又说了几句话,杨登告退。 到了晚间,顾莜回到房中,却不见杨登,一问,竟是去找杨仪了。 若是平时,顾莜必会生闷气,今日却不觉着怎样,只叫人去准备些精致小菜并酒水,自己卸妆收拾。 丫鬟们知道她的心意,赶忙去准备。 等杨登从杨仪那里回来,屋子里,顾莜已经换了一身素色衣裳。 她平时都打扮的极为明艳照人,此刻却薄施脂粉,也没有太过穿红戴绿,灯影下竟透出几分温柔婉约。 杨登看的一怔,又见桌上摆着几样酒菜,不由笑道:“夫人这是做什么?” 他平时也常以“夫人”相称,今日听着,却别有一番滋味。 顾莜上前挽住他的手臂,拉他到了炕边坐了。 杨登忙道:“我先换了衣裳……” 顾莜将他摁在炕上:“等了你半天,才回来……叫人等的心烦,你先陪我吃一杯。” 说着就端了一杯酒,送到杨登唇边。 杨登望着她略略撒娇的样子,一笑,就着她的手喝了这杯。 顾莜望着他,自己也慢慢地饮了一杯,丫头上来又给斟满了。 酒下肚,又有美人在前,杨登略觉燥热,就脱了外裳。 顾莜本是坐在他对面,见状便从里间绕过来,靠在他的胸前。 丫头们眼见如此,便悄悄地退了出去。 杨登抱着顾莜,轻轻抚过她的肩头:“你今日怎么了?这样兴高。” 顾莜贴着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药气,只觉十分陶醉。 杨登整天泡在司药库,经手最多的又是药材,身上各色药味交织,分毫没有那些难闻的味道。 药气给暖融融地身体一哄,交织成一种难以形容的气味,好像是喝了一副微苦的良药,直入人心。 顾莜嗅了会儿,泪突然涌了出来。 杨登察觉,忙道:“好好地为什么又哭了?” 顾莜埋首在他胸前,哭的发颤,过了会儿才道:“我、我只是太过高兴了。” 杨登忙给她擦了擦,柔声道:“告诉你多少次了,不要大喜大悲的,最是容易伤神,你的病症才好多久,就这样,这酒也不许再喝了。” 顾莜抬头,眼睛还是湿润的:“我不多喝,你喂我一杯就行了。” 杨登果真取了一杯,刚要送到她唇边。 顾莜摇头道:“不要这个。” 杨登本来不懂,对上她的眼神,突然明白过来,笑道:“你……又胡闹。” 顾莜哼道:“哪里胡闹了?二爷必然是嫌弃我?” 杨登道:“又胡说。” 顾莜仰头:“那就喂我。” 杨登略略迟疑,被她眼神示意,终于将酒送到自己唇边。 一饮入口,又顿了顿,才抬起顾莜下颌,唇对着唇喂给了她。 东院,杨甯房中。 杨甯卸了妆,正准备上榻,冬儿从外回来:“老爷才从大小姐房中回去了。” 青叶道:“不知道又有什么事。该不会还是为了俞家大老爷治病的事吧。” 杨甯不语。冬儿道:“叫我说,还是别管什么大老爷了,今儿俞大人来的时候,脸色就不太对,后来听说在巡检司内晕厥了么?听说是风寒,可风寒好好地怎么会晕呢。” 杨甯眉头一皱,青叶便跟冬儿摆了摆手,叫她不要再说。 青叶服侍杨甯上榻:“姑娘别放在心上,想必俞大人是身上不适,二老爷先前送了药过去,现在已经好了。” 杨甯忽然道:“他不是因为我今儿说的那些话吧。” 白天的事青叶原本不知道,是冬儿跟她说了。此刻青叶道:“这……我也不敢说。” 杨甯翻了个身。 青叶见她心事重重,便故意转开话题:“今儿二奶奶的心情倒是不错,可见人逢喜事精神爽。” 杨甯眉峰微蹙,终于道:“你觉着这样值得么?” 青叶一怔:“姑娘说什么值得?” 杨甯道:“把自己的终身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妄图得到他的真心……满心满眼的都是他,不顾一切的。”她呵地一笑:“这么多年来我冷眼看着,不管怎样,都觉着不值得。” 青叶愣了会儿,鼓足勇气道:“姑娘、是说二奶奶……跟二老爷?这,奴婢也不敢说,不过只要二奶奶觉着值得,别人又能怎样呢?再者说,其他的不提,二奶奶对于二老爷是真心的……你没瞧见这两日她喜欢的脸上都有了光么?一个女人,最要紧的自然是找个能疼爱自己的夫君,二奶奶该就是这么想的吧。” “真心疼爱?”杨甯喃喃,心底掠过那道影子,心头沙沙地疼。 青叶道:“二老爷虽然仕途上差些,但却是个很温柔疼人的,所以二奶奶也才这样……” 杨甯冷笑:“他要是真疼人,怎么这么多年不扶正,非得等着洛蝶死了,杨仪回来,才肯扶正?” “这……姑娘你想想,要是二老爷是那种寡情薄意的,不管前头那个怎样就立刻报亡故,娶新人,这不是也太可怕了么?就算不得深情了。”青叶竟自有一番道理。 杨甯道:“他对洛蝶深情,又有什么资格说对母亲深情呢。” “这个……奴婢就不知道了,又或者,二老爷对于前头那个,并不是深情?而是一份挂念罢了,毕竟那是他看上的人,又是怀了身孕下落不明的,倘若……之前是正正经经地和离或者怎样,我想二老爷也不至于牵挂这么多年。” 这话也有几分道理。 “挂念?非是深情……”杨甯自言自语。 青叶瞅了她一眼,小声道:“听说二奶奶今晚上叫人准备了酒菜,专等着二老爷回去。”她的脸上浮现一点微红:“二奶奶这么多年,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苦尽甘来?”杨甯皱眉,“苦尽甘来……” 她不想再听丫鬟说下去,翻了个身,面对床内。 但是这四个字,被杨甯留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只是想——顾莜真的是苦尽甘来吗?这一切真的是值得? 而她自己,经历两世,竟不知什么事“苦尽甘来”。 先前跟俞星臣来往的时候,当然也曾设想过,若是两情相悦,会不会举案齐眉,做一对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神仙眷侣,不要再去参与什么争斗。 但她终于还是做出了抉择,她还是不能放弃那唾手可得的至高无上的地位。 跟得到一个真心对她的男人相比,她权衡之下,仍是选择了前者。 可今日看到俞星臣脸色苍白之态,听说他在巡检司晕厥,杨甯竟又有点于心不安。 西院。 杨登因为惦记着林院首的叮嘱,回来后,便又过来给了杨仪一通说教。 不过,杨仪倒是听了出来,杨登并不是要用什么规矩礼仪的压她,而是真心地为她着想。 所以她没多言,只漫漫地答应着而已。 她的态度,让杨登颇为满意。在临走之前,杨登突然想起了出宫时候端王对自己的那一番话。 他想着端王那格外亲近的态度,难不成真的是因为杨仪给太后看过诊? 思来想去,杨登对杨仪道:“这两日你千万听话,别只管往外走动。我总觉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杨仪道:“我已经叫人去告诉了俞巡检,我会给俞尚书看诊,但不会去俞府,要是他们能接受,随便约在外头什么地方,我还是要出去一趟的。” 杨登道:“这是正事,倒是无妨。而且……”他叹了口气:“我想俞家大老爷是尚书之尊,只怕未必听你这小丫头摆布。” 杨仪淡淡道:“那就随缘吧。反正我是不会去俞府的。” 杨登不便跟她犟,看着她桌上放着几张图,画的非人非物:“这是些什么?” 听杨仪说是脑颅图,杨登悚然。 勉强看了会儿,如看天书,略微不适,于是又略说两句,才自去了。 杨仪几乎要歇下的时候,外头小厮送了一张帖子进来。 小连忙去二门取了,回来给了杨仪。 杨仪打开看时,上面是俞星臣极其端正清雅的正楷字体:明日辰时,双溪茶楼。 她看着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这清正之后,淋淋漓漓似有无数风雨,一瞬竟有些后悔答应了给俞鼐看诊。 只是先前虽拒绝了俞星臣,可静下心来一想,这样下去俞鼐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才改变了主意。 但如今看着纸上的字,心里那点隐痛突然给唤醒似的开始蠢动。 杨仪抚了抚胸,小甘小连在旁看的分明,忙道:“姑娘……是不舒服吗?” 小连道:“那补中益气汤也好了,我去端来给姑娘吧?” 杨仪垂了眼帘,片刻,将那张字帖放在火上引燃了。 小甘吓了一跳:“姑娘小心伤了手。” 火光将字帖席卷吞噬,杨仪抬手一扔,那字帖掉落地上,字跟纸很快都化为灰烬。 小甘望着地上的灰烬:“姑娘,要真的不想给俞尚书看,又何必答应俞大人,再怎样不要为难了自己。” 杨仪一笑:“谁为难自己了?” 小甘道:“方才还好好地,一看这字帖,脸色就变了。必是这个招惹了你不快。” 杨仪欲言又止,笑道:“你倒是一点不向着他,好歹也是他之前把你弄来的……叫他知道了你说这些话,不得气死。” 小甘知道她是打趣,却也吐舌道:“我本来就没向着谁,只向着姑娘就是了。” 两人才说到这里,外头小连低呼了声。 小甘忙跑出去:“怎么了?” “刚才、”小连捂着嘴,指着墙边道:“好像有个人影……一晃就不见了,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 章节目录 第188章 二更君 是夜,扈远侯府。 管事在门口张望了好几回,先前他怕耽误事,特意派人去巡检司。 倒是不敢直接催薛放,只找到斧头,威胁了他一顿。 斧头到底害怕,这才忙跑去提醒薛放。 眼看天色渐晚,里头小厮出来道:“侯爷问,十七爷到底回不回来?” 管事啐道:“你这猴崽子没眼色的很,没看我正也伸着脖子?” 小厮笑道:“是侯爷催着,我才出来说一声的,又不是我诚心的催您老。”说着靠前道:“听说巡检司把花魁被杀的案子结了,还什么……把凶手的脑子都挖了出来,您老去了巡检司一趟,可见了稀罕没有?” 管事道:“你这么想看,下次你跟着小侯爷去就行了。” 小厮缩头道:“那还是罢了,我可没那楚霸王的胆子,还想多活两年呢。” 忽闻街头上马蹄声嘚嘚,两个人不约而同的亮了眼睛:“回来了?” 门口几个人一起探头打量,当看清楚马背上那道影子的时候,小厮欢天喜地的跳起来:“我去报信儿!” 薛放跳下马,立刻有三四个小厮争先恐后地上前把马儿拉住,亲热地招呼:“十七爷,总算回来了。可想死小的们了。” 薛放笑啐了声:“别只顾说嘴,好生把我的马儿喂好了。” 斧头骑着一匹个头矮点的马儿,远远地跟在后面,豆子跑的比斧头的马儿快,已经追到了薛放身旁。 众家丁见薛放还带着只黑狗,更为惊讶:“十七爷,这是哪里来的?” 薛放道:“我养的。” 众小厮本以为这狗子是斧头的,听薛放说是他的,顿时阿谀奉承,把豆子夸得堪比二郎神的哮天犬。 薛放迈步进门,豆子便紧跟在旁边,斧头在门口停下的时候,一人一狗已经入内去了。 斧头因才学会了骑马,未免不熟练,下马的时候差点摔跤,又被马儿磨得胯疼,那些家奴在旁边看着,都笑起来。 斧头骂道:“一帮势利的东西,对十七爷那样奉承,对我就这样了,还不扶着我,再这么冷待我斧头,看下回十七爷还回不回来了!” 大家跑过来,七手八脚把斧头扶住了:“这次十七爷回来是你的功劳?” 斧头道:“若不是我紧着催,你们能见到人?” “斧头真是出息了!”有人夸赞,有人则问道:“对了,你一直跟着十七爷,快给我们讲讲那花魁案是怎么回事,真把人的脑子挖出来了?” 侯府之中,薛放带了豆子向内而行。 外间的小厮家奴倒也罢了,都忙行礼,里头的仆妇丫鬟们冷不防看到很大的一只狗子,都吓得惊呼。 薛放不以为然,径直向扈远侯正房而去,正好艾夫人带了两个丫鬟也自廊下走来,两下相遇,猛然看到豆子,艾夫人惊叫了声,急忙倒退。 豆子反向着她摇了摇尾巴。 薛放瞥了她一眼,低头摸摸豆子,转身进门,豆子便也跟着进内去了。 剩下艾夫人几个在原地,惊魂未定:“那、那是个什么?” 一个丫鬟忙道:“是一只狗子。” 艾夫人愁眉苦脸地说道:“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狗,简直像是一头狼。” 里间扈远侯正喝茶,冷不防瞧见一只黑狗在跟前摇头摆尾,虽并未惧怕,却惊了一惊,几乎呛了茶。 把茶碗往桌上放下,扈远侯道:“你哪里弄了这个东西?” 薛放道:“什么叫这个东西,它叫豆子。是我养的。” 扈远侯皱眉:“你就算要养,也养一只好的……这看着……” “看着怎样?我这品格也只能养这样的,”薛放并不跟他强辩,只道:“忙着催我回来,可是有事?” 扈远侯瞅了瞅那只看着其貌不扬的狗子,又看看薛放,按下心里的话,道:“什么叫催你回来,难道你不该回来?之前在南边也就罢了,好不容易回京,又总在外头飘着,成何体统?” 薛放皱眉:“这就是没事儿的意思?” 扈远侯喝道:“闭嘴!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是客栈还是什么?” “你这样的客栈,毫无宾至如归之气,还能开的下去就很奇怪。”薛放回答。 扈远侯正要再说,艾夫人从外走了进来。 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地上的豆子,艾夫人绕开走到扈远侯身旁:“人才回来,侯爷怎么就又一言不合的了?先前大夫都叫你少生气,怎么竟还改不了。” 薛放听见“大夫”两个字,微微抬眸。 扈远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艾夫人便转向薛放:“知道你在外头忙,所以有些事并不惊动你,只是先前宫内皇上赏赐了你那许多东西,你偏不在家里,到底要回来一趟,亲自见一见才是。” 薛放便没有说话。 艾夫人看向扈远侯,薛搵起身,领着薛放出门往正厅去,进了门,见桌上陈列着数样物件。 正是之前的那一条金銙带,一领四品的武官衣袍,一对梅瓶,以及通宝宫钱十枚。 薛放先拿起一个梅瓶,见色泽明润,图案细腻,他弹指轻轻地一敲,“叮”地一声响,清脆悦耳。 扈远侯忙道:“小心,这钧瓷最是名贵,你那手重,别弄坏了。” 薛放道:“这是赏赐么?不能卖钱还得好生供着,这简直是个祖宗。” 扈远侯狠狠瞪他:“少口没遮拦!” 薛放眼睛一亮,看向那些通宝宫钱,原来竟是十枚黄澄澄亮闪闪的黄金制成的钱币,他忙抓在手里掂量,却有些分量。 薛放转忧为喜:“这个不错!这个总该能花吧,这可是正儿八经的钱。” 扈远侯听出一点异样:“什么能花,你要把这通宝钱拿去花了?你手上缺钱?” 薛放并不回答,只问:“这到底能不能花。” “你最好别动这个心思,”扈远侯哼道,“你缺钱怎么不跟家里说,之前要给你钱,你只赌气不要,现在怎么了?” “我现在也没跟你要。”薛放回答,又走到那领袍子旁边,提起来看了看:“我明明不是个四品官,却赏赐这样的袍子,到底想叫人穿还是不叫人穿,穿出去岂不是名不副实,惹人笑话。” 扈远侯道:“这是天恩,因为你有功才得的赏赐,谁敢笑话?” 薛放把袍子扔回去,又抓起那条金銙带,却见是黑色皮革的底子,上头镶嵌着大概十多块、或圆或方,或大或小的盘花黄金銙,花纹精致绝伦不说,且极其华贵气派,拿在手里更是沉甸甸的。 薛放心花怒放,赞道:“这个不错!” 扈远侯看着他满眼都是那黄金影、眉开眼笑的模样,冷不防地问:“怎么个不错?” 薛放道:“这还用说,这一看就很值钱。” 扈远侯叹气:“看样子你是真缺钱用了。之前叫你住在家里,你非得跑去巡检司……想必平时更跟着人胡闹,花销自然就大了。” 薛放道:“谁跟人胡闹了?我可没那个闲心。” 他一边说,一边将金銙带打开,在腰上围了一围,倒是忽然让他想到一个词:“常常听人家说什么‘腰缠万贯’,我这样也总算是‘腰缠万贯’了吧。” 扈远侯道:“你行了!好歹是个侯门之子,弄出这个寒酸没有见识的样儿。” 薛放白了他一眼,把这条金銙带反反复复看了会儿,突然折了起来。 他本想放进袖子里,可委实太沉,于是便又塞进了胸前,弄得胸口鼓鼓囊囊的。 扈远侯打量他的动作,有点不放心:“你、你拿着做什么?” 薛放道:“我留着用,不成么?” 扈远侯道:“这个东西,是让你保存着的,不是拿出来用的,再说这样金赤辉煌,你围在腰上,不觉着太惹眼了么?恐怕会招来无端的嫉妒。” 薛放道:“我不把它变卖也就罢了,还管别的呢。” 扈远侯拦住他,郑重问道:“不约,你老实说,你在外没惹事吧?” “惹什么事?” 扈远侯道:“比如……没学人赌钱之类的?” 原来扈远侯看他这么见钱眼开的样子,心中不由狐疑,生恐他在外头沾染了坏习气。 薛放道:“有意思,我哪里有那闲钱去赌什么钱?” 扈远侯道:“没有就好。你要缺钱,只管跟家里说,别只顾死挺着。” 薛放瞥了他一眼,心中却冒出一个念头来,他犹豫着:“我、我……” 扈远侯道:“怎么?” 父子两人面面相觑,四目相对,那一句话在薛放的嘴边徘徊,却不知为何,竟说不出口。 扈远侯正自狐疑等待,冷不防豆子向着门口唔了声,原来是艾夫人的丫鬟道:“侯爷,夫人准备了晚饭,已经在厅上摆好了。” 扈远侯挥手叫那丫鬟退下,再看薛放,他已经转过身去,在数那些通宝金钱。 当夜吃了晚饭,扈远侯还惦记着薛放那欲言又止的事。 想问他,薛放却心不在焉,最后只说累了,径直回房。 扈远侯莫名,便让人把斧头叫来,询问斧头最近薛放如何,可有什么为难、异常之事。 斧头想了想,最近为难的应该就是羁縻州特使那件,除了这个似乎没有别的。 只是特使的案子,扈远侯也自是无能为力。 扈远侯无法,便叫艾夫人命人去取二十两银子,叫斧头带着,以备薛放不时之需。 斧头只好先拿着,想去告诉薛放,房门却紧闭,敲了敲,只有豆子低低叫了两声,除此并无动静。 斧头以为薛放已经睡了,便想明儿再说就是了。 薛放来至杨府外围,站在拐角阴影里。 之前扈远侯问他有没有事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薛放想告诉扈远侯自己有了心上人,并且想要娶她。 可不知为何,面对扈远侯,那句话像是被人掐住了似的无法说出来。 回头后,薛放想了想,也许……他的确不该先跟扈远侯说。 虽然他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可是杨仪却并不知道,自己本来想找机会告诉她,看看她的意思……可什么时候才是机会? 夜风吹过脸颊,有些发热。 望着杨府的墙头跟门口,这样晚了,自然不好就从门口进去,可是翻墙……又怕她会生气。 正在犹豫,突然间瞧见一道模糊的身影,沿街而来,薛放本以为是个路人,不以为意,谁知那人左右看看,竟纵身而起,瞬间自墙外翻了进去! 此人的动作极其敏捷快速,显然是个高手。薛放大惊,急忙纵身跟上。 只是那人已经是不知所踪,但薛放也不在意别的,他记挂的只有杨仪,便不管那人往何处去,只先奔着杨仪的院子直去! 底下杨府的仆妇来往,各处灯火在眼底一闪而过。 很快将到杨仪院落,远远地望见院中有灯光,孙婆婆从里屋出来,问了句什么,丫头小连吩咐道:“去准备吧。” 薛放见如此平静,料想无事,只暗中猜测那神秘人是什么来历,冲杨府谁来的。 但以防万一,他还是决定再等一等,正听见屋内小甘跟杨仪说什么“他”。 薛放侧耳倾听,模模糊糊,忽然感觉到一丝异样。 他猛然抬头,却见有一道影子正自杨仪院外翻了进来,鬼魅似的靠近她的窗下。 薛放毛骨悚然,本能地以手摁住瓦片。 刚要揭一片瓦扔过去,又恐怕发出巨响,惊吓到屋内杨仪。 此刻院中无人,薛放翻身而下,落地无声,探臂向着那人肩后抓去! 不料那人竟有所察觉,间不容发之时,闪身避开。 屋内的灯光照了出来,此人蒙着脸,眼前也罩着网巾,暗夜中目光闪烁,非但看不清他的容貌,更加看不清眼神。 乍然照面,薛放却觉着此人似曾相识。 薛放不曾出声,只想将这人迅速拿下,而这人竟然也没有开口,电光火石之间,两个人已经过了数招! 就在打斗之时,那个孙婆子提着一桶水从耳房走了出来,眼看就要发现两人。 薛放跟蒙面人对视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翻身而起,竟直接上了房顶。 不过这人十分狡黠,双足刚刚踩落瓦片,他突然横扫一脚,薛放还未站稳,给他一扫,身形趔趄。 趁着这个功夫,那人纵身后退,扭身而逃。 “你……”薛放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恨得牙痒痒。 一个追,一个逃,兔起鹘落,却都默契地并未出声。 薛放紧追到杨家外墙,那蒙面人却不从大道而行,竟直接跳到旁边一处人家院中,几个起落,不见了踪影。 依稀只听见几声犬吠,越来越远。 薛放眼见如此,甚是心惊,回头看看依旧一无所知安安静静的杨府,唯恐杨仪如何,便又急抽身往回。 他才落入院中,就听室内是小甘轻声道:“姑娘,时候不早了,洗漱了就睡吧,明儿不是还有事吗?” 杨仪答应:“知道了。” 薛放只听了这一句,如吃了定心丸,可同时心尖却不由乱动起来。 伸手往胸口一摁,摸到那根沉甸甸的金銙带。 里间小甘兑了水,给杨仪洗脚。 窗外,薛放听见哗啦啦的水声,竟是心痒难耐,又有些脸红,他觉着自己明明是担心她的安危,现在怎么竟心猿意马起来了。 忽然听到杨仪道:“外头有没有动静?” 薛放听见这句,急忙又跃上屋顶,小甘出来打量了会儿:“安静着呢,就是哪里远远的狗叫。院门也关了,不至于再有人来。” 杨仪便没出声了。 薛放坐在屋顶上,放眼四看,夜色沉寂。 可想到方才逃走的那神秘高手,总不能安心,他呆了会儿,夜越发深了,索性就在屋顶上躺倒。 头顶有稀稀疏疏的几颗星,薛放盯着看了会儿,星子模糊,不觉有些困意袭来。 过了子时,薛放半睡半醒中,听见屋内低低的咳嗽声。 他转头向下看,院子里的灯光早熄灭了。是小连的声音响起:“姑娘怎么了?喝口水吧。” 杨仪喝了一口:“今晚上不知怎么,总是睡不安稳。”又问:“外头还有狗叫吗?” 小甘侧耳听了会儿:“没有呢。安心睡吧。” 杨仪低低吩咐:“拿一颗酸枣丸我吃。” 吃了药,杨仪靠在床边:“你们去睡吧,我一会儿才能睡。”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杨仪说道:“你们跟我不一样,快去吧,不必陪着我熬。” 丫头们去歇下之后,杨仪忍着咳,总觉着心悸。 如此过了两刻钟,那酸枣丸起了效用,才算又有了几分困意。 她昏昏沉沉重又合眼,朦朦胧胧、似睡非睡中,却听到有个声音在耳畔低低地说道:“姐姐安心睡吧,我给你看着呢……什么妖魔鬼怪也不敢伤你。” 杨仪皱了皱眉,感觉有什么在自己的眉心轻轻地摁了摁,好像要将她的眉心舒展开似的,那种感觉十分熟悉,令人心安。 杨仪慢慢地展开眉心,喃喃地唤了声,方又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寅时过半,薛放回到侯府。 推开卧房的门,他打了个哈欠,心里却觉着有点怪。 原来他离开的时候,是把门从内栓起,自窗户出去的,如今这门竟然一推开了。 薛放定睛,却正对上端坐在前的扈远侯凝视的锐利双眼。 在侯爷旁边,则是蹲坐着的豆子,一人一狗正盯着他,守株待兔似的。 “你……父亲怎么在这里?”十七郎惊愕地问。 扈远侯面色沉沉:“你一夜未归,去哪里了!” 薛放笑道:“你一晚上在这里?不会吧?” 扈远侯喝道:“少跟我装没事人似的,你到底去了哪里胡混!我就知道你总说钱不够,必定有缘故,说!到底是在外头混什么!到底是为了娼优,还是为了赌钱!” 少年公子彻夜不归,无非是为了嫖赌二字,加上薛放眼中带钱的样子,对扈远侯而言,这自然是板上钉钉的了。 薛放道:“谁赌钱了!又……”他才说这句,又觉着自己没必要跟他解释:“总之我没那么毛病!也不用侯爷来管。我得补个觉。” 他迈步向内走去,扈远侯一把拦住他,细看他的脸上,果真有些睡意惺忪之态,就仿佛一宿没睡、不知去干了什么的架势。 加上薛放方才否认了“赌钱”一说,那剩下的只有一个可能了。 薛搵痛心疾首,厉声道:“之前你母亲给你房内放了干净丫头,你不肯要,如今却跑出去鬼混?那些外头的女子,哪里有个好的!难道你没听说过最近赵家的赵御史,就因为浪荡青楼而被罢职了?你才多大,就也学这些?” “我没有!”薛放提高声音:“你少在这里推己及人!” 扈远侯屏息:“你、你竟然……” 一口气上不来,他咳嗽了起来。 豆子见状,唔唔地叫了几声,好像是在劝架。 薛放看看豆子,又看看扈远侯,一忍再忍,终于说道:“我没那种毛病,不劳你操心。我出去自然是有个缘故,也没有必要跟你交代!” 扈远侯听他说了这句,半信半疑:“你当真、没有在外头养女人?” “侯爷!”薛放生气。 扈远侯见他这个反应,反而心安了,清清嗓子:“我是为了你好,外头那些不干不净的……给人蒙骗了钱财,亏了身子还是其次,就怕染了病。” “你……”薛放脸色都变了。 “好好好,不说了,”扈远侯忙摆手:“没有那回事就行了。只是你不清不楚的跑出去,又嚷嚷钱不够,你又是这个血气旺盛的年纪……怎叫我不多心?” 薛放心里确实有一股气,叫他忍不住:“我心里有人了!” 扈远侯本探知了究竟,正准备撤退。 猛地听了这句,匪夷所思:“什么?” 昨夜没说的话憋了一宿,又给扈远侯方才那几句杂七杂八的搅扰,薛放索性道:“我不会出去乱来,我心里有个顶好的人,我绝不会辜负她……” 说到这里,他勉强停住:“总之你别再跟我说那些别的,也不要给我弄什么丫头!我只有她!” 扈远侯张口结舌,惊心动魄:“你、你刚才不是说你没有养……” “我没养!她也未必用我养!我那点钱……”薛放说到这里,有点灰溜溜地,想到隋子云一掷千金,而自己只有几十两,简直刺心。 可对上扈远侯狐疑的眼神,他意识到侯爷又开始胡思乱想了。 薛放拧眉:“她是正经人家的好女孩儿,你趁早别起那些古怪念头,我是要攒了钱,三媒六聘迎娶她的。” “攒钱?原来你先前……”扈远侯如闻惊雷,嘴好不容易合上:“可、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他半信半疑,怀疑薛放是不是被人骗了,也怀疑薛放是不是在蒙骗自己。 章节目录 第189章 三更君 扈远侯望着薛放,等他回答。 十七郎直着双眼,看见老父亲等待的眼神,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说溜了嘴。 他皱眉,闭眼,转头……抬手在额头上一拍。 本来已经打定主意,先跟杨仪商议,到必要时候才跟家里说一声。 如今竟然先说了出来。 薛放是不太相信扈远侯的,虽然是自己名头上的父亲,但论起彼此间的感情来,连狄闻跟萧太康只怕都比不过。 而且薛放也拿不准扈远侯若知道了这件事,是会大喜过望,还是恼羞成怒。 他可不想在自己的事情上再加一个不定的变数。 “总之……你知道有这件事就行了,”薛放摆了摆手:“到该说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不约?”扈远侯怔怔地看他入内:“十七!你现在说又怎么样?” 薛放充耳不闻,径直进了里屋。 他直接在床上躺倒,又想起来:“让斧头过半个时辰来叫我起床。” 扈远侯看着他靴子也不脱,直接就倒下,似乎极累的模样,心中更是疑窦丛生。 见薛放安安静静,好像已经睡着了,扈远侯轻手轻脚地走近,俯身凑近薛放胸前,轻轻地嗅了嗅。 冷不防薛放垂眸:“干什么?” 扈远侯一惊,忙若无其事地:“你身上沾了尘,我给你掸掸。”伸手在他身上拂了拂。 “别乱动。”薛放没好气地白了眼,翻身向内。 扈远侯方才似乎没闻到有什么脂粉气,如果他在外头鬼混,身上指定是会有污糟气味的。 正稍稍放心,忽然看到薛放背上好像沾了些许泥尘,似乎还有些青苔的痕迹。 扈远侯愣住,刚要盯着细看,就听薛放道:“你还不走?” “好好,你睡吧。”扈远侯不敢再打量,应了两声,迈步向外。 豆子见他出门,自己跑到薛放的床前,乖乖地趴在地上。 杨仪在寅时一刻就醒了。 丫头们正酣睡,杨仪起身自己点了灯。 倒了一杯温水,将昨日没看完的医书翻了几页,不知不觉寅时过半,外头陆续有了动静。 她夜间浅眠,起的早,小甘小连是深知的,当下各行其是,烧水的烧水,备饭,熬药。 杨仪自从得了诊金后,一应饭菜、所用的药,都不从府里取用,连两个丫头和孙婆子的吃食,也都是她拿钱,也不用府里的钱。 起初杨登还说过她,说这不合规矩。 杨仪只说自己有钱,何况她的体质过于弱,府内的饭她未必能吃,要吃什么之类的,府内也未必能够及时供应,倒不如自己掌握。 杨登听着有点道理,就随她了,杨仪就让人在这院子里弄了个小灶台,孙婆子跟小甘小连三个,常常商议着做点可心的东西吃,倒也方便。 杨仪吃了粥,喝了药,又练了八段锦,天已经亮了。 昨夜俞星臣约定的是辰时,这已经算是早的,所以要提前预备。 临出门前,杨仪犹豫了会儿,到底还是把自己的那个搭帕背上了,里头药,针囊,各种各样。 这一次杨仪本没打算麻烦杨佑持,毕竟昨夜二门上递消息来的晚了些,今儿出门又早,怕杨佑持自己有事。 不料杨二爷自己早早地就来了,春风满面地说道:“二老爷一大早派人去告诉我,叫我今日陪着妹妹。听说要去给俞尚书看诊?你越发了不得了!” 杨仪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我以为二哥哥今日有事才不敢打扰。” 杨佑持道:“我有什么正经大事?宁肯跟着你去见见世面。”他又笑道:“再说,这俞尚书可是等闲的人能见到的?我虽然在京内混了这么多年,也曾去过俞府一次,但还真没跟这位老尚书照面过。” 于是先去给老太太知会过,便出了门。 杨仪一路乘车,往双溪茶楼而行,小连看杨仪闭目养神,她自己就从车帘向外打量街景。 看了会儿,小连瞧见一个眼熟的人,骑着马,在前头拐弯去了。 而在前头,杨佑持自言自语地说道:“咦,那不是顾大公子么……这么早他这是去哪儿了?”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小连就道:“是顾家那位大公子,刚才看着从西边过来。顾家可不在那里,看着也不像是公务。” 杨仪略一思忖,总算想起了是顾瑞河。 她记得顾瑞河跟顾家的那些人并不是一路的,算是个异类,听小连疑惑,只不以为意。 眼见双溪茶楼到了,杨佑持接了杨仪下车,抬头打量,笑道:“好清幽的所在。俞三爷就是会挑地方。” 他打量着楼前并无车马,便跟杨仪道:“现在距离辰时还有一刻,兴许咱们来早了,早点儿好,免得叫人以为咱们摆架子。” 陪着杨仪进了茶楼,楼内静悄悄地,一个小伙计探头看了眼:“是杨家的二爷?” 杨佑持诧异:“你见过我。” 小伙计笑道:“之前东家吩咐过,说是二爷今日会陪着府里姑娘过来,请上二楼。” 杨佑持回头对杨仪道:“这必定是俞三爷的安排,真真是个谨慎细心的人。” 上楼的时候,杨佑持不禁多问了一句:“俞巡检到了么?” 那小伙计道:“俞大人天不亮就到了。” 杨佑持惊愕地看向杨仪。 伙计带着到了楼梯口,就见灵枢从走廊下过来:“二爷,仪姑娘。” 杨佑持笑道:“灵枢,你们大人来的这么早?” 灵枢道:“大人昨夜歇在巡检司,怕耽误了事,便早来了。” 领着他们向前,到了一处阔朗的雅间,请了入内。 俞星臣果然已经到了,正在桌边喝茶,杨佑持上前行礼,攀谈了几句,俞星臣道:“又劳烦二爷多陪着走一趟了。” 杨佑持忙道:“真真客气!”见杨仪在旁不言语,便又笑道:“我只是出腿,又不用我费心。只是我虽然也想尽心,可惜又没这能耐。” 俞星臣微笑,并不搭腔,只默默地看着杨佑持。 杨二爷被他的眼神瞥着,突然有点不寒而栗的意思,灵光乍现:“我去看看这儿有什么好茶,妹妹你想喝什么?” 杨仪道:“随意。” 杨佑持起身往外,走的时候,冲小连使了个眼色。 小连惊讶之际,被杨佑持拉到门口。 室内,俞星臣目光转动,看向杨仪面上。 杨仪起初没在意,慢慢地,手背上突然起了一点鸡皮疙瘩,她自己都没察觉。 低头瞧了眼,杨仪微怔,抬眸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却又转开了目光。 杨仪暗中琢磨,是自己昨夜没歇好?还是刚才被风吹了? 不过这一瞥,她倒是看出来了——俞星臣的脸色还是有点不太好,应该是病未痊愈。 只听俞星臣道:“昨夜,我问薛小侯爷,你为何不肯去俞府看诊,你猜他如何回答。” 杨仪诧异:“他怎么回答?” 俞星臣的目光落在她腰间那个鲜艳的搭帕上:“他说,你大概是不喜欢俞家。” 杨仪不由笑了。 俞星臣望着这个乍然而现的笑容:“他说对了?” 杨仪垂眸,微微冷峭地:“俞家门槛太高,我过不去。” 俞星臣一笑:“是吗?是你不想过吧。” 杨仪举着有点古怪:“俞大人这是何意?” 俞星臣淡然道:“你连皇宫都能进,我俞家的门槛,总不比宫门还高。” 杨仪决定终止这个话题,她转头:“俞尚书何时到。” “你为什么改变主意,要给伯父看诊了?”俞星臣不答反问。 杨仪更加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俞星臣道:“不管怎样……我先行多谢。”这句话,他说的有点沉重,或者说是郑重。 杨仪道:“不必,我又不是为了你。” “我知道。” 杨仪觉着今日俞星臣格外的古怪,而跟他“话不投机”的感觉越来越浓,当下起身走到窗户边儿上,向外打量。 俞星臣在她身后端坐未动,只是随着她背对自己站着,他也转头看向窗户边上的女子。 晨风自窗外拂了进来,她身上的衣袂随风轻轻摆动,就仿佛整个人都会迎风而起。 迅速地,俞星臣的双眸开始泛红,定定地看着她被风吹的显出来的那细瘦过甚的腰身,顷刻,重又将头转了开去。 杨仪却发现楼下来了一顶青呢大轿。她知道那是俞鼐来了。 只顾专注地望着楼下,她没有留意俞星臣刹那间风云变幻的脸色。 对于俞鼐,杨仪其实并无恶感。 她到俞家一年不到,俞鼐就已经病入膏肓,绝少露面了。 杨仪很少跟这位大家长见面,只知道他威严而宽和,不是那种过于苛厉的老人家。 而对于俞鼐的病,杨仪听说了不少,毕竟那时候,俞家每天不停地请大夫,一天甚至好几个来给俞鼐看。 俞鼐患的是肠疾,腹绞痛,有时甚至便血,这其实不算是什么了不得的症状,但一个个大夫来去,却总不见强。 杨仪心里有一个猜测,而这个猜测,需要亲见一见俞鼐才会验证。 她思忖中,外头灵枢跟杨佑持已经迎着了俞鼐,寒暄声传了进来。 小连趁机闪到门内。方才杨佑持拉她到门口,让小连很不安,不知道这是何意,如今见杨仪无恙,才总算放了心。 俞星臣也早起身向外迎了几步:“伯父!” 杨仪定睛,看到一张颇为清癯的脸,因为身上有疾,神态稍见病色,但两只眼睛却仍极有神。 在杨仪打量俞鼐之时,俞尚书也正望着她。 从头到脚扫了一遍,俞鼐笑道:“真真想不到,把整个京城搅扰的天翻地覆的神医,竟是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子。” 杨仪微微欠身:“大人过誉。” 俞尚书见她云淡风轻,仪态从容淡定,呵呵一笑:“仪姑娘,请恕老朽无礼了,贸然请你给我看诊,还好仪姑娘不拘一格,肯给老朽这份薄面。” 杨仪喜欢这话,总比他说自己是看在俞星臣面上才来看诊要强。 “请俞大人就座,容我号脉。” 俞鼐见她单刀直入,甚是爽快,便也在桌边坐下,伸出左腕。 杨仪在对面落座,探指号脉,俞鼐瞧见她十指纤纤,莹白如玉,只是人过于清瘦,心里才信了之前所听传言,这位仪姑娘天生有疾,乃是个医者不能自医的,一时眼中多了几分惋惜。 杨仪号了脉:“敢问最近曾用何药。” 俞星臣从旁道:“之前说是气血两虚,故而要用些滋补之类的药剂,就用了养血归脾丸,金匮肾气丸,并十全大补膏,最近也在服用补中益气丸。” 俞鼐赞许道:“你比我记得清楚。” 杨仪面不改色,俞星臣说的这些药剂名词,前世她也听过不少次。都是些年纪大的人常用的滋补药剂。 她又问道:“老大人平时在饭菜上,多用何物。” 俞鼐一怔,俞星臣道:“这……无非是家常之物,有何说法么?” 杨仪道:“老大人的脉沉而数,体内自有热邪,饮食之上必得留心。要多用清淡之物,如果多用些厚甘肥腻、补益过甚之物,对于老大人的病症有害无益。” 俞星臣眉头微蹙:“这……” 俞鼐因为一直气血两虚,用药补还来不及呢,饮食之上又哪里能够再清淡,当然也是以滋补为主。 而俞星臣所说的“家常之物”,钟鸣鼎食之家的“家常”,跟升斗小民家的“家常”又岂会一样,俞鼐每餐所用的,除了等闲的肉、鱼等外,乃至于鹿肉,熊掌,燕窝,鱼翅等等,应有尽有,轮番上场,哪一顿缺得了。 杨仪诊了脉,又问了情形,道:“老大人的病症,我心中已经有数,要此症候痊愈也不是难事,但……” 俞星臣问:“如何?” 杨仪看看俞鼐,又看向俞星臣:“借一步说话。” 这大概是她难得主动的“邀约”了,俞星臣同她走开数步。 杨仪道:“俞巡检是想要俞尚书好呢,还是不好。” “这还用问么?” “你若是想要他好,我有一副药,只是你用药之时,不能告知任何人,只给他服下就是。” 俞星臣难掩惊愕:“为何?” 杨仪道:“此药甚猛,一旦说出来,老大人必多有疑虑,绝不肯用。他一旦不用,病便永不会好。” 俞星臣深深呼吸:“是什么药?” 杨仪道:“大黄。” 俞星臣虽并不精懂医药,但对一些耳熟能详的药物,多多少少有些了解。 听了这个,愕然道:“大黄味苦性寒,虽然可以清火……可这绝不是老人家能用的药,而且伯父的症状……” 大黄有泻下去火的功效,走而不守,药性最猛,因此有药中“将军”之号,可见其厉害。 而俞鼐本来就已经气血两虚,又有泻下的症状,哪里禁得住这种药物的攻泄之力,只怕病没治好,人已经被治倒了。 也正因为这样,先前所请的大夫,都是以补气血、调养为主,毕竟俞鼐本身就是内虚下泄,此刻若是再用什么泄通之物,那岂不是会变本加厉,雪上加霜么?那如何使得。 俞星臣几乎怀疑杨仪到底知不知道俞鼐的真实情况。 杨仪淡淡道:“老大人的症状我自清楚,他有泻下之症状,时而腹痛难忍,甚至便血。” 俞星臣震惊:“你……”她竟连这个都知道?他方才都因为难以启齿,未曾出口,她却…… 杨仪垂眸:“总之,我的方子就是如此,若是肯用,便以酒大黄一两以调剂,别的补药一概不用。” 俞星臣拧眉:“可……” 对他而言,俞鼐的症状就仿佛是河道洪水泛滥,尽力堵塞、修缮堤坝都来不及,如今反而又要把堤坝炸开,这如何了得。 两人说到这里,俞鼐道:“仪姑娘,有什么话需要避着我这个病人?莫非是我的症状不妥当么?姑娘也太小看我了,有什么话,你只管直说,我早也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纪了,不至于想不开。” 杨仪回身,正色道:“大人多虑了,您的病症眼下看来要治不难,难的是……敢不敢治。” “敢不敢?这……”俞鼐讶异:“愿闻其详?” 杨仪道:“方子极简单,我已经告诉了俞巡检,如何选择,请自忖度处之。我先告辞。” 她说完之后,微微倾身,迈步向外走去。 俞鼐惊讶地望着她飘然出门的身影,欲言又止。 只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也正盯着杨仪,感觉伯父在望着自己,便回过头来。 迎着俞鼐凝视的眼神,俞星臣心中苦笑。 他当然是想俞鼐好起来,但如果告诉俞鼐这法子,伯父担忧,不敢用,那岂不是害了伯父。 倘若不告诉伯父,擅自用了这法子,若出了意外,也仍是害了他。 杨仪,这是给他出了个难题啊。 只不知她是故意,或者无心。 杨佑持陪着杨仪出了茶楼,满心疑惑。 只觉着才坐了一会儿,这就完事儿了? 二爷有心询问杨仪,不料却见府里赶来找人的管家,带着两个小厮,火烧眉毛般跑来。 看见两人,管家忙催道:“二爷快带姑娘回去,有大事!” 杨佑持道:“大早上的,什么事?” 管家道:“宫内派了人来,有旨意给咱们大小姐!” 杨佑持一惊,杨仪也是没想到:“什么旨意?” 管家陪笑道:“大小姐,回去自然就知道了,那宣旨的公公还等着呢。” 杨仪的心跳快了几分,咬唇不语。 跟宫内沾边的……杨仪不由想起薛放先前的话。 杨佑持的心也七上八下,正要叫她先上车,却见路上一匹马向着此处而来,看见杨仪,竟叫道:“仪姐姐!” 杨仪听见这一声,抬头,竟见是薛放策马而来,她不由迎了几步,方才的忧虑都在一瞥间烟消云散。 薛放没等马儿停下,就已经先跳下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杨佑持瞪大了眼,他反应迅速,忙先打发管家:“你快带人回去报信,我立刻就陪大小姐回府。” 管家才先带人去了。 杨仪则望着薛放:“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是路过?” 薛放道:“谁往这偏僻地方路过,我特意找你的。” “有事?”杨仪忙问,“你从哪儿来?”她怕薛放从巡检司来,万一是隋子云如何…… “我昨儿回府里了。”薛放回答:“一点私事。” 杨佑持在旁看他两个说到这里,便小声提醒杨仪:“妹妹,有什么话赶紧说,宫内的人可不能得罪。” 薛放一下听见了:“什么宫内的人?” “没什么,刚才说是什么传旨的,”杨仪摆手,“你只说你的事。” “传旨?”薛放怔住:“什么旨意?给你的?” 杨仪道:“是给我的,什么旨意却不晓得。” 薛放摸了摸胸口:“呃,那……那你先回去吧。” 杨仪垂眸,却看见他胸前鼓鼓囊囊的:“那是什么东西?” 薛放忙转身:“没、没什么。” 杨仪看出他必有藏掖:“真的?” 薛放回头看她,又扫过身后的杨佑持:“你先回去接旨吧。我……回头再跟你说。” 杨仪想到他昨夜也是说“改天”之类的话,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薛放止步。 “你带了什么?”杨仪轻声道:“拿出来给我看看。” 薛放的喉头动了动,终于探手入怀,将那根金銙带掏了出来。 杨仪微怔:“这是什么?” “是……是皇上赏赐的,”薛放低低地:“本来想……给你的。” 她惊讶:“给我?” “我觉着就这个还值点钱,给你……围着好不好?”薛放笑说。 杨仪望着他假装无事发生的笑容:“真的给我?” “我昨晚上……”他差点说漏了嘴:“不给你还能给谁。你要不要?” “我、”杨仪深吸了一口气,伸手去握那根沉甸甸的金銙带,手指似无意般轻轻抚过薛放的手背:“我当然要。” 章节目录 第190章 一只加更君 双溪茶楼门口的一副对联,写的是刘禹锡的《海阳十咏》中一句:流水绕双岛,碧溪相并深。 这也是茶楼的名字由来。 二楼上,俞星臣站在窗户边上,神情漠然。 俞鼐则望着楼下高柳下的那两个人,望着少年把手中的金銙带递给杨仪,而杨仪举手接着的姿态。俞鼐目光闪烁地笑道:“有趣,难道这薛家的小侯爷,跟这位仪姑娘……呵呵,果真如传闻一般,好个不拘一格的仪小姐,好个风流不羁的少年郎。” 这本是毫无恶意略带调侃感慨的两句话,却像是尖刺一样,扎着了俞星臣。 俞星臣本不想再看那一幕,可还是忍不住掀了掀眼皮。 其实杨仪跟薛放并没有就做什么,一个人给东西,一个接过来,本极寻常,更无破格亲昵之举。 但偏偏是这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却竟透出万般脉脉不语的情意缠绵。 俞鼐这种眼光毒辣的,更是一眼就看了出来。 “好了,”俞鼐叹了声,回头看向俞星臣:“你总该如实告诉我,仪姑娘同你说了什么吧?我知道你心思重,许是多方担忧,但这毕竟是我的症候,需要我自己决断,别的人未必能替我做主。你可明白?” “是,我也不敢隐瞒自专,”俞星臣垂首:“可是她说……别的药皆都不管用,伯父的症候若想要转好,便需用酒蒸大黄。” 最后四个字说出,俞星臣听见了倒吸冷气的声音。 “你、没听错?”向来笃信俞星臣的俞鼐,也有些怀疑了。 “是,她确实是这么说的。我也提出了异议,但她始终坚持。” 俞鼐皱了眉,脸色沉沉。 他转头看向窗外,这时侯,薛放已经上了马,而杨仪也已经入了车内,两人似乎在道别。 薛十七郎马上向着她扬了扬手,少年意气,直冲云霄,那般鲜衣怒马英姿勃发,看的俞鼐目眩神迷,心中陡然生出无限羡慕之意。 “酒制大黄。”俞鼐喃喃。 他回身重新看向俞星臣,目光炯炯:“这杨仪,可值得信任?” 俞星臣一怔,然后他很快明白过来:“伯父,她并不属于任何一派,心思颇单纯,心神都在医药之上。” 朝中虽看似平静,但也是派系林立,俞鼐忧虑甚远,恐怕万一杨仪是被人当了刀使,故意害他。 听了俞星臣的回答,俞鼐道:“可,方才我见她似乎对你……并非很是和恰。” 虽然只是短暂的相处,俞鼐却老眼极利地看出了杨仪跟俞星臣之间似乎有什么龃龉。 俞星臣苦笑,略微思忖:“虽然这药可用与否、是好是坏值得商榷,但伯父放心,我可以性命担保,她绝无害人之心。” 俞鼐的脸上露出惊讶之色:“性命担保?你如此信任此人?” “是,她值得信任。”俞星臣笃然。 俞鼐重新发出了“嘶”地吸气之声:“能让你说出这话的……”他瞥了眼外头,那辆车已经消失在路口,“你跟这位仪姑娘……” 要不是刚才看出了杨仪跟薛放之间的情意,俞鼐几乎要怀疑俞星臣也心仪于杨仪,被她所迷了。 俞星臣垂首,没有出声。 顷刻,俞鼐目光沉沉:“是否要用此药,且容我再想一想。对了,你父亲那边,不必告诉他。” “是。” 俞鼐清楚俞鼎的性子,本来俞鼎就不赞同他寻一个少女看诊,若知道杨仪开的是这样猛催急下的药,只怕会节外生枝。 俞鼐自己病了颇久,对他自个的身体情形十分清楚。俞星臣用一条决堤长河来形容俞鼐,但俞鼐自己,却觉着如同风中残烛。 气血都虚了,自己那点光微微弱弱,随风摇摆。 众太医因知道此事,所以不住地用补药来维护,想要保住那点微光,但是大黄……那简直如一阵狂烈疾风,岂不是要把他吹熄了么? 他必须得慎重。 杨仪跟薛放在路口分开。 薛放自回巡检司,杨仪回府。 杨二爷十万火急,派小厮在前开路,他们在后急行。 谁不知宫内的差事比天大,而太医杨家虽名头在外,但从他记事开始,家里来太监的次数屈指可数。 记得上一回,还是老爷子下世,念在老爷子于宫内兢兢业业一辈子,宫内派了内侍宣旨表彰功绩,赏赐物件,以为悼念。 偏这次不知是吉是凶。杨佑持猜测是跟杨仪进宫给太后看诊有关,但太后今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形谁也不知道……又特意派太监到府里,这可是谁也说不准的。 紧赶慢赶总算回到府里,家门口的小厮一反常态,尽数肃然垂首等候,他们也知道事情非同小可。 杨佑持陪着杨仪向内,他走的快了些,杨仪在后跟着,追之不及,轻咳数声。 杨府内厅,从老太太往下,尽数垂首站着,连小山奴也被邹其华领着,虽然惊奇,却也不敢乱说乱动。 宣旨的太监原本还坐着喝茶,大概是等了太久,实在不耐烦,便起身站在中间,假装打量堂中挂着的那副图画。 听到脚步声,才转身。 当看见杨仪的瞬间,太监的突然变出一副笑脸,他竟拱了拱手:“仪姑娘?” 杨仪正站在门口喘气,只来得及向他点点头。 杨佑持则忙上前道:“不知今日有旨意到,让公公久候了!” 太监笑道:“哪里哪里,能亲来府里传这道旨意,咱家也是与有荣焉。” 当下阖家立在地上,等太监一声:“旨意下。”众人跪地。 太监将圣旨打开,目光在杨仪身上扫过:“兹有太医院司库杨登之女杨仪,秀外慧中,精通医理,今封为七品侍医,宫内行走,挂职太医院。钦此。” 府内众人尽数震惊,杨仪也甚是意外。 太监笑道:“仪姑娘,请接旨。”又笑:“从此可要改口称呼杨侍医了。” 杨仪只得口称“谢恩”,起身接了圣旨。 太监又道:“传太后娘娘口谕。” 大家忙再跪地。 太监道:“杨仪医术高明,有回春妙手,赏赐金花一对,玉带一条,通宝宫钱十枚。再赐杨府太孺人李氏贡缎十匹,玉如意一柄,以为嘉许。” 杨仪跟李老夫人再度谢恩。 太监宣旨完毕,笑嘻嘻道:“恭喜恭喜,府内大喜,侍医入了太后娘娘青眼,又得皇上破格拔擢,实在是难得的恩典。连我也沾了喜气了。” 杨佑持的心总算放下来,可又高兴的无法形容,忙跟太监拱手笑道:“同喜同喜,请公公坐了喝茶。” 太监道:“来了半天了,也是该回去,改日得闲再喝吧。” 说着又跟杨仪李老夫人等团了团手,叮嘱杨仪赶明儿进宫谢恩,这才向外去了。 杨佑持亲自陪同太监,走到二门上,便从袖内掏出一个小银锭子,塞到太监手中:“今日劳烦公公走了这趟,大家沾沾妹妹的喜气,偏公公不能多留,且拿着打酒喝吧。” 那太监哈哈大笑:“二爷客气了,府里有这种殊荣……世人谁不啧啧称奇,以后杨府的荣宠福气自然更多着呢。” 一直送到门上,太监上马,杨佑持不敢就先退,站在原地相送。 眼见这行人去了,杨佑持松了口气,门上奴仆得了信,也赶紧聚过来恭喜,杨佑持扬眉吐气:“总算是得了件大喜事。” 正欲入内,却见墙根边上有两个人慢慢走来。 杨佑持满心喜悦,不以为意,正要返回内厅,就听一个家奴道:“哪里来的叫花子,今儿府里喜事,别来搅合,快闪一边儿去!” 有个人怒道:“你说什么?” 杨佑持听到这声音有些耳熟,忙返回来。 定睛看时,其中一名年纪略大的,竟是付逍,身边跟着的半大孩子,正是晓风! 当下杨二爷忙呵斥小厮:“休要无礼!”又道:“老都尉?今日怎么得闲?” 付逍因方才被家奴呵斥,面色不好:“哼!原来杨府也都是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杨佑持连连致歉:“他们不懂事,不认得您老,别见怪,”又怒斥:“没眼睛的东西,还不跟老都尉赔罪!” 家奴们吓得咋舌,忙赔礼道歉。 杨佑持又扶着付逍:“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快请到里头说话。” 付逍道:“我倒是无妨,吓坏了孩子!” 说了这句,又迟疑:“刚才怎么好像看见宫中的人,今日府里有事?若是有事我们就不打扰了。” “哪里的话,盼着您老来还不能呢,再说,要是我大妹妹知道您老过府门而不入,只怕又要怪罪我!”杨佑持口灿莲花,赶忙拉着付逍进了门。 此刻杨府内厅,也是喜气洋洋,和乐融融。 老太太被高夫人跟杨甯陪着,先去打量太后赐的东西,顾莜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最高兴的莫过于杨首乌,小山奴放松下来,高兴的窜来窜去,时不时叫道:“我就知道姑姑最厉害了,我没有说错!” 邹其华也不再管他,含笑看着他乱转乱叫。 杨仪取了两枚通宝金钱,让小山奴拿着玩儿,邹其华才忙过来:“不成,这是太后的赏赐,怎能给他小孩子?” 杨仪微笑:“嫂子不嫌弃就叫他拿着,这只是个彩头罢了。” “瞧你说的,哪敢嫌弃什么,”邹其华有点惶恐,忙催着小山奴:“还不谢谢姑姑。” 小山奴上前抱住杨仪的腿,撒娇:“姑姑最好了!” 金妩在旁边看着,半开玩笑地叹气说道:“可惜我们是一时半会儿得不到了。” 杨仪也取了两枚,拉住她的手放在掌心:“二嫂子又说笑了,迟早晚会有的,先留着吧。” 金妩眉开眼笑:“这怎么好意思?没生孩子先得钱?” 邹其华取笑道:“也罢了,省得你在这里酸酸的。” 老太太回头看向这边,笑道:“太后才赏赐东西,仪丫头这么快就要分了?” 杨仪道:“东西是小事,无非是大家高兴高兴。” 杨甯道:“老太太倒是替姐姐心疼起来了,岂不知她既然是有本事的,以后又在宫内行走,这种机会只怕多着呢。到时候家里金山银山怕还堆不过来,也不差这点儿。” 金妩跟邹其华对视了眼,她们都知道杨甯跟杨仪素日是不对付的,如今见她竟反而跟着捧赞杨仪,都觉诧异。 李老夫人却大笑,轻轻拍了拍杨甯的手背:“你这嘴,宫内纵然有金山银山,也不至于真的都赏给你姐姐。没有那规矩。” 正说话中,杨佑持从外进来:“仪妹妹!” 杨仪忙出门外,杨佑持低低同她说了几句,杨仪忙道:“多谢二哥哥!”当下竟不管众人,往前去了。 之前杨佑持将付逍跟晓风安排在外厅,先派人去叫了小甘过来照看。 杨仪出门,见了两人极为喜悦:“老大人,身体好些了?” 付逍看她满眼笑意,之前被怠慢的气才消散,道:“好些了,所以今日得闲,带了晓风进来逛逛……” 杨仪扶住他:“到我院中说话。” 付逍知道他们深宅大院,怕有规矩:“不方便的话,就不必,在这里略说几句就罢了。” 杨仪道:“哪里的话,请随我来。” 付逍见她意思甚笃,便同晓风随着往内:“我来的时候见门上热热闹闹,是什么事?” “哦,没大事,先前宫内传了旨意,封我……太医院行走。”杨仪微微皱眉。 付逍诧异:“当真?这可是好事。” 杨仪叹息,付逍道:“你为何不很高兴?你可知道,本朝绝少有女子当官,你也算是头一个了。” “是么,”杨仪一笑,又道:“我只是想着以后,怕多有不便。” 付逍道:“你年纪小小的,怎么总能思及长远……居安思危虽是好事,但你身体本就弱,再心思重些,如何了得,索性船到桥头自然直。” 晓风好不容易插了嘴:“就是呢,我娘若知道了,指不定得多高兴。” 杨仪细想“船到桥头自然直”的话,也才又展露笑容,忙问:“嫂子没有来?” 晓风道:“她忙着呢,这两天寻了一处店面,准备开个豆腐坊。” 杨仪叹道:“嫂子真是个能干的人。” 小甘拍手笑说:“以后倒要尝尝你母亲的手艺。” 晓风道:“等我给仪姑娘,小甘姐姐们送来!只别嫌弃才好。” 让到里头落座,杨仪先给付逍诊脉,连连点头。 付逍道:“如何,无碍吧?这些日子我滴酒不沾,只顾吃你给的药了。” “恢复的确实不错,”杨仪道:“这酒毒入骨最难清除,老先生一定要持之以恒,断不可从中舍弃,这样才能将酒毒驱除,益气延年。” 付逍看了眼跟小甘说话的晓风,忽然道:“之前,我欠了你一句……多谢。” 杨仪愣怔。 付逍一笑:“我跟屏娘……已经商议妥当,选了吉日,要成亲了。” “啊?是真的?是什么日子?”杨仪震惊。 付逍道:“她因要忙活开店,所以往后推了推,是六月十八日。” 杨仪笑道:“恭喜恭喜,到时候一定去吃杯喜酒。” 付逍低头一笑,又道:“若不是你跟十七,我哪里会熬到今日,只怕早也跟萧太康一样埋骨黄泉了。” 杨仪微怔,继而道:“老先生……” 付逍知道不该提这些,便道:“对了,我今日本是要去找十七的,听说他在巡检司,谁知一打听,昨儿竟是回了侯府,我可不愿意往那侯府去,才打听着来找你了。” 杨仪道:“对,他原本一直在巡检司,昨夜应该是有事,才给叫了回去。” 说到这里,杨仪心中一顿,想起之前薛放追着去了双溪茶楼一节。 她本以为薛放是从俞星臣那里知道的,可一来俞星臣不会把此事到处张扬,二来灵枢传信的时候天已经晚了,按理说薛放早已经回了侯府,那他又是哪里打听的消息? “我听说他最近忙得很,又是什么花魁被杀,又是什么特使行刺。”付逍思忖:“一件比一件棘手,也不知怎样。最近这世道不太平,实在叫人不安。” 杨仪道:“您老放心,他应对得了,何况他也不是一个人料理。” 付逍点头,有点犹豫。杨仪看了出来:“怎么了?是……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不不,”付逍摆手,又一想,终于道:“我本来不想多事的,只是屏娘跟我提了好几次,而且我是想跟十七说的。” 杨仪脱口道:“您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说完后,对上付逍的目光,杨仪自知失言,脸上一热:“我是说……我会转告给他。” 付逍微笑道:“那好。是这样的,我们那里最近出了一件事,是屏娘认识的,乡里乡亲的,叫钱三娘,她……他们夫妻本好好的,钱三娘也有了身孕,可不知怎么,竟在几日之前,把她的丈夫杀了。” 杨仪道:“然后呢?” 付逍道:“如今她被官府羁押,只因她怀着身孕,虽判了,却未曾行刑。” “那就是她杀夫是真?” 付逍皱眉:“屏娘说,钱三娘两口子向来恩爱,按理说她不可能怀着身孕杀了丈夫……而且官府缉拿了之后,钱三娘供认不讳,可问她为何杀夫,她只说是起了口角,一时冲动。” 杨仪听着,既然官府已经宣判了,而钱三娘也招认,不管是什么起因,杀人是铁板钉钉的,如果只因为他们夫妻向来恩爱,又有身孕这点来怀疑,也算不得什么。 付逍又道:“说来也有点古怪,最近南外城那里总出这样的事。” 杨仪微怔:“什么事?” 付逍道:“在钱三娘杀夫之前,还有一户人家,也是一对夫妻,据说是丈夫乱刀砍死了妻子之后,又自杀了。这两件事前后不过才差了半个月。屏娘说,那一对素日也很和睦,实在想不到是因为什么到这种地步。” 说了这些后,付逍又对杨仪道:“只是屏娘她心软,又因为认识那钱三娘,怕有什么冤屈,才非得叫我跟十七说一声,其实也可能是……没什么事。” 杨仪知道让他开口说这些是有点难的,便道:“您老人家放心,等得空我必告诉十七爷,要如何,让他看着办就好。” 付逍笑着点头:“也好。” 杨仪吩咐小甘小连,叫准备饭菜,付逍忙起身要走,杨仪强留,付逍道:“我还要往巡检司走一趟,若是能遇到自然是好,若是找不到他,就先回去,你们改日有空再去。” 杨仪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怎能饭也不吃?” 付逍笑道:“这距离中午还早着,难道在这里干等着饭?罢了,你现在也不是清闲一身了。忙吧。” 杨仪只得亲自送出来,小甘则赶紧找了些点心之类给晓风包起来,叫他路上吃。 杨佑持闻听消息,也忙赶来,杨仪道:“二哥哥,好歹把老先生跟晓风送到巡检司去,他们从南外城进来,也没有个车马,实在吃力。” 杨佑持道:“都在我身上。放心。”当下叫府里准备车马,又拦着付逍,好说歹说,把一老一少送上了车,押车而去。 杨仪回到院中,老太太已经叫人把太后赏赐的东西送了回来。小甘小连并孙婆子围着看,啧啧称奇。 杨仪别的倒也罢了,把那条玉带銙拿在手里,摸了摸之前放在搭帕里的薛放给的那条金銙带,略一想,脸上便多出了一抹笑意。 所谓: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此时此刻,杨仪不知的是,从老太太上房出来的杨甯,也接到了一张字帖。 青叶小心翼翼地上前,低声道:“姑娘,是灵枢亲自送来的。” 杨甯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犹豫片刻才接了过来。 特意往旁边走开两步,杨甯把那张字帖打开。 她屏住呼吸看去,端正清雅的字体,正是出自俞星臣之手。 上面只写了八个字:但求一面,再不相扰。 章节目录 第191章 二更君 杨甯望着帖子上的字,心头一阵悸动。 私下跟俞星臣相处之时,他再怎么,也不至于就失态露骨,就算两人有些亲密的举止,他也总是适可而止,从不透出那种非此不可的急切。 但此刻这八个字,在疏淡之外,竟又带着几分垂首低眉的口吻。 杨甯不由在想,他是在何等心境跟情形下写出来的。 青叶在旁打量着杨甯,悄悄地说:“姑娘,灵枢说,稍后他会再来,等姑娘回话。” 杨甯缓缓地吁了口气,把字帖折了起来。 青叶随着她往回走,一边说道:“灵枢说,三爷昨儿晕倒,幸亏咱们老爷的药送的及时,不然真不知将怎样了。灵枢说他都吓呆了,还是薛家小侯爷帮着把三爷送回房的。” 杨甯听到这里,看向青叶:“满嘴灵枢长灵枢短的,我看你的心都要飞到他身上去了?” 青叶脸色微变,急忙低头:“姑娘……我只是、把听来的话转告姑娘。不知道姑娘不喜欢听。” 杨甯盯了她一会儿,道:“把心给我稳着点,别一心扑在男人身上!” 青叶小声道:“是。” 杨甯本还要说几句,又停下,只哼道:“你瞧今日杨仪何等风光,老太太一应人都高兴坏了,殊不知,一时的得意风光算得了什么?谁还没得意过……”她想到自己前世身为端王妃之时,那种睥睨四顾、满座众人并无一人敢违背她的意思,那才是高高在上,高人一等的感觉,又算什么?不还是一朝坠落,粉身碎骨。 何况,就算杨仪再怎么能耐,不还是一份小小差事? 纵然她做的再好,最后撑死了,也不过是如同杨达杨登等人的地位,有什么可风光高兴的? 再说,杨仪最终还是得嫁人,谁知道她嫁的又是…… 青叶有一句话倒是没有说错——女人一定是得嫁人的,而嫁给谁,就显得至关重要,至于青叶所说,嫁给“疼爱自己的夫君”,倒也未必。 世上哪里有那许多的真心,男人哪个不是喜新厌旧…… 想到这里,杨甯心底忽然闪出两个人影,一个是俞星臣,另一个,却是薛放。 她有一刻的恍惚。但旋即想:虽然也有异类,但自己没试过那种,也着实没办法相信那传说中的“忠贞不二”。 倘若天长地久的长相厮守起来,谁又能保证,俞星臣或者薛十七,就从不会变心呢? 一念至此,杨甯将手中的字帖慢慢地撕成两半,又一寸一寸地撕烂了,她走到小石桥上,望着桥下碧色流水,将那碎纸片洒了上去。 细白的字片浸入水中,上头的楷体字也被洇湿,逐渐看不清本来面目了。 青叶在后看着,震惊之余,脸色是说不出的怅惘。 杨仪被封为侍医、挂职太医院的消息,巡检司也很快得到了消息。 薛放正在验房打量才送来的两具尸首,一具是特使刺杀案子的凶手,那叫阿嘉的侍从,另一个则是被杀死的太监。 那太监的死法,是被人刺中了胸口,失血过多,而那侍从阿嘉,则是被刀刃割断了脖颈,一看伤势就知道是毙命当场。 薛放端详那侍从的伤口,看了足足小半个时辰,总觉着哪里有点奇怪。 就在这时,斧头从外跑来,因不敢入内看死尸,就在外头大声报说杨仪被封为侍医的事情。 薛放走到门口,抱臂问:“侍医?” “就是在宫内看诊的大夫,他们说是专门给皇太后娘娘看诊的,如今挂职在太医院,一应俸禄等都是跟太医一样的。” 斧头口齿伶俐地说完,又笑道:“十七爷,仪姑娘厉不厉害。” “哼。”薛放哼了声:“这还用你说?” 不料斧头道:“叫我说,仪姑娘自是不用提,可还算是十七爷的眼光最为毒辣。” 薛放疑惑:“你又说什么?” 斧头见左右无人,小声道:“早先在羁縻州,不是十七爷慧眼识珠,把仪姑娘弄到身边的?要不是十七爷,如今仪姑娘还在南边不知怎么样呢,你可比什么皇上,皇太后都高明多啦。” 薛放听了这句,心里突然舒坦,觉着斧头终于长进,会说几句动听人话了。 十七郎嘿嘿了两声,迈步出门去找俞星臣,斧头便跟在身后。 到了地方,薛放自顾自溜达着进内。 不多时灵枢出来,一眼看到斧头,便道:“斧头,你知道仪姑娘的事了?” 斧头笑说:“那这巡检司里谁还不知道?” 灵枢道:“仪姑娘得了官儿,你不去恭喜她?” “我?”斧头惊讶。 灵枢道:“反正你在这里也没有事,干吗不去找她呢。” “可是……”斧头向内看了看:“无缘无故地我跑去杨府找人,仪姑娘的脾气好不至于怪我,就怕十七爷不喜欢。” 灵枢道:“你是十七爷的跟班,你去,就等于他去,他怎么会不高兴?而且……”灵枢看看跟着斧头的豆子:“你带了豆子去,仪姑娘一定高兴。” “这倒是。”斧头眨了眨眼,心动。 “嗯,反正现在十七爷正忙于羁縻州特使的事情,”灵枢咳嗽了声:“斧头,你知不知道这次特使进京带了些什么贡品?” 斧头莫名:“我听说是带了许多好东西,到底是什么却不知道。” “南边的特产是多的,最难的是几样药材,什么灵芝,人参,还有金钗石斛,冬虫夏草之类。” 斧头怔怔听着:“别的我都知道,金钗石斛是什么东西?” 灵枢道:“是南边特有的一种药材,仪姑娘应该知道,你去了问她就知道了。” “灵枢,”斧头眼珠转动:“你干吗总叫我去找仪姑娘,嗯……是不是俞巡检又有什么主意?为什么叫我去?你们可别把我当枪使,要是对仪姑娘不好的,十七爷会扒了我的皮。” 灵枢见他这样警惕,笑道:“斧头,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放心吧,你跑这一趟,只会对十七爷有好处。他以后感激你还来不及。” 斧头心里也巴不得去找杨仪,看看豆子,似乎也听出了他们的意思,眼巴巴地望着他,尾巴不停地摇来摇去,似乎已经迫不及待。 斧头道:“灵枢哥哥,你可别骗我。” “不骗你。”灵枢摸摸他的头。 屋内,薛放走到俞星臣桌前,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那两具尸首你看过没有。” 俞星臣道:“只看过了尸格。” 薛放道:“看出什么了?” 俞星臣沉默:“字面上看来,并无异样。” 薛放嗤地笑了,喉咙里咕哝了声。 俞星臣抬眸:“怎么,你看出了什么?” “那个叫阿嘉的刺客,他的伤好像……太利落了。”薛放蹙眉,摩挲着下颌道:“具体我也不好说,只是一种直觉。” 跟他相处这许久,俞星臣知道这个人的“直觉”是很可怕的东西,毕竟十七郎是行伍里出身,死人见的太多了,既然他说伤势有异,只怕确实有点蹊跷。 “你细说说。”俞星臣道。 薛放抓了抓腮,翻着白眼冥思苦想:“比如,两个人生死相斗,除了高手,其他的人未必都会那么准,总有失手打偏了的时候,可是这个人……他的致命伤是脖子上那道,很干净利落,看着就像是……” 他闭上眼睛寻思,终于找到了一句合适的形容:“就像是刽子手下刀似的那么准。” 俞星臣眯起双眸,又垂首从面前的几分卷宗里找到一份:“这是那个杀死刺客的禁卫的自述……”抬手递给薛放。 薛放欠身接过来,扫了几眼:“怎么了?” 俞星臣道:“按照他所说,他也是极慌张无措的,怎么会像是你说的那样,刽子手下刀一般。” “朱弘……”薛放盯着面前那份供状,拧眉道:“我昨儿见过此人,他看着不像是那种会慌了手脚的,甚是稳重干练。” 这原本是俞星臣之前养病的时候,薛放干的差事,俞星臣竟不知道:“是么?难不成此人有什么藏掖?既然如此,倒要再审一审。” 正在这时,昨儿来的江太监,又带了几人大驾光临。 薛放忙起身迎了,笑吟吟道:“公公又来了?蓬荜生辉!” 江太监横了他一眼:“少嬉皮笑脸,我的来意,薛参将可知道?” 薛放道:“知道知道,这不是正跟俞巡检在审查此案么?” 俞星臣也起身行礼,江太监看着他,态度缓和:“昨儿听闻俞大人病了,脸色还是不大好啊。怎不多歇歇。” “多谢公公,公务在身,不敢懈怠。” 江太监似是而非地笑笑。 正欲再说,薛放把那张纸一抖:“公公,这个人现在在哪儿?” 江太监看了眼:“哦,这是朱弘,他昨儿救驾有功,今日皇上要格外嘉奖。如今正在宫内。” 薛放一愣:“格外嘉奖是什么意思?” 江太监不以为然道:“不过是召见他,赏赐些物件罢了。哼,这个小子走了运了,那么多人围着刺客,只有他抢了头功。” 俞星臣咳嗽了几声,突然道:“小侯爷。” 薛放对上他的眼神,跟着走开了几步。 俞星臣手拢着唇:“这个人有点可疑,偏偏今日皇上要召见,我想……” 薛放陡然一惊,半信半疑地:“你总不会以为他是、他会不利于皇上?” 俞星臣道:“以防万一。”又思忖了会儿:“先前这刺杀一事本就古怪,这人摆明不能进殿,就算进殿,也未必能靠近皇上身边,他在殿外大叫刺杀,就像是……像是……” 薛放试探道:“像是自曝、自杀?” 俞星臣脸色微变:“对,就像是自杀一般。” 薛放愕然:“可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对他没有好处,但是对……杀死他的人,就有好处了。” 薛放双眼微睁:“你是说、那个姓朱的?” 俞星臣难得地有点紧张:“小侯爷,我觉着事情不太对,你……你能不能现在入宫去。” 薛放跟他目光相对,刚要说话,又闭了嘴。 他心中已经有了决定,自然不会再多言,只回头看向江太监。 江太监正冷冷地盯着他两个,觉着这两人好像有什么毛病,竟公然把自己这位宫内要人撇在旁边,自行交头接耳。 亏得他颇有耐心,不然早发作起来。 薛放回头对上江公公的眼神,突然笑着过来:“江大哥,我正也有要事当面禀皇上,你带我进宫去一趟吧?” 江太监睁大双眼,没料到他竟说这话:“你以为宫门是我让你进你就能进的?那得皇上传召。” 薛放道:“事情紧急,通融通融。” 江太监匪夷所思:“住口,我是来监督案子的,你只把这案子给处置妥当就行了。别惦记着往那里头去。” 薛放还真不愿意向那个地方钻。 可看了看俞星臣那迫在眉睫似的眼神,薛放拉住江太监的胳膊:“江大哥,这件事真的十万火急,你答应我,我回头谢你一坛子十年酿的女儿红如何?放心,你到午门口向内通禀,皇上若要传我,我就进,不传我就走,只说是我执意求见,跟你无关。” 江太监想到昨儿痛饮的那一场,肚子里的馋虫叫了声,他哼道:“那、那你好歹告诉我,你为了什么要紧事想进宫的?” 此刻,薛放跟俞星臣对于那个叫朱弘的禁军只是疑心而已,如果贸然说出来,而万一人家是无辜的,那未必不牵连到他。 薛放哪儿肯在这啰嗦,见江太监已经有些松动,当即不由分说抱着他胳膊把他从椅子上揪起来:“这件事说来话长,别在这儿耽搁时间,咱们路上边走边说……” “你、你撒手!”江太监觉着自己高冷的形象毁于一旦,可又如何能够从薛放手中挣扎出来,只能给他半是簇拥半是硬拽地拖出门去。 其他跟随他的小太监面面相觑,倘若江公公大叫一声“无礼,来人”,他们自然上前“救驾”,可偏公公的态度暧昧,竟不像是认真要挣脱的样子。 小太监们只得无奈尾随其后了。 身后俞星臣望着他们走开,目光沉沉,轻轻地嗽了两声。 这边薛放拉着江太监前脚才离开,灵枢悄声道:“斧头已经去了杨家了,按照他的性子,指定会提金钗石斛的事情。” 俞星臣颔首,正欲落座,这会儿又有个侍从走到门口:“俞巡检,俞学士突然到了!” 听说是俞鼎来到,俞星臣心头凛然,忙问灵枢:“你可派人回家去打听过了?伯父到底……咳,吃药了没有?” 灵枢道:“一刻钟前才探听过,并没有。” 两人才说了几句,俞星臣已经迎出门口,就见俞鼎怒容满面地从外走了进来。 正赶上巡检司里几个差官经过,有认得他的,忙招呼:“学士。” 俞鼎稍微点头示意,脚步不停地上了台阶。 他望着俞星臣,低声呵斥:“你干的好事!” 说了这句,俞鼎进了房中,灵枢不敢进内,只在外头。 俞星臣难得地有些忐忑,跟着上前:“父亲为何突然前来?” “你真好大的胆子,”俞鼎入内转身,喝道:“你可知道那女子给你伯父开的是什么药?” 俞星臣听了这句,虽然俞鼐说要保密,但俞鼎显然是知道了。 于是承认:“是,我已经同伯父说过。” “你知道了你还……”俞鼎指着俞星臣道:“我叫你不要插嘴,你偏要显示你认得的人多,酒制大黄……真是荒唐,这京城内万把的大夫,你挨个问问,哪个能出这样的主意?这是存心要害你伯父不成!” 此刻葛静闻声而来,在门口听见这句,不知该不该进。 俞星臣只忙问:“伯父难道服了药了?” “那是什么药,那是大毒之物!”俞鼎不由分说地:“我知道了之后,苦口婆心,磨破了嘴,好不容易劝止了。你知道你伯父的性子原本也有些特立独行,万一真的被那女子蛊惑,吃了那个……有个好歹,你可就是俞家的不肖子孙,千古罪人!” 俞星臣听说俞鼐被劝下,心中竟有怅然若失之感。 直到此刻,他才突然地意识到,原来他其实是相信杨仪的,也许他暗暗希望俞鼐能够听杨仪的话,将那药服了。 可如今俞鼎知道了,自然不会答应让俞鼐服那个。 倒也罢了,横竖以后再另外想法子对付…… 不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俞鼎正疾言厉色斥责俞星臣,有个跟他的小厮却从外跑来,急忙道:“二爷,家里来人报信,说是大老爷叫人准备了那个什么、酒大黄……要吃呢!” 俞鼎灵魂出窍,满脸慌张,当下来不及再对俞星臣如何,转身往外就走,走的太急,门口上几乎绊倒。 幸亏葛静跟灵枢都在外头,四只手赶紧扶住。 俞鼎呆了呆,回头之时已经含泪:“要是你伯父有个万一,你、你给我以死谢罪!” 俞星臣跟了几步,闻言咳嗽数声,也忙出门,又对葛静道:“葛副队,且替我告半天假。” 葛静给他们吓傻了,知道兹事体大,忙道:“速去,不用担心此处。” 俞鼎跟俞星臣一前一后回到府里,向内急奔,俞鼎素来最注重仪态,此刻也顾不得了,慌里慌张,豕突狼奔地。 俞星臣自己身上不适,还得尽量扶着他。 到了长房,见一应的丫鬟仆妇都在廊下侍候,屋内,传来了俞鼐痛苦呻/吟的声响。 俞鼎颤声:“大老爷吃了药了?” 一个俞鼐身旁的清客道:“我们规劝了半天,大老爷执意要服,拦不住。” 俞鼎的脸色如雪,推门而入。 俞星臣听见屋内的动静,心惊肉跳,几乎也以为铸成大错。 先前,俞星臣暗暗希望俞鼐服下那副药,因为他心里清楚,假如俞鼐不服这药,而仍是用那些滋补的药剂,只怕这病真的一辈子不能好。 他愿意相信杨仪,也希望俞鼐无事。 可如今……难不成天意难违? 章节目录 第192章 三更君 俞鼎推门而入, 只闻到一股似腥似臭,极难闻的气息。 “大哥!”俞鼎踉跄,先奔床榻而去, 却并不见俞鼐。 此时俞星臣也走了进来, 他循声转头,看到屏风后, 有几个丫鬟的人影晃动。 俞星臣知道,俞鼐就在那架落地的紫檀镶檀香的百宝纹五扇屏风后。 俞星臣拉了一把俞鼎,稍微示意。 俞鼎这才明白,忙要过去, 却又给儿子拦住。 “父亲稍等。” 正在俞鼎瞪眼的时候, 屏风后又响起一声痛苦难耐的低吟。 俞鼎脱口叫道:“大哥!” “无、无妨……”俞鼐的声音透着微弱, 但还算能撑得住, 颤巍巍地:“你、你们先出去。” 俞鼎落泪道:“大哥如何不听我的话。” “叫你出去。”俞鼐似乎在按捺。 俞星臣忙拉住俞鼎:“父亲,且到外头稍候。” 无奈之下, 俞鼎只得同俞星臣出了门。 门口处,除了一众清客, 还有两位常来常往的太医, 是给紧急请来的。 大家面面相觑,无话可说。 俞鼎心中悲怒交加,还想再骂俞星臣几句, 可这时侯当众给他没脸又有什么用?只跌坐在椅子上, 怆然垂泪。 如此煎熬一般等了大概一刻钟,听见里头有些水声,不多时,房门打开,丫鬟们鱼贯退出。 俞鼎忙站起身来, 等了会儿,不知所措,俞星臣复轻轻地向内一指。俞鼎才迈步走进房中。 地上一座之高的青铜博山炉,向外袅袅地散发烟气。 屋子里有淡淡的沉香气息散开,把原先那股恶臭难闻的气味盖住了。 俞鼐已经换了一身衣裳,擦了脸。 他半靠在紫檀木太师椅上,雪白的脸上带着一点点水光,闭目养神似的。 “大哥?”俞鼎小声地叫。 俞鼐半睁眼睛瞥了他一眼,轻声:“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非得去闹了星臣回来。” 被俞鼐训斥似的,俞鼎不敢还嘴,只说:“都怪他自作主张,若不叫大哥去看那个什么杨仪,自然万事大吉……” “住口吧,”俞鼐的声音很低沉,而且无力,但透出坚决:“你懂什么。” 俞鼎讶异。 尚书大人没有立刻出声,眉头微皱闭目养神,又过了片刻:“我既然选择了服这药,生死有命自是天数,莫说我现在还有一口气在,就算真有个万一,也是跟他们无关。” “大哥!慎言!”俞鼎一撩袍子,跪在地上,“若大哥有个万一,我必叫这不孝的小子自裁谢罪 。” “啧……”俞鼐眉头紧锁,像是极其无奈。 俞鼎跪倒,俞星臣自然也跟着跪下了。俞鼎转头道:“你还不跟你伯父谢罪?” 没等俞星臣开口,俞鼐垂在椅子边儿上枯瘦的手轻轻一摆。 俞星臣见了,便道:“伯父,要不要请大夫来号脉?” “嗯。”俞鼐先是答应了声,又喃喃道:“可惜那女娃子不能来……” 俞鼎蓦地瞪大眼睛,不晓得他这句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要把杨仪叫来算账吗? 此刻俞星臣回身,叫了门口那两名太医进来,俯身给俞鼐诊脉。 两个人轮番上阵诊断过了,脸上都露出古怪疑惑的神情。 俞鼎见俞鼐依旧闭眸不语,便忙问:“怎样?” 其中一人大惑不解地说道:“这……说来古怪,老大人明明是服下酒制大黄,复大伤了元气,为何听着脉息反而比先前强了些?”他说出这话自己也不信,便拿眼睛看向旁边同僚。 椅子上俞鼐虽闭着眼,眼珠却动了动。 另一名太医点头道:“是这样的,原先沉而细,如今反倒和缓了些,好像……” 俞鼎也是满脸迷惑:“好像如何?” “好像、是在恢复之中?至少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他明明作出了判断,却又不自信,只用疑惑口吻。 俞星臣还跪在地上,听两人说到这里,唇角不由勾了起来。 同样唇角微扬的,还有一直闭眸沉默的俞鼐。 他稍微一抬手,示意两名太医退出。 两人退下之后,俞鼐才睁开眼睛,先是看向俞星臣,又看向俞鼎:“你还不叫你儿子起来。” 俞鼎吃了一惊:“可……” “糊涂,”俞鼐轻声说了这两个字,才又长叹了声,道:“实不相瞒,我确实也对这药起过疑心,尤其是方才……几乎就以为自己性命不保了。” 俞鼎惊心。 俞尚书说了这句,重陷入沉默,他伤了元气是真的,说两句话必要歇会儿。 但在气血虚弱的同时,俞鼐却又感觉到一股奇怪的、似乎安适之意。 要知道,原先不管他服用多少滋补之药,下泄总不见好,而且腹中那股冷寒隐痛从未消失过,始终作祟。 可是方才……他在屏风之后,马桶之上,一番挣扎忍痛,就仿佛连五脏六腑都泻下了似的,心上明明极为恐惧,但身体却一阵奇异的虚空。 这种感觉,就如同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虽然俞鼐不知道究竟,但他感觉到了一点复苏似的生机。 再加上两名太医的诊脉,确凿无疑,证明不是他的妄想。 俞鼐道:“星臣,你起来。” 俞星臣应了声“是”,慢慢起身,却又一阵头晕。 方才他随着俞鼎急赶而回,心弦又一直紧绷,加上病体未愈,几乎站立不稳。 俞鼎忙把他扶住:“怎么了?” “无事,只是起的太急了。”俞星臣回答。 俞鼐缓缓地吁了口气:“我想,杨仪开的药确实不错……当然,此刻下定论为时尚早。只是你父亲不该惊动你,把你又带回来……你且先回去吧。” “伯父……”俞星臣不太放心。 “不必挂念我,”俞鼐又抬了抬手指:“安心办差。” 俞星臣明白了,低头应承,向后几乎退到门口,才转身出外。 出了门后,俞星臣略一忖度,招手叫了跟随俞鼐的贴身管事。 低低询问了几句话,那管事面有难色,可还是回答了。 俞星臣拧眉,终于点头道:“好生伺候着。” 往巡检司的路上,俞星臣几次想要前去杨府,但最终还是克制住了。 他是跟着俞鼎骑马回来的,此刻人在马上,有些晃晃悠悠。 灵枢眼见不对,跳下马冲上去:“大人!” 他及时地扶住了摇摇欲坠的俞星臣,俞星臣也总算回过神来。 所有眼前心底的泡影烟消云散,俞大人这才醒悟自己是在马上。 皇宫。 江太监觉着自己好像是被挟持了,虽然心里并不为这种挟持而觉着愤怒或者屈辱。 反而有点乐在其中。 少年抱着他的胳膊,甚是亲昵地靠着他。 江太监嗅到薛放身上清新爽快的气息,似乎还有点儿汗气。 太监们对味道是很敏感的,通常会嫌弃来嫌弃去。 可薛放是个异类,十七郎身上的那点汗意跟飒飒清爽之气交织,是一种少年特有的好闻气味。 江太监半是受用半是“恼怒”地:“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 薛放笑道:“我又不会对你怎么样,干吗像个大姑娘。” 江太监觉着自己的脸开始发红:“薛十七!放肆!”他声音一提高,尖尖地有点大姑娘的意思了。 幸亏快到了皇帝寝宫,薛放总算肯把他放开。 江太监像是大梦初醒一样,开始痛斥:“薛十七,你也太可恶了,真是无法无天,不是说叫我先行禀告,皇上许你进内你才进内的?你这样绑着我似的进来,你是想害我呀?!” 薛放拍拍他的肩膀:“要是皇上怪罪,你只管把我顶出来就行了,放心,有什么罪名我会担着。” 江太监一下子闭了嘴,他看出薛放这句倒是真心的。 正在这时,寝殿门口有一行人正走了进去,江太监一怔:“是褚统领……” 薛放定睛:“还有朱弘!走!” 江太监一把拉住他:“说好了叫我禀告的!”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说我不讲义气,你好生等着,我先去禀明,既然是跟我进来的,好歹谁也不能出事。” 殿上。 褚统领带了几个禁卫入内,都是先前截杀刺客有功的,今日皇帝要论功行赏。 朱弘站在第一个。 虽然说是论功行赏,皇帝却并没有很在意,他仿佛有点精神不济,始终耷拉着眼皮。 略说了几句,便叫魏公公将赏赐的东西送上来。 魏公公见皇帝意兴阑珊,便道:“此番众位护驾有功,皇上十分欣慰,各自赏赐宫钱十枚,贡缎两匹。朱侍卫为头功,加赐五品武官袍服一领。” 朱弘跪地:“叩谢皇上隆恩。” 魏公公将那领袍子捧了,亲自送到他的手上,又回身去取宫钱。 就在这时候,只听有个声音吼道:“小心!” 魏公公愣神,面前跪着的朱弘却陡然起身,他一把攥住魏公公的肩头,右手向前一挥。 “嗖”地一声响,朱弘袖底一点寒光向前急射而出,直冲前方龙椅上的皇帝。 魏公公猝不及防,灵魂出窍。 可就在朱弘袖口寒光射出之时,一样东西同样飞过来,正好跟那点寒光撞在一起。 只听“叮”地一声响,那寒光失去了准头,竟是擦着龙椅旁边落地,旁边的宫女低头一看,竟是一枚极薄而细长的柳叶刀! 朱弘见失了手,猛然将魏公公推开,拧眉咬牙,纵身跃上,竟是直奔皇帝而去! 皇帝显然没想到,双眼睁大,惊讶地看着前方。 就在朱弘快奔到皇帝跟前的时候,褚统领纵身跃起:“来人,护驾!” 他的身上也并无兵器,但他的武功显然在朱弘之上,双掌连拍,“彭”地一掌击中了朱弘胸口。 朱弘如同断线纸鸢般向后跌飞,褚统领跟着直追过去,又是一掌雷霆万钧地击落。 就在同时,一道身影从殿外掠到跟前,揪住朱弘向后一扔,右掌挥出,跟褚统领掌心相碰。 朱弘跌在地上,身心俱震,一口血涌上喉头。 刚要挣扎,就给几个反应过来的御前侍卫制住。 那边,褚统领双足落地,飞快地看了薛放一眼,才上前跪地道:“皇上受惊了,末将有罪!” 皇帝的眼睛动了动,皱眉:“褚鸿,这是怎么回事?” 褚统领额头见汗,道:“末将失察,不知……此人竟狼子野心,妄图刺杀皇上。” 皇帝道:“他不是手刃了之前的刺客么?怎么他反而也成了刺客了?” 褚统领咽了口唾沫:“这个、末将亦不知缘故,或许等拷问之后……” “拷问,哼,”皇帝冷笑了声,指着地上的朱弘道:“你,给朕说明白,你为何要刺杀朕?” 问了这句,皇帝站起身来,眼神冷厉地:“还有你到底有没有同党,有多少同党!给朕交代仔细!” 朱弘先前给褚统领拍了一掌,嘴角已经渗出血渍,他瞪着皇帝,冷笑不语。 皇帝眯起双眼:“看样子,你果真是有备而来……那么之前死了的那个,也是你的同伙了?” 朱弘恨恨地骂道:“狗皇帝,昏庸无道!人人得而诛之,我没有同伙,你要杀就杀!” 薛放站在旁边,心中震惊。 皇帝扫了他一眼,又看向朱弘:“你想死?朕偏不如你所愿,你企图刺杀朕,岂会让你死的那么容易……要么你交代你的同党,要么……就等着被千刀万剐,剥皮萱草。” 朱弘咬牙冷笑,突然间,一点血渍从他口中渗出。 皇帝眼神一变:“他想寻死,拦住他!” 褚统领上前,一掌将朱弘打晕在地。 殿上重新陷入了死寂。 魏公公从地上爬起来,刚才这一摔,伤了他的手臂。 皇帝的脸色阴沉,像是山雨欲来的天。 “好啊,真的好极了,羁縻州的特使想刺杀朕,如今连朕身边的人也要如此……”皇帝咬牙切齿,来回徘徊几步,像是笼子里的野兽。 褚统领重又跪倒在地:“皇上恕罪!” 皇帝狞笑,又扫了眼薛放:“今日若不是十七郎,只怕朕还真的遭了毒手了。”他说了这句,忽然道:“不过,朕应该是没传召你吧?你怎么会进宫来?” 门口的江太监发抖。 薛放道:“回皇上,臣是因为十万火急,才逼着江公公带臣进宫救驾。” “哦?”皇帝有些好奇:“这么说,难道你知道了此人包藏祸心?” 薛放说道:“是俞巡检跟臣,发现那特使被杀的侍从尸首有异,才怀疑到朱弘身上的。” “怎么个有异法?” “朱弘杀死那叫阿嘉的侍从,刀法又准又狠,跟他自己所说慌张无措,大相径庭。推测他是故意将人杀死以立功,趁着皇上嘉奖,顺势想对皇上不利的。” 皇帝笑了几声:“难得,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俞……” “俞星臣,俞巡检,是他先提出来的。” 皇帝颔首道:“是俞家的那个老三,朕知道,他极聪慧,可见放在巡检司,是放对了。” 薛放看了眼门口瑟瑟发抖的江太监:“回皇上,今日是臣怕宫内出事,才逼迫江公公带臣进宫的,他本不愿意,请皇上莫要怪罪。” 皇帝一顿,淡淡地:“哦,事有轻重缓急,何况若不是他带你进来,朕又如何自处呢。你们都无过,尽数有功。” 薛放道:“多谢皇上。” 皇帝却看向地上昏迷的朱弘,又看看那几个一同跟他来受封赏的禁军,包括褚统领。 冷冷一笑,皇帝道:“把这些人都带到南衙去,给朕好生的拷问,别叫他们轻易死了,朕要从他们口中得到点有用的。” 几个禁卫面面相觑,眼中都透出骇然之色。 那南衙,只要进去,不管有罪无罪,就断不能再囫囵着出来,这对他们而言简直是无妄之灾,灭顶之灾。 “皇上饶命!” “我们是无辜的!” “皇上……” 哀声四起。 薛放听着皇帝阴测测的声音,心头陡然一寒。又瞥见褚统领苍白的脸,以及众禁卫面如死灰绝望之态,他把心一横,竟道:“皇上!臣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转头:“哦?十七郎想说什么?” 薛放道:“皇上,臣请求把此事叫给臣来处理。” 皇帝蹙眉:“你想审问这些人?你……能成吗?” 薛放道:“朱弘行刺,跟羁縻州的特使随从行刺之事,是相关的,何必再分开审问呢?臣愿意领受。” 皇帝笑了几声:“十七郎,人家都怕往身上揽事,你倒是不怕?那你可知道,万一你查不出什么来,怎么跟朕交代?” 地上的褚鸿,用略带惊疑的眼神看向薛放。 薛放道:“若真查不出来,是臣无能,但凭皇上处置就是了。” “好,痛快,”皇帝似乎满意:“既然你主动请缨,那朕就成全你,把此事交给你来料理。带他们去巡检司吧。” 薛放松了口气:“是。臣领旨。” 褚统领配合薛放,叫人把几个禁军押送出宫。 这些禁军彼此都是互相认得的,自然知道他们多是无辜,如今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却一个字不敢多说。 但不管怎样,他们心里清楚,去巡检司,比在南衙强多了,他们宁死也不想进那个阎罗殿似的南衙,被太监们折磨。 薛放在出宫前,被江公公拉住了。 “你真是叫我说什么好,”江太监磨牙:“看着你聪明绝顶的,怎么又干这样笨的事!” 薛放道:“我又怎么了?” “好好地你又往身上揽什么?你还嫌你的担子太轻了?” 薛放笑道:“这叫债多不压身。” “你还有心玩笑,”江太监啧了声,左右看看:“我知道你是不想他们进南衙受折磨,所以才要把他们弄到巡检司的……可是,你想没想过后果?” 薛放不语。 江太监道:“朱弘逆反,已经触了皇上逆鳞,皇上摆明是不想这些人活着,你偏偏……你自己想想,该怎么交代?” 薛放道:“他们若动手了,自然活不了,他们若是无辜的,我便要保住他们的性命。” 江太监倒吸了一口冷气:“我的十七弟哟……” 他忍了又忍,终于低低道:“十七,我从不跟人交心,只是你……你也太……我把你当自己人,才跟你说这些。你可千万别把自己滚进去。你知不知道,皇上为何派我去巡检司盯着,皇上……连那个隋子云都不想放过,何况是这些禁军?你是有三头六臂还是有免死金牌,你哪里能够把他们都保下来?” 薛放心头凛然:“皇上为何要隋子云死?” 江太监索性尽数吐露出来:“这还用说吗?狄闻的那个女儿,本是要进宫的,偏是跟这个隋子云……皇上的眼睛里可不揉沙子!再说,区区一个武官,算得了什么?” 薛放凉凉地说道:“我也是区区一个武官。” 江太监张了张口,终于叹道:“你……你啊!” 在他心目中,薛放自然跟任何人不同,而且明哲保身。 但是对薛放而言,他们都是行伍中的手足同僚。 薛放笑道:“江大哥,你放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没法儿眼睁睁地看着这些人无辜送命,事在人为,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就要尽我所能,替他们周旋周旋。” 江太监呆呆地看着他,眼睛有点泛红:“我竟不知你是绝顶聪明呢,还是蠢呆无极。” 不过,假如这世上多些似薛十七郎这样“蠢呆无极”的人,江公公想,这个世道只怕还能令人多喜欢些。 薛放带着这一行人往巡检司返回的时候,巡检司中,灵枢也跟俞星臣报了一个消息。 灵枢道:“三姑娘派了人来,约定……” 俞星臣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地听完,问:“府里情形如何。” 灵枢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听说老大人又见了强,大人,可见那副药确实是极好的。” “是啊,那自然是……极好的。”俞星臣难得地附和了一声。 那药本来就是极好的,只可惜,迟了一世。 ——柔和微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老爷的病症,怎样了?” “仍是那样,未见改善。”他淡淡地回答。 她试探着提议:“吃了那么多滋补的药剂,反而无用,是不是……改一改药方子?” 语气过于小心翼翼,仿佛怕他不高兴。 俞星臣确实有点不快,他很为伯父的病操心,可不管请多少太医,补药一副副的下去,却仍是不见好。 可虽然如此,大家却一致认为,大老爷能够撑到如今,也多亏了那些补药。 如今她说什么不用滋补药剂……这岂不是痴人说梦,要俞鼐的命吗? 为什么要在他心烦无法的时候,再提这样没用的话,难道太医院所有大夫都闹不明白? 俞星臣转开头,面色淡然,假装没听见。 他从不红脸,也不肯吵架。 冷冷淡淡一言不发,就是他的态度了。 她懂了,在没有多说一个字,默默地退了下去。 直到此刻,俞星臣才蓦然明白。 当时那一句“吃了那么多滋补的药剂反而无用……改改药方”,确实是她的试探。 也许那会儿,她就已经知道了该如何用药调治。 如果他肯接受,也许她就会说出自己想好的解决法子。 可惜,这才露头的试探就给他冷若冰霜的打压下去。 想想也是,如果是那会儿,她敢提什么“酒制大黄”,只怕他的反应,会比俞鼎有过之而无不及。 双溪茶楼上,俞星臣跟俞鼐说自己以性命担保。 他知道自己没有信错人,虽然先前在府内,听见俞鼐的痛苦低吟的那一刻,他也曾对这念头生出过怀疑。 但俞星臣暗自庆幸,这次,他没有选错。 摁了摁自己胸口,那颗心无端端,跳的很急。 是吗……真的没选错吗? 正在竭力平复心绪,外头葛副队飞跑进来:“俞巡检!你快去看看……这十七,说他什么好,又弄了个烫手山芋回来!” 章节目录 第193章 一只加更君 来到巡检司的这几个禁军, 一共六人。 先前都是拦截羁縻州特使侍从有功的,没想到登天不成,反而大祸临头。 但对他们而言, 不幸中的大幸,便是没有进入南衙而是来到了巡检司。 他们当然也不傻, 看得出薛放是故意揽下这件事, 但感激归感激, 对他们而言, 仍觉着前路渺茫。 褚统领被申饬,陪同薛放回到巡检司。 他看着心事重重,交代了几句就要走。 薛放拦住他:“统领你说完了,我可还没说。” 褚统领抬头:“小侯爷要说什么?” 薛放道:“之前在宫内, 朱弘动手的时候, 你毫无察觉?” “事出突然,我若察觉,早就阻止了。”褚统领回答。 “那为何你拦截他的时候,第一掌分明已经将他制住, 可还要再补上一掌。”薛放淡淡地问。 要不是薛放冲了进内, 将褚统领第二掌及时拦住,朱弘这会儿已经没命了。 只是……此时,薛放竟不知道自己那及时的阻挡,是好是坏。 褚统领的目光变化:“当时情形紧急, 哪里能考虑这么多,何况他是刺客, 我想将他完全制住不留余地,错了吗?” 薛放道:“在我这里,错不错的没什么大要紧的, 但是统领你该清楚,皇上当时坐在那里,可未必看不出什么来。” 褚鸿浓眉皱起,片刻后呵地一笑:“我们辛辛苦苦护驾左右,如果最后无功反而有过,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薛放双眼一眯:“你这语气像是颇有怨言。” 褚统领抬眼:“小侯爷,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薄情无义的人,今日你在皇上面前保下这几位弟兄,没叫他们进入南衙,我心里感激。但是……”他一笑:“你当时阻止我对朱弘出手,对他而言,又有什么好处?” 薛放一怔:“这么说你果然是故意的。” 褚统领没有再说下去,只轻笑了声:“小侯爷,宫内的差事难办,你也好自为之吧。” 这会儿俞星臣等人已经走了出来,褚统领向着薛放抱拳,上马离去。 薛放回身,对上俞星臣凝视的眼神,这才重又露出笑容:“俞巡检,我又给你找了点活儿。” 俞星臣眉峰一动:“那我真是多谢小侯爷了。” 几位禁军都给带入巡检司之中,薛放道:“先要委屈几位了。” 众人面面相觑:“哪里话,我等就算在这里掉了脑袋,也总比进那南衙强。” 宫中的禁军,并不是没有来历的。 因为是护卫皇帝身旁的,所以他们多数都是京城土著人士,而且大多都是家里在朝廷有官衔、或者有过功勋的子弟。 虽然家族并非显赫,但一个个都算是有些来历的,就算如此,一朝翻天,依旧保不准生生死死。 就连那朱弘,祖上曾是军籍,只是传到他这一代,剩下一根独苗。 家人又相继没了,所以他竟是孤家寡人一个,日常只住在禁卫司,要诛他的九族都难寻。 薛放拍拍其中一人的肩头,问道:“你们都跟朱弘是认得的吧,可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行刺?有什么缘故没有?” 几个人面面相觑,都摇头。 薛放道:“各位,我可是为救各位性命的,如果知道什么,可不能在这时候隐瞒。” 大家眼神交汇,陆陆续续低下头:“当真不知。” 安排这些人先入了大牢,吩咐狱卒不要为难。薛放跟俞星臣进了内室。 “他们好像知道点什么,但是不肯说。”薛放才进门便道。 俞星臣也觉疑惑,道:“有什么还能比他们的命更要紧的,何况他们也没有必要维护行刺者。” 薛放窝进太师椅内,揉了揉下颌,若有所思。 俞星臣道:“如今只能先审问朱弘了。” 薛放闻言才开口道:“这会儿怕是问不成。” 朱弘先前给褚统领一掌震到心脉,之前又意欲咬舌,从宫内出来就已经昏迷不醒。 俞星臣看着薛放:“小侯爷真是会给人找活,是生怕我闲着么。” 薛放笑道:“我早说过能者多劳。” 俞星臣叹气,招手吩咐灵枢:“去太医院……请杨太医来。” 灵枢一时竟弄不明白:“大人,哪个杨太医?” 这会儿灵枢多心,只想如今加上杨仪,这太医院内可四个杨太医了。而且先前也多是请杨仪过来的,因此竟糊涂多问了句。 “还有哪个,”俞星臣皱眉:“自然是杨佑维杨大公子。” 薛放在旁偷笑。 他显然也是先想到杨仪,方才一瞬,还以为又要见到了。 杨府。 斧头带了豆子前来,门上报知杨佑持,二爷立刻知道斧头的来意。 赶忙叫人领着斧头进来,带了去杨仪院中。 杨仪见他突然来到,却吓了一跳,生怕薛放有什么意外。忙问,斧头才说只是来玩耍的。 此刻薛放还没进宫,斧头当然也不晓得此事。杨仪安心,就叫小甘去拿了两枚黄金宫钱,给了斧头拿着。 斧头看着那金灿灿的两个宫钱,吓得不敢要。 小甘笑道:“傻孩子,姑娘赏你,你拿着就是了,竹子哥哥都没这个福分。只是你记得,好生伺候着十七爷,就对得起这两个钱了。” 斧头道:“十七爷知道了会骂我的。” 杨仪温声道:“这不算什么,你不用跟他说就是了。” 斧头忐忑地把钱揣起来,杨仪就问他隋子云的情形,正合斧头的心意。 他便把灵枢撺掇自己来找杨仪的事情说了,又道:“我看灵枢哥哥故意地说什么羁縻州特使送的贡品,又什么虫草,什么金钗……我都不懂。仪姑娘,我猜必定是俞巡检又耍什么花样,灵枢哥哥才肯撺掇我的。你说他又打什么主意呢?” 杨仪道:“你说的是金钗石斛吗?” 斧头连连点头:“是,我问灵枢这是什么,他反而叫我来问你。还说、说什么……我来这一趟对十七爷好,以后会感激我之类的话。我真不明白。” 杨仪垂首:“金钗石斛是一味难得的补药……”说到补药,又想到斧头说“感激,对薛放好”,杨仪心头一动:“这是羁縻州进献给皇上的东西?” “是啊,据说还有别的好些呢,什么人参灵芝之类的。” 杨仪的眼神变化,并不言语。 斧头等了会儿不见开口:“怎么了?” “啊,没事。”杨仪一笑,却道:“你从外面来,有没有听说俞家那边的情形?” “俞家?没听说他们家怎么样呢。” 杨仪想了想,对小甘道:“我有几样药,想二哥哥正忙着,就不劳烦他了,你跟斧头走一趟,给我买来。” 小甘一听,知道她想让自己“顺便”去打听俞鼐的事情,便抿嘴道:“知道了,姑娘给我药单就行。” 斧头听说能出去溜达,还是跟小甘一起,自然也是满面喜欢。杨仪又叮嘱小甘买点儿好吃的给斧头。两人就从角门去了。 豆子倒是没有跟着斧头出去,好不容易见了主人,豆子围着杨仪转了半天,此刻正乖乖地把脑袋搭在她的膝盖上,让杨仪摸自己的头。 当时在双溪茶楼,杨仪虽然不由分说离开了,但心里仍是惦记着俞鼐的情形。 她不知道俞鼐到底会怎么选择,可心里清楚,其实对于俞鼐而言,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其他的都行不通。 前世她没机会开口,也不敢贸然开口,眼睁睁地看俞鼐病入膏肓。 这一世,不管怎样,她希望能够有所转机。 小甘同斧头出门,也不乘车,一路往街上走去。 先按照杨仪的药单,去了医馆里,买了七八包的药,让斧头拎着。 斧头平时跟着薛放,看够了一堆男人走来走去,哪里有机会跟女孩儿相处。 这会跟着小甘,他兴高采烈,竟道:“姐姐,以后我常常去找你们好不好?” “好呀,”小甘先是答应,继而道:“不过……以后姑娘进宫当差,也不知是个怎么个安排,我真怕以后姑娘越发忙了,她的身子可吃不消。” 斧头也道:“对啊,我差点忘了。” 两人各怀心思,突然闻到一股香味,小甘忙道:“姑娘说了要给你买点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斧头听见说吃的,才又来了精神:“咱们去看看!” 两个人沿着街走去,买了几样点心,酥糖,卤肉,热烧饼。 小甘瞅着,自己掏出几个钱买了包松子糖。 斧头不解:“姐姐,你怎么从那荷包里拿钱?” 小甘甚是有数:“买药跟给你的点心的钱,是姑娘给的,这一包糖我拿钱,不是给你的,你只带回去……” 斧头是个鬼精灵:“你要给竹子哥哥是不是?” 小甘笑道:“就你聪明。” 两人说说笑笑,小甘无意中抬头,却见那卖糖的摊位前站着一个身着布衣的青年。 小甘本不以为意,不料多看了眼,突然觉着那人面熟。 她吃了一惊,赶忙凑上前去,仔细打量了会儿,惊喜交加:“是你?” 原来这青年,正是上次在大通码头之上,跳水救了小甘的那人,叫阿旷的。 青年早留意到她,此刻也仍是面无表情,只垂眸看她。 小甘笑道:“上次多谢你救命之恩。” 阿旷才摇头:“那没什么。” 小甘看他脸色淡淡地,又想他方才看摊位上的糖,便道:“你想买这个?松子糖是最好吃的。” 阿旷似乎不懂她在说什么,有点疑惑地望着她。 小甘将他上下一打量,见他虽身形魁伟,但衣着朴素,那衣衫都已经有些磨破发旧,看着仍是上次救她时候的那一身。 她心头一动,猜测他如此寒酸,未必有钱去买这个,咬咬牙,便把刚才买的那包要给屠竹的松子糖塞进他的手里:“这个给你吧,你尝尝就知道了。” 阿旷看着被塞到手里的那包糖,惊讶。 小甘笑盈盈道:“拿着吧,告诉你,我们姑娘今儿大喜,你应该听说了吧,我们姑娘受封了太医院,这个送给你,也沾沾喜气。” 阿旷眼神微变:“是那位仪姑娘。” “那当然。”小甘颇为自傲地回答。 她心里还想着俞家的事没有打听,便对斧头道:“咱们走吧。” 向阿旷道别,带着斧头离开,斧头问道:“他是谁呀?” 小甘道:“对了,我不知他叫什么……不过他可救过我的命。” 想到这里,又后悔没问他的名字,回头看向阿旷,却见他捧着糖,正也望着她。 小甘向着阿旷莞尔一笑,回过身来,又叹气:“我的钱没了,只好下次在给竹子哥哥带东西了。” 斧头道:“买的这些我也吃不了,给他一包就行了。” “那个不一样,那是我自己的钱买的。”小甘回答。 斧头取笑:“难道你的钱买的,会格外香甜吗?” 两人边说边走远了,身后,阿旷把那包糖打开,拈了一块看了看,试着放进嘴里。 他皱着眉头,好像是在吃什么药,突然一顿,几番犹豫,还是将那块尚未融化的糖吐了出来。 小甘带着斧头又逛了一圈,回到府里,告诉了杨仪自己探听的消息。 先前俞家忙请太医,加上俞鼎跟俞星臣两个急忙赶回去……此事自然瞒不过人。 杨仪知道俞鼐是服了药,只那个结果未定,叫她悬心。 偏小甘也没打听明白,有说好的,也有说情形不好的。 可这一趟却又打听了另外的消息,原来薛放竟是进了宫。 中午,斧头吃了饭,思忖着该回巡检司,杨仪想起付逍跟晓风来的那一节,本想跟斧头说西外城的案子,可又怕斧头转述不明白。 何况如今薛放诸事缠身,杨仪便没开口,只说付逍他们来过,下个月成亲之类,才放斧头先回去了。 这日,黄昏。 杨佑维来看过了朱弘的情形,虽保住了性命,但也不敢说就怎样。 只是朱弘虽然醒了,却跟薛放预料的一样,他什么也不说,一脸慨然赴死的样子。 薛放看不惯他这幅神情,冷笑道:“你倒是不怕死,但你把一干无辜的同僚手足也拉了进内,让他们陪着你一块儿死,你不觉着你有点狼心狗肺了吗?还是说你本就是故意的要害他们,要知道他们一个个未必如你这样孤家寡人,也都是有家有口的,要是连累他们的家小,你就太造孽了!” 朱弘呆住,皱眉闭上了眼睛。 薛放道:“身为同僚手足,不能守望相助,反而相害,你这种人……” 朱弘听着“同僚手足,守望相助”八个字,一转头,流下泪来。 俞星臣在后看到这里,便上前道:“朱禁卫,你是不是有什么隐衷,或者有人要挟你?你只说出来,皇上自然会明白处置,一切还有挽回的机会。” 朱弘沉默了片刻:“无人要挟我,只我自己要这样做。我只是……并没有想到,狗皇帝他竟然这样不由分说,把他们都拉下水……” 俞星臣跟薛放对视了眼,俞星臣道:“你如此对圣上不敬,是为什么?” 朱弘冷笑:“他是个有德明君吗?俞大人,你是聪明人,你心里难道不清楚这皇帝是个什么……” 听他越说越大逆不道,薛放捂住他的嘴:“行了,这儿不是你泄愤的地方。你要说就跟我们说点有用的。” 朱弘没有再说下去,只怔怔地看了薛放一会儿,终于道:“小侯爷,我知道你在南边做的事,还有在照县……我一向敬重你,我只能告诉你一句话,我、我绝无害他人之心,我所做的一切,也正是为了……” 他扭过头,不再言语。 俞星臣跟薛放走了出来,薛放喃喃:“正是为了什么?” “他前一句说的是绝无害人之心,这所谓的‘害人’,自然是指的同为禁军的那些人。”俞星臣声音沉沉:“所以他后面这句‘正是为了’,接的该是什么?” 薛放眼睛睁大:“正是为了那些同僚?” 他说完之后,也觉着不可思议:“胡说,他的行径,摆明是把他自己跟那些无辜的人送了进去,怎可能是为了他们好。” 俞星臣垂眸,叹气:“我有一种预感。” 薛放问:“你都会算命了?什么预感?” 俞星臣缓声:“这次,你真的是弄了个极烫手的山芋回来。” 两个人各自回房,入夜,俞府来人,送了消息,说是俞鼐情形稳定,叫不必担心。 俞星臣本打算回府一趟,听了这话,知道是伯父的苦心,于是安心留下。 眼见过了戍时,灵枢来换茶,忽然道:“刚才我看到小侯爷出巡检司去了。” “哦,他该是回府了吧。” “不像是回府,也没有骑马,自己一个人走的。” 俞星臣疑惑。 今夜天色有点阴沉,还好无雨。 杨仪因明日要进宫谢恩,先在老太太那里听了些叮嘱,回到房中,孙妈妈早烧好了水。 小甘小连便伺候她沐浴。 两个人给她梳洗一头长发,片刻,小连嗅了嗅,悄悄地说道:“你有没有觉着,姑娘身上有股香气。” 小甘不以为然:“我早知道了,起初还以为是熏香,后来久了才察觉,是真的带香。” 杨仪正闭着双眼,听她两个低低窃窃,便道:“那是我带的药饼子的气息罢了。” “虽然也有点药气,但确实是有香的,只是靠近了闻才能闻到。”小甘认真说道。 杨仪笑道:“胡说。” 她本来懒怠动弹,此刻伸了伸手臂,用丝帕擦了擦纤细修长的臂膀。 小甘忙起身握着她的手腕,俯身帮忙。 杨仪道:“别这么着,我自己来就行了,又不是个废物。” 小甘道:“姑娘你这样,倒是显得我们两个是废物了。” 小连也在旁边笑:“姑娘在别的事情上多留点心,我们只会干这个,好歹叫我们多尽尽心。” 杨仪笑道:“谁说你们只会干这个,人人皆有所长……”她思忖了会儿,叹气:“只是有的人并未有这机会罢了。” 小甘跟小连若有所思,小甘却怕她又生忧愁之心,便道:“对了姑娘,今日我跟斧头遇见的那个人……你说叫什么来着?” 她白天回来的时候,把遇到阿旷的事情告诉了杨仪,杨仪便想起了那青年的名字:“据说是叫阿旷。” 小甘道:“这个人有点怪呢。” 杨仪问:“怎么怪?” 小甘说道:“看着气质不俗的,可打扮的寒酸褴褛,倒像是个落魄王孙。” 杨仪听着“落魄王孙”四个字,略觉讶异。 小连笑道:“你疯了?什么落魄王孙,本朝有几个王孙呢?就落魄了?” “我就是想起了戏文上的一句话,”小甘吐舌,“故而随口说的。” 眼见洗的差不多了,小连把头发先盘起来,小甘则扶着杨仪起身。 望着她纤纤盈盈风吹易折似的腰肢,不由又道:“姑娘若是再吃胖些就更好了。” 小连道:“谁说不是呢。”回身拿大棉布巾子给杨仪围上。 就在这时,只听得窗外不知什么咕咚了声。 三个人都吓了一跳,小甘叫小连搂着杨仪,自己出去查看情形。 院中静悄悄,没什么动静。倒是屋顶上传来一声细细猫叫。 小甘仰头笑道:“是你呀!这个淘气包,又来弄鬼。”她回了屋子,说道:“多半又是二奶奶那边的狮子猫又过来了。” 小连道:“白天我也看它来过,只是豆子当时在这里,它在那墙上转来转去,半天不敢下来。豆子倒是老实,并未去追赶,想必这会儿又来了。” 杨仪也没当回事。 屋内几个人自说自话,殊不知此刻,就在房顶之上,那只“猫”惊魂未定地蹲在那里,手紧紧地捂着口鼻。 薛放只觉着眼前有点晕眩,几乎要随时从屋顶上滑下去。 心底闪出来的,都是那一抹袅袅婷婷的雪白影子,像是从水里捞出了个羊脂白玉精雕细做出的人,而不像是真的。 他本来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因为不放心昨夜出现的那神秘人,到底要再守一夜。 不料偏赶上他们在里头洗澡说话,薛放听见提到“阿旷”,正也疑惑,无意中探头向内看了眼,却正瞧见杨仪出浴。 那个极无瑕的身影撞入眼中,他魂飞魄荡,“吓”的脚下一滑,半边脸竟撞在门扇上。 幸亏反应迅速,即刻翻身上了屋顶,可整个人竟比昨日跟那神秘人交手过还要气虚,头重脚轻,身上发热。 正在神游物外,冷不防旁边“喵”地一声猫叫。 薛放惊魂未定,吓得几乎弹飞出去。 却见是一只白色狮子猫,歪头看了他一会儿,竟优雅地走近了,伸长脖颈在他腿上蹭了蹭,嘴里喵喵地又叫了几声,甚是亲昵。 章节目录 第194章 二更君 薛放捂着胸口, 低头看着这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猫儿,大眼瞪小眼。 过了片刻,他总算镇定下来。 慢慢俯身, 伸手挠了挠狮子猫的耳朵,十七郎喃喃道:“真是丢人, 差点自个儿把自个儿吓死。” 又忙转头四看, 幸亏没有人瞧见。 渐渐地夜色深沉, 耳畔的动静逐渐消失。 他听见屋内小甘叫杨仪睡觉, 杨仪道:“我看完了这一页。” 小连道:“不准看了,今儿画了大半天的图,晚上还熬不够。” 只听小甘噗嗤了声:“你越发厉害,敢管着姑娘了。”想必是小连硬是把杨仪的书拿走了。 小连道:“外头的事也就罢了, 在屋子里就该有个人管管, 这身体本就弱弱的,还不好生保养着?” 杨仪无言以对,默默道:“不看就不看,怎么又说到身体上了。” 小连振振有辞道:“早点歇着养神, 身子自然好些。” 安静了会儿, 杨仪悠悠然道:“你看着也有学医的天分,明儿学医吧。” 小甘大笑起来:“好啊,就叫她拜姑娘为师父。” “你竟也取笑我,我撕你的嘴!”小连扑过去, 两人打闹起来。 夜阑更深,万籁俱寂, 屋内的声响便格外清晰。 薛放竖起耳朵,丫头们的动静低下去,想必已经睡着了。 只有杨仪似乎还在翻来覆去, 可见睡不安稳。 有那么几次,他真想干脆跳下去,到里屋去……反正相似的事情他不是没干过。 可心念才动,心底就出现那个白玉做的纤袅美人。 他几乎不确定那就是杨仪,除非叫他上手抱一抱,摸一摸。 可十七郎更加不确定的是,自己倘若进了屋内,见了她,还会不会相安无事。 只是略一想那副场景,他就已经觉着烈火焚身,无法按捺了。 幸亏如今人在屋顶上,夜风微凉,将他身上那股热气逐渐吹散。 起初,薛放是坐在屋顶上的,放眼四顾,就怕那神秘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那狮子猫起初还陪着他,趴在他的腿上,不知过了多久,便又悄悄地跑的没影儿。 逐渐将到子时,并无异样,薛放乏了,便在屋顶上躺倒。 他闭着双眼,耳朵却仍是听着周遭动静。 朦朦胧胧中,他听见杨仪咳嗽了几声,她起了两次,坐了会儿……除了这些外,还算安宁。 次日寅时,薛放只觉着胸口极其沉重,就好像有人压着他的胸,拼命用力想将他摁死。 薛放皱眉睁开眼睛,却惊愕地跟一只雪白的猫头面面相觑。 原来是那只狮子猫不知何时去而复返,竟是在他的胸口上舒服地趴下了。 薛放惊得一抖,几乎忘了自己人在屋顶上,身子随着倾斜。 狮子猫感觉不妙,它大概是不想掉下去,于是奋力伸出爪子往上一勾。 薛放只觉着眼底一点白影闪烁,脸颊处随之刺痛。 依旧是寅时过半,天还不亮。 模糊不清的晨雾中,传来一阵马蹄声响。 薛放定睛看向前方,见晨雾之中跑出一匹马来,马上的人清俊的脸,神情淡漠,不料目光转动间,他蓦地看见了薛放。 他显然是没料到竟会在这时候见到薛十七郎,不由震惊,手上的缰绳下意识地一勒。 薛放也惊讶地望着对方:“顾大公子?” 马背上的正是顾瑞河,他垂眸看着薛放,手把缰绳握紧了几分,仿佛有点局促不安,但仍是镇定点头:“小侯爷。” 薛放诧异:“你这是从哪里来?有什么急事?” 他本是好奇,单纯地问问,不料顾瑞河却转开头:“呃……一点私事。”忽然他跟意识到什么一般问薛放:“小侯爷这又是从哪里来?” 这下轮到薛放支吾了:“呃……我也是有一点私事。” 两个人一个马上,一个马下,四目相对,彼此看了半晌,顾瑞河拱手道:“小侯爷,我还有事,改日再说。告辞。” 薛放也干笑:“不送不送。” 顾瑞河打马去了。 薛放回头:“奇怪,我刚才怎么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我又没干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又想:“倒是这个人,古古怪怪的,他这大清早的跑来跑去是为了什么?而且身边也没带随从。” 这么一想,顾瑞河竟跟他似的,只不过人家比他多了一匹马。 薛放突发奇想:“他总不会是出来会他的相好儿吧?” 这念头才冒出来,便呸呸地吐了两声。 十七郎想,就算顾瑞河出来找他的相好,那也跟他没关系,且跟他完全不同,毕竟他可不是出来胡闹的,他只是担心那神秘人对杨仪不利……虽然昨晚上不小心看到不该看的,那也不是他有心的。 寅时才一刻,俞星臣就醒了。 这两天大概是在病愈之中,病去如抽丝,加上始终劳心劳神,竟叫他无法安枕。 俞星臣洗漱妥当,走出院门。 整个巡检司中的人多半还在沉睡之中,静悄悄,俞星臣正欲往前厅去,突然听到脚步声响。 俞星臣以为是巡逻的侍卫,抬头,却见薛放正打着哈欠从门口走过。 “小侯爷?”俞星臣不由叫了声。 薛放几乎要经过了,脚步一顿,扭头,跟俞星臣打了个照面。 俞星臣惊讶地看着他:“你……你这是从哪里来?” 薛放双眼微睁,显然是没想到俞大人竟“半夜”不睡在这里晃悠。 “我、我那个什么……”薛放支吾了声,往外指了指,却忽地问道:“你怎么……是没睡?” “睡了,刚起。”俞星臣凝视着他,琢磨他方才那含糊不清的那一声是何意思。 薛放却道:“那……待会儿再说。”他顾左右而言他,恍若无事地闪身去了。 俞星臣留心到他下颌上仿佛有什么伤痕,可惜还没来得及细看,薛放已经去了。 皱眉走到院门口,俞大人转头,只看见少年的身影在门口一晃,不见了踪影。 他这逃跑起来的姿态,还真是动如脱兔。 俞星臣思忖了片刻,心头微沉。 天慢慢地亮了,巡检司内热闹起来,薛放一个鲤鱼打挺起身,叫斧头跟屠竹打水,匆匆地把身上洗了洗。 斧头吃惊地望着他的脸:“十七爷,脸上是怎么了?” 薛放几乎忘了,摸了摸:“看得出来?” 斧头叫:“还看得出来呢,除了瞎子都能看的很清楚!” 屠竹凑近,震惊:“怎么像是……被什么抓伤了的?” 薛放咕哝了声:“没事,是一只猫。” “猫?”屠竹疑惑:“我没见到巡检司有猫出没。” 薛放道:“那来无影去无踪的,你能都看见?” 屠竹忙道:“那我去看看杨太医来了没有,问问他有没有药……” 薛放摆手:“不用,我正要去看看嬷嬷,再说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只是他虽然不放在心上,但他本就生着一张很惹眼的脸,突然间挂了彩,而且又是好几道的痕迹,所到之处,引来无数眼神注视。 不过,巡检司的人大部分都不敢招惹他,倒也不敢出声询问之类的。 倒是老关看见问:“十七爷的脸怎么了?” 薛放道:“被猫抓了一下。” “哦……”老关长长地应了声。 薛放瞥他:“怎么?你不信?” 老关笑道:“我自然是信的,就怕其他人不信。” “什么话?” 正在这时候小梅从外奔了进来,直着眼睛往薛放脸上打量,一下子看到几道伤痕,眼睛都大了几寸。 薛放道:“你看什么?” 小梅忙道:“没、没……” 薛放呵斥:“说!” 小梅只好供认:“才在外面,有些人说……说十七爷的脸好像被女人抓伤了。我不信,就……” 老关在旁笑,似乎在说自己很有先见之明。 “女人?我们你们是疯了,那明明是一只猫!” 薛放嗤之以鼻,转身去看隋子云。 小梅看他进内,才小声地问老关:“十七爷什么时候认识了像是猫一样的女人?好大的胆子,竟敢往他的脸上招呼,十七爷这也能忍?” 老关咳嗽:“十七爷能不能忍那猫儿我不知道,只是你要再提,十七爷可就忍不了你了。” 隋子云已经听说了昨日宫内禁卫行刺的事情。 他的体格很好,加上杨仪处置用药得当,身上的伤愈合的也很快,眼见并无大碍了。 隋子云喝药的时候,薛放到了门口。 十七郎并未立刻入内,站在门边瞧了他一会儿,心里想起江太监昨儿的那句话。 隋子云抬头看见他:“怎么不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薛放走到桌边,落座,随手把他的衣领撩开,看看里头的伤。 这两天屠竹一直贴身照料,各色伤口虽正迅速愈合,但那留下的疤痕却极狰狞。尤其是那烫伤,涂了药,还红/肿着。 隋子云知道他见了会不好受,便将衣襟一掩:“干什么,随便就拉扯人的衣裳。” 薛放道:“嬷嬷,你这趟真不该来。老狄不知是失算还是故意的。” 隋子云立刻听出他的言外之意:“谁跟你说了什么?” 薛放一惊,忙道:“不是,我只是说……你若不来就不必吃这些苦头了。又白白地受了那些腌臜人的气。” 隋子云微笑:“有些事,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也不是狄将军故意派我,是我主动请缨要来的。” 薛放摇头。 隋子云见他脸色凝重,把药碗放下:“你怎么了,有什么心事?是为了我的事?” 薛放看了眼门口,此处并无他人,他靠近隋子云:“咱们这个皇上……” 隋子云脸色一变,忙摁住他的手。 四只眼睛对视,薛放的喉头动了动:“行吧,不说了。” 隋子云道:“有些事不要提,心里知道就行了。” 就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竟是斧头撒腿跑来,薛放听见脚步声急促,扭头道:“你又疯了?” 斧头冲进门:“那个那个……” 两个人都瞪着他,斧头深吸了一口气:“那个大小姐来了!” 薛放喜形于色:“真的?”赶忙起身要去接杨仪,斧头拦住他:“不是仪姑娘,是那个、那个……”他向着隋子云示意。 薛放还没领会斧头的意思,隋子云已经站起身来,他变了脸色,低低地对薛放道:“狄小玉来了!” “什么?!”薛放大惊。 只是这边还没如何,外头屠竹已经陪着一个男装的身影向着此处本来,先前老关跟小梅因见此处无事,就先去了,廊下只有两个侍从。 屠竹向着门口一指,那个人快步跑了进去:“隋子云!”声音清脆,只是有点气息不稳。 薛放从里屋钻出来:“苍天,真的是你!” “十七哥!”来人惊喜交加。 面前的正是狄小玉,虽是男装,但一张娇俏的脸蛋芙蓉似的,加上她身材凹凸有致,所以这男装的模样,简直是欲盖弥彰。 “你……”薛放正欲讥笑,狄小玉焦急地问:“十七哥,他……在里面?” 见薛放向内一指,狄小玉跃起进门。 此刻隋子云正匆忙地在披外裳,只是动作有些仓促,不小心就碰到肩头的烫伤,疼得变了脸色。 狄小玉跟个猛大虫似的跳进内,一眼看到他背对自己鬼鬼祟祟的,便喝道:“隋子云!”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肩头。 隋子云强忍着疼回身,抬头看她。 目光相对,狄小玉望着他苍白的脸,以及额头上渗出的细密的汗:“你……”她忍了忍:“我路上听人说特使行刺……什么被下了牢狱……他们有没有拷打你?” 隋子云恍若无事:“十七在这里,谁敢拷打我。倒是你,你怎么来了?”他压低了声音,生恐被人发现。 狄小玉道:“你别管……”她倒也机灵,看出隋子云似乎着急掩着衣裳,便扒拉他的外衫:“我看看!” 隋子云推开她的手:“干什么!别拉扯!” 狄小玉瞪他,重又去弄他的衣裳。 隋子云一边抵挡一边步步后退,几乎给她逼到了床边:“你够了!成何体统!” 门口处,薛放站在那里,看的颇为高兴:“这怎么像是恶霸在强逼良家男子。” 冷不防狄小玉一把撕开他的中衣,先看见了肩头的伤:“这是……” 隋子云有些动怒,压低嗓子吼道:“行,你看吧看吧!你看了就好了?叫你好生呆在春城,你只管跑什么?狄将军可知道?你只是想惹事!” 狄小玉仿佛并没听见他说什么,目光向下,从那一道道狰狞疤痕,逐渐看到腹部的割伤,眼中的泪迅速涌起。 隋子云看她这样,却又有点不忍心。 将气压下:“罢了,都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没什么了不得。”他举手要掩起衣襟,却给狄小玉紧紧地攥住手腕。 他低头,对上狄小玉含泪的眼睛,张了张口,突然说不出话。 门口处,薛放摸了摸下颌,有点嫌弃:“咦……我还是喜欢看吵闹。” 他转身要走,又问斧头跟屠竹:“她来的事儿,还有谁知道么?” 屠竹道:“不知道,大小姐在门上报说是来找十七爷的,门上一听就跟我说了。” “她是几个人?” “只有大小姐自己。” “出息了。”薛放啧了声,吩咐道:“你们两个在这里看着,别叫人误入,或者泄露她的身份之类。” 房内,狄小玉一边攥着隋子云的手腕,一边看向他身上。 她路上得知消息,便知大事不妙,紧赶慢赶才进了京,直奔巡检司。 望着隋子云那些伤,她哪里能不明白当时的情形是何等凶险。 而狄小玉知道,隋子云受得这些,多半因她脱不了干系。 “我早就说过不叫你来,你偏不听,”狄小玉流着泪:“现在好了吧!” 隋子云望着她脸上的泪,并没有解释,只顺着说道:“是,该听你的,不来就好了。” 狄小玉咬了咬唇,松开他的手,试着在他伤口旁边碰了碰:“还疼不疼了?” “已经好了。”隋子云缩了缩,觉着如此不妥:“不要看了,怪难看的。” 狄小玉拍开他的手,自己替他整理中衣,又道:“刺杀皇上,这是怎么回事?有人反叛?” “多半是了。”隋子云转开头,并不看她。 狄小玉身着男装,这样默默地给他系衣带,总给他一种荒唐的错觉。 “那现在该怎么办,十七哥,有法子吗?”狄小玉问道。 “十七很为难,我知道。” “为什么为难,不是咱们干的,难道还不放人?”狄小玉手势一停,抬头看向隋子云:“你实话跟我说,你受这些,是不是跟我有关?” 隋子云皱眉道:“胡说什么?这是公务,跟你一个女子有什么关系。”他不想狄小玉深思或者纠缠这个问题:“倒是你,你怎么突然就来了,为什么狄将军事先没有消息过来?他可知道你进京?” 狄小玉道:“我才出春城父亲就知道了,他困不住我。” 隋子云警惕:“你干了什么?” 狄小玉抬眸:“我让你带着我你不肯,我就只好用自己的法子。”狄闻看的紧,狄小玉逃不了,竟用绝食的法子,狄闻到底狠不下心来,只得随她。 隋子云恼道:“你可真是胡闹!你知不知道你贸然进京有多危险?万一……” “万一皇上知道了,把我强留在宫内?” “你以为这不可能吗?” 薛放才面圣两次,已经敢对他说那种大逆不道的话。 若说皇帝还能干出不择手段的事,那也不足为奇。 “我不怕。”狄小玉却冷笑道:“就真留在宫里又能怎样!” “你在胡说什么?”隋子云惊呆了。 狄小玉道:“你以为是什么?你看看你……还被软禁在这里,生死不知,难道我就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要是你因为我没了性命,我……” 隋子云喝道:“谁说因为你了?你少胡闹,立刻出京回去!” “我不走。”狄小玉道:“要走,除非你跟我一起。” 隋子云皱眉,冲门口道:“十七!” 屠竹探头:“十七爷已经去前厅了。” 隋子云道:“去叫他来!派人把……” 他还没说完,屠竹蓦地看见狄小玉瞪着自己的眼神,一下子缩了头。 隋子云一怔。 狄小玉得意洋洋道:“我爹都管不了我,你能怎么样?” 隋子云怒道:“这里不是羁縻州,不是你能任性的地方,大小姐,一不小心咱们都得没命。” 狄小玉轻描淡写:“放心吧,谁也死不了。” 隋子云屏息。 狄小玉冷笑:“我也不用十七哥为难,事到如今,大不了我进宫,皇上要的是我,自然不会为难你跟父亲。哼,不就是当苏妲己吗,这个并不难。” 隋子云死死地盯着她,眼睛微红。 狄小玉道:“你瞪我做什么,我说的不对吗?其实你总该也想到了,父亲怎么就轻易答应叫我来了呢,也许父亲也猜到你会落到这般境地,真到了无法开解的地步,就让我……要真的下了狠心,也没有父亲舍不得的宝贝……” 还未说完,就给隋子云抓住肩头,向着床边一推。 狄小玉觉着他的动作甚是粗鲁,猝不及防地后退。 还未站稳,隋子云人已经上前,将她困在床边的方寸之间。 狄小玉仰头望着隋子云,有点不安,但并不怕。 甚至有些许的期待。 她微微扬首:“你想做什么?” 隋子云喉头微动,他靠近她的脸:“你真的打算进宫?” 狄小玉润了润唇,稍微紧张:“那又怎么样。” “那,我要是不想呢……”隋子云的目光下移,在她的唇上一扫而过。 “你不想,又有什么法子?”狄小玉的口吻,倒有点像是挑衅。 隋子云贴近她的唇,几乎要碰上去了:“我当然有法子。” 狄小玉听见他的低语,仿佛不是耳朵听见,而是从嘴里透进去的。 她勉强抬眸。 目光在隋子云泛起一点晕红的苍白脸上逡巡,狄小玉道:“你说的法子、就是这样……干瞪着我?这可不够。” 隋子云眼神微变。 他稍微试探着向前,偏狄小玉扬首。 然后,两个人的唇不知怎么就碰在了一起。 隋子云微惊,稍稍后退,然后就再也不能动。 唇贴在一起。 隋子云觉着唇舌都有些刺痛,似乎是被什么紧紧地咬住。 他不禁窒息。 但与此同时,却又有一种无名烈火于体内燃起,他不由也用了几分力反击,就好像在跟人生死相搏似的。 他听见狄小玉一声闷哼,却并不是因为疼。 甚至连狄小玉探臂搂住他,整个人贴上来,碰到他的伤口,隋子云都没有觉着疼。 门口处,斧头鬼鬼祟祟向内探头。 惊鸿一瞥,大受震撼。 章节目录 第195章 三更君 隋子云的那名副手是狄闻将军府的人, 名唤高胜,比他受的伤要轻些。 杨佑维先前也已给高副将处理过,今日恢复的差不多了。 薛放去探望过一回, 他跟此人倒也认识,只是泛泛之交。 高胜先问了隋子云的情形, 又对薛放道:“这件事摆明了是有人设计, 只是我看那些人未必肯放过子云, 如果能够替他应了, 我早就开了口,可偏偏这不是个人能应下来的事。” 毕竟这是刺驾谋逆,只能咬死不认。 倘若有一个人认罪,那狄闻自然也是有罪的。 薛放看出他有些愧疚之色, 便道:“跟你无关, 跟隋子云也无关,既然有人设计,找到那背后的人就行了。” 高胜垂眸思忖半晌,对薛放道:“其实我临行前, 狄将军曾吩咐, 倘若遇到什么意料之外的状况无法收拾,那就尽量拖一拖,兴许会有转机。” 薛放那时候不知这是何意,不过, 今日看到狄小玉赶到,却有点明白了。 本来薛放只是怀疑皇帝公报私仇, 被江太监点醒后才知道,原来皇帝真的要隋子云死。 对他而言,这也太“小肚鸡肠”了, 可有道是“君心难测”,谁知道皇帝心里到底想什么。 假如狄闻真的要让狄小玉来破这个局,那就证明他也是没有别的好法子了。 薛放且走且想事情,却见小梅跑来:“俞巡检请您快去,说朱弘想见您。” 朱弘昨夜,伤情反复。 早上醒来后,便要见薛放。 薛放赶到的时候,俞星臣已调了两个主簿,齐齐等候。 见他来了,俞星臣低声道:“他好像要招认什么,你且小心应答。” 他的脸色十分凝重。 进了里间,朱弘已经起身下地,看见薛放,便站直了些:“十七爷。” 薛放摆摆手:“不必多礼,咱们又不是平常相见,你又有伤在身。只说正事吧,你见我想如何?” 朱弘看向他身旁的俞星臣以及那两个主簿,见他们正在桌上铺开纸张,准备动笔墨。 “昨日十七爷骂了我一顿,我幡然醒悟,觉着不该连累他人,所以想向十七爷跟俞巡检坦诚一切。”他拧眉说道。 薛放道:“那敢情好,你说。” 朱弘笑了笑:“我之所以肯对您坦诚,也是因为您替我做了一件事。” “哦?” “先前您在南衙,把那个王太监摁在火盆上,可知我听见此事,暗呼痛快。那个阉人手上沾了多少血腥,又是我的仇人,不料也有今日。” 薛放讶异:“他是你的仇人?怎么说。” 俞星臣咳嗽了声,道:“这个,跟你刺杀皇上有何干系?” 朱弘转向俞星臣,哼道:“我刺杀皇上,起因正是这个王太监,他在南衙为非作歹,我之前有个叫云儿的喜欢的宫女,因为伺候皇上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只杯子,就给押送到南衙,被他折磨而死。” 薛放惊愕。 俞星臣颔首道:“莫非你……就是为了这件事,要给那个宫女报仇,才计划了刺杀皇上?” 朱弘道:“我本来都已经想好了,以后云儿出宫,我们便成亲……不料一下子没了希望,我又没有了其他家人,云儿就是我最后的希望,如今被他们毁了,我自然心中恨极。” 俞星臣问道:“那么,羁縻州的那名侍从,又是怎么回事?” 朱弘抬眸,似笑非笑道:“是我……串通了他。” “串通?” “或者说那不叫串通,是我对他用了点伎俩。”朱弘的目光瞥向薛放:“就是先前,花魁被杀案里,小闻公子用的手段。” 薛放听到这里,差点站起来:“什么?” 朱弘肩头一沉,眼皮一垂:“总之就是如此了,我能交代的已经交代明白了。” 俞星臣回头看向那两个主簿,两人一起点头,显然已经都记录妥当了。 杨佑维进来为朱弘查看伤情。 薛放深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只跟俞星臣走到外间。 “你觉不觉着他的供述,有点古怪。”薛放道。 俞星臣道:“哪里怪?” “哼,”薛放冷笑着道:“我虽然不懂医学,但我知道不是谁都能用针控制人的吧,连杨仪先前都不敢轻易尝试,怎么他就会了?” “这谁能说得准,也许他跟小闻公子一样呢?”俞星臣反应平静地,道:“何况阿嘉虽已经死了,但他狂性大发是人所共见的。” 薛放凝视着他:“南衙的尸格上,没提阿嘉的头顶有针。” “他们并没有验尸,只是略看了伤而已。”俞星臣显然做足准备。 “可是……”薛放欲言又止,换了一句话:“你可亲眼看过那尸首上的针?” 俞星臣泰然自若:“我当然未曾,只是拜托了秦仵作查看,确实是有。” 薛放抿了抿唇。 南衙移交那太监跟侍从阿嘉尸首过来后,他仔细看过。 本来并不会特意看头顶,可是才经过闻北蓟的案子,故而多留了点心。 薛放确信,并没有从阿嘉的头顶看到过什么银针。 可是现在居然……有了? 而且朱弘昨日明明一副不肯招供之态,且说的话似有玄机。 怎么一夜之间,突然一反常态决定招认,最重要的是,他还把阿嘉刺杀一节给一块儿揽了下来——用银针入顶的法子? 薛放越想越觉着蹊跷。 终于,薛放盯着俞星臣道:“俞大人,我听说你昨晚上,去见过朱弘。” “是,我担心他的伤势,故而去探看过。” “有没有跟他说过什么?” 俞星臣淡淡道:“他那时候不太清醒,难以正常交流。” 薛放歪头看他。 俞星臣本要走开,见状抬眸:“小侯爷还有疑虑?” “嗯……”薛放沉吟。 “最好不要吧,”俞星臣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负手道:“这样不好么?两件事,一起解决了,你想保住隋特使,而我想要结案,让巡检司顺利度过这一关。当然,还有那些无辜的禁军众人。” “你、”薛放按捺不住,他不是个爱藏掖的人,尤其是在这件事上,他终于问道:“是不是你真的跟朱弘说过什么?” 俞星臣沉思片刻,并未回答,而只是说道:“我想,江太监大概跟小侯爷透露过,皇上有意要隋子云的命吧。” 薛放道:“你连这个都知道?” 这倒不是有人告诉俞星臣的,他自己当然能看出来。 俞星臣道:“刺杀的人是特使随从,无法辩驳,而把隋特使他们从这件事上干干净净摘出来的唯一办法,只有证明那侍从身不由己,被羁縻州之外的人操控。我想这不用我多说。” 薛放道:“道理不用你说,你只告诉我,你是不是串通了朱弘……而他方才所说的刺王杀驾的原因,是不是真的。” “你要真想知道,容我稍后再向你解释,至于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要尽快把这份结案折子递进宫内。” 薛放冷笑道:“你这么着急干什么?” 俞星臣道:“因为打铁要看火候,这份折子必须在……”他看了看外头的天色:“仪姑娘见太后之前送到。” 薛放越发震惊:“什么?为何又跟杨仪有关?” 这日,杨仪晨起进宫,向太后谢恩。 杨佑持送到宫门口便停了等候,杨登亲自陪同。 太医院之中,林院首也专门等着她,见人到了,交代了几句要注意的,以及太后这两日的情形,便陪着去太后寝宫。 乍见了太后,杨仪便发现她的脸色确实比先前初见时候强多了,至少没有那种倦怠憔悴之感,多了些精神。 而原本鼓胀的肚子,也肉眼可见地小了些。虽然还未完全消退,但按照这样下去,痊愈指日可待。 她只顾打量太后,竟忽略了就在太后身边,除了女官丹霞之外,还另外多了一个看着十五六岁的妙龄少女,身着宫制衣裙,正好奇地望着她。 杨仪同林院首上前行礼,太后微笑道:“免礼,平身吧。” 林院首笑道:“娘娘今儿的气色越发好了。想必也是因为见到了杨侍医,于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太后笑说:“林大人,你越发会说话了。” 林琅叫杨仪上前为太后号脉。 杨仪正有此意,上前听了后,忍不住也露出几分笑意。 女官丹霞见状笑道:“杨侍医,太后的情形如何?” 杨仪道:“原先臣女还担心太后懒怠吃药,而那药偏偏是不能放下的,如今却放心了。” “你该把那自称改改口了,”太后呵呵笑道:“这还用说吗,林院首跟丹霞两个,一里一外,每天到了时辰就催促,一顿也落不下。” “是,”杨仪道:“照这样,不出一个月,情形将更有好转。就是……” 林琅正也满面笑容,听到“就是”,脸色微微一僵。 太后也敛了笑:“怎样?” 丹霞跟她旁边的少女也担心地望过来。 杨仪这才发现了那少女,望着她秀美的容貌,略略诧异。 又忙回神道:“哦……这补中益气汤很好,只是六味地黄丸补肾之效略轻,臣女、臣想着,须再多加两味调和方好。” 林院首差点给她吓死,闻言才又道:“原来是这个,不知要加什么最好?” 杨仪道:“简单,一样是冬虫夏草,还有一样……”她想了想:“怕是宫内并没有的。” 太后先问:“你说,是什么?” 杨仪垂眸:“金钗石斛。” 太后沉吟,抬眸看向林院首。 林琅微怔,继而说道:“冬虫夏草,此物正归于肺,肾经,有补肾益肺的功效,果真合用,倒是金钗石斛……极少用到,不知如何?” 杨仪道:“此物跟黄连,地黄一般,性微寒,益气除热,归于胃、肾经,有滋阴清热生津的功效,《神农本草经》中记载:主伤中,除痹下气。《别录》记载:补内绝不足,平胃气。所以这金钗石斛,比先前所用之药更加管用,就是难得了点儿。” 林院首听她如数家珍,满眼赞赏:“妙,我也算是看过些书的,却不似你这样广闻博知。金钗石斛……似乎确实不曾有,这是南边儿才有的稀罕东西吧?” 太后蹙眉道:“你的太医院里集天下之长,怎么连这个好东西都没有?” 林琅语塞,其实太医院的药物再多,也未必样样都齐全,只是不便跟太后对嘴罢了。 不料丹霞在旁边眼珠转动,忽然道:“我听着这个名字熟悉,好像这两日在哪里听说过。” 太后跟林琅都看向她,丹霞正冥思苦想,冷不防旁边的少女道:“是不是先前羁縻州的特使来京,上贡的东西里头有呢?我好像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姐姐念诵过单子……记得是有冬虫夏草,跟金钗石斛的,皇后娘娘那时候还说了一句‘不知道太后用不用得着’呢。” 丹霞道:“对!就是这个了,我记得羁縻州送的东西,除了人参灵芝,还有好多稀罕难得的补药,冬虫夏草之类都是新鲜上好的!我怎么几乎给忘了。” 太后听说有,脸色稍缓和:“有就罢了,羁縻州进贡的东西?呵……狄闻那个老家伙倒是有心了。” 丹霞看向杨仪,杨仪却正在打量那个美貌少女,心底猜测她的身份。 她便故意笑道:“还是小郡主记性好,不然我们明明有这个东西,却不知道用,可笑倒也罢了,岂不耽误了太后娘娘的症?” 一声“小郡主”,让杨仪知道了这少女的身份。 这少女,正是早年战死的大皇子之女,紫敏郡主,她一直住在宫内,被皇后娘娘抚养着,虽是郡主,却如同是公主的待遇,极之荣宠。 而在杨仪寻思之时,小郡主也正盯着杨仪,两只眼睛乌溜溜地,满是好奇。 当即林院首亲自带人,先去调取金钗石斛跟冬虫夏草配药。 太后打量杨仪:“你这一身官袍,看着倒是很合身。听闻你之前在外头,经常以男装示人?” 杨仪并未隐瞒:“是,有时候男装走动,较为方面些。” 太后笑道:“怪道穿这套格外合适,瞧这这风流雅贵的,比那些太医们穿着更好看。” 丹霞对杨仪道:“这是太后娘娘亲自吩咐尚衣局给赶制的,按照侍医的身量,竟丝毫不差。” 杨仪垂首谢恩。 这时,紫敏小郡主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在外头真的会穿男装?那些人……认不出你是女子吗?” 杨仪看太后面带微笑,便回答道:“大概是习惯了,极少有人能够认出。” 小郡主认真地打量她:“你果然是个难得的人,就是太瘦弱了,若胖些会更好。” 杨仪听她言语天真,微笑:“是。” 太后道:“郡主听说你今日进宫,才特意过来。” 说着又和颜悦色对紫敏郡主道:“这里都是药气,莫要熏坏了你,你人也见过了,也该回皇后那边去了。” 此刻一个内侍快步进来,跪地道:“娘娘,巡检司那边薛小侯爷进宫,据说已经查明了先前的刺驾案子,亲来回禀皇上的。” 杨仪抬头。 章节目录 第196章 新的加更君 羁縻州特使刺驾之事, 京内皆知。 但是先前被嘉奖的禁卫刺杀皇上,这件事却只在宫内流传,外头并不知情。 毕竟, 虽兹事体大,但细说起来可不是什么体面好事。 大概也正因为某种顾虑, 在薛放主动要求审查此事的时候, 皇帝才开恩特许了, 叫巡检司把禁卫们带回去。 毕竟, 如果真的交给了南衙的太监,从此之后不管怎么样,对于宫内禁军而言,跟太监们便是水火不容, 死仇不解了。 皇太后当然深知此事。 听了太监的回禀, 太后沉吟:“这薛家十七郎,办事倒是利落,这么快就审好了?” 丹霞很知道她的心意,便叫了个内侍来, 吩咐道:“去打听打听, 到底如何。” 太后眉头微蹙,显然是在担心着什么。旁边的紫敏郡主见状,便脚步轻轻地向后退,临出门前又回头看了杨仪一眼, 才带人去了。 太后抬眼看见,也未说什么, 只又望着杨仪道:“你先前去过巡检司几次,可也跟这薛十七郎照面过?他是个如何的人物?” 杨仪何止是跟薛放见过面,简直不要太过“熟络”。 只是对于太后的问询, 自然要谨慎应对。 杨仪道:“臣是见过薛小侯爷的,像是个痛快明白、极为决断之人。” 太后扬眉:“是你自己这么觉着?” “臣也听说过他先前办的案子,再加上巡检司内上下亦不少称许者,故而这样认为。” 太后一笑:“这倒不错,他好像只有……几岁来着。” 丹霞在旁道:“过了年才十七呢。” 太后微微颔首:“真是英雄出少年。”她的目光又落在杨仪面上:“薛十七郎是如此,你也是如此。” 杨仪忙道:“臣绝不敢跟薛小侯爷相比。” 太后笑:“这有什么不敢的,他查案,建功立业,你救人,也是同样功劳不小。” 说了这句,太后又若有所思。 丹霞见状,便对杨仪使了个眼色,杨仪微微俯身,暂且向后退了出去。 帘帐垂落,里间,皇太后对丹霞说道:“你说,巡检司到底会如何结案。” 丹霞道:“这小侯爷之前在南边,跟那特使是上下属关系,我看他一定会为特使开脱。” “你能想到,皇上自然也想到了。就算他有心开脱,又哪里会那么容易。你不是不知道,皇上可恨着那个隋子云呢。”太后叹息。 “虽说不易,但……他既然这么快进宫来,想必是有准备的。” 太后拧眉想了会儿:“狄闻在南边那么久,虽说功高盖主,但他未必是那种拥兵自重意图不轨的,何况他明知道那隋子云是皇上眼中钉,为何还派他来……难道是想让皇帝杀了他,出出气吗?” 丹霞陪笑道:“若真这样,狄将军可就太可怕了些。” 太后叹道:“我想他也未必冷血如此,他这样做,无非是证明他心底无私罢了,如果皇上杀了那个人,反而显得太过小气不容人了。” 丹霞不敢接下面的话,只道:“先前杨侍医说起金钗石斛跟虫草,这些补药横竖别人用不着,可见狄将军心里是惦记太后的,才能有这份细心。” 太后微笑:“听说他之前也病病歪歪的,许是同病相怜吧。” 想到这里,太后对丹霞一抬头。 丹霞忙俯身靠近,太后道:“你去告诉魏明……”低低吩咐了几句。 紫敏小郡主带了几个宫侍,从太后的启祥宫向前,不多时到了皇帝的政明殿,不敢入内,就在殿门口向内张望。 门口的内侍们见是她,知道小郡主很得帝后喜爱,诸事不同,便只略说了一句,小郡主道:“我只看看,又不惹事。”内侍就没有再多言。 郡主探头,见皇帝一身靛蓝金纹的织锦龙袍,坐在那把乌木镶金的龙椅之上。 旁边魏公公,手中捧着一大叠的不知是什么公文似的东西。 在他们面前,隔着十数步,有一道身影半跪,微微垂首。 紫敏盯着那道影子,只瞧见他有些绷紧的劲瘦的腰身,以及垂首之时,好看的肩颈的弧度。 皇帝半睁开眼睛:“照你说的,原来羁縻州这一行人并无歹意,只是那朱弘勾结了他们的侍从行事?” “回皇上,正是如此,”薛放道:“昨日他还咬牙不肯招认,昨夜病情反复,想必是知道死罪难逃,便才开了口。一应口供,以及其他禁军众人的供述,都记录无误,只因他平时也不大与人交往,又是私心谋逆,禁军其他同属竟都不曾察觉。” 皇帝道:“纵然如此,难道他们就没有罪了?这等大逆之举,若不株连以警戒,此后只怕还有人效仿之!” 薛放暗中吸气:“皇上,请容臣直言,其他的禁卫都是赤胆忠心,之前以为那刺客对皇上不利,才个个奋勇上前,如今只因为一个害群之马,要把这些忠心为了皇上的人都诛杀……只怕寒了人的心。” “大胆!”皇帝喝道:“你竟然这样说!难道朕还灭不了几个无用之辈了?或者杀了他们,禁卫军就都不肯对朕尽忠了?” 魏公公一惊,忙道:“皇上……” 正在这时,目光见到一个小太监在偏殿露了露头。 “臣不是这个意思。”薛放垂着头:“臣是说,杀一个害群之马,而多留几个对皇上忠心的人,难道不好吗?” “好?”皇帝哼了声,沉默片刻:“再者,就算真是朱弘主谋,那羁縻州的人,也有不查之罪,若不杀一两个,倒是显得朕太过仁慈宽厚了。” 他说着略略倾身看向薛放:“十七郎,听说那个隋子云曾经是你在羁縻州的属下,总不会,你是有心袒护吧?嗯?” 薛放道:“回皇上,臣曾经说过,他若是忠心于上,便仍是同僚之情,若是有大逆之心,臣同他自是兵贼不两立,又何来袒护之说。” 这会儿魏公公自偏殿悄悄地退了回来。 皇帝瞥向他:“什么事?” 魏明含笑道:“回皇上,今儿是新封的杨侍医进宫给太后娘娘看诊的日子,说是一切都妥。” 皇帝“嗯”了声:“杨仪……倒果然是没错封了她。” 魏明说道:“刚才林院首亲自跑去皇后那里,寻前日羁縻州进贡之物呢,说是对太后娘娘的病情大有裨益的。” 皇帝诧异:“什么?” 魏明道:“一味是冬虫夏草,还有一味是金钗石斛。冬虫夏草也就罢了,这金钗石斛本来以为宫内没有的,这也是太后跟皇上的洪福,可见太后娘娘的病症很快就能转好。” 皇帝咂了咂嘴:“金钗石斛……是那个杨仪说的?” 魏明道:“这杨侍医虽是女子,用药最灵最精也最准,必定是她的建议。” 皇帝的目光转动,扫过地上的薛放,又轻笑了声:“十七郎,你认不认识这个杨仪?” 薛放方才听魏明提起杨仪,不禁竖起了耳朵。 他听出魏明的赞叹之意,忍不住心中喜悦。 突然听皇帝问起自己来,几乎脱口而出。 到底还有分寸,便只说:“回皇上,先前因棘手的案子,她曾去巡检司,臣自然认识。” “只限于此?听说你常去太医杨家,私下里,没有交情么?” 薛放一怔:“臣以为皇上只问的公事。” “那私情呢?”不知有意无意地,皇帝竟然用了这两个字。 薛放心头凛然:“在杨家自然也是见过两次,私下里论,我该称呼她一声‘仪姐姐’。” “原来如此,”皇帝笑了笑:“这个杨仪,也是个人物。” 他转头对魏明道:“叫人去太后那里看看,要是这个杨仪没有别的事,叫她过来,朕要亲眼见见这个女子。” 薛放的脸色变了。 皇帝偏在这时候又歪头看向他:“十七郎,你抬起头来。” 薛放照做。 皇帝望着他脸上的那几道新鲜的痕迹:“你的脸,是怎么回事?” 薛放没想到他忽然问起这个:“回皇上,是给一只猫抓了。” “猫?”皇帝眯起眼睛细看,忽然笑道:“别是被什么女人吧。” 薛放道:“臣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谎。确实是一只临清狮子猫。” “你过来些,让朕细看看。” 薛放只得起身走前了两三步,皇帝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这痕迹有点儿细长,倒确实不像是人抓出来的。嗯,你果然没说谎。” 他说了这两句,突然嘿嘿地笑了两声,把身子往龙椅里一靠:“只是你也太不小心了,好好的脸给抓破了像,若是再留下疤痕,岂不是不美了。” 薛放道:“回皇上,臣并非女子,面容与否无关紧要。” “这可未必,”皇帝淡淡道:“比如之前给你摁在火盆里的那个人,他可是因为被毁了脸才被贬退,要不然,他可还是在南衙兴风作浪呢。” 薛放心想,那是他活该。 皇帝却又话锋一转,如无声中听惊雷:“十七郎,你老实跟朕交代,那杨仪提议用金钗石斛,是不是你私下里串通了她?” 薛放猛然惊动。 皇帝道:“你想救隋子云,所以故意叫她在太后跟前提到这个只有羁縻州进贡才有的东西,好让太后知道狄闻的好处……” 皇帝还未说完,一个声音从殿门口响起:“皇上,是敏儿突然想起来羁縻州新进贡的有的。” 小郡主紫敏,飞快地从殿外跑了进来。 皇帝其实早留意到了郡主,只是未曾理会,见她突然跑进来,便道:“没有规矩,怎么不等通传就进来了?” “皇上恕罪,敏儿一时心急,”小郡主跑到薛放身旁,向着皇帝行礼,道:“皇上,这件事我最清楚,杨侍医给太后诊脉的时候我都在,她并不知道宫内有金钗石斛,连丹霞姐姐都不知道,还是我提醒的太后。皇上不要错怪了人。” 她一边说,一边又频频打量薛放。 皇帝的目光转了转:“哦……你觉着是朕错怪他们了。” 小郡主点头道:“再说,皇上是最聪明的,他们怎么敢做这种事呢?” 皇帝哈哈笑了两声:“还是敏敏会说话。” 此刻外头内侍道:“杨侍医进见。” 薛放差点忍不住转头。 皇帝看向殿门口:“宣。” 一声宣,杨仪从殿外向内走了进来。 皇帝看见那道身影,微微一震,双眼眯起。 杨仪上前跪地:“臣杨仪,参见皇上。” 皇帝盯着她伏身垂首之态,顷刻才道:“平身。” 又扫了一眼旁边仍旧跪着的薛放:“十七郎也平身吧。” 薛放忍不住看了看杨仪,两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 殿内沉默,杨仪不敢乱看,只微低头,垂着眼皮。 可就算如此,她仍能感觉皇帝的目光不住地在自己的脸上、身上逡巡。 这让她隐隐有些不安。 心乱之时,杨仪悄悄地,向着身前瞟过去。 她看见薛放的青色戎袍一摆,他站在那里。 杨仪很想走过去,站在他身旁,或拉住他的手。 但只是这一瞥,知道他在,她已经心定。 皇帝终于开了口:“杨仪……” 沉沉地唤着她的名字,好像要从这简单的两个字底下咀嚼出什么来。 杨仪道:“臣在。” 皇帝盯着她:“你先前给太后诊脉,怎么想到冬虫夏草跟金钗石斛的?” 薛放的手暗暗地握紧。 杨仪的目光从薛放攥紧的拳上收回。 她依旧平静,声音沉和:“回皇上,自从上次给太后诊过之后,臣始终心系太后娘娘的病症,翻阅典籍,日思夜想疗治之法,心里暂且拟定了这两样合用之物,今日进宫诊脉,太后娘娘的脉象正也适宜此两种,故而才大胆提议。” “那你事先可知不知道,羁縻州进贡的东西里正有这两件?” 杨仪略微皱眉:“皇上明鉴,臣想到这两种之时,自以为宫内太医院是有备的,毕竟乃是天下群医荟萃之所,若论药物齐备也无过于此,听林院首说没有,还以为用不成了,多亏了小郡主从旁提醒,这才知道羁縻州此番进贡的东西里有之,想必是太后娘娘的洪福。” 她的声音不疾不徐,绵密入心。 紫敏郡主道:“皇上你听,敏儿没说谎。” 皇帝扬首听着,直到小郡主插嘴,不由面露笑意。 他重新看杨仪,过于清瘦的少女,脸色苍白带着病容,一身略做了改动的太医官袍,竟是雌雄莫辨。 目光闪烁,皇帝终于道:“想必你也不会在朕跟前说谎?” 杨仪道:“皇上圣明,对臣而言,眼中只有病人的症候,唯一所想的只是尽快让病者痊愈,其他的,却不属于臣顾虑所在。” 魏公公在旁听着这般回答,笑看向皇帝。 皇帝面上的笑意渐浓:“在其位谋其政,术业专攻,这样才是为医之道。” 魏公公笑道:“就得是杨侍医这样的人物,才能入太后娘娘青眼,也得皇上破格拔擢呢。” 皇帝淡淡道:“果然是不错的,太医杨家……后继有人。” 说了这句,皇帝又看向魏公公手中那一大叠的文书:“还有一件事,杨仪,闻北蓟的那个案子你也插手过,是么?据说把人家的脑子都打开了,还画了不少……脑颅图。” 杨仪垂首:“是。” 皇帝道:“朱弘招认,他是学了闻北蓟的法子,在人头顶用针,才让那羁縻州的侍从狂性大发……朕对此表示怀疑,你觉着这有可能么?” 薛放心里清楚这是俞星臣捣的鬼,如今却让皇帝来询问杨仪,这真是…… 按照杨仪的性子,也不知她该怎么回答。 杨仪道:“回皇上,此事难说。按照先前小闻公子的说法,虽可行,但也未必就次次成功,甚至可能适得其反,所以皇上说那个朱弘,臣只能回答,这不是绝对不可能的。” 皇帝扬首一笑:“这真是可惜了,朕本来想着,找一个人出来,让朱弘亲自演示……” 薛放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这皇帝竟如此丧心病狂。 杨仪显然也很意外,沉默片刻,她道:“此法不可,毕竟就算小闻公子也难保哪一次能成功,所以,就算朱弘对那羁縻州的侍从做成了,也未必对别人奏效。” “这样也好,免得被一些不法之徒知道了后纷纷效仿,”皇帝长长地吁了口气,挥手道,“朕不耐烦看这些东西,想必你们也都弄得十分仔细,倒也罢了。既然两件行刺案子的首尾都做了交代,那就按照你们所查处置……” 他停口,目光在薛放跟杨仪身上转了转:“十七郎所说,有些道理,朕便开恩,特赦了那几个禁军,但只此一次……倘若还有下回,朕决不轻饶!任凭是谁口灿莲花地替他们开脱都不成。此番就只诛首恶,那个朱……” 魏明道:“朱弘。” “这个人,不能轻饶,就活剐了他吧。” 薛放屏息。杨仪闭了闭双眼。 魏明提醒:“那……羁縻州的特使?” 皇帝道:“之前他们在南衙里已经受了惩罚了,既然此事跟他们无关,何况又是献药有功,有益于太后病情,就也赦了他们吧。” 魏明一喜:“皇上圣明仁德,他们必定感怀皇恩,日后自然越发尽心竭力为皇上效忠。” 皇帝不置可否。 这会儿小郡主站在皇帝身旁,时不时地打量薛放。皇帝歪头看着她:“敏敏,你看什么?” 紫敏郡主脸上一红,赶忙低头:“我、我看杨侍医。” 皇帝道:“是吗?你是不是觉着她一个女子能当官,很了不得?” 小郡主忙点头。 皇帝道:“这也是百年才出一个的……”又深看杨仪:“你既然有这份才干,自不该辱没。” 不知想到什么,皇帝笑:“回太后身边去吧。” 杨仪垂首行礼,退后数步,眼睛望着薛放。 只听皇帝道:“十七郎,你也回去吧,对了……先前花魁被杀案,闻北蓟用针一事,勿要对外细传,案卷封存。” 薛放出了政明殿门,急忙找寻杨仪。 他看见杨仪才下台阶,仿佛要往后面太后的启祥宫去。 那一声呼唤在喉头转过,到底没有唤出来。 而前方杨仪却缓缓止步,回眸看他。 她没有多余的表情,只一点头,眼波流转,瞬间似有万千叮嘱。 薛放几乎看呆了,但他知道这不是别的地方,只能尽量按捺。 他匆匆地出了宫,径直回到巡检司。 俞星臣已经跟冯雨岩禀告完毕,正在公事房内问事,薛放进门喝道:“都出去!” 众人吃了一惊,灵枢却发现他身上的气息似曾相识,就如同在羁縻州云阳县,杨仪失踪之后,他寻到驿馆那时的情形。 灵枢忙向着俞星臣身边闪过来,俞星臣却抬手示意他退出。 薛放已经走到桌边:“你知不知道,你差点把她拉下水!” 俞星臣脸色微变:“哦?” 薛放进益了,竟没有直接动手:“你自以为聪明,却不知皇上比你更聪明,今日,要不是杨仪应答妥当,圆了过去,连她也要跟着遭殃!” 俞星臣深深呼吸:“我……”他算是智者千虑,百密一疏。 薛放死死地盯着他道:“我不管你打什么主意,总之不许你再自作主张将她拖入其中,你可听见了?” 俞星臣咽了口气:“不会再有下次。”他说了这句又问:“皇上召见了她?” 薛放冷哼:“你以为呢。金钗石斛,乃至那枚银针……皇上都问过了。” 俞星臣屏息:“她……怎么回答的?” 薛放却没理他,只道:“现下,你总该告诉我,朱弘隐瞒的真相是什么!” 俞星臣垂眸:“你最好还是别知道这种事。” 入夜。 薛放有事耽搁,到的要晚一些,那只临清狮子猫却早到了,它乖乖地在屋檐上趴着,似乎在等待他大驾光临。 薛放摸了摸那猫头:“你倒是不怕生。” 白猫“喵”了声。 薛放嗤地一笑,又侧耳听屋内动静,却听不到什么响声。 他本来打定主意,今晚上要跟杨仪碰面,可现在这样,兴许是白日她太过操劳,早早地睡了。 只能把那白猫抱在怀中:“你可不能再挠我了,要不然可真跳进黄河洗不清。” 狮子猫伸长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 薛放正孤单地抚摸猫儿,却听见底下一声细微的响动。 是屋门被打开了。 薛放意外,跟猫一块儿往下看去。 屋檐底下,缓步走出一个瘦削的身影,她的肩头披着一件月白长衫,在夜风中像是什么粉蝶的翅膀轻轻扇动。 薛放怔住。 底下,杨仪默默地站了片刻,忽然轻声道:“旅帅?” 薛放猛然晃动,狮子猫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叫了声。 杨仪循声转头,薛放急着要闪避,却弄得瓦片哗啦轻响。 这瞬间,地上杨仪眉峰微蹙:“你……还不出来?” 章节目录 第197章 二更君 薛放抱着那只猫, 纵身轻轻跃下。 杨仪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又细打量他,见他面色略腼腆, 怀中还抱着二房的那只狮子猫,不由又气又笑。 薛放察觉她看自己怀中的猫, 这才醒悟, 忙俯身将那狮子猫放在地上。 白猫转头看了看两人, “喵”地叫了声, 便跳到旁边的栏杆上,蹲在上头,也不走。 杨仪看了看猫,又看向薛放脸上, 这会儿廊下黑漆漆的, 只有点月光,一时也难看清。 她叹了口气:“……跟我进来。” 薛放自觉杨仪手中有一根线牵着自己一样,放轻了脚步跟着她走到里间门。 杨仪怕他惊动了外头的丫鬟们,便停下步子。 回身握住他的手, 领着向自己房中走去。 屋内没有点灯, 薛放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却居然大胆,探臂在杨仪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轻轻地摸了摸。 杨仪察觉,低低斥道:“规矩些。” 话虽如此, 还是拉他到了房中,又去找了火折子, 点了蜡烛。 灯光在室内散开,两个人的脸都在彼此眼前清晰起来,薛放才看清杨仪散着头发, 青丝垂在腰畔,看着比平日更多了几许清柔可喜。 杨仪捧着烛凑近薛放,细看他脸上的伤痕:“有没有敷药?” 薛放道:“这点小伤不打紧。” 杨仪问:“是那猫儿抓的?” 薛放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才是明白人,那些傻子、还有今日皇上,说什么是女人抓的,哪个女人这样胆大?” “胡说。”杨仪听他公然这么说皇帝,忙制止了。 她把蜡烛放下,自己去床边,打开搭帕,翻翻找找,找出了几颗药丸,回来道:“吃了吧。” 薛放接在手里,也不问是什么,便放进嘴里吃了下去。 杨仪倒了一杯水给他,又把他的伤细看了会儿:“这猫儿四处乱跑,还好二奶奶养的精细,没叫它去捉什么老鼠,不然就难说了。以后切记小心些。” 薛放端起杯子喝水,眼睛四处乱瞧:“你怎么还没睡?” 杨仪道:“我没问你,你倒问我……你在房顶上干什么?” 薛放不想直接把看到那神秘人的事情告诉杨仪,恐怕吓到她,于是道:“我、我是因今日在宫内见到了,不放心,所以想过来看看,不料见屋内没了灯火,以为睡着了……” 杨仪问:“那,昨夜呢?” 薛放一惊:“啊?” 杨仪问:“还有前夜。是不是都是你?” 薛放深深吸气:“你、你怎么知道?” “果然是你。”杨仪拧眉:“你来做什么?你……别告诉我是在房顶上一整宿的。” 这两天她总是不得安稳,总觉着心里发慌。 本来不敢确信,可今日宫内御前相见,险象环生,杨仪知道以薛放的脾气绝不可能不来相见。 之前又听见了猫儿叫,这才试着出门,谁知果真猜中了。 而且他来了不是一宿。 薛放抓了抓头。 杨仪死死地盯着他,见他没答,心头嗖地一阵轻颤。 在外餐风露宿的一宿?虽然是夏天,在那屋顶上也够人受的了。 “你……”杨仪一时动气,忍不住咳嗽起来,又怕惊动了小甘跟小连,便捂着唇竭力忍着,这一忍,眼角就湿润了。 薛放忙道:“你别生气,我是有缘故的。” 杨仪回身找了一块儿帕子,闷闷地咳嗽了一阵,又翻出一颗止咳的天门冬丸含了。 薛放倒也聪明,忙给她倒了杯水送过来。 杨仪喝了一口,哑声道:“再有缘故,也不能这样。”把杯子往桌上一放:“你过来坐着。” 薛放只得到桌边落座。 杨仪在他旁边坐了,叫他伸手,替他将脉听了听,倒是没有什么大碍。 她又咳了两声:“得亏你身子好,但就算这样,也不能自己糟蹋自己……夜间门的寒湿之气最重,就算这会儿觉不出身来,等以后老了……” 说到“老了”,她猛然止住,飞快一寻思,便改口道:“总之不许再这样了。” 薛放也正听她谆谆教导,听到说“老了”,不由也想到了一些“事”。 杨仪见他不言语,便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听见了没有?” 薛放忙道:“听见了……” 杨仪只怕他是有口无心:“你方才说什么缘故,天大的缘故,你不能找我说吗?自己偷偷悄悄地躲在房顶上算什么?” “本来是想找的……又怕你生气。” “你这样,我更生气。” 薛放自然知道她担心自己,忙陪笑欠身:“好,以后若是有事,我直接找你,行了吧?你要恼我就打两下子,千万别在心里窝气。” 杨仪望着他灯影下明亮烁烁的眼睛,以及腮上那几道猫爪痕。 哪里会真的跟他生气,只是因为格外疼惜,恨他不知轻重,明明是个矜贵的身子,偏干那样没深没浅的事,万一真的风露侵袭,弄出病来呢。 如今见薛放眉眼带笑,好言好语的,她心里的那点气自然散开了。 “姐姐,”薛放把凳子往前挪了挪,跟她膝头相抵:“我正要问你,你今日头一次进宫里,可怎么样?” “都还妥当。”杨仪回答,又问他:“巡检司那边,子云兄无碍了么?” “这件事总算尘埃落定,”薛放叹了口气,“就是一件可恨。” “什么?” “我不知道俞星臣居然把你拉入其中,”提起这个,薛放皱眉不悦道:“还有斧头,也不跟我说一声,就替他传话,真是胆子越来越大,要不是他今日回了府,我指定要打他一顿。” 杨仪忙道:“你千万别为难他,斧头都跟我说明了,我也知道这是……俞巡检的意思,但我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想要帮子云兄。” 薛放道:“只为了帮他,就没想过你会有危险?” 杨仪道:“放心,我心里有数。今日的情形,我提前想过多少次了。” 斧头一跟杨仪说起这件事,杨仪一听是俞星臣的主意,就知道这个人从来不说白话,既然叫灵枢透露这个消息,必定有他的用意。 巡检司那里当然也知道,她今日要进宫向太后谢恩,自然还要给太后复诊。 而金钗石斛跟冬虫夏草又是难得的补药,又是隋子云等待来的……杨仪把太后的病症稍微一想,就明白了俞星臣的用意。 薛放道:“总之,以后如果有类似的事,不许你听他的话……我就算粉身碎骨,也不想把你陷进去。” 杨仪听了这话只觉着刺心,脱口说道:“你要是粉身碎骨了,我还能干站着无碍么?” 薛放屏息,蓦地向前:“你说什么?” 杨仪往后一避:“没说什么。” 薛放的喉结滚了滚:“姐姐……” 杨仪听到他的声音似乎喑哑了几分,她心里一紧,低头咳嗽了声:“对了,那个、那个……银针的事情。我还想问你。” 薛放已经有点心不在焉,竟毫无反应:“银针?” “就是……”杨仪道:“那个被杀死的侍从的头上,真的有银针吗?” 薛放才想起来:“原来是这个,”他略微定神:“你自然也是不信的是不是?我跟你说实话,原本没有,进了巡检司后,就有了。” 杨仪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还能怎样,不过,”薛放哼道:“你绝对想不到,是谁主张这么做的。” 杨仪定睛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薛放望着她灯影下黑白分明的眸色,早觉怦然心动,身不由己地说道:“就是俞星臣了。是他的主意。” “他?”杨仪不懂。 薛放舔了舔嘴唇,勉强地把俞星臣那一团计划告诉了杨仪:“他说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干净地把隋嬷嬷一行捞出来。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那个朱弘串通的,朱弘竟然愿意如此供述。” 说了这个,薛放道:“今日皇上问你的时候,可知我捏了一把汗。生怕你不知道,万一说错了话,那可也就满盘皆输。” 杨仪微笑:“我听了,也觉着蹊跷,不过我很快也想通了。何况银针入脑的方式,后果如何的确千变万化,不能一概而论,虽然俞巡检的这个法子有点阴损,可确实叫人挑不出毛病来,因为这没有办法验证。” 薛放道:“我原本以为这个人虽然讨厌,但毕竟还算是个正直的,没想到也会玩这一套。” 杨仪点头:“幸而他跟你是同僚,不是对头……” 薛放哼道:“我才不怕他呢。我懒得跟他玩那些虚套,他要敢当我的对头,我必定叫他后悔。” 杨仪不禁想到前世种种,便抬手在薛放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像是安抚,也像是在表示他说的对。 薛放反手将她握住:“我也还有一件事情。” 她的手软软地在他掌心里,薛放轻轻地揉搓着,一时忘了开口。 杨仪忍了忍,催道:“说呀,什么事。” 薛放才说:“狄小玉来了。”才说了一句,嗤地笑了。 杨仪正惊讶于狄大小姐竟然毫无预兆地来到京城,想要问他是怎么来的,情形如何,突然见他笑,便道:“笑什么呢?” 薛放道:“我只是想起了斧头跟我说的话。” “嗯?斧头?” 薛放揉着杨仪的手,心里却阵阵地发痒:“斧头跟我说,他们两个原先在吵架,可吵着吵着,嘴巴就贴着嘴巴,像是开始用舌头打架了。斧头吓得脸色都变了。” “舌头……打架?”杨仪还在想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吵的,喃喃重复了这句,突然明白,顿时抽手遮住唇,低咳不止。 薛放掌心空空,说道:“你说怪不怪,他们两个明明不对脾气的,怎么竟然、竟然就那样了呢?” 杨仪不敢看他,别着脸向着灯影暗处:“谁知道……不过,有道是情不知所起,一往情深……许是他们的缘法到了。” 薛放道:“他们两个冰火不容的,都能到了缘法,那我跟你呢?” 杨仪一惊:“说什么?” 薛放握住她的手臂,眼巴巴地说道:“我也想……” 杨仪见他的眼神好像要烧起来,起身要走开。 冷不防薛放将她一拽。 杨仪站立不稳,往后一跌,给他顺势揽住,顿时跌坐在他的怀里。 这简直就像是天上掉下了个香饽饽,薛放如同八爪之鱼,手脚并用,顿时将她困在怀中:“姐姐……” 杨仪低下头。 薛放只用了三分力气,便已经叫她动弹不得,她知道挣扎无用,就只低声道:“别放肆。” “我哪里放肆了。”薛放的手扶在她的肩头,掌心所至,突然想起昨夜惊鸿所见,“……我倒是想放肆。” 杨仪心惊:“旅帅……” 薛放道:“你怎么还叫我这个。” 她不知怎么开口:“你先放我下去。” “不行,我好几天没抱了。”薛放厚颜无耻地说。 杨仪的脸已经尽红了,不敢跟他正面相对。 不料薛放见她只管垂首,露出红红的耳垂,跟一抹后颈,他便垂首下去,在她的脖颈上轻轻地亲了口。 杨仪猝不及防,猛然抬头。 薛放的手搂住她的后颈,向着唇上亲了过去。 斧头还是个情窦未开的少年,不晓得隋子云跟狄小玉是怎样。 薛放起初听得乐呵,越听,心里越不是滋味。 他想起之前在巡检司的那个吻,虽回味无穷,但…… 至少……好像跟斧头说的他们用舌头打架的形容,差了些什么。 他得试一试。 杨仪没法挣脱,偏偏又因为受惊,檀口微张。 薛放不费吹灰之力,长驱直入。 杨仪只来得及闷哼了几声,但从嗓子里被压住的那些响动,听着简直如同娇声呢喃。 这是在干什么? 他当然不是在跟她打架,反而像是在厮磨,在共舞。 蛮横不讲理地纠缠住,发出水声。 逼得她头皮发麻,连喘气都不能够。 杨仪以为上回在巡检司那次已经够荒唐了,没想到他还能更进一步。 桌上的蜡烛似乎也难禁这滚滚热潮,竟摇动了几下。 两个人拥抱的影子被照映在墙上,时而颤动,看着就仿佛不仅仅只是拥坐相亲而已。 杨仪无意中瞥见,身上脸上更烧热了几分。 本来没想要认真挣扎,因为知道挣不脱,可如今给薛放吓了一跳,又看到那影子的荒唐,她本能地开始扭动。 不料偏是这么一动,更加不可收拾。 薛放的身子微震,从喉头发出一声难耐的闷哼。 就在这要命的时候,外间门有些动静。 杨仪的眼睛睁大,听见似乎是小甘起了。 “姑娘?”小甘打了个哈欠。 她因为知道杨仪常常起夜,起初并不在意,只是看里头一直有灯光,又反复有些响动,便怕杨仪身上有个不妥,强撑着困意起来看看。 杨仪无法可想,她的一只手被薛放攥着,另一只被压在底下,动弹不得,无奈之下,轻轻地咬了口。 薛放似乎觉着疼,恋恋不舍地顿住。 杨仪才得了空,僵麻的舌头跟嘴唇似乎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含糊说道:“没、没事,不用……起来。” 外间门小甘好像迟疑:“可……”她似乎仍是想过来一探究竟。 杨仪好歹喘了口气,有点慌张地看向桌上蜡烛。 薛放正盯着她的脸,见她神色变化,竟福至心灵。 当即薛放单手一弹,一点指风凌空所至,蜡烛顿时熄灭了。 外间门小甘已经走到门口,见烛光熄了,自以为杨仪已经上了床,这才又转身回去了。 室内沉默。 杨仪却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黑暗掩住了脸上的红,却掩不住身上的热。 两人簇拥着,如同一块炭。 杨仪还有些担心小甘,尽量细听外头动静,提心吊胆。 她希望十七郎把自己放下,但他显然没有这个意思,甚至…… 悄然之中,有什么东西碰着她,异常有力的。 杨仪转头,以为是他腰间门的銙带。 她不敢高声,低低道:“你闹够了?” 偷偷舔了舔麻酥酥的唇,唇上湿漉漉地。 可因为杨仪的声音过低,那一点恼意听起来,就如同撒娇般。 薛放松开她的手,松开她的脖颈,而用双臂将她彻底环住。 哪里有放开的意思,反而是一辈子不肯撒手。 杨仪感觉,薛放好像要把她碾碎。 她忍不住轻声喝道:“十七!” 耳畔响起的,是少年有些重的喘。 杨仪微怔,突然感觉腰臀间门的那条所谓的銙带,似乎粗硬了几分。 她毕竟也算是“见识”过的,总算反应过来:“你!” 黑暗中,薛放贴近。 “姐姐……”他开口,声音潮润而炙烫。 那的声音仿佛在此刻变成了有形体的东西,钻到她的耳朵里去,进了心底:“别、动。” 杨仪确实没敢再动。 她当然知道这种情形下,要还是继续挣扎,最后只能一发不可收拾。 “你给我……消停些!”她恼羞成怒。 薛放黯然**,半是委屈半是煎熬:“我没想这样,”他喘了口气:“你不是会、会用针吗,不然……” “你还知道!”杨仪咬唇,以为他指的是上回巡检司扎他指麻穴的事,“你要再不放开,我真的要用针了,这次不是扎你的手。” 黑暗中,薛放望见她闪闪的眸色:“我当然知道……”他甚至在她额头上亲了口,闻到她发端的幽香,“永锡那一次,你把我扎晕了。” 杨仪没想到他还记得此事,虚张声势地说道:“那你还不松开?” 薛放贴近她的脸上:“我也想,但我没办法,我昨天晚上看见了……” 杨仪一抖:“你看见什么了?” 她这细微的异动,引得薛放也跟着发颤。 “嗯……”他把原先想要守口如瓶的隐秘抖搂出来:“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姐姐出浴的模样……你还是、把我扎晕了吧。” 章节目录 第198章 三更君 杨仪只知道薛放前两天晚上也在这里守过。 但她并没有想别的, 而只是心疼他每夜这样幕天席地熬着的辛苦。 如今听他突然冒出“出浴”两个字,才猛地意识到……这小子原来不仅仅是呆在屋顶上而已。 她心头一惊,瞪向薛放。 暗影中, 少年浑身微颤,贴在她身上, 他确实放肆。 但明明已经无法按捺, 却还在竭力隐忍。 杨仪其实是骗薛放的。 之前在永锡, 她是和衣而卧, 领口有着自保用的针,但这是在府里,她本要安稳入睡,又怎会弄那个。 然而杨仪心里清楚, 纵然是有, 此时此刻她也未必肯用在薛十七郎身上。 杨仪咽了口唾液。 前世今生,她从未干过这种事。 但身为医者……她知道该怎么做,而且,也……愿意为了他。 杨仪没有再动, 而只是低低地叮嘱薛放:“别动。” 她听见少年吞咽口水:“嗯……”他以为杨仪要给他扎针了, 认命地垂了眸子。 黑暗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响。 一只手覆了上去。 薛放猛地睁开双眼,腰身陡然弓起。 少年无法相信正经历着什么。 “别动。”杨仪还是那两个字,她没敢看他,也没敢看那个地方, 只是垂着头,“一会儿就好了。” 薛放先是屏息, 继而猛地深吸了一口气。 那腰绷的更紧了。 杨仪却开始惊心。 她虽然下定了决心,但此刻却没法确认自己掌心所覆之物。 据她所知,此物还没有完全的起来, 但是却已经叫她难以掌握,她几乎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弄错了。 试着抚动,她听见薛放不住吸气的声音。 哦,她没有弄错。 但是这个……这个也太……超乎想象。 从在羁縻州,到回京,不必讳言,对于男子的所谓“外肾”,她也很见过。 并且曾经就跟薛放“高谈阔论”,谆谆教导过。 何况还有前世的经历。 可是……就算以她相对“丰富”的经验来说,却从不曾见过这样、伟硕长大之物。 她起初是不想让这少年再苦苦压抑,想帮他释放出来,可却渐渐惊心。 才动了两下,她已经完全无法掌握。 心头意乱,杨仪想到了一些奇怪的事情,这让她又是惶恐,又且不安。 她几乎胆战心惊地要停手。 “姐姐……”薛放搂着她,在她脸颊上亲了亲,极为难耐:“别停。” 杨仪开始后悔自己方才的选择了。 但既然已经选了,此时此刻,真应了那一个词——骑虎难下。 如今,她助长了他的“火”,只能亲手为他“灭”。 巡检司。 灵枢又来告诉俞星臣,说是薛放又跑了,不过这次,灵枢远远地跟着,知道了方向。 俞星臣早有所料,听灵枢说完后,脸色依旧不变。 他出了院子,左右一扫。 隋子云那边,今日来了个人。 薛十七郎竭力掩盖,俞星臣怎会不知,何况他先前在羁縻州见过狄小玉的。 另外几名被羁押的禁军,之前已经释放,只有朱弘仍被关押,择日处决。 俞星臣去了囚牢。 狱卒们忙来行礼,灵枢请他们先行退避。 牢房之中,朱弘躺在木床之上,看似睡着。 听见动静,他转头,慢慢坐起身来。 “俞巡检。”朱弘淡淡地点点头。 俞星臣凝视着他:“皇上意欲将你凌迟处决,你该知道了吧。” 朱弘道:“当然。”答了这句,他的脸上露出异样笑容:“俞巡检特意来看,莫非是怕我寻死?” 俞星臣道:“最好不要。” 朱弘道:“我知道,我若死了,狗皇帝不知向谁撒气,兴许又会迁怒无辜的人,所以我会活着,活着受刑。” 俞星臣垂眸,顷刻他道:“你后悔了?” 朱弘道:“没什么可后悔的,从动手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结果。唯一让我悔恨的是,没做成这件事,九泉之下见了小莫,也觉着惭愧。” 俞星臣没有出声。 昨夜,在薛放离开巡检司后,俞星臣去见了朱弘。 当时朱弘已然醒来,只是舌头受伤,说话含糊不清,当看见俞星臣入内,他闭上双眼,不理不睬。 俞星臣打量着他,想到薛放白天说的那些话。 他缓缓开口,并不着急:“先前我翻看过你的履历,以及……你所在的禁卫营的名单。” 朱弘虽仍是闭着眼,眼珠却仿佛一动。 杨佑维早退了出去,门口的守卫也都尽数后退,只有灵枢立在那里。 俞星臣在桌边落座,静静地说道:“上个月,你们禁卫营有个人……据说是暴病身亡了?” 朱弘突然睁开了眼睛。 俞星臣淡然瞥着他,思忖:“那个人叫做……莫、什么来着……” 朱弘的脸色顿时白了几分。 “对了,叫莫绛。”俞星臣似乎才想起来,他也没有理会朱弘,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此人才进禁卫营半年吧?年纪好像只有十四岁?” 朱弘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他虽然没有出声,脸上却掠过一点惨痛。 俞星臣正色凝视着朱弘道:“不知此人是怎么死的?是得了何病?” 朱弘冷笑。 俞星臣道:“那,可请过大夫?” 朱弘的唇蠕动了两下,俞星臣淡然道:“这种事情如果要查,其实是很简单的。我只是……不想打草惊蛇,节外生枝罢了。” 没有人会忽略他那低沉的颇具有威胁力的嗓音。 朱弘的喉头一动:“俞巡检,你何意?” 还肿着的舌头,让他的声音含混不清。 俞星臣道:“我只是听说,你跟那个莫绛,关系颇为亲近。” 朱弘忍了忍,终于承认:“俞巡检知道我为何对十七爷另眼相看么?” 俞星臣道:“为何?” 朱弘眼中流露钦敬之色:“十七爷年纪虽不大,但是个敢作敢为的,又最讲兄弟义气,为了隋特使,他肯两肋插刀。” 俞星臣听了出来:“所以,你也愿意为了小莫,两肋插刀。” 朱弘淡淡一笑,显然是默认了。 俞星臣道:“这么说,你此番刺驾,也是跟他有关?那……他就应该不是病了吧?” 朱弘道:“他是病了,被人害的病入膏肓!” 薛放心底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还是问道:“你说的是被谁?” 朱弘却看向他:“俞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 薛放虽窥知一一,但真正接近真相,还是有点儿踌躇。 过了片刻,朱弘道:“俞大人,不想问就别问了,知道的太多对你没有好处。” 俞星臣不语。 朱弘又道:“我先前不肯吐露真相,就也是不想害你们,尤其是十七爷。” 俞星臣沉默片刻,还是开了口:“莫绛……莫非是御前失仪,或者犯了错?被皇上下令处死了?” “天真,”朱弘笑:“要真是那样,也就算了,我也不至于意难平,也不至于难以启齿。” 俞星臣的手指在膝头上轻轻地一扫:“如今只有我在这里,你说的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朱弘跟他目光相对:“你不会告诉十七爷?” “看情形。” 朱弘的脸色变得极其古怪而难看。 “好吧,”他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可以告诉你真相,但我有个条件。” 俞星臣道:“你说。” 朱弘道:“我知道俞大人并非泛泛之辈,是有名的足智多谋,我想要你帮我……至少救出那些禁军兄弟,我不想因为我而连累了他们。” “那你自己呢?” “我?”朱弘呵呵:“我难道还能逃过一死吗?我若是逃了,别说禁军营,你们整个巡检司也要跟着遭殃。你自然知道。” 俞星臣颔首:“好,我答应你,会尽力周旋。” 他这种内敛的脾性,又是这种身份的人,有了这句话,就是一诺千金了。 可虽然做了决定,朱弘依旧无法轻易开口。 反复呼吸,朱弘终于道:“莫绛年纪小,才进宫不多久,对什么都颇为好奇,他极有礼貌,把我当作兄长看待。” “然后呢。” “那天,”朱弘狠狠地咬了咬下唇,“轮到他在寝殿外当值,可……” 皇帝从太后那边回来,无意中看到了莫绛,端详了会儿,问了名字。 不多时,一个太监出来,叫了莫绛进内。 再往后,莫绛就给送了出来,他失魂落魄,回到禁军值房。 那天朱弘不当值,故而不知道,只晓得次日,莫绛就告假回家了。 一连几天他没有露面,朱弘担心,前去探望,却发现莫家已经贴了白纸,原来莫绛竟是死了。 朱弘大为震惊,急忙打听究竟,家人们只说莫绛是暴病身亡。 因为了解莫绛,朱弘绝不相信,终于给他从莫家一个老嬷嬷口中得知真相,原来莫绛不知为何,竟寻了短见,就在他当值那夜回来之后。 朱弘原先并没有疑心到别的,直到有一次,他无意中听见政明殿的两个太监窃窃私语。 他才明白莫绛身上发生了什么。 俞星臣听到这里,屏息。 朱弘笑的惨然:“他虽然年纪小,但是个最要强的,要是别的什么人,或许会不当一回事,更或许还会引以为荣……但他受不了被人那么对待。” 俞星臣不知该怎么答话。 朱弘盯着他:“所以俞巡检,你说,只因为他是皇上,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是不是?他是禁军,不是娼/妓!也不是什么娈宠,那种荒/淫无道的人……” 时下京内,偶有娈宠之风。 至于强迫男子……本朝的律法却并未有什么规矩条文。 何况那个人是皇帝。 可莫绛不是那种以献身为荣、谋求晋身之道的佞臣,所以他死了。 半晌,俞星臣才道:“所以你不肯告诉薛小侯爷真相。” “你是文官,你们文官的心机都深,”朱弘重新恢复了那种淡漠的神色:“但是十七爷,他是我们行伍中的,他肯为了隋特使不惜在宫中动手……我不想他知道这些,不想害他。” 说完了这句,朱弘道:“可是俞大人,你现在知道了,你将怎么做?” “我想,”俞星臣抬眸:“你总不能永远不开口。” 朱弘有点疑惑。 俞星臣道:“当然,你需要给一个真相,可未必就是方才你说的真相。” 朱弘的双眸微微眯起:“俞巡检似乎胸有成竹。” “我先前查过宫内的人员名单,不仅限于禁军,乃至于宫女太监。”俞星臣淡淡道:“有一个叫云儿的宫女,你可认得。” 朱弘料不到他连这个都知:“云儿,因为在皇上面前失仪,被南衙的王太监活活折磨死的?” 他确实跟云儿照面过,也说过几句话,但并非很熟络。 俞星臣道:“看样子你是认得的,你若认识,那就有真相。” 薛放所听见的那真相,被主簿们记录在纸上的真相,就是在这一夜诞生的。 俞星臣用一个能交代、能说出口的真相,替换了那个无法出口,甚至听见的人也会被牵连的真相。 何况朱弘也不想大肆宣扬,莫绛很爱面子,他不想在他死后还丢小莫的脸。 最后朱弘笑:“我就说你们文官心眼最多,俞巡检更是最懂变通。” 此一刻,俞星臣站在监牢门口。 俞星臣道:“我还有一件事,想要请教。” 朱弘道:“客气了,请说。” 俞星臣道:“就算你跟莫绛关系很好,可也未必就能到达肯为他谋逆的地步,你不是不知道这么做的下场。到底是什么让你选择这么做的?” 朱弘没料到他会提这个问题,有些惊讶地望着俞星臣,片刻终于说道:“说来也怪,我本来虽然生气,可确实没打算刺王杀驾。” “然后又如何不同了?” “因为寻芳楼里泗儿姑娘也被杀了。” 俞星臣陡然而惊:“泗儿……” 朱弘道:“我曾经在一次宴会上见过她一次,甚是倾心,本心心念念地攒着钱想要……那天我听说她死了,只觉着生死无常,加上小莫也没了,我思来想去,不如最后为小莫做一件事。” 俞星臣得知了另一个“真相”。 这一世,导致朱弘刺王杀驾的真相。 谁能想到,寻芳楼里一个无足轻重的娼/妓的死,会直接引发了差点儿让天翻地覆的刺驾之事。 这看似毫不起眼而毫无联系的因果,偏偏牵连一起,偏偏惊天动地,让俞星臣越想越觉着悚然。 不过如今,俞星臣也正有一件事要去料理。 先前因为特使跟禁军的事情,他腾不出手来,此刻终于可以正面了。 俞府。 自那天俞鼐服了药,头一天还有些煎熬不定,等过了一宿后,情形竟大好! 腹内原先的冷寒之痛消失殆尽,用俞鼐自己的话来说,就仿佛是那病根儿都给连根拔起了。 俞尚书的高兴溢于言表,俞鼎的惭愧跟后怕也溢于言表,他对俞鼐说道:“到底还是大哥明白利害,能决断,我因小看了那杨家的女孩子,差点耽误了大事!” 俞鼐含笑看他:“你就是太拘泥于成见了,只当女子不能成事,你只管想想,她连太后的病都能看,甚至力压太医院众人,坚持要用补益之药,这是何等的魄力?这自然非她狂妄,而是因为她对自己的医术极有自信。” 如今俞鼐大好,跟两日前的那个病恹恹的情形大相径庭,现成的例子在跟前,俞鼎哪里有话说? 他心悦诚服:“大哥说的是。那女孩子确实难得。” 俞鼐道:“别一口一个女孩子,人家如今受封太医院,是正经的七品官了。” “是,该叫‘杨侍医’了。”俞鼎也只好笑着答应。 俞鼐又说道:“还有,你先前不由分说痛斥星臣,你也该好好反省,他虽是你的儿子,在我眼里,也如我的儿子一样,我是极信任他的,怎么你反而对他各种质疑?莫要太压制了他。” 俞鼎道:“我并不是要故意如何,一则这次是因大哥的病,我实在是关心则乱,一来……我怕他生出自傲之心,不受管教。” “他是个有分寸的人,比朝中过半的文武官员还要稳重,你何必发愁?” “哥哥就是太偏爱他了。”俞鼎笑说。 俞鼐也自一笑:“之前我听说你太太想给星臣说亲?这娶妻当娶贤,倒要找个能同他相得益彰的才好。千万要慎重。别看走眼。” “是。回头我再叮嘱叮嘱。” 俞鼐却又叹:“可如今放眼京内,却有哪家的能够配得上星臣……倒是很费思量。对了,听闻刺驾的案子了结,今夜星臣可回不回来?” 俞鼎回头忙问,一个小厮跑来:“三爷才叫人送信回来,有一件事情耽搁了,今晚暂且不能回了,请大老爷一老爷放心。” 双溪茶楼。 入夜,四周静悄悄的。 茶楼的一处却还灯火通明。 俞星臣斟了一杯茶,放在杨甯的面前,自己举杯喝了口。 他并没有看杨甯,而只是温声道:“我以为,三姑娘不会再见我了。” 杨甯望着面前透亮的茶色,她本来确实没打算再见俞星臣的。 可……大概还是过不去心头那关,那被她撕毁了扔在水中的八个字,时时刻刻在她心中想起。 如同梦魇。 就这样不明不白,她不甘心。 大概是想要最后一见,至少知道他所谓的“只求一面,再不相扰”这其中到底是何意思。 她只把茶沾了沾唇,有点心不在焉:“你想说什么?” “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俞星臣把茶杯放下,面色依旧平和:“姑娘千万得想好了回答,” 杨甯心头一悸。 不知为何,俞星臣虽仍似先前,可这张脸、这种气息,却又让她觉着无比陌生。 她隐约地有点紧张,甚至后悔自己今夜赴约。 章节目录 第199章 一只加更君 杨甯定了定神:“你想问什么?” 俞星臣微微一笑。 灯影下, 俞星臣的面容看着格外苍白。 这几日他忙于公务,费心调度,未免乏了神, 以至于那病尚未痊愈。 但偏是这样,却透出了几分“沈郎憔悴不胜衣”之态, 更添了些令人心折的别样气质。 杨甯心头一酸, 生出一种莫名的怅然之感。 两世了, 她始终没真正得到过俞星臣。 虽然是她自己放弃的, 但是这种珍爱之人近在眼前,却再不能再肆意亲近的感觉,令人心如猫抓。 她确实是贪心的,两头都舍不得, 想要权势, 也想要他。 杨甯觉着,得陇望蜀,贪心不够,这只是人之常情罢了。 “三哥哥笑什么, ”她的语声里多了几分昔日的娇嗔, “你的脸色不太好,是这几日太过操劳了?” 俞星臣抬眸。 他的眸色很平静,并没有昔日那种温和,就像是一泓秋水。 他越是如此, 杨甯越是放不下。 “无碍。”俞星臣开了口:“多谢关心。” 杨甯垂眸:“你跟我生分了。” 俞星臣的唇角一勾,又凝住:“我什么时候跟姑娘亲近过。” 杨甯微震。 这本来是她所求的, 之前更是借着他去府里请杨仪给俞鼐看病,不由分说将责任推给他们。 可如今…… 杨甯敛了笑:“是,从来不曾。”她让自己清醒过来, 别再贪恋那一时的温柔:“那么,三爷到底想问什么呢。” “我想问的是,”俞星臣望着杯中澄澈的茶色,淡淡道:“姑娘先前是真心跟我好,还是有意……玩弄。” 杨甯屏住呼吸。 俞星臣道:“我怎么也想不通,我真心真意想要求娶,也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倒反而得罪了姑娘?就算是要断,我也想死得其所。” 杨甯听见“死得其所”,忽地想起前世他浴血倒地之态。 她一咬牙:“你并没有得罪,只是我心里过不去。谁叫你、把杨仪看的比我重呢。千里护送,又怕她有碍,巴巴地安排身边人……你知道我跟她不合,你却每每跟她亲近,又为她在大通码头跟顾瑞湖争执,又三番两次请她去巡检司,待她简直比待我还好。” 这些话,当作跟俞星臣断了的原因而言,并不是真的。 但却的确是杨甯心里所想过的。她恼恨俞星臣跟杨仪多做接触,虽然知道杨仪未必对俞星臣有心,而俞星臣也并不知前世之事,但她还是不舒服。 俞星臣道:“这么说,你要跟我断,是因为仪姑娘。” 杨甯咬了咬唇:“一则是这个,二则,府里未必会答应你我之事。” 俞星臣眸色微动:“哦?” 俞家的身份地位,配杨甯,绝对是绰绰有余,只是俞星臣不想多说。 他只是想听杨甯的“说法”。 杨甯道:“总之这件事我不太清楚,但是我试探过母亲的意思……好像另有安排。” 俞星臣盯着她,似笑非笑。 杨甯道:“你不信?” “我信。”俞星臣回答。 两个人再度沉默,杯子里的茶都冷了。 终于,俞星臣道:“假如,我从此再不见仪姑娘,你愿不愿意考虑我之前的提议。” 杨甯震惊。 她看向俞星臣:“你、说什么?” 俞星臣道:“你不是不喜欢她么?不喜欢我跟她照面,那从此我跟她再不相见,你觉着如何。” 杨甯哑然,她觉着俞星臣实在是急了,这样的法子也能提出来。 可是她要跟他断了的主因又哪里是这个。 “三哥哥……你并不是个容易为了别人而妥协的,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咱们之间……弄的难看。”杨甯斟酌着。 “难看。”俞星臣喃喃了声。 他定了神:“这么说,我方才的那个问题,你有了答案。” 杨甯狠狠地一咬唇:“我不是故意玩弄,我只是……身不由己。” “不能挽回?” “不能。” 博山炉里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气味,却叫人寸寸窒息。 良久,俞星臣道:“好,我已经明白了。” 杨甯低着头不敢看他。 俞星臣道:“那,今晚就到此为止。劳烦姑娘多走了这一趟,以后……再也不会麻烦了。” 别离在即,杨甯低头:“三哥哥,不管怎样,我心里仍是把你当作……” 俞星臣呵了声。 杨甯没有再说下去,把心一横,转身往外。 “甯儿。” 身后一声呼唤。 杨甯止步。 俞星臣问:“你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吧。” 杨甯顿了顿:“不会。” “那很好,”俞星臣点头道:“从此后,我跟姑娘再不相识,各自安好。”说到最后两个字,他的唇角一动,似乎要扬起,又按捺。 今夜,杨甯是从漕运街那边出来的。 她借口回顾家,晚上却在顾荣儿家里,只因她先前改变主意要见俞星臣,可俞星臣不得闲,便约在晚间。 杨甯也觉着白天人多眼杂,正顾荣儿盛情相请,索性就歇在顾荣儿的家里,出入比在顾家更自在些。 杨甯回到顾家,顾荣儿已经歇下了,她自己进了客房,洗漱更衣。 今夜,是冬儿陪着杨甯出去的,青叶虽不知详细,可看她脸色冰冷如霜,就知道没有什么好事,便一声也不敢问,只忙来忙去的伺候罢了。 杨甯将歇息之时,道:“顾家那边没什么事吧。” 青叶道:“没有大事,只有老太太先前派人来问姑娘可缺什么不曾,我只说姑娘睡下了。” 说了这句,青叶又道:“不过,那来问的老嬷嬷提了一件事,说是大爷把大公子训斥了一顿,说他没很用心在衙内的丧事上之类。” 杨甯听了这句,才道:“哼,又不是建功立业或马革裹尸那样死得其所的,又不是什么荣光的事,悄悄地办了也就行了,非得哄闹,也难怪大哥哥看不惯。” 青叶道:“姑娘说的是正理,就是她们说大公子这几日总在外头……晚间也不回,不知如何。” 杨甯不以为意:“横竖大哥哥不像是顾瑞湖那样胡作非为就是了,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着急,若是顾瑞湖活着的时候,把他管的严厉些,也不至于有今日。” 青叶小声道:“姑娘这些话可万不能叫人听见,还是别说了。” 杨甯本来也是这么想,可听青叶如此小心翼翼,她反而哼道:“怕什么,何况我只说给你知道。还能隔墙有耳不成。” 青叶才笑道:“这倒不会,隔壁是空的。我先前看过了。” 顾家长房。 顾朝宗望着面前的顾瑞河:“你这两日到底是忙什么?我叫你把司内的事情放一放,多用心在家里,操办好你弟弟的丧事,你怎么反而夜不归宿。” 顾瑞河道:“回父亲,近来有一个外地进京的旧相识,因还没在京内落脚,托我给他找房子,处理杂事,一时才耽搁了。” 顾朝宗不悦:“什么旧相识能比得上自家人!尽快把事情处理妥当,不要本末倒置!” “是。” 见顾瑞河答应了。顾朝宗才又问:“对了,之前那个婊/子怎样了?” “回父亲,先前买通了负责押解的人,只说她半道病死,前两天……拷打了一阵,她捱不住,竟死了。” “什么?”顾朝宗震惊起来:“我不是说别叫她痛快死了么?怎么我还没见着就死了?” “她原本身上就有伤,加上押解的时候又的确患病,所以没撑住,又怕是瘟病,所以没有惊动父亲,只拉出去扔了。” 顾朝宗听他说的确凿,才哼道:“真是便宜了那个贱人。倒也罢了,她死了也好,这会儿下了黄泉,自然给你弟弟做牛做马。” 顾瑞河不语。顾朝宗又想了会儿,道:“因为这件事,老爷子心里也不痛快,你得闲多去安抚安抚,还有,你在外头行事也多留心。过两天,端王府跟杨家的那件事应该会开始操办,老爷子先前说过,这段时日务必不要张扬,免得节外生枝。” 顾瑞河垂首:“知道了。” “去吧。”顾朝宗摆手。 顾瑞河自长房出来,见时候不早,便没有再去见顾漕司,只回到自己房中。 不知不觉过了一个时辰,将到子时,顾瑞河翻来覆去,无法安枕。 正在朦胧之时,门外小厮轻轻敲门。 顾瑞河一转身:“怎么?” 门口那小厮低低道:“大爷,陈酒巷子那里来人。” 顾瑞河脸色一变,翻身坐起,忙忙地穿靴更衣,开门往外。 他怕惊动人,便小心从角门出外。 小厮早备了马,顾瑞河翻身上马,一路出了漕司街,往陈酒巷而去。 这是一座靠近南外城的小小院落,门首不大。 顾瑞河翻身下马,里头早听见动静,他的小厮才一叫门,里头立刻打开了门扇。 院子小小地,正屋四间,两侧耳房。 窗户下种着些乱糟糟地花草,耳房跟西窗都燃着灯。 顾瑞河迈步进内,从堂屋进内,拐到西屋。 门内站着两个婆子,见他来了,忙行礼:“大爷。” “怎么回事?”顾瑞河皱眉问。 其中一个婆子道:“今晚上她闹腾的厉害,差点没看住、给她跑出门去。” 另一个道:“我们实在没法子,就先把她捆了起来。” 顾瑞河脸色一沉,摆手叫他们出去。婆子们退出去后,顾瑞河掀开里屋门帘。 里头的炕上躺着一个人,背对着这里,此刻听见动静,便道:“顾大公子,你这是何必,大晚上跑来跑去你累不累。” 顾瑞河上前将她手上的绳索解开,扔在地上,看她手腕已经被勒出痕迹,便道:“你为何要跑。” 那人慢慢地坐起来,大概是因为之前挣扎,头发都是散乱的,但一张脸却很秀美,竟正是娼女霜尺。 霜尺转头看向顾瑞河:“我为什么不跑,留在这里被你们折磨?” 顾瑞河冷道:“谁折磨你了?” 霜尺冷笑了声:“别当我不知道,你们顾家的人能有什么好心眼,小闻公子下世了,你们自然要把气出在我身上……你先前费心费力地把我治好了,不就是不想我痛快死了,为了更尽情的折磨?你也少跟我眼前假惺惺的……我什么不知道。” 顾瑞河攥了攥拳:“是吗。” 霜尺望着他低头垂首的模样:“难道不是吗?” 顾瑞河道:“你说是就是吧。” 他起身要走,又回头看向霜尺:“我劝你别再费心想逃,你在这院子里,我尚且能保你无事,你若出去,或者被我父亲等人发现,那时候你才会后悔莫及。” 霜尺转头:“你这话何意?莫非……你不想把我交给顾朝宗?你少哄人。” 顾瑞河回头看她:“你爱信不信。” 霜尺见他又要走,下地叫道:“顾大公子!” 顾瑞河止步。 霜尺道:“你别以为我不懂律法,你串通了那押送的人把我绑到这里,这件事可是犯了王法,你不怕巡检司里知道了?” 顾瑞河唇角微动:“你怎么知道巡检司的人不知道。” 霜尺震惊:“你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想着逃,不管逃到哪里,没有别这里更好的地方。” “你妄想,有本事你直接杀了我,”霜尺走到顾瑞河的身旁,仰头望着他:“你听明白,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就绝不会空呆在这里。” 顾瑞河本来要掀开帘子出门,闻言回头,四目相对:“别不知好歹!” 霜尺冷笑:“好歹?你不杀我,还说为了我好,弄这个地方……总不会是你顾大公子心血来潮,想要金屋藏娇吧。” 她本是故意羞辱顾瑞河。 谁知顾瑞河竟陡然变了脸色:“你……” 霜尺愣住。 顾瑞河的唇动了动,恼羞成怒一般在她肩头推了把:“闭嘴,你也配!” 霜尺踉跄后退,她胸口的伤未曾痊愈,被这么一推,隐隐作痛。 她不由俯身,伸手捂住。 顾瑞河见状忙闪到她身旁:“我……”他将她扶住,却有点手足无措:“伤到了?” 霜尺抬眸对上他慌乱的眼神,用力将他推开:“猫哭耗子!” 她后退到床边,低头把领子往旁边撕开,低头打量伤处。 顾瑞河猛然看见那雪白一片,微微震动,竟直直地盯着,未曾挪步。 次日。 杨甯醒来,洗漱打扮。 不多会儿顾荣儿便来寻她,跟她一块儿去顾家给老太太请安。 虽说两处隔着不远,青叶仍是唤了车马来,载着两人向那府里去。 车中,顾荣儿说道:“妹妹,这次回来,好歹多住几日吧?” 杨甯此番回来,不过是借口顾瑞湖的葬礼,为私会俞星臣罢了。 昨日见过了,如今自觉没什么可留的必要,但总要应付了这两天。 加上顾荣儿里里外外,热络非常,杨甯虽心里看不太起她,面上却还过得去:“看看再说吧。”说了这句,她忽然好奇:“这两天怎么没听你提起赵世?” 顾荣儿道:“他在御史台暂罢了职,又给他家里一番痛斥,之前落魄潦倒,好不容易有了点起色,大概是在忙复官的事,我也不好多去打听。” 杨甯道:“这么说,你跟他定了。” 原先以为顾荣儿已经不成了,只是赵世落魄之时,顾荣儿“不离不弃”地照料,只怕还能峰回路转。 看样子,还真应了那句话“是她的终究是她的”。 顾荣儿笑道:“虽说夏绮跟他断了,但到底如何,谁又知道呢?” 杨甯瞥了她一眼,都是聪明于心的人,这些话她听听就好。 顾荣儿却亲热地挽住她的手臂:“甯妹妹,这些日子我一直烦心,你来了,才能开心些。我听说南街上开了一家好茶坊,请的是南边的弹唱,极其精妙的,我极想去见识见识,咱们一块儿去好不好?” 杨甯对那些不感兴趣,也并不想跟她一块儿出去。便道:“府里事多,还是不必了。叫人看见不是玩的。” 顾荣儿道:“我都打听好了,那里除了一楼厅堂,二楼都是包间,坐在里头,谁也看不到。我听说,好些大家闺秀们悄悄地去看热闹呢,这可是新鲜玩意儿,人家都看过了,咱们却不知道,岂不是太老古董了。” 杨甯心头一动:“是么?” 顾荣儿道:“怕什么,从这儿去南街也没多远,咱们去看了,神不知鬼不觉回来。总在这里听那些哭号,还闷死了呢。” 杨甯笑道:“你的胆子越发大起来了,敢这么说……叫这府里的舅舅听见了,怕不打死你。” 顾荣儿咋舌:“我也只当着你才肯这么说,人家不把你当外人,你干吗吓唬我呀。对了,到底去不去?那个地方可难约房间,你说一声,我还得叫人去打听呢。万一没包间,咱们连去也去不成了。” 杨甯一想,道:“那就去问问罢,倘若有呢,咱们就去看看,没有就正好不去了。” 顾荣儿叹说:“阿弥陀佛,好不容易劳你大小姐开了金口,可千万别叫我一场欢喜落空。” 当即顾荣儿暗中派人去打听。等杨甯跟她从老太太房里出来,她的丫鬟翠春来报,说是本来没有房了,正好有个订了的人病了,不能去,这才空了出来,让给了她们,时间却是在明日午后。 顾荣儿笑着拍手:“这可真是神佛见怜,知道我的心意,才开了恩吧。” 杨甯见她如此,不由道:“也不是没看过戏,怎么就这么高兴?” 顾荣儿脸色微变,但稍纵即逝,又忙笑说:“家里的戏自然看过,可是外头的新鲜又能见几次?”说着又拉住杨甯的手,娇嗔似的:“好妹妹,我原本比你出身低,见识浅的,倒是又让你笑话我了。” 她这样做小伏低,杨甯也不好如何,便道:“谁笑话了,我原本只说了一句罢了。” 章节目录 第200章 二更君 顾家在操办顾瑞湖的丧事, 而闻侍郎府里,已经将闻北蓟安葬。 并没有很哄闹,无非是选棺木, 挂白幡,又请了几个和尚道士念了经文, 闻北宸随行送到城外, 在原先夫人下葬的地方将闻北蓟葬了。 隔了这么多年, 他终于又回到了他的母亲身旁, 可以安睡了。 陈献将一壶酒倾倒在墓碑前的新土上。 他望着墓碑上的铭刻:“每次回京咱们都在一处,这次只剩我一个,来来往往的,还真有点不习惯, 人家说, 人死魂不灭,你他娘的倒是时不时出来跟我说句话呀。” 侧耳倾听,只有风的声音。 陈献长叹了声,俯身抚摸墓碑上的字, 看着看着, 只觉着眼睛刺痛,眼前便模糊了。 他却扭头一笑:“早知道认识了又得分开,一分开就再也见不着,只叫人心里难受, 那当初又何必认得呢?” 陈献喃喃说了这句,摇头道:“算了, 人生如寄,就像是我说的,谁也保不准明日怎样, 兴许我在这里感叹你,明儿就要有人感叹我了。大不了是你先去探探路,等我到了,咱们再一块儿玩耍,到那时你就可以当个识途老马了。哈哈。” 陈十九郎笑了几声,耳畔却听到一阵马蹄声,逐渐放缓。 他回头,却见身后隔着十数丈,一人一马立在那里。 马上的少年,猿臂蜂腰,一张脸在初升的太阳光中熠熠生辉,脸颊上几道猫儿爪痕在光影中若隐若现,倒是更显出几分鲜明生动来。 “十七?”陈献很意外,凝视着这突然出现的人:“你……你怎么在这儿?” 薛放翻身下马,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他看看陈献,又看向他身后的墓碑,一扬眉。 陈献才发现他手中却也提着一壶酒,并两包不知是什么东西。 十九郎诧异:“你在做什么?” “做跟你一样的事儿,不过我只是受人所托,”薛放走了过来,“有人叫我替她来祭一祭这小子。” “是谁?”陈献本能地问了声,突然试探问道:“是……仪姑娘?” 薛放“嗯”了声,在墓碑前单膝点地,把东西放在地上:“她不便来,就叫我代劳了。” 陈献惊愕之余,欲言又止。 薛放把那一壶酒放在旁边,又将那两样东西打开,一包是些核桃酥、茯苓糕之类的点心,另一包,是各色时鲜果品,香瓜,李子,还有一串葡萄。 薛放一样一样,十分耐心地把东西在墓碑前摆放整齐,嘴里念叨:“你这个小子,也算是跟她有缘,死了还有人惦记,这些东西都挺好吃的,是她给你选的,你好好尝尝吧。” 最后他把酒晃了晃,笑道:“这个却是我选的,是店铺里最好的寒潭春,花了我足足二百钱,我自个儿都舍不得喝,你小子别以为我是空手来的。” 陈献看着他煞有其事,似乎在跟闻北蓟说话。 不知怎地,心头突然涌上一股又酸又有点暖的东西。 薛放转头看他:“你那壶酒多少钱?” 陈献微怔:“家里小厮买的,我也不知。” 薛放嫌弃:“肯定没有我这个贵,你要不要先尝尝。” 陈十九郎嗤地笑了:“行了你!” 薛放看他脸上又出现那熟悉的笑,哼道:“就该这样,冷着个脸给谁看?这样才是你陈十九。你在这里摆这张哭丧脸,以为他很喜欢吗?他若是真跟你好,就该希望你仍旧没心没肺点儿,别苦大仇深的了。” 陈献呆呆地听他说着,这瞬间,竟再也无法忍耐,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向下滚落。 薛放道:“该哭的时候哭,该笑的时候笑,这样才对呢。” 他把手里的酒打开,闻了闻味:“不错。”自己喝了口,递给陈献:“来吧,就当作是最后送他一程,大家都喝点。” 陈献泪流满面,却还说道:“我、我看你是故意的自己想喝……” 薛放笑道:“二百个钱呢,咱们一人喝二十个钱的,也不为过。” 陈献才正哭着,闻言又破涕为笑,哭笑不得:“你……薛十七你真是混账!” 薛放道:“再说我打你!不喝拉到,我替你代劳……”他作势要喝,却给陈献一把夺了过去,陈献仰头痛喝了一口,果真入喉香醇,直窜入腹内,略略烧热。 薛放却拧眉叹气:“你人不大,嘴倒不小,这至少喝了二十五个钱,死人的便宜你也沾。” 陈献给他这一句弄的呛咳起来:“薛十七!” 他伏身咳酒,薛放则把剩下的酒洒在闻北蓟墓碑前,拍拍他的墓碑,就像是拍了拍闻北蓟的头:“好好的吧。有空再来。” 陈献见状,就也在墓碑顶上轻轻地摸了摸。 两个人离开,各自上马,转回官道。 陈献已经拿帕子擦干净了脸,不知怎地,方才那一哭一笑,他心里反而好受的多了。 他问薛放:“仪姑娘怎么记得叫你来祭拜?” 薛放道:“她的心细,什么都记得。” 陈献望着他:“你的脸又是怎么了?” “是一只猫抓的,不是女人。” 陈献白他一眼:“我自然看得出来这是猫,女人的指甲再尖也不至于如此。你这样倒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薛放笑道:“我之前说是猫抓的,那些人一通瞎说,只说是女人。你倒是清醒。” 陈献望着他意气飞扬的:“你……你是从哪来的?” 薛放道:“怎么了?” 陈献眼珠转动:“只是猜你从侯府还是巡检司罢了,这么早,是从……巡检司吧。” 薛放的脸上露出一点耐人寻味的笑,陈十九立刻察觉:“莫非还有别的地方?” “没有。”薛放立刻否认。 陈献哼了声。 薛放道:“你哼什么?”他心怀鬼胎,望着陈十九郎的脸,突然又想起一件旧事:“等等,我差点忘了,当初闻北蓟说,你喜欢……杨仪?” 陈献不知此事,闻言怔住:“嗯?” 薛放盯着他,眯起眼睛问:“你只说有没有这回事?” 陈献笑道:“小闻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你不否认,”薛放吸了口气:“难道是真的?” 陈献咳嗽了几声,忽然指着前方:“那是谁?” 薛放转头的功夫,陈十九挥鞭:“驾!”竟是打马往前去了。 十七郎这才知道上当:“臭小子,你给我停下来!你竟敢觊觎我的人,看我不揍死你!” 陈献马上回身:“哟,怎么就是你的人了,她头上贴着‘薛’字吗?” “还敢嘴硬!”薛放一夹马腹,马儿奋起直追:“你再说一句试试!” 陈献笑道:“我不说了……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呢……” 两人在官道上你追我逐,赛马一样,路上早起的行人、客商纷纷避让,很快进了城。 陈献以为薛放要回巡检司,不料他道:“有件事我得去一趟南外城。” “何事?需要我帮手么?” “先前付逍去找我,偏我不在,他跟杨仪提过最近他们那不太平,我得去看一眼。你要想去也成。” 陈献眯着眼:“他跟杨仪说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废话,当然……” 薛放还未说完,就听出陈献是在诈自己,他在马上指了指陈十九道:“你把那心思给我收一收,不然我真要翻脸了。” 陈献笑道:“我不过是随口一问。南外城有什么不太平的?” 两人且说且往南外城而行,薛放打量往付逍家门的路,一边跟陈献道:“说是连着有两对儿夫妻出了事,第一对儿是男女两个打架,都死了,第二对儿是女的怀着身孕杀了男的。” 陈献听了摇头:“这也算不得奇事。夫妻两个搞的好就蜜里调油,搞得不好就如同仇寇,大打出手,你死我活不是没有的。” 薛放道:“那这也太‘有’了吧。难道就这么巧,这杀妻杀夫的都出在他们这儿了?” 陈献哼道:“你不成亲,当然不知道两口子过日子的情形。” 薛放听了这句,不知为何竟没出声。 陈献本以为他必定要反唇相讥,见他如此反常,便诧异看他。 只见薛放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仿佛是得了天大的好处那样,从心底荡漾而出的那种自然而然的喜悦。 就在陈献嘴痒痒地想要再贱两句的时候,却见前方巷口上飞奔出两个人来,皆都是脸色仓皇之辈,一边跑一边叫:“出人命了!快去找保长……” 薛放纵马拦住:“出什么事了,我就是巡检司的!” 那两人听见巡检司的,忙道:“官爷快去,死,死了人……” “说仔细!” “是后巷、后巷方家,他家的娘子杀、杀夫!” 陈献在旁听见“娘子”二字,就已经屏息,等此人说完,十九郎惊看向薛放:这人简直……这是什么运气!又是什么嘴! 两个人被引着到了地方,那人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堆人。 哭号声从屋内传出来,夹杂着辱骂:“这狠心的毒妇!早知道你是个不安分的……你看看、你看看你这幅浪荡模样!必定是在外头勾引了汉子,故意地把我儿子害了!” 薛放跟陈献拨开人众走了进内,却见本地的里长早一步到了,正拦着门口众人不许入内,一看薛放身着巡检司官袍,惊道:“官爷?” 薛放将他推开,径直进内,正要迈进门槛,只听里头一个老婆子撕心裂肺地叫道:“我要杀了你,你这个毒妇,贱人,你赔我儿子的命来!” 说话间,一道黑影冲上来,揪住另一个人,狠命撕打。 薛放定睛一看,见打人的是个老婆子,被她揪住的是个大概二十多岁的女子,头发松散,衣衫不整,本来跌坐在地上,眼神呆滞的,此刻给老婆子揪着,她也不反抗,只听噼里啪啦,那老婆子下手极狠,很快把她打的嘴角带血。 屋内虽然也有几个人,但竟没有上前拦阻的。 薛放见打的很不像样,便迈步过去:“先不要动手!”揪住那老婆子肩头,想将她拽开。 那老婆子死不撒手,竟把那妇人的头发都生生揪下来一绺。 这一揪,好像惊醒了那妇人似的,她抬头看看老婆子,又看看地上一具尸首,忽然发出惨痛的哀嚎。 妇人厉声叫着,猛地扭身,竟向着旁边的墙上一头撞了过去! 薛放正把那老婆子扔开,没提防如此。 眼见来不及阻止,一道身影急掠了过来,及时地在那妇人肩头一抓! 虽然没有抓的很实落,但却也成功挡了挡,妇人的头撞在墙上,发出砰地一声。 屋内鸦雀无声,那挣扎哭号的老婆子也没了响动。 把妇人拦了一拦自然就是陈献,陈十九急忙将那自寻短见的妇人转过来,见她额头冒血,虽被他拦住,但仍是受伤颇重,此刻昏死了过去。 而在妇人身旁的地上,倒着一个男人的尸首,身上血迹斑斑,不止一处的伤,地上放着一把菜刀,也沾着血。 保长跟迟来的巡城官赶到,发现薛放在这里,肃然起敬。 薛放问起先前的两件案子,保长大觉疑惑,说道:“官爷,为何又问之前那两件,那跟这个不相干,一件是夫妻两个殴斗而死,另一个,是钱三娘有孕杀夫,那都已经结案了。至于这一件……” 旁边的里长凑过来,鬼鬼祟祟道:“发现死人的是那方家婆子,先前她来的时候,看见她这儿媳妇衣衫不整很不像样,手里拿着刀,这显然是跟奸/夫勾结,谋杀亲夫了……” 薛放道:“你说的有鼻子有眼,看样子你是亲眼目睹了?” 里长吓了一跳:“不不,我只是听他们说的。” 薛放道:“要是亲眼见着了,或者真有奸/夫其人,乃至于证据,只管提出来,可要不是亲眼所见,又无人证物证,却先散播这些不实之词,那不妨先跟我回巡检司里呆两天,抖搂明白。” 里长紧紧闭嘴。 此刻有几个人围上来,看着方家娘子头上流血,有的就去找了一把香灰,给她扑在上头止血。 薛放看的皱眉不已,先叫里长快去找个大夫来给这寻死的妇人看一看,又问:“之前那两件案子的卷宗在哪里?” “都在顺天府。” 薛放吩咐那巡城官,叫他往顺天府走一趟,把一应的相关卷宗都送到巡检司。 两人出了方家,无意中看见晓风探头探脑,望见薛放,忙跳着脚叫道:“十七爷!” 薛放招招手,士兵们将他放过来,薛放问:“你怎么在这里?付老头呢?” 晓风道:“付叔在兵营里当差,故而没在家,我娘又在豆腐坊,我也是正要去学堂。十七爷怎么来的这么快呢?” 薛放道:“说来也巧,本来是想来跟你们打听打听先前那两件案子的,没想到又赶上这件。” “仪姑娘跟您说了?”晓风眼睛一亮。 薛放笑道:“当然。要不是我忙的昨儿才有空见她,我早就来了。” 陈献在旁瞥了他一眼。 这时侯里长找的大夫赶到,去给那寻死的方家娘子诊看。 方娘子额头上糊着香灰,都被血浸湿了,看着格外骇人,生死不知的。 那大夫以为人已经死了,迟迟不敢靠前,被薛放踢了一脚,才上前哆嗦着听了听。 但显而易见,他也没怎么用心,指头沾了沾脉便道:“伤、伤的太厉害,脉息都微弱了,恐怕、恐怕……” 陈献见他这般胆小,显然也不太高明,忙道:“行了你走吧。” 大夫听见肯叫他走,如蒙大赦,极利落地闪了出门。 巡检司来人,把方家娘子抬走。又寻觅人证物证,从顺天府调卷宗等,忙了半天。 薛放在这里忙的上蹿下跳,那边俞星臣抽空回了一趟府里,眼见俞鼐的脸色泛出红润,已经不似之前那种死白枯朽的样子,心中大慰。 俞鼐握着他的手,也是感怀欣慰:“这次,也是多亏了你,为我找了个世间难得的杨侍医。那女娃子虽行事独具一格,但医术着实叫人无法不钦服。” 俞星臣垂着眼皮,心里想起的是前世他对杨仪“拒之门外”的行事,反而觉出心头的一点酸凉之意:“是,她……确实难得,连我之前也错看了她。” “嗯?”俞鼐听出一点言外之意:“你……” 俞星臣知道自己的伯父非同一般,怕他看出什么来:“总之,伯父如今大好,真乃喜事!我想着、想着是不是该备点谢仪之类……” “呵呵!”俞鼐笑了起来:“你说的,我正想过了,只是如今她受封了太医院,人家倒未必在意咱们的谢仪。可鸦雀无声地受了人家的大恩,也不像话,既然如此,该送点什么好呢?你跟她较为熟络,你觉着……她喜欢什么?” 俞星臣的眼底掠过一点黯然:“这个……她不是那种贪财的人,送什么……我一时也没想到。” “她总有爱好的东西吧。连你也不知道?”俞鼐的口吻,倒好象俞星臣理所应当知道似的。 俞星臣深深呼吸:“按理说她如此大恩,就算送座金山给她也是该的,可太重了她也未必收,不如就按照之前赵家的行事,谢仪加倍,平平常常的,只怕她还能收下。不过这件事还是得以伯父的名义派人去。” “这是当……”俞鼐刚要答应,忽然意识到什么:“星臣,你跟这位杨侍医……是不是有什么龃龉?” 俞星臣沉默。 要是俞鼎问他,他绝不可能开口。何况俞鼎也看不出什么来。 此刻面对俞鼐,俞星臣忍了忍,终于将心底的一句话说了出口:“伯父,我曾经、做过一件极伤她的事。” 俞鼐的眼睛瞪大:“伤她?这……” 一个男人伤害一个女人,这叫人很浮想联翩。 俞鼐有心询问,但他相信俞星臣的人品,不至于做什么下/流不妥的勾当,也许,是别的什么事上。 两个人沉默着,终于俞鼐避重就轻地说道:“既然这样,这次她竟不计前嫌,还肯相救,这是何等难得的胸襟跟仁心?咱们越发要好生相谢了。” 俞星臣很担心俞鼐追问,因为他绝不可能说实话。 听了这句,才松了口气。 从俞鼐房中出来,灵枢走上前:“大人,听说薛小侯爷在南外城又接了一桩案子,先前忙着从顺天府调了好些卷宗之类的,大人恐怕要回去看看了。” 俞星臣笑叹道:“这个人真是一刻不闲。” “还有……”灵枢左右一瞟,附耳轻声道:“刚送来的消息,那件事……已经议定了,只等大人示下。” 俞星臣正欲迈步向外,闻言停住。 目光变化,俞星臣想着俞鼐方才所说的“何等难得的胸襟跟仁心”,心底却又浮现昨夜双溪茶楼的种种。 终于,俞星臣薄淡地一笑:“去吧。”说了这句,他轻轻拂袖,负手出门去。 章节目录 第201章 三更君 隋子云从巡检司内挪了出去。 他仍是回了之前约见薛放的那院落, 狄小玉随行。 隋子云想让狄小玉先行回羁縻州,毕竟留在京内的变数太多。 可狄小玉才跟他相见,哪里舍得就走, 何况他身上还有伤,便执意留下照顾。 隋子云也有点奈何不了这位大小姐, 总不能再如上次一样绑起来。 何况现在叫他绑, 只怕他也不忍下手了。 本来薛放安排了屠竹贴身照顾隋子云, 有了狄小玉, 自然省了屠竹的事。一应贴身照料,狄姑娘虽做的生疏,但甘之如饴。 只有一件事让屠竹觉着异常。 这日绝早,薛放从外头回来, 便又迫不及待地换了一身衣裳。 屠竹在外听见他窸窸窣窣, 也不叫人,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等薛放出了门,屠竹悄悄地跑来查看,翻了一阵子, 倒是没有什么不妥, 除了汗气要稍微重些,但在汗气之外,又仿佛有一点似有若无的香味。 屠竹百思不解,抱着衣袍出来浆洗。 他心想难道这次是自己多心了? 大概十七爷只是单纯地想换一身衣袍而已。 殊不知, 屠竹实在并未多心。 只不过这次遭殃的,不是薛十七郎的衣裤而已。 就在杨府内宅, 小甘跟小连还未起身,就听见泼水的声音。 起初小甘以为是小连,小连也以为是小甘, 等那动静消停了,两个人慢慢起来,才发现竟不是对方。 一时大惊,小甘衣裳都来不及穿,披着急忙跑到里屋。 果然见杨仪已经起身了,正在抖着两块帕子。 “姑娘……”小甘一边系着衣带,一边惊讶地望着杨仪:“怎么起的这么早?有东西洗怎么不叫我们?” 她匆匆系好小衣过来,握住杨仪的手:“这早上的水多凉,你怎么受得了?我来晾……” 杨仪推开她:“只是两块帕子,不打紧。” 小甘细看,果真是两块她日常用的手帕,只不知道好端端地洗什么。 突然想起昨夜杨仪起夜,似乎还咳嗽了几声,多半是吐了痰之类的情形。 小甘便又抱怨道:“以后有这样事,姑娘千万留着给我们洗。再说也不止是两块手帕,又不等着用,自己忙什么?” 杨仪咳嗽了两声,转身。 她仿佛是在收拾自己的搭帕,翻看里头的东西,十分忙碌而并没搭腔。 故而小甘未曾察觉异样,也没看见她发红的脸。 正小连进来,讶异地说道:“这两天二奶奶养的那只狮子猫怎么总往咱们院里跑?方才出去,它竟蹲在栏杆上,敢情在那里趴了一宿?” 小甘闻言,忙跑出去探头打量。 杨仪稍稍放松,目光滑过那两块帕子,想到昨夜的荒唐事情,简直不敢多看。 此刻才到卯时,杨仪巳时之前去太医院便可,时间极为富裕。 她在院子里练了八段锦,吃了粥饭,正要看会儿书,外头一个小丫头来请:“姑娘,老太太那边请您过去。” 来到上房,却意外地看到夏家的陈夫人在座。 杨仪见了她,陡然惊动,这连日忙碌,她几乎忘了夏绮。 急忙行礼,陈夫人却对她很是另眼相看的,欠身道:“不必如此了,姑娘如今受封了太医院,已经是正经的七品,也不用这些俗套。” 杨仪便直接问道:“太太,绮姐姐情形如何?” 陈夫人笑道:“之前你给开的那茯苓补心汤,喝了几日,甚好,不必担心。” 杨仪点头:“午后出宫,我想去府上探望姐姐,不知可否?” 陈夫人跟李老太太对视了眼,笑道:“我正是为此而来,想请你去一趟呢。” 杨仪听了出来:“可是有事?” 陈夫人道:“不便说,你去了就知道了。既然你也有此意思,那其实也不用特意等到午后,我知道你是巳时之前去太医院,故而才早早地来了,若是方便,愿意现在请你去府里一趟,不知你意下如何?” 杨仪很是意外,可既然陈夫人如此急切,且不便宣之于口,应该是有什么重大急事,又岂能耽搁。 于是道:“请稍后,我换了衣裳就来。” 陈夫人见她这般痛快,吁了口气:“如此甚好。” 李老夫人在屋内跟陈夫人说些闲话,邹其华陪着杨仪出来,小声叮嘱道:“老太太先前说,上次应了他们家,结果夏家跟赵家就此翻脸,还想他们再不上门了,谁知……只是不知这次又是什么棘手的事,妹妹你既然答应了,可务必要加倍的谨慎行事。” 杨仪应允:“嫂子放心。我知道了。” 回了院子,换了衣冠,出门乘车向夏家而行。 因为要从夏家直接去宫内的,自然还是杨佑持随行护佑。 路上,杨佑持便跟她说道:“妹妹,十七弟先前又接了奇案,你可知道?” 杨仪靠在车窗上,忙问如何。 二爷的消息最为灵通,当下就把南外城那边的事情告诉了她。 杨仪甚是惊愕:“真的又出了一桩案子?” 二爷道:“据说巡检司如今把之前那两件案子的卷宗也都调了过去,还要调那个之前杀夫的女人呢,据说她还怀了身孕,奇怪!怎么有了身孕还这样凶狠呢,杀了孩子的父亲,让那孩子当个孤儿,对她又有什么好处?” 杨仪怔怔听着,冷不防杨佑持回头来问她道:“妹妹,你说,这三件案子真的会有关联?还是说巡检司过于捕风捉影了?你知道的,寻常过日子哪里没有个磕磕碰碰,言差语错……闹出人命来也不是奇事。” 小甘在旁探头道:“二爷,你这些话,可敢当着二少奶奶的面儿说?” 二爷笑道:“你这丫头坏心了,我干嘛自找那不痛快去?” 马车行的甚急,不多时到了夏家,杨仪下车向内。 门口众奴仆见她身着侍医的服色,一个个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却又不敢贸然直视,只悄悄打量,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 陈夫人亲自陪着杨仪进内,到了内宅,先见了夏绮。 夏绮的气色果真比先前好了很多,脸儿都圆了些,脸上也有些许润色。 她一见杨仪,双眼放出光来,不等杨仪行礼就一招手。 杨仪会意走到她的身旁,夏绮攥住手,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好风流神采,比个佳公子都不换。” 这话让杨仪有些不好意思:“这数日,姐姐身上如何?” 夏绮道:“去了心头病,比什么都强。再加上你的药,越发如虎添翼了。” 英荷在旁也抿着嘴笑,显然也已放心。 杨仪却不似他们一样,到底给夏绮又诊了脉,觉着无恙,才撤手。 又问道:“太太着急叫我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夏绮皱眉,片刻才道:“有个人,身上不大好,想请你给看看,可是又不能大张旗鼓的。就借我们家里这地方请一请你了。” “什么人?” 夏绮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先不用问,只给她看诊就行了。” 此刻里头陈夫人请杨仪进内去,杨仪只得先随着丫头向里,小甘也不得跟随,只留在外头。 进了里间,却见一面屏风挡在跟前,有人在那双面绣的薄纱屏风后,若隐若现,看得出是个华服丽人。 杨仪正疑惑,陈夫人嘱咐:“这位夫人身上不好,只是病的不是地方,所以从来不曾让太医给看过,因你是个女子,才想叫你给瞧瞧的。” 杨仪道:“什么地方?” 陈夫人抬手在自己的胸前轻轻地一放,指了指。 杨仪张了张口,惊讶:“是……乳?” 眼前陈夫人微微点头,又小声道:“你只号脉,看患处,不看脸,可使得?” 杨仪踌躇片刻,道:“可以。” 陈夫人明显松了口气,带着杨仪向前,转过屏风,却见那盛装端坐之人身旁两个丫鬟,一人举着一把团扇,遮在她的脸上。 杨仪先请人端水,重新洗了手。 擦干净之后,先行诊脉,却觉着脉象极弱而沉。 陈夫人示意,又有两个丫鬟小心翼翼地替盛装女子的将衣衫退下,慢慢地露出了右边的一只玉/乳。 杨仪看着这情形,心头一叹。 她想到了一件事,倘或是女子患了这种病症,又怎好给外头那些太医查看,虽然坊间也有女医,但并不盛行,既少,还未必能治。 她问道:“是什么症状?” 陈夫人道:“你且试看。” 杨仪把双手一搓弄的热了些,才去轻碰那乳。 手指才刚碰触,患者微微一颤,显然是极不适应。 杨仪轻声道:“请勿惊,我会尽量放轻些。” 她的手指微微捏动,直到指腹察觉一处略硬小块,而就在她碰到此物之时,那女子低低地呼了声,显然是很疼。 杨仪松开手,道:“请穿上衣裳吧。” 陈夫人见她转身,忙跟着出外:“如何?” 杨仪道:“之前可看过大夫?” 陈夫人道:“看过。说是因为气血不和,所以才导致了痈疮,用了流气饮,可仍是不能奏效,反似更疼了些。” 杨仪道:“从脉象看来,虽是气血不足的症状,但也不尽然,应是多气而少血,流气饮只怕……”她摇了摇头,不敢多说:“夫人,此症我是第一次见,当慎重,能不能容我思忖一日,明日再行答复?” 陈夫人看了看里间,忙点头:“你肯费心多思,自然是好的。” 杨仪也跟着看了眼里间那人,依稀瞧见她已经起身,隔着纱屏,似乎也在看向这边。 跟夏绮寒暄了几句,约定明日再见,杨仪出了夏府,上车直奔皇宫。 太后自从昨日调了药,愈发进益,脉象无误。 杨仪退出启祥宫后,心里牵挂着先前那神秘女子的症状,便回太医院找书翻看。 只可惜太医院藏书虽多,可对于女子乳上的症候,记载却仅次于脑。 正抓头,林琅寻来,笑吟吟道:“听说你又在这里翻书,是怎么?” 杨仪知道他是个极博学广知的,忙道:“林大人,我有一个病症,想要请教。” 林琅笑问是什么。 杨仪便道:“大人可曾遇见过……女子胸乳有结的?” 林院首一惊,把她上下一打量,狐疑:“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杨仪本想说自己遇到一个病患,可又觉着不妥,便道:“我想起之前在南边的时候,曾遇到过一个病人。我因从未遇到过那种情形,不敢轻易诊断。” 林琅知道她是从金陵回来的,便点头道:“你是女子,都从未遇到此种情形,何况是男医?不过……你今日问对了人,我的确知道一件。” 杨仪忙请教。林琅皱皱眉,道:“先前宫内曾有个老太妃,记得就是得了这个症状,可惜到死也没有治好。不……应该是说她就是因那病症而薨的。” 杨仪惊心:“当时可用的什么药?脉案如何?” 林琅回想,可惜时隔太久,他说道:“我记得是有医案的,等我给你找来看看就知道了。” 过午,眼见约定的时候到了。 顾荣儿跟杨甯两个借口回府,实则乘车来到了那家戏楼。 从后门入内,一路小厮领着,到了一处雅间。 这房间虽则不大,但甚是精致,前头开两扇窗户,打开后便看到底下戏台。 一应果品水酒,都是现成的。 杨甯见干净雅洁,笑道:“你可真会找地方。” 顾荣儿坐在她对面:“我也是托了妹妹的福,你若不来,我还不敢一个人过来呢。” 杨甯随口笑说:“说的怪可怜见的,只是这话我可不信,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胆子多大?” 顾荣儿面色微僵,讪讪一笑:“好妹妹,别揭人的疮疤。” 杨甯在她面前是颐指气使、高高在上惯了的,也不以为意,便道:“那算什么疮疤,再说,你做的也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既然是女子,当然是想要得个更好的如意郎君了,用点手段又如何?只要你用的对。各凭本事而已。” 顾荣儿怔怔地听着,听到最后,微微点头。 杨甯道:“只要你能爬的上去,爬得够高,还怕别人说什么疮疤、旧事的。” 她说的,是前世的顾荣儿,当时她嫁给了赵世,何等风光? 当然,杨甯也指的自己。 顾荣儿听完后,重又笑的喜悦:“真是听妹妹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说话间,底下有两个弹唱的出了场,开始拨弄调弦。 杨甯本不在意,只懒懒地听着。 却听那男子弹弦试唱道:“花尚有重开日,人决无再少年。” 她甚是诧异,知道这是元朝范康所做的酒色财气四首俗曲之一。 此一首,正是写的“色”。 不由凝神看了出去,只听那人又唱道:“恰情欢春昼红妆面,正情浓夏日双飞燕,早情疏秋暮合欢扇。” 顾荣儿不太懂这些,只茫茫然听着,自顾自道:“他们的声调跟咱们这儿的不同,都难听清楚唱得什么,倒是颇有点儿韵味。” 杨甯反而讨厌她打断人听曲子,便皱眉做了个手势。 顾荣儿噤声。 杨甯凝神,听那人唱:“武陵溪引入鬼门关,楚阳台驾到森罗殿……”听了这两句,才微微刺心。 顾荣儿见台上停了,才敢出声:“这不过是试嗓子,妹妹就听迷了?” 杨甯抬手,饮了一口茶,定神。 顾荣儿给她斟满,又笑道:“待会儿要是再唱好的,只怕你还舍不得走了呢。” 杨甯心里,却在想方才的那首曲子,几句话反反复复在心里转动,只觉着每一句都好像是在指的自己。 不知不觉中,眼前的景物似乎有些晃动,杨甯只顾沉思,竟没反应过来,等身体沉重眼皮垂落之时,已经晚了。 模模糊糊中,杨甯听到些声响。 她隐约觉着不对,动了动,却觉着沉甸甸地。 竭力睁开眼睛,依稀看到有个身影,似覆在她的身上。 神思恍惚,杨甯喃喃道:“三哥哥……” 还未说完,她突然意识到大不妥! 奋力一挥手,杨甯打在了那人的脸上。 章节目录 第202章 一只加更君 杨甯此刻浑身无力, 那一巴掌当然也只是轻飘飘地。 那人脸上被“擦”了一下,似乎有点懵懂,他昏头昏脑地笑道:“怎么了?” 杨甯听得这个声音耳熟, 只一时想不起来是谁。 感觉那人的手在乱动,杨甯大怒, 奋力喝道:“滚!” 她想要把这人推开, 但四肢百骸都似麻了, 手一直地在发颤, 却用不上力气。 耳畔是那人“嗯”了声,窸窸窣窣,似乎是衣衫摩擦发出的响动。 杨甯惊魂动魄,瞬间心头闪过无数念头。 她先是屏息静气, 试图让自己清醒。 但身上依旧麻软, 令人恐惧。 她只能凝聚一点气力,冷不防地咬了咬舌尖。 疼痛散开,让气力恢复了几分,杨甯抓住那人的头发用力一扯。 那人吃痛, 含糊叫道:“心肝……轻点儿!” 杨甯猛然听了出来此人是谁, 惊声唤道:“赵世!” 身上的人听见声音,似觉着疑惑,动作也随之停了停。 杨甯趁机顶住他的肩头,奋起全身力气, 把他往旁边掀开。 谁知赵世手上还环着她的腰,此刻竟未松开。 杨甯这么一推, 赵世向着旁边滚落,竟把杨甯带的压在了他的身上。 两人一上一下,杨甯仓促低头, 尽量地定睛看去。 片刻,她才看清底下之人的脸,果真是赵世不错。 赵四爷醉眼迷离地正也看着她:“心肝儿你、你怎么……”他嗤嗤地笑了起来:“原来你喜欢在上面吗?早说……” 杨甯胆战心惊,又气又怒。 她抓住赵世的领口,正欲打他几个耳光,背后却一阵冷飕飕地。 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不祥之感,仅次于前世功败垂成之时那种感觉。 杨甯回头。 此刻他们的门扇半开着,可以清楚地看到外头站着几个人。 中间一人,着一袭珍珠白的织锦长袍,腰悬玉带,头戴乌纱镶金冠。 面如冠玉,气质高贵。 此刻他正止步,有些诧异地转头看了过来。 粗略扫过屋内的情形,他的本来面上还带几分笑容,但当望见杨甯的瞬间,脸上逐渐浮出惊愕的表情。 目光在赵世跟杨甯之间逡巡,最后还是看向杨甯。 他的眼神变得极为震惊,仿佛不大相信,竟往门口走近了一步,好像要看的更清楚些。 杨甯魂飞魄散,先前才稍微退散的身上的麻软,此刻全都变成了僵硬。 跟门外那人目光相对,杨甯脱口而出:“王爷……” 门外的人,赫然正是端王殿下。 端王本正满怀疑虑,猛地听见杨甯叫了这一声,似惊醒梦中人一样。 他微微震动,然后双眼一眯。 并没有开口,端王的脸上却又浮出了嫌恶之色。 端王后退了半步,然后:“哼!” 冷冷拂袖,竟是抬腿走了。 在他身后跟着的几个人也随着离去。 屋内,赵世昏头昏脑,正要抱杨甯,却扑了空。 杨甯心胆俱裂,踉跄起身,才迈出两步就跌在地上:“王爷!” 她完全是身不由己地叫了这声,但却知道端王已经走了。 也许,再也不会回头。 杨甯呼吸急促,浑身都在发抖。 身后的赵世却兀自喃喃:“荣儿……你跑什么?”他翻身似乎要追,却不慎跌在地上,一时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来。 门被猛然推开,“妹妹!”是顾荣儿带着两个丫鬟急匆匆赶来。 她十万火急地闪进房内,见赵世在地上滚动,杨甯却在旁边,惊地叫道:“这是怎么回事?” 青叶急忙去扶旁边的杨甯:“姑娘……” 杨甯还没恢复,没法动弹,撑着她的手臂站起来。 青叶急忙去给她整理身上的衣衫,惊疑不定:“姑娘,我……” 杨甯略恢复了几分力气,不由分说,挥掌给了她一记耳光。 她的声音颤抖,因气力不够而有些低弱:“贱婢,要用你的时候死去哪里了!” 青叶被劈头盖脸打了一下,捂着脸,不敢动弹。 顾荣儿忙道:“妹妹别生气,原本是我先前见妹妹听那曲子听的入迷,以为用不着她,就拉着下楼了一趟。这、这又是……” 望着杨甯有点衣衫不整的样子,又瞥赵世那浪荡之态,似乎想到什么,猛地捂住了嘴。 杨甯的脑中还有点晕,她狠狠地看着顾荣儿,上气不接下气地:“你的、你的丫头不够用,还得带上我的?” 顾荣儿看看她,又回头看看赵世,跺脚说道:“妹妹……你先别着急,也别气恼,我们也没想到会出事,都怪四爷!” 这时侯顾荣儿的丫头翠春把赵世搀扶起来。 赵世喝的太多,醉醺醺地,酒气逼人,似乎看见顾荣儿,便要凑上来,又给翠春拼命地拉住。 “好妹妹,你听我说,”顾荣儿握住杨甯手臂,带她往旁边闪开,皱眉说道:“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晓得在这里,突然就找了来……必定是底下人不知怎么泄露了……因为你在,我才不想他上来,着急想去拦着他,谁知偏偏走岔了,竟给他摸过来!” 她左右看看,万分抱歉地:“实在没想到竟叫你受了这般委屈!千错万错,是我的错!” 杨甯心中的恨意生出杀意,恨不得立刻把她打死。 却只得沉着脸,听她解释。 顾荣儿打量她面色,关切地问:“妹妹你,没吃了亏吧?刚才、刚才那几个人又是谁?他们有没有看见什么?没有就算了,要是有,回头可得嘱咐大哥哥给查查,封了他们的嘴要紧。” “你闭嘴!”杨甯忍无可忍。 顾荣儿怔住,又苦笑道:“妹妹……我、我是为了你好。我……哪里说错了话?别担心,我回头叮嘱四爷,叫他不要说出去就晚了。不会有事的。” 杨甯望着顾荣儿诚惶诚恐的样子,心中一阵寒意如涌。 她知道自己必定是陷入了某个圈套里,但顾荣儿演得这样真切,竟一时叫杨甯也无法确信,顾荣儿到底是不是针对了自己。 杨甯只能瞪向青叶:“走!” 被青叶扶着下楼,一阵风吹过,杨甯闭上双眼。 回头看向顾荣儿,却见她跟翠春跟在身后,虽然还是那副慌张的样子,可那眼神嘴角、却似乎有压不住的…… 杨甯打了个寒战! 她知道自己想对了,今日这场绝非巧合,顾荣儿必定是做了什么。 可让杨甯百思不解的是,为什么她竟然敢? 她是不想活了吗? 而方才听的那几句《寄生虫》的唱腔,又在耳畔响起:花尚有重开日,人决无再少年……武陵溪引入鬼门关,楚阳台驾到森罗殿! 越是得意洋洋,越是觉着欢喜无限,越是危机重重,乃至于一步坠入深渊。 这可真是,太过应景了! 出了茶楼,杨甯手足酸软,几乎上了车,青叶在旁竭力扶持,在将她送了上去。 车内,杨甯逐渐镇定下来。 但她心中的寒意却有增无减。 就算是顾荣儿设计自己,她有本事把赵世弄到楼上,但是端王殿下呢。 那可是她所无法控制的。 难道端王的出现只是个意外? 可杨甯很快想到——如果是意外,那顾荣儿叫赵世来的那一场又算得了什么? 除非端王也是早在计划之中的。 然而端王又岂是顾荣儿能沾的上的人……这怎么可能! 又或者,顾荣儿是早就听说了端王会在那里出现,所以才拼命撺掇她今日前来。 这倒是能说得通。 可虽然说得通,但顾荣儿没有这么做的道理! 她为何要如此,这样做,对她一点儿好处都没有! 杨甯闭着眼睛,脑中迅速转着。 有很多次,她想要开口询问对面的顾荣儿: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杨甯又猜到,顾荣儿绝不会轻易承认。 何况,现在对杨甯来说,并不是算账,而是补救。 端王竟然看见了那样的情形……虽然是误会,但也极为不堪。 要怎么才能扭转乾坤? 让赵世去解释?让自己去解释,让…… 杨甯思来想去,对,事情还没有到达最坏的地步,她还有顾家! 只要顾家在,再加上把此事解释清楚,端王未必就真的断绝了关系。 顾荣儿道:“妹妹……都是我的错,本来想高兴高兴,偏闹出事来,今日不出来就好了。” 杨甯睁开眼睛,淡淡道:“也不是你的错,谁能想到呢?只不过,这本是一场误会,也不算什么。” 顾荣儿道:“是、是啊,我也这么觉着,反正……妹妹应该没吃大亏的。” 杨甯的眼底掠过一点寒光,却冷笑道:“当然。还多亏你们回来的及时呢。” 原先,在杨甯心目中,顾荣儿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杨甯虽说是名义上的庶女出身,但在杨府,从小的待遇比嫡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顾荣儿,她只有个在御史台当文吏小官的父亲,又不是正经顾家的亲戚。 顾荣儿不过是个依附在顾家而生的寒酸小户,本来以她的出身,顶多嫁个同样差不多的门第,七八品或者随便在哪个衙门当差、没品级的夫君都是可能的。 至于前世她嫁给赵世,也正是因为一步一步处心积虑才达成的。 而就算嫁给了赵世,她也是尽心尽力地为了顾家谋图利益,因为顾荣儿清楚,就算成了赵家的少奶奶,但顾家是她的立身之本。 赵世虽然被她所迷,但天长日久,未必不心生厌倦,去了一个夏绮,焉知她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夏绮,而她这种小户之女,必须得有个“靠山”。 对于身为王妃的杨甯,顾荣儿更是尽巴结之能事,处处奉承。 因此对杨甯来说,不管是现在的顾荣儿,还是将来的,都是一副谄媚奉承的奴才样儿,都绝不敢对她弄鬼。 哪里想到,有朝一日,竟是阴沟里翻了船! 马车停在了顾家门首。 内宅的丫头们迎着,道:“府里那边来问了几次,姑娘还是先过去趟吧。” 杨甯道:“时候不早了,也是该过去看看,好歹把这场戏演完了。” 顾荣儿道:“妹妹不用回去洗漱一番?” 杨甯瞥着她道:“多谢,不必了。”她想立刻将顾荣儿弄死。 顾荣儿讪笑:“那就随妹妹罢了。” 两个人带着丫鬟,到了顾府,往顾家老夫人上房而去。 老太太那边催了几次,总算见他们回来,忙叫杨甯上前:“怎么了?他们说你为你二表哥的事情伤感太过……你这丫头倒是真心,只是你也切记不必太过伤心,免得亏了身子。” 杨甯扑在老太太怀中,嘤嘤地哭了几声:“老太太……” 顾家老夫人抱着她:“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老太太不知道,甯儿、甯儿做了错事。”杨甯低低地,抽噎着。 老夫人一怔:“什么?” 杨甯起身,竟跪在地上:“求老太太屏退左右,甯儿才敢说。” 老夫人莫名,又见她如此阵仗,只好先叫屋内的众女眷都退了。 顾荣儿见状,只得也先退出门口。 到了门外,顾朝宗之妻悄悄地问道:“这甯丫头好好的,是怎么了?” 顾荣儿垂眸勉强一笑道:“大太太,妹妹心里的想法最多,我也不知道呢。” 屋内,杨甯见人都去了,便跪在老太太跟前,说道:“今日我跟着荣儿姐姐回去,她见我着实伤心,怕我闷出病来,便要带我出去透透气,我不愿意动,她竟百般劝说,我又不忍心拂逆她的意思,就跟着她出了门……谁知,竟带我去了一处什么唱曲的地方……” 老太太双目圆睁:“什么?出门?这时侯出去做什么!又、又什么唱曲的地方?” 杨甯道:“我哪里敢打听,也不敢看,就跟着她在房内,本来想听两首弹唱就走的,谁知……赵家的赵四爷突然出现,因喝醉了,竟把我当作了……荣儿,就动手动脚……” 老太太倒吸冷气,骇然:“什么!你、你难道……” 杨甯忙否认:“老太太放心,我拼命反抗,打了他几下,荣儿他们也及时回来了,这才无事。” 老夫人长吁了口气,手抚着胸口道:“阿弥陀佛,这是要吓死我!幸亏无事!” 又怒道:“这荣儿平时看着还乖巧,怎么现在竟是坏了,为什么暗中引着你出门!快叫她进来!” 杨甯忙道:“老太太息怒,其实也跟荣儿姐姐没什么相干,是我一时没定下心来,心一软就跟着她去了,她有三分不是,我倒是有七分不对,所以才向老太太请罪的。” “你自然是个懂事我知道,”顾家老太太不由分说地,又喝道:“叫荣儿进来,还等什么!” 门外的顾荣儿早就听见里头传她了,顾朝宗之妻诧异:“为什么又叫你?” 顾荣儿苦笑:“只怕是妹妹说了我的不是呢。” 说完迈步进门,见老太太果真满脸怒容,喝问道:“你还不跪下!你快说明白,为什么好好地引着你妹妹出门?还差点闹出事来!” 顾荣儿慌忙跪地,闻言满面震惊,疑惑说道:“这……怎么是我引着甯儿出门的呢,我并没有啊。” 杨甯惊愕转头。 老太太问道:“你说什么,不是你?你还敢当面说谎?还是甯儿诬告了你?” “妹妹说是我?”顾荣儿转头看向杨甯,满脸不可思议:“你、你怎么这么说?” 杨甯咬了咬唇:“我不敢说谎,只是跟老太太说了实话罢了。” “什么实话,”顾荣儿匪夷所思,道:“我本来因为今日出了事,才想帮妹妹隐瞒,免得说出来连老太太身上也不痛快,你竟然……先把我告了?若是这样,我可也就说实话了。” 杨甯死死地盯着她,几乎按捺不住怒气了:“你说。” 顾荣儿转头看向顾家老夫人:“老太太,是甯儿妹妹觉着府里闷,才央求我一块儿出去的,我自己哪里有这个胆子,竟在府里办丧仪的时候干这种事呢?” 杨甯想不到她居然空口说白话,不怒反笑:“顾荣儿,明明是你先开口……” 顾荣儿极其惶恐:“天地良心,若不是妹妹你逼着我,我怎么敢出门?” 杨甯的手指甲几乎都攥紧肉里。 顾荣儿又道:“再说,妹妹你、你本来就觉着府里给表哥大办丧事十分不妥,还说……” 老太太的目光在她两人面上逡巡,虽然顾荣儿平时乖巧,但老太太心里更喜欢的自然是杨甯。 所以见两人各执一词,老夫人的心还是偏向杨甯多些的。 如今听了这句,她惊愕道:“说什么?” 顾荣儿却低下了头:“回老太太,我、我可不敢说。” 杨甯咬牙道:“荣儿姐姐,你可想好了,别什么都往人身上编排。” 顾荣儿听出她话中的要挟之意:“我、我何尝编排了,我说的句句是真……” 就在这时,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竟道:“你刚才说的话,只管说出来,我给你做主!” 杨甯变了脸色。 门口进来的,竟正是顾朝宗,他走到老夫人身旁:“母亲。” 老夫人面色一沉,也盯着顾荣儿跟杨甯,却没言语。 顾朝宗向顾荣儿喝道:“还不说?你要讲的是真话就罢了,若是说谎,不用惊动你爹,我立刻叫人把你打死!” “我万不敢在老太太跟大爷跟前说谎,”顾荣儿低着头,颤巍巍道:“是妹妹说,二表哥又不是正经马革裹尸建功立业的死法,死的又不怎么荣光,府里这样弄很不像话,还说……” 老夫人的脸色大变。 顾朝宗更是气绿了脸膛:“什么!” 顾荣儿道:“还说……府里该、改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就不该管大表哥如何夜不归宿,早点管管二表哥别叫他在外头胡作非为,也就没有这回事了。” 杨甯早在她说什么“办丧事不妥”的时候就觉出了不对。 如今听顾荣儿一字一句,把那天晚上自己跟青叶的对话都说了出来,心中之惊怒无法言说。 她扭头看向身旁的青叶。 青叶却满脸慌张,只忙摇头。 老太太看向杨甯,已经没了先前的和蔼:“甯儿,她说的是真的?” 杨甯咽了口唾沫,有种大不妙的预感:“老太太……这是她挑拨离间……” 此刻顾朝宗的怒气却已经极至了。 他清楚顾荣儿自己是编排不出这些话来的,既然如此,那只能是听来的。 顾朝宗盯着杨甯,笑道:“好、好好,家里竟出了这样明白的人!老太太你听见了?平常说她多聪明懂事,如今呢?还没飞上高枝,就已经看不起咱们了,这种贱人如何靠得住!” 杨甯脸色煞白,只能否认:“舅舅,我没说过这种话!你何必相信别人搬弄是非!” 顾朝宗冷道:“难道她会自己捏造这些来陷害你?还说的知根知底的?荣儿,我问你,你有这个胆子吗?” 顾荣儿流泪道:“我哪里敢,想都不敢想,甯妹妹说这话的时候,她的丫头也听得真真的,老爷问她就知道了。” 杨甯窒息。 顾朝宗扭头看向青叶:“是吗?” 老太太也跟着瞪向青叶。 章节目录 第203章 二更君 青叶被盯着看, 只能跪在地上。 她并没有开口,低着头发抖。 杨甯镇定地望着她,正色凛然:“青叶, 你不用怕,当着老太太跟舅舅的面你只管说实话。倘若我说过这样的话, 你只管说出来, 我并没什么好遮掩的, 可若我没说过, 你却不能在这里红口白牙地陷害主子。说罢!” 老太太忙道:“不错,你快说!” 青叶垂着头,心底出现的是昨夜杨甯同她说的那些有关顾瑞湖的种种,言犹在耳。 半晌, 她终于道:“我、我一直跟着姑娘身边……姑娘, 姑娘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顾荣儿惊疑地说道:“青叶、你不能这样睁着眼睛说瞎话呀。” 青叶并没有看她,低着头道:“我、我没说谎,我真的没听过。荣姑娘,想必是你……你听错了吧。” 杨甯呵地笑了:“荣儿姐姐, 我不知你为什么要捏造这些话来害我, 我也不知我到底哪里得罪了你,你何苦这样处心积虑的……” “哼!”没等顾荣儿开口,顾朝宗冷哼了声。 他毕竟是在漕司上混的,见过多少狡诈阴险或者自作聪明的人, 见青叶这般,就知道她有藏掖。 当下顾朝宗喝道:“来人, 给我把这个贱丫头拉出去痛打!打到她愿意说实话为止!” 青叶叫道:“大爷饶命!” 杨甯也忙求情:“舅舅!这丫头说的是真话,你何必又……” 顾朝宗冷笑:“我的眼睛尚且没有瞎。你不用维护她,是真是假, 我自己会看。拉出去!” 两个婆子上来,把青叶带了出去。杨甯忙看向老夫人:“外祖母!” 老夫人忖度:“甯儿,你不用着急,就算这丫头说的是实话,那今日她不知体统,硬是带你出门去,又几乎出事,那这就是她的失职,不管怎么,也少不得这一顿打!” 杨甯的唇动了动。 此刻顾朝宗跟老夫人都在望着她,倘若她再求下去,只怕他们都会疑心。 杨甯只得隐忍。 顾朝宗大概是有意要杀鸡儆猴,并没有叫人把青叶带远,就在院门口上打了起来。 噼里啪啦的响声,夹杂着青叶求饶哭叫的声响,让人的心忍不住为之发颤。 里里外外的仆妇们都不敢出声,只鸦默雀静地垂首侍立。 眼见打了二十板子,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杨甯红了眼,忍不住问:“舅舅,你真的要把我的丫头打死?” 顾朝宗置若罔闻。 老太太犹豫了会儿,道:“打了这么久,还没有开口,兴许她不是说谎,老大,还是罢了。” 顾朝宗道:“老太太……我看那丫头很是刁滑,不给她个教训,她未必老实。” “再打就出了人命了。”老夫人皱皱眉:“也许真的……是荣儿听错了,这件事也不必再闹下去了。” 她说到这里,眼神颇为凌厉地看向顾荣儿。 对于老夫人而言,就算杨甯真的说过这话,那顾荣儿却也不该就给她抖搂出来,小孩儿私下里的话,传到顾朝宗的耳朵里,自然变了味,何况杨甯……对于顾家而言,也另有“用处”。 她不想让顾朝宗跟杨甯闹得太僵。 顾荣儿当然察觉了,只慢慢低了头。 “荣儿有没有听错,我倒是不敢说,”谁知顾朝宗复又冷然凝视着杨甯,说道:“甯儿,你是个聪明的,今日在南音茶楼里的事情,你跟老太太说了实话了?” 杨甯一窒:“舅舅……” 老夫人道:“你问这个做什么,方才她自然是跟我说了,虽然虚惊一场,还好没有大碍。” “没有大碍?”顾朝宗冷笑连连:“真正的大碍,只怕她没跟您老人家说罢。” 老夫人惊讶:“你在说什么?难道不是赵家老四无礼?” 端王在门外目睹这件事,杨甯没有先跟老夫人说。 杨甯知道事情该一步步处理,如果告诉了老夫人自己出去听曲子,被赵世非礼又被端王目睹,那老太太的惊怒自然会加倍。 所以她只先说了前面一节,等这件事平了,再慢慢说端王的事情。 这本来是不错的算计。 毕竟顾荣儿“不认识”端王,她也不会提起。 但杨甯没料到的是,顾朝宗竟仿佛知道了…… 她才有点安下去的心,又开始绷紧。 顾朝宗凝视她一眼,回头走近,在老夫人耳畔低语了几句。 “什么?”老夫人震惊,急促地问:“你说的可是真的?” 顾朝宗压低声音道:“儿子怎么敢在这种事上说谎,是跟随王爷身边的一个侍从,悄悄地给我报了信儿!我才知道呢!不然还给蒙在鼓里!” 老夫人一阵晕眩。 杨甯刚要上前扶住,老夫人一把推开她:“你!你给我说实话,今日在那个什么楼里,你到底还遇到过谁?”她指着杨甯,手指发抖。 杨甯知道瞒不住了。 她含泪道:“当时我正把赵世推开,冷不防外头有几个人经过,只是没看清是谁。本来以为无事的……才没跟老太太说。” 顾朝宗道:“你没看清是谁?那人家可看清了是你!哼……你还有脸……” 老夫人猛地咳嗽了起来。 杨甯正欲上前,老夫人道:“你竟然……你太叫我失望了!” 原本还指望着杨甯争气,没想到竟连最要紧的端王都得罪了,老夫人气急,大失所望。 顾荣儿见状悄悄靠近,扶着老夫人,轻轻地给她捶背。 老夫人顺势瞪了她一眼,可想到杨甯竟在端王跟前丢人现眼,还在顾瑞湖的事情上指手画脚,那么去那什么茶楼的事情,顾荣儿只怕也没有说谎,一念至此,便没有再对顾荣儿如何。 杨甯在旁看着,身心俱冷。 顾朝宗睥睨道:“我是不该把瑞湖的丧事办的太过隆重,也不敢劳烦你在这里,他大概也没那个福气需要姑娘帮他守丧……你还是回你的太医杨家吧。” 杨甯微微一晃,却还是硬挺着,向着老夫人屈膝行了个礼,这才退出。 外头,青叶被打的晕厥过去,腰臀处已经血肉模糊。 顾府的人将她拖扶着出去,送到车上。 此时杨府之中,还完全不知外头的事情。 杨甯府门口下车,吩咐去唤两个仆妇出来,将车中的青叶扶了出来。 门房众人都吓的不轻。杨甯面色冷冷地,先行进门。 这会儿顾莜还在老太太房里,等听说出了事,急忙赶回来查看究竟。 进了杨甯的院子,里外静悄悄地,顾莜匆匆到了里间,却见杨甯倒在凉榻上,脸色如雪,闭眸咬牙,竟不知死活一般。 顾莜惊得上前:“甯儿?你怎么了?” 杨甯一动不动。 顾莜道:“出了什么事,为何他们都在说你的丫头受了伤,还是被人打的?” 杨甯翻身向内,并不理她。 顾莜见状,起身去见青叶。 却见在丫鬟房中,青叶趴在榻上,从腰往下都被血染湿了,两个丫头围着她,想给她解开衣裤,却几乎无法下手,布料都打碎在血肉里了。 顾莜虽然御下甚严,手段狠辣,但猛然见了这个,却也惊心。 她定了定神,见青叶脸白如纸,头发**地,昏迷不醒,显然问不得了。 于是仍旧退出来,回到杨甯身边:“甯儿,你好好跟娘亲说,到底是出了何事?谁欺负了你?” 杨甯一言不发。 顾莜道:“你是怎么了?谁欺负了你,你去讨回来!你要是讨不回来,你告诉娘亲,我自然帮你收拾他们!” “你能吗?”杨甯突然出声。 “你这是什么话?” “如今欺负我的人多着呢,你能收拾得过来吗。” “那怎样,我自然一个个收拾!”顾莜道:“别这么颓丧,快说。是谁惹你不痛快了。” 杨甯闭着双眼,隔了会儿:“惹我不痛快的人……顾荣儿,端王殿下,大舅舅,老太太……” 顾莜听到第一个名字,还只冷笑,她显然也没有把顾荣儿放在眼里。 直到听见第二个,第三个…… 顾莜怔住,几乎以为杨甯是在玩笑:“甯儿,你说什么?你认真的?” 杨甯惨笑了声:“是认真的,怎么样,母亲帮不了我吧。” “可……可这到底是出了何事?”顾莜惊疑不定:“怎么端王殿下都……” 杨甯不再开口。 顾莜心里焦急,唯一知道真相的两个人,一个受伤昏迷,一个却答非所问。 她本就是个急脾气,见状也恼了,站起来喝道:“你给我起来!有什么话说明白!别这么死气沉沉的!遇上点事儿就这么畏缩,没有出息!” 杨甯听到后面四个字,猛地翻身坐了起来。 “我没有出息?你倒是有出息!”她大声说道。 顾莜震惊:“你、你说什么?” 杨甯的眼睛通红,死死地盯着顾莜:“你有出息,凭着高枝儿不去,偏偏喜欢上这样一个平庸无奇的男人,要权势没有,要深情也有限,偏偏你还如获至宝,你可以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顾莜惊呆了,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杨甯道:“你知不知道,我正是因为看着你,我才不相信那些什么情深如许,我怕自己也落得跟你一个样子,凄凄惨惨地,只为那个男人而活……还因此嫉恨那个早就该死了的女人,甚至因而容不下杨仪!” 提到杨仪,杨甯复又一笑:“我跟杨仪本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但你恨洛蝶,恨杨仪的存在这样碍眼,那我自然也要争气是不是?我恨她,我也恨她!可我本来、不打算再争斗了……” 顾莜顿了顿:“你、你是不是疯了,说的什么话?” “实话,真话,虽然难听却是我心里所想的,”杨甯盯着顾莜道:“我自然要选那个最有权势的男人,这样,对你,对我,甚至顾家杨家才都好!因为这个,明明我知道有个人对我真心深情,甚至肯为我死,我还是得辜负他,如今倒好,我什么也得不到了,深情之人,或者权势……两手竟都是空了!” 眼泪一涌而出,杨甯道:“你说我没有出息,你有没有想过,你再得意也是个姨娘出身,我再得意也是个庶出的……我们娘儿俩在这府里虽说无人敢惹,但是在顾家呢?你知不知道那些人底下都说的何等难听?知不知道之前连顾瑞湖那个杀千刀的都敢取笑你我!我都是拜你所赐,得来的福气。你竟说我没有出息……你自己就是自甘堕落,我只是不想跟你一样罢了!” 顾莜直直地望着杨甯,听到最后,顾莜挥手给了杨甯一个耳光。 杨甯被打的往旁边倒去,她的脸上迅速地多了个巴掌印。 她手撑着凉榻,眼泪无声地掉下来:“我这会儿才知道,什么叫机关算尽太聪明……王府我去不了了,三哥哥也嫁不了了……”她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出息,那就没出息吧。” 顾莜胸口起伏不定,她把发疼的手掌握起来。 定了定神,顾莜道:“我中意于你父亲,这心思一直不改,我也从不后悔,我所做的只是守着他,你不该这样说我。” 她向着杨甯走近:“至于你,我从来没有逼你选什么,你要如意郎君,还是至高无上的权柄,都由得你,只有一点,你如果选定了,那就别再摇摆,那就不管别人说什么,当面羞辱你也好,背地说闲话也罢,就算唾沫吐到脸上,你都要选他!” 杨甯没想到竟能听见这样决然的话,不由一震。 顾莜冷笑:“可是我看你并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说要争气要出息,就要嫁给端王,可你心里又放不下俞三,你倒不如扪心自问,你选了端王,是为你自己考虑多些,还是为了我,或者杨家顾家,如果是为你自己,我无话可说,如果是为了其他这些,你大可不必!” 杨甯转头看向顾莜。 顾莜道:“我问你,青叶是谁打伤的。” 杨甯吸气:“大舅舅。” 顾莜问:“为什么?” “我中了顾荣儿的圈套,在茶楼里被赵世轻薄,正给王爷看见,大舅舅知道了这件事。”杨甯闭着眼睛,把心一横,一口气说完:“我私下里说大舅舅不该为顾瑞湖的丧事大操大办,顾荣儿不知怎么知道了,告诉了他。” 顾莜明白了。 “哼,我原本就觉着你跟那个寒酸女走的太近,如今总算弄出事来了。”顾莜眯了眯眼睛:“这件事给你长个教训也成!不过,今儿的事,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杨甯不明所以。 顾莜咬牙道:“以为你去不了王府了,就开始看人下菜碟?我要去跟他算算这笔账!” “母亲……”杨甯忙下地。 “你老实呆着。”顾莜回头喝道:“他敢给你没脸,就是在打我的脸,我自然也给他没脸!” 顾府。 明日就是顾瑞湖出殡的日子,将近了黄昏,来人渐少。 突然门上来报,说是姑奶奶回来了。 里头顾朝宗一听就知道不妙,不过只以为顾莜是来向老太太哭诉之类的,倒也不放在心上。 谁知顾莜并没有去寻老夫人,而竟先来了长房这里。 顾朝宗房内还有几个清客相公等在,就听到外头急促脚步声响,小厮来告诉:“姑奶奶来了!” 众人一惊,就听到顾莜的声音从外传来:“大哥哥在哪儿呢,让我看看,你是越发出息了,能够欺负自己的外甥女儿了?” 那些清客相公们听了这句,各自悚然。 只见一个盛装丽人从外走了进来,杏眼圆睁,粉面桃腮,顾莜的目光在室内扫过,看着顾朝宗,冷冷然。 顾朝宗咳嗽,对众人示意。 大家沿着墙根往外走,冷不防顾莜抬手道:“都给我站住!” 她的手中拎着一块丝帕,轻轻地向下一抖:“既然都在这儿,那就给我评评这个理!” 众人吃了一惊,顾莜迈步进门,且走且打量着顾朝宗,说道:“你一个当舅舅的,竟以大欺小,公然地欺负自己的外甥女,就算她口没遮拦说错了几句话,你也不至于就当众把她的丫头打的半死不活!你们说说,这是当长辈的能干出来的事儿?” 大家见顾莜进内,哪里还敢搭腔,嗖嗖地从门口窜了出去。 顾朝宗吁了口气:“妹妹,你说话讲讲道理,我又不是对你,只是甯儿太不懂事……” “甯儿是我的心头肉,你针对她,就是针对她,你打她的丫头,就是打我!”顾莜不由分说地截断了,道:“什么不懂事,我问你,你好好想想,丧事这上面她说的哪里有错!她只是外甥女的身份,不便规劝,你只管问问别人,哪个不跟她一样想法?你以为那些顺着你的人、总说你对的人就是真的为了你好了?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口利于病!大哥哥你不听也就算了,还故意为难她一个小孩子,你真做的出来!” 顾朝宗看门口无人了,便小声道:“阿莜……你熄熄火,你仔细问过她没有?我又哪里为难她了,我不过是打了她的丫头几板子,那丫头原本可恨,你难道不知道她竟纵着甯儿出去,惹出了天大的祸事?” 顾莜道:“哼!到底是谁勾引甯儿出去的,谁又知道?只是甯儿一个小丫头是在这府里住着,出了事,我自然问你!” 顾朝宗瞠目结舌:“你、你这不是倒打一耙吗?” 这会儿顾朝宗的夫人江氏闻讯而来,只是在门口还未敢入内。 夫人忙着把外间那些丫鬟婆子小厮等都远远地打发了出去,包括跟着顾莜的人,免得听见他们兄妹吵出不妥当的来。 顾莜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是觉着今日甯儿得罪了端王殿下,就没有指望了是不是?因为这个,你就给她冷脸?亏你还是大官,亏父亲还想让你接手漕司,就这点眼力见识,也难怪父亲至今仍旧不能放心退下来!” 这话刺心了,顾朝宗倒吸一口冷气:“顾莜!你太过了!” 顾莜道:“我怎么太过了?甯儿再疏远,也有顾家的血脉!是我的女儿!父亲之下,你就是顾家最大的,你连自己的家里人都不能护着,反而褒贬舍弃,你觉着父亲会很赞赏你这么做是不是?” 这会儿顾朝宗的夫人江氏见势不妙,又觉着顾莜说话确实难听,就忙走了进来:“罢了罢了,兄妹们口角几句,可千万别动真火。” 顾莜看向她:“嫂子来的正好儿,嫂子你不如说说看,今儿大哥哥做的事可对?” 江夫人笑道:“你哥哥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管。” 顾莜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冷笑道:“嫂子倒是贤惠,可惜我却不是个嫂子这样的人,有什么不惯我必得说出来,绝不会藏着掖着,要是自家人都不敢说句真话,那他就是活聋子活傻子了!” 江夫人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外头丫鬟来到:“老太太听说姑奶奶回来,请过去说话。” 顾莜把顾朝宗跟江氏打量了一遍,冷哼了声:“要是大哥哥只把我们当作可利用之人,一旦利用不成,就弃如敝履或者畏如蛇蝎,那我就没什么好说的!以后,大哥哥就自在当自己的聋子傻子罢了,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顾朝宗喝道:“顾莜!” 江氏也皱着眉,想说又不敢。 顾莜却毫不在意,甩手扭头出门。 下午申时过半,杨仪出宫。 杨佑持跟小甘接着,在宫门口才要上车,背后有人叫她。 忙回头,却见是杨佑维,急急忙忙追了出来。 杨仪忙止步问何事,杨佑维道:“巡检司那边有一件急差,想请妹妹跟我一同前往。” 听了这句,杨仪踌躇。 杨佑持却眼睛发亮:“是不是那三对夫妻乱杀的案子?” “什么夫妻乱杀!”杨佑维到底沉着谨慎些,呵斥了弟弟一句,又对杨仪道:“此案的两个疑犯都是女子,虽然太医院派了我在巡检司,可我担心有我做不成的事……” 杨仪听了这个理由,这才答应。 他们两个倒也罢了,只有杨佑持最为兴奋,一旦涉及这些奇案怪事,尤其男女之情的,杨二爷最感兴趣,平时挤不进去还要奋力一搏呢,何况如今。 只不过走到半路,杨佑持便给家里来人唤了回去,说是有事,让杨二爷大感遗憾。 于是,杨佑维同杨仪两个前往巡检司,门下下车,正有几个差官来往,看见他们两个差不多一色服饰,还以为是两名太医,等发现一个小丫头还跟在身后,忙细看,才认出其中一人竟是之前来过的“仪姑娘”,见她换了官袍,更见风采,一时都目不转睛。 杨佑维跟杨仪两人向内而行,刚进二门,对面就有人迎了出来,两只眼睛直直盯着杨仪,那灼然的笑意几乎能把人烫伤了。 杨仪跟薛放的目光一碰,若无其事地转开看向别处。 谁知正看到旁边廊下,俞星臣跟葛副队正缓步而出,俞巡检先是看看薛十七郎,又看看杨仪,脸上的表情,令人无法形容。 章节目录 第204章 三更君 杨仪因要回避薛放那灼人的目光, 才故意四处乱扫,谁知又撞上不该撞见的。 只好蜻蜓点水,重又乾坤挪移。 这会儿薛放已经迎了过来, 向着杨佑维一拱手:“杨太医。” 杨佑维受宠若惊,忙还礼:“十七爷。” 不料薛放只是拿他做筏子, 不等他唤完就已经转向了杨仪:“杨侍医。” 最简单的三个字, 还没说完, 那语声中的笑意已经随着流溢而出。 杨仪无奈, 抬眸看他,微微垂首示意:“十七爷。” “真见外。”薛放勾着唇,眼睛好像长在了她的脸上身上。 旁边杨佑维微怔。 杨仪蹙眉,手拢着唇, 咳嗽了几声。 还好此刻, 一个人从薛放身后探头出来:“杨侍医?” 杨仪猝不及防:“陈旅帅?” 陈十九郎从薛放之后踱出来,将杨仪上下打量:“啧!你这一身可好看极了!” 薛放扭头,张开手摁住陈献的脑袋:“去!乱看什么!” 杨佑维是个正经之人,看不懂这三个人之间的玄机, 越发无措。 还好这会儿葛静小碎步赶了过来, 还没到跟前,那无可挑剔的笑脸已经准备就绪:“杨太医,杨侍医,有劳有劳!” “葛大人!”杨佑维赶忙迎了上去。 杨仪也跟着绕过薛放, 擦身而过的时候低声道:“收敛些!” 薛放忙要跟着转身,听了这句, 只得脚步放缓。 这句话别人没听见,跟在薛放身旁的陈献耳朵却很尖,他看着一身官袍的杨仪, 又看向薛放:“收敛……些儿?” 薛放轻轻地在肩头捶了他一些:“你也给我收敛些!” 陈献嗤地笑了起来。 那边葛静八面玲珑地寒暄着,请杨仪跟杨佑维入内,起初杨仪因无官职,只是请她帮忙,原本冯雨岩不很赞同。 如今这位姑娘已经是正经的太医院挂职,连冯老将军也无话可说。 此时葛静道:“如今验房那里只有秦仵作的徒弟,后天他孙女就成亲了,实在不能再劳烦老头子。” 这提醒了杨仪,她想起上次去找秦仵作的时候,曾起过意,要给人家备一份红包的。只不知道薛放忘了没有。 她忍不住回头看向十七郎,却正看到薛放跟陈献两个靠着在说话,不知陈献说了什么,薛放探出手臂,一把揽住他的脖颈,将他生生地擒在胸前。 陈献无法挣扎,被勒的脸上涨红,求饶道:“行了行了,我再也不敢了,十七爷饶过我吧!” 薛放不怀好意地笑道:“有本事再跑啊,还说什么惹不起躲得起,我看你惹不起也想惹……” “我认错!再也不敢了!” 杨仪看着他两个打闹,不由皱眉。 她只顾打量,神不守舍,竟忘了正上台阶,脚下顿时给绊住了。 杨仪往前一栽,本以为要跪倒下去,冷不防旁边一只手臂探过来,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 同时旁边的葛静跟杨佑维、身后的小甘也赶忙要护着她,一时众人瞩目。 杨仪抬头,见抓住自己的赫然正是俞星臣。 原来先前他跟葛静说话,葛静去迎杨仪杨佑维的时候,他一直站在门口,并未离开。 杨仪微惊,忙隔着衣袖拂落他的手臂。 俞星臣倒也没怎样,只说道:“杨侍医此番过来,能否帮着看一眼那尸首?” 杨佑维的眼睛瞪得极大,他毕竟没见识过杨仪验尸的样子。 “若巡检司需要的话,倒也无不可。”杨仪垂着眼帘。 这会儿薛放因发现杨仪几乎摔倒,也抛下陈献赶了过来,握着手臂问:“没磕碰着吧?” 杨仪道:“多谢,并无。” 薛放看她面无表情,对自己跟对别人似的冷冷清清,略略有点失落。 葛静忙道:“请两位先去看看那疑犯吧,先前她竟欲寻死,若非十七跟十九两个及时拦着,只怕这会儿就要多验一具尸首了。” 这个笑话有点冷。只有跟随葛静的一个侍从赶紧笑了笑,其他几人却因各怀心思,都无暇捧场。 向内走的时候,杨仪却放慢了脚步,她转头问薛放:“这案子是怎么回事,十七爷去发现的?” 薛放以为她是当着人的面有意不理自己,正也不敢去跟她说话。 见她主动开口,忙转忧为喜,赶紧压低了嗓子说道:“是。之前我按照你的吩咐,先去给闻北蓟送了东西……正好遇到陈十九,我们往回的时候去南外城,本想找付老头,不料正遇到案发。” 前方葛静陪着杨佑维,跟俞星臣一起向内,回头看了眼,见杨仪跟薛放说话,倒也罢了。 杨仪问道:“现场的情形是怎样的?真的觉着这三个案子有关联么?” 薛放就将现场如何告诉了杨仪:“目前并未发现有什么关联,只是我这么觉着罢了。” 陈献在旁听着,说道:“有一点很奇怪。” 杨仪转头:“什么?” 陈献道:“就是那个女人……我指的是疑犯,她衣衫不整,像是跟人搞过一样,按理说,夫妻两个有兴致干那种事,颠鸾倒凤,正是情浓的时候,很不至于要下杀手,除非真的有什么奸/夫,被夫君撞破奸/情才杀人的。” 薛放听着他肆无忌惮地说什么“搞过”“干那种事”“奸/夫奸/情”,以前不觉着如何,可现在,却觉着陈献不该在杨仪跟前说这个。 十七郎便道:“不雅不雅,不堪入耳。” 陈十九诧异,盯了薛放一会儿,似笑非笑地问:“那怎样才能雅、可堪入耳呢,十七爷?” 薛放绞尽脑汁,半天才道:“呃,你可以说……他们两个好似是行过周公之礼,或者、红杏出墙之类……” 陈献瞠目结舌,哈哈大笑。 连杨仪也觉啼笑皆非:“罢了,这种事情,直截了当地说就是了。最主要是陈述事实,叫人明白。” 陈献对薛放一眨眼:“听见了么?仪姐姐夸我呢。” 薛放道:“你又欠揍了!” 杨仪看陈献对薛放的态度,默默地伸手,竟把薛放往旁边拉了拉。 薛放以为她是怕自己对陈献动手,便道:“放心,我吓唬他。” 陈献却多看了杨仪一眼,觉着她这下意识的动作似乎有点儿怪。 杨佑维先去给那方家娘子看诊,因先前那伤口被塞了香灰,到了巡检司后,有大夫来给处理过,但清理的并不干净,如今看着反而肿了起来,着实吓人。 杨佑维赶忙叫人备了热水,给她重新清理。 偏那女子醒来,猛然见身边围着几个男人,顿时惊慌失措,挣扎乱嚷,竟极不配合,杨佑维无法行事。 幸而这时,杨仪赶到,从外走了进来救场:“哥哥。我来吧。” 杨佑维巴不得如此。 “别过来!”床/上的女人缩在角落,眼神惊恐而绝望地盯着她。 杨仪温声道:“你别怕,我是大夫,不会伤害你。” 她的声音柔和,又是这样清秀纤弱的模样,方家娘子先是本能地一缩,继而呆问:“你、你是……” 正说到这里,突然看见薛放跟陈献从外走进来,妇人顿时又大叫。 杨仪看着妇人的反应,略一思忖,回头冲两人悄悄地摆了摆手,又吩咐:“叫小甘进来。” 两个人才进门,又忙退了出去,门口小甘悄悄地走进来。 “他们已经出去了,放心,他们是巡检司的官爷,不是坏人,”杨仪缓缓说罢,把帕子浸在热水中,道:“至于我,不知你有没有听说过,我姓杨,是太医杨家的。” “杨、杨……”方家娘子喃喃了两声,突然定睛看向杨仪面上,然后她讶异地叫道:“你、你是女子?你莫非就是杨家的仪姑娘吗?” 杨仪微笑点头:“是。我就是杨仪。” 方家娘子直直地望着杨仪,眼中两行泪赫然滚落:“杨姑娘……” 杨仪将滚水烫过的细麻布挑出来,又对小甘指了指其他两块。 小甘会意,忙过来如法炮制。 杨仪则对妇人道:“你过来些,我给你把伤口清理妥当。” 方家娘子听着她直入人心的话,不由靠近了几分,可又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拼命摇头:“不、不用……我、我不想活了,杨姑娘,你不用为我费心了!” 说到最后,她抱头哀声道:“让我死了吧!” 杨仪也没遇到过这样一心求死的患者。 “这是为什么?”杨仪靠近方娘子:“我所见到的人,虽然有很多被病痛折磨,痛不欲生的,但每个人都是竭力想活着……如今你并没有什么绝症之类,为什么反而这样想不开。” 她拉住了方娘子的手腕。 方娘子一抖,抬头看向杨仪,望着她温柔的面色,又听着她沉缓的声音,竟没有挣扎。 杨仪一边握住她的手,一边说道:“别动。你听说过我的名字,可曾见过我?” “没有,”方娘子怔怔地看着她,回答:“之前姑娘去付老都尉家里看诊,我原本也想去看看热闹,可等得到消息,您早就走了。” 说了这句,方娘子迟疑地看向她身上:“杨姑娘,你、你真的当了官了吗?” “是啊。”杨仪微笑:“我穿这个是不是有点怪?” 方娘子忙道:“不不,一点也不怪,好看极了!只是……不像是女孩儿,方才我第一眼还以为是个男子。” 杨仪呵地一笑:“是啊,很多人都这么以为。” 方娘子还怕自己说错了话,听她也跟着附和,才放心,她讪讪道:“杨姑娘,你人真好,这般有本事,还这样随和。” 杨仪是故意引她说这些话,好让她放松下来,自己趁机给她把伤口料理妥当。 一块麻布被血跟污脏弄湿了,放在旁边,小甘已经挑出了另一块给她。用了三块麻布,才将方家娘子的伤处置妥当。 方娘子的注意力在她身上,甚至伤口有点疼,都忍住了。 杨仪将十灰止血散给她敷上。方娘子也没有再反抗。 其实她的伤,保险起见,是该缝针的,可杨仪怕她太疼,又怕她不愿意,只能暂且搁置。 小甘把染红的血水拿出去倒掉,门口屠竹等了半天,忙为她接了过去,又换了些干净的水。 杨仪洗了手,从荷包里翻出了一颗宁神丸,让妇人服了。 外头的杨佑维早开了内服的药,让人去抓了熬。 薛放在门口探头,等的煎熬,不知怎么个情形。 杨仪望着方娘子惊魂未定的脸,方才给妇人清理伤处的时候,她留心看她脖颈,手臂等裸露在外之处,依稀瞧见脖子上有两处浅浅的痕迹,其他伤却似没有。 杨仪正寻思怎么开口,方家娘子疑惑地问她:“杨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 “哦,是这里的薛参将请我过来给你看诊的。”杨仪索性在床边坐了。 “薛……” 杨仪道:“他先前去过你们家里,你没有印象吗?”她回头看向门口,正跟薛放四目相对。 方家娘子也随着看了眼,眼神茫然地:“我、不太记得了……” 杨仪道:“那你记得是谁救了你吗?” 方家娘子越发迷惑:“我不知道。” 杨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放轻:“那你记得什么?” “我……”方家娘子低头,手突然开始发抖:“不、不,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杨仪屏息:“杀谁?” 方娘子叫道:“夫君,夫君……”她拉住杨仪:“救救他,杨姑娘,你救救他!救救我夫君!” 声音越来越失控。 外间,陈献跟薛放,俞星臣葛静等都听的明白。 陈献的眼睛乌溜溜地:“她在说什么,救救她的夫君?难道是她杀人后良心发现?” 薛放道:“又或者是别人杀了他的夫君?” 陈献问:“那个奸/夫?” “你怎么老说奸/夫,毕竟事实未定。” “那该怎么称呼?” 俞星臣突然道:“就叫嫌犯男子就是了。” 杨仪在内安抚了方娘子,叫小甘陪着她。 退出来后,看外间一堆男人,她沉声道:“各位最好不要进内,她这会儿禁不得刺激,幸亏伤的不算很重,服两剂药调一调,明日该会好转。” 薛放道:“她是怎么了,见了我们跟见了鬼一样。” 杨仪想到方才方娘子见到薛放他们的反应,又想起了陈献方才在外头说的那些话,心头一沉。 俞星臣不动声色,忽然道:“去看看尸首吧。” 他自己当然是不能前往的,可等他的却有一大堆从顺天府弄来的文书,交代了这句,先行回去查看。 葛静见无碍,也自先去了。杨佑维坐在这里外间,先行照看。 薛放跟陈献陪着杨仪往验房,秦仵作的徒弟已经先检查过了,致命伤是脖子上一刀,那把凶器菜刀,也在旁边,方家老太太认过,是方家厨房里的东西无误。 杨仪细看尸首颈间伤口,道:“这里并不是一处伤。” 秦仵作的徒弟小孟凑过来:“啊,杨侍医说的是上面那道?这只是一点蹭伤。” 杨仪看他:“为什么会有蹭伤?” 小孟不解其意,道:“这……不小心碰到的吧。” 薛放在旁听出蹊跷:“你要真想一刀砍死这个人,又怎么会在他脖子上留下这么浅的一道?” 小孟懵懂。 陈献冷不防拿起那把菜刀,竟直接架在了小孟的脖颈上,喝道:“都别动,敢动我就砍了他。” 小孟目瞪口呆:“陈、陈旅帅……”还以为陈献突然发了疯。 薛放却笑道:“你别闹,别真把他吓坏了。” 陈献吐舌,却将小孟放开。 小孟捂着脖子惊魂未定:“这这、干什么?” 薛放道:“你还不明白么,这种剐蹭伤,只能是这样留下的。这死者方炜,曾经给人拿刀子要挟过。至少,刀子在他脖子上比量过。” 杨仪点头:“先前旅帅……十七爷说地上流了很多血。” 薛放道:“是,一看就知道人死定了。” 杨仪道:“这伤口虽是在致命之处,但导致他丧命的原因,是失血过多,这刀刃只把颈间的脉给切断,而没有割的很深,要真有深仇大恨、或者一时激愤动手,显然不该如此。” 杨仪没出口的是:要凶手是方家娘子,以她现在这个精神状态,尸首绝不可能只是浅浅一刀而已。 薛放问:“照这样流血,多久才可以死?” 杨仪道:“最多半刻钟。” “这就奇了,难道那女人给了他一刀,然后眼睁睁看他流血死了?” “什么深仇大恨,”冷不丁陈献在旁道:“总不会是因为那男的房事不力,惹怒了妻子吧。” 杨仪看向陈献:“陈旅帅为何认定他们夫妻……”她的脑中掠过陈献的“搞过”,又想到薛放的“周公之礼”,终于道:“他们夫妻行过周公之礼呢?” 薛放见她“从善如流”,一愕。 陈献偷笑,却道:“当时那女人要寻死,我把她揪了回来,她身上有一股味,我闻得出来,那是男人的精。” 杨仪的脸色突然很微妙。 薛放则心神不属,他偷偷看向杨仪,却见杨仪脸颊上似乎有些微红。 幸而陈献没发觉,胳膊肘抵了薛放一下:“别说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气味。” 杨仪转身,轻轻咳嗽。 “去你的!”薛放含糊了声,望着面前尸首,忽然道:“等等,我们去的时候那女子虽是衣衫不整,可这方炜却整整齐齐,不像乱搞过。” “不雅不雅,”陈献摇头叹息:“那叫周公之礼。” 薛放抬手去打他,陈十九身法灵活地闪过,转而问杨仪:“仪姐姐,是不是看看这个人的那处儿,就能看出有没有干过?” 那倒确实能看出来。 杨仪“嗯”了声。 “那就容易多了,”陈献头头是道:“假如他干过,那么就不存在那奸/夫,假如他没干过,那自然是别人干的,那娘们有奸/夫、谋杀亲夫无误了。” 薛放听他满嘴不雅,又如此提议,后悔刚才没有把陈献拍死。 章节目录 第205章 一只加更君 虽然陈献提议, 薛放却没有答应让杨仪去验看死者的那玩意儿。 他把陈十九拉到桌边:“你提出的,你来干!” 陈献瞪向他:“我又不是仵作,又不是大夫!” 薛放笑眯眯道:“我看你夸夸其谈如数家珍的, 比仵作跟大夫强多了。快点儿!” “放屁,我没那种爱好。”陈献试图挣扎。 “呸, 这是叫你验尸, 再说, 谁还有这种爱好不成?”薛放不由分说把他撮到尸首跟前:“再说, 你经验丰富……” 陈献扭头:“我什么经验丰富?” 薛放正色道:“你看……人很准啊。” 杨仪在旁边握着手打量他们两人,尤其是看陈十九郎。 见薛放这样强买强卖,不由一笑。 陈献磨牙,把小孟叫过来:“来, 你给他解开。咱们观摩观摩……只是干了没干, 我可未必晓得。” 杨仪在旁边说道:“如果是两人曾行房过,必定会有些痕迹,毕竟按你们所说,案发时候他们是才……才刚结束。” 思忖着, 她慢悠悠地说道:“若是陈旅帅有这方面经验的话, 自会看出来。” 陈献又瞪向她:“你也跟着学会损人了?” 杨仪笑道:“不敢不敢。” 薛放心里突然冒出一个词来,却不便当着陈献的面说出来,因趁着小孟解死者裤子的时候故意后退一步,到杨仪身旁, 低声道:“这叫不叫夫唱妇随?” 杨仪抬眸。 薛放被她黑白分明的清冷眼神一扫,鬼使神差地说道:“妇唱夫随也行。” 杨仪转开头不看他。 此刻, 小孟跟陈献已经将死者裤子脱下,见那阳/物缩在底下. 小孟年纪尚轻,还没很接触这方面的经验, 看的不明所以。 陈献皱眉:“看着没有那种痕迹。” 薛放伸手挡在杨仪的脸跟前,不叫她看,却叮嘱陈献:“细看看。这可不是应付了事的。” “这玩意儿很好看么?”陈献嫌弃道:“我可不在你们巡检司当差,只是觉着有趣才过来的,你把我当什么使?” 嘴里这么说着,却口是心非地从旁边取了一块帕子,把那东西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肯定没干过。” 三人离开验房往外,陈献特意洗了手,对薛放道:“以后有这种事你可自己上手,别指望我,我再不来这儿了。” 薛放笑道:“我这也是物尽其用,你抱怨什么?若对这查案有用,也是你的功德。” “什么功德,”陈献白了他一眼,道:“现成的有个神医加仵作在,偏朝着我使劲。你这么护着她做什么,她又不是没见过那东西……还怕她突然长针眼不成?” 薛放捂住他的嘴:“过去的事别提,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陈献推开他,见杨仪若有所思,便靠近问她:“仪姐姐,你在想什么?” 杨仪道:“我在想这个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女人勾结了汉子,杀了他男人。” 薛放突然问:“那怎么解释那方娘子说救救他?” 陈献道:“这你就不懂了,女人都这样,有时候像小猫儿似的乖,有时候又凶狠如虎。” 薛放觉着此话,似是而非。 杨仪却道:“事情怕没有这么简单。” 两人一起看向她。 杨仪说道:“还记得方才在病房那里,看到你们、以及大哥哥,她的反应是那样,可是见了我跟小甘,却并没有再吵嚷。” 陈献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杨仪道:“受到惊吓之后,通常会出现类似症状,比如那句话——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陈献道:“你是说她被……被男人吓到?这也说得通,要是夫妻两个大打出手,她害怕他男人也是有的。” 薛放拦住他:“你这话不通,如果她有奸/夫,都勾结着那男人把她丈夫杀了,她有什么可害怕的?” 陈献思索:“那有没有可能是她装的?” 薛放沉默。 杨仪开口:“我方才看到她,”稍微踌躇:“脖颈上有些痕迹。” 薛放问:“是被人打伤了?我先前怎么没看见。” “看着不像是打伤的,”杨仪迟疑:“像是……” 薛放还在等她开口,不料陈献果真经验丰富:“是不是亲出来的?” 杨仪一点头。 薛放惊异:“亲嘴而已,还能往脖子上亲出痕迹来?” 陈献嘿嘿笑道:“何止脖子上能……” 杨仪忙打断这个话题:“总之,我怀疑那个所谓的‘奸/夫’,虽确有其人,但是不是奸/夫则另当别论。能把方家娘子吓得那样,而且跟她发生了关系,再加上方炜脖子上的伤痕……” 陈献的脑子果真转的很快:“是有人拿刀要挟方炜,强/奸了他的妻子?” 三个人面面相觑,薛放道:“若真如此,那这凶手可就太……不过这种说法要慎重,毕竟如今都以为那妇人杀夫。” 杨仪道:“还有另外两件案子,该如何料理?” 薛放点头:“那个钱三娘之前从顺天府送了过来……正要一审,可……” “怎样?” “她至少有三四个月的身孕了,如果这些案子互相关联,按照方才的说法,不是她杀夫而是另有其人,那凶手真的会对一个孕妇下手?” 陈献啧道:“少见多怪,这有什么不能的。” 薛放瞠目结舌,望着十九郎叹道:“你还说你经验不丰富。唉。” 本来十七郎打算回头审问那钱三娘,谁知俞星臣跟他们想到一块儿去了,等他们往回走,俞大人已经开始审讯。 薛放闻言,忙先赶了过去。 杨仪不想去,陈献便也没去。 薛放赶到前厅,俞星臣正审问那钱三娘,问她为何杀夫之类,钱三娘的口供跟先前一样,都说是家庭琐事,积怨已深。 十七郎把俞星臣叫出去,将方才验尸、发现杀死方炜的可能另有其人的话都告诉了他。 俞星臣迟疑:“你觉着这钱三娘也……是被人要挟?她的夫君也是被不知名男子所害?” 薛放道:“你问问她,吓唬吓唬。” 俞星臣摇头:“她是不是被人要挟我尚且不知,可是,她的丈夫,确实是被她所杀,这个是确凿无疑的。” 他带薛放上堂,抬手把几张尸格、证人的口供,钱三娘的供词拣出来给他:“这上面清楚明白,死者身上刀伤并不深,多刀致命,还有邻舍闻讯而至,亲眼见到她拿刀行凶,她丈夫当时还没有死,尚能呼救,却仍是给她杀死……而现场除了他们夫妻两个,也并没有第三人。” 薛放后腰靠在桌边,背对着堂下,低头看那些证供。 俞星臣却略微忖度:“钱三娘,本官再问你,你可有犯案同党?” 钱三娘微怔,看看旁边的薛放:“犯妇并无什么同党。” 俞星臣望着她平静的面色,道:“那……”刚要开口,突然想到方才薛放说“吓唬吓唬”,俞星臣微微冷笑:“为何有人看见,你跟一个男人……” 钱三娘的脸色陡然变了,一刹那的那张皇失措的神情,无法掩饰。 俞星臣的眼神一沉:“说,那奸/夫是谁!” 他的语气从温沉猛然转到狠厉,薛放手中的证供都随之抖了抖。 钱三娘猛然低头,竟没有立刻应答。 俞星臣知道她是慌了,恐怕是在想对策:“钱氏,你为何还不招认,此奸/夫何人,是不是你勾结了他,害死了你夫君黄友兴!” 钱三娘终于又开口,她望着俞星臣,恳切而坚决地说道:“大人,我不晓得你在说什么,哪里来的奸/夫?犯妇已经承认杀害夫君,何必再说这些没有的事……犯妇知道杀人者死,但您不能这样空口污人清白。” 她是个孕妇,又不能上刑。 俞星臣跟薛放对视了眼,挥手叫人将她带下去。 薛放道:“你刚才是怎么,吓我一跳。” “是小侯爷说叫我吓唬吓唬她的,”俞星臣理所应当的,道:“不过,确实是有收获。” “什么收获?我怎么没听见,她不是满口否认了?” 俞星臣道:“她否认不打紧,只是方才那一瞬间她已经慌了,证明我所说的那个‘男人’,不是子虚乌有,而是确实存在。” 薛放忙问:“当真?这……是不是跟今日的案子有关?” “有没有关,还要继续查问。”俞星臣仍很镇定:“只是我希望小侯爷这次的直觉不准,要真的两件案子相关,甚至跟第一件相关,那就很不妙。” 薛放问:“她认不认得方家娘子?” 俞星臣道:“我先前问过,他们都是南外城那一带,可住的隔了几条街,故而不认识。” “那你说,如果那个男人是真的,那方家跟黄家的案子,是不是同一个男人。” 俞星臣道:“就算是同一个,但杀死黄友兴的是钱三娘,绝非那男人。至于方家这个案子,就不知道了。只好等明日再审问那方家娘子。” 两人商议妥当,俞星臣问道:“杨侍医在方家娘子房中?” 薛放先是答应了声,继而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星臣道:“我有一件事情要拜托她。” 薛放警觉:“什么事,你先告诉我。别悄悄地又使坏。” 俞星臣轻描淡写地:“我是想跟她要一味药的。使什么坏。” “什么药,你好好地哪里不舒服,还给她讨药。现成的杨太医也在,你怎么不跟他要。” “这药杨太医不会制,且就算会,也不能跟他要。” “这话我可不懂。” 俞星臣一笑:“那好吧,小侯爷不放心,你帮我去讨也成。” 薛放问:“难道你要砒/霜我也替你讨?” “不是砒/霜,我……”俞星臣靠近他,低低说了三个字:“麻沸散。” 薛放愕然:“你要这个东西做什么?是谁身上要动刀子?” 俞星臣垂眸:“给你说中了。” 薛放回去找杨仪,却见她正跟杨佑维商议事情,陈献却不见了踪影。 杨仪跟杨佑维分开,问他:“怎么样?” 薛放同她说了那边的情形,末了道:“这件事暂且搁下,眼下另有一件事,是俞星臣想要一样药,你能不能……制出来?” “要什么?”杨仪微怔,又忙问:“是俞家老大人有碍吗?” “不是。”薛放否认,凑到她耳旁说了一句。 杨仪仍是不解:“他要这个做什么?” 薛放叹息,把她往旁边廊下拉开了几步:“我也这么问过,他是用来给……朱弘的。” 杨仪一震! 朱弘是要给凌迟处死,这种酷刑,惨绝人寰,高明的刽子手,足足要用几千刀。 而且受刑者必须要清醒地经受所有。 杨仪听见是给朱弘的,立刻明白了俞星臣的用意。 如果服下了麻沸散,在朱弘临死之前,至少不会经历那非人的痛苦折磨。 她的神情黯然,垂头道:“这个我手上一时没有,有些药材难寻……未必能找齐了。” 薛放忽然道:“之前闻北蓟就会弄这个,他院子里种着好些曼陀罗花,你要不要?” 杨仪忘了此事:“如果能拿来一些,自然是好。” 薛放道:“这个简单。” 杨仪拦住:“你又要偷偷跑去?” 薛放道:“不至于,陈十九不是在么?他跟闻北蓟向来交好,让他去闻府里走一趟,怎么样也能弄来一些。” 杨仪点头:“最好别叫人知道此事。” “明白。”薛放答应了后,左顾右盼,却并不见陈献:“他人呢?” “先前冯老将军知道了他在这里,派人来把他叫了去。” 薛放道:“事不宜迟,我去看看。” “十七……”杨仪忙唤住了他。 薛放听她这么叫自己,脊背上嗖地一下,声音都轻柔了几分:“怎么?” 杨仪想到他先前跟陈献肆无忌惮打闹之态:“你、你跟陈旅帅……别总是动手动脚的。” “嗯?”薛放觉着这个词用的怪异:“动手动脚?你是说别叫我收拾他是不是?” 杨仪清清嗓子:“差不多吧。” 薛放笑道:“有时候他就贱贱地,很欠收拾,不过你放心,我下手知道轻重,不至于真的伤着了他,这些都是常有的,之前跟嬷嬷疯子他们也是一样的,而且他也没有那么娇弱,打不坏。” 杨仪欲言又止,有点烦恼地:“罢了,你去吧。” 薛放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倒是不急着去了:“你干吗这么关心他?” 杨仪吃惊:“我关心什么了?” 薛放哼道:“你老护着陈十九干什么?” “我……”杨仪反而笑了:“谁护着陈旅帅了?” 薛放道:“先前你就怕我打他,现在又是这样……我告诉你,你可不能、不能三心二意。” 杨仪目瞪口呆:“怎么就又三心二意了?” 薛放道:“之前闻北蓟可说过,那小子对你有意,我先前就是因为这个想打他一顿。你要再对他好点儿,他还不飞上天去?” 杨仪呆看了薛放半晌:“好了好了,你赶紧去吧。” 薛放却仍是不放心,叮嘱道:“不许再留心他,只许留心我。” 杨仪不由一笑:“知道了。” 等薛放离开后,杨仪估摸着时候差不多,正要进内查看方家娘子的情形,就见俞星臣从门外进来。 见她站在廊下,俞星臣唤道:“杨侍医。” 杨仪勉强止步:“巡检有何吩咐。” 俞星臣道:“小侯爷跟你说了?” “是,才说了。” “可有?要快,且得机密。” “知道。” 应了两句她正要走,俞星臣道:“还有一件事。” 杨仪垂首站住。 俞星臣道:“家伯父的病症,我实在不懂,为何用酒制大黄反而转好?” 杨仪顿了顿:“大老爷常年温补,腹内集冷不散,已经溃了脓,若不用大黄则不能泻下,病根无法去除,吃多少药都是白搭。” 俞星臣长吁了口气:“多谢。” “不必。”杨仪拂袖。 俞星臣又道:“小侯爷为金钗石斛的事,大动肝火,指责我不该将你拉入水中。” 杨仪淡声道:“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何况这是我所自愿。” 俞星臣道:“我也是权宜之计,若非里应外合,这件案子未必能够顺利了结,毕竟,朱弘的意思,也是不愿意让小侯爷知道底下内情。” 杨仪愣住,转头看向俞星臣:“嗯?” 俞星臣的唇动了动:“倒也无妨……此事跟杨侍医不相干。” 杨仪反而冲他走近了一步:“什么内情?”见他踌躇,便道:“你叫我配药,我自然该知道真相。” 俞星臣抬手向着旁边示意,杨仪只得随他,两人转过屋子,来到一处幽僻院中。 杨仪听见鸟鸣,忽然警戒心起,便止住步子。 俞星臣看向她,垂眸:“首先我得向你道歉,我不该冒险将你牵连在内。我想你明白,我绝无伤害你的意思。” 杨仪只是皱眉:“罢了,我不想听这些。” 俞星臣道:“朱弘的事情,事关宫廷丑闻。之前小侯爷问我,我并未同他说实话,希望你也不要告诉他真相。” 杨仪越发好奇而惊心:“什么真相?” 俞星臣就把莫绛给皇帝强迫,因受不了而自戕。朱弘为他报仇之事说了。 杨仪惊心:“是皇上……” 俞星臣道:“所以你该知道,我宁肯隐瞒真相结案的苦衷了吧,要是朱弘招认这个,那小侯爷该怎么向皇上回禀?” 杨仪咬住下唇。 俞星臣以为她无法接受这个真相,殊不知杨仪心中在想另一件事。 那正是跟陈献有关的、牵扯宫廷的一件异闻。 在杨仪的记忆中,关于陈献,有个不怎么风光的传言。 那就是……陈家十九郎,乃是当今皇上的佞幸。 章节目录 第206章 二更君 杨仪因为一直对陈献有这个模糊的印象, 所以之前对他的感觉总有点微妙。 尤其在照县飞尸案子,审问闫一安的时候,陈献用言语挤兑闫一安, 殊不知杨仪在旁听着那些话,心情复杂。 之前倒还罢了, 只是最近跟薛放感情日笃, 望见薛放跟他纠缠打闹, 心里不由又想起此事。 故而在进巡检司的时候, 才特意把薛放拉到一边去,方才也叮嘱薛放休要跟陈献“动手动脚”。 虽不知究竟,到底……要留意些才好。 此时此刻,听见俞星臣说什么宫内禁卫被皇帝逼迫致死, 杨仪蓦地想起陈十九郎来。 起先听了那些传闻, 她以为所谓“佞幸”,自然就是以色侍君的意思。 是那些不堪的人,想要用这种下作手段,来获得皇帝的宠幸。 只是自从跟陈献认识, 却并不觉着他是这样的人。 虽然于男女之情上毫不避忌, 但……当皇帝的佞幸之臣,怎么可能。 照县之时听他激闫一安,言语之中透出对那种行为的反感,就算先前他跟闻北蓟相处, 那也是友朋之谊,并没有任何的异常不妥。 那怎会传出那种异闻? 这会儿听了俞星臣所说, 杨仪才蓦地醒悟,原来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管他愿不愿意, 只要皇帝想叫他是,那他必定得是。 除非跟莫绛一样一死了之。 杨仪正发怔。 “仪姑娘!”屠竹却一路找了来,见她跟俞星臣对面站着,忙叫了声。 俞星臣回头看见,并不理论。杨仪转身:“什么事?” 屠竹先向着俞星臣行礼,才对杨仪道:“大公子说到时间要回府去了,叫我找找仪姑娘。” 杨仪立即向俞星臣道:“告辞。” 俞星臣没言语,只眼睁睁望着她跟着屠竹去了。 那边屠竹引着杨仪离开,道:“仪姑娘,俞巡检跟你说什么要紧话,要到这里来,我好一顿找。” 杨仪道:“是案子的事情。” 屠竹点头:“这件案子又很棘手,之前顺天府哪里还有些抱怨,说明明是不相干的案子,非得大张旗鼓又调文卷之类的。怕是嫌弃巡检司多事呢。” 杨仪道:“别管他们,要是真的不相干,却也是好,被他们骂几句也值得。但如果真是有蹊跷,他们失职倒罢了,可让真凶逍遥法外,又害无辜的人,岂不事大?” 屠竹心悦诚服,几分敬佩地望着她:“仪姑娘,你是不是跟十七爷这么说的,他才这样雷厉风行呢。” 杨仪笑道:“你又胡说,旅帅本来就是个果决能干的人,哪里需要我说什么。” “话是这样,可要是有仪姑娘耳提面命的,十七爷必定更好。” 杨仪听出他有点拐弯抹角:“你是不是想说什么?” 屠竹忙摇头:“没有,我就是闲话。” 原来在屠竹看来,薛放的心思早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按捺不住。 偏偏杨仪自打回京,所做种种,无不惊动世人,如今更是在朝为官了。以后指不定还将如何。 这样的话,屠竹私心觉着,该快点儿把两人的事情定下来才妥当,免得夜长梦多。 何况平日里,他也从薛放的言谈举止之中看出了这方面的意思,只不知为何还没提起。 可这种话自然轮不到他开口。 杨仪回去跟杨佑维碰头,那边薛放也回来了,悄悄地告诉她:“我已经跟陈献说了,他待会儿立刻去办。” 杨仪却有点心不在焉,问:“陈旅帅现在人呢?冯将军叫他是为什么事?” 薛放笑道:“你猜怎么着,冯老将军竟是要把他调到巡检司,”说到这里,他笑的不怀好意:“你知不知道,别看陈献在我们跟前是那样,在那些长辈们面前,他可是一等一的听话,冯老将军说他懂规矩识大体,几乎把他赞到了天上去,还叫我多跟他学学,你说我跟他能学着什么好的?” 说到这里,薛放突然倒是想起了一句话,目光下移,从杨仪的面上就到了颈间。 杨仪倒是没有在意,她在想的是陈献调回来的事,皱眉道:“真的要让陈旅帅回来?” “唔,我看是差不多了,再说,他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回到京内,也好照料。想必已经在办了。” 在薛放看来这自然是好事,何况陈十九跟他也是旧时相识,两个人吵吵闹闹,倒也并不寂寞。 杨仪不禁叹了口气。 薛放问:“怎么了?你别还是担心我欺负他吧?” 杨仪不便跟他说心里那些话,便笑道:“我知道你们是玩闹。罢了,我该回府去了。” 趁人不备,薛放忙拉住她袖子,小声道:“稍晚我去找你好不好?” 杨仪却有一件事,昨儿忘了。 可想到昨夜种种,又不想再重蹈覆辙,就算有嫌疑也不成。 于是说道:“晚上去多有不便,就改日吧。” 薛放有点失望。 杨仪拍拍他的手臂:“好生办差吧,把这件案子先了结了再说。” 薛放重又笑道:“ 那我办好了可有奖励?” 杨仪白了他一眼。 薛放冲她道:“我真有想要的!” 杨仪假装没听见。 跟杨佑维一块儿出巡检司,回到杨府,才下车就觉着气氛不对。 等回到院子里,小连跟孙妈妈两个争先恐后地跟她说起,杨甯如何从顾家回来,青叶又是怎样给人抬了进去。 杨仪大为震惊:怎么好好地,顾朝宗竟然命人打伤了青叶?难道青叶犯了什么大忌讳? 毕竟杨甯是杨家的宝贝,也是他们顾家的眼珠子,打青叶,这不是也打杨甯的脸吗?到底出了何事? 小连又道:“还有呢,咱们二奶奶跑去了顾家,据说是大闹了一场,还把……把顾家的一位姑娘给打了。” “哪一位姑娘?”杨仪更加吃惊。 小连皱着眉头回想:“就是那个之前跟三姑娘交好的,她家里有谁在御史台的?” “顾荣儿?”杨仪惊。 “对了,就是这一位。” 顾荣儿跟杨甯明明是一体的,现在这怎么像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可是既然顾莜找回娘家去,那青叶被打,必定跟顾荣儿脱不了干系…… 杨仪怎么也想不通。 只是她很快就打住了,反正她不想为杨甯顾莜的事操心,随便他们闹去就是了。 小连说了这件事,却又想起另外一件:“早上他们说,有个什么……户部的堂官登门,老太太房里的丫鬟姐姐悄悄告诉我,说是来给姑娘说亲的呢。” 杨仪眼睛一瞪:“嗯?” 这次她可是想不到是谁了。等换了衣裳,再去李老夫人那边,才知道原来户部的一位张巡官派了人,想为府内的小公子提亲。 虽说是门第相当,但那位小公子今年才刚刚十四岁,亏张巡官怎么想的。 而且李老夫人又知道杨仪必定自有主张,所以不敢应允,只等杨仪过来的时候,便同她说了。 杨仪起身,恭敬地说道:“让老太太费心了,只是终身之事,我暂且不做打算。如今既然在宫内领了这个差事,目前只想着磨练医术,好好地当差。以后若还有人登门,还请老太太帮着我再挡一挡。” 李老夫人听她说“终身之事暂且不做打算”,还为之一惊,可又听她说要好好地办差之类,倒是不好说什么了。 毕竟才在太医院当职,又是本朝头一个女官,这非但是朝野之中没法儿想象的,对于杨家,也是格外的恩典。 本来以为杨仪是个女子,之前就算是医术如何出众,也只是玩闹而已,现在她身为女子也能跻身太医院,老太太还能说什么? 于是略一思忖,便道:“才接了封赏,原本该好好地上报皇恩,只是这终身还是要考虑的,但如你所说,倒是不急于一时。你只管再等一等,嗯……万一遇到什么如意称心、又门当户对的人呢?” 杨仪听见“如意称心”四个字,心底竟一下子闪过薛放的脸。 不过她知道这样对于老夫人而言已经难得,何况这话也是给了双方台阶下,毕竟考不考虑,还不是她自己说了算?于是也只答应了。 等杨仪从老太太房中出来,金妩也告退跟了上来,赶着道:“妹妹,听你二哥哥说,今儿又去了巡检司?” 杨仪答应。 金妩笑道:“你可知不知道家里出了大事?” 杨仪知道她必定要提杨甯的事:“说来奇怪,怎么听闻青叶被打伤了?” 金妩道:“之前你二哥哥提前一步回来,正是为了这件事,顾家派了人来,叫咱们快去接……二奶奶回来。据说二奶奶在顾家那边儿闹得天翻地覆。你二哥哥去了,说好说歹总算才接了回来。” 杨仪仍是不解。金妩小声道:“到底怎样我也不清楚,是你二哥哥打听了说,甯儿今日闯了大祸,甚至、还惊动了王爷呢。” “端王?”杨仪这才留了心:“怎么又跟王爷有关了?” 金妩低低道:“我也是今儿才知道的,原来顾家那边跟王爷极好,王爷又不知怎地看上了甯儿,本来是要行事的,可今儿甯儿……总之跟那府里的那个什么荣姑娘有关,甯儿很丢了脸,只怕那件事就吹了。” 杨仪震惊。 金妩道:“你没看到青叶被打的那样,先前大哥哥才回来,就给请了去开药调治呢。” 杨仪听说杨佑维去了,料想无事。 金妩又感慨道:“不过,甯儿的终身那件事,你我虽不知道,老太太只怕知道些,今儿老太太也很生气,只是不好再怪罪甯儿罢了。” 两人正说着,竟看见杨甯带了冬儿,从前方走来。 金妩见状,忙换了一副笑脸:“甯妹妹,这是要去给老太太请安?” 杨甯已经收拾过了,衣裳装扮都换了一新,她“嗯”了声:“二嫂子去哪儿。” “我们才出来,正跟你姐姐打听今儿去巡检司的事。” 杨甯瞥向杨仪,眼神复杂,却并未开口。 杨仪淡淡地对金妩道:“嫂子,我先回去了。” 金妩才应了声:“好好,你去吧。” 杨仪感觉到杨甯在身后盯着自己,可也随她,只要她不来招惹自己,随便她是飞天遁地。 往院中而回,杨仪想到端王府的事情,前世她对这一无所知,直到杨甯定下入王府才知道。完全不知道他们背地是怎么行事的。 之前虽有过猜测,但杨甯曾对她说什么“重头再来”之类的话,杨仪虽嘴上不信,心里却疑惑,她到底会怎么做? 如今看来,还是要进王府的,可她之前明明跟俞星臣不明不白的。 只是如今又节外生枝,倒不知以后杨甯将会怎样,不过以她的性子,想必不会轻易的就偃旗息鼓。 入夜后,二奶奶的那只狮子猫又不请自来,小连忙找了点东西喂给它。 杨仪看了会儿书,此刻出来歇眼睛,看着那猫一口一口吃东西,便想到了薛放脸上的伤。 一念至此,杨仪折身回到床边,向内一翻,把那条太后赏赐的玉束腰带找了出来。 昨夜她本来想给薛放的,可是给他那么闹腾,就不好再拿出来,免得就像是要嘉奖他似的。 盯着衣带看了会儿,杨仪突然想起跟老太太的那一番话……心里就乱了,赶紧又将玉带放了回去,走到桌边,打开了书。 先前她在宫内,寻找有关于乳上之症的记载,可惜少之又少。 林琅说是有的,可直到下午才总算叫人送了一份过来。 那医案记录的偏偏并不详细,只说是乳内有小小硬结,用了十六味流气饮,内托十宣散等。 流气饮温经补阳,驱除湿毒,十宣散则是专门针对痈疽毒火的,乍一看,十分对症。 但偏是这样,那太妃的病症却越发重,乳内的结从小到大,最后竟溃烂流脓,乃至薨了。 杨仪皱眉思忖,低头看向自己身上,抬手摸了一摸。 只是她并不是那种丰腴的女子,胸乳实在不算丰盈,摸了会儿,感觉不出什么来。 小甘跟小连两个,正按照她的吩咐,在那里辨认一些草药,小甘正举着一支不知是什么,冷不防一眼看见,愕然之余,便对小连示意。 小连跟着抬头,见杨仪还在入神地看着她的胸,跟找寻什么似的,手动来动去。 两个丫头不由嗤嗤笑了起来。 杨仪并没想别的,听见低低窃窃的怪异声音,抬头看见她们两人在笑,才醒悟:“笑什么,我是在研习病症。” 小甘笑道:“那里又有什么病?就只管捏来捏去的。叫人看见了,嘻……” 杨仪不以为然:“你这丫头少见多怪。赶紧认你的草药去吧。” 小连却问道:“姑娘,要怎么才知道有没有症?” 杨仪道:“你自己按一按,捏一捏,看看有没有硬结就是了。” 小甘见她煞有其事,诧异道:“真的?” 小连道:“姑娘,要是有会怎样?” 杨仪皱眉摇头:“最好没有。” 两个丫头给她说的心里发毛,半信半疑。 小甘看看自己的胸,她的体态极为婀娜,胸乳饱满,把药草放下,想要摸一把,又觉着害羞,便噗嗤一笑。 小连也不由笑道:“你要真不会,就让姑娘给你看看就是了。” 小甘捂着嘴道:“这怎么好意思的。” 不料杨仪心头一动,把书放下:“你过来我看看。” 见小连在旁瞪眼,杨仪又道:“你也过来。” 两个丫头像是被赶上架的鸭子,又不敢如何,忍着羞红着脸,让杨仪细细摸了一遍。 杨仪又给两人号脉,再回想早上那盛装妇人的脉象,对她两人道:“你们都无碍。” 小连捂着发烫的脸道:“幸亏姑娘不是男人,要不然给这么摸了一阵儿……” 冷不防小甘撞了她一下:“你傻了?姑娘要是男人才好呢,正好可以嫁给她!哪里找这样好的人去?” 两个人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杨仪却无暇理会,翻书推演,想尽快给那女子拟出一个对症的方子。 当夜安寝,杨仪脑中仍是在想那病情的事,只听外头小甘小连起初还在说悄悄话,片刻都停了。 杨仪翻身,让自己停了思索,但一时哪里能睡着。 正在心慌,却听到窗棂上轻轻地响了一声。 杨仪蓦地起身,转头看向窗上,惊疑不定。 她原先告诉过薛放,不许他夜间再来,他应该不会再明知故犯了。 “啪!”又是轻轻一敲。 确认这声响动的时候,杨仪心里竟生出一点奇异的欢喜。 她起身下地,没来得及穿鞋,把窗户打开。 她半是嗔怪的低声:“都跟你说了不许……” 戛然而止。 就在开窗的一刹那,杨仪知道自己错了。 这来的人哪里是薛十七郎。 月光下,那是一张虽看不清容颜、却极为熟悉的久违的脸。 章节目录 第207章 三更君 小甘才刚睡着, 朦胧中察觉有人从身旁经过。 “姑娘?”她想起身。 杨仪向她一摆手:“别动。睡吧。” 小甘疑惑,抬头,见杨仪披着衫子, 头发已经在发顶挽了起来。 她几乎以为杨仪要出门,可深更半夜……不由担心:“姑娘?” 杨仪道:“我就在门口站站, 放心。” 小甘很想跟着她出外, 可又不敢违背她, 就只怔怔望着。 杨仪开了门, 又将门扇带上,小甘凝神细听,没听她脚步远去。 廊下,站着一道狭长的身影, 似恭候良久。 杨仪走了过去, 转头细看向他脸上。 黎渊还是蒙着脸,虽没戴斗笠,但头上的网巾几乎遮住了眼睛。 他凝视着杨仪,月光中眼睛微微有光:“不认得我了?还是、以为是别人, 见了我便很失望?” 杨仪知道瞒不过他, 往后一步靠在栏杆上:“我确实没想到是故人……但又何来失望之说?永锡一别,时常想念。几时到京来了?” 面巾下的人似乎笑了笑,黎渊上前一步,在柱子旁站住:“有些时日了。” 杨仪诧异:“当真, 那为何才想到找我?” 黎渊道:“前两天就想来,谁知偏偏有恶虎拦路。” 他没说完, 杨仪蓦地明白过来:“是旅帅?” 黎渊呵地一笑:“我却是没想到,薛十七郎的耐性那么好,我以为他守了一夜, 也就罢了,没想到这人那样锲而不舍的。” 杨仪突然想到昨夜的事,试探问:“你前夜也来过?那昨儿……” 黎渊转头看向别处:“我都不曾靠近,远远地看到他在屋顶上,自然就知难而退了。” 杨仪放松:“是么,其实我也不知道他竟然……呵。” “他果真对你用情至深,你对他也是如此吗?”黎渊突然道。 杨仪沉默,继而轻声说道:“能被他喜欢,是我此生之幸。” 这一句话,让黎渊顿时没了任何的言语。 半天,他才道:“原来你对他之用心,竟比他有过之无不及。” 杨仪却并不想公然跟人谈论她跟薛放之间如何。 在她而言,那也不是该向人“夸夸其谈”的,只是她没把黎渊当别人,而黎渊又问起来,才说了这句心里的话。 杨仪往旁边挪步,在栏杆前的美人靠上坐了,问道:“你这次来到京内,可是有什么事?” 黎渊道:“是一件公事。” “公事?”杨仪惊讶。 黎渊道:“就如同你现在进了太医院,我们也有个能统管的大帮派。” 杨仪不由笑道:“是吗?那不知叫什么?” 黎渊道:“这是机密,可不能轻易泄露。毕竟这也不是跟太医院一样,可以挂在嘴边随时跟人说起的。” “可是到底有什么公事,总不会又是要……”杨仪迟疑着,有点担心,又怕自己不该问。 黎渊却看出了她的意思,道:“这次不是来杀人的。放心。” 杨仪吁了口气:“我总觉着你不该再这样打打杀杀的了。” 黎渊双手抱在胸前,靠在廊柱上。 左腿微屈,脚尖点地:“那我该干什么?” 杨仪道:“你的身手这样出色,想必有许多能干的正经差事,何必总干些刀口舔血之事呢。” “你是担心我吗?” “我只是从一个朋友的心意而言。” “你当我是你的朋友?” “是我私心这样认为。” 沉默,黎渊扭头看向栏杆外:“我离开南边之前,去看望过被你接生的那个孩子,他很康健,胖乎乎的,十分可爱。” 杨仪欠身,双眼放光:“是吗?” 看得出她很高兴。黎渊微笑:“你若是见了他,只怕还认不出来呢。” 杨仪道:“婴儿总是长得格外快些。”说了这句,她长叹了声,重新将身子靠回了栏杆上,仰头望着天空,有些惆怅:“真想亲眼看看……” 黎渊觉着她不止是在说那个健壮的小娃儿,可除了那孩子,还能如何? “你要真想看,我带你回羁縻州,自然就能看见了。” 杨仪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嗯?” 黎渊道:“你舍不得离开这里。” 杨仪不知如何回答:“我……” 黎渊问:“是因为薛十七,还是因为杨家?或者是才受封的官职?你觉着现在好呢,还是以前那样自由自在无人管束好?” 杨仪定睛看了他一会儿,转头看向浩渺夜空。 温声道:“以前我一个人的时候,只觉着仿佛被天地遗弃,只是顺其自然,尽力地活着而已,我毕竟知道自己的身体情形,或许,不知道到了哪一天撑不下去,自然就……孤身而来,只身而往,倒也无妨。后来……” 后来就遇到了薛放,她的人生好像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是薛十七郎,把她拽入了新的天地之中。 “细想想,过去其实很好,现在也很好,”杨仪思忖着:“小黎,我只能告诉你,唯一不同的是我的心,如今我觉着很踏实。你明白吗?” 黎渊道:“看样子你是回不去了。” 杨仪一笑:“为何你总说要回去呢,我现在只想让自己的身体好些,能够……” 活的长久一些,多陪着那个人走的远一些。 可一念至此,心里忽然微微地酸楚,杨仪抚着胸,低咳了两声。 黎渊走近她身旁:“你……” 他伸出手,眼见要搭在杨仪肩头,黑暗中却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黎渊眼神一变,急一闪身! “朵”地一声闷响,那东西竟没入他身后的窗棂上,硬生生把坚硬的红木凿破。 同时一道人影从墙外翻了进来,黑夜闪电般掠向此处。 杨仪不过是抬头之间,他已经掠到了栏杆外,低低吼道:“杨仪!” 而黎渊这会儿也纵身跳了出去,冷笑:“薛十七,你又来做什么!” 两人的声音都不高,显然不想惊动人。 薛放闪身把杨仪挡住,又想到那天晚上两个人沉默对招的事情:“你这奸人!我等了你三天你不到,你倒会钻空子!” 杨仪起身:“旅帅,不要误会。他不是歹人。” “他曾经想杀你,你忘了!” “现在、咳,不会了……” 杨仪想解释,不料薛放已经气红了眼睛,这叫他怎么甘心,为了提防此人他才特意守了三天,今天本来按照杨仪的叮嘱不想来了。可因为有一件事情,再加上总不放心,故而想过来看一眼,谁知竟给他捉了正着! 薛放咬牙:“我就知道是你这不怀好意的东西,有种你别跑!” “谁跑了,”黎渊口头丝毫不输:“何况你又怀什么好意了?” 薛放逼近数步:“你说什么鬼话!” 黎渊避开他身后杨仪的目光,压低嗓子:“你前两夜干了什么,当我不知道吗?好个薛十七,卑鄙下流!” 夜色中,薛放的脸色红了起来:“你、你……宰了你!” 许是恼羞成怒,十七郎出招如电。 黎渊身上并没带兵器,近身搏斗可不是他的擅长,只能仗着身法轻灵,险象环生堪堪避让。 杨仪看薛放这样,自己又不能大声喝止,情急之下,竟连声咳嗽起来。 不料这轻轻地咳嗽声,却比所有的厉声呵斥都管用,薛放跟黎渊两个不约而同地停了手! 薛十七郎到底身法快些,闪回了栏杆前:“夜里风大,你又跟这个奸人在这里说什么话?以为自己的身体很好?” 杨仪探手抓住他的手,又对那边黎渊使了个眼色。 黎渊叹了口气,纵身一跃,轻飘飘地出了院墙。 薛放听见动静,才回头,杨仪攥住他的手指:“别去。”说着又咳的浑身发颤。 “这厮跑路的本事一流,这会儿早跑到不知哪里去了,我就算追也追不上。”薛放悻悻,手在栏杆上一拍,竟自从外头直接轻巧地跃了进来。 他把杨仪肩头快要滑落的外衫提起,给她围住:“可是你居然半夜不睡,跟这狗东西在这里聊天……还不许我来……” 杨仪抬眸:“我也不知道他会来。你、你也没告诉我你前两天是为了他。” 薛放道:“我是怕吓着你,何况那会儿还没确定是他,只以为是什么人对你不怀好意。” 杨仪轻叹了声:“那你今晚怎么又来了?” 薛放道:“我可不是不听你的话,我……因为十九把那个东西给我了,我才要给你送来的。” “得了?”杨仪惊喜,左右看看:“进来说罢。” 她拉着薛放重又进屋,本以为小甘会醒着,谁知丫头仍是毫无动静,似已睡着。 到了里间,点了灯,杨仪问:“哪里呢?” 薛放从怀中把一包几层油纸裹着的东西取了出来:“可要小心,这个花的味道叫人发晕。” 杨仪道:“我知道该怎么料理。”小心翼翼接了过去,取了两块帕子,又包了一层,才放进一个小圆匣子里。 做了这些,杨仪回来,握住薛放的手,闻了闻他的手上,只有淡淡的一点气息。 她忙又拉他到铜盆边上:“洗手。还有味儿。” 薛放笑:“我给你洗。” 把她一拉,大手小手在水盆里搅动,薛放把杨仪的握住,不住地揉来揉去,似乎小孩儿找到了喜爱的玩具。 杨仪道:“哪里学来这些孩子气。”抽手出来,刚要找帕子擦手,抬头见水盆屏架上搭着两块早上洗好的帕子,她吓了一跳,手也顾不得擦了,转身走开。 薛放正也盯见了那两块帕子,本来并无此意,如今不由看直了双眼。 杨仪回头看他不动,生怕他又胡思乱想:“十七。” 薛放闻声才忙又走到身旁。杨仪道:“送了东西,该去了。” “我才来就让我走,怎么竟跟他在外头说的没完没了?”薛放不快:“我不来,你还未必舍得叫他走呢。” 这本来是歪理邪说,只是他酸溜溜地,杨仪便容着他:“那你坐会儿。你从哪里来?” 薛放转怒为喜:“之前又跑了趟南外城,勘查过之前那两件案子的案发之处,房舍等,又见过了付逍。付老头也说这三件案子必有关联。” “吃过晚饭了?” 薛放道:“吃了。不用担心。” 之前他只顾忙东忙西,还是屠竹不由分说塞给他一个饼,在马背上三口两口嚼吃了。只是这些事他并不跟杨仪说就是了。 杨仪给他倒了一杯水:“你既然来了,正好,我有个东西给你。” 薛放正觉着口渴,才端起水来,闻言忙问:“什么?” 杨仪叫他喝了水,又道:“你坐着别动。闭上眼睛。” 薛放疑惑,却按照她要求闭了眼睛,不过他始终好奇,便偷偷地眯起眼。 见杨仪背对着他,走到床边上,俯身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薛放望着她透出来的那点腰身轮廓,蓦地竟想到昨晚上她坐在自己膝上,那种黯然**的滋味,脸上顿时热了起来。 又见杨仪似乎找到了什么,转过身来,他不敢再看,急忙紧紧地闭上双眼。 耳畔听到杨仪走到身旁,薛放仍是没睁眼。 杨仪打量着他,心想他倒是实心,叫他闭着眼睛,就这么乖,一点不敢有违。 杨仪抿嘴一笑:“睁开吧。” 薛放睁开双眼,杨仪把手从腰后探出来,手中竟握着一条温润莹白,精雕细琢,十八块连环和田玉的玉銙带。 “这是……”薛放惊讶,几乎以为她把自己给她的那金銙带变成了玉的。 杨仪抿嘴一笑,轻声道:“这是太后赐给我的……你喜不喜欢?” 薛放不可置信:“要、要给我吗?” “你要喜欢,就给你,要是不喜欢……” “我当然喜欢。”薛放上手,把杨仪的手连同玉带一把攥住,这一瞬间,他的眼睛里都好像绽出花来:“真的给我?” “之前你给了我金的,我正愁没东西给你,恰好得了这个,也算是……投桃报李。”杨仪见他满脸喜悦,心里也甜丝丝的:“只是不知合不合适,你且别动,我给你围一围试试。” 薛放本是坐着,此刻忙站起身来,微微抬手。 杨仪打开那玉腰带,低头瞧着,给他环了过去,幸而这玉带够长,绕了一圈,正合适。 杨仪细细打量,觉着这和田玉配他的青戎袍,实在是青白可爱,甚至透出几分高贵雅致。 正要把带扣扣上,薛放忽地合起双臂,竟将杨仪拥住。 杨仪扑到他怀里,心怦怦乱跳:“我、我还没扣好,小心些。”手竟不敢松开。 薛放把她抱得紧紧的,她的手都要给压扁了,正想叫他先松开,却听薛放道:“我想,我想迎娶姐姐。” 杨仪那将出口的话像是给打了一记闷棍,突然消失不见。 她怔然,以为听错:“什么?” 薛放深吸了一口气:“我想娶你。从好几天之前就想跟你说了,一直没得机会……杨仪,你愿不愿意?” 杨仪反应过来,她想撤手,又不能动,慌里慌张地说道:“你、好好的怎么说这个,先松开我。” 薛放听她的语气不太对,低头看向她面上:“你……你不高兴?” 杨仪趁机挣脱了他,那玉束腰没人把握,竟坠落地上,幸亏脚下是地毯。 薛放俯身,把那玉銙带捡了起来,心七上八下,这极快的瞬间,好像从春日进了冰窟。 他喃喃地:“你莫非、不愿意?你不想嫁给我?” 杨仪背对着他:“不是……” 薛放口干舌燥,急切地润了润唇:“你说明白……是因为我没钱还是、我官位不高?” 十七郎慌了,就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他的美梦就差一步,却突然被人告知不许动。 “不是!”杨仪不由提高了声音。 “那到底是怎么样?”薛放看着手中的玉带,她明明也喜欢他,也对他好,为什么不肯?“你要嫌我什么,我都改就是了。” 他从没有这样卑微的对着人,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十七。”杨仪唤了声,她转回头。 灯影中,薛放看清楚她的眼睛,也望见她眼中似乎透出几分焦灼的隐痛。 他有些震惊,又有点不安:“你……你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你有什么顾虑告诉我,我去办……不管什么我都能办成,以后也会好生当差……” 杨仪举手掩住他的口。 薛放噤声。 杨仪的眼中已经闪出了泪光:“我喜欢你,十七,从很早就喜欢了,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要你的钱,也不要你当大官。” 薛放的双眼睁大,眼睛也顿时红了:“杨仪,好姐姐……那又为什么呢?” 先前杨仪本来已经拒绝过一次了,可最终还是沦陷在他炽热的爱意之中。 她愿意跟他交好。 但是,谈婚论嫁? 那势必就得考虑更多更多问题的,比如……那个伤她至深,让她至今无法面对的问题——子嗣。 如果她能像是寻常女子一样康健无碍,她会立刻答应他,恨不得马上定下来。 薛放端详着她脸色的变化,心中虽惊疑,面上却没敢露出来。 “你别急,我只是说说,没就想你立刻答应。”他心中转念,反而安慰杨仪。 杨仪定神:“你突然提起这个,是不是你家里催你了?或者有人想给说亲?” 薛放还未回答,杨仪把心一横:“如果真的催的急,又有合适的人,你可以去娶……” 十七郎的眼睛顿时睁大:“你说什么!” “你知道……”杨仪不敢看他:“我、我身子弱……未必、是良配。” 薛放死盯了她半晌:“你难道是因为这个才不肯答应?” 杨仪烦恼:“你……不懂。两个人成亲,不是那么简单的。要考虑很多事。” “考虑什么?考虑你身子好不好?你方才说你喜欢我这个人,那我也就喜欢你这样的!有什么可考虑的。” 杨仪退无可退,只得说道:“总之,我不能立刻答应你。我……还得好好想想。你也是。” 薛放抿唇,微微抬头。 他垂眸看她,不言不笑之时,他看着便有些冷峻,莫测高深。 杨仪略略不安。 “好吧。”薛放却终于答应,哼道:“反正我已经说了,你答不答应,我都认定了是你,还有一件事,要是别人跟你开口,不许你移情别恋。” 杨仪苦笑:“瞎说。” “我认真的。”薛放盯着她:“你得答应我,给我一个定心丸。” 杨仪有点心酸:“我答应你,我若要要嫁,只嫁……十七郎。” 白天才跟老太太说了不考虑终身大事,哪里想到他晚上就来打脸。 薛放显然很满意这句,他刚要笑,又强忍住。 “只是,可不能白白地叫我等……” 杨仪不解。 薛放眯着眼:“得先补偿我点东西。” 杨仪瞧出不太对:“说什么?” 薛放问道:“往脖子上亲,真的会留下痕迹?” 杨仪的眼睛睁大,薛放凑近:“除非让我试试。” “胡闹。”她几乎后退。 薛放道:“你亲我也行。总之我得试试看。我这半夜,又送药,又打那奸人,还要被你拒婚,我可太惨了。” 杨仪的心里本是戚戚然的有点难受,可是面对这样的十七郎,她的难受也着实有限了,几乎破涕为笑。 可若答应了他,只怕又将重蹈覆辙,不如还是她来。 杨仪道:“那你别动。” 薛放惊奇地望着她,杨仪走近了些:“你闭上眼睛,别这样瞪着我……” 他嗤地笑了,果真闭上了双眼。 杨仪咬唇,稍微踮起脚尖。 耳畔听见薛放倒吸了一口气,他情不自禁伸手,掌住了她的腰。 脖颈上有点痒。 像是有人用很柔软的鹅绒在轻轻地扫着他,一直撩拨到心尖上。 薛放舔了舔唇,口是心非地说:“亲了吗?你好歹用点儿劲,别敷衍了事,没有、留下痕迹的话你得赔我。” 杨仪微微抬眸,望着少年坚毅明朗的容颜。 目光下移,他突出的喉结近在眼底,不安似的动了动。 章节目录 第208章 新的加更君 薛放也不知是不安, 还是期待。 杨仪想必是昏了头,盯着看了会儿,竟一口含了过去。 薛放的眼睛蓦地睁大了, 他浑身巨震,向后倒退, 却又不敢动。 但在最初的震惊之后, 一股奇异的**蚀骨的滋味从颈间蔓延, 喉咙里有些仿佛天籁般的声响, 好像是给她吻吞所致的奇异奏鸣。 双掌在杨仪的腰间一紧,颈间的麻痒刺痛,汇合成一股欢悦的激流直冲头顶,遍窜四肢百骸, 甚至每一根发丝都在发颤。 十七郎几乎站立不稳, 心底有个声音呼而未出:“杨仪,杨仪……姐姐,仪姐姐!” 次日一早上,小连望着小甘:“你昨儿没睡好?这么大两个黑眼圈?” “啊……”小甘愣神, 向里屋看了看, 又揉了揉眼睛道:“是做了些梦,乱乱的也记不清了。快去伺候姑娘吧。” 小连来到里头,扫了一眼杨仪,忽然觉着哪里不太对头。 她重新又看, 却见她的唇似乎微微肿,也格外红润些。 “姑娘这嘴上怎么了?该不是蚊子叮咬了吧。”小连抬起她的下颌仔细打量。 “没觉着有。”杨仪原先不以为然, 等小连的目光在唇上逡巡,才蓦地醒悟缘故。 “没有怎么看着……” 杨仪不等小连说完,忙推开她的手:“打水了没有?时候不早, 我还要去夏家一趟,赶紧着。” 小连见她否认,只得先不看了:“水早就备好了。”说着俯身帮她穿鞋。 此刻小甘进来,也帮着给她整理头发,才将肩头的散发掀起来,就看到后颈上一点粉色深痕。 小甘吓了一跳,手都有点僵了。 幸亏小连不在这里,不过就算在,也未必知道缘故。 小甘想到昨夜在外间听见的那些言语,只得把杨仪的领口向上提了提,尽量挡住。 杨仪却没察觉什么,随口道:“我自己来就行了。” 挽了头发,洗漱妥当,换了官袍。 杨仪不想再劳烦杨佑持,便派了小连去告诉,今日不必陪同,她要先去一趟夏家。 今日陪杨仪出门的是小连,她却无闲心观看街景,而只是在嘴里念念叨叨。 什么:“四气寒热与温凉,寒凉属阴温热阳,温热补火助阳气……”念咒似的。 这正是杨仪教她跟小甘背的中医上的四气五味歌。 小连念叨着,突然忘词,卡顿着说不上来。 杨仪虽不在意,实则是听着的,便提醒:“温里散寒……” “温里散寒功效彰!”小连赶忙接了下来,又问道:“姑娘,我们背会了这些,可就能当大夫了吗?” 杨仪笑道:“早着呢,背这些,还有我叫你们认药材,都是最开始的,这就相当于一块儿很大的田地,满是稻米,而你才吃了一粒米。” 小连的眼睛瞪的跟狮子猫一样:“那几时才能都吃得下?” 杨仪道:“事在人为,你要是一粒米都不想吃,那就永远都吃不下。” “我想吃!也一定会吃得下,小甘先前说过,我们就算能有姑娘一两分,也就是造化了,就算不能,那在姑娘应急的时候能帮着找找药,打打下手,都是好的呢!” 小连眼中带光,又开始闭目念叨:“寒凉清热并泻火……” 杨仪听她们这样虔心,一笑点头。 夏府那边得了消息,杨仪下车,便给里间的仆妇请了进内,陈夫人早已经恭候多时。 杨仪道:“因为症状复杂,我须谨慎行事,先前在宫内翻看了些宫内的医案记录,有一位太妃的病例有些相似,又想了一夜,觉着那位夫人的病症,不能用十六味流气饮。” 陈夫人道:“那究竟该怎样?” “气多血少,再服用流气饮,只会让体质更虚,此症要以解郁补益的方子,”杨仪从袖中拿出一张昨夜写好了的药单:“请夫人转交此单方,只要按照上面所写服药,一月可见效。” 陈夫人忙双手接过,先看了眼:“八珍散?清肝解郁汤……好,我即刻转交。” 正在这时,夏绮带了一个人来了,笑道:“今日怎么这样早?” 陈夫人转身道:“你来的正好,招呼着杨侍医。” 杨仪却诧异,原来夏绮身后跟着的,赫然正是陈献。 她俯身向着夏绮行礼,夏绮却对陈献道:“你还记得这位仪姑娘吧?” 陈献乖巧的像是邻居家的公子,欠身道:“是的表姐。上回见过的,只是如今换了官袍,一时不敢认了。” “嗯,我正是想让你亲眼看看她穿官袍的样子,免得你总小看女人。” 陈十九眼神无辜,一本正经道:“表姐,我从没有这种心思,我总来都觉着女子很不可小觑,就说表姐,那也是花木兰一行的。”态度诚恳的让人忍不住想表扬他。 “那倒也是未必,”夏绮笑看他一眼:“只是我知道你不像是外头那些轻狂人,不过说说罢了。” 说着夏绮又叫陈献跟杨仪见礼,杨仪望着正伪装规矩的陈献,心里五味杂陈。 昨日来去匆匆,没来得及跟夏绮细说。 今日她来得早,又不用看诊,距离进宫还有半个多时辰,总算能坐下说话。 杨仪就问起跟赵家的事情,本来她不敢开口的,只是夏绮如今心胸开阔,并不再似先前郁结不快,她才肯问。 夏绮说道:“我也是后来听说,本来他们家因为我有着身孕,不肯答应,是他们老太太做主,不许叫烦扰我,哼,若他们真的执意不肯,我宁肯没了这个……也不委曲求全。” 杨仪怕她惊扰腹中孩子:“慎言,慎言。” 因她两人说话,陈献就识趣地退到了门外,听到这里,就探头向内看。 夏绮笑道:“我说的是真话,大概老太太也估摸到了我的性子,恐怕鱼死网破,她只是还顾惜着彼此一份体面,不想彻底撕破脸。” 杨仪迟疑道:“我说句不中听的,那以后这孩子生下来,万一他们……” 夏绮道:“这孩子生下来,我会自己养,绝不会给别人。” 杨仪还有疑虑,夏绮对她一招手,杨仪凑近,夏绮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话。 “啊?真的?”杨仪惊愕。 夏绮道:“这主意我已经透给母亲知道了,到时候就算赵家那里起意,山长水远,有本事到那里跟我抢去!” 杨仪握住她的手:“可是,这般跋涉……” 夏绮道:“不碍事,我心里有数。就是有一件遗憾。” “什么遗憾?” “离了这里,自然就见不着你了。” 杨仪语塞。 同夏绮说完后,杨仪出了府门,正欲上车,就见陈献跟着跑出来:“仪姐姐!” 杨仪回身,陈献笑道:“我想去巡检司找十七,借你的车走一程如何?” 车中,陈献在她对面坐了,看看杨仪,又看看小连。 小连因不知他的脾性,之前看见他在里头那么温顺恭谨的,只当是个极有教养的小公子,虽然同车,却也不以为然。 杨仪却知道陈献是个不可貌相之人,往往语不惊人死不休。 她心里提防着,吩咐小连:“赶紧把那四气五味歌再好生地想想,务必尽快背熟了。” 小连本正时不时盯着陈献,闻言忙又皱眉闭眼地开始背诵。 陈献看的稀奇:“这丫头猫儿念经似的,背的什么?” 杨仪道:“我想教她们些医理上的事,兴许以后用得着。” 陈献惊叹:“仪姐姐愈发能耐了,真要教出来,那可是功德无量。” “只是试试看罢了,能不能也看造化,”杨仪道:“对了,多谢陈旅帅昨日的药。” “那不算什么,能帮得上自然最好。” “听说陈旅帅不日要调回京内?” “十七跟你说的,他可是什么都不瞒你。” 说到这里,陈献盯着杨仪,忽然问道:“仪姐姐,我想起一件事来,昨儿十七跟我玩闹,你做什么拉了他一把?” 杨仪没想到他竟留意到了,而且问出来,一慌:“啊,我是怕他没轻没重的。”只好把薛放的理由拿出来。 “真的?”陈献歪头看向杨仪:“可别是有什么其他缘故吧。” 杨仪心跳:“什么其他缘故?” 陈献笑眯眯地:“或许,你不想让十七哥跟我玩闹?” “啊?怎么、怎么会呢?”他歪打正着,杨仪急忙否认。 陈献笑的天真:“我想你也该不是那样的人。难道我跟他玩耍就玷辱他身份了?” “呵呵,”杨仪干笑:“这是哪里的话,你怎么会说什么身份?要论起身份,我才是不配跟你们在一起的人。” 陈献嗤地笑了:“我只是玩笑,仪姐姐你怎么当真了?何况什么‘不配’,在十七哥心里,你简直跟那……” 杨仪看小连正背的如痴如醉,便及时拦住陈献:“十九爷!” 陈献抿嘴笑道:“咦,你不叫我陈旅帅了?我比你小,以后你叫我十九就是了。何必这样见外。” 这时侯马车不知怎么慢了下来,陈献探头往外看了眼,正听见路边有人说那杀夫的案子。陈献思忖道:“今儿那方家娘子总能开了口吧,希望她能供出真相,我心里也是好奇着呢,所以才特意走这一趟。” 杨仪敛神。 对于这个案子,杨仪毫无头绪,并无印象。 就如陈献所说的那样,过日子哪里不会磕碰,尤其是夫妻两人之间出事,多半直接报官,然后顺天府就处置了,顶多只会在本地街坊嚷嚷两日,掀不起很大波澜。 而且是发生在南外城的事,京城内更加不闻。 故而杨仪对此事的首尾竟一概不知。 到了街口,陈献下车,临行说:“仪姐姐得闲也过来,我告诉你案子的事。” 他不说那些惊人之语,娃娃脸嫩嫩的,透出几分灵秀可爱,看着就很惹人喜欢。 杨仪目送他离开,暗自叹了口气。 等到了宫门口,才下了马车,就见也有一行人正出宫来。 杨仪瞧见那行人的做派,赶忙拉着小连退后几步,在宫道旁边侍立。 那出来的人早就看见了她,微微止步。 一个内侍上前:“杨侍医?请随我来。” 杨仪上前拜见端王。 端王殿下态度温文:“早就想一睹杨侍医的风采,今日竟不期而遇了。” 端王的身旁,跟着的是紫敏小郡主,此刻道:“王叔,杨侍医穿太医的官袍是不是很好看?她可不止长得好看,医术更加高明,简直是秀外慧中,才貌双全。” “嗯,”端王将杨仪上下一打量:“果真是风姿超逸,仪表不俗。” 小郡主道:“这怎么是形容男人的话?” “那你的才貌双全呢?”端王殿下呵呵一笑,又对杨仪道:“此处人来人往,并非说话之处,杨侍医且去吧,日后自然有相处之时,本王也有些医理上的事,再行请教。” 杨仪忙道:“不敢。”退后数步,请王爷跟郡主先行,这才进宫去了。 这边,端王跟小郡主各自上轿。 王驾出宫道向前而行,王爷隔着轿帘问侍从:“昨日顾府的情形,到底如何?” 昨日顾莜先前回到了府里,把顾朝宗大骂一番,又去了老太太房中。 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孩儿,从小娇生惯养,百依百顺,此刻一通哭诉,老太太也无言以对,只好尽量安抚她。 顾莜又道:“甯儿从来都是个最听话的,今日的事必定有人害她,既然跟着出去的青叶都给打的半死,没理由放过另一个祸首。” 老太太忙道:“你说荣儿?倒也罢了。何必再生事。” 顾莜不依不饶:“她算什么东西,处心积虑地对付甯儿,在母亲跟前挑拨离间,这种祸水岂能饶她?” 当下命人把顾荣儿叫来。 此时顾荣儿正给府里二夫人徐氏叫了过去问详细,听见老太太房内来催,知道不好,却还镇定。 到了老太太房中,见顾莜坐在旁边,两只杏眼盯着她。 见顾荣儿衣饰平常,却不乏姿色,便冷笑喝道:“好个贱婢,你是前世的造化,甯儿才肯跟你来往,没想到你竟包藏祸心只想害她,你以为你能瞒得过老太太众人,你可瞒不过我。” 顾荣儿满面惊惶,赶忙道:“表姑姑是不是哪里误会了?我怎么不懂你说的话,我对甯儿妹妹从来都……” “你不懂不要紧,我只要给你个教训,免得你以为你算计得逞了,以后指不定还敢怎样。”没容顾荣儿开口,顾莜喝道:“这小蹄子一张嘴倒是伶俐,给我打烂了!看看她以后还怎么嚼舌!” 跟随她的贴身丫鬟都是这府里跟到杨家的,闻言上前,拉住了就要动手。 顾荣儿的丫头翠春急着要拦阻:“这件事跟我们姑娘不相干,姑奶奶可别冤屈了好人!” “这个贱婢也不是个好的,”顾莜眼神一变:“哼,甯儿的丫头被打的半死,你却在这里没事儿人似的,岂有此理,给我把这小贱人一块儿打!” 一个嬷嬷伸手,“啪”地一巴掌结结实实打在顾荣儿脸上。 顾荣儿几乎歪倒在地,又给另外两个丫鬟抓住,左右开弓,一通乱打乱撕。 至于翠春则给拉出去,打起板子来。 屋内屋外惨叫连连,最后还是江夫人徐夫人一起出来劝,加上老太太也喝止了,才停手。 顾荣儿已经被打的脸颊高肿,嘴唇破裂,口中流血,简直面目全非。 翠春臀上受了伤,还好被拦阻的及时,没有青叶那样严重。 徐夫人派了几个丫鬟婆子,帮着把他们送回了顾家。 送他们的这些人不敢多留,到了门口就走了。翠春一瘸一拐,主仆两个相互扶持着进了门。 幸而顾家这里没什么多余的仆妇,门上的人不在,如今只有个老嬷嬷在头。 两人进到里屋,翠春忍不住哭着说道:“姑娘怎么样?” 顾荣儿反而不慌:“快去叫嬷嬷拿水,赶紧收拾收拾,父亲很快要回来了,好歹别叫他看出来。” 翠春见她脸颊都红而肿的要破了似的,自己也疼得腿都麻了,说道:“这哪里能藏得住?” 顾荣儿喝道:“不许哭!”见她动不了,自己叫了嬷嬷来,让打冰凉的井水。 两人一阵忙碌,擦洗了脸重新打理了头发,那边顾典吏却并没有回来,一问,竟是给顾朝宗叫了去。 翠春趴在榻上,慌张道:“姑娘,这必定是大爷告诉咱们老爷了。” 顾荣儿想了想,一笑:“告诉了也好。这件事本来就瞒不住。” “但这样如何是好,”翠春满心忧虑,低低地:“如今得罪了本家……四爷那边、又没有个正经念头。” 顾荣儿道:“你以为我什么也得不到,就干这事儿?我正是因为看出了赵世这里没有要迎娶我的正经念头,才肯答应那位……赌一赌。” 翠春一怔,抬眸看向顾荣儿:“姑娘……” 顾荣儿沉声道:“不要慌,到现在这一步,都在那位预料之中,如果他说的真的,那……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翠春半信半疑,眼中泪要流出来:“姑娘!” “别哭哭啼啼的,”顾荣儿摸了摸肿的发热的脸,嘶了声,道:“这就叫做富贵险中求。我又没有显赫的出身,又没有杨甯那样厉害的娘亲,疼她护着她的、有权有势的家长,如今赵世这一步,眼见是走错了,能利用他往上靠一靠,也不枉费我这两年所用的心思。” 翠春嗫嚅道:“姑娘,那位、那位说的会成真吗?” 顾荣儿眼中透出决然之色:“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如今已经没了其他路,我信他,他绝不会骗我。” 翠春看着她的神情,欲言又止:“但愿他知道姑娘的心意,别辜负了才好。” 顾荣儿听着“心意、辜负”等字眼,却模模糊糊地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二姨娘在顾家本家的这一闹,很快不胫而走。 毕竟她也没想秘密行事。 很快,京内不少人家都知道了。 包括端王府。 端王的内管事早将事情打听的详细,说道:“杨府的三姑娘跟那位顾家的小姐回去之后,据说府内闹了一场,顾提举把杨三姑娘的丫鬟痛打了一顿。被人抬着送上车回了杨家,然后,三姑娘的母亲,就是杨登杨二爷的那位如夫人,她回去又闹了一场,反而把顾家的小姐跟她的丫头一起打了。” 端王殿下听着管事说完,淡淡道:“自身品行不端,何必徒怪他人。” 管事垂着手:“真是想不到,竟会有这种事……当时跟三姑娘在一起的,正是之前被赵家几乎除名的赵世。” 端王皱眉:“之前夏家的夏绮打了他一顿,本王还觉着过分了,现在看来,打的真是一点不多。” 管事笑道:“王爷说的是,这位四爷原本也太过风流不羁了。官儿都给暂罢了,他竟还有心思弄这些。” 端王叹了口气。 管事察言观色:“我想,很快顾家就会来人,王爷想怎么做?” 端王殿下微微蹙眉:“本想笼络住顾家,偏出了这种事……” 管事道:“其实、未必没有别的法子。” 端王转头:“你说如何?” 管事小声道:“虽说杨三姑娘姿色出众,无人能及,不过顾家……也不是没有别的女孩儿的,只是怪委屈了王爷。不过这只是小人的浅见。” 端王殿下皱眉思忖,突然想起昨日在南音楼上离开的时候,擦肩而过的那女子。 王爷问道:“杨二夫人打的那顾家的女孩儿,就是今日在楼上见过的那个?” 管事微笑:“自然就是她了。” 端王道:“她……到底又是什么人?” 管事回话:“她叫做顾荣儿,是顾家的偏支,她的父亲是御史台的一名典吏,算是出身寒微,没有什么仰仗,因为这个,据说昨日被打的很是凄惨。” 端王喃喃唤道:“顾荣儿,顾……” 思忖间,心底却又出现方才在宫门口不期而遇的那道风雅脱俗的纤弱身影。 章节目录 第209章 二更君 两个宫女跟宫中的教养嬷嬷跟在紫敏郡主身后, 到了端王的书房。 “王叔,”紫敏跑进来,“你在忙什么?” 端王抬头笑道:“怎么了,是不是这里没好玩儿的?让你发闷了。” 紫敏说道:“前儿太后还说, 王叔早该娶个王妃了, 人多了自然有趣。” 端王殿下道:“我在问你,你反而说起我来了。” “这是为了王叔好嘛, ”紫敏趴在他桌前, 拨了拨他桌上的麒麟纸镇:“只不知会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福气。” 端王一笑:“小紫敏这么着急,总不会是也想叫太后给你弄个小郡马吧。” 紫敏跳起来:“王叔!” 端王殿下不忍十分逗她, 就只道:“你要觉着闷, 就叫人带你在府内各处逛逛, 实在不成,就先回宫吧。我说这里没好玩儿的, 你只不听非得跟着来。” 紫敏眼珠转动,陪笑说道:“王叔,你叫人带我出去出去走走罢?” “出去?这是什么话,”端王大为惊讶:“又如何使得,就算带你到我这里, 太后跟皇后娘娘还不很放心,哪里再叫你到外头去?若有个什么, 我可无法交代。” 紫敏道:“王叔,我就在街上走走……我、我也换男装,就像是杨侍医一样好不好?不会有碍的。” 端王愕然,继而笑道:“我以为你今儿怎么非得跟我出来,原来是生出了这个念头?胡闹,你是郡主, 身份尊贵,怎么能扮什么男装?趁早把这念头打消了。” 端王殿下说完,叫了人来:“带郡主到府里各处走走。” 紫敏郡主撅着嘴,不太高兴。 端王呵呵一笑,挥手叫人带她去了。 不料又过了两刻钟,冯管事来报说:“王爷,郡主娘娘不知哪里换了一套男人的衣裳,偷偷摸摸的想出门,被发现拦住,正发脾气呢。” 端王倒吸冷气,只得起身前去查看。 紫敏郡主打扮的像是个身量未足的小太监,本来打算从王府角门跑出去。 谁知端王暗中吩咐过,叫格外盯着她些,门口还没到,就被捉了正着。 端王望着郡主的男装,这只要不是个瞎子,就能看出是个女孩儿。 他啼笑皆非:“你这是弄什么?信不信我把你这样弄回宫里,看太后跟皇后娘娘怎么说。” 谁知紫敏竟不怕恐吓,反而道:“你不叫我出去,我就跟太后说是你叫我换的衣裳。” 端王睁了睁眼睛,哈哈:“好啊,你这丫头从哪里学的?知道要挟人了?” 紫敏郡主却也知道硬的不行,于是上前拉住他的手臂:“王叔,我真的很想出去玩儿。你陪我吧?” 端王给她摇晃的发晕,只能推开她道:“好了好了,还不住手?” 其实端王时常也会换了便服,到外头走动。比如上次去南音楼,就是听人说起来了一班不错的弹唱,所以去听个新鲜的,谁知新鲜没听见,反看了好戏。 此刻见紫敏没一刻安稳,倒也可怜这丫头整天都在宫内,从小到大竟没见识过外头的情形,又见她如此迫切,心一软,竟答应了。 然而此时,端王还不知道紫敏郡主真正的用意,她哪里是想出去看热闹。 只是正要出门,有人来报,说是户部度支司员外郎顾怀恩求见。 端王扬了扬眉。 这顾怀恩,正是顾家的二爷,顾朝宗之弟,只是他不在漕司之上,却在户部当差,乃是从六品的度支员外郎,虽官职不大,但度支司可是个极要紧的地方,负责掌管统计国之财赋用度,调理支配等等。 端王闻言便叫传进来,郡主大为不乐,王爷安慰道:“你稍等片刻,给王叔一刻钟会客的时间。” 紫敏道:“可不能说话不算数哦。” 端王笑着摆摆手。 不多会儿,顾怀恩入内拜见,端王早知道他是了杨甯的事情而来,毕竟这会儿顾家应该已经弄明白,经过南音楼里那一场,只怕这姻缘是做不成了。 顾怀恩行礼之后,道:“下官实在无颜前来面见王爷,先前才听闻外甥女贪玩惹祸的事,家父本想亲自登门致歉,可偏偏近来身体欠安,听说此事后又气病了,只得叫我前来向王爷致歉。” 端王淡淡道:“这件事已经过去,不必再提了。” “是。”顾怀恩忙欠身答应,又道:“不过,还是得告知王爷,此事着实是个误会,当时是赵御史喝醉误入了外甥女的房中,幸好未铸成大错,王爷……” 这句话,是在说赵世并未得逞,而试探端王能不能假装没看见,依旧接纳杨甯。 端王脸色一冷,垂眸道:“都说了不必提了。” 简单的一句话,加这幅神情口吻,顾怀恩立刻知道,已经没有机会。 他顿了顿:“出了这种事情,顾家也是面上无光,也不怪王爷动怒,只能说是顾家无福,不得伺候王爷左右了。” 端王看了眼身旁的张管事跟谢詹士,道:“本王自然深知顾漕司的功劳能耐,这种儿女小事,一笑了之即可,何况此乃私事,自不当影响大局。” 说了这句,端王道:“本王且还有事。就不多说了。” 顾怀恩心头寒沉,只能先行告退。 一直侍立端王身旁的谢詹士笑微微道:“顾大人请。” 两人出了厅,顾怀恩抓住机会,忙问:“詹士,王爷可是动怒了?” 谢詹士道:“大人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就算是平常男人,见了自己的未婚妻子跟人那样……也忍不住的,何况王爷?王爷如今这般,已经是极有涵养的了。” “是,我并无别的意思,只是……”顾怀恩盯着谢詹士:“没有挽回的余地?” 谢詹士呵呵了两声:“这个嘛,我哪里敢忖度王爷的意思?” 他是王爷身边的人,手段玲珑,跟朝中上下官员都有些交际。 上次端王因为要给顾漕司面子,才特意派他去巡检司当面质询俞星臣。 正是因为派他去,他知道如何处置事情,拿得准轻重缓急。 顾怀恩同他也有些交际,当着王爷不敢开的口,自然可以向他说。 “谢兄,这会儿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顾怀恩半带恳求地:“咱们是什么交情?你可忍心不提点提点?” 谢詹士拧眉,片刻啧了声:“罢了,这个问我做什么?原先定了杨家姑娘,自然是她品貌皆上,其他的京内高门闺秀、乃至顾家本家的几个女孩子都不能及她,可偏偏她的‘品’如今够不着了。据闻昨日事发之后,还把顾家的一位姑娘打的很不像样?” 他故意提到“顾家本家女孩子”,顾怀恩心头一动。 可还来不及细想,听到最后一句就忙道:“这、这也系误会,不过是舍妹性情向来急躁,以为甯儿受了委屈,爱女心切才……” 谢詹士只笑问道:“没打出个好歹来吧?” “这倒没有,将养两日就好了。” 谢詹士点头:“那也罢了,要因为这种小事再祸及无辜,那可就不好说了。” 顾怀恩听他特意问打的如何,觉着有点奇怪。 此刻两人已经出了王府,谢詹士别的不提,拱手道别。 顾怀恩走了两步,不放心:“谢兄……” 谢詹士回头。 目光相对,顾怀恩欲言又止,笑道:“这些日子户部事忙,我也不得闲,明日休沐,不知谢兄可赏光,咱们聚一聚?” 谢詹士忖度:“明日的话……这样吧,若能赴约,今日我派人跟顾大人说一声,若无人去,则是不能了。” 送了顾怀恩,谢詹士回王府,跟冯管事交代了几句。 此刻紫敏已经按捺不住,拉着端王往外走。 端王看见冯管事的眼神,一笑,对紫敏道:“你这丫头,在宫内明明乖巧的很,怎么到了我这儿就翻天了呢,回头看我不跟太后告诉去。” 当即大家便装出府,端王叫人领着,往极热闹的南大街去逛。 紫敏毕竟不常出门,果真被那琳琅满目、光怪陆离的热闹看的目眩神迷,见了什么都觉着新奇,一路买了好些东西,叫随从们拿着。 只是她虽是男装,但毕竟是个娇俏小女孩子的样子,说话的声音都不改,所到之处引来无数异样眼神,若不是端王跟众人围在左右,自然会生出事端。 眼见日影渐高,端王有些乏累,也怕有事,便道:“该回府了。” 不料紫敏兴致不减:“王叔,再逛逛吧……还没玩儿够呢。” 端王啼笑皆非。 小郡主的眼睛忽闪着,突然道:“王叔,从这里往前去,是不是就是巡检司了?” 端王殿下很意外:“嗯?这……好像是吧。你怎么知道?” 紫敏道:“我听人说起过,王叔,既然距离不远,我们去巡检司看看可好?” 端王起初没觉出什么来,听到这里总算嗅到不对:“这可奇了,好好地要去巡检司做什么?那可不是个好玩儿的地方。” 郡主道:“听说巡检司专门办一些棘手的案子,我也想见识见识。” “见识?”端王哑然:“小丫头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你哪里能见那些……若真见了好的,只怕你以后都睡不着觉了。” “为什么?” “这还用说么?那里关押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人,验房里躺着的尸首也多……总之,你若看了自然是吓得噩梦连连。”端王想要把她吓退。 “我、我不怕,”郡主挺胸道:“之前杨侍医不是也常来的,她还、还……看到人的脑子的样子。” 端王殿下皱眉,回头看那跟着郡主的宫女,怎么宫内的人连这些话也敢让郡主知道。 “这么说,你想去巡检司,是因为杨侍医?”端王好奇地问。 紫敏郡主忙点头:“是啊。” 端王殿下盯着她,总觉着她藏掖着什么。 正在思忖,身边的冯管事突然靠近:“王爷,方才我好像看见了……” 端王听见那个词在耳畔响起,忙转头:“在哪儿?” 冯管事抬头示意前方路口:“一闪就不见了。” 端王疑惑:“没看错?按理说他不至于出来的。”心里却知道冯管事不至于看错,端王想了想:“派两个精细人,到护国寺看看情形。” 巡检司。 早上方家娘子醒来,人果真比昨日要清醒好些,见了杨佑维进内,也不再如之前那样抗拒。 杨佑维为她号脉,又看过伤,经过昨儿杨仪一番料理,伤口的肿已经消了下去,只要别碰动,不日就能愈合。 杨大爷出门将方娘子的情形告诉了薛放俞星臣,于是开厅审讯。 从一大早,巡检司门口就聚拢了几个人,其中就有方家的那个婆子,之前把方家娘子打伤的,方炜之母。 他们都是来问案情审讯如何的。方母尤其心切,想起自己的儿子,便一阵哭号,想到方娘子,就一番乱骂,恨不得她立刻死了。 俞星臣闻听,索性叫人把他们都带了进内,在外旁听。 方家娘子虽然已经恢复了神智,却一语不发,跪在堂下,如泥胎木塑。 外头那婆子一看见她,已经忍不住开始咒骂,却给差人喝止。 俞星臣跟薛放对视了一眼,道:“王氏,你只管从实招来,昨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丈夫是被你所杀,亦或者是被外人所害?” 这王娘子还未开口,方母先叫起来:“大人,明明就是她杀害的我儿,怎么问什么外人?” 俞星臣淡淡道:“掌嘴。” 一个衙役过去,立刻给了老婆子一记耳光。 俞星臣道:“这是惩戒,还敢咆哮公堂,先打十棍。” 方母捂着脸,缩了脖子不敢出声。 薛放在旁边盯着俞星臣:这姓俞的真是不可貌相,简直的人狠话不多。 俞星臣则盯着方家娘子:“你虽然心怀死志,只是,你莫非想要你夫君含冤而死、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还是说你跟那为非作歹的真凶有什么勾连,你想要维护那凶手?” 这话太过诛心。王娘子抬头,凄厉地叫道:“我没有!” 俞星臣道:“这么说,真有那个凶手?” 薛十七郎撇了撇嘴。 门外的人呆了呆,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之声。 王娘子的嘴唇颤动,转头向外看了眼,仿佛畏惧。 冷不防耳畔一声锐响,原来是俞星臣敲了一下惊堂木。 外间的声音偃旗息鼓,王娘子吓得一震。 坐在旁边的薛放正在动脑,冷不防也给俞星臣吓的一哆嗦。 他不由瞪向俞巡检,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故意的,兴许是有这种吓人的瘾头。 俞星臣却目不斜视:“王氏,还不把你所知道的说出来!你莫要以为昨日的事情只有天知地知你知,岂不知本官也早就窥知端倪,比如你颈间的浅痕迹是从何而来?” 方家娘子捂住脖颈,眼神惊慌。 薛放却像是想到什么,自己也揉了揉脖子,脸带笑意。 俞星臣觉着他的动作碍眼,斜睨过去。 当望见薛放颈间那些眼熟的痕迹之时,他的脑中一片空白。 刹那间,居然忘了自己接下来要问的是什么。 手捏着那块惊堂木,越来越紧,指骨都泛了白。 于那山穷水尽无法可想之时,俞星臣重又将惊堂木举起,狠拍落下。 “啪!”四座皆惊。 果真,薛放跟着又是一抖。 少年脸上的笑变成带着疑惑的恼意,他望着俞星臣:这人果然是有瘾头。 俞星臣的心神也在这一响之中重新回归。 他抬眸看向妇人:“被众人发现之时你为何衣衫不整,昨日杨侍医来给你看诊的时候,你叫嚷的救你夫君,又是何意!若还不从实招认,你就是有心袒护那凶手,本官将按照案犯同谋来判决!” 方家娘子先是给他震的魂不附体,又听他果真察觉自己的隐秘,听着听着泪就掉了下来。 她捂住脸,说道:“我不是什么同谋,我也恨那个人,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他害死了我夫君,他明明说过,只要我答应了……他就不会……可我明明已经按照他说的做了,他还是……” 说到最后,她索性放声大哭。 虽然这几句颇有空缺,但已经跟昨日薛放陈献杨仪几个推算的差不多了。 门口的声音又大了,方母吃惊地说道:“你这小贱妇,你果真还有奸/夫?” 俞星臣抬手。 差役把那婆子拽住就要去打板子,婆子大叫饶命。 方家娘子闻声反而跪求道:“大人恕罪,婆母只是伤心过度,她年纪大了,禁不得棍棒。” 俞星臣道:“那你可愿把事情来龙去脉如实供述。” 方家娘子抽泣:“大人饶了婆母,我愿意说。只是……请大人……” 俞星臣看着她哀求的眼神,便明白了,遂对那婆子道:“王娘子替你求情,这十棍暂且记下。左右将他们屏退。” 门口清了场。方家娘子低着头,就将事情的经过说了。 原来前天晚上,他们夫妻早早地就歇息了,正熟睡之中,迷迷糊糊觉着寒意阵阵。 王氏睁开眼睛,竟发现身前站着一个蒙面的人。 她骇然之极,刚要叫,那人却死死捂住她的嘴,他哑声道:“要敢叫嚷,就先杀了你丈夫。” 王氏惊慌失措,才发现身边的丈夫不见了。 蒙面人将她松开,王氏才发现原来方炜竟是跌坐在地上,在方炜身旁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人手中拿着一把雪亮的菜刀,正抵在方炜的脖子上。 俞星臣听到这里,心中惊疑,飞快瞥了眼薛放。 薛放本是随意坐在椅子里,此刻不由坐直了身子:什么?还有另外一个人?这个案子竟是两个凶手? 这可真是峰回路转。 连在屏风后头旁听的陈十九郎也惊动了,转过身来看向堂下。 俞星臣重又问:“王氏,你没有看错,是两个人?” 方家娘子含泪,呜咽着说道:“大人,我怎么会弄错?他们确实是两个人。” 章节目录 第210章 三更君 俞星臣以为此刻所听所知已经够叫人震惊, 殊不知这才是个开始。 屏风后的陈献已经忍不住站起身来,悄悄地拐到了屏风旁边,想听的更清楚些。 方家娘子本是誓死不愿透露的,可俞星臣不知怎么竟知道了内情, 若自己不说, 死了不打紧, 被认作是凶手同谋,那可是死不瞑目。 那夜, 闯入的两个人不知是怎么进来的, 她竟没听见任何动静。 地上的方炜给人拿刀抵着脖子,站在炕边的男人见方家娘子果真不敢出声, 这倒像是在他意料之中。 方家娘子本以为他们是冲钱来的,哆嗦着交代可以把钱都拿走, 只要放了他们夫妻。 谁知炕边那蒙面男子道:“我们不要你们的钱, 只是想要做一件事。” 王氏道:“什么事?”她又不住地看地上的方炜:“我夫君怎么了?” “他只是给打晕了,一会儿就醒。” 说话间,那守着方炜的蒙面人踢了男人一脚,方炜闷哼了声,果真慢慢醒来。 “夫君!” 王氏才呜咽叫了声,菜刀又架在了方炜的脖子上。 方炜本来要扑过去,冰凉的刀锋贴着脖子,顿时不敢再动。 王氏身旁的那蒙面人转头看看, 笑了两声:“看样子你们的感情果然很好。” “求你饶了我们吧, ”王氏恐惧之极, 苦苦哀求:“你们要拿什么都行。只要别伤了我们夫妻。” “真的拿什么都行?”蒙面人瞅了她一眼,慢慢说道:“我也正好是这个意思,我只做一件事, 只要你们两个答应,我绝不会伤害你们分毫。” 方炜跟王氏虽不明白,但听说“不会伤他们分毫”,心底却生出一种希望。 堂上,王氏说到这里,突然沉默。 俞星臣道:“怎么了?” 王氏轻轻摇头,双手死死抓着裙角。 俞星臣道:“你把事情说的越明白,我们越能尽快找到真凶,你也想给你丈夫报仇吧。” 薛放在旁说道:“有什么你就说,没什么可难为情的,这又不是你的错。怕什么?” 王氏抬头看向薛放,委屈的泪从眼中滚落。 当时方炜忙问他们要做什么。 蒙面人道:“我想要跟你的娘子弄一次,你可答应?” 方炜哪里能应允,震惊,愤怒:“你说什么!” 他激愤之下想要起身,脖子在菜刀上剐蹭,留下了伤痕。 守着他的那蒙面人把菜刀一压,低吼:“不想死就别动。” 王娘子也惊呆了,她怎么会允许这种荒唐的事:“不、不行!” 蒙面男子笑道:“别忙,我还没说完。” 他看看夫妻两人,先看向王娘子:“听好了,我绝不会强迫你,但是,你若是不答应,我就只能杀了你的男人。” 王娘子震惊:“什么?” 蒙面男子又看向地上的方炜:“你也听见了?她要不答应,我就只能杀了你。你要是想保命,该知道怎么做吧?” 方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你什么意思!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小声点!”蒙面男子喝道:“如果招来了人,你们两个都得死!” 方炜不敢高声,咬紧牙关。 蒙面男子道:“我说的再清楚一点儿,我想要你这娘子主动跟我干那事儿,她要是乖乖地伺候的我高兴,你们夫妻两个都不会有事,但她要是不愿意,那你就得死,你不愿意自然就不用说了,必死无疑。所以——你如果想要保命,那就让她愿意,明白了吗?” 夫妻两个总算弄懂了他们的意思。 方家娘子好不容易,把这蒙面男子的提议说清楚了。 此时此刻,审讯厅内,没有人出声。 俞星臣自不必说了,薛放只觉着这两个歹人真是……歹恶异端的无法形容。 他们竟然能想出这种怪异歹毒的法子。 甚至对陈献这种自诩见怪不怪性情的人来说,此两人都过于变态。 俞星臣飞快定神:“所以,然后呢。” 王氏掩面道:“大人,我本来是绝不肯答应的,但偏偏他们用我丈夫的性命做要挟,我还能怎么样。” 薛放突然问道:“那你的丈夫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也愿意。” 十七郎觉着这实在过于匪夷所思。 王氏垂泪道:“他当然不肯,是我乞求他、叫他忍着……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都还留着性命,还活着……” 当时蒙面男人看见她的反应,就明白了。 他立刻逼近,把王氏拉到跟前,撕扯衣裳,开始行凶。 从没有碰过丈夫之外的男人,王氏本能地就要反抗,可扫见被要挟的方炜,她又死死按捺住了。 活下去,成了她的唯一念想,不管何等屈辱也好,只要能够保住自己跟方炜的性命,能活下去就好。 当时她便是靠着这个想法,忍过了那对她而言、漫长的像是没有尽头的非人折磨。 可是让王氏没想到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在面前被人折辱,方炜到底是没有忍到最后。 他还是怒吼了声,猛然站了起来。 方炜想要制止住那凶徒,救出自己的妻子。 然而,也只有如此了。 他的颈间被划开了一道伤口,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 王氏看见这一幕,惊呼了声,即刻开始剧烈的挣扎。 那正在逞凶的蒙面男子却死死地捂住她的嘴,吼叫着,仍是做了最后的发泄。 就好像是王氏的挣扎让他愈发兴起似的。 王氏被他压住口鼻无法呼吸,再加上心神激荡,竟昏厥过去。 昏迷之前,她似乎感觉到那蒙面男子不紧不慢地起身,系好了衣带。 他看看流血的方炜,叹气:“可惜。” 王氏慢慢地说完了,好像耗费了浑身所有的力气。 她双膝跪着,伏在地上。 厅内陷入了奇异的安静。 终于,俞星臣道:“事发之前,可有什么……可疑之人在你们家里或者附近出没?” 王氏愣了会儿,摇头。 俞星臣知道她才供述了,就仿佛又经历了一遍那惨事似的,脑子必定不太清醒。 当即便叫人先带她下去,让杨佑维再给看看。 王氏去后,薛放道:“再审问钱三娘吧。” 俞星臣疑惑:“昨儿才审过了,并没有可突破的地方。又问什么?” 薛放道:“昨日我去看过这案发的三户人家,他们有几个共同之处。第一,他们的房舍都比较偏僻,四邻要么空置无人,要么是耳朵不灵光的老人。第二,他们成亲都不足两年,也都没有儿女。” 俞星臣质疑:“没有儿女?钱三娘可有身孕了。” 薛放随口道:“肚子里的不算。我指的是满地跑的。” 异样的沉默过后,另一个人道:“肚子里的当然不算,因为,你们谁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怀的身孕?” 俞星臣跟薛放转头,薛放问:“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十九郎踱步出来:“假定钱三娘的丈夫黄友兴是给那两个蒙面人杀死的,那按照方家娘子的供述,必定是钱三娘没答应他们的条件,才导致她丈夫身死的。” 俞星臣道:“可以这么说,但……黄友兴确实死于钱三娘之手。” 陈十九郎道:“那么就奇怪了,钱三娘为何要杀夫,毕竟那两个蒙面人没打算杀女人,也不会强迫她服从。” 薛放道:“等等,你刚才说,她什么时候怀了身孕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跟这个有何关系?” 陈献狡黠地笑了笑:“十七哥,你觉着钱三娘杀夫,跟蒙面人作案,是同一天发生的吗?” 俞星臣听到这里,忽然一惊。 薛放兀自没反应过来,问道:“不然呢?” 陈献笑道:“俞巡检咬定钱三娘杀夫,你咬定黄家的案子跟那两个蒙面人有关,可根据方家娘子的说法,钱三娘没有杀害她丈夫的可能,除非……” 俞星臣沉沉地说道:“除非钱三娘在杀黄友兴的时候,已经是蒙面人做过案之后的事了。” 薛放发怔:“这、这怎么有点绕?” 陈献为他解释:“俞巡检的意思是,先是蒙面人侵入了黄家,兴许,黄友兴跟钱三娘答应了他们的条件,所以他们两个都还活着。可最近钱三娘不知因为什么,才对丈夫黄友兴动了刀子。是不是,俞巡检?” 俞星臣不禁多看了陈献两眼:“陈旅帅心思缜密,非同凡响。” 陈献却笑道:“不敢,还是十七哥那句话提醒了我。” 薛放惊讶:“我说什么了?” 陈献道:“是你说的‘肚子里的不算’啊。” “我那是随口一说。” 陈献叹道:“那可不是随口,你是因为知道那里有疑点,才提出来的,我只是顺着多想了一层而已。” 俞星臣表示赞同。 薛放在一些事情上,往往会先人一步发现异样,这属于天生的直觉,虽然他自己有时候浑然不觉。 这种本事,叫人羡慕。 不像是俞星臣,他是靠心术至上。 他看看薛放,又转向了陈献。 心中生出一种“后生可畏”之感。 虽然冯雨岩对于这个少年大加夸奖,说他规矩,明理,且能干。 但是俞星臣的眼睛极锐利,跟薛放混的那样好的人,又能规矩到什么地步去? 而对于冯雨岩的夸赞,俞星臣也只听听罢了。毕竟长辈们多爱惜听话的小辈,也是有的。 没想到今日,令他刮目相看。 在他们陷入僵局的时候,陈十九郎“振聋发聩”,只是看着他面嫩无害的脸,很难想象他竟然能窥知那样难解的隐秘。 薛放兀自在震惊,虽然他认定这三户人家的惨案,互有关联,但却没想到竟是这样诡谲骇人。 “等等,”他止住了陈献,“你说钱三娘跟黄友兴是蒙面人行凶的受害之人,但他们都活着,那就是说,不管是钱三娘还是黄友兴,都同意了那个……那个无耻的条件?” 陈献道:“钱三娘答不答应我不知道,但黄友兴肯定是答应了的。当然,他们夫妻两个同心同意地答应,也是有的。” 薛放皱眉:“会有男人愿意接受这种事情?” 陈献笑:“那你可低估了在生死面前,对人的考验。根据方才那王娘子所说的,连方炜都差一点忍了,可惜功亏一篑才送了命。” 薛放仍觉着不可思议。 俞星臣道:“你方才不是说要再审问钱三娘么?这次,她总会肯张口的。” 陈献看着他莫测高深的文官脸:“俞巡检莫非想通了其中关键?” 俞星臣道:“暂且有一个揣测。” 薛放问:“什么揣测?说出来听听。” 俞星臣斜睨,瞥见他颈间那可疑的痕迹,甚至,他的喉结上似乎都…… 不能再看下去,只是稍微一想,就让俞星臣浑身上下里外的各种不适。 他偏不叫薛放如意,淡淡走开:“待会儿就知道了。” 薛放道:“这个人……” 陈献却道:“谁咬你了没有?” “什么?” 陈献伸手戳向他的喉结。 薛放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干吗?”这处可是要害,岂容人触碰。 不料十九郎思索道:“我看看,这是不是有牙印儿……” 薛放白皙的脸突然开始泛出了桃花红:“瞎、瞎说……什么牙印。” 他其实并不想否认自己被人亲过脖颈,但是被吻吞住喉结的感觉太过……私密难言了,十七郎半是窃喜半是抱羞,竟不肯公然承认。 这时侯,俞星臣沉着脸,命人去传钱三娘。 不料就在这时候,灵枢从外进来:“大人。”他上前跟俞星臣耳语。 薛放嘶了声,对陈献道:“你看看,当着我们两个的面儿这样鬼祟,好像提防谁似的。” 俞星臣听了灵枢的话,抬头皱眉,蓦地起身往外。 薛放忙道:“干什么?不是要审问钱三娘?” 俞星臣道:“待会儿,有事。” “什么天大的事,”薛放大为不满:“敢情是你爹又来了?你倒是先把你知道的那个什么揣测的告诉我再走。老子可闷不了那么久。” 上次俞鼎因为俞鼐的事情兴师问罪,薛放回来也知道了。 俞星臣听了这句,止步回头看看薛放,又看看陈献,道:“两位也跟我一起来吧。” 薛放笑道:“莫非真是令尊吗?我才不去呢,你忙你的,我来审钱三娘就是了。” “少口没遮拦。”俞星臣呵斥了声。 踌躇之际,正要告诉他们,就听到有个声音道:“哦?要审案?” 俞星臣先一步迎着:“参见王爷。不知王爷亲临,不曾迎迓,还请恕罪!” 端王在冯雨岩的陪同下亲自前来,身后还跟着葛静孟残风等几位。 紫敏小郡主夹杂再几位内侍之中,向着此处探头探脑。 薛放跟陈献也很意外,忙双双上前行礼。 端王殿下抬手:“各位请起。本王来的不巧了,是不是耽误了各位的正事?” 俞星臣道:“王爷说哪里的话。” 薛放看清端王身上穿的是常服,正奇怪,突然感觉端王身后有个矮矮的人一直在晃动,他眯起眼睛一看,愕然。 之前在宫内,紫敏也算是曾经给他解围过的,薛放自然认得,如今见她男子打扮,跟着端王,只觉好笑。 陈献却也看见了紫敏,只是如今紫敏只在人堆里露出半个头来,又摇来晃去,他看不真切,只是心想:“端王身边怎么有这么不知体统的小太监。” 此刻端王寒暄几句,又看陈献在场,便笑道:“本王先前听十七夸赞过,今日总算照面,果真是少年英才。闻听老将军想把你调回京内,倒也是极好的安排。必定跟十七相得益彰。” 陈献又切换了那种规矩正经的做派,端端正正抱拳行礼道:“王爷谬赞了,属下愧不敢当。” 端王含笑点头,甚是赞许。 又对俞星臣道:“是了,本王倒是不曾看过人审案,既然俞巡检公务在身,不如且审,让本王做个旁听如何?” 冯雨岩只觉着不妥,又不好开口。 俞星臣也有些迟疑,他倒不是怕端王旁听,只是这件案子的复杂跟奇情,实在不太适合…… 薛放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他却没那些顾虑,想到了便说道:“回禀王爷,倒不是害怕人听,只是这件案子实在古怪,怕不好听。” 冯雨岩怕端王以为他违逆,制止:“十七。” 可十七郎虽然平时行事不羁,但也很有分寸,他知道端王带着小郡主呢,这件案子涉及男女情/事,又有不堪入耳的情节,端王听都是勉强,何况还有郡主。 端王见俞星臣踟躇,本就心中生疑。 又听薛放这么说,便知道恐怕跟他先前吓唬紫敏的那些事不相上下,正要答应,冷不防郡主在后用力拉了拉他的袖子。 端王回头看看,拗不过郡主,只得说道:“哦,不打紧,我们都在偏厅如何?若真难以入耳,本王自行离开就是了,俞巡检跟十七不必以本王等为意,查案要紧。” 薛放听如此说,便随他,横竖自己已经提醒。 冯雨岩等陪着端王一行,到了之前陈献旁听的内厅。 这下有了端王在场,陈献自然不能随意插嘴了,只好跟在冯雨岩身后。 在这时候,陈十九郎也看清楚了那之前在端王身边晃动的“小太监”,见她身量矮小,面容清俊,甚至还有上妆过的痕迹。 本来宫内的太监有些也是爱打扮的,但年纪这么小就爱涂脂抹粉,难不成是个不走正道儿的…… 陈献正皱眉,紫敏却一直向着屏风后伸长脖子,好像在着急打量谁。 十九郎的目光从她脸颊向下,掠过脖颈,胸前……望见她脖子上少了东西,而胸前又仿佛多点什么,陈献情不自禁嗤地一声响。 身边都是要人,十九郎只好捂住嘴,假装轻轻咳嗽的样子。 此时外间,俞星臣跟薛放低低商议了几句,便命人传那钱三娘。 钱三娘被带到堂下,缓缓跪倒。 大概是有了上次的经验,钱三娘态度越发从容。 俞星臣打量着面前的妇人:“钱三娘,本官问你,你是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钱三娘没料到他会问这个,微震:“回大人,已经是四个月了。” “哦,可为何毫不显怀。” “大人是男子,不懂也是有的。有人容易显怀,有人便不容易。” “你倒是很牙尖嘴利,”俞星臣一笑:“那,你敢不敢叫人来给你把把脉。” 钱三娘疑惑:“把脉?犯妇身体好好的,不需要大夫。” “不是为你看身子,是为了你看月份。” “月……”钱三娘脸色微变,手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 “你应该知道吧,有些高明的大夫,可以从脉象里判断孩子是几个月,更高明的,甚至能确认到哪一天。” 钱三娘的眼神慌乱,忙低头:“这、大人为何要如此,犯妇不懂。” “你当真不懂?”俞星臣冷笑道:“你跟黄友兴成亲两年,一直毫无音信,据说为此还求过医。” “这、这又能说明什么?我们先前确实子嗣艰难,但这种事说不准的。” “那你的意思是你肚子里的就是黄友兴的孩子?” “这是当然!”钱三娘有些急促地肯定。 俞星臣把手边一张供词捡了出来:“这是从顺天府里调来的,案发后你们四邻八舍以及素日亲朋好友的证词。” 顺天府断案虽粗,但是证词却有一手,杂七杂八,那些人证甚至连当日家里吃了什么菜都能说出来,而他们竟也记下了。 而薛放大手一挥,但凡有关的尽数都搬了来,横竖不是他自己看,哪怕搬了山来,都是压在俞某人头上。 俞星臣道:“这一张是黄友兴一名酒友的,他说,一次酒后,黄友兴对他透露,已经四五个月没……” 说到这里他想起王爷在旁听:“没跟你行过周公之礼了。” 薛放在旁听着那个熟悉的词,不由笑。 钱三娘深深呼吸:“大人,这、自然是醉汉醉后的胡话,算不得数。而且,我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他是记错了也是有的,且我有了身孕后自然不便再跟他……” 内厅,端王听见了这些,总算知道了俞星臣跟薛放先前的“苦心”。 他自己听倒是无妨,可还有个紫敏郡主,让郡主听见杨仪挖脑子的事,他还微恼呢,何况这些。 正要叫人把郡主先带出去,却见紫敏凑在屏风上,不住地上下左右的打量,像是在看谁,倒没认真听他们在说什么。 端王起身走到郡主身后,跟着她的视线看去,却见瞧的是在俞星臣左手边坐着的薛放。 偏在这时候,俞星臣开始施展他的惊堂木戏法儿,“啪”地一声震响,别人不知如何,紫敏郡主先“啊”了声,缩了脖子害怕要躲。 端王忙扶住她。 而在前厅,薛放忍不住:“你打之前能不能提醒一下,他娘的没把他们吓死,先把老子吓死了!” 他刚才正在惊讶于俞星臣竟是怀疑钱三娘肚子里的不是黄友兴的种,既然不是姓黄的,那恐怕就是那两个蒙面人的……难道,难道钱三娘杀夫,跟这个有关?! 章节目录 第211章 一只加更君 俞星臣没理会薛放, 要是可以,他愿意在十七郎耳畔痛打惊堂木板子。 这一刻,他几乎忘了屏风后内厅处,还有一堆人旁听着。 眯起眼睛盯着钱三娘, 俞星臣道:“刁妇, 本官话已至此, 你竟还是冥顽不灵!你是不肯招认了?那本官只能请太医来给你诊脉,推断你几时有孕……另外, 你以为黄友兴只跟一个酒友说过‘醉’话么?他说的……可远远不止这些。” 肉眼可见的, 钱三娘呼吸都急促起来。 俞星臣冷哼了声:“不然,你以为本官怎会知道你们曾经因为不孕而求医?你自己也说了, 醉汉醉了后,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你以为那些话就不实, 难道忘了有一句话叫做‘酒后吐真言’!” 薛放有点佩服他, 他能够从那些厚厚的文书里精准地找出有用的线索,这也是一种大本事。 钱三娘闭上双眼,两只手不知不觉中把裙子攥的死紧。 俞星臣道:“本官看来,这醉汉嘴里的话,可比你的话可信多了。你还不如实招认,你腹中骨血,到底是黄友兴的,还是你勾结之奸/夫的, 是不是因为黄友兴发现了你红杏出墙, 珠胎暗结, 想要做点什么……你便恼羞成怒,将他杀害!” 钱三娘原本还跪着,这会儿不知是体力不支, 还是心神恍惚,微微瘫坐在地。 俞星臣倒是担心她的胎有事,便叫一个差役去寻个稳婆来,上前查看。 稳婆听了听她的胎,觉着无恙,才又先退下。 堂内,钱三娘手撑着地,耷拉着头,另一只手扶在肚子上。 俞星臣并没有催促,他知道这女人是在做决定。 果然,过了片刻,钱三娘道:“大人,杀人者死,我自然也是难逃死罪了,是不是。” 俞星臣道:“律法如此。” 钱三娘问道:“那这孩子……将会怎么样?” 俞星臣道:“那就看他是谁的骨血,若是黄家的,或许还可以交给他们抚养,若不是……” 钱三娘抬头。 俞星臣淡淡道:“多半会送到保婴堂去。” 钱三娘嗤地笑了声。忽然说道:“这怎么也比弄死他要好吧。” 俞星臣微微皱眉,薛放道:“谁要弄死他?” 钱三娘道:“还有谁……” 俞星臣问:“你的丈夫、黄友兴?” 钱三娘叹了口气。 薛放不敢苟同:“这要真的是个孽种,你丈夫想要把它除了倒也不是什么不近情理的,你因为这个才把他杀了?” 他料定钱三娘怀的是那蒙面凶手的种子,如果是那种穷凶极恶之徒,为何还要叫他有骨血留世? 钱三娘抬头看向薛放:“原来官爷也是这么想。” 薛放道:“说句不中听的,是个男人都会这么想。” “倒也未必吧。”俞星臣在旁开口。 薛放震惊:“俞巡检有不同看法?” 俞星臣道:“不管如何,未出世的孩童有什么过错?就算钱三娘杀人当死,律法还要因她有孕而网开一面,可见罪不及婴孩。” 钱三娘听了这句,含泪一笑:“多谢俞大人。” “本官不过是据实而言,”俞星臣面色温和,道:“方才你问你死后,孩子当归何处,本官已经告诉了你。那么你也该把实情告诉本官了吧。” 钱三娘摸了摸肚子:“这孩子,确实不是黄友兴的。但也不是奸/夫的。我自从嫁入黄家,从来操持内外,恪守妇道,并没有什么奸/夫。” 俞星臣道:“说下去。” “此事极为离奇,”钱三娘低笑道:“只怕我就算是说了,官爷也未必会相信。” “你只管说,信不信,我们自有判断。” 钱三娘闭上双眼,脸上屈辱跟愤怒的表情交相闪烁,她回想过往:“那是在四个月之前。” 那天也是晚上,钱三娘听见响动惊醒。 室内黑暗,她只瞧见两个人影扭打在一起,其中一人正是黄友兴,但他不敌对方,很快被人制服。 钱三娘刚要起身,一把菜刀就架在了黄友兴的脖子上,那人低吼:“不想死就老实点!” 黄友兴见大势已去,吓得发抖:“别、别动刀子,有什么好汉只管说……” 钱三娘惊慌失措,跟着说道:“钱我们也有,只管拿去。” 这会儿,另一个人影从墙边走了出来,接过前面那蒙面人的刀,依旧贴着黄友兴的脖子。 之前打斗的那人却走到炕沿边上。 接下来的一番话,跟方家娘子的讲述大同小异。 不同的,是钱三娘跟黄友兴两个人面对此事的态度。 钱三娘起初当然是不肯,可是菜刀在黄友兴脖颈上一沉,他的心就凉了,忙道:“好汉,可以商量,不要乱来。” 蒙面人则望着钱三娘狞笑:“你要当寡妇?还是要你们夫妻都无事?就看你的一句话了。” 钱三娘惊恐地望着黄友兴,只顾摇头,哀求:“我们给钱行不行?你们要多少都给。” “少废话。”蒙面人不耐烦。 黄友兴当然也不乐意把自己的娘子送给别的男人糟蹋,但要不乐意,那送的就是他自己的命。 他只能咬牙说道:“三娘!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好歹别先送了我的性命!” 钱三娘叫道:“丈夫、我……我不行!” 黄友兴感觉那刀在脖颈上越来越紧,便望着三娘,含泪道:“娘子,咱们恩爱一场,我当然也不愿意你干这种事……可是事情有轻重缓急,如今你这样做,是为救我的性命,我自然是感激你!咱们夫妻只要还活着,以后自然仍旧恩爱,我、我对天发誓绝不会亏待你!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钱三娘不肯答应,也是因为觉着若是被玷污了身子,以后就不能做人了,也是一死。 如今大不了跟黄友兴同死,也算是全了夫妻之意。 可听黄友兴如此恳切的相求,钱三娘心中动摇,如果能好好地活,谁愿意死? 加上黄友兴又不住口的许诺,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答应。 薛放听了这话,撇嘴。 这黄友兴比方炜都不如,不过也难怪他,就如陈献所说,生死之前极考验人的。 钱三娘道:“我本来不想应允的,宁肯夫妻同死,可是黄友兴他一再恳求,就差给我磕头了。我心想……如果夫妻们以后还是和和美美的,我、我也……” 俞星臣不动声色地问道:“然后又如何?” “然后……”钱三娘吞咽了一口唾液,定神,脸色却变得极其苦悲。 那蒙面人逞凶的时候,场面甚是不堪,他有意弄出许多动静,又或捏或掐,逼的钱三娘也痛呼出声。 黄友兴几番抬头,当看见眼前情形之时,又赶忙死死低头。 折腾了好久,蒙面人终于偃旗息鼓。 钱三娘已经半是晕厥。 只感觉到蒙面人离开自己,下了炕,似乎跟黄友兴说了几句什么。 她害怕对方出尔反尔会再害了黄友兴,强撑着起身看去,只听见一声门响,那两个人走了。 而在她面前,地上扔着一把菜刀,正是他们家厨房的。 黄友兴背对着她站着,双腿筛箩似的抖动,一股骚气在室内弥漫,原来是他已经吓得失禁了。 当天,夫妻两都是惊魂未定,一天不曾露头。 黄友兴还竭力安抚钱三娘,许诺大家从此不再提起此事。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仍旧好好地过日子就是了。 钱三娘闻听那些话,也觉安慰。 但数日之后,钱三娘觉察,黄友兴对她的态度,跟先前已经有些不同。 虽然他们两口儿曾因为求子的事情闹过些许不合,但那种感觉跟现在又是不一样。 黄友兴对她若即若离,有些冷冷淡淡的,好像在刻意回避她,而且,他在外头流连的时间门越来越长,酒也喝的越来越频繁。 有一次喝醉了被人送了回来,他满地乱吐,很不像话。 钱三娘上前伺候,因为抱怨了几句,黄友兴竟怒发,他一个耳光甩了过来,骂道:“挨千刀的娼/妇!婊/子!爷不嫌弃你就算了,你竟还敢上脸了……” 钱三娘捂着脸后退,盯着兀自乱骂的黄友兴,这一句话,打碎了她所有的幻觉。 她隐隐惊心,难道在丈夫的心目中,那夜之后,她竟是什么娼/妓了?可他之前说的明明不是这样。 是她救了黄友兴,何况是丈夫苦苦哀求,叫她答应的。 而且许了那些诺,对天发誓。 怎么会这么快就翻了脸。 她只能安慰自己,他是喝醉了,醉话,当不得真。 次日早上,黄友兴醒来,却似没事人一样,只说自己昨日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钱三娘不愿再提,也假装那夜没听见那些。 本来以为两人就这样不咸不淡地下去了,谁知钱三娘无意中发现,自己竟有了身孕。 她吓得六神无主,毕竟这一阵子,黄友兴从没有碰过她。 那么只有一个可能。 她不敢告诉丈夫,只想悄悄地解决此事。 可是她们夫妻先前还曾因为求子而寻过药,突然间门又要找什么堕胎药,岂不是叫人生疑?钱三娘如惊弓之鸟,四处悄悄打听,不敢让人察觉她的异样。 但是纸里包不住火,两个月,她的异样掩不住,起初孕吐,还只说自己身体不适。黄友兴也懒得管她,后来见她吐了这样久都没好,总算后知后觉。 夫妻两个关上门,询问起来,钱三娘隐瞒不住,只得承认了。 就像是一颗火星终于跳到了干柴里,黄友兴一直勉强隐忍的怒气总算找到了发泄的由头。 他当场暴怒,骂的越发不堪入耳,并把钱三娘痛打一顿。 那时候钱三娘也没怎么反抗,心想若是因此,那孩子不保,兴许也是天意,也省了她担惊受怕地去找什么堕胎药了。 不料那孩子竟很是顽强,并无事。 黄友兴哪里能容得下,不知从哪里寻了一副药来,说是堕胎的,叫她吃了。 钱三娘吃了之后,只觉着恶心呕吐,可奇怪的是,这好像并不是什么堕胎药,对胎症并无效用,原来是黄友兴给人骗了。 可黄友兴不认为是自己这里出了错,反而指责钱三娘:“不要脸的婊/子,是要留着你姘/头的种儿是不是?还跟我藏着掖着,非到这不能打下来的时候……你是不是给他弄的舒坦了,记着那种滋味,舍不得了?还盼望他再来一遭儿?” 那次他酒醉后说的话,钱三娘虽然听见了,但没有细想,何况他是醉了,第一天也没有提,稀里糊涂的倒也罢了。 谁知这两次下来,渐渐地露出原形,又提起了那天晚上的细节。 钱三娘听他竟如此恶毒卑劣地反咬一口,浑身冰凉,本来不愿提及不想辩解的,此刻忍不住道:“当时是谁巴巴地求着我,叫我答应,叫我保住你的性命的?你可是对天发誓了以后会好好待我,把我当救命恩人一样!你都忘了?” 黄友兴恼羞成怒,道:“呸,我就算那么说了,也没叫你就那么尽心竭力地伺候他!以前跟我干的时候,也没见你浪/叫的那样,简直是个荡/妇!我怎么娶了你这样不守妇道没廉耻的贱人!” 钱三娘眼前发黑,几乎气厥在地。 可是黄友兴找堕胎药的事情不知怎么给人知道了,周围渐渐地都听说钱三娘怀了身孕,可又奇怪为何好不容易得了的孩子,竟要打下来。 黄友兴生恐别人怀疑,于是对外反而装出高兴的样子,只说自己想要保胎药,可是对方听错了,幸亏老天保佑无事。又得了好些恭喜的话。 他们夫妻自打成亲,对外从来都是恩爱之态,加上黄友兴人缘不错,所以大家对于这种说法深信不疑,都说他有福。 可有没有福气,只有黄友兴跟钱三娘知道。 对钱三娘而言,关上门之后,变了脸的黄友兴甚至比那蒙面人还要可怕。 此时,钱三娘已经快四个月身孕,腹内的小东西仿佛有了反应,时不时动一动。 之前几次三番要打它下来,却不能够,如今又是这种窘迫绝境,对钱三娘来说,她渐渐地居然对腹内的孩子生出一种奇异的怜爱。 那天黄友兴喝醉了,竟抄了一把菜刀,气冲冲地进房威胁,口口声声说要把她的肚子剖开,把那狗杂种掏出来。 他这虽然是酒后的胡话,但是那种狰狞的样子,加上他之前的种种,钱三娘心中无比恐惧。 她捂着肚子,本能地要保护腹中的孩子,不料这更刺激了黄友兴。 他踉跄上前,揪住钱三娘,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你果真舍不得,哼!我越想越觉着古怪,那天晚上,为什么他们非要我死,而不是你?指定是你这淫/妇之前在外头勾三搭四,招来了奸/夫!不然怎么干那一出……如今又有了杂/种,叫老子怎么做人……你简直比潘金莲还要淫/贱,老子索性宰了你……” 钱三娘忍无可忍。 仗着黄友兴酒醉,她用力攥住男人的手腕,奋力把那菜刀抢了过来。 不顾一切,劈头盖脸砍了过去。 她连日来的担惊受怕跟屈辱,在挥出第一刀的时候,滚滚而出,再也无法自控。 黄友兴的惨叫,在她看来都是罪有应得,他早该死了!当时自己就不该一时心软,落下话柄,他根本不值得她救!当时就算两个人都死了,那也比现在活受罪要强。 所以俞星臣断定,黄友兴是钱三娘所杀,因为确实实事如山,证据确凿,妇人也没有想过掩饰。 堂中,薛放跟俞星臣听完钱三娘所说,各自沉默。 哪里想到,一件杀夫案,背后竟藏着这许多惊心动魄,一言难尽。 俞星臣吁了口气:“那行凶的蒙面人,你可记得他是什么样子,有没有什么特征?” 钱三娘把这埋藏心里的隐秘说出来,整个人似轻松了。 目光放空,她竭力回想了一阵:“他、他的手好像很粗,手指极粗糙,像是干粗活的。” 俞星臣道:“还有没有其他。” 钱三娘摇头。 俞星臣又询问案发之前可发现过可疑之人出现没有,钱三娘也一概否认,俞星臣知道今日她吐露的已经够多,便叫人将她带下,让那稳婆跟着。 等妇人去了,薛放抓抓头,说道:“我本来以为这女人不是个东西,没想到那男人更加是个畜生,他也算是死得活该。” 俞星臣沉默,回头看那两个记录的主簿。 薛放却又想起方才他维护钱三娘腹中胎儿的事:“俞巡检,再怎么说那个孩子也是个孽种,你真的觉着钱三娘该保它?” 俞星臣淡声道:“若不这样说,她怎么肯甘心情愿将真相说出。” 薛放吸气:“你可太奸诈了。” 俞星臣抬眸,指了指身侧屏风。 薛放才想起来还有人旁听,改口道:“我是说俞巡检可太聪明了。”说话间门,倒也瞥见有道人影贴在屏风上,贴的太紧了,简直像是个横爬上去的大蝎巴虎。 章节目录 第212章 二更君 薛放本来没留心, 正要转过身来,忽然又看回去。 纱屏遮住看不清楚内里是谁,但总觉着对方在盯着自己。 薛放试着歪了歪身子,却见那个影子也跟着动弹, 他又向另一边挪去, 那影子也跟蝎虎子似的转动, 好像确实紧紧盯住了他。 薛放有点毛骨悚然,浑身不自在。 他是个不肯拖泥带水的性子, 立即起身走了过去。 那影子像是吓呆了似的, 竟没动,薛放拐过屏风, 抬手就要去揪人,一眼看到那人的脸, 便生生把手背到腰后去了。 他本以为是哪个没见识的随从之类, 毕竟冯雨岩或者端王等是绝不可能有那种动作,可却忘记了还有个紫敏郡主。 小郡主站在屏风边上,有点局促地望着薛放。 薛十七转头,见端王跟冯雨岩不在此处,原来端王因听出这案子十分离奇,恐怕对郡主不妥,他本想带紫敏离开,谁知郡主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耳朵里没有一声案子相关, 只是在看人。 端王瞧出郡主的意图, 只当她小孩子贪玩,便同冯雨岩一并去了厅门处闲话,只有陈献跟王府的内侍众人等候在此。 薛放对陈献示意, 陈十九郎在迈步走过来,笑道:“十七哥的鼻子比狗还灵,你说这三个案子相关,果然应验两个了。” “你这夸人的方式也独特。”薛放哼了声,转身往外。 郡主忙道:“十七哥哥……” 薛放头皮发麻,忙回头低声道:“殿下,十七哥是他们叫的,殿下身份不同,不必如此呼唤。” 郡主道:“那我该叫你什么?” 薛放道:“就叫薛参将吧。” 紫敏郡主有点踌躇,似乎觉着这个称呼不如“十七哥”,可又不敢反驳他,嗫嚅道:“这、这样啊……” 不料陈献在旁笑眯眯地:“何必这么见外,叫声十七哥又掉不了一块肉。” 小郡主一喜,充满期盼地看向薛放:“是、是吧?” 薛放对陈献打了个手势,十九郎向着小郡主一点头。 紫敏因为他方才为自己说话,就也忙点点头。 十七领着陈献转到前方,说道:“你知道她是谁么?” 陈献道:“你叫她殿下……她又是个女的,这个年纪,恐怕是宫里那个小郡主吧。” “可以啊,”薛放意外地望着陈献:“眼睛够厉害的,知道的也全,一下子猜中了。”若不是他在宫里见过紫敏郡主,让他猜上一天也绝不会知道这人是谁。 陈献笑道:“十七哥,小郡主……颇有点意思。” “我正要说呢,”薛放白了他一眼:“她趴在那里盯着我干什么?真叫人发毛。” 十九眼珠转动:“是啊,她怎么不紧盯着我呢,我长的也不难看。” 薛放道:“刚才审案的时候,她都听见了?” “我也不清楚。” 薛放摇头:“王爷也是的,怎么把她一个女孩子扔在这里,那些话岂是她能听的?你想个法儿把她弄走吧。” “我有什么法子?”陈献瞪大双眼。 薛放上上下下打量他:“你平时的鬼主意多的很,这会儿装什么?你连一个小女孩儿都搞不赢?” 陈献道:“她是郡主,身边又跟着王府的人,一堆人盯着,你叫我干什么?”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俞星臣道:“小侯爷。” 薛放忙转身,见俞星臣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 “你怎么跟个鬼一样。”薛放屏息。 俞星臣板着脸道:“不知两位正在密谋,打扰了。” 陈献笑道:“哪有密谋,俞巡检面前都是明谋,不知俞巡检有何事?” 俞星臣道:“如今两件案子牵扯在一起,还剩下另一件,就是最初……至少是我们所知道的那一宗。” 薛放道:“那一对都死了,岂不是更难查了。” 俞星臣道:“但我们有了王氏跟钱氏的供述,倘若这一件真的也跟那蒙面凶手有关,那么倒是可以逆推。” “逆推?” 陈献揉着下颌:“那件案子是两口子打架?” “起初确实是这样以为的,后来经过顺天府仵作细查,发现那男人身上的伤不太对劲,才改为男人杀了女人后自杀的。”俞星臣补充。 陈献沉思了片刻:“出了人命的话,先假定为这对夫妻没答应那蒙面人的要求,这有点像是方家娘子供述的那样,女人不从,丈夫也不答应,那么按道理说,应该是丈夫先被杀死,妻子要么自杀,要么……被蒙面人所杀,怎么也不可能是丈夫动手杀人吧。” 这三人之中只有俞星臣是细看过尸格的,道:“那女人的死状,跟钱三娘之夫黄友兴差不多惨烈,男人身上的血迹、还有些溅飞的血肉之类,证明是他近身砍死的女人,而他的致命伤是肚子上,用的是一把长尖的杀猪刀。” 薛放问:“为什么又判断他是自杀的?” 俞星臣道:“那杀猪刀只有一面刀刃,捅入腹部,刀刃是向上的。” 薛放跟陈献对视,陈献道:“这就有点武断了吧,就算是自杀,也未必刀刃向上。” 俞星臣道:“这里有仵作的记录,如果是他杀,通常不会是刀刃向上,因为不好用力,而自杀,可能是因为他握着刀砍人,顺势回刀、因而没来得及调转刀刃。” 陈献笑道:“这个仵作有点东西。” 俞星臣道:“据说是秦仵作的徒弟。” 说到秦仵作,提醒了薛放,他赶忙跑到厅门口,吩咐小梅:“去让屠竹封两个礼金红包,给秦仵作家里送过去。” 小梅答应着,正要走,薛放一咬牙,吩咐:“别太简薄了!” 陈献问:“他家里有喜事?那也犯不着包两个红包吧?” 薛放嘿嘿笑了两声。 陈献何等聪明,看着他笑的那样,一下子想通了:“哎哟,这就替人出起钱来了。以后还有什么都由你包办了?” “闭嘴。”薛放轻轻地打了一下,动作堪称温柔。 俞星臣觉着自己不该这样聪明,在薛放开口说“两个红包”的时候,他立刻就知道了,甚至不用出声询问。 咳嗽了声,俞星臣道:“总之,这第一件案子要么跟蒙面人无关,要么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隐秘。除非是将那蒙面人缉拿归案才能知道真相了。” 陈献思忖着,突然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俞星臣跟薛放都望着他。 陈献看看两人:“目前已经证实的黄、方两家案子,都是女人不同意,为了男人却最终愿意了。那……要是这第一件案子的女人咬牙不从呢?” 俞星臣深吸了一口气:“你是说,这女人不肯答应,就算蒙面人想用丈夫的命来要挟,她也不应?” 陈十九郎道:“是,倘若她宁肯男人去死,也不肯答应呢。” 薛放说道:“那么那蒙面人一定会杀了男的,开始的时候不是说了么?” “可是不管是黄家的案子还是方家,都没有过这种例子,方炜之所以死,是因为他想反抗。但如果第一个案子的男人没想反抗……只希望他妻子救自己一命,可妻子反而誓死不从,你猜他会怎样?” “钱三娘能这样就好了。”薛放嗤之以鼻道:“他又能怎样?一个男的不能保护自己的妻子,已经是无能窝囊了,反而要妻子保护自己,简直已经妄为男人,也不配为人夫,叫我说,他该死得其所。死得瞑目。” 俞星臣瞥他。 陈献则笑道:“你啊,你想想姓黄的开始通情达理,后来却是那个穷凶极恶的样子,这种涉及脸面跟生死的事情,会把人逼得不像人的。” 薛放皱眉:“你的意思莫非是说,这男人因此痛恨妻子,所以才杀妻?这也太……” 十九郎道:“只是推测。当然也有别的可能。” 薛放道:“假如你猜的是真,那他怎么又自杀了。” “杀人之后,愤怒发泄,自然就镇定下来,杀人者死罪难逃,又或者他愧疚所致,一时冲动连刀刃都来不及转换就自杀了,也是有的。” 三人沉默。 正在这时,一个侍卫跑了进来:“俞巡检,薛参将,外头有个女人来了,说是告状的。” 俞星臣道:“跟我们何干。” “那女人说,他家女儿先前自缢身亡,也系家中两口夫妻矛盾,怀疑也是跟大人们所查案子有关。” 三人各自惊讶,薛放道:“快把人带来。” 进来的女人大概三四十岁,愁眉苦脸,一进门便跪倒在地,大叫冤枉。 俞星臣叫她安静,把事情一一说来。 女人道:“我听说巡检司官爷在查南外城的案子,就想起我家云姐儿来,先前她嫁给了南外城苏家,本来还好好的,不知怎么苏家就要休妻,整天吵闹的厉害,后来有天我家姑娘竟上吊自杀了,当时还未觉怎么样,现在看来,必定是他们家害死的!” “确定是自缢?” 女人说道:“之前顺天府查看过,定了是自缢,可我家云姐儿嫁过去后并未犯错,他们家原先也十分夸奖,为什么就要休妻?这不是逼人上死路吗?我如今疑心是他们下的毒手。请大老爷们伸冤!” 俞星臣问:“你女儿最初哭闹是在什么时候?” “回大人,是大概两个月前。” “那你女儿没有跟你说过别的话?” 女人垂泪:“那时候我家姐儿一直病歪歪的,像是有心事,我问她怎样,她、冷不丁冒出句不想活了之类。我只能宽慰她,问是不是女婿出了何事,她只摇头。我质问女婿,女婿也只说无事,谁知越闹越是厉害,我便想,一定是他们家薄待了云姐儿,或不知逼她怎样,她又不肯跟我说实话,才……才走投无路的。” 俞星臣问了那苏家的名姓地址,便让这女人先行回去。 就在这时候,陈献看到屏风旁,小郡主紫敏重新探头出来,两只眼睛看向薛放。 而在她身后,几个侍从正在拉着她,似乎要走的样子,郡主只管依依不舍,倒像是小狗看到了美味的肉骨头,恨不得上前啃一口。 陈献想笑,又忍住。 薛放却一无所知,他现在在想女人所说的这件事。 到底是偶然,还是跟之前三件案子相关。 这会儿功夫,小郡主已经给人拉走了,陈献站起身来,转向屏风后。 俞星臣看向薛放:“你小侯爷觉着此事是否跟这两件有关?” “不敢说。最好不要。” 此时,灵枢进来:“大人,王爷要走了。” 端王殿下因知道他们公务繁忙,便不想继续打扰。同冯老将军说罢,便带了紫敏小郡主要回王府。 紫敏本不乐意,端王跟同她低语了一句,她才转忧为喜。 俞星臣跟薛放出外之时,端王等已经快到门口,见他们跟上,便止步等候。 两人上前行礼,端王含笑道:“不必如此,本王今日不过心血来潮,故而前来,不欲打扰两位问案。” 俞星臣道:“已经告一段落,怠慢了王爷,我等于心不安。” 端王殿下一笑:“不忙,明日便是休沐,本王也久没有跟十七郎私下聚聚,两位若是得闲,明日便跟十九郎一块儿前往端王府,如何?” 俞星臣道:“王爷一片美意,臣荣幸之至,必当前往。” 端王看向薛放:“十七呢?” 小郡主也睁大双眼悄悄地望着他。 薛放道:“王爷相请,敢不从命?” “好,”端王又道:“除了你们几位,预计还有一位矜贵难得之人……明儿你们自然就知道,且记得不要缺席才是。” 薛放本想请教端王又请什么尊贵人物,为什么他们一起赴宴,还有人格外“矜贵”?那又请他们做什么。 端王却卖了关子,即刻走了。 俞星臣琢磨着端王说“矜贵难得”之时的态度语气,若有所思。 在送走了端王殿下后,俞星臣命人去苏家传唤,又派人去顺天府,叫再把此案的一应卷宗调来。 此刻已经过了正午,灵枢跟小梅从外弄了些吃的送进来。 俞星臣还在梳理先前的证供等等,草草吃了两口。 薛放将两个肉饼叠在一起,大口嚼吃起来,一边也时不时翻看钱三娘跟方家娘子的供述。 俞星臣道:“你还是放下,别弄脏了。” 薛放正有些噎得慌,赶紧放下供词让屠竹倒水,喝了半碗茶,才道:“我帮你查看还不好?真是不知好人心。我还不看了呢。” 偏这时侯顺天府的案卷又到了,薛放幸灾乐祸笑了两声。 大概是半个时辰,那上吊自缢的云姐的夫君苏有旺,被人搀扶着来到。 这苏有旺竟是脸带病容,看着虚弱不堪的。 进了厅内,跪倒在地,还未开口,先咳喘起来。 俞星臣不动声色打量着他:“苏有旺,你家住何处,家中有几口人,做何营生。” 苏有旺好不容易止住了,道:“回大老爷,小人住在南城边上,南街上开有个小酱料铺子,我跟亡妻住在二楼,小人的父母都在外城住着,平常家里只我跟妻子两人。” 薛放听见,便知道俞星臣在打听他们家的格局,是否符合之前那三件案子的情形。 按照苏有旺所说,这倒有些不谋而合了。 当然,稍后他还要亲自前往查看。 俞星臣又道:“你可知今日命你前来是为何事。” 苏有旺摇头回说不知。 俞星臣道:“你的岳母把你告了,说你谋害她的女儿。” 苏有旺顿时惊了,呆了会儿,才苦笑道:“大老爷,我跟亡妻感情甚好,怎会谋害她。” 薛放因为方才听了钱三娘的供述,对可能跟案子有关的苏有旺观感也不甚好:“胡说八道,既然感情甚好,为何要休妻?” “这,”苏有旺叹息道:“哪里是我要休妻,是……是亡妻先前执意要跟我和离,我不肯答应,她就三天两头的哭闹,我虽不愿意,可也禁不住她总是打闹,家宅不宁,我心想要不先叫她回娘家休养几日,许会回心转意,谁知那日……她竟想不开上吊死了。” 他的声音渐渐地低了下去,似乎哽咽。 俞星臣道:“这可奇了,好好的她为何要和离?” 苏有旺深深低头:“多半、是因为先前有些言差语错,到底她如何想的,连我也不明白。可此事顺天府的老爷们也已经断案了,我已经跟婆母解释过很多次,婆母想必是因丧女之痛,不能释怀,所以才告到这里来,实在是我们夫妻自己的事情,求大老爷明察。” 俞星臣冷笑道:“你所说言语前后矛盾,既然感情好,她闹起来总该有个缘故,就算天大的事也不至于要到寻死的地步,必定是你做了什么!” 苏有旺的眼神有点躲闪,一张脸仿佛苦瓜干似的,小声道:“这、日子好不好过,只有夫妻两个自己知道,我心想着,兴许,亡妻、是嫌弃我没本事,咳咳……”说着他便咳嗽起来,眼中却泛出了泪花儿。 薛放越看他越觉着可疑,索性道:“你怎么个没本事法儿?想必不是因为你不能大富大贵,或者……是因为你在该出头的时候没有护好自己的妻子?让她受了委屈?” 这一下子单刀直入,连俞星臣也觉着薛放太快了,他本来还想再旁敲侧击几句, 再看苏有旺,他的双眼圆睁,大有灵魂出窍之势头,然后竟拼命地咳嗽起来,整个人摇摇欲坠。 俞星臣见情形不妙,忙叫请杨佑维。 宫中,太医院。 杨仪经过正堂处,正见几个太医吃了饭,于廊下围在一起,似在争论什么。 隐约听见一人说道:“沙翰林本就体虚,岂可再用流气饮?” 另一个道:“若不如此,则无法散去痈疮之毒,疮毒消散,自然无恙。再补气血也就罢了。” “此话有理,有病治病,岂能因为体虚不虚,就畏手畏脚。” “病还寄生于人体,体质若虚乏无救,还要治什么病?反成害人,难道几位忘了太后之症是如何调治的?” “你!”有人不服,道:“太后娘娘自然是个例,再说跟我们所谈论的这病症大不相同,没甚可比性。” 正说到这里,其中一人看见了杨仪,顿时咳嗽为号。 大家一起转头,十几只眼睛都盯着她,却没有人出声。 这两日杨仪虽在太医院,但是除了林琅杨登,以及必须接洽之人外,她跟这里的太医们却是鲜少言语。 多半因为她是女子,就仿佛是一只白鹭误入了别的禽鸟之群,格格不入,而那些禽鸟们自然也对她都敬而远之。 如今被人盯着,杨仪只得拱手向着众人行礼,大家有的抬手,有的点头,有的却视而不见。 杨仪正要走过去,突然止步回头,问道:“沙翰林是什么症状?就算是痈疮之毒,也要分种类,若过于体虚,气血本就凝滞不通,再贸然用流气饮,非但不能让气血通畅,反而会更让其体质虚寒,体质若寒了,痈毒便会更甚,怎能医治好?” 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之前举例她的那个太医道:“我正是此意,奈何各位不听。” 其中众人眼神交换,终于有人说道:“杨侍医,你并未亲自给沙翰林诊过,自然不知其情形,他是在腹处生一硬结,微微肿了出来,碰到便疼,这当然是体内流毒,之前有过案例,这种病,只要服用加减流气饮就能痊愈,很不必杨侍医再指教了。” 杨仪一笑:“指教不敢当,只是医无止境,我也只是跟各位讨教切磋罢了。何必忙着否决,未免有刚愎自用之嫌。” 那人语塞:“你……”仿佛觉着她甚是无礼。 之前那跟她意见相同的太医却忙问道:“那按照杨侍医所说,不知该怎样用药呢?” 杨仪道:“我并未亲身诊断,自然不敢武断判定,但若真如各位所说,沙翰林有气血双亏的症状,那就不该用此药。具体如何,当号脉后再做判定。” 大家有的摇头,要的咂嘴,各持意见。杨仪并没多留,略一点头,转身走了。 剩下几个太医见她去了,才又道:“瞧瞧,我们在议论症状,她又来显摆她的能耐。敢情非得跟咱们对着干。” 有中肯的道:“倒也不用这么刻薄,方才杨侍医所说几句未必没有道理。” “什么道理,仅仅听了我们三言两语,就敢插嘴,一点儿规矩都没有。就算她如今是太后跟前的红人,那我们也是前辈。” 说了几句,这才又散了。 杨仪回到藏书库,想到众太医议论“流气饮”的事,她之所以出言,正是因为先前在夏家见到的那个神秘妇人,先前也正是用的此药。 别的事情上她可以保持沉默,但是太医用药,可是事关人的生死,所以不得不发声。 正要再找两本医书查看,却有一个小药侍来到:“杨侍医,有一位公公来传皇上旨意,请您即刻前往政明殿。” 章节目录 第213章 三更君 杨仪闻言疑惑:“为何皇上突然召见我?” 小药侍笑道:“杨侍医, 你何苦问这个?皇上要召见谁,还需要缘故么?只快去就是了,外头传旨的公公还等着呢。” 杨仪只得把书放下,整理了衣冠, 跟着他往外。 到了政明殿, 太监带了进门, 却见殿内空无一人。 里头魏公公走出来,笑道:“杨侍医, 请稍等。” 杨仪垂首站着, 不多时,轻微的脚步声响, 皇帝从内踱步而出。 他身着一袭赭色衮龙袍,玉带束腰, 且走且望着杨仪, 甚是随和地问道:“这两日在太医院,可习惯么?” 杨仪正行礼,闻言道:“回皇上,一切皆安。” 皇帝一笑:“你毕竟是个女子,朕知道太医院的那些人也未必能心里服你。有没有人不知趣为难你啊?” 杨仪道:“太医院上下十分善待,尤其林院首格外照料,多谢皇上。” 皇帝把她上下打量了会儿,才去龙椅上就座。 魏公公献了茶。 皇帝接在手里, 喝了口, 把茶杯放回魏明手中:“这牙齿近来总隐隐作痛, 不知怎么回事。” 杨仪正寻思,魏公公忙提醒道:“杨侍医,还不给皇上诊诊脉?” 闻言杨仪才敢上前, 见皇帝端坐不动,她便单膝跪地:“臣请脉。” 皇帝抬手,搁在龙椅的扶手上。 杨仪将袖子向上折起,手指轻轻搭落。 皇帝垂眸,望着她跪在跟前,眼波闪烁:“杨仪,你今年十六、还是十七了?” 杨仪专心听脉,一时顾不得回答。 魏明赶忙搭腔:“过了年,杨侍医应该是十七了吧。” 杨仪撤手:“是。”又道:“皇上的脉象并无大碍。臣大胆,可否请皇上张口,看一看牙齿。” 魏明微惊,忙看皇帝。皇帝却一笑,果真张开了嘴。 皇帝虽坐着,仍显高大,杨仪跪着,没法儿看清楚,只能欠身而起,细看端详。 却见牙龈稍微有些红。 杨仪点头:“多谢皇上,臣冒犯了。” 皇帝闭了嘴:“如何?” 杨仪道:“回皇上,看皇上的牙齿似无大碍,些许微红,兴许是一时的不相应。若皇上不放心,倒是有一副‘固齿丹’,或可以用。” 皇帝点头:“听闻之前你给太后开方子的时候,还留了一副什么‘消气丸’之类的东西……” 杨仪道:“回皇上,那是降气汤,确实有消气的功效。” 皇帝呵呵一笑:“对,是降气汤,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的方子?年纪又不大,又如此博学,实在难得。” 如果不是知道了皇帝所做的那些事,此刻杨仪必定会以为皇帝陛下和蔼可亲。 “臣知道的也是有限,绝不敢称博学之类。” 皇帝道:“哪里就有限了,就算在朕所知,你为太后看诊就罢了,在宫外京内,又做了多少事,什么这个汤那个丸儿的。哦对了,还有你在羁縻州为狄闻调了一副叫做什么‘复老还童丹’的,是不是?” 杨仪只顾听他说单方,听见是复老还童丹,便道:“回皇上,狄将军……” 三个字才刚出口,杨仪的头皮陡然发紧,心也跟着骤然缩了起来。 她突然意识到,当初在羁縻州,她可是男子的身份,以“杨易”的名字行事。 这件事,京城方面除了薛放屠竹隋子云几个,无人可知。 皇帝当然也不能知道。 可她方才满心都在药方上,居然忽略了此情,张口就泄露了机密。 此时再改口只怕晚了。 杨仪抬头看向皇帝,却对上皇帝一双幽深的眸子,定定地望着她,看不出喜怒。 皇帝道:“怎么不说下去了?” 杨仪望着那种眼神,不管皇帝是从哪里知道的,皇帝是确确实实的已经知道了。 心仿佛开始往下急沉,杨仪不知还有什么法子,只能低头,慢慢地跪了下去:“皇上恕罪。” 无法挽回,这一瞬间,杨仪心中掠过无数念头。 她自己?她并没有在意,她只是飞快在想,事情暴露,皇帝会怎么处置,会不会连累薛放,狄闻等人,以及……杨家。 皇帝淡淡问道:“哦,你有什么罪?” 杨仪的心跳的极快,很乱。 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但…… “臣,臣其实不觉着自己有罪。”杨仪把心一横:“当初,是迫于无奈,才……以男子身份示人。狄将军至今不知道此事,其他众人也都是后来才……皇上……” 杨仪实在失语,她抬头看向皇帝,极为恳切地:“若是皇上觉着我罪大恶极,求皇上惩治我一人,莫要牵连无辜之人。” 皇帝盯着她苍白的脸。 从方才杨仪跪地垂首给他诊脉,皇帝垂眸细看,见她冠帽之下,发丝不乱。 青丝跟白肤相映生辉,那细细的脖颈低垂,像是哪里飞来的一只伶仃的鹭鸟。 “你怕朕牵连无辜,你指的‘无辜’都是谁。” 杨仪心惊。 她拿不准皇帝的意思,毕竟这位陛下可是性情难测。 他这样问,万一是不怀好意,那自己岂不是害了她本意要保住的人? “皇上……”杨仪紧张,第一次觉着这样无助。 上次面圣,是薛放在她身前,只看见他的一处袍摆,她就安心。 可是今日,事出突然……她很害怕自己会把薛放、隋子云,甚至父亲等人拉下水。 那她就成了自己平生最痛恨的那种人了。 她真想立刻就死了,如果一死可以让皇帝不再追究其他的话。 过于揪心,她的眼圈顿时红了,泪光在双眸中浮动。 皇帝望着她情急的模样,却忽地一笑:“你怕了?” 杨仪没法儿说自己不怕。 如果是她一人的生死,她早在之前离开洛蝶孤身一人的时候,就已经做足了准备,在路途上,她每一步每一刻都可能死去。 但是现在,她得想到更多的人,而且她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只身一人的杨仪了,她有自己眷恋的人,她……还不想死。 皇帝却轻笑道:“以为你的胆子很大呢,一个人千山万水地跑到羁縻州,那可是个虎豹豺狼遍地之处,这得是何等的勇气。没想到如今竟害怕的要流泪了?” “皇上……”杨仪颤声,低下了头。 皇帝探手,在她下颌上轻轻一抬,望着她苍白的脸色,微红的眼角,忽地一笑:“放心,朕不会为难你。” 杨仪意外。 皇帝将手慢慢撤开:“你是个有用之人,杨仪,朕怎么舍得轻易杀了你?太后的身体可还靠你呢。” 杨仪似信非信。 皇帝仿佛在想事情:“再说,你在羁縻州干的那些事,倒也是有趣。就是有一件你做的不对。” 杨仪还没放下的心又高悬起来。 皇帝道:“你给狄闻弄了那个复老还童丹,既然有这样好的东西,怎么不给朕献上?” 从政明殿退出的时候,杨仪整个人还有点恍惚。 她不明白皇帝是怎么知道自己在羁縻州的行事的,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为什么没有惩戒她?真的就不计较了?不会连累别人? 回头看了眼身后的宫殿,她的心里生出一股寒意。 难道是因为太后娘娘的身体还需要她看着,所以一时不降罪,等到…… 杨仪一阵晕眩。 殿内,魏公公走了出来:“杨侍医。”他及时地扶住了杨仪。 杨仪抬眸:“魏公公,多谢。” 魏明道:“你的脸色不大好,虽入了太医院,但也不可过于劳神才是。” 杨仪道:“多谢公公,可、可是有事?” “何必这样见外,一口一个谢的,”魏太监小心扶着杨仪,往前走了两步,含笑说道:“方才皇上的话,你听在心里就算了,皇上很器重杨侍医,故而开恩并不怪罪,你也不必忧虑,只管放心。” 杨仪虽知道他是皇帝贴身的人,但面对那样的皇帝,她如何放心。 魏明道:“毕竟,这举目天下,能找到能跟杨侍医一般妙手回春的医者,寥寥无几,几乎无可媲美者,皇上是最重能人奇士的,要不然,也不会在一开始就破格拔擢您进太医院啊。” 杨仪听他一箩筐地说好话,忍不住问:“公公,您别瞒我,皇上真的不会怪罪?不会……牵连别人吗?” 魏明道:“你指的是杨家,还是……薛小侯爷?” 杨仪并未否认:“都有。” 魏明笑道:“杨家世代太医,当然不会如何,至于小侯爷,他也是个可造之材,极能耐的人,皇上每每赞不绝口,喜欢还来不及呢。” 杨仪稍稍地放心,可还有一个疑问,那就是皇帝从哪儿知道的。 但她清楚就算问了,魏明也不会告诉。 魏明安抚了这些话,又道:“对了,那个固齿丹,可别忘了给皇上治好了送来。” 杨仪躬身:“是。” 等到她将走,魏公公却又意味深长地叮嘱了一句话:“杨侍医,以前如何就算了,以后,可不要再有什么隐瞒皇上的私密之事了。” 回到太医院后,杨仪躲进了藏书库里,却坐立不安。 虽然魏明好像抓了一大把的定心丸塞给了她,但她总是不能尽信。 她想要立刻见到薛放,告诉他这一切,她很担心皇上是欲擒故纵,或者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她怕他会有危险! 进太医院的这两天,杨仪一直都按部就班,但今日是头一次,她急切地盼望申时快到,而那些原本吸引她的医案、书册都也失去了光彩,她只想赶紧出宫! 因为明日休沐,太医院里的众位大人格外放松,书库之外,时不时有人经过,时而高谈阔论。 近申时,林琅来到,叫了杨仪一起去给太后复诊。 望着杨仪格外有失血色的脸,林院首道:“怎么了?身体不适?” 杨仪勉强道:“多谢大人,无碍。” 林院首一笑:“若是不舒服,不必勉强。” 杨仪点头:“是。” 林琅本想给她诊脉,可也知道她自己的医术就够用了,想必不用自己多事。 启祥宫,太后的情形比预想中要好的太多,鼓胀的腹部又小了几寸。 太后的心情显然不错,只是她也看出了杨仪脸色极差,不由问道:“你怎么了?” 杨仪想挤出一点笑,脸却仿佛要僵了:“回太后,臣……一贯就是这样,弱病而已,常常会旧疾复发。没什么大碍。” “就不能除去病根吗?”太后着实关切。 杨仪轻轻地摇了摇头。 太后啧了声,看向林琅道:“林院首,你倒是给她想想法子,有道是医者不能自医,那你们可以相互医么,你说是不是?” 林琅忙道:“太后说的是,回头我便给她诊脉看看。” 太后点头:“年纪轻轻地,自然有的是法子,杨仪,不用颓废,连我都能好起来,你又有什么不能的?” 这一刻,说这话的太后,大概是十分真心。 杨仪几乎落泪:“是。” 太后又吩咐丹霞道:“去取两支上好的山参,再拿些能滋补的鱼胶燕窝之类,给杨侍医送去。” 杨仪谢恩。 等林琅带了杨仪离开,太后才疑惑地道:“上午见着的时候不还好好的,怎么这一会儿就脸色大变了?” 丹霞犹豫片刻:“娘娘、听说……” “说啊。”太后等了等,没听她开口,便催促起来。 丹霞极小声地说道:“听说先前皇上召见了杨侍医。” 太后的眉头陡然皱起:“皇上……”她迟疑了片刻:“总不会是……” 丹霞一声不敢出。 半晌,太后叹气:“这可不成。太医院那么多人,只有这个丫头能对我的症,万一……哼!再胡闹也该有个分寸,难道后宫那么多人都不足够?不够的话,只管再选拔就是了!这天底下的美人一抓一大把,这样能治病的人打着灯笼却也难找!倘若就这么毁了……” 丹霞忙给她抚胸顺气,轻声道:“娘娘,之前杨侍医还说过了叫您少动怒,如今怎么反而为了她的事情又生起气来呢。” 太后哼道:“就怕有人不愿意我的病好!我倒要当面问问他,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去!让人请皇帝过来!” 林琅给杨仪诊了脉,她的虚症是天生的,哪里是说补就能补起来的,但太后已经开了口,林琅只能尽力而为。 杨仪毫不在意这些,只凭着林院首给调配药,随他安排,她只等着时辰一到赶紧出宫。 总算熬到了申时过半。林琅叫了两个药侍,命带着配好的药,送了杨仪出宫。 杨仪上了车,立刻命往巡检司去。 到了巡检司,杨仪一边入内,一边打听薛放,谁知十七郎偏偏不在,之前跑去那苏家侦查地形去了。 杨仪大失所望,小连道:“姑娘,不如且等一会儿,十七爷肯定很快就回来了。” 正踌躇中,却见俞星臣带了灵枢从里走了出来,他似乎也正有事,脚步略急地往门外走,当看见杨仪的瞬间,才缓缓放慢了步子。 目光对上,杨仪转头。 俞星臣稍微迟疑,还是先走了过来,他问道:“突然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杨仪想见的是薛放,不是他。何况她最不想见的就是此人了。 “没有。”她扔下这句,也不想再等薛放了,转身就要走。 不料袖子给人拉住。 杨仪被迫止步,抽回衣袖,不悦:“俞巡检。” 俞星臣却不由分说地:“你的神色不对……是、宫内出了什么事?” 杨仪微震。 而俞星臣看出她眼中的焦灼跟不安,沉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了。” 杨仪闭口不言。 俞星臣道:“你想找小侯爷,莫非事情跟他有关?或者你想跟他商议?” “跟俞巡检无关。” 俞星臣蹙眉,斟酌用词:“杨仪,上回是我自作主张,在朱弘案子里几乎把你拉下水,我有心弥补,你难道信不过我么?何况,有些事情当局者迷,就算你告诉了小侯爷,你觉着他能够给你出谋划策?”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 俞星臣道:“我总不会害你的……我是说从羁縻州回来,到现在,你总该清楚。” 大概是他提到了“羁縻州”,杨仪闭上双眼。 择了一处兰厅。杨仪终于对俞星臣说了今日面圣种种。 皇帝知晓她在羁縻州的所有行事,甚至连给狄闻的复老还童丹都一清二楚。 俞星臣听罢,倒是并没很惊讶:“原来是为此事。” 杨仪看着他平静如水的脸色,不由地问:“怎么你好像早有预料?” 俞星臣道:“我并非早有预料,只是……你总该清楚,京城这里,必定有四方的探子,而天下四方,自然也有京城的细作。” 杨仪道:“你是说狄将军身边有皇上的人?” 俞星臣道:“这是肯定的。” “那么这些事情,也是那人告诉的?” “这倒未必。” 杨仪睁大双眼:“我不懂。” 俞星臣道:“那人就算知道你在羁縻州的行事,那也是以‘杨易’之名,要么,是皇上从中发现了关键,要么……是另有人告知。” “另有人?” “一个既在羁縻州,也在京城,熟知你一切的人。” 杨仪满面疑惑,符合俞星臣所说这些的,确实有,比如屠竹,比如斧头,比如…… 但那都是她深信不疑的。 俞星臣望着杨仪:“你想不出是谁吗?” 杨仪摇头。 俞星臣却又轻笑:“也许没有这个人,只是皇上自己找到的疑点。毕竟‘杨易’‘杨仪’,一字之差,音都相同,偏偏都是医术高明,且体质偏弱的人,以皇上的聪明,一想就透了。” 杨仪听他这么说,不知为何反而心安,又道:“我在意的不是皇上为何知道,我担心的是,皇上知道了此后,会不会秋后算账。” 俞星臣问:“你怕皇上对小侯爷不利。” 杨仪道:“会不会?” 她自己实在想不出来了。虽然对俞星臣有偏见,但不得不承认,此刻她需要俞星臣的“脑子”,同时也相信他的判断。 俞星臣思忖片刻,果断地说:“不会。” “当真?”杨仪好像得了一个定心丸,再问了一句,想要个双重保险。 俞星臣道:“皇上不会动薛放,如果要动,今日就不止是跟你说破此事这么简单,此刻你只怕连宫都出不了。” 杨仪瞪着他:“是……么?” 俞星臣道:“是。既然皇上放你出宫,那就证明皇上另有打算。” “什么另有打算。”杨仪头疼。 俞星臣云淡风轻地一笑:“总之你放心,小侯爷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岌岌可危。倒是你……你的脸色可很不好。” 杨仪摆摆手,想到自己可能给薛放带来危险,眼眶一热:“要是知道回京后有这么多波折,我宁肯留在羁縻州,死在那里也罢了,倒也干净,不连累人。” 俞星臣却沉了脸:“你说什么?” 杨仪低着头,哼了声:“俞大人当然不会懂我说什么。” 俞星臣道:“你怎知道我不懂。” 杨仪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四目相对,俞星臣却又垂眸:“总之,你不可这样颓丧!不可说这些自暴自弃的话,试想你若留在羁縻州,这一路走来,所行的事情所救的人岂不都化为乌有,你只顾自己说的痛快,有没有想过,你所救治的那些人,若是没了你……他们又会怎样?你可知你于无形中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难道那些,都不值得?都是可以轻易给抹杀的?” 杨仪瞠目结舌,她做梦也想不到,会从俞星臣口中听见这些话。 俞星臣叹气:“还有,你若一味地担心薛放,便是太瞧不起他了。若他知道你方才的想法,你猜他会怎样?” 杨仪头疼心悸,默默地从荷包里掏出一颗醒舌丹送入口中。 章节目录 第214章 一只加更君 今日, 因为钱三娘、方家娘子的案子,薛放才叫嚣了一阵儿,说一个男人需要被女人护着,实在无能。 可惜杨仪没有旁听。 杨仪垂首, 默然片刻道:“不管如何,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慢慢起身, 却又一阵头晕。 隔着小桌几,俞星臣微微欠身。 却又知道自己贸然伸手, 只会换来她的拒绝。 打量她如纸苍白的脸色, 俞星臣不禁说道:“倒也不必逞强,你的身子务要保重。” 他的训诫, 还有点金玉良言之意。 他的关心,杨仪却觉着刺耳。 舌尖是薄荷跟冰片的冰凉气息散开, 杨仪起身:“多有叨扰, 告辞。” 俞星臣欲言又止。 外间小连赶忙入内,扶着杨仪出门。 灵枢见他们走了,才忙提醒:“大人,已经过了时辰了。” 俞星臣肩头一沉,向外出巡检司门口,竟见杨仪并没上车。 在她前方,还站着几个脸熟的人。 其中一人看见俞星臣,忙笑着行礼:“三爷。” 俞星臣认得是俞鼐那边的一名管事, 走到跟前诧异地问:“可是有事?” 那人道:“不是为三爷来的。三爷这连日忙碌, 也不回府, 自然不知道,多亏了杨侍医妙手,大老爷的身子极有起色……”他含笑回头看了眼身旁的杨仪, 笑道:“今日大老爷特意命我前来,请杨侍医再给看看,确认是否除了病根,只是怕杨侍医不肯赏光呢。” 杨仪方才出来,就遇到俞鼐的人,杨仪听说请她,只当要往俞府去,哪里肯答应。 俞星臣不动声色地问:“大老爷在哪里请杨侍医?” 那人道:“在崇文街。” 俞星臣倒也有点意外,略一想,他转向杨仪:“大老爷一把年纪,虽多谢妙药回春,但体质虚弱,或有调养不到的时候,令人忧心,何况其身症候,也须得医者亲自过目,才能断定到底是否是真的好了。” 杨仪先听说是在崇文街,而不是俞家。又听俞星臣说的字字在理。这倒是中了她的心事。 毕竟杨仪只给俞鼐开了药,后续如何,她一概不晓得,到底还得诊过之后才踏实。 于是才答应了,俞鼐的管事向着俞星臣哈哈腰,这才领路去了。 俞星臣目送马车离开,想到杨仪每每对自己的那种疏离淡漠,不由叹息。 灵枢则问道:“大人,崇文街那里,不是有……” 俞星臣点头:“大伯父如此安排,自有用意,也许……” 灵枢想问他怎样,俞星臣却一笑:“走吧。” 杨仪随着那侍从到了崇文街,在一处宅邸门前停了。 崇文街临近皇城,若论起地段,甚至比杨家的位置都要金贵,正是寸土寸金的地方。 杨仪本来猜测这里也是有什么茶楼之类,等到了地方才发现原来是一处宅子。 门楼不很大,飞檐翘角,两侧立着抱鼓石,青石回文的台阶。 里头听见动静,早知道他们来了,忙打开门,请了杨仪入内。 迎面一堵青砖垒砌的影壁,中间不知是砖雕或者什么,一丛栩栩如生的莲藕荷叶图,下方水波荡漾,有水鸟浮于波上,色泽古雅,朴拙可爱,意趣横生。 杨仪不由多看了几眼。 绕过影壁,进了二门,眼前豁然开朗,竟是颇大的一处内院。 两侧有游廊、厢房,厢房门口各栽了两棵紫薇花树,粉色的花朵开的正好,引来无数的蜜蜂绕着上下翻飞,令人眼前一亮。 再向前,才是正房,一色的合瓦清水脊,坐北朝南的青砖大屋,上明下暗的雕花木门,门前栽着石榴树,看得出那树已经有些年头了,枝干粗壮,虬然古朴,微微盘曲,茂盛如伞的枝叶之间已经结了若干玲珑翠色的小石榴。 在正房的两侧又有耳房,看这个构造,这应该是三进的四合院落,后面就是罩房。 杨仪见这宅子虽说不很大,但整洁雅致,隐隐气势非凡,加上又在崇文街,心里就猜测这是俞鼐的一处别院。 而在正房正厅中,杨仪见到了俞鼐。 屋内一色的粉白墙,水磨青砖,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 正中靠墙的紫檀木桌,上放着贡瓶,插着两支孔雀翎跟拂尘,墙上是一副五代关仝的关山行旅图,野趣盎然,雄伟高峻。 底下两侧,是雕花镶理石的太师椅,再往下,厅内旁边各有两把圈椅,中间放着小茶几。 俞尚书身着驼色的织锦缎长袍,头戴压金线的乌纱忠靖冠,就坐在关山行旅图下方的一张太师椅上。 看到杨仪进门,俞鼐竟站起身来,随和可亲地笑道:“杨侍医,贸然相请,还望勿怪老朽冒昧。” 杨仪知道他一品大员,身份不同,何况又是长者,竟这样相待,倒是叫她过意不去。 忙躬身行礼道:“老大人,您不必如此,晚辈当不起。” 俞鼐道:“请坐了说话。” 杨仪在他旁侧下手落座,有丫鬟奉茶,白瓷茶碗,茶盏悄悄地搁在桌上,一声不响,动作极稳而利落。 杨仪欠身,端茶浅浅啜了口,茶香四溢,清甜可人。 俞鼐方道:“上次承蒙杨侍医给老朽看诊过,听星臣告诉后也颇吃了一惊,起初并不敢轻易服用,后来……倒真是兵行险着。” 杨仪道:“愿再请老大人脉。” 俞鼐连连点头:“最近虽说好的多了,但有时仍觉着气虚乏弱,偶尔有冷汗,不知怎样。”说着把手伸了出去,拉起袖口。 杨仪垂首听了会儿,听出原先困扰他的那病根确实已经下了,脉象稳健,虽有些弱,只因俞鼐毕竟年纪颇大,需要后续补益,倒不是大问题。 她便道:“痼疾方去,正是恢复的时候,并无大碍。” “当真?”俞鼐望着杨仪,眼中却透出忧虑:“可日前请了太医院林院首诊脉,林大人说,酒制大黄还是药性太猛,虽然说去了病根,难保又伤害了肠胃……会有后遗之症啊。” 杨仪大为意外:“这、林院首当真这么说?” 俞鼐点头道:“不信的话,你问他就是了。” 一语方罢,就听到一声笑,竟果真是林琅自里间走了出来。 杨仪忙又起身见过。 林琅笑微微地,在杨仪对面落座,不等她问,主动说道:“杨仪,这倒不是我危言耸听,俞尚书的体质太虚,你用酒制大黄,就如同派了个将军去闯关夺隘,虽然说一路畅通无阻,但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就等于伤害了元气,以后能不能恢复过来……尚且难说,怕埋下隐患是真。” 杨仪向来尊敬林琅,可林琅这会儿说的话,倒像是有点针对自己了。 她不想说的难听:“林大人……怕是太过于关心俞大人的病情,有些太患得患失了吧。” 林琅脸色一沉:“你进太医院之后,到如今,我哪里有故意刁难过你么?如今我不过是凭着我几十年的经验,提出了忧患所在,你为何不肯听?果真是目无尊长。” 杨仪见他突然变脸,目瞪口呆。 俞鼐在旁道:“林院首莫要动怒,有话慢慢说,老朽虽也时常觉着腹内有碍,但比先前已经强太多了。” 林琅哼道:“俞尚书,这么说是我杞人忧天了?你只管相信她,万一日后出了纰漏,却不知道该怎么料理……毕竟当初她开方子,可只是空口无凭。” 杨仪道:“林大人,我开的方子我自然会承认,何况当时俞巡检也在,就算我想抵赖,也抵赖不成。” 林琅阴阳怪气地说道:“如今你是太后跟前的红人,到时候真出了事,你张嘴否认,谁还敢为难你么?” 杨仪忍着气恼:“那林大人的意思要如何呢?” 林琅思忖:“既然空口无凭,那你敢不敢立字为据?” “怎么说?” “就、写明了是你主张用酒制大黄的,且保证用了此药,对俞尚书之患并无任何差错,也不会引发其他病变。倘若有,你就自己请罪,或者干脆……就主动退出太医院,如何?” 杨仪听到“退出太医院”几个字,心头一寒。 她本以为林琅是个好人,毕竟对她多方提携照料,如今却好像图穷匕见。 原来绕了这一大圈,也是跟那些小人一样的见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错看了他! 杨仪冷笑:“既然林院首执意如此要求,我又能说什么?可以。” 俞鼐从旁犹豫:“这就不必了吧?何必较真呢?” 林院首沉声道:“用药之说,必须较真,我便要打打她的气焰,让她长个教训。俞大人,不如快写字据,让她立字画押。” “这……”俞鼐还踌躇。 杨仪被林琅气到,竟也决然说道:“尚书大人不必如此,按照林院首所说做就是了。我自问此药绝对无误!只要俞大人善加保养,至少五年之内保你无恙!” 俞鼐看他们针锋相对,叹气道:“你们……罢了罢了,我写就是。” 管事送了纸笔上来,俞鼐一挥而就:“林院首且看看,如何?” 林琅走了过去,接在手里,竟出声念道:“今有太医院杨仪杨侍医,为俞某腹疾,开酒制大黄一剂,为保无恙,立字为据。可以。” 他看杨仪:“杨仪,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俞鼐也道:“是啊是啊,签了名可就不能反悔了。你可要想好了再……” “我已经想好。”杨仪走过去,也并不细看俞鼐所写,只接过管事递过来的笔。 林琅贴心地伸手指了个位置,杨仪一挥而就,林琅又送上印泥,杨仪看他一眼,狠狠地摁了个清晰的手印。 “可以了么?”她做了这些,冷冷地问。 林琅唇角一动,欲言又止,递给俞鼐。 俞鼐接过去,连连点头:“很好,很好。” 杨仪道:“既然这样,我便告辞了。” 俞鼐笑道:“杨侍医且慢。” 杨仪回头,不知他还有什么话说。 俞鼐竟问道:“杨侍医要去何处?” 杨仪疑惑:“自是回府,俞大人若还有什么别的吩咐,只管说。” 俞鼐道:“这里就是杨侍医的府邸。又何来告辞之说?要说告辞,那也是老朽跟林院首不打扰了。” 俞鼐说着,竟迈步往外走去。 林琅嘿嘿一笑,也跟上。 杨仪呆看俞鼐一本正经的,心中一凉,觉着这老头是不是肚子好了,又坏了脑子。 难道真的她用药有误了? “俞大人留步!”杨仪赶忙拦住他:“您在说什么?这里明明大人的宅子。” 俞鼐道:“是吗?” 林琅也笑:“不是吧。” 杨仪惊疑不定,无奈:“俞尚书,林院首,请莫要跟晚辈开玩笑。” 俞鼐笑道:“我虽偶尔也喜欢玩笑,但此刻还真不是。”说着,俞鼐一招手。 那俞家的管事上前,把一份东西送了上来。 俞鼐拿在手中看了会儿,交给杨仪过目:“请看。” 杨仪疑惑地接在手里。 垂眸看时,脸色大变。 这竟然是一份清楚明白的地契转让合约,写的是此处宅邸、屋子共多少多少,由俞鼐转给太医杨家杨仪接收,某年某月某日,下面竟是杨仪的落款跟手印。 杨仪呆若木鸡,忙定睛细看自己的落款,猛地抬头:“老大人,这是我刚才……” “这是你刚才亲自写下的。”俞鼐的眼中闪出几分“狡诈”的光芒,“杨侍医可不能抵赖吧?我先前原本也提醒过,写了就不能反悔了。” “但那是……”杨仪看看他,又看向旁边满脸笑意的林琅,直到此刻才明白自己“中计”了。 “老大人!”杨仪惊恼,看看俞鼐,又看林琅:“这、这是做什么?!” “杨侍医勿恼,且听老朽细说。”俞鼐敛了笑:“我知道你不会接受,所以才特意请了林院首一起演了这场戏,如今契约已经定了,再撕毁可不是那么回事。杨侍医,这是老朽的一点心意,也不会对人去告诉,只是真心感激你救了我一条老命,不然的话,我一命呜呼了,这些房舍地产,也带不下去。其实,老朽的几处房舍,只有这一处是最小的,再大恐怕你就真受不起了。” 杨仪道:“这也受不起。” “受得起。”俞鼐不由分说,脸色肃然:“难道老朽一条命,比不过这区区几片瓦,几根木头吗?” 杨仪张了张口:“我……” 俞鼐道:“我知道你并非贪财之人,但救命之恩,怎样报答也不为过,杨侍医,老朽费心费力,就是为让你收下此处,再推让,可就辜负老朽一片心意了。” 林琅此刻道:“你放心,一所宅子而已,对于俞大人而言乃九牛一毛,何况,若不是诚心诚意要谢你,他一把年纪,如此身份,何必再拉上我来一起,蒙骗你这小姑娘?你要再推辞连我也看不过去了。” 杨仪道:“林大人,你也太……儿戏胡闹了。” 林琅笑道:“我也是因俞尚书盛情难违。” 俞鼐见说到此,先行离去。 林琅知道他的用意,便又对杨仪说道:“我料你的性子未必肯收,但俞尚书给出的东西,他绝不会收回,何况这是他的私产,给谁不是给?他刚才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话都说出来了,难道还不够恳切?他本来想送你金银等物,可你此刻自然不缺。只是你如今已经领了官职,又听闻你在家里……所以送你这个地方,也算是俞尚书很用了心了,原本之前他也不常过来,三年五载地想起来,才来一趟,这次是因为想谢你,才突然记起来还有这一处地方,给了你,岂不是正相应吗?以后或者你想透透气,散散心之类的,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杨仪道:“实在太过贵重。” “俞尚书的命跟这个地方孰重?虽说无功不受禄,可如今你是正经的有大功。何况契约已经定了,你要不愿意,闹出来,反而不好。就好生留着,权当把此处当作你一个歇脚的所在吧。” 杨仪思来想去,所有的话都给俞鼐跟林琅说尽了,竟叫她无言以对。 “对了……刚才不是签的药方么?怎么就换了地契?”她签字时候虽没有细看,但也隐约扫了一眼,确认无误。 林琅笑道:“倒也不怪你没看出来,那可是俞大人请了高手匠人特意造的,可见他的用心。” 原来俞鼐写的那张,不过是障眼法。 早用了那种极高明的“裱糊”的法子,把契约放在底下,杨仪的字看似是签那药方,实则是签在契约上。 加上她被林琅的“道貌岸然”气到,愈发没仔细看,竟中了圈套。 林琅拍拍她的肩头,含笑说道:“你这小丫头,今儿吃了这个‘亏’,倒也好,让你长长记性,以后签字画押,可得看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别叫人骗了。” 杨仪啼笑皆非:“还会有人如林院首跟俞尚书这般处心积虑送东西给人?” 林琅道:“倒不是送东西,别的上面呢?把你卖了你还不知道呢。” 俞鼐已经去了,林琅就给她指点了这宅子的内外等等,又道:“因为俞尚书素日不来,这里只有两个丫头,一个门房,一个做饭的婆子,以后可得你自己拿钱给他们了。你要不用,也可以打发了。” 说话间,那四个人也一起过来,向着杨仪行礼,可见俞鼐早有吩咐,交割的十分麻利。 等杨仪从宅子出来,跟林琅各自上车上马,回去的路上,小连还如在梦中呢。 回杨府之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门口处杨佑持正伸长了脖子打量,好不容易看到杨仪马车拐过来,忙迎了几步:“妹妹,去了哪里?我差点儿就要去找人了!” 杨仪见他满脸焦急:“怎么了?” “你绝猜不到,”杨佑持脸上的笑一闪而过,拉着杨仪进门,含笑低声道:“端王府派了人来下帖子,请你明儿去府里赴宴。” 章节目录 第215章 二更君 回到院中, 小连悄悄地跟小甘说了,俞鼐送房子给杨仪的事情。 小甘惊问:“真的?” “那还有假,”小连自己也还昏呼呼的:“太医院的林大人在旁公证的。怕姑娘不收, 还哄着姑娘签字画押了呢。” 小甘喜的忙问杨仪:“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什么时候姑娘也带我去看看?” 杨仪摇头道:“平白无故的要了那样一所宅子, 心里也不踏实,还是别去的好。你们也别出去嚷嚷。” 小连一惊:“姑娘, 俞尚书跟林院首都说的那样了, 生怕姑娘不要,才用那法子叫你画了押,俞尚书是万万不会再要回去的, 怎么就不踏实了?” “何况也不是平白无故,姑娘可是救了俞尚书的性命。”小甘也赶紧劝。 杨仪道:“若说跟赵家梁家那样, 也罢了,这么一座宅子,在那个地方, 价值何止千金?岂不是太过了?” 小甘跟小连对视了眼,倒也不便再说什么。 杨仪想起之前在巡检司门口,俞星臣跟那管事的对话。显然俞鼐要请自己等事, 俞星臣不知道,所以还特意问在哪里。 按照俞鼐这样的行事,大老爷也未必会告诉俞星臣他的打算。 虽然说老尚书诚心诚意的, 话也说得过去, 但杨仪仍觉这这份礼太过贵重,受之有愧。 只是如今地契都签了,一应衙门手续,俞鼐自然都已经办妥, 就算她说不要,这宅子也是在她名下。 而林琅也说过,俞鼐给出去的东西,是不会再收回。 但杨仪仍是心里惴惴,虽如今并无什么法子可想,她只是先不去那里就是了。 转念又一想,那里却还有丫鬟婆子等人手,俞鼐撒手不管了,还得自己每月给钱,一想到这个却又有些两难。 这就看出俞尚书干事的利落跟精明,以他的慷慨心胸,本来把这些人的月俸都包下来都不在话下,但俞鼐故意地断了这些,而统统地把他们都推给杨仪,就是免得杨仪彻底撒手不管。 只要杨仪给他们钱,或者打发了他们,便等同于是对这宅子做了主。 晚饭之后,杨登匆匆来了,问起明日去端王府的事情。 杨仪正也为此事纳闷:“我也不知为何端王殿下竟请我过府。二哥哥跟我说,我还吓了一跳。” 父女两个大眼瞪小眼,自然不晓得缘故。杨登只得说道:“既然这样,王爷的美意也不能推辞,明日便叫你二哥哥陪着你去,只见机行事,别要失礼闯祸就是了。” 杨仪答应。杨登又想起一事:“怎么听说你今日去了政明殿?皇上传你何事?” “呃……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因为皇上牙齿吃东西不相应。我已经说了会配一味固齿丹,先前已经弄了叫人呈递。已经无碍了。” 杨登闻言,深信不疑。又叮嘱说:“虽然皇上跟太后器重,只是你也要谨慎自省,千万不要过于出风头,这些小事之类,本来皇上传惯常伺候的太医就是了。如今传你,只怕会遭人妒忌。” 杨仪宁肯皇帝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又没法儿跟杨登说,只答应着就罢了。 父亲离去之前,踌躇着,又说了一件。 “听老太太说,你先前跟她提起,你的婚姻之事暂且不考虑?” “是。” 杨登道:“这两天,陆陆续续有些人跟我打听你,我看那些情形,却像是想登门提亲的……其中倒也有两个不错的、名声还好的才俊……” 杨仪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父亲。” “唉,你先听我说完,”杨登抬手:“我起先还高兴,可又想他们这会儿提亲,自然是看中你被皇上破格拔擢,觉着十分风光,才肯来趋和的,倒也不像是有什么真心之状,既然你暂且不考虑此事,那我也就能推尽推了就罢。” 杨仪稍稍意外,这才放心:“是。” 等杨登去后,杨仪将先前薛放给带来的曼陀罗花取出来,这两日她东一件西一件,把制作麻沸散的其他药材也都弄齐备了。 自己蒙了口鼻,收拾妥当,去耳房中用小炉子熬好了,小心翼翼地盛进准备好的瓷瓶。 忙完这些,已经快到子时,杨仪怕身上沾染了味道,又忙沐浴更衣,身上也乏了。 她因为之前出宫后急向着巡检司去了一趟,心想薛放自然就得知消息,也许又会过来,所以先前虽然干活,却也时刻听着外头动静。 不料万籁俱寂,人也困乏了,并无人影。 两个丫头帮她把头发弄的干爽了,杨仪上榻歇息,临睡之前,心里模模糊糊想着,不知道薛放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薛放确实是被绊在了巡检司。 今晚上俞星臣突然间消失不见,明儿又是休沐,王爷又相请。 薛放不知道端王也请了杨仪,心里只觉着王爷多事,平白占用他们休沐的时间去应酬。 可知他早就暗中筹划,好歹要得一天的功夫,带着杨仪出去走走,消遣消遣。 而且如今手上的案子也着实难办,他一刻不得闲。 之前那个被云姐儿的母亲告了的苏有旺,先前惊厥过去后,被赶来的杨佑维抢救,号脉之后说道:“此人的脉短而促,像是受了惊,气郁伤肝,集成了气喘之症。” 于是赶忙地给他针灸,又配药命人去取。 薛放见苏有旺竟这么不禁吓,就对俞星臣道:“你看,这必定是做贼心虚了。那个方炜还算是个体格彪壮的人,都不敢跟那两个歹徒如何,这苏有旺看着长瘦,胆子也小,越发不用说了,只怕是跟那个黄友兴一样,卖妻自保的人。” 俞星臣道:“倒也不用先下定论。” 薛放道:“不然他怎么就晕了?” “杨太医说了他体质欠佳。” 薛放哼道:“总之我看不得这种娘唧唧的。既然他昏死问不成,我先去苏家看看地形再说。” 于是分头行事。 薛放赶往南城内,沿街打听到苏家的小铺子,果真,正在街尾处,只有北侧有个邻居铺面。 家里没有别人,地形又偏,也是刚成亲不足两年的,膝下无子。 薛放在苏家铺子里转了会儿,检查过屋子前后的门窗。 门窗都有内闩,可是对一些溜门撬锁之人而言,这并不在话下,薛放自己就知道,用一把匕首,就可以把闩上的门轻易打开。 如果不错的话,这苏家的案子,就是第四件。 薛放转了会儿,在苏家堂下坐定。 第一件,砍死了妻子然后自杀的男人,按照陈献的说法,应该是妻子誓死不从,男人才杀人后又自杀。 第二件,黄友兴跟钱三娘,是黄友兴劝三娘妥协,而后变脸,各种羞辱逼迫,才导致三娘砍死丈夫。 第三件,方炜跟王氏,是王氏不忍见丈夫被杀,主动委曲求全,可方炜却忍受不了,从而殒命。 如今是苏家。 已经被验证的三件案子,虽然蒙面人提出的条件不至于变动,但每一对夫妻的选择跟结局却都不一样。 所以,薛放没法猜测这苏家到底是什么情形。 难道是苏有旺跟黄友兴一样,事发后翻脸不认,对妻子百般羞辱,导致了云姐儿自尽? 薛放曾这么想过,也觉着这应该是最靠近真相的推测。毕竟苏有旺一听他说“没保护好妻子”,就昏死过去。必定心虚。 否则,还有什么可能让云姐自尽呢。 屋外有些脚步声响。 薛放一怔,屏息向外看去,却见一个男子疑疑惑惑地走进来:“苏大哥在家?” 猛然见堂下坐着个身量高挑的官爷,吓了一跳。 薛放道:“你是什么人?” 上下一扫,见这男子大概三十开外,留着胡须,手中提着一个不大的瓷罐子。 男人惊魂未定,道:“我、我看着门开了,就以为是苏老板回来了,家里没有酱油,我娘子叫我出来打点。” 薛放看看他手中提着的酱油罐子,又看他的年纪:“你娘子?你们成亲几年了?” 男人莫名:“已经……好些年了。”一时错愕,竟想不起来。 正在这时,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从男人身后钻出来,憨头憨脑地:“爹,再给买点糖吧!别让娘知道!” 男人忙道:“别闹,官爷在这里呢。” 薛放看看男人,又看看那小孩儿:“姓苏的还没回来。你既然是常客,自己去打,把钱留下就行了。” 男人大松了口气:“多谢官爷。” 孩子瞪着薛放,跟着一喜,拉着男人的衣襟催促:“爹,别忘了我的糖!” “我没有钱。你娘只给了我打酱油的,就这么两文。”男人拍了他一下,呵斥。 孩子努嘴,大失所望。 薛放瞥了眼,摸摸身上,倒真给他翻出了几文钱,丢在桌上道:“哪里有糖给他拿块。” 男人正打开了酱油坛子,闻言忙道:“这、这怎么行……” 孩子却兴高采烈:“多谢官爷,我知道在哪里!” 他自己撒腿跑到柜台旁边,踮起脚尖,拉开一个抽屉,从中拿出一个纸包,拨开,果真是一颗颗晶莹的冰糖。 孩子双眼放光,刚要拿,男人忙道:“别拿多了!尝一块儿就行。” 孩子就捡了一块大小差不多的,举在手里,像是摘了天上的星星一样得意。 刚要往自己嘴边放,他又举给薛放:“哥哥,先给你舔一口。” 薛放的唇一动:“我不爱吃,你吃罢。” 孩子才高高兴兴地伸长舌头,狠狠地舔了一口糖。那种满足之色,看的薛放啧啧羡慕,都后悔自己没尝了。 这会儿男人打了酱油,将要走,又迟疑问:“官爷,这苏老板是怎么了?您……又怎么在这里?”本来不敢招惹的,大概是因为薛放掏了钱给那孩子卖糖,才壮胆又问。 薛放道:“之前他的妻子上吊死了,他岳母告了他。正在查。” 男人惊愕:“原来是为这件事,说来我们也都不明白,好好地云娘子怎么就自尽了,而且先前竟还要闹和离。” 薛放问:“谁闹?” “是云娘子啊,闹了好久,有次吵起来,还动手打了苏老板,硬逼着他答应,我们家里的都赶来拉架了呢。”男人回忆着:“后来苏老板没法子,便叫她先回娘家好好想想,谁知就上吊了呢?” 薛放诧异:“是云娘提的和离?” “是啊,苏老板被打骂了一场,还跪在地上求她呢。” 那小孩抱着糖正猛舔,听到这里就说:“苏叔叔还说他没用,都是他的错,求着婶婶别走。爹,苏叔叔做了什么对不起婶婶的事?” “别瞎说!”男人有点害怕,生恐童言无忌,给苏老板惹祸上身。 薛放却问:“叫他说,他们还说什么了?” 小孩看看父亲,又看看薛放:“当时苏叔叔抱着云婶婶的腿,哭着说什么‘求你了……生死在一块’之类的,那么大男人居然这样,真丢人。” 男人想拦着又不敢。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女人道:“在这里没有?打个酱油,你住在这儿了?” 男人吓了一跳,忙对薛放哈了哈腰,拉着孩子跑出去了。外头响起女人的呵斥声,男人的解释,逐渐远去。 薛放来回踱了几步,外头小梅跟老关在周围查看过,陆续回来。 天黑下来,屋内又没有灯火,薛放摆手:“走吧,回巡检司再说。” 苏有旺醒了来,却不肯喝药。 靠在床边猛咳了一阵,只是气喘。 杨佑维无法,出门跟薛放商议:“他的体质原本就弱些,近来可能又过于劳心伤神,竟是大伤了身子,弄得很不好。若不配合服药,恐怕……” 薛放走了进内,并不上前,只在门口抱臂望着苏有旺。 苏有旺喘了一阵停下,转头看是他,就低下了头。 “怎么不敢看我,是因为之前我说对了,是不是?” 苏有旺一声不响。 薛放道:“我真想不通你们这些人,自己的妻子被人羞辱,就算豁出命去也要护着她,当时不知道挺身而出,现在做出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给谁看?” 苏有旺蓦地抬头,他死死地看着薛放:“你、你怎么……” “我怎么知道是不是?你以为,遇到这种事的,只有你跟云娘子?” 苏有旺的脸色跟见了鬼一样:“你说什么?还有人、还有人被……” 薛放道:“你岳母为何要来告你,因为她听说了巡检司在查那三对夫妻命案的事,所以才怀疑云娘也死的有内情。” 苏有旺手扶着头,颤抖着说:“官爷、你……莫不是说,其他那三对夫妻……咳咳!”他难以按捺激荡惊涌的心情,剧烈地咳嗽起来。双手捂着嘴,指缝间有血渗出。 薛放一惊,没想到他的病这样严重。 苏有旺却顾不得这些,把手中的血往胸口擦了擦,他看向薛放:“是、是不是?” “钱三娘跟方家的娘子已经都招认了。你呢?” 苏有旺张着口,像是被扔上岸的鱼,无法喘息。 半晌,苏有旺才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天、天啊……云娘!” 他从喉咙里惨叫了声,那种响动,像是被棍棒逼到了墙角的受了伤的猎物。 薛放没有跟苏有旺说起详细,因为怕“误导了他”。 他想听苏有旺自己说。 “我方才去了你们铺子,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薛放这才走近几步,在桌边拉了张椅子落座。 “什么、事。” “这次要不是你岳母来报,此事自然随着你娘子之死,无人得知了。然而在你们之外,却还有三对夫妻……可是在这三对之外,是否还有更多不为人知的?” 苏有旺听呆了,眼中的泪跌落而不自知。 “说吧,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点一滴都说明白,”薛放盯着苏有旺:“说出真相,助我们早些把真凶缉拿归案,为她报仇,这是你最后能为她所做的。” 苏有旺嗫嚅:“我、我只是不想云娘死后还被……” 薛放耻笑:“活着的时候你没能保护好她,如今她已经死了,却想维护她的名声?不觉着本末倒置了么?或者……你是想维护她,还是维护你自己的脸面?” 苏有旺浑身一抖。 这次,薛放显然开了个很好的头。 苏有旺很快镇定下来。 “对,是那两个杀千刀的!”苏有旺终于发声,“我恨不得一口一口咬碎了他们!” 那天夜里,苏有旺检查过了门窗,上楼歇息。 正是睡得最沉的时候,被人拉了起来。 接下来,就是他毕生难以想象的噩梦。 让薛放没料到的是,苏有旺虽看着不堪一击,实际上比黄友兴跟方炜却都有种。 虽然命在旦夕,他却并没答应让云娘受辱。 “我身体本就不好,未必能跟你白头到老,”苏有旺咳嗽了几声,对云娘道:“何况若叫你为我干这种事,还不如我一头碰死。” 那两个人仿佛没见过他这样的,对视了眼,都觉诧异。 “我只希望你们说到做到,杀了我,可千万不许为难我娘子。”苏有旺抬头看向那逼着自己的蒙面人:“你动手吧,砍准了些。” 那蒙面人似乎很生气,刀刃往他脖子上一摁,像是要威胁他。 脖颈被割破,有血渗出,苏有旺闷哼了声,仍是一心赴死,不肯求饶。 云娘却叫了起来。 原来云娘虽不肯,但毕竟没法眼睁睁看丈夫被杀,便主动开了口。 不料苏有旺见她这样,便奋不顾身地跳起来,抓住那持刀蒙面人的手,两人争斗之中,不知怎么竟给他把刀夺了过来。 苏有旺看着手中的刀,不敢置信。 总算想起该跟两人殊死搏斗,谁知偏偏气喘犯了,刹那间,那本挟持了云娘的蒙面人跳过来,一拳狠狠地打在苏有旺头上。 苏有旺往后一倒,不省人事。 等他醒来之后,天都微微亮了。 云娘背对着苏有旺,缩着身子卧在榻上。 苏有旺起身叫她,她却尖叫起来,竟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一切都已晚了。 薛放听着苏有旺说着这些事,走到他身旁。 把他的领子一掀,底下果真有道痕迹,伤已经愈合,痂都退了。 “既然……是你妻子主动,那她为何要寻死,莫非是你说了什么?”薛放还是忘不了黄友兴的事。 “我只觉着愧对云娘,哪里还能说什么?我百般劝慰她,叫她忘了那夜,可她……”吸了吸鼻子,苏有旺眉头紧锁,低声道:“云娘受不了这种事,从那天起就性情大变,喜怒无常,而且常常说自己脏,不肯叫我碰她,到最后竟要跟我和离……我知道是我的错,百般求她,可……” 这跟酱料铺子里的那男子跟小孩儿所说的对上了。 苏有旺说到最后,抬手砸自己的脑袋:“官爷说的对,是我没用,该护着她的时候,竟……该死的明明是我!” 薛放道:“你先前说,你把刀抢了过来?你是怎么抢到手的?” 苏有旺怔了会儿:“其实我也不知道,当时太乱了,我只想去救云娘,所以也没在意那人会不会砍我,他似乎没想到我敢站起来,竟没有动手,我趁机扑上去……他好像、吓呆了,或者没多少力气,不知怎么就给我抢过来了。” 那本来是个极好的反杀的机会,可惜苏有旺也没有厮杀的经验,加上体质太差错失良机。 薛放眼睛微微眯起:“你没看清楚他们的脸?” “他们都蒙着脸跟头,浑身上下严严实实。” “有没有其他特征。” 苏有旺拧眉:“那持刀的蒙面人的手似乎……有点、有点软,跟那个打我的人不一样。”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忽然说:“那个打晕了我的人,他……身上好像有一股、很淡的臭味。” 他是开酱料铺子的,对东西的味道自是格外敏锐。 章节目录 第216章 三更君 薛放问过了苏有旺,往回的时候,已经是亥时过半了。 他好奇心起,去俞星臣的公事房里探了一头,只见夜色沉沉,没有灯光,显然俞某人并没回来。 薛放有些奇怪,按照俞星臣的性子,这案子还吊在半空,正是要紧的时候,他不至于从下午时候就甩手走了。 看看时辰已经不早了,薛放思忖片刻,甩手先回下榻处。 屠竹已经开始打盹,听见他回来,忙跳出来伺候洗漱,又想起一件事:“下午时候仪姑娘来过,好像是找俞大人商议了什么事,就又走了。” 薛放正掬水洗脸,听了这句:“你怎么不早说?” 屠竹道:“我也是先前才听他们说的,又见十七爷在忙,心想也没有别的事,就没提。” 薛放便说:“以后有关杨仪的事,不管跟我有没有关系,或者多忙,都得先告诉一声,听见没有?” 屠竹忙答应。 十七郎洗了脸,拿了帕子擦拭,忽地又问:“俞星臣跑哪儿去了?” 屠竹道:“之前灵枢匆匆地跟俞巡检说了什么,该不会是俞府里有什么事。” 薛放摇头:“我还指望他把那些案卷赶紧看完了呢。”要是俞星臣来不及看,那少不得他亲身上阵,薛放想想就头疼,先前还幸灾乐祸,哪里想到竟自顾不暇。 倒在榻上,薛放一时没有睡意。 想了会儿杨仪,又想着案子,想到苏有旺提到的“臭味”,当时他问是什么气息,苏有旺想了半晌,疑疑惑惑地说道:“好像……是豆酱沤坏了的气味,又有点稍微的腥。” 薛放怀疑是不是那凶手进来的时候,碰到了什么酱醋坛子。 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时辰,生生熬过了子时,竟再也睡不着。 索性跳下地,匆匆穿了衣裳往外。 此刻正是夜最深的时候,整个巡检司寂静无声。薛放出门,往俞星臣的公事房去,之前弄的那些卷宗之类都在他那里。 薛放摸黑进内,找到蜡,从怀中抽出火折子点了。 顺势在俞星臣的椅子上坐了,他一张一张开始看。 看了半天,薛放坐的累了,把身子靠在椅背上,长腿随意地搭在桌上,横竖如今也没有人看见。 他只顾细看,看一张放一张,冷不防纸的一角掠到蜡烛,顿时闪出火光。 薛放赶忙窜起来扑灭,幸亏只吃了一个角,并无大碍。 想到白天俞星臣叮嘱叫他别弄脏了,如今倒好,变本加厉,差点烧了。 他举高那张纸细细打量,吁了口气,虚惊一场。 赶忙把桌上的东西归拢起来,免得再一阵不长眼的风进来,那就越发热闹。 正胡乱收拾,无意中碰到了桌下的抽屉,薛放见抽屉半开,正要送进去,眼睛却仿佛看见了了不得的东西,本来想要向内送的劲儿,反而稍微往外一扯。 如薛放所料,夜风果真偷偷地撩了进来,吹动案头的蜡烛乱晃。 灯影摇曳,他一时看不清那东西,只能上手。 拿出来一瞧,是块不起眼的帕子,已经有些旧了,似乎还有些许洗不去的血迹。 薛放很是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俞星臣那样的人,会在自己的房间抽屉里放这种该扔掉的东西。 而且看手帕的料子,并不是那种世家公子会用的贵价缎子,甚至连棉布也算不上。 这只是一块儿粗糙的棉麻料子。 这种东西,薛放倒是不陌生,在南边的时候,他见过多少次,因为杨仪就曾经用过…… 脑海之中随便乱想,不知不觉就想到了杨仪。 但一想到她,忽然间,手中握着的东西就仿佛有了温度,而且开始烫人。 薛放本来一手拿着帕子,一手握着那些证词,如今右手松开,那些纸张纷纷扬扬落地,他也不管,只慌手忙脚地把那块帕子抖开。 粗糙的边角,只稍微用针线收了收,绝不是外头能卖的东西,因为这种蹩脚的针线活是绝对卖不出去的。 本来并没有往杨仪身上想,可越看,越是眼熟,越看,越觉着惊心。 虽然薛放不晓得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俞星臣的抽屉里,但出自本能他认定了,——这是杨仪的手帕,或者说曾经是她的。 双溪茶楼。 俞星臣迟到了。 开了房门,他看见了自己上次在此说过“再不相扰”的人。 杨甯的脸色淡漠,直到看见他的时候,眼中才又透出几分光来。 “我以为你……”她脱口而出,又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 俞星臣的脸色比她还要冷淡:“三姑娘。”他微微倾身:“有事耽搁,请勿见怪。” 杨甯暗暗深吸了一口气。 俞星臣在她对面落座,语气淡然地:“三姑娘派人约见,不知何事。”他的态度,就像是在百忙之中抽空接见了她,想她快快说完,然后就走。 若换作以前的杨甯,只怕她即刻就会起身离开。 杨甯道:“你对我这样冷淡,是真的,不肯原谅我?” 俞星臣正自端茶,闻言抬眸瞥向她:“这是何意?我以为上回一别,彼此两不相欠,又何来原谅之说?” “三哥哥,”杨甯咬了咬唇,深呼吸:“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可是我思来想去,还是……” 俞星臣不解,诧异,又有点好笑。 杨甯鼓足勇气一样望着俞星臣:“我知道我错了,我不该再去重蹈覆辙,伤了你的心,想必你也听说了,我先前在南音楼里闯了祸,回去之后,娘亲骂了我,她说我不该摇摆不定,若是选定了,就该一直选他……” 俞星臣眸色沉沉:“哦?姑娘干吗跟我说这些,我并不懂。” 杨甯伸手过去,竟握住他的手:“三哥哥,我知道你对我最好,我已经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我……我想嫁给你。就……平平淡淡地、过一辈子好不好?” 俞星臣眉峰微蹙。 然后,他将手抽了回来。 杨甯试图抓住,俞星臣喝止道:“三姑娘,请自重。” “三哥哥!” 俞星臣淡淡道:“也许上次我没有说清楚,我跟你的情谊,早就不复存在了。之前太冒昧,才提求娶之说,如今已经时过境迁,姑娘何必还念念不忘?” 杨甯狠狠地咬了咬唇:“你……你是因为南音楼里的事?那是顾荣儿设计我,我跟赵世没有什么……我、我不想再那样下去了,我只想跟你在一起!三哥哥,你是最知我的……” 俞星臣不看她,只觉可笑。 他只是缓缓起身:“倘若你约我来此只是为了此事,那我是该走了。” 杨甯起身:“三哥哥,”跺脚,她张开双臂挡住他:“俞星臣!” 俞星臣止步,望着挡在跟前的杨甯:“请姑娘让开。” “我不,”杨甯仰头望着他,没有任何一刻比现在更叫她渴望亲近俞星臣,就仿佛前世没得到的突然都叠加了过来:“我喜欢你,你也是喜欢我的……我知道!你只是生我的气!” 她说着,突然张开双臂紧紧地将俞星臣抱住。 俞星臣本能地想把她推开,但她抱的那么紧。 拉拉扯扯不是他的做派,俞星臣拧眉喝道:“杨甯!你干什么!放开!” 杨甯贴在他身上,道:“我不干什么,只想你重新做回之前对我好的三哥哥,答应我,不然我就永远不松手。” “你何必这样!”俞星臣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再说一遍,放手!” “我错了,三哥哥,求你!”杨甯把双手交握在一起,打定主意不再放开他:“之前我因为看见娘亲只为了父亲,整日闷闷不乐,患得患失,而父亲却还惦记着之前那个……对我娘亲深情有限,所以我才觉着男女之情并不可靠,才一门心思想往上……可是,可是我错了,我并不是因为不能进端王府才回来找你,只是娘亲那一番话骂醒了我,三哥哥,我舍不得你!” 俞星臣的眼睛微微地红了,原本摁在她肩头想将她推开的手,也有些发抖。 杨甯察觉他似乎缓和:“三哥哥……我只是不懂事,我确实太贪心了,但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你原谅我吧,求你了。” 她仰头,小心翼翼地看向俞星臣,眼中泪光浮动。 俞星臣的喉头动了动,涩声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先前就在这里,他跟她决绝分开。 在那之前,他一退再退,甚至明知道她是故意把责任推到杨仪跟自己身上,也故作不知或者不在乎的,问她假如他此后不再跟杨仪照面,她能不能同她在一起。 上天可知,当时俞星臣并不是为了他自己。 他确实想要挽留,但那只是想给他们彼此最后一个机会。 一再询问她是否会后悔,也是在给杨甯找一条全身而退的退路。 可惜杨甯却那样坚决的否认,说她不会后悔。 所以俞星臣也没有必要再心存怜惜了。 是杨甯自己断了她的后路。 但俞星臣没想到,她竟后悔的这样快,回头回的这么快,这么猛。 快到连他都没有想到,猝不及防。 本来今日接到她的邀约,俞星臣以为会面对另一场比上次的诀别更难看的局面。 哪里想到竟是如此。 在他已经死心绝情之后,她却又这样。 “放开。”俞星臣放低了声音。 杨甯听他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心头一疼。 她确实错了,这个人曾为她献出了一条命,自己却还辜负了他。 “三哥哥……” 俞星臣漠然道:“住口,我不想听……” 还未说完,杨甯突然踮脚,竟扬首亲向他的唇。 俞星臣一惊,刚要后退,却给杨甯抱的紧紧的。 刹那间,她竟死死吻住他的唇,大胆到近乎过分,好像要跟他抵死纠缠永不分开。 门口处,灵枢虽觉着俞星臣不至于有危险,但也时刻关注里头的情形。 当听见动静异常,他探头看向里间。 透过门缝所见的场景,让灵枢心头巨震,他不知如何是好,犹豫再三,终于抬手轻轻地在门扇上敲了两下。 杨甯没有要松开的架势。 但俞星臣听见了叩门声,他终于用力将杨甯推开,脸色有些气急败坏地:“你……” 杨甯擦了擦唇。 摆脱了先前那种故意装出来的娇憨天真,此刻的她,透出了几分前世的妖艳。 杨甯故意地咬了咬唇,好像在回味方才的一吻:“三哥哥,之前没有人这么亲过你吧。” 俞星臣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出一个字,只拂袖向外走去。 杨甯回头看着他:“俞星臣,我知道我错了,我愿意回头,你也好好想想,你该怎么选择……三哥哥,我知道你心里是喜欢我的!我等你的答复!” 她镇定而又有点笃定的,站在原地,望着俞星臣的身影从门口离开。 从茶楼离开后,俞星臣本想回巡检司。 走到半路,风吹的他清醒过来,才想起今日大伯父见过杨仪,应该是做了什么。 于情于理,他该回府一趟。 于是又转到回俞家。 俞鼐并没隐瞒,告诉了俞星臣自己把崇文街的宅子给了杨仪。 之前俞星臣曾有过猜测,但仍是怀疑俞鼐到底会否这么做,没想到果真。 “她未必肯收。”俞星臣含蓄地说。 俞鼐道:“我早就料到,所以才特意请了裱画的张圣手,叫他伪造了一张药单保证方子……”简单地把自己跟林琅演戏的经过跟俞星臣说罢,俞星臣哭笑不得:“伯父……难为您怎么想出来的,竟如此大费周章。” 俞鼐道:“本来我听了你的话,想给她金银之物,但不管给什么,都觉着大俗不堪。那女孩子是个难得的,她家里的情形却有些复杂,我才想,倒不如送她一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俞星臣垂首:“是。伯父考虑的对。” “倒是你,你的脸色不太好,”俞鼐定神,“是不是最近太过劳神?案子的事情不必太急,要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必定要抽丝剥茧,慢慢地来。” 俞星臣只管应承。 亥时之前他回到房中,本来极为劳累,突然意识到什么,还是洗了澡。 一夜做了许多凌乱不堪的梦,清晨寅时不到便再无睡意。 索性整理衣冠,出门往巡检司去。 可还没到自己的公事房,就看到有些许灯火光,俞星臣吃了一惊,问灵枢:“我走的时候……” 灵枢道:“大人走的时候天色尚早,还未掌灯。这……许是有人在。” 俞星臣疾步上台阶,推开门进内。 风把桌上的蜡烛吹的晃动,也照出了桌子后大马金刀坐着的人,一张脸清肃如雪,目光锐利如刀,正是薛放。 俞星臣先是微怔,继而叹道:“小侯爷,为什么在我这里?” 薛放轻轻一哼:“你这里有见不得人的东西么,不许人在?” 俞星臣看到桌上堆叠的公文,料想他是来看这些的,便道:“你自己有自己的公房,何必跑到这里……” 话未说完,就见薛放抬手,手中攥着一块眼熟的帕子。 俞星臣戛然而止。 “我不跑到这里,怎么发现这个呢,俞大人,”薛放探身:“这……是谁的东西?” 俞星臣抿了抿唇,门口的灵枢有点担心,微微靠近。 “小侯爷不是认得么,这是杨仪的。”俞星臣垂眸回答。 薛放的笑里透出几分狞然冷意:“是吗?那我就不懂了,你从哪里弄来的?为什么把她的东西紧敛密藏地放在这里。” 俞星臣反问道:“怎么,我放一块儿手帕,也需要向小侯爷交代?” “你最好交代。” “为什么?” “因为我不喜欢。” “小侯爷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你偷偷摸摸拿她的东西!” 俞星臣呵呵一笑:“小侯爷怎知我是偷偷摸摸?为何不是她给我的?还有,我拿不拿她的东西,跟小侯爷又有什么关系?” 薛放深深呼吸:“你再说一遍。” 不知是否因为两人之间的气氛太过慑人,桌上的蜡烛在清晨的冷风里一阵瑟瑟,竟一下子熄灭了。 章节目录 第217章 新的加更君 黑暗之中两个人彼此对峙, 门口的灵枢汗都冒出来了。 正在这时,院子外有人道:“谁在那里!” 原来是巡检司内巡夜的人经过此处,发现里间明明有灯光, 却又一闪灭了,门口则似人影晃动,他们以为不妥, 便挑高灯笼询问。 灵枢扬声道:“是俞巡检,无事。” 外头的人松了口气, 远远地忙又道:“今儿休沐,俞巡检如何还这么早就来了?真真是操劳,倒要保重身体才好。” 说了两句好话,这才往别处去了。 灵枢趁机上前,重新点了蜡烛。 他也不顾俞星臣是否会怪罪自己,望着薛放说道:“这帕子是先前大人护送仪姑娘回来路上, 为保护仪姑娘受伤,她给大人疗治……” 还没说完, 俞星臣喝道:“住口!” 薛放却心头一惊:“你说什么?保护杨仪?受伤?怎么回事?” 杨仪可没有特意告诉薛放回来路上遇袭,俞星臣曾经为护着自己而负伤,俞星臣当然也犯不着多跟他说一声。 灵枢看看俞星臣, 只得低头。 薛放上前一步盯着俞星臣:“说话!” “我没必要告诉你。” “跟她有关的,就有必要。” 俞星臣冷笑负手:“莫要太霸道了!小侯爷又不是她的亲戚, 也不是她的……哼。” 薛放揪住他, 气急:“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俞星臣的眼睛微睁, 云淡风轻的语气:“哦?既然如此,我怎么没听说过扈远侯府跟杨家联过姻。” 灵枢心里暗暗叫苦,完了,自己的这个主子又犯了毛病。总在这危急之时, 还冲着老虎的鼻子眼猛戳是怎么回事。 薛放忍着想要一拳打过去的冲动:“你、倒也不用跟我阴阳怪气的,我跟姐姐的事你知道多少……” 俞星臣道:“我就知道男未娶女未嫁。你管得太宽了。” 薛放盯着他的脸,听见自己牙牙关紧咬发出的格格声。 “好,好!”薛放一把将俞星臣推开。 灵枢见俞星臣站立不稳,忙上前扶住。 俞星臣却看向薛放,见少年竟伸手去解自己的外袍。 他吃惊地望着他,却竟也镇定地没挪步。 灵枢也受惊不浅,不知薛十七郎到底要干什么。 薛放把外头的束衣革带扔在桌上,到中衫的腰间一摸,竟抽出一条莹润有光的玉銙带来。 这正是杨仪那天亲自给他束过的玉銙带,他虽然想光明正大的系着,又怕对她不好,可又舍不得,便只系在里间,朝夕不离身。 “你看清楚了,这是姐姐给我的,”薛放握着玉带,几乎怼到俞星臣的脸上:“这是怎么来的你可知道?” 俞星臣屏住呼吸。 不管是薛放先前得了的金銙带,还是这种玉銙带,都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佩戴的。 朝中的规制是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才有资格佩玉带。 当然,宫内破格赏赐的除外。 太后赏赐杨仪之物,俞星臣当然不可能不知道。 甚至皇帝赏赐薛放的东西,俞星臣也明白。 如今薛放已经要把玉带抡到他的脸上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那玉带才离了体,还未散去的那点来自体温的暧暖之气。 而聪明如俞星臣,立即想到了薛放得的那条金銙带……如今杨仪的玉的给了他,那么他难道就不能…… 一刹那,杨仪当时想起的诗经里的句子,竟奇异地出现在俞星臣的心底。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俞星臣当然知道薛放对杨仪之心,而杨仪对他也似……可是以俞星臣对杨仪的了解,总不至于…… 然而,之前薛放夜间失踪不归,乃至颈间的那些痕迹,他得意洋洋的样子,如今又是这个。 难道、杨仪真的肯为这少年做到那种地步。 真叫人窒息。 灵枢后悔自己多余去点了蜡烛。 而薛放却很满意有这烛光照亮,他把俞星臣风云变幻的脸色看的很清楚。 原本心里的气恼消散了大半,薛放将玉带往掌心一扣,面上的自傲跟得意比烛光还要耀眼。 薛放道:“我也不怕瞒着你,你以为我没有提么?要不是姐姐说不能操之过急,这会儿你怕是已经听说了……哼。你说我能不能管?!” 俞星臣闭上双眼,缓缓地吁了口气。 心里一动,想着他的“操之过急”。 薛放又看向桌上的那块帕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快说。” 他问了这句,又赶紧把外袍撇开,重新将玉銙带在腰间系好,又小心翼翼地擦擦玉带扣,甚是珍爱。 俞星臣看着他的动作,转开头。 灵枢忙抢着说道:“那是不知哪一路人,意欲对仪姑娘不利,多亏了我们大人替她挡了一剑。这个帕子就是仪姑娘帮大人疗伤的时候所留。小侯爷可莫要不分青红皂白地乱错怪人。” 薛放才掩起了外袍,系上革带:“挡剑?他?” 他怀疑俞星臣这种文官能不能干那种事,而且他的身体,若真在性命攸关时候挡剑,这能不能活下来还是个大问题。 灵枢知道俞星臣是不可能主动解释什么的,无奈道:“小侯爷,我们大人身上……” “行了。”俞星臣拦住了灵枢,他转身走到自己的桌边:“时候不早,该办正事了。” 薛放吃惊地回身:“什么?我还没问完呢!就算……就算是你……那你为什么要留这这帕子?” 俞星臣道:“我喜欢留就留。” 薛放目瞪口呆,眼见俞星臣要把那块手帕收起来,他上前摁住俞星臣的手腕:“你说清楚,别是你心里……有什么想头吧?” 俞星臣抬眸。 灵枢道:“小侯爷,当时多亏了仪姑娘为大人看伤,才让大人转危为安,这帕子我们大人留着,自然也是为记得此事。你何必多心多想呢。” 薛放听了这句,倒是觉着有几分道理:“这还是句人话。” 俞星臣道:“你莫非想把这个收回去?那也请自便。” “只要你别存那种坏心思,我就犯不着跟一块手帕较劲。”薛放哼了声,撤手。 他最担心跟恼恨的,是怕俞星臣藏帕子的后面,还藏着心思。 薛放可受不了别的男人暗搓搓地觊觎杨仪。 偏偏俞星臣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如果是跟黎渊一样会武功的,这会儿哪里还听什么解释,早先打了起来。 可贸然对姓俞的出手,对薛放来说,自然是有点欺负人。 如今总算说明白,薛放自然不会再跟他计较。 这日,巡检司对外张贴告示。 告示上言明,黄家跟方家的杀夫案子,并南街酱料铺苏家娘子自缢之事,皆另有内情。 已经确定有凶手两人,专门于夜间挑独居的夫妻下手,已掌握若干线索,定在明日再度公审。 若有发现行踪有异者,或者有疑心为凶嫌之人,也可速到巡检司检举。 告示贴了出去,顿时引发哗然。 这是俞星臣跟薛放两人商议之后一致决定。 这般做有两个目的,第一提醒京内百姓留神门户,尤其是独居的小夫妻们。第二,则是有意地想要打草惊蛇。 天已经大亮了。 巳时将至,杨佑持陪着杨仪,在端王府门口下车。 虽说王爷请的是杨仪,二房这里却是一宿忙碌。 昨夜,杨佑持对金妩道:“咱们大妹妹真是个奇人,我本以为一辈子都在这周围转了,可自打她回京,我是宫内也去过,如今又要去王府,真是造化。” 金妩道:“还说呢,之前因为你没有学医的天分,只在这门里门外的乱混,如今大妹妹有这本事,你跟着转来转去,虽是好事,但总也不能一直这么着。” “怎么不能这么着?”杨佑持显然乐在其中,觉着跟杨仪鞍前马后,甚至有点荣幸。 金二奶奶啧了声:“你听我说,我不是不乐意你跟着大妹妹,只是……你能不能跟着她也干点事出来?” 杨佑持呆了呆:“干什么呢?我又不会医术。” 金二奶奶道:“你想想看,之前大妹妹没进太医院的时候,不也在外头四处给人看诊?我看她不是那种喜欢安分呆在宫里的,你试着探探她的口风……” “探什么口风?”杨佑持更不懂了。 金二奶奶一骨碌爬起来,推了他一把:“这京城内的大夫如过江之鲫,但是有几个极高明的?大妹妹就是活招牌,我想,能不能找个地方,也开个药铺子之类,大妹妹若爱动,可以过去看几个诊,不看诊只开药方都成……” 杨佑持摸头一想:“这倒是个法子。可……就怕她不高兴,她在宫内已经够累的了,哪里有心思再干那些,何况就算没有药铺子,这京城内的王公大臣们,哪个不知道她的名头,还用去弄个药铺子才能找到人?直接就来了家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金妩一笑:“你眼里只有王公大臣,难道平日里去买药的都是王公大臣?还不是平头百姓最多?何况上次大妹妹受封太医院的时候,来的那两个……看着衣衫破烂的。” “什么破烂,那是付老都尉!” “我就是说这个意思,那些没权没势的人,难道都要跑到咱们门口来找人?” 杨佑持也爬了起来:“你倒是提醒了我,当时在南外城,一个人说,如果有铺子,他直接就奔着铺子去找大妹妹了。” “对啊,这不是便宜多了么?”金妩一拍手:“你就这么跟大妹妹说,我看她不是那种目无下尘的,她在南外城给那么多没钱的人看诊,难道不答应你想开个铺子……便利那些百姓的?而且对于咱们而言,如果真的能有个铺子可以赚些钱,在这家里也不至于总跟土鳖似的灰溜溜的。” 两口子越说越精神,几乎一宿没睡,只紧锣密鼓地盘算着,最后竟把铺子的地点都凭空选了出来。恨不得立刻去找杨仪商议。 而在往王府的路上,杨佑持也抽空,赶紧把这想法告诉了杨仪。 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杨仪不乐意,谁知杨仪听了道:“我也正有这个意思,我赞同二哥哥的法子,甚至开药铺的本钱我也有,只是缺一个能上下料理调度的人,如今二哥哥开了口,自然正好。” 杨佑持差点高兴的从马背上跳下来:“好妹妹,你交给我!我对医药的事情虽一窍不通,干这些,还是能的!” 昨儿晚上他们夫妻两人商议,除了请杨仪答应是一件外,还有一件就是本钱。二奶奶愿意把私房钱都拿出来,可仍是怕不够。 如今杨仪这样慷慨,这两个大问题都迎刃而解,杨佑持如何不乐? 杨仪见他手舞足蹈,便笑道:“那二哥哥就着手操办吧。务要仔细,可不要操之过急,乱了阵脚。” “是是!大妹妹放心!我自然用一百二十个心在上头。”杨佑持连连答应。 万事开头难,要选铺子,盘地方,过衙门,找伙计,弄药源,一应琐碎非同小可。 索性杨佑持素来游手好闲,但人情广阔,叫他干这个正是相得益彰。 王府内有人出来,接应了进去。 端王府内,陈献跟俞星臣已经到了,令杨仪意外的是,还有一个人在,竟是隋子云。 只有薛放还缺席。 杨仪不便询问,半喜半忧。只先跟端王行礼,端王殿下吩咐落座。 端王笑对杨仪道:“昨日本王派人前往,还好杨侍医肯赏光。” 杨仪欠身道:“王爷相请,自是莫大荣幸。” 端王殿下又道:“你不必拘束,今日在场的几位……你大概都是认得的吧?既然是熟人,大家就说些家常的话便是了。” 只听陈献在旁说道:“隋特使也跟仪姐姐认识?” 隋子云道:“先前在巡检司的时候,承蒙杨侍医给疗伤,还未当面道谢。” 陈献笑道:“原来如此。” 端王笑看他们几人,忽然问俞星臣:“十七怎么还没到?” 俞星臣欠身道:“之前本要来的,偏偏有人来检举了一条重要线索,小侯爷便先去了,想必查证了便会即刻前来。请王爷恕罪。” 端王道:“这个十七,现在家里也不住,非得住在巡检司里,越发是以衙门为家了,亏得他年轻,有这些精力。” 说话间,就见小郡主在内探头,端王笑道:“紫敏出来吧。” 小郡主走了出来,屈膝道:“王叔。” 端王殿下道:“这是紫敏郡主。昨日才出宫,暂且住在本王这里。” 大家都起身见礼。 端王见时候还早,便起身带了众人往王府的花园去,一路时不时地跟隋子云说些南边的风情之类的话,又问他什么时候回去。 杨仪听了会儿,见俞星臣在王爷身侧,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不料俞星臣忽然回过头来,正好跟她目光相对。杨仪没料到,只能一点头。 俞星臣见状,便把步子放慢了些,陈献本来在他之后,见他如此,便往前一步顶替他站在端王一侧。 不多会儿,俞星臣已经不露痕迹地落在了杨仪身边:“怎么?” 杨仪的手探进袖子里,将事先准备好的瓷瓶掏出来。 递给俞星臣,低低地说道:“兑在酒里起效最快。” 俞星臣立刻知道那是什么,忙探手接了过来:“多谢。” 杨仪欲言又止,却见前方陈献回头看了眼。杨仪脚步一动,往旁边转开,假意去看路边的花。 等她再度转头,俞星臣已经又回到端王身旁去了。 陈献却又退了过来:“你跟俞巡检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杨仪知道他十分狡黠:“嘘。” 十九郎低声笑道:“你可要留心,亏得十七哥不在。” 杨仪道:“别瞎说。” 此刻端王已经带了众人来至院中,王府花园,果真不同凡响。 正是夏日,院中百花盛开,尤其是东南方向一大片的牡丹花,簇簇盛放,灿若云锦。 杨仪本怀着心事,突然看到这般美景,不禁心旷神怡。 端王回头看看她:“杨侍医,本王这院子,可有可观之处?” 杨仪由衷地感慨道:“臣从未见过如此出色的牡丹,真乃天上人间,令人……词穷。” 端王殿下道:“你是大夫,又不擅长词赋,只是俞爱卿却是有名的好文采,众所周知。”王爷转向俞星臣,笑微微问道:“不知三郎能不能为本王这牡丹园题诗一首?” 俞星臣微微伏身:“容臣思忖片刻。” 端王一挥手,命人于前方牡丹亭内准备纸笔。 不多时各色停当,俞星臣才要执笔,端王拦着笑道:“本王亲自为爱卿执笔吧。” 俞星臣道谢,回头看了看身旁随风微动的牡丹花,心里已经有了。 “微臣献丑了,”俞星臣垂眸,缓缓念道:“国色天香……是春工。” 端王点点头,慢慢写了出来。 俞星臣垂眸,看着那娇艳盛开的富贵花:“玉房金蕊拢袖风。” 他转身扫过杨仪,她一身太医袍服,清水素面,袅然一身立在大片牡丹之前,竟透出一种说不出的风流韵致,好似把那花团锦簇都弄做了陪衬。 俞星臣收回目光:“我意举杯……问东君,不知花红人面红?” “好好!”端王挥笔写就,赞道:“不愧是俞家子房,这般急才,又如此精妙!” 俞星臣道:“王爷谬赞,此诗乃是套用苏东坡‘减字木兰花’一首。” 端王却也知道,笑着念道:“玉房金蕊,宜在玉人纤手里,淡月朦胧,更有微微弄袖风……哈,能套用的如此精绝,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奇妙无穷了。” 隋子云跟陈献在旁打量,陈献道:“俞巡检果真好文采,可前面我都懂,后面这句是何意呢?” 俞星臣对端王道:“是臣冒昧……借郡主入诗。” 小郡主紫敏正在跟着乱看那诗,闻言一惊:“我?” 端王打量郡主,可巧她今日穿着一件娇红色的宫装,果真是花面相交融。 如今被人盯着看,脸上不由浮出淡淡晕红,正应了那句“不知花红人面红”。 端王大笑:“好个俞三郎!” 内侍重送了茶上来,众人在亭内歇息。 杨仪因喜欢那牡丹,又不想跟众人一起,便自入了花丛观赏。 小郡主把那首诗反复看了几遍,发现她不在,便蹦蹦跳跳地赶到杨仪身旁:“杨侍医!” 杨仪忙转身行礼。 紫敏笑眯眯地打量她,道:“杨侍医,我还以为你今日会穿女装,或者穿男装也行,怎么穿官袍?” 杨仪道:“王爷相请,我也不知如何,就稳妥点儿穿了官袍。” 她今日本来打算穿女装的,临出门时候,杨佑持打听到,说是王爷请的人不止是她,竟还有好几个,包括薛放。 杨仪闻言,才忙卸妆更衣,穿了太医袍子出来。 否则那么多人坐在一起,独她身着女装,倒是有点太过显眼了。 只是忘了还有小郡主在,想来女装也无妨。 紫敏歪头道:“真是可惜,我本来想看看的,对了……我昨儿也穿了男装,去过巡检司,他们好些人都认不出来。” 杨仪吃了一惊:“是吗?”把小郡主从头到脚看了一遍:“郡主一个人去的?” 紫敏道:“当然不是,是端王叔陪我去的。” 杨仪扬眉,不由笑了,小郡主生的秀美,众人哪里会看不出来?只是碍于王爷罢了。 紫敏问:“你笑什么?你难道不相信?我还听十七哥他们审案了呢。” 杨仪听她叫“十七哥”,心头一动:“真的?” 若说起案情,紫敏一概不知,可是薛放她却看了个明白:“嗯……十七哥很是厉害。” 杨仪望着小郡主闪闪发光的双眼,一口一个十七哥,又格外赞扬。 她有点迟疑:“哪里厉害了?” 紫敏想了想,道:“总之……总之我虽然不懂,可是知道十七哥很能耐,杨侍医没听说么,他在南边办了好些大事,回京后又屡屡立功……我还听皇上说要封赏他呢。” 杨仪听到最后,又问:“封赏?上次不是已经赏了?” “不是那个,”紫敏摇头:“是爵位跟官职上的,皇上说如今是大材小用了,以后不定封个什么大官呢。” 她说到最后,脸上透出一点骄傲,就仿佛与有荣焉。 杨仪疑惑地望着她,她当然看出了小郡主对于薛放似乎有一种非常不同的感情。 可是自己跟小郡主才相处不多久,对方又是那个尊贵的身份,有些话她实在不便说,也不能说。 正在这时,远远地见一个内侍匆匆自外而来,向端王禀告。 杨仪正不知怎样,紫敏却欢呼雀跃,指着前方道:“十七哥到了!” 说话间,就见那飒爽英姿的少年,大步流星地进了院门。 薛放且走,且放眼四扫,他隐约瞥见亭内有人,但他更看见牡丹丛中的杨仪,双眼一亮,竟直接拐弯往此处奔来! 章节目录 第218章 二更君 杨仪一看薛放往这边来了,便知道不妙。 忙看向凉亭那边,此刻端王坐在桌旁,俞星臣跟隋子云一左一右,陈献站在亭子边儿上。 从薛放的方向看过去,只看见陈献跟俞星臣,端王的身形只怕正好被他们以及亭柱给遮住了。 所以他想也不想,先奔着杨仪过来。 恰好这时小郡主因看到薛放向着这边,不由紧张起来,竟没留意她。 杨仪双手拦在腰间,左手抬起,袖子垂落,右手向着后面比了个手势。 薛放本只望着她,忽然见她抬手,拧眉一看,这才意识到端王恐怕也在那亭子里。 可这会儿再绕回去就太刻意了。 薛放正皱眉,突然发现杨仪身旁似乎还有一人,方才他以为是小甘或者小连之类,故而只是一扫,这会儿忙定睛看去,竟然是小郡主紫敏。 小郡主灵魂出窍,已经不知所措。 眼睁睁看薛放走到身前,他故意地拱了拱手,大声地问:“郡主也在这里?如何不见王爷?” 小郡主张了张口,有点说不出话来,杨仪垂眸:“十七爷,王爷在亭子里。” 薛放借机转头一看,故作惊喜:“哎呀,我竟眼拙没看见,该死该死。” 迈步从她两人身边经过,薛放低低道:“若知你也来,我早就来了!” 幸亏他垂首之时声音低低的,小郡主不至于听见。 饶是如此,杨仪仍是咳嗽了几声,借着拢唇的瞬间道:“快去吧,别失礼了。” 薛放闻言笑一扬首,眉眼光芒生动。 亭子那边,端王早听见了他说的什么,抬手向着他一招,见薛放跃入厅内,王爷故意笑道:“你的眼睛里怕是没有本王,只看到小郡主……跟杨侍医了?” 薛放大言不惭地说道:“都怪陈十九,他站在这里正好把王爷挡住了。” 陈献立刻躬身:“确实是我的错,我不该站在那里。请王爷不要怪十七哥了,要怪就怪我没眼色吧。” 端王殿下笑道:“罢了,哪里就真的怪他了?你听他说笑呢,知道你们之间好的很,只是十九也难得,怪可怜的,只怕平日里没少受十七的欺负吧?” 陈献越发乖巧:“十七哥向来照看着我们,纵然打骂几句也是为了我们好。” 端王殿下道:“瞧瞧,可见是没少打骂。” 这会儿小郡主因为薛放到了,她就跟个蜜蜂闻到味儿似的跟着凑了过来,听到这里赶忙道:“才不会呢,十七哥才不是那样的人。” 端王嗔怪看她一眼,对薛放道:“郡主才见过你几次?就立刻替你说话了,可见投了缘。” 此时杨仪因为看小郡主回来了,她便也伴随而回。 端王就望着杨仪道:“果真本王这牡丹花好么?回头裁几枝,叫杨侍医带回家里去,勤换着水,可以放一段时间。” 杨仪垂首:“多谢王爷美意,只是因我又要剪花枝,不如还叫它在枝头自在罢了,在屋子里,终究不如它在王爷的院子里生得好。” 端王颔首:“果真知情识趣。”他回头看看俞星臣,忽道:“本王新听说了,杨侍医你治好了俞尚书的病症?” 杨仪道:“回王爷,此事并非是臣的功劳。” 端王殿下疑惑:“此话怎讲?” 杨仪道:“臣虽开了药,但因药性之故,本以为尚书大人未必肯用,再灵验的药,病者不肯用也是无效,所以说并非臣的功劳。” 端王殿下笑道:“居功而不自傲,怪道太后娘娘对你十分青眼。” 薛放站在旁边,不由自主往她身旁悄悄挪了两步。 中午端王设宴,吃了午饭,又传了王府的戏班,竟是唱的“将相和”,讲的是蔺相如跟廉颇之间,从完璧归赵到负荆请罪的故事。 薛放不耐烦看这些,很想找杨仪说话,可又不能公然如此,倒是小郡主紫敏时不时地探头,问长道短。 她实在没话可说,就问:“十七哥哥,你之前迟到,是去捉凶犯了吗,可捉到了?” 薛放道:“哪里那么容易,是有人看到我们的告示,检举了一个可疑之人,我去排查。” “那么是那个人吗?” “是就好了。”薛放说着,倾身越过小郡主看向杨仪:“不过也不是白走了一趟,那人是外省流窜过来的,身上也有人命,费了点功夫,才将他……总之摆平了。” 那人虽不是这夫妻案的真凶,但却是个跨省的逃犯,穷凶极恶,闹市持刀挟持了人质,不住地叫嚣,说什么再拉一个垫背的也值了之类,惊动了整条街。 薛放让老关引开那人注意力,自己退到旁边的一处小饭馆里,命小梅去找了一把弓。 趁着那人跟老关说话的功夫,一箭过去,正中喉头。 人质除了溅了一脸血,并没伤到分毫。 这倒是省了刽子手的事儿。 当着人,薛放可没提一箭射死那贼徒的事。只轻描淡写地。 不料小郡主的眼睛瞪得溜圆:“十七哥哥果真厉害。” 薛放不知自己哪儿这么厉害了,却被这一声弄得汗毛倒竖,他小声道:“别总这么叫,怪肉麻的。”举起自己个胳膊掀起袖子:“你瞧我鸡皮疙瘩都起了。” 小郡主努嘴:“十九哥哥也这么叫的,为什么我不能?” 薛放听她喊“十九”哥哥,这才觉着平衡了些。 杨仪听了微微一笑,把头转开,对旁边的陈献道:“十九你的调令什么时候动?” 陈献正津津有味地看热闹,闻言低声道:“老将军说已经在办了,今儿稍晚我还要赶回去,把县里的事情再料理料理。” 杨仪迟疑。 陈献是个有心的人:“仪姐姐问我这个做什么?” 杨仪佯笑:“你在巡检司虽然好,十七也愿意你在这里,只是我担心……你们两个凑在一起,别闹出事来。” 陈献咋舌:“仪姐姐是怕我带坏了他呢,还是怕我助长了他?” 杨仪皱眉:“我不是说十七,是……说你。” 陈献敛了那种滑不留手的笑:“我?你……莫不是担心我?” 杨仪知道他很聪明,可偏她所知的那些事情,是不能跟陈献透露的,怎么开口?她连具体情形都不知道。 转开头,无意中发现前座的俞星臣正微微侧脸。 薛放倒是一直半侧着身子,一条腿搭在椅子上,看杨仪跟陈献窃窃私语,他急的不行。 偏小郡主还在问:“那个坏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十七哥是怎么把他捉住的?” 薛放还未回答,端王大概是忍无可忍了,回头看着紫敏道:“好好的戏演的精彩,怎么你总叽叽呱呱的?别扰了十七他们看戏的兴致。” 薛放立即道:“王爷说的对,郡主你赶紧看戏,你瞧演得多好,要打起来了。” 戏台上,廉颇正拦路拦住了蔺相如,声声挑衅。 陈献趁机对杨仪说道:“仪姐姐,你要小心,你看这位小郡主,恨不得贴在十七哥身上去……她生得也不差,身份又尊贵,我看着都怕。” 杨仪道:“你又怕什么?” 陈献道:“我怕她看上了十七哥,她的身份又不能当妾……” 杨仪脸上微热,垂眸道:“你的嘴又管不住了。” “我这是为你着想。”陈献轻轻地啧了声,又笑对杨仪道:“据说太后跟皇上都很疼她,万一呢?” 杨仪心头一沉,思忖片刻:“真有万一……那也没什么。” 陈献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她:“什么叫没什么?” “只要十七高兴,那就没什么。”杨仪淡淡地。 陈献张大了嘴。 此刻,小郡主总算稍微安静,薛放却不得安,时刻竖起耳朵,他不是向着戏台,而是向着陈献跟杨仪,纳闷他们两个到底有什么话说。 隐约听见杨仪提到自己,薛放越发心痒难耐。 他们所坐之处,是戏台之前,端王不用说,坐在正中,左手是隋子云,右手是俞星臣。 小郡主在端王身后,旁边就是薛放,小郡主之侧是杨仪,杨仪之侧才是陈献,四个人插花似的坐在前方端王三人之后。 按照薛放的意思,自然要挨着杨仪坐,但又知道不能太过,故而他若是要说话,必须得绕开小郡主。 此刻他时而倾身向前,时而仰头向后,可因各人的座位并不是紧挨着,那两人声音又低,实在是听不见。 薛放无法可想,就仿佛椅子上长着钉子,时时刻刻在刺着他,终于他起身。 小郡主忙道:“十七哥你去哪?”也跟着站起来。 薛放道:“去解手。” “解……”小郡主呆了呆,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意思,脸红耳赤地又坐下了。 薛放故意绕到后面,越过杨仪走到陈献身后:“一块儿去?” 陈献早看出他坐不住,笑着起身,两个人一起往后去了。 才出戏厅,薛放一把拉住陈献:“你跟杨仪说什么呢?你小子……仗着我不在身旁,你就说个没完没了,哪里那么多话!” 陈献道:“我们说你呢。” 薛放来了兴趣:“说我什么?” 陈献想到杨仪说他高兴那句:“仪姐姐说,你跟小郡主相谈甚欢,看着很高兴的样子。” 薛放吃惊道:“我哪里显得高兴了?”要不是端王也在,他早把小郡主不知扔到哪里去了。 陈十九郎笑道:“十七哥,小郡主年纪虽不大,但算起来,皇家的女孩儿总是提早论亲的,她又对你这样,保不准看上你,要召你当个小郡马之类的。” 薛放闻所未闻:“你说什么?” 陈十九郎道:“难道十七哥没想过?” “你儿子才想过!”薛放不由分说的,他瞪着陈献:“你说小郡主……她看上我了还是怎么着?不会吧,她瞧着……呆呆笨笨的,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儿……” 陈献琢磨了会儿:“不好说,但总归这种皇家贵女,要谨慎相处。” 薛放道:“什么谨慎不谨慎,我又不是每天见她,今日出了王府,谁还跟她见着?”他嘀咕了这句,突然道:“杨仪说这个了?她不高兴了?” 陈献撇嘴:“我也不知道她高不高兴。反正如果是我,我可不会高兴。”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气:“天地良心,我甚至没正眼看过小郡主。” “人家正眼看过你就行了。” 两个人从后面回来,正端王去更衣了,而杨仪跟隋子云也竟不见,只有小郡主呆在原地,前方是俞星臣。 薛放忙问:“人呢?” 紫敏道:“端王叔去更衣了。” “我是说杨仪。” “杨侍医跟隋特使往那边去了……”紫敏抬手一指。 薛放听说杨仪跟隋子云去了,稍微放心,正要过去,望着紫敏乌溜溜的眼睛,想起陈献的话。 恰陈献在紫敏身旁落座,问道:“郡主,戏演到哪里了?” 小郡主便给他解释。 等说了两句抬头,薛放早离开了。 只有俞星臣回头望着薛放背影,眼神变化,他似乎想要叫住薛放,手在衣袖上轻轻捻过,却又噤声。 方才端王殿下前脚才走。隋子云回头看向杨仪。 目光相对,隋子云往厅外一抬下颌。 杨仪站起身来向外走,小郡主本来想跟着,又怕薛放回来,左右为难,还是留下了。 这会儿隋子云就也跟着走了出去。 出了戏厅,于宽阔的廊檐下向旁边,特意避开门口的内侍。 杨仪站在栏杆前:“刚才听王爷说,子云兄不日要启程回羁縻州了?” 隋子云道:“京内的事情差不多告一段落,也该去了。” 杨仪见左右无人,小声道:“十七说,大小姐……” 隋子云一笑:“是。她几次想见你,都给我拦住了。她是个会惹事的性子,京城内的情形又诡谲,不如安分些。你……可想见她?” 杨仪道:“虽是想见,但多有不便,还是按照子云所说,稳妥起见罢了。” 说了这句,杨仪问:“伤可都好了?” “除了留了几道疤痕,都已经妥了。” 杨仪轻叹:“你早点走,也好。” 隋子云的面上却浮出一种类似于愧疚跟踟蹰的表情。 沉默中,隋子云深深吸气:“从之。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 杨仪转头:“何事?”她的脸上还带着淡淡地笑,可是看到隋子云的脸色后,那笑就收了:“怎么了?” 隋子云肃然沉郁地:“我不想你从别人哪里听说,或者你自己猜到……所以,还是我向你坦白。” 杨仪微震:“子云兄……” 隋子云吁出一口气:“跟皇上说了你在羁縻州之事的人,是我。” 那日,皇帝召隋子云进宫。 先是说起了他被“栽赃嫁祸”,无辜受牵连的事,以及南衙内侍自作主张,害他受苦等话。 隋子云赶忙说此事理当如此,毕竟刺王杀驾,非同小可,又说假如是自己负责审讯,自然也要想方设法问出真相。 皇帝对于隋子云的态度颇为满意,但也并非完全信任。 此番召隋子云进宫,一为安抚,但更重要的是,皇帝得看看隋子云是怎么应答的,万一这个狄闻的心腹爱将透出一点不逊或者委屈,皇帝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皇帝的考验显然不仅如此而已。 就在隋子云以为刺杀之事可以揭过的时候,皇帝又问了一个问题。 “你跟最近受封太医院的杨仪,是否认识?” 正如俞星臣所说,天下四方自有细作在京城,甚至宫内,但是在天下四方,自然也有京城的探子,包括狄闻身边。 杨仪当初在羁縻州做事那样轰动,皇帝不可能不知道有这一号人。 而以皇帝的城府,只要一想,便会窥知端倪。 隋子云在那一刻做了个决定,他跪地,磕头,将一应所有,和盘托出。 杨仪呆呆地看着隋子云,手冰凉。 昨日在巡检司,杨仪告诉了俞星臣皇帝知道她的底细之后,俞星臣替她分析,必定是有这么一个知情人。 其实在那时候,俞星臣已经知道是谁。 不过他不想揭露出来,而杨仪也绝不肯、也不愿把可能性往屠竹斧头、甚至隋子云身上去想。 没想到…… 她一时有点不能接受。 “我只能这样,做了就是做了,也没什么可辩驳的,”隋子云望着杨仪,沉声道:“皇上对狄将军本就不信任,此番又想置我于死地,他故意问我此事,就是考验我能否说实话,若是隐瞒,皇帝自然知道我并不忠心。所以……” 他极少主动跟人解释的这样清楚,但他不想让自己在杨仪心中的样子变得丑陋。 杨仪没让他说完:“我明白。” 隋子云眼神闪烁:“从之……” “就算你不说,皇上也会知道,”杨仪竭力定神,让自己头脑清醒,“说实话,我心里确实有点不舒服,可是……如果你因为想要保住这个不必要的‘秘密’,而被皇上再次为难、甚至丢了性命,我倒宁肯你千万别那么傻。你这样做是对的。” 隋子云当然知道这么做是正确的,最合理的选择。 可是,对于杨仪跟薛放而言,这种做法,等于背刺了他们。 他自己心里也未必好过。 隋子云看她:“从之……我只想你知道,我这么做一则是顾全大局,但更重要的是,我清楚皇上不会对你或者十七出手。如果会对你们两个不利,我宁死也不会吐露。” “我知道,不用说了,”杨仪勉强一笑:“我不会怪你,这是没有选择的事……” “从之……” 隋子云正欲开口,就听到身后有人沉声:“姓隋的!” 薛放从门后缓步走出。 隋子云屏息。 杨仪看他脸色不佳,恐怕是听见了:“十七……” 十七郎径直走到隋子云身前,眯起双眼端详:“你可真能耐,谁你也敢卖。” “十……”隋子云刚要开口,薛放忽然一头砸撞过去。 隋子云猝不及防,耳畔轰鸣,眼冒金星,整个人向后踉跄倒退,幸而后面是廊柱,将他挡了挡。 章节目录 第219章 三更君 杨仪本就提防薛放动手,谁知他并没有动手,而直接动了“头”。 惊见隋子云撞倒在廊柱上,杨仪赶紧拉住薛放:“十七!” 隋子云起身,捂着头忍痛道:“从之……” “你闭嘴!”谁知薛放听见他这么叫杨仪,越发来气:“你没有资格这么叫她!你这两面刀无耻的东西!” 他被杨仪拉着手臂,不敢动。 毕竟他的力气跟杨仪不可同日而语,稍微一挣只怕就把她甩开了。 方才隋子云便是想提醒杨仪别去拦他,免得不小心被他伤着,谁知反而更惹怒了薛放。 薛放磨牙:“谁说你没有选择。他知不知道是一回事,你说不说又是一回事,别把背叛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十七郎人不能上前,便抬起一脚踹了过去。 隋子云还没站直了,复又踉跄退后。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声尖叫,原来是小郡主跟陈献走了出来。 紫敏只看到薛放盛怒,隋子云将要倒地,不知何故,一时惊叫。 “怎么了?” 问询的声音从里间传来,是端王去而复返,听见动静便赶了过来。 端王殿下震惊:“十七!在干什么!” 他身边内侍高山赶忙过去搀扶住隋子云:“隋特使,没伤着吧?” 隋子云道:“无碍,无碍,只是闹着玩儿。” “谁跟你闹着玩……”薛放才开口,就被杨仪在袖口一拉,直接噤声。 陈献忙走过来笑道:“十七哥,你跟隋特使切磋,也要看好力道,别真把他弄伤了。”十九郎最擅长睁着眼睛说瞎话。 薛放冷笑不语。 隋子云忍痛道:“没事,别扰了王爷的兴致,还是入内看戏吧。” 端王打量着在场的个人。 王爷自然看得出薛放跟隋子云之间不是“闹着玩”或者“切磋”,但这都是他请来的人,哪一个都得他的心意。 尤其是薛放,还曾经救过他性命,自然不忍斥责。 既然陈献打圆场,隋子云也不提此事,只一力遮掩,端王殿下便顺势道:“本王先前就说了,十七的手脚没轻没重的。果然!” 当即也下了台阶,叫内侍扶着隋子云,叫了紫敏郡主进内去了。 陈献陪笑送他们入内,才低低地:“十七哥!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在王府里动手啊,出了这里,就算想弄死他也行,何必……” 薛放一听“弄死他”,怒道:“你说什么?你敢!” 陈献满心只是在他这边,见薛放如此,便笑道:“你瞧,要把他打死的是你,可我才说了一句,你就又不高兴,你到底想叫他生还是想叫他死?” “谁要他死了?我就是想打他一顿。”薛放磨了磨牙,转头看向杨仪,却又对陈献道:“你先去吧。” 陈献知道他必有话跟杨仪说,看了眼杨仪,转身进内。 剩下两人站在门外,薛放问:“你怎么不骂我。” 杨仪道:“骂你做什么?” “你方才还护着他,自然也觉着我动手不对了。” “打都打了,说那些没用的做什么,”杨仪叹气,却看着薛放的额头,见已经红了一块:“只是你要动手,不管怎样都行,头碰着头可是好玩儿的?你低下头我看看。” 薛放本以为她要斥责自己,谁知竟全没有,望了她一会儿,乖乖低头。 杨仪抬手给他试了试:“疼不疼?” 薛放只听见她温柔的声音,哪里还在意别的:“不疼。” 杨仪道:“这脑髓是最精密难办的,你真以为你是铜头铁臂?以后不可再这样了!” 薛放心头一阵受用:“好,不会了。” 杨仪从荷包里翻出一样东西,打开盖子,挑了点抹在薛放额头,轻轻地给他涂开。 她的指腹划来划去,薛放便觉着自己的那些怒火不忿之类,都给她这一点点推散了。 杨仪涂了药,道:“也不知你伤着子云兄了没有,我得给他看一看。” 薛放忙拉住她:“姐姐。”他犹豫着:“你不生气吗?我是说,他居然……” 杨仪叹息:“子云兄是聪明人,聪明人当然懂得趋利避害,而且你细想想,假如他死咬不认,此刻或者在南衙被变本加厉的折磨,或者已经丢了性命,你又会怎么想呢?难道会觉着他做的对?” 薛放低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当然不想他有事,但他这么做……皇上有没有为难你?昨日你去巡检司,是不是就为此事?” 杨仪微微一笑:“若为难我,我还能站在这里么?子云兄说的没错,皇上没想对咱们怎样,这就够了。” 薛放心里有些委屈,若不是这门口都是人,他极想抱一抱杨仪。 两人对面站着,是个错身而过的样子。 杨仪往他身边靠近了一步,袖子垂落遮着手臂。 避开门口侍从,悄悄地握住他的手,低头道:“好了,不许生气了。” 薛放赶忙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揉了揉,实在舍不得放开。 “走吧。”杨仪抽了出来,进内去找隋子云了。 厅内众人虽在看戏,但都心不在焉,瞧见他们进来,才都看了过来,连俞星臣亦不例外。 薛放跟在杨仪身后,面色虽还有点冷,可已经没有之前那股惊怒。 陈献看的啧啧称奇,不得不服杨仪这把百炼钢变成绕指柔的功力。 杨仪走到隋子云跟前,俯身低语了几句。 隋子云立即又同端王略微交代,端王忙道:“且快去。” 于是隋子云起身跟杨仪走到旁边厅内,杨仪看过他的额头,见有些红肿,又号他的脉,有些急,似无大碍。 将先前给薛放抹过的那药盒打开,挖出一点如法炮制,隋子云道:“这个味儿有点熟悉。” 杨仪道:“当然,之前治你的烫伤,现配的黄膏,这个可以清热活血,消肿祛瘀的。在那事后我留了点儿,没想到真派上用场。” 隋子云道:“十七涂了?” “涂了,”杨仪一笑,又说:“回头我叫人送一副清脑养神汤过去,不管有没有妨碍,你喝上两天。” 隋子云道:“倒是不用大费周章,他生气的时候就是这样,不过也有分寸,如果真的要伤人,我这儿还能爬起来?我自然知道。” 杨仪意外,又感慨:“我本来还想劝你,现在看来,大可不必了。” 隋子云笑笑:“我还能不知道他的脾气?今儿我不挨一顿打,十七郎就不是十七郎了。何况我也确实该打。” “罢了,”杨仪苦笑:“我只盼咱们都平安无事的就成了。” 薛放在那边不住地打量着两个人,实在按捺不住,起身走到端王跟前,拱手俯身:“王爷恕罪,承蒙相请,只是巡检司里还有一个重要人证病的不妥当,我斗胆想借杨侍医过去给他看看,请王爷恩准。” 端王殿下一怔:“你要走么?” 薛放道:“是。” “这……”端王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道:“王爷,那个苏有旺,确实是重要人证,先前竟呕了血,王爷若不介意,不如……” 端王道:“倒也无妨,这个案子只是听听就觉着十分棘手。既然你们都开了口,看杨侍医的意思就是了,不过十七要走,郎难道也要走么?” 俞星臣微笑道:“这戏正唱到好处,好歹陪王爷听完了这一出将相和。” 最舍不得薛放跟杨仪的,是小郡主紫敏,只是因知道他们要去办案子,端王都答应了,自然不便如何。 陈献见她闷闷不乐,便故意逗弄她:“殿下,这戏你看懂了没有?” 紫敏愁眉苦脸地:“有什么好看的,都长的这么丑。” 陈献笑道:“这是人家故意上的妆,其实都长的很秀气,有的比你还好看呢。” 她眨巴着眼:“我不信。” 陈献道:“我曾经去过戏班子的后台,是真的,不骗你,可好玩儿了。” 紫敏好奇:“戏班子后台是什么?你怎么能去?” 陈献道:“他们在哪儿化妆,更衣,我跟他们混熟了自然能去。” 紫敏打量他:“为什么你好像知道的很多。” 陈献道:“不至于太孤陋寡闻罢了,待会儿等他们下了台,咱们去看看如何?” 紫敏行动,又犹豫:“可以么?端王叔会不会骂咱们。” 陈献笑道:“不至于。” 紫敏抓住他的手腕:“那你现在就带我去。” 陈献看着郡主发光的眼睛,这样殷切望着自己的样子,以及她攥着自己手腕的姿势,竟让他忽然想到另一个人,那个已经不在的人。 “好。”他轻声回答。 杨佑持先前因要盘算弄铺子的事,闲不住,就先去料理,只想到下午时候再来接。 薛放却并没有带杨仪回巡检司。 杨仪发现路不对,掀起车帘询问。薛放策马过来:“杨大哥在那里看着,不会有碍,我先前故意说的严重些,不过是想叫王爷放人罢了。” “那你这是要去哪儿?时候可不早了。” 薛放道:“知道。不是出城。” 车往南城,到了苏有旺的铺子,薛放勒马下地,接了杨仪。 杨仪疑惑:“这是哪?” 薛放道:“这是那个第四起案子发生的地方,不对,若按照时间,这该是第起。” 方炜跟王氏那一件,才是第四起。 杨仪只救治过方家娘子,此后一直都在宫内,竟不知这案子的首尾。当下忙问薛放究竟。 薛放领着她,进了苏家的酱料铺子,一边将四件案子一一告诉了杨仪。 杨仪惊心动魄,想不到竟然会有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有凶手竟以这些看似恩爱的小夫妻为猎物行凶。 又听他说那些夫妻们各自的选择跟结局,心中之震颤无法形容。 “有没有查到什么?”她忙问薛放。 薛放道:“本来线索极少,只是昨儿我问过苏有旺,倒是察觉一处。苏有旺讲述,说他夺过了蒙面人的刀,还说那人手很软,没什么力气……昨夜我翻看钱娘跟王娘子的供述,发现自始至终,那持刀的蒙面人极少开口,而且也不参与施暴,通常又是在那施暴的蒙面人制服男人之后才持刀威胁的,要么是他身份特殊不必动手,要么是……如苏有旺所言,他根本就打不过人,而且怕说太多话会泄露什么。一个不敢出声,力气小,不能施暴,手且很软的人,那是……” 杨仪试探着问道:“难不成,是个女子?或者孩童?” 薛放笑了笑:“那人身形确实比他的同伙要矮小,但如果是个孩童,这几家的人难道都发觉不了?” 杨仪屏息:“那就是女子?可若是女子,她又为何相助凶徒干这种勾当。” “这就得找到真凶之后再行审讯了。”薛放说着,思忖道:“我原本轻视了苏有旺,不想他竟还算是个有点骨气的,本来苏家这里,不至于出人命,可惜那云娘不知怎样,到底没过了这道坎。” 杨仪却有几分了解:“按照你方才所说的,这云娘怕也是得了心病。难医啊。” 薛放颔首,转头望着楼下马车:“这凶手一定跟这四家之人有什么关联,只是偏偏我找不到。” 杨仪打量屋内的陈设布置,苏有旺开个小铺子,稍微算得上殷实,家中陈设、所用之物,都还过得去,收拾的也颇为整洁。 杨仪随手把衣柜打开,里头放着的大部分都是女子的衣裳,样式都还颇新。 可见苏有旺跟云姐儿的感情甚好。 她见薛放站在窗户旁,想过去看看,才迈步,突然嗅到点熟悉的气味。 杨仪左顾右盼,终于找到气味所在,那是一只搁在桌子中间的碗,原来里头还有半碗药,大概是当时苏有旺要喝,可没来得及,就被衙门的人传了去。 杨仪望着那一碗药,若有所思。 一抬头,却见薛放站在窗户旁边,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看什么?”杨仪不由问。 薛放把脸一转:“没什么。” 杨仪也没追问,轻轻嗅了嗅药碗,迈步下楼,到了厨房找了找,果真还有没扔的药渣子。 捏了几颗药渣,她道:“你去过案发的其他几家?” 薛放道:“当然。” 杨仪道:“你方才说凶手跟这四家之人必定有什么关联,我想,凶手自然是深知这四对夫妻情形的人,可他们住的地方相隔甚远,至少算不得近,这种情形下,能同时跟他们有联系的……毕竟是个极特殊的人,你有没有在黄家或者方家,看到他们有用药?” 薛放一震:“药?” 杨仪道:“药渣子也行。如果他们也用药,便可以追查是哪个大夫开的,假如……” “跟他们有关联的,莫非是大夫?”薛放愕然,忙道:“苏有旺说,那人身上有淡淡的臭味,总不会是因为药气熏的?” 他好像看到一点光,忙拉着杨仪出门。 谁知才出门,迎面却见到昨儿那要糖的孩子,站在马车旁,瞪大眼睛见是他,喜道:“官爷,真的是你!” 薛放道:“你怎么又来了,难不成还想吃糖?” 小孩儿道:“不是,昨日多谢官爷给我卖糖,我爹说了,不能平白吃人家的东西。可是我没有钱,”他从怀中掏了掏,掏出一个粗糙的小木剑:“这个给你好不好?” 薛放笑道:“那糖是我请你吃的,不要紧。” 送杨仪上了马车,自己翻身上马。 杨仪掀开帘子看那小孩儿,见他还站在原地,却又有个妇人东张西望找来,见了他就大喝一声,那孩子急忙跑到妇人跟前,却给妇人拉住,不由分说朝屁股上痛打了几下。 杨仪呆看这尘世最平凡不过的一幕,眼睛都直了。 正薛放打马过来,杨仪打起精神,问薛放糖的事。 薛放就把那男人去打酱油,孩子要糖的事告诉了,又道:“这小家伙虽然贪嘴,倒也懂事。纵然他家里穷,将来未必不是个有出息的。” 杨仪则问道:“你为什么会为他买糖吃?” “我看他憨头憨脑,怪可怜的,”薛放一笑,“正好身上也带了钱,若是没带也买不成。” “你喜欢……孩子。” 杨仪的声音不高,薛放依稀听她说“喜欢那孩子”,便道:“就是觉着有点好玩儿,方才你也看见了,他家里的女人可凶,昨儿那男人只有几个打酱油的钱,多余的一点没有……” 薛放的语气不像是嘲笑,反而有点羡慕似的。 就如同羡慕先前葛静家里有人“管”。 杨仪出神。 此刻薛放心底出现的,却是在苏家二楼卧房里,杨仪徘徊的身影。 那时他站在窗口望着她,恍惚中觉着他们也该是尘世中平平常常的一对小夫妻,淡淡静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不管怎样,只要有她,那必定是神仙日子。 “姐姐,”薛放口中发干,低头望着车内的杨仪:“你觉着像是他们那一家口一样,好不好?” “嗯?”杨仪还没反应过来,直到对上薛放充满渴望的眼神。 章节目录 第220章 一只加更君 在遇到杨仪之前,薛放连男女之情都毫无沾染,甚至在知道她是女子之后,那种曾经的“知交”之情还萦绕困顿,得付逍等点拨才知自己原来是那样的喜欢她。 从认清了心意,那些从没考虑过的、仿佛极其遥远的东西突然就跳出在他心里,比如聘礼,成亲,赚钱,升官,比如…… 看着那憨头孩子跟着他父亲,为求一块糖软磨硬泡,他竟也隐隐心动。 为了她,突然就想到了一辈子那么长远。 而此时四目相对,薛放看见杨仪眼中一闪而过的一点惊慌。 她的反应,就好像不小心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那么猝不及防,有一点突如其来的刺疼。 巡检司内,杨佑维从昨日便在此看护。 杨仪同他相见,听他说了苏有旺的情形,便道:“哥哥先回家去吧,免得嫂子惦记,我在此看一会儿。” 里屋,苏有旺见她身着太医服色,却是个女子,惊讶的欠身而起:“您是最近受封了太医院的杨家大小姐吗?” 杨仪点头,望着他憔悴的脸色:“初次相见,恕我冒昧,但先生最近在吃什么药么?” 苏有旺望着她,虽然错愕,还是赶紧一想:“若说是药……因亡妻之事,我病了几日,就又请了南锣巷的王大夫给开了两副调剂的药,吃着也不像是有用的。” 他并不是失望的语气,极其平淡。 杨仪听见“又”,便问:“之前也请这位大夫给看过?”说话间,便给苏有旺把脉又听了一遍。 苏有旺看着她的动作,望着她淡定平静的神情,苦笑:“我的身体不太好,这王大夫又是相识的,所以一向烦劳他。” 杨仪撤了手,缓缓道:“先生是有些肾虚内热,我先前在你家里,看到药渣,其中不乏知母,黄柏,想必向来都是以这两药为主?” “是。王先生也是说我内热……” “此两味虽然是清热泻火的,但先生体虚,禁受不住,吃了那些药恐怕更添了脾肺寒虚的症状,日常必定有痰嗽,且不思饮食,再加上……所以一直以来反而越发瘦弱,不能康复。” 杨仪看苏有旺的脸色体形,有点儿纵/欲之色。 又加上在酱料铺二楼他们夫妻卧房所见所感,知道他们小夫妻两个只怕十分情浓,房事不禁,再加上那大夫用药不当,苏有旺的病才一直拖延,越发严重。 苏有旺听她说的明白,更加坐直了些:“杨侍医,真不愧是名医!” 杨仪摆摆手:“方才给你看过的是我家哥哥,他不晓得你的前症,我已经跟他商议,不能再用清热凉血的药,改用补中益气汤,加麦冬等几味,或有改善,日后再换方子不迟。” 苏有旺眼中含泪,呆看了杨仪半晌,却又惨然一笑:“我自然多谢杨侍医的美意,不过现在我娘子已经蒙冤故去,我身为人夫不能护卫,十分惭愧,索性一死随她而去,到也成全了夫妻之情。” 杨仪说道:“听说之前云娘子百般逼迫先生,想要和离?” 苏有旺点头:“她自然是不原谅我,觉着我是无用的男人。”说到这里,忍不住又红着眼睛,开始落泪。 杨仪道:“先生错了,云娘子未必是不原谅你,只是她被人所侮,导致疾生于内,有些言语行为,无法自控。她执意想跟你和离,正是因为你们夫妻一场,仍旧情深。” 苏有旺猛地抬头:“什么?” 杨仪道:“她是遭逢大变,气郁于心,抑郁难解,若是能找到高明的大夫,投以药石,再加上你之细心照料,未必不能痊愈。可惜……”错失良机,无法挽回。 苏有旺呆呆地望着杨仪,半晌,捂着脸大哭了起来。 杨仪道:“你也无须自责,毕竟你已经尽力,而最不可饶恕的是凶手,并不是你,想必你妻子也明白这个道理,不会想看你也随之抑郁而终。” 在这里问过之后,杨仪出门。 那边薛放等不及叫人去从监牢里调钱三娘跟王娘子,竟亲自奔去牢房,分别询问她两人,案发之前家里有没有请过大夫。 王娘子仔细回想,摇头说没有。 钱三娘却自然是看过的,她因求子心切,曾经几次去瞧过一个大夫,给开了些药,只是吃了许久也不见效用。 杨仪在厅内略等了片刻,见薛放返回来,她问道:“可得了?” 薛放道:“给钱三娘夫妻看诊的大夫,在南锣巷……” 杨仪心头一震,脱口说道:“姓王?” 如今虽然方家娘子说并未请过大夫,但如今两户人家里都请过同样一个大夫,这王大夫自然是有嫌疑的。 薛放当即道:“姐姐在这儿留会儿,我立刻带人前去查看,把那庸医揪来。” 杨仪本想让他派人去就行了……但知道这线索来之不易,到底他亲自出马稳妥,便不拦他。 薛放点了几个人,一路往外城的南锣巷而去,只是这大夫住在哪里并不知道。 于是仍去之前方家案发的里长家里找了人,让他带路。 里长莫名:“官爷,为什么要找王大夫?” 薛放道:“去了再说。” 里长只得带路,不多时到了一处小院,隐隐听到里头有人大声说道:“你这婆娘,我在外走街串巷,伺候这个那个的容易么?时不时还要看人的脸色,受人褒贬,好不容易攒两个钱,你却大手大脚的……先前那些衣裳还不够你穿的,又买什么?这个又花了多少钱?” 里长咳嗽了两声,推门道:“王大夫!有人找!” 里头屋内偏没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轻轻地说道:“这个不贵,我之前那件儿已经要洗烂才、才又买的。没花多少。” “胡说,衣裳能蔽体就行了,打扮的花里胡哨的干什么?招引野男人么?女人只要一打扮,多半有事!我的话再错不了的,就像是你那个死鬼……” 里长偷偷看了眼薛放,忍不住大声道:“王大夫!” 屋内的人总算听见了,在门口一探头,猛地看见进来好几个人,吓的叫道:“怎么回事?” 薛放已经看清楚了探出来的那张脸,他一怔:“是你?” 原来这王大夫,正是那日方家事发,里长匆忙去请了给方家娘子看伤的,因为他畏畏缩缩不敢靠前,给薛放踹到了一边去。 王大夫也认出了薛放:“官、官爷?这……怎么亲自登门了?可有事?” 里长也望着薛放,不明所以。 薛放打量着王大夫,又看向屋内,道:“你方才在跟谁说话?” 王大夫道:“那、那自然是小人之妻。” 薛放道:“叫她出来。” 王大夫见他少年英伟,便眼神狐疑,挤出一点笑:“官爷,她是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要看病还得我去……叫她干什么?” 薛放道:“你啰嗦什么?难道你的妻子见不得人?” “不不,只是女流之辈,怎好轻易抛头露面,”他辩解了一句,虽然不太乐意,可也没法儿,回头道:“你出来,官爷有话要问你。” 过了片刻,里头果真走出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中等身量,颇有几分姿色。 她一出门,看到满院子男人,似乎不习惯这样的场景,只顾死死地低着头。 薛放打量着这一对夫妻,目光在妇人的手上掠过,又看向王大夫。 此刻他跟姓王的之间距离不过三四步,以他灵验的鼻子,却闻不出什么格外的臭味,连药气都没多少,只有几分似真似假的酸味。 他回头看了眼老关,老关上前说道:“事关人命官司,有几句话要问你们。如实回答,不得隐瞒。” 王大夫极为震惊:“什么人命官司?莫不是之前方家的那件?跟我无关,是里长叫我去给王娘子看伤的……” “住口,”老关喝止,道:“我问你,在案发的这四户人家里,你都去过谁家里看诊?” 这一句,把王大夫问懵了:“这……这……”他皱眉苦思,却没发现薛放已经迈步进了堂屋。 那女人站在他身旁,低着头,却往后看了眼。 薛放进了堂下,见屋内陈设简单,无非是一张八仙桌,两把椅子,一把长凳。 西屋搭着帘子,薛放走到门口向内打量,见屋内收拾的干干净净,炕上的被褥也叠放的很是整齐。 只有炕沿上放着一件浅黄簇新的衣裙,想必就是方才两夫妻争论的那件。 薛放扫了眼,重新到了东屋,撩起帘子向内一看,也没什么可观。 此事,外头王大夫已经想起了自己曾经给钱三娘和苏有旺看过诊的事情。 而让薛放意外的是,王大夫竟也无意中随口说出了他曾给那第一个案发的吴家看过诊。 薛放人在堂下,闻言不由止步。 老关看他一眼,问:“吴家又是何事?” 王大夫叹气道:“说来也是晦气,这吴家,是我内人的表亲,偶感风寒,非得叫我上门给他诊看,而且还说什么大家是亲戚,摆明了不肯给钱,最后还得我赔钱给了他一副药……真是,明明是个有钱的,却如此一毛不拔。只是没想到他们夫妻竟然互殴死了,早知道把钱给我,还多做了一件好事呢。” 老关见他实在俗气不堪,微微皱眉:“那,吴家出事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王大夫意外,下意识地去想,可突然他总算意识到不对,警惕地抬头:“官爷,您问这个做什么?” 老关道:“问你什么就答什么!” 王大夫有些慌了,看看旁边的妻子:“官爷,您不会是在怀疑我吧?这、这怎么可能!” 那里长听到这里,也忙跟着说道:“官爷,这不可能吧,王大夫在本地行医多年,口碑极佳的……” 薛放想到这大夫的“功绩”,——差点儿把苏有旺治死,钱三娘跟黄友兴的无子也没给开好药,之前方家娘子撞破头,他害怕的几乎不敢靠前,就这样,居然还能“口碑极佳”,那杨仪岂不是真的天神下凡。 听到这里,薛放道:“带他去巡检司再问。” 王大夫震惊,歇斯底里地叫道:“什么?为什么要带我去,我没有杀过人,官爷,您弄错了!怎么可能想到我身上?” 薛放道:“如今拢共四件案子,其中跟你有过接触的就有三家人,想必你对他们三家的情形也了若指掌?” “这、这虽然是……可真的不是我!我是大夫,这周围哪家没去过?” 那里长听到这里也有点发呆,忙跟着问道:“王先生,那你快说,吴家案发的时候你在哪里?撇清楚就行了!” 王大夫面如土色,生怕被带到巡检司,哆嗦着想了会儿:“我、我在家里,哪儿也没去!”他又赶紧转向了身边的妻子:“是不是?” 吴妻呆呆地道:“是、是啊。那天我们都很早就睡了……第二天有人来报信,说是表哥一家子出了事,我们才、才知道……赶紧过去……那里已经被顺天府的人封了。” 王大夫可算松了口气:“我就说了不是我吧?” 老关看了眼薛放,又问:“那黄家、苏家跟方家出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黄家,黄友兴,钱三娘……”王大夫被问傻了,用力抓着头:“那天……那天我也是在家里,记得不太清楚了。” 他眼巴巴地看向妻子:“你想不想着?快告诉官爷。” “这么久了……”吴娘子露出为难的神色,道:“而且有时候,会有人夜间来寻大夫,那几天似乎也出去过,我实在也想不清楚。” “没有的贱人,在家里除了吃就是睡,怎么这点儿都记不清?赶紧好好想想!”王大夫急得暴跳。 吴娘子面露畏缩之色,仿佛害怕他动手,赶紧承认:“好、好像是在家里的,是在家的。” 老关见状就知道这证词不实。 薛放道:“那其他两户呢,大概也是记不清楚?” 王大夫冷汗落下,道:“苏家……确实记不得,可是、可是方家的事情是才出不久的,那天我白天才看了一个症,得了些钱,晚上多喝了两杯,所以确实是在家里的!次日苏家出事,里长来叫我,我还没醒酒呢。” 他口齿利落地说了此事,大大地松了口气:“官爷,我对天发誓,我怎么能干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薛放抱臂在胸,若有所思:“你说你喝多了,想必是人事不省了?” 王大夫点头:“是,确实是呼呼大睡过去了,还好我酒品可以,并没有吐,不然弄脏了床褥就糟了,以后切记再也不能贪杯了。” 里长好歹松了口气:“官爷,这应该无事了吧?” 薛放一行人离开王家,临上马之前,薛放脑中灵光闪烁,问老关:“之前去那吴家,他们家是干什么买卖的来着。” 老关道:“是贩卖骡马的。” “骡马……臭气……”薛放自言自语了句,喝道:“走,再去吴家!” 一行人风卷残云似的越过长街,两刻钟左右,便已经到了吴家宅院。 虽然之前发生了那样的惨案,但毕竟“时过境迁”,吴家的族人接手了此处,院内隐隐传出骡马的叫声。 老关上前敲门,不多时脚步声响,有人开门。 见是他们,愕然:“官爷、这、这做什么?” 薛放将他一推,迈步进门:“这里如今有几个人?” 那人道:“我、我去叫管事的来。” 这管事的正是吴家本家的人,忙忙走来,行礼问道:“大人何事?” 薛放问道:“如今此处有多少仆役?案发之前又有多少。” 那人道:“自从哥哥出事,骡马一时无人接手,处理了好些,人也不如先前多了,如今连我在内,不过是六个人。” 薛放环顾院内:“把人都叫来。” 吴管事将信将疑,只得吩咐去叫人,顷刻陆陆续续来了几人,或高或矮,都是些衣衫褴褛之辈,还没到跟前,薛放就闻到一股骡马身上特有的那种淡淡的臊臭味。 他知道,自己总算找对了地方! 原来绕了一圈,竟还是在案发最早的吴家。 此刻,那几个汉子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薛放叫他们伸出手来,果然,每个人的手都很粗糙。 虽然这些人有的样貌古怪,可薛放打量了会儿,却并不觉着有什么异样。 他问:“是不是还少一个人?” 吴管事一愣,放眼细看:“对,怎么老七没在?” 一个汉子笑的奇怪,跟旁边人挤了挤眼睛,道:“他之前上街去了……还没回来。” 吴管事脸色一沉:“这公狗!三天两头就惦记着那事!” 薛放皱眉:“怎么回事?” 吴管事陪笑:“官爷,这老七有个毛病,就是缺不了女人,这时侯大概在小巷子那里快活呢。” 其中一个汉子跟着说道:“他有个常去的相好,叫美娘的,多半就窝在她那里了。”又问:“官爷找他做什么?总不会是他嫖人家不给钱吧?” 薛放道:“想必你知道地方?” 汉子点头,薛放道:“你领路。”又吩咐老关:“你带四个兄弟在这里,以防他忽然回来,其他的跟我走!” 章节目录 第221章 二更君 那汉子领着薛放等人,来至外城这边的小巷子。 原来这是一条专门做暗门子生意的,所以叫“小巷子”,在不少门口处,有许多穿红挂绿打扮的很妖娆的女子,或站或坐,见了男人经过,便笑脸相招。 忽然看见一队兵来到,各自诧异,又见马上的少年武官,星眸剑眉,一张玉面,简直像是戏文里跑出来的俏罗成,顿时都看直了眼,有不知是什么情形的大胆的,则迈步出门,蠢蠢欲动地想搭个讪。 领路的汉子骂道:“这是巡检司的官爷办差,趁早让开。” 又往前一指,陪笑:“官爷,就是那个还插着艾草的小门儿。” 薛放策马上前,翻身跃落:“这里有后门没有。” 汉子道:“有、有一个小的。” 薛放叫两人绕后,自己把前面进入。 这会儿身后各处都探出头来看热闹,有女人看着少年武官一把竹子似的腰、又直又韧,竟色迷心窍地叫道:“官爷,那美娘都给苟老七弄烂了,好歹看看我们。” 薛放充耳不闻,径直入内。 然而还未到门口,就听见里头女人的申吟,高一声低一声地传了过来。 薛放一怔。 那申吟声却又停了,女人哀求道:“我的好爷……怎么还没够?疼的很!” “啪啪”两声,听声音仿佛是被痛打了两巴掌。 女人痛呼求饶,只好又假模假样的叫唤了起来。 她似乎想要男人快点儿完事,嘴里污言秽语的词层出不穷,什么亲爹好哥哥之类的都冒了出来。 薛放皱着眉,有点后悔把人手都弄到后门去了。 只能自己上前,一脚将门踹开。 屋内桌边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只穿着一件褪到手臂的上衫,底下露出两条光溜溜的毛腿。 他正摁着个寸缕皆无的女子,如公狗一般动作。 猛然听见身后响动,男人转头。 薛放看清他的脸,好一张丑陋带煞的面孔,虽然那吴宅之中还有其他负责照看骡马的仆役,可却没有一个人似他这样凶恶。 上回决定复审这案子,薛放曾经往吴家去过一趟,可当时方家娘子还没有开口招认,故而不知蒙面人的事,还以为是夫妻两个之间的龃龉。 吴家虽也正已经重新收拾买卖,但一来薛放并没有往这些伺候骡马的人身上疑心,而且他特意在屋内屋外转过一圈,却也不曾见到这苟七。 这会儿苟七见一个身着武官服的进来,似乎猜到事情败露,竟大吼一声,把那女人直接搂在怀中抱了起来。 女人不明所以,惨叫着,下一刻,却给他用力扔向薛放。 薛放本要上前将他拿下,谁知这奸人竟用这么肮脏的手段。 他只看见一团白花花的肉向自己撞过来,哪里肯碰,扭腰闪开。 眼见那女人要狠跌出去,薛放一踢门扇。 门板啪地一掩,女人准准地摔了上去,被门扇挡了挡,滚落地上。 此刻那苟七已经趁机往后门跑去,他衣裤也来不及穿,敞着怀就走。 谁知小梅正带人摸了进来,猛地看到这么赤条条的一个汉子吊儿郎当地跑出来,都惊呆了。 苟七见有人挡着,大叫了声,把屋檐下一个小椅子搬起来向着他们扔了出去! 小梅跟两个士兵忙躲开,苟七却又吼叫道:“让开,不然我……” 话未说完,背后一脚踹了过来,正中他后腰。 苟七冷不防,被踢得向前飞扑出去。 这一摔可非比寻常。 方才苟七被薛放打断,他似还没有尽兴,逃跑的时候那孽物还是直撅着的,所以才把小梅等惊得不轻。 如今被薛放踹飞,人正是面朝地上摔落,那个东西一下子戳在地上。 刹那间,苟七发出了不似人声的嚎叫,极短促。 他哼都没有哼,直接昏死过去。 小梅跟其他两人见状才敢围过来,望着男人光着的屁股蛋,一个士兵嫌弃地踢了踢:“没有死吧?” “没死只怕也差不多了,”小梅啧了声,捂着嘴对薛放笑道:“十七爷,您这一脚够厉害的,只怕他以后只能当太监了。” “他这幅熊样当太监?你当着江公公的面说声试试。”薛放哼道。 小梅轻轻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笑求道:“十七爷饶了我吧,一时风大闪了舌头。” 薛放道:“把他拉起来看看到底如何,到里头找裤子给他穿上,还有里头有个女人……也叫她穿上衣裳。” 士兵们把苟七翻了过来,果然见那个东西已经血糊糊的有点软烂不成形状,可见以后是不能用了。士兵们忍着嫌弃,找了裤子给他套上,自始至终苟七竟没有醒来。 里头的美娘被狠狠摔了一跤,幸而没有性命之忧,穿上衣裙,惊魂未定。 薛放觉着屋内气息污秽,叫小梅把窗户打开。 透了风,薛放才进门。 “官爷,你方才为什么不接着奴家,差点摔的魂儿都飞出来,”美娘揉着几乎骨折的胳膊,半习惯地向着薛放飞眼。 谁知对上薛放刀刃般的眼神。 美娘打了个寒颤,仓促低头。 薛放已将屋内打量了一遍,问:“你跟苟七是什么关系。” 美娘道:“他、他是吴家的奴仆,常来找我。” 薛放道:“这就是说你跟他很好。” “官爷,”美娘又拉长了语调:“我们干这种买卖,只要有钱,都是大爷,都跟他好。” 薛放听不得这种浪声浪气:“你最好老实点,别跟我来这套。” “官爷……” “要么就去巡检司说,要么好好回答。” 美娘重新低了头。 薛放道:“他一个马夫,能有多少钱,值得你那么尽心伺候?” 美娘的眼珠转动:“他虽然没多少钱,但、但还算真心对我,有多少钱,横竖都给了我。” 薛放道:“是吗?那他给了你多少。” 美娘咽了口唾沫:“每次总会有……几百文。” 薛放冷笑:“你这妇人,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他在吴家,一个月最多也四五百文,他隔三岔五来找你,难道你是得倒贴钱?或者你跟他有不可见人的……” “什么不可见人的……我可不知道!他只找我干那事,他在这屋外怎样,我哪里晓得,也管不着。他又不是我的马夫。”美娘哼了声,泼辣地说。 薛放冷笑:“我看你知道的很,要不怎么就宁肯不要钱也招呼他。” 如果说是苟七那方面天赋异禀,弄得这女人舒爽,那不要钱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方才进来的时候,薛放明明听见了她并没有很快活,恰恰相反,她很痛苦。 既然这样,她又怎么肯白给苟七弄。 美娘咬了咬唇,叹口气道:“我、我瞒不过官爷,是这样的,他……虽然没多少钱,但隔三岔五会给我买点东西,我们不过做买卖罢了,给什么不是给呢。” 薛放道:“买东西?都给的什么东西?” “不过是些女人的东西……”美娘故作羞涩地看了薛放一眼:“也没什么可说的。” 薛放道:“能叫你那么卖力伺候,会没什么可说?” 美娘又咽了口唾沫,花言巧语地笑着道:“是真的官爷,我哪敢当着您的面儿说谎,无非是些首饰衣物之类的东西。说起来官爷总问这个做什么?如此大阵仗寻到这里来,难道是苟七犯了什么案子?可千万别把我这等无辜之人牵连在内……” 薛放无视她刻意送来的眼波,只道:“你把他给你的东西,都拿出来,我看看。” 美娘方才故意问苟七犯了什么案子,就是不想他再去留心那些,听薛放还是问这个,一惊。 她的额头隐隐地有点汗冒了出来:“官爷怎么了?为什么要看那些东西,都是我们女人家用的,何况有的我已经当掉了。” “当到哪里去了,也都说出来,剩下多少,也都拿出来,别有一丝一毫的隐瞒。”薛放见她如此刁蛮难缠,冷道:“你只要知道,他犯下的可不是一般的案子,那是要杀头的,如今你也有嫌疑。最好是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美娘听见说“杀头”,呆若木鸡。 她的脸色几次变化,终于跺脚:“天杀的挨千刀!怎么干这种事!” 咬了咬牙,美娘走到床边上,从床上将一件裙子扯了出来:“这就是他上次给的,还有这个。”俯身从地上,把一件水红的抹胸捡起来,上头绣着精致的大朵牡丹。 美娘似乎有意给薛放难堪,挑着那抹胸,轻轻抖了抖。 这是之前苟七来,才从她身上撕下来的,这会儿还没工夫穿上。 小梅吃了一惊,见薛放好似很在意那裙子,便忙走过去。 将裙子接在手中,打开看:“十七爷?” 小梅自己看不出什么来,也不晓得为什么薛放会盯着一条最普通不过的裙子。 然而此刻薛放望着这裙子,心里想到的是先前杨仪在苏家打开了云娘的衣柜……他那会儿惊鸿一瞥,见好些女人的衣裳,自然不会在意。 但此刻,他偏偏又想起了那一柜子的衣裙。 正在这时候,小梅见他不语,又见美娘撒泼一样挑着抹胸,小梅看看那水红绣花的抹胸,又看看美娘:“我说,这个是你的尺寸么?看着可比你大的多。” 美娘一愣,看看自己的胸,顿时变了脸色:“你这小猴崽子,老娘……”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薛放问:“你说什么?” 小梅跟美娘都愣住了。小梅迟疑:“十七爷……” “你刚才说……尺寸……” 小梅以为他不喜欢自己说那些歪话,忙陪笑:“十七爷,我只是随口这么一说,毕竟这抹胸似乎大了点。” 薛放却又看那裙子:“你比一比,这是她的尺寸不是?” 小梅这才明白薛放的用意,原来不是怪罪自己,当下放了心,忙把裙子一抖,照着美娘的腰,果然发现了:“这腰围怎么反而有点儿小……对吧?” 美娘的脸上白一阵青一阵,不知是因为谎言将被戳穿,还是因为自己的身材被比了下去。 薛放已经想通了:“他特送你这两件不合身东西,你竟不觉着奇怪?” 美娘咽了口唾沫:“官爷,你若是认识苟老七这个人,就知道他做什么也不奇怪了,他给我什么东西,我就高高兴兴拿着就行,哪里还能挑剔?再说这两件的料子都是上好的,虽说有那么一点不合身,但倒也能穿上,何况他是男人,男人给女人买这些身上的东西,哪里有弄的那么明白的时候,弄错了也是有的。” 薛放微微一笑:“还有什么别的。” 美娘吁了口气,仿佛肉痛,极不乐意地从自己的手上撸下了一个银戒:“还有……这个。”依依不舍地放在了桌上。 小梅拿起来细看,倒看不出什么来。 不料薛放脸色已经不耐烦,指着美娘比了个手势。 小梅跟他良久,已经有了默契,当即呵斥道:“你这妇人,还得叫我们十七爷催着?还有什么藏掖不赶紧都拿出来,是想去巡检司找不痛快?” 美娘一惊,咬牙挺胸,硬撑着说道:“犯法的是苟老七,冤有头债有主,为什么要我去巡检司?” 小梅嘿嘿笑道:“你跟他关系这样,不叫你去叫谁去?也许你们还是同谋呢。” “谁是他同谋?谋什么!”美娘叫嚷起来。 “你不拿是不是?要不要我帮你?”小梅说着,左右打量了会儿,竟走向那张床。 美娘见状赶紧上前拦住:“官爷……”她知道瞒不住了,服软苦笑:“罢了罢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妇人转身,把被褥掀起一角,底下竟还有一串雪白的珍珠项链,她拿了出来:“还有这个。” 小梅不理她,把床褥直接都掀起来。 却见里头床角,有好几个戒子,两只玉镯子,并一只耳珰。 美娘脸色惨白,眼睁睁看小梅把这些东西都捧了出去,放在桌上。 薛放看着这一堆花里胡哨的东西,脸色却越发不妙。 小梅则细看那对镯子,道:“这两个镯子不是一对儿?” 美娘还心怀侥幸:“当然不是,又不是一起给我的。圈口都不一样。” 她一说圈口,小梅盯着那几个戒指,一个松石的,一个玉的,两个银的,看着都不算很贵,但也过得去。 小梅道:“这戒指的圈口大小也都不一样,他难不成是想给你每个手指戴一个?” 美娘撇嘴笑了笑,然后又道:“谁知道,反正他给的,不要白不要,总不能给他白沾了便宜。” 小梅又问:“这耳珰怎么是一个?另一个呢,你丢了还是当了?” 美娘道:“他只给了我这一个,我看样子倒也好,这上头还有一颗宝石,还值点钱,就留下了。” 除了这几样,还有那串珍珠项链。 薛放的目光在这些东西上徘徊,又看向那件裙子:“还有没有其他。” “没有了!真的没有了!”美娘立刻否认,又赌咒发誓:“我若还有私藏,天打雷劈!” 薛放盯着她,并不言语。 美娘看着他冷峻如高山雪般的脸色,她的脸没来由地红了,讪讪道:“官爷,给我一条活路吧,你们是不是要把这些都带走?这可是我的皮肉钱……都拿走了我岂不是白给他……” 小梅听着不像话:“还不闭嘴!” 薛放淡淡道:“你不肯说实话,无妨,一并押到巡检司。” 他本来就站着,此刻便转身向外。 美娘听说要拉自己去巡检司,花容失色,忙道:“官爷,你当真?带我去哪里去做什么?我又没有作奸犯科……再说东西都在这儿了,我是真没有了!总不能让我变一个出来!到底还想我怎么样?” 薛放淡淡瞥了她一眼,走到门口。 他抬手往门框顶上探了探,将一个旧帕子包着的东西拿了下来。 美娘目瞪口呆,哑口无言,不知道他怎么就发现了。 薛放已经把那个东西打开,帕子之中的,竟是一块儿白腻无瑕的玉,镂空雕琢的图案,一看便知道价值不菲。 他盯着这样东西,望着上头的形状,突然皱了眉。 在小梅探头看过来之前,薛放将那东西攥住,冷道:“带走。” 美娘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大祸临头,赶忙求饶:“官爷,官爷!我的东西你都给搜刮出来了,为什么还为难人!我又没干什么!别冤枉好人!” 薛放一言不发,出了门。 此刻老关那边得了消息,也带人赶来,七手八脚地,把捆成了一团的苟七丢上一辆板车,并美娘一起,押着往巡检司。 剩下两名士兵又给这房子贴了封条,官差们经过小巷子的窄街往外而行,肃然的脚步声嚓嚓响起,那些原本还看热闹的暗门子,见苟七生死不知,又把美娘拿了,吓得都缩头关门,不敢再露面。 章节目录 第222章 三更君 俞星臣跟隋子云出了端王府。 两人各自翻身上马,沿着王府街往外慢行。 灵枢跟隋子云的侍从等隔着十数步远跟在后面。 俞星臣望着他额头那一点儿微黄的药膏颜色:“特使没有大碍吧?” 隋子云抬手一遮,微笑道:“杨侍医医者仁心,又怕十七爷惹出事端来,故而格外谨慎,其实并无大碍。” 俞星臣道:“虽然闹了这番,不过,对特使跟小侯爷而言,反而是件好事。” 他看向隋子云:“本来,就算你怕杨侍医不会假装、恐怕她事先得知真相后在皇上跟前露底,那好歹你该跟小侯爷知会一声。你不告诉他,难道是故意在等今日?” “倒也不是算的这么真,”两个都是绝顶聪明之人,隋子云垂眸:“不过我原先以为杨侍医会告诉他,他才去找我算账,今儿却是机缘巧合了。” 俞星臣呵地笑道:“今日这么一闹,皇上自然会知道,小侯爷对你大打出手,总比你们两个好的铁板一块的……要让皇上放心。只是小侯爷未必领会特使的苦心。” 隋子云道:“我也没想十七领会……”他心里响起的,是杨仪的那句“咱们都平安无事就成了”,轻声道:“皇上对我跟他的忌惮能少一些,自然最好,不过这次,多谢了俞巡检从中周旋,你的情我心领了。” 俞星臣含蓄地点头:“应该的,你我于这世道,多有身不由己的时候,我想有隋特使这样的一个盟友,而不是敌人。” 他说的是“盟友”,而不是“朋友”。 因为他知道自己跟隋子云不能成为朋友。 隋子云向着他一点头:“这也是我心之所愿。我永不想有俞巡检这样的敌人。所以你我做盟友是最好不过的,隋某与有荣焉。” 俞星臣仰头一笑:“同感。” 此刻两人已经将出了王府街,这光天化日之下正大光明的一番“密谈”,该到此为止了。 若还这么亲密下去,自然就会引人怀疑。 俞星臣马上作揖,道:“特使若离京,该知道我不会相送,就在此一别吧。高山流水,望君珍重。” “明白,”隋子云也向着他一拱手欠身:“各自珍重,就……期待他日相会。” 俞星臣颔首,两个人各自打马,带人离去。 在抬着苟七进巡检司的时候,他总算醒了,是被疼醒了的。 甚至还没感觉到疼在哪儿,他就已经惨嚎了起来。 要不是因为还需他的口供,薛放真想就叫人把他直接拖进门算了。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杨佑维已经从杨家又赶了回来,杨仪却已经不在。 薛放东张西望,一个侍从告诉她,之前因为有个巡差无意中说起,南外城那边付逍伤了腿,杨仪便跟屠竹一块儿去了。此刻不知怎样。 薛放一时牵心,恨不得立刻前去查看究竟,可毕竟如今案子正是紧张之时,无法脱身,还是赶紧把苟七跟美娘审讯妥当再说。 还好在这关头,俞星臣回来了。 薛放就把自己这一下午忙碌所得告知了俞星臣,俞巡检大为惊奇。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捞出了大鱼,本来他们合计要等明日审问之时,看看那鱼能不能上钩的。 起初,俞星臣还怀疑薛放是不是抓错了人,直到看见他从美娘那里起获的那些赃物。 “这些都是……”俞星臣简直也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据他的眼力跟判断,这些东西显然不是同一人所有,但假如如此,那么这里零零总总十多件东西,而他们手中握着的、有口供可言的才只有三件,因为吴家那一件夫妻两人都死了。 俞星臣本能地有些悚然,自我安慰般解释道:“也许,也许不是被害人的,也许是他从别的地方偷来的。” 薛放道:“这个很简单,只要让苏有旺,钱三娘,王娘子认一认,看看其中有没有他们家的东西就行了。” 本来家里丢了物件,主人自然是会发现的,可这三家无一例外都有人惨死,钱三娘跟王娘子“杀夫”,哪里还有功夫查看自己丢了什么,至于苏有旺……自云娘死后便一蹶不振,又哪里有精神去留心。 薛放先叫小梅把苏有旺带出来。 当看见那条裙子的时候,苏有旺的眼睛一下子直了:“怎么我娘子的裙子在这里?谁、谁拿来的?” 俞星臣紧紧皱眉。 薛放道:“你再看看还有别的东西没有。” 苏有旺抓起那牡丹肚兜,死死地握在手心里,他当然不至于认为是薛放心血来潮弄来这些东西的,尤其,桌上还有许多女人的首饰物件! 他想起了薛放跟他提过的其他几家子的惨案:“难道、难道……这些都是……” 薛放知道他有病,便叫人把他拉开:“你看清楚了,是否只有这两件,还有别的没了?” 苏有旺呆了呆,又回头看了会儿,摇头。 然后他死盯着手中的衣物,呜呜地哭了起来:“这是我亲自给她挑的……真是物在人亡,物是人非了!” 薛放道:“你不知这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苏有旺流泪道:“从那件事后,云娘性情大变,不许我近身,日日打骂,我也懒怠上心这些了,现在想想,好似就是从那日起不见了的。” 当时他被蒙面人打晕,自然不晓得此后发生了什么。 此刻王娘子也被带了出来,她起初不晓得带自己出来是为何事,又看到苏有旺泪汪汪悲戚戚地站在厅内,更加不解。 直到薛放往桌上一指,她转头看去。 扫过那几样东西,起初疑惑,可很快王娘子目光扫见一物。 她走到桌边,震惊地盯着其中一个玉镯。 半信半疑地拿了起来,捧在掌心里看了又看:“这是我的!怎么会在这儿?” 薛放道:“怎么说是你的?” 王娘子道:“这是夫君之前从太平街的玉品记托人捎的,那店里的东西不便宜,我家里还留着存这个的匣子呢!”她皱眉想了会儿,脸上透出畏惧之色:“那天晚上……那个人……” 她只记得那人压着自己行凶,犹如一只嗜血的猛兽。 王娘子整个人都麻木了,因为害怕,也因为屈辱,她拼命让自己忽略那人的动作。 现在回想,当时他掐过她的手腕,也许就在那时候,把这只镯子给拿走了。 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往日的隐痛浮上心头:“夫君……” 旁边的苏有旺本正呆呆地望着她,听她唤了这一声,就仿佛同病相怜,他也悲从中来,心如刀绞,竟也哭道:“娘子!” 简直是苦命人对苦命人,叫人鼻酸。 薛放忙叫人先把他两人带下去。 钱三娘则一下子就认出了自己的银戒。 现在,除了被认出的三样东西,还剩下一个镯子,一只耳珰,一串珍珠项链,还有三个戒指。 方才除了苏有旺认走了两样衣物外,钱三娘跟王娘子各自认走一样,照这样说来,这剩下的物件里,只怕每一件,都是一对夫妻悲惨的命运,而至少竟有六个家庭……被卷入其中。 俞星臣正觉着窒息,薛放道:“那个美娘说她当了一些东西,也不知真假,如果是真的……” 说到这里,他的手一动,摸到袖子里的那个物件,却重若千钧,有点拿不出来。 俞星臣好不容易定神,问他:“那个苟七,跟美娘,现在审吗?” 毕竟已经入了夜了,巡检司其他人都已经休衙返回。 薛放道:“人都带来了,你莫非还有事?你若有事你走,我审。” 俞星臣摇头:“既然小侯爷如此勤谨,我又怎好懒怠。不过听说那个苟七受了重伤,不知他能不能撑得住?” “那种货色死了倒是便宜他。”薛放不以为然,叫人带苟七上来。 苟七自然是给抬进来的。 他先前疼的又昏死过去,杨佑维弄了些止血散,镇痛膏之类的,暂且止住了疼。 可杨佑维毕竟正经太医出身,平日里何曾“伺候”过这种人,且见是伤到这个地方,又如此龌龊,他很不愿意动手。幸而薛放也没叫他精心伺候,只别叫苟七立刻死了就是了。 苟七脸色发白,抬头看向薛放,眼中透出几分恨意。 薛放笑道:“你还不服?要不是留着你这条贱命有点用处,你现在早烂入泥里了!” 苟七牙齿格格作响。 俞星臣举起惊堂木,刚要落下,忽然意识到什么。 瞥了眼旁边的薛放,微微放轻了力道。 “啪!”比起之前那几次恨不得把桌子拍碎的架势,此时动作堪称温柔。 薛放后知后觉,扭头看他,却不太喜欢这么没气势的声响,嫌弃地说道:“你没吃饭?” 俞星臣白了他一眼,看向苟七:“堂下人犯,你还不把你在南外城做的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一一说来?” “少假惺惺的,”苟七冷笑着,哑声说道:“还用我说么?你们先害了我,又叫我说……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我看你们巡检司办事就是这么不管有没有罪就往死里打,打死了我,正好直接就定罪了是不是!” 薛放没想到他还会两句:“你这贱人还矫情起来了。就凭从美娘那里搜罗出来的赃物,杀你十次都不够。” 俞星臣道:“先前苏有旺,王娘子,钱三娘都分别认出,娼/女美娘屋内搜罗出来的东西里有他们各自家里之物,据美娘所说,东西皆是你所赠送,你怎么解释。” 苟七的脸上掠过一点狡黠之色,竟道:“大人,我当然能解释,我整天赶着那些骡马到处走,捡东西那不是常有的事儿?那些东西都是我捡来的,我也不用否认。” 俞星臣道:“好个刁滑之人,你说你捡到的,为何那么巧,都是受害之人的东西?” 苟七却说:“大人,您方才不是说了吗,才有三个人认出来是他们的东西,这其他的可没有主儿啊。你怎么知道这些都是受害之人的?你们别想就冤枉我。” 薛放大为意外,本以为这是个粗莽的凶徒,没想到竟人不可貌相。 如果有这份机心,能犯了那么多凶案而不被人察觉,也就能说得通了。 俞星臣淡淡道:“你倒是反客为主了,你以为这些东西就是无主的了?告诉你,只要本官愿查,立即就能找到他们的来源。” 苟七显然不信。 俞星臣举手拿起那个松石的戒指,翻过来:“这个最简单,后面有个小小的‘宋’字。按照你作案的模式,要找到成亲不足两年姓宋的,难不难?” 苟七的眼神一变。 俞星臣又拿起那串珍珠项链:“这种项链,多出自小首饰铺子,要找起来自然有点难度,不过……”他将项链举高:“这上头有点鱼腥气,细看,穿珍珠的线上也有污渍,戴这个的必定是个渔家女,多半是南外城集市上的人……再一打听,你说难不难?” 苟七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情已经有些撑不住了。 薛放掀了掀眉。 “方家娘子都说过她的桌子是玉品记所买,家中还有匣子留存,玉店内自然也有记录可寻。这里的物件,一样一样都有来历,只要查,自会水落石出,”俞星臣看看面前之物又看看苟七:“你没有你想想的那么高明,至少你该明白,今日你落入了巡检司手中,那是你的命走到头了。我如今还能心平气和审问,你且好好配合,可以免些皮肉之苦。” 苟七才又恢复了满不在乎的无赖脸色:“皮肉之苦,这位小侯爷已经先干了!” “哦?我干了吗?”薛放站起身来。 俞星臣看看他,似乎想拦着,却又沉默。 薛放缓步走到苟七跟前。 苟七道:“你又想怎么样?” “我觉着你有点不知死活太过天真,”薛放道:“你以为,之前那一脚就完了?” 苟七正皱眉望着他,薛放双手抱臂,抬脚踩到他那本已经血肉模糊的下面。 “啊!”苟七顿时大叫了声。 比惊堂木还要效果拔群,屋梁都跟着颤了颤。 血从他的伤处渗了出来,白瞎了杨佑维先前拼命洒落的止血散。 薛放不为所动,好整以暇地抱臂:“哟,脏了我的靴子。” 苟七像是被踩中了七寸的毒蛇,非人的剧烈疼痛发散,他想要拼命扭动,却又不敢动弹:“松开,松开!”嗓子都好像被什么划破了似的嘶哑难听。 薛放看着他惨白的脸,以及迅速渗出的汗跟泪,道:“明白什么叫皮肉之苦了吗?” “薛十七郎!我……” 还没骂出声,薛放脚下一碾。 苟七张着嘴,直着眼睛,竟一声不响,头跌地,重新晕死了过去。 此时俞星臣才道:“你有点分寸,别叫他立刻死了。” 薛放道:“你太小看这狗东西了,他哪里那么容易就死。”回头吩咐:“拿凉水来!” 士兵们提了半桶凉水,用力向着苟老七头上一浇。 苟七狠命地打了个哆嗦,竟是生生地被泼醒了! 他惊魂未定,瞪着眼睛四看,却望见在旁向着他微笑的薛十七郎:“醒了?那就可以再好好玩儿了。” 苟七双手撑着地,想要逃,却又能逃到哪里去。 薛放揉着下颌,思忖着道:“你别急,我有好些好玩的法子,刚才那是最微末的。我看你这体质过人,想必挨个几天几夜都不会死。” 苟七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上,凉水激醒了他,一起醒来的还有那些非人之痛。 薛放却迫不及待地搓搓手:“或许,可以给你找个片肉的师父,一点一点给你切下来,切一点撒点盐……你觉着这主意如何?对了,我知道馆子里最高明的切肉师父,手指这么长的肉片能切出数丈那么长,而且不会断……啧啧,你这个东西可有造化了……” 苟七已经浑身颤抖,光是想想,他就已经开始剧痛,方才那一脚已经踩去他半条命,他实在无法想象。 颤声道:“我、我说就是了,你……你们要知道什么!” 俞星臣轻轻地吁了口气,或许对付这种视人命如草芥、油盐不进的恶魔而言,还是得用非常手段。 还好,恶人自有“恶人”磨。薛十七郎的顽劣竟派上了用场。 俞星臣道:“将你作案经过,从第一件案子,细细说来。” 苟七眼神闪烁,垂着头:“第一件……” “别想说谎,也别隐瞒,”薛放正把靴子在地上蹭,又提醒道:“你该知道,你瞒不过。” 苟七肩头一沉:“是吴家。” 据苟七所说,吴销两口子,待人颇为刻薄,更加看不起他们这些马夫,动辄辱骂,有时候还会动手。 所以苟七心里一直记恨着,终于在那天晚上,瞅准时机动了手。 他讲的有点含糊,俞星臣道:“你到底是怎么动的手,详细经过。” 苟七道:“我当然知道他们夫妻素日的习惯,那天晚上,趁他们没注意,溜进房内藏起来,等到他们都睡熟了,就先把吴销绑了……我就用刀架着他的脖子,逼迫他的老婆伺候我,本来是想羞辱他们两人,谁知那婆娘那么泼辣,甚至想反抗,我就打她几个耳光。” 薛放听他说着,便看了眼俞星臣。 俞星臣明白他的意思,一点头。 苟七说着说着,却隐隐兴奋起来,说的话都有点急了:“我就跟吴掌柜说,你看看这女人哪里像是个好的,宁肯看着自己的丈夫被杀死,也不肯受点委屈,平时他还把这婆娘看的比天还大,那婆娘说什么他都信,挑唆着他克扣我们……他都听,现在又怎么样,她巴不得他死了,当寡妇,可以受用这些家财了。” 俞星臣不动声色:“然后呢?” 苟七道:“然后他就求那婆娘答应,各种哀求,谁知那婆娘不为所动,反而把他骂的狗血淋头,骂他是个软骨头,想靠着老婆勾人而偷生,是个没有用的绿头王八,合该去死……我趁机对吴掌柜说,这种娘们还留着做什么?只要他杀了她,我就可以放过他,谁知他果然气红了眼,拿起刀就冲了上去,竟真把那娘们杀死了……哈哈……”似乎想到那夜的刺激,他竟怪笑了几声。 俞星臣道:“这都是你一个人做的?” “是……是啊。”苟七目光游移,声音放低。 俞星臣道:“那第二件呢?你又是为何继续犯案的?” 苟七想了想:“吴家的事情过去后我就先躲了出去,听闻顺天府断他们是夫妻互殴我就放心了,可从那之后我总是会想那天的情形,实在忍不住……就、就找到了黄友兴家里,这次比较顺利,没有什么意外。” “你是怎么找到黄家的?” “我……”苟七停了停:“他们夫妻出门,曾经雇过我的车,我对他们家的情形也有点熟悉,所以就选了他们。” “这次,也是你一个人作案?” 苟七道:“是我一个。” 俞星臣道:“你不会以为,钱三娘,苏有旺,王娘子,他们都没交代实情吧?”说了这句,他猛地一拍惊堂木:“你还不说实话,真的要大刑伺候吗!” 还好薛放这次早有准备,并没有被他吓到。 苟七就不一样了,尤其是听见那声“大刑伺候”,他忙说道:“大人,我……我本来想我一个人扛下来就行了。毕竟她是被我……不错,我不是一个人,我还有个帮手。” “那人是谁。” 苟七浑身开始哆嗦,刚才讲述犯案经过,他暂时把疼忘了,此刻再也忍受不住,流着冷汗道:“这位十七爷不是见过了么,就是、是美娘……” 俞星臣道:“美娘?她一个娼/女,怎么会跟你干这种杀头的事?” 章节目录 第223章 一只加更君 俞星臣问道:“美娘怎肯跟你干这种杀头之事?” 苟七半身都给泼过冷水,此刻满头满脸还是湿的,因为疼,冷汗跟水滴混在一起,滚滚地从脸颊上流下来。 他咬着牙道:“当然……是为了这些、东西。也、因为她觉着自己是妓……所以也恨那些贱……” 他再也撑不住,头跌在地上,又晕厥了。 薛放转头看俞星臣:“再泼醒他?” 俞星臣道:“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今夜暂且到此。明日再问不迟。” 当下命人将苟七拉了下去,薛放又问:“他起先为何不认还有个同伙。真以为我们不知道?还是真想护着那个美娘。” 俞星臣道:“此人粗中有细十分狡诈,是何用意,还真叫人不能猜透。” “那你觉着美娘真是他的同伙?” 俞星臣沉默,命人传美娘上来。 美娘看着满地的水渍跟其中可疑的血迹,惊疑不定。 偏偏俞星臣捏准时机,一拍惊堂木,声音清脆,慑人魂魄。 薛放因早习惯了他的行事,早有所料,故而并没受惊,反觉着这声音悦耳提神。 美娘果真一颤,不敢再四处打量,只忙战战兢兢低下头。 正等着,就听那个看着面孔俊秀温润的官爷冷飕飕地说道:“徐美娘,速速将你跟苟七所犯之罪一一招来。” 美娘震惊:“大人,这是哪里的话?妾身什么时候跟苟七犯过罪了、” 俞星臣看也不看她,仿佛案情已经定了,淡淡道:“不必抵赖,苟七已经招供了。” “招供了什么?”美娘惊疑不定。 “你问本官?”俞星臣又一拍惊堂木:“大胆的刁妇,你看看地上的血渍,不老实招认,是不是也想像是苟七一样被用刑?” 美娘的脸色开始发白,急的叫嚷:“我真不知道!我……我招什么?不过是他每次去给我东西,我什么都没问就收了便是,如果这是有罪,那我确实不敢抵赖,除了这个,我又做什么了?” 俞星臣道:“你不是跟苟七一同残害了吴家夫妇,黄友兴钱三娘……等几对夫妻么?你就是他的帮凶,他方才已经供述的很明白!” 徐美娘惊呆,喃喃:“夫妻?钱三娘……就是先前钱三娘杀夫的案子?怎么又跟苟七……”说到这里,她瞪大了双眼,像是想到什么似的,脸上紫涨起来:“苟老七说我跟他合伙犯案?这是哪里跑出来的血口喷人!那狗东西这是在冤枉好人,大人,他在哪儿,我要当面跟他对质,我要问问为什么要诬赖我?” 她怒叫了几声,却又委屈:“这个狼心狗肺的驴货,我白给他糟践了这么些日子,他竟这么对我……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下作的杂/种……” 俞星臣道:“你这是不认?” 美娘急得要站起来:“大人,我没做过的事哪里能认!我、我为什么要去跟他干那杀头的买卖!” “苟七说你是因为憎恨那些女子,而且又为了那些首饰物件。” “这是放屁!”美娘气的脸又白了,口没遮拦地:“什么狗屁物件儿,他给的那些破烂东西,能值多少钱,除了那块玉还像点样子……” “玉?”俞星臣眉头一蹙。 薛放没想到美娘竟把此事嚷了出来,当下轻轻咳嗽了声。 俞星臣斜睨他,心知有异,便不点破,只道:“说下去。” 美娘把心一横:“大人,我本来不打算招认的,可这苟七真是丧尽了良心,白糟蹋人不说,竟还想拉我给他垫背,我索性都说了……其实,起初他给我这些东西,我还以为或者是捡来的,或者是买的,并没有疑心,反而觉着他还有点儿心意。可后来渐渐多了起来,自然不能是捡的那么巧,但我也没想到他竟是……竟是干那杀人的勾当,我还以为他是哪里偷来的,所幸大部分都是些便宜货,我就没理会别的,昧心收了……” 说到这里,她的眼睛一红,竟哭道:“早知道这样,我就该用棍子打他出去也不该贪图那点东西!若说我跟他是什么同伙……我哪里会干那些杀人越货的事儿,但凡我有点那种胆量,还干这皮肉生意?做点什么不好!” 俞星臣道:“莫急,你只管好好想想,在方家出事的时候,你在何处。” “方家?”美娘定神,拧眉一想:“就是那个方家娘子杀夫的案子?那时候……” 她六神无主,想赶紧想起来,可偏偏脑中乱糟糟地。 薛放看着她抓耳挠腮的样子,心中想起在王大夫家里、同样问他们时候的情形。 俞星臣道:“快说。” “大人别急,那些日子一时怎么记得清?”美娘求了声,伸手捶打自己的脑袋,又掰着手指数了数:“那天、那天……啊对了,我想起来了!那天早上我还在睡觉,听外头有人嚷嚷说有人杀夫……是了,就是那天,那头天的晚上,我拉到了一个客人,他睡了半宿、似乎是在寅时的时候就走了。” “可知名姓?” 美娘愁眉苦脸:“大人,我一天少说也得接上七八个,每个都知道姓名还要累死呢。只叫一声‘爷’就是了,最多也只问问姓什么……”她回了这句,也知道说不过去,便道:“大人,我极少离开小巷子,因为知道自己的身份,怕出去给人指指点点,就算现在,连那什么钱家方家的门儿朝哪里都不知道呢。大人,这是苟七那狗崽子不怀好意地冤枉我,大人明察,替我伸冤!” 俞星臣又问:“所得赃物,你可当过几件?” 美娘道:“我拜托巷子里的小幺儿帮我去当的,是两根银钗,得了五六百钱。” 俞星臣道:“你也没有问过苟七,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他的脾气有些吓人,我一来不敢问,一来也怕真的问出什么不妥,”美娘愧悔地低头:“大人恕罪。” 俞星臣叫人把带了下去,美娘不知自己将如何,慌张地大声求饶。 等厅内又恢复了安静,俞星臣看向薛放。 薛放见瞒不过去了,便道:“你不用看我,我是为了你好。” “什么意思?”俞星臣轻声问:“若不是知道小侯爷的为人,我真要以为你是故意藏匿赃物了。” 薛放道:“这不是个好物件。我虽弄不明白,但这个东西出现在苟七手里……你真要看?” 要是不知道这件事,或者是背地里听见,俞星臣或许不会强求,他最懂“明哲保身”了。 但现在被薛放盯着问,再退缩回去就没面子了。 薛放从袖子里把那帕子包着的玩意儿拿了出来。 走到桌边,他将那块玉放在俞星臣眼前。 烛光摇曳,那块上好美玉宛转流光,确实价值不菲。 但让俞星臣惊愕的不是这玉的质地,而是它上面的花纹。 他想也不想,迅速用手遮住,又左右看看。 幸而方才美娘带下后,负责记录的主簿也暂且退了。 薛放问:“怎么了俞大人。” 俞星臣抬眸:“你害我。” 薛放哼道:“这是你自己问的,你要不问,我未必肯拿出来。” 俞星臣觉着那块玉在掌心里,陡然冰冷:“你认得上头的花纹?” 薛放道:“我别的不认识,不过,那个小龙,我还是很熟悉的。” 俞星臣闭上眼睛,缓缓吸气。 薛放本来也如临大敌,可看俞星臣面色惨然,他反而镇定:“俞大人,你见多识广,可知道这块玉的来历?我瞧着有点儿像是宫内的东西,可又不敢确认,毕竟宫内的物件,怎么会落到一个肮脏下/流的采花杀人贼徒手中呢?先前我怕兹事体大,才没先告诉你。如今你既然知道了……” 俞星臣抬手示意他不要说话。 薛放停下。 厅内甚是安静,烛光微微摇动,光影变幻,几分诡谲。 半晌,俞星臣道:“我虽也不敢确认此物来历,但……你我却都清楚这苟七是个什么样的人,又做过什么样的事,偏偏这块玉又是跟那些赃物一起出现的,那你觉着,这块玉是怎么落到他手里的。” 薛放欲言又止。 俞星臣低声:“不过,最重要的是,这块玉的主人,又发生了何事。” 薛放问:“你觉着这玉是一个女人的?” 俞星臣又端详了会儿:“虽然未必,但……不管是个男人还是女人,如你所说,这件事不好牵扯。” 薛放道:“宫内往外赏赐的东西,应该都有记录,其实只要找找就能查明……” “你想也别想。”俞星臣眼神闪烁,看着旁边那其他的赃物:“你说,为什么这里这么多赃物,而只有吴家,黄家,苏家,方家的事情被我们知道了?” “你说的轻巧,”薛放冷笑:“要不是付逍去告诉了杨仪,被我知道了,这会儿这四户人家又是如何情形?吴家的男人杀妻自杀,黄家的杀夫,苏家的妻子自缢,方家的也是杀夫……早就给顺天府定案了!谁又知道还有苟七这样的人?” 俞星臣抿了抿唇:“是,所以说,这四个案子还只是冰山一角,这底下……只怕还牵扯着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人命。” 薛放喃喃:“这苟七真是个活杀才。” 俞星臣又看了看那块玉,这块玉的主人,一定是个身份极尊贵的,假如他、或者她也经受了这样的折辱,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而苟七又是怎么摸到如此尊贵的人的身边儿、犯了滔天大罪而不被察觉的? 说到这里,薛放扫了扫那块玉:“俞大人,这玉你先留着?我拿着一直怕丢了。” 如此烫手山芋,有了人接手,他自然求之不得。 俞星臣无奈,将玉捏在手里,想到薛放先前确实没告诉自己这件事,可见这少年还是心存厚道,如今事发,少不得跟他一起扛。 薛放微笑,又道:“对了,这美娘不认是同谋,你怎么看?” 俞星臣道:“我也觉着此事有异,未必是美娘。可若不是美娘,又会是何人?” 薛放道:“方才苟七说,之所以摸到了黄家,是因为曾经给他们家赶过车……那不知苏家,方家甚至其他人家是不是也都坐过他的车,假如是因为赶车而知道受害者家的住宅,倒也能说得通,可是、他一个马夫,自然进不到屋内,比如苏家是一层的小楼,在夜里神不知鬼不觉摸进去似乎有点难。” 俞星臣听出他言外之意:“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薛放道:“我先前追到吴家之前,杨仪提起苏有旺家里喝药,所以我询问了钱家娘子,知道她家里也看过大夫,而且是同一个,姓王。” 他把去王大夫家里的事告诉了俞星臣,俞星臣道:“此人跟姓吴的是亲戚?” 薛放道:“他家娘子是那吴销的表亲,而且还有一件奇怪的事。” “你说。” “我问那姓王的案发之时他在哪里,他跟他的娘子的回答似乎过于流利……总之我觉着不太对头。当时因为要着急往吴家去,又无真凭实据,便没再询问。” 俞星臣道:“这也无妨,反正苟七已经拿获,明日再行审问,那时候传他们到堂也不迟。” 薛放点头:“就如你所说。” 这时侯已快到戌时,薛放跳起来:“今晚上我有事不能留在此,你呢?” 俞星臣问:“小侯爷要去哪儿?” 薛放道:“去哪儿需要给你交代么?”刚要走,偏又笑嘻嘻地对俞星臣道:“告诉你也无妨,我去南外城,付逍伤了腿,我当然得去探望。” 俞星臣瞧着他亮闪闪的眸子,轻哼。 付逍伤了腿,杨仪才赶着去了,如今这个人这么晚也要去,可见醉翁之意不在酒。 “付老都尉不是给你做筏子的。”他低低地说。 薛放没听清楚:“什么?” 俞星臣假装没听见,拿起供词。 薛放出了内厅,正欲往外走,忽然发现里间门院子有个人影走来走去。 他勉强止步看了会儿,见竟是杨佑维。 杨大公子似乎有什么为难的事情,来回踱步,又连连捶手。 薛放本想过去问问他怎么了,但又觉着天色不早,去南外城还有一段距离,何况再迟就关了内城门了。 于是赶紧叫了小梅来,让他去询问。自己却一溜烟出了巡检司。 他策马狂奔,幸而路上没多少人,一直给他冲出内城门,七拐八拐,总算将到了地方。 只是还没靠近,薛放就发现,在付逍的院门外,除了一辆马车外,还有几匹高头骏马,有小厮在墙根守着。 薛放看的有点眼熟,刻意放慢马速。 快到门口时候,那里小厮却也瞧见了他,其中一个道:“是小侯爷?” 薛放这才确信,原来这几个人竟是侯府的奴仆!而那些马自然也是侯府所有,至于其中一匹枣红马,却是扈远侯薛搵的坐骑! 薛放一惊不轻,又扭头看那辆马车,确信是杨家的无疑。 那难不成如今自己的父亲……跟杨仪竟碰了面了? 将会如何? 薛放忙翻身下马,疾步跃了进内。 院中有些暗,屋内却点了好几支蜡烛,这蜡自然比油灯费钱,本来这是付逍准备成亲时候使唤的,不料今夜竟提前用上了。 而在堂屋之中,坐在首座的,是付逍无疑,付逍右手边儿的,是扈远侯薛搵,薛搵对面站着的一个人,却正是杨仪! 她敛着手微微垂头,仿佛在恭敬地回话,薛放一看这个架势便皱了眉。 正好此刻门口屠竹看见了他,叫道:“十七爷!” 里头的人听见动静,都转头看了过来。 薛放不理别人,迈步进门,走到杨仪身前。 他看看付逍,又看向扈远侯:“你怎么在这儿,是在干什么?”质问的语气,颇为不善。 话音未落,就察觉杨仪在后面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摆。 扈远侯有些诧异地抬头:“你说‘你’?哼……真是在外头野的无边无际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嘴里的‘你’是谁?” 付逍却微微一笑。 薛放刚要开口,又觉着后腰上被杨仪轻轻戳了戳。 他心头转念,便道:“当然是……父亲大人。”四个字,并无任何敬意,反而含含糊糊透着敷衍了事。 薛搵脸色微红,猛地一拍桌子:“放肆!” 付逍才开口道:“罢了,十七才来,就要兴师问罪?再说……侯爷跟付某素来不很对付,兴许十七是担心你……上门有何不妥吧。” 他很清楚薛放的警惕从何而来,这当然是为杨仪开脱。 扈远侯却道:“我跟老都尉哪里有不对付?若有不对,我岂会亲自登门?再说,我们两人的事情,跟他小崽子有什么关系?而且我是他父亲,怎么……他这竟是以为我为难老都尉你,就要跟我对着干了?” 付逍笑道:“你的脾气还是那样,何必较真呢?”他转向薛放:“十七,你也不对,以后不可如此了,当着人的面,侯爷他的面子怎么挂得住?” 薛放听见“面子”两字,撇嘴。 杨仪却道:“时候不早,老先生,侯爷,若无别的事,我便先行告退了。” 薛放微怔,扈远侯先道:“初次跟杨侍医相见,何不多留片刻?对了,只顾生气,让你见笑,这是劣子薛放,想必……你们见过?” 他狐疑地看看杨仪,又看薛放,拿不准。 杨仪面不改色,垂眸道:“是,先前因公事前往巡检司几回,故而认得十七爷。” 扈远侯呵呵一笑:“让杨侍医见笑了,他的脾气不好,向来只怕多有得罪吧?” 杨仪唇角微动,轻声:“十七爷……极好,不曾得罪。” 薛放在旁看她笑微微,垂首低眉的模样,那声“极好”,在心底百转千回,荡气回肠,忍不住就咽了口水。 章节目录 第224章 二更君 薛放本来信不过自己的老爹,他担心杨仪吃亏,所以一进门就先挡在了杨仪身前。 如今听杨仪跟扈远侯对话,才稍稍放心。 十七郎假装无事,问父亲:“好好地您怎么来这儿了?是为看望付老头?” “放肆!”扈远侯立刻喝止:“你对我无礼也就罢了,怎能对老都尉如此!” 付逍道:“侯爷不必如此,我早就不在军中良久,不过是个不中用的糟老头子,何况我跟十七也并没有寻常的世俗之分,他这么叫我,我反而觉着亲近。” 薛放眼珠转动:“横竖我说什么也都有错,看样子我是不该来……”他又问付逍:“您的伤可有妨碍?” 付逍道:“没什么大碍,方才杨侍医已经给我看过了。” 薛放道:“那我就放心了,巡检司里还有一堆的事要做,我就不久留,先回去了。” 扈远侯见他才来,连坐都还没有坐,惊道:“你说什么?你就来探一眼?” 薛放笑道:“反正父亲在这里,全当我也尽心了吧。” “岂有此理,你跟我坐下!”扈远侯皱眉道:“那巡检司是你一个人的?到了晚上也不消停?既然到了人家里,总该有点诚意,你这算什么?” 薛放:“我心意到了就行,反正付叔知道。” 扈远侯听他称呼“付叔”,付逍比自己年纪还大,越发无礼。 不料薛放回头对杨仪道:“你不是要走么?正好一起吧……再迟些内城门就关了。路上怕不太平,结伴正好儿。” 扈远侯正要喝住,付逍说道:“对,我也正有此意,本想拜托你送一送杨侍医,如今正好。也免了我挂心。” 扈远侯听他这样,只得把肚子里的话咽下。 杨仪垂首,向着付逍跟扈远侯行了礼,迈步往外走去。 薛放笑对付逍道:“改日来吃您老的喜酒。” 付逍老脸微热,摆手道:“走吧走吧,爱嚼舌头讨人厌的小子。” 扈远侯在旁听看到此刻,不由起身对薛放道:“十七!” 薛放在门口止步:“怎么?” 扈远侯道:“你不要总是一味地在巡检司里厮混,回头我去找冯老将军,让他叫你仍是回家里住着。” “你趁早别去找他,”薛放不由分说道:“也少插手我的事!” 扈远侯怒道:“你说什么!在家里住着不是应该的么?” 薛放哼道:“什么应该的,我从小就不知道这是应该的。” 扈远侯咬牙切齿:“你、你这逆子!好……你就由着性子胡闹,赶明儿我看你要娶亲的时候,也说不知道!” 薛放一愣。 扈远侯道:“你上次不是说,你看上了谁家的女孩儿,要三媒六聘迎娶人家的……哼,你不把人娶进家里,算什么三媒六聘正经过门?” 此时,杨仪虽已经出了屋门口,可因见他父子两人仿佛反目,心中担忧,她便止步回头看着薛放,犹豫要不要拦阻。 谁知竟听见扈远侯说这句话,杨仪先是怔住,继而脸颊滚热。 她不敢再听下去,回身往外走。 薛放也没料到扈远侯竟在此刻提到这件事:“你、你怎么说出来了?” 扈远侯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老都尉又不是外人,你只要心里没鬼,不是在外胡搅,怕什么?” 薛放跺跺脚,回头看杨仪竟走到院门口了,他来不及跟扈远侯如何,只恨道:“你、你可记得我的话,不许去找冯老将军!该回去的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最后这句话,总算有点儿缓和的迹象。 扈远侯兀自道:“那什么时候是‘该’?总叫我三番两次说着,难道我愿意总是跟你生气?但凡你能听话,我也不至于跑到这儿来还提这种事。” “不听不听,真是!”薛放恨得捂住耳朵,飞奔出门。 扈远侯探身望着他离去,回头对付逍道:“这臭小子真是……可见从小没留在身旁好好教导,如今再想教……何异于登天之难。” 付逍则问他:“原来,十七跟你说过他有了中意的人?” “啊……”扈远侯先是应承了一声,又觉着不太对:“什么叫‘原来’,莫非你、老都尉知道些内情?” 付逍摇头:“我只是好奇,十七是怎么跟侯爷说的?” 扈远侯疑惑地望着他:“那日我看他夜不归宿,以为他在外头结交了什么不好的,便质问起来,他才说他心里有了人,叫我不要胡思乱想,还说是什么正经人家的女孩儿,要迎娶过门,只我问他那女孩子是谁,他反而不告诉我,只说到时候会让我知道。” 付逍笑道:“原来是这样。” 扈远侯道:“老都尉,我看十七跟你十分熟络,他没告诉你什么?” 付逍道:“若告诉了我,我怎么还会问侯爷呢?” 薛搵想了想,觉着这话有道理,于是又猜测:“到底是哪一家的姑娘,这些日子我思来想去,总猜不出来。只有一个有些可能……” 付逍忙问:“哪个?” 扈远侯犹豫了会儿:“我告诉您,您可别说出去。” 付逍道:“这是自然。” “我猜,是太医杨家的,”薛搵便轻声道:“……杨三姑娘。” 付逍听见他说“太医杨家”,以为扈远侯总算心明眼亮了一回,竟然看了出来。 谁知后面一句简直是神来之笔。 付逍目瞪口呆,敷衍而不解地:“是吗?怎么猜是这位三姑娘?” 扈远侯道:“从小十七在京内的时候,别人倒也罢了,因为杨太医时常过府给我看诊,他就跟那位杨三小姐相识,那小姑娘生得粉妆玉琢的,两人也姑且算是青梅竹马吧。到他回京后,我也没听说过他往别的府里去,除了去端王府,另外就是杨家,我猜,可能就是去找那位三姑娘的,毕竟京内的人谁不知道,那位三姑娘是个有名的绝色,万一十七也是喜欢上她,这倒是情理之中。”说到最后一句,却皱了眉。 付逍张了张嘴,又闭上。 犹豫片刻,付逍还是提醒:“侯爷,就算您有此猜测,可……千万别自作主张地去做什么出来。” 扈远侯道:“你指的是什么?” 付逍笑道:“没什么。” “我能做什么?倒不知现在谁是爹!”扈远侯却又叹气:“他在羁縻州的时候反而安妥,如今回来了,我越发操了心!比如先前几番进宫……” 听见“进宫”二字,付逍脸上的笑也收了起来。 不料扈远侯又道:“对了,方才那位杨侍医,跟老都尉很熟络?” 付逍道:“先前我那酒毒,是十七请了她来给开了方子的。” “我最近总听说她的事,今日才算见了面儿,啧……生得太单弱了吧?”扈远侯自言自语了一句,问:“十七也跟她很熟络?” 付逍道:“两人是相识。” 扈远侯后知后觉,回想方才薛放进门的情形:“嗯,这杨侍医常去巡检司……难不成……” 付逍默默地望着扈远侯,薛搵捋了捋胡须:“难不成十七是因为杨三姑娘的关系,故而也跟着为大小姐格外亲近?” 付逍哭笑不得。 薛搵摇了摇头,觉着不该总说自己儿子的事情,因对付逍道:“罢了罢了,不说这逆子了。想不到老都尉竟然有这种良缘,可喜可贺。” 付逍笑道:“好说,多谢侯爷。” 薛搵又看他的腿:“当真无碍?” 付逍因为跟屏娘成亲,不肯再颓废无为,虽说他年纪大了,但武功仍在,去本地保长处教些小兵之类,简直是杀猪用牛刀,绰绰有余。 他这腿,是在教士兵们骑马的时候出的事故。 一个小兵因为害怕,惊恼了那劣马,马儿乱窜乱跳,几乎要把他抖下来摔死。 是付逍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拉住缰绳拼命地把那少年抱了下来。 付逍的腿却被马蹄子踹了一下,几乎骨折,若不是他身手矫健,这会儿身上的骨头都得多断几根,性命攸关。 杨仪先前赶来的时候,扈远侯还没到。 她亲自给付逍检查过了,确认无大碍,又多开了一副方子,请屠竹去抓了。 屠竹去抓药的功夫,杨仪心里也有一件事要拜托付逍,正要同他说,外头马蹄声响。 本来杨仪以为是薛放得闲,谁知竟是扈远侯薛搵。 当初在军中的时候,付逍曾比扈远侯更高一级,薛搵还要尊称一声前辈的,只是后来天差地别。 如今薛搵听说了付逍的事,知道他身体不好,最近已经调理过来,且正欲成亲,谁知又受了伤,故而前来探望。 薛放带着杨仪出门的时候,听见晓风大叫了一声。 两人止步,就见晓风在路口上嚷道:“娘!快来,真的是仪姐姐跟十七哥!” 原来这母子两人先前在新开的豆腐坊,才忙完了回来,正欲来看望付逍。 屏娘喜出望外,拉住杨仪道:“好不容易来了,怎么就走?也不叫人去告诉我一声?” 杨仪见她打扮的很利落,笑道:“付叔本来想让人去告诉,我知道嫂子的铺子筹备开张,正是忙的时候,何况我也没什么事,何必打扰。” “什么打扰!”屏娘慌着说了这句,又叫晓风。 晓风手里提着个包袱,屏娘接过来:“这里是今儿做的豆腐,本来想带回来给……你们来的正好,若不嫌弃就拿着,蒸一蒸撒点香油葱花盐是最香的。”又有点怕他们看不上,小声道:“不知喜不喜欢这个口味。” “我最爱吃这个,”杨仪赶忙接了过来:“这必定是嫂子给付叔带的,我们岂不是横刀夺爱了?” 屏娘见她接了,又笑说:“我之前做了几次,都不太成,见天让他试尝,我看他都快吃腻了呢,今儿才总算做了这个稍微像样子的……本来打算再磨一磨手艺,才给送到府里去,既然正好遇上,不如也给姑娘尝尝。” 薛放道:“时候不早了,走吧。” 屏娘拦不住,只得说道:“仪姑娘,改天什么时候来,万万告诉一声,这样我心里过意不去。” 杨仪答应着,同她跟晓风告别。 往回走的时候,薛放问起杨仪付逍的腿,杨仪告诉了他,薛放又问扈远侯是什么时候来的,又没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为什么杨仪是站在那里,而不是坐着。 杨仪在车内,旁边就是小连,听到这里,小连埋着头,不敢让杨仪看见自己在笑。 起初小连并不晓得两人之间的具体情形,是小甘念在她们两个轮班跟着杨仪,指不定哪天察觉了什么,所以同她说了两句。 杨仪轻声道:“那是侯爷,付老都尉好歹是前辈,又伤了腿,自然可以坐着,我是晚辈,又比不上人家的官职,岂有坐着的道理?” “他没为难你么?” 杨仪道:“没有……我们才说了两句话,你就来了。” 薛放好歹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小连凑到车窗旁:“十七爷,先前老侯爷说,您有想要三媒六聘娶进家里的人?不知是谁?” 杨仪一惊,忙道:“还不住口!” 薛放哼道:“这个不要问我,问你们杨侍医就知道了。” 这确实不在他,毕竟能不能娶进去,什么时候娶,是得等杨仪开口的。 杨仪假装没听见,对小连道:“你把四气五味歌背一背给我听。” 小连赶忙求饶,说自己再不多嘴了。 两人一时无话,眼见外城将到了,薛放鬼使神差地问道:“要回府吗?” 杨仪怔住:“巡检司有事?” 薛放回过神来:“啊,没有,我只是随口说说。对了……” 提到这个,他就把今日自己出去找那王大夫,然后如何寻到了吴家,又把苟七跟美娘一块儿拿到了巡检司的经过说了。 杨仪道:“原来凶犯是吴家的马夫跟那个……” 薛放接道:“另一个到底是不是那美娘还很难说。” 杨仪又问:“那么这案子,跟那个王大夫毫无关系?只是凑巧?” 她这么一提,薛放心里突然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他放慢了马速,转头对杨仪道:“我想再去王家一趟。” 杨仪问道:“这么晚了,做什么?” 薛放道:“不知道,总之先去看看。俞星臣说等明儿审了苟七,再传他们……我觉着还是先传到巡检司妥当。” “你不带几个人,就自己去?”杨仪担心,见只有屠竹跟着他。 薛放笑道:“不碍事,对付一个大夫一个女人,没什么难的。就是你自个儿乘车回府,这么晚了,我倒是有点不放心。” 杨仪飞快地一想,道:“我跟你一起去。” 薛放没料到杨仪主动提了出来,倒也正合他意,于是转道仍旧往南锣街上赶去。 这会儿已经过了亥时,寂寂人定,不知谁家的狗儿听见动静,吠叫了几声。 入了夜,外城这里街上格外的黑,不熟悉的只怕会迷路在里头,何况薛放只来过一次。 幸而杨仪的车上还挂着夜灯,借着光,凭着记忆,转了几回,总算找到那王大夫的住处。 薛放翻身下地,耳畔听到不知哪里一声暴躁似的狗叫声,他的心一跳,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正要下车,薛放道:“别动。” “怎么了?”杨仪听出他的声音不太对劲。 薛放皱眉:“有血腥气。” 杨仪听了这几个字,汗毛倒竖。 薛放低声道:“别下车,动静不对就先走。”又吩咐屠竹:“好生看着!” 话音刚落,他纵身一跃,竟直接翻过了王家院墙,轻巧地跳了进去。 杨仪紧张地扒在窗口,对屠竹道:“去跟着十七爷,有些照应。” 屠竹说道:“不行,我得在这里,仪姑娘放心,十七爷能应付得来,他要应付不了,就算再来一群人也白搭。” 杨仪有些心跳,不顾小连拦阻,到底下了车。 可惜这院子门已经关了,她有没有溜门撬锁的本事,正不知如何是好,耳畔听见一声凄厉的尖叫,正是从院内传了出来。 杨仪汗毛倒竖,急忙拍门:“十七!” 屠竹见状也顾不得了:“仪姑娘闪开。”他把杨仪拉开,用力踹向门扇,连踢了三四下,竟生生把一扇门踹飞。 这会儿院内跟屋中都是黑漆漆的,唯有女人的叫声自屋内传出来。 邻舍众人有的也听见了动静,一时之间,犬吠声,惊问声,咳嗽,起身……有灯光逐渐亮起。 杨仪飞奔入内:“十七!”将到屋门口,就见薛放从内走了出来,两只手上满是血。 “怎么样?”杨仪忙抓住他的手,查看哪里受伤。 薛放沉声道:“放心,不是我的血。” 此时,外头陆陆续续有些邻居提着灯笼来查看情形,有大胆地便进了院子:“出了什么事,你们是什么人?” 薛放还没开口,又有马蹄声响,只见院门外几个人翻身下地,大步走了进来。 一眼看到薛放在,忙叫道:“十七爷!” 原来这来的这几个,竟正是巡检司的差官,为首的却是老关。 “你们怎么来了?”薛放疑惑。 老关快步走到跟前,避开人悄悄地说道:“巡检司内出事了,那苟七突然间死了!” 薛放不敢相信:“什么?怎么就死了?” 那苟七的体质,薛放看得出来。寻常人受了那么重的伤只怕就去掉大半条命,但偏生苟七是野兽般的人,就算不精心调养,三两天也必定是无碍的。 怎么就死了? 老关皱眉道:“现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之俞巡检吩咐我们,让快点来王家,把这一对夫妇带去巡检司。”说到这里他看向杨仪:“杨侍医,劳烦您也跟着去一趟,那苟七的尸首……” 杨仪即刻应承:“好!” 薛放吁了口气,面色沉沉。 老关问道:“十七爷怎么也来了这儿?” “进去看看吧。”薛放一摆手。 老关提了灯笼,带人向内,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地血腥气。 小心到了卧房,却见地上倒着一具尸首,正是王大夫,而炕上有个衣衫不整的妇人,正是他的娘子吴氏,她惊魂未定,见人进来便又惊呼惨叫。 这会儿屋外有人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吴氏突然尖声叫道:“是个蒙着脸的人,是个蒙脸的人闯了进来,他、他要逼迫我……我不肯答应,他就杀了我的夫君!” 此时她如同大梦初醒似的下了炕,扑到王大夫身旁,哭叫道:“丈夫,你死的冤枉!” 外头众人议论纷纷:“什么?蒙着脸的?这就是说跟之前黄家、方家的情形一样了?” “不是说凶手已经在今儿给捉到巡检司了吗?怎么又跑出一个来?” 大家窃窃私语,又不停地打量薛放。 屠竹找了水来,给薛放洗了手。 薛放面色冷峻,淡淡地吩咐:“把人跟尸首都带回巡检司。” 杨仪立在他身旁,见老关等把吴氏带了出来。 吴娘子蓬头乱发,经过之时,她抬头看向杨仪,目光又在薛放面上扫过,旋即擦着泪,悲戚而去。 章节目录 第225章 三更君 巡检司内。 俞星臣脸色微青地望着地上的死人。 别说薛放惊愕,俞星臣也是没想到,苟七居然死了。 原先杨佑维看护着他,也并没有就说他危重之类。 不料薛放才走了不多久,门口的守卫听见里头有哼唧响声,进去一看,苟七竟从床上翻到地下,竟是断了气。 俞星臣赶到的时候,杨佑维也被叫了来。 只是杨太医似乎被惊吓到了,立在门口良久不愿上前。 而在门外被惊动的,还有本来正在养伤的苏有旺,他直直地看着地上苟七的尸首。 先前苟七被拉回来之后,苏有旺就知道了真凶被缉拿归案,只是他不太相信。 俞星臣便叫人带他跟苟七照了一面。 苟七昏迷着,并不可能再说什么,但苏有旺闻到他身上的那淡淡的臭气,便知道必是此人。 “是他!是这个天杀的!”苏有旺挣扎着,眼睛通红,很想冲过去将苟七一拳锤死。 但他自己的身体还没好利索,高声叫嚷了两句,立刻开始咳嗽,哪里还有挥拳打人的力气。 俞星臣见他确认无误,便叫人将他带了回去。此刻苏有旺听说苟七死了,不顾劝阻跑了出来,望着地上那具丑陋的尸首,苏有旺的脸上似喜似悲。 秦仵作的徒弟小孟本来已经歇下了,又给叫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赶到,看看苟七的舌头,眼睛,并没有什么异样。 又去看他下面的伤……却已经分不清那是何物。小孟吓了一跳,忙后退,又对俞星臣道:“这是伤势太重加上流血过多才死了的。” 俞星臣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老关当时也在身旁,提醒道:“孟仵作你可看仔细了,这还没检查过全身呢。” 小孟不懂他的意思,老关只得替他决定:“把尸首抬去验房。” 仵作怔怔地出门,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 一个守卫从旁悄悄地说道:“你想好了再说,就算是伤势过重,你好歹也说的软和些,这伤可是十七爷在缉拿他的时候踹出来的……若是因为这个死了,怕十七爷又要被冯将军骂了。” 小孟这才明白过来,忙擦擦汗:“可是伤的那样,总不会还有别的死因吧,而且,在咱们巡检司里,难不成还是给人害了的?” 守卫吓了一跳:“这当然更不可能。” 小孟愕然:“那该怎么说?” 守卫嫌弃道:“你真是死心眼……白跟了秦仵作这么久,这苟七作恶多端的,又极凶恶,难道他就没有什么急病之类的?” 小孟恍然大悟,又道:“可是现成的有个杨太医在,若有急病,难道杨太医不知道?” 这时侯杨佑维脸色很不好,守卫说道:“人有失手,马有失蹄,难道没听说过?”小孟就闭了嘴。 那边薛放押人往回,虽心事沉重,却又担心杨仪的身体受不了。 “都这个时候了,府里必定也担心……”他靠近车窗,“你明儿还要进宫,不如且先回去。” 杨仪道:“我都答应了,好歹叫我做完了再说。” 薛放望着她,忽然伸手探了过来。 杨仪也抬手过去。 车内马上,四目相对,薛放握了握她的手,微微用了三分力,一笑。 老关先行一步,告诉了俞星臣王家发生的事。 俞星臣没想到今夜这些事竟然是两头夹攻。 他立刻拿定主意,又叫了自己的副手来,吩咐:“不能把苟七死了的消息传出去……告诉他们,都把嘴闭紧!” 幸而晚间值守在巡检司的人本就不多,老关他们分头行事,将消息封锁。 薛放在衙门口扶了杨仪下车,看她一身单薄,夜风中萧瑟,很想抱她一把。 杨仪察觉他的眼神,向着他一笑:“没事,我心里有数。走吧。” 薛放借着给她整理衣袍的功夫,在她手背上轻轻地碰了碰。 这才转身进门。 入内,跟俞星臣碰面,又将去王家的经过说了一遍。 当时他嗅到一股血腥气,知道事不宜迟,便翻身而入,他们家里的屋门倒是没有上门闩,薛放直接开门进内,就听到里屋有些动静。 他才进门,几乎就给绊了一跤。 与此同时,黑暗中一道微暗的光向着自己掠来。 虽然还看不清屋内情形,薛放却本能地闪身避过,觑着暗夜里的那影子,一脚踹了过去。 耳畔只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薛放喝道:“什么人?” 那人倒在炕边上,战战兢兢:“你是谁……你跟那、歹人是一伙儿的?” 薛放听出是吴氏,便道:“巡检司办差!” 吴娘子惊呼了声:“巡检司……” 正紧张,薛放突然听见细微的申吟。 原来当时王大夫并没有断气。 薛放一惊,垂眸看见黑影横陈于前,便摸索着想将他扶起来。 王大夫嘶嘶的吸气,声音沙哑地:“你、你这……” 那吴娘子却又尖叫起来:“丈夫!你没事!” 她要扑上来,薛放喝道:“别动他!”黑暗中他摸了一手的血,黏糊糊的,情知王大夫受伤极重,不能随意挪动。 吴娘子却仿佛失去了理智,始终尖叫,一直要往前靠过来。 薛放不耐烦,用力在她肩头推了一把,妇人踉跄倒退,跌回了炕上。 而这时侯,地上的王大夫也随之咽了气。 听薛放说完,正外间吴氏被押了进来。 俞星臣打量着那才进门的吴娘子,垂首低低地问薛放:“你是一个人进去的?没有敲门?” 薛放道:“我怕耽误事,自然就翻墙进去了。怎么?” 俞星臣瞥着那女子,摇摇头。 薛放却又问:“苟七又是……” 俞星臣忙抬手制止了他,薛放会意,心里很想去看看情形,可俞星臣要问吴娘子的话,自己必须在旁听着,毕竟他是第一个到达的人。 俞星臣转回大桌后。 吴娘子上前跪倒:“大人。”还没开口,泪已经先流了下来。 俞星臣道:“吴氏,你莫要慌张,且把今夜案发经过一一说来。” 吴娘子抽噎了会儿,道:“大人,今晚上……先生跟我早早安歇了,不料、我睡得迷迷糊糊,却看到屋内有个人影,我慌得要去叫先生,不料他竟给那人抓住,我吓得要叫,那人却逼我……逼我……如果我不从,就要杀了先生。” 她心有余悸般掉了些泪。 俞星臣道:“然后呢?你夫君如何反应?” 吴娘子道:“先生自然也极害怕,说只要放过我们,愿意给钱,但那人竟不要钱,我见他想伤害先生,本想答应,谁知先生喝止我,说是宁死也不会叫那人碰我……谁知这话惹怒了那人,他竟手起刀落……” “继续。” 吴娘子定了定神:“我当时吓呆了,不知过了多久,那人似乎走了,我才挪下来想看看先生如何,就听到外头有些动静,接下来、接下来……就是这位官爷到了,我以为是那蒙面的贼人又回来了,便抓起地上的刀想跟他拼命……” 俞星臣看向薛放,薛放面无表情,只眉头微蹙,若有所思地听着。 “你可看清了那人的脸?” “只看到他蒙着面。” 薛放突然道:“当时他来的时候,屋内可有灯没有?” “回大人,我们都睡下了,怎会点灯。” “既然没有灯,你是怎么看出他蒙着脸的?”那时候薛放进内,都要适应半天。 妇人微怔:“他、他自己带了火折子,闪了一闪,我才看清的。” “这样,”薛放道:“你又是怎么找到地上那凶器的?” 吴娘子顿了顿,拭泪道:“当时我慌了神,只顾着急胡乱摸索,不知怎么就摸到了。官爷,我知道不该对您挥刀,可当时我以为是那人去而复返、才差点误伤了您……您大人大量……” 薛放一摆手。 俞星臣早听出了薛放的意思。 他并没有抬头,而是刷拉刷拉地在翻看面前的那些证供。 薛放沉默之后,俞星臣问道:“吴氏,你跟被害的吴销是何关系。” 吴娘子愣了会儿:“回大人,我们自然是表兄妹。” “你姓吴,他也姓吴,竟然是表亲?” “是……”吴娘子停了一会儿,终于道:“我父亲姓赵,家里还有个弟弟,我原本是随着我娘的姓。” “原来是这样。”俞星臣点点头道:“据说你没出阁之前,是住在吴家的?” 吴娘子的脸色有些忐忑:“我们家里原本穷,就叫我来投奔表哥……我帮着他缝缝补补、浆洗东西之类的。表哥也对我很好。” 俞星臣瞥了她一眼:“据说,是吴销成亲之后,你才出阁的?这门亲事是谁给你定的?” 吴娘子深深低头。 薛放在旁边打量,起初还不晓得为何俞星臣只管问她家里的这些关系,而且他竟也知道底细。这自然是归功于俞大人于那海海证言里抽丝剥茧的功力。 吴家的事发之后,因为顺天府认定了是夫妻纠葛,故而要找人证实。 故而问起证词,不管是吴家的四邻,还有马夫等,所说的都是围绕吴销跟其妻子之间的事情,其中最多的当然是夫妻两个的不和、争执等,甚至于有说吴销外头有人的,也有说是他的妻子管的太严的……不一而足。 这要是个没耐心的人,自然不会把这所有看似言之无物的证词从头看到尾。 可偏偏俞星臣就有这种能耐。他会从那些看着不起眼的话里,找到致命的真相。 而直到这会儿,薛放隐约听出了一点意思。 俞星臣道:“怎么了,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 吴娘子道:“并非如此,小妇人一时想起先前的事,这门亲事原本、是嫂子给定的。因为我先生常去看诊,嫂子说,当大夫体面,王家又是个殷实之家,好不容易给我选了这门好亲事。” 好亲事?薛放想起先前听见王大夫在家里为一件新衣裳斥责吴娘子的事。 俞星臣扬眉:“这么说,你很感激你那位表嫂了?” 吴娘子仰头,望着俞星臣一笑:“当然。嫁给先生,是我高攀了。” 俞星臣也跟她一笑:“可是在案发前,有人看见你跟你那位表嫂争执,她还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你可记得此事?” 吴娘子脸色陡变,直直看了俞星臣片刻才道:“大人,我……并无此事、是谁背地嚼舌?”她虽然否认,但瞬间变化的神情,却没逃过俞星臣的双眼。 俞星臣只是淡淡地望着她。 吴娘子没法儿跟他对视,很快败下阵来:“也许、也许有过,但那又不是什么大事,我早忘了。怎么大人问这个?” “不问这个,怎么知道你为何会对她起了杀心呢。”俞星臣轻描淡写地说。 吴娘子的双眼圆睁:“大人,您在说什么?” “吴销之妻怀疑你跟吴销之间有什么苟且,故而百般刁难你,是不是?”俞星臣抓起一张供词:“这是吴家的马夫李二所言,你以为这种事情神不知鬼不觉,殊不知传的最快!” 吴娘子忍了忍:“那是、胡说的,没有这种事。我自然是清白的。” “那,你跟苟七呢?” “苟七……”吴娘子脱口而出,却又止住:“他、他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真的没有关系?” 吴娘子垂头:“没有。” 俞星臣冷笑:“可是那苟七却已经招认了,说他早就跟你……” 吴娘子仰头,死死地盯着俞星臣。 薛放也觉着匪夷所思,脸上还要作出淡定自若的表情。 “跟我怎样。”吴娘子的语气有点冰冷。 俞星臣道:“你说跟你怎样?” 吴娘子咽了口唾沫:“他在哪里,叫他跟我对质。” 俞星臣道:“你说完了你该说的,自然有叫你见他的时候。” 薛放觉着很佩服俞星臣,这睁眼说瞎话的功力登峰造极,自己该多学着点,至少以后不能被他轻易骗了。 吴娘子的眼神几度变化,突然笑起来:“大人,你莫要吓唬我,我跟苟七毫无关系,他不过是吴家干活的一个下贱奴才罢了!” “你真的要本官说出来?” 吴娘子嘴唇蠕动:“有什么可说的,他若是犯了王法,自是他的事,大人可别听一个狗杀才的话。” 薛放道:“吴家案发之前,你在吴家住了三四天,有没有这种事。” 吴娘子的手开始握紧:“我、不太记得了。” “据说你当时是病了,所以不曾回王家,你那位夫君确实对你很‘好’,这三四天里他只去过一次,他自己是个大夫,却并不理会你得了什么病症,只看了一眼就匆匆走了。这就是你表嫂给你说的高攀的人家。” 吴娘子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膝头。 薛放道:“因为你在吴家住了这些日子,你那表嫂更加看不惯,越发疑心你跟吴销有什么,天天指桑骂槐,你竟忍得了,我很不解,到底有什么病症,非得让你挨着人的嫌弃跟辱骂,瓜田李下地也要住在吴家,而不是回去叫你身为大夫的丈夫给你看病,或者说,你那根本不是病,是不能给你丈夫发现的……” “别说了!”吴娘子有些失控。 俞星臣依旧面沉似水:“吴氏,实话告诉你,苟七早就招认了所有。” “不、”吴娘子目光游移:“不!” 俞星臣眼见成功在即,便道:“本官之所以不点破,只是想看你演到何种地步,你以为你能瞒天过海?”他用力一敲惊堂木:“你还不招认,你是如何配合苟七干出那些伤天害理的勾当,今晚上又是怎么谋害你丈夫的!” 谋害了那庸医?吴娘子? 薛放扭头看向俞星臣:此刻他竟怀疑,俞星臣这么说,到底有几分把握,是在故意镇唬吴娘子,还是真的这么认为。 吴娘子的眼神一黯。 她道:“我要见他。” 俞星臣冷冷淡淡,不回答。 吴娘子道:“为什么不叫我见他,跟他对质?” 俞星臣心中一动,这女人竟比他预料中的更难对付。 吴娘子望着俞星臣,突然眯起双眼。 俞星臣道:“你还不将今晚上事发经过……” “事发经过,”吴娘子死死地盯着俞星臣,眼珠挪动又看向旁边的薛放:“好吧,大人既然看穿了所有,那我也只能说实话了。” 俞星臣意外。 “实话就是,”吴娘子望着薛放,突然一笑:“我今晚上明明跟先生睡得好好的,是这位官爷突然间破门而入,拉住我意图强/奸,先生要阻拦,却给他一刀杀了!” 薛放几乎站起来。 吴娘子笑的有些瘆人,她看向俞星臣:“之前说什么蒙面人,确实是我白天听他们闲话听来的,因为知道这位十七爷是巡检司的能人,我怕他报复、或者也杀了我灭口,所以才故意说蒙面人,想叫他饶我一命。” “你闭嘴。”薛放冷道。 吴娘子咬了咬唇:“俞大人您看,他当着您的面儿就要威胁人了。” 俞星臣屏息。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做足功夫,如今竟栽在一个女人手里。 虽然他相信自己方才的审问之中,不管言语措辞还是态度,都没有流露破绽,但吴娘子必定不知怎么看出了破绽。 “你,”俞星臣定神:“以为这般乱咬诬陷,会有何用处?” 吴娘子道:“我明明说的是实话,为何大人不肯听,果真是官官相卫!” 俞星臣道:“起先,你捏造蒙面人杀了王大夫的说法,为何?因为你知道苟七被拿住了,你想给他传递消息,所以故意闹出这一件事,一来让街坊四邻以为,那蒙面歹徒依旧逍遥法外,以此可以向巡检司施压,让我们以为错拿了苟七,兴许还会放他;二来,若苟七知道此事,自然明白他更不能供出你来。是不是?” 吴娘子不语。 俞星臣又道:“可是如今你改了口,你居然说什么薛参将对你意图不轨……你不觉着你是太狗急跳墙了?” 吴娘子冷笑。 俞星臣道:“你为何突然改口?毕竟,按照你之前的说法,我们无处找寻那子虚乌有的蒙面人,你或许真的能逍遥法外,除非……” 他目光暗沉地:“你猜出了苟七已经出了事。” 吴娘子死死地咬住下唇。 沉默片刻,吴娘子道:“他真的死了?”她看向薛放:“是被你杀了的?” 薛放从开始到现在,大开眼界。 “是我杀的,又怎么样?他该死。”他满不在乎:“一个猪狗不如的货色,死一次实在便宜了他。倒是你,你怎么会跟他混在一起?那姓王的再不济,也是个有正经差事的,苟七算什么下作东西?就算他胁迫你,你难道不会报官?” 吴娘子冷峭道:“报官?” 俞星臣道:“她当然不敢报官。因为,她还得靠他报仇。” 吴娘子听见“报仇”两个字,嘴角抽搐了一下。 薛放问:“报什么仇?再说,那个苟七肯听她的?” 俞星臣道:“你还看不出来,他们两个人之中,拿主意的是她!” 薛放一震。 吴娘子的唇边却露出一点讥诮的笑。 俞星臣道:“只是让我意外的是,明明你最恨的是吴销跟他的妻子,杀了他们本可以住手,为什么你会一直干下去。” 吴娘子还是沉默。 她似乎知道只要沉默,俞星臣就奈何不了她。 俞星臣并没打算轻易放弃,他道:“也许,是你在乡下的亲人。” “亲人”两个字,像是针刺中了吴娘子。 吴娘子脸上的神情忽然变了。 原本还有些秀美的脸,透出一种恶毒的冷峭:“要怪,就怪吴销两口,他们引发了这一切。” 此时,外头屠竹匆匆进来,在薛放耳畔低语了句。 薛放即刻起身,来不及跟俞星臣知会一声就赶了出去。 章节目录 第226章 一只加更君 屠竹回薛放的卧房里,找了一件最小的外衫,追上杨仪,叫她穿了。 杨仪道:“我不冷。” 屠竹笑道:“十七爷说他冷,仪姑娘穿上了,他就不冷了。” 杨仪本来觉着是薛放的衣裳,不好就这么光明正大的……听了这句,抿嘴一笑,当下果然从善如流地穿了。 只不过,就算屠竹已经尽量选了最小的这件,杨仪穿着,下摆还几乎拖了地,更兼肩头到袖口宽宽绰绰,仿佛从哪里偷来的一般。 她只能将内里官袍的系带解开,束在外头,从腰间往外拽了拽,这才像点样子。 杨仪将面上蒙了帕子,先检看了王大夫的尸首。 尸首的致命伤很简单,跟王娘子的丈夫方炜的死法一致,都是颈间被划开了一刀。 所以在薛放赶到的时候,王大夫还有一口气在,但必死无疑。 因此,吴娘子的说法,那蒙面人作案,其实还能说得通。 毕竟跟苟七一块儿作案的还有一人,而俞星臣不认为美娘是苟七的同谋。 这样一来,也许是那真正的同谋在外趁机浑水摸鱼,制造事端。 小孟在旁探头探脑。 先前见杨仪也来了,小孟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虽然也把苟七的尸首验看了一番,但实在想不出苟七该是死于何种“急病”。 如今有了杨仪,如同见到救星。 杨仪走到苟七身旁。先前小孟已经把他的衣衫解开,粗麻布磨旧的衫子散着,下面倒还盖着东西。 杨仪从头开始验看。 这苟老七虽然是十恶不赦之辈,但却有一副难得的好体格,他是二十开外的年纪,又是常年干粗重活,身体十分结实,肩头、胸脯的肌肉横生,硬邦邦的。 上回见到这样的体格,还是之前码头上的王六哥。 杨仪垂眸细细打量,似乎他身体每一处都值得观赏,不容错过。 小孟在旁看的啧啧称奇,在他眼里,似杨仪这样的府门小姐,生得又干净清透,居然竟不忌惮这种死相狰狞的尸首。 何况……这苟七的身上还有一种类似骡马的臊臭气味,叫人作呕。 她竟不嫌弃,丝毫不被干扰。 不管是苟老七的头还是他的上身,都没有可疑的伤处,正欲看他下面,小孟瞧见门口处有人影躲躲闪闪。 小孟歪头见了,叫道:“杨太医?您怎么来了这里?” 杨仪已经掀开了盖在苟七身上的麻布,正细看他的伤处,见伤口血淋淋,麻布上都沾了不少,细看还有些许粉末。 杨仪料到是杨佑维用的止血散,可既然用了止血散,怎么伤口还是这样,并无缓和之意? 正欲再看,听见小孟叫人,她便暂时停手:“大哥哥?” 杨佑维含糊应了声,没进门。 杨仪走到门口处,转头看去,见杨佑维紧握着手站在门边上,微微缩着肩头,跟他平时的那种自然端正不太一样。 猛地瞥见杨仪出来,他仿佛受了惊吓似的一抖。 杨仪问道:“大哥哥,有事吗?” “妹妹,”杨佑维的目光躲闪:“你、你在看那个尸首……” “是啊,他突然死了,不知是什么缘故,需要验尸看看,”说了这句,杨仪道:“大哥哥,你之前一直都在?” 杨佑维道:“我先前见他无碍,只往伤处洒、洒了些止血十灰散,就去了外头。” 简单的一句话,他说的神情恍惚,话语带虚。 杨仪疑惑:“十灰散自是对症的伤药,可他的伤口不知怎么,没见转好……对了,大哥哥有没有为他诊脉?” 杨佑维听了这两句,脸色更不佳,低着头不敢看她:“我、不想碰这种人,只在先前才把他弄回来的时候诊过。” “哥哥可知道,”杨仪道:“他有别的疾病吗?” 杨佑维道:“据我所知,应该没有。” “哦,那也没什么,”杨仪道:“有的症状,在突发之前是没有预兆的。” 杨佑维先是点头,而后神情又有点惶然:“妹妹……” 后面还有一具尸首等着她料理,杨仪细看杨佑维的脸色,轻声道:“哥哥有什么话,直接跟我说就行了。” 这会儿小孟因不知如何,也过来问道:“杨侍医?” “我、”杨佑维犹豫:“没有!” 见他转身要走,杨仪上前拦住:“大哥哥。” 杨佑维的眼圈微红,眼中竟有了泪,杨仪见势不妙,拉住他手腕,引他又往旁边走开了数步。 这会儿已经夜深了,廊下只有些许灯笼的幽光摇曳,庭院内黑沉沉的,不知何处传来夜枭一声细叫。 杨仪低低道:“怎么回事?” “妹妹,大概是我、我……”杨佑维一扭头,总算说了出来,“害死了这苟老七。” 杨仪只觉着夜风突然更凉了几分,让她身上寒意滋生。 她不由把罩在外头的袍子攥紧了些:“什么?你……你做了什么?” 屠竹跑去找薛放,只说了一句:“仪姑娘叫您快去。” 薛放想也不想,跳起来直接出门。 来到后衙验房处,只见杨佑维自己站在门口,失魂落魄。 薛放瞥了他一眼,径直入内。 这时侯杨仪已经把苟七的尸首检查完了,包括那伤处。 她的脸色有点凝重。 薛放见她身着自己的青袍,一笑,走到身后问:“着急叫我什么事?” 杨仪却有点后悔叫了他来。 她抬头看着薛放,又扫向门口那道神不守舍的身影:“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薛放扬眉,慢慢敛了笑:“实话实说。有什么为难的,我替你解决。” 背后就是那具可怖的尸首,杨仪检查过后,身上还有点微冷,但望着他的眉眼,杨仪忍不住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大又暖,杨仪紧紧地握着,仿佛要借一借他的暖意。 薛放有点意外,索性将她的双手合在掌心。 他却也猜到事情恐怕非同一般:“你说就是了。没什么可怕的。” 想到门口见到的杨佑维:“跟杨太医有关?” 杨仪道:“是。这苟七……伤口处虽是洒的止血散,但里头多了一样东西。” “什么?” “相思豆的粉末。”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几乎乡间小儿都会背的这首诗,其中的“红豆”,便是相思豆。 但是,世人都以为相思豆寓意缠绵之情,却很少知道,这相思豆是有剧毒的。 若是吞服,会引发腹痛呕泄,严重的会脉搏微弱,呼吸困难,体内出血,最终致死。 而粉末洒落伤口,更是毒入血脉,无可救药。 之前杨仪叫屠竹把小孟带了出去,薛放却仍是放低了声音:“是杨佑维干的?” 他想起自己在离开巡检司的时候,所见的杨佑维原地徘徊,似有难题不解的那一幕。 杨仪有些困惑:“大哥哥有点闹不清,他说……他原本是打算这么干,可却没敢……谁知苟七还是死了。而方才我检查伤口,确实是相思子入血的症状。” “别的暂且不提,我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干?”薛放疑惑。 杨仪望向杨佑维,大公子正扭头看向他们,杨仪道:“让大哥哥跟你说罢。” 下午时候,杨仪换了杨佑维,让他回去看看家里的情形。 起初一切安妥,直到傍晚,杨佑维正欲往巡检司去,走到半路,杨家的一个奴仆突然慌里慌张地找了来,说是杨首乌不见了。 杨佑维不明所以,忙问是怎么回事。 那奴仆道:“之前小少爷跟着丫头在院子里玩,丫头只漏了一会儿不见,小少爷就找不到了。” 他又忙着把个小皮老虎给了杨佑维:“少奶奶说,把这个给大爷,大爷就知道了。” 这是小山奴最喜欢的一个玩具,此刻老虎嘴里叼着一样东西。 杨佑维颤着手接过来,将老虎嘴里的东西取出。 那是张字条,上头只有寥寥两行字:杀死苟七,孩子无恙,苟七不死,孩子归西。 下面还有一行:要想孩子平安,不许报官。 杨佑维如五雷轰顶。 他本来想报官,但一想到杨首乌在歹人手里,他便不敢冒这个险。 但他是个本分人,又从来谨小慎微,叫他去杀人?他哪里懂这个。 不过,因为担心杨首乌,杨佑维却不得不面对这个问题,因为怕小山奴真的出事,爱子心切,让他思来想去,终于想出了一个法子。 苟七的伤势本就不轻,虽然不至于送命,但这是最容易做手脚的地方,何况那是男人的要害,就算出了问题,也未必会有人察觉。 杨佑维想到了常给他用的止血散,只要在止血散内加点儿东西,……可加什么呢?一瞬间,脑中想起许多有毒的药材,川乌,草乌,细辛,斑蝥,番木鳖……可这些要么容易看出不妥,要么一时难寻,总不能现去药铺子里找这些,岂不是惹人怀疑。 正在冥思苦想,路边经过的两个小丫头突然提醒了他。 她们绕在手腕上那一串鲜红的东西,如此醒目。 相思子。 这个东西是最容易得的,尤其是些情窦初开的丫头小子们,常摆弄此物,一些首饰铺子,乃至街边上的摊贩那里常有的,是又便宜又好看的装饰,或做项链,或做手链。 杨佑维只略一找,就找到了一串鲜艳欲滴的相思子。 望着那滴血般的颜色,杨佑维第一次生出一种透骨寒意。 这代表着男女相思之情的东西,如今竟成了杀人利器。 他不得不如此! 杨佑维将相思子磨成粉末,掺入了十灰散里。 不过,在他准备妥当之后,杨佑维却又犹豫了。 他是大夫,就算没有悬壶济世的大本事,但也救了不少人,如今居然…… 杨佑维反复思量,看看自己的双手,终于又准备了一包止血十灰散,这一包却没有放相思子的粉末。 他想给自己一个临时反悔的机会。 薛放又想起杨佑维在院子里反复徘徊,原来是为了这个,他问道:“莫非是你弄错了?” 杨佑维摸了摸自己的袖子:“我把那包有毒的放在右边,没有毒的放在左边,我记得清清楚楚的,生怕弄错。” “那你到底给他撒了哪一包。” 杨佑维道:“我、我本来拿出了右边的,刚要动手,小侯爷的那个副手、梅爷忽然来了,我毕竟心虚害怕,就又放了回去。” 小梅确实是薛放交代过,让他去看看杨佑维有什么事的。薛放皱眉:“然后呢?” 杨佑维道:“梅爷问了我几句话,问我有没有事之类的,还说、有事只管告诉他,他会帮着办。” 薛放道:“是我叫他去的,当时我看见你在这里走动,似有为难。” 杨佑维眼圈又红了:“我几番犹豫,还是不敢说,梅爷倒是极好,安抚了我几句,叫我累了就去歇着,他就走了。” “然后你就给他撒了药?你到底选了哪一包。” 杨佑维的脸上浮现痛苦的表情,死死地捏着自己的右臂道:“我因为跟梅爷说过话,始终是害怕,就、就拿了左边袖子里没有毒的那个,我明明记得很清楚,不会弄错……可是、可是……” 薛放跟旁边的杨仪对视了一眼,可是苟七还是死了。 更要命的是,杨仪也确确实实地从苟七的尸首上发现了掺了相思子粉末的止血散。 杨佑维的手在右臂上捏了又捏,几乎要哭出来,道:“如今我也不知道了,兴许是我当时太过害怕,精神恍惚的弄错了……” 杨佑维知道苟七死了,本以为他是突然暴毙,毕竟他认定自己没有撒有毒的那包药。 他心里一松,暗暗感激天意庇护,又赶紧叫人回府里去看看杨首乌回来了没有。 打发了人走后,杨佑维将右边袖子里的那包止血散拿了出来,因为这是有毒的,他不想留着害人,便打开了,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想要洒了。 不料才打开,看着那止血散的颜色,杨佑持发现不对。 他以为灯光昏暗自己看错了,赶紧找了个亮堂些的地方,低头细看。 一下子,他本来放松的心又绷紧,浑身血都凉了。 这哪里是有毒的那包药,气味色泽都是正常的,这才是好的那包止血散。 手一抖,那一包药从他手中滑落,倾落在栏杆外。 杨佑维魂魄出窍,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弄错了。 但是如今大错铸成,还能怎么样,如今只盼小山奴无事,别的、倒也罢了! 不多时,那派去的人回来,说是小山奴找到了,原来是在花园的假山石里睡着了,并没有什么事……杨佑维更加呆若木鸡。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字条,那皮老虎……他回到巡检司给他准备的小房间,皮老虎还在,证明那不是他的幻觉,然而他本来放在袖子里的那字条却不见了。 杨佑维如做了一场噩梦。 望着巡检司内人来人往,他心中怀着一丝侥幸:那掺着相思子的止血散,一般人是看不出来的,而相思子的毒发,是促使血液内出,跟苟七的伤势不谋而合。 加上苟七的伤本就难看的那样,就算经验丰富的大夫跟仵作,也未必会发现什么。 杨佑维心怀侥幸,觉着自己可能过了这一关。 谁知……杨仪来了。 杨佑维一看杨仪到了,他心里一沉。 对于自己这位大妹妹的能耐,杨佑维是一步一步见识了的。 他有一种预感,他的那花招,一定瞒不过杨仪的眼睛。 在杨仪验尸的时候,杨佑维终于按捺不住,来到验房。 他想要制止杨仪,想要告诉她一切,想要……别这么无可挽回。 此刻,杨佑维把所有的都告诉了薛放。 薛放听了后,问他:“你再说一遍,有毒的在哪边,没毒的在哪边儿。” 杨佑维吸了吸鼻子,语气坚决地说道:“有毒的在右边袖子里,没毒的在左边袖子里,因为平常我都习惯右手诊脉,取东西,为怕自己误拿了这有毒的,所以才特地放在了右边袖子,就是为让自己在取的时候再多想一想。” 薛放点头:“这件事你告诉别人了没有?” 杨佑维摇头:“只跟大妹妹、还有小侯爷说了。” 薛放道:“很好,在我告诉你怎么做之前,你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将此事再跟第三人说。” 杨佑维怔住:“小侯爷……” 不管怎样,是他害死了苟七,薛放叫他不告诉人,难道…… 杨仪在旁,目光之中流露担忧之色。但还是没有开口。 薛放道:“总之你得听我的,我自然会有一个交代。” 杨佑维欲言又止:“好、好……我听小侯爷的。” 薛放见他应了,又问:“你再想想,你取药的时候用的是哪只手?” 杨佑维想也不想,抬起了右手。 薛放“嗯”了声:“去吧。今晚上巡检司多事,你家里又有了那件事……你还是先回去看看吧,这里……有我跟杨仪。你先看好了家里老婆孩子无事就行了。” 杨佑维听见“老婆孩子”,眼中突然涌出了泪。 他盯着薛放,似乎想说些道谢感激的话,又说不出来。 薛放叫屠竹来:“找几个人,护送杨太医回府。” 屠竹有点诧异,却忙领命,陪了杨佑维去了。 等杨佑维离开后,杨仪才拉住他:“十七。” 薛放回身。 杨仪低声道:“我叫了你来,才后悔了。我不该叫你掺和进这件事。” “什么话?” 杨仪有些难过:“大哥哥犯了案。为什么叫你帮着善后……可知我不想你因为他是大哥哥,就徇私枉法。” “谁说我徇私枉法了?” 杨仪抬眸:“你看大哥哥吓得那个样子,加上他担心小山奴出事,如果说一时恍惚,弄错了药,也是有的,不然的话为什么那有毒的会落在苟七身上呢?” “我方才问了他两次药放在哪里,怎么拿的,他回答的清楚明白,反应也无误,”薛放道:“据我的经验,他不会搞错。” 杨仪摇头:“但人毕竟死了!”她觉着薛放毕竟是因为她的缘故,感情用事,毕竟杨佑维若出事,那整个杨家…… 薛放握住她的肩头:“姐姐。” 杨仪的眼里也有了泪花:“他是我大哥哥,我当然不愿他有事,可是我不想你……”虽然没有更好的法子,但她也不想薛放因而违法,甚至违背他自己的良心。 “你听我说完,”薛放却并不在乎,望着杨仪一笑:“按照杨大公子的这个性子,他没杀人的胆子跟心,不然就不会准备两包药。我相信他没有弄错,但这其中必定有个合理的解释……所以需要一点时间去理清。” 杨仪咬唇。 薛放道:“在这之前,你不能将此事记录或者告诉别人,大不了就说他是伤重,横竖有罪名之类先让我担着。” “你这是,意气用事。” “好姐姐,”薛放微微低头,盯着杨仪的眼睛道:“你才是意气用事,你想想,我是不怕声名狼藉的,但杨佑维是大夫,一个名声极好的大夫,还是太医,如果因为事情没查明白先传出去,毁了他的名声,他以后再也不能行医了?你忍心看一个好大夫就这么毁了前程?” 薛放没提的是,除了杨佑维,还有杨家满门,倘若杨佑维在这时候出事,必定会连累杨家,或者节外生枝。 薛放有一种直觉,这必定不是杨佑维干的,所以他得有点时间去查,而不是先让杨佑维背负罪名,只要有罪的名声传出去,就算最终查明真相,对于那些听闻消息的百姓而言,杨佑维身上的罪名也是再洗不脱了。 何况就算是杨佑维干的,他也不能坐视不理,因为薛放知道,再怎么亲情淡薄,那毕竟还是杨仪的大哥,何况为了苟七那种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人,犯不着再赔进去一个杨佑维。 不过,有个人未必这么想。 薛放转身看向门外,眼神一沉:“你就这么喜欢偷听?” 章节目录 第227章 二更君 俞星臣虽然到了, 却并没有进门。 他看不了那些。 薛放见他不肯过来,便松开杨仪自己出门。 果真见俞星臣负手站在廊下,灵枢不消说, 隔着三四步站着。 “你不是在审那个吴氏么?”十七郎走前。 俞星臣道:“我难道要审她一宿?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辰了。” 这会儿已经子时左右了,京城内绝大多数的人都已经好梦沉酣, 只有他们还在热火朝天。 俞星臣不进门, 杨仪在薛放身后,也并没出门, 只站在门口。 她没有薛放那样耳朵鼻子灵光, 不知道俞星臣什么时候来的,有点担心他是不是听到了什么。 验房里的烛光微微淡淡,把门口杨仪的影子投落地上,极其纤弱的一道。 俞星臣瞥过:“我担心此处有碍, 故而过来看看,原来是来的不巧。” 薛放笑道:“确实不巧, 我正要跟姐姐说两句体己话,你来了就不好说了。” 俞星臣眉头一皱:“小侯爷,现在不是说笑的时候, 你最好告诉我,这儿到底是什么情形。” 杨仪听到这里便迈步走了出来, 薛放回头对她使了个眼色。 没叫杨仪开口,薛放道:“没什么, 只是她发现了……苟七是因为伤势过重才死了的,怕对我不好, 于是让屠竹叫我过来。” “是吗?”俞星臣扬眉。 杨仪蹙眉垂眸。 薛放道:“是啊,难道我说的话你还不信?” 俞星臣道:“方才我听闻你叫人把杨太医护送回府了?这又是为何。” 薛放理所当然地说道:“有一个杨家最出色的人在这里你还不够?要把他们全家都弄来?要那么多干什么?挤在一起办事儿难道能事半功倍?” 俞星臣皱眉道:“小侯爷。”他说了一句,转向杨仪:“杨侍医, 那验尸的情形到底怎样,你且亲自告诉我。” 薛放道:“俞星臣,你这可是当面侮辱我,你难道不信我的话?” 俞星臣道:“我确实不信,但也侮辱不到小侯爷。”他向杨仪,瞥着她身上那宽绰松散的武官袍,真是一言难尽:“杨侍医。” 薛放见俞星臣铁了心,便对杨仪道:“不用怕他,告诉他,他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他这自然是话里有话,是在告诉杨仪就按照方才他叮嘱的说。 杨仪低头:“看着……是伤势过重。”这几个字她说的也极沉重。 俞星臣默默。 薛放道:“听完了?那就走吧,你要不信,那就自己进去看,最是一目了然了。” 见俞星臣没动,十七郎又道:“不去的话,那就告诉我审问那吴氏如何了?那娘们可真不是个善茬。她又说什么了?还有,你怎么就知道她的底细呢?” 薛放不想让俞星臣在苟七的尸首上纠缠,便故意问起吴氏的事情。 俞星臣吁了口气,道:“吴氏故意告你意图不轨,她明知道不会有人相信,可如果这话传出去,你以为会好听吗?” 薛放知道俞星臣的意思,这就跟薛放想要保住杨佑维的名声是一个道理,有些事情只要起了头,传扬开来,种了印象给人,就算本人是清白的,可再洗去那个印象就难了。 只不过相比而言他还好说点儿,毕竟他不羁惯了,自诩也趴不下。可杨佑维当太医的,又是那个性子,只怕前程后路尽都没了。 不料杨仪在后听见了,忙走到薛放身旁:“什么意图不轨?” 薛放道:“没什么,那婆娘胡说。” 俞星臣却不像是“没什么”,对杨仪道:“那吴氏攀咬小侯爷,说他意图强/奸,杀死了她的夫君。” 杨仪一惊:“她为什么这么说?” 俞星臣道:“贼咬一口,入骨三分罢了。” 薛放听了这八个字,才和心意:“这总算是句人话。” 俞星臣瞥他:“你倒真的一点儿不怕?这个女人若真如此咬定了你,再加上苟七被你踢伤身亡,你以为你果然会没事?” “你就会耸人听闻,诚心不叫人睡觉是不是?”薛放啧了声,又赶紧对杨仪道:“你忙碌半宿必定累了,时候不早,你要回府还是留宿在这里?” 杨仪却只望着俞星臣:“俞巡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吴娘子又是怎么交代的,能不能跟我详细说说?” 薛放拉住她:“你问他干什么?问我不一样?” 俞星臣却道:“请这边。” 他也不管杨仪答不答应,转身就走。 薛放笑道:“这个人自说自话……” 还未说完,杨仪撇开他,自己跟上俞星臣。 薛放张口结舌,终于还是一步跃了过去,小声道:“你干什么?我也没说不告诉你,干吗就突然生气了?” 见杨仪不理睬自己,薛放拉住她的手:“别跟着他去,你知道什么我都说。” 杨仪知道他会说,但如今她要的不是薛放告诉自己,而是要如何解决。 而论起解决,那就缺不了俞星臣的参与。 三人在兰厅坐了,侍从送了茶上来,灵枢问俞星臣要不要叫人准备宵夜。 俞星臣看向薛放:“白天没正经吃东西,让他们弄一碗面吧。” 薛放却看杨仪,杨仪道:“我……”刚要说不吃,望着薛放的眼神,便道:“也好。” 灵枢正要传话,俞星臣又低低吩咐了几句。 此时,小连却给杨仪端了一碗刚熬好的四君子汤送来,杨仪道:“怎么有这个?” 小连低声说道:“是小甘妹妹先前跟竹爷说的,竹爷提醒,方才叫我特意去熬的。怕姑娘太劳了神,喝这个好些。” 薛放一笑。 杨仪接了过来,那两个人喝茶,她便喝汤药。 俞星臣喝了口,就把吴娘子交代的事告诉了杨仪。 末了,他说道:“之前苟七招认美娘是他的同伙,美娘却矢口否认,美娘所在的那小巷子,人多眼杂,小侯爷应该是知道的?” 薛放哼道:“每个门上几乎都有人,眼睛跟黄蜂尾似的,一只狗经过也会被蛰的掉毛。” 说完之后,忙又看向杨仪:“我只是去捉人的。” 他怀疑俞星臣在给自己下套。 俞星臣却正色道:“我正是这个意思,那暗门子的地方,三教九流,眼睛最厉害,假如美娘跟苟七夜晚鬼鬼祟祟出去,绝不可能不被人察觉,反而极容易露出破绽。所以苟七必是在捏造谎话。他之所以如此,是为了给真正的同谋打掩护。” 杨仪道:“他的同谋,您怀疑就是吴娘子?有何根据?” 俞星臣点头:“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要从吴家说起。这吴娘子原本因家里穷被送到了吴家,孤男寡女,颇有苟且之事,谁知吴销竟另娶他人,而她的表嫂也很快做主,把她嫁给了王大夫,根据那些四邻以及吴家奴仆们的证供,那吴氏夫人是个极厉害的,每次吴娘子去家里,她都会冷嘲热讽,嘴上不饶人,一些话也由此给奴仆们知道了。” 杨仪疑惑:“什么话?” “吴销亲口跟夫人说起,吴娘子之前在的时候,曾经‘勾引’过他。所以吴氏夫人就把吴娘子当作眼中钉,那些仆人都知道此事。” 杨仪皱眉:“既然这样,这吴娘子为何还要回去,自讨没趣?” “为了钱。” “钱?什么钱?” “她先前需要钱,给乡下的父亲和弟弟。” “那为何不跟她的夫君王大夫要?” 俞星臣一笑:“你以为她没要过?只是要不出来就是了。” 薛放听到这里忙插嘴:“确实,那个王大夫跟个铁公鸡一样。连吴氏买件衣裳,他还要暴跳如雷,把吴氏骂的不堪入耳呢。” 杨仪道:“这么说,吴娘子的表嫂把她嫁给这王大夫,也是居心叵测。” 俞星臣道:“当然,她就是故意的要看吴氏的笑话。所以吴氏为了借钱过去,她自然越发不饶人。” “那、是因为这个才恨上了这吴销夫妇的?” “这只是个开始,让她失去理智的,应该是她家人的死,她的父亲跟弟弟,一次过河的时候遇到风浪都没了。” 杨仪震惊。 俞星臣道:“偏偏那时候又发生了一件事。” “何事?” “我猜的没错的话,就是吴娘子在吴家的时候,被苟七给玷污了。” 杨仪怔怔地听着,几乎屏住呼吸。 薛放问:“你都是从哪儿知道的?” 俞星臣道:“那些仆人的供词里,提到过她在吴家住了数日,不肯回王家,为此,那吴销夫人还大动肝火,在吴娘子离开吴家之后四五天,吴家就出了事。” 薛放道:“那也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是苟七跟吴氏所为。” 俞星臣道:“先前你去王家,询问王大夫吴家案发的那天晚上他在哪里,他怎么回答的?” 薛放回想:“我跟你说过了有点怪,他不太确认,竟要问他娘子,吴氏答的倒是很明白,”说到这里他看向俞星臣:“你是说……” 俞星臣道:“之前我问美娘,在方炜家里案发的时候她人在何处,这是最近的事情,她还想了半天才模糊想起,怎么吴家的事情过去数月之久,这吴氏还能记得如此清楚?你又说,王大夫说苏家案发的时候他喝了酒呼呼大睡了,他自然是动不了,但既然他睡着了,吴氏是否在家里,或者去了哪儿做了什么,他却也一无所知。” 薛放道:“这也只能证明吴氏有作案的机会跟嫌疑。如此而已。” “当然,这些都是她成为苟七同谋的条件,真正让我怀疑她的,就是今夜王家之事。”俞星臣转向杨仪,道:“那王大夫的伤势如何?” 杨仪只顾琢磨,几乎忘了喝药汤,闻言道:“颈间门的那道伤口,正好切断大脉,半刻钟不到就会死。手法跟之前方炜的如出一辙。” 俞星臣道:“外人不知道方炜是这种伤,所以今夜杀死王大夫的一定是苟七的同谋之人。而小侯爷你,闻到血腥气就跳进了院子里,那时候王大夫还没有断气,可见凶手并不曾远离,至少他如果仓皇逃走,一定会发出声响,以小侯爷的本事,自然不可能毫无察觉。” 薛放点头道:“我进房内之前,里头静悄悄的,当她向我挥刀我还以为捉到真凶了呢,……姓王的想要说话之时她似是故意阻止,几次要扑上来。” 俞星臣道:“另外,她大叫什么蒙面人闯入之类,这个细节我们并未对外公布,知道此事的,除了今夜真有神秘蒙面人现身王家这可能外,只能说明,她就是凶手之一。” 杨仪听到这里补充:“何况他们家里,跟其他案发的几户位置都不一样,他们家有四邻,听见她的叫声后,很快就来了人。” 俞星臣道:“对,要是之前蒙面人出现,怎样也不可能跟王大夫不闹出一点声响,至少这次只有一个蒙面人,为什么王大夫没出声,这吴氏也一直噤声?非得小侯爷到了她才尖叫?” 薛放提醒杨仪:“汤要冷了。” 他润了润嘴唇,又对俞星臣道:“可她先前在公堂上为什么突然改口?如你所说,她若不改口,我们找不到那个所谓的神秘蒙面人,可她的嫌疑自然也就撇清了。” 俞星臣道:“她先前指认别的蒙面凶手的原因,我已经说过,一则为救苟七,救不了,也让苟七知道不能出卖她。可她不知怎么竟察觉了苟七已死……大概因为这个,才乱了方寸。竟胡乱想要拉你下水,更露出马脚。” 薛放先看了看杨仪,见她正听得全神贯注:“我不懂,你先前说她跟苟七之间门,她才是拿主意的那个,凭什么?你不会弄错了吧。” 俞星臣道:“她先前骂苟七是下贱奴才的话,可见是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且她很笃定苟七不会出卖她,这自然是她拿捏住了苟七,才有这般自信,至于苟七,他习惯把受害之人的东西私藏给美娘,美娘且还拿去典当,这样粗枝大叶的行径,怎么能连续作案那么多起而不留一点痕迹,别忘了,那个奇怪的要妻子救丈夫的条件,这岂是苟七这种人能想出来的?” 薛放不由点头:“真的是吴氏主导了一切?可为什么?苟七是为图一时之快,她有什么好处?” “你记不记得,我问美娘为何要跟苟七干这杀头之事的时候,苟七的回答?” “他好像说……看不惯之类的话。”薛放疑惑:“他那时是在说美娘,跟吴氏有什么关系。” “他当时说‘她’看不惯那些受害之人,且把受害者称呼为‘贱人’,”俞星臣记得很清楚,“可知他虽是在说美娘,心里想的却是真正跟他同谋的人,就是吴氏。” “吴氏看不惯……那些‘贱人’?” 俞星臣道:“她自己被表嫂陷害,嫁给了那样的人,眼里自然看不惯那些恩爱夫妻,并以轻贱称呼之,加上她家里巨变,自己又被苟七玷辱,故而在逼杀吴销夫妇之后,一不做二不休,所以才设计了那种怪异的条件,她自然以虐待那些女子为乐,也想要知道她们**之后,那些男人会将是怎样的态度。” 薛放吸气:“这个女人……” 俞星臣淡淡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可恨之人亦有可怜之处。” 此时杨仪喝了汤药,将碗递给小连,说道:“这一切目下都只是推论而已,怎么才能证明?” 俞星臣道:“她再狡猾,必定也有破绽,比如那些赃物……”说到这里,他问:“王家已经贴了封条了?” 见薛放点头,俞星臣道:“恐怕要再去一趟。” “什么事?” “找一样东西。” 此时,灵枢带人把汤面送了上来,才进门就闻到香喷喷的,竟是一人一碗银丝鸡汤面,碗内清水般的澄亮鸡汤,几根碧盈盈的鲜嫩菜心,两片青笋,香菇,火腿,色泽雅淡,诱人垂涎。 俞星臣等不及:“你们慢用,我去看看。” 薛放道:“你要找什么,我去就是了。再说黑灯瞎火的,你往哪儿去?路又不熟悉……对了,往外城的城门恐怕都关了,要出去也麻烦。” 他看了看天色:“顶多再过一个时辰不到,天就亮了,那会儿你再去也不迟。” 俞星臣犹豫止步,看向杨仪。 他们两人说话之时,杨仪望着桌上的那碗面,她微微发怔,心里竟有点莫名的绞痛之感。 薛放从傍晚就没吃东西,已经饿过头,赶紧吃了一口,又催促杨仪:“快吃些,这口味颇为清淡,你该是喜欢的。” 杨仪抬头,却正见俞星臣一双黑沉沉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她竟下意识地避开:“不、不了,我刚才喝了药,有点不舒服,你帮我吃了吧。”说着她伸手,竟把那碗面往薛放跟前推了推。 俞星臣见状垂眸:“我还是去看看,小侯爷把我的这碗也吃了吧。”说完后,他带了灵枢快步出门去了。 薛放捧着碗,目瞪口呆:“怎么了,原来这是给我一个人做的?这里头难道有毒?你们都不吃?” 杨仪见俞星臣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感觉那种莫名的压迫不适之感减轻了不少。 她便对薛放一笑:“虽说好吃,你也不能吃太多,晚上必定没吃东西,一下子暴饮暴食,小心也胃疼。” 薛放顿时觉着面都清甜了不少,于是凑过来道:“好歹也陪我吃一口。”自己挑了一筷子,送到杨仪唇边。 杨仪略略犹豫,还是凑过去,慢慢地咬吃了。 那边俞星臣才堪堪出了门口,听到杨仪温柔的叮嘱,只觉着一股寒气从脚心里生出来,脚步顿止。 灵枢见他步子放慢,那脸色在夜影里微微转白,他忙扶了把:“大人?” 俞星臣闭了闭眼:“无妨,走吧。” 章节目录 第228章 三更君 薛放怕杨仪太久不吃东西, 自然受不了,亲自凑过来喂了她两口。 杨仪从没这么吃过面,吸了吸, 不禁发出响动,自己先红了脸不好意思起来。 “你自己吃吧。”吩咐了声,她转过头。 正要擦擦嘴角的汤渍,薛放的手指却先抢了过来。 杨仪往椅子后一靠,感觉他的指腹在唇角不轻不重的擦过。 正这会儿小连跟屠竹从门外走进来,杨仪整个人发僵。 薛放却嘻嘻笑道:“多大个人了, 吃东西还这样不利索, 好了,已经擦干净了。” 屠竹跟小连极有默契地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屠竹甚至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十七爷, 还有不到一个时辰就寅时了,已经安排了下榻处, 还是让仪姑娘先歇息罢?” 薛放捧着碗,又赶忙吃了两口, 他吃的极快, 大半碗面已经吸进肚子里,又喝了两口汤。 闻言便含糊道:“说的是……再不睡天就亮了, 你可经不起这折腾。” 杨仪望着他:“你呢?” 薛放道:“我先把你这一碗吃了, 也去睡。”薛放将空碗放下, 把杨仪那碗端起, 又道:“这面还挺不错, 之前我也不知吃过多少回,怎么没做这口味的,是不是因为是俞星臣特意吩咐, 厨子格外奉承?” 杨仪听着他的话,略觉心惊:“以前没做过?” 屠竹看她脸色不太对劲,忙道:“我们十七爷的口味跟俞大人不一样,俞大人的口吻较为清淡,今儿晚上那厨子大概是特意按照俞大人喜欢做的。” 薛放哼道:“当然,他的官儿大一级,自是要按照他的意思。” 杨仪被他两个这么一说,心里的那点不安稍微散开,但她身体虽然确实累了,心里却还存着事。 向着小连摆了摆手,小连只得后退到门边。 杨仪望着薛放道:“十七……那个吴娘子被关在哪里?” “自然是女监。” 杨仪道:“钱三娘跟那王娘子……也还在吗?” “当然,”薛放一边吃面一边儿听她说话,听到这里,嘴里还叼着面条,心底灵光闪烁。 忙将那口面尽数吸吃了进去,十七郎匆忙问:“你、怎么问这个?” 杨仪道:“方才俞巡检一番推演,这吴娘子显然是个极有心机的,堂审的话,怕她很难招认。” “那也不要紧,不信她会受得了刑。” “才出了苟七的事情,若不尽快给个交代,明儿我怕冯将军他们又要为难你。”杨仪揉着眉心:“俞巡检不知去找什么……这里,你看要不要安排一下,假如让钱三娘、王娘子她们跟吴娘子碰面……” 这种法子,薛放当初在羁縻州的时候也曾用过,自是熟悉。 当即把没吃完的面碗放下:“只怕那吴氏仍是铁板一块。” 杨仪道:“她被俞巡检跟你审问了半天,只怕也正劳累,铁人也有打盹的时候。此刻半夜三更,肝经心经运行,一经挑动,情绪最难自控,正是时候。” 钱三娘虽有苦衷,杀夫案却是板上钉钉。 至于王娘子,虽跟她无关,但毕竟是一面之词,凶手未曾拿住,加上她的婆母也虎视眈眈,故而也在牢中。 今日拿住苟七,本可以将她释放,只是天色已晚,只得明日行事。 历来虽有女犯,但到底比男人要少的多,所以巡检司的女监并不很大,也没有几个女犯。 之前钱三娘因呆了两日,已经跟王娘子互通了消息,隐约知道了她也是受害之人。 不过这种事情自然不便宣之于口,所以虽然心中对彼此都怀有一份感同身受的痛惜之情,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而后是美娘,她大呼冤枉,痛骂苟七。 两个人从旁听着,才知道原来真凶已经被拿住,今日又领了自己丢失的物件,悲怒交加。 直到晚间,三个女人翻来覆去,终于入睡,却听见牢门响动,又有人被送了进来。 起初因为困顿,所以并没有很在意,模模糊糊看了眼,不太懂。 又过半晌,听到一声响动,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今日,为何在堂上诬陷薛参将。” 这声音极为柔和,王娘子立刻先听了出来,她顿时起身往外打量:“杨侍医?您、您怎么来了?” 杨仪向着她摆了摆手,只看着面前的吴娘子。 吴氏原先躺在木板上,此刻转过身来看向她,忽然道:“你跟那个官爷是一对儿?” 杨仪心中一惊。 吴氏勾了勾唇:“我就知道。你这会儿来,莫非是给那小相好儿找场子的?” 她先前在家里被带出门,当时因为杨仪身着官袍,她还没看出杨仪是个女子,只觉着薛放那格外护着的站姿有些奇怪,可很快她醒悟过来,那就是大名鼎鼎的杨侍医。 杨仪不晓得她怎么看出来的,也并没有因为她轻狂的口吻生气:“我只是不解罢了,诬陷他,对你有什么好处?” 吴娘子道:“当然没有好处,所以我不是诬陷。” 这时侯,王娘子因为好奇,睡意全无,只顾呆呆地望着。而在她旁边的钱三娘,因为听了动静,也正起身,甚至稍远点的美娘也被惊动,眼睛不睁地嘀咕了声:“半夜三更的谁还不消停呢。” 杨仪只看着吴娘子:“先前,俞巡检跟我说了你的身世,倒也十分可怜。吴销夫妇确实不该那么对你,尤其是那个吴销,他既然始乱终弃,更加不该回头就对他的妻子说你的不是,这种男人,实在可恨。” 吴娘子眼神闪烁:“哼,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你也不用说这些话来套我。”她重新转过身背对着杨仪,似乎不理不睬睡了过去。 此刻王娘子忍不住问道:“杨侍医,她、她也是……被祸害的吗?” 杨仪揣着手,轻轻摇头。 王娘子疑惑:“那她、是犯了什么王法的?” 杨仪道:“具体如何我也难说,只是俞巡检如今怀疑,她就是跟那恶徒苟七勾结行凶的人。” 这一句话,把三个女人都惊的睡意全无。 “什么?”是美娘先叫了起来:“她就是苟七那个杀千刀的同伙?臭/婊/子,你滚出来给老娘看看你是几个脑袋,跟那囚攮的干那种掉头买卖,却叫老娘顶罪!” 美娘叫嚷着,扑在栏杆上:“来人,把我放出去,我要把她撕烂了!” 钱三娘则满面震惊:“杨侍医,你、你说的是真的?怎么……跟那个歹人一起的,会是个、是个女人吗?” 王娘子也骇然说:“这不、不可能!杨侍医,是不是俞巡检十七爷他们弄错了?别错怪了好人。那歹人明明是个男的!” 杨仪回头:“那人不是蒙着脸么?你怎知道是男女?” “他、他穿着男装……不不,”王娘子摇摇头:“干那种恶事的怎么可能会是女人?不对!一定是弄错了!” 钱三娘却没有出声,她只是惊愕地瞪大眼睛看向对面:“她是谁?是哪家的?叫什么?” 杨仪道:“想必你听说过,这是南锣巷里王大夫的妻子……” “吴家妹子?”钱三娘的声音都变了,“是你?真的是你?” 王娘子也呆了,她寻思了会儿,喃喃道:“王大夫、王大夫……对了,我听夫君说过一次,曾经跟他一起喝过酒的。” 钱三娘的声音已经变得凄厉:“吴家妹妹,如果是你你就回过头来看看我,我不相信,是他们弄错了是不是?你怎么会是……那个大恶人!” 她显然是不能接受这个,见吴娘子没出声,钱三娘又道:“你忘了?那天我跟你哥哥去找王大夫,我还特意带了带了一对耳珰给你……你当时还想留我们吃饭……怎么可能是你?你不会干这种事的是不是?吴家妹子……” 吴娘子总算出了声:“是,你是给了我那个,可是你们走后,姓王的把耳珰拿了去,你猜他说什么?” 当时王大夫将那对银质的耳珰拿在手中,冷笑道:“一对耳珰就想换一顿饭,真是打的好算盘,我才不留他们呢……再说,自己弄得妖妖娆娆的不够,还想来带坏你?我告诉你,你趁早儿别学她,黄友兴就是因为被色所迷,跟她干太多了伤了精元,这才来求子嗣的,真不要脸!” 后来那对耳珰也不知道去哪里了,总之落入了王大夫手里的东西,再叫他吐出来就难了。 如果能从他手里抠出一个铜板,当初吴娘子也不至于得忍受屈辱回吴家去借钱。 钱三娘听吴娘子说话的语气不对,呆住。 王娘子却问:“杨侍医说的是不是真的,那天晚上的那个恶贼是不是你?如果不是你,你告诉我们……我想也不可能吧,同为女人,怎么能干出那么恶毒、恶毒的行径……” 吴娘子哼了声,重新睡倒。 美娘听到这里,试探道:“你们说的王大夫,是不是个干瘪瘦脸,山羊胡子的人?又似铁公鸡般一毛不拔的人?” 钱三娘道:“怎么你认得他?” 美娘说道:“我虽然没接待过,但巷子里别的姊妹招呼过,隐约听说是个大夫,□□小的可怜,偏偏难搞,每次姐妹要装半天,不过人还算过的去,有次还给了一双莲子样儿的银耳珰。” 钱三娘一惊:“莲子式样的?” 吴娘子也震了震,睁开眼睛。 美娘冷哼道:“是嘛,就是他,他还说家里的那个没滋没味,是条死鱼,这耳珰她不配戴之类的,还说要把那姊妹弄进家里做小妾,他走后我们大笑了一场,真是什么样儿的癞□□都有,就他那样还想纳妾,到了他家里只怕还要卖身帮他挣钱,可怜他那老婆也不知过的什么样的日子……” 钱三娘望着吴娘子的方向,王娘子也怔怔地。 杨仪思忖道:“原来这位王大夫……把省下来的钱都送到小巷子里去了?真是人不可貌相。” 美娘却道:“喂,那女的,你就是姓王的老婆?你既然是他老婆,怎么会跟苟七勾搭一起?” 钱三娘幽幽地:“她姓吴,你说呢?” 美娘一惊:“原来也是吴家的……哟!上回吴家李二过去找我,说苟七跟他们家一个表亲勾勾搭搭的,难不成是你?好哇,怪道你跟他一起去杀人,原来真是你这臭不要脸的!” 钱三娘跟王娘子重又窒息。 王娘子直勾勾看着那边:“那天晚上那个持刀杀了我夫君的,就是你吗?” 钱三娘道:“苟七那贼胁迫我的时候,也是你在旁边看着?你……你这贱妇,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害我!” 王娘子又哭又气:“我更是根本都没见过你,你为何要这样!你、你不要装死,给我说句话!不然我做鬼都放不过你!” 杨仪说见吴娘子仍是背对着此处,一动不动,便道:“俞巡检的意思是,原先她也是受害者,是被苟七所玷辱了,加上吴销夫妇的压迫,王大夫又不是个良人,所以她极为嫉妒那些恩爱夫妻……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毕竟她一向所遇非人,心生嫉恨也是有的……” 钱三娘直了眼睛,怒道:“就为了这个?就因为你自己嫁了那种不成样子的男人,你就见不得别人好了?你这恶毒心肠的女人!亏我还觉着你可怜,早知道还买什么耳珰,不如直接给妓/女!” 王娘子也道:“我们没有招惹到你眼睛里去,你为什么要祸害我们夫妻!好歹要有个理由……”她又气又急,说不下去。 美娘在旁边道:“呸,她这种货色连妓都不如呢!我们毕竟堂堂正正地,可没祸害过人命!哪里有这婊/子一半儿恶毒!” 吴娘子听到这里,翻身坐起。 她走到囚牢旁边,看向外间三人。 “你们说够了没有?”冷冷地,吴娘子道:“你们恩爱,得意,现在又怎么样?还不是一样跟我被关在这里?你们的丈夫呢?恩公呢?” 三人都惊住。 吴娘子看向钱三娘:“我一看到你跟黄友兴那副假模假式的样子就恶心,那男人还假惺惺的体贴着,在人跟前装出一副夫妻恩爱的样子,我只是稍微试了试,果不其然,他要真的在意你,肯叫你跟别的男人干那种事?到最后你救了他,他却反而觉着你脏了……你说值不值得?” 她又看向王娘子,满脸不屑:“至于你,姓王的只跟方炜喝过一次酒,回家就赞他娶了个秀外慧中的贤德老婆,我倒要看看你多贤德,果真够好的,愿意为了方炜像是狗一样下贱,丑态百出的,我想起来就好笑。” 王娘子听到这样毒辣的话,摇摇欲坠,快要昏厥过去。 美娘也目瞪口呆道:“还真的是你?你这女人简直……” 吴娘子却又看向杨仪:“你不就是想听这些么?” 杨仪沉默。 吴娘子冷道:“我知道进了这里,未必还能出去……只是你告诉那个姓俞的官儿,他,还有那个十七爷,到他们遇到这种情形的时候,未必就比黄友兴方炜他们强。男人都是一个样儿的靠不住!” 杨仪道:“你以为你把人都看透了?” 吴娘子向着钱三娘跟王娘子示意:“不然呢?你瞧瞧她们,哪个得了好儿。当然,杨侍医,各位姐姐妹妹,你们别误会,我刚才说的都是瞎编了,毕竟我怎么会是那种恶人呢?我不过是知道俞大人他们愿意听我这么说,所以我就顺势编一个出来罢了。” 没有人相信她的话,幸亏有栏杆在,不然这会儿三个人会活撕了她。 杨仪揣着手,却忽然道:“除了他们几位,还有其他人呢。” “嗯?”吴娘子双眼眯起。 杨仪道:“那些虽然被你跟苟七祸害,依旧忍受艰辛,互相扶持互相安慰,好好过着日子的人呢?” 吴娘子抿了抿唇。 杨仪说道:“遭逢大难,夫妻两个受不了,反目成仇的,和离的,寻了短见的,自然是有,可是那些经过了这件事后,仍旧不离不弃、情比金坚的夫妻呢?是有的吧,非但是有,而且很多。你当然心知肚明。” 吴娘子不语,只是紧紧地盯着她。 杨仪道:“劫后余生,更知道彼此的可贵,那是你再嫉妒,再祸害,也无法摧毁的深情,真正的患难夫妻之情。甚至就算是死在你手中的方炜,他临死之前也是想要维护王娘子,还有自缢的云娘,苏有旺那样病弱一个人,也还是要尽量护着她,他们夫妻都是为了彼此,性命都愿意舍弃的人,岂是你这种卑微阴暗之人能够嫉妒、破坏、取笑得了的?你一辈子也不会懂那种可贵之情,因为你这种人就不配得到那样的真情真心相对,你确实是……最可怜可悲的那个。” 吴娘子似乎想反驳,却无法出声。 对面王娘子跌坐在栏杆旁,放声哭了起来,嘴里念的却是“夫君”。 杨仪走到王娘子身旁,将她扶起来:“不必伤感,也不要再寻死,你跟方炜夫妻一场,彼此的情分是任何外力都破坏不了的,好好地记着他,好好地活下去。别叫那些恶人打倒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隔壁主簿拿着笔迹新鲜的记录,匆匆往外。 此刻,寅时将至,一天之中最黑暗的时刻将要过去了。 杨仪迈步出门,清晨的风吹过,突然晕了晕。 薛放眼疾手快将她扶住:“那牢房里的气味哪里是好闻的,你非要进去……” 杨仪道:“这种事情,得一个女人在里头,你若在内,她们反而不会这样、开口,如今总算……她说的那些话,总能派上用场。明日给俞巡检、还有冯老将军,咳……”她难以禁受,咳嗽起来。 薛放索性将她抱起。 杨仪捂着嘴忍着咳:“干什么……” “我连俞星臣都抱过,怕什么?”薛放大步流星,将杨仪抱回房中:“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你做的够多了。” 把杨仪送进卧房,借着烛光看她清瘦的脸,薛放一时舍不得离开,轻轻地摸着她的脸颊:“杨仪……” 杨仪靠在床边:“怎么了?” “我想……抱你……” 杨仪一怔,旋即张开双臂将他拥住,她先前也有过这种念头。 薛放喉头动了下:“还想亲你。” 杨仪歪头,看了他片刻,终于小心靠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薛放舔了舔唇,竟有点腼腆:“今天怎么对我、这么好?” “我哪天对你不好了?” 薛放将手抄过她的肋下,把杨仪拥住:“哪天都好。就是因为这样好,让我总是朝思暮想的……” 杨仪听着这滚烫的话,不由低下头。 薛放的手又开始数她的脊骨:“总想着,快把你娶进门,就踏实了。” 杨仪一颤:“十七……” “嗯?”薛放垂眸:“每次我说到这个,你就好像……好像我戳到什么了不得的、难道你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跟我说的?你又不是不喜欢我,为什么每次我一说,你就不自在?” 杨仪感觉他的掌心贴在自己背上,热热地温度渗透进来。 “十七,”杨仪低垂着头,心怦怦地跳:“我、我的身子不好。” “这还用你说?我又不傻。” “你不懂我的意思。”杨仪转开头,如果这会儿有个地洞,她会跳下去。 薛放回答:“那就解释给我听,让我懂。” “你……”杨仪道:“你是喜欢孩子的。而我的身子、未必能够……” 薛放听到说自己“喜欢孩子”,莫名,又听她说下半句:“在说什么?” 杨仪用了点力气将他推开,深深吸气:“我于子嗣之上,未必顺利,说句不好听的,我未必能……一家三口。你、可明白了?”她的泪都要涌出来了。 先前杨仪听闻付逍腿伤,本也是想借老先生的嘴,跟薛放透露几分,毕竟付逍算是薛放的长辈,自然会为了他好,而长辈们最在意的,就是小辈们的子嗣问题。 当初付逍在第一次见到杨仪的时候,就评点过,说她身体太过单弱。 而先前扈远侯也给出了相似评价。 假如付逍答应替杨仪点破此事,而薛放听了付逍“直言相告”,从此放弃了她,那就免了她自己开口的难堪了。 虽然杨仪刻意地不愿意想这个可能。 她只是不想瞒着薛放,不想……在以后的某天里,他后知后觉知道此事,或者会“责怪”或者“嫌弃”她。 谁知还没来得及说,扈远侯薛搵到了。 如今到底还是免不了她自己难堪! 薛放确实听明白了。 他盯着杨仪,屏住了呼吸。 章节目录 第229章 新鲜加更君 杨仪几乎不敢看薛放的反应。 她绝不想错过这少年,却又担心辜负了他,让他失望。 而倘若他真的会由此离弃……杨仪怕自己不能承受那个结果。 “你再说一遍。”薛放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 杨仪的心缩紧,只低垂着头,像是要竭力把自己藏起来。 她的声音也很轻:“你、都听见了,还说什么。” 沉默,薛放问道:“之前在苏有旺铺子外头,我说‘一家三口’的时候,你是想到了这个?” 杨仪道:“是。” “你不肯答应我求娶,也是……为了这个?”他有点不太相信地。 隔了会儿,杨仪才说道:“我不想、不想让你失望。我本来就没有那么好……” “失望?”薛放似乎不懂这个词的意思。 杨仪低咳了几声:“你怎么不懂。到底要我怎么说才明白。” “我懂了,”薛放叹气,“我只是没料想,姐姐居然已经……” “已经什么?”她有点紧张地。 薛放的脸上露出一种奇异的无法形容的表情,仿佛忸怩,又有点难以言说的窃喜:“已经都想到跟我、跟我生孩子了……” 杨仪直着双眼看他,怀疑薛放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好不容易鼓足勇气说了,他怎么还说玩笑话。 难不成以为她是在说笑? “你、咳……”心情激荡,那咳便再也无法按捺,捂着嘴低着头,身体颤了起来。 薛放赶紧把她抱入怀中,大手在她的背上不停地给她顺气:“好了好了!没事……” 之前抱起杨仪的时候,轻的叫他心惊,就好像比先前更轻了些。 如今把她搂在胸前,感觉她一阵阵地咳嗽,那一声声一下下,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到了他的心上,简直不像是她在咳嗽,而是他的心在颤抖,每颤一下,都要疼一分。 “我的先生,我的仪姐姐,”薛放连叫了两声,无奈而叹息地:“你整天说我,你自己却是个傻子。” 杨仪咬着牙,想抬头看他,又贪恋他怀里那点暖意不愿意动。 他迟迟没有再开口。杨仪忍不住问:“我怎么是个傻子了?” “你就是,”薛放回答道:“你也不想想,要不是因为有个你,我怎么会想到那些东西。” “什么?”她小声地问。 薛放哼道:“什么攒钱,什么成亲,又什么孩子的……原先我心里哪里有这些?” 杨仪依旧懵懂。 薛放一手搂着她,一手抚住她的脸颊:“因为有你,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对我来说,要紧的从来都是杨仪,而不是那些别的东西。” 杨仪的双眼睁大,他的每个字她都听得清楚,他的意思她似乎也明白,可又不敢轻信:“十七……” “你还不明白?”薛放难得耐心地解释道:“是因为你,我才想到更多,那些东西都是因你而出现在我心里的,比如我看到那憨头孩子的想法,是因为我想有个跟你骨血交融的、我有点好奇那是什么样儿的……可说到底,它们统统都是因你而生的、怎么说呢,是锦上添花之物吧,它们统统可以没有,但你不行,我只要你。” 杨仪只觉着耳畔一阵阵嗡嗡作响,心里仿佛有什么在涌动,一波一波地推着她,把她淹没,有的就从眼中涌了出来。 但那并不仅仅是酸楚难受,相反,那是一种劫后余生似的喜悦跟暖慰。 杨仪身不由己地说道:“可、要是没有子嗣的话……” “没有就没有,横竖我也不是很稀罕那种东西,”薛放却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再说,要是真有个跟我一样脾气的,岂不是弄出一个自己的对头来?宁肯没有倒是干净。” 杨仪发呆,只觉着这些话闻所未闻。 薛放却又凑近了,在她脸上亲了两下:“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准,就随缘罢了。横竖我只要杨仪,只要你身体好好的,陪着我长命百岁的,我什么念头都没有了,那就是我一辈子的福气。” 杨仪无法自已,闭上双眼,泪自眼角默默地流了出来。 薛放忙道:“别哭别哭,你不是说什么怒极伤感,悲、悲什么来着,不许哭,不然……亲你了。” 杨仪吸了吸鼻子,哑声道:“怒伤肝,思伤脾,忧伤肺。” 薛放道:“你还知道?我方才抱你,你竟那么轻,你还有心思想什么孩子?你把我娘子照顾好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仪情绪起落,一时竟不解他的意思,顷刻才反应过来:“你……又口没遮拦。” 薛放道:“我说的可是谎话?既然你不肯嫁我是因为孩子,我就宁肯不要那些惹人生气的玩意儿,什么比得上你重要?偏偏你的身体这样,唉!你要不好好保养,我就惨了……” 杨仪又想哭,又想笑,勉强问道:“我不好好保养,你怎么就惨了。” 薛放道:“哼!我也不知道。好歹你自己想去吧。” 杨仪疑惑地望着他,薛放唇角微扬,道:“你那么能想,连孩子都想到了,怎么别的就想不到?” 他又气又恨,低头在她脸上用力亲了几下,发出啾啾的声响:“真是个笨姐姐。” 杨仪忙缩了脖子,感觉脸上被亲了好些口水,湿漉漉的。 薛放发泄似的亲她两下,却不敢再任由情绪翻涌。 毕竟杨仪忙了一天了,眼见又将天亮,她还有宫内的差事,哪里禁得住他这么纠缠。 倘若她是个的身子康健的,他或许可以自私些,偏又是如此,这样熬夜已经是大伤元气。 薛放干咽了几口唾沫:“总之你快点儿睡,不许再胡思乱想。有那个功夫,就想想咱们什么时候择日子,我叫人去提亲,尽快成亲才是正经大事!听见了没有?”最后一句,带了些“命令”的口吻。 杨仪默默地瞅了他一会儿:“你真的不介意?” 薛放眼神一变,终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介意!你要是真担心没有那些个东西,那不如咱们现在就试试看!万一就有了呢!” 这话他本来是故意镇唬杨仪,可心里未必不存着那荒唐的念头。 杨仪听了出来,脸上滚热,颤声道:“我要睡了,你少胡说。” “是你逼我胡说的,你要再敢提那个,我不仅胡说,还要胡做呢。”薛放嘀嘀咕咕,扶着杨仪:“快躺下睡吧,唉!真想把你……” 杨仪一哆嗦,不敢问他真想下面接的是什么,赶紧卧倒,翻身背对着他。 正要闭眼,又问:“你呢?” 薛放嗤地一笑:“那你往里些,我靠着你睡会儿。” 这是在巡检司里,万一给人知道了,自然不妥。杨仪本是抗拒,可是……想到方才跟他的那些话,便默默地向内挪了挪。 薛放本没指望她答应,见她这样动作,喜出望外:“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 杨仪本没想到这个,听了这句,反而一惊:“不许胡闹。” 薛放把靴子脱了,枕着手臂:“反正你今儿应了,我回头要跟家里商议怎么提亲,迟早你是我的人。又能跑到哪里去。哼。” 杨仪默默地揪着领口,心很慌,也很欢喜。 她想回头看看薛放,又不敢动。 感觉他在身后躺倒,他身上那清爽而带暖的气息瞬间将她包围。 杨仪闭上双眼,默默地呼吸着,竟有一种难得的稳妥,叫她很快入了眠。 薛放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他只是不出声,假装睡着,怕打扰她而已。 听到杨仪呼吸绵密,知道她终于睡了,薛放这才小心翼翼地翻身,望着近在咫尺的杨仪。 他抬手,从她肩头隔着一寸,不敢去碰触,怕把她惊醒了。 手慢慢地向下,指尖自那深陷的腰上下滑,慢慢地过了腰臀。 今晚上,总算知道了她心里藏着的事,说开了,也到底去了他心头的一宗隐患。 原来她迟迟不肯应允,是因为这个……总算不是因为别的。 可知在杨仪开口之前,薛放胡思乱想了多少。 比如他的官职太小,月俸极少,脾气也不好,或者还有侯府的事……他把自己所有的“错儿”跟“缺点”无限放大,试图找出戳杨仪心的那点,然后改正。 不料,竟然是他完全没想到的那仿佛“空中楼阁”的东西。 孩子? 真有趣。 不错,他确实生出一家三口的想法,但那不过是因为太渴望跟她成亲。 本来还以为这么说,她会高兴呢。 哪里想到,竟然适得其反? 想到当时杨仪在车中的那种反应,薛放吁了口气,真是好险。 万一杨仪一直不跟自己说,她憋在心里,谁知会怎么样。 望着面前的人,他迟疑着,终于又向她身旁靠近了几分。 手掌抚上杨仪的肩头,感觉手底她似乎颤了颤。 薛放吓得色变,以为不好了,自己到底把她惊醒了,正在悔恨……不料杨仪竟翻了个身,主动地靠到了他的怀中。 他赶忙如获至宝似的轻轻将她拥住,宁静的夜影中,露出了如得整个世界的耀眼笑容。 杨仪睡了只大概一个时辰,人已经醒了。 这会儿天亮了,她不知是什么时辰,小连从外头说:“距离进宫早着呢,不必着急,昨儿家里也叫人去说了,十七爷还吩咐,问问你的情形,要是身上不好,不如派人去到太医院请一天的假。” 杨仪扶了扶额头,竟不知薛放昨儿晚上什么时候走的,又不便问,就道:“我没事。” 打水洗漱,屠竹送了早饭来。杨仪才问:“十七爷呢?” 屠竹眼神闪烁:“去了前面跟俞巡检商议案子。” “俞巡检……他去南锣巷回来了?” “早就回来了。” 杨仪吃着粥,心里猜测俞星臣去王家找了什么。 整理妥当出门之时,忽然间见小孟在院子外走来走去,好像有事想进来,又不敢。 杨仪一招手,小孟正好瞧见,赶紧撒腿跑了进来。 “怎么了?有事么?” 小孟道:“杨侍医,我方才去验房的时候,无意中看了眼,发现不知怎么,那苟七突然间竟流了些鼻涕出来,眼睛里似乎还有血……看着太吓人了。” “血?鼻涕?”杨仪诧异。 小孟连连点头:“看着像是鼻涕,可也说不定,我不敢多看,就赶紧关上门跑出来,杨侍医,他、他该不是诈尸了吧!” 杨仪神色微变:“走!” 她带了小孟,重新回到验房,小孟开了门,又忙拦着:“杨侍医,谨慎起见要小心。” 屠竹道:“我先看看!”他迈步进门打量了一圈:“没事,没有诈尸。” 杨仪见他也这么说,啼笑皆非,进到里间,果然见那苟七的脸上有点不像样了。 眼睛虽是闭着,却渗出些血,口鼻处有点黏糊糊的东西,透明,白色,瞧着确实有点像是鼻涕。 杨仪细看了会儿,心头一动,俯身看向苟七的耳朵,却见他的耳中,隐隐地也有些血迹,而在他的耳朵后,颈间处,有几道抓痕。 这抓痕昨天杨仪也看见过,是昨日新鲜留下的,当时她以为是苟七疼得无法,自己抓破的,也确实是他自己动的手,因为他的手指甲里,留着些残血跟皮屑。 可现在…… 杨仪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终于她吩咐小孟:“秦仵作的锯子在哪里?” 小孟的头发根根倒竖:“要、要那个干什么?” 据他所知,要用到那个东西的时候,这验尸的场面可不会很好看,最好不要。 天不亮,冯老将军便到了巡检司。 孟残风跟葛静如哼哈二将似的跟在左右。 冯雨岩一边向内走,一边沉声吩咐:“薛十七呢?把那个小子给我绑来。” 葛静还要打哈哈:“老将军……” “闭嘴。”冯雨岩不由分说给了他当头棒喝,“谁敢给他说情,就一起打。” 孟残风向着葛静挑起了眼。 薛放其实一宿没睡,跟俞星臣两个人碰头议事。 听说冯雨岩传自己,薛放道:“老头儿今日来的挺早。” 俞星臣瞥他:“是啊,也不看看是为了什么。” 薛放道:“你得给我解释解释。” 俞星臣说道:“今日小侯爷这一顿打,只怕是很难揭过去了,早打早好,你还是快去吧。” 薛放瞪了他两眼:“你就幸灾乐祸吧,我自然把你咬出来。” 俞星臣道:“请便。” 薛放看他这无坚可催的样子,恐怕还真咬不动。便也学着他的样子一转头:“哼。” 到了旅帅正厅。冯老将军上座,两侧葛静孟残风等武官,零零总总大概十多人,底下又有些低级军官,最外便是士兵们。 薛放看这个敲山震虎、杀鸡儆猴的架势,上前行礼。 冯雨岩道:“我听说,你昨日又干了好事?” “回老将军,不过是抓到了罪大恶极的凶犯,是我辈分内的事。” “那凶手何在?” “他……自做孽,昨儿报应死了。” 冯雨岩深深呼吸:“你还敢……跟我在这儿嬉皮笑脸。” 薛放肃然道:“是真的,老将军您若见了他就知道,那体格跟一头熊似的,本来就算被捅个十七八刀,他一时也死不了,谁知偏短命,多半是老天爷也看不过眼了。” “你还想捅他十七八刀呢,”冯雨岩的手指哆嗦了两下:“来人,给我把他掀翻了,先打三十板子!看看他还能不能这么嘴硬。” 武官们面面相觑,都有为难之色。冯雨岩怒道:“怎么了,真叫人说咱们是官官相护的地方?或者还是我亲自动手?” 薛放见状,自己趴倒:“行了行了,也不用劳烦别人,请打就是了。” 冯雨岩喝道:“给我打!” 两个差官举着水火棍,左右开弓,劈里啪啦,木棍打在肉上,响声逐渐瘆人。 薛放拧眉闭眼,一声不响。 好歹数到二十多记,棍上已经染血。 葛静见势不妙,实在耐不住:“大人!薛参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万一打坏了如何是好?” 几个武官也急忙求情。 冯雨岩道:“起初就是没给他一个教训,让他行事这么跋扈嚣张,不守规矩。常此以往,巡检司的名都要给他搅坏了!” 此时,三十棍已经打完了,薛放额头的冷汗在地上落了一层。 冯雨岩道:“薛十七,你知错了没有?” 薛放脸色泛白,缓缓吁了口气:“当时……他想逃,我不过是从后面踹了一脚,哪里想到他就……” 孟残风立刻喝道:“薛参将,旅帅问你你就回答就行了,不必多说别的!”这看似是呵斥薛放,其实却是在救他。 薛放抬眸看了眼:“哦,知错了。” 冯雨岩眯起双眼:“我看你是不知道……” 孟残风葛静都都是一惊,怎么老将军还没有消气,这么打下去,可真是要出人命的。 “大人手下留情!”温温一声从厅外传来,原来是俞星臣到了。 冯雨岩抬眸:“俞巡检,何事。” 俞星臣疾步入内,躬身道:“回大人,苟七的死,事出突然,下官怀疑另有缘故。未必就是十七爷伤了他所致。” 薛放一惊:“胡说,你在小看我……自然是我踹死他的。” 冯雨岩怒道:“再敢多嘴,就把你的嘴塞上!” 俞星臣道:“之前杨太医给苟七疗治,他的情形尚且十分稳定,何况,假如是伤重不治的缘故,绝不可能须臾间就断气,外头守卫只听见他几声闷哼,进去后,他就已经咽气,这般干净利落……要么是暴病,要么……总之,下官觉着他的死因有疑,还待详查。” 冯雨岩道:“俞巡检,你总不会是在替他开脱吧?” 俞星臣道:“回大人,下官只是据实禀报。毫无私心。何况昨夜薛参将跟我,为了案子,都是彻夜未眠,大人若因为一点误会,把薛参将痛打一顿,只怕会损了众人的士气。” “除了他,谁还敢这样放肆跋扈的行事?今日正是要给众人一个见证,免得以为我纵他,纷纷效仿。” 大家忙都躬身:“属下等不敢,请老将军息怒。” 冯雨岩盯着地上的薛放,沉吟片刻:“你说那苟七并非伤重而亡,但杨侍医……” 却在此刻,厅外又有个声音响起:“请大人手下留情,苟七的死,不关十七爷的事!” 薛放趴在地上,屁股都疼麻了。 原先听俞星臣说话,他尚且没动,听到这个声音,忙扭头。 果然见杨仪的身影从厅外进来,薛放不顾一切,挣扎着爬了起来:“别乱说!谁叫你来的。” 杨仪一眼看到他被血浸湿了的袍摆,瞬间窒息。 薛放站立不稳,旁边一个武官忙扶了把。 十七郎咬牙,看着杨仪陡然色变的脸,挤出一点笑:“打都打了,总之你不许胡说……”他放低了声音:“不然我白挨了!” 冯雨岩看看杨仪,又看向薛放,终于道:“你闭嘴,我先听她说完,再打你也不迟,你也不用这么着急以为就不打你了!” 葛静忙问:“杨侍医,你方才的话何意,苟七到底是怎么死的?” 杨仪忙将目光从薛放身上收回,垂首道:“请老将军跟几位移驾到验房,一看便知。” 验房。 苟七的尸首躺在那里,只是缺了半边脑袋。 小孟立在旁边,手中捧着尸格,似畏惧什么般瑟瑟发抖。 除了俞星臣立在外间,冯雨岩跟其他几人都走了进内。 老将军盯着那骇人的场景:“这是……” 杨仪道:“老将军请细看。” 冯雨岩凝神看去,却见苟七被开了瓢的脑袋里,露出的脑仁似有异样。 旁边孟残风壮着胆子,却尖声叫道:“那、那是什么!” 纵然在场的大多数人都没近距离这么仔细地见过脑仁,可也一眼看出了不妥。 就在苟七的前脑靠下,鼓起了一个奇怪的包。 最令人骇然的是,那包里似乎还有东西在微微地蠕动! 章节目录 第230章 二更君 在场众人多数都是武官,也算是大胆的了,但是看到这样的情形,一个个不由毛骨悚然。 葛静本正哆嗦,听孟残风变了嗓子,更是吓得一抖:“老孟,没被这东西吓死,倒被你吓死了。” 冯雨岩便问杨仪:“此是何物?” 杨仪道:“我昨日未曾发觉,因为尸首除了下面的伤,并没有其他重伤,虽然在他耳后颈间发现了这几道抓痕,只以为他是疼痛难忍胡乱抓摸所致。今天早上小孟仵作告诉我,说尸首流了‘鼻涕’,眼睛渗血,我才醒悟不对,开颅之后,便发现此物。” 杨仪说着,从旁边木盘内取了一把刀,一只钳子。 先用刀小心翼翼地将那鼓起的包切开,在众人呲牙咧嘴的瞪看中,却见里头有一只仿佛是蚕般的东西,正蠕蠕而动,就如同蚕吃桑叶般在啃吃苟七的脑子。 它周围已经空了一块,只留下了一堆糊状的残渣般东西。 一片吸气的声音,有人忍不住仓皇逃往外间,剩下的大家不禁都倒退了几步。 明明是一条看着不大的小虫,却透出异样的凶狞,尤其是想到它竟能在人的头颅之中大快朵颐,那感觉简直……灵魂出窍的森寒。 杨仪用那把钳子将此物夹起,那小虫摇头摆尾,奋力挣扎,两片前齿状的东西不住地摇晃,似乎想要择人而噬。 冯雨岩也看的心里发毛,已经忍不住又问:“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又是如何出现在苟七脑中的?” 杨仪道:“老将军,请恕我孤陋寡闻,我也不知此恶物什么名字,但这物如此大小,不似是早已经有的,大概是不知何时爬进苟七脑中……将他咬死,苟七耳后跟颈间这些痕迹,应当就是他疼痛难忍之时所留,不过此物在脑髓之中,苟七恐怕也不晓得到底发生何事,只是凭着本能胡乱抓挠罢了。” 幸而这虫子夺命甚快,如果再小一点儿慢一些,只怕苟七在断气之前,自己就把自己的脑袋挠成血葫芦了。 葛静忙问:“这是怎么爬进去的?哪里来的虫子?” 杨仪道:“鼻孔跟耳朵,此两处都通连脑髓。各位请看他鼻端流出的这些白色之物,多半就是从鼻孔爬入。至于哪里来的……我亦不得而知。” 冯雨岩道:“这些白色透明的是什么?真是鼻涕?” 杨仪道:“这不是鼻涕,是虫子爬入脑髓,啃噬之下流出的脑液。” 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有人再度后退,就好像那虫子会一跃而起,冲进他们鼻孔似的。 冯雨岩忖度:“此刻正是夏日,若说有虫,自然不是什么奇事,可偏偏爬入脑中,又会啃噬脑髓,此物只怕来头不凡。” 一个年纪大些的副将道:“大人,属下听说,似乎南边有一种杀人蛊虫,可以潜入人体之中,倒是跟此物有些相似……可如果是南边之物,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葛静突然道:“大人,这苟七是个马夫,会不会此物是从骡马身上沾染的?那骡马指不定往哪里钻,万一凑巧沾染上了,于昨夜发作起来,要了他的性命,这也是能说得通的。再加上俞巡检说的有理,如果只是因为伤重,总会哀叫个几天,挣扎挣扎,不会嘎嘣一下子就死了的。” 孟残风赶忙道:“这也有理。” 杨仪道:“确实如此,导致苟七身亡的就是这个小东西,不然苟七临死之前也不会拼命抓头了。” 众人面面相觑,冯雨岩拧眉叹息,对杨仪道:“有劳杨侍医帮我等解谜了,可是这虫儿……” 杨仪道:“我还想再细看看这虫子,请老将军允许我暂且保管。” 冯雨岩道:“这倒无妨。”反正他们没有人想要这东西。 葛静却心有余悸地忙叮嘱道:“看归看,可要小心别叫它跑了,那可不是玩儿的。” 大家都打了个寒噤。纷纷跟着冯雨岩往外头去了。 杨仪找了一个瓷瓶,将那虫子投了进去,盖上盖子,只听虫儿在里头沙沙的响动,似乎想要咬破瓶子钻出来似的,令人毛骨悚然。 且说冯老将军等离开了验房,大家惊魂未定,面面相觑,顷刻,葛静道:“老将军,可见那苟七的死,确实跟十七没有关系,如今他也受过了教训,不如……” 冯雨岩道:“你们以为,我是平白无故打了他一顿?他年少气盛,行事过于嚣张,不是常法儿,故而要给他一个教训。免得更闹出大事。” 说着吩咐葛静:“只是今日的事情既然由杨侍医证实跟他并无直接关系,倒也罢了,去把他放了吧。你们也都先回去。” 大家这才散开,只有俞星臣还在身旁。 冯雨岩捋着胡须问道:“你也觉着我打他打的太狠了吗?” 俞星臣道:“这是老将军的苦心。自然是为了小侯爷着想。” 冯雨岩哼了声:“昨夜,那个王家的妇人诬告他的事,我都听说了。幸亏你将此事摁下,不然的话,传出去就是极大的丑闻。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是这样的男女之事,他这把年纪,无限前程,有了这个污点,如何了得。” 俞星臣道:“老大人深谋远虑,说的极是。” 冯雨岩道:“这个案子到底如何?已经水落石出了没有?” “昨夜,下官在王家宅子里搜出一物,应该可以证实吴氏跟之前吴销夫妇被杀案脱不了干系,何况昨夜杨侍医入监牢,吴氏也曾承认了自己杀人以及动机等。此妇人心思极为歹毒,害了那么多人,直到如今却丝毫悔意都无,绝不能放过。” 冯雨岩点头:“你看着办就行了。另外,苟七身死,那虫儿……你有什么看法?” 俞星臣道:“此事绝非偶然。” 冯雨岩叹了口气:“可知我最怕这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可谁会在意一个注定必死的马夫呢?” “除非……” “嗯?” 俞星臣道:“除非是有人害怕,生恐留着苟七,他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 冯雨岩疑惑:“区区一个马夫能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俞星臣悄声提醒:“大人,苟七犯案,可不仅仅只是如今我们掌握的这四家,从那些赃物看来,底下至少还有六七件案子未曾浮出水面。万一,这其中涉及的不仅仅是南外城升斗小民……” 冯雨岩顿时明白,忙抬手制止了他。 两人在廊下站定,冯雨岩长叹了声,道:“事发的这些人家里,被十七弄到巡检司的这四家,哪一个不是家破人亡,至于那些没报出来的,想必也好不到哪里去……” 俞星臣趁机问道:“大人觉着,是该继续追查还是……” 冯雨岩沉吟:“这样,你便继续追查,但要暗暗地查访,要是那些人家平安无事,那就不用去打扰,免得掀起人家的旧疮疤,一则造孽,二则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可要是有什么、比如人命事件,则仔细追查,看看有无似钱三娘夫妻情形,或者如方炜夫妇一般的冤案。” 俞星臣行礼:“老大人慈心仁明,下官钦佩。” 冯雨岩摆摆手,道:“只有一件,你……”他盯着俞星臣,没有说下去。 四目相对,俞星臣顿时明白:“下官会尽量斟酌,谨慎行事。不该碰的不会去碰。” “嗯,有分寸最好,”冯雨岩满意点头,“好了,你去忙吧。” 验房,杨仪把那小瓶子收起来,带了小连出门去看望薛放。 屠竹正扶着薛放往回走,杨仪才出院子就遇到了,忙上前:“让我看看有没有伤着筋骨。” 薛放哪里肯叫她看那伤处?赶紧把杨仪挡住:“不过是伤着了一点皮肉,不用看,我自己知道。” 杨仪先前见他袍摆上都有血渍,哪里能够放心:“我看看不打紧。” 薛放只得握住她的手:“真的不用看,若伤了筋骨,我现在还能站着?实话跟你说,那些打板子的都跟我相识,只不过在老将军跟前做做样子,看着厉害,实则不要紧。” 杨仪狐疑:“真的?” “有什么不真的?”薛放推开屠竹,放开她的手,自己单手叉着腰站住:“你要是不来,我还能再挨个三四十板子呢。” “又要胡说了,”杨仪叹气,把小虫子钻入苟七脑中的事告诉了他,拿出那个小瓷瓶:“就是这个东西,不过不便叫你看,比蚕小一些,凶一些。” 薛放眯起眼睛:“如此邪门,怎么听着像是南边的蛊虫。” 杨仪道:“冯老将军身边也有个官爷这么说,那你觉着这是偶然出现的还是……” “要养这么一只虫,可不是随随便便能做到的,”薛放摇头:“你拿在身旁,可要小心。” 杨仪把瓷瓶重新放好:“你要不给我看,我就要走了。” 薛放看看天色:“去吧,别耽误了你的事。” 杨仪欲走,又道:“我下午得空过来看你。” 薛放笑道:“好啊。”又想起一件:“不对,我下午未必在这里……你来之前叫人打听打听。” “你会去哪儿?”杨仪疑惑。 薛放神神秘秘地:“去干一件大事。” “你伤的这样,还不消停?有什么大事等好了再办就是了。” “别的可以等,这件等不了。” “什么事?不能跟我说?”杨仪狐疑。 薛放笑道:“好姐姐,放一百二十个心,我向你保证绝不胡闹。” 杨仪猜不透,只是时候不早,倒是不可耽搁。 她走开了两步,回头看看薛放,见他笑吟吟地向着自己摆手,杨仪叹了声,到底转身往外去了。 杨仪前脚离开,俞星臣从月门外进来,正见薛放扶着屠竹,含笑呆看门口。 他便哼道:“小侯爷果真皮肉结实,寻常人打了三十板子早就起不来了。” “你说的像是有经验一样。”薛放探臂吊在屠竹身上,又叹道:“冯老头真狠,好像我跟他有仇。” 俞星臣道:“若撑不住,小侯爷就回去歇着吧。” 薛放示意屠竹走开,他靠到俞星臣身旁:“你跟冯老头说了那块玉的事情了没有?” “你想我害老大人?” “我正是担心才问问,”薛放单手撑着后腰,像是操劳过度似的姿势:“我正也有一件事跟你说。” 俞星臣问何事,薛放道:“那个苟七脑子里的虫子,你什么看法?” “姑且怀疑是有人故意为之。” 薛放笑道:“有个秘密我现在总算能告诉你了。” 俞星臣侧目,薛放就把昨日杨佑维被人要挟,怀疑拿错了掺和着毒/药的止血散的事,一一告诉了俞星臣。 俞星臣道:“原来之所以派兵护着杨太医回府,是因为这个。” 薛放道:“你说这件事有没有意思?” 俞星臣道:“我不觉着有意思,只觉着可怕。” 薛放望着他,俞星臣道:“有人想要苟七死,而且不知怎么竟然用了两种杀死他的手法,一是要挟杨太医,二,则是那小小的虫子。苟七到底是怎么了不得的人物,居然要用这截然不同的两种法子来杀他,唯恐他不死么?” 薛放道:“多半就跟那个东西有关吧。” 俞星臣摸了摸那块玉:“你想不想知道这块玉的来历?” “你知道了?”薛放吃惊。 俞星臣道:“这显然是宫内的东西,但以苟七的身份自然摸不到宫里去,而宫里的人也不得随意外出。除非……” 薛放眨着眼看他:“嗯?说啊。” 俞星臣道:“比如像是端王殿下这样的人。” “王爷?”十七郎失声:“你可别说是王爷被……” 俞星臣瞠目结舌,皱眉打断:“你脑袋里想什么?我是说诸如是王爷这般身份的人。” 薛放斜睨他,换了双手撑着后腰:“谁叫你不说清楚?可除了王爷,还有谁是这样尊贵的?” “你忘了,本朝还有一位……殿下,嫁了的。”俞星臣的声音低而又低。 薛放皱眉:“你是说那位公主……” 俞星臣面色凝重。 幸而薛放也没大声嚷嚷,他只问:“你有凭证没有?按理说公主这样的身份,也不是苟七能够碰得到的。” “我只知道……”俞星臣道:“半年前,永庆公主殿下曾去过城外的慈云寺清修过一段时间,那一阵子负责往慈云寺送山泉水的,就有吴家的人。” 薛放窒息。 俞星臣却道:“不过这件事情,咱们最好还是到此为止。” 薛放冷笑道:“别的可以到此为止,但如果真的是公主,她弄死苟七也就算了,为什么要对杨佑维一个无辜的太医下手?还以孩子来要挟?” 俞星臣道:“你这么义愤填膺,是因为她做的不对,还是因为她动了杨仪的家里人?” 薛放道:“都有。” 俞星臣想了想,说道:“你方才不是说了,那个杨首乌并无大碍、只是被在假山石中发现了么?而且也没有受什么惊吓,只是在山石洞子里睡着了。我想,那位殿下对孩童应该是没有恶意,不过是借机想让杨佑维帮她做事罢了……” 薛放道:“这就更可疑了,按理说她既然能请动了用蛊的高手,自是十拿九稳的,为什么还要多此一举要挟杨佑维?这不是反而留下了把柄么?” 俞星臣也想不通,便道:“总之这件事暂且按下,我今日要审吴氏,先把这件案子结了。” “那些赃物的原主,你怎么找?” 俞星臣道:“你想找?” 薛放道:“万一还有跟王娘子、或者苏有旺这样的不幸之人呢?” 俞星臣淡淡一笑:“你的想法,跟老将军不谋而合,放心吧,此事老将军已经做了交代,我会暗暗查访的。” 薛放吁了口气:“早说啊,我就不操这心了。”他又嘶嘶吸气:“我要去养伤了,你自己审案子吧。” 俞星臣目送他一扭一扭地离开,似笑非笑。便往前厅去了。 这边薛放被屠竹扶着到了卧房,屠竹忙给他检查伤处,说严重,不是性命之忧,说不严重,也触目惊心。 正发愁,外头有人来,竟是葛静,拿着一盒膏药:“快敷上,这是最好的止血生肌散。” 屠竹忙请他落座,又给薛放清理伤口,敷药。葛静坐在旁边打量,见水盆都染红了一片,一时也甚是心疼:“你看你,素日目中无人,终于吃了大亏了,以后可收敛些吧?” 薛放道:“这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人又不是我弄死的。我白挨了打。” 这打其实也不是白挨的,昨儿杨仪没发现那虫子,若是公然把杨佑维动手的事情说了,这会儿就真的覆水难收。他不过是故意给葛静诉委屈罢了。 葛静语重心长道:“你啊,哪里知道老将军的苦心,那个吴氏攀咬你的事,他知道了,严命里外不许透露,又怕大家不服,才故意打了你一顿。也算给你长长记性。” 薛放瞪他道:“那个女人疯了说的话,我怕她么?” 葛静笑道:“殊不知唯有小人与女子难养?尤其是那种恶毒失心疯的,你招惹她做什么。” 薛放转念一想:“算了,今天我认栽就是。”他又哼哼叽叽对葛静道:“老葛,我受了伤,需要将养个三四天,你帮我跟老将军告个假吧。” 葛静很意外:“你当真?” 薛放道:“你看我都被打的稀烂了,谁跟你说谎?不是我说,以后天阴下雨,指定会腰腿疼。” 葛静迟疑了会儿:“按理说你的要求也不过分,好吧,这件事我跟老将军说去。” 薛放又叮嘱道:“这两天我得回侯府住了,有事儿别找我。” 屠竹在旁听着,很觉着诧异。 等葛静去后,屠竹问:“十七爷,真的要回府里住?” 薛放道:“有正经事呢。” 屠竹好奇,忙问何事。 薛放笑道:“好事。”说着便又爬起来,竟迫不及待:“快,收拾收拾往回。” 他方才只换了一条裤子,但外头的袍子也沾了血渍,正欲换一件新袍,突然看到昨儿晚上杨仪穿过的那件已经给送了回来,忙叫屠竹拿来穿了。 抖了抖衣袖,能嗅到一股杨仪身上那很淡的药气跟薄荷香,薛放越想越是高兴,屁股上的疼已经浑然不觉了。 屠竹看他轻狂的样子,方才葛静在的时候,还一副不能动的架势呢,且破天荒地开口讨养病的假期,这会儿却又仿佛能飞起来。 葛静的那药自然不会这么神效,屠竹怀疑薛放是给打出了什么毛病:“十七爷……我摸摸您的头?” 薛放道:“怎么了?” 屠竹讪讪道:“我看看热不热。” 薛放这才明白:“滚!这叫人逢喜事精神爽,懂不懂?” “被打的那个样子,还喜事?”屠竹震惊。 薛放笑道:“当然不是指这个。对了,快去找找豆子,看看回来没,别叫它又野出去。” 老关家里也养了一只狗,豆子大概闻到他身上有味儿,竟跟着老关去了他家里两次,此后一直过去蹭,跟那狗子倒如同相见恨晚。早上才跟着老关回来。 屠竹出去找狗,忧心忡忡。 之前薛放恨不得天天泡在这里,此刻却又恨不得立刻离开,屠竹后悔刚才杨仪在的时候,没让杨仪给他好好地把把脉了。 虽说薛放“归心似箭”,但他这个样子显然是骑不了马,只好叫了一辆车。 毕竟屁股有伤,连坐都坐不成,要么悬空半跪,要么侧身。 豆子在旁盯着他,时不时把鼻子凑过来嗅嗅,有两次还伸出舌头舔了下,好像要给他疗伤,幸亏是隔着袍子。 薛放哭笑不得,只好攥紧它的尖嘴,笑道:“你可别给老子啃一口,不是好玩的。” 总算回到了侯府,还没下车,屠竹就看到门口上停着一辆车,便对薛放道:“十七爷,家里好像有客人在。” 薛放掀开车帘看去,眼熟:“那是……”一下认了出来,原来那竟是杨府的车轿! 章节目录 第231章 三更君 薛放着急下车, 不小心牵动屁股上的伤,嘶了声,手撑后腰。 豆子身爪矫健地跳下地, 仰头望他,露出的一点眼白, 如同明显的白眼。 屠竹忙来扶着:“十七爷,怎么忘了有伤呢, 就这样跳下来。”说着就低头打量他后面, 生恐对伤口有碍。 薛放忙把他拨拉开, 又踹一脚:“站好了, 叫人瞧见了像什么?” 这会儿门口的家奴小幺们见薛放回来,惊喜交加, 有的赶忙进去报信, 有的赶紧上来请安。 薛放问:“谁来府里了?” 一个小幺忙着说道:“十七爷, 是太医杨家的二少奶奶跟三姑娘。” 薛放意外:“他们怎么来了?” 小幺道:“是家里太太请的。十七爷回来的正是时候。” 薛放不解:“什么我回来的正是时候?” 几个奴仆面面相觑, 知道他脾性有点怪,不敢多言,便笑道:“我们是说, 正凑巧了。” 又有一个见薛放站姿奇特,问道:“十七爷身上有恙?” 薛放道:“没什么,走路崴了脚而已。”正要进门, 又问:“老爷在家里没有?” 小厮道:“老爷先前正出去了。” 薛放大失所望:“去了哪儿?” “听说是给蔺驸马请了去。” 薛放听见“驸马”两个字, 略觉意外, 他当然立刻想起了俞星臣先前跟他说过的话,难道……只是个巧合? 慢慢地进了门,按照他素日的做派,扈远侯不在家里, 他愈发不会去见艾夫人,可今时不同往日,薛放转念一想,还是往夫人大房而去。 进了院门,两个小丫头垂手站在门口上,见薛放来了,便报说:“十七爷回来了。” 薛放正听见里头隐隐有女人说话的声音,小丫头一嚷,就鸦雀无声了。 里头有两个大丫鬟迎了出来,挑帘子,行礼:“十七爷。” 薛放进门,向内转去,见艾夫人坐在罗汉榻上,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的正是杨家的金二少奶奶跟杨三姑娘杨甯。 见了他回来,杨甯先站了起来,屈膝行礼,笑吟吟地唤道:“十七哥。” 薛放点点头:“你也在。” 金二奶奶也微微欠身,薛放倾身回礼。上前见过艾夫人。 艾夫人本来没指望他过来,突然见他来了,若有所感般地看看他,又看看杨甯,微微合眸点头。 薛放道:“给您请安。父亲不在家?” 他跟艾夫人没什么话可说,虽明知扈远侯不在,仍是得有个开口的由头。 艾夫人道:“蔺驸马昨儿下帖子请了去。你怎么忽然回家来了?是有事?”说着又打量他:“你的腰怎么了?” 薛放方才行礼,也只是稍微欠身,没敢太大动作,而杨甯跟金妩在旁也看出了不妥,只是大家不知道他才给打了板子,还以为是腰有问题。 “没什么大碍,”薛放随口道:“之前不小心闪了一下。” 杨甯在旁抿嘴笑道:“十七哥从来的身手利落,大有天下无敌之势,怎么竟然会闪了腰呢?总不会是遇到厉害的高手,打不过人家吧?” 薛放瞥了她一眼:“小丫头爱多嘴,我是不小心而已,又不是跟人过招。” 杨甯嘟嘴道:“那就好,我可担心十七哥吃亏呢。” 薛放道:“你倒是盼着我点儿好行不行?” 艾夫人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摇头道:“十七不要欺负你妹妹,她是关心你。” 薛放一听:“明明是她先取笑我的,我也没欺负到她。” 金二少奶奶在旁笑道:“倒也无妨,太太不必介意,甯儿跟十七爷年纪差不多,他们自然有好些话说。” 艾夫人点点头,对薛放说道:“是了,之前你不也常常往杨家去么?甯姑娘好不容易来了一趟,你若有空,就领她在府内逛逛吧。” 薛放道:“我闪了腰,陪不了。” 杨甯起身:“那我陪着十七哥走走就是了,不会叫你劳累着。” 薛放盯了她片刻:“那也随你。”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门而去,身后金妩笑道:“这十七爷跟甯儿一见面就斗嘴,两个倒是很熟络。” 艾夫人说道:“嗯,就是十七的脾气不太好,怕委屈了甯姑娘。” 金妩道:“太太说哪里的话,我看十七爷对于我们家里的甯儿、对了,还有我们大妹妹,都是极好不错的。” 艾夫人听她提起杨仪,便道:“说起来,这就是那位受封了太医院的仪姑娘?” 金妩道:“就是她呢。之前给太后娘娘看诊,很得娘娘的青眼。” 艾夫人迟疑着说道:“话虽如此,到底是个女孩子,跟男人们一样抛头露面的,可成吗?府里……” 金妩眉开眼笑地:“嗐,太太想到哪里去了,我们大妹妹虽是女孩儿,比好些个男人还能耐呢,不然皇上怎么破格提拔她入朝当官呢?这是光宗耀祖的事,也给咱们女人争了脸呢。” 艾夫人却显然不太苟同:“哦……原来是这样。” 金妩隐约瞧了出来,便换了话题:“我们大妹妹就只有一点儿不好。” 艾夫人道:“什么不好?” “她的身体,天生有弱症,实在叫人担心。”金妩忧心忡忡似的,最后又叹了一口气。 艾夫人则问:“她既然是大夫,你们杨家也满门的大夫,难道治不好吗?” 金妩道:“能治的话我们就不至于如此忧心了,总是太太见到了就知道……” 杨甯跟薛放两个,慢慢地离开了上房。 豆子趴在院墙外头等待,见他出来了,才抖了抖毛,跑了过来。 杨甯盯着豆子:“这狗子一直都在十七哥那里?” 薛放道:“是我的狗,不在我那难道在你那?” 杨甯笑道:“十七哥,我可没得罪你,你怎么开口就呛人呢?” “有吗?”薛放哼了声:“我从来说话就是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 杨甯抿了抿嘴:“别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对一个人说话的时候,绝对是不会这样的,而且还会客客气气,恭恭敬敬,乖乖巧巧的。” “谁说的?你这丫头拐弯编排我是不是?我对谁这样过?那是哈巴狗了。”薛放挑了眉,不服:“你倒是说说那是谁,总不会是皇上吧?” 杨甯道:“皇上面前可用不着乖巧两个字。” “那你快说出来。” “那当然……”杨甯望着他道:“是我仪姐姐。” 薛放顿时屏息,他盯着杨甯:“你……” 杨甯拍手笑道:“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有本事反驳我呀?” 薛放的唇动了动:“我为何要反驳你,哼……我只是不懂,你为什么这么说?”他想问的其实是“杨甯怎么会知道”。 杨甯却并不回答,反而问道:“十七哥,你猜,今儿你们太太为何请我跟二嫂子过来?” “猜什么猜,她不是念旧了么?” 杨甯往前走了几步,止步等着薛放上前:“这可不是,你们太太自然是有用意,才肯请我们的,起初我也不晓得,方才在里头坐了会儿,总算看出了几分。” 薛放不懂,双手撑着腰:“她到底有什么用意?别又是你这小丫头信口开河。” 杨甯道:“她呀,多半儿是在给十七哥相看。” “相看什么?” 杨甯皱眉望着他:“你说呢?” 四目相对,薛放猛地一惊:“你是说……她看上了你?” “哪里是她看上了我,”杨甯微微一笑:“是在给你相看。” 薛放脸色大变:“胡闹!弄什么!不行……” 他嘀咕了声,转身往回就走。 杨甯忙拦着:“十七哥,你干什么去?” 薛放道:“我告诉他们,我心里有人了,不用叫他们费心!” 杨甯笑道:“你心里的人是谁?” “你、哼!”薛放欲言又止,盯着杨甯道:“你难道不知道?少来套我的话,你只说,你是不是跟她们一伙儿的?” 杨甯对上他陡然间锋利冷冽的眼神,心有余悸。 她只得转身,故意哼了声:“没天理……我好心提醒你,你反而这样看我。我真是白做好人。” 薛放疑惑:“提醒我?” 杨甯道:“我知道你心里有了谁,就是那个你在她面前会成为哈巴狗的人。” 薛放听她把自己刚才的话又拿过来揶揄,脸上有点挂不住:“少胡说。”又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杨甯道:“我的意思很简单,十七哥固然好,可惜……我的心里也有人了。” 薛放震惊而意外:“是吗?你……你心里又有了谁?” 杨甯笑道:“你猜。” 薛放啧了声:“你怎么回事,我看起来像是个赌徒么?老叫我猜,我可不耐烦,你想说就直接告诉我。” “我告诉了你,有什么好处呢?” “竟跟我讨价还价,”薛放啼笑皆非:“你不说拉倒,反正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杨甯思忖了会儿,道:“你不想知道也罢了,我只问你,假如家里让十七哥跟别的女孩儿定亲,你会答应吗?” “不可能。”薛放断然说道。 “就算你不答应,但这种事还是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总不成你带人私奔去?” 薛放皱眉:“我选的人,他们自然会答应。” “恐怕未必吧?” 薛放心里确实有点疑虑,但当着杨甯的面,他不想流露出来:“你什么时候对我的事儿这么上心了?” 杨甯道:“因为十七哥的事儿,跟我的事儿有些关联。我为你着想,自然也是为我自己着想。” 薛放问:“我不懂,什么关联?” 杨甯道:“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太太应该是得了侯爷的授意,那就是说,侯爷觉着我堪入薛家的门。可我也跟十七哥一样心有所属……你想娶别人,我想嫁他人,你说有没有关联。” 薛放摇头:“你把我绕晕了,总之你放心,我不会娶你。” 杨甯道:“那你想不想顺利娶到姐姐?” 薛放的心一跳,他本来不愿意跟杨甯说这件事,可她这句话的诱惑太大了:“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杨甯道:“我可以帮助十七哥促成这件事,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也得帮我一把。” “帮你干什么?” “我之前做了一件错事,我喜欢的那人不肯原谅我,我想尽快让他回心转意。” 薛放听到这里,才真正好奇了:“你这小丫头,这么快就思春了?你到底喜欢的是谁?人家知不知道?你别是单相思吧?那就没意思了。” 杨甯眼神一暗:“他心里也有我,只是我伤过他罢了。” “他到底是谁,我认不认识?” 杨甯微笑道:“十七哥当然认识,甚至再熟悉不过了。”她看薛放诧异的表情,补充:“几乎每天都会见到他。” 薛放略一想,满脸震惊:“你喜欢屠竹?” 杨甯愕然,脸色一沉:“十七哥!” 薛放长吁了一口气,笑道:“我开玩笑的。料想这小子也不会背着我干出什么来。” 杨甯不敢再叫他乱猜:“我喜欢的人,是俞三哥。” “俞三哥是……”薛放嘀咕着,突然意识到:“俞星臣?” 他瞪着杨仪,这一瞬间突然想起了好些被遗忘的事情,——那是在羁縻州,他跟俞星臣在大佛堂那里见着,杨仪似乎是曾经拿他做杨家的女婿来试探过俞星臣。 这件事他早就淡忘了,没想到……薛放疑惑地打量杨甯:“你什么时候跟他勾搭上的?” 杨甯又沉了脸色:“十七哥!你说话忒难听!” 薛放咳嗽了声:“我只是有点诧异,俞星臣看着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难道私底下跟你这小丫头……好啊,怪不得我一直瞧他不顺眼,果真是个道貌岸然、表里不一的人!” 杨甯道:“十七哥,你这又是偏颇之词,若我跟俞三哥是什么勾搭,道貌岸然表里不一,那你跟仪姐姐呢?又能好到哪里去?” 薛放笑道:“我们可不一样,我跟杨仪是患难生死之交。” 杨甯哑然。 薛放得意洋洋道:“你这小丫头没话说了吧?” 杨甯垂了头,轻声道:“那你怎么知道,我跟俞三哥不也是患难生死之交呢?” 薛放疑惑:“嗯?” 皇宫,太医院。 杨仪进宫之前,把那个装着食脑虫的瓶子先给了小连,让她先带回杨府里去。 毕竟这是宫中,就算给人发现了,只怕也会问个图谋不轨的罪名。 到了太医院,一路遇到几个平日里见了她都不阴不阳的太医,正聚在一起说话,看见杨仪,一个个脸色微妙。 其中一人却主动跟杨仪打招呼:“杨侍医。” 杨仪止步回礼,那人笑对她道:“之前关于沙翰林的痈疮症状,要用流气饮还是补益之法的判断,可见还是杨侍医说对了,我们正在议论此事呢。” 杨仪道:“此话怎讲?” 那太医道:“先前陈太医等不听良言,只坚持用二十四味流气饮,结果沙翰林症状越发重了,他们这才果断改换方子,用了四君子汤加减,今日才见了好。可见还是杨侍医料得先机,叫人佩服。” 杨仪一笑:“倒也不必,治病并无绝对,我也是偶然说中了。”竟并无骄矜之态,一点头,转身走了。 几个太医彼此相看,想到那日对于杨仪的排挤不逊等话,都觉着惭愧,便各自嘿然散开。 杨仪去了书库,半个时辰后,林琅派人来叫她,照例去给太后请脉。 两人来到了太后宫中,正太后在跟一人说话,林琅便跟杨仪止步在外。 不多会儿丹霞迎了出来,笑道:“永庆公主进宫给太后请安,请两位稍等片刻。” 林琅笑道:“劳烦女官。” 丹霞却看杨仪,温声关切地说道:“杨侍医你好些了?脸色仍是不佳。你身子本弱,要是有什么妨碍,不要硬撑。你知道太后也很疼惜你。” 杨仪道:“多谢姐姐,我已经好了。” 丹霞莞尔一笑,进了里间。 顷刻,里头叫传太医,林琅跟杨仪便行入内,分别给太后诊脉,林琅诊过之后,蹙眉不语,等杨仪诊了,看见她的神情,便知道跟自己所听一样。 太后已经看了出来:“又怎么了?” 林琅陪笑道:“娘娘的脉象又有些沉涩之意,必定是又有谁惹了娘娘不快,动了肝火了?” 太后道:“你是听人说了呢,还是从脉象上看出来的?” 林琅忙道:“娘娘,不信微臣的话,只问杨侍医就知道了。” 杨仪垂首道:“娘娘的脉弦数,林院首所说无误,娘娘的病症正当好转的紧要关头,切记勿要动肝火才是,不然……” 太后啧了声:“你们这些人真是……什么都管着。难道本宫愿意跟人生气?都是不遂心的事情太多。” 此时,一个温和些的女声在旁道:“娘娘,先前为娘娘的病症,儿臣日夜悬心,只恨不能以身相替,这些日子总算是老天垂怜,才让娘娘凤体转和,还求您多以自己为要,善加保养才是,跟您的凤体相比,就算天大的事,又有什么要紧的?” 这人,自然正是永庆公主。 太后才一笑:“罢了,你好不容易回宫来一趟,何必说这些不高兴的。你也放心,林院首跟杨侍医的话,本宫是最听的,知道他们两个都是难得的好太医,还指望着他们呢。” “是。”永庆公主笑着回答。 太后又看向杨仪:“你大概没见过杨侍医吧?你也瞧瞧,是不是极好?” 永庆公主转头看向杨仪,仔细打量。 太后道:“杨仪,你抬头无妨。” 杨仪这才敢抬头,却见面前一个盛装的丽人,生得雍容华贵,美貌端庄。虽然从未见过,但……竟隐隐地透出几分熟悉。 她行礼道:“参见公主殿下。” 永庆公主含笑望着她道:“果真是个天仙般灵透出尘的妙人。难得。”她转向太后:“儿臣在外头,也听说了好些有关她的传闻,着实不俗。” 太后道:“你以后若有个头疼脑热的,只管叫她帮你看,她的言语直爽,判的又准又利落……” 丹霞在旁忙笑着打圆场:“娘娘,您别见着什么好的物件儿、好人的,就只管想着公主,只不过物件儿倒也罢了,杨侍医却是太医,您虽是一团美意仁心,可叫公主听了,还以为怎样呢。” 太后一怔,旋即笑道:“我自然是深知杨仪的好,才不拘那些小节。” 永庆公主也含笑柔声道:“儿臣深知母后的拳拳呵护之心,唯有感激而已。” 林琅跟杨仪两人退了出来,一并往太医院而行。 杨仪正忖度为何永庆公主给自己一种熟悉之感,林琅却似想起什么来,他小声对杨仪道:“对了,你之前问的那个什么……乳中气郁内结的案例,可还记得?” 杨仪怔住:“是,就是那位宫中的太妃娘娘,院首为何提起此事?” 林琅道:“那位薨逝的太妃……就是永庆公主的生母。” 杨仪大出意外,她想了想,忽地又一震:此刻心底突然间出现在夏家的时候,屏风后那位遮着脸的“贵人”。 杨仪蓦地回头看向太后的启祥宫,她心里已经知道了,那日自己给她看诊的,十有**,就是这位永庆公主了。 不过……太妃娘娘患了那种乳症身故,怎么永庆公主也有同样的症状,难道这种症,还能遗传不成? 这个……倒是从没有过记载。亦或者是个巧合? 是日午后,申时之时,杨仪出宫。 正将到午门,却正遇见永庆公主的车驾。 公主见了她,竟止步回眸。 杨仪只得迈步上前,躬身行礼。 永庆公主望着她:“杨侍医,本宫正欲回府,你跟我同行,如何?” 杨仪犹豫。 可公主开口,岂能推脱,杨仪只得说道:“是。” 永庆公主上了车辇,杨仪扶着一名内侍的手,也跟着步入其中。 前方等待她的小甘跟杨佑持见状,很是诧异,只得退避行礼。 车辇缓缓向前,帘子垂落,两名侍女跪在角落,一声不响。 轿辇之中甚是宽敞,足够七八人而不觉着拥挤,荷包香囊垂悬车壁,香风阵阵。 杨仪跪坐在永庆公主的身侧。 永庆公主望着她道:“你已经知道了吧。”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 假如林琅没告诉她那太妃的事情,她还未必能往这上面去想,但…… 她没法儿假装:“是。” “是怎么知道的?”永庆公主问。 杨仪心里有种不怎么好的感觉,竟不便把林琅才跟自己提起的那一节说出来。 她道:“先前并不知道,只是为了查明该如何用药最妥,于是多翻了些案例,曾见过……宫中一名太妃娘娘便薨逝于此症,才断定不能用流气饮的。” “呵,”永庆公主笑了两声:“本宫就猜到如此。你这么聪明的人,自然就想到是本宫了。” 杨仪汗颜,不敢告诉她是今日才知道的。 不料,永庆公主又道:“听说杨侍医……跟巡检司诸位走的颇近,可是真的?” 杨仪一怔,不晓得公主为何提起此事:“回殿下,巡检司内一时欠缺人手的时候,会叫臣去帮忙。” 永庆公主道:“不知都帮了什么忙呢?” “这……有时候是验尸,有时候是救人,无非如此。” 永庆公主缓缓点头:“杨侍医果真是能人,既得太后的青眼,竟也能在巡检司如鱼得水,连我也有爱才之心啊。” 杨仪不晓得她是何意,只得问道:“不知殿下的玉体可好些了?” 永庆公主目光转动:“嗯,你开的药可见对症,最近已经疼的轻了……” 杨仪本想再给她诊脉,可公主竟似没有这个意思。她也不好造次。 永庆公主没再开口,车辇内的气氛有些凝滞。 只听到车辇过闹市,那逐渐消失又再度响起的外头的响动。 终于,永庆公主沉沉凝视着她,竟问:“你给本宫看诊的事,可告诉过谁了吗?” 杨仪诧异:“回殿下,臣并不曾对任何人说过,且当时也不晓得殿下的身份。” 公主若有所思:“杨仪,本宫信你。” “是。”杨仪哑然。 永庆公主却又盯着她道:“你……可别辜负本宫的一片信任。” 杨仪正莫名,却听到外头有人吵嚷,永庆公主皱眉道:“何事。” 一个侍女打开车窗,外头有人道:“是夏家的绮姑娘骑马拦路,说是听闻杨侍医在公主的辇上,请她快去救人。” 杨仪极为诧异,不知夏家是谁有什么急症,竟让夏绮这个身怀六甲的孕妇骑马而来。 永庆公主的眼睛却眯了眯,嘴角浮出一点别有深意的笑。 她看着杨仪,道:“看样子,对杨侍医青眼的可不止是太后跟巡检司。你且去吧,休要让夏绮久等了。” 杨仪慌忙行礼,退出车辇。 还未下地,果真见夏绮一身女装,飒爽英姿地骑在马背上。 夏绮的脸色不佳,双眼却急切地盯着车驾处。 直到看见杨仪露面,才似松了口气。 杨仪慌忙上前:“绮姐姐?你怎么……” 夏绮伸手:“上来!” 她的声音不容分说,杨仪竟糊里糊涂地伸出手,却不知如何动作。夏绮又吩咐道:“踩着马镫,分开/腿,坐到我身后。” 杨仪还没学过骑马,晕乎乎地按照她的吩咐行事,不免笨拙,冷不防夏绮反手在她腰间一揽,竟用了一股巧劲儿将她抱拦上来。 杨仪顿时腾云驾雾,下一刻,人已经跨坐上马背。 她惊魂未定,赶紧先抱紧了夏绮的腰,又不敢碰到她的肚子:“绮姐姐?” “抱紧。”夏绮喝了声,一抖缰绳,马儿往前飞奔。 杨仪脑中发晕,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要掉下去了! 章节目录 第232章 加更君 杨仪昏头昏脑,这若是从马背上掉下去,那可就必死无疑,只能奋力抱紧夏绮。 双手环绕,感觉手底下夏绮的肚子突突的,杨仪心惊:“绮姐姐,你……” 路上的百姓们忙着避让,又纷纷侧目,不知这闹世骑马的女子是何人,为什么背后还坐着个俊秀少年,又仿佛身着官服。 夏绮拧眉咬牙,策马转了两条街. 眼见快到夏府,她再也撑不住了,闷哼了声,握缰绳的手一松。 杨仪正察觉不对,看她停下来,赶忙道:“绮姐姐,你这样怕是动了胎气!” 恰好这时,迎面一辆马车奔来,车中一个丫头探身,正是夏绮的丫鬟英荷,看到他们在这里,忙大叫了声。 马车冲上前,英荷跳下地,先扶着杨仪下来,两人合力,扶抱夏绮下马,此刻她的裙子已经濡湿了。杨仪惊心:“快送她上车!” 夏绮虽然腹痛难忍,脸色惨白,但竟比她两人都要镇定:“莫慌……”自己挪到车边,略一用力,闷哼了声,抱着肚子跌跌撞撞入了车中。 杨仪赶着要上去,又回头问英荷:“府里是谁急病了!为什么要让绮姑娘出来找我?” 英荷看她道:“哪里有人病了!还不是为了……” 见她莫名,英荷道:“唉!回头再跟姑娘说罢!” 杨仪见车后还跟着人,便道:“叫他们去请稳婆。绮姐姐大概是要……” 英荷吃惊:“这才七个多月,怎么能……” 杨仪低低道:“她的胎本就不稳,方才又纵马颠簸,总之快去!” 英荷心慌慌,赶忙吩咐人去找稳婆,自己扶着杨仪上车,吩咐快回夏府。 车中,夏绮扶着肚子,脸上的汗把头发都湿了。 杨仪给她诊了脉,她显然即将生产,可毕竟不足月份,竟不知如何。 她的手指摁着夏绮的手腕,夏绮抬头看她:“你慌什么,我都没慌。”原来夏绮试出了杨仪的手冰凉,故而出言安抚。 杨仪按捺心惊:“姐姐太冒险了,什么大不了的事,你居然不顾身体。” 夏绮却望着她一笑:“如今没事了。” 杨仪觉着这话有些古怪,夏绮却微微闭了眼睛:“是要生了吗?” “多半如此。” 夏绮的额头上有冷汗渗出,她咬了咬牙:“不管怎么样,你在这里我就放心了。” 杨仪掏出帕子给她擦拭,虽然她对妇科尤其是生产之事并不很精通,这一刻却还是握紧了夏绮的手:“放心,一定会顺顺利利。” 夏府中,之前夏绮策马出门,陈夫人焦急万分,在二门上等消息。 外间马车一拐弯,陈夫人亲自带了丫鬟仆妇出门,不等夏绮落地,便抬了进去。 杨仪随着英荷向内走,见那么多人簇拥着夏绮,她略微放心。 英荷正欲赶上前去,又回头看着杨仪,含泪说道:“今日姑娘……是为了您才这样的。请务必要想想法子,千万不能让她有事。” 杨仪惊心动魄,忙拉住她:“什么?为我?为何?” 英荷道:“究竟详细,我也不清楚,总之,从一早上公主娘娘进宫,姑娘就坐卧不安,特意派人去宫门口看着,方才杨侍医你才出宫就给公主接上了銮驾,小厮回来报信,姑娘听说后,便不顾拦阻,骑马出去了。” 杨仪松开了英荷,后退了半步。 她想到方才在公主銮驾上跟永庆公主的对话,当时她隐隐听出了公主话中的锋芒跟一点寒意,但也没当回事。 毕竟杨仪自觉并没有做错什么,不管是给公主看诊,还是开方子……她是个大夫,治病救人,还不至于招惹什么怨恚。何况又不是开错了方子治坏了人。 直到此时英荷说了夏绮骑马而出的缘故,杨仪才后知后觉,察觉出那平静底下的凶兆。 永庆公主对她,是带有一股敌意的。 为什么?莫非只是因为她知道了公主的身份?然而有病当治,也不用讳疾忌医,何况她也没有就把此事到处宣扬,就连林琅也未曾告诉。 公主这又是何必? 杨仪按捺着满心疑惑,跟着英荷进了房中。 这会儿稳婆尚且没有到,陈夫人自己给夏绮查看,见羊水已然破了,又有血出。 陈夫人一叠声催促:“人怎么还没来!这已经不能等了!” 夏绮忍不住痛呼出声,但虽然如此,胎儿却并不见露头,竟毫无动静。 杨仪拧眉不语,只在心里极快回想当初自己在羁縻州被黎渊所托、给那女子催产的情形。 如今夏绮虽不足月,但生产已经迫在眉睫,她竭力回想当时如何运针,再结合方才给夏绮诊脉所查……所有一切在脑中迅速融会贯通。 “太太,我来试着给姑娘针灸。”杨仪上前一步。 陈夫人抬头:“可、可以吗?这也能用针?” 夏绮闭着双眼颤声道:“叫她来!” 陈夫人慌忙退到一边儿,杨仪便先运针,泄去夏绮的三阴交之气,又去补针手阳明穴,合谷穴……这正是之前她用过的虚下实上的法子。 做完了这些,杨仪又听了听夏绮的脉,便叫把她的衣裳撩起,就在她肚脐下方的关元穴旁轻轻刺入,旋即又用另一枚银针,在另一侧刺入,两处穴道一并针入。 陈夫人见她针入颇深,生恐伤着胎儿,想要制止,又不敢出声。 杨仪旋针片刻,试了试夏绮的肚皮,察觉似有错顿缩紧之意,不再似先前那样平静,她知道起了效用,只不知效果如何。 夏绮低低闷哼出声:“好像……”疼的说不出来,脸都扭曲了。 恰好稳婆总算赶到,众人让开,稳婆往下看去,大声道道:“好!已经动了,奶奶快用力!要生了!”原来宫门已开,稳婆已经瞧见了胎儿小小的头。 陈夫人的脸上这才露出了一点惊喜惶恐之色,杨仪却小心地将针拔了。 稳婆一番忙碌,没费多长时间,便接生了一个比猫儿崽子大不了多少的小娃儿出来。 因为不足月,婴儿看着格外的纤弱,陈夫人在旁看的惊心:“怎样?” 稳婆打了那婴儿两下,听见他微弱的哭声,稳婆笑道:“没事儿,能出声就行,只是有点太险了,这早产的孩子,最怕耽搁时间闷在肚子里……幸亏奶奶福大,才这样顺顺利利。” 陈夫人心想,这人要是早来半刻钟,只怕也说不出这话了。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杨仪,见她正在抬袖子擦汗,陈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却掺杂着愧悔。 稳婆动作利落,为夏绮清理妥当,安排汤药,幸亏夏绮是武将之女,从小体格健壮,不至于有大碍。 陈夫人早就相看过合适的乳娘,只是日子提前,只能赶紧把人找来。 一应里外,有条不紊。 杨仪在外间看他们忙忙碌碌,想到方才生出来的那个小东西,只觉着惊心。竟为那瘦弱孩子感到担忧。 可一想到夏绮今日早产的缘故竟是为了自己,她就又是后怕,又实在过意不去。 见大家都在忙碌,也不需要自己了,杨仪想了想,便退了出来。 不料杨佑持跟小甘因为见公主接了杨仪,不知缘故,就远远地跟着公主的车驾,谁知夏绮把人弄走了,他们两个只能又跟着来到了夏家。 杨仪听说他们在,索性出门。 夏家的人本来请了杨佑持进内喝茶,杨二爷哪里有心思喝茶,知道夏绮早产,未免也捏了一把汗。 正来回踱步,里头有好消息传了出来,杨佑持才跺脚笑道:“好的很,我就知道有大妹妹在,不至于如何!” 欢喜中,见杨仪从外出来,倒是有点儿心不在焉恍惚之意。 杨佑持迎着笑问:“绮少奶奶母子平安,大妹妹该高兴才是,或者是因为太累了?” “二哥哥,”杨仪强打精神:“是有点儿累,咱们回去吧。” 杨佑持接着她往外走,道:“只是好好的这少奶奶怎么骑马跑了出去,这还好是有你,不然的话……真叫人没法儿说。” 杨仪也不便说夏绮多半是为了自己,正欲上车,里头英荷追了出来:“杨侍医,怎么突然要走?” “姐姐已经没事了,我先回去,改日再来探望。” 英荷道:“这会儿姑娘没有力气,只怕待会儿醒了要找你,这走了……” “你叫她安心好好保养,我要么晚上来,要么明儿赶早。” 英荷小声道:“那我转告姑娘,您可别忘了。” 小甘扶了杨仪上车,杨佑持道:“这少奶奶跟大妹妹倒是极投缘的。” 往回走的路上,小甘悄悄地跟杨仪道:“今儿扈远侯薛家,请了咱们二少奶奶,还有三姑娘一起去府里。” 杨仪诧异:“是吗?为了什么事?” 小甘眼神闪烁:“不知道,他们都在猜测,也没有个准话。有的说,是因为侯爷的身体不好,本来想请府里的大爷去看看,可偏偏大爷病了……” “大哥哥病了?” 这会儿外头的杨佑持也听见了,道:“对了妹妹,我正想问你,昨儿晚上巡检司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大哥回去后,就神不守舍的,到了半夜竟发起热来!怪吓人的,惊动了大老爷跟二老爷,灌了药,又扎了针,才总算消停些呢。故而今日都没有去太医院。” 先前在太医院里,杨仪只隐约听说杨佑维没去,只以为他是想在府里歇歇,没想到竟是病了。 杨仪便道:“巡检司里也没什么其他的,应该是大哥哥这一阵子过于操劳才病倒了。” 说了这句,又问:“二哥哥,今儿扈远侯府请了二嫂子过府?” 杨佑持闻言,也有点神情异样:“是,是啊,咱们两家子先前互有来往,也不怎么稀奇,想必过两日,这位侯夫人也要来咱们府里走动呢。” 杨仪心里猜到了一个想法,却并不提,只转开了话锋,问药铺子的事。 这下杨佑持有了精神,便跟她说道:“我从昨儿一直为了这件事在忙……”把如何选址,开铺,起名号,找伙计等滔滔不绝。 杨佑持笑道:“妹妹,别的事情自然不用你操心,只有一点,这药铺的名字,还是得你起。” “这个……”杨仪沉吟:“我回头想想,若想到好的就罢了。” 杨佑持道:“你想的不管是什么,自然都是好的。” 回到了府里,杨仪先去给老太太请了安,见邹其华不在,就告退出来,去了大房。 杨佑维的情形虽然好转,但心病不退,杨仪在路上就猜到了。 此刻邹其华正在照料杨佑维,见她来了,忙迎进来,杨佑维也立刻坐起来,有点紧张地看着她:“大妹妹……” 杨仪点头,杨佑维便跟邹其华道:“去给大妹妹拿些好茶来。” 从昨儿杨佑维回来,便魂不附体,邹其华问他缘故,他只是心事重重地不说,邹其华本还想跟他说杨首乌的事情,见状只得压下。 谁知半夜又高热起来,说了好些胡话,邹其华知道他在巡检司必定有事,跟着担惊受怕,暗自垂泪。 如今杨仪来了,她本想问问,见杨佑维这般说,便先退了出来。 杨仪便靠近了些:“事情查清楚了,那人的死,跟哥哥并无关系。” “真、真的?”杨佑维又惊又喜,却不太敢信:“那他是怎么死的?” 杨仪就把在脑中发现了食脑虫的事情告诉了杨佑维,道:“那只小虫子我已经叫小连带了回来,如今还放在瓶子里。此事巡检司的冯旅帅跟众人也都知情,已经定案了,所以哥哥大可以放心。” 杨佑维听后,泪滚滚而下。他一辈子连一只鸡都没杀过,何况是医者仁心,昨儿晚上以为自己害了人,虽然有薛放做主给他瞒下,他心里如何过得去,失魂落魄回来后,那股内邪自外发散出来,竟病倒了。 虽然服了药,但心病还在,自然存着病根,如今听了杨仪的话,才算放心,半是欣慰地落泪道:“大妹妹,还好有你,不然我只怕……” 杨仪道:“哥哥该去了心病,尽快好起来才是,昨儿晚上十七爷叫你回来,是为了让你守着嫂子跟山奴,你怎么反而病了,让嫂子为你担心?如今且快些养好了吧。” 杨佑维含泪点头:“是我辜负了小侯爷跟妹妹的苦心,知道了。” 在门口处,一直不放心的邹其华听到这里,不由也泪如泉涌。 杨仪离开大房往回的时候,正看到杨甯跟金妩两个说说笑笑走来,见了她,金妩脸色稍微讪讪地,杨甯却面不改色迎着,行礼道:“姐姐回来了。” 杨仪瞥了她一眼,“嗯”了声,又向金妩点头:“二嫂子。” 金妩忙笑道:“你二哥哥也回来了?我正有事找他商议,先去了。”刷地没了人影。 杨仪看看杨甯,正迈步要走,杨甯道:“姐姐该知道我今日去了扈远侯府吧?” “那又如何。” 杨甯道:“那姐姐猜不猜得到,我们去这一趟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事情我不想猜。”杨仪依旧冷淡。 杨甯笑道:“这是跟姐姐切身相关的,为何这样漠不关心?” “哦?”杨仪转头看她,“你有话就直说,我不喜欢绕弯子。” 杨甯道:“我知道你心里恨我,我说的话你自然不爱听……只是,我现在是真的知道自己错了。” 杨仪疑惑地看她,不知她又要弄什么花招。 “我找过三哥哥了,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跟他在一起。”杨甯盯着杨仪,轻声道。 杨仪不禁扬眉:“是吗?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你前些日子还弃如敝履,今日又是怎么了?” “今日就当我敝帚自珍吧。”杨甯接了一句,微笑道:“总之,不管姐姐信不信,先前我当着他的面认了错,我不想好好地就错过他……” 杨仪看出杨甯眼底闪过的一丝黯然,冷笑:“你敝帚自珍也好,弃如敝履也罢,都跟我无关,也不必跟我说。我同你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可是侯府不这么想啊。”杨甯道。 杨仪皱眉:“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姐姐如今跟十七哥两情相悦,我也愿意看姐姐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所以我帮姐姐做了点儿事。” 这种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杨仪呵地一笑:“你做了什么事?” 杨甯道:“自然是撮合这门亲事。” “大可不必,”杨仪哼道:“我说过了,我跟你秋毫不犯,你最好也别自作主张。” “我是真心的好意,当然……”杨甯道:“也有我的私心。你跟十七哥成了,对我自然也有好处。” 杨仪盯着她看了会儿,也不想问她什么“好处”,只道:“我再跟你说一遍,你的私事我不想理会,而我的事你也别沾手,你跟我之间只能如此。” “你再怎么否认,你我是姊妹之间,”杨甯望着她转身:“这个是改不了的。” 杨仪吁了口气:“必要的时候可以改,只是我不想让事情变得难看,你也不要逼我走到那一步。”她刚要走,又道:“至于你什么好意,我不领受,可你要是胆敢利用我或者十七……再胡作非为,我笃定你会后悔莫及。” 杨甯皱眉道:“你非要跟我这样?一点挽回的机会都没有?” “是!绝没有!”杨仪答了这声,向前走开。 杨仪回到院中,先沐浴更衣。 小甘小连给她擦拭头发,杨仪叫拿出那个装虫子的小瓷瓶,里头悄无声息。 小连小声道:“一整天了,我都不敢碰,是不是已经憋死了?” 杨仪凑近耳朵,却听见里头隐隐还有沙沙之声。 想来也是,这小东西能钻到人的脑髓中去,那头颅之中又如何能够自在呼吸,它却活的像模像样,这区区的小瓶子又怎能闷死它。 渐渐地入了夜,竟起了风,天边闷雷声响。 杨仪本想去夏府探望,可身上乏累,只得派了小连前去询问,得知夏绮正休养,并无大碍,孩子虽然体弱,但也还算妥当,叫她放心、天气不好千万不要夜间走动之类。 院门早已经关了,小甘跟小连两个,背口诀的背口诀,认药材认药材,十分认真。 又过了半个时辰,风小了些,却更闷热,天边时不时地有闪电掠过。 杨仪靠窗翻书,想到这两日发生的事情,感觉就如同此刻的天气,风雨欲来。 正想到永庆公主的事,只听细细的刷拉拉声音,原来是雨到了。 次日早上,杨仪洗漱停当,准备去探望夏绮。 出门,还没到街口,却是斧头带着豆子,跟一个薛府的家奴飞奔而来,看见马车就上前拦住。 小甘探头:“斧头,怎么了?” 斧头仰头,泪汪汪地:“小甘姐姐,仪姑娘在车内吗?快去我们府里一趟吧,人仰马翻了!” 章节目录 第233章 二更君 扈远侯府。 昨日,薛侯爷是过午才回来的,人已经喝的酩酊大醉。 艾夫人大惊,薛搵身上有疾,之前大夫叮嘱过要少饮酒,今日却如此。 驸马府的人送了进内,才告辞而去。 薛搵胸口翻涌,甚是难受,艾夫人命人速准备醒酒汤,勉强灌了半碗。 扈远侯吐了一阵,昏睡过去,直到晚上才醒来,依旧不适。 薛放叫斧头来打量了两次,见酒力未醒,只得随他,何况自己也要养伤。 到了晚间,扈远侯总算恢复了几分清醒,艾夫人叫他喝了汤,又吃了半碗养胃的绵粥,就问他为何竟喝的这样。 扈远侯皱眉道:“外头应酬的事情,你不用管,只把家里弄妥当就行了。”他说了这句,又道:“对了,今日不是请了那个什么……” 略一想:“杨三小姐过来了么?你看着到底怎么样?” 艾夫人思忖着说道:“若说相貌,这三姑娘确实是没什么可挑的,就是……看着年纪太小了,不太懂事,当着我们的面儿就跟十七斗起嘴来了呢。” 扈远侯转头:“哦?斗嘴?” 艾夫人笑道:“可不是么,她健谈倒是健谈,就是缺了点稳重。” 扈远侯皱眉:“才十五岁,家里又向来宠爱,恐怕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吧,不免有几分娇纵。” 艾夫人“嗯”了声:“我看十七本就是个难以管束的性子,倒是该给他找个……稳得住的,不然两口子将来谁也不让谁,只管鸡飞狗跳,也不是常法。” 扈远侯想了想:“那十七是个什么意思?” 艾夫人道:“我倒是看不出来,回头侯爷或许亲自问他,自然知道。” 扈远侯道:“我听说他今儿回来了?” “一大早就回了,几乎是杨家姑娘跟二少奶奶才来不久,他就回了,我起初还以为是他听说了,后来才知道不是……”艾夫人又忖度道:“另外,十七似乎闪了腰、又崴了腿之类的,我也没听真切,打发丫头去问,他只说不妨事。” 扈远侯就叫人去把薛放叫来,一会儿功夫果然来了,因为昨夜一整宿没睡,今日无事,薛放索性睡了大半天,先前才醒来吃了饭。 薛放上前行礼,关怀备至地:“给父亲请安,您身体没事儿吧?好好地喝那么多酒做什么。” 扈远侯正吃茶,闻言几乎喷了,抬眸看他循规蹈矩的样子:“你今儿怎么了?” 薛放笑道:“没怎么啊?” 扈远侯拧眉望了他一会儿:“那你今日怎地这么早回来了,不去巡检司了?” “这毕竟是我的家,”薛放叉了叉腰,他消消停停养了这大半天,伤口总算有愈合的迹象,只越发不敢乱动了,“我当然是得回来住着。” 扈远侯只顾瞪他,几乎忘了吃茶,艾夫人见状便道:“十七,你来的正好,你父亲正也有话要问你。” 薛放道:“什么话?” 扈远侯把茶盏放下,清清嗓子:“你老大不小的了,自然该考虑终身大事了。我只问你,今儿来的杨家三姑娘,你觉着如何?” 因为杨甯提醒过,薛放才有心理准备,可听他说出来,仍旧哑然失笑:“她?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片子。” 扈远侯听这般轻飘飘的口吻,问:“怎么,你没看上她?你……” 艾夫人见他瞧了自己一眼,就起身往外去了。 扈远侯见她走了,才道:“你不是说你心里有人了吗?难道不是杨三姑娘?” 薛放愕然,旋即点头叹道:“幸亏你没去摆摊算命,不然得叫人打死。” “少口没遮拦的,这是对父亲说的话?” 薛放忙又笑道:“父亲大人息怒,我这次回来,也正想给您商议这件事,我已经打定主意了,要赶紧去提亲才是。” “跟谁提亲?你说明白。”扈远侯指着他,着急。 薛放道:“也是姓杨,但不是杨三,是……杨家的大小姐,杨仪。” “杨……”扈远侯疑疑惑惑,才唤了这个字,突然道:“杨仪,就是那天在付逍那里见过的?杨侍医?” 薛放笑眯眯地说道:“就是她。” 扈远侯张口结舌,脑中拼命回想那日跟杨仪见面的情形……先前他进门之时,楞眼看见个相貌秀美的“少年”立在付逍跟前,身着内医院服色,还以为是宫内哪一位太医来了。 当时付逍跟他介绍说:“这位是杨仪,最近受封太医院的杨侍医。” 又对杨仪道:“这就是扈远侯薛侯爷。” 杨仪本就觉着这名武官的相貌气质,仿佛有点儿眼熟之意,听了这话才知道是十七郎之父,急忙行礼。 可就算她开了口,付逍又介绍了,扈远侯一时竟还没回味过来那就是“杨仪”,杨家的那位大小姐,好歹彼此又说了几句话后,才恍然明白。 “可是她……”扈远侯震惊地望着薛放:“她根本不像是个女子,你怎么会喜欢她?” 薛放一怔:“人家就是女子,什么叫根本不像?”他觉着扈远侯的话实在可笑:“再说,我喜欢她,跟她像不像女子有什么关系?按照你的说法,是个女子我就该去喜欢了?” 扈远侯急得一摆手:“住口,你……你之前说的你心里喜欢的人就是她?” 薛放道:“除了她,还有谁?” 扈远侯越发呆若木鸡:“可、可你看上了她什么?” “什么都看上了。”薛放觉着扈远侯问的越来越奇怪了:“我不是跟您商议,是来告诉您,我想跟她成亲,所以才回来知会父亲一声,挑个好日子,先订了亲吧。”说到最后一句,他不由又露出了笑容。 “不约,你当真的?”扈远侯不信地追问。 薛放皱眉:“您怎么了?我像是在说笑么?” “杨仪、杨仪……杨侍医,杨家大小姐,”扈远侯揉着额头:“不行,不行。” 薛放没想到会听见这两个字:“什么不行?” 扈远侯愁眉不展道:“这女孩子,又不是正经闺中教养长大的,据说先前流落在外,谁知道经历了什么,如今又跟男人一样在外抛头露面……” “父亲!”薛放没等他说完,便沉声打断了。 扈远侯抬头,目光变化,终于又道:“原先我以为你看上的是杨三,虽然……倒也还过得去,没成想竟是杨侍医。你……我也难猜你的心,只是这件事情……我觉着不妥。京城内那么多才貌双全的大家闺秀,不知多少比她强……” 薛放总算也明白了扈远侯的意思,他盯着侯爷:“这么说,您不答应?” 扈远侯叹气:“这个不行,另选一个吧。” “你以为这是挑菜买衣服?这个不行选另一个?”薛放盯着他,匪夷所思:“我还就看上了她了,这辈子只要她,您要另选,自己选去,横竖别沾我。” 扈远侯抬头:“你又说什么!为父也是为了你好,婚姻之事岂是儿戏?” “你要真为了我好,那就痛快点儿答应,把事儿办了。我自感激你一辈子。” 扈远侯见他一副不由分说的架势,突然疑惑起来。 此刻回想那夜在付逍家里所见,薛放一进门就站到了杨仪身旁,而且又迫不及待跟着杨仪去了…… “你莫不是跟她……做出什么事来了吧?”扈远侯疑惑地问。 薛放道:“什么事?” 扈远侯的眼珠转动:“你、你可跟她有过那种……” 薛放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真是……这也能想的出来!” 扈远侯见他这种语气,这才放心:“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什么叫‘没有就好’?”薛放十分听不惯这种口吻,简直恨不得“有”给他看。 扈远侯道:“你要是做出来了,这杨家也算有点头脸的,她又是个太医院的人,只怕必须要娶她了,如今没有这回事,自然可以有回旋的余地。” 薛放怀疑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定了定神:“父亲,我问你一句话。” 扈远侯道:“你说。” “我想娶杨仪,只要她做我的妻子,你答不答应。” 扈远侯道:“这不是儿戏!” “谁跟你儿戏了。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我不答应。” 薛放走前一步:“真的不答应?” “不约……”扈远侯叹了口气,“一来这杨姑娘的出身不妥,二来,我看她的身体,也不像是个长寿的人,你何必……” 薛放听到那四个字:“你说什么!” 扈远侯听他声气不对,蓦地抬头,却见薛放的眼睛都泛了红。 “我……”扈远侯的唇动了动:“我不过是说了实话罢了。难道不是吗?她那身子骨单薄一把,据说又天生弱症,你要为自己长远打算。” 薛放的手一动,又死死握住。 他咬牙道:“你真该庆幸,你是我爹。”这样的话,他才不能跟他动手。 扈远侯喝道:“十七!” 薛放道:“不过就算是你,也不能一而再地在我面前说她。我告诉你,管她什么出身,什么别的,她在心里就是最好的。我的妻子只能是杨仪。别人都不配!” “别太放肆!”扈远侯呵斥了声,又狐疑:“你这样跟中邪了似的,难不成是那个杨仪,她用了什么手段勾引迷惑于你?” 薛放窒息。 他没想到自己会从扈远侯口中听到这些混账胡话,他本该一走了之,但想到以后,竟还是忍了一口气。 忍了怒气,薛放平静的说道:“我不管父亲在外头听了什么流言蜚语,杨仪是个正经人,跟你所想象的不沾边!你把她想歪一寸都是亵渎。且她虽是女子,做的却是令许多男人都望尘莫及的事,身体柔弱,可自有无可摧折的骨气,她医术超群,心存仁善……身上那么多好处,我看上了她有什么奇怪?难道在你心里,只有女人浓妆艳抹,妖娆鬼魅,或者擅长勾引的,我才能看上?我喜欢的是她这个人!不是你想的那么肤浅!” 薛放一口气说了这么些,仍是意犹未尽:“我能跟她相识,是我这辈子最幸运之事,我只想求她做我的妻子,做我相伴一生的人!没有任何人能取而代之。” 扈远侯惊呆了,良久不曾出声。 薛放深深呼吸,单膝放地,又双膝跪倒。 扈远侯愕然:“你、你干什么?” 薛放跪的端正,沉声道:“我恳求父亲,求你答应这门亲事!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二次求你,第一次你没有答应,这次,就当你为我做的……最好的一件事吧!” 扈远侯怔怔地望着他:“你、你……” 薛搵知道这对十七郎而言意味着什么,他这么恳求,便是铁了心绝不会再更改了。 “要是,我不答应呢?”扈远侯盯着地上的薛放,惊怒交加。 薛放抬头,双眼通红,有薄薄的泪光浮动:“父亲当然知道你不答应会怎样,只是这一次,我绝不会再回来,这辈子,你都别想再见到我。” 扈远侯后退两步:“你这个……”他低低咳嗽了几声,往后坐回了罗汉榻上。 薛放盯着他:“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答不答应。” 扈远侯一拍罗汉榻上的小桌:“闭嘴!” “好,好,”薛放心凉彻骨,冷笑了两声:“真有你的!你唯一能为我做一件好事的机会,你也不肯选,那成!你是在逼我。” 他缓缓起身,转身要走,薛搵怒道:“你站住!你要去哪儿!” 薛放道:“我愿意去哪都成,就是绝不会留在这种地方。” “你敢!” “哦,你能拦我?”薛放扭头:“这次我就不该回来,大概让你觉着我回来了,你就仍是一位好父亲,觉着能管我了是不是?我告诉你,你以前管不了,以后也管不了!” 扈远侯道:“为了区区一个女人,你跟你爹反目?!” 薛放大笑:“是啊,又为了个‘女人’,在你眼里、不管是我娘还是杨仪,都不算什么是不是,可我告诉你,如今这个女人,比一百个你还更重要!” 扈远侯气急,一巴掌甩了过去:“逆子!” 薛放没有闪避,脸上狠狠地吃了一记,嘴唇都给扇破了,咸腥的血在唇上蔓延。 十七郎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在扈远侯打完后,慢慢地回头看他。 薛放什么也没说,满不在乎地抬手把嘴角的血迹一抹,冷笑了声,转身向外。 扈远侯怒道:“薛十七!你给我回来!” 薛放置若罔闻。 扈远侯上前狠狠地将他拽住。 “滚!”薛放挟怒摆手。 扈远侯竟禁不住这般力气,整个被他甩的倒退,身子砸撞在旁边的太师椅上,一阵乱响。 艾夫人在外听见声响不对忙赶进来,却见扈远侯跌在地上,嘴边呕出血来,脸如金纸,呼吸微弱。 “十七!你干了什么!”艾夫人大惊失色,扶着扈远侯呵斥,“再怎么样也是你父亲,你竟敢动手,不怕天打雷劈吗!” 偏偏这时候,外头起了风,一阵阵的闪电乱射。 电光照在薛放脸上,映出他如雪般的脸色。 诚然,薛放对扈远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了。 但他没想过跟扈远侯动手,方才就算扈远侯说了好些关于杨仪的不中听的话,他也仍是忍着。 薛放没料到自己会把扈远侯撞晕过去。 紧急请了一名大夫来看,这大夫因听说了了扈远侯“摔倒”,便判定是有了内伤,还恐怕是伤着了肺,这样的话那就十分难治,仿佛绝症。 艾夫人吓得色变,当场哭了起来。 薛放在外听着,稍微有点后悔,他知道自己的手劲,那一下子又带怒,万一真的把扈远侯弄得重伤……这却是他不想见的。 屠竹小声道:“十七爷,叫我看未必是这大夫说的这样,还是再请个好的来看看。” 于是又请了一位,这人问起扈远侯是素有喘嗖的旧症,就说是病在肺腑,累积成变,故而咳血,他倒没说是给撞伤了的。 艾夫人六神无主,却稍微安心,只能先叫人把两副药都熬上,喂给扈远侯喝。 只因为时候不早了,商议明日再去请太医来给看看,今晚上只能暂且守着。 薛放回到下榻处,只觉着心里燥热,把外衫都脱了,迎着风站了许久。 他在担心扈远侯的病情,也在想以后该如何自处。 本来他打算,今日既然谈崩了,那这个家自然再也呆不下去。他是绝对不会听从扈远侯的看法,去娶什么别人的。 为今之计,要么是离开京内,要么是自己请人提亲礼聘,可不管哪样,都是委屈了杨仪。 而以薛放的性子,他心想,兴许可以跟杨仪商议,离开这里…… 然而杨甯说的那句话却又刺着他的心,什么……“难道要带着她私奔”。 薛放不愿意私奔这两个字,跟杨仪沾边,但他真想就索性带着她一走了之。 如今扈远侯还不知怎么样,薛放只觉着满心茫然,此刻他竟很想见到杨仪。 他只顾天马行空的乱想,冰冷的雨丝打落头上都不觉着,还是斧头跟屠竹发现情形不对,忙冲出去,把他从雨里半拉半拖地劝回了房内。 是夜,薛放便也发起热来。 屠竹跟斧头两人,一夜不眠照看薛放。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斧头先耐不住了,也没有跟屠竹商议,自己就带了豆子,叫了个家奴陪着,跑来找杨仪了。 杨仪赶到扈远侯府,正见到两人狼狈逃窜而出,其中被扶着的一个,略微脸熟,颧骨处还带着伤。 斧头不知如何。那人却看见了杨仪,惊道:“杨侍医?”原来此人也是太医院的一名太医,认得杨仪的。 杨仪忙问:“出了何事?” 那太医战战兢兢道:“府里的小侯爷……简直是病疯了,我连脉还没碰到,就给他掀飞了,瞧我的脸,跑的慢一步还给打死了呢,太过吓人!” 他要走,又不放心叮嘱杨仪:“杨侍医,你这身子骨单薄的,哪里禁得住那一拳,趁早儿别进去讨晦气。” 斧头嚷道:“你赶紧走,胡说什么!” 杨仪皱眉,只叫斧头快快领路。 那太医回头看了眼,叹口气,摇头去了。 门口的薛府家人望着杨仪,一个个十分惊奇。 此时,扈远侯因休养了一夜,已经醒了,只是肺腑之间仍是隐隐作痛,十分不适。 听说薛放病倒,正也暗暗生闷气。突然听说斧头引了个太医服色的人来了,喜出望外。 扶着小厮走出来,迎面一看竟是杨仪,扈远侯的脸色顿时青了。 昨夜父子两人几乎反目,又相继发病,说来正是为了此女,扈远侯几乎忍不住要问一句“你来干什么”。 杨仪却是一如平常,微微欠身:“侯爷。” 扈远侯哼了声。 斧头泪汪汪地说道:“侯爷,我请杨侍医来给十七爷看看!那些庸医不中用的!” 扈远侯张口,又闭嘴,只一摆手。 斧头领着杨仪,几乎拔腿飞奔,豆子也在前头领路。 小甘扶着杨仪,一边儿怕她受不了飞步行走,叮嘱道:“慢些别急。”一边也恨不得快点去见着薛放,很担心他的情形。 此时在薛放的屋内,屠竹也不敢近身,站在门边上,不知所措。 方才那位请来的太医才靠近床边,就给薛放准准地一拳撂了出去,吓的头也不回,连滚带爬跑了。 十七郎病的迷迷糊糊,几乎连屠竹都有些不认识了。方才屠竹上前给他喂水,还给他一把攥住手腕,几乎捏断。 正在忧虑,听见脚步声响,转头一看,豆子跟斧头在前,小甘扶着杨仪在后,正进了门。 屠竹一看杨仪,如同见到了救星或者亲人,顿时也委屈巴巴:“仪姑娘!” 章节目录 第234章 三更君 杨仪拍了拍屠竹的手臂,迈步进内。 豆子原本跑的最快,这会儿却只站在门口上,也不进内,不停地挪动四爪,原地徘徊,唧唧地叫。 有灵性的狗子,显然发现了此刻的薛放,跟平时爱护自己的人不一样,透着危险的气息。 小甘有点担心,跟着走了进来,忽见杨仪一摆手。 屠竹拉住她,小甘回头望着他无计可施含泪的眼睛,轻轻地叹了声,悄悄握住他的手。 这会儿杨仪已经到了床边。 薛放紧闭双眼,眉头拧起,不知是冷汗还是热汗,额头上渗出一层,两鬓都湿了。 他的嘴唇却异常的灰白干裂,跟昨日巡检司见到的那个意气风发的薛十七简直判若两人,一夜之间,仿佛憔悴半生。 杨仪一看,缓缓地咬住了下唇。 抬手过去,悬空落在他的额头上,掌心里都是热热的汗。 他搭在床边的手指一弹,仿佛要动。 杨仪瞥见,左手过去,竟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薛放的手臂还是动了动,但竟并没有打人。 杨仪试过他的额,从左边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轻轻地给薛放把脸上的汗擦拭干净。 薛放若有所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出声,可声音却极微弱。 杨仪俯身,抬手去切他的脉,听了会儿,眉头一皱,突然想起一事。 回头看向屠竹,杨仪靠近薛放耳畔:“十七,我给你看看伤,你不要动。” 薛放显然还没有醒来,但竟冒出了一个含糊不清的“嗯”。 杨仪这才让屠竹过来,吩咐:“小心翻个身。” 屠竹扶住薛放的肩头,杨仪握住他的手引着他,费了点劲儿,总算把十七郎转了过来,而才翻身的瞬间,杨仪便屏住了呼吸。 薛放出的汗,把底下的褥子都打湿了,但褥子上同样也是血迹斑斑,衣袍上也被濡染的不成样子。 杨仪瞬间窒息,忍不住道:“怎么会这样!” 屠竹忙道:“昨日本好了些,晚上跟侯爷争执回来,淋了雨,就不太妙,起初还趴着,慢慢地就这样……我们也不敢动。” 杨仪意识到自己的语气过重,忙道:“不是怪你,我是……因为没想到,不打紧,可以治。” 屠竹难过低头:“是我没看好。” 杨仪叹,把薛放的袍子撩起来,给他解开裤子,往下才褪了一寸,就发现腰下红了一片! 这若不是怕屠竹自责,杨仪定要再说几句话,此刻她只是紧闭双唇,尽量小心地把那被血跟汗染湿了的裤子卷了下来。 杨仪看过许多比这个更严重的伤势,但那些伤对她来说,都是亟待解决的“难题”,她心无旁骛,只要治病。 可如今望见这样,心却狠命地颤了起来,眼睛顿时模糊。 她赶忙扭头,弹去泪滴,重新仔细看过伤处,杨仪吩咐:“让斧头去取三副荆防败毒散,一副化腐生肌散……有没有纸笔?” 薛放这里不常回来,哪里有这东西,斧头道:“仪姑娘你说吧,我能记得。” 杨仪道:“我怕他们不知道化腐生肌散,要没药,**,血竭分别两钱,三七儿茶各一钱,冰片麝香……加枯矾龙骨。” 斧头拧着眉毛听着,转身往外就跑。 杨仪道:“要一盆热盐水……速来。” 屠竹本来想自己去取药,一听还有吩咐,立刻跟斧头分头行事。 小甘心惊胆战:“姑娘,难不成要用盐水……可这、得多疼啊。” “你以为我愿意,”杨仪磨牙道:“这伤口被汗水泡了一夜,都有腐烂之势了。” 把心一横,她道:“你去倒杯水来。” 小甘摸了摸茶壶,还是热的,忙倒了一杯过来,杨仪从荷包里翻出了一颗通窍醒神丹,先用手捏扁碎了些,轻轻捏开他的嘴放了进内。 杨仪抄手略略扶起薛放的头,给他喂水。 薛放恍惚中不知何事,想要睁开眼睛,杨仪道:“乖,喝一口。” 他果然张开了嘴,乖乖地喝了半杯,把那颗丸药吞了下去。 屠竹端了热盐水回来,杨仪亲自用热水煮过的细麻布,沾了盐水,给他清理伤口的腐液。 盐水杀着血肉,薛放若有所觉,身子一阵阵抽搐,鼻端冒出几声闷哼,鼻息都粗重了。 杨仪瞥了眼,不敢让自己再看,只认真地给他清洗了伤口,又用干净麻布擦拭妥当。 将一包十灰止血散先撒了,又给他把额头脸上的汗都擦拭干净,外头斧头跑的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屠竹接了荆防败毒散去熬,斧头把另一幅外用的化腐生肌散给了杨仪,杨仪才给薛放又敷在伤处,又用透气的干净细麻布遮住了。 忙完这些,自己也汗湿淋漓。 小甘先帮她擦了,递了水,又见斧头忙的满头大汗,也忙拉他喝水:“斧头的记性倒是不错。” 斧头道:“为了十七爷,我当然得记得好好的!那药铺伙计也还夸我呢。” 此刻只等那副驱除风寒的荆防败毒散了,小甘就跟斧头挪到门口,斧头道:“我去看看竹子哥哥。” 小甘道:“你在这儿守着姑娘,我去看看吧。” 方才屠竹只顾担心薛放,无暇他顾,小甘想趁着这个时候过去打听打听,侯府到底出了什么事,闹得如此。 屋内,杨仪做完了那些,又擦擦脸上的汗,本要挪到桌子边上坐会儿。 刚一动,突然身上一紧。 低头才发现,不知何时,薛放的手竟紧紧地攥住了她的袍子一角,杨仪略犹豫,顺势在床边坐了。 可这一坐,她想起了一件事,问斧头:“什么时辰了?” 斧头道:“快到辰时了。” 杨仪忙吩咐:“你快去找个可靠的人,帮我回杨家找二爷,叫他去太医院给我告个假……” 斧头也跳起来:“差点忘了这要紧事,我这就去。” 豆子左右看看,这才跑了进来,在杨仪的腿边儿趴下了。 那边,小甘找到正熬药的屠竹,悄悄地问他是怎么回事。 屠竹就把昨儿薛放回来,要提亲,老侯爷不答应,父子两个竟起了冲突,以及薛放不小心,老侯爷呕血昏迷等事情告诉了。 屠竹小声道:“连着两个大夫,一个说是伤到了肺腑,另一个说是之前的病症惹的,我可信不过他们……只是因为天色太晚了,不好再惊动仪姑娘。” “十七爷又是怎么病倒了?” “老侯爷生死不知的,十七爷当然挂心,又担心是自己把他伤出个好歹来,大概揪心……还有跟仪姑娘的事,我们一个没留神,他竟淋了雨……” 两个人对着炉子,小甘道:“我就觉着事情没那么简单,对了,侯爷看中的是谁?” 屠竹含糊道:“侯爷没看中谁,原本只是跟着十七爷的心思猜,不料猜错了而已。” 小甘呆了会儿,问屠竹:“你说以后可怎么办?” 屠竹道:“十七爷都跟侯爷闹翻了,他指定不会听侯爷的。” 小甘道:“可是家长不同意,他可不能私定终身。” 两个人看着通红的炉火,都犯了愁。 杨仪在床边守了薛放一会儿,低头看着他昏睡中的脸庞,这样趴着的样子,让他的脸看来一点儿锐色都没有,反而透出几分无辜的天真。 杨仪时不时给他擦擦汗,其实很想再喂给他一杯水,可惜被他抓着衣袍,走不到桌边去。 望着他干裂的唇,也看清了上面明显的伤痕跟血渍,杨仪不由叹息了声:“以为你无所不能的,为什么把自己折腾成这个稀里糊涂的样儿?”说着,又去诊他的脉。 薛放的眼睫动了动。 杨仪听了脉,又轻轻去试他的额头,仍是滚热。 她不由喃喃道:“若病出个好歹来……叫我怎么办。就算是多想一想,也不该把自己弄得如此狼狈。” “我、不是故意的。”薛放突然出声,声音嘶哑不堪。 杨仪垂首:“醒了?” “方才就醒了,”薛放抬眸看向她,缓声道:“还以为我是在做梦。” 杨仪起身:“你撒手,我去给你倒杯水。” 薛放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轻轻松开,她的袍子已经给他攥的褶皱。 杨仪倒了一杯水回来,薛放微微抬头,就顺着她的手喝了。 嘴唇干裂的厉害,这么一动,挣破了一点,流出血来。 正斧头跑回来说已经派了人去了,杨仪道:“有没有蜂蜜?取一些来。” 斧头又马不停蹄赶紧去找。 杨仪把杯子放下,扶着薛放的下颌打量他的唇,轻轻地替他把那点血渍擦去:“还疼吗?” 薛放道:“你在我身边就不疼。” “我是说下面。” 薛放有点窘然:“本来不想叫你看,偏偏还是不免。真是丢人。” “不可讳疾忌医。” 薛放的手挪了挪,抓住她的手:“是我没有用。” 杨仪一惊:“你烧糊涂了?” 薛放握着她的小手,拉到跟前,低头亲了亲:“你别不要我。” “再说胡话我生气了。”杨仪低低喝道。 薛放把脸贴在她的手上,停了会儿,哑声道:“我昨天回来,本是跟家里说……提亲的事。” 杨仪的双眸微微睁大:“侯爷不同意?” 薛放道:“你听说了?” “我猜也猜着了,不然你怎么会是这样。” 薛放道:“我不会听他的,哪怕离开京内我也不会听他的,可是你……” 杨仪道:“我怎么样?” “我不想委屈了你。” 杨仪想了想:“你……说你要离开京内,那我呢?” “我不敢说。” “什么不敢说?” “我不想……你被我带坏了名声。” 杨仪淡淡一笑:“我有什么名声可言?我的名声若很好,侯爷就不至于……” 薛放抬头:“那是他小人之心。” “别这么说你的父亲。” “他明明是个男人,见识却极浅薄。”薛放不由悻悻。 “你还说?至少别对着我这样说,理不应当。” 薛放心想:这就是心胸,扈远侯不惮跟他说杨仪的种种不是,可杨仪却不肯听他说扈远侯的是非。 “姐姐……”薛放唤了声。 杨仪垂眸,道:“你在担心什么?侯爷不同意,也不是新鲜事。可就算他不同意,也没什么。只要你……还是想要我的,那我就都听你的。” 薛放一震:“你、你说什么?” 杨仪道:“你要怎么样咱们就怎么样,在京内或者离开,都行。横竖我会跟你在一起。” 薛放情急的要爬起来,才一动,又疼得皱眉。 杨仪忙摁住他的腰:“别动。” 薛放昂头望着她,双眼闪烁,云光影动,却说不出话来。 杨仪却笑了,她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既舍不得我,我也放不下你,我到哪里都能行医救人,你到哪里都能顶天立地,又不是活不了,怕什么?” 薛放从没在杨仪跟前流过泪,但是现在他有点忍不住。 死死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薛放抱着她的手,把脸压在上面,转开头去。 不多时,杨仪觉着有什么东西蔓延过她的手指,也许是汗,也许是…… 杨仪垂眸望着侧脸向内的薛放,终于没忍住:“真是的,那样威武不饶人是你,这样小孩子气的也是你……”抬手在他的头上轻轻地摸了摸。 门口上人影一闪。 扈远侯只看了一眼,便又退到门扇旁。 杨仪跟薛放的声音都很低,扈远侯听得并不真切。 只有偶尔两句高声的,倒是听得明白。 但薛放趴着,杨仪在旁边轻声安慰,这种情态、却无法叫人不动容。 原先扈远侯是见斧头一直跑来跑去没有个消停,忍不住叫人打听。 才知道薛放刚刚醒了,只不过因为昏迷了一夜,臀上的伤势也恶化,先前盐水清洗,红了一铜盆的水。 其实昨日在巡检司被痛打一节,扈远侯是听说了的,说不心疼也是假的。 悄悄地前来,隐约听见薛放的声音,这才放心。 薛搵思来想去,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回走。 正见屠竹跟小甘两个捧着熬好的药回来,见了他忙止步行礼。 扈远侯问:“是什么药?” 屠竹道:“杨侍医叫开的荆防败毒散。” 扈远侯点头:“去吧。” 两人退后,这才又往屋内去了。 扈远侯自回了上房,艾夫人赶忙迎着问:“十七可好些了?这杨侍医到底是真能耐,还是他们夸大其词了?” 薛搵道:“我看此女行事,倒是有些章程。” 艾夫人道:“方才她来,我远远地看了眼,我看这位杨侍医,确实也不像是那些风言风语说的一样,为人倒透着几分平和稳重……很有教养。” 她看了眼扈远侯。 扈远侯却轻轻地摇头:“你既然看见了她,那难道不明白?她生得太单薄了,又病弱,岂是良配?” 艾夫人微笑道:“侯爷这是太过怜爱十七了,才事事替他想的妥当,可叫我说,这位杨侍医虽然生得单弱,但她医术高明,焉知以后不会调养起来?且她在京内有口皆碑,我想侯爷还是不要拘泥于一时。” 扈远侯疑惑:“你觉着她好?” 艾夫人停了片刻,道:“我原先说过,那位杨三姑娘虽是绝色,可惜太孩子气了,未必跟十七对脾气,倒是这位杨侍医像是能够劝得住十七的,瞧她今日的行事说话,很有分寸礼数,又大方,不是那等轻狂人。” “要不是儿媳妇之选,我也觉着她不错,可……”扈远侯拧眉嗐叹道:“十七确实喜欢她,只是喜欢的过了头,竟要跟我对着干了。若真娶过门,还不是对她唯命是从的,我担心……” 艾夫人笑了笑:“侯爷担心的也太多了,殊不知儿孙自有儿孙福,我想十七并不是个容易被欺哄拿捏的人,难道侯爷不晓得他的脾气?” 扈远侯回想刚才在屋外看见的那一幕,不由心底酸楚,竟哼道:“我正是因为知道他的脾气,见了我,恨不得真刀真枪的跟我打,见了她,忽然间就像是被撸顺了毛儿的猫,都说是女生外向,我看在咱们府里,却是改了风水。” 艾夫人道:“不管如何,我还是不希望侯爷跟十七闹得反目,传出去又有什么好听了?何况他从小到大也确实没主动跟您要过什么……” 扈远侯只是摇头嗐叹,夫妻两人沉默,艾夫人又想起一件事:“对了,都说杨侍医能耐,既然她今日来了,不如也让她给侯爷看看,昨儿连请了两个大夫,竟是没说明白……” 薛搵道:“我昨儿才褒贬了她,今日又叫她看诊,我也下不了这个脸。” 正说到此刻,外间丫鬟报说:“侯爷,太医杨家的二爷前来拜会。” 杨佑持原本以为杨仪今日有事,不必自己相陪,正要出门操持店铺的事情。 金妩给他整理衣裳,一边叮嘱:“你抽空好歹跟大妹妹解释解释,我是因为甯儿说过,那样对大妹妹有好处,才那么说的,料想甯儿不至于当面骗我吧?” 杨佑持道:“你担心什么?大妹妹又不是那种心窄的人,何况,你不过是说大妹妹体弱,又不是在背地嚼她的舌头,这是实话,怕什么?” 金妩道:“虽是实话,我心里不得劲儿么,自打你跟我说了那薛小侯爷对大妹妹有意思,我也只盼着她能嫁个好的呢,这次也是为了她好,才按照甯儿的话提她身体的事,可到底不知是真好假好,甯儿那丫头鬼心眼多,我真怕她耍我,反而害了大妹妹呢。你跟大妹妹透透风,这样的话,她心里必也有数了。” 杨佑持对着镜子照了照自己的影子,回身笑道:“你既然知道甯儿心眼多,那就离她远点儿,这次就算了,万一她真要安排你,可没有人救你。” 金妩打了他一下:“你说点儿好的行不行?” 杨佑持哼了声:“说来我倒是佩服甯儿,闹出了那么大的事,本以为她没脸见人了,不料仍是没事人一般,咱们这两个妹妹,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忽然间得到了侯府来人报信,杨佑持才知道杨仪被绊在了侯府里,只得赶紧先去太医院给她请假。 从太医院往回,他想了想,还是得过来看看。 到里头见了扈远侯,见老侯爷也是一脸病容,杨佑持笑着拱手:“侯爷,请恕我来的冒昧,只是听说了我大妹妹在这里,不知究竟,所以来看看。” 扈远侯道:“是十七病了,杨侍医在给他诊看。没什么大碍。” “十七弟病了?他的体格向来极好,怎么会……”杨佑持有些担心,恨不得立刻起身去探望。 扈远侯可不会提父子对峙那一场,只道:“他在巡检司里被罚了棍子,昨儿又淋了雨,铁人也会犯毛病,倒也无妨,算是给他个教训吧。” 杨佑持忙道:“十七弟是能者多劳,可惜劳的太多,自然也落了不是,我看未必是他真犯了错。” “什么能者多劳,我就盼他消停些,别给我闯祸。”扈远侯说到这里,问:“杨二爷最近似乎在忙什么事情?不知如何?” 杨佑持笑:“侯爷消息灵通,这也知道了?最近在寻一处好地头,准备开个药局,就是看了几块地方,都觉着不中意。” “二爷怎么想起开药铺了?”扈远侯诧异。 杨佑持道:“这个……原本是跟大妹妹商议出来的,侯爷知道,我仪妹妹的医术着实是出色,之前在南外城哪里大有名声,好些人抱怨,说是找不到她的人,有病没处医,又不好直接去杨家,她又偏是个仁心好义的性子,正好就安排这样一个地方,一举两得。” 扈远侯道:“她如今在宫内当差,也算体面,怎么肯干那种医馆坐堂之事?” 杨佑持一笑:“我也曾这么问过,可是我大妹妹说了,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是她心之所向,那些所谓世俗的体面,反而是她最不在意之事了。” 扈远侯微微震动。 章节目录 第235章 加更一只君 杨佑持因为看出了薛放跟杨仪之间的事,这两个人,都是他所喜欢甚至敬爱的,他当然想要他们好。 薛放就罢了,毕竟是扈远侯亲儿子,扈远侯爱子心切,不必他说好话,但杨仪……杨佑持猜得出,扈远侯未必能看中杨仪。 杨佑持自己游手好闲,他有自知之明,可是对于杨仪,他是一步一步看出来、一件一件看的明白的,就算旁人不解,看轻他杨二爷不打紧,看轻杨仪,他却不乐意。 所以他故意说这些话给扈远侯听听,他们杨家是以杨仪为傲的,别总小看人。 何况,薛放对杨仪如何,明里暗里,杨佑持瞧的最清楚,十七郎都当宝贝般喜欢的了不得……老侯爷又要怎样。 杨佑持又笑道:“不过,这事儿还正筹划呢,我先前本来要往平安街看地头,这边府里告诉了,我又先去太医院给大妹妹告假,到底不放心才过来了。” 扈远侯一笑:“都为了那逆子……竟带累这么多人,对了,说起地头,我倒是想起一块地方。” 杨佑持意外:“侯爷有什么铺号?” 扈远侯道:“不是我的,是我认得的鸿胪寺崔丞家里,他家在长安街上有一处铺面,原本是做绸缎生意,不过他家里不善经营,最近正打算往外卖……” 杨佑持先是一喜,继而忧虑道:“长安街,那可是人流最多之处,只怕贵价,我也不敢问。” 扈远侯淡淡一笑道:“二爷要有意思,我派人去给你打听打听,万一价钱合适呢?当然,还得你们先看过了地段再说。” 长安街最临近御街,也算是京内地段最贵之处了,街头上每个地方都无可挑剔。 杨佑持从小到大在那里转悠,当然深知,忙道:“不敢挑剔,长安街上哪里有不妥的地段?那就先劳烦侯爷……”又笑:“我是不是太心急了?” 扈远侯道:“哪里的话,我也是举手之劳。回头问得了,告诉二爷。” 杨佑持连连点头,又道:“我也想去看看十七弟……” 扈远侯“嗯”了声,叫了人来带杨佑持前往。 杨佑持去后,扈远侯叫了管家来,低低吩咐了几声,那管家有点诧:“侯爷,那处铺面……” 扈远侯一摆手:“去吧。” 薛放那边,杨仪又给他服了一副黄芪神效汤,又加了点酸枣仁,他喝下之后,便觉着有点昏昏沉沉地发困。 薛放不想睡,拉着杨仪的手道:“你别走。” 杨仪笑说:“我不走,在这看着你,好歹见你好些……你睡一会儿,好的更快。” 她的手爱抚地在他额头跟脸上拂过,薛放身上难受,但心里却无比的受用,含糊道:“那我先睡会儿,你可记得别走。” 杨仪“嗯”了声,薛放又抬头盯了她半晌,才又趴下来闭上了眼睛。 他臀上的伤免不了剧痛,又加内热,若是睡得充足,对伤跟病自然都大有好处。 杨仪端详了一阵,察觉他终于睡沉过去,便小心地站起身来。 这会儿门外屠竹跟小甘斧头三个等着,杨仪才出门,正赶上杨佑持来了。 “大妹妹,”杨佑持迎着,“十七弟怎么样?” 杨仪道:“伤势不妥,又加上感了风寒……才服药,好歹睡着了。” “他是那样体格强健的人,怎么这次病的如此厉害。”杨佑持不便进门打搅,探头向内打量,见薛放脸色微白,果然跟平时大不同。 杨仪道:“也是赶上了,内忧外患的。二哥哥从哪里来?” “我给你告了假,不放心过来看看,刚才跟侯爷说了会儿话。” 杨佑持回答了,又问:“妹妹,你是要在这儿,还是……” “我……”杨仪略一犹豫,还是说道:“我不放心,好歹等他醒了,再叫他吃一副药再说。” 杨佑持笑道:“那也无妨,这素来不生病的人,一旦犯了毛病可是很吓人,你谨慎点儿才是正理。反正太医院那里已经告了一天的假。” 杨仪道:“又劳烦二哥哥了。” “看看你,说哪里的话,”杨佑持心头一动,想把金妩跟他提的那件事告诉杨仪,可又觉着她正操心薛放的病,还是不要提这些琐碎,于是道:“有你在这儿看着,我也放心,偏大哥哥也病歪歪的还没有好,不然他过来了也成。” 杨仪道:“无妨,二哥哥先去忙就是了。” 杨佑持正有此意,才欲走,又想起扈远侯提的那鸿胪寺崔丞家里的铺子,只不过他担心太过贵价未必会成,不如等得了价钱再跟杨仪说。 杨佑持前脚才走,后脚艾夫人的丫头就来,请杨仪若是得闲,便过去说话。 屠竹担心,赶紧劝道:“仪姑娘别去,侯爷心里窝着火,万一说不中听的话……” 杨仪道:“不要紧,再难听的我也听过。” 屠竹道:“不行,仪姑娘若受了委屈,十七爷知道……” “那就别告诉他,”杨仪一笑,安抚屠竹:“你跟斧头在这儿看着,放心吧,我应付得了。” 扈远侯,上房。 罗汉榻上,薛搵跟艾夫人并排坐着,看着面前行礼的女子。 一身太医官袍,清清爽爽,毫无脂粉之气,若不知她的身份,当真以为就是个年轻俊秀的小太医而已。 艾夫人起身:“我去看茶。”这些事当然不必她做,她只是就近看看人物,然后借口离开而已。 等妇人退了,扈远侯问道:“有劳杨侍医了,不知十七的情形如何?” 杨仪道:“十七爷先负外伤,又内感风邪,一夜缺乏调养,幸亏还不算迟。” 扈远侯道:“那你可知道,他这一场病,是因何而起?” 杨仪沉默片刻:“侯爷的意思是,因我而起吗?” 扈远侯没想到她直接承认了:“这么说,你知道了?” “是。 “什么时候知道的?” 杨仪沉默:“侯爷是想问,十七这样,是不是我挑唆的?” 扈远侯心头一刺,沉沉地望着她:“那是不是呢?” 杨仪一笑:“十七要是个耳根软没主见的人,我也不会倾心于他。侯爷自己的儿子,不清楚他的脾性吗?” 扈远侯老脸微热,喝道:“放肆,你……好歹是个女子,为何竟说话这般……” “这都是实话,而且在侯爷心目之中,我本来就不是个寻常闺阁女子,不是么?” 扈远侯道:“你倒也知道。那你觉着,你能配十七吗?” 杨仪此刻想起的,是方才薛放刚醒来时候的那声“别不要我”。 他们两个的心,原本是一样的。 她抬眸看着扈远侯:“我能。” “你、你这女子……”扈远侯咳嗽起来:“实在太过于大胆放肆,杨家怎会有你……” 杨仪起身,竟走到扈远侯身旁。 扈远侯仰头惊问:“你干什么?” “请侯爷别动,也不要动怒。”杨仪说着,俯身探向扈远侯的脉。 薛搵一惊,几乎要抽手,但望着她淡然如水的面色,竟是没动。 杨仪听了会儿,说道:“听闻昨夜侯爷呕血,这不是痼疾所致,也并非十七爷一推之力,是你昨日饮酒过甚,伤及于胃,再加盛怒血逆,自然导致呕血,此刻侯爷必定仍觉肠胃不适,似有阴寒,隐隐作痛。” 扈远侯目瞪口呆,无法辩驳。 杨仪走到门口,吩咐小甘道:“叫斧头去药铺子,寻一副仙鹤草膏,加小蓟,三七。” 小甘忙转身离开。 杨仪回头看着扈远侯发怔的样子:“这只是新发之症,处置容易,侯爷身上的痼疾也当尽快想法儿。” 扈远侯总算反应过来,他的面子抹不开,嘴硬道:“你、谁叫你看了。” 杨仪道:“我方才若不拦阻侯爷,您一怒之下,又将咳血,到时候传了出去,说是我把侯爷气的,于我也没有好处。” 扈远侯啼笑皆非:“你……你倒是肯说实话。” “我一向都是实话,只是有人接受不了。” 直到此刻,扈远侯心气总算平缓了几分:“你这人,虽然难得,但……” 杨仪道:“我知道侯爷的爱子之心,你拗着十七,其实是打心里为他着想吧。” 扈远侯一愣。 杨仪思忖道:“我跟侯爷虽非一路之人,但却有一个相同之处。” “哦?不知是什么?” “侯爷真心疼爱十七的,自然是想为他好,而我也是同样的想要他好。” 扈远侯沉吟:“你既然想要他好,就该知道,他配得上更好出身……的姑娘。”他盯着杨仪,想看她的反应。 出乎意料,杨仪没有羞愧,没有恼怒,也没有任何伤心。 杨仪坦然道:“他当然配得上。但他心里的人是我,还是侯爷觉着,他是个喜新厌旧见异思迁的人。” 扈远侯觉着这些话又太外露:“你……” “既然说了,那就说开了事,”杨仪吁了口气,“另外我想侯爷不愿意的缘故,不仅仅是出身,或者还有我的行事。” 扈远侯索性也豁出了这张老脸,他思来想去,决定退上半步:“你既然知道,那你以后、若是……我是说假如嫁了十七,可愿意不再抛头露面,只相夫教子……” “不,这是我唯一不会为他改变的。”杨仪摇头。 “你……”扈远侯更加震惊,他自忖已经给了杨仪一个台阶了,此女为何竟如此偏执。 杨仪却轻声道:“因为我知道,十七喜欢的是现在的我。” 扈远侯屏息,他想起昨夜薛放跪在自己面前说过的那些话。 正跟这句不谋而合。 室内重又沉默。 半晌,薛搵叹息似的说:“仪姑娘,我承认你确实是个……很难得的女子,但,你莫非就没有想过,有一件事……你的身体如此,你觉着你会陪着十七长久?” 这也曾经是杨仪的心结。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那是隐痛。 扈远侯看在眼里。 顷刻,杨仪道:“我自然不能允诺他长命百岁,可我在的一日,就陪他快活自在一日。” 扈远侯半是惊疑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杨仪道:“我会尽力……直到天意难违。” 扈远侯没法形容心中的震颤。 近中午,葛静同几个武官前来探望,薛放尚且没有醒。 葛静蹑手蹑脚,掀起盖着他伤的细麻布看了眼,惊得手指乱抖。 大家不敢惊动,赶忙都退了出来。 外间,斧头跟屠竹迎着这几位,说起杨仪先前来给处理过的事。 “还好还好,”葛静颇为欣慰般道:“杨侍医医术高明,有她在我们就放心了。怎么不见人?” 屠竹道:“之前侯爷请了去,大概……是问十七爷的情形。” “我们因也知道侯爷身上违和,生恐打扰,就悄悄地来看看十七就好了。既然如此,更加不要惊动。”葛静又感慨道:“昨儿十七告病假的时候,我还只以为他是要偷个懒,没想到竟真病的如此。” 大家也都跟着点头,一个副将不由道:“原本老将军也处罚的太重了些,前儿晚上十七跟俞巡检为案子熬了一整宿,反而挨了一顿打,唉。” 另一个也道:“是啊,没有功劳反这样……” 葛静忙叫他们住嘴,又道:“老将军也是顾全大局,你们几个虽然是向着他的,可没见着有些人背地里言三语四的褒贬他?老将军若不在这里杀杀他的威风,保不准有人暗中使坏,如此打了一顿,平了众人之怒,也是为了他好。” 屠竹忙道:“是,十七爷也没有怪罪老将军。而且这次是赶上了风寒,不然也不至于这样严重的。” 斧头跟屠竹两个只顾招呼这些巡检司的同僚,却没看见豆子扭头瞪着薛放房间的方向,喉咙里“唔”了声,然后竟撒腿往那里跑去。 不知过了多久,薛放隐隐有醒来之意。 他心里惦记着,人还没睁眼,模模糊糊先叫了声:“杨仪……你别、别走。” 十七郎感觉到身边有人,只以为是杨仪。 眼睛不睁,伸手就去抓那人。 不料手指刚碰到一角衣袖,心里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手一下子停了。 之前在昏迷之中,他凭着直觉,嗅到令人厌烦的气味,就会立刻动手“击退”。 直到闻见那令他熟悉的、深入骨髓跟魂魄的淡药香气,他知道那是杨仪,这才放心接纳。 可现在的这个不是,虽然也香,可不是那种他喜欢的想要一把抓住的香。 薛放睁开眼睛,当看见面前一张小脸的时候,他道:“是你?” 面前的人,赫然正是紫敏郡主,而在紫敏旁边的,却是陈献。 此刻陈献正蹲在地上,抚摸豆子的脖颈。 原来方才屠竹跟斧头他们忙着跟葛静等寒暄,并没有留意这里,竟给陈献带着紫敏悄悄溜了进来。 可到底没瞒过豆子,不过豆子跟陈献也有些熟悉了,因此并未大叫。 薛放头脑兀自发晕,语声沙哑地问:“十九……郡主,你们怎么来了,” 陈献站起身来,半叹半笑道:“我本来不想来,可是来了看到十七哥的狼狈样,还是来的值。” 薛放蓦地想起来自己身上好像只盖着一块……刚要去拎被子,意外地发现已经给盖上了。 这自然是陈献细心,方才进来的时候赶在小郡主之前给他盖好。 此时小郡主眼泪汪汪地,哽咽说道:“我在王府里,听他们说十七哥受了伤,想过来看看,没想到你伤的这样重……”看她的样子,随时要哭出来。 薛放的头还在疼,身上也不自在,可是却比不上小郡主在跟前的不自在,他强撑着微微侧身,道:“郡主贸然跑来这里,王爷知道吗?” 紫敏道:“我是偷偷地叫十九哥带我出来的。” 薛放瞪向陈献:“你中了**药了?这样的事也干?叫王爷知道,要你的脑袋。” 陈十九郎笑道:“她一直嚷闹,我也没法子。” 薛放道:“你既然有胆子带她出来,就没胆子打她一顿?反正都是掉脑袋的事。” 陈献莞尔。 紫敏听了这句忙道:“不不,不会掉脑袋的,我不会叫王叔伤着十九哥的,是我逼着他叫他带我来的。” 薛放看看她,又看看陈献,道:“是吗?我怕王爷真怒了的时候,郡主拦不住,何况还有皇上,太后呢。”又呵斥陈献:“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紫敏赶紧抓住陈献的手,认真地说道:“十七哥,你不要骂十九哥,我、我不会叫他有事的。” 薛放笑道:“哦,你可记得你的话,陈献要是被打了板子或者怎样,你要负责。” 陈十九正打量紫敏抓着自己的小手,听了这句觉着有点奇怪:“十七哥……” 薛放却清清嗓子:“对了,你们来的正好,我要告诉你们一件事。” 陈献跟紫敏双双问:“什么事?” 薛放道:“我大概很快要定亲了,本来只要陈十九出礼金就行了,既然小郡主也来了,见者有份,您也劳驾准备着吧。” 陈献的眼睛猛地亮了几分:“你说真的?是跟……仪姐姐吗?” 紫敏正被他那个“定亲”弄的六神无主,不知所措,突然听见陈献说“仪姐姐”,蓦地想起方才薛放初醒叫的那个名字,那句话。 呆了呆,她道:“是杨侍医吗?” 薛放脸色还是苍白的,此刻却多了一点微润的红,扬首笑道:“除了她,还能是谁?” 仿佛是他的苍白仿佛转到了紫敏脸上,小郡主嗫嚅:“真、真的?”又道:“这……这么快?” “怎么不真,”薛放若有所思,微笑道:“还快呢?就这,我已经等不及了。” 陈献忙咳嗽了声:“好了好了,知道你高兴,只是收着点吧,看看这一顿皮肉之苦。” 薛放道:“值得,只要能娶到她,死也值得。” “呸呸!”陈献忙啐了两声,“瞎说什么,大吉大利,童言无忌。快也吐一口!” 薛放果真听话的跟着呸了两声,又笑道:“是我口没遮拦了,还好她不在,不然又要生气。对对,刚才的不算数,我得留着命,跟她长命百岁的呢。” 说了这句,薛放道:“对了,杨仪呢?” 陈献道:“方才来的时候,听你们家里的人说什么,侯爷在见她?” “什么!”薛放陡然变了脸色:“不行,我……” 他赶着要起身,不免牵扯到伤口。 陈献赶紧上前把他摁住,小声道:“你急什么,你裤子还没穿好!” 薛放眼睛瞪起:“那把她打发出去,你帮我穿。” 正在这时,外间说话的声音高了起来,好像是杨仪回来了,葛静的声音道:“杨侍医多费心了,十七就交给你了。可不能有一点差池哟。” 杨仪道:“葛大人放心,我会尽心的。” 葛静说道:“还有案子的事不用让十七挂心,俞巡检已经审问结案了。那吴氏已经供认不讳了。” 薛放听见的杨仪的声音,总算不再乱动,可心里却开始担忧,生恐扈远侯对杨仪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章节目录 第236章 二更君 外头葛静还在嘀咕,里头三个人没了声响。 薛放在担心扈远侯到底跟杨仪说了什么,紫敏小郡主却呆呆地望着他。 方才薛放提起什么“等不及”什么“和她长命百岁”之类的话,紫敏只觉闻所未闻。 不过现在回想,好像……先前在端王府,当时她以为薛放是向着自己走过来,可现在再想,他的眼睛,明明是看着身边的杨仪。 还有,大家坐着看戏的时候,他不住地往自己身边探头打量,原来,也是在看坐在她身边的杨侍医。 她又想起之前在宫内,两个人面圣的时候。 那时不知道,现在回想,一切有迹可循。 望着薛放满脸病容,可说起杨仪,却双目有光,小郡主只顾呆看,连陈献轻轻地拉她都不知道。 陈献无奈,抬手在她跟前摇了摇:“郡主,看过了,咱们也该回去了,不然王爷可真要生气了。” 紫敏惊醒似的:“哦……”可眼睛望着薛放,竟仍是不愿意走。 正在这时,外间葛静等告退,屠竹相送,杨仪则返了回来。 杨仪猛地看见床前多了两人,略觉意外。 小郡主背对着门口,因是着男装,杨仪也没往她身上想,一时竟没认出来。 倒是陈献回身笑道:“仪姐姐,恭喜呀。” “没头没脑的,在说什么?”杨仪目光落在紫敏郡主身上:“这是……” 小郡主听见她的声音,总算回过神来,回头。 杨仪忙止步行礼:“参见郡主。” 紫敏眨眨眼:“杨侍医……” 薛放对杨仪道:“他们要走了,是偷偷地从王府出来的,陈献的胆子越发大了,我刚才还说他闯祸不知大小。” 他巴不得陈献跟紫敏快走,别在这里碍眼。 陈献笑吟吟地:“我们是来探病的,反而被嫌弃。也是无法。”他便望着紫敏道:“郡主,咱们走吧?” 紫敏看着杨仪清雪般的脸色,又回头看看薛放:“我、我有几句话跟杨侍医说……说完了就走。” 薛放皱眉:“郡主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们的面儿?” 小郡主支吾,又看杨仪。 杨仪却笑了笑:“难道什么话你也要听?郡主请。”她抬臂请紫敏出门,将走的时候又看薛放:“别动。你那伤要是再弄坏了,可要费事。” 薛放讪笑:“我当然不会乱动。” 他心里急,自己不便动弹,便对陈献使了个眼色。 陈十九郎叹道:“我可不爱干这种鬼鬼祟祟的事。”嘴里这么说,脚下已经挪到了门口。 杨仪陪着紫敏公主出了门,在廊下站定:“殿下有什么话,请说?” 紫敏脸色踌躇:“刚才、刚才十七哥说,要定亲啦……是真的吗?” 杨仪没想到薛放的嘴这样快,诧异之余一笑,垂眸道:“此事正商议之中。” 紫敏道:“这么说是真的,你、你跟十七哥是……” 杨仪略略思忖,轻声道:“两情相悦。” 门内的陈献听见这言简意赅、掷地有声的四个字,也不由扬眉。 紫敏微震,过了半晌,才问:“是多久了呢?” 杨仪眼波闪烁:“是郡主想象不到的久长。” 紫敏的眼圈发红,好像要有泪冒出来。 杨仪道:“殿下……”她不忍少女伤心:“抱歉。” 紫敏泪汪汪:“你为什么跟我道歉?” “我不想伤郡主的心,但是有些话,郡主早点知道,许是好事。” 紫敏咬了咬唇,哽咽道:“我、我喜欢十七哥。” 杨仪说道:“我知道。” 紫敏仰头:“你不能把他给我吗?” 杨仪眉峰微蹙,一笑:“郡主,你是怎样喜欢他的?” 紫敏道:“我、我一见到他,就觉着很、很亲切……”小郡主苦思冥想,“总之很喜欢,总是想看着他……” 杨仪品着“亲切”这两个字,道:“真正的喜欢一个人,是会想要他好,只要他快活,自己就会快活,而不会去叫他为难,让他难过。你能做到吗?” 郡主先是点头,又摇头:“我也不知道。” 杨仪道:“我想郡主对于十七,并不是那种男女之情。也许你只是从没有见过像是十七一样的人,才会情不自禁被他吸引。” 紫敏呆呆地问:“真的吗?” 杨仪迟疑片刻:“我曾经也跟郡主一样,以为对一个人懵懂的钦慕、就是所谓喜欢,后来才知道那不一样。有一天,当你真正遇到对的人,情不自禁为他心动,而那人也正好喜欢着你,那时候,郡主就会明白什么是‘两情相悦’。” 紫敏睁大双眼,似懂非懂:“我、我会遇到这样的人吗?” 此刻,屋门口探出豆子的狗头来,豆子一边打量她,一边扭头看向身旁门后,仿佛在看什么人。 杨仪盯着门扇看了会儿,望着小郡主乌溜溜的眼睛,心头微动:“郡主这样好,一定会遇到属于你的、真心喜欢的人。” 这会儿屠竹跟小甘从院门口进来,杨仪便拉住她的手,领她进了屋内。 屋中,陈献还站在床边,只是在他们进门的时候,刻意地没有回头。 薛放则仍是盯着她,好像在猜她跟紫敏说了什么。 小郡主认真地看着薛放:“十七哥,你好好养伤养病,我先回去了。” 薛放巴不得她快走:“恕我不能远送了,不过郡主,以后别叫陈十九再跟你干这些事,万一有个差池,他真担不起。你们皇家的人可金贵着呢。” 小郡主应道:“哦……”看了眼陈献:“十九哥,咱们走吧?” 陈献咳嗽了声:“我的调令已经下了,以后就在京内,大家照面的机会自然就多了……再说吧。” 他陪着紫敏出了门,门口处正遇到屠竹跟小甘,屠竹吃惊地望着他:“十九爷什么时候来的?” 陈献笑道:“别大惊小怪,以后还会常来。” 屠竹还没来得及细看他旁边的小郡主,陈献已经拉着她去了。 薛放见屋内总算空了,忙探臂拉住杨仪:“快来。” 杨仪皱眉:“你乱动什么?还不趴着?”上前轻轻地在他肩头拍了拍。 薛放只得重新面朝下趴好了:“我留神着呢,没动到伤。” 他既然醒了,羞耻心起,见杨仪要去查看自己的伤处,便举手要拦着:“不用看了。” “大热天的,你要捂出个好歹?”杨仪温声,把上头那层薄被轻轻掀开,见底下的细麻布果真已经被血点沾湿。 薛放捂着额蒙着眼,无地自容。 杨仪细细检查过,确认伤口没有更坏,才重新盖好了那层细麻。 薛放忍着脸红,决定一件一件地问:“他叫你去干什么?” “他是谁?” “当然就是……我爹。” 杨仪猜测陈献跟小郡主过来,他自然没空喝水,便起身给他倒水,又道:“别对侯爷无礼。他叫我去,自是问你的病情如何。” 薛放撇嘴:“真的?我不大信。有没有说别的?” 杨仪道:“什么别的?” “你不要瞒我,”薛放定睛看她:“他要说了些不中听的,你只当耳旁风,别往心里去,或者你告诉我,等我好了,我替你出气。” 杨仪无奈地笑:“你还想再推他一次?侯爷也不是真的想为难你,你的脾气也该收敛收敛。” 薛放吃惊:“怎么替他说话?” “喝了。”杨仪把水递给他,道:“因为我知道为人父母之心,侯爷虽寡言,却也未必会害你,自然想给你配一个更好的……” “什么更好的,这是猪马牛配种么?要选什么更好的!” 杨仪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薛放埋头喝水,声音闷闷地响起:“话糙理不糙,我喜欢的难道不是天底下最好的?还需要他们评判?” “慢点喝,”杨仪叹气:“你再说这话,侯爷更以为我用了什么手段迷惑你了。” 薛放脸色微沉:“他果然这么说了是不是?” 杨仪见他额上又冒了汗,便又给他擦去:“你放心,有什么话,我已经都跟侯爷说开了。” 薛放眼巴巴看她:“什么意思?” “总之你不用操心别的,只安心地养伤养病,等你好了,再打算别的不迟。” 薛放疑惑:“我怎么不懂?你只跟我说一句,他有没有为难你?” “没有,侯爷算是通情达理之人。” 薛放却并不相信:“他通情达理?哼……”想到昨夜自己跪在扈远侯面前,他还是那么不近情理,这若不是差点把他推死过去,自己又病倒,这会儿早远远离开了。 杨仪道:“不过,你怎么跟十九和小郡主说……说什么定亲呢。” “反正我娶定了你,你也答应跟定了我的。”薛放忙抓住她的手:“你反悔了?” 杨仪叹说:“没见嘴这么快的。” 薛放才笑道:“你没反悔就行,也别恼,反正迟早要给他们知道。” 十七郎倒不是嘴快。 在他眼里,紫敏虽只是个小丫头,但上次在端王府里,陈献说破了此事。 本来他以为跟小郡主不照面,倒也罢了。谁知今日她又来了。 一个堂堂的郡主,自己跟她又不熟,她却巴巴地跑来府里探望……这成何体统。 所以薛放故意地就先把自己定亲的事嚷出来,让紫敏死心。 只是这话,他不会告诉杨仪而已。 可说到这里,薛放不禁又挂了心事:“方才你跟郡主又说什么了?” 杨仪笑看他一眼:“你猜。” 薛放有点心虚:“我猜不着。好姐姐,你告诉我吧。”他嬉皮笑脸,嘴里抹油。 杨仪望着他眉眼闪闪之态,微微一笑。 连她都不禁为之心折的明锐少年,紫敏那种宫内长大的少女,又何曾见过,怎会不目眩神迷。 可是紫敏那一句“亲切”,却让杨仪听出了异样。 紫敏对薛放未必就是真的男女之意,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本能地被吸引。 如今自己已经劝过了,又何必再把少女的隐秘心事挑开了、跟薛放说呢。 杨仪只道:“没什么,她问了我你为何受伤……我也劝了她以后不可轻举妄动,免得惹出事端来。小郡主很懂事,已经答应了。” “懂事?懂事就不会让陈献带她出来了。”薛放却不敢苟同,随口道:“十九也不知喝了什么**汤,我看他命都不要了!” 杨仪听了最后一句,有点刺心。 陈十九郎带了小郡主,从侯府角门往外。 送她上了马车,伴着车驾往回,才出侯府街,小郡主探头道:“十九哥,我不想回去。” 陈献道:“说好了只来这里看望十七哥的,回去晚了,王爷必会发现。” 小郡主扒在车窗上:“我明日就要回宫了,以后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再说,我心里发闷。” 陈十九郎道:“为什么发闷?” 小郡主歪头思忖着:“十七哥真的要跟杨侍医定亲了……” 陈献笑问:“人家要定亲,你闷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不过看着十七哥那么高兴,我好像不该发闷,应该也跟着高兴才是。” 陈献哈哈一笑:“仪姐姐的话,你听听就算了。” 小郡主吃惊:“十九哥,你怎么知道是杨侍医给我说的?” 陈献语塞,赶紧弥补:“我是猜的,你不是跟她窃窃私语了一阵吗?” 紫敏毫无疑心:“十九哥,你猜的真准,不瞒你说,确实是杨侍医跟我说的。她还说……” “说什么了?”陈献假装不知。 紫敏摇头:“罢了,我不说了,十九哥,你带我去一个地方玩好不好,玩一会儿咱们就回去。” 陈献跟紫敏站在南音楼前,路边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人往楼内走动。 “你怎么想着到这儿来了?”陈献问。 紫敏说道:“端王叔曾经夸过这里的曲子好听,我也想听听。” 陈献因是才回京,对于京内的事情并不精通,可望着那门可罗雀寂寥无声的样子,他心里生出一种警觉:“真的要好听,该客如云来才是,哪里是这个萧瑟样子?还是别去。” 紫敏却迫不及待说道:“十九哥,来都来了。岂有就走的道理?” 陈献才要叫住她,忽然眼尖,瞧见二楼上人影一闪。 他心头凛然:“郡主回来……” 不料紫敏已经快到了门口处,正上台阶。 陈献蓦地看到那楼门打开,两个人冲了出来,其中一个不由分说向着紫敏抓去。 紫敏完全没料到,亦毫无闪避,甚至没反应过来。 陈献急掠上前,一把将她揪回来,单臂一抱,同时挡开那人的手。 只听那人道:“小反贼,好大的胆子……” 另一人冲过来,左右夹击,袭向陈献。 电光火石间,陈献将紫敏抱到身后,今日他不曾带兵器,幸而对方也不是什么绝顶高手,刹那间对了几招,游刃有余,将两人击退。 同时,陈献也已经看清对方竟身着顺天府差役的服色:“住手,你们是顺天府的?” 那两人看他身手极其利落,哼道:“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还不束手就擒?” 陈献瞥了眼他们身后,知道里头兴许还有人,便喝道:“少胡说,我是巡检司的陈十九,你们又为何埋伏在这里。” 对方一愣:“巡检司……陈十九,没听说过。” 陈献才往回调,也难怪这些人不知道,冷不防紫敏抓着他的手臂:“那十七哥你们该知道吧?” 那人狐疑:“十七哥……难不成是扈远侯府的小侯爷?” 紫敏道:“当然!我们就是才去探望了十七哥的,你们想干什么?” 那两人听她说的有来有去,面面相觑,倒是不敢动手了。 终于,其中一人陪笑:“小爷若真是巡检司的,怎么不知道这里的事?” 陈献道:“我新调回京,又岂会知晓?” 那人道:“这楼里原先请的那唱评弹的,写了好些针砭时局、大逆不道的词本,给人检举,昨日给我们查抄了。如今我们兄弟在里头把守,看看有没有跟他们串通一气,图谋不轨的。如今小爷既然是巡检司的,那想必无事,且快去吧。” 陈献不动声色道:“确实是误会一场,多谢。” 他握住紫敏的手,带着她往回走。 小郡主还在惊讶:“十九哥,什么是针砭时局,怎么针砭了?” 陈十九听到这样天真的话,哑然失笑:“你还问这些,方才幸而是虚惊一场,不然真闹出事来。我吃不了兜着走。” 不由分说带了紫敏上车,回到王府,悄悄地送她从角门进内。 才向内走,就见前方院门口站着许多人,如临大敌。 陈献愕然,紫敏也瞧见了:“怎么像是宫里的人?” “殿下,”陈献忙拉住她,低低叮嘱道:“待会儿他们要问起去了哪里,只说是往街上走了一趟,别提其他的。尤其是不要提去侯府的事。” 紫敏道:“为什么?” 陈献肃然:“郡主要不想给十七哥惹麻烦,那就不要提他。” 章节目录 第237章 三更君 小郡主见陈献神情肃然,急忙答应。 往那边瞅了两眼,她小声道:“好像还有皇上身边的魏公公,十九哥,你别露面,我就说是我自己偷偷跑出去的。” 陈献有点意外。 从那日端王见了他,十分喜欢,听说他要调任回京,便叫他回京之后再来王府说话。 今日他来请安,说起薛放在巡检司挨打的事,谁知又有王府管事说薛放病了,杨仪今日特告了假,去了侯府诊看。 端王殿下闻听,很是担心,正好陈献也想去探望,于是便告退而出。 不料紫敏暗中听见了,她当然也极为挂心,自忖求端王是不会被允许出去的,便偷偷地找到陈献。 陈献本来不肯答应,小郡主百般相求,陈献看着她哭唧唧的样子,不知怎地就心软了,便悄悄地跟她说了怎么绕开侍卫,避开耳目,再骗个腰牌,从角门出去,自己到时候会在那里接应。 紫敏大概也有点天赋,按照陈献吩咐,小心翼翼摸出角门,正一辆车经过,她还在犹豫,便瞧见车内陈献探头出来。 小郡主赶忙扑过去,手脚并用爬上了马车。 此刻陈献因不放心,才特意送她进来,本来想着,索性向王爷坦白,没想到紫敏这般说。 陈献问:“他们能信吗?” 紫敏道:“反正又没有人看见,我又没有闯祸。” 两人才说到这里,冷不防王府的侍卫正在找寻紫敏,听见动静,一涌而出,猛地见陈献跟小郡主在一块儿,众人都呆了。 很快惊动了端王殿下,同魏公公一起过来,这边紫敏心怀鬼胎,跟陈献一前一后。 端王见了他两个,便喝问:“去哪里了?这是穿的什么?” 紫敏见陈献抱拳,便抢在他之前道:“王叔,我……我因为发闷,想出去散散心,不料在街上走着走着,遇到了陈十九哥……他说王爷必定担心,于是不由分说把我送回来了。” 陈献在旁边低着头,惊讶地望着她,却见紫敏也低着头向着他眨了眨眼。 端王皱眉:“是这样?你自己一个人出去的?” 紫敏满面无辜地说道:“是啊王叔,我没干什么,就是在街上溜达了会儿,东西都没买。” 端王跟魏明对视了眼,魏公公笑道:“郡主,你这也太过胆大胡闹了,一个人在宫内乱走皇上还不许呢,你竟一个人出去?要是给太后皇上知道了,得多担心。只怕连王爷都落了不是。” 端王道:“确实是本王一时疏忽了,没想到这丫头胆子越发大起来。” 魏公公微笑道:“可别忘了,咱们先太子殿下本就是神勇无双……”说了这句,知道自己失言,忙打住了。 紫敏却望着魏公公,有点出神。 端王转向陈献:“十九,紫敏说的是真的?” 陈献道:“回王爷,郡主……自然不会说谎。” 魏明望着他:“这又是……” 端王含笑道:“这是长武伯的孙子,陈献,排行十九的。原先在京郊鸡鸣县巡检司担旅帅一职,近日才调任回京。” 魏公公把陈献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赞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先有个十七郎,如今又有十九郎,皇上若是见了,指定高兴。” 紫敏听他们只管称赞陈献,大大地松了口气。便问魏明:“公公,你怎么来了?我可是明儿才回宫的。” 魏明笑道:“小郡主从来不曾在宫外住这么久,出来这两天,太后、皇上皇后都想着呢,所以派奴婢出来看看,接您回去。” 紫敏嘟嘴看向端王,又看看陈献,甚为不舍,迟疑着道:“我明儿再回去吧。” 端王忙道:“怎么能够叫公公扑空一趟?还是快些听话回宫……以后若皇上允许,自然还让你来。” 紫敏没有办法,魏公公道:“还是先把衣裳换了吧。”看了陈献一眼,又对端王道:“王爷且忙。我伺候郡主。” 紫敏一步回头,跟着去了。 剩下端王打量着陈献,叹道:“说吧,今儿是怎么回事?” 陈献知道瞒不过端王,毕竟紫敏一个人出门?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就把紫敏求自己带她出去玩儿的事,说了出来,跪地请罪:“请王爷责罚,是我一时无知,不该答应郡主。” 端王殿下道:“本王自然知道你不像是十七那样跳脱跋扈,是个规矩老实的,是紫敏又要挟逼迫你了?” “这……郡主不曾如此。”陈献汗颜,他向来在长辈或者上司之前都装的十分像样,加上面嫩,端王自也被他乖宝宝的假相所迷惑。 端王却一副了然于胸之态,不由分说道:“本王岂会不知,她为了跑出去,无所不用其极,先前还要挟本王呢,你被她吓唬住了,也是有的。不用怕,这次本王不会怪罪你,幸亏也是没出事,如果真的有碍,那就两说了,不管你是被迫还是主动,都没法儿善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陈献捏了把汗,听完这一番话,才道:“多谢王爷开恩!” 端王殿下微笑道:“本王素来惜才,自然也是不拘小节了,起来吧……你去看了十七,他又如何?” 陈献听端王这么问,就知道他晓得紫敏去过侯府。有点担忧,便道:“是巡检司受得外伤恶化,又加上偶感风寒,不过杨侍医已经开了药,细加调养,应是无碍。” 端王道:“这倒罢了,没有别的事?” 陈献略一思忖:“还有一件小事。不知……” “你说。” 陈献道:“扈远侯府,似乎有意跟杨家结亲。” 端王脸色微变,隐隐带点关切:“哦?十七……要跟杨家哪一位?” 陈献观他神色,心中疑惑:“据说是杨侍医。” “杨仪?”端王殿下念了声,半是惊讶半是笑:“原来是她。” 陈献听了这般语气,便料到方才端王必定认为是杨甯。 端王却又想了一想,笑道:“怪道十七向来对杨侍医似有不同,原来,呵呵,竟有这种缘分。” 说了几句话,那边儿魏公公伺候小郡主更衣妥当,准备起驾回宫。 端王思忖,对陈献道:“你且去吧,本王尚有几句话跟魏公公说。” 陈献告退,端王殿下便去见了魏明,说道:“此事已经问清楚了,原本是紫敏任性,要挟陈十九陪她出去逛街……陈献是个规矩的,又怕担干系,于是好说歹说,劝着回来了,幸而不曾出事。本王训斥了他几句,倒也罢了。” 他也半个字没提侯府之事。 魏公公笑道:“确实,幸亏不曾有事,否则的话可不是训斥几句就能完了的。” 那边紫敏竖着耳朵听,听见端王这么说,抿嘴一笑,又听魏明似有所指,就撇了撇嘴。 端王亲自送了紫敏跟魏公公出府,往回的时候,叫了管事上前。 忖度着,端王问道:“最近,杨家的杨甯如何?” 冯管事略觉意外,却忙回道:“杨姑娘……昨日被扈远侯府所请,今天好像是去了护国寺烧香。” “护国寺……”端王伸手揉了揉眉心,提到这个词,竟让他忘了自己刚才想问的是什么。 冯管事见他若有所思,便道:“王爷,我最近听说了一个消息,不知真假。” 端王殿下道:“什么消息?” 冯管事道:“怎么隐约有人在说,皇上想叫宣王殿下回朝呢?” 端王皱眉:“哼,虽说从小安置在寺庙里,但如今竟不剃度,连还俗都省了,显然是要让他回来。” 冯管事道:“莫非这是真的?” 端王道:“不然,先前太后为何那么生气。” 冯管事忧心忡忡:“这么多年,都是王爷为皇上的左右手,难不成皇上竟能偏爱宣王殿下?” 王爷长叹:“与其这样,本王倒还宁肯先太子尚在,也不至于如此意难平。” “不过王爷也不必忧虑,这么多年,朝中文武多以王爷马首是瞻,何况宫内,还有太后跟皇后娘娘。” “可就算这样,仍得是皇上首肯。就怕皇上的心思难测。”端王目光闪烁,没有说下去。 冯管事打量端王脸色:“要是、王爷这般不安的话,能不能……” 目光相对,端王了然,却摇头道:“不行,要真如此,岂不是打草惊蛇,若他出事,皇上以及朝中第一个怀疑的就是本王,不管他死还是生,对本王都无好处。” “是。”冯管事不敢再多言。 端王思忖半晌,微微叹了声:“卿本佳人,奈何……奈何。” 冯管事忖度他的意思,本以为这说的是那位宣王殿下,可又觉着他的语气不对,难不成,是说杨姑娘? 杨甯清早上起身,沐浴更衣,去护国寺烧香。 她很少信这些神佛之事,但这一次格外虔诚。 尤其是在佛像之前,被蔼蔼香烟围绕,杨甯想起了自己前世为了向上爬,种种所作所为。 有的人死在她手中,有的人死在她上位的路上,当然,她也做了很多违心的事情。 本来以为那是必不可免的,只要达到目的,自然什么都可以牺牲,不管是别人的性命,亦或者自己的脸面乃至尊严。 可是现在,她只对着佛像虔诚地希望得回一人之心。 也许幡然醒悟就是这个意思,杨甯不再鄙薄顾莜的选择,因为她也想试试看,全心全意去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以及……被那一个人尽情喜欢的感觉。 侯府请她跟金妩前往,聪明如她立刻猜出了底下的意思。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拿捏后宅之人的心思,尤其是杨甯又不是第一次见过艾夫人。 她明白艾夫人可不是表面看着那么慈爱怜下,她是侯府的当家主母,而薛放的生身之母,却只是个妾。 杨甯见过那么多宅门内眷,妻妾和睦的,除了能沆瀣一气者,实在是少。 艾夫人绝不会像是一个慈母似的为了薛放好。所以杨甯事先叮嘱了金妩,让她特别提起杨仪的身子骨弱。 薛放的脾性,杨甯自然也知道,迟早晚,薛放是会跟家里提出要娶杨仪的。 而杨甯所做的就是给艾夫人一种印象,杨仪身体不好,至于名声跟行事风格……不消说是艾夫人这种内宅妇人所不能接受的。 但越是如此,艾夫人越会“同意”杨仪进侯门。 毕竟她可不想给薛放弄一个四角俱全、秀外慧中、出身名门的厉害妻子。 比如杨甯,虽然艾夫人对薛搵说什么年纪小,不懂事之类的,但在艾夫人看来,杨甯确实不错。 正因不错,才不该配给薛放。 杨甯正是猜中了艾夫人这个心思,才故意在她面前露出几分锋芒,乃至故意跟薛放斗嘴。 而之所以费心如此,她当然不是在做好事。 正如杨甯跟杨仪说的,她有自己的私心。 虽说她确信俞星臣跟杨仪不可能,但让杨仪晃来晃去,终究是她的心病。 既然如此,不如尽快撮合成薛放跟她。 反正这辈子薛放已经选定了杨仪,而杨甯也绝不想再招惹薛放——毕竟从薛放回京之前她就没了这个机会。 那这门亲事,对她也是有利无害。 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俞星臣回头。 杨甯合掌:“菩萨保佑,这辈子我的心意成真吧,我只想跟哥一生一世一双人……” 隐约中她似乎听见了谁的一声嗤笑。 杨甯一惊,猛地睁开眼睛。 却见面前的大佛在蔼蔼轻烟之中,嘴角微扬,本来慈悯的笑意,不知为何,配着刚才所闻的声响,竟宛如一抹冷笑。 杨甯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从护国寺出来,杨甯心神不宁地回头看了眼,到底分不清那一声冷笑,是她的幻觉,还是有人真的听见了她的话。 杨府的马车往回走,没出护国街,迎面有一匹马到了,竟是顾家来人:“是姑娘的车轿?” 前头的小厮答应了:“什么事?” 那人道:“老太太身上不自在,叫姑娘到府里住一日。” 小厮下马跑到车边上告诉了,青叶道:“知道了。” 马车拐向顾家,这是在南音楼事发后,杨甯第一次往顾家去。 青叶小声地问:“姑娘,老太太怎么突然叫您过去?会不会有事?” 杨甯道:“他们的事,跟我无关。我也只是去尽尽祖孙情谊罢了。” 青叶道:“该不会是……又有什么变故吧?” 杨甯冷笑:“有什么变故?端王府不是已经要让顾荣儿进府了么?他们把这个当喜事,就随他们。” 青叶低头。冬儿却道:“那顾荣算什么东西,给姑娘提鞋都不配,这会儿能进王府当个妾罢了,又不是王妃,她能多威风……” 杨甯瞥了她一眼,冬儿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也瑟缩垂头。 顾荣儿择日便进王府。 这件事情,还是顾莜告诉杨甯的。 那日顾莜气冲冲地,跟杨甯道:“什么东西,当不成王妃,当个妾竟也巴巴地跟喜事一样……本家的女孩儿送不上,竟把那个打不烂的小贱人送了去……” 杨甯问她骂谁,顾莜才说起顾家的顾荣儿要进王府为侍妾的事情说了。冷笑道:“那小贱人不过是捡了你的漏罢了,可惜我那日没打死她。” 杨甯笑:“母亲的脾气太急了,可知,这是你亲自把她送上去的?” 顾莜一怔:“你是说……因为我打了她,端王府才肯要她?” 杨甯冷笑道:“端王殿下这是故意的,要用顾荣儿来踩我。我不入他的眼,娘又打了顾荣儿,他就故意抬举那小蹄子。” 顾莜听后气不打一处来,杨甯反而道:“个人有个人的造化,这也未必是好事,且由得她去吧。横竖跟我们无关。” 顾莜见她这么想得开,一则放心,一则又有点不甘:“我在想,万一王爷将来真的……那小蹄子会不会猖狂起来,对我们不利?” 杨甯笑道:“以后的事情谁说得准,不过母亲你只管放心,想必顾荣儿还没生出那种造化。” 顾莜打量了她一会儿:“甯儿,你最近的脾气变了不少。” 杨甯笑问:“哪里变了?” 顾莜疑惑:“仿佛……比之前心平气和了好些,凡事也都想得开似的。” “那母亲觉着这样好呢,还是先前好。” 顾莜哼道:“你是我生的,自然怎样都好。” 杨甯想着,车马已经停在了顾家门口。 向内而行之时,路边好些丫鬟仆妇见了,纷纷避让,杨甯目不斜视,快到老太太上房,却又见顾瑞河从内出来。 杨甯对别人也罢了,对于顾瑞河,自有一股好感:“大哥哥。” 顾瑞河点点头:“你来了,好几天没见你了。” 杨甯只含笑问:“哥哥是去给老太太请安了?不知老太太如何?” 顾瑞河道:“只是昨儿吃坏了东西,没有大碍,又或者是想你了……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杨甯道:“是。”目光转动,无意中发现顾瑞河的颈间有一点奇怪的红痕。 此刻顾瑞河已经将走过去了,杨甯忙唤道:“大哥哥。” 顾瑞河止步:“何事?” 杨甯看向他面上:“最近也没大见到大哥哥,不知道你近来可好?” 顾瑞河眼神柔和许多,微微地一笑:“多谢你记挂着,我还好。改日得闲,去府里拜会姑妈。先给我带好儿吧。” 杨甯见他转身走了,狐疑不定。顾瑞河从来洁身自好,可他脖子上那痕迹,看着却不像是正经来历,从没听说他在外头胡混的事,难道……有什么不妥? 杨甯一边寻思,一边向内,到了老太太房中,听到里头说话声响,有人道:“这可是难得的蜀锦,据说是寸锦寸金的,在荣儿身上,越发雍容高贵了。” 又有的道:“可不是么?这蜀锦也只配荣儿穿。” 杨甯听了这些奉承的话,嗤地一笑。这种言语,她先前耳朵听的生茧。 如今换汤不换药,换了名字而已,套用的丝毫不违和。 冬儿在身后道:“姑娘,那个人在,咱们不如待会儿再来。” 杨甯置若罔闻,径直向前,门口丫鬟忙搭帘子道:“姑娘来了。” 里间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看向门口,却见杨甯一身浅水绿的衣裙,头上只有几根珍珠钗,并不似之前的明艳照人,反而透出几分雅洁之意。 不过在多数人眼里,只觉着这是落败颓然之势,再看顾荣儿,华丽的蜀锦,金钗,辉煌灿烂,跟昨日的寒酸简直判若两人。 杨甯却泰然自若,上前行礼。 老太太倒是一如既往:“甯儿来了?快过来叫我看看。” 此刻顾荣儿在老太太左侧,杨甯便到了她右侧,老夫人握着她的手细看了会儿,笑道:“还好,没有瘦。这两天怎么也不来看我?” 杨甯笑道:“昨儿本要来的,谁知临时有事,竟耽搁了。” “昨儿……”老夫人想了想:“对了,我隐约听说了昨儿你出门去了、去了谁家来着?” 旁边的顾朝宗之妻江夫人笑道:“是扈远侯府吧?” 老夫人点头:“是了,是他们家,这侯府跟杨家素来也有交际的,听说他们侯爷身上不妥?” 杨甯道:“是有点小恙,本想让家里大哥哥看看。不料大哥哥也偶被时气所感,故而今日请了仪姐姐过去。以她的医术,应该也是药到病除的。” 此刻顾荣儿道:“妹妹说的这位仪姐姐,真的好大的名头,听说她给太后看诊,太后都赞不绝口,如今又是本朝第一位的女官,真真是称得上是女中豪杰了。” 她的态度也极自然,好像真心地钦慕杨仪。大家纷纷附和。 杨甯跟杨仪之间,对外虽说并无嫌隙,毕竟是“姐妹”关系,但是他们之间究竟如何,顾荣儿自然深知,此刻故意大赞杨仪,用意自然不用多说。 不料杨甯不为所动,听他们七嘴八舌的,只当看戏一般好整以暇。 徐少奶奶总算还跟杨甯说了句:“你母亲最近可也好?府里老太太呢?” 杨甯道:“多谢二舅母挂心,都好。” 老夫人道:“既然这样,你就在这里住两天再回去吧。派人去杨家告诉一声。” 杨甯不置可否,暂且答应了。 又坐了片刻,老太太似有些乏累,众女眷陆续退了,杨甯也起身往外。 才出上房,冬儿道:“姑娘,她也出来了。” 杨甯没回头就知道说的是谁,她当然猜到顾荣儿不会放过这个“一雪前耻”的机会,之前在自己跟前做小伏低的,任凭她怎么嘲讽拿捏,依旧陪着笑脸,现在两人身份如同互换,顾荣儿未必能够沉得住气。 杨甯故意放慢了脚步试探。 果真,很快,顾荣儿带了翠春跟了上来。 杨甯心里暗笑:这种城府,就算进了王府,又能如何? 顾荣儿笑看杨甯:“甯儿,多日不见了,怎么走的这么快,也不同姐姐多说几句话?” 杨甯道:“咱们之间有什么可说的?” 顾荣儿叹道:“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就是了,我纵然有不是,也是被逼的没有法子,何况二奶奶又辣手打了一顿,你看我的脸,现在还有青紫不退呢。” 杨甯云淡风轻地:“那也是你自己找打。” 翠春道:“姑娘,你这是什么话!打了人,还这样嚣张?” 顾荣儿拦住她。 杨甯嗤地笑了:“哟,如今一个丫头也能跟我对嘴了?真真的是狐假虎威。好戏一场。” 顾荣儿见她仍是好整以暇,也笑道:“是,我们这些人,自然总是狐假虎威的,不像是妹妹你,大家都捧着你,谁也要当你的丫头似的……” 杨甯嘴巴极利:“谁是我的丫头?我这两个丫头已经够用的了,只不过有人硬是自轻自贱的凑上来,我又有什么法子。” 顾荣儿眼神一沉:“你说谁自轻自贱,自轻自贱的怕是你自己吧。王府进不了,想巴着扈远侯府么?这倒也不错……毕竟,俞大人也不要你了,真是两头落空,当然只能盯着扈远侯府。” 杨甯的手心发痒,尤其是听见“俞大人也不要你了”这一句。 但她竟忍了下来:“你要发癔症就离我远点儿,我不想听你在这里说胡话。” 顾荣儿见她竟不动怒,笑问:“我哪一句是胡话?王府?俞大人,还是薛家?” 杨甯本要走,闻言回头看向顾荣儿。 顾荣儿一惊,忙稳住脚。 杨甯盯着她,讥诮地道:“你要想进王府,最好别这么沉不住气,我的事也轮不到你出声。你要再招惹我,别怪我不客气。” 顾荣儿大概是被激怒了:“你要怎么不客气,再叫顾二奶奶动手?我倒巴不得。” 杨甯本来不想跟她计较,见她如此盛气凌人,不由笑道:“说来我有点奇怪,荣儿,你这样猖狂,南音楼里又胆敢设计我,我倒是好奇,你到底仗着谁的势?你这么有恃无恐,也不像是这府里的人……总之不会是你自己的主意。” 顾荣儿的眼中透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杨甯觉着这笑意极为刺眼:“怎么?” 顾荣儿笑的讥诮百倍:“甯儿,你只管猜。我料你……一辈子猜不到。” 她说完之后,哈哈笑了几声,带着翠春去了。 杨甯立在原地盯着她的背影,心突然突突地跳了起来。 恍惚中,只听青叶喃喃地说了句:“姑娘,她怎么知道……俞大人……不要……你……” 青叶的声音很低,传入杨甯的耳中,起起伏伏,一字一句地开始转动。 俞大人不要你。 俞大人不要。 俞大人…… 杨甯向前迈步,突然间头重脚轻,一下子跪摔在地。 两个丫头慌忙来扶,却见杨甯双手死死地扣在地上,浑身颤的像是无法自控。 章节目录 第238章 加更君一只 巡检司。 俞星臣先前亲自带人,到王大夫家里搜查。 苟七有随手偷拿受害者东西的习惯,俞星臣推测他是不是受了人的启发。 吴家案发之后,因小两口殒命,只有两家的亲族来处置。 别的倒也罢了,吴销之妻的娘家所供述之中,陪嫁的一样祖传的古铜镜不见了踪影,当时两家还起了争执,吴族的人坚持说不曾见到此物,生恐赖到他们身上。 俞星臣将各色案卷阅览于心,自然记得此事。 他带了灵枢众人,从王家一通找,起初一无所获。 直到黎明将至,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日光从敞开的门扇射入,俞星臣站在院中,突然觉着面前有什么光耀刺眼。 他蓦地抬头,望着王家的门梁,哑然失笑。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时下的坊间风俗,流行在门上镶嵌一面镜子,据说有辟邪的功效。 所以门上镶着此物,并不稀奇。 加上先前他们来的时候是晚间,并没有留意这个。 直到此刻,俞星臣走近了细看,果然那是一面被改动过的镜子,迎着光,闪闪烁烁。 俞星臣叫人将它拆下。 镜子沉甸甸地,原本被藏匿的边角的花纹也都显露了出来,确实是一枚古镜。 当俞星臣把这古镜拿给吴氏看的时候,对吴娘子而言,就好像悬着命的最后一根线都断了。 原来自从那天晚上杨仪去过监牢,说破了她的事,此后,监牢之中的美娘,钱三娘,王娘子,三人哪里会轻易放过她。 要么是美娘大骂,要么是钱三娘痛斥,要么是王娘子的哭诉……就算吴氏再怎么铁石心肠无动于衷的人,受了这样的“折磨”,简直比上刑还要难受。 本来她还可以支撑,直到看见俞星臣拿出了那面镜子。 吴娘子本来就对这个看着神鬼莫测的主审官甚是忌惮,被他那双眼不露痕迹的眼睛盯着,仿佛能看穿她所有**,叫人没开口先胆怯三分。 如今见俞星臣把自己最隐秘之物也都找到了……吴娘子知道大势已去。 没有多费什么力气,吴氏招认。 先前她在吴家做工,因有几分姿色,被吴销看中,她自以为也能成为吴家少奶奶,从此有靠,便跟吴销有了苟且之事。 谁知吴销喜新厌旧,口口声声说什么“同姓不婚”,他也没有办法之类虚伪的话,到底另娶了他人。 新奶奶又是个极厉害的,立刻看出了他们两人之间有事。 吴销之妻眼里不揉沙子,即刻给吴娘子找了个贪吝成性的王大夫,这自然是故意为之。 本来吴娘子还忍气吞声,谁知乡下的亲人因意外故去,她顿时没了指望,万念俱灰。 偏那时候,苟七趁虚而入,竟是强/暴了她。吴娘子倒也没觉着怎样,毕竟她早已经对此事习以为常,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能如何。 直到又被吴销之妻辱骂,望着对方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吴娘子心里生出一种强烈的恨意。 凭什么叫她如此得意?那个位置原本是自己的,还有吴销,一对畜生! 吴娘子心里有了算计,便故意勾引苟七,并给他出谋划策,叫他找机会去把主母也玷辱了。 本来苟七还有点不敢,毕竟他是这家里的家奴,怕闹出来,自己性命不保。 吴娘子骂了他一顿,又担保无事,苟七色胆包天,被她说动,竟答应了。 俞星臣说的没有错,那种“只要女人愿意,就能保命”的古怪想法,正是吴娘子提出来的。 吴娘子的心早就扭曲了,想要让吴销之妻难堪,自然不会叫她好过,而且她痛恨吴销的始乱终弃,正想让吴销看看这女人的真面目。 果然夫妻两个反目,吴销因想要保命,百般祈求妻子答应献身,却被骂的不堪,吴销愤怒之下砍死了妻子,却又知道自己死罪难逃,激怒之下,便又自戕了。 这般自相残杀的结局,叫吴娘子笑破了肚皮。 此后苟七本来惶惶然,出去躲了两日,听到顺天府查说是夫妻琐碎动手互殴,这才松了口气,对于吴娘子很是钦佩,从此事事都听她的。 然后就是黄家,黄友兴跟钱三娘去求子,吴娘子很看不惯黄友兴那个得意洋洋的贱样儿,摸清楚了黄家的底细,便动了手。 乃至苏有旺家里,因云娘姿色出众,跟苏有旺小夫妻恩爱非常,王大夫给苏有旺看过之后,回去变本加厉地说了些话,令她嫉恨于心,凭什么只有她过的这般不如意? 方炜跟王娘子亦是大同小异。 至于王大夫,吴娘子早就厌烦到极点。又听说苟七被擒,她就想了这个法子,故意说有蒙面人作案,就是误导巡检司跟百姓们,一来把自己撇清出来,二来,就如俞星臣之前推断的一样了。 王大夫是个蠢透了的,素来欺压她欺压的惯了,哪里知道吴娘子的厉害,刀刃从脖子上划过他还不知怎样呢,直到临死那一刻才醒悟。 苟七从受害者家里所取之物,吴娘子有的知道,有的不知。 不过,看着俞星臣摆出的那些物件,她的脸色倒也没多少变化,一边辨认东西,一边回想这东西可能是在哪一家的,虽然也有些记不清或者弄错,但对俞星臣来说并不算问题。 到最后,俞星臣屏退左右,只灵枢在门口。 他从袖子里掏出那个羊脂玉佩。 “这个,你可认得?” 吴娘子没看见他从袖子里拿,还以为是跟那些东西一起的,定睛看了会儿,疑惑地摇头:“我从未见过这个,看着似乎不便宜,也是苟七所拿?” 俞星臣知道她没有说谎,便没再问下去,只叫她把那些供词上画押了事。 王娘子无罪开释,钱三娘毕竟手刃黄友兴,依旧押在牢中。 美娘因藏匿赃物,念不知情,杖二十,流放一年。 苏有旺也自回了铺子,不提。 俞星臣将吴娘子所交代的那些并未爆出的案子记录抽了出来,其他的整理呈递,也自是死罪难逃。 这些本有条不紊,只有一件有点为难。 那王娘子这几日在牢房之中,突然犯了恶心,时常呕吐。 起初以为是气郁于内,后来钱三娘发现了不妥,便求他们给请了个大夫。 那大夫给王娘子一把脉,竟是有了身孕。 王娘子闻听后,如被雷击,反应过来后便拼命地开始拍打肚子,又把头往墙上去撞,要不是狱卒们拦的及时,只怕就要出人命了。 王娘子嚎啕大哭,痛不欲生。 钱三娘虽然一心护着腹内孩儿,但她起初也十分厌恶,还想堕下。 只不过几次都不成功,加上后来被黄友兴各种作践折辱之时,唯有腹中胎儿似跟她心灵相通,故而逐渐改变了心情,格外疼惜。 她倒是能理解王娘子的心情,只是无言以对。 在放王娘子出牢狱之时,她跪倒在俞星臣跟前:“俞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能够洗刷人的冤屈,只是我、我如今没有脸再回去见人,尤其是……” 她摸了摸肚子,痛哭失声:“我实在是不想活也活不了了,还不如当初没有救我,让我不能跟随丈夫而去,反而怀了孽种,我不如死了。” 俞星臣看她伏地嚎啕,任凭他心思灵巧口灿莲花,也不知从何说起,只道:“回去吧,再怎么说,活着……总比一死了之要强。” 王娘子抬头,突然间想到一件事:“俞大人,那位杨侍医呢?她、她是个最善解人意的,能不能求她……给我一副堕胎药!我、我实在不能留着这个孽种,除去他,我还能活,留着他,我只能死!” 俞星臣一惊:“她不会干这种事。” 他甚至没有问杨仪,而立刻知道她会怎么做。 王娘子道:“俞大人,求您问问她,或者您请她来,我当面儿求她……她是那样好心的人,总不会见死不救。” 俞星臣嘴角微动,他本来不想跟这女人再说什么,可此刻竟不由自主地说道:“她当然不会见死不救,但……此时对她而言,救了你,就要杀死……”那个孩子。 王娘子呆呆地听着:“我不信,我不信杨侍医会那么狠心!为了个不该存在的孽种祸胎,而不顾一个活人的生死吗?” 俞星臣拧眉想了会儿,道:“总之这件事,你不必求我,你若真有此心,或者……你去求她试试看。” 王娘子被点拨:“对,我亲自去求她!她一定肯的!”又疑惑:“可是、那太医杨家的门儿我怎么能靠边……” 俞星臣道:“这就与我无关了。”他拂袖离去。 忙完了这些,天色已晚。 灵枢从外进来:“大人,有一件事。” 见他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灵枢搓了搓手,上前给他按头。 “说罢。”俞星臣眉眼不抬。 灵枢说道:“今日听闻永庆公主进宫给皇太后请安,出来之时便接了杨侍医上车辇。” 俞星臣一抬眸。 灵枢看他一眼:“本来接杨侍医的杨二爷他们不知如何,都跟在后头。可车辇到了半路,却有夏家的绮姑娘骑马拦路,说是有人急病,竟把仪姑娘带走。然后……夏绮就动了胎气,一通忙碌,好歹顺利生产了。” “公主……”俞星臣的眉头不知不觉皱起:“夏绮?杨仪……” 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一摸袖中那物,身体蓦地坐直了。 灵枢打量他脸色:“还有一件、一件小事。” 俞星臣转头。灵枢就把今日扈远侯府请了金妩跟杨甯的事情告诉了他,俞星臣只淡淡地皱了皱眉,果然如对待一件小事般忽略过了。 此刻,侍从来说冯旅帅召见。 俞星臣起身前往,到了正厅,冯雨岩在看一份公文,见他来了便招手叫到跟前。 俞星臣行了礼,拐到桌后。 冯雨岩把手中公文递给他:“你看看,这是海州才来的文书。” “海州?”俞星臣听见这个词,一惊,忙低头看去。 他看的很快,脸色也越发凝重。冯雨岩在旁道:“海州知县谭楼跟巡检司程瑶联名奏说,近来海州地方出现食人之怪,弄的人心惶惶,巡检司缉拿无果,反而折损了两名巡差……” 俞星臣道:“大人想派人前往?” 冯雨岩瞥着他:“你说呢?我本来想,十七倒是个干这种事的好手,偏他又受了伤……” 俞星臣迎着冯雨岩的眼神,目光闪烁,终于道:“若大人信得过,下官愿意前往。” 冯雨岩迟疑道:“你当真愿意?可……” 俞星臣道:“大人,巡检诸地司内案情,本就是下官的职责。” 冯雨岩忖度:“但此事说来甚是诡奇,若没十七跟你随行,我不放心。” 俞星臣道:“不是新调了陈十九郎回京么?十九郎也是一把好手。” “对了,我几乎忘了还有他,也好,有他同你前往,我也能放心。”冯雨岩这才一笑,又看向俞星臣:“只是这次务必小心,海州不比京城,这案子又诡谲,务必留神。” 俞星臣微微垂首:“大人放心。下官定全力而为。” 冯雨岩叹道:“这样吧,你先稍事休整,看看后日出发如何?” 俞星臣略一思忖:“大人虽是好意,但事不宜迟,还是明日为佳。” 冯雨岩笑道:“也罢,随你。你在巡检司也熬了几日,先行回家去吧,这一趟差事,顺利的话,来回路程也要四五天。” 俞星臣行礼,退了出去。 葛静正跟几个副官从外而来,见了俞星臣,忙拉住他:“可听说海州的异事了没有?” 俞星臣道:“已经解了此案,明日启程。” “什么?”葛静大惊:“你?” 看俞星臣点头,葛静刚要叫,看看巡检厅,又小声道:“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你怎么反而接了?这件事听起来就很危险,何况又是外地办差,多有不便……就算要办,也该是个武官去,你……” 俞星臣道:“多谢葛副队提醒,冯旅帅派了陈十九郎随我同行。” “陈献?”葛静愣了愣:“这……倒也使得。老将军没提十七?” “小侯爷受了伤,多有不便。” 葛静笑道:“说来也是,他忙着请了假回家了,想必是这次被打怕了。既然你领了命,那我也只能遥祝旗开得胜,迅速破案,顺利而归了?” 俞星臣道:“承蒙吉言。” 这日俞星臣回了俞府,拜见了俞鼐,俞鼎,说了自己明日便要出外差的事情,俞鼎十分震惊,但又想到是官差,倒也没话可说。 只是进了内宅,见了徐夫人,徐母却唉声叹气:“好不容易才完了一件案子回来,怎么又要出差?难道巡检司没有别人了?只用你一个?” 俞星臣道:“母亲放心,这不过是个小案子。办妥了便会立刻赶回。” “小案子的话叫别人去就行了,”徐夫人疼惜地望着他:“怎么偏叫你?之前病了一场才好。”瞧着他的脸上憔悴还未恢复,叫徐母十分心疼。 俞星臣安抚了几句,徐夫人道:“我还有一件事,这段日子我打听了几家的名媛闺秀,倒是挑了几个不错的,本来要细跟你说说,你的亲事可不能再耽误了。” 俞星臣眉头一皱,突然想起在双溪茶楼里,那个紧紧抱着自己的人,心头烦乱。 “这个……就等我回来再说吧。”俞星臣温声,面上纹丝不露。 徐夫人盯着他:“星臣,你总不会真有了什么中意的人家了吧?之前我跟你说,你总是含糊其辞,若是有,你只管说出来,让母亲帮你相看,若是没有,你可不能推三阻四了!我等着抱孙子呢!像是你姨娘家里的弟弟,比你小三岁,人家的孩子已经会走路了。” 俞星臣只能答应着,先行退了出来。 次日早上,因为时间颇为充裕,并不着急,俞星臣洗漱整理,先拜别了家里太太跟祖母等,便前往巡检司调人。 别人尚可,只是陈十九郎还未到,据说他昨夜并没有回城,故而还不知凋令。 冯将军那里让俞星臣暂且等一等。 俞星臣心想路上还得走几天,何必在此空费时辰,等陈献赶上就是了。 不过,他确实还有一件悬心的事,只是犹豫要不要去办。 偏这会儿,忽然有人传说扈远侯府里出了事,不知是老侯爷还是薛放病倒了。 那边灵枢探听了究竟,回来报说跟随薛放的那个小厮已经请了杨仪去侯府了。 听见“去侯府”三个字,俞星臣呵了声:“启程吧。” 调了一应随行众人,出巡检司往城外而行。 当他们的人马拐过玄武街的时候,正见顾瑞河从东而来。 遥遥相望,顾瑞河上前道:“俞巡检这是……” 俞星臣打量他来的方向,应是从顾家,便道:“有外差,今日出京。” 顾瑞河道:“什么大差事,竟劳动俞巡检亲自赶赴。” “海州。” 顾瑞河脸色立变,显然也是听说了海州的异事,俞星臣问道:“大公子也知道此事?” “我自然知道,”顾瑞河拧眉:“最早出事的几个人里,有一个就是漕司的水手。只是当时以为是遇到了水怪之类。近来才听说不太像样。这样危险的差事怎么让俞巡检去?” “领命办差,顾不得危险不危险了。” 顾瑞河一笑:“俞巡检出马,此案必定告破。既然这样就不打扰了。请。” 他抱了抱拳,打马往旁边停驻,等俞星臣一行经过,才拐了个方向去了。 俞星臣过十字街的时候,竟又见斧头带着豆子,一道闪电似的从街头奔过,他转头看了会儿,心里莫名地有点儿酸楚泛起。 终于出了城门,眼前官道宽阔,俞星臣深深呼吸,把千头万绪尽数压下。 打马狂奔了片刻,距离京城大概有两三里远了。 俞星臣有些乏累,毕竟他大病初愈,又忙于案件,失了调养,这么一阵狂奔虽然畅快,却不禁又咳嗽起来,于是重新放慢了马速。 就在这时,身后官道上,一辆马车急急而来,车轮滚滚,扬起烟尘。 起初大家以为,这是赶路的人,可渐渐发现不对,那马车竟是直直地向着他们的队伍而来。 俞星臣被簇拥在中间,几个侍卫已经上前戒备,灵枢也在他身旁严阵以待。 可俞星臣扬眉,已经看清那来的马车是谁家的:“无妨。都退下。” 马车疾驰到跟前,勉强刹住。 车门被推开,一个少女俯身走了出来。 她先是抬头看了眼,当望见俞星臣的时候,眼睛里水火交织,又像是有刀光剑影。 俞星臣对上她复杂的眸色,却依旧面不改色,只是拨马往前走了两步。 身后众差官士兵等见状,知道可能是俞大人的“私交”,也许是知道他今日启程,故而特来相送。 于是十分默契地开始避退,往前先行。 只有灵枢觉着不对,还紧紧跟在俞星臣身后。 此刻那边,杨甯已经跳下马车。 俞星臣却并没有下马,只是居高临下,微微垂眸望着她。 杨甯缓步走到俞星臣跟前:“下来。” 俞星臣淡淡道:“三姑娘,不知有何事?俞某正要赶路,也不劳相送。” “相送?”杨甯仰头望着他,忽地勾唇而笑。 俞星臣同她目光相对,心中微动。 杨甯就在这时抽手。 她的掌中竟攥着一物,那是从袖子里掏出的一根银钗。 杨甯挥手。 尖尖地钗子向着马脖子上狠命扎去! 俞星臣看到她笑之时就已经察觉不妥,他来不及躲闪,只忙俯身过去伸手一挡! 他是出自本能,也确实护住了马儿。 但银钗正戳在他的手背上,一阵刺心的疼,鲜红妖冶的血沿着他苍白修长的手指向下滑落。 章节目录 第239章 二更君 马儿起初并未如何,被俞星臣抬手一挡,仿佛受惊。 猛地嘶鸣了声,马儿扭头颠步,躁动起来。 俞星臣拉住坐骑,而那边灵枢也已经越过来帮他拽住了马缰绳。 杨甯手中握着带血的簪子,这一下显然出乎她的意料,但也不可谓不合适。 她死盯着俞星臣:“我真没想到,在背后捅我一刀的人,会是三爷。” 是啊,她怎么可能料到,就算整个京城乃至天下的人都与她为敌,她都以为俞星臣是挡在她身前的那个。 俞星臣翻身下地。 灵枢放开马儿,小心握住他受伤的手:“大人……” “难道不是姑娘,先捅了我一刀吗。”俞星臣推开灵枢,冷冷地将手垂落,鲜血一滴一滴,从他指尖滑落。 杨甯看着滴血的样子,想到他前世为她而死。 如今他却仿佛恨不得她死。 就在她幡然醒悟回头是岸的时候,他狠踹了她一脚,仍要把她踹进苦海之中。 “我已经知道错了!”杨甯的眼睛红了起来:“你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你明明心里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相对!” “我给过你。”俞星臣淡淡地:“双溪茶楼那一夜,我给的机会还少吗?” 他差一点就卑躬屈膝地求她回头了。 可惜她一心执拗,哪里知道他的意思,还以为俞星臣甚是可怜,为了挽回她,竟不惜那样委屈自个儿。 杨甯窒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原来从那时候……在那时候你已经开始算计、我?”她不敢相信,冷,跟恐惧让她的声音颤抖。 俞星臣垂眸:“那也是被姑娘你逼的。或者你以为,我被姑娘玩弄,就该死心认命吗?” 当然不可能,没有谁甘心情愿被玩弄,也没有谁应该死心认命。 俞星臣的目光掠过自己滴血的手:“你有今日,是你自己造成的局面,怨不得他人。何况该给的机会我都给过,是你自做孽,更不该到山穷水尽才知道回头。” 杨甯带着哭腔叫道:“俞星臣!” “如今……”俞星臣却生恐她伤心不透,冷冷说道:“你一声知道错了,我就该原谅?你说回头,我就该尽释前嫌?杨甯,你不如想想,倘若是我玩弄了你,你会如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甯闭上双眼,手中的簪子跌落地上。 俞星臣温润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冷酷,道:“有些话,你约我那次我已经说的很清楚,——我跟你的情谊,早已经不复存在。” 灵枢很关切俞星臣的手,俞星臣却浑然不在意,他说完后:“若没有别的事,请恕我告辞了。” 杨甯看他转身,重新走向那匹马。 她上前一步,引得灵枢一阵紧张。 明明只是个少女而已。 杨甯唤道:“俞星臣!” 俞星臣止步,缓缓回头。 杨甯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希望你死在海州!再也不要回来。” 俞星臣凝眸看了她片刻,一笑:“也好。” 他走到马儿身旁,理了理缰绳:“就算我能回来,也再不会跟姑娘照面,请放心!” 说完后他踩蹬上马,扬鞭而去! 身后杨甯望着他的背影远去,她的嘴张开,想要喊叫,可竟发不了声。 双拳紧握,目光所及,是地上洒落的他的血渍,这些血却不是为她而流,但也是因她而流! 杨甯双手捂着脸,在捂住了脸的瞬间,她终于能够出声了。 嚎啕大哭。 青叶过来劝她上马车。 杨甯置若罔闻,沿着官道一步步漫无目的走。 头顶上轰隆隆地几阵响,乌云飘了过来。 官道上赶路的人纷纷加快了脚步,马儿飞奔,车狂行,人乱窜。 杨甯游魂似的沿着路边,豆大的雨点从天而降,她却丝毫闪避之意都没有。 青叶从马车里找了一把伞,跑过来给她撑着,杨甯抬头看了看,用力一甩手,那伞被风一撮,刷地滚到旁边的沟谷,又一阵乱窜乱翻,逐渐远去。 青叶大叫:“姑娘!”上前来拉她,反被她推开。 正在杨甯惶然无措冒雨而行之时,身后一辆马车赶来。 马车逐渐放慢了,一个女子的面容从车窗后露出来,她惊讶地望着杨甯跟青叶:“两位姑娘,下这样大雨,怎么不避避,快到车上来吧!” 青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女子看了会儿,却也看出他们必定有事,因为在他们身后还跟着一辆马车,显然是他们的。 女子就叫自己的车停了,竟拿了一把伞跳下地。 她撑开伞跑到杨甯跟前:“姑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淋坏了身子可什么都完了。” 杨甯眯起眼睛看她,并不认识此人:“跟你什么相干。” “当然跟我不相干,只是同是女子,姑娘这样,我心里也不落忍。” 杨甯盯着她,觉着实在离奇的很,她以为最不会背离她的俞星臣,狠狠戳了她一刀,明明是个不认识的路人,却给予最简单真诚的关怀。 那女子见她不语,便握住她的手,让她撑着伞:“你这样年轻,何苦想不开呢?这世上除了死能有什么大事?有的人想要好好地活下去还不能呢……” 她的眼底显出一点伤感。 杨甯不语。 这女子身后却又有个丫头撑着伞过来,缩着头小声道:“奶奶走吧。” 女子看了看杨甯:“千万别想不开啊?”摆摆手,回车上去了。 那辆车重新向前驶去。 车厢里,赠伞的女子拧了拧有点湿了的裙摆:“好齐整貌美的一位小姐,看着又像是有点身份的,是遇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呢,如此过不去?” 她身后那丫鬟欲言又止,可终究忍不住:“奶奶,你不认得她是谁吗?” 女子道:“我从未见过,怎会认得?” 丫鬟凑上来:“她就是大爷的表妹……太医杨家的三姑娘。” 女子吃惊:“就是那位杨侍医的妹妹杨三小姐?她母亲是顾家的?” 丫鬟道:“可不是嘛?” 原来这女子并非别人,正是之前在闻北蓟案子里的霜尺,被顾瑞河所藏匿在别院的。 霜尺疑惑:“既然是这位姑娘,好好地怎么想不开在这里淋雨?” 丫鬟摇头:“我哪里知道。原先三姑娘在府里是千宠万爱的,前一阵子不知怎么,好像是因为小衙内的丧事,她说了点不中听的,所以闹翻了……” 霜尺惊讶:“原来这杨三姑娘还是个明白是非的。” 丫鬟道:“奶奶别小看了三姑娘,虽是娇娇嫩嫩的,却是个厉害的主儿。今儿大概不知遇到什么对头了吧,才这样。” 回了城,马车拐过街巷,回到小院。 才开门,里头有人一把将霜尺拽了进去,原来是顾瑞河。 “你去哪儿了!”顾瑞河拧眉,厉声喝道:“不是说不许你出门的吗?” 又瞪向那丫头:“是不知死活了?” 那小丫鬟退到旁边,低着头不敢出声。 霜尺拦着道:“是我叫他们陪我出去的,你要打要骂冲我来!” 顾瑞河咬了咬唇,拽着她从游廊回到屋内,把门一关:“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要是被我父亲看见你……你……” 霜尺转开头:“要真的遇到他,也是我的命罢了。” 顾瑞河气的胸口起伏:“你、你还说,你不知错是不是?” 霜尺咬唇,终于走近了,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你担心我,我知道错了,行不行?” 顾瑞河将她一推:“我看你是有口无心,真有那一天,谁也救不了你!只怕你后悔无门。” 霜尺却笑:“我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到如今已经是多活了这么些日子,要真的……” 顾瑞河喝道:“住口!” 霜尺却叹:“你到底是怕我被顾朝宗他们看见,还是怕我跑了呢?” 顾瑞河扭开头,抿唇不语。 霜尺道:“我没有胡闹,也不是出去玩儿的。”她低下头,眼圈微红:“我……去给小闻公子烧纸了。” 顾瑞河意外。 霜尺道:“我的命是他救的,他去了,我最后一面都见不了,烧点纸钱也不为过吧。” “你要烧纸,随便打发个人去也就是了,用得着亲自前去?” 霜尺听他的声音仿佛有些酸意,便悄然笑问:“你总不会是吃醋了吧?” 顾瑞河扭头:“别胡说。” 霜尺抱住他的手臂:“好了,别生气了,大不了以后没你的允许我不往外走动,都听你的……或者,我加倍的补偿你好不好?” 顾瑞河的脸上浮现一点微红,霜尺凑过来,却也看见他脖颈上一点红痕,当下又凑过去吸了吸。 “大白天的!”顾瑞河一震。 霜尺刚要调笑几句,突然想起另件事:“对了,你那个表妹……三姑娘。” 顾瑞河本有些魂不守舍,听她提起杨甯:“怎么了?” 霜尺就把方才在城外看见杨甯冒雨而行的事情说了。 顾瑞河大惊:“我得去看看,甯妹妹一向不这样,一定是出事了。” 他忙着往外走,又嘱咐:“你别出门,务必听话。” 霜尺莞尔:“知道了。雨下的大,留神雨地马滑的。”扶着门扇柔声道:“晚上等你。” 顾瑞河叫人取了蓑衣斗笠,上马往城外疾行,可当他从城内寻到外头,却都不见杨家的马车,也没见到杨甯。 他心想杨甯兴许是回到了杨府,赶忙去寻,在门上一问,并没回来。于是调头回顾家,谁知顾家也没有! 杨仪本来打算过午就回杨府。 谁知天公不作美,竟下起雨来。 薛放到底闲不住,仗着先前睡了一觉,竟再毫无睡意,以他的脾气,也早就跳起来了。 只是杨仪要挟、不叫他起身,才只勉强趴着。 中午时候,艾夫人请杨仪过去吃饭,杨仪不肯,艾夫人就亲自带人送了饭菜过来。 当面道谢说:“你给侯爷开了那药,先前他服了一剂,却觉着十分受用,比昨儿那两个开的都好。到底是杨侍医,跟那些人不一样。” 杨仪垂眸:“您过奖了。” 艾夫人含笑道:“我却还有个不情之请,既然劳烦来了一趟,能不能越发地给侯爷看一看,他那个症候,也十几年了……一直无人能治,很受了些苦楚。” 他们在外间说话,薛放在里头,虽然隐约听见了,但欲言又止。 杨仪见他没出声,便道:“这个无妨,只是我也没有十足把握,若是力有不逮,还请夫人见谅。” “你肯答应,就很好了。又不是神仙,哪里有个十足十。” “稍后侯爷午睡起身,再前去请脉。” 送了艾夫人离开,杨仪回到里间,见薛放正枕着双臂,眼珠乌溜溜地看她。 “看我做什么?”杨仪问。 薛放的唇一抿,竟似一点偷笑:“没什么。” 外头是哗啦啦的雨声,门口只有豆子闲闲地趴着,斧头之前跑了一个上午,也累的去睡着了,屠竹拉着小甘,说是去熬药。 这里竟只他们二人。 还是在他的卧房。 方才杨仪跟艾夫人在外头说话,薛放听在耳中,恍惚有一种好似万年的感觉。 似乎日子就该这么过,这么过一万年也不厌倦。 只要总是有杨仪在身旁,能够时时刻刻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他就已经足够。 杨仪见他笑的奇怪,半是满足半是陶然,喝醉了似的,她靠近:“到底怎么了?” 薛放向她招手:“你过来我告诉你。” 杨仪只顾要听,走到床边,俯身。 冷不防薛放抬头,在她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 “吧唧!”这么响亮,揪着她的脸皮,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印子。 他的嘴唇干裂还没完全好,蹭在她的脸上,又有一点疼。 杨仪觉着脸上指定是红了,瞪道:“越来越胡闹。” 薛放道:“我要是能动,你才知道什么叫胡闹。” 杨仪哼了声:“你再胡说,我就走了。” 薛放笑道:“好啊,你走吧。” 杨仪诧异地看他。 薛放有恃无恐:“反正很快就会回来的,到那时候,就再也走不了啦!” 杨仪看了会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脸颊微红:“先把那心思收一收,好好养伤。” 薛放嘿嘿:“你到我身边来坐,站在那里做什么?” “大热天的,凑在一起冒汗吗?” 薛放絮絮善诱地:“我身上可凉快了,不信你试试看。” 杨仪才不上这个当,可也不想他总胡思乱想,弄的血热,不管对病对伤都没有好处。 她略一想:“你知不知道永庆公主?” 薛放正在想些好事,猛地听她提到这个名字,一个激灵:“怎么忽然说到她了?俞星臣告诉你了?” 杨仪愕然:“俞星臣?他……告诉我什么?” 薛放见是这个反应,就知道自己想错了:“没,我……随口说的,好好地提公主做什么?” 杨仪看出了他有所隐瞒:“你别藏,你说俞星臣告诉我什么?” 薛放为难:“这个不好说,我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杨仪想到先前永庆公主那暗藏深意的言谈举止,自己本来想不通她为何会这般针对,现在看薛放这样,便猜到症结可能很快就会大白于眼前。 杨仪回头看看门口,重新走回薛放身旁:“真的不说?” 薛放被她逼近盯着看,喉头跟着吞动:“我……” 杨仪凑近了些:“嗯?” 薛放对上她乌玉般的瞳仁,心跳加快,口干舌燥,哪里还架得住:“祖宗!我说,我什么都说!行了吧?” 杨仪嫣然一笑,温声道:“这才乖。” 薛放就把自己在小巷子美娘那里得了那块玉、俞星臣知道了,后续推测等等告诉了杨仪。 外头雨声更加密集,哗啦啦连成一片,好像扳倒了天河,向下倾落。 杨仪惊心动魄:“难不成,那玉,是属于永庆公主的?” 薛放道:“按照俞星臣的推测,多半就是,而且要挟杨佑维,以及苟七的死,也跟公主脱不了干系。毕竟京城内手眼通天的人不多,再加上那块玉佩佐证。以及苟七曾经在公主修行的寺庙送过水,也许是他瞅着什么机会,犯下滔天之罪。” 薛放问杨仪:“你刚才又为什么提起永庆公主,我还以为俞星臣告诉了你。” 杨仪确定永庆公主对自己的那点不善之意,可能跟此事有关,但却不敢贸然告诉薛放。 怕他忍不住,而且目前也无真凭实据。 杨仪只能告诉他一部分实情:“是……先前我曾经在夏绮姐姐那里,给一个人看过病,我本来不知其身份,后来才知道那是公主。” “你给公主看病,我怎么不知道?” “她是公主之尊,那些病症又是个人私隐,恐怕不想让人知晓,故而先前隐姓埋名,只是一个偶然机会我才知道是公主。” 薛放点头:“那她是什么病?” 杨仪道:“是女人的病症。” 薛放听了这个就不问了,只说:“能治吗?” “拟了个方子……也许还算对症。” 薛放笑:“我就知道我是白问,还有什么能难得倒仪姐姐的呢?” 外头脚步声响,杨仪站起来。 屠竹故意把脚步放重了些,此刻才露头:“十七爷。仪姑娘,刚才外头听说了一件事。” 杨仪问道:“什么事?” 屠竹道:“像是俞巡检接了新的外差,先前已经带人离京了。” 杨仪跟薛放都惊诧:“已经走了?什么差事?” “具体怎么不清楚,听说是往海州去的。” 薛放疑惑:“海州?什么案子跑到东海了。” 杨仪听着这两个字,微惊:“海州……食人之怪?!”她看向屠竹:“俞巡检真去了?带了多少人?” 屠竹道:“是刚才有个人来见侯爷,无意中说起来的,带了大概一队人马。” 薛放道:“那就是二三十人。”他看杨仪脸色凝重,又说什么“食人”,便道:“你知道那是什么案子?” 章节目录 第240章 三更君 杨仪一时惊心,不小心说了出来。 薛放耳朵灵,竟给他听了大概。 杨仪含糊道:“隐约听说了一两句,详细不知。” 薛放道:“这事奇怪,怎么昨儿我休假回来,今儿俞星臣就出京了,倒像是躲开了我故意去干事,他怎么这么勤快了?难道是怕我跟他去抢功?唉,可惜我现在骑不了马……” 薛放是有些玩笑的口吻,不料杨仪即刻打断了:“就算你好好的,也不许去。” 她的语气肃然,让薛放诧异。 十七郎却忙拉住杨仪笑道:“我就说说而已。又不是真的去,再说我去了,你呢?我可不放心把你留在京内。” 屠竹左右看看两人,震惊。 方才杨仪斥责似的,他还以为薛放会生气,没想到竟仍笑嘻嘻,反怕她生气似的。 屠竹不敢做声,悄悄地退了出去:这人的脾气果真竟能改的这样?或者是一物降一物?明明仪姑娘看着也不是那种厉害性子,偏偏十七爷就吃这一套。 杨仪见屠竹静默默地去了,薛放又如此,她反而后悔太急躁。 “你别想别的,”任凭薛放拿捏自己的手,杨仪有点愧疚地:“只专心养伤,自己的病还没好,别惦记其他的。” 她说一句,薛放应一声,到最后竟一本正经地说:“我都听你的,人家说,妻贤夫祸少,听姐姐的话总是没错的。” 杨仪正奇怪为何他这样的听话,没想到这句在等着,顿时将手抽了回来,起身走到窗户旁边。 薛放抬手支着腮,不敢妄动。 他趴的百无聊赖,只觉着腰腿骨头都僵了,便悄悄地侧了侧身,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裤子。 转头望着窗边的杨仪,她仍是穿着那身太医院的官袍,头上的官帽已经摘下放在桌上,细细的脖颈,精致的头脸,宽袖细腰,清爽雅淡,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窗外是万千雨丝,窗内是她临着风雨而立,薛放的眼前一阵模糊,竟仿佛又回到了在羁縻州的时光,看到了他的“先生”。 一瞬间,万千缱绻情丝涌上心头,让薛十七郎竟有点魂不守舍。 杨仪不知道薛放在想什么,她正看着外头的雨幕,心里却想着海州之事。 俞星臣竟然去了海州……海州…… 眼前的雨幕突然间像是铺天盖地,带着濛濛的水汽,向着她猛然扑来,令人窒息。 杨仪不像俞星臣,她不是什么博闻强记的人,勉强算是在医术上稍见所长。 对于除了自己之外的一些人或者事情,她的记忆多半都是零星跟模糊的,日期,地点,发生的事,未必详细。 仅仅是有些会令人惊讶、印象深刻的,她才会记住。 比如韩青,白淳,陈献等,比如照县飞尸,大火,花魁之案等。 而对于海州,除了那骇人听闻的食人怪的传说,另外还有一件…… 仿佛是七八月份,天降大雨,连绵半月,海州海水倒灌,堤坝决口,整个海州被海水淹没,成为泽国。 这些事情,仍是从旁人口中,当作一件新闻般出现在杨仪耳畔,本已经淡忘殆尽。 她从未去过海州,眼前又有无数事情待办,若非俞星臣前往海州的事情出现,她只怕还得等到海州出事后才能猛然想起竟有此事。 俞星臣,竟然去了海州。 她只顾冥思苦想,甚至连风吹着雨丝扑了进来都没察觉。 正在这时,身后一双手臂轻轻地环了过来。 杨仪起先一惊,反应过来是薛放后:“胡闹!怎么起来了?” “别动。”他在后面低低的,“我小心着呢。没弄到伤,只是你乱动的话,就说不准了。” 杨仪迟疑之时,已经给他抱了个正着。 薛放把下颌向下蹭蹭,抵在杨仪的头顶:“真香。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香,这明明就是女人……还什么先生。” 杨仪听他又说起这些,唇角笑意一现:“谁叫你是个傻子。” 薛放瞪眼,不肯承认这说法:“你故意地蒙骗人,还说人傻。可真是个坏心的姐姐。不行,我得罚你。” 杨仪转头刚要问他要罚什么,冷不防薛放跟个鱼鹰瞅见水中鱼儿似的,俯首过来,竟吻住了她。 杨仪惊得睁大双眼,薛放一手抱着她腰,右手抬起抚住她的脸颊,不许她离开。 风裹着雨丝从窗外掠了进来,杨仪靠在薛放的身上,被他完全地拥在怀中,两人仿佛同生一体般,风声雨声之外,有的只是细微的窸窣之声,透骨**。 扈远侯午睡起。 杨仪前往看诊。 扈远侯有痰喘之症,而且患有腿疾,一年之中总有数月,双腿肿胀疼痛,无法消退。此症状已经有十多年了,始终未曾根治。 先前杨仪给扈远侯诊过一次脉,只是当时他正是心情不定的时候,脉息未免杂乱。 所以非要他午睡醒来,脉象缓和之时,才最容易听出症结。 杨仪撤手:“早上为侯爷请脉之时,右脉弦滑,如今则是脉弦涩,而左脉沉细,可见肝阳阴虚有热,导致痰嗖不止,至于腿疾,应当是风湿之症状,如今已经是气滞血瘀的症候。” 艾夫人忙道:“可如何调治呢?” 杨仪道:“因侯爷的症状拖延太久,未必是一两副药能痊愈,如今先调侯爷的身体,再去顽疾。请纸笔。” 扈远侯很少开口,只看杨仪的行事,见她不骄不躁,不卑不亢,沉静如水,自有一股叫人如沐春风之意,他心中乃相信了为何皇太后见了她,竟如获至宝。 纸笔顷刻取来,杨仪思忖半晌,先写了两副方子,分别是四物汤一副加减黄柏苍术等,用以养血补阴,活血化瘀,尤其益于湿热犯筋骨之症。 茯苓补心汤一副,则治心气不足,调理心肺上行之气,又在底下注明了如何服用,几时服用等等。 杨仪双手将药方呈上:“这两副药,照方子所写服用,三天内便可见效用。” 扈远侯接了过来,见字迹隽秀,写得明白公正,心中又是叹服。 艾夫人则惊喜地问:“三天?” 杨仪道:“这只是内调气血的,等调好了侯爷的上下元气,便是有了根本,再去除其他杂症便容易了。” 说完了这些,杨仪道:“侯爷的这病症,应该是之前受了阴寒留下的,不知……” 扈远侯闻言一笑,把药方交给艾夫人,自己说道:“你大概也听说了,我先前在北地镇守,那里最是气候阴冷,腿疼的毛病就是从那时候落下的,只是最开始轻微,不以为意,只是近年来一年比一年更厉害起来。” 杨仪颔首,心里想起的,却是薛放之前在自己家里屋顶上的举止,心想是不是也回去再给他细看看,别落了什么内症病根。 这日直到傍晚,雨才慢慢停了,杨佑持来接杨仪回去。 杨一爷满面惊喜,迫不及待地又跟杨仪说了一件事。 原来那长安街上的铺子,鸿胪寺崔丞那边儿给了开价,竟是意想不到的低,才只有四百两银子,杨佑持把那边的铺户打听了一圈,这个价钱比那些至少低了三分之一。 杨仪听后却疑惑:“那里明明是好地段,为什么这样便宜?” 但虽说便宜,却仍是超出他们的预算。 杨佑持道:“好妹妹,我原先也是这么想的,心想总不会有什么诈吧,但一来这是薛侯爷给介绍的,他总不敢公然蒙骗人,一来这崔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干不出这事儿,我已经跟崔家的人接洽了,他们说,本来不能给这个价钱,只是一来……急着出手,一来知道咱们是开药铺子,又冲着大妹妹你的名头,宁肯少要些,结个善缘。” 杨仪听的笑道:“竟能这样?” “可不是吗?他们催着要签合同,我心想着还得跟你商议商议,就拖到了明日,可我这心里还七上八下的呢,这么合适的地方跟价钱,打着灯笼难找,我也怕错过这个村没有这个店了。”杨佑持说着,又道:“方才我还特意问了扈远侯这可不可靠,扈远侯只叫我放手去做就行了。你看,有了老侯爷的背书,我们是不是……” 杨仪把自己手边的钱打算了打算,总觉着不够,就问小甘。 小甘道:“之前赵家给的是一百两银子,梁家给了一十两,后来夏家的陈夫人也命人给了五十两并些缎子之类,花的有限,这些加起来差不多一百六七十两。” 杨仪道:“这不够。” 小甘小声道:“还有宫内太后娘娘赐给的宫钱呢,那可是黄金的,可惜姑娘分了一大半了。不过,叫一爷打听打听这宫钱的市价,应该也够了吧?毕竟是宫内的东西……总比金子还值些钱……” 杨仪便探头询问杨佑持。 杨佑持先前侧着耳朵听,听他们两个算账,笑道:“妹妹别为难,我跟你嫂子手头上加起来也有一三百两了。已经差不多可以的。虽说超出咱们的预计,但那铺子的地头实在是好!你要愿意,我先把这铺子定下来再说。” 一路打着响算盘回到了杨府,晚上杨仪在灯下打量那几个宫钱,竟也生出了几分“钱到用处方恨少”的感觉。 但是想了一会儿,突然莫名想起海州的事,心里一乱,就把宫钱推到旁边去了。 次日,杨佑维已经好了,跟杨仪一并前往太医院。 路上,杨佑维跟杨仪说了一件事,原来昨日杨仪不在家里,王娘子上门来寻扑了空。 门上的人因为上次付逍跟晓风来,他们狗眼看人低的,曾被训斥过,故而这次格外和颜悦色。 王娘子听说杨仪不在家里,满面失望。 门上人就说:“我们大公子也在家里,你是不是有什么病症?” 王娘子听闻,才报了自己是谁,只说也跟大公子认得的,请劳烦传话——等杨侍医回来,说她找杨侍医有一件事。 门上向内告诉了杨佑维,杨佑维因给王娘子治过伤,便叫人问她何事。 谁知王娘子支支唔唔说不出来,竟流着泪走了。 杨佑维心里疑惑,打发人去巡检司询问,才知道了缘故。 把情形告诉了杨仪,杨佑维低低道:“她因怀了那贼人的胎,说是想求一副药,可以去胎的。” 杨仪闻言先是一惊,继而皱眉沉吟。 “妹妹……可是不愿沾手?”杨佑维试着问。 在杨佑维看来,再怎么样,杨仪也只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还没有嫁,先给人堕胎,这未免…… 杨仪摇头道:“哥哥不晓得我的心意。我……知道此事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若非逼于绝境,她又怎会如此。” “那你的意思是?” “我理解她的决定,也不会干涉,”杨仪低着头,缓慢地说道:“但是我也不能助她。这只是出于我的私心,而不是大夫的身份。” 她看向杨佑维。 毕竟相处了这么久,杨佑维若有所觉——不是出于大夫的身份? 倘若只是大夫的身份,她应该就会答应帮忙了? “我明白了,”杨佑维颔首:“好……你放心,这副药,我给她开。” 杨仪的眸中透出几分感激之色。 杨佑维却发现她的眼睛里竟好像有薄薄的泪涌。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甚至不怎么相识的妇人的胎,会引得杨仪这般失态,但他能感受到杨仪的那种一言难尽的心情。 杨佑维轻轻地在杨仪肩头拍了拍:“不要紧。别担心,问心无愧,顺自其然就是了。” 一声“顺其自然”,歪打正着。 杨仪红着眼圈道:“是。顺其自然吧。” 杨佑维很快拟了一张方子,他给王娘子诊过脉,知道她的体质,所以对症下药。 杨佑维的小厮费了点功夫才找到王娘子,原来她虽然洗刷了冤屈,但方家的婆娘十分厉害,难以再接纳她回去,王娘子只得暂且回娘家住着,短短两日,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那小厮把方子给了她,又叮嘱道:“我们大爷说了,叫你想好了再去抓药,抓了药就不要后悔。” 王娘子答应了,这日亲自去药铺。 她因为不想叫人知道自己怀了孽种,之前一直不敢找下胎的药,杨佑维开的方子却十分高明,叫人看不出来,还以为是补药。 不过因为王娘子的身份,那些人认出来的,自然少不了指指点点。 王娘子接了药,只顾低着头要走,冷不防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她正慌得很,那人却扶住她:“是你?” 王娘子抬头,却见竟是在巡检司见过一面的苏有旺,他的脸色憔悴,这段时间显然也过的不好,也是来抓药的。 两个苦命之人面面相觑,看到对方最狼狈的样子,眼中带泪,苦涩而无奈地都笑了。 这日下午,杨登不知怎么,早早地先出宫去了。 杨仪同杨佑维两个出了宫,一个上马,一个上车往回。 不到半个时辰,府门口下地。 还没进门,就见有一顶轿子从街头而来。 杨仪回头看时,觉着眼熟,拉了拉杨佑维。 两个人一起看去,杨佑维道:“怎么是林院首的轿子?” 果然,那轿子停在门口,下来的正是林琅。 两人赶忙行礼,不知何故。 林琅笑道:“一位如何在这里?” 杨佑维道:“才自太医院回来,不知院首大人突然驾临,可是有事?” “有一点事,”林琅笑道:“但不是来找你们的,你们自便。” 杨佑维见他已经换了一身鲜亮衣裳,打扮的格外不同,心中一动,就拉拉杨仪的袖子:“咱们先回去吧。” 杨仪疑惑这林院首到底有什么事,在太医院说不得,还得巴巴地找到家里来? “林大人不进府吗?”杨仪问。 “嗯……”林琅笑眯眯道:“且还得等等,你们去吧。” 正在此刻,竟见有几匹马从街口来了。 杨仪探头一看,见那队人马威风凛凛,为首一人,皓首苍颜,但精神矍铄,竟是巡检司的冯雨岩冯老将军。 杨仪大惊,忘了杨佑维拉扯自己,赶忙迎了几步。 真是稀奇,不知冯雨岩居然来到杨府又是为何事?杨仪心想,就算是巡检司有事找她,那也不至于老将军亲自前来。 冯雨岩跟平日的肃然不太一样,笑微微地很和蔼,竟是一身绛色常服,更添了几分威贵,他翻身落地,笑道:“杨侍医怎么还在此?” 他的话术跟林琅如出一辙。 杨仪满怀疑窦,若说林琅跟杨家有交情,来找杨登,自然行的通。 可是冯雨岩跟杨家可是八竿子打不着,唯一有点关联的除了自己,就是杨佑维。 难不成他也是来找杨登的? 杨仪试探着问:“老将军是来找……家父的吗?” 林琅跟冯雨岩对视一笑,冯雨岩道:“正是如此。” 杨仪满心忐忑,又想不到为何。 正踌躇,林琅拍拍她的手臂,笑道:“走吧走吧。是好事。” 那边杨佑维回来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先带了她进内去了。 章节目录 第241章 一只加更君 林琅跟冯雨岩两个人拱手寒暄。 他们两个,一个是医者,一个是将军,可谓一文一武,却都是一把年纪,算“德高望重”。 只是两人寻常并不怎么碰头,今日却是机会难得。 目送杨佑维带了杨仪进内,林琅笑道:“我老头子一把年纪,还没干过这事,幸而有老将军陪同,心里踏实多了。” 冯雨岩道:“林院首说哪里的话,您经年在内苑侍驾,自然是长袖善舞,精通此情,不像是老夫,那才是真的门外汉,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两个人对视了眼,彼此大笑。 林琅道:“总之咱们这对老家伙,今日算是赶鸭子上架,不行也得行了。” 冯雨岩点头:“这哪儿有不行的,喜从天降,大好的事,一定行。” 林院首笑道:“冯老将军请。” 冯旅帅忙道:“您先请。” 两人互相谦让,螃蟹打架似的抡着胳膊,把门口的家奴小厮们看的都瞪了眼。 这会儿里间杨佑持陪着杨登,如一阵风似的迎了出来,远远地便随着杨登拱手。 杨登道:“冯将军,院首大人……今日真是、真是蓬荜生辉。” 林琅笑道:“确实是蓬荜生辉,单我一个人来,倒是不算什么,有了老将军,就当得起这个词了。” 冯雨岩也哈哈道:“林大人总是这么会说话,欺负我一介武夫口齿笨拙是么?” 杨登忙道:“两位都是素日难请之人,自然都是杨府的荣幸。” “叔父说的是,平日里请一位都难得,今日算是‘双喜临门’。”杨佑持眉开眼笑地在旁说道。 林琅跟冯雨岩对视了眼,齐声笑道:“好吧,就是双喜临门。” “还请到内坐了说话。”杨登略略惶恐。 杨佑持则搓搓手,仿佛要大干一场,欠身抬手示意:“两位大人,里面请。” 先前杨佑维带了杨仪进二门,先去给老太太请安。 却见老太太神情略有些紧张,见了他们两个,也有些魂不守舍,只敷衍了几句,就打发他们两个离开。 两人退了出来,并肩往前而行,杨仪对杨佑维道:“大哥哥,府里一定有什么大事。” 杨佑维若有所思:“我也这般猜测。” “林院首跟冯旅帅一起来,可见事情跟太医院和巡检司有关,”杨仪思忖着,突然道:“是不是……大伯父或者父亲要升迁?又或者……难不成是大哥哥你?” “我?”杨佑维吃惊。 杨仪道:“先前不是把大哥哥借调到了巡检司么?难道是跟这个有关,如果是这件事,那两位大人亲自出马仿佛也说得通了。” 杨佑维啼笑皆非:“要是这样,只一纸调令、几句话的事情,我又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要人,怎禁得起今日这样的大阵仗?” “那又是怎样?” 杨佑维道:“我……倒是有个猜测。” 杨仪忙问,杨佑维道:“前些日子,我隐约听说,家里要给三妹妹定亲,只是最近又没声了,你看林院首跟冯将军都穿的吉服一般,所以我猜……他们会不会是为了谁家,给三妹妹提亲的?” 杨仪完全没往“提亲”上头想,被杨佑维提醒,猛然震动:“哦……提亲!” 这些日子杨佑维跟杨仪感情日渐增进,便悄悄说:“方才林院首还说是‘好事’,可见有几分意思了……如果是哪一位大人家里看上了三妹妹,能够请动两位登门,自然也说得通了。就是不知道是哪家的。” 杨仪心生狐疑,杨佑维笑道:“罢了,倒也不用只管没头苍蝇似的猜测,横竖很快就知道了。” 说着两个人分开,杨佑维自回大房,杨仪则回自己院中。 她回到院内,才换了衣衫,洗了手脸,外头一个丫鬟来报:“大小姐,门上有位鸿胪寺韩主簿家的姑娘来拜会,说是您的旧时相识。”说着递上一份帖子。 杨仪疑惑:“鸿胪寺韩主簿?”她可不记得跟这位大人有过来往,何况“旧识”。 小连奔过去把帖子拿过来,杨仪打开一看,立刻道:“快请进来!” 那小丫头赶忙去了,杨仪则望着手中的帖子,上头写的是:鸿胪之女韩玉谨拜杨仪先生。 这份拜帖,看着不伦不类,用词也有些古怪,若是在别人看来,只会觉着写帖子的人有点奇怪。 比如鸿胪寺为何竟只说“鸿胪”,杨仪后面为何还有“先生”。 但细想也没什么大错,毕竟省略一字,也无伤大雅,而添了“先生”,则是因为杨仪是个大夫,也说得通。 可是在杨仪看来,这帖子却另有深意。 尤其是那个名字:韩玉。 她等不及,自己出了门在门口站住,来回踱步,竟有些紧张。 不多时,门外人影闪烁,杨府的丫鬟陪着两个人走了进来,杨仪一看为首那人,脸上的笑再也忍不住,知道自己果真是没有猜错! 原来今日来的人,不是什么鸿胪寺主簿家的韩玉小姐,而是狄小玉。 两个人见了,杨仪情不自禁下了台阶迎了上去,狄小玉则快走几步,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久别重逢,两人的喜悦都无法掩饰,门口那丫鬟见状便退了出去,小甘小连看是这个情形,便忙去奉茶。 四目相对,杨仪小声道:“我听说大小姐来了京里,只是缘悭一面,最近又听闻特使要回南,还以为见不着了。” 狄小玉哼道:“他总说我会生事,当然不想我来见你,可明儿就走了,我千里迢迢来了,怎能真的不见一次就走?” 杨仪笑着拉她进了屋内:“怎么说是鸿胪寺府里的小姐呢?” 狄小玉挤挤眼睛:“鸿胪传信嘛,我自然要捏造个合适的身份。” 杨仪却没有问“韩玉”是何意思。 因她从第一眼看见这个名字就猜到了几分。 狄小玉当然不能自报家门,所以捏造了姓氏,但她之所以用“韩”,当然是因为韩青。 她也料到杨仪必定会猜出来,故意为之罢了。 此刻,狄小玉在屋内打量了会儿,说道:“可知我早想跟你碰面,我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你说……都要憋死了!” 杨仪却关心她是怎么不辞辛苦千里而来京内的,便道:“慢慢说不着急。” 狄小玉却乌溜溜地细看她脸上:“虽比之前气色见佳,可怎么还是这么瘦?既然回到了这里,也没仔细调养调养?” 杨仪笑道:“自来这样,哪里是说调养就养起来的。” “这可不是常法儿,”狄小玉摇头:“如今都将是要为人……” 刚要说出来,突然发现杨仪正望着她,眼神澄澈,显然是一无所知。 她忙止住,噗嗤一声笑了。 杨仪道:“怎么了?” 狄小玉笑道:“我想起一件事……就是十七哥被打了屁股,受了伤的事,所以觉着好笑。” 杨仪问:“你去看过他了?” 出人意料,狄小玉道:“没去。” “没去?”杨仪诧异。 狄小玉哼道:“我也想去,不过一来先前在巡检司里已经照过面了,二来料想十七哥不愿意我看他那狼狈样子,第三,我怕有人吃醋拈酸。” 杨仪突然想起薛放跟她说,狄小玉同隋子云舌头打架的事,脸上微热。 她笑道:“是子云兄?恭喜恭喜。” 狄小玉哼道:“恭喜什么?我先前还不晓得为何十七哥跟疯子要叫他嬷嬷,现在被他管辖多多,时不时耳提面命或者刺你几句,才知道‘嬷嬷’两字的厉害。” 杨仪见她虽然抱怨,实则语带娇嗔,便知道她跟隋子云很好。 这会儿小甘送了茶上来,狄小玉停了口。 等小甘退了,才喝着茶问杨仪:“我虽然也听说了一些你的事,但到底想亲口问问你,当时为什么就流落在外?” 杨仪叹了声,就把自己的身世简略告诉了她,说道:“我并不是要故意蒙蔽各位,只是迫不得已,你若回去,还请也跟狄将军解释解释,恕我无心欺瞒之罪吧。” “什么罪不罪,放心,没人怪你,我倒是庆幸,”狄小玉盯着她:“还好你流落在外,有惊无险,也还好老天有眼,让你遇到了十七哥……” 这话却说到了杨仪心坎里,她不由一笑。 狄小玉细看她神情,虽说是真心祝福,不过想到自己先前钟情于薛放,可惜流水无心,不由微微恍惚,但很快这点情绪就被一扫而过。狄小玉笑道:“对了,还有件正事。” 杨仪问道:“什么事?” 狄小玉叹道:“我本来想在京内多留些时日,可惜‘管家’太严,也不能跟你多相处了……只是知道你很好,十七哥也很好,我自然也替你们高兴。” 杨仪脸上微红:“多谢。” 狄小玉握住她的手:“说真的,仪姐姐,你是万里无一的好人,十七哥也是万里无一的好男子,我真心祝你跟十七哥永结同心,白首偕老。” 杨仪微微睁大双眸,她看出狄小玉的真诚,心中一阵暖意涌过。 狄小玉的心里也是十分感喟,探手进袖子里掏摸了会儿,拿出一个绵密丝滑的红色吉祥纹锦缎布袋,巴掌大小,长长宽宽的。 狄小玉将这锦缎布袋放在杨仪手心里:“我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跟你们相见,也不知此后情形如何,这个东西,算是我的贺礼。匆促之中简薄了点儿,可别介意。” 杨仪惊讶:“什么话……什么贺礼?” 狄小玉笑道:“横竖你收着,以后自然知道。” 杨仪觉着里头沉甸甸的,有些迟疑。 狄小玉道:“我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给点东西不应当么?你再跟我推三阻四,我可生气了。” 她的脾气就是这样直爽痛快,杨仪见这样说,只得道:“是什么东西,别太贵重才是。” 狄小玉见她接了,才又笑道:“我倒是想弄个举世无双的好东西,可惜没那能耐,不过是粗制滥造的,勉强拿得出手,你就凑合收着吧。” 两人又说了会儿体己话,期间小连跟小甘从门口闪过,倒也不敢打扰。 杨仪又问了狄将军身体等话,狄小玉都告诉了她,见时候不早,便起身告辞。 才刚见面,又要分别,杨仪却不舍起来,拉着狄小玉的手不忍放开。 狄小玉来的时候满面春风,此刻要分开,眼睛却也红了。 两个人手拉着手,彼此相看,都没有说话,眼睛里的不舍、分离的难过,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终于,狄小玉仰头笑道:“好了,反正以后终究还有相见的时候,到那会儿,也许就不是这么偷偷摸摸的了……今儿你还有事,我就不打扰了。” 杨仪只顾舍不得她,也没想她说的什么“有事”是何意,只道:“此去山长水远,一定要留神保重……你是,子云兄也是。” 狄小玉点头,刚要走,又回身张手将杨仪用力抱了抱。 杨仪浑身一阵战栗:“大小姐……” “你该叫我妹妹了,”狄小玉松开她,却又嗤地笑道:“你呀,实在太过瘦弱了……真真叫人担心!你以后跟十七哥可怎么……罢了,横竖不该是我操心的事。” 她到底没说下去,这一笑却也打破了方才分离的难过。狄小玉摆摆手:“我走了,你不要送,我不想……再掉什么泪的。” 说完她急迈步出门,走到院门口回头看了眼,才又快步去了。 杨仪已经忍不住,到底落了泪。 正侧身揩拭,那边送狄小玉的小甘跟小连两个不约而同地飞奔回来:“姑娘!出大事了!” 杨仪吸了吸鼻子,闷闷道:“什么事?” 两人看出杨仪有些难过,对视了眼,故意要逗她开心:“姑娘知道今日林院首跟冯旅帅上门是为什么?” 杨仪一怔:“已经知道了?” 小甘笑道:“现在府内只怕都知道了。” 杨仪问:“到底是怎么?不会真的是……提亲吧?” 两人才诧异:“姑娘也知道了?”可看她的脸色又实在过于平常。 杨仪问道:“是哪家子给三姑娘提亲?” “三姑娘?”两个丫头念了声,这才知道她是南辕北辙了,“什么三姑娘,是给姑娘你提亲!” 杨仪正拿起桌上狄小玉给的那个锦囊,好奇是什么,听了这话,差点儿摔了。 “什么?给、给我?”她不能相信。 “当然是给姑娘提亲,是扈远侯府特意请了林大人跟冯将军来给姑娘提亲的。”小连满脸高兴:“竟然请了这么难请的两位大人,一个是二老爷的顶头上司,一个是十七爷的顶头上司,资历又深,德高望重,啧啧,这么大阵仗,可见侯府是真看重姑娘!” 小甘笑道:“十七爷办事儿真真敞亮,方才我到院门外,府里的人都在议论,说是扈远侯府可带了十足的诚意,这门亲事府里一定立刻准了。” 杨仪呆在原地。 上次去侯府给薛放看病,她当然知道薛放嚷嚷说要提亲的事。 不过扈远侯一直没有表明态度,虽然她已经尽量跟扈远侯开诚布公了。 杨仪甚至做足了打算,如果扈远侯不同意,那她反正都听薛放的,薛放要怎样就怎样,就算要离开京城,她也愿意跟着。 今日见林琅跟冯雨岩一起前来,杨佑维说是提亲,杨仪虽也半信半疑,但半点没往自己身上想。 前世,她的亲事,只是杨登一句话,俞府也没怎么轰动,两家很平静地递了八字,走了流程。 故而见今日的阵仗,她也像是杨佑维一样,觉着是冲着杨甯来的。 哪里想到是为了自己?还是扈远侯府请的两位大人。 恍惚如梦。 小甘见杨仪发呆,便把她手中的锦缎布袋接了过去,只觉着十分之沉:“什么东西这么压手?” 杨仪略略回神,心潮依旧澎湃,竟不知说什么。 便随口道:“看看是什么吧。” 小甘听了,小心翼翼打开,才露出一个头,就不禁屏住了呼吸。 旁边小连赶忙帮忙,两个人一起将里头的东西取了出来,不约而同地发出惊呼声。 这竟是一枚巴掌大的、辉煌灿烂的黄金累丝制成的同心结小挂屏,上头系着红缎丝带,底下缀着细碎的金子流苏。 黄金同心结上则镶嵌着各色的红珊瑚,绿翡翠,青金石,乃至于松石,玛瑙等等宝石。 各色宝石又组成不同的图案,细看,有蝙蝠流云,有双如意纹,也有莲子承祥,着实美轮美奂,巧夺天工。 杨仪从未见过这种精致细瞧且又华贵绝伦之物,若是当着狄小玉的面看到,只怕绝不会收。 此时,看着这黄金八宝同心结,想到狄小玉方才来的时候所说的话,才清楚原来狄小玉早也知道了此事。 反应过来后,杨仪道:“先不要……张扬。把东西收起来。” 两个丫头正高兴,见她神情淡然,不知如何,忙先照吩咐料理。 殊不知杨仪的心怦怦地,就好像她的所愿将要成真,可想到此事还在商议,到底如何还无准信…… 此刻在老太太的上房内,林琅已经先说了替扈远侯府提亲的事情。 先前听了后,老太太的反应,就如杨仪一样,简直不信。 之前杨登匆匆自太医院回来,说是待会儿林院首将有事登门商议,他们心里就嘀咕、猜测何事。 但上下所有人,都在想兴许是跟杨甯有关,甚至林琅方才说了是给薛放提亲,李老夫人自然想到前日扈远侯府请杨甯过去的事,正笑呵呵地以为自己料得先机,不料林琅话锋一转,竟说是杨仪。 “林大人方才说的……是、是我们仪丫头?”李老夫人震惊地问。 从杨仪回京后崭露头角,近来又进了太医院,确实有不少人家起了心思。 但是那些人,多半都是存着异样心思,有的是冲着太医杨家的招牌,又有的是私心想借着杨仪的名头如何,至于真正看上杨仪这个人想娶的,凤毛麟角。 加上杨仪跟老太太表明过,自己暂时不考虑终身之事,故而老夫人跟杨登一里一外,都给她推了。 可是扈远侯府……这自然不是个轻狂人家,而他们竟看上了杨仪而非杨甯,老太太只觉着不可思议。 林琅跟冯雨岩对视了眼,笑道:“这还有什么可迟疑的?杨侍医医术高明,宅心仁厚,秀外慧中,自然堪配侯门之子。” 冯雨岩也呵呵笑道:“听闻十七跟府里常有来往,老太太自然也知道他的品行为人,年纪虽然还小些,但行事却从来都具章法,也是个万中无一、前途无量的,自然也是如意郎君之选。老太太还有什么可犹豫的?我若是有个孙女儿,我早嫁了,还等到这会儿呢?” 冯老将军只顾天花乱坠地吹捧,似乎在巡检司内怒斥薛放并且痛打一顿之事完全不复存在。 章节目录 第242章 二更君 大家打着哈哈笑,杨登跟母亲彼此相看。 李老夫人不知道此中内情,不过杨登至少是在外头走动过的,之前因杨仪去巡检司帮忙,杨登跟着也去过几回。 他想着薛放的为人,大略猜到扈远侯府不至于毫无根由地就上门求亲。 但杨仪前脚才跟他说了不会考虑婚娶,这么快就…… 杨登倍觉为难,而老太太显然也是同感。 虽然开始的时候以为扈远侯府为的是杨甯——这让老太太很满意,因为当初她也是为杨甯看中了薛放的。 谁知歪打正着,人家竟是冲着杨仪来的。 但不管怎样,十七郎到底还是杨家的女婿,却也没什么大不同。 可杨仪之前才说了那种话,这让李老夫人一时不知该怎么表态。 她只得求救似的看向杨登:“你是仪丫头的父亲,你怎么看?” 杨登道:“十七那孩子原本是不错,母亲跟我自然都喜欢。就是……” 林琅在旁早看出这对母子似有隐衷:“怎样?有什么只管说。” 杨登陪笑说道:“院首见谅,仪儿她的性子有点儿古怪,之前曾说过暂时不想谈婚论嫁,所以……能不能、请两位暂且稍候?” 林琅笑道:“那也无妨,我自然深知杨侍医的为人,虽是女子,自有一份平常之人不能及的特立独行之性情,二爷只管先去。” 冯雨岩说道:“二老爷也只管放心,我担保这门亲事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李老夫人只能笑道:“两位说了半天的话,吃口粗茶润润嗓子吧。” 林琅端起茶杯,打趣道:“暂且吃这粗茶,等成了好事,自然还得吃他们敬的甜茶。” 冯雨岩笑道:“薛侯爷请林院首这个保山请的真真是值。由您出马,哪儿有不成的姻缘。” 林琅道:“若牵成了这门亲事,以后我倒要多干几件月老的买卖,也算是积积功德。” 老夫人见他们这般诙谐风趣,才也放了几分心。 杨登却忐忑出门,加快步子去找杨仪。 进了院子,却正是邹其华跟金妩两个在找杨仪说话,原来她们自然也知道了扈远侯府登门说亲,所以过来凑趣。 杨登赶忙把杨仪叫了出去,杨仪看他有点慌张的,不知如何。 只听杨登道:“扈远侯府的事你知道了?” 杨仪点头。 “咳!”杨登道:“如今林院首跟冯旅帅两位竟是为了十七来向你提亲……这,按理说十七自然是个无可挑剔的,老太太早就很喜欢他,我自然也是不消说了,可就是不知道你的心里怎么想?” 杨仪没想到杨登专门来问自己这个,不由微睁双目。 杨登却有点担心她并无此心,便道:“今日林、冯两位大人亲自前来,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再加上……两家子着实门当户对,十七那孩子又好,我跟老太太本要答应,可先前你曾说过,你暂且不想谈婚论嫁,故而我们又担心你……仪儿,你、你觉着如何?” 杨登迟疑着,打量杨仪。 杨仪微笑:“父亲其实不必问我,自行做主就是了。” “嗯?我……做主?”杨登怕自己误会了,“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杨仪索性直接说道:“我……自然是愿意的。” 杨登的耳朵都跟着一抖,惊喜交加:“仪儿,你、你说你愿意?是真的?可你之前……” “别的人,我自然不肯,”杨仪垂眸,轻声笑答:“是十七的话,我愿意,无有不从。” 往回走的时候,杨登感觉脚下都轻飘飘的。 本来以为到手的佳婿还像是风筝似的握不准,现在好了,一颗石头落了地。 他满面笑意,府内的奴仆众人见了,不由也都喜笑颜开,知道确实是好事将近。 杨登回到老太太房中,才进门,一个字都没说,那三个年纪颇大的老家伙看到他的神情,便知道事情稳了。 老太太还要确认:“怎样?” 杨登抿了抿唇,到底还含蓄些,上前行礼,说道:“仪儿说,这种婚姻大事,让老太太跟儿子做主就行了。” 李老夫人先是一怔,继而反应过来,笑道:“好,好好!果然是个懂事的孩子。” 林琅也笑说:“我就说嘛,问也是登老爷白走了一趟,这种好姻缘,天注定的又何必多问呢。” 老太太笑道:“总算也是没让两位白跑,既然这样,那,这门亲事暂且议定了?” “自然议定了!”林琅回答。 杨登也笑说:“议定了。” 冯雨岩先前话虽说的笃定,实则也有点吃不准杨仪的心意,毕竟那可不是个以等闲视之的女孩子,料不准她的意图。 如今听到这里,才哈哈笑道:“我这杯媒人茶总算能够吃准了。” 议定了此事,便彼此换了生辰八字,旋即再议定下聘吉时。 酷暑逐渐消退,估摸着俞星臣也将到海州了。 薛放在杨仪登门探看后第二天,烧热就退了,他的体质本就异于常人的好,只有那伤还不能乱动,勉强地又在家里养了数日,愈合了个大概,只是仍旧不能骑马。 不过这几天里,薛放也没闲着,叫斧头一刻不停地在外头打听些新闻故事,以及巡检司种种,大有运筹帷幄的势头。 斧头恰好打听到杨仪要弄个铺子,薛放知道这必要银子,他那几十两拿不出手,就赶紧叫斧头把自己从宫内得的那一袋子宫钱给她送去。 本来早就想给她,只是没有个好由头,这次斧头笑道:“仪姑娘给了我两个,这会儿十七爷把自己的都给她,连人都是她的了。” 上次杨仪给了他两个宫钱,斧头跑回来后,分了一个给屠竹。 屠竹不敢要,又责怪他怎么拿杨仪的东西。 斧头道:“这是仪姑娘给的彩头,我不要她还不高兴呢。这是宫内的东西,可以留一辈子的,你拿着,咱们以后好好照看着十七爷,也就行了。” 屠竹抽空告诉了薛放此事,薛放想了会儿,也叫他们留着了,屠竹这才放心。 斧头跑到杨家,把那一袋子宫钱给杨仪,杨仪吃了一惊,不敢留,非得叫他拿回去。 不料斧头道:“十七爷人都快是你的了,钱算什么?”丢下钱袋子就跑。 小甘跟小连听了个正着,偷偷地笑。 按理说交换八字之后,便要纳吉。 然而两个人都已经互换了金玉銙带,如今薛放又把这意义非凡的一袋子黄金宫钱都给了她,竟也提前应了景了。 这一夜,杨府里不消说,喜气洋洋。 杨仪从老太太那边回来,沐浴之后,想起一件事。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装着食脑虫的瓷瓶。 好几天了,瓶子里的沙沙声逐渐消失。 杨仪觉着这虫儿大概是已经死了,晃了晃,听见细微的哒哒声,并不像是活着的。 杨仪把瓶塞子拔了下来,里头果真没有动静,拿远些向内看去,却见那只虫儿竟缩小了许多,蜷缩着躺在瓶底,一动不动。 正要将它倒出来看看,忽然窗棂上“啪”地一声响。 杨仪抬眸,桌上的烛光摇曳,同时隐隐地听见有人在窗外咳嗽了声。 她探身看去,见是黎渊贴在窗户边立着。 “怎么是你?”杨仪笑问。 黎渊道:“怎么不是我,非得是他?” 杨仪回头往外看看,小甘小连两个正在背四气五味歌,此时低低地争执是“辛”行气血主发散,还是“酸”。 思来想去,小甘道:“明明是‘辛’。下一句是甘和补中急能缓,甘是甜的意思,自然是对‘辛’,因为辛是苦的意思,这下你记住了?” 小连笑道:“那应该是我的‘连’字才对。” 两人又笑。 杨仪见她们甚是投入,便对黎渊道:“进来说话。” 黎渊纵身一跳,到了里间。 杨仪请他落座:“上次多有得罪,请勿见怪。”倒了一杯茶放在黎渊面前。 黎渊依旧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是他得罪,又不是你,你替他道什么歉。” “他得罪跟我得罪是一样的。” 黎渊刚要喝茶,闻言只觉难以入喉,把茶杯放下:“是,我倒是忘了恭喜你,要定亲了。” “多谢,”杨仪笑吟吟地,“不知这数日一直在忙什么?” 黎渊却盯着桌上放着的瓷瓶:“这……” 杨仪道:“是一只奇怪的小虫。能钻到人脑髓里去,已经好几天了,兴许是死了。” 黎渊拿了起来轻轻晃动:“死?没有那么容易。” 杨仪听他话里另有意思:“你知道这是什么?” 黎渊看着她:“我倒是佩服你,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就敢收在身边儿?” 杨仪道:“是我从一个凶犯的脑中取出的,它被封在瓶子里,自然无碍。” “它是无碍,但它的主人呢?” “主人?”杨仪一惊:“这虫子、有主人?” 黎渊笑说:“不然你以为这种食髓之蛊还能遍地都有?” 杨仪飞快一想:“巡检司怀疑那苟七是被杀人灭口,你知道这虫子的主人是谁?自然可以找到杀死苟七的凶手。” 黎渊道:“你的心里只惦记着凶手。” “不然呢?” 黎渊无奈道:“你在巡检司里把这只虫子从人脑子里弄出来,这件事早就传的街知巷闻,偏偏你还把把这个虫子带了回来,你以为它的主人会放过吗?” 杨仪惊愕:“你是说……放这食脑之虫的人会来找我?” 黎渊轻轻地敲了敲桌子,那瓷瓶内的虫子突然沙沙地响动了起来。 杨仪一惊,忙低头去看。 谁知耳畔却响起一个苍老的声音,道:“小黎,你没日没夜跟了我几天,到底忍不住了?” 室内的烛光摇晃,下一刻,有道飘忽的影子陡然出现在桌边。 杨仪还没看清是怎么动作的,人已经给黎渊向后一拽挡在了身后。 面前出现的竟是银发银须的老者,他抬手把桌上的瓷瓶拿了起来,看了看瓶子里挣扎着的食脑虫,似笑非笑地说道:“还好你这女娃儿有点分寸,没有把我的爱宠弄死。” 杨仪疑惑:“你是谁?” “没有规矩,就算是你外公见了我,也不是这样的口吻。”银发老者侧目看向杨仪,眼神竟极为锐利。 杨仪越发震惊:“你认得我外祖父?” “洛济翁嘛,几十年没见了,但确实有过数面之缘,”老者抬手,把瓷瓶向下一倒,里头的小虫正掉落在他掌心。 杨仪下意识道:“小心!” 银发老者含笑看了看她:“你这样好心提醒,我也舍不得伤你了。不如还是小黎你吧。” 黎渊道:“你……” 还未说完,银发老者的白须晃动,闪身上前。 黎渊因杨仪在身后,不肯闪退,仓促中拔出腰间短刀抵挡,只听细微的叮叮当几声响,桌上的烛光随之急促摇晃。 杨仪惊心动魄,忙退后数步。 等她定神,才发现两人动作已经停了。 银发老者的手徐徐缩回,在他手指上凝聚着一点鲜红的血珠,摇摇晃晃,却竟不落,银发老者将血珠送到左手的食脑虫面前,那虫儿像是嗅到救命良药,大口地开始吮吸。 不多时,通体已经变成了赤红色,精神大涨一样开始扭动。 杨仪心惊,忙看黎渊,却见他正捏着左手腕,血从虎口处缓缓流出。 她着急上前,却见黎渊的手腕好像被什么利器划开,不深,但正划破了脉。 杨仪细看,确认不是伤的大脉,忙从旁边搭帕里取了十灰散给他洒落,又拿了自己的帕子给他系好。 这会儿那食脑虫已经把血完全喝光了。好像撑坏了似的平躺在银发老者手心一动不动。 杨仪望着这样怪异的场景:“你到底是什么人?” 黎渊忙拉住她,显然是示意她不要问。 银发老者把那只虫子拢入手中:“小丫头,你告诉薛十七,叫他适可而止,别去碰不该碰的。” 杨仪听他竟提起薛放,惊心:“什么意思?你指的是什么?” 银发老者抬手,掌心竟多了一个极其精致温润的羊脂白玉佩,杨仪虽没见过,但听薛放提起过,正是之前在俞星臣手里的那个。 老者道:“聪明人该明白何时收手,薛十七郎要是不知回头,我可说不准下次食髓会吃谁的脑了。” 冷不防黎渊道:“你要阻止薛放,为何不亲自告诉他。” 银发老者眼睛眯起,望着黎渊笑道:“小黎,你巴不得我亲自跟他对上,把他除掉是吗?” 黎渊瞥了一眼杨仪:“哼,你不用挑拨离间。” 银发老者淡淡道:“不过你放心,必要的时候,我会出手。” 他拂袖闪身,从屋内掠了出去。 杨仪跑到窗口,只看到飘忽的影子迅速自墙头消失。 她猛地想起一件事,方才这银发老者跟黎渊说话并没收敛,为何外间一点动静都没有? 杨仪赶忙出外看小甘跟小连,却见她们两个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章节目录 第243章 三更君 杨仪上前查看,幸亏小甘跟小连两个只是晕倒在地,看着像是被点了穴道。并无大碍。 她回头问黎渊:“那人到底是谁?” 黎渊道:“他早年修道,只是行事亦正亦邪,所以有个诨号,叫做‘颠道士’。不过提起他的师弟,你总不会陌生。” 杨仪疑惑:“什么师弟?” 黎渊默默地:“就是乌山公。” 隔了这么久,听见这个名字杨仪还是抖了抖:“是他?” 想到乌山公弄蛇,此人弄虫,却反而更上一层。 怪不得,原来是师兄弟。 杨仪略略紧张:“这个人怎么会在京内?他方才说的那些话……难道他会对十七不利?” 黎渊道:“据我所知,他们师兄弟不合,而他显然也没有重提旧事之意,唯独他方才警告的话不能轻视,你该尽快提醒薛放适可而止。这颠道士可很不好惹,惹疯了他,无法收场。” 杨仪想到他方才拿出的那个玉佩,明明是在俞星臣那里,怎么竟落在他的手中,是俞星臣给他的,还是他用什么手段弄来的。 听他的口吻“聪明的人知道怎么做”,倒像是俞星臣这个聪明人做出了选择。 可既然这颠道士故意把玉给她看,那就说明他不叫薛放碰的,十有**乃是永庆公主的案子。 一想到这其中的重大干系,却也不能跟黎渊说了。 杨仪勉强按捺,心里打定主意,明儿一定要尽快告诉薛放。 黎渊见她眼神闪烁,心里想谁简直无需多言。 他转过身,冷冷地说:“这次我只是因为担心那道士对你不利才来的,以后再也不来了。” 杨仪莫名:“嗯?” 才说了一个字,黎渊纵身一跃,竟已经跳出窗户,很快消失不见。 杨仪没想到他说恼就恼,走的叫人猝不及防,却也哭笑不得,呆了会儿,只好先去把两个丫头弄醒。 这几日,杨甯不在府内,顾莜也不在。 两个人却在顾府那边。 而杨登白天应酬了一整天,晚上却也急匆匆地去了顾家。 原来这些日子,杨甯不知怎么病倒了,据说也是受了风寒之类,只是病症很是凶险,连日来都没大见好。 次日,薛放来至巡检司。 才下车,门口士兵便忙道喜。 “你们的耳朵倒是长。”薛放笑道:“改天请你们喝酒。” 大家纷纷道谢。 一路向内,但凡是跟他有点交情的,都来寒暄,都知道了扈远侯府跟杨家要结儿女亲家,而十七爷,也将跟之前常来巡检司的那位杨侍医定亲了。 这虽然在众人而言有点意外,可细想想,又觉着……有种说不出的般配。 薛放回到内厅,下意识地往俞星臣的公事房探了一头,见房门关着,才想起来他已经去了海州。 他摇头转身,就见老关跟小梅也都满面含笑:“恭喜十七爷好事将近。” “好说,到时候少不了你们的酒。” 薛放说了这句,忖度:“我有一件要紧的事情,你们两个进来。” 老关跟小梅两人到了里屋,薛放道:“把门关上。” 等掩了门,老关问道:“十七爷,有什么事?要这样机密。” “当然是非同小可,事关性命的,”薛放在桌子后坐了,说道:“俞巡检走的好快,不然他留下来我也有个可以商议的人,不过走就走了,我自己办也成,就是先前苟七被杀之事。” “这……”老关迟疑:“十七爷,此人不是被那不知名的古怪虫子咬死的么?” 小梅也说道:“是啊,那虫儿还是杨侍医找出来的呢,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十七爷还因此白挨了一顿打。” 薛放道:“你们以为那虫子满地都是?我如今怀疑这是南边的蛊虫,是有人豢养,故意放出来让它咬死苟七的。” 小梅跟老关对视,各自惊疑。小梅道:“可什么人……要害一个死囚呢?” 老关也说道:“是啊,这好似很犯不着。” 薛放道:“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偏偏他就死了,既然他死了,那就必定有个犯得着的理由。” 两个人一想,无言以对。老关道:“十七爷……想怎么办?” 薛放道:“我要查出这个人是谁。” “苟七死了,如今只有一只虫子,还不知死活,要怎么查呢?”小梅问道。 薛放道:“所谓事在人为,如今我有一个怀疑目标,只是不能让别人知道,你们两个算是我的心腹了……但此事非同小可,弄的不好,就真的要掉脑袋。” 老关一惊,小梅也忐忑。薛放道:“所以我先问你们两个,你们怕不怕,要是怕,现在说出来,还有机会全身而退。” 老关眼带犹疑,小梅也觉棘手,小心地问:“十七爷,您指的是……哪一方面的?” “十七爷,”老关却先出了声:“我、我这把年纪了,只在巡检司混个稳妥的差使,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如果真的是那有风险的……请十七爷恕我……” 薛放道:“哦,这也情有可原。你不想参与,就可以走了。” 老关犹豫地看看小梅,道:“十七爷,我多嘴说一句话,如果真的是您说的那么凶险,不如别去管这些事。如今您也正要定亲了,何苦呢……咱们本分的差事还做不完,何必又……” “知道了。” 薛放一摆手,老关只得退出。 小梅吃惊地看着他走开:“你……”又回头看薛放:“十七爷你看他,怎么说走就走?” 薛放道:“你呢?” 小梅笑道:“老关是个聪明的,我也不是傻子,当然知道该避开凶险,可是我若也抽手,那十七爷岂不是没左右手了?” 薛放扬眉:“你倒是不怕受牵连?” 小梅道:“自从跟了十七爷,就没想过那些事。就是不晓得您有什么线索?” 薛放笑着向着他一招手。 小梅走到桌边,薛放同他低语了几句,小梅惊讶:“当真?” 薛放道:“只要拿到那个东西,就能证实我的猜测。但是这件事是机密,千万不能走漏任何风声。” 小梅连连点头。 等小梅出门之后,薛放却又让屠竹把老关叫了来。 老关见小梅已经不在:“十七爷,有什么吩咐?” 薛放道:“你倒是个谨慎之人,我还没张口,你就先退了。只不过,有一件事还得你亲自去办。” 老关便问何事,薛放道:“俞巡检离开之前,留了一样要紧的东西给我,就放在城南的七星客栈掌柜手里,你去取来。” 老关问道:“不知什么东西?”还想问问薛放为何不亲自去取,又觉着不该多嘴。 薛放道:“他神神秘秘的,只说是至关重要之物,叫别人去我不放心,我又暂时不能骑马,想来想去也就你可靠了。你就去吧,好好地拿了回来给我,也别告诉任何人。” 老关只得答应,叫了两个心腹跟着,出了巡检司。 一个时辰之后,小梅先回来了,满头大汗,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给了薛放。 薛放接了过来,反复打量:“你没拆开看吧。” 小梅擦汗:“哪里敢,十七爷吩咐过的。” 才说着,老关也自外进来,见小梅在这里,有些疑惑,上前从怀中亦取出一个信封给了薛放:“十七爷。” 薛放把信封看了看:“行了,你走吧。” 老关疑惑地望着他:“十七爷……”让他自费力把东西拿回来,也不着急看?这么轻描淡写的? 薛放仍淡淡地:“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 房内只剩下了薛放跟小梅两人。 方才小梅望着老关给的那一个信封,脸色不太妙。 薛放把两个信封拿起来,在手中转来转去,小梅的目光也忍不住随之转动。 终于,薛放道:“我真的不愿相信,原来是你。” 小梅惊:“十七爷……” 薛放道:“你必定疑惑,为什么我还叫老关也去取了个差不多一样的东西回来?” 小梅咽了口唾沫:“这、这我确实不知。十七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薛放道:“因为我就是想用这一招试一试,你们两个里有没有吃力扒外的。” 小梅嗫嚅:“可、可我……” “你打开过这个信封。”薛放把他拿回来的那一封捡出来:“你以为我不知道么?我因为要故意试你,才在这信封口上点了一点墨迹,你必定是为不破坏封皮,就用热水之汽把信封熏开了,可你没想到,上面的墨迹也会随之晕散。” 小梅脸色突变。 薛放又晃了晃旁边那封:“这是老关取回来的,就好好的。到底是谁指使你的?” 小梅额头上冒汗:“十七爷……十七爷明察,没有人指使,我、我只是好奇而已。” 薛放道:“别跟我狡辩,那天晚上我叫你去看看杨佑维有没有事,而只有你近过他的身,我本来不想怀疑你,所以才用这一招试探。你果然上当!” 小梅出身市井,有些花招之类,他都熟悉,比如先前在小巷子,搜检美娘房间的时候,他很容易就能找到美娘藏匿的东西,诸如此类的细节。 薛放原本还觉着他很机灵,堪用。 可从杨佑维“错”拿了袖子里的药那时候,薛放就开始怀疑接近过杨佑维的小梅。 他相信杨佑维并不是真的弄错了毒药跟良药,那唯一的解释就是最不可能的解释,那个靠近他的人把药调了包。 而对于小梅来说,趁着杨佑维神不守舍的时候迅速调换两包药的那种手法,并不是难事。 此时小梅咬了咬牙:“我、我只是一时好奇……才斗胆打开的,十七爷,我真冤枉。” 薛放道:“你不是好奇这么简单,你应该是想给你那主子看看,是不是俞星臣泄露了他的机密。” 小梅有点慌张,眼神闪烁:“十七爷……” 薛放道:“我只是不明白,你既然调换了那药,为什么还要用那吃脑子的蛊虫?或者,你也不知道他们还有蛊虫是不是?” 小梅知道他已经认定了自己反叛。 这会儿再狡辩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沉默。 薛放道:“你不会以为闭嘴不说就完事儿了吧?你知不知道,我只要把这件事往上一说,你别想再在巡检司立足!而且也别想全身而退!” 小梅额角有汗珠滚落,他终于说道:“十七爷,您先前说的那句话,其实在理。” “哪句。” “这件事情是掉脑袋的,还是适可而止。” 薛放冷笑:“你这不像是劝说,倒像是威胁。” 小梅仰头望着他,恳切地道:“十七爷,我哪里敢威胁您,说实话,原本我也确实有点儿看不惯您,可这阵子跟您相处……我承认,我服了。可是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尤其是我们这种小人物。头顶上的人交代你做什么,难道你敢抗命?哦……十七爷当然敢,但我们不是十七爷,没那种能耐,也没那个胆气……总要活下去,就算苟苟且且,也要活着……” 薛放的手指抚过底下的信封表皮,似听非听。 “十七爷必定看不起我这么说,我承认,我不是什么好人,满是私心,”小梅苦笑:“可是您看老关,这一把年纪了,从他进巡检司到现在,跟他一起进来的,至少也是葛副队他们那个级别,可他还是这样……幸亏他是京城土著,家里还有点祖产,好歹过得去,但是我呢?我是外地进来的,家里还有母亲……弟弟妹妹,都靠着我、你知道我们的薪俸微薄……我若不尽力周旋,想破脑袋,这一帮子人都要饿死……十七爷、我……” 他有点说不下去,只死死地低了头。 薛放听到这里,喉头动了动:“你走吧。” 小梅一愣:“十七爷……” “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薛放走到桌前,把那两封信一起撕了,说道:“回头我会跟葛副队说,给我换个人,你不用跟着我了。” 小梅上前一步,着急:“十七爷!” 薛放道:“别啰嗦,你既然要养家,跟着我过于不便,迟早晚会把你卷入奇凶异险里,到那时候就晚了。” 小梅原本只认定他是厌弃自己的背叛跟小人,没想到他是这个意思,眼睛蓦地红了。 薛放垂眸:“只是,你再怎么脏了手都好,可别全昧了良心,你毕竟还有弟弟妹妹,别把他们都教坏了!那你才真该死!” 小梅忍了又忍,终于眉峰一皱,泪便涌了出来。 他跪在地上:“十七爷!我错了!” 薛放道:“我今儿高兴,别在这儿哭哭啼啼的坏我的兴致,出去!” 小梅忍住泪,磕了两个头,起身退出。 杨仪本来想一大早就先找薛放,谁知夏绮那边儿又急找她。 她本以为是夏绮有个什么,赶到夏府,英荷接了进去,悄悄地给她道喜,说道:“仪姑娘放心,我们姑娘跟小爷都好着呢,只是有两句要跟您说。” 夏绮已经恢复了七七八八,脸色竟反而比生产前还好,这般体质,看的杨仪羡慕不已。 夏绮叫她坐:“我本来能够下地了,他们非要叫我坐足一个月,这老规矩,倒也没法子。” 杨仪笑道:“这自然是正理。月子里得好好保养,千万不可逞强。” 夏绮无奈,又道:“听说你终于跟薛家十七郎定了?” 杨仪抿唇。 夏绮打量她的笑容:“想不到你这性子,也能如此。” 杨仪疑惑:“什么?” “别瞒我,你必定早就对他心有所属了,两家才能这么快定下来。” 杨仪安静地垂首:“是。” 夏绮惊讶地看着她,笑道:“那十七我原先见过几次,常常跟十九一起玩儿的,到他外放乃至回京,见的反而极少,能得你如此青睐,可见真真出类拔萃。” 杨仪咳嗽:“绮姐姐,你叫我来只是说他?” 夏绮定神:“差点忘了,我有两件事,第一,是十九去了海州,他虽然从小也在外头历练,但却是第一次出远差,我有些不放心,你常常往巡检司去,跟十七郎又……给我打听着可好?” 杨仪心头一沉,想到了那场海州之祸。 她郑重点头:“好。” 夏绮道:“这第二件事,就是……”她抬头,门口的英荷便退了出去。夏绮道:“那天我拦住公主的车辇,你可知缘故。” 杨仪不敢说英荷告诉过了自己两句,只道:“说起这个,我又不得不说,姐姐太冒险了。不管为了什么,你跟孩子才最重要。” 夏绮摇头:“要你有个长短,我一辈子不得心安。”她思忖了会儿:“当初是因为你在赵家的事,又给我看诊,极好,我们家里跟驸马家中又有些交情,据说公主有些身上不适,我娘就把你推荐了过去,我起初也没多想,后来……” 后来永庆公主虽在服杨仪所调的药,且也极好,但有一次,却问陈夫人,是否告诉了杨仪自己的身份,以及杨仪是否知道之类。 陈夫人自然否认,又疑惑公主为何这样问。 永庆公主道:“她可是翻看过我母妃的病案,才拟出的这个方子,夫人不觉着这太过巧合了么?只担心她把给本宫看诊的事情,又当作一件病案跟人乱说……” 陈夫人惊心,赶忙宽慰,又说杨仪不是那样的人。 后来陈夫人就把此事告诉了夏绮,夏绮听后大为不爽,觉着公主不该如此,所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公主这样,竟是怀疑杨仪之意,而他们皇家的人……若是疑心暗鬼,那些手段…… 那天夏绮听说永庆公主进宫,便命人去查看,听说公主把杨仪带走,这才不顾孕身飞奔而至。 夏绮说完后道:“我跟母亲都十分后悔,原本不该叫你参与此事,竟似给你招惹了灾祸。不过你放心,经过上次,公主应该不会再为难你。” 杨仪却心里清楚,公主要为难自己可不仅仅是因为病症**。 奶娘抱了那婴儿出来,不过短短几日,这孩子竟比先前胖了少许,脸色更是红润起来,杨仪在旁呆呆看着,恍然出神,只是夏绮叫她抱孩子,杨仪却一再推辞。 这日,直到下午出太医院,杨仪才总算得空。 若按照先前的做法,她早就直奔巡检司,不过如今大家都知道她跟薛放要定亲,倒是不好再公然前往寻他。 于是在巡检司街角停车,只叫了个小厮过去找屠竹,让屠竹带话,把薛放叫出来。 一刻钟不到,便见薛放大步出门,左右一看,往街头而来。 轻轻地一按车辕,薛放纵身跃上,进了车厢里。 马车转头,却往南街而去,到了一处僻静地方,小甘对杨仪道:“姑娘,我要去寻两样药,你可要多等我一会儿。” 当下,小甘便拉着屠竹一起去了,那车夫自也去喝茶。 车内,薛放握住她的手:“怎么来找我,也不进去?” “这会儿再进去怕不方便。” 薛放想起自己早上来的时候那一连声的恭喜,果然不便,不由笑道:“这可糟了,怎么定了亲反而不方便见面了。” 杨仪没心情说笑:“十七,我问你一件事,那块……你在小巷子搜出来的玉佩呢?” “在俞星臣手里啊。” “有没有可能,他给了别人?” “不可能吧,这块玉牵连极大,他连冯旅帅都不曾告诉。” 杨仪踌躇:“那你现在可还在查这案子不查了?” 薛放道:“这玉主人的事,我自然还要再查。” “为何?” “我本来不想再理,可是他们动到你的头上……杨佑维就罢了,那永庆公主是什么意思,那天夏绮拦着车驾又是什么意思?” 杨仪没想到他竟然察觉了不妥,心里感喟,面上却道:“那、不过是公主跟我闲话,夏姐姐有事,才拦住了。” 薛放端详她的脸色:“俞星臣说那玉是永庆公主的,你是在夏家给公主看了病,你又说公主的病是**,我想,那病的起因只怕跟这玉佩的丢失脱不了干系,你虽然一心给人家看诊,但对公主而言,兴许也是怪你窥探了她的隐秘,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觉着你必定知道了她的丑……” 杨仪心惊胆战,薛放聪明起来简直叫人害怕。 赶忙捂住了他的嘴。 “她既然觉着你知道了那件事,岂会容你?”薛放却握住她的手:“管她是什么公主,我原本还觉着若她真糟了苟七的戕害,也怪可怜,可她要真那么狠毒,甚至想对你下手……” 杨仪拦着:“你听我说,原先公主可能确实……但夏姐姐那一拦路,公主已经明白了。她要敢对我如何,夏姐姐也不会善罢甘休。你要还追查下去,反而把这些人又都搅到其中了。十七,听我的话好不好?咱们不查了。退一步海阔天空。” 薛放听着她柔声劝说,哪里有不从的?唯有一点犹豫:“万一她们狠毒心又起,想要害人呢?” 杨仪道:“我原先是不晓得缘故,现在已经知道了,自然会加倍的警觉,放心……我不会有事。” 车厢内外静悄悄地,杨仪掀开窗帘往外看了看,小甘跟屠竹早不见了影子,远处御河荡漾,柳丝随风。 杨仪放下车帘,往薛放身旁靠了靠,温声道:“我只觉着……我从未经历过的好事正在一一发生,跟你定亲,开药铺子给人看病……我从未觉着这样喜欢过,只想跟你好好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薛放把她抱住,欢喜的身上发抖:“我也想跟你好好的。一辈子。”他不由俯身低头,在她额头上吻落:“一辈子都不够。下辈子……生生世世的要缠着你。” 杨仪纠正:“不是缠着,是、长相厮守。” 他堵住了嘴:“对……”断断续续:“就……是、长相……厮守。” 十七郎亲了两下,意犹未尽,正要变本加厉,目光却往车厢外一溜。 章节目录 第244章 加更一只君 薛放将杨仪拥住,小心地挪到车厢边上。 杨仪见他欺身过来,还以为他要如何:“十七……” 薛放以手指压住她的唇,使了个眼色。 杨仪看是这样,便猜到外头可能有什么不妥,顿时紧张。 凝神细听,隐约似有一声笑,似是而非,透着几分熟悉。 杨仪汗毛倒竖,立刻想到昨夜的那个银发老者。而薛放的反应更快,他立刻推开车门跃了出去。 双足落地,薛放环顾四周,却惊愕地发现周围竟并无人踪,只有因他突然出现被惊飞而起的两只麻雀,扑棱棱地直冲上天。 除此之外,一片安谧,身侧垂柳丝丝摇碧,护城河潺潺。 远处倒是有几个闲汉,百无聊赖,大声地说笑着,沿着河堤而来。 他们一边走,一边踢树折柳,指天骂地,旁若无人。 薛放收回视线。 他回想方才的那种感觉,就仿佛有人在自己身畔偷窥,而且那声笑,近在耳畔。 他最先想起的是黎渊,可就算是黎渊也不能有这般出色的身手,至少会露出几分行迹。 正在这时,杨仪自车窗向外:“怎样?” 薛放忙收了那紧张的脸色,回头向她一笑:“没事,是我听错了!” 目光相对,杨仪却知道未必是薛放听错:“你过来。” 此时,前方那几个闲人地痞发现了靠在城墙边的一个乞丐,便围了过去,跟鬣狗发现兔子似的,踢踢打打,笑骂不休。 那乞丐被他们拉起来,推来搡去,无还手之力,只是求饶。 薛放一皱眉,正欲上车,那几个闲人之中却有人发现了他们,正向着此处打量。 十七郎便只走到车厢旁边:“怎么了?” 杨仪怕他担心,所以不想告诉他昨夜的事情,如今见这样,说出来的话,只怕他还能提防些。 “昨天晚上,黎渊……” 才开了个头,薛放睁大双眼,又惊又恼地:“他又去了?” “你听我说完。”杨仪尽量简单地把那银发老者威胁的话告诉了薛放,又忙说:“我跟你说这些,可不是叫你动怒的,只是让你心里有个数,知道有那么厉害的角色在,免得遇上了不知所措。” “颠道士……”薛放喃喃了几声:“没听说过这号人,回头看我打听打听。” 天下之大,卧虎藏龙,能人异士极多,又岂能个个都能听说。 杨仪道:“那块玉不知怎地竟落在他的手里,我想……以俞星臣的性子,应该是他权衡之下作出了选择,你说呢?” 薛放抱起双臂:“他……哼,谁知道,总觉着这个人有一百万个心眼儿,叫人看不透。” 杨仪一笑:“所以我先前跟你说,就不要再追查下去。” 先前俞星臣在,他自然有城府心机,可以跟薛放相互配合,如今玉都没了……又缺了这份助力,让薛放自己去招惹那么厉害的人,杨仪一万个不放心。 薛放撇了撇嘴:“我答应了姐姐,自然听你的话。何况玉已经落在人家手里,回头我写信问问俞星臣到底怎样……不过别的也算了,这个黎渊小子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总去找你?” 杨仪道:“是因为那只食脑虫,他不放心才去的。” 薛放悻悻:“那现在虫子被拿走了,以后他可没有理由再去了吧?” “多半如此。”杨仪看他恼恼的,不由笑了。 薛放摸着下颌:“他要还敢去,我一定打断他的腿……”又琢磨该怎么防备这个人。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那几个闲游的地痞似乎发现更好的“猎物”,竟把那乞丐抛开,一起向着此处走来。 冷不防看见杨仪露出的半边脸,那样清丽秀美,又见个少年站在车前,跟杨仪极亲昵的,他们彼此便挤眉弄眼起来。 其中一个竟扬声道:“那小娘子,干吗还躲在车里不出来,瞧把你那小相好儿急的……” 杨仪微怔,往那边看了眼,见是四五个人在那里取笑。 又有一个道:“这儿这么僻静,又没有旁人,你们可真会选地方……那小子,还等什么,天当被地当床,最是有味儿!若是害羞,这不是现成的有一辆车吗?还要哥哥们手把手教你?” 薛放起初听他们说那一句之时,还没怎么样,听到后面越发露骨,他便不耐烦了。 不料杨仪也怕他生气,便忙道:“别理他们,咱们走。” 薛放正抱臂回身,瞪向那几个人。 那些人瞧见他的相貌,着实的俊美无俦,风流可喜,不由都神魂飘荡,便道:“哟,好青嫩的小子……这模样生得真真惹人发痒,不知你那小娘子又是什么样儿的?快叫她出来让哥哥们看看好不好……” 他们本来只是调戏,如今看见薛放年轻,又生得极出色,顿时想到方才惊鸿一瞥车内人的脸,那份心痒竟是加倍的难耐。 五个人互相使眼色,心思相通。 杨仪先前为安静说话,便特意叫驱车来到此处,这里乃是城墙根,最是僻静,无人打扰。 这些闲人都是京内无所事事的地痞,当然很清楚,纵然在这里闹出事来,巡城兵至少也得两刻钟才能赶到。 他们正吃了酒,又没正经事干,见了一只狗、一棵花草都要上去追撵围殴,如今色迷心窍,岂会放过,竟纷纷围了上来。 薛放原本听了杨仪的话,想要上车打马离开,忽然看他们不知死活地靠近,薛放笑道:“这可真是,福祸无门,惟人自召,现成就送上门来了。” 杨仪本来以为他要走,闻言又向外看了眼,见那几个人逼近过来,那么凶神恶相,她知道不好,又担心薛放伤势未愈合,便道:“十七,别……” 薛放道:“姐姐放心,这几个货色算不了什么,你只别看就行了。”他知道杨仪担心,便道:“这样……我给你变个戏法,你从一数到十,我保管一切安安静静。” 杨仪道:“你可要留神,伤还没有全好。” “那你信不信我?” 杨仪见那些人显然不会善罢甘休,现在要走也晚了,无奈道:“好吧,你有个分寸就是了。”她深吸了一口气,闭上双眼:“我要开始数了。” 才出声,外头两个地痞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上来。 还有一个十分奸猾,竟是要趁机爬上马车去。 薛放稳若泰山,竟是原地不动,等那两人到了跟前,他才出手如电,擒住两人手腕。 稍微用力,咔嚓连声,那两人的惨呼声中薛放撒手,双掌却在两人的后脑上用力一拍。 “彭”地一声响,两人的头猛地撞在了一起,天晕地旋,人事不省,身形向下委顿。 薛放却不等落地,单臂将其中一人衣带揪住,他低吼了声,奋起千钧之力,向着旁边掷了出去。 就如一块巨石被扔出似的,雷霆万钧,准准地正砸在那想要爬上马车的人身上,两个人齐齐地向着地上滚落。 这会儿杨仪已经数到了“五”,剩下的那两个地痞吓的惊跳:“好小子!”赶忙拔出藏在靴子里的匕首,恶狠狠地扑了上来。 自始至终,薛放站在原地没怎么动过,见状更是纹丝不慌。 耳畔听到杨仪数道“七”,薛放笑道:“都怪你们这些脓包动作太慢,不然哪里用得到‘十’?” 说话间,面前刀光闪烁,匕首闪着寒光向着他的胸颈刺来,这两个人下手竟极狠,想要薛放性命一般。 薛放眼神一暗,冷冷哼了声,他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 两人见状,以为他怕了,狞笑道:“小子,今日不让你留点东西,你只怕不知天高地厚。” 另一个则舔了舔唇:“遇到我们城南五虎,算你走运,嘿嘿,你放心,待会儿我们自然会好好地疼爱你那……”说着又格外看了眼车窗方向,心想摆平了薛放,他们自然有好的。 薛放眸色暗沉,闪电般抬腿横扫。 他在左边那人的右手肘上轻轻一踢,用了一股巧劲。 那人握匕首的手不由自主转了方向。 电光火石间,薛放右掌又在右边那地痞的肩头一拍,那人踉踉跄跄,竟也身不由己地扑向对面。 只听“嗤嗤”两声,伴随惨叫,左边那地痞的刀刺入他的同伙的胸前,右边那地痞的匕首却划开了对方的脖颈。 薛放顺势又是一脚,竟将两个人踢的滚了出去:“狗东西,要死就死远点儿!” 他今天本来不想见血,可这两个人心狠手辣,又污言秽语,倒也由不得他不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直到这时,车厢内杨仪才数到了“十”,悬心问:“好了吗?” 方才杨仪数着的时候,听到外头那些声音不对,可竟不敢看,只盼薛放下手有数。 薛放闻言笑道:“好了。杂碎而已。” 他说完后跳上马车,也不管地上众人的死死活活,挥动马鞭,赶着马车转头。 杨仪挪到车门口:“你把他们怎么样了?没弄出人命?” 薛放道:“要弄也是他们自己动的手,跟我无关。” 杨仪一想:“到前头看到巡城兵,你跟他们解释清楚,免得那些人恶人先告状。”听他答应,又道:“小甘还没回来,且在路边等等。” 她吩咐了几句,心里有点懊恼,只为了跟薛放安静说话,没想到又惹出这样一件事来。 不过以后巡检司不能经常地来往,这样下去可不是长久之法。 杨仪心头一动,想起一个几乎给她忘了的地方。 之前小甘拉着屠竹,说是要去买药,实则自然是给杨仪和薛放相处的时间。 两人沿着河岸向前,到了城南街上,小甘便问屠竹:“侯爷派人去提亲,怎么事先不说一声?给我们一个冷不防。” 屠竹笑道:“还说呢,侯爷根本都没有跟十七爷商议,直到提亲前一夜,还是斧头从上房那里听说了消息,跑回来跟十七爷说,十七爷那会儿还不信呢。” 小甘睁大双眼:“这样大事,又是十七爷的终身之事,怎么侯爷也不告诉?” 屠竹道:“先前因为这件事,十七爷跟侯爷闹得很不快,我想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父子无隔夜之仇,他们两个倒是有趣,”小甘抿嘴笑道:“只是,这侯爷也是个嘴硬心软的,虽然不肯说,但实则把事情办得妥妥当当,请的那两位保山都极合适不过,真叫人喜欢。” 屠竹见她笑吟吟地,心头微动:“小甘……” 小甘“嗯”了声,却没听出来,只自顾自道:“按照侯爷这种行事,我看很快就要下聘定亲,就是不知会做的如何?”她显然十分期待,简直比杨仪还要盼望。 屠竹咳嗽了声:“是、是啊……自从提亲后,我也时常听说,侯爷跟夫人在盘算什么聘礼的单子呢,不过这些事问斧头最为清楚,这一阵子他简直泡在大房那里了。” 小甘捂着嘴笑。 屠竹见她如此欢喜:“小甘姐姐,你这么高兴?” “那当然了,我们姑娘总算找到了个如意郎君,”小甘摇头晃脑地:“侯爷这样相待,也可见重视,我岂会不高兴?” 屠竹咽了口唾沫:“是……是啊,十七爷虽然、虽然总是抱怨他的薪俸少,不过……不过侯府还是、很有些田产的,这只是我听说的……想必聘礼一定会极丰厚,是别的人家都比不上的。” 小甘听他结结巴巴,说话有异,便扭头看他。 屠竹跟她目光相对,又赶紧闪开,期期艾艾道:“当、当然,仪姑娘担得起……是好姑娘都该被、被这样对待……” 小甘止步:“竹子哥哥,我怎么听着你不像是说十七爷跟姑娘呢?” “我当然是在说他们,不然呢……” 小甘的眼珠转动,笑道:“好姑娘都该被这么对待,那……我呢?” 屠竹的脸上开始发红:“你?” 小甘凑近了:“是啊,我呢?你说,假如有朝一日我也找到如意郎君,会不会也像是侯府对待姑娘一样,聘礼丰厚,还请那样德高望重的保山?” 屠竹的脸色开始转白:“啊、啊……也许……” 小甘看着他,却叹了声:“竹子哥哥,你可真傻。” 屠竹呆问:“怎么了?” 小甘想了会儿:“丰厚的聘礼,难请的保山,这当然是极好的。可是你细想想,就算没有这些,仪姑娘难道就不嫁给十七爷了?” 屠竹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心怦怦跳。 小甘低声道:“你大概不知道吧,姑娘的心事我是最懂的,她喜欢的当然是十七爷这个人,只要是他,哪怕他是个一穷二白、没有保山,没有聘礼的人呢?” 屠竹的眼眶发红,他仿佛听懂了小甘的话:“你……” “连姑娘都会这么想,何况是我们……”小甘转头看向他,莞尔一笑:“所以我说你是个傻子。” 屠竹望着她的笑,竟呆在了原地。 小甘望着他痴痴的目光,这次换了她脸上微热,她摸了摸脸,转头:“我闻到甜香气了……走,咱们买几块糖吃。” 小甘拉着屠竹往前,找到了糖铺子,选了几样,便摸荷包。 屠竹摁住她的手:“我有。” 望着他握住自己的手,小甘抬头。 屠竹壮起胆子,道:“小甘,我也没多少钱,不过,我、我想……给你买一辈子糖吃。你……你可愿意……” 小甘没等他说完便立刻回答:“我愿意!” 两人各自一震,彼此相看,各自从目光中看出那甜丝丝的缠绵情意。 就在此刻,街头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轰响。 像是鸣锣开道。 屠竹忙攥着小甘的手,两人往后退了退。 他的手握的很紧,似乎还有点汗意。 小甘抿嘴一笑,悄悄往他肩头靠近了几分,亲昵道:“你说是在干什么,这么大阵仗,总不会是王爷出行吧?”她满心里都是欢悦,这话只是随口而已。 不料旁边一个人道:“还真叫姑娘说中了,可不正是王爷出行么?” 屠竹疑惑:“端王殿下到这儿来做什么?” 那人道:“哪里是端王殿下,是原先在护国寺修行的宣王殿下,今日还俗回宫了,你没瞧见那些仪仗,是宫内派人来接的。” 屠竹跟小甘都诧异起来,齐齐看去,果真见仪仗鲜明,前头有对子马开道,执事打旗鸣锣,前方十几个宫廷内卫,中间簇拥着一顶偌大的车轿。 路边的人有的低头不敢看,有的却大胆向着那边打量。 小甘认真看向那车轿,却见车帘动了动,露出半张脸来。 小甘蓦地看见那张脸,以为自己没看真切,把眼睛瞪大了几分,看清楚那人略带冷漠的眉眼,猛地一抖。 屠竹即刻感觉到:“怎么了?” “你快看……”小甘着急地摇了摇他的手。 “哪里?” 两人说话的功夫,轿子里的人一双锐利的眸子已经把他们打量过了,目光下移,望见他们两个紧握的双手,旋即,轿帘就悄无声息地垂落了。 当屠竹在小甘示意下看向车轿之时,早看不见那人了。 因为这惊鸿一瞥,小甘连糖都忘了买,只拉着屠竹赶忙往回走。 屠竹回头看了看那糖摊子,心想改天自己买了再送给她也就罢了。 两人往回之时,遇到一个小厮来报信,说是杨仪的话,他们去了崇文街。 屠竹不晓得崇文街是什么,小甘先是一愣,继而喜出望外:“好啊,姑娘总算记起这个地方来了!我还以为真的不能去了呢!” 崇文街,俞鼐所送的那所四合院宅子里。 宅子里的奴仆丫头们,见杨仪来了,赶忙出来行礼,奉茶的奉茶,备饭的备饭,虽然人不多,但训练有素,井然不乱。 薛放极为震惊,四顾打量:“这、这真是姐姐的了?” 杨仪道:“我倒是不想认,只是被哄骗着弄了地契。”她稍微有点忐忑,问薛放:“十七,我本来不想过来的,可是今儿……好好地在外头又生事,我才想起这个,我也是第一次来。” 薛放转头看她,唇角扬起,又忍住。 杨仪问:“你笑什么?” 薛放道:“我笑,我何德何能,竟然能娶到姐姐……以后我可不敢得罪你了,你又有房子,又有铺子,我却什么都没有,你不会嫌弃我吧?” 章节目录 第245章 二更君 杨仪拉拉薛放的衣袖,跟他向里走去。 她正经算是头一次来这宅子,好奇之心不下于薛放,边走边同他说道:“我自然知道你是玩笑话,但我也有一句话想跟你说。” 薛放问:“什么话?” 杨仪道:“房子,还是铺子……都是身外之物。”她看了眼薛放:“唯有人,是无可替代的。” 薛放心头微动。 杨仪从他衣袖向下,轻轻地握住他的手:“上次你叫斧头送了那一袋子宫钱给我,斧头说了一句话,那虽是小孩子嘴里说出来的,但也算是歪打正着。” “他说什么了?”薛放抿了抿唇,暗暗地跟她的十指扣在一起。 杨仪微笑:“他说,你都是我的了,何况那一袋子钱。” 薛放忍不住笑:“偏是这猴子嘴巧会说。把我的心里话都嚷出来了。” 杨仪转头望向他:“你既然说是你的心里话,其实我……你我虽还未定亲,但在我心里,十七已经是我的。” 薛放怦然心动,顿时住了脚。 此刻两人从正房的廊门向西,却见面前豁然开朗,香气扑鼻。 原来此处到前面厢房连着的一块,竟是个小小的花园。 虽不大,但靠墙几棵紫薇,开的热热闹闹,蜂蝶围绕,而院子内若干花卉,错落有致,其中还有两棵牡丹最为醒目,淡粉色,花朵半个脸盆大小,雍容华贵,美不可言。 杨仪甚是惊喜:“先前还羡慕端王殿下那一院子的花,现在这里也有了。” 薛放抚着她的脸,让杨仪重新看向自己。 杨仪将脸颊在他掌心蹭了蹭:“方才还未说完。在我心里你自然是我的,那我也自然是你的,这才是最重要的。” 薛放眼睛烁烁:“我、我不知说什么好。” 杨仪一笑:“那就不用说,横竖你的心意,我心里知道。” 她说着就要去看那牡丹花,薛放却拉住她:“可我想亲你。” 杨仪微怔,笑看他一眼:“别没够。” “那哪里就能够……”薛放咕哝,扣着手把她拽回来:“有句话我说出来,怕又惹你不高兴,可我心里只有这句话。” 杨仪疑惑:“什么?你且说来我听听。” 薛放搂着她的脖颈,低头凑到耳畔低语了一句。 眼睁睁地,杨仪白玉似的耳根开始泛红。 薛放望着她,此刻又仿佛在端王府的花园内,她背后同样都有国色天香的牡丹花,但他的眼里,只有这个人。 内院处,脚步声响。 原来是屠竹跟小甘回来了。 小甘在正屋左顾右盼,正不见人,就听到声音从外传来。 她赶忙回身,果然见杨仪跟薛放从廊下走了过来,小甘忙叫道:“姑娘!” “天还是有点儿热。”杨仪抬手抚了抚脸颊,欲盖弥彰地。 薛放扬眉。 小甘一愣,日头都要落山了,哪里还热……不过她心里有事,便没计较这明显的谎话:“姑娘,你猜我看见了谁了?” 杨仪道:“看见谁,怎么了?” 小甘急不可待地交代道:“刚才在路上听他们说宣王殿下要回宫了,我多看了一眼,你猜那王爷是谁?” 杨仪诧异,薛放听出几分来,问:“你的意思是,我们认识的人?” “可不是么?”小甘连连点头:“还是咱们都见过的,就是那个之前在大通码头救了我的,阿旷!” 杨仪惊愕:“真的,你没看错?” 小甘拍着胸口道:“中间的那自然是王爷的车轿,在那车内的不是王爷,又会是谁?我看的真真的,他好像也看见了我……把我吓得以为自己眼花了!叫竹子哥哥看,偏晚了他没看到。” 他们赶回来的时候,天色已不早。 杨仪本来是临时起意,带薛放过来瞧瞧。 如今见薛放很喜欢这个地方,便想索性吃了晚饭再回去。 其实在羁縻州的时候,他们两个偶尔也会同桌用饭,但那会儿彼此都心无旁骛,哪里比得上此刻。 这夜,顾家。 杨登从太医院出来,没顾得上回杨家,赶着去药铺子里弄了两副药,来到顾家。 自从顾莜出阁,她的院子却仍是无人敢住,留着等她回来的时候住。 不过顾莜也不太回门,倒是杨甯经常的回顾家走动,便正好住了顾莜的院子。 杨登也没去见他们的老太太,只赶着来看望。 进了院子,就见丫头们都站在廊下,看见他便扬声道:“二爷来了。” 杨登止步,把手中的药给了丫头,吩咐如何去熬,便进了门。 他转到里间,见顾莜坐在杨甯的床边,正在拭泪。 杨登赶忙上前,温声道:“好好地怎么哭了?甯儿如何?” 顾莜的眼睛都有点红肿,说道:“你怎么才来?我都急死了……为什么之前吃的药不管用,方才越发说了几句胡话。” 杨登宽慰道:“这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别心急。甯儿没有大碍,只是外感风寒、又蕴内热罢了,我方才又换了一副羌活汤,已经叫他们熬去了。” 登二爷走到床边,细细打量了杨甯半晌,见她脸色憔悴,嘴唇灰白,眉头紧皱。 他俯身又给杨甯诊了脉,只觉着脉象急促。 杨登心疼,不由叹道:“这孩子,好好地怎么淋了雨呢?” 正在此时,顾瑞河从外来了:“姑父来了?我来看看甯妹妹可好些了?” 顾莜见了他,脸色缓和不少:“比昨天稍有起色,只是还没大好。又劳烦你来探她。” 顾瑞河道:“这不是应该的么?姑妈要是需要什么东西,在里头不好弄,告诉我一声,我在外头带进来,倒是便利些。” 顾莜答应,杨登也点头:“大公子有心了。” 见杨登在这里,顾瑞河不肯多留,只又看了杨甯一回,略说了几句,起身出外。 杨登送他来到院门外,道:“听说那日,是大公子把甯儿送回来的?这……不知是怎么回事?” 顾瑞河道:“姑父,我也不晓得如何,只是听人说看见过甯妹妹,我便去找了找,谁知她在护国寺那里……只是不小心淋了雨,我便带她回来了。” 杨登知道杨甯那天确实是去护国寺烧香的,心想兴许真是小孩儿一时贪玩?或者不小心之类?倒也罢了。 顾瑞河同杨登说了两句,便自告辞离开了。 那天他听了霜尺的话,赶紧去找杨甯,可不管是顾家,城外,还是杨家,都没找到。 正六神无主的时候,猛地想起了早上杨甯曾去过护国寺,顾瑞河灵机一动,死马当作活马医,赶到护国寺。 果真看到杨府的马车停在外头,他赶紧下马去找,马车里并不见人,一路进了寺庙,却见在大殿前,只有青叶站在那里,却不见杨甯的影子。 顾瑞河忙问青叶姑娘人在哪里,青叶也是浑身**地,脸色不佳。 她向内看了眼,颤声道:“姑娘……不叫我跟着,自己在……” 话未说完,就见杨甯从殿内走了出来。 当时她浑身如同水里捞上来一样,头发都几乎散乱开了,脸色惨白,显得瞳仁漆黑。 她的样子把顾瑞河吓的不轻,当下忙解开自己的蓑衣,把外衫脱下来给杨甯披在身上。 杨甯的眼珠动了动,总算像是认出了是他,这才一笑:“大哥哥啊……” 顾瑞河把她抱住:“甯儿,你是怎么了?何苦自己糟蹋自己。” 杨甯的脸色变了又变,终于轻声说道:“没关系,是我甘心情愿的。” 顾瑞河没头没脑:“罢了,我带你回家去。”说着把蓑衣给她披在身上。 杨甯望着他的动作,突然说道:“大哥哥,你真是个好心之人。” 顾瑞河哑然失笑:“说什么胡话?” 他将揽着杨甯正欲出门,里头却有个小沙弥跑出来,拿着一把有点破旧的伞:“施主留步。” 小沙弥上前,躬身把伞献上,也没多说什么,转身就走了。 顾瑞河看看那伞,倒也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寺内的僧人慈悲心、与人方便罢了,于是将伞撑开,揽着杨甯出了寺门。 把杨甯送上车后,顾瑞河护送她一路往回,到了顾家,下车的时候,杨甯便晕过去了。 还是顾瑞河把她抱回了房中。 这边杨登目送顾瑞河去了,忖度了片刻,折身回到屋内。 才要进里屋,就听到里头杨甯含糊地叫嚷道:“三哥!”又嚷嚷道:“你回来、你回来!” 杨登吃了一惊,疑心自己听错了。 “三哥”? 如果她叫的是“大哥二哥”,那他还能明白,可是不管是杨家还是顾家,哪里有个什么三哥? 只听顾莜道:“甯儿,甯儿你醒醒,是被梦魇住了,甯儿……” 连声呼唤,杨甯猛地惊醒,她浑浑噩噩,昏头昏脑,突然叫道:“他死了,他死了!娘……俞星臣死了!” 杨登正狐疑不解,猛地听到杨甯叫出“俞星臣”三个字,整个人像是被雷电击中,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只听顾莜轻声道:“没事,甯儿,你做噩梦了,你是病倒了,才胡思乱想的。” 杨登恍然如梦。 听顾莜的语气,显然她是知道“俞星臣”“三哥”这种事的。 他走到门口,向内看去,见顾莜坐在床边抱着杨甯,杨甯满头的汗,顾莜忙着给她擦拭,百般安慰。 “俞星臣去了海州,你忘了?海州那边有案子……他是去办案了。”顾莜小声地。 “他、他会死的,”杨甯恍恍惚惚,道:“他会死在那里。” “这孩子,别说胡话。”顾莜显然是没当回事,抱着她道:“行了,管他是生是死呢……现在对娘来说最要紧的就是你的身子。你好好的就行了,别人我也管不着。” 正在这时,外头丫鬟捧着药进来,杨登说道:“给我吧。” 直到此刻才明白,为什么这些丫头竟都在外间。原来是顾莜有意为之。若是有人听见了杨甯的“胡话”,那…… 杨登按下心头狐疑,端着药进内:“甯儿醒了?正好把这碗药喝了。明儿必定就好了。” 杨甯抬眸看向杨登,似乎过了会儿才辨认出他是谁:“父亲。” 顾莜把药接过来:“你父亲从太医院回来直接就来看你了,快点好起来,别叫人担心。” 杨登站在顾莜身后,望着杨甯,面色和蔼地微微点头。 杨甯将目光收回,又看向顾莜,泪突然从眼中流了出来,有的就砸落在药碗里。 这一次,她的所愿终于落空。 而这一次,俞星臣也将凶多吉少,只要他去海州,她那句仿佛是诅咒般的话,十有**就会应验。 杨甯如同喝刀子一样,把那碗羌活汤喝了入腹。 是夜,薛放有点儿不愿离开崇文街了。 吃了晚饭后,此处的丫鬟瑶儿禀告说道:“姑娘,各个房间里的床褥都是新换了的,姑娘若是安歇,我叫他们准备热水沐浴。” 杨仪忙问:“哪里就有新的更换?” 瑶儿道:“姑娘放心,之前就有准备着的好些新的床帐、褥子,被,以及枕头等物,都在箱柜子里预备着。从上次大人吩咐过后,就统统换了新的,等姑娘入住。” 杨仪心中甚是感慨,却说:“不用备水,今夜不在……” 还未说完,薛放道:“等等。” 杨仪看他。 薛放道:“姐姐先带我去看看卧房好不好?” 杨仪有点迟疑,毕竟她没打算留宿。又看什么? 但看了眼旁边等候命令的瑶儿,杨仪便道:“也好。”又温声对瑶儿说道:“你告诉他们,以后这位十七爷若是来,跟我来是一样的,知道吗?” “是,知道了,”瑶儿垂首,极平静而谨慎地回答:“十七爷也是这里的主子。” 杨仪听她说“主子”,觉着有点奇怪,可是瑶儿这领会话的意思倒是一流。 方才杨仪没有拂逆薛放的话,就是想让瑶儿知道,薛放跟自己是一样的,不是客。 瑶儿退了后,薛放看着杨仪:“你方才那句是什么意思?” 杨仪起身,同他往卧房走去:“我的意思是,这里我未必会常来,不过,以后你若有个什么需要,比如想找个歇脚的地方之类,若是不愿意去巡检司或者家里,你自己来这儿就行,反正我方才都跟瑶儿吩咐了,他们见了你跟见了我是一样的。” 薛放听到最后一句,偷笑。 又想到方才她一本正经吩咐那丫头的话,当然知道杨仪满心为他着想,薛放已经喜欢的心花怒放,无可不可。 嘴上偏道:“我不要,我自己来又有什么意思?” “谁叫你有意思了?是让你歇脚的。你又要什么‘意思’?”杨仪瞥他。 薛放眼珠转动:“咱们就住前面的卧房?” 杨仪吃惊:“什么叫‘咱们’?” “我是说成亲了之后。”薛放理所当然地。 杨仪一笑,又道:“那现在说不着,到那时候再说罢了。” 他立刻无辜地问:“那今晚上呢?” “今晚当然是各回各家。” 薛放拉拉她的袖子:“住在这里成不成?” 杨仪即刻道:“不成。” 薛放面上流露失望之色,杨仪不打算理他,若心软答应了,指不定会如何。 掀开帘子,她进了卧房。 先前丫头们已经将此处点了灯,才进门,便闻到又雅又醇的沉香的气息。 此处的桌椅陈设,跟外头都是一样的紫檀木,墙角两处花架,上头各有青花瓷盆,栽种着的竟是薛放最爱的兰花,在一色的紫檀里,两盆兰草显得格外雅致生动。 十七郎眼睛一亮,上前打量:“这素荷养的不错。” 杨仪对这个毫无研究,见花叶翠绿细长,中间的花朵淡黄几乎透明,花心吐蕊,玲珑可爱。 “这是素荷?不是兰草么?” 薛放笑道:“就是春兰的一种。” 南窗下是一处暖炕,上面放着炕屏,床柜,小几等物。 卧房却更在里间,薛放先一步撩起那垂落的珠帘,迎面见是一副垂落的画轴,却是元代张中的《芙蓉鸳鸯图》,跟寻常的花鸟画风不同,格外的趣致活泼。 薛放盯着上头那公鸳鸯的小圆眼睛,笑道:“这幅图不错,只是这小家伙呆头呆脑,在想什么?” 杨仪迈步走了进来,转头,却见最里间是一架拔步床,雕花镂空,甚是气派。 她看见这个,倒是后悔进来。 不知为何心跳都突然加快了。 幸而薛放的精神都在那副图上,杨仪便咳嗽了声:“行了,都看完了,走吧。” 转身往外要走,冷不防薛放拉住她:“我还没看完呢……” 杨仪才刚转头,就给他不由分说、软硬兼施地拉着往那床边走去。 杨仪心里慌张:“十七,你自己看就行了!”她嘴里嚷着,手脚并用挣扎着要往外去。 薛放拦腰将她挡住,又捉她的手:“姐姐……咱们再看看,再、看看……” 等回过神来,不知怎么,他已经把人摁在了拨步床的床柱边儿上。 章节目录 第246章 三更君 先前陈献从端王府离开,才知道巡检司紧急调自己。 他丝毫不敢怠慢,先回家禀明了自己的母亲,略微收拾,又去巡检司报到。 此刻俞星臣早已经出城了,陈献便只带了个随身的家仆,上马追了出去。 直到这日傍晚,陈献才在景县追上了俞星臣一行。 正俞大人在驿馆安寝,陈献进内跟他照面,俞星臣略说了几句话,各自无事。 陈献眼睛厉害,早看出俞星臣手受了伤,缠着细麻布,不过他跟俞星臣也不算熟悉,只公事公办罢了。 次日天不亮便启程,一路急行。 过了三日,路上虽有些许波折,幸而没有大碍。 面前吹来的风已经透着几分海上的腥咸之气,已经近了海州地界。 这日天色将晚,大家来到了海州临近的沁州,这沁州城外,有一条灌河,连通着前头海州的入海口。 俞星臣众人在官道上赶路,旁边的灌河便哗啦啦作响,河面上也有若干的小舟渔船之类。 正行着,却见前方聚集着一堆的人,议论纷纷,似乎有事。 有个在前的士兵赶过去打量,回来说道:“大人,前方河道上有一具浮尸,引了许多人都在看。” 俞星臣因连日赶路,身体受不了,早在两日前换了马车,此刻在车内问:“是怎么回事?” 士兵道:“那是一具女尸,尸首上还拴着绳子跟石头,所以那些人议论纷纷,说是被人谋财害命了的。” 俞星臣闻言疑惑:“本地仵作看过了没有?” 士兵道:“这个没听说过。” 陈献在前头听的分明,见俞星臣面有犹豫之色,他便道:“这沁州看着并不大,未必有仵作,就算有,此刻也未必这么快就出城。大人,我去看看?” 俞星臣因为自己看不得那些尸首等物,又觉着遇到异情,就这么不闻不问经过,自是不妥。因此巴不得陈献主动请命:“小心行事。” 陈献一点头,策马前往。 不多会儿到了,翻身下地,有几个围观的百姓见他身着武官袍服,可偏偏生着一张极嫩的脸蛋,分不清他到底是孩子穿着大人的衣裳玩儿,亦或者是真的武官,只看到他背后跟着的两个士兵,才知道是真的,忙退后数步。 这会儿已经有人将那尸首拉了上来,陈献一看,心头震惊。 原来这尸首好似在水里泡了不短的时间,脸色已经是非常人一般的惨白,且微微发泡,应该比原本胖大了一倍。 幸亏俞星臣有自知之明,没有靠前,不然这么一看,只怕至少半月不用吃睡了。 此刻围观百姓们见陈献跟两个士兵靠前细看,有大胆的便道:“官爷,这女子是不是被人谋害了的?” 陈献问:“为何这么说?” 那人道:“我们刚才捞上来的时候,她身上帮着绳子,还缀着石头呢……就是那边那块,还有一块掉到河里去了。” 陈献思忖:“是什么时候看到这尸首的?” “有人昨晚上就看到这里有东西浮动,还以为是大鱼,只是因为晚间不敢乱摸乱动的,早上想过来看看,谁知竟是一具尸首。” 另一人道:“这幸而是晚上没动,要是晚上拉上来,那岂不是吓死活人?” 陈献皱眉:“谁最先发现的?” “就是那边船上的人……”有人往河上指了指:“他们看见不妥,叫嚷起来。” 陈献抬头看了眼,河上有好几艘船,不少人正也向着这里张望。 十九郎一边听他们说,一边细看这尸首:“你们捞她的时候她在哪里?” 一个人指了指,道:“就在近河岸边上,那边有水渍的地方……所以我们才能捞上来,要是在河中间,我们也没办法了。” “有没有人认识这女子是谁?”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头。 陈献叫两个士兵原地看着尸首,自己飞马回到路边上,对里头的俞星臣道:“大人,这件事有点蹊跷。” 俞星臣问道:“怎么?” 陈献把女尸的情形、以及众人所说都告诉了一遍,道:“他们都说是被人所害,但我发现,这尸首身上的衣裳,是被料理过的。” “这是何意?” 陈十九皱眉:“她的裙摆都是被系在一起,打了死结,裤角也用系带绑在腿上,上衫的领口却是被针线缝的死死的。” 方才他看的明白,这尸首因被泡过,自然胀大,而且落水的人,最容易衣衫不整,可是这女尸,却并不曾露出什么肌肤之类。仔细一看,就看到被缝起的领口,以及裙子的异样。 俞星臣皱眉:“你是说……” 陈献道:“倘若她是被人所害,那这害她的人为何要多此一举?难道怕她落水之后会赤身露体?” 俞星臣微微摇头:“所以你的意思是说,这女子乃系……自杀?” 陈献说道:“多半如此。她的尸首上缀着石头,可那石头的重量也并不足以把她坠入河中,这就有点奇怪。” 俞星臣道:“此女是何人,无人认得?” 陈献道:“暂时无人认领。我想她一个弱女子,总不至于跋涉到这里寻死,若大人想查,只能先从离这最近的村镇追查。可就怕耽误时间,” 正在此时,俞星臣看向远方,道:“你看那人。” 陈献转头,却见在围观尸首的人之中,有个中年男子正扭头而走,神情略见慌张。十九郎见状,立刻吩咐两个士兵,让去把此人带来。 士兵们奔过去,将那人拦下,那人惊慌失措,忙道:“大人,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做。” 被拉到跟前,陈献问道:“你认得那女尸是何人?” 那人跪在地上,眼神游移。陈献道:“你不说,莫非就是你害的?” “不不,小人只是、只是刚才冷不防才认出那女尸是谁,一时惊心……” “她是何人?” “回大人,这是我们村子里的程娘子。” “她为何寻死你可知道?” “不、不知,只不过,她的丈夫王笃在几天前,去河上打渔的时候喝醉了酒,掉进水里淹死了。今日她不知怎么也……” 陈献看了俞星臣一眼,俞星臣道:“此案沁州县可处置过了?” 那人呆了呆,说道:“那王大哥是自己失足淹死的,所以县衙里也没有追查。” 说到这里,岸边上又出现了几个人,走到那尸首旁边,不知在说些什么。陈献问:“那几个人是谁,好似也认得那尸首。” 跪地的人仰头看了会儿:“也是我们村子里的,为首那个叫王秒,跟死了的王笃颇好,大概是听说了程娘子出了事就赶来了。” 随风传来吵嚷的声音,陈献道:“大人,我去看看。” 他策马又奔了回去,还未下地,就听到有个人道:“你们是哪里的官?这是我们村里的人,因她丈夫失足落了河死了,她一时想不开才跳了河,凭什么不让我们带走尸首?” 陈献听到这两句,眼睛眯起,走近了问:“你是哪一位?” 那人先是一惊,回头看是个娃娃脸的少年,才松了口气:“我、我是跟程嫂子同村的王秒。” 陈献笑道:“你怎么知道她是自杀?” 王秒道:“又没有人害她,不是自杀是什么?必定是因为丧夫之后过于悲痛……” 陈献道:“她身上被捆了绳子,自杀的人,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 王秒微怔。 旁边听着的几个也说:“对啊,要是自杀,干吗还要捆起来,一定是有人杀了她。” 王秒道:“好好地杀她干什么?” 陈献听到这里,笑道:“我也想知道,总是要有个缘故,图财或者图色。”他说着便盯着王秒,见他听见自己说“图财”的时候,脸上大不以为然,说到“图色”,却脸色一变。 这会儿围观中有人道:“会不会是有人看这女人生得好看,把她捆起来想要强/暴?她宁死不从,才被丢尽河里的?” 此猜测似乎有点靠谱,大家纷纷点头。 唯独那王秒皱着眉,只不做声。 陈献看到这里,便道:“你既然认识这女子,想必也认得她的丈夫王笃?” 王秒道:“那当然,我们都是同村的,偶尔一起出河里打渔。” “那他是怎么死的?” “当然是喝醉了失足落入水里淹死了。” “那天你没跟他一起?” 王秒摇头:“那天我病了,在家里没出船。” 陈献问:“王笃平时也常常喝醉?” “这……倒也算不上,想必那天喝的格外多。详细怎么我就不知道了。” 正在此刻,就见从沁州城的方向,官道上有几匹马向着这边奔驰而来,原来正是城内的巡差,听了报信,急忙赶来。 见河岸上乱糟糟地,这些人还没靠前,就先威风凛凛地呼喝起来:“让开让开!死的人在哪里?” 百姓们赶忙向着旁边退出去,唯独陈献站着不动。 那人瞥了一眼,欺他面嫩又加面生,笑道:“哪里来的娃儿?你穿的是什么?偷你家大人的衣裳?” 陈献心里恼了,面上不动声色,见他快到跟前,便笑嘻嘻地一伸腿。 那人冷不防,被他绊的向前栽倒过去,几乎扑到那女尸身上。 他吓得脸色如雪,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跌了出去。 陈献抱着双臂道:“不是吧,这女尸难不成是你的什么长辈,怎么一见到就要行大礼呢?” 那巡差反应过来,怒道:“你小子给我使绊子……” 陈献冷道:“嘴里别不干不净!” 跟那巡差一起来的两人本要上前动手,陈献虽不怕他们,却也不想在这儿耽误时间,便喝道:“我们是京畿巡检司、奉命前往海州的特使,你们是不要命了?” 这才镇住了三人。 此刻俞星臣已经下了车,陈献领着那三人过来见礼。 那几个起初看见陈献,被他的青嫩迷惑,还不太信服,当见了俞星臣,看他这般尊贵端庄的容貌气质,才肃然起敬,忙行礼。 陈献则悄悄地把那个叫王秒的供述说了。 俞星臣微微点头,吩咐那三名官差道:“此女尸死因蹊跷,将尸首带回衙门。还有那叫王秒的人一并带回,不得有误。” 官差们暗暗叫苦,却又不敢违背,只得在本地借了个板车,将女尸放在车上,又带了王秒,一起回沁州城。 沁州知县贾大人跟巡检司林旅帅听说报信,忙接了出来。 略略寒暄,俞星臣便提起女尸的案子,以及那王笃之死。 贾严竟全然不知,赶忙询问主簿,才知道原来是王家村里的保长负责处理了此事。 俞星臣心中不悦,却也不动声色,只命速速将那保长传来。 在那王保长到之前,俞星臣亲审问那叫王秒的。 王秒把跟陈献说的那些话都又说了一遍,纹丝不差。 俞星臣一一听着,说道:“你说你当天病了,不知得了什么病?” “回大人,是吃坏了肚子,肚子疼。” “吃了什么?” “吃了……吃了一个烂果子。” 俞星臣问:“什么果子?” 王秒呆了会儿:“是个、是个香瓜,不对,是桃子。” “到底是什么?” “桃、桃子。” 俞星臣嗤地轻笑:“什么桃子,哪里买的,多少钱?” 王秒的额头冒了汗。 俞星臣淡淡地望着他:“你还能继续往下编,本官就陪你,只是你想好了,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本官会一一问他们,你想的到想不到的,都会问到,但凡有回答不对的地方……你要仔细!” “大、大人……”王秒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目瞪口呆。 俞星臣道:“你不知这是什么意思,本官告诉你,倘若你家里人的说法跟你的不一样,那就说明你肚子疼是假,既然是假,你就可能不在家,既然不在家,那就可能跟王笃在一起……” 说到这里,俞星臣使出他的拿手好戏,“啪!”一记惊堂木让人魂飞魄散。 俞星臣厉声喝道:“你是灌了王笃喝酒,还是迷/药?还是直接把他淹死的?快说!” 王秒惊魂未定:“小人没有、没有灌他迷/药……” “那就是你把他灌醉了的?” “小人……小人没有……” 俞星臣不由分说:“那就是你把他淹死了!” 王秒要给绕晕了,本能否认:“不不!不是小人淹死他的!” “那又是谁?” “是……” 王秒张了张嘴,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不小心说了了不得的,顿时面色惨然。 俞星臣了然地一笑:“要改口先想好,你能不能禁得起刑讯,要么,就是你害死了王笃,要么,你伙同他人……如果你只是知情不报,本官还可以从轻发落……或者你先揭发了你的同伙,本官亦可以酌情处置,你若是咬紧牙关不说,等本官查明真相,少不得你也要挨上一刀,到时候后悔也晚了!” 陈献在旁边,望着俞星臣审案,面上浮出一点笑。 他本来担心这一行未免无趣,如今看来,倒好象会出人意料的好玩儿。 王笃的尸首早已经入土,而沁州确实并无仵作,只有一个医官坐镇。 那许医官说道:“当时保长命人来报,说是醉酒失足淹死,小人去看过,确实有些酒气,并无疑点。” 俞星臣沉着脸,他虽然干不成仵作的事,但很清楚杨仪是如何行事的。 这位医官只靠“一眼”就定案,已经不是一个“草率”能形容,可他毕竟不是仵作,倒也不便苛责,当下训斥两句,命他退了。 这个案子,其实并不复杂。 在王家村的保长来之前,俞星臣已经弄清楚来龙去脉。 因为王笃的妻子有几分姿色,王家村的王保长看上了,碍于还有个王笃在,于是威逼利诱王秒,叫他帮手,设计把王笃害死,盖上一个醉酒落水的原因。 反正他是保长,跟衙门里也有些关系,这种理由又很难被人戳破,天衣无缝。 这也是王秒一看程娘子尸首就知道不是别人所害,一来,他心里有鬼,二来,他也不想让人觉着程娘子是被人谋害。 一旦认定是谋害,自然又要节外生枝,所以他很想赶紧把尸首带走,只要装作无事埋了,依旧天下太平。 不料越是这样着急,越是让陈献发现了他的马脚。 至于这计划之中,虽然王笃死了,但程娘子认定丈夫不是那种醉酒误事的人,本就心里存疑。 偏这时侯,王保长登门,言语调戏,要娶她当填房。 程娘子惊心动魄,质问是不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丈夫。 但就算真相十有**,程娘子一个人,又是女子,却没法儿跟能只手遮天的保长抗衡。 而且王保长对她虎视眈眈,稍有不慎,她自己也要**于此人。 她思来想去,满心绝望,心想只有一死可以干净。 于是便系了裙带,缝了衣裳,免得自己死后还要衣衫不整遭人羞辱。 不料……正赶上俞星臣一行人经过,终于沉冤得雪! 俞星臣又审问了王保长,就算再奸猾之人,如何能在俞星臣面前弄鬼,一番审讯,竟认罪画押。 看过所有证供后,俞星臣把本地贾知县跟林旅帅申饬了一番,命他们以后谨慎行事。 因天色已晚,便在驿馆歇息。 晚上,俞星臣本已经安枕,不知为何,竟睡不着。 手背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他没法回想当时那种钻心刺骨的疼。 这几天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他不是薛放那种习惯了刀口舔血、身上带伤的人,这种伤对他而言,已经是天大的事。 俞星臣想了半晌,翻身坐起。 夜阑更深,万籁无声。 俞星臣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领了差事,远离京城,本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想再面对那些复杂而叫他难以面对的事,不管是杨仪,薛放,还是杨甯。 但此时离开了,他却又忍不住开始猜测,此刻京内的情形到底是怎么样。 按照薛放那个脾气跟行事……只要过了扈远侯那一关,只怕薛家跟杨家很快就…… 俞星臣想: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天,在巡检司推案子熬夜之时,俞星臣吩咐夜宵。 杨仪只看了眼那一碗似曾相识的面,就转开了头。 俞星臣知道,她心中对自己的抵触远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那碗面,明明是她曾经习惯亲手给他做的,可是她做的面里,多了样东西——枸杞子。 这是在府内或者府外,不管是馆子还是席面上都没有的,连他起初也不习惯,后来虽也不很爱吃,但觉着加上点红彤彤的枸杞子,不管怎样,这面倒是赏心悦目了好些。 先前在他大病了那场之后,一些前世的残影逐渐出现在他的梦境之中。 同时,俞星臣也想起了夫妻相处的种种。 包括杨仪的种种殷勤小意,包括那碗吃了会叫他熨帖的清水鸡汤面。 他曾经回忆着,吩咐巡检司的厨子如法炮制做了来。 按理说……配料之类一应具全,口味该是一样的。 但不管吃了几次,俞星臣都吃不出杨仪曾经做的那个味道。 而在薛放跟杨仪都在的那天晚上,当时俞星臣格外吩咐灵枢,并不是告诉他怎么去做,而是叫他吩咐厨下,别放枸杞子。 因为他知道,若真的配料一应具全,杨仪即刻就会看出不妥。 可就算已经刻意小心,杨仪看到那清水银丝面,依旧面露抵触。 俞星臣心潮起伏,越发没了睡意。 走到桌边,倒了一杯茶。 正欲喝,突然发现窗棂上隐隐有火光闪现。 起初他以为是巡夜的人的灯笼光,心念一动,便喝道:“灵枢!” 叫了声之后,又忙去开门:“陈献,十九郎!” 门扇才打开,浓烟滚滚袭了进来,烟火交织,几乎让俞星臣窒息! 章节目录 第247章 一只加更君 俞星臣被那突如其来的烟尘熏得连连咳嗽,踉跄后退。 眼睛一阵酸涩,似乎有泪涌出,竟没法儿睁开。 他还想叫人,可惜只顾呛的咳嗽阵阵,哪里还能出声。 火光跟浓烟如破门而入的盗贼,从半开的房门中急速袭卷。 俞星臣一手捂着口鼻,一边挥动袖子扫了扫扑面而来的滚滚烟尘,想找个冲出去的空隙。 不料就在他焦急打量之时,突然有道身影从外一跃而入。 俞星臣还未看清来者的脸,只看到手中的刀光雪亮,向着自己扑了过来! 他的心头一凉,下意识叫道:“灵枢!”声音沙哑错顿。 那人却轻笑道:“叫也是白叫,灵枢可不能来救俞大人了!您就乖乖地认命吧……” 当天晚上正是大南风,风吹着火,呼啦啦地烧了起来,很快竟把半个驿站都裹在了其中。 沁州贾知县慌里慌张地赶来,见状吓呆。 不多时林旅帅也来到,呼喝指挥着士兵们救火救人! 黑夜里看不清人,只看到无数的人影跑来跑去,间或有声音不停大叫:“俞大人,陈大人!” 贾知县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只叫手下也赶紧去找俞星臣。 这会儿风卷这火向着门口袭来,院中几乎都站不住人了,那些提着水桶救活的士兵跟仆役们慌忙后退。 林旅帅不顾火烧火燎,冲进驿馆院内寻了一圈,不见俞星臣身影,连陈十九都没看到,他赶忙抓住两个驿馆的人问俞巡检何在。 那两个人也慌张无地,指着前方的客房道:“俞大人就住在、住在那间……” 林旅帅抬头看去,大惊失色,却见那间房早就成为火窟,烧得通明瓦亮,可偏偏房门还是紧闭的。 这会儿贾知县也壮胆跑了进来,只听人的叫嚷声,风声火声乱作一团,他抱着头大声问道:“俞巡检呢?” 林旅帅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的屋子:“不、不知道……”话虽如此,却明白这多半是凶多吉少。 正在这危急之时,突然听到有人大叫:“这是怎么回事,俞大人呢?” 两人回头,竟见是陈十九郎,只穿着中衣,手中却拎着一把刀。 他带了两个士兵,气急败坏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贾知县跟林旅帅都呆了,陈献怒气冲冲上前,厉声道:“俞巡检在哪里?” 火光照着他的娃娃脸,全然没有了先前那种无辜无害、令人喜欢的青嫩,反而显得杀气腾腾,令人心寒。 贾知县不知怎么回答,林旅帅颤声道:“我们来的时候,火已经烧了起来,他们说俞巡检在、在里头……” 陈十九郎震惊抬头,看着前方,此刻那房间连房门都已经烧了起来,薄薄的门扇浴火,摇摇欲坠。 “俞大人……天啊!”陈献喃喃唤了声。 手中的刀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响。 就在这时候,灵枢也从外头冲了进来:“大人呢?” 陈献回头怒道:“你跑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好好地保护俞大人!” “我、刚才有刺客……我去追……”灵枢疑惑地望着他,可一想到俞星臣或许出事,他的心慌腿软,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大、大人何在?” “你还问!”陈献一把揪住灵枢的领子,他原本比灵枢要矮上一点儿,此刻的气势却极其惊人,他怒吼道:“你擅离职守,俞大人没有人护着,也没有人救,那房门都是紧闭的,大人还能跑到哪里去?自然是陷身在那火里,现在恐怕已经……” 他的眼中含泪,不忍再说下去。 “不!不会的!”灵枢喃喃,他自然不肯相信,竟猛地推开陈献,向着前方扑了过去。 他盛怒之下,力气极大,陈献一把竟没拉住他。 灵枢甩开陈献,一个箭步已经冲到了那摇摇欲坠的火门之前。 旁边的贾知县跟林旅帅吓得色变,林旅帅叫道:“别去……”才往前两步,就觉着烈焰逼人,竟无法再靠前,这样进内,何异于送死! 陈献双目圆睁,脚不点地冲上前。 就在灵枢要扑进火场的瞬间,十九郎总算揪住了他的手臂,奋力将灵枢拉了回来! 可就算如此,灵枢的衣袖袍摆已经很快烧了起来,连头发跟眉毛都在瞬间被烈焰烧的变色。 再迟一步便救不得。 此时陈献不顾一切地拽着灵枢,知道他现在大概失去心神,只怕要一心寻死。 于是在拉住灵枢的瞬间便手脚并用将他抱住,顺势往后一压! 两个人倒下,顿时从台阶上往下滚落,这才把灵枢身上的火也给压的灭了大半。 林旅帅跟旁边几个士兵反应过来,忙从旁边取了水,七手八脚浇在灵枢跟陈献身上。 陈献感觉灵枢还在剧烈的挣扎,他没有办法,便摁住灵枢道:“已是覆水难收,你再进去也无非是多死一个!” “不!你让我进去!我要救大人,我要救大人!”灵枢胡乱叫嚷着。 陈献感觉他要挣脱了,眼神一沉,果断挥起一拳打在他的脸上。 这一下用了七八分力气,灵枢一声不响,昏厥过去。 陈献看他昏迷,总算松了口气,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他刚才被林旅帅泼了水,满身都湿了,中衣**地贴在身上。 两个士兵忙来扶着,陈献道:“管我干什么?把地上这个拉起来,他大概、因为俞巡检的噩耗,有点疯了……用绳子捆起来先,好好看着。” 冷冷地吩咐了几句,陈献抬头看向对面的贾知县跟林旅帅,又看看那烧得越发厉害的屋子:“这里太过危险了,两位大人,出去说话吧?” 众人挪出了驿馆,来到外间,之前跟随俞星臣的巡检司的副官、文书等多半都逃了出来,一个个仍惊魂未定。 听说俞星臣竟没出门,大家面面相觑,各自惊疑:“什么?俞巡检……” 陈献质问道:“你们就没有人去叫俞巡检吗?” 大家纷纷面露惭愧之色,十分不安。 毕竟水火猛于虎,当时仓皇失措,谁能管的上……而且也以为俞星臣那样精明的人,自己当然也就出来了。 只有其中一个内侍哭着说道:“我去敲过俞巡检的门,他好像是从里头上了门闩,多半是睡得沉了,才没有听见外头的响动。” “睡沉?俞巡检哪里会睡得那么死,只怕事有蹊跷。”陈献冷道。 “您说的是什么蹊跷?”一个副官则问:“事发的时候,陈队正又人在何处?” 陈献怒道:“我先前已经安寝,不料听见外头有异样响动,出来一看,竟是个持刀的刺客,我便跟他打了起来,打斗中他逃出院子,等我发现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后,已经晚了!” 说着又咬牙切齿地道:“负责近身保护俞巡检的灵枢也是如此,同样是因为要追刺客,才忽略了此处的情形……” 大家越发惊疑:“刺客?难道是想对俞巡检不利?”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陈献的声音提高,显然是盛怒异常:“你们难道以为,今晚上这么凑巧,驿馆就起了大火了?” 大家瞪大了眼睛:“陈队正的意思是……这火是、是有人故意放的?” 陈献转头看向旁边的贾知县跟林旅帅。 “知县大人,”十九郎走前了一步,死死盯着贾知县:“我要好好地问问你,这是在你的地头上,为什么这一夜,又有刺客,又有大火,显而易见是冲着俞巡检来的,如今俞大人葬身火海,我立刻就要传信回京,到时候朝廷问罪下来,你贾知县就是一个要遭殃的!” 贾知县先前听他跟巡检司的人说话,脸色已经不好,又听到这里,慌忙道:“冤枉!陈大人,我就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没胆量谋害俞巡检!我、我什么要这么做?” 陈十九郎道:“你问我?谁又知道……又或者,是因为俞巡检先前解破了那灌河浮尸的案子,毕竟那王保长能在本地为非作歹,你岂能一点儿不知道?也许这其中少不了官官相护之举,也许你觉着俞巡检坏了你的好事,这才想要杀他灭口。” 贾知县战战兢兢:“我……我实在不知!陈大人,可不能如此血口喷人。” 旁边林旅帅皱眉道:“陈大人,沁州虽是个小地方,但各个镇村,保长里长也有几十近百,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们岂会事事都知道?当然我们确实有不查之罪,这无可抵赖,但如果说为了维护一个小小保长而谋害京城来的大人,这……这也没有道理呀。” 陈献斩钉截铁道:“那你怎么解释今晚上的刺客,还有这场火!俞大人的死,一定的有个说法!不然连我们都难逃干系!” 贾知县若有所思,忙道:“陈大人,会不会是那个……那个被俞巡检定了罪的死囚,他……对了,他在本地似乎也有点势力,会不会是他们那些人胆大包天,怀恨在心,潜入了驿站……” 林旅帅一想:“有道理!陈大人,不如我们暂时从此入手详查!” 陈献抖了抖湿透了的中衣:“这倒是个思路……那就劳烦两位先去审问追查,我……” 他回头看了眼那火光冲天的驿站:“我的心已经乱了,还要再收拾残局,两位且先去吧。” 贾知县跟林旅帅行礼,临行,贾知县道:“陈大人,距离天亮还有点时间,不如且同众人去县衙安歇。” “请便。”陈献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天慢慢地亮了,火终于逐渐熄灭。 而就在俞星臣的房间之中,搜出了一具被烧的焦黑如炭般的尸首! 京内。 薛放半是撒赖,不由分说将杨仪架在了拔步床的床柱边上。 他说要“看看”,却不知道要看什么,而只管盯着她,就仿佛她就是他想要细细参观的“卧房”。 杨仪实在扛不住他。 薛放的力气虽大,但用的很巧,不会碰疼她,而恰到好处地叫她不能脱身。 “你到底要干什么?”杨仪闹得脸上发红,身上发热,气喘微微。 薛放道:“我是看这张床……你说俞老头那么大年纪,怎么弄这么大一张床……” 杨仪啼笑皆非:“你问俞尚书去!” 薛放的手从她的肩头轻轻滑落:“我问老头子做什么,我只问姐姐。” 杨仪道:“我没睡过,也不知道。” “不知道不要紧,我跟姐姐探究探究,自然就知道了。” 杨仪一惊抬眸,却见少年的眸色迷离,痴痴地盯着她。 “十七,”杨仪暗暗吸气,正色道:“别紧着胡闹,叫人撞见了不像话。” “我哪里胡闹了?”薛放的手已经滑到她的腰间,轻轻揉搓:“我都不知什么叫胡闹。” “你还……”杨仪推了推他的手。 薛放却掐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上一凑。 他紧紧地贴着她,严丝合缝:“不如姐姐告诉我什么叫‘胡闹’……我白天跟你说的那句,算不算?” 杨仪略觉头晕。 薛放俯身,在她耳畔低语:“难道忘了?” 杨仪没有忘,只是不敢多想而已。 薛放轻笑了声,盯着她白玉似的耳垂,想到白天在那小花园里,这里是如何一点点泛红了的。 “忘了也不要紧,我记得就行,”薛放侧了侧脸,在那小小地耳珠上亲了下,看到它玲珑可爱地颤了颤:“我说……我想亲姐姐……全身上下,从头到脚。” 他说一句,便亲一下。 慢慢地,手抹着她的衣领,却嫌弃那官袍的领子起的太高,实在碍事。 十七郎有点粗鲁地扒拉了两下,总算在脖颈之间透出一点空隙,亲了下去。 只觉着幽香在瞬间沁入肺腑,更叫人魂动魄荡。 杨仪觉出那点湿润,猛地颤了颤:“十七……”她尽力低着头想避开他的动作,可却无路可退。 朦胧中,颈间湿漉漉的。 窸窸窣窣,似乎是他在解她的袍子。 杨仪醒了几分,手在他的背上轻轻一敲:“十七!” “我想看看,”薛放嘀咕着,含糊不清地:“我想看看姐姐……” “不行……”她的呼吸都乱了,几乎不敢随便开口说话,生恐发出来的是不属于自己该有的声调。 “为什么?”薛放动作暂停,却隔着官袍,轻轻地吻她的肩。 动作虔诚的就仿佛真的碰到了肌肤。 杨仪垂眸看见他轻柔而急切地吻落,突然语塞。 脚步声很细微地,在外头响起。 杨仪只听见自己的心跳跟呼吸,没听见别的。 薛放却很清楚。 十七郎微睁双眸,却并没有停下,而仍是隔着衣裳亲了下去。 杨仪闷哼。 声音将出口瞬间,薛放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外头的脚步声停下来,仿佛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又悄悄地往外退了出去。 薛放瞥了眼门口,唇角一挑:怪不得俞鼐能当尚书,一处别院的丫头都这般伶俐懂事。 不料这么一瞥,他又看见了那副《芙蓉鸳鸯图》。 薛放喃喃道:“我现在好像知道了那只小公鸳鸯在想什么……” 杨仪心神不属,甚至站立不稳,全靠背后的床柱跟他揽在腰间的手撑着。 “什么?”她身不由己地问。 薛放道:“姐姐看,它旁边那只……” 杨仪目光轻转,那副《芙蓉鸳鸯图》她只瞥了一眼,并未细看。 却见一株柔美妩媚的芙蓉花树横斜水上,底下,却是两只鸳鸯卧波。 前面的是一只白脸的公鸳鸯,圆眼睛直愣愣地,低头仿佛出神。 而在旁边的却是一只略微纤秀的,正仰头望着那垂落的芙蓉花朵。 “我想那小子一定是满腹花花肠子,想着如此花好月圆的,是不是该干点应景的好事儿……”薛放低笑,声音竟透出几分蛊惑人心。 他转头重新看向杨仪,低低地问:“姐姐猜我为什么会知道它在想什么?” 杨仪被他缠的简直窒息,只能随着他的话:“嗯?” 薛放的声音暗哑:“因为我想的跟它一样……” 他心跳如擂,按捺不住,便先舍弃别的,去吻她芙蓉花色的嘴唇。 杨仪的心也已经软得一塌糊涂,知道挣扎无用,索性也没有再动。 任凭薛放吮着唇,肆意轻薄,百般怜爱。 这日,薛放并没有回侯府,也没有回巡检司。 当然两处的人都各自以为他是在另一边的。 依旧是寅时之初,薛放带了屠竹回到巡检司。 才下车,就听见一阵马蹄声响。 他止步回头,见夜色浅淡之中,街头上有一匹马飞奔而来,定睛看时,是巡检司的差官服色。 薛放以为是有其他事,不以为意。 那人已经策马来到门口,一眼看到他:“十七爷?!” 薛放听见那人的声音,才往那人脸上打量:“你……你不是跟着俞星臣去了海州吗?是不是你?” 俞星臣出京他没有送,只是后来才得知跟随他一起去的人员名单。 此刻依稀记起来是有此人。 信差听他叫了“俞星臣”的名字,悲从中来:“十七爷,俞大人……俞大人他出事了!” 薛放听见“出事”两个字,头皮略略发麻,却也没往更坏处想。 他便笑问:“怎么才出去就出事,他怎么了?是不是颠簸劳累病了?我就说他没有自知之明,那种矜贵矫情的体质往外跑什么?只是逞强。” “十七爷,不是那样,”信差吸了吸鼻子,道:“俞大人在沁州驿馆夜宿的时候,被人暗害,死在火场之中了!” 薛放只觉着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来:“什么?你再说一遍他怎么了?” 几乎就在信差抵达巡检司之时,另有一人策马来至南坊一处巷街,翻身下马上前拍门。 宅门打开,一个老仆喝道:“什么人,一大早的……” 那人上前低低道:“海州方面急报,要亲自递呈给冯将军!” 老仆陡然收声,请了那人进内,重新关门,领着向里而去,暗沉沉的冯府宅邸,逐渐亮起了灯火。 章节目录 第248章 二更君 寅时刚过不多久,冯雨岩匆匆地策马来至巡检司,门口下马问道:“可有信报来?” 两个士兵对视了眼,小声道:“回老将军,先前确实有一个到了,正遇到了十七爷,也不知怎么,就给十七爷拽到里间去了。” 冯雨岩眼神微变,刚要往内走,又止步:“他可说了什么没有?” 眼见士兵犹豫不决,冯雨岩喝道:“快说!” 士兵才忙道:“回将军,他好像确实是有什么急事,似乎还跟俞大人有关……只不过我们没听真切,然后十七爷就把人拉进去了。还吩咐我们不可胡说,是以我们也不晓得如何……” 冯雨岩有些意外,飞快一想,吩咐道:“此事机密,你们不管听见了什么,都记得守口如瓶,倘若泄露分毫,我只找你们两人是问!” 两人慌忙道:“是,绝不敢乱说。” 冯雨岩迈步进门,一直向内。 此刻巡检司内众人还未到,到处都静悄悄、黑漆漆的,冯雨岩没往自己正厅去,只往后面,将到了薛放的公事房,果然见亮着灯,屠竹在外头站着。 屠竹看到冯雨岩到了,忙道:“老将军来了!” 话音刚落,薛放从内闪了出来,在他身后的,却正是那传信回来的信差。 冯雨岩走到跟前:“怎么回事?” 薛放把他拉进房内,跟随冯雨岩的家奴跟一个副手却留在了外头。 冯雨岩望着薛放,薛放指着那信差:“你把话在跟老将军说一遍。” 那信差只得将俞星臣到了沁州,解决了灌河浮尸的案子,拿住了那作恶的王保长,却不料就在当天晚上,刺客潜入,并将俞星臣烧死在房内的事情说了一遍。 信差道:“何副将因兹事体大,命属下八百里加急不停,快些回京报知此消息给大人,至于后续如何,还求大人速速定夺。” 冯雨岩听完,人慢慢地在薛放的椅子上落座,他看看信差又看看薛放:“何副将可还说什么了?” 信差道:“何大人说,如今群龙无首,陈队正自作主张,要依旧前往海州……只是……” 有些话何副将没明说,但是众人都新都明。 跟随俞星臣前往的这些人里,俞星臣官职最大,但除了他外,其他几个,何副将,蒋主簿,孔校尉……他们几个的职位,何副将算是平起平坐,其他几位略比陈献低些。 但陈十九毕竟是才调到巡检司的,先前几乎没跟大家相处过,所以众人都并不服他。 冯雨岩吁了口气,对信差道:“除了你之外,可还有别的人回京?” 信差摇头:“何副将只派了属下。让老将军尽快拿主意,或者另外再派得力之人前往……一则查明俞巡检之事,二则海州的事情也不能撇下。” 冯雨岩思忖片刻:“你听好了,你已经将消息带回,我也会适当处置,尽快定夺,只是你切记,今日之事,不得外传,倘若外头有人知道、或者散播俞巡检的事,我要你的脑袋!” 信差吓了一跳:“大、大大人……这是为何?” 冯雨岩道:“这个你不用问,总之本帅自有定夺,在查明真相之前,不能另生事端。” 信差心想老将军自然另有打算,忙跪地道:“属下遵命就是了!” 冯雨岩叫了个副官进来,命他去安置这信差。副官带了人出门后,冯雨岩看向薛放。 薛放正也瞅他,目光相对,薛放道:“您老人家有什么话?” 冯雨岩一笑:“十七,听说你在门外遇到了他……你怎么没在外头吵嚷起来,反而悄而不闻地把人带了回来?” 薛放道:“您真想知道?” 冯雨岩点头。 薛放道:“我听了这消息先是心惊,然后细想想……总觉着不可置信。” “哦?哪里有破绽么?” “没有破绽。”薛放摇头。 “没有破绽你还不信?” 薛放道:“我相信的是陈十九的本事,以及俞巡检的精明。” 冯雨岩的眼中掠过一点光:“何意?” 薛放道:“没什么意思,就是我觉着,陈献不是那么轻易就栽跟头的人,而俞巡检那内外狡猾的、看着属实也不像是个短命鬼。至少,没亲眼看见他横在我跟前,我不相信他死了。若不由分说先嚷了出去,俞家的人又该怎么办?索性等老将军您来定夺。” 冯雨岩似笑非笑:“你啊,到什么时候这张嘴也不饶人。” 薛放却疑惑地看着冯雨岩:“可是老将军,您也不打算把此事张扬出去?您是也不相信呢,还是有别的打算?” 冯雨岩沉吟道:“我……跟你一样吧,毕竟隔着山水,消息未必就真的准。只是为今之计,当务之急,是赶紧地派个能稳住大局的人过去。” 薛放哼道:“陈十九本来就能主事,只是那些人未必服他。” “你知道了还说,”冯雨岩盯着他:“你可知当初我本来想叫你前往,可惜你受了伤又得了病。” “这怪谁呢?”薛放撇嘴道:“还不是拜您那一顿棍棒所致?” “若不是我那顿棍棒,扈远侯府能这么容易跟杨府……”冯雨岩盯着他,白眼:“你小子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薛放听他提起这个,才转怒为喜:“说来我还没有当面儿谢过您老人家,多谢帮我当保山。” “我可不是冲着你,只是看在老侯爷面上罢了。”冯雨岩说了这句,又道:“不过我看你现在已经活蹦乱跳的,这海州的事情又非等闲,你……” 薛放扬眉,没等他说完便道:“行,您老人家要派人就只管说,我去就是了。” 冯雨岩的眼中透出几许嘉赞:“算你还懂事。”说了这句,又皱眉:“不过,你要小心,海州不比别的地方,前年那里还犯了海盗之患……如今俞巡检不管如何,可连海州城都没进就又是刺客又是放火,闹得如此,你给我记着,千万别要大意疏忽。毕竟……我可不想你有个什么……我也没法儿跟侯府交代。” 薛放道:“这个您老人家放心,我还没成亲呢。” 冯雨岩双眼微睁:“你……” 此刻他居然想的是这件事。 薛放笑道:“我只有一个条件,若是此行能够顺利……回头我成亲的时候,您老人家能不能备一份丰厚的礼金?” 冯雨岩嘴角一抽,磨牙道:“敢情你跑我跟前敛财来了?还不赶紧去收拾,今日即刻启程!” 昨儿晚上,薛放留在了崇文街的房子里。 杨仪却转回了杨府。 这一夜,睡得倒是颇为香甜,只是梦境里,总是时不时闪现薛放的影子,于是那些梦也变得奇奇怪怪,难以言说。 早上起身,洗漱整理过后,小连把昨夜熨烫过的太医袍子捧了来,道:“昨儿到底怎么弄的,袍子上竟那么多揉搓褶皱。我昨儿晚上熨烫了半天,挂在那里一宿才好了。” 杨仪一惊,小甘在外头咳嗽连连。 小连回头瞧了瞧,像是想到什么,自己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忙道:“姑娘,我伺候您穿了吧。” 杨仪红着脸,忍着窘将袍子穿好。 正打理妥当,杨佑持兴兴头头上门来了:“大妹妹,之前跟鸿胪寺崔家弄的那铺子已经都谈好了,我想签那契约的话自然是要你在场的,赶在你去太医院之前,咱们正经去签了吧?” 杨仪道:“二哥哥料理了就是。” “不是这么说的,”杨佑持拉住了她:“契约上写的是房主,何况崔家的人都说的很明白,人家是冲着你的面子,光是我可没有用。为防节外生枝,好歹咱们一起去一趟。” 杨仪看他说的恳切,也不想再另外生事,于是答应了。 小甘跟小连今日都没跟着,毕竟她不去别处,只跟杨佑持签了契约便直接去太医院,让两个丫头在家里多背背书,认认字,分辨药材等物,给她们些安心苦学的时间,他日自然有用。 崔家出面的,是崔家的二爷跟两名管事,也是头一次见杨仪,本来从不知多少人口中听了些流言蜚语,真真假假的,心里始终想不出这位杨侍医是个什么模样。 如今当面一见,竟是如同岭上雪般的人物,这样清净秀美,气质超群,不由倾倒。 当下寒暄了几句,交割银两,拿出契约,彼此看过了无碍,各自签了字。 这崔二爷笑道:“怪不得薛侯爷对杨侍医另眼相看,真真是不俗的人物,这铺子我们让的心甘情愿。” 杨仪听了这话略觉奇怪,崔二爷却自知失言,笑对杨佑持道:“二爷,这次可要大干一场了?以后生意做大,可别忘了请兄弟吃酒。” 杨佑持笑着拱手:“好说好说,已经承了大情了,这还不是应当的?” 大家寒暄着,喝了半杯茶,起身下楼道别。 送走了崔二爷,杨仪问杨佑持道:“二哥哥,刚才他说‘让的心甘情愿’,这是何意?” 杨佑持也听见了:“我想,多半是因为他们出的价儿比市价更低,才说‘让’的吧?” 起初杨佑持只顾高高兴兴,杨仪也没多心,此时越想越觉着不太对:“就算他们说什么结个善缘之类的,可我想,自古以来从没有亏本出让的道理,而且这不是小数目,他们家既然缺钱,又怎么肯一下子少拿二三百两?” 杨佑持给她说的一愣一愣的:“这……” “二哥哥,”杨仪道:“你没再细打听打听?到底有什么缘故?” 杨佑持之前被这天下掉的馅饼砸晕了,只想赶紧抓住吃上一口。何况交易的是鸿胪寺的官儿,又有扈远侯的背书,能有什么纰漏不成? 听杨仪说着,他才也有点恍惚。 将心比心,倘若是他……确实也不会这么做,除非对方是至亲骨肉之类的,才不计较银钱数目。 杨佑持赶紧拿出契约从头到尾又看了一遍,确认无碍,便对杨仪道:“不用多心,大不了我再四处打探打探。横竖他们不是骗咱们的就成。反正白纸黑字的契约在这里了……” 杨仪道:“我倒不是觉着他在骗咱们。” “不是这个又是什么?”杨佑持惊讶。 杨仪想不通,暂且把此事摁下:“二哥哥只细细打听着就是,不过在这之前,另有一件紧急的事情,我想要拜托二哥哥帮忙。” “你别说帮忙,有什么事只管叫我去做就是了。”杨佑持啧了声:“又不是外人,老这么客气谁受得了。” 杨仪招了招手,杨佑持忙马上俯身靠近她。杨仪悄悄地跟他说了几句话,杨佑持皱着眉,有些惊讶地望向她:“这……当真?” 杨仪点头:“这件事要立即去办,而且要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海州,亲自送到……”她犹豫了会儿,本要说陈献,可想到陈献的那个脾气,又实在吃不准他是否会信以为真,妥善起见,还是说道:“送到俞巡检手中。” 杨佑持拧眉看了她一会儿,终于道:“好吧,既然这样,我也不问了,我立刻去找修书的相公。” 杨仪看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心里宽慰:“二哥哥快去吧,这是正经大事。” 她故意说的郑重些,免得杨佑持不肯认真办。 杨佑持笑道:“放心。南市那里的脚力最多……他们的路又很熟,快的话,不消一天两天的就到了。” 事不宜迟,杨二爷扬鞭而去。 杨仪目送杨佑持离开,虽去了一件心事,但却毫无喜悦之情。 她本来犹豫不决,不知该怎么处理此事,可是夏绮提起了陈献,这好像一个合理而不可抗拒的理由,让她心底的那杆秤立即倾斜了,当下不用想了。 她得用最直接的法子,提醒俞星臣叫他留意海州的大潮。 心里乱糟糟地,杨仪拼力压下。 只当做是……为了陈十九郎,为了夏绮,以及那海州的满城百姓。 正行着,马车突然放慢了,赶车的回头道:“姑娘,好像是十七爷他们!” 杨仪很意外,忙掀开车帘往外看,却见此刻马车停在十字路口,路上正有一队人马经过,巡检司服色。 当中最惹人眼目的风流少年,身量颀长,脊背轩挺,他双脚踩镫,腰胯虚悬马背,游龙似的架势。 杨仪知道薛放的伤没有全好,见如此情形,不由叫道:“十七……” 可才叫了一声“十”,便意识到这是在大街上,倒是不好造次。 这功夫那边已然经过了。杨仪皱眉,很想叫人去打听打听薛放这是要去哪儿,怎么看着如此着急……难不成是哪里又出了案子? 可是他已经走了。杨仪闷闷地放下车帘。 马车重又向前,才行了一会儿,杨仪便听到马蹄声响,下一刻,有人在车窗上一敲。 杨仪不敢置信,猛地掀起帘子。 果然看到薛放马上俯身,向着她正笑的眉眼灿烂:“我先前就听见好似有人叫我,不死心回来看看,果然吧?” 杨仪震惊,方才她其实只是心里动了那个念头,那两个字都没有喊出声来,他怎么就能听见? 殊不知薛放虽目不斜视,但眼角余光自然照顾八方,虽没看清杨府马车,却惊鸿一瞥留下印象,到底不放心,就回过头来。 果真是她。 杨仪问道:“你这急匆匆地是要去哪儿?现在还不适合骑马,怎么忘了?” 薛放没有立刻回答。 杨仪惊愕:“怎么了?” 薛放回头看了眼,把心一横:“我才领了命,要出京……先前去杨家找你,谁知你已经出门,本来以为见不着了……” 杨仪没等他说完便忙问:“出什么京?你要去哪儿?” 听他说出京,杨仪本以为是去照县啊、鸡鸣县之类附近地方,兴许是为案子,可他竟然特意去杨家找自己……这显然不是近郊的意思! 四目相对,薛放突然想起她似乎说过不许自己去海州等话,只是在他看来,杨仪那只是舍不得自己去冒险罢了。 于是薛放小声道:“其实是海州那边儿有点事,冯将军信不过俞星臣那个家伙,叫我过去帮忙。” “什么,海州?”杨仪失声,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要去海州?” 薛放却笑道:“你放心,我办完了事很快就回来了,我还跟老将军说好了,等咱们成亲,他得出双份儿的礼金呢。” “你还说?谁跟你玩笑!”杨仪的声音严厉起来,眼睛都红了。 薛放一惊。 杨仪抓了抓胸口的衣襟,让自己平静:“我先前跟你说过不许你去的,你怎么不听?” 之前是在侯府,薛放病着,随口说了几句俞星臣的玩笑,说他趁着自己的病去抢功。 杨仪那会儿曾说,就算他好好的也不许去。 他当然记得,可没想到她这样郑重……是真的舍不得自己? 或者,只是太担心他了吧? 四目相对,薛放润了润唇:“你从来是最善解人意的,今日怎么了?你难道没听说过军命难违?老将军下令,我就是领了军令,哪里还能退回去呢?” 杨仪直直地看着他,意识到真的是“覆水难收”,拦不住的。 薛放还想再宽慰她几句,见她的脸上忽然没了血色,他心里突然一疼,忙伸手过去拉住她:“到底怎么了?” 杨仪心里有好多话,思来想去:“不能改了吗?” 薛放从来不肯让她失望,但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就如他所说,他已经领了军令,而且俞星臣生死未卜,虽然他自认俞星臣不是那么轻易就会死了的人,可谁说得准呢?万一真的那么不凑巧,俞某人马失前蹄呢? 他绝不能袖手旁观。 薛放道:“不能。” 杨仪闭上双眼,放下车帘,将身子往车内一退。 薛放看的惊心,索性跳下马来,上了车。 杨仪没想到他会进来,便转身背对着他。 “姐姐,”薛放半跪着上前拉住她:“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要惹你动恼,真的有个必须要去的理由。” 杨仪的眼睛都模糊了,心里隐隐作痛,说不出话。 薛放答应了冯雨岩,不肯把俞星臣的事告诉人,但是他之所以瞒着杨仪,却是怕杨仪为此更加不安。 一则她恐怕会担心俞星臣,二则,若俞星臣出了事,她自然也会加倍的为自己担心了。 没有法子,他索性把杨仪抱紧:“你到底跟我说句话,可知我不怕刀山火海,最怕你不理我。” 薛放一着急,声音也有点发颤,这是他出京离别,如果这会儿杨仪跟他置气,这一道儿只怕他都不能安心。 杨仪被他抱的紧紧地,看到自己被挤的褶皱的袍子,突然想到小连的话。 想到这个,不免又想起昨晚……那时候是真的以为一时一刻都不会再分开了,如今,这可真是“乐极生悲”。 “你松手。”杨仪终于出声。 “我不,除非你笑一笑。” “你弄皱我的袍子,我怎么进宫?松开。” 薛放稍微松开了几分,却还环抱着她,有点委屈地低着头望着她的眼。 杨仪抬眸:“既然领了军命,那也是没有法子。” 薛放忙点头:“你别生气,我真的会小心行事,会尽快回来……” 杨仪叹息,看他急得额头微汗,便抬手给他擦了擦:“你说的话,你要牢牢记着。” “都记着呢。”薛放仍是眼巴巴地看着她:“杨仪……好姐姐,只要你别生我的气,要我怎么都行。” 杨仪的眼底一片潮热,她摇头:“我没生你的气,我只是……”她目光闪烁,仔细端详着薛放的眉眼,“太舍不得你。” 薛放猛地一震。 对他而言,这简直比一万句的甜言蜜语还要令人魂悸魄动。 杨仪靠近,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下:“既然你非去不可,那就去吧,只要……你好好的……” 还未说完,薛放搂着她的脖颈,紧紧地吻了上来。 章节目录 第249章 三更君 杨仪抱着薛放,感觉他滚烫的怀抱。 难舍难分。 贴在他耳畔,杨仪低低道:“你这次去……尤其是要注意海州的海潮,以及堤坝……你别问为什么。只记得我的话。” 薛放原本确实有些疑惑,听了杨仪最后一句,便道:“好。我记着。” 杨仪盯着他,感觉心里还有些话要说,但一时半会儿又哪里说得完。 薛放知道自己该走了。 之前他吩咐巡检司的人先行,到城外的七里亭等候自己,他会追上。 但是此刻四目相对,薛放道:“不然你跟我一起去吧。” 杨仪愣住。 薛放道:“你不放心我,我、我也不放心你……” 他没跟杨仪说的是,方才他去杨家没找到她,便先回了侯府一趟。 当时扈远侯极为吃惊:“好好地你怎么又要出京?这是怎么回事?” 薛放简略道:“是急差,冯将军的调派。” 扈远侯讶异:“可先前俞巡检不是已经……” 薛放没叫扈远侯提出异议:“我回来是想拜托父亲一件事。” 扈远侯疑惑:“嗯?” “我这趟出京,别的都不担心,唯有杨仪……”他盯着扈远侯的双眼:“父亲,我说句掏心窝的话,父亲就把她当作自己的亲女儿来看待吧。若有人欺负她,父亲千万替我护着,别叫她有个什么闪失才好。” 扈远侯目瞪口呆。 薛放直接跪了下来,磕头:“求父亲答应我,一定要看好了她。” 这简直是扈远侯梦里都不会出现的场景,自己桀骜不驯的儿子,竟然为了个女子这么恳求自己。 薛放非得逼着他答应了,才罢休。 这幸而是之前杨仪说过,永庆公主那件事已经告一段落,但此时此刻,四目相对,他竟仍是放不下,到底还是跟在身边才妥帖。 杨仪瞧出了他的惴惴,反而镇定下来。 “别说孩子气的话,你既然决定要去,那就把事情办好,其他的不要惦记。”杨仪清楚,就算她豁得出去,可薛放这一路必定急行,带着她哪里方便? 而且海州的事情,有了俞星臣又有了他,自然用不着她了,带着她只会累赘。 薛放道:“那我不在京内,你也会好好的?” 他从来不曾像是现在这样儿女情长过。 杨仪笑,略一点头:“走吧。别叫人久等了。” 薛放把心一横,起身要下车,又叮嘱:“要有什么为难的事情,只管去找我父亲。他一定会尽力而为。” 他纵身下地,刚要上马,杨仪却又想起一件事:“等等!” 薛放赶忙回头,见杨仪在自己的荷包里乱翻,最后她索性把整个荷包摘下来,探手递了出来:“包着的是止血散,红色的是保命丹,灰色的……” 薛放探手接住,顺势将她的手握在掌心里:“等我回来!” 杨仪咬着唇,逼着自己不让眼泪流下。 太医院。 杨仪才来到,就给胡太医拦住了,笑道:“杨侍医,请留步。” “胡太医有事?”杨仪止步欠身。 胡太医拱了拱手,左右溜看了眼,笑道:“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杨仪道:“胡太医有什么事,只管说就罢了。” 正在这时,旁边有两位太医经过,见状彼此笑说了几句,其中一个道:“胡大人,先前数落杨太医的时候数你最是起劲儿,现在怎么样了?总不成又是要向人家请教了吧?” 杨仪一怔。 胡太医脸色微变,有点窘色,旋即道:“所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先前关于沙翰林的症状,又有几个跟杨侍医一样判断得当的?如今只说我?” 大家笑着走开。 杨仪看向胡太医:“若有何事,请直说吧。” 胡太医面带惭色,道:“杨侍医,先前是我多有误会……” “不必在意那些。”杨仪打断了他的话。 胡太医定了定神,道:“既然这样,那我便直说了,前日,秦国公府请我过去,原来是国公府少奶奶有恙……” 他将声音放低,道:“她每逢经期,就脾胃不适,隐隐作痛……而且仿佛外感风邪一般,发寒且又发热,我想她是女子之症,又是经期,想必是因为血气不足导致,因此开了四物汤,用以补血养血。” 杨仪道:“然后呢?” 胡太医皱眉:“就是这个奇怪,我本以为服下四物汤之后,至少会有所改善,谁知,她连汤药都喝不下,一饮便吐,而且不适之症加重……我去了两回,实在、实在是无计可施了。” 杨仪道:“那,她脉象如何?” 胡太医拧眉回想,道:“脉动有力,脉象似洪大……” 杨仪思忖片刻:“脉象洪的话,是体内有实火热郁,四物汤虽是调经化瘀的,只是其中的当归,熟地黄,川芎等主药,都是温热之物,服下之后、热上加热,自然会越发不适。” 胡太医瞪了瞪眼睛:“竟、竟是如此?但她分明是妇科之症,调经的话自然是要用四物汤最妙……” 杨仪微微一笑:“叫我看,这位少奶奶的症状,并不是气血之症,只不过她自己的病平时不显,却在行经的时候显了出来罢了,所以胡太医如今要做的并不是为她调经养血,而是治她的热病。” 胡太医如梦初醒:“杨侍医的意思是,不用温热的四物汤等,要用凉药?清热?” 杨仪点头:“正是如此。” 胡太医认真看了她一会儿,退后半步,拱手向着杨仪端端正正行了个礼:“以前是我偏私狭隘,以杨侍医是女子之故,多有偏见,也说了些肤浅无知之语,不想杨侍医心中无尘,今日且能不念前嫌,耐心点拨,请受我一拜。” 杨仪忙拱手还礼:“不敢!医学之道,互相切磋罢了,何必如此,何况,治好了病人才是要紧。” 跟胡太医分别,杨仪缓步往书库而行,却实有些心不在焉。 身后有人叫了两声,杨仪都没听见,直到那小太监赶到跟前:“杨侍医!” 杨仪急忙止步回身:“小公公……不知何事?” 那小太监笑望着她:“杨侍医在想什么?我叫了数声都没听见,在宫内当差可不能如此。” 杨仪心头凛然:“是,对不住公公。” 小太监忙道:“我可没想说教杨侍医,也没那个资格,只是为了你好,才多提醒了句。” 杨仪颔首:“知道,多谢公公好意。” 小太监才陪笑说:“是这样的,我是重华宫伺候郡主娘娘的,郡主昨夜偶感风寒,本来已经指派了太医给她,不料小郡主指明了要杨侍医给她诊看,今儿一早上就催着奴婢们来看杨侍医到了没有。如今既然来了,不如且去吧?” 紫敏郡主从小是跟着皇后娘娘养着的,她所住的重华宫就在皇后的凤仪宫旁边。 杨仪随着小太监到了宫门前,小太监请她入内。 进了门,见到前方屋檐下站着几个人,小太监抬头看了看,诧异,小声对杨仪道:“这不知道是哪一位来了。” 殿门口的人看见了他们,向内禀报。 杨仪才到跟前,里头有小宫女来,接了她入内。 进到里间,见一个身材高大、身着华服的男子背对自己站着,杨仪瞥了眼,不知是何人,只上前先给紫敏郡主见礼。 小郡主见她到了,早跑了过来:“杨侍医你总算来了。” 杨仪道:“听闻郡主身上微恙,臣请为郡主诊脉。” 紫敏道:“病的不要紧,我是想叫你来,陪我说说话。” 杨仪一怔。 紫敏却又想起来,便道:“你是不是还没见过宣王殿下?”她看向旁边的那青年男子:“宣王叔,这就是杨侍医了。” 杨仪听见是“宣王”,顿时想起了小甘说的那句话,转头看向身旁之人。 目光相对,看到青年那双有点漠然沉静的眼睛,杨仪屏息。 昔日身着粗陋麻衣的青年,如今换了通身锦缎华服,头戴金冠,虽然还是那张脸,却已经叫人有点不敢认了。 杨仪一惊之下,忙拱手垂眸:“参见宣王殿下。” 宣王、也就是阿旷淡淡地扫了她一眼:“杨侍医免礼。” 他没有透露出之前认识的意思,这让杨仪稍微松了口气。 宣王说完了这句,却又对小郡主道:“敏敏不可大意,既然杨侍医已经来了,且让她给你诊脉看看,倘或回头你的病情有个什么,她却没有给你诊看,岂不是她的失职了吗?她是太医,可不是陪你说话的宫女。” 紫敏愣愣地听着他“教诲”,听完了后,才“哦”了声,终于回去坐着,让杨仪给自己号脉。 杨仪给她听了听,果真没有大碍,只是有些饮食不调,脾胃虚弱,却不是什么风寒。 于是给开了一副二陈平胃汤,略加调养。 小太监接了方子,去太医院领药。 杨仪正欲告退,小郡主忙道:“杨侍医,你先别走。” 这会儿宣王还在,不过他似乎看出了紫敏的用意,便踱步往后去了。 紫敏好像有点忌惮他,见他走了,才忙跑到杨仪身旁,小声说道:“杨侍医,十九哥居然出京了,你该知道了吧?” 杨仪垂首:“已经听说了。是公务去了海州。” 紫敏皱眉道:“他才回来京内,怎么就又离开了,越发没有跟我玩儿的了。” 杨仪不由一笑:“郡主……就算十九在京内,也不能老陪着郡主啊。” “谁说的,他答应过,我还跟他商议了,等我抽空去端王叔那里,还跟他玩儿呢,这下没得想了。”紫敏愁眉不展。 杨仪无话可说,紫敏却又眨着眼睛问道:“你知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 小郡主长叹了声,忽然道:“十七哥该没有去吧?” 杨仪沉默。 幸亏紫敏心大,没看出她这沉默背后的意思,只道:“也不知道十九哥什么时候回来。唉,只恨我出不了宫,不然真想跟十九哥一块儿去。” 杨仪正在恍惚,听了紫敏的话,好像是心头的那根弦被人用力拨了一下,发出铿然一声响。 顿时,满心只有那句“一块儿去”。 小郡主还要再说,却见宣王殿下从内走了出来。 杨仪便叮嘱小郡主切勿忧思过度,暂且饮食清淡之类,借机告退。 正欲走,宣王殿下道:“杨侍医留步。” 杨仪止步,只见他道:“本王也正欲离开,也有一件小事想请教杨侍医。” 紫敏忙道:“宣王叔,你有什么事要问?在这里说就好了,我正好也听听。” 宣王瞥了她一眼:“不是你小孩子能够打听的,你歇着吧。” 小郡主有些失望,却也无可奈何。 这边杨仪随着宣王出了重华宫,几个小太监远远跟在身后,宣王道:“你觉着,世事变化有没有趣?” 她谨慎地回答:“王爷是何意思,请恕我不懂。” “你当然该懂,”宣王望着杨仪:“之前相见,你不过是太医杨家一个不受宠的嫡女,而我,是被顾家恶奴几乎殴死在水中的一文不名的人,如今,你竟是太医院里当差的七品医官,而我……” 他停了下来。 杨仪不清楚他的意图,只说道:“请殿下恕罪,在臣的心中所记得的,没有什么一文不名的人,而是一个奋不顾身、救了一条性命的古道热肠之人。” 宣王似笑非笑,垂眸看了她一眼:“那你自己呢?” 杨仪想了想:“我仍是我。” 宣王止步,微微地笑了:“你仍是你……很妙的回答。或许你也希望本王仍是那个……古道热肠之人吧。” 杨仪沉默。 宣王等了片刻:“你为何不回答?” 杨仪道:“臣只能做好自己,无法要求他人,更遑论是殿下。” 他道:“你倒是很知道分寸。”他的目光投向远方,突然道:“被本王所救的那个女孩儿,是你的丫头?叫小甘是吧。” 杨仪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小甘的名字:“是。” 宣王垂眸看向杨仪,缓缓道:“那个丫头不错。” “多谢王爷……”杨仪没多想,本能地回答了一句后,才突然意识到什么。 她抬头看向宣王,眼中透出疑惑之色。 宣王淡淡一笑:“怎么了?” 杨仪眼中的疑惑里多了些许惊愕,然后她忙低下头:“没什么。” 是日,杨仪回到杨府,立刻把小甘叫来。 小甘跟小连认了一整天的药,颇有心得,本来极高兴,看杨仪脸色不太对劲,便忙问发生了何事。 杨仪问道:“你跟宣王殿下、就是阿旷……可有过什么私下交际没有?” 小甘见问的古怪,道:“没有啊?我统共也没出去过几次……”说到这里忽然想起自己曾经给屠竹买糖,碰见阿旷那件事:“对了,那次我遇见他,也不知道他是王爷,因谢他的救命之恩,就把给竹子哥哥买的一包糖给了他,只有这次了。” 杨仪蹙眉。 小甘有点紧张:“怎么了姑娘?难道是我、我做错了?我不会惹了祸吧?” 杨仪道:“不是,你没做错什么,大概是我多心了……”她想了想,忽然问:“你跟屠竹、你跟他怎么样?” 小甘有点害羞:“好好地怎么提起了竹子哥哥?” 冷不防小连在旁听见了,笑道:“姑娘问你,你直说就是了。还怕姑娘笑话你不成?” 小甘抿嘴娇嗔道:“就你多嘴。” 杨仪道:“你……你喜欢他?” 小甘捂着脸,却还是大胆地点点头。 杨仪回想先前在宫内,宣王那句突如其来的“那丫头不错”,隐隐地有点心惊肉跳。 她起初以为宣王只是夸赞而已,越想越觉着不对劲,尤其是对上宣王那仿佛有深意的双眼。 “屠竹,跟着十七去了海州了。”杨仪道。 小甘并不知此事,惊了一下,赶忙问道:“姑娘,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不是说……俞巡检带人去了吗?为什么还叫十七爷他们去?” 她一提这个,杨仪心里也觉出几分异样。 对啊,俞星臣跟陈献已经去了,按行程差不多应该到了,本来万无一失,可怎么突然又紧急让薛放前往呢? 当时她只觉着是巡检司的调度,自然有理,又觉着薛放不该以身犯险,竟忘了考虑别的。 这会儿被小甘提醒,才觉出不对——薛放走的很急,事先毫无征兆,这架势就仿佛——赶着去救火似的…… 杨仪屏住了呼吸:难不成,俞星臣他们、出了事? 她虽不知道海州方面来的急报,但从薛放的反常上,却也隐约推算了出来。 这一夜,杨仪翻来覆去,无法入睡。 海州,食人之怪,决堤,海水倒灌,海州变成泽国…… 她的梦开始骇人,一会儿是俞星臣被古怪狰狞的食人之怪咬住,陷入血海;一会儿是薛放沉入水中,岌岌可危。 她伸手拼命去拉他,可突然又是宣王一把抓住了小甘,小甘哭喊向她求救。 杨仪毛发倒竖,挣扎中整个人一晃,几乎从床上滚落。 一只手及时扶住了她。 章节目录 第250章 加更一只君 杨仪定神看去,却见扶着自己的竟正是小甘。 丫头不知何时起了,桌上放着蜡烛。 杨仪诧异地起身:“半夜三更的,怎么不睡觉?” 小甘扶着她坐起来,自己跟着站起:“我原本睡着了,后来听见姑娘睡得不安稳,就也起来看看……正赶上姑娘梦魇住了,是做了什么梦,这样惊心动魄的?” 杨仪摸了摸额头,一点冷汗:“乱糟糟的,不好说。” 小甘去给她倒了杯温水,略调了点蜂蜜,过来递给她喝。一边瞅着她。 杨仪看了出来:“怎么了?” 小甘犹豫着问道:“姑娘,我越想越是不对,你今儿好好地怎么问我跟宣王殿下有什么交际呢?你……该不会是在宫内遇见了他、或者有事吧?” 杨仪的心咯噔了声。 当时宣王说了那句“丫头很好”,她起初以为是夸奖小甘,而后却品出一点异样。 只是她不敢露出来,只仍旧装作不知情,暂且蒙混了过去。 可是杨仪虽然隐隐窥知了几分,却不便说出来,一则心怀侥幸,二则,若是告诉了小甘……她将是什么反应? 素日的相处,杨仪知道小甘不是那种贪图富贵的,何况她跟屠竹又是两情相悦,若是告诉了她,岂不是白白地叫她害怕担心。 但偏偏一时想不到好的解决法子。现在只仗着宣王没有挑明,而且他应该也不至于就立即强取豪夺,似还有转圜余地。 小甘见她只顾出神并不回答,也不敢催促。便随口说道:“竹子哥哥也真是的,要出远门,也不知道早说一声,给人个冷不防。” 杨仪见她抱怨,便道:“这由不得他,连我也是今儿才知道的。调令一旦下来,雷霆万钧的,自然容不得迟疑。” 小甘就悄悄地说:“姑娘是不是担心十七爷?所以才睡不着?” 杨仪一笑:“说不担心是假的,可担心又有什么用呢。” 见她还站着,杨仪便往内挪了挪:“你若不睡,且坐着说会儿话。” 小甘应了,在她旁边坐了:“姑娘只管放一百二十个心,十七爷是个能干的人,这世上的事,一万个人干不成的,也难不倒十七爷。若十七爷干不成,那就没有人敢去做了。” 杨仪瞥她:“该不会是从屠竹那里听来的话吧。” 小甘抿了抿嘴:“难道我自己不会看、不会想?我自然看的真真的。再说,若不是十七爷能耐,姑娘怎么会喜欢他。”说着又捂住嘴笑。 杨仪微微一笑:“倒不是因为他能耐……” 小甘望着她。 “他……别看有时候闹闹哄哄的,”杨仪轻声道:“可很知道人的心。” 杨仪说着又有些出神,回顾从羁縻州跟薛放认识,时常间他的那些话,总是能直入人心,不知是他天生有这般能耐,会轻易看穿魔障繁难,破繁为简地指点迷津,还是他……天生的跟她心有灵犀。 小甘若有所思,点头道:“是啊。能耐不能耐的,自然两说,最可贵的是体贴人心……”她不由也笑了:“竹子哥哥也是这样。” 杨仪转头看她。 小甘索性道:“姑娘别笑话我。” “没笑话你,笑话你岂不是等于笑话我自己。”杨仪说着,道:“你喜欢屠竹什么?” “他……”小甘唇角挑着笑:“我从第一次见他,他跟着十七爷,鞍前马后,体贴心细,那样温和的好人好脾气,我就喜欢了。心想若是……能跟他好,他对我自然也是那样……” 小甘有点害羞,可脸上的笑容却略收住几分。 她歪头向着杨仪靠了靠:“我的出身姑娘自然知道,本来以为会落在那些污泥里打滚一辈子,谁知柳暗花明跟了姑娘,已经是恍若新生……我不像姑娘般有大本事,也没什么别的大志向,若是能嫁个竹子哥哥一样的良人,厮守一辈子,就是我几世修来的福分了。” 杨仪心中叹了声。 小甘打了个哈欠,又道:“现在只盼他跟着十七爷好好的,早点回来。姑娘,海州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案子,我先前听他们七嘴八舌,说什么食人的案子,是什么吃人,总不会是那里的海怪吧?” 杨仪心头一动,便催她道:“你先去睡吧,明日早点起身,咱们先往巡检司去一趟。” 小甘也忙起身,杨仪却拉住她:“我还有一句话问你。” “姑娘要问什么话?” “这次屠竹要回来,你愿不愿意嫁给他,又或者再等等……看看有没有更、更……”她不知该形容。 说“更好”?只怕没有比屠竹更好的人品了,说别的?又过于丑陋。 小甘本有点羞涩,见杨仪脸色郑重,她便道:“还能更什么?我当然是愿意的。”又抿嘴笑道:“只有一件,若姑娘还没嫁、我却先过去了,岂不是有点不像话。倒也要让十七爷抓紧才是。” “睡去吧,”杨仪听她玩笑,便道:“我知道了。” 杨仪已经做了决定。 小甘既然一心跟着屠竹,那少不得宣王那边,尽力替她挡下。 次日早上,杨仪起身洗漱,乘车先往巡检司。 彼时正葛静葛副队也门口下车,看见杨仪,赶忙迎着:“杨侍医,今日怎么得闲?” 杨仪道:“冒昧前来,有一件事想要请教,不知能不能……” “入内细说。”葛静引着她向内,到了自己的公事房内。 侍从献茶,葛副队问道:“到底何事,杨侍医不必踌躇,但讲无妨。我若能帮的上的,义不容辞。” 杨仪道:“不为别的,只为海州食人案子,不知可有地方上呈递的档册在此?若是有,可否请求一观?” 葛静一想,回答:“据我所知,海州方面确实移交过一些档册,先前俞巡检拿去翻阅,不知道是带了还是留下,杨侍医且请稍等片刻,我去查一查。” 葛静起身入内,却并不是去询问档册的事情,而是直奔冯雨岩正厅。 向老将军禀明了杨仪的来意,葛静道:“之前的档册虽在,只是不知大人的意思……能不能给杨侍医翻阅,还请示下。” 冯雨岩略一思忖,笑了笑:“本来俞星臣跟十七这次前往,自带了咱们的仵作当然最佳,可惜秦仵作已然请退,孟仵作又挑不起大梁,若是这仪丫头是个男子,这会儿就没这么多顾虑了。” 葛静听出他对杨仪改了称呼,隐隐透着几分亲昵。 “谁说不是呢,”葛副队笑着点头:“若是个男子,兴许还可以随着俞巡检一同前往,可惜女子到底诸多不便,又怕她身子骨弱吃不消。” 冯雨岩道:“她虽是女子,却是个不容小觑之人,医术超群,反而比仵作还更厉害一层了,她既然要看,想必有她必看的理由,兴许对案子有利,你不必犹疑,都给她就是了,只记得叫她不要外传。” 葛静应允,这才抽身而出。 他去找了一应卷宗,出来之后,笑道:“还好这卷宗来了之后,俞巡检心细,叫人特意抄了一份,他前往海州带的是副本,这个就交给杨侍医了。” 杨仪见厚厚的一叠,心中犹豫,葛静了然道:“杨侍医不必着急,只管拿了去细看,只有一点……不能外传就是了。” 杨仪松了口气,忙起身道谢。 葛静摆摆手,却又问道:“不过,杨侍医别怪我多嘴问一句,您为什么突然想看这些呢?” 杨仪欠身道:“实不相瞒,一来我对此案十分好奇。二来,如今十七爷也领命前往,我既然不能助他,或许看看这些,了解了解他要面对之案件,也是好的。” 她说的这样直白坦荡,葛静哈哈笑了几声:“是是是,我明白了。” 杨仪先是在巡检司内翻看了几张,小甘见时候不早,催促她出门上车。 从巡检司到午门口,她几乎忘了自己人在车上,只管查阅。 车到午门,杨仪已经看了个大概。 她的眼睛有些酸痛,忙把档册都按下,闭目苦思。 杨仪不记得前世之时巡检司有派过什么人。 而且当时俞星臣也没有往海州去过。 因为他完全不在巡检司,而是始终都在兵部任职,海州如何,跟他不相干。 至于薛放也没有前往海州,从羁縻州回来后,他在京城内斗鸡走犬,胡闹了一阵儿。 后来出了几件事,又正赶上北地胡虏犯境,薛放就主动请命去了北边打仗,年底方回,御前面圣,直接被封为五品怀远将军。 可就在这一段时间内,京城却出了一件大事。 杨仪眉头紧锁,她想起了一个耸人听闻的词:九城大疫。 就在海州大潮后,七月半的时候,京城内突然间爆发了一场疫病。 当时的情形十分骇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人病倒,原本十分繁华的街头也因而变得萧瑟。 皇帝下令,让太医院调派人手,于京城九门,开局散药。 一时之间,太医院人仰马翻,除了给宫内皇上太后等看诊的几位之外,其他的太医带了医官,各自轮班去九门坐诊调度。 因而积劳成疾或者感染疫情而死的也有好几位,甚至杨佑维跟杨达都相继病倒了。 这场九门大疫,经历了月余才算结束,此间亡故者不可计数。 杨仪越想越是皱眉,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从海州案子,想到这件事。 到了午门,杨仪先把一应卷宗给了小甘,叮嘱她好好收藏。自己便进了宫。 到了太医院,昨日的胡太医兴冲冲来找,笑道:“杨侍医,我可服了你,按照你所说的,我去了四物汤,用了清热的山栀子……如今病者的情形已经好了许多了!” 杨仪顾不得跟他寒暄,仓促一笑:“那就好。” 胡太医看她面有忧色,便道:“可是有事?” 杨仪便问:“不知林院首到了没有?” 胡太医一指:“之前去了生药库。” 杨仪道谢,急匆匆地往药库方向而去。 药库之中,林院首正在跟杨登询问今年收上来的各地药材等物,以及外邦进贡的药材,一一查看。 见杨仪来到,林琅笑着招手:“你怎么有空来这儿了?来看看这些药。” 杨登虽管着药库,杨仪却很少过来瞧,此刻便按捺性情,随林院首观瞧。 林琅道:“你大概不懂,太医院的这些药材,多数都是各地进贡的,各地根据特色出产,进贡的药材自有不同,比如山参、雪蛤等物自然是辽东进献最佳,沉香等是从东南番禺而来,蜀中的黄连,川芎,附子等最好……荆州、湘州则是麝香、贝母等物出色,而之前你父亲去金陵一带,却是为了采买朱砂。如此因地制宜,药物的功效才能最好。” 他如数家珍地说罢,又指着另外一边:“这些是番邦进贡的,黄蜡,龙涎,苏木……你可见过?” 杨仪上前看了几样,果真有自己不认识的。 林琅道:“香料尤其的多,你来这里。” 杨登见他兴致这样高,只得引着到了香料柜前,林琅道:“降真香,安息香,番红花,月氏香,……还有这些**,沉香,就不可胜数了。” 杨仪心头一动:“大人,说来……不知苍术跟陈艾哪一地的最好?” 林琅意外:“苍术当然是豫州的最佳,至于陈艾……呵呵……”他笑道:“你是在考老夫?不过,此事该问你父亲。” 转向杨登,林琅问道:“杨太医,你说陈艾何处最佳?” 杨登只一想,道:“艾草分几种,根据《图经本草》之中记载:以复道及四明者为佳。据说名医扁鹊便葬在豫州的伏道镇,所以伏道艾最为有名,也叫北艾。至于四明,则是另一种海艾,知之者甚少。还有一种蕲艾,产自湖广之地。” 林琅笑对杨仪道:“可受教了?” 杨仪道:“是,那不知此两物药库之中也有备?” “当然。”杨登略觉奇怪,回答:“这两样都是常备之物。” 林琅格外看了杨仪一会儿,若有所觉,便对杨登道:“你自先安排。”回头带了杨仪出来。 “怎么跑到药库来找我?”林琅问道:“不是有事吧?” 杨仪欲言又止,只问道:“大人,不知如今太医院学监有多少人?” “嗯?咱们太医院里上上下下,有近二百人,”林琅没想到她会问此事,略一想:“至于学监,我前日才去看过,有八十六人。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杨仪惊异:“为何如此之少?” 林琅一笑道:“这些人要么是医籍之后,要么是地方推举,你知道学医不比别的,甚是苛刻辛苦,能选出这些人已经不错了,到最后还要经过两次考核,能留下来的有十几个也是极好的了。” 杨仪道:“天下之大,有才干的医者何止这几个?” 林琅笑道:“这是自然,但能入太医院的,自然是优中之优,要看的其实还不止医术呢,家世,人品之类也在参考。” 杨仪思来想去:“大人,请恕我直言,我先前在外行走,所见州县、乃至军中,医官似乎都不多见,甚至欠缺。” 林院首更加意外:“按理说州府之中,或者军中,必须要配备医官,起初一到三年更换,只是后来青黄不接的,有的地方就逐渐废除了……你今日为何只说这些事?” 杨仪满心都是“九城大疫”,却一个字也不敢说。 但她之前问起陈艾跟苍术,这两样可都是能够消除瘟疫必须之物。如今又提太医院人手的问题,自然也是跟九城之疫息息相关。 “林大人,”杨仪深呼吸:“我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林琅注视着她:“你说。我但凡能替你开解的,自然开解,若我不能则罢了。” 杨仪道:“假如有一地遭了水患,后果如何?” 林琅毕竟不傻,他原本就在思忖她方才提到的两件事,立刻拧眉道:“你莫不是要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吧?可如今我并没有听说哪里有什么水患。” “并非如此,”杨仪急忙否认:“我只是夜间翻书看到了一个记载,某地生了水患后,数百里之外的另一个地方却发了疫病,这……两者之间可有关联?故而不解。” 林琅松了口气,扬眉道:“原来如此,既然是书上记载,你我不曾亲临自然无从查证是否是同一种疫病,但如果是同一病症,自然证明两者之间必有联系。” “相隔近千里,也能传到?” “当然,比如飞鸟、走兽……甚至于货物,流水……样样都能。当然,还有来来往往的人。” 杨仪屏住呼吸,顷刻道:“请大人恕罪,我、我想告几天假。” “如此突然?”林琅诧异:“你、莫非有事,或者身上不适?” 杨仪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但是她不知该不该把事实告诉林琅。 正两两相对,一名药侍跑来:“皇上传召杨侍医。让速速前往政明殿。” 章节目录 第251章 二更君 政明殿。 杨仪还未到,远远地就听见“啪啪”地响声。 她不知何故,但那领路的小太监却面露悚然之色。 上了台阶,抬头的功夫,杨仪猛地惊住。 她看清了眼前所见。 政明殿外间地上,趴着一人,两个太监手中握着长棍,正一下一下地打着。 应该是已经打了有一段时间,地上已经溅了些零星血迹,甚至夹杂着说不清的东西,如烂了的血肉。 那人仿佛被打的失去了知觉,又或者根本已经死了,竟没有反应。 杨仪瞥见他血肉模糊的下半身,忙转开头。 她不知道这是何人,可被在皇帝寝宫外头痛打,自然是触怒了皇帝。 而看着此人的惨状,不由让她又想起了薛放,跟这人的惨状相比,冯雨岩的处罚堪称春风细雨。 那领路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带着杨仪把旁边绕了开去,走到殿门口,对门口的内侍说了声。 内侍进门禀告,不多会儿出来,一摆手。 杨仪才欲进内,就见有个人退到殿门口,转身正走了出来。 这是一名老者,虽然已经年迈,银发斑白,但生得颇为威猛,相貌堂堂。 他自殿内迈步而出,一边走一边看向杨仪,两只眼睛竟凛然有猛虎之气。 杨仪的脚步微顿,这功夫,那老者已经出了大殿。 他炯炯的目光从杨仪面上掠过,却丝毫没有在地上那人身上停留,径直大步去了。 殿内。 皇帝靠坐在龙椅上,微微闭着双眼。 魏公公见杨仪进来,忙道:“杨侍医……快来给皇上听听脉。” 杨仪上前半跪,垂眸听了一会儿,抬眸。 她过来的时候,皇帝还是闭目养神的模样,她自然以为此刻皇帝仍是如此。 谁知一瞥之间,才见皇帝已经微微睁开了双眼,此刻正垂眸俯视着她。 杨仪微怔,忙又低头。 耳畔只听皇帝仿佛轻笑了两声:“怎么了?” 杨仪道:“回皇上,龙体并无大碍,只是……一时之间动了肝火,以至于脉象微乱。” 皇帝哼:“除了这个,可还有别的?” 杨仪没有立刻回答。 皇帝道:“杨仪,你是不是跟他们学会了、报喜不报忧的那一套。” “皇上恕罪,臣不懂。” 皇帝淡淡道:“你不是最惯实话实说么?为什么不敢说了?” 魏明在旁看到这里,便笑着对杨仪道:“杨侍医,皇上叫你看诊,有什么你就说便是了。不要紧,皇上不会生你的气。” 杨仪稍微犹豫:“皇上脉象沉,快而细数,是……肾阴虚之症状,应是……过于劳乏,导致肾阴亏损,生了内热,故而往往会有五心燥烦,夜不能眠之症状。” 魏明飞快地瞥了眼皇帝,不敢说话。 皇帝哼哼了两声:“叫你实话实说,你倒也不用说的这样详细直白。” 杨仪赶紧低下头。 皇帝却叹了声,道:“怪道朕最近总是烦躁,那你说又该怎么治?” 杨仪道:“这个容易,只要用知柏地黄丸便可,再配合些药食同源之物,比如桂圆,茯苓,山药,甲鱼,鸽子肉之类,只是……皇上、也该善加保养、略行节制才是。” 皇帝嘿嘿地又笑了:“以为你是女子,未必敢说这些话。没想到比那些老头子还敢。” 明明是他跟魏明方才催她说的,本来她也不想藏着掖着。如今说了,好似又落不是。 皇帝说完了这句,又端详着杨仪:“只是,朕不太明白,你一个少女,也没有出阁,怎么竟懂得那么多?说起来又这样泰然自若,要不是知道你的为人,还真以为你……是什么见惯千帆的人物了。” “回皇上,”杨仪低头:“臣是大夫,学医的话自不免一应通晓。” 皇帝呵了声:“是吗?那……”他的唇动了动,仿佛要问一句话,但不知为何又打住了。 魏明替皇帝将袖子重新整理妥当,扶着他起身。 皇帝把杨仪从头到脚又扫了一遍:“听说扈远侯府要跟杨家联姻……这薛十七的眼光不错,想必上次叫你们来的时候,已经是……郎有情妾有意了吧。” 幸亏杨仪低着头,皇帝未必能看清她惊愕的脸色。 她不知怎么应答,只有些紧张地攥住了手。 皇帝道:“你怕什么?朕连你在南边做的那些事都知道,你跟薛十七一路同行,他又是个热血的少年郎,珠玉在畔,岂有不动心之理?” 杨仪的汗都冒出来了,实在猜不透皇帝突然说这些话是何意。 “皇上恕罪。”她只能用最稳妥的法子,先行请罪。 “你又何罪之有,”皇帝摆脱了魏公公的手,拂了拂衣袖,淡淡道:“朕不过是跟你闲话家常,又不是要把你拉出去打。” 杨仪听到“拉出去打”,又想起外头那人。 一阵悚然。 皇帝却也正回过头来看她,也许是看清了她脸上的惊悸之色,皇帝问道:“你知道外头那个人是谁?” 杨仪道:“臣不知。” 皇帝想了想:“那你总该知道方才跟你打了个照面的那人了?” “回皇上,臣也不知,从没见过。” “呵呵,你虽然没见过,但论起他的名头,你一定是听说过的,”皇帝笑了:“他就是顾盟,是朕漕运司的大当家。” 杨仪愕然,这才明白原来方才那位,就是顾朝宗的父亲,杨甯的外祖父,漕运司使顾盟。 一家之长,一司掌使。 怪道那样非凡的气势。 皇帝说道:“至于外头的那个……” 他一停,魏明即刻说道:“回皇上,他已经气绝身亡,命人拉走了。” 见皇帝不做声,魏公公对杨仪道:“那个人是顾司使的副手,方才回话之中甚是无礼。便给了他一个教训。” 杨仪窒息,心都跟着一颤。 回想方才惊鸿一瞥,察觉那人情形不对,竟果然是活生生打死了? 可是,再怎么说那是顾盟的左右手,就这么打死……杨仪虽不懂这些事情,却也能猜到,皇帝这恐怕是在杀鸡儆猴。 她回想方才顾盟离开之时的神情,那种凛然淡漠,仿佛完全没看到地上的死人……他要么是真的不在乎,要么……就是个城府极其深沉之人。 听魏公公说着,皇帝仅仅抬了抬睫,就仿佛听见一只蝉飞走了那么波澜不惊。 魏公公退后数步,不再多言。 皇帝看向杨仪。 杨仪正低着头没在意别的。 魏公公却在旁察觉了,先是向她使眼色,可她哪里能看到,魏明着急,便忙偷偷地对她挥手。 动作稍微有点大。 杨仪虽发现,可又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只见魏明指着皇帝,一边拍自己的手背。 总算杨仪福至心灵,试探着伸出手。 魏明见她手心朝上,吃了一惊,忙摆出手臂平抬的架势。 谁知皇帝已经挑唇一笑,竟伸手搭在她的掌心里。 杨仪其实已经看见了魏公公的示意,可惜刚要再变换姿势,已经晚了。 皇帝的手指搭在她的手心,有点热。 杨仪很不自在,恨不得甩开他的手而改用手臂支着,至少手臂上还有数层衣料,不至于如此接触。 皇帝却问道:“你既然跟薛十七早有私情……” 杨仪听见“私情”,一抖。 皇帝瞥她:“你的胆子也不小,怎么这么怕。” 杨仪心中苦笑,才在外头眉眼不眨地打死一个人,那人既然能做到顾盟的副手,而且能面圣,自然不是个泛泛之辈,她又算什么? 何况皇帝在说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事。 斗胆说道:“回皇上,只是听皇上用‘私情’这个词……” 皇帝道:“有什么不妥么?现在的人把这两个字弄得污秽了,其实私情就是私情,私下的情面,私人之情,有何不妥。” 他是皇帝,又能如何?杨仪只能答应:“是。” 皇帝道:“如今薛十七去了海州,你想必自然是担心的。” “男儿志在四方,臣不敢说什么。” 皇帝笑道:“你怕是恨不得跟他去吧。” 杨仪屏住呼吸,不晓得他是猜到了,还是随口玩笑。 只是她之前在太医院,本就已经开口跟林琅告假,背后缘故,确实也是想往海州一趟。 如今皇帝问出口来,自己若是不明言,回头却再偷偷去了,难道皇帝会不知道? 到那时候再给皇帝问起来,可不好回话了。 杨仪飞快一寻思:“皇上,臣、臣有个请求……不知、不知该不该说……” 皇帝止步,斜睨半晌:“你总不会真的要去海州吧。” 杨仪这会儿已经没了退路,忙撤手跪地:“皇上,臣确实想去一趟海州。” 皇帝的手落了空,却还似方才那么搭着。 魏公公赶忙跑过来接手扶着,这本是极有眼色极贴心的,皇帝却皱眉瞪了他一眼。 皇帝看着地上的杨仪:“谁叫你动不动就跪了。” 杨仪莫名,抬头:“皇上……” 皇帝转开头:“这么说,还真让朕给说中了。呵,你就这么舍不得薛十七,他前脚走了,你后脚就得跟上。” 杨仪汗毛倒竖:“皇上,臣斗胆说一句,臣去海州,不敢说是没有薛放的原因,但他……并非主因。” 皇帝略觉意外,重新看她:“哦?那你的主因是什么?” “回皇上,是因为海州怪案。” “案子到处都有,又什么东西引着你非去不可?” “臣看过海州递送而来的卷宗,上面说食人者是无名之怪,但却没有人详细描述出食人之怪的样貌,臣十分好奇,想要一探究竟。” 皇帝摇头:“那种东西,想想就知道不怎么好看,有什么可探的?” 杨仪谨慎回答道:“臣想那种怪异之物,无非有几种可能,要么是真的怪物,要么是人力所为,要么……” 皇帝望向她:“怎样?” 杨仪道:“要么根本就是人。” 魏明听的一惊,皇帝却还是面不改色:“人?你说是……人吃人?” 杨仪道:“不乏这种可能。” 皇帝吩咐:“起来说话。” 杨仪谢恩起身,魏明适时地又退后去,杨仪吃惊地看了一眼魏公公,却见他又向自己使眼色。 这次杨仪学精了,忙抬起手臂架在皇帝跟前,不料皇帝瞅了眼,不由分说地翻过她的手来,竟是半握半搭地把手递了出去。 杨仪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皇帝却似受用,说道:“你知道此去海州多远,你才给太后看好了病症,如今还得每日请脉诊看,岂能一刻离了京城?大不了,等薛十七他们解决了海州的事情,朕命他们把那怪物……不管它是什么,都带回来给你看罢了。” 杨仪去海州哪里只是为看什么怪物,她担心的是海州大潮,以及因此而带来的种种后果。 先是海州之祸,又是京城之灾,假如能够从源头上把海州的祸患截断,那得是多少无辜性命幸免于难。 她本来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但这两天,直到现在,杨仪已经非常的确定自己该做什么。 “皇上,”杨仪垂眸:“太后凤体正在转好,已经没有大碍,只要每日服药就不妨事,何况还有林院首在,并用不着臣……” 绝少有人敢这样拂逆皇帝。 皇帝皱眉看向她:“你说什么?” 杨仪噤声。 皇帝的语声有些冷:“朕说用得着你,你竟为了一个薛十七不肯从命?” 杨仪欲辩不能。 魏明察言观色,忙上前打圆场:“杨侍医,何必执拗,皇上也是为了你着想,你的身体本就单弱,这么长途跋涉的一个男人都受不了,何况是你这般的?再者说了,你如今好歹也算是个京官儿,京官等闲岂能离京,要么是有调度,要么是有旨意,岂是说走就走的……你还不跟皇上请罪?” 杨仪心头惨淡。 正要撩起袍子再度跪下,皇帝道:“且慢。” 皇帝的眼神却变了几变,他打量了一会儿魏明,像是想到什么好玩儿的般轻笑。 魏公公则生怕自己说错话,毕竟今日皇上的脉,有点难以掌握。 皇帝道:“魏明说的对,你大小是个京官,既然有官职在身,自然不能轻易离开京城,可倘若你仍旧是个白身,那……随便你去何处倒也无妨。” 魏明起初听他说自己说的对,大大松了口气,又听了这么一番话,眼中狐疑。 直到他盯着杨仪,猛地意识到皇帝的用意! 杨仪却并不是魏公公这种知心虫,她有点迷惘地看着皇帝,不知他在绕什么弯儿。 皇帝道:“杨仪,你不明白?朕的意思是,你想去海州,随你。只是你若去海州,你的官职……就保不住了。懂了吗?” 杨仪怔怔地望着皇帝,过了会儿才迟疑地问:“微臣斗胆,皇上的意思是,叫臣……自行选择吗?” “对。” “那……臣、想怎么做都行?皇上不会……不会动怒?” 皇帝笑道:“一言九鼎,动什么怒。” 魏明却嗅到一点不妥:“杨侍医,”他咳嗽了声,冒着惹皇上不快的风险:“你可想好了,皇上提拔你进太医院,是破格擢升,是千古难得一见的恩典,你前途大好,可……” “住嘴。”皇帝似乎嫌他吵闹。 但在喝止了魏公公后,皇帝看向杨仪:“你倒也不用立刻回答,回去好好想想,两日内给朕答复就行了。” 杨仪的目光在皇帝跟魏公公之间转来转去,终于说:“皇上,臣……臣已经想好了。” 魏明一震,隐约料到了什么,忙低声道:“杨侍医!” 皇帝的眼神微沉:“哦,真的想好了?那你想如何?” 杨仪道:“臣感激皇上破格擢升之隆恩,但正因为如此,臣才更想去往海州。” 皇帝的表情,像是被人往嘴里塞了一个鸭蛋。 杨仪跪地,磕头:“求皇上恩准。” 她听不见什么声响,整个政明殿静的好像只有她自己的呼吸。 杨仪甚至怀疑皇帝是不是已经走了,直到那个声音道:“你看着朕。” 她几乎吓得一抖,却还是慢慢抬起头来。 皇帝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他的眼神深沉如渊,幽不见底。 半晌,皇帝用一种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真像。” 魏明以为自己听错了。 皇帝轻轻地一拂袖,淡淡道:“朕准了,你爱去哪儿去哪儿吧。”拔腿向内殿去了。 魏公公本要追上,想了想,由不得回头对杨仪道:“你啊……看着聪明伶俐,怎么竟惹祸不知大小?” 若时间充裕,他可以骂上一整天,但又怕皇帝叫他,于是赶紧跟着去了。 杨仪呆站了半天才醒神。 转身往外走,腿都有点麻了,才迈了一步,几乎跌倒。 杨仪扶着双腿,慢慢地挪步到了殿门口。 抬头,小太监们正在清洗殿门前的血迹。 望着那已经被冲刷的微乎其微的淡红色,杨仪一阵战栗,她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竟然狗胆包天地公然“拂逆”了皇帝。 要知道,皇上要是不高兴了,什么海州,什么九城大疫,她在那之前,就成了第一个冤死的亡魂。 现在她还活着,简直命大。 只不过……官职是保不住了。 虽然有点舍不得,但如果真的能跟两城的人命去换,就算是试一试都好,都也算值了。 杨仪扶着殿门口的门扇,轻轻地笑了。 殿门口的小太监见她久久不动,以为她害怕地上的血迹:“杨侍医,已经都洗干净了,不打紧,您把这儿走。” 过来扶着她,绕开那点水渍。 杨仪道谢,镇定了会儿,先回太医院。 她心想自己以后不能再到这里来了,还是亲自去跟林院首说一声。 不料林琅不在,倒是杨登正等着她。看她脸色不对,便先问她面圣的事。 杨仪虽然想跟林琅坦白,可面对杨登,一时倒是说不出口,就只说无事。 “那好,”杨登便道:“我倒是有一件,你先前特意询问陈艾跟苍术的事,为何?” 杨仪迟疑:“我听着,今年各处的雨水都多,恐怕哪里有个不妥,而且先前我去南外城的时候,看到地上多有些死鼠之类,气味难闻,所以才多问了一句。” “这倒是,”杨登竟没有认为她“杞人忧天”,反而说道:“这种事情,自然是防比不防要好。” 杨仪见他从善如流的,心里颇为安慰:“父亲,既然这样,那么倒还有另外几味,也要备足才好。” “你说,我对一对看看库存如何。” “黄芩,橘红,牛蒡子,马勃,连翘,黄连……” 杨登思忖:“这些都是解毒泻火的药,有的足,有的却少。我记得有一个方子,好像出自……” “《东垣先生试效方》。” “对了,”杨登想了起来:“普济消毒饮?” 杨仪欣慰。 “父亲,我、我也许要出门一趟,往海州去,你……” 杨登才在回想那个消毒饮,猛地听了这句:“什么?去海州?为何?” “总之有个缘故。”杨仪轻声而笃定地:“父亲别拦我,我去意已决。” 章节目录 第252章 三更君 这日,杨仪回府的路上,跟小甘说了自己的打算。 “我想往海州一趟,只是路上必有艰险……” 还没说完,小甘道:“我要跟着姑娘!” 杨仪道:“你想好了,这可不是去玩儿的。甚至有可能遇到凶险。” 小甘笑说:“姑娘太小看人了,难道我是没吃过苦的?” 杨仪原本也不放心留她在府里,万一自己不在,宣王殿下若是起了念头之类,杨府的人自然不敢忤逆王爷的意思。 当然,假如是她多心想错了,那还罢了。 跟小甘说好了,回到杨府,收拾东西。 杨仪先把自己的搭帕取出来,之前她将放药的荷包给了薛放,幸亏她也造了不少药丸备用,满满地重新塞了一堆。 小连跟着转来转去:“怎么说走就要走,我怎么办?我也要一起。” 杨仪一想,小连毕竟曾经得罪过顾莜,虽说顾莜最近安分守己,不曾对自己如何,可谁能想到万一自己不在府里,她会不会重提旧事。 杨仪有了主意,道:“这段日子,你去崇文街的房子里住着,反正瑶儿她们也在那里。” 小连忙道:“我就不能跟着姑娘吗?” 杨仪道:“带着小甘,已经是无奈之举,何况她想去也是因为屠竹在那里,你却无所谓跟着,我也不能再让你冒险。” 小连泪汪汪道:“姑娘既然知道这一去兴许路有艰难,怎么还要去呢?” 杨仪一笑:“事情有所为,有所必为。这件事就是我必须要去做的。”她安慰小连:“我看瑶儿是个认识字的,你带几本浅显的医书过去,叫她教你,你若是能读会一本两本的,比跟着我身边强上百倍。” 小连见她安排的这样仔细,就不再强求了。 虽然薛放离开之前叮嘱过杨仪,叫她有事去寻扈远侯,可是今日进宫面圣,皇帝的态度总让杨仪琢磨不透。 她不想再因为这种事去麻烦扈远侯,反正以前她也不是没一个人独处过,何况这是她自己的决定,何必再惊动别人。 是夜,杨登又来探望,他还想劝说,可杨仪岂会回头。 杨登便道:“既然这样,我就叫你二哥哥陪着你去吧,他毕竟是男子……一路上多有照应。” 杨仪赶忙拦阻:“父亲不必如此,二哥哥在京内自有事情要做。千万不要惊动。” 她说了这句,见杨登拧眉望着自己,眼神满是忧虑跟无奈之色。 杨仪心头一动,望着杨登道:“父亲也只管放心,我不是没在外头走动过的,自己也会多加小心的。” 杨登的嘴唇动了动,有些黯然地说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命,你们姊妹两个,甯儿先前病的稀里糊涂,才刚刚有了点起色,你又要离京……我这心……” 杨仪听说过杨甯病了的事,只是她不想跟杨甯多有牵扯,所以不予理会。 此刻见杨登难过,杨仪便一笑:“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父亲何必……” “不许胡说,童言无忌,”杨登忙喝止了她,又道:“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知道拦不住,只是……不管事成与否,只尽快好好地回来,记住了么?” 杨仪道:“知道了。”又说:“老太太那边,我就不去提了,只怕老人家又生气不愿意的,只等我走了,父亲替我告诉吧。” 杨登叹了口气,摇摇头出门去了。 渐渐夜深,杨仪并没有睡,赶着又弄了点儿别的药粉、药丸之类。 正忙着,外头敲门声,小甘一听:“是二爷的声音。” 忙去开了门,意外的是,除了杨佑持,杨佑维竟也一起来了。 两个人进内,杨佑持先开口:“妹妹,怎么二叔突然说你要去海州呢?” 杨佑维虽没开口,却也直直地望着杨仪。 “是,”杨仪回答道:“明日便要启程了。大哥哥二哥哥又何必这么晚了还过来?” 杨佑持啧了声:“你这是……这么大决定为何不告诉我?” “你一个女子,去海州?可知道多危险?”杨佑维向来极少表态,现在也急了。 杨仪温声道:“只因事情紧急,而且也不想张扬,故而没有告诉两位哥哥,只管放心,我一路上会留意谨慎的。” 杨佑维道:“不成,不成。” 杨佑持拧眉:“就算要去,自然是我陪着。” “二哥哥!”杨仪忙拦住:“京城里的药铺之事,够你忙一阵子的了,又哪里能离得开人?你只管仍办这件事,兴许你办妥了,我也就回来了。” “你一个人,谁能放心?”杨佑持着急道:“铺子什么时候都能办,你要有个闪失……”他说了这句,又觉着不吉利,赶忙自己拍了拍自己的嘴。 杨仪费了点力气,又假称巡检司那边会派人同行,才安抚住了杨佑维跟杨佑持两人。 次日早上,这院子里的人寅时不到就起了。 孙嬷嬷一个人留守,杨仪打算先送了小连去崇文街,再跟小甘出城。 她本来盘算的好好地,要在杨府众人醒之前,悄悄地就走。 不料还没出大门,杨登便带了杨佑维杨佑持赶上,后面,邹其华跟金妩两个也各自跟着。 杨仪一看这个架势……她习惯了孤身一人,冷冷清清,独来独往的,这般“热闹”隆重的情形,她实在禁受不住。 杨佑持快步上前:“你瞧你,忙什么?好歹我们送你去了巡检司再说。” “二哥哥……”杨仪目瞪口呆。 金妩跟邹其华也过来,金妩先抢着拉住手道:“非去不可吗?你怎么净干些叫人想不到的。” 邹其华也红了眼圈道:“你哥哥担心的一夜没合眼。” 拗不过他们,一直送着出了大门。 杨登同两位女眷留下,杨佑维跟杨佑持两个便上马。 两个杨府家丁、跟两个杨佑持的小厮也一起骑马跟上,杨仪觉着人仿佛有点儿多,可又顾不得计较这些。 这些人是送她往巡检司而去的,杨仪心怀鬼胎,毕竟巡检司一说只是她让两个兄长安心的,这会儿再去,谎话被戳个正着,岂不丢人,又不知如何了局。 她只能先应付,说是把小连送到崇文街去,正在商议,前方夜色里响起马铃铛的声音。 说话间,那边的人马赶过来,还没看清脸,先问:“是杨家的人?是不是杨侍医?” 杨仪听着声音有点耳熟,探头看去,那边那人已经急翻身下地,快步走过来:“杨侍医,我是跟着十七爷的梅湘生,葛副队有命,让我带了一班兄弟,护送你去海州。” 杨佑持讶异,跟杨佑维对视了一眼。 先前杨仪说巡检司会派人,这两兄弟是怀疑杨仪说法的,故而方才出门,才带了四个奴仆。 原打算是逼她去了巡检司后,戳破了谎言,杨佑持就随即护送她出城去海州的。 没想到巡检司果然有人?! 殊不知杨仪的惊疑不下于他们兄弟,从车窗口问:“是、是小梅校尉?” 小梅笑道:“杨侍医记得我。” 杨仪看了看杨佑维跟杨佑持,欲言又止,便只说道:“那、那就多劳烦了。” 杨家大爷二爷见状,倒也无法。 直到在城外彼此送别后,杨仪才得了机会询问小梅:“梅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曾跟巡检司提过什么,你们当真是……” 小梅道:“我也不晓得,昨儿晚上是葛副队交代我的,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杨仪看他身后,足有二三十人,这般大阵仗,动用这些人,不是葛静能够做主调动的,只有通过冯雨岩才可以。 可杨仪想不出来,冯雨岩为什么要这么做,何况,他又怎么知道自己将要出京去海州? 一路急行,过了两日,已经逼近了沁州。 得亏杨仪事先准备妥当,路上但凡有些不适,便翻自己的搭帕,找药丸含着。 她的身子骨确实禁不得这一路的车马颠簸,每当晚间投宿的时候,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骨头都仿佛散架了。 多亏小甘在旁照料着,竟也勉勉强强撑了下来。 这日晨起,领路的人说前方四十里开外就是汐州城。 只要过了汐州,一日之间就能过沁州,到海州。 大家打起精神,中午不到,眼见将到汐州,却见前方大路上有一棵极粗的树横倒在地,树那边却是一辆马车,几匹马,有几个人正叉着腰在那里打量,吵吵嚷嚷,似乎在争执该如何过路之类。 小梅张望,见那棵树极粗,要搬开只怕费力,就问领路之人还有没有别的道可走。 那人道:“虽也有小路,只是难走的很,人过去无妨,马车却过不得。” 正在此刻,对面的人叫道:“喂,几位大哥,都是过路的,不如搭把手,把这树搬来了大家才好赶路……不然谁也别想过。” 另一个道:“就是就是!好歹齐心协力,不然都耽搁在这儿了,我们这车上运的可是灌河的上好白鱼,等到中午可就臭了。” 小梅皱眉,一挥手,身后七八个士兵下马赶到前方,对面的五六个人涌上来,大家七手八脚想要抬起那树,谁知仍是不成。 小梅无奈,又叫几个人过去。 对方有人道:“咱们喊一个号子,喊的时候一起用力才行,这叫‘力往一处使’。” 于是那人吆喝起来:“一二……” 这样喊了几声,果真那树被抬动起来,一点点往路边上挪。 小梅见那路让开,稍微松了口气,回头对杨仪道:“还以为难过去了呢,还好,待会儿就可以到沁州了。” 此刻,对面有个白胖身着锦缎的人见路让开了,也高兴的拍拍手,又道:“各位的服色打扮,难不成是哪里的巡差官爷?” 旁观搬树的一个士兵道:“我们自然是京畿巡检司的。” 那人惊讶,把小梅等打量了一遍,又看向他身后的马车:“我们听说巡检司护送着一位京城有名的女太医要往海州去,不知是不是真的?” 那士兵虽然惊讶,但却没多想,竟道:“这当然……” 小梅觉着不对,便喝住了:“住口!”他冷冷地看了眼对面那男子:“这里没什么女太医,只有巡检司的官爷。” 那白胖的男子嘿嘿笑了几声:“是吗?我却想要眼见为实。” 说话间他拍手笑道:“倒也倒也!” 小梅一怔,目光所及,却见那十几个正在搬树的士兵摇摇晃晃,一个个竟倒在了地上。 方才他为快些将树挪开,调了两拨人,如今身边除了自己,只有四五个士兵。 小梅心头一紧:“是贼人!护着杨侍医!” 他从腰间把腰刀抽了出来,喝问:“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拦阻袭击巡检司差官,是不要命了?!” 那白胖的锦衣男子揣手笑道:“官爷莫要误会,我们正是想要活命,才大胆拦住了几位大驾……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求这位杨太医救命。” 小梅疾言厉色:“住口!看你们的行径,必定不是正路上的,识相的速速退下,我还可以不追究今日的事!” 锦衣男子道:“只怕由不得官爷了。”他嘿嘿冷笑了几声,一拍手,只听窸窸窣窣,从树林里竟又跳出了十几个人。 而此刻对面那些仿佛是赶路行人的,也都露出了本相,原来都是跟他一伙儿的,一起做戏,设计圈套而已。 小梅暗暗后悔方才还是大意了,可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狡诈,防不胜防。 锦衣男子笑道:“官爷,您若听劝,请这位太医给我们帮主看好了病症,我们非但不为难你们,还有金银相送。可若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小梅冷笑:“不知死的囚徒,你们请大夫就请大夫,用这种方式算什么,口口声声说杨太医给你们看好了病症则无事,那如果看不好呢?你们这穷形恶相的,岂会轻易放人?我再说一次,你们现在退下,我还可以既往不咎!可别后悔莫及!” 锦衣男子眼睛眯起,一摆手,有两个人把地上的一名士兵揪了起来,刀子抵住他的脖子。 小梅道:“你想干什么?” 锦衣男子道:“你们若是答应,自然不伤体面,若是不答应,我就一个一个先杀了这些人,再捉了这鸟太医上山……你不如算算,到底哪头合适。” 小梅见他目露凶光,咬牙切齿,正欲回话,车中杨仪道:“是哪一位病了,人在何处。你们若要我给他看病,便不能伤我们一人,但凡伤了一个人,那就别想我答应。” 小梅忙道:“杨侍医!” 锦衣男子听见,转怒为喜:“好说,太医只要肯给我们大哥看病,我们自然不敢为难。” 杨仪撩起车帘对小梅道:“不要跟他们硬抗,你们一路护送,餐风露宿已经极辛苦,万万不可有任何损伤!” 杨仪吩咐过后,又说道:“病人在何处,我因着急赶路,不能耽误时间。还请他过来相见吧。” 锦衣男子皱眉:“杨太医,你还是跟我们去山上……我们大哥患病,岂能来见你?” 杨仪道:“他是病的动不了了?” “这倒没有,就是最近经常的心口疼,又不肯吃饭……” 锦衣男正说着,就见树林里有个人飞奔出来,道:“二当家,大当家知道了您带人拦路,气的不行,亲自来了!” 小梅看又跑出人来,正暗暗警惕,却见林子里一个极魁梧的汉子大步而出。 这来人肥头大耳,脸色赤红,一双暴起环眼,且走且骂道:“老二你疯了!谁叫你找什么鸟太医了,老子又没有病,你平白咒老子做什么!”骂了几声,又咳嗽起来。 锦衣男子见状,气焰顿无,忙耷拉了头:“大哥,都说这杨侍医跟神仙一样,我又担心你的身体,所以才……” “放屁!老子死不了,不用你操心!这里又闹什么?”那壮硕汉子指了指地上横七竖八倒着的巡检司众士兵。 锦衣男子讪讪道:“他们只是中了迷/药。” “你惯会用这些下三滥的手段,哼!”汉子扫了一眼小梅等,又看看那棵被搬的差不多的树,竟自一撸袖子,走到树边上,双手环抱,闷哼了声。 那十几个人才能搬动的大树给他一抱,竟生生抬起,汉子脚下挪动,竟似有千钧之力,把那棵树一直挪到路边,奋力一扔! 大树轰然发声,滚落路边沟谷,跟随锦衣汉子的那些人齐声叫好,小梅更是看的心惊肉跳。 此人这般体格,又天生神力,自是加倍难缠。 这汉子搬开了大树,说道:“把这些人都弄醒!” 锦衣男竟不敢忤逆,无奈,只好叫手下将巡检司的士兵救醒。 顷刻,士兵们摇摇晃晃,如喝醉了酒,逐渐从地上爬起来。 那大汉一手叉腰,一手对着小梅招了招:“走吧!” 小梅没想到竟是这样容易,大为惊讶不知真假。 锦衣男叫道:“大哥,车内的就是杨太医,你好歹……” 小梅怕节外生枝,赶紧吩咐众人准备冲过去。 不料就在这时,杨仪推开车门:“这位壮士,能不能请诊一诊脉?” 锦衣男,小梅,以及那大汉都惊呆,小梅忙道:“杨侍医不可……” 锦衣男却双眼发光看着大汉:“大哥!” 大汉瞪着杨仪:“你……你是个女娘,还是男人?” 原来杨仪身着男装,这大汉一时分辨不清。 杨仪道:“你只需知道,我是个大夫就行了。” 大汉啧了声:“我不习惯被女人看病。你还是走吧。” 小梅小声地:“杨侍医……” 锦衣男却几乎要跪下来求大汉了:“大哥!”他身后一干众人也都随着跪下:“大哥!” 巡检司众人这会儿已经整装待发,锦衣男左右看看,便跑到马车旁边,拱手俯身地:“杨太医,求求了,听说您在京城里,连那些穷苦人的病都给看,是有名的救苦救难……” 大汉瞪了瞪眼,大步走过来将他揪住:“你给我起来,对个女人这般奴才相,你也出息……” 杨仪听到这里,便从车中下地。 大汉一惊,侧目看她。 杨仪双足落地,微微头晕,小梅赶紧跳下来先扶住。 大汉看的好笑:“你自己就是个病人,怎么给人看病?真真好笑!” 锦衣男这会儿也有些发愣。 杨仪定神,不理小梅的劝说,走到大汉身旁:“你既然天不怕地不怕,难道怕我诊脉吗?” 薛放已经算是够高的了,但是这汉子却如一尊铁塔,好像他什么也不做,只要倒下来,就能把人压死。 大汉咂了咂嘴:“你能诊出什么来?” 杨仪道:“那你敢不敢给我看看?” 大汉嘴巴动了动,把自己的手臂猛地伸出:“行。你看,我倒要看看你是真能耐,还是个假冒的!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个绣花枕头,我可不管你是女人男人,横竖一拳打死!免得你祸害别人!” 他的手臂,简直比杨仪的腰还粗,手腕上青筋脉起,甚是惊人,那拳头竟也有她的头大。 小梅十分担忧,只能尽量警惕护着杨仪,生恐这汉子暴起。 杨仪不理会,向他的手腕上的粗脉搭了会儿,只觉着脉象杂乱,嘈嘈然。 “你……”杨仪微微色变,看向汉子面上:“你平时都喜吃何物?” 大汉惊奇:“你问这个干什么?” 旁边的锦衣男子皱眉,说道:“我们靠河最近,我大哥……最喜欢吃河里的螺蛳,有时候盐水一泡就能吃。还有鱼脍,也是最爱之物。” 大汉听了,舔舔唇:“那东西吃着又鲜甜又嫩口。”说了这句,突然捂着胸口,脸上露出了难以忍受的痛楚之色,铁塔般的身躯竟猛然伛偻弯曲。 锦衣男等人显然见惯了这情形,忙围上来扶住:“大哥!” 杨仪眉头微皱。 小梅毕竟是知道她的,见状问:“杨侍医,可知道了?” 杨仪叹了口气,对锦衣男道:“可有纸笔?或者我说一个方子,你们能记住最好。” “太医知道我大哥是什么病症了?”锦衣男睁大双眼,又忙道:“我能记,请说。” 杨仪道:“苦楝皮,鹤虱,槟榔各三钱,使君子,芜荑两钱,枯矾一钱磨成粉末,空心烧酒服下。” “多谢,多谢太医!”锦衣男连连点头:“这就去抓药。” 杨仪转身上车,回头又看了眼那壮汉。 只见那汉子兀自疼的弯着腰,可还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烧、烧酒也能当药,可见、可见你是骗、骗……” 小梅赶紧叫人上马,马车向前之时,杨仪看向那汉子:“我的药灵不灵,你服下后自然知道,可这药并非除根的,除非你还能再找到高明的大夫,不然一年后依旧病发,那时候就无药可救了。” 章节目录 第253章 一只加更君 中午时候,杨仪一行人总算进了汐州。 小梅叫队伍暂停,吃饭歇息。 趁着这个功夫便问杨仪:“杨侍医,先前太冒险了,那大汉看着十分凶顽,万一他暴性发作,岂不骇人?” 杨仪说道:“他的样貌虽极凶恶,人倒是不坏,比那个白脸的心地坦荡多了,这群人不知是什么来历,但有他压着,只怕不至于大作恶,他不在嘛,就不知道了。” 小梅很机灵,由不得钦佩问道:“原来杨侍医是因为这个才给他医治的?” “倒也不全如此。遇到奇怪的病症,我总是想一探究竟的。” 旁边小甘拿了湿帕子给杨仪擦手,也问:“姑娘,那人看着威武高大的,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杨仪擦了手,一笑:“吃完了饭再说吧。” 大家正吃着,邻座几人却开始议论纷纷,竟说的是海州食人怪案。 杨仪撕了一块椒盐卷子吃了口,一边留神听。 只听那些人说道:“这会儿海州人心惶惶的,等闲都没人往海边去了,一到天黑就把门都关了,街上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听说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都被吃的残缺不全的……” “这衙门是干什么的,怎么弄得怪物横行,也没法儿查明。” “不用着急,听说朝廷派了京畿巡检司的特使前往海州调查,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 “什么特使,人还没到海州,已经先死了……这还怎么查?” 杨仪听到这里,才下咽的一口卷子顿时呛咳起来。 小梅也霍然起身:“你说什么?什么特使死了?” 那些人在角落,原本也看见他们身着官服,只是不知什么来路,见小梅喝问,一时愣怔。 小梅盯着对方道:“快说!哪个特使死了?还是你们信口胡说的?” 那人才结结巴巴道:“哪、哪里胡说了,是真真的死了……都好几天的事了,沁州那里谁不知道?” 杨仪已经有点儿听不见他说什么了,只听见心怦怦地如同擂鼓,那声音在两个耳朵旁边轰隆隆地,就连脑仁也在突突地跳,眼前的景物流水浮光一般开始流淌摇动。 小甘看出她脸色不对,赶忙扶住杨仪的肩头,着急轻声劝慰:“没事没事!以讹传讹的事情多着呢!而且十七爷那样的人物绝不会有事!”嘴里斩钉截铁,心里却未尝不也担忧着,何况还有屠竹…… “你说好几天的事了?”小梅突然觉着不对道:“到底是哪个特使!” “就是、就是……来头很大的那个,据说什么京内世家的子弟,总之了不得的人物!”这些人偏生不太清楚,又补充:“反正是在沁州驿馆的时候,被火烧死了的,可惨了!” 杨仪拢着嘴,心头阵阵翻涌,她想起身,但身上已经无力,只拼命地靠着小甘:“走!” 上车的时候,杨仪一脚踩空,手肘碰在车辕上,她却不觉着疼。 小梅见状不妙,忙道:“杨侍医,你莫要担心,他们方才说几天前的事,我看未必是十七爷,按行程来说,十七爷就算赶得再快,也是这一两天才能到沁州。也许……” 小梅心里有个猜测,只是也不好说。 毕竟按照这些人的说法,什么“世家子弟”,“来头很大”之类,若不是薛放,那自然就是另外那个人。 马车启程,小梅却派了一个自己的属下,叫他即刻赶往本地巡检司打听详细,然后尽快跟上。 而在马车里,杨仪再也按捺不住,吐湿了两块手帕,她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这两天吃的药比吃的饭多,小甘望着吐出来的药渣,几乎掉泪。 车行半路,那去打探消息的差官追了上来,向着小梅禀告了几句。 小梅半喜半忧,喜的是薛放无事,忧的是……果真是那位大人出事了。 他不敢迟疑,忙到了马车旁边说道:“杨侍医,已经打听清楚了,跟汐州巡检司的人打探的,据说……出事的是俞巡检,可不知真假。想来,十七爷之前就是为了这件事才匆匆离京赶来的。” 杨仪正靠在小甘怀中,昏昏沉沉,听了这话,微微抬了抬眼皮。 小甘摸摸她的脸,竟如一块凉玉:“是俞巡检……姑娘别呕心了。”话刚说完,又觉着这对俞星臣似不公平。 杨仪蹙眉不语。 俞星臣? 真的是俞星臣出了事? 她的脑筋像是不再转动,心头恍惚,出现的是那张曾经对她而言极为熟悉的脸。 死了?死了……脑中一片白茫茫,好像都不太懂“死”的意思。 小甘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心里不好过。 眼珠一转,小甘道:“姑娘,反正不知真假的事,且先别顾着伤神……倒是先前您还没告诉我,路上那个壮汉子得的是什么病症呢。” 杨仪竟不知她指的是哪个“壮汉”,一转念才想起来:“哦,是那个人,他……” 想到病症,精神才似又恢复了几分。 杨仪暗中呼吸,缓了缓神,轻声道:“他的脉象不对,脸色也异常,加上那穿锦衣的所说的话,他的病在脾胃无疑。再问他的饮食,最喜河鲜,不管是鱼脍还是螺蛳,都极其容易生虫,日积月累,容易成大病症。” 小甘悚然:“这、这……难道他身体里有……虫儿?” 杨仪道:“十有八/九。” 小甘咋舌:“我以后可不敢吃鱼脍了。” 杨仪淡淡道:“这些生冷之物,确实要留意。” 小甘思忖着又问:“可姑娘说他……一年后会复发,是什么意思?难道姑娘的药也不能给他除去病根?” 杨仪一笑:“这个,我自有用意。” 幸而给小甘用话题岔开,杨仪的心里才没有那么烦闷了。 俞星臣出事之后,陈献吩咐将尸首暂且留存沁州,他们继续赶往海州。 跟俞星臣同行的几位,有跟他素来交好的,哪里忍心。 陈献很有一番道理:“不然要如何?千里迢迢把尸首送回去?还是咱们在这里大操大办的出丧?” 环顾众人,陈十九郎义正词严地道:“别忘了咱们是来做什么的,海州方面且不知如何,事情紧急岂容耽搁,何况就算俞巡检还在,以他的脾气,必定也是以公事为先。” 最后这句倒是真的。 大家无奈,只得先随着陈献离开沁州。 可虽如此,一路上几个人碰头,多有怨言。 俞星臣“死”的不明不白,至少要在沁州调查两日,比如那刺客的来历,比如火是怎么起的……毕竟要给俞巡检一个交代。 不料这陈十九郎完全不去追查,一天都不耽误,只想赶往海州。 虽说是以公事为借口,但这未免不近人情,同僚之情太过淡薄了。 有人悄悄地道:“听说原先冯旅帅是想派薛小侯爷的,还是俞巡检在冯旅帅跟前举荐的他。” “可见俞巡检是错信了人,这尸骨未凉的他就……唉。” “这人真是不可貌相,只看脸,哪里知道是这样冷心薄情而急功好利的。” 又有人问何副将:“大人可把此处发生的事情等等写得详细,送回巡检司了么?” 何副将道:“放心,八百里加急叫他们送回了。冯旅帅得知后,必定会有所对策。” “这陈十九郎到底太过于年轻,虽说冯旅帅赞他沉稳干练,但……”摇头。 又有的张望:“跟随俞巡检的灵枢呢?” 大家四看了一阵,果然没有。 何副将道:“昨儿灵枢伤心欲绝,却给陈献打晕了……真是、年纪小小,样貌如好女,手段却毒辣,想俞巡检跟灵枢虽是主仆,却比至亲还要亲厚,他必定接受不了此事。想必还留在沁州。” “这倒也好。让俞大人孤零零在那里,也实在叫人不忍心。” 大家议论着,逐渐近了海州城,而在距离海州十数里的官道上,早也已经等候了一队人马,这正是海州城巡检司的宁振宁旅帅,以及海州的巫知县,率领各自麾下恭候京城来人。 原来先前宁振也得知了俞星臣遇害的消息,吓了一跳,忙告诉了巫知县,两人便点了人马出城。 远远地望见众人,宁振对何知县交代了两句,打马上前,拱手抱拳,向着为首的陈献跟何副将等行礼。 陈献在马上还礼:“宁旅帅哪里得了消息,又何必亲自迎出城来?” 宁振道:“昨日便听闻特使一行到了沁州,今日必到海州,本来已经等候驾临了,谁知清早惊闻噩耗,我跟巫知县都魂不附体,本想赶到沁州,不料才要启程,就听说陈大人一行正往海州而来,这才索性半道相迎。” 何副将等人不免又斜睨陈献。 陈十九郎面不改色,似乎全不知道他人的怨念,道:“虽然事出意外,但毕竟正事要紧,何况斯人已逝,就算悲痛欲绝也自无用,还不如将俞巡检没办完的事尽快查明,也算是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陈大人明白,言之有理。”宁振点头。 何副将等各自撇嘴,显然觉着他这般冠冕堂皇的话真真是虚伪至极。 于是迎接着众人进了海州城。 海州虽是临海边邑,却也是一座古城,城墙都是用青石垒成,因为靠近海边气候又湿润,城墙岩石上生着点点青苔,中间的“海州城”三个字,笔画遒劲有力,镌刻至深。 陈献抬头看了眼,回头对宁振道:“这海州也算是古城,临近海防,像是天然的屏障,我记得先前倭寇几度想要上岸,都在海州遇挫,无功而返,海州实在功不可没。” 这会儿巫知县在旁说道:“陈大人有所不知,这‘海州城’三个字,就是几十年前镇守海州的龚老将军亲笔所题,当年老将军镇守此地,倭寇每次来犯,都被打的落花流水,狼狈非常。如今老将军虽然仙逝,可百姓们说,有这三个字在,就是老将军的威风在,海州就如同有了一道护身符,倭寇依旧是不敢来侵犯的。” 陈献道:“龚老将军的威名,我辈也都听闻,十分敬仰。”说着他思忖:“我怎么隐隐地听说,是巫知县跟龚老将军有些亲戚相关?” 巫知县忙一笑,道:“陈大人怕是弄错了,跟老将军亲戚相关的,是宁旅帅。” 陈献看向旁边的宁振,宁振则含笑垂眸,有些谦虚地说道:“老将军正是末将的外祖父。” 陈十九郎把宁振从头到脚看了一遍,赞道:“怪不得宁旅帅气度不凡,原来竟是名将之后!失敬,失敬!” 大家进了城,在巫知县的衙门厅内落座,小厮奉茶。 巫知县道:“天色将晚,各位一路辛劳,我同宁旅帅已经略备了些酒水,还请各位用过晚饭,再做打算。” 何副将才要应声,不料陈献道:“趁着这会儿还有点天光,我想去看看尸首。” 这个人总是反其道行之,在座各位忍不住又都皱眉。 先前在沁州半宿惊魂,都没休息好,又见了俞巡检那般惨状,更是惊心,如今紧赶慢赶来了地方,也不叫人喘口气。 宁振踌躇:“这……那尸首可有点儿不好看。我们这是小城,原先也没有什么仵作,事发后,才从海宁府借了一位……他都有些受不了。” 陈献竟怀念起了杨仪在的日子,他一笑:“无妨,我看得。”说了这句,他对何副将等道:“几位就不必了,暂且在此歇息就是。” 何副将连敷衍都懒得:“能者多劳,请吧。” 巫知县左顾右盼,终于道:“那就有劳宁旅帅相陪陈大人?” 宁振站起身来,陪着陈献往外走去。 巫知县则留下来陪其他几位,叫小厮备饭,巫知县又问道:“俞巡检的事,到底如何,是意外,还是……” 何副将道:“倘若是意外,倒也不至于让人如此意难平。” 巫知县惊道:“当真是有人对俞巡检不利?那……可知是什么人如此胆大?” 旁边一名主簿道:“我们是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哪里知道……不过,先前俞巡检在沁州那里破获了灌河浮尸的案子,姑且怀疑,是那凶犯王保长的余孽所为。” 巫知县惊疑:“那么可追查出结果了不曾?” 何副将道:“陈队正哪里给过我们时候去查?竟只吩咐沁州的贾知县跟林旅帅去办,哼。” 巫知县一想:“这……想必陈大人急着要办正差。不过,俞巡检在沁州地头出事,贾知县跟林旅帅必定不敢怠慢,一定会全力追查。” 话虽如此,何副将跟几位心里却清楚:那贾知县看着稀里糊涂的,不像是个精明官吏,而林旅帅,则有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他们两个未必肯全力以赴。 何况,就算他们认真查处,难道就必定能找到真相? 巫知县见他们神色不对,当下只笑道:“陈大人非得这会儿去看尸首,我怕他看完了就未必能吃下饭,倒是不用等他了。” 大家虽然好奇,却不敢多想,又暗暗希望陈献自作自受,最好那尸首怪模怪样,把他吓倒。 且说陈献跟着宁振来到验房,进了门,见一具尸首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 陈献定睛一看,虽然衣衫褴褛,但从头到脚,看不出有地方缺失的……难不成是衣裳底下盖住了? 正疑惑,忽地觉着不太对劲儿。 陈献才要走近细看,只听旁边宁帅用匪夷所思的语气道:“牛仵作,你在干什么?” 宁振话音刚落,桌上的“尸首”突然动了。 陈献虽胆大,一刹那还是忍不住手按腰刀。 “尸首”直直地坐起身来,挠挠头:“宁帅啊?什么事,我才打个盹儿。” 正要打哈欠,突然看见宁振旁边的陈献,竟笑道:“哟,这是谁,好讨喜的孩子。” 宁振喝道:“放肆!这是京畿巡检司的陈大人,还不快快行礼。” 牛仵作忙跳下地:“京畿巡检司的大人?”他睁大双眼,明晃晃地望着陈献:“才多大的年纪,就是巡检司的官儿了?不是骗人的吧?” 陈献瞥他:“尸首呢?” 宁振也道:“那两具尸首在哪儿?” 牛仵作道:“有一具被领了回去了……天儿太热,放不下,在这儿熏了几天,味儿都飘到前衙去了。” “我怎么不知道?”宁振震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就是半个时辰前。他们家里人带走了的。” 陈献皱眉,宁振定神:“胡闹,不事先禀报,就敢叫人领走?另一具呢?” 牛仵作叹气:“宁大人,您试试在这儿对着那么两具尸首,只怕您半刻钟还受不了呢……”竟迈步往外走。 宁振道:“去哪儿,尸首呢!” 牛仵作回头,笑了笑:“找尸首啊。” 陈献见他举动有异,便跟在后头,见牛仵作出了门,走到靠南墙跟上,那里有一口不大的井。 宁振满心疑惑,陈献却猜到了什么,走到井边上低头一看。 他问牛仵作:“你干的?” 宁振不明所以,也跟着走过来看了眼,却见井内黑乎乎的,隐约是个人吊在那里,宁振大惊:“怎么回事!” 牛仵作笑道:“我的大人,您非得叫把尸首留着给京畿巡检司的大人们看,这么大热天,怎么存得住?埋了又不让埋,幸亏我机灵找了这个所在,这里里外外只有这井底最阴凉,还算能存得住。” “胡闹!”宁振生了气:“还不快快弄上来!” 牛仵作拉着绳子,一下一下把那吊在里头的尸首拔了上来,当尸首露出井面之时,陈献看到了他身上的残缺处。 尸首的右腿处残缺了大半儿,露出白森森带着血丝的腿骨,陈献眯起眼睛,甚至能看清腿骨上似乎是牙齿划过的痕迹,就好像有人、或东西曾经捧着这条腿拼命啃食。 章节目录 第254章 二更君 陈献负手俯身,凑近了盯着那条腿细看。 他看的这样仔细,连那腿上的腿毛都看的一清二楚,那专注的神态,就好像也要扑上去咬一口。 旁边的牛仵作见他胆子这样大,倒是有点信服他是巡检司的官儿了。 只是陈献竟只顾背着手看,也不知道帮一把。 至于宁旅帅,显然也没有那种乐于助人之心。 牛仵作左顾右盼,自认倒霉,他好不容易将尸首拎了出来,半抱着送进验房,重新放在方才他睡觉的桌上。 陈献这才跟了进来,打量这尸首身上:“他的死因是?” 牛仵作道:“此人被发现的时候,好像是受了极大惊吓,捂着心口,双眼圆睁。加上他身上没别的致命伤,只有几道抓痕,估计应该是被吓死的。” 他一边说,一边将尸首的下裳除去,尸首的腰臀、大腿上,果真有几道干裂了的仿佛是爪子留下的痕迹。 看这痕迹的走向,深浅,陈献的心底不由出现这么一幕情形——一个怪物追着死者,从后将其扑倒,爪子在他的腰臀跟腿上留下了痕迹,而在此人被吓死之后,那怪物就开始啃噬他的尸首。 陈献在心里把画面补充的详细而合理,可又隐隐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只是一时仍想不通。十九郎沉吟着问:“那另外几具尸首呢,不是还有好几人?” 牛仵作道:“确实是有,比如先前被认领回去那具,是个年迈的老人,外头看着好好地,后来才发现臀上被啃去了一块肉。” “那他怎么死的?” 牛仵作挠挠头:“据说先前还在地里干活,下一刻就死过去了。先前还有个小孩子,被咬去了一根手指,还有个一个出海打渔的,晚上出去不曾回来,次日发现尸首,也被啃得零零碎碎。” 陈献若有所思:“那有没有人亲眼看见食人怪吃人?” 牛仵作道:“当然有。” 宁振在旁道:“是一个姓潘的地痞,那天喝醉了酒,有人听见他惊叫,循声去查看,才发现一个人身异首的怪物正把他摁倒在地,在啃噬他……竟把他活活的咬死了。” 牛仵作连连点头:“对对,从那天开始,大家才知道原来是食人怪作祟。此后,又连续出了两件事,尸首无一例外被啃噬过,也有人目睹过那食人怪的影子,只是它好像鬼魅一般,瞬间就消失了。自然捉不到。” 宁振道:“只看到那如鬼一般的样子,就吓呆了,谁还能去捉拿呢。” “人身异首,那到底是个什么模样?”陈献想象不出来:“牛头马面一样?” 宁振一笑:“照那些目睹之人的说法,还真差不多。” “这个谁说的准呢,”冷不防牛仵作异想天开地说道:“陈大人,您是京内人士,没在海边儿生活过,您大概不知道吧?我们这里可还有鲛人的传说呢。” 宁振道:“我从小时候就听说过这些话,据说那些鲛人,看着模样俊美,其实只是幻术,他们用幻术勾引迷惑人,一旦你跟它们对视,就会不知不觉中招,被它们勾引到水里,然后一口咬断脖子,吃尽血肉。” 陈献笑道:“这个鲛人不错,至少比那个人身怪头的要容易让人接受。” 宁振跟牛仵作对视了眼,都觉着这个少年差官实在古怪。 陈献又将那尸首身上的伤看了一回,这会儿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宁振走到验房门口往外看了看,感慨般说道:“好静的夜,从这食人怪的传说出来后,大家一到天黑就关门闭户,唉,以前的海州,虽然小,却不乏热闹,现在……烟火气都没了!” 陈献走到他身旁:“无妨,只要破除了这个所谓的食人怪传说,一切自然就好了。” 宁振道:“谈何容易?如今百姓们都已经深信不疑了。说句不怕陈大人你恼的话,俞巡检在沁州出事……就不是个好兆头,你且看着吧,这件事明儿指定闹得满城风雨,兴许又说那食人怪有通天之能呢。” 他的眼底有深深地忧虑。 陈献道:“宁旅帅很痛恨这食人怪?” “这是当然,”宁振冷哼道:“它把好好的海州弄得鸡犬不宁,我要是捉住它,定把它碎尸万段。” “像是宁旅帅这样一身正气、一心为民的人不多了,”陈献发议论:“如今当官儿的,有多少都只为名为利、为了自己的前途,哪里管百姓的死活,宁旅帅却是不同。” 宁振低头淡笑:“陈大人莫要笑话,我也只是尽力而为罢了,从外祖父开始,就一直守护海州,到了我这里,我自然也要继承外祖父的遗志,谁要敢搅乱海州,我必不放过他!” 十九郎道:“那以宁旅帅之能,竟也查不到这食人怪的踪迹?” 宁振摇头:“若非我不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说法,我也真以为是妖魔作祟了。不过那一次,我还真差点儿捉住它,只可惜仍旧功亏一篑。” “哦?详细说说?”陈献十分好奇。 他不发狠的时候,看着简直就像是个天真的少年。 宁振凝视着他一笑:“其实倒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是那夜我巡逻经过四方街的时候,听见有些响动,因为那时正闹此怪,我便多心要去看看,谁知果真见它正戕害一人,见了我便逃之夭夭,我追了它两条街,因为夜晚看不清,还是给它逃了。不过……也还好给它逃了。” 陈献默默听着,到了最后一句他不解:“为何这么说?” 宁振道:“再追下去,就到了县衙了,要是逼得它冲进衙门,惊吓到巫大人以及内眷等,反而不妙。” 才说到这里,牛仵作把那尸首盖好了,走到门边上:“我听不少人说,这多半真的是海怪之类的,毕竟下个月就是鬼节了,所以妖魔鬼怪出来作祟,谁说的准呢。” 陈献扭头,笑问:“你是个仵作,整天跟死人打交道,怎么也说这话?” 牛仵作道:“这可不是我说的,大人你知道海州现在多少人求神问卦?这是一个有名的和尚说的。还说让大家多准备点祭品祭祀那食人怪,他自然就不来伤人了。” “哪里来的什么和尚……”陈献撇嘴,目光所及,见宁振也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宁旅帅也有不同看法?” 只听宁振冷笑:“既然伤人,就是邪祟,既然是邪祟,为什么要笼络它?趁早除了才是正经。就如同那些神话故事里的,倘若它觉着祭品不够,要献什么童男童女给他吃呢?难道也答应?”’ 牛仵作笑道:“我自己当然不信,只是有不少人相信罢了,还有人家请了跳大神的驱邪呢,唉……我可没有那个闲钱去送什么祭品跳什么大神,有那些钱……我自己买点儿酒菜吃吃岂不好?” 他说了这句,伸了个懒腰:“两位大人,你们还不累?我可受不了了,我得去歇着……另外,既然巡检司的大人们到了,我是不是能回海宁府了?宁大人,明儿劳烦帮我问问巫知县。” 眼见牛仵作去了,宁帅便对陈献道:“确实的时候不早,客房都已经准备妥当,陈大人还是吃了晚饭及早安歇吧,明儿再查也是一样的。” 两人往回走,却见前方有人提着灯笼徐徐而来,宁振一看,忙拦住陈献想要避让。 陈献眼尖,瞧见那是几个女子。 其中一个身形曼妙的也看见了他们,便慢慢停下了,娇声道:“是宁二哥哥?” 宁振低头:“巫小姐。” 原来对方是巫知县的女儿,巫捣衣。 陈献瞥了几眼,见这女孩子身形娇小,容貌秀美,颇为可观。 十九郎于男女之事上是个最精明的,看看宁振,又看看巫小姐,哈哈一笑:“宁帅,我确实累了,先去吃点东西,告辞。” 夜深了,整个海州城,如同被海浪环抱的孤岛,安静而死寂地浮在水面上。 忽然,一点幽光在黑夜里闪烁,那团光芒鬼魅般浮动着,来到一处院落。 很快……窗纸上映出两个模糊的影子。 一个声音道:“事到如今,谨慎起见,也该停手了。” 另个声音沉沉地说道:“本来可以……但现在……巡检使死在了沁州,那势必会……不行……现在还不够……” “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弄巧成拙呢?” 之前那个声音提高了几分:“为了海州!为了……一定得这样,一定要做下去!” 后者不言语,只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陈献晚上草草吃了点东西,洗了手脸泡了脚后,上榻歇息。 不知睡了多久,他仿佛听见一声似是狼嚎般的深沉长叫…… “嗷……嗷……” 像是被波浪推着,一层一层澎湃而来!渗入人的梦境。 陈献起初确实以为是做梦,眼珠动了动,猛地翻身坐起! 狼嚎? 这里是海州,不是什么深山老林,临近海上的地方,哪里会有什么狼! 正在惊疑不定,却听到外头脚步声响。 陈献翻身跃下,听见有人拍打自己的房门:“陈大人,大事不好了,又有人被食人怪咬杀了!” 这一夜,无法入眠的不止是海州县衙的人。 沁州。 自从送走了陈献众人,沁州巡检司林旅帅,忧心忡忡地跟贾知县返回县衙。 那具被烧焦了的“尸首”还放在县衙的验房里,两个人驻足看了会儿,各自摇头叹息。 终于,林旅帅道:“虽说陈献已经走了,但这件事可没完。现在他们是没空处置,等海州的事情缓过来,或者不必他们,朝廷自然不会放过你我。毕竟一个巡检使在我们的地头不明不白地死了,可非小事。” 贾知县道:“顶多也只是我们看护不周罢了,又不是我们弄死的。” 林旅帅哼道:“你难道不知道这位俞巡检的来历?他的家里代代都有一品大员,如今他的伯父正经是户部尚书,家里的叔伯兄弟们,哪个不是要人?他死在这里,咱们这儿不掉几个脑袋,怎么对得起这般显赫的身份?” 贾知县有点怂了,畏畏缩缩道:“这、这还讲究以命抵命?该不至于这样赶尽杀绝吧。” 林旅帅叹了口气:“谁说的准呢,反正你我都是好不容易爬上来的,没有做官的兄弟,更没有当尚书的叔伯。只能听天由命罢了。” 贾知县道:“我觉着,当务之急是找出杀害俞巡检的真凶,假如对京城有了正经交代,他们应该也不至于太过穷凶极恶,” 林旅帅问:“怎么找?哪里找?” 贾知县想了想:“那个……会不会真的是王保长的亲朋或者同党之类所为?” 林旅帅苦思冥想:“我总觉着他们未必有这样大的胆子,不过,死马当作活马医,问问也行。” 贾知县小心翼翼问道:“这件事是林大人接手呢,还是……” 林旅帅叹道:“先前那王笃之妻自尽,是我派了人去的,一事不烦二主,索性还是我叫人去查吧。” 贾知县当然巴不得他接手,一拍即合。 两人商议妥当,林旅帅便吩咐手下人,去提王保长的家里人、乃至亲朋众人来巡检司回话。 贾知县本来以为,林旅帅是出于好心才接了这此案。 哪里知道另有内情。 王保长的表弟马渠一见到林旅帅,慌忙跑了上来:“林大人,你可得救救我哥哥的命啊。” 林旅帅之前早就安排好了,此刻没叫别人在跟前。 可见马渠如此,仍是惊了惊,林旅帅忙道:“住口,这里不是攀交情的地方!” 马渠一愣,呆站在原地,他看了林旅帅半晌,道:“林大人,我哥哥之前可没少孝敬,如今他事发了,您难道就忍心不拉一把?” 林旅帅哼道:“你胡说什么?你也不看看他犯的何事,别的事情我还可以替他周旋、给他遮盖,但现在他杀了人!而且还犯在了京畿巡检司的大人手里,你叫我怎么拉他?我要拉他,连我还掉进水里呢!” 马渠一想,犹豫着说道:“林大人,那个京畿巡检司的、姓俞的不是已经烧死了吗?其他的人也都走了……难道您还没有法子?” 林旅帅听得惊心:“你说什么?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站起来走近了一步,压低了声音问道:“俞巡检的死,不会跟你们有关系吧?” 马渠忙笑道:“这、这怎么可能……林大人说的我们手眼通天似的。” 林旅帅狐疑地望着他,平心而论,林大人也觉着这些人未必敢干这种掉脑袋的买卖,可是……俗话说狗急跳墙,这些人在本地上为非作歹、作威作福的惯了,谁能说得准、他们有没有把京城来的特使当回事? 万一真是为了营救王保长……出了昏招…… 林旅帅的心一阵哆嗦,面上却笑的若无其事:“怕什么?我又不是要治你的罪,何况咱们谁不知道谁?横竖现在都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实不相瞒,对于姓俞的我也早看不惯了……好好地那女人已经自寻短见,找个地方埋了就是,又查个什么?摆出一副□□上差的架势来这里抖威风,难道没听说过,强龙不压地头蛇?” 马渠听了这些话才面露笑容:“可不正是这个道理?哼……这姓俞的就是因为自恃上差不懂规矩,所以才落了这个下场。” 林旅帅听这口风愈发不对,心惊简直不能言喻,可仍笑说:“我当然知道你们的手段,只是你们也太狠了,好好地送他离开,后脚我自然有法子把王保长救出来,如今弄得这么不可收拾……万一朝廷再派了厉害的角色来,难道你们还能……” 马渠见他好像已经知道了,索性也不遮掩:“怕什么,就算来一万人,也都叫他栽倒在灌河口上,何况那姓俞的极其精明,可不是个好相与的,一了百了才是正经,杀了他也是杀鸡给猴看,让那些后来人知道知道沁州的厉害,不敢再多事为难。” 林旅帅听他竟承认了暗害俞星臣,几乎没忍住怒意。 勉强地定了定神,试探问:“你们是怎么做到的,又刺客又放火的……我还以为哪里来了了不得的高手呢。” 马渠得意道:“这个您不必多问,咱们自然有大帮手。”说到这里他眼神一变,再度问:“林大人,你是真心会救我们大哥吧?” 林旅帅模棱两可地:“啊……不然呢?” 马渠死死地盯着他:“林大人,咱们是老交情了,素日里相处也极好,犯不着为了个死人撕破了脸。不到万不得已,我们也不会为难大人,您还是赶紧把我哥哥捞出来,一切好说,若不然……” 林旅帅绷不住了:“不然呢?难道你们也要像是对待俞巡检一样对待我?” 他到底也是一方巡检司之主,如今被个小人拿捏,如何能够忍气吞声。 方才不过是为探听马渠的底细罢了,如今见他越发狂妄无礼,竟也无法按捺。 马渠脸色微冷,却并不惧怕他,反而哂笑:“林大人,这是何必呢,你想想看俞巡检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还是那个下场,你难道比他更强?” 林旅帅拧眉:“哼……好,好,这是在要挟我了?” 马渠道:“怎么是要挟呢,这是好言相劝。林大人,您是聪明人,可别硬扛着吃这眼前亏,实话跟您说,您要是在这件事上站对了,以后……自然有大福气。” 林旅帅愕然:“什么?你指的是什么。” 马渠一笑:“没什么。还是先赶紧放了我大哥吧。反正现在拦路的人已经不在了,京畿巡检司什么陈献那些人也都到了海州,这儿已经没能拦着林大人的了。大人……您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两人底下秘密商议。 林旅帅的心腹都在门外,廊下也自有守卫,看的密不透风。 殊不知就在屋顶上,一道身影静静地伏在那里。 夜色中,一双眼睛沁凉如水,泛出几分怒色。 灵枢握紧了手中的刀,几乎没忍住。 底下房门声响,依稀是林旅帅喝道:“送客!”带着掩饰不住的暴怒。 灵枢极小心地,一点动静不出地从房顶上向下挪,然后纵身一跃。 双足落地无声,灵枢悄悄地出了巡检司,快到院墙处,见那马渠自大门口出来,他钻入一辆马车,马车便往前疾驰。 灵枢远远地跟着,一刻钟左右,瞧见马车停在一处不知名院落面前。 灵枢刚要靠近,黑夜里却响起激烈的犬吠,他立刻意识到此处养着护院的狗子。 若还要跟上,势必会打草惊蛇。 灵枢把周围的地势院门等记了记,抽身向后。 他沿着沁州长街而行,不多时来到一处偏僻的小客栈。 悄无声息翻墙进入,摸到一处点着油灯的房间。 房门推开,一道身影端直地坐在窗下桌前。 淡淡的油灯光芒中,那是一张本该不在了的、温润如玉的脸。 章节目录 第255章 三更君 灵枢上前,轻轻地唤了声:“大人。” 俞星臣道:“如何,他们可有行动。” “真如大人所料。”灵枢将自己在林旅帅屋顶所听见的话全都告诉了俞星臣:“本来想跟着那马渠看看他的巢穴,可那院子防备甚严,还养了护院的狗,只能先行回来。” 俞星臣道:“你做的对,如今最不该打草惊蛇。” 灵枢看着灯光下他的脸,不由走近了一步:“大人叫我出去监视巡检司跟县衙的举动,只留大人一个在这里,我却不能放心。早知如此,为何不叫陈队正多留几个人?” 俞星臣一笑:“人多了容易走漏消息,何况行动起来也招人眼目。” 他温文依旧的笑容,却让灵枢红了眼圈:“陈十九郎办事太不由分说、揪人的心了,那夜竟不告诉我真相,我还以为大人……” 俞星臣道:“他若不瞒着你,你怎能真情流露,骗过那些人呢,他自是知道你是个不习惯假装的人。” 灵枢垂下头,仍是有点难过,小声道:“能不能求大人一件事,您以后不可再如此了。至少别瞒着我。” 俞星臣却明白自己这一遭儿吓得灵枢不轻,便许诺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那天晚上,俞星臣因睡不着而起夜,谁知却见火光烟尘,正要唤人,却有人从外间闯了进来。 那闯进来的却不是别人,正是陈献。 陈十九郎笑道:“灵枢不能来了。” 俞星臣问他是什么意思,陈献道:“我方才已经指点灵枢去追一个刺客。这叫调虎离山。” 这会儿屋内已经有些呆不住,俞星臣捂着口鼻,忍着咳嗽。 陈献将他揽住,趁着人还没有察觉,带他从窗户跃出,安置在驿馆僻静之处。 俞星臣是聪明人,看着他的举止就知道:“你想将计就计?” 陈献道:“不知何人想要刺杀大人,我想索性就来一招请君入瓮,看看大人‘死’了后,会是什么情形,也许狐狸尾巴就漏出来了呢。” 俞星臣飞快一想,道:“也好,我在暗,你在明,分头行事,谁先办完了事,再行汇合。” 陈献道:“既然俞巡检同意这法子,那就各自珍重吧。天明后我会带人离开,这里就有劳大人。” 两人商议了片刻,陈献便折身回去,只装作是去追刺客的样子,演了一出好戏。 只是让陈献没想到的是,惊怒伤痛之下的灵枢差点儿冲进火场,要不是十九郎当时奋不顾身及时拉住了,这会儿只怕俞星臣是假死,灵枢却是真死了。 如今沁州这里,见京畿巡检司的人去了,果真林旅帅就露出了狐狸尾巴。 俞星臣沉吟道:“那王保长无法无天,害死人命视作等闲,我就猜他上头必有保护伞,现在看来就是林枫,不过……” 灵枢道:“不过什么?” 俞星臣道:“那个马渠,有点古怪。一个小小的保长怎么竟敢威胁巡检司的旅帅,还有你说的什么‘大福气’,他指的是什么,难不成他头顶上除了林旅帅外,还有更了不得的势力。” 灵枢回想着:“他的口吻确实有些狂妄,好像不把林旅帅放在眼里,林旅帅盛怒,都无济于事。” “我是真想不出,他头上还会有什么人了,”俞星臣琢磨了片刻,“本来是冲着海州去的,没想到这小小的沁州,亦是妖风阵阵,令人不可小觑。” 他喃喃了一句,突然皱眉:“又或者……这二者之间是有关联的。” 灵枢不懂:“大人指的是什么?” 俞星臣道:“这件事表面上看来,是因为我破了灌江浮尸案子,拿住了王保长,但……”他的眼神几度变化:“沁州跟海州距离本就很近,也许背后的人对我动手,不仅是为浮尸案,还是为了海州……” 灵枢还是不太明白。但他只惦记一件事:“大人,既然林旅帅庇护王保长确凿,而谋害大人的正是王保长马渠众人,那么,事不宜迟,得赶紧将那些狼心狗肺之人缉拿归案,然后好跟陈十九郎他们汇合。” “马渠所去的那所宅院是谁所有,里间是何人,尚且不知。”俞星臣摇头:“明日一早你再去打探,务必查明。” 灵枢只得领命,又见时候不早,便让俞星臣安歇。 俞星臣看了看窗外沉沉夜色,从这里自然看不到海州,但他仿佛能感觉到自海上吹来的风,风里似乎透出了某种异样的味道。 他想起了那连绵半月的雨,也快到时候了。 次日寅时左右,灵枢出了客栈。 他按照俞星臣的吩咐,远远地盯着那所宅院。 此刻天色绝早,路上并无任何行人,灵枢靠墙闭眸,等了大约两刻钟,耳畔听到门开声。 他悄悄闪身向着那边看去,却见大门口陆陆续续走出几个人来,昨夜的那马渠也在其中,只是他正弓着身子,竟是一副极谄媚的姿态。 灵枢皱眉,凝眸细看,见有一道人影从门内快步走出,并不高大,但自有一种慑人的气质,奇怪的是,他的头上竟戴着一顶毡笠,帽檐低垂挡住了大半个脸。 灵枢满心想看清楚点,稍微向外探了探身子。 可就是在他一动的这瞬间,那戴着斗笠之人突然间止步! 灵枢心头闪过一丝凉意,而那人微微地侧头,看方向,竟正是往自己这边儿! “不好!”灵枢大惊。 他不晓得对方是怎么做到的,他现在所站的位置,足足一条街那么长,连护院的狗子都听不见异样。 而方才灵枢的动作也是极其细微,隔着这么远,那人为何竟会发现? 但不管是多不可思议,那人确实发现了自己,这是无可争议的。 灵枢立刻做出了反应,他迅速闪身后退。 事实证明,灵枢的决定极其正确,就在他急退的瞬间,那斗笠人一挥手,有两道黑色身影鬼魅一样向着灵枢藏身的方向闪来。 灵枢屏住呼吸,施展出平生武功,头也不回一路狂奔,却不敢就回小客栈。如此你追我赶,幸而他之前闪的快,终于将那些人甩脱了。 那几个黑衣人追不到人,面面相觑,便仍撤回。 灵枢听到他们都离开了,这才敢放松呼吸。却仍是惊魂未定,竟不知道哪里来了这么多的高手! 同时灵枢意识到,不管是陈献还是俞星臣,这一次都大意了。 谁能想到,他们所面对的竟是这般棘手的对头。 假如这些人就是俞星臣所说的幕后黑手,那么仅仅靠他跟俞星臣两人,是绝不可能掌控局面的。 灵枢咬了咬牙,又等了片刻,察觉确实没有动静后,才扭身离开。 等灵枢回到小客栈,天色已经放明。 路上的人也越来越多,之前灵枢因为疑心之故,所以并没有直接回来,而是又在街上转了会儿,确信没有人跟踪。 进了门,向俞星臣说了自己所见所感:“大人,那些人来路可疑!咱们还是赶紧离开,去跟十九郎汇合为妙。” 灵枢有一种预感,虽然他跟那斗笠人尚未对过一招,可对方只一瞥之间就确定他藏身所在,这已经不是寻常高手的范畴了。 灵枢并不是妄自菲薄之人,但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人的对手。 何况除了那人之外,其他追踪他的人,也并非泛泛之辈。 他只想要保护俞星臣周全。 俞星臣听完灵枢所说,眉头微蹙。然后他道:“不对。” 灵枢忙问:“怎么不对?” 俞星臣道:“走,去巡检司!” 灵枢一惊:“大人……” 巡检司林枫跟王保长马渠等是一伙儿的,这时侯前往岂不是自入虎穴,自投罗网? 俞星臣已经开门,灵枢只得跟在身后。 两人出了客栈,俞星臣环顾周围,忽然对灵枢道:“小心些。” 灵枢本来没怎样,听了这句,突然觉着身上好像被什么扎了几下。 那是一种不安的直觉。 “大人!”灵枢意识到不对头,上前一步紧靠着俞星臣:“是、是有人……怎么可能!” 这个藏身之所,原本无人知晓。 如今却有人在周围监视,那只有一个解释,是之前他在回来的时候,还是给人盯上了! 然而灵枢自觉已经非常警惕,明明一刻钟就能回来,他饶了多少路,就是为了避免被人缀上。 但居然…… 灵枢心中大为后悔,极度愧疚。 俞星臣却淡淡道:“莫慌,他们现在拿不准咱们是怎样,所以还没动手。” 他不会武功,却更泰然自若,如无事闲逛般,甚至在一处泥娃娃的摊子前逗留片刻。 那对儿金童玉女的泥人儿捏的惟妙惟肖,眉开眼笑,憨态可掬。 俞星臣被吸引,拿起来看了又看,他这般举止本只是打掩护,可越看越竟喜欢上,便掏出了几个钱,买了这对儿小孩儿。 将这对儿娃娃捧在手心,俞星臣笑对灵枢道:“你猜我是怎么知道有人盯着咱们的?” 灵枢自己都没发现,又怎会知晓:“大人……是我大意了。” 俞星臣道:“昨夜你说的对,这幕后之人超乎了我跟陈十九郎的预计,若说大意,也是我们两个大意。” 他说话间,把手中的男娃娃举高了,说道:“你看前方那个女子。” 好像是个早起买菜的妇人,挽着个篮子,边走边四处张望。 灵枢警觉,以为他是说那人是个刺客,但看了又看,并无什么不妥。 “大人何意?” 俞星臣叹道:“不是叫你看她,是叫你看她在看什么。” 灵枢一震,复留神,却见那妇人东张西望中,不时回头向身后某处打量。 俞星臣淡淡道:“她自然是发现了异常之人,才会面露那种表情。我不知刺客在何处,但偏偏是这些普通人,却能给我们一一指出来。” 两人就这么闲逛似的,一路走,一路到了巡检司。 巡检司的士兵猛地看到是俞星臣,大惊失色,以为见了鬼。俞星臣淡淡道:“去禀告林旅帅,我有要事。对了,把贾知县也请来。” 他说着便迈步向内,还不到正厅,里头林枫飞跑而出,一眼看到俞星臣,脸色也大不妙:“俞、俞巡检?!你不是已经……” 俞星臣一笑:“让林旅帅受惊了,俞某大难不死,有事相商。” 林枫目瞪口呆,忐忑不安请了他进厅内,不多时贾知县也来到,更是意外。 俞星臣示意两人落座,看向林枫:“林旅帅,昨夜马渠提出的条件,你考虑的怎么样了?” 林枫汗毛倒竖,猛地站了起来:“俞巡检……” 俞星臣轻描淡写道:“你是想跟宵小不法之徒同流合污到底,还是要弃暗投明?毕竟你如今只是贪污受贿之罪,罪不至死。大家同为巡检司手足,我还是想拉你一把的。” 林旅帅定定地看着俞星臣,贾知县懵懂:“什、什么?俞巡检是何意?” 俞星臣不理他,只望着林枫:“林大人,选什么路,只在你一念之间,之前走错了不要紧,悬崖勒马的机会给了你,是要一条道走到黑,还是幡然醒悟,在你。” 他这么淡定,就仿佛一声令下,门外便会涌进来千军万马,雷厉风行地将林枫拿下。 林枫站立不稳,跪倒在地:“俞巡检!我……我是先前被那马渠等人拉下水,他们百般要挟,求大人饶恕!” 贾知县也惊的坐不住,战战兢兢起身。 俞星臣瞥着林枫:“看样子林大人还是有救的。既然这样,你且请起。” 林旅帅道谢起身。 俞星臣道:“巡检司多少人?” 林旅帅回答:“此刻可调用的有二百余人。” 俞星臣道:“都调来,本官有用。” 林枫不疑有他,急忙吩咐调人。 俞星臣看向贾知县:“县衙多少人马。” 贾知县早被他的气势压倒,道:“回、回大人,先有衙役亦有百余人等。” 俞星臣道:“调来。” 吩咐调人,俞星臣又命将王保长押来。 王保长似乎知道自己不会有事,望着俞星臣,透出几分有恃无恐的轻蔑之态。 俞星臣见状便知道不会从他嘴里问出什么来:“那就劳烦你,跟我走一趟吧。” 很快,巡检司的士兵跟县衙的差役都赶来巡检司,在门口列队。 俞星臣起身带了灵枢往外,林枫跟贾知县一左一右随行,出了大门,俞星臣道:“陈十九郎传信,海州方面有大变故,我要即刻调这些人前往。林旅帅随行吧。” 林枫不疑有他,领命上马。俞星臣则上了马车,诸多士兵簇拥着出城,向着海州方向而行。 沁州从没有过这样浩浩荡荡的场面,引得许多百姓观望,顺利出城,过灌河口的时候,队伍突然停了不动。 俞星臣人在车内,心知不妙,掀开车帘,见林旅帅打马而来。 目光相对,林枫愧疚道:“俞大人,请恕我……得罪了。” 俞星臣双眸眯起:“这么说,林旅帅是出尔反尔,不想回头了。” 林枫的脸上显出痛苦之色:“不是我不想回头,是已经回不了头,他们……挟持了我的家人。俞大人,我就算罪该万死,但……罪不及妻儿。” 俞星臣道:“你有胆子在这里对我动手,可想好日后怎么交代了。” 林枫闭了闭双眼:“反正昨日俞大人已经身故。真真假假,谁说得清。” 俞星臣冷笑道:“堂堂的朝廷命官,竟堕落到如此地步。既然你图穷匕见,那我也只好……” 他顿了顿,唤道:“灵枢。” 林枫以为他是想叫灵枢殊死相抗,谁知灵枢并没有靠前。 原来从出城之时,王保长的囚车就在俞星臣马车之后,灵枢便跟在马车尾,此刻听俞星臣出声,灵枢手起刀落。 那原本还满脸得意之色的王保长一惊,颈间鲜血狂喷,脸上的笑迅速凝固。 林枫回头见了,气急败坏:“俞巡检!” 俞星臣淡淡道:“那些人费尽心思想保住此人,必有缘故,我就算不能自保,也要先杀了他!如何,你没法儿交差了么?” 就在这时,灵枢急叫道:“大人!” 说话间,他飞身而起。 人群中跃起两人,都是巡检司士兵的打扮,但显然他们并非寻常兵士。 电光火石间,灵枢已经跟他们对了数招。 这些人的剑法竟是出人意料的诡异,并不属于哪一种门派套路,反而透着几分邪意。 连灵枢这般的高手都有些抵挡不住,初次对上,几乎吃了亏。 只听刷刷数声,衣衫已经被那怪异的斜剑划破,若不是灵枢身法敏捷,恐怕就要伤在这怪剑之下! 林旅帅脸色惨然,他手下那些士兵们看的莫名,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副将过来道:“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另一人反应快些,叫道:“有刺客,保护俞……” 话未说完,那跟灵枢对战的士兵手中刀光一挥。 副将身形一晃,颓然低头,人已从马背上栽倒! 众士兵见状轰然大乱。 林枫仿佛被吓呆了,不知所措。 俞星臣猝不及防把那惨状看了个正着,眼前一黑。 他咬了咬舌尖,反而从车内现身。 “区区一个地方保长,怎能请动如此高手,”俞星臣临危不乱,寸不烂之舌比可以比肩最厉害的招式,扬声道:“你们到底有什么图谋,是想……在沁州、或者是海州……” 他故意的说的很慢,就是为看那两个假士兵、真刺客的反应。 果然,就在他提到“图谋”以及“沁州”的时候,其中一人的攻势突然缓了下来,似乎想听俞星臣在说什么。 灵枢立刻抓住这个机会,刀光如电,逼得那人步步后退。 那刺客的同伴见状,怒喝了声:“混账!留神,不要中他的计!” 又回头对林旅帅道:“你还不动手杀了他,难道要等你夫人跟儿子的头送到跟前吗?” 林枫浑身颤抖,手压着刀柄,哆哆嗦嗦,终于抽了出来! 俞星臣还不怎么慌张,灵枢却受不了,一个恍神竟吃了一刀,肩头顿时鲜血淋漓。 灵枢忍痛把右手刀转到左手:“大人!” 俞星臣冷冷地看着面前的情形。 生死攸关,他的脸色反而更淡漠了几分,冷笑道:“你们处心积虑地想杀我,无妨,就算我死,巡检司自然会派更厉害的人来……到那时候你们想要杀人灭口,就是痴心妄想。而你们的图谋也注定破灭,绝对无法达成。” 他超然镇定的态度以及笃然的口吻成功地激怒了两个刺客。 也让林旅帅的手更加抖了,那刀已经举起,却迟迟地无法落下。 “果然不愧是俞家最值得期待的子弟……之前我们被你的‘空城计’蒙蔽,现在,绝不会再中你的激将法,”其中一个刺客停手,横刀在胸:“既然你的嘴如此之硬,那我唯有让你死的格外痛苦些,用以表达我的敬意。” 他的话说的文绉绉地,俞星臣却觉着有人拿着带刺的棍儿在戳自己的耳朵,总觉着哪里生硬难听。 俞星臣皱眉沉吟。 灵枢听对方大放厥词,反而激发一股血气:“我绝不会让你们这些宵小之辈动大人一根手指。” 就在这人仰马翻一团混战之时,前方官道上有数匹马疾驰而来。 为首那人远远抛开众人,微微弓起的身形好似游龙惊鸿,在马背上起伏自如。 他来的极快,奔雷般的马蹄声也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俞星臣本心无旁骛,直到瞥见那道影子。 一刹那,他把近在咫尺的危险都给忽略了。 尘土飞扬之中,有个声音朗朗大笑:“就知道俞大人不会这么容易死。” 正在对敌的灵枢也听见了,他浑身一颤:“十七爷!” 话音未落,“刷刷”两声,那本来压制灵枢的刺客陡然后退,肩头却仍是被锋利箭簇擦伤,一阵剧痛。 与此同时,本逼近俞星臣的那刺客也纵身掠起,堪堪避开了那夺命的第箭。 两个刺客惊愕转头,以他们的功力,寻常的弓箭本来是近不了身的。可他们竟然差点儿没避开这支连环箭。 烟尘飘荡中,一道矫健的身影陡然闪现,马背上的少年手中摁着弓,好整以暇地闯入战团。 薛放是一副轻描淡写的口吻,戏谑般对俞星臣道:“不过,我现在在这儿了,你可以当场死给我看,这样我就放心了。” 他明明说着世上最刻薄的言语,却笑的明眸皓齿,就好像满天阴云里倾泻而出的烈阳。 俞星臣捏了捏袖子里那一对泥人儿,听见自己心头一声幽幽叹息。 不知道是安心,生气……亦或者是无可奈何。 章节目录 第256章 加更一只君 “十七爷……” 其中一名刺客想起方才灵枢脱口而出的话,他横刀盯着薛放:“你是……扈远侯府的小侯爷,薛十七郎?” 薛放握着弓,有点意外。 他笑对俞星臣道:“姓俞的,看样子我还挺有名,连这两个不知是什么东西的都知道老子!” 俞星臣默默地望着他,方才口灿莲花的嘴,突然失语了。 薛放哼了声,却又瞥向那两人:“动手啊,怎么都愣住了?告诉你们,我可不喜欢这姓俞的,最是道貌岸然惹人厌,你们若杀了他,倒是替我做了一件好事。”他嘿嘿笑了两声。 其实就在方才薛放说话的时候,这两个刺客彼此对视,他们是训练有素的杀手,心意相通。 在看到薛放杀了进来之时,立刻明白当下该做什么。 只是还没来得及出招,薛放偏偏催他们“动手”。 两人一惊,不知道是薛放看穿了他们的意图,还是这少年只是随口无心的话。 但就这么迟疑间,灵枢早闪回到了俞星臣身旁,牢牢地将他挡住了。 两名刺客暗暗恼恨。 原来方才他们见势不妙,本想分头行事,——俞星臣跟薛放两个人,只要能杀掉其中一个,就行。 而这两人之中,最容易得手的自然是俞星臣。 谁知薛放一句“动手”,让他们刹那犹豫,失了先机。 薛放看出他们面上的恼色,俯身笑道:“跟我客气是不是?你们要不动手,我可要动了。” 两人恼惊之下,顿时齐声一喝,竟双双向着薛放扑了过来! 他们只能改变策略——与其分头行事,毫无胜券,倒不如合力一击,除掉一个! 而就在刺客身形方动,薛放人已经自马背上跃起。 胯/下马儿非常机智,尥蹶子扭头就跑。 薛放人在空中,扬手拨动弓弦:“砰砰!” 两个刺客大惊失色,他的弓上明明没有带箭,这是什么意思? 但虽然觉着薛放的举动太不可思议,刺客想到方才他三箭之威,竟不敢小觑,竟是慌忙后退,摆出架势严阵以待。 他们顾不得袭向薛放,而只是横刀自保,不知十七郎会弄出什么花招。 谁知弓弦拨动之后,薛放大笑:“曾经老黄忠放空箭吓退关羽,今日我不过是小小地学了学,不料也有奇效。” 他双足落地,双手叉腰,得意洋洋哈哈大笑起来。 俞星臣原本也以为他放空箭是大有深意,如今见状,微窘。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了解薛放了,没想到…… 仍旧是低估了薛十七郎的顽劣跟大胆妄为。 刺客们也才知道这少年原来竟只是逗他们玩玩儿,顿时脸色铁青,再也按捺不住怒意! 两人齐齐跺脚,横刀冲上。 两把刀一上一下,凌厉凛冽地向着薛放冲去,仿佛要将薛放立刻斩成三截。 灵枢脚步挪动,连俞星臣都由不得屏住了呼吸。 薛放双臂一振,纵身跃起,好似龙行九天,脚尖在第二把刀上轻轻一踩,那刀向下倾斜,跟对面刺客的刀撞在一起,发出细微的“叮”地一声。 与此同时,屠竹在旁边道:“十七爷,刀!” 原来薛放除了一把弓外,并没有带兵器,屠竹跟老关几人赶来,便拔出老关的腰刀,当空扔给他。 那矮胖些的刺客见状,即刻抢先冲了过去,奋力一挥,竟将那腰刀击退。 他的同伴却趁机闪电般袭向薛放。 原来他们知道这少年的武功非同一般,若是再给他得了兵器,自然是如虎添翼,倒要赶在他有了兵器之前先将人击倒。 屠竹众人暗暗着急。 薛放却不以为意,笑道:“狗崽子,这么怕你爷爷拿了兵器吗?老子今日不用刀兵,也一样能降服魑魅魍魉。” 他真真是艺高人胆大,一边儿说话,一边闪身避开那刺客的连环刀花。 几乎每一招,都是间不容发、跟对方的刀锋擦身而过,差一寸都仿佛伤及于身。 看的旁人汗毛倒竖,心肝揪起,他自己反而举重若轻,纹丝不慌。 刺客咬牙切齿,口中含糊嚷了一声,旁边的俞星臣听不真切,略一想,脸色却陡然巨变。 薛放道:“哟,逼得你连鬼话都说出来了?就这么着急?” 这会儿那矮胖些的刺客把头上的士兵裹头一抹,恶狠狠扔在地上,从后挥刀夹击而上! 两把刀围着薛放,好像要把他当成砧板上的肉来剁了。 屠竹,老关,灵枢,一个个会武功的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薛放,心都提到嗓子眼。 俞星臣却若有所思地盯着那两个刺客,又回头看向旁边正面如土色的林旅帅。 这会儿场中,薛放脚踏九宫步,连连用了“春风拂柳”,“长河倒挂”,“信马由缰”,“鹞子翻身”等数招,都是在刺客以为必将得手的时候,他偏又堪堪避开。 他这就像是系在马脖子上的萝卜,明明看得到,却偏一口吃不着。 两名刺客又急又累,汗都冒了出来,若不是隐忍一流,此时早就暴跳大叫起来。 薛放见逗弄的差不多了,笑道:“你们就这点儿能耐?还以为多精妙……原来不过是程咬金三板斧。好吧,现在……就让你爷爷来玩玩。” 灵枢听了这两句话,猛然一震! 这才明白原来薛放方才只游不打,竟是想引这两个刺客把身法招数都展露无疑,他是想看看他们的来历。 而薛放说“让你爷爷来玩玩”之后,他通身的气势也陡然变了,脚下虽仍是九宫步,双掌一拍,流水行云,却是最精妙的八卦掌。 刺客先前一鼓作气,谁知给他百般戏弄,早就力竭神疲,之前的气势也早荡然无存,如今只如两个跳梁小丑,眼前的少年身形却飘忽不定,令人防不胜防。 那矮胖刺客明明看到他在自己前方,迅雷般一刀挥出,却偏扑了空。 还未来得及反应,背后就给重重一击,那刚猛的掌力拍的人身心巨震,眼前发黑,血冲到嘴边。 两人知道打不过,渐生退意,可现在哪里还有退路可言。 薛放笑道:“龟孙子,我还没玩够呢!” “找死!”略高些的刺客暴喝了声,奋起最后之力,如同垂死挣扎般向着薛放挥刀乱砍。 薛放望着他发疯似的招式,此刻已经不像是对付灵枢那样招法令人防不胜防,而如同市井斗殴似的蛮力发狠。 薛放笑道:“好啊,这恐怕才是你们的本色。” 他手上并没有兵器,后退了两步,电光火石间一抬脚,脚尖踢出,正踹中那人的下盘环跳穴。 这环跳穴是膝盖上一处要穴,被碰一下都要腿脚酸麻无力。 那刺客半身一屈,身子倾斜。 薛放断喝了声,挥拳痛击。 刺客本以为他就算再神勇,也不能以肉掌对自己的利刃,见如此,已经吓呆了。 殊不知薛放这一拳打的并非刀刃,而是他握着刀柄的手! “咔嚓”一声细响,就像是春天的冰层开始迸发裂纹,刺客的手指、手掌,直到虎口处,骨头碎裂,掌中的刀铿然下落。 他被那掌力余劲所震,整个人竟站立不稳,踉跄向后倒推出去。 这会儿,那矮胖刺客咬牙切齿,拼着最后一口气,举刀从后面向着薛放偷袭而来! 灵枢跟屠竹、老关不由叫道:“十七爷小心!” 薛放眉眼不抬,头也不回,只抬膝一顶,从前面刺客手中坠下的刀柄向上弹起。 瞬间,十七郎化拳为掌,轻轻地在刀背上一拍。 横刀被震,向旁边飞出,但就在此刻,薛放一个旋身,脚背勾踢! 那刀仿佛在瞬间活了似的,竟嗖地垂直转向,不偏不倚往他身后飞去。 只听“噗嗤”一声,那背后偷袭的刺客直直地僵在了原地,那把刀深深洞穿了他的胸口,锋利的刀尖从背后探出头来! 血慢慢滴落。 刺客鼓着眼睛,还保持着方才持刀冲来的架势,却一步也不能上前。 他垂眸看了看胸口的刀,又看了看薛放,鲜血从嘴里跟伤口齐齐涌出。 薛放回头瞥了眼,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不自量力!” 终于轰然一声,刺客倒地。 俞星臣在旁看着他一气呵成妙算天成的动作,心中竟冒出一句:“萤火之光,也敢与皓月争辉?” 林旅帅之前还犹豫不决,至此,双膝一软,瘫倒在地。 屠竹老关等见状,忙要上前把地上那受伤的刺客擒拿。 刺客捂着嘴,眼睛死死地盯着薛放:“薛十七郎……你、你果然……” 有点微黑的鲜血从他的指缝间冒了出来,他的身体开始抽搐:“呵……呵呵,流主、必会替我们报仇!” 双足在地上蹬了两下,竟然气绝身亡。 老关上前查看,震惊:“十七爷,他好像服毒自杀了!” 薛放却回过身看向官道上。 原来沁州城的方向,有一个人策马飞奔而来,却是县衙的差役打扮。 那衙差看到众人都在灌河旁边,忙翻身下地,他并不知道林旅帅已经反叛,还上前禀告道:“林大人,大事不好了!知县请您速速回去!” 林枫现在什么指望都没有了,万念俱灰。 倒是俞星臣问:“出了何事?” 衙役看看林旅帅,面有难色:“是、是林大人的……” 林旅帅本来无心无神再理会别的,听了这句,他意识到什么似的,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怎么了?” 衙役死死低了头:“大人、回去就知道了。” 林枫忘了所有,左右看看,抢了一匹马往回飞奔。 灵枢本要拦下他,可见俞星臣并没示意,他就没有动。 林旅帅飞马往沁州城返回,俞星臣对薛放道:“回城吧。” 他们一前一后,重新回了沁州。 之前俞星臣发现有人在小客栈周围后,故意用空城计的法子,泰然自若,一路到了巡检司。 毕竟他身边只有灵枢,并无其他人,若是给那些人发现了,那会儿下手,他必死无疑。 他一进巡检司,便以言语镇唬住林旅帅,点了巡检司跟县衙的士兵护卫,料想可以顺利到达海州。 谁知林枫到底还是靠不住,幸亏薛十七郎及时赶到。 可林旅帅也即将为他的错误付出无可挽回的代价。 当薛放跟俞星臣等赶回巡检司后,林旅帅几乎已经疯了。 巡检司的后衙,是林枫家眷居住之所,可如今他的妻儿、老母,甚至上下奴婢仆人,皆都倒在血泊之中。 俞星臣被灵枢扶着,身不由己入内。 他环顾周遭,处处所见的场景,宛如人间炼狱。 浓烈的血腥气将俞星臣包围,但目之所见更是令他无法忍受。 身首异处的妇人,怀中还抱着一名孩童,两人都已经气绝。 林枫在旁边,正扶着一个老妪厉声大叫,那自然是他的母亲。 俞星臣浑身战栗。 这些陌生之极的场景,却挑动他心里最压抑的隐秘,袖中两个泥娃娃沉甸甸地,好像要一直坠着他,带他进无间地狱。 他不想看,但是眼睛却无法受控,直直地瞪着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好像要惊骇至死。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挡在了他的面前。 俞星臣没看见人,而听见那熟悉的声音:“叫你不要进来,逞什么强。” 他不再是戏谑的口吻,而是一种克制着杀意的冷静。 就算是薛放,见惯了多少生生死死场面的人,望见连妇孺都不放过的手段,依旧出离愤怒。 薛放一摆手,示意灵枢跟屠竹把俞星臣带走! 俞星臣心里其实还有话,但此时整个人都仿佛僵麻,脑子都也同样。 他毫无反抗之力,被两个人扶着出去了。 薛放走前两步,看林枫跪在地上。 林旅帅悲愤无地,哭嚎怒喝之声逐渐消失,如行尸走肉。 这会儿,他是真的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就在俞星臣出院门的时候,他听见林枫仿佛哭又像是笑地说了句:“一步错,步步错,糊涂啊……” 俞星臣到了前厅,贾知县正满脸呆滞地站在那里。 刚才他得了消息来看,望着这般情形,吓得几乎晕厥。 连看到俞星臣再度去而复返,贾知县都没有多少反应了。 俞星臣在太师椅上坐下,缓神,他看向灵枢:“你的手……” 灵枢道:“没有伤到筋骨,大人放心,包扎一下就好。” 俞星臣盯着他看了会儿,神智又恢复了几分:“派人去……到王家庄,把王保长全家扣住,还有……”拼命地调动脑子,总算想起那个名字:“马渠!尽量带活的回来!” 虽然这样吩咐,俞星臣心里却觉着,事情多半是凶多吉少。 对方连林枫一个不算心腹的人,都能如此通下狠手,何况是马渠。 如今事情败露,王保长死,马渠……他们岂能留? 果真如俞星臣所料,过午,差役回来报说,王保长家中已无活口,而马渠,旋即也被发现横死路边,跟随他的几个奴仆也都断了气。 薛放已经听俞星臣将此处的事情、以及跟陈献的计策等一一说明了。 他冷笑道:“这些到底是些什么人……我见过不少心狠手辣的,可像是这样泯灭人性宛如恶鬼的,还是头一次见到。” 俞星臣所想的,是薛放在对付那两个刺客的时候,其中一人无意中吐露出的那句话。 这时侯,天色已经暗下来。 巡检司后衙的尸首已经清理,王保长家中等等,也都收拾完毕。 俞星臣写了一封简单扼要的书信,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畿巡检司。 贾知县总算回过神来,准备请俞星臣跟薛放安歇。 不料俞星臣道:“不必了,我意欲夤夜赶往海州!”他看向薛放:“你意下如何。” 薛放道:“走就走,谁怕谁?” 俞星臣跟薛放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两人说话的时候,一辆马车正从沁州外城抄道而过,径直驶向海州。 月光下,小梅跟三四个巡检司士兵在前,后面十几个士兵跟随,簇拥着那辆马车,狂奔而过。 车中,小甘把杨仪抱在怀中,满面心疼地给她轻轻地揉搓着肩腿。 章节目录 第257章 二更君 灌河在侧,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和缓静谧。 杨仪似睡非睡,微微睁开眼睛。 见她起身,小甘掀开车帘。 杨仪歪头往外看去,但见月光下长河如练,一瞬间竟让她想起了在羁縻州蓉塘村外的那条河。 从在汐州听说什么特使遇害的消息后,他们便一刻不停,只顾赶路。 入夜便在野外露宿,只休息两个时辰便起身再行。 杨仪只要快些赶到海州,小梅知道她的心意,自然不敢怠慢。 他们只顾急赶,心想到了地方,好歹就清楚明白了。 哪里想到如今薛放竟是抵达了沁州,已经跟俞星臣碰头,而因为薛放在沁州耽搁了一整天,他们竟然赶在了薛放之前。 夜色中,车轮压地,马蹄奔雷,官道上没有旁人,只有他们这一行在搏命似的急赶。 一个副手敢上前,悄悄地问小梅:“生哥,咱们就算到了海州,这个点儿他们也早关了城门了,何必这样劳苦?” 小梅道:“能快一步,就别慢一步。纵然咱们到了城门底下歇息,也是靠着十七爷近些,比在别的地方安心踏实。” 副手一笑,回头看了眼马车,小声道:“杨侍医自然是急着见到十七爷的,人家才是安心踏实,生哥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小梅笑道:“去你娘的。” 夜风扑面,水气极浓,风中似乎还有咸腥的海水的气息,以及在河岸上的那些生长的郁郁葱葱的蒲草之淡淡的青涩香气。 副手长叹说:“到了海州,我可要好好地在床上睡上几天,两个胯都颠的要劈叉了。” 小梅道:“可见素日里不常出京,没怎么磨练,想当初十七爷在外带兵,几天几夜不下马的时候也有呢。偏咱们就身娇肉贵了。” 他其实也十分难受,可还是在咬牙强忍罢了。 正此刻,身后忽然有人大声道:“怎么回事?为什么慢了?” 小梅回头,却见马车果真大大放慢了速度。他赶紧勒住缰绳,回头道:“怎么了?” 车夫沉声回答:“像是车轮出了问题,底下不稳,不能再跑了。” 小梅赶忙叫停众人,返回来道:“好好地怎么就坏了?快看看,赶紧修好!眼见就要到海州了,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犯毛病。” 车夫道:“车轮开裂,这荒郊野地怎么修,不如且回去方才错过的村落,到哪里借点儿东西,或许还可修修。” 小梅皱眉喝道:“胡说,要走也是往前,哪里有回头的道理?” 车夫微微抬头,斗笠下的双眼从小梅面上掠过,看向他身后黑幽幽的长路。 小梅原本一心都在车上,没在意他,此刻忽然觉着异样:“你……” 车夫的目光转了转,忽然一抖缰绳,两匹马嘶鸣了几声,竟要调头。 小梅这才确认不对:“你是谁!你不是赶车的宋三!” 宋三是小梅选定的车夫,素日认识的。 只是赶路之后,此人一直蒙着脸,时而戴着斗笠,而且始终默默地不惹人眼,故而虽一直没看见他的样貌,却因众人都认定了是宋三,并无任何疑心。 这时小梅怒喝,急忙拔刀:“住手,还不停下!” 那人已经拨转马头,竟是往来路上飞奔。小梅喝道:“拦住他!” 马车里的杨仪跟小甘也察觉了,小甘忙道:“怎么回事?” 只听见小梅的呼喝声从外响起,而马车前方一个人道:“不能再往前!” 杨仪本没怎样,听到这个声音,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竟坐了起来。 此刻队伍中的两匹马赶着冲上前路,试图挡住马车。 马夫挥动鞭子,啪啪两声,正中两个士兵,那两人惨叫,其中一个竟滚落马背。 小梅众人也都追了上来:“该死的东西,你到底是哪里来的,竟是不要命了!还不停车!” 他们把路堵住,赶车的道:“你们若还往前,都要无辜丧命!”他沉沉地说了这句,道:“要送死只管去,杨仪不能去!都给我滚开,不然我……” 杨仪确凿无疑,脱口道:“黎渊!” 方才她听见外头的动静,还不敢确信,此刻听这人声音沉沉,这才相信。 小梅等众人以为这车夫丧心病狂,意欲对杨仪不利。 正要动手,不料杨仪竟叫出对方名字。 大家一时错愕,不知这是什么情形。 杨仪推开车门:“黎渊,你怎么会在这里?你想干什么?” 黎渊扭头:“你信不信我,我在救你!” 杨仪以为他是觉着自己去海州有危险:“我是一定要去海州的,此事跟你无关。” “没说不让你去……只是这条路不能走!”黎渊沉声,说着往后看了眼,“来不及了!” 杨仪起初不懂,但毕竟对黎渊还是有点理解的,听见他最后一句话,微微一震:“你是说路上有……” 话未说完,黎渊挥鞭:“不想死的就快走!” 小梅起初以为黎渊是敌人,忽然见杨仪跟黎渊说话,才知道是认识的。 可黎渊的话没头没脑,他又不知道黎渊是什么来历,哪里会听他的:“放肆!你……” “听他的!”杨仪却不由分说发了话。 “杨侍医……”小梅简直不敢相信。 就在黎渊赶车往前,小梅犹豫不明的时候,只听得一声奇异的闷哼从后传来。 小梅以为是哪个随行的士兵碰到了什么,转头一看,却惊得汗毛倒竖。 月光下,一道漆黑的影子不知从哪里出现的,此刻正在一名士兵的身后,抬手。 手底下一点寒光,被月影照到,上面还沾着些滚热的鲜血。 而那名士兵一声不响,从马背上直直摔落。 小梅竟无法反应,耳畔只听黎渊喝道:“还不快逃!你们不是对手!” 他说了这句的时候,马车已经向前冲出一丈开外。 小梅来不及跟上,只睁大双眼,不寒而栗,胯/下的马儿仿佛察觉了危险,马蹄乱踏。 不过是呼吸之间,那道影子又扑向另一个士兵。 小梅终于反应,拔刀喝道:“什么人!还不住手!” 耳畔听到一声寒意透骨的笑,又一个士兵被割断了喉咙,栽倒地上。 黎渊逃的很快,杨仪这么一颠,整个人往后跌去,她爬起来,却听不到小梅等人的马蹄声响。 忙趴到窗户边往外看去,却正好看到有一个士兵从马背上跌落,其他巡检司众人围在小梅身旁,却没有人追过来。 杨仪大叫:“梅大人!” 却惊见小梅拔刀出鞘。 杨仪惊心动魄:“停车!” 黎渊哪里理她,他能感觉到那股透骨的寒意还在背后盯着,作为一个一流的杀手,他的本能跟薛放有的一比。 因为这种本能,才会提前一步预知到了危险。 但预知是一回事,能不能真正逃离却是另一回事。 当然,他原本可以扔下马车跟那些人,当机立断策马而去,若是那样,有小梅杨仪等挡着,他自然能顺利脱身。 可现在……他只想要保住杨仪,那就谢天谢地。 车门被推开。 黎渊闻到那药气靠近:“危险,快回去!” “救救他们!”杨仪一把握住他挥鞭的手:“黎渊!救救他们!别走!” 黎渊一震。 杨仪的力气微乎其微,但这时侯握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却仿佛极其有力,或许那不是她的力气,而是她的决心。 “求你了,黎渊!”杨仪叫道。 小梅等众人一路护送她前到海州,以杨仪的性子,岂会让他们不明不白折在这里!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我若有胜算又怎会逃?”黎渊终于开口。 杨仪早料到如此。 毕竟她知道黎渊的本事,能让黎渊都望风而逃的人,可想而知是何等可怕。 但就算明知这样,杨仪道:“但至少你做了!至少你能试试!” 杨仪见他没有停车的意思,整个人扑上来,她厉声喝道:“给我停车!如果你真的要逃,那就别带我一起!” 小梅做梦都没想到,世上竟有这样如鬼魅一般的人。 眼睁睁地,顷刻间已经有三个人倒在地上。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出招的。 这时侯小梅才想起黎渊先前的警告,他后悔没有听从黎渊的话,本该在他打马而行的时候,带着众人一起跟上的。 可现在要逃显然已经晚了。 这黑夜之中的影子,像是一个嗜血勾魂的恶鬼,盯着他们的眼神,像是看着一群待宰羔羊。 小梅的心中生出一种恐惧,那是濒死的绝望。 他不想死。先前他违背良心背弃薛放,就是想挣扎着活下去,要活的更好些。 毕竟他还有家人要照顾,他要死了的话……他的家人最后兴许只能流落街头…… 但就在小梅战栗无地之时,他突然间想到了十七郎。 那天薛放揭破了他的背弃,他本来以为自己要完了。 毕竟谁都知道十七爷那暴烈的性子,若薛放有意针对,别说巡检司,以后在京内只怕都没他立足的地方。 谁知…… 小梅没法儿忘记薛放当时对他说的话—— “你走吧。” “你既然要养家,跟着我过于不便,迟早晚会卷入奇凶异险……那时候就晚了。” 这次出京,虽然有冯雨岩跟葛静的指派,但如果小梅不愿意,有一百个理由他能够推辞。 但他不想推辞,因为他想为薛放做一点事。 他不想让自己在薛放的心中,只是那个卑微小人的样子。 没想到,真的给十七爷说中了。 生死攸关,这么快就要应验。 奇怪的是,想到薛放之时,身上的那种恐惧仿佛陡然减退。 小梅咬牙道:“你是什么人,竟敢截杀巡检司的官差?”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本来想要捉一只老虎,却捉到一只狗,我就知道薛十七郎没有这么弱。” 小梅一惊:“你说什么?你……” 他毕竟机警,从对方这一句话中摸到了诀窍:“你本来想埋伏十七爷的?” 那人的目光瞥向远去的马车:“车里的人是谁?” 小梅的心境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他本来有点后悔,有些懊恼,后悔自己接了这趟差事,懊恼方才没跟黎渊及时逃走。 可是听说对方是为拦截薛放,而自己这么一来……却替薛放挡住了这“灾”。 只要杨仪能够平安无事,也许…… 他也能称得上死得其所了吧。 反正没有别的选择了! 小梅哈哈笑了起来:“十七爷原来在沁州吗?不管那是谁,反正你都伤不到她分毫了。” 他挺了挺胸,瞥了眼周围的士兵:“兄弟们,这人是冲着十七爷的,咱们就算是一群狗,也要给他身上留点儿伤!” 众士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本来极其恐惧,听了这句话,顿生同仇敌忾之意,纷纷拔刀而出。 那黑衣人见状,有些诧异:“薛十七果真是个可怕的家伙,其人不在,竟也能让这么多人甘心为他卖命,这种人,自然该尽快除去。” “呸!”小梅啐了声:“就凭你想对付十七爷?下辈子也不可能!” 黑衣人冷笑:“那我就先送你去下辈子吧。” 假如是上阵杀敌,真刀真枪,小梅跟众士兵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勇猛的对手,但是他们面对的,却是个训练有素的杀人兵器。 才对招,又有两个士兵倒下,数人受伤!小梅见势不妙,纵身跃向最前,他的武功算是这些人里最好的,但才过了一招就觉察出吃力。 自己的一举一动,在对方的面前,简直就如同一个三岁小儿面对一个大人,招式跟姿态都极其可笑。 小梅奋力抵挡,耳畔听到士兵惨叫,他也杀红了眼,隐隐只觉着自己左臂上一凉。 他甚至都没有发觉,直到旁边有人大叫:“生哥! ”两个士兵奋不顾身地冲上来,双双出手将那黑衣人挡住,另外两人拼命地把小梅拖了出去。 小梅死死地盯着那黑衣人,大叫:“小心!” 却听身边的士兵道:“生哥你的手……” 梅湘生一瞥,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这才发现原本自己的左臂处空空荡荡,竟是…… 他直直地望着自己没了的手臂,咽了口唾液,才察觉出一种钻心彻骨的剧痛! 而这一会儿,那两个扑上去救下他的士兵也抵挡不住了,黑衣人冷酷地一笑,正欲再多收两条人命,突然脸色微变:“咦……” 马蹄声从远及近,马车还没到跟前,一道寒芒先射了过来! 黑衣人微微侧身避开,那两个士兵死里逃生,就地滚开后退。 马车生生刹住,车上的人向着这边跃了过来,敏捷的身影在月光下,如同一只夜枭,飘然落在小梅跟那黑衣人之间。 小梅本来已经快晕厥了,猛地看到黎渊回来,他支撑着回头,却正发现小甘跳下地,把杨仪接了下来。 “杨侍医……”小梅出声,才发现自己的声音都沙哑了。 杨仪拔腿跑了过来,一眼看到他正喷血的手臂,以及地上倒下的四具尸首,她的脸色迅速转白,拳握的死紧,但她飞快地深吸了一口气,先上前把小梅摁住:“别动!” 此刻黎渊挡住了那黑衣人,黑衣人望着黎渊,似乎不明白他明明有机会逃走,为何会选择回来。 黎渊扫过地上的几具尸首,道:“阁下是哪一行的,这杀人的手法简直令我自愧不如。” 黑衣人道:“你又是什么人,先前你是怎么察觉不对的?” 黎渊道:“大概是阁下几天没洗澡,味儿熏到我了。” 黑衣人眼睛眯起,他显然不接受黎渊的这个玩笑:“你找死么?” 黎渊哼了声:“我敢回来,这不就是显而易见的么?” 此刻杨仪在搭帕里一通翻找,扔出两颗保命丹给小甘:“给他吃了。” 又头也不抬找出一包十灰止血散吩咐旁边士兵:“给他洒在伤口上。” 两个人手忙脚乱地照做,杨仪却继续找出了一圈桑白皮线:“有没有火折子!”又有一个士兵赶紧找出火折子一晃。 小梅忍着剧痛,随时都要晕厥:“杨侍医你、你为何回……” “闭嘴。”杨仪不由分说,跪在他的跟前,借着火折子的光摸索到他手臂上的血管大脉,感觉滚热的血如汩汩流淌,杨仪咬牙:“如果疼就叫出来。” 这会儿,黎渊跟那黑衣人已经动上了手。 黎渊是有点吃亏的,他因乔装而来,没带刀剑,此刻只用一把短匕首给对方相斗。 加上对方确实在他之上,黎渊同他过了五六招,心里盼着杨仪快点带那些士兵们走。 但杨仪此刻正低头运针,将小梅手臂上的三处大脉一一缝合! 小梅在她缝第一处的时候就已经晕厥了。 这倒好,省了经受那非人之痛。 杨仪动作迅速地封住大脉,又找出两包金创药再度给他撒上。 她的双手血淋林地,像是在血池子里泡过,神情却冷酷宁静。 那黑衣人发现了黎渊的心不在焉,手底刀刃在黎渊颈间掠过:“那是大名鼎鼎的第一女官,杨仪。” 黎渊仰身避开,听他唤杨仪的名字,一阵恶寒。 黑衣人道:“真不愧是受封进太医院的女子。闻名不如见面,着实厉害。” 杨仪此刻起身,又去检查地上其他四人,却意外地发现还有一人尚有气息,忙又施救。 黎渊几乎要大喊叫她快走。 黑衣人望见杨仪的动作,眼中流露赞赏之色,道:“她的医术实在不错,这样的人,我也想要。” 黎渊冷道:“你是什么东西,你要的起吗?” 黑衣人声音阴狠:“不知天高地厚,我本来可以留你性命,既然如此,那也没有必要了……” 黎渊笑道:“癞河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黑衣人凝神不理他的话,开始认真以待。 方才他现身之后,对付小梅众人,只是漫不经心,此刻才算正式对上。 杨仪正忙着救治那一伤者,其他几个士兵们有的围着小梅,有的手中握刀,紧紧盯着场中情形,准备随时冲上去。 可起初还能看清楚两人动作,到最后,只看到两道飘忽的影子在眼前摇曳,众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哪里有什么机会上前砍杀? 其实黎渊明明支撑不了太久,身法都不似先前般灵活,下风已显。 但凡是聪明人此刻早撤退了,但他居然一腔悍勇,不肯后退半步。 黑衣人恼怒,只想速战速决,他盯了眼跪地垂头的杨仪,眼中透出势在必得之色。 他早看出黎渊的破绽,冷冷一笑:“无知!” 一掌过去,五指如钩,却比最锋利的铁钩都要厉害。 这一爪,正向着黎渊胸腹,若是碰到,怕不立刻把黎渊开膛破肚。 他狞笑着,预感到黎渊必定闪身退避,借着这个机会,他就能侧身跃过去,将杨仪置于掌中。 不料黎渊竟好像瞎了,对他那只夺命手视而不见,反而借着两人正面相对的机会,手中短匕直刺向前! 黑衣人略觉意外,这么一来,自己虽能把黎渊的五脏掏出来,但对方的匕首却也会直入他的胸膛。 这竟然是以命换命的招数。 原来不是破绽?! 黑衣人觉着黎渊不过是虚招恐吓,所以他起初并没有退。 但他的手指已经刺入了黎渊胸腹,黎渊却仍没后退半步,而他自己的胸口却一凉刺痛!竟是黎渊的匕首刺入! 直到此刻,黑衣人的眼中才透出骇然之色。 他当然可以赌一赌自己不会死,但他绝对不能冒这个险。 间不容发,他收手后退,此刻他的五指指尖已经划破了黎渊的衣裳,刺入血肉,五指上沾着淋漓鲜血。 “好小子……”黑衣人后退:“你竟然……不怕死?!” 黎渊持刀而立,也发现自己的刀尖上有一点淡淡血渍。 他傲然一笑:“没见识过么?这叫同归于尽。” 对手太过于强悍,既然已经折返,他没有再逃走的道理,索性…… 还好这一场性命豪赌,他赢了。 可接下来,又该如何? 杨仪正料理了地上那重伤小兵的伤口,听到这里,猛然一震。 那边黑衣人脚尖挪动,才欲上前,忽然色变止步。 而黎渊也即刻察觉了,他扬了扬眉,听见隐约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 黎渊难得心头畅快,笑道:“好的很……我们的救兵来了。你可还敢再战?” 黑衣人看看自己胸前的伤口,又看了眼黎渊,以及簇拥到他身旁的那些巡检司的士兵,他们之中有的分明也受伤不轻,却都同仇敌忾,并无退意。 而更让他在意的,是在他们身后官道上,那个正以非人的速度赶来的…… 如今自己的锐气已经受挫,就算不把面前这些人放在眼里,又哪里还能再起全力跟那人对决。 章节目录 第258章 三更君 先前俞星臣建议即刻启程, 薛放应了。 俞星臣安抚了贾知县几句,告诉他不日朝廷就会选派新的巡检司旅帅,一行人即刻出了城。 可才出沁州不多会儿, 十七郎就嗅到了不对头的气息。 起初还只以为是自己多心,可行了一会儿,总是心神不宁。 他时而看向身后, 时而看向前路,狐疑不决。 屠竹问道:“十七爷,怎么了, 难不成是忘了什么东西?” 薛放一怔。 屠竹道:“不是丢下东西在沁州了吧?” “忘了”,“丢下”两个词, 不知怎么就戳到了薛放的心里。 心底瞬间闪过那日在京城街头, 跟杨仪道别的情形。 十七郎垂头不语。 俞星臣先前“受了惊吓”, 灵枢也因为受伤, 两人同车。 听见外头说话, 俞星臣多看了两眼。 此刻他道:“小侯爷。” 薛放扭头看他,依旧心不在焉。 俞星臣道:“这一路往海州,虽说路途不远, 但也要小心留意。” 薛放道:“你是怕那灭了林旅帅满门的人,路上埋伏吗?哼……我求之不得呢。” 之前他之所以痛快答应俞星臣夤夜赶路,心里也存着这么一个念头。 所以才回答“谁怕谁”。 白天林枫被灭门的惨状, 以及王保长家人也被灭口两件事,让薛放心里窝着火,恨不得找人大开杀戒。 可沁州必定不是自己的地头,而且那些人神出鬼没,看得出来是经常干惯了这种事,心狠手辣已是家常便饭。 所以若要搜找这些人, 是无从下手的。 故而薛放心想,白天之时,那两个杀手都死在他的手中,加上那两人把自己跟俞星臣视作眼中钉,若是他们夜间而行,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有引蛇出洞的效果。 俞星臣没想到薛放是这个心意,微微一笑:“小侯爷可知道那是些什么人?” 薛放道:“他们的招式很怪异,不像是中原流派,加上行事邪异,倒像是外族之人。” 他当然想起在对战之时,其中一个刺客突然冒出来的一句他不懂的话。 不过之前在羁縻州的时候,也见过许多部族,每个异族的语言都是让人听不懂的。 只是却想不出来,到底在这临海之地,又会有什么异族之人行动。 俞星臣见他已经跟真相只隔着一张纸了,思忖了片刻:“我有个猜测……只不知道对不对。” 薛放问道:“什么猜测?” 俞星臣道:“那背后谋划之人……确实不是我族,而是来自海外。” 薛放听见“海外”,猛地动到他脑中一根弦:“海州可谓是东海屏障,数年前倭寇几度侵扰,都被挡在海州之外,难不成……” 俞星臣道:“倭贼狼子野心,手段更极残忍,当年试图进击海州,海州之外的村落,常常遭受屠村之举!惨绝人寰。如今沁州之时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倒是有几分像。而且那个跟小侯爷动手之人情急之时候冒出的一句话,我虽然没听真切,却仿佛是倭贼之语。” 薛放惊讶:“你会倭人的话?” 俞星臣道:“略知一二。” 薛放啧了声,说道:“既然这样,那确实是倭寇无异了……呵,之前强攻不得行,他们应该是改变了策略,必定派了不少细作潜伏在临海几州县。天高皇帝远,加上官吏昏聩,恐怕这几年他们在本地苦心经营,势力不小……只不知道他们想要姓王的做什么,竟把他看的那样重。” 俞星臣沉思道:“我想,这里的事情,跟海州的食人案子……许是有我们所不知道的关联。” 他本以为薛放必定会问,可抬头看十七郎,却见薛放依旧神情恍惚,竟一直往前方路上张望,就仿佛那里有什么要人等他似的。 俞星臣忍不住问道:“小侯爷在看什么?贼寇总不会在城门口埋伏吧。” 薛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但心里乱极了,很不踏实。 一阵夜风吹来,腥咸的海风,蒲草的香气,交织而来。 可在这之外,竟仿佛还有他所熟悉的那淡淡的薄荷香气。 薛放以为这是他思虑太甚而生的错觉。 可在这所有之外,又有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随风而来! 薛放不知道真相如何,但已经忍无可忍,无法按捺。 他一抖缰绳:“我先走一步!其他人护着俞巡检在后跟上!” 不由分说地交代了这一句,已经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去! 薛放策马,越来越快,越来越近。 血腥气越发清晰。 而那种仿佛是“近乡情更怯,不敢见来人”的感觉,也越发明显! 他看见前方路上灯光闪烁,看到人影憧憧,看到有人向着自己挥手,大叫:“十七爷!” 薛放的目光搜来搜去,终于看到了他朝思暮想的那道影子,杨仪! 那一刻他简直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杨仪并不知道薛放正旋风般赶来。 她忙着查看黎渊身上的伤。 起初黎渊不肯。 可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终于答应,解了衣衫。 就在胸腹之上,极其明显的五个孔洞,除了小指的伤痕略浅,其他几处简直触目惊心,令人怀疑是不是已经贯穿了肌肤,进了肺腑。 杨仪只一眼就看出,假如不是那黑衣人及时收手,黎渊的伤,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只怕无法收拾。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只是从搭帕里找寻伤药。 可先前为了给小梅止血,那些金创药,止血散,都已经用光了。 黎渊望着她发怔的样子,道:“你只看看有没有毒就行了,这种伤死不了人。” 杨仪才想起来一句:“你为何会跟着我们?” 上次黎渊赌气走了,杨仪以为至少短时间内是见不着他了,哪里想到他竟会悄悄地混在巡检司的队伍中? 黎渊还没来得及回答,士兵们听见马蹄声,有眼尖的便认出了薛放。 此刻见到薛放,如见亲人,也如见救星,士兵们几乎喜极而泣,统统地围拢上去。 小甘也认了出来是薛放,喜出望外:“姑娘你看!是十七爷!” 杨仪听到他们叫嚷,这才循声看向大路上。 月光之下,只看到一匹马飞驰而至,马上的少年,一双眸子宛若寒星。 薛放在马背上,已经把此地的情形看了个大概。 他望见杨仪跟一个碍眼的人站在一起,也看见地上的尸首跟伤者。 薛放竭力按捺满心的骇然,翻身下地。 巡检司的士兵都围了过去,七嘴八舌:“十七爷!总算见到您了!我们原先以为您在海州呢!” 薛放的双眼盯着前方的杨仪:“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是冯旅帅的命令,让我们护送杨侍医到海州的。” “你们没进沁州城?” “小梅副官一直催促赶路,我们是从城外绕过来的,谁知……方才有一个黑衣人拦路,杀了我们几个兄弟,梅副官的手臂也给……”” 薛放皱眉听着他们回话,眼睛时不时看向杨仪。 正欲迈步,又瞥见地上的梅湘生。 薛放拂开众人。 地上小梅先前疼晕了过去,这会儿却又疼醒了,整个人已经有些浑浑噩噩,神志不清。 他口中喃喃地叫嚷着什么。 十七郎略略俯身凑近,却听他迷迷糊糊地说:“杨侍医、快走……” 薛放看着他断臂的惨状,双拳紧握。 小梅正恍惚中,隐约看见了薛放的眉眼,他如梦如醒,喃喃地:“十七爷……我、我……要将功赎……别、别赶我走……” 薛放吁了口气:“笨蛋。” 望见旁边的马车,他吩咐:“把人送到里头去。小心些别碰到伤处。” 几个士兵搭手,把梅湘生送进了马车里。 另外一个重伤的士兵也送了入内,这已经是满了一辆车。 在他们忙碌的时候,薛放终于走到杨仪身旁。 小甘屈膝叫了声“十七爷”,就退到了一边去了。 薛放望着杨仪,慢慢伸手握住她的肩,又细看她的脸上,身上。 “受惊了么?”薛放的声音听似平静,压抑焦灼:“没受伤?” 杨仪方才见他来到,本想上前。 然而看到士兵们把他围住了,他无法脱身,旋即又去查看小梅的伤,这才止步。 “没伤着,放心。”杨仪垂首低声。 薛放喉头动了动,转头看向旁边的黎渊。 虽然是夜晚,黎渊又换了装束,薛放却还是早就认出了他:“你怎么会在?” 杨仪解释道:“方才多亏了小黎拼死相救,十七,你不要怪他。” 黎渊也没理会他,自顾自慢条斯理地系衣带。 看的薛放两只眼睛隐隐有火光。 这会儿,俞星臣一行人也追了上来,见状极为震惊。 此刻俞星臣已经下车,他飞快地扫了一眼现场,目光落在杨仪身上:“你为何在这里?!” 杨仪听他只质问的口吻,并不回答。 薛放却道:“在这里又怎样,还需要经过你允许吗?” 俞星臣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他那句问话,其实是担心多过于别的。 只是杨仪不喜欢他的语气,薛放更加误会了。 俞星臣只得换了一种方式:“发生了什么事?” 薛放哼了声:“还用说么?给你乌鸦嘴猜中了,只不过那埋伏的贼寇想必是瞎了眼,把他们当成了咱们……” 俞星臣的目光转来转去,他其实还想问问杨仪有没有受伤。 可只怕他一出口,味道又不知怎样了。 还是灵枢贴心:“杨侍医,你没伤着吧?那些贼寇可是极心狠手辣的。” 杨仪的声音平静之下,有些郁郁:“我无事。” 俞星臣立刻听了出来,他看向杨仪,犹豫再三,终于道:“罢了,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海州再说吧。” 这会儿薛放道:“俞大人,劳烦你还是骑马。” 俞星臣同他目光相对,登时了然。 其他负伤的士兵还可以支撑,方才杨仪替他们把伤口都做了简单的料理,不至于有大碍。 但那三具尸首却自然不能撇下。 俞星臣当即道:“理应如此。” 众人便将尸首运到车上,整理妥当,再度启程。 于是,俞星臣跟灵枢仍旧骑马,屠竹把小甘接了去,同她一起骑一匹。 俞星臣人在马上,看向杨仪的方向。 却见薛放低低地跟她说了一句话。 杨仪没有回答,薛放就轻轻地拉着她走到自己的马儿旁边,竟不由分说把杨仪抱了上去。 俞星臣屏住呼吸,见薛放翻身上马,从后将杨仪环在怀中。 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乱响了一声。 起初策马赶路如救火,此刻,速度却显而易见地慢了下来。 一是马车上有伤者,不能过快,否则会颠簸。二来,骑马的也有不少受了伤的,当然不宜快行。 屠竹在旁边拥着小甘,小声问:“你怎么这么大胆子,为什么同仪姑娘来到这里了?” 小甘被他抱在怀中,经过之前的惊吓,此刻心里却有点甜丝丝的:“别提了,自打十七爷出京,姑娘就神不守舍,那天从宫内出来,就打定主意要来海州了。本来没打算惊动人,谁知临行那日,先是府里的二爷非要护送,然后又是小梅大人说是巡检司的意思,叫带了一班人护送,其实出城之后,姑娘已经劝说过了,说不用护送之类的,小梅大人只说是上头的意思,到底还是跟着了。” 屠竹便不再问别的,只说道:“我哪里是质问,不过是这一路艰难,我很怕你跟仪姑娘出事,你们是不知道这里的凶险。” 小甘道:“我哪儿不知道呢,原先虽有点小波折,到底顺利过了……直到方才,真真吓人,小梅大人生生断了一根手臂,要不是那位叫什么黎渊的及时护着,简直不知道如何了。” 屠竹悄悄地把她抱紧了些:“吓着了吧?早知道,你该劝着仪姑娘不叫她来。” “我哪里劝得住姑娘,都是姑娘拿主意,何况……”小甘抿了抿嘴,说出了心里话:“我心里也是想来的。” 薛放拥着杨仪,先策马赶出了十数步远,才又慢行。 他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只是下意识地把她抱紧了些。 杨仪沉默,半晌道:“你是不是怪我来的唐突,连累了无辜之人。” 薛放怔住:“什么?” 杨仪道:“若不是我,那几位就不会死,小梅也……” 薛放皱眉:“胡说,不要总把罪责往自己身上揽。” “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 杨仪不言语。 薛放知道她心里放不下,叹了口气,说道:“我问你,你为何要来海州?是为了我?” “不止为你。” 薛放道:“那就是正经有事。” “嗯……” “是你往巡检司叫人护送的?” “我并没提过半句。” “是你让那杀手半路截杀的?” 杨仪苦笑:“十七……” 薛放不再问下去:“这不就结了?你有正当理由来海州,人呢,是冯旅帅给你指派的,护送你,是他们的职责,伤杀他们的,是贼寇,你却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是何道理。” “若非是我执意而来,就不会……” “护送你的人因护你而被歹人所害,你觉着是你的错,那我问你,戍边的将士为保家卫国战死,那举国的百姓是不是也不活着了?” 杨仪愣住:“不是这么说的。” “在我看来是一样的道理,死伤虽然是在意料之外,但誓死守护,本就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见她还是郁郁寡欢,薛放一笑:“说句不中听的,就拿我来举例,他日我若跟贼寇相争,有个万一,或者战场厮杀,马革裹尸,那也都是我分内应当,死得其所,难道要埋怨他人……” 杨仪极为心惊,赶忙回头喝道:“不许胡说!”揪着他衣襟:“快啐两口。” 十七郎从善如流,果真呸呸两声:“童言无忌,大吉大利,行了吧?” 说完后他叹道:“只是我确实不高兴。” 杨仪一震:“你果然生我的气?” “我当然生气,”薛放道:“你这一趟,把自己置于危险境地,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你有个万一,我将如何?” 杨仪往他怀中靠了靠:“十七……”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为何事情总不能两全。我明明为救人而来,却先伤了人命。” 薛放摇头:“因为你是大夫,习惯了救死扶伤,救了多少人只怕你自己不会在意,但有人死在你面前,你却反而纠结郁郁,认定是你的错,叫我说,这也是一种病。” 杨仪道:“是什么病?” “求全求好之病,慈悯心软之病,忠厚老实人之病,”薛放轻轻地揽了揽她的腰:“可世间并没有什么双全之法,只要你回头细想,问心无愧就行了。杨仪,看开些,别总跟自己过不去,好吗?” 杨仪闭上双眼,泪如雨下。 薛放将她搂在怀中,一手持缰绳环抱住她,一手轻轻地抚住她的脸,他的指尖跟掌心,都是她脸上濡湿的泪。 十七郎低头,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发鬓,带泪香腮:“我的傻姐姐,总是担心世人如何,可知你自己就够叫人心疼的了?” 章节目录 第259章 一只加更君 月光洒在长长地官道上, 将到海州,灌河绕城而去,往前入海。 杨仪靠在薛放怀中, 抬眸望着那渐渐东去的河水,想不出所谓海水倒灌堤坝决口会是怎样的情形。 但水火无情,那情形一定不会好看。 薛放见杨仪并无动静, 还以为她困倦睡着,低头看了看,才见长睫微抖。 “想什么?”他问。 杨仪打起精神:“你没跟我说, 沁州到底是怎么回事?路上的时候,听说有个特使出了意外……” 她想起俞星臣, 才想起来之前他仿佛骑着马, 想回头看看真不真。 脸一侧, 又停住。 本能地, 杨仪不想在这时候看到俞星臣的脸。 薛放即刻察觉, 笑道:“你是说俞巡检?这个摆明了是陈十九跟他弄的鬼。” 于是就把俞星臣遇袭,陈献跟他将计就计,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分头行事的种种说了。 又将今日自己赶来,解了俞星臣之围的事几句带过。 薛放说道:“这临海几州的势力不容小觑,包括方才路上拦截你们的人, 多半有倭贼的影子在内。所以我很不愿意你到这里来。若有个闪失,我担不起。” 杨仪微微一笑,仰头看他。 眼睛早就适应了夜色,也把他鲜明浓烈的眉眼看的清清楚楚,十七郎注视着她的这双眸子,犹如最叫人向往的星辰, 总是轻易叫她目眩神迷。 目光相对,薛放也是情难自已。 凝视面前神色恬淡的杨仪,心心念念的人,居然就在面前了,还被他搂在怀里……薛放的心潮一阵涌动,极想再亲一亲她的唇。 但此刻他纵马不远,身后传来缓慢跟随的马蹄声。 他当然是不在乎的,不过还要替杨仪想一想。 “先前你说……”薛放抬眸,把自己心头那点绮念压下:“来海州是有正事?不知又是什么大事,叫你亲来一趟?” 杨仪心头所惦记的自然是海潮跟堤坝,以及在海州被淹之后有可能引发的后续大疫。可这些话该怎么跟薛放说? “我担心那个食人怪,是得了什么病症。”她灵机一动,想到这个曾经在皇帝面前提到过的说辞,“所以我想来亲眼看看。” 薛放认真看了她半晌,也想到一件事:“你决定出京,家里知道?那……太医院的差事呢?” 他当然明白,杨仪如今的身份,跟先前不同,要出京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杨仪听他问起来,低头想了会儿,小声说:“十七,我……在太医院的差事可能丢了。” 薛放扬眉:“丢了?什么意思?” 杨仪道:“是……我想出京,皇上不放心太后,叫我留下。” 薛放拦在她腰间的手臂骤然一紧:“你没听他的?” “嗯,”杨仪感觉到腰上被用了力,料想他是担心了:“皇上说我若要出京,就不能在太医院了,如果不当侍医是白身的话,那就随意。我……” “所以你就‘随意’了?”薛放低低地笑了起来:“真不愧是你。只怕除了‘杨先生’,这世上再也没有人敢跟皇上对着干。” 杨仪试探问:“十七,你不觉着我……过于鲁莽了?其实当时我虽一心要出京,出了政明殿,却才后怕起来。” 薛放点头:“你是不该忤逆皇上,谁知道得罪了他会是怎样?可既然你决定如此,我自然只站你一边。” 杨仪松了口气,抿唇:“丢了官职的事,我还没敢跟家里说呢,等回了京不知又将如何。你怎么半点不放在心上……就如同在你嘴里,我做什么都是对的。”说到最后,笑意浅浅。 “这话奇怪,你是我没过门的妻子,不说你好,说谁好?何况我姐姐是真的好。”薛放理所应当的口吻,带着些许骄傲:“不当官也没关系,反正你在意的又不是官职,你不过是想治病救人而已,不当官难道就不能给人看病了?反而更便宜些呢,横竖你喜欢怎样,我就也喜欢。” 他的话,简直如同能救人的灵丹妙药。 杨仪的心,就如同那路边的河水一样,哗啦啦地往两岸上推涌。 有点艰难地半转过身,仰头望着薛放。 月光闪烁,落在她的双眸里,透出几分惊心动魄、蛊惑慑人。 薛放心头发痒,轻声问:“看我做什么?” 窸窸窣窣,杨仪探手过来握住他的肩,微微仰头。 心有灵犀似的,薛放明白了她的用意。 十七郎简直大喜过望,心跳加速,一手贴在她腰间,低头,在她的唇上轻轻吻落。 他的身形高大,马背上坐的端直。 后面众人隔着数丈开外缓缓而行,从背后看,只能看见他的身影,还以为他是一人独骑。 然而对于有心人而言,薛十七郎的一举一动,当然清楚明白。 比如他好好地突然俯身,比如那只纤细柔白的手,忽然轻轻地握住了他的肩,透着几分柔情旖旎。 长河影动,香蒲摇曳,前方是黑夜中如山岳似的城池,头顶彩云追月。 少年策马而行,单臂搂着怀中之人,低头吻落。 月光洒落,这幅场景,竟是曼妙绝美的如同梦幻。 俞星臣当然没看的这样清楚,但聪明智慧如他,只看到薛放异样的动作,心里就已经澄澈明了。 脑中瞬间无师自通、融会贯通的那些场景,甚至比纤毫毕现更叫他震撼,无地自处。 灵枢轻轻地问了声:“大人,您还好吗?” 跟在俞星臣身边的灵枢,发现俞星臣的身形摇晃,似乎因为过于疲累,有坠马之虞。 俞星臣只一摇头。 马蹄声得得轻响,俞星臣听到旁边不知是谁低声说了句:“可恶。” 就如同他的心声不小心跑了出来。 悄悄地,俞星臣加上一句:“可恨。” 又过了半个多时辰,临近海州城。 薛放先派了一人前去叫门。一刻钟左右,那士兵急速回还。 “十七爷,”士兵着急说道:“他们不开门!说是从龚老将军时候定下的规矩,夜不能开城门!” 俞星臣在旁幽幽地说:“有没有告诉他们,我们是京畿巡检司的。” 士兵道:“回俞巡检,自然是说了,可他们还是不肯开,还说……” 俞星臣见他犹豫,问道:“怎样?” 士兵道:“他们说,别说是巡检司的人,就算是皇上到了也是同样。自古海州的规矩,谁若敢夜间开城门,便是人头落地。” 俞星臣皱眉。 薛放却并不在乎,反而一笑道:“军令如山,有点意思,他们毕竟近海,倭贼又奸诈之极,万一贼寇假冒什么钦差大官之类,诈开了城门,那岂不糟了?这规矩立的很好。既然这样,那咱们也别去搅扰,索性就在城外过一宿,明日再进城也罢了。” 士兵说道:“方才经过前方,看到路边儿隐约有灯火光,像是个村落。” 沁州领路的人也说道:“那里确实有个村子,好像是叫做河道村……没多少户人家,我记得是有个客栈的,虽简陋,暂时落脚却也使得。” 于是大家便往河道村而去,惊动了村中里长,赶忙出来迎接。 这是个渔村,因临近海州,以便于来往的客商歇脚,确实有个小客栈,因为最近海州食人的案子,来往客人减少,入住的人并不多。 薛放俞星臣众人进来,便把这小客栈都塞满了。十七郎安排人去照看伤者,看守尸首等,屠竹跟灵枢则去调度茶饭,跟店掌柜、里长一起安排房舍。 不消说,先安排了一间好些的给杨仪。 小甘陪着杨仪先进了房,给她擦脸漱口,杨仪连日马车内颠簸,坐在榻上,竟好像还在马车上般颠动不稳。 一会儿,屠竹送了热水进来,小甘捧入,让杨仪泡脚。 杨仪已经坐不住了,靠在床边假寐。 小甘的身体毕竟跟她不同,加上见了屠竹,越发精神,便蹲在地上给她洗脚。 杨仪虽闭着眼睛,心里却还谋划着,轻轻对小甘说:“待会儿你到外头……问问这里有药铺子没有。” 黎渊的伤口没有合适的药,这件事始终让杨仪牵心。 小甘道:“好,知道了。” “还有,你去看看黎渊……”杨仪眉头微皱,却有点担忧,她知道薛放跟黎渊不对付,还有点担心薛放误会了他。 小甘答应着,又问:“姑娘,这黎大哥,是什么人?他不是巡检司的,怎么会跟着咱们呢?我以前都没见过他。” 杨仪含糊道:“是、南边认识的。” 小甘笑道:“今晚上真真多亏了他,啧……要不然,真没法想象在十七爷赶来之前将怎样呢。” 正在这时,门上轻轻地一声响动。 小甘回头,竟见是薛放站在门口。 丫头一怔,刚要开口,薛放无声地对外指了指。 小甘还有些迟疑,看看杨仪,见她双眸闭着,似睡非睡,也没有再说什么话。 顷刻,杨仪又想到了一件:“对了,这里村落不大,未必有药铺,你不如去问问屠竹,他们兴许随身会带着药……取一点儿来也能应付。” 哗啦啦的水声响动,一只手握住她的脚,动作很轻地揉了两下。 却没应答。 杨仪以为小甘听着,加上自己也倦怠,便只叹道:“好了,你也累了,把水倒了去找药吧……再看看十七歇了没有。” 那只手握着她的脚,稍微用了几分力道。 杨仪突然感觉不太一样。 小甘的手很软,也不很大,但是这只手……竟好像把她整只脚都裹在掌心里,而且手指跟手掌仿佛还透着几分粗糙,刮在她的脚心里,有些细微的麻痒。 杨仪蓦地睁开双眼。 身子猛然一抖,杨仪失声:“十七!” 原来此刻蹲在面前的,哪里是小甘,竟然是薛放! 她一惊之下,垂眸看向水盆,见自己的脚被他拢在掌心……杨仪道:“你、你干什么!” 杨仪忙要将腿撤回,薛放道:“别动。” “十七……小甘呢?”杨仪着急,抬头才发现房门已经给掩上了,小甘并不在。 薛放低头道:“我给你洗又能怎样?难道我还不如那丫头?” 杨仪只得俯身去推他:“你别胡闹,谁叫你干这个了?” “我乐意的,不成吗?” 薛放一边说着,大手裹着她纤细的脚踝。 望着她莹白纤巧的玉足在自己的掌心,十七郎喉结吞动:“你再想想,我真没做过?” 若说给她洗脚,他确实没怎么做过,但这样的情形,却也有过,比如在那俇族山寨的时候,比如…… 薛放一边说着,一边用了两三分力道给她揉捏:“你自然知道,这脚上的穴道最多,我给你揉一揉,身上自然就舒坦了。” “行了,”杨仪看着他的动作,的脸上不知何时已经飞起了两朵红云,手推在他肩头,却哪里还有力气,半求饶似的说:“行了十七……” 薛放抬头看了她一眼,把自己的袍子撩起,就这样用袍摆给她把脚仔细地擦拭干净。 杨仪无地自容,只能由他,待他放手后就忙盘腿上了榻。 薛放却在她床边坐了,自己脱了靴子,把双脚也泡了泡。 这场景越发熟悉了。 杨仪下意识地向床内缩了缩,问:“小甘呢?” 薛放随口道:“谁知道,兴许……是跟屠竹一块儿去了吧。” “这……这可不行。”杨仪一惊:“他们不能……” 薛放回头:“你还有心替他们着想?再说了,他们两个好的那样,怎么不能?” “就是不能……” 薛放反而笑了:“你指的‘不能’是什么?是怕他们两个晚上搅出事来?就算真有个什么又怎样,回头立刻叫他们成亲就是。我看他两个都是巴不得的。” 杨仪听得一愣一愣的。 薛放却眼神一沉,竟冷笑道:“只是,如今你还是别想他们,我有账跟你算。” 杨仪听出他的语气不对:“怎么了?什么账?” 薛放还么开口,先冷哼了声。 杨仪打量他的神情,隐约猜也许是因为黎渊的事情。 于是说道:“你别恼,我也不知道小黎竟一路跟着,但这次多亏了他,你千万别有什么不必要的误会,他受伤不轻,我之前还想跟你找药呢……” “我还没问,你倒是自己说出来了?”薛放扭头盯着她,目光灼灼:“你怎么知道我是为他?” 杨仪疑惑:“不是为了这个?” 薛放把双脚挪出了水盆,稍微胡乱擦了擦,转身看向杨仪:“你是不是忘了跟我说一件事。” “什么?”杨仪实在想不起除了黎渊,自己还有什么可跟他交代的。 薛放眯起双眼:“方才我去找他,他说他本来能带你全身而退,是你逼着他回去救了小梅他们,是不是?” 杨仪一呆,旋即松了口气,她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呢……” “你还笑?”薛放倾身逼近:“你还不当回事、” 杨仪下意识往后一倾:“怎、怎么了?” 薛放盯着她的眼睛:“亏我先前在路上,还劝了你那么多话,原来你果真做了蠢事。” 杨仪不知所措。 薛放道:“那种情形下,你为什么要回去!假如黎渊没挡住那人,你知道会怎样?” “十七,”杨仪张了张口:“……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回去许是送死,但就算黎渊不回去,我也不能走。”杨仪扭开头:“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十几二十条人命为我而死。” 薛放的声音从嗓子里低低咆哮出来:“这就是糊涂!你若跟他们同死,他们岂不是白死了?!” 沉默。 薛放抚着她的脸,恨铁不成钢一样:“你怎么不懂这个道理,如果是我拼死要保护的人,就算我为她而死,至少能护她周全,那我便死也值得。” 杨仪闻言抬眸,突然想起他之前在路上说什么“马革裹尸”。 她摇头道:“如果我是被保护的那人,我宁愿同死,不愿独活。” 薛放磨了磨牙:“杨仪,我真生气了。” 杨仪心头一慌,目光在他面上逡巡,突然靠近过去,在薛放的唇上亲了亲。 薛放怔住。 “不说了,”杨仪轻声道:“我不想你因我而恼,也不想咱们争执……十七,别说了好么?” 薛放本恨恨地瞪着她,被她这一亲一劝,眼神便软了下来:“我也没想跟你争执,也不是真的生你的气,你自然知道。” “我知道你是担心我。” 薛放哼道:“你不知道。” 他的喉头一动,微微歪头吻了过来。 他如品尝无上甘霖或救命琼浆般,衔住香软的樱唇。 感觉那些香甜在唇齿间散开,于舌尖上徘徊,一直沁入了他的肺腑,乃至熨帖了三魂七魄。 不似之前般急迫,他耐着性子,细细品尝,犹如鱼戏莲叶间,翕合进退,极得其乐。 动作间,杨仪不知不觉被他一点一点推压到身后的床壁上,她只能闭着双眸,唇齿半张,同他共舞,任他索求。 不知过了多久,神志恍惚中,杨仪察觉薛放动作暂且停了。 可她耳畔的呼吸声,因为克制而高低断续。 杨仪微睁双眸。 薛放抄手过来搂住她的肩头,把她重新搂入怀中。 少年将头贴在她的肩头,感觉手底下杨仪单薄的身子,令他一阵心疼心悸。 薛放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务必要做到,不能有丝毫违背。” 他的声音还是不稳,带着几分惊心动魄的颤。 杨仪道:“你说。” 薛放道:“我要你答应,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形,你都要尽全力保住你自己。” 杨仪怔忪。 薛放在她的耳垂上亲了亲,又慢慢地捧住她的脸:“杨仪,你如今不单单是一个人了,你还有我。我要你应允我,以后若还遇到今夜这般的情形,你要赴险之前,先想想我。你要有个万一,我将如何?” 章节目录 第260章 二更君 小小的客栈瞬间拥入这么多人,房间都已经满了。 灵枢跟俞星臣一处,自己搭了两条凳子睡在俞大人身旁。 屠竹本是跟薛放一起,都已经弄好凳子了。 谁知十七郎去了杨仪房里,倒是小甘高高兴兴地跑了来。 屠竹有点不安,小声说:“我去跟他们挤挤,姐姐在这里就好了。” 除了俞星臣,薛放跟杨仪,其他的士兵们多数都是三四个人一间。 小甘急忙拉住屠竹:“我是老虎,能咬你不成?你要嫌我,我就去别的地方。” 屠竹忙拦着:“你要去哪儿?” 小甘哼道:“不知道,哪里不嫌我,我就去哪儿便是了。” 屠竹把她拉回来:“谁敢嫌姐姐……我只是,觉着我跟你同处一室,对你不妥……” 小甘“嗤”地笑了,伸手戳了戳屠竹的额头:“笨死了,”她悄悄地说:“十七爷现在不还是跟姑娘一块儿?要不然我怎么会来这里?” 屠竹抓了抓头,知道再推让就不好了。 忽然他看到地上放着的一盆水,方才刚打了水来要伺候薛放洗脚,谁知他竟跑了…… 屠竹便把水端到床边,俯身道:“这是新的水,姐姐快泡一泡脚,也去去乏。” 小甘才坐下,见他这样,忙一把拉住屠竹。 屠竹道:“怎么了?” 小甘看了他片刻:“哥哥在这儿坐着,咱们一起洗。” 屠竹红了脸:“这、这怎么使得……” 小甘道:“怎么使不得?”不由分说地拽着他,让他在自己身边坐了。 四只脚踩在水里,小甘起初还有点羞涩,但见屠竹比自己更怕羞,她就大胆起来,故意地用脚趾碰了碰他的。 见屠竹忙着躲避,小甘抿嘴一笑,越发顽劣,索性抬足踩住了他。 屠竹脸颊到耳根都红了起来,又不好怎样,小声求道:“好姐姐,别闹。” 小甘笑了一阵,悄悄地抓住他的手。 四目相对,屠竹刚要说话,小甘“嘘”了声。 在他还没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小甘倾身上前,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了会儿:“竹子哥哥的脸好红……心里在想什么?” 屠竹微微仰身:“没、没想什么。” 小甘道:“没想我吗?” 屠竹坐不住了。 正要站起来,小甘凑上前,轻轻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的,俞星臣的房间就在薛放跟杨仪的中间。 俞星臣的耳力当然没有灵枢那么灵光,但仿佛是心有灵犀,俞大人心里烦乱的很。 那两个泥人儿之前更衣的时候,放在了桌上,熄灯之后,便矗立在黑暗中,好像正默默地瞪视着他。 俞星臣看了几眼,实在受不了,爬起身来。 灵枢忙问:“大人何事?” 俞星臣道:“没什么。”从自己的衣袖里摸索出一块帕子,将那两个泥人盖住,才又回到榻上。 这两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俞星臣一时难以安枕,翻来覆去数次,才朦胧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听见隔壁有说话的声音,他起初并未在意,后来一个激灵,意识到什么,便转过身来。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总归夜正深沉。 俞星臣瞪着墙壁,一时却听不真切。 片刻,灵枢道:“大人勿惊,是十七爷跟仪姑娘……”他已经从长凳上跃起:“仪姑娘好像是要去看望梅副官。” 俞星臣听到他的前半句,眼睛都直了。 听到后面一句,却愣住:“看望……” 灵枢道:“仪姑娘担心小梅副官的伤。” 这会儿听见门扇的吱呀声响,俞星臣怔住,半天才问:“是什么时辰了?” 灵枢道:“才过二更天。” 那就是子时将到。 她必定也是劳乏了数日,又跟薛放小别重逢,在这个时辰,她竟然还有心惦记着那受伤的人。 俞星臣本以为她现在已经“忘乎所以”,怕是不知今夕何夕了。 原来是他肤浅。 俞星臣的心里泛起一丝异样之感,睡意竟在瞬间消退。 他披衣起身,来到门边上。 正门外轻微的脚步声响,俞星臣立住不动,只听薛放的声音道:“你好歹再多睡会儿……我去看看不就成了?” 杨仪道:“你只会看,又不会治。何况我先前已经睡了半个时辰,我跟你不一样,你还是多去歇会儿。” 薛放哼道:“你是跟我不一样,这样弱的身子只睡半个时辰,却叫我去歇会儿。你可真是成仙了!” 杨仪一笑:“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薛放道:“我陪你去看了,要是无恙,还得回来给我接着睡。” 杨仪沉默,薛放道:“听见了没有?” 她才无奈道:“听见了。对了……小黎在哪里?他的伤也得看一看。” “管他呢,”薛放的声音有点酸溜溜的:“他皮糙肉厚的,死不了。” “别这样说。”她劝阻了一句,“知道你嘴硬心软。” “别!”薛放赶紧否认:“我对男人从不心软。” 杨仪笑道:“哦,你对女孩儿心软是不是?” “我只……”他靠近过去,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 两人已经走的远了,声音又低,俞星臣本是听不见的。 但神乎其神的是,他竟猜到了薛放那句话说的是什么。 原来过于聪明,当真不是件好事。 杨仪先去梅湘生的房间查看。 这房内还有两名巡检司的差官,这会儿因为太累,都睡熟了,连薛放推开门都没听见。 室内已经熄了灯,薛放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了油灯捧了过来。 两个人蹑手蹑脚到了床前,查看小梅的情形。 小梅的呼吸有点急,杨仪摸了摸他的额头,只觉一片冷汗,又查看伤口。 当时她处理及时,为他将血止住,但毕竟受这样的重伤,此刻果真发起热来。 杨仪翻了翻搭帕里的药,找出一包人参败毒散:“只能先用这个镇一镇,这里没有药铺子,只能等明日进了海州再行用药。” 这时有一个士兵发现屋内有人,一下子坐了起来,薛放道:“是我!” 士兵揉了揉眼睛:“十七爷……?” 薛放道:“你既然醒了,去倒点儿热水,让小梅把这包药喝了。” 士兵这才知道是来给梅湘生看伤情的,忙去倒水。 杨仪又抽出一支银针,在烛火上烧过,给小梅往肩头的肩中穴,肩贞穴,天宗穴等几处穴道针灸了一遍。 她为了让小梅睡得安稳,免得醒来忍痛,便又针过他的神门穴,百会穴,又取了一颗朱砂安神丸叫给他服下。 弄完了这些,薛放叫那士兵看顾着,便跟杨仪先退了出来。 杨仪因又看过小梅的伤处,心事重重:“从此后就算保住性命,他缺了左臂,必定各种不便……” 薛放道:“再怎么不便,到底还有命在,他是个好男儿,不会就此倒下。” 杨仪看向薛放,知道他又怕自己多心,便道:“我知道了。我不会小看他。” 薛放握住她的手:“这就好,你不是还要去看黎渊么?”他看向角落的一间房,似笑非笑地:“我想他一定睡不着。” 杨仪疑惑地望了他一眼。 门内,却传来黎渊的冷笑声:“我自然是睡不着,里里外外的动静听的极清楚,你当然也知道。” 薛放有恃无恐:“我怕你听吗?” 黎渊沉默,顷刻才道:“可耻。” 薛放笑道:“随便你,爷高兴就行。” 杨仪似懂非懂:“在说什么?”她撇下薛放走到门口:“小黎,你的伤如何?”突然间闻到一股烧糊似的味道:“什么气息?” 黎渊道:“不要紧,我把伤口烫了烫。” 杨仪大惊,忙推开门入内,见黎渊背对自己,正在披衣,她正要上前,却给薛放从后拉住。 “药不是给了你么?”薛放皱眉看向黎渊,“怎么,你怕有毒?” 黎渊淡淡道:“我不用你的东西。” 杨仪呆了呆,才发现桌上果真放着一包药。 原来在她想让小甘跟屠竹讨药之前,薛放先一步想到,打发了屠竹给了黎渊。 没想到他竟然固执没用。 薛放脸色一沉。 杨仪忙拦住他不要他开口。 她转到黎渊身旁:“让我看看。”不等黎渊开口,杨仪将他衣衫打开,见伤口果真被烫的变了色,简直比先前更触目惊心:“你……何苦这样!” 黎渊道:“不打紧,你不用管。” “小黎!”杨仪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今晚上若不是黎渊,后果自然不堪设想,如今他负伤又受了这样的皮肉之苦,杨仪心头惊颤,愧疚难当。 薛放却狠狠地瞪了黎渊一眼:“今晚上你救了他们的情分,我记下了,迟早晚还给你。” 黎渊轻描淡写地:“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冲你。” “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冲我,”薛放道:“不过你也别想让她欠你的情。” 黎渊笃然般微笑:“是吗?” 薛放的眼中透出怒色,却把杨仪往身边拉过来:“我想你该知道什么叫‘夫妻一体’,她欠的就等于是我欠的。” 黎渊冷哼道:“她嫁你了吗?别叫我笑!” 薛放气急:“这次回京我们就成亲,你趁早快笑,到那时候便笑不出。” 黎渊道:“怎知道我笑不出,别说她现在没有嫁,就算嫁了,又如何?” 薛放目瞪口呆,看了黎渊半晌,咬牙切齿:“你小子是不是找死?我因为你今晚上做了一件好事,才忍着不跟你计较,你倒是巴不得凑上来……” 杨仪听他两个说话,都听愣了,直到这时忙抓住薛放:“说什么呢!” 薛放道:“你听见了他说的话了?为什么只拦着我?他说的那些混账话……难道不欠揍吗?” 杨仪道:“那是玩笑话,你何必当真?” 黎渊偏偏唯恐天下不乱:“那可不是玩笑话,是真心话。” 薛放瞠目结舌:“你听听!我要打死他,别拦我……” 黎渊分毫不惧:“来啊。” 薛放几乎出离愤怒:“你这个藏头露尾的臭小子……” 这会儿正是子时过半,万籁俱寂,他们两个起初还算低声,到最后已经吵嚷起来。这周围几间房里的人可算听得明白。 杨仪跺脚:“十七!” 薛放即刻噤声。 杨仪拧眉:“出来。”说着转身往外。 薛放指着黎渊,点了点,还是乖乖转身跟她到了外间。 黎渊又是一声轻哼。 薛放才出门,就见小甘跟屠竹站在廊下,正呆呆地望着两人。 而在俞星臣的房间门旁,俞大人似乎怕听错了,竟把房门开了半扇,光明正大的偷听。 杨仪抚了抚额头:“时候不早了,明日还要早起……屠竹,陪十七爷回去休息。” 又招手叫小甘:“走。” 薛放呆了呆,正欲开口,屠竹过来拉住他,有点无奈:“十七爷,走吧。” “这怎么像是我错了?岂有此理。”薛放嘀咕,又恨恨地看向黎渊的房间:“都怪这狡诈的小子。” 俞星臣的房间之中,隐约响起一声低笑。 薛放“嘶”了声,正欲回头,屠竹赶紧用了点儿力,好歹把他拖回去了。 次日,寅时左右,杨仪已经醒了。 小甘从外跑进来,见她懵懂翻身,便上前扶住:“姑娘!好事情。” 杨仪抬头:“什么好事?” 小甘喜形于色,说道:“刚才外头有海州那边儿来的人,说是那个食人怪已经被捉住了,且已经被打死了呢!从此大家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嗯?”杨仪诧异。 海州城。 陈献听说有人自称是京畿巡检司的来到之时,已经晚了,薛放等早已经离开。 不过陈献却也明白,就算他想放薛放俞星臣等进内,薛放也不会答应。 规矩立起来极难,要坏掉,却是一瞬间的事情。 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薛放是不会做坏了海州规矩的罪人的。 不过,就算没见到面儿,听说了他来到,陈献心里仍是一阵喜悦。 虽然是在漆黑的晚上,却仿佛已经看到了曙光在前。 前儿陈献正睡不安稳,又被吵醒。 急忙出门,询问究竟。 通报的士兵道:“是前门河道那里,有个船家被食人怪拖下了水,宁旅帅已经带人去了。” 陈献赶到前门河边,河道旁一溜儿火把光芒。 宁振正指挥人四处搜寻那食人怪,不料食人怪没找到,却从水中捞出一个人来。 此人正是那泊舟岸边的船家,身上血淋林地,两只手臂更是被咬的稀烂。 宁振跟陈献双双上前查看,不料那人突然动了动。 大家以为是诈尸,惊慌失措。 陈献眼珠转动,叫道:“莫慌,是他没死!” 当下有人上前按压控水,费了点功夫才把人救醒了。 一番折腾,到了天亮。 城内的人已经听说了此事,而那被食人怪啃伤了的人也终于恢复了几分理智。 据他说来,昨晚上他正在船头喝酒,突然间一道黑影从水里窜上来,竟把他生生地拖了下水。 他只记得那物死缠着自己,身上各处剧痛,又没法儿吸气,只以为必死无疑。 谁知竟死里逃生。 陈献问道:“可记得那食人怪的样子?” 船家支支唔唔,好像被吓呆:“不、不太清楚,只是看着很大,很吓人,一张血盆大口……” 陈献觉着有点怪:“你看见它的嘴了?” 船家心有余悸:“是、是……很大的一张嘴,牙齿有这么长……”他用手比量了一下。 宁振在旁问道:“那它逃到哪里去了,你可知道?” 船家摸摸头:“我那时候以为自己死了,哪里还有胆子看别的。” 陈献望着停靠在河岸边儿的船只,船头原本放着一张小桌子,此刻都被掀翻在地,有两个碗碟落在船板上,一样是些绿色的菜蔬,另一样却仿佛是卤肉般的东西。 十九郎扫了一眼,又看向那河道上,见碧绿的水向前延伸,一直从护城河通向了外头的灌河入海口。 此时巫知县跟牛仵作也相继赶到了。 牛仵作一看那船家,稍微失望:“没死人啊?那叫我来做什么。” 巫知县啧了声,忙问宁振情形如何。 宁旅帅才说了几句,见陈献在吩咐手下准备船只。 他忙过去:“陈大人,备船做什么?” 陈献道:“那食人怪是从水里出来的,先前宁旅帅又说岸上没发现此物痕迹,也许……它是藏身于水中的。我想顺着河道向前搜一搜,看看有无收获。” 宁旅帅觉着这话有理:“我先前怎么没有想到?”于是竟叫人多准备了几条船,每条船上四个巡差,沿着河道细细地搜查。 如此,把海州城内的六条河道都搜查了个仔仔细细,忙了足足一整天,可直到入夜,并无所获。 只有一名士兵提了一句,说是看到水面上仿佛有一道怪异的影子曳过,但只是转瞬即逝。 这日卯时将至,有个差役来禀告:“大人,有城外乡嚷嚷说是已经捉到了那食人怪!” 陈献闻讯跟宁旅帅飞马赶往城外,却见河湾处围着一大堆人,竟看不清是什么情形。 巡检司的差人忙分开人众,等看清地上之物,所有人都不寒而栗。 陈献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当亲眼目睹之时,仍是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这是什么怪物。” 十九郎以前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通体铁灰色,从头到尾巴仿佛披了一层坚硬的铠甲,尾巴又长又有力,长嘴尖尖地向前探了出去,爪子极为锋利,而牙齿雪亮。 此物显然已经被打死了,嘴巴张开,透出些许血迹,但这更增添了它的可怖,仿佛还能呲牙咧嘴起来咬人。 怪不得这些村民都远远地围绕着,并不敢靠前。 宁振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个手中握着钢叉的男子,指着那怪物又气又怕地说道:“大人,就是这个东西作怪!之前他差点儿把我们家小六子拽下水去!幸亏小六子叫喊起来,我发现的及时,又惊动了大家伙儿,大家齐心协力,好不容易把它打死了!” 旁边的人心有余悸:“可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在众人大惑不解的时候,一个年老白须的耄耋老者说道:“我知道这个,我知道……” 大家忙让开路,老者拄着拐杖上前,眯起眼睛又细看了一阵,颤巍巍地说道:“这个东西叫猪婆龙,我年青的时候,曾经见过两只,以前也听其他老人们说起过,总之几十年前曾经有过的……后来不知怎地就不见了。” 陈献看着那瞧着极其丑陋可怕之物,他虽也算见多识广,但毕竟是京城人士,湖泊河流里的东西,对他而言最熟悉的不过是能吃的鱼,哪里亲眼见过此等水居的怪物。 如此又长又大,若是站了起来,简直比一个人都要高壮。 如果说此物食人,只怕一百个人里有九十九个会相信,毕竟生得如此怪异可惧。但…… 陈献环顾周遭,这里是河道边沿,可之前的几宗食人案子,都是在海州城内发生的,难不成……真的是这怪从河道里潜入城内作案? 可明明有人说,是什么人身怪头的东西,总不成是这猪婆龙成了精,能够变化人身吧。 然而此物瞧着这样之大,确实像是个有年头的老“怪物”了,倒也说不准。 宁旅帅在旁道:‘陈大人,我看食人怪多半就是此物,昨日因为咱们在城内河道中搜寻,它受了惊,自然就游出了城,这才给人发现了。您说呢?’ 陈献问道:“宁旅帅之前曾经追踪过那食人怪,你觉着会是此物么?” 宁振先是摇头,继而又不确定:“我、也不好说。” 他追踪的时候,虽是晚间,但有几次看的分明,那怪物确实是人立而逃,除非现在这只猪婆龙能够站起来,否则……宁振很难相信跟那日自己亲眼目睹的是同一个“凶嫌”。 但百姓们显然都已经认定了是此物,甚至有人开始怀疑这猪婆龙已经成了精,所以才每每出来祸害人。 被食人之怪害苦了这么些日子,百姓们也很想把这件事快些解决!如今总算大有所获,且还有苦主指认,所以不由分说,一致都认定了是这猪婆龙。 宁振当然理解这种心情,甚至连他自己也巴不得真凶就是这猪婆龙,这样的话,海州才会尽快恢复平静。 陈献摸着下颌盯着地上死去的“怪物”,想到昨夜那被拖下水的船家,心想兴许可以让船家来认一认。 正想到这里,耳畔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叫声:“十九!” 陈十九郎惊喜交加,回头看时,见身后有一人正翻身从马背上下地,神采飞扬地向他一招手。 “十七哥!”陈献大喜过望,赶忙拔腿迎了上前。 章节目录 第261章 三更君 陈献喜出望外,赶忙上前迎住薛放:“十七哥,来得好快!” 两人一抱拳,拉住手,薛放往前一瞥:“天不亮就听人吵吵说捉到了食人之怪,真的是?” 陈献道:“这……尚未可知。” 说了两句话,陈献张望:“俞巡检怎么不见同来?” 薛放努了努嘴:“在后面跟着呢,丢不了。” 那河道村就在城郊三四里远,所以得知消息最快。正他们也要启程进城,很快便赶到事发之地。 只是将到之时,小梅的情形又有些不妥,杨仪便先去照看,薛放就先过来了。 这会儿两个人往前,陈献见宁振迎了过来,便对他道:“这是我们十七哥,他姓薛,单名一个‘放’字……或许宁旅帅听说过?” 宁振满眼惊艳:“薛十七郎,薛小侯爷?久仰大名!不想今日相见,实在荣幸之至!”他赶紧端正抱拳,躬身行礼。 薛放见他如此恭敬,却笑着一拍他的肩头:“罢了,我哪里那么多大名,倒是这里如何?” 宁振忙后退半步,请他上前观看:“众人说,就是此物作怪。” 陈献就把昨日那船夫被拖下水,几乎被弄死的事告诉了薛放。宁振补充:“因为陈旅帅建议搜查河道,昨日我等忙了一整天,想必此物潜伏水下,被惊动了之后便游了出来,却又在外间作怪,才被捉了个正着。” 薛放打量着那死去的猪婆龙,望着它鼓胀的肚皮,便上前轻轻地拍了拍。 宁振众人见他如此胆大,尽数咋舌。 陈献道:“十七哥,莫非……你觉着它肚子里有东西?总不会想打开看看吧?”他说着笑道:“虽然这东西已经死了,却仍是有些吓人,我可不敢,或许仪姐姐在……” 薛放回头,笑吟吟道:“你很希望她在这里吗?” 陈献眨了眨眼,忽然一震:“总不成……真的在吧?” 薛放没有回答,而是看向身后。 陈献忙转身,却见远远地官道上出来两辆车,几十匹马,其中一人正从车上跳下地,虽是男装,但看那轻盈纤细的身形,岂不正是杨仪? 十九郎惊喜过甚:“天,这是怎么说的!我的嘴是开过光么?” 宁振在旁跟着转头:“那是……哪一位?”他听陈献口口声声说“仪姐姐”,但目之所及,只看见一个身形瘦弱而容貌昳丽的男子,叫他不敢确信。 陈献笑道:“宁旅帅不知,但我告诉你这是本朝第一位女官,你该明白了吧?” “是太医杨家的那位大小姐?”宁振脱口而出,眼睛都瞪大了几分:“又是一位早就仰慕大名的人!” 薛放在旁瞥了他一眼。 昨日他被黎渊“伤”的不轻,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如今见宁振年青,样貌也还不差,心里天然地有了几分敌视。 此刻,杨仪已经向着这边走来,宁振见她行动间磊落大方,自有一股风流飘逸气度,不由倾倒,竟赞道:“真真是难得的奇人。” 却没发现旁边的薛放皱了眉。 陈献察觉,忍着笑,又忙迎了几步:“仪姐姐!” 杨仪含笑点头:“十九,真的捉到那食人怪了吗?” 陈献突然十分乖巧,道:“我正发愁呢,不知这是真凶还是疑犯,还跟十七哥说,姐姐在这儿恐怕就好办了……可巧姐姐就来了。” 此刻宁振也走过来,激动之情有点无法按捺:“杨侍医,久仰大名了。在下是海州巡检司旅帅宁振,是‘重振旗鼓’之振……” 杨仪拱手回礼:“久仰,宁旅帅有礼。” 薛放在旁,目光阴沉,尤其听到“重振旗鼓”,恨不得一脚把宁振踹开。 但他昨夜因跟黎渊“吵闹”而被杨仪“冷落”,倒也知道她的心意,故而竟没来搅扰,只在旁冷哼了声,暗自嘀咕。 杨仪瞥了他一眼。 陈献笑道:“仪姐姐,我知道你见多识广的,可不知见没见过此物?……要小心别吓到。” 杨仪正要过去,回头对小甘道:“你在这儿站着,别过去。” 小甘也害怕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于是乖乖地住脚。 陈献领着杨仪向前,杨仪慢慢地看到了地上的那怪异凶兽,一惊之下说道:“这……是猪婆龙?怎么出现在这里……” “仪姐姐果然知道?”陈献的眼睛都亮了:“以前见过?” 薛放哼道:“她什么不知道。”清清嗓子,对杨仪道:“仪儿,我说的对不对。” 杨仪听见一个新鲜称呼,讶异。 陈献也惊了惊:“仪……” 薛放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 陈十九乖觉,即刻知道这称呼不是他能够乱叫的。 杨仪奇怪地看了看薛放。 十七郎笑眯眯问:“你先前在哪里见过这个东西?” 杨仪方道:“我其实也没有亲眼见过,只是在书册里读到过,据说此物多在长江一带,此处按理说,本是……极少见的。” 陈献忙道:“方才那位老先生说,几十年前他们这儿确实有过,后来消失了,这一只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薛放道:“不管如何,先弄回城内,剖开看看?”他把声音放低,道:“我想,若此物惯常食人,肚子里一定有什么‘存货’,只要翻出诸如什么手指之类的东西,那恐怕就可以结案了。” 陈献,宁振,杨仪都听得清楚,三人同意。 于是宁振派人,将这猪婆龙抬上车,运回海州检验。 而那边,俞星臣远远地站着,并没有靠前,陈献反而快走几步到了跟前,同他寒暄了几句。 大家打道回城。 在杨仪薛放等查看食人怪的时候,屠竹按照杨仪的吩咐,先行一步,叫人领路,进城去海州药铺子抓药。 这边薛放等到了县衙,屠竹那里已经开始安置熬药。 而原本在县衙的京畿巡检司众人才听说了俞星臣的事,本半信半疑,直到见了俞星臣的面儿,大家错愕惊讶,也有几分真情流露。 俞星臣简略地将自己跟陈献的设计告诉了众人,又把沁州的情形略交代了,众人如梦初醒,纷纷看向陈献,或惊叹,或觉着愧疚。 何副将便埋怨:“这种大事,怎么好擅作主张,再说,就算是机密,好歹也跟我们透个消息,让我们白白伤心难过了这几天。” 俞星臣道:“不过是为演戏做全套,各位莫要怪责十九才好。” 何副将道:“却不是怪罪他,只是……先前我信以为真,便立刻修书回京告知了老将军,这会儿京城内只怕都知道了你的事,若是府里再有个波折之类,那、那我岂不是罪人了?” 陈献听到这里道:“这个却放心,我也早修书给了老将军,告知了真相,请他压下此事。故而京内此刻并不知道俞巡检如何。” “阿弥陀佛,这样最好!”何副将竟脱口而出念了一声佛,虽然还有点怪罪十九自作主张,但毕竟俞星臣无恙,这也算是皆大欢喜。 他们在这里会面之时,那边儿屠竹跟小甘等,照看伤者。 宁振跟薛放,陪着杨仪,将那猪婆龙送到了牛仵作的验房。 牛仵作正在廊下吞云吐雾,猛地看到几个士兵抬着这么大一个凶兽进来,不由站起身来:“好凶恶的猪婆龙。” 宁振见他认得,便道:“牛仵作见过?” 牛仵作啧啧称奇地打量着:“当然,我曾经去过洞庭,那边儿就有不少。” 说话间,他看向了薛放跟杨仪:“这两位是……” 宁振肃然道:“这位是京畿巡检司的薛十七爷,这位是京城太医院的杨侍医。” 牛仵作显然也极惊愕,目光在薛放跟杨仪之间徘徊,终于看向杨仪:“你就是那位女侍医?” 宁振忙对杨仪道:“这是牛仵作,是从海宁府借调来的。” 两个人各自点头致意。牛仵作望着那被抬进验房的猪婆龙道:“我听他们说捉到了食人怪,难不成就是这猪婆龙?可又把它弄来做什么?总不会是要吃它的肉吧。” 杨仪道:“吃它的肉?此物也能吃吗?” 牛仵作笑道:“按理说是不能的,我曾经在洞庭湖那边住过一段日子,那里有个传说,说是这猪婆龙是龙宫的神官,不可得罪,就算有人打死了它,也不敢吃它的肉,那样做会招致祸患。” 杨仪道:“我曾在一本书上看过类似的记载,说是这猪婆龙报复心极强,有人得罪了它,它就在那人过河的时候把船都掀翻了。当时只以为是传说,现在看来未必不真。” 毕竟这样的体型,若再长几年,一般的小船确实会给它掀翻。 牛仵作笑道:“果然不愧是杨侍医,这都知道。不过把这东西弄回来到底想干什么?如果真的要吃它的肉,那我可要先走了。” 他是个中年人,生得又糙,不修边幅。不是宁振那种小白脸行径,薛放觉着毫无威胁,便任由他跟杨仪你一言我一语。 听到这里,薛放才插嘴道:“谁要吃它的肉,生得这样难看,肉必定也不好吃,何况好好地又不缺一口吃食,干吗打它的主意。” 牛仵作笑道:“小侯爷的话很有道理,猪牛羊还吃不过来呢,非得想更新鲜的一口儿,也是烧得慌。” 薛放却道:“如今那些人说它是食人怪,如果它吃了人,人再吃它,那简直如同人吃人了……想想就够了。你只管先把它的肚子剖开,好好地翻一翻,看看到底有没有人的骨头、零件之类的东西,这样才可以判定它到底是不是食人怪。” 牛仵作连连点头:“说的是。不过这一只如此之大,总不会是成精了的吧,我若是把它弄开,它回头会不会找我报仇?” 杨仪道:“倘若它是食人怪,它伤人在先,咱们切开它,也是它罪有应得。倘若它不是,那就是被冤屈的,只要细细看过它所吃的东西,自然真相大白,那就可以给它洗脱罪名,它为何要报复呢?” 牛仵作笑道:“到底不愧是京城来的两位,都这般能言会道,我可是笨嘴拙舌,说不过你们。” 宁振迫不及待,杀气腾腾地说:“别管那么多,它只要祸害人,就饶它不得!若它记恨,只管找我就行了!” 他倒是想动手,可惜又担心这猪婆龙肚子里真有什么……他的力道不好掌握,再弄巧成拙。 于是牛仵作操刀,从猪婆龙身上看着相对比较软的肚皮着手,但就算是肚皮,皮质也十分坚硬,牛仵作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刺入一个缺口。 这一会儿,杨仪却看到了在房中靠内的那具尸首,——正是大前天陈献叫弄上来的,如今还陈列在那里。 牛仵作吭吭哧哧解剖猪婆龙的时候,杨仪走到墙边,这尸首上被牛仵作洒了好些驱虫的香料,裹了细麻布,却仍是有些挡不住那些苍蝇之类……气味跟形状都有些不妙。 薛放瞥了眼,想叫她回来,又怕打扰她。 宁振本正专注地望着猪婆龙的肚子,一眼看见杨仪过去,错愕。 他不晓得杨仪的厉害,只以为她单单弱弱又是个女子,哪里见过那些,别给吓着了。 宁振忙叫:“杨侍医别过去,那个不好看……” 杨仪充耳不闻,扫了眼,竟把尸首腿上的布掀开。 宁振却给吓一跳,正欲去拦阻。薛放抬手:“别动。”顺便瞪了他一眼。 这功夫,杨仪细看被啃噬过的伤口,那里凑着两只苍蝇,正如痴如醉地吮吸,隐约还有什么东西蠕蠕在动。 杨仪忽略那些令人不适的小虫,只看向尸首的腿骨,以及伤口的痕迹。 宁振被薛放拦住,不晓得小侯爷的眼神为何如此吓人。 他不能动,只呆呆地望着杨仪发怔。 宁旅帅没想到这么一个干净秀丽的女子,会毫不在意那尸首的龌龊跟气息难闻,且镇定自若毫不变色。 连正忙碌的牛仵作也忍不住抬眸看向杨仪。 薛放由不得走了过去:“怎么了?有什么不妥?”一眼看见伤口处的蠕动,忙不由分说地把杨仪带离:“还看什么?怪呕心的。” 牛仵作听到这里便道:“就是说呢!我原先把他放在井里,阴阴凉凉又有水汽,至少苍蝇不至于这么多,烂的也轻,那位陈小爷跟宁旅帅非得叫我把他放在这里,若还不赶紧埋了,哼……” 宁振反应过来:“罢了,干你的活儿吧。” 杨仪同薛放转了回来,又盯着猪婆龙的大嘴。 她试着比量了一下猪婆龙的牙齿,那枚前齿有她大半根手指之长,且极锋利。 这会儿牛仵作切着猪婆龙的肚子,宁振有些紧张地注视。 杨仪若有所思道:“我虽不知道这猪婆龙是不是食人怪,但是那边那位腿上的伤……绝对不是它咬出来的。” 宁振意外,牛仵作手一停,两人都看向杨仪。 薛放问:“如何知道?” 杨仪道:“那腿骨上的痕迹跟伤口的痕迹,跟猪婆龙不相干,若我看的没错,那是人的嘴咬出来的。” 宁振大惊:“人?这……怎么可能呢!” 牛仵作却深吸了一口气,嘴里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 他手上再度用力,终于把猪婆龙的肚子完全剖开,血水一涌而出,顺着桌子滴滴答答,同样滚出来的还有几样脏器,最显眼的是硕大而隆起、黏糊糊的……那是猪婆龙的胃,里头显然是有东西,才会如此的巨大。 薛放忙把杨仪往后拉了拉。 宁振只觉着惊心动魄,正这会儿,门口上人影一晃。 原来是陈献到了,一看这情形,十九郎摩拳擦掌:“还好我没有来迟。” 牛仵作换了一把刀,咬了咬牙,重新上前将猪婆龙的胃小心翼翼地切开。 而随着那胃被打开,里头的物件冒了出来,湿漉漉,圆滚滚,又仿佛有点毛茸茸的,黑白不均。 冷眼一看,活像是个被泡了太久的人头。 章节目录 第262章 一只加更君 要不是知道杨仪的脾性,薛放真想给她捂住眼睛,最好是把她搂进怀里。 不过,杨仪虽用不着,薛放心想,要是反过来也是可以的。 可惜这些话无人知晓。 杨仪正盯着那猪婆龙胃里翻出来的东西细看,可惜了那种专注的眼神,竟是盯着一只凶兽。 同样大感兴趣的还有陈献,起初他睁大双眼:“这难道是颗人头?” 牛仵作在旁端详了会儿:“不,这不是。” 杨仪抱着双臂道:“确实不是。” 宁振正捂着口鼻,碍于自己的身份,不好就夺路而逃。 又见其他几位岿然不动如泰山,他也只能强作镇定,站在薛放陈献身旁。 此刻听他们说不是,忙问:“不是人头,又是什么?” 陈献耐不住,靠近了仔细一打量,哑然失笑:“这……哈,真真吓了人半死,竟是这个东西!” 薛放不愿意去看,只悄悄地靠近杨仪耳畔低低地问:“姐姐,那是什么?” 杨仪察觉他的气息喷在脸颊跟耳畔,转头对上他的目光:“你细看,是有翎毛的。” “翎毛?”薛放双眼微睁:“难不成这是个……” 这会儿牛仵作已经又取了一把钩子,用刀把那物拨拉了会儿。 原本被鳄鱼胃中的粘液包裹的东西总算有点舒展的意思,散开,露出了长长的脖颈,耷拉的翅膀,原本肥嘟嘟的躯体……这竟然是一只蜷缩一团的水鸟! 宁振先松了口气:“果真不是人头。” 他本不是胆小的人,可方才那一瞬,把他惊的够呛。 陈献摸着下颌:“再看看还没有别的?” 牛仵作小心翼翼地搜检猪婆龙的胃,找来找去,又翻出了半是消化了的鱼、虾等物,其间竟还有三只烂乎乎的青蛙,一只灰皮的老鼠。 陈献道:“这家伙还挺能吃……这都是什么吃进去的?” 牛仵作估摸着说道:“这水鸟带毛,消化不易,可看这架势,应该是有个两天左右,这两只青蛙跟鱼大概是最近才吞入。” 一边说话,一边拨弄,却并没有看到可疑的人的肉、肢体之类。 但也非是一无所获,牛仵作用钩子挑着一块不很大,黏糊糊的东西:“有了。” 陈献定睛:“这又是什么?” 牛仵作道:“是一块布料。” 宁振的双眼圆睁,猛地想了起来:“这衣料……我记得昨日被拽下河道的那船夫身上穿的就是这种!若不错的话,可见昨儿作恶的就是它了!” 他看向陈献跟薛放,道:“我去确认。”竟着急转身去了。 剩下几人面面相觑,牛仵作说道:“虽说它胃里没有别的东西,不过这两天也没听说食人案子,想必之前就算吃过人,这段时间也消化了,无从取证。只是有了这衣裳碎片,如果真是昨日遇袭那船工的,兴许它还真是食人怪呢。” 薛放道:“倒也未必。” 大家又都看他,薛放道:“这只能证明它昨日袭击过那船工,毕竟方才……那具尸首上的痕迹可是人之所为。” 牛仵作好奇起来,看向杨仪:“杨侍医,为何确定那是人嘴咬出来的?” 杨仪道:“人的牙齿跟动物的牙齿自是不同,我方才看过,腿骨上最明显的两道痕迹,显然是人的前齿所留下的。只是……” 薛放见她有疑虑之色:“只是怎么?” 杨仪回头扫了一眼那重被盖住的尸身,思忖着皱眉:“只是姿势过于古怪。” 牛仵作满面疑惑。旁边陈献问:“仪姐姐,你指的什么姿势?” 薛放不由瞪向他,却见陈献满脸无辜。 杨仪心无旁骛,问牛仵作:“只有这一具尸首么?” 牛仵作道:“多的很,只是这样的天气如何存的下?这一具也要赶快料理了。不过其他的验尸尸格,我都存在县衙,杨侍医若感兴趣只管去翻阅。” 杨仪道:“多谢。” 牛仵作问道:“方才杨侍医说尸首的姿势古怪?我为何没发现呢?” 杨仪一笑:“不是尸首,是他的伤……确切地说是那齿痕的方位。” 牛仵作皱眉。陈献等不得:“仪姐姐,齿痕的方位又有什么讲究?” 杨仪转身要走过去,薛放拉住:“别去,你说他也能听懂。” 杨仪想了想,只得抬手比着说道:“比方说这是他的腿骨,可那齿痕,是横着咬下来的。” “横着?” “对,”杨仪皱眉,尽量细想:“这尸首要是站着的话,留下这种痕迹非常难,除非是那凶手趴在地上的姿势才能咬留下来。当然……假如这尸首是倒在地上被啃咬,或许、还能说得通。” 陈献听着她说话,自己也跟着比划,仿佛在找合适的方位下嘴。 牛仵作一笑道:“确实,那尸首应该是先给活活吓死,又给啃噬的,这倒也说得通。” 大家说了这会儿,薛放道:“差不多了,走吧。” 这屋内的气味确实难闻,牛仵作望着桌上的猪婆龙:“这也该用不着了吧?把它埋了?” 薛放见杨仪没出声,便道:“回头我叫士兵来,先抬出去埋了了事。” 牛仵作道:“十七爷,别忘了那具尸首也一起埋了吧,留在这里太造孽,这么天热,再多几天只怕真的就聚气成毒了。” 杨仪听到“聚气成毒”四字,微微一震。 牛仵作对上她的眼神,一笑:“杨侍医该知道吧?尸气尸毒凝聚,有可能成为疫毒……那可了不得呢。” 杨仪点头,薛放见她同意,就说:“那就照你说的办。” 三人离开验房,往前而行。陈献道:“既然那死人是人的牙口咬出来的,那就奇怪了,猪婆龙为何袭击那人……之前又到底吃没吃人?也是谜,难道这案子里有两个凶手,一个是猪婆龙,另一个是……人?” 杨仪思忖的是,天热尸首不易保存,不然的话,多看几具,兴许会找出端倪。 正想着,只听薛放问陈献:“昨儿那个遇袭的船工是怎么回事?” 陈献道:“据说他是晚上在船上喝酒,那猪婆龙突然就从水里跳出来,把他拉了下去,救上来的时候还以为是死了,两只胳膊血淋淋的,方才那胃里的袖子可能是那时候被撕扯进去的。怎么了十七哥?” 薛放道:“我们查的是食人怪,可这猪婆龙……方才仵作说,那只水鸟是两天左右,那就是在他袭击人之前就已经吞吃入腹了。 陈十九郎道:“是啊……那么大一只水鸟它居然能整个囫囵吞下去。” 杨仪却道:“十七,你的意思是,它吃了那么大只水鸟,本来饱腹,不会再去吃人?” 薛放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陈献一愣:“这……倒也未必吧?比如山中的老虎豹子狼,有时候就算吃饱了,也会去追人的。而且方才在城外打死他的那些村民们也说了,它差点把一个小孩儿拉入水中。之前还吃掉过一个小孩儿的手指。” 杨仪起初还静静听着,到最后皱眉:“吃小孩的手指?” 陈献道:“是啊,还有一个出海打渔的,失了踪,次日发现被啃的破破烂烂。自然也是它所为……更别提其他案子了。” 杨仪笑着摇了摇头。 陈献问:“仪姐姐,怎么了?” 杨仪道:“别的我不敢说,但你想想看,猪婆龙的嘴那样大,它张开嘴,就一定是大损伤,怎么可能只咬去小孩的一根手指?” 陈献眨了眨眼,回想猪婆龙那张血盆大口:“呃,万一那么凑巧,就给它的前牙齿磕碰去了呢?” 薛放道:“哪来的那么些凑巧。多大的孩子?那只水鸟它都能不费吹灰之力吞下,万一是个两三岁的小孩儿,只怕整个还拽进去了呢!一根手指对它来说塞牙缝都不够。” 陈献灵机一动:“十七哥,他们如今说是猪婆龙成了精,你想,要是它真的成了精怪,就能幻化出人形出来作案,这样就说得通了……还有仪姐姐刚才说的那人腿上的牙齿痕,也就得了解释了!就是这家伙变化成人咬出来的!” 杨仪笑道:“这是案子,岂可用怪力乱神的说法解释?” 薛放也笑:“你怕是疯了。” 这会儿到了前厅,杨仪想起一件事:“你们忙,我去看看小梅大人。” 薛放回头看她,忍了忍,还是忍不住:“不许去看黎渊。” 杨仪跟他对视:“你消停些吧。” 薛放不依不饶:“总之不许!” 最终杨仪横了他一眼,自己走开。 陈献在后小声对他笑道:“十七哥,这如何了得?” “什么如何了得?” “你这分明是管不了仪姐姐,两口子的事情,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我担心你们成亲后,你总被仪姐姐欺负。” 薛放的眼睛瞪了瞪,最后却反而笑了:“那又怎样?我又不是被欺负不起,这是理所应当的。难道还要我去欺负她?” 陈献目瞪口呆:“十七哥!” 薛放道:“你不懂,等你……”他本来随口想说“等你成亲后就知道”,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还没成亲,便笑道:“等你再大点儿就懂了。” 说了这句,见灵枢在前头探头,薛放叫道:“灵枢,你家主子呢。” 灵枢忙道:“十七爷,十九爷,大人正在明厅那里,叫人调了案子的相关卷宗在翻看。” 薛放眼睛一亮,拉着陈献往那边儿走,一边走一边说道:“看卷宗还得俞巡检,你不知道……他简直是个卷宗耙犁……” 陈献觉着这个比方十分新奇:“什么是卷宗耙犁?” 薛放道:“你不懂?就是地里用的那种拉来拉去,拨草根下种子的东西,就如同梳头的梳子,他最能从那些档册文卷里梳理出有用的,所以我这么说。” “俞巡检明明是那样端雅正经的人物,你竟这样糟蹋他。”陈献嘴里说着公道话,却也笑的开心。 灵枢在旁暗暗叹气。 杨仪到了后衙,屠竹已经按照她的安排,抓了桂枝黄芪汤,阳和汤,给梅湘生熬了喝。又弄了些十灰止血散,金创药等。 期间小梅醒来过,仍是疼的难受,脸色发白。杨仪过来看时,他正疼的哼哼。 杨仪试了试他的额头,还好热散了好些。 小梅看到她,勉强地一笑:“杨侍医。”他听说了杨仪昨晚上不睡去探望的事,“不必挂念,我……无碍。” 杨仪心头隐隐作痛,柔声问:“疼的厉害?如果受不了,我去弄一副麻药……” “不用,”小梅忙道:“我能受了,先前喝了药,已经觉着好多了。” 杨仪点点头,给他擦擦鬓边的汗:“十七爷说,你是个好男儿,一定可以熬过去……” 小梅惊愕:“十七爷、是这么说的?” 杨仪微微一笑:“是啊,他还叫我别小看了你呢。” 眼睁睁地,梅湘生的眼睛就红了,一层泪涌了上来。 他本来疼的灵魂出窍,但是听了这句话,却忽然间仿佛忘记了那些折磨人欲死的剧痛:“十七爷……原谅我了么。” 杨仪不晓得这件事,就只宽慰道:“他怎会怪你?你只管放心,好好地养身子,一切……都会好的。” 泪从小梅的眼角流出来:“我知道了。多谢杨侍医。” 杨仪从小梅的房内走出来,转头擦了擦眼角。 屠竹守在这里,小甘却在看着黎渊。 昨晚上黎渊宁肯不用薛放给的药,自己处理了伤口,杨仪一想起这个就揪心。 此刻收敛心神忙又去看,正在廊下走着,便听见小甘隐隐说道:“十七爷的脾气急,但是个口硬心软的,只要说几句话好话,他自然会对人好,你何苦总去招惹他呢?” 黎渊淡淡道:“你们怕他,我却不怕。” 小甘笑:“这怎么又说到怕呢?当然,起初不知道十七爷的为人,确实是有些惧怕,但是越知道他,越是敬爱罢了。” “哼。”黎渊冷笑:“那是你们的见识,还有,别说我没提醒过,你要是当他是个好人,就大错特错了!” 小甘闷闷道:“你对十七爷有成见,是……因为我们姑娘吗?” 黎渊沉默。 小甘来了兴致:“你……你真的喜欢我们姑娘?” 杨仪听到这里,觉着小甘实在不该问这种话,自己更加不该再听下去了。 刚要出声制止,就听见黎渊道:“我喜欢她,早就喜欢她了,在南边的时候……那个姓薛的还不知道她是女子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她了。” 杨仪感觉像是有人迎面给了她一掌,令人窒息,竟没法再往前迈步。 小甘似乎也惊呆了。 过了片刻才小声地说道:“可、可这是没着落的呀,我们姑娘喜欢的是十七爷……而且杨家跟薛家,可要很快谈婚论嫁了。” 黎渊道:“那又怎样。” 小甘想起昨夜在他房门外听见的他跟薛放的争执,一急:“你怎么不懂呢?” 杨仪咳嗽。 小甘这才惊起,赶忙往外:“姑娘,你什么时候来了?” 杨仪道:“让你在这里看着人,留心他的伤,磨什么牙?” 小甘不敢说话。 杨仪迟疑片刻,还是迈步走了入内。 俞星臣从中午一直看到掌灯时分。 这案子涉及的伤者极多,起初本来零零星星,后来爆出了有食人之怪,于是报案的人迅速增多,那些卷宗几乎有半人之高,有用的没用的,都掺杂在一起。 本来薛放跟陈献还帮着他一起看,两个人看了半个时辰,不约而同的眼迷头晕。 他们跟前的桌上,放着有限的几份薄薄的纸,而俞星臣那边儿,卷宗高的遮住了他半张脸。 陈献向薛放低低咳嗽了声,薛放同他对视,心有灵犀,悄悄地起身。 两个人蹑手蹑脚出门,背后俞星臣瞥了眼他们两个,也没出声。 灵枢送了一碗汤药来,俞星臣闻出气味不对,信口问道:“怎么是药?哪里来的?” “是杨侍医叫给大人送来的,补中益气汤。” 俞星臣的手一松,一份卷子掉了下来。 他转头看着那碗淡色的汤药,眼珠在瞬间凝在上头不动了。 灵枢有点不安,清清嗓子:“大人,还是用一碗吧。杨侍医说,对大人有好处的。” 其实杨仪没有这么说过,她只是在安排给小梅、黎渊,以及其他受伤的人的汤药的时候,“顺便”也给俞星臣这个“死而复生”的人安排了一份,只叫屠竹送来,并没有说别的。 俞星臣听着他那句“对大人有好处”,喉头微动,便将汤药端了过来,浅浅喝了口。 人参的味道甚浓,而在这底下,是当归跟甘草的微微甜,那点属于补药的微甜,简直催的人心里发酸。 俞星臣垂眸,慢慢地一口一口,大口喝光。 然后他抓起一份卷宗抬高,慢慢地竟遮住了脸。 到了亥时,陈献跟薛放从外回来,见明厅内还亮着灯光。 薛放叫了一个士兵来,把一包东西递给他,让送去给杨侍医。 他自己提着一个小包,便跟陈献进了厅,却见俞星臣并没有在看卷宗,而是靠在那张大太师椅上,双眸微闭,脸色如雪。 薛放道:“哎哟,俞大人是累的昏死、晕厥?还是怎样?” 十九道:“十七哥,休要玩笑,大人恐怕是累了,假寐一会儿。” 薛放走到跟前,抬手在俞星臣的眼前晃动,见他没有反应,就又去试探他的鼻息。 冷不防俞星臣睁开眼睛,抬眸直直地望着十七郎。 薛放把手指收回,嘿嘿道:“俞大人,你看我多关心你。” 俞星臣不理他,淡淡地问:“两位去了何处?”他依稀闻到两人身上有点儿酒气。 薛放把手里拎着的那小包东西摇晃了一下,放在俞星臣跟前,道:“我们可没有游手好闲,去弄清楚了一件事。” “何事?”俞星臣垂眸打量那个油纸包,竟不知那是何物。 此刻小厮送了茶来,陈献先端了一杯给薛放,自己才忙喝了口,说道:“就是昨儿的那只猪婆龙为何要袭击那个船家。” 俞星臣问道:“为何?” 陈献冷笑道:“先前案发,他的船上一片狼藉,我看到船板上散落着些青菜,还有一块儿模样有点怪异的肉,当时没多想,后来跟十七哥说起来……有人吃猪婆龙的肉,我便回去又问了一遍。” 那船家本就心怀鬼胎,被陈献喝问,当即便招认了。 原来日前,他无意中从河道里捉到一只小猪婆龙,因为嘴馋,便偷偷将它杀了……那肉就是小猪婆龙的肉。 谁知那夜正在享用,冷不防那只大的猪婆龙从水底跃起,竟是生生把他拽入水中!几乎丧命! 现在想想……兴许那只小猪婆龙,就是这只大的的孩子,那猪婆龙咬拽船家,是为了给她的子嗣报仇。 章节目录 第263章 二更君 先前杨仪就说过,猪婆龙是很记仇的,何况是杀子之仇。 其实那船夫被拽下河后,就猜到是这个缘故,只是不敢说出来。 毕竟他觉着自己吃了猪婆龙肉,如今被拽下水几乎一命呜呼,可见已是招了灾祸,恐怕众人指指点点,又哪里敢再张扬。 俞星臣听他们说完,终于没忍住,指着桌上那一个油纸包问:“这是何物?” 薛放道:“打开瞧瞧,又没有藏着咬手的东西。” 俞星臣只得动手将它拆开,一股淡淡薄荷香扑面而来,雪白如玉,一片片地。 薛放道:“这是本地特色的清凉糕,我跟十九在外头看见,特意给俞大人买的。”他笑出几分慈眉善目的意思,仿佛做了好事可以表扬:“暑热的时候吃最好。” 俞星臣盯着那物看了会儿,“哦”了声:“多谢。” 薛放瞪着:“你不尝尝?” 俞星臣道:“我不很喜欢吃糕点。” 十七郎转头看陈献,低声嘀咕:“看吧,早知道就别分给他。人家不领情。” 陈献笑道:“俞大人好歹尝尝,毕竟是本地特色,十七哥还买了些给仪姐姐送了去呢。仪姐姐是最爱这薄荷味儿的……是不是,十七哥?” 薛放道:“你说这个做什么?” 俞星臣思忖着拈了一块,果真有几分清凉细甜在舌尖散开。 陈献笑问:“可中意?” 俞星臣点点头,是首肯之意:“甚好。” 此刻有小厮送了茶上来,薛放左顾右盼:“怎么不见灵枢?” 俞星臣吃了口茶:“有点事,他去办了。” 薛放问:“什么事?” 俞星臣瞥了瞥他,却没有回答,只道:“我把这些卷宗大略地看了一遍,梳理出三等来。” 薛放见他避而不答,微微皱眉。 陈十九郎却问道:“什么叫做三等?” 俞星臣抬手指点了点桌上的三摞卷宗:“根据案情、受害之人、以及旁证之人等,加以分类。” 薛放疑惑地拿起其中一份,忽然对陈献一招手。 十九郎凑上来,见竟是那个小孩儿手指被咬掉的那件。 陈献便问俞星臣:“不知是那三等?这个又是……” 俞星臣道:“这几个案子,大多都是捕风捉影,不实之词。” 陈献惊讶:“为何这样说?” 俞星臣道:“比如其中那一件,打渔之人晚上掉进海中,次日被发现遍体鳞伤,以及幼儿被咬掉了手指,认为是食人怪所为,这些都不真。” 薛放笑对陈献道:“你瞧瞧,人家足不出户,把我们在外头跑断了腿都才弄明白的事情都断清楚了。” 两人对视而笑。 俞星臣听的奇怪:“怎么……两位去查这些事了?” 陈献道:“也不算都查了,只是捡着几件,比如这孩子的手指被咬掉的事略打听了一番。” 俞星臣问如何。 先前杨仪跟陈献说,那孩子的手指并非猪婆龙所为。 薛放因为看不下那些卷宗,跟陈献一拍即合跑到外头,他们自然也不是去玩闹的,这一路走下来,查证了好几件事。 比如在那受伤孩童的村落。 有几个老人家坐在村头上正闲话,看到他们两个少年走过来,无数双眼睛好奇盯着。 陈献仗着一张脸讨喜,立刻凑过去套近乎,那些老头子喜欢他口齿伶俐,样貌又好,简直有问必答。 据那些老人家说,早些年,经常能看到有几条猪婆龙趴在河道上睡觉,虽然生得凶猛,但是极少见他们主动去咬人。 后来有一个本地的莽汉,因喝醉了酒,非得去逗弄一只猪婆龙,竟不幸给它咬伤而死。 消息散开,不明真相之人便以为猪婆龙吃人,于是人人喊打,猪婆龙就慢慢绝迹。 至于最近吵得沸沸扬扬的食人怪,他们并没有见过食人怪出没,但是虽于村子里的小孩儿手指没了的事,他们自有看法。 原来在他们小时候,家里常常教导,不让去河边探头探脑地,因为河水里常常会有诸如大王八,以及凶猛的黑鱼等出没。 莫说手指头,直接把人的手臂咬断都是有的。 薛放道:“那些老人们说,那孩子的手指,应该是河里的王八或是黑鱼给咬了去,毕竟那些东西的牙口也十分锋利。不是什么猪婆龙,也不是食人怪,只是那家人受了惊吓,便不由分说是食人怪,那小孩子还不会说话,又吓呆了,自然不能辩解。” 十九郎道:“还有那个小六子的事,更加明白。” 也多亏了陈十九郎天生一张亲和无害的脸,那小孩儿把他当成了大哥哥,倒也说出了实话。 原来今日他在河边玩耍,一个失足站立不稳,自己从河道上滑落下去。 正在挣扎呼叫的时候,看见前方不远处是那个猪婆龙,大概是受到了惊吓,正慢慢游动。 谁知这小六子的父亲等人看见,又想起昨日食人怪把人拽下河差点咬吃的事情,顿时以为食人怪又来害人,便叫嚷起来,大家七手八脚地把猪婆龙打死了。 薛放提起来还满脸不忿,道:“明明跟那只猪婆龙不相干,却赖成是它,这猪婆龙死的何其冤枉。” 陈献也说:“可不是么?本来是想报杀子之仇,仇没报成,自己也丢了性命。我看这猪婆龙倒不可怕,还是人比较可怕些。” 俞星臣听他们办了这许多事,倒是小看了他们。 又听了这般话,便一笑:“倒也不必如此偏激,毕竟如今律法没有定不能捕杀猪婆龙,但这猪婆龙伤人,自然就容不得它。” 薛放哼了声。 陈献则问:“方才说了一等捕风捉影的这一类,俞巡检的分析,跟我们调查所得倒是不谋而合。那还有这两等是怎样?” 俞星臣指了指中间的那一堆:“这几件……”他的眼中流露思忖之色:“这几个,并没有真正看到食人怪咬人的目击之人,而只是发现了尸首,以及尸首上的痕迹。” 这几桩案子之中,其中一个,就是杨仪薛放他们在验房看的那腿上残缺之人,牛仵作判断是被活活吓死、然后啃食过的。 另外是一名地里干活的老者,被发现之时也已经身亡,仵作检验才发现,臀上也有给啃食过的痕迹。 还有一位,是一个因病身亡的,身上同样有类似痕迹。 诸如此类。 薛放跟陈献两个翻看了会儿:“没有人证也单独列出来?” 俞星臣道:“这几件……暂且压下不管。真正需要在意的,是这几个有目击人证的案子。” 毕竟涉案的太多,如果一一调查,人手都不够,线索也未免杂乱。 俞星臣直击要处。 他指着右手边的那一堆案卷:“食人怪的传说在海州流传有了一段时日,但凡提起来,人人色变,可真正坐实食人怪出现的,正是这三件案子,毕竟有人亲眼见到了食人怪,其中一件还有宁旅帅目睹。” 陈献点头:“我听宁旅帅说过,那日他追着食人怪几乎到了县衙周围。幸而那怪没闯入县衙惊动内眷。” “县衙……”俞星臣抬眸看了他一会儿,重新垂眼道:“按照这几个案子的人证供述,这食人怪乃是人身兽首的怪物,根据死者伤口显示,应该是有极锋利的爪牙,才能瞬间撕开死者喉咙,而且……他必定对海州城内的巷道极为熟悉。竟连宁旅帅也会跟丢。” 薛放跟陈献两个认真听着,十九郎不由问道:“俞巡检,你觉着是真有这种怪物,或者是……人?” 俞星臣微微皱眉:“嗯?” 陈献道:“哦,你大概不知道,仪姐姐先前在验房内查看过那唯一的一具尸首,尸首腿上的伤,是人的牙齿啃噬咬下的,她的判断自然不会错。” 俞星臣惊愕:“是么?……人的牙齿?” 此刻外头报说,巫知县跟宁旅帅两人前来。 原来方才巫知县已经来过了几次,本来是想请俞星臣跟薛放等去吃晚饭,不料俞星臣只顾看那些卷册,而薛放跟陈献又在外头溜达,所以暂且不敢打扰。 此刻听说薛放陈献回来了,这才赶忙过来相请。 巫知县道:“从早上进门,三位一直忙于公务,我跟宁旅帅都很过意不去,如今天色已晚,晚饭也成了夜宵,还请三位务必赏光,就移驾到本县后衙,简简单单的,如何?” 宁振也道:“俞巡检、小侯爷,小陈大人千万不要推辞,毕竟入乡随俗,何况几位都是为了海州之案而来,且叫我们尽一尽心意。” 薛放跟陈献两个方才在外头吃了点东西,本来不饿,可俞星臣却劳了一天,又见宁振跟巫知县这样盛情,便起身同俞星臣前往。 大家出明厅的时候,只听见远处一声闷雷,微微有风,带着些湿润潮气。 巫知县仰头道:“这莫不是有雨吧……”忽然问俞星臣:“之前的何副将几位,怎么不在?” 宁振本没有在意,听巫知县问起来,才意识到,忙看向俞星臣。 薛放跟陈献却也不知此事。 俞星臣正也在看天色,闻言道:“哦,是有一件私事,他们得离开两日,不打紧。” 薛放打量他,心里想着方才他说灵枢不在的事,狐疑。 巫知县却极有分寸,没有追问下去。 大家来到了县衙后厅,此刻丫鬟陆续而入,桌上已经有饭菜摆放整齐。 海州这边的菜系,跟金陵那边一脉相承,多偏清淡口味,但海州因临海,海鲜最多。 桌上摆着的是清蒸黄花鱼,凤尾虾,松鼠鳜鱼,水晶肘子,又有一道美人肝,白切鸡,生腌螃蟹,以及鱼丸汤。 薛放扫了眼,心里惦记着杨仪不知吃没吃晚饭。 正在思忖,巫知县扬首看去,笑道:“杨侍医到了,还是小女比我顶用。” 原来他方才派人去请杨仪,杨仪并不肯来。竟是他的女儿巫小姐亲自前往,兴许是巫姑娘口才了得,杨仪竟随她来了。 薛放一喜,却把巫知县后面这句忽略了。 忙抬头看向院门口处,果然见几道身影走了进来。 他最关注的自然是杨仪,至于杨仪身边之人,不过简单地瞥了眼。 陈献却看得很清楚,在杨仪身旁的,是个身材娇小容貌秀美的女子,正是那天晚上自己跟宁振一起、偶遇的那位巫知县的爱女,巫捣衣。 只见巫捣衣似乎边走边跟杨仪说话,声音清柔,十分动听。 巫捣衣陪着杨仪来到厅门口,也看见了众人都在厅内,她并不怯场,只微微地一笑欠身,当作行礼。 巫知县笑道:“今夜的菜色,都是小女拟定张罗,俞巡检,小侯爷,小陈大人,杨侍医,莫要嫌弃简薄。请落座吧。” 陈献道:“色香味俱全,一看便是极好的。只是巫知县为何只相让我们,宁旅帅呢?” 巫知县呵呵笑了两声:“宁旅帅毕竟是海州人,之前也来过几次,故而不必相让。” 宁振也道:“正是如此,各位才是远来是客,我跟巫知县少不得一尽地主之谊。请。” 薛放这会儿暗暗地把杨仪拉到自己身边去:“你没吃晚饭?” 杨仪小声道:“先前你送的糕点,我吃了两块儿,倒还好。那是什么糕?” 薛放道:“一种是清凉糕,一种是云片糕,一种是如意凉糕,我也不知道你爱吃哪个,就都弄了点儿。” 杨仪微笑道:“那薄荷味的必定是清凉糕了,我吃了两片,让小甘送去给小梅大人吃,这正适合他。” 薛放垂着手臂,却在桌下把杨仪的手一抄,轻轻地握了握。 这会儿众人寒暄落座,巫捣衣行了礼,嫣然微笑:“各位慢用,不打扰了。” 她徐徐退下,杨仪抬头看过去。 而此刻席中,宁振跟巫知县、陈献也正望着巫捣衣,俞星臣淡淡地瞥了眼巫姑娘,回眸瞥向杨仪跟薛放。 自始至终没正眼看巫姑娘的,兴许就是杨仪身边的薛放了。 他的眼里哪里还能有别人。 巫知县举杯劝道:“俞大人,小侯爷,小陈大人,莫要客气,请。” 俞星臣略点头,陈献举杯让了一让。 薛放没有心情吃喝,捡了两枚虾仁放在杨仪跟前,见她吃了,才道:“我下午的时候,本想叫着你一起出去,也看看这海州风光,只是又怕你累着。你可歇过了?” 杨仪道:“没什么大碍。”她说了这句,嗅到薛放身上有点酒气:“喝酒了?” 薛放忙解释:“不是,是我们先前出去,正街头的店家在卖黄酒,非说极好,拦着让我们品尝……我跟十九一人喝了一小盅,没有买,也没有喝多。” 杨仪低头一笑。 大家吃了一阵儿,忽然间,有轻轻地琵琶声从外传来,宁振先抬头。 只听那琵琶声音切切,仿佛从幽暗的夜色里传出来的谁的低声吟唱或者呜咽,十分入人之心。 在座所有人都忍不住看向厅门之外,俞星臣略觉诧异,若有所思,陈献侧耳倾听,望见宁振的脸色,已经知道那弹奏的人是谁。 杨仪手支着桌子,她在曲调上并无造诣,却也觉着这琵琶弹的极好,很能叫人共情。 薛放往外看了眼,嘀咕:“这曲子怪怪的。” 杨仪忍不住问:“怎么怪了?明明很好听。” 薛放一撇嘴:“鬼气森森的,我不喜欢。” 杨仪笑,心想他的脾气是那样,当然不喜这种小情小调的弹奏了,大概是金戈铁马才更契合他。 不过看在座之人,似乎都颇为陶醉,杨仪的目光不禁投向俞星臣。 人人都知道俞家三郎诗才无双,可杨仪却知道,俞星臣于乐器之上也颇精通。 他们这些人或许只是听个热闹,俞星臣……应该能听出这曲调之中的意思吧。 她心里这般想着,冷不防俞星臣转头,竟看了过来。 被他幽沉的眸子扫到,杨仪一惊。 幸亏此刻巫知县开口:“这是小女所弹,小女从小喜欢琵琶曲,也曾请过几个名师教导,今夜不过为各位助兴罢了,实在献丑了。” 陈献故作不知地笑道:“难得,巫小姐也算是此中高手了,这是什么曲子,如此动听?” 巫知县跟宁振竟都不知。 俞星臣缓缓道:“这应该是一首《梁间燕》,只是未免太悲戚了。” 说话间他拿了一根筷子,轻轻地在面前三才盖碗边儿上一敲,发出叮叮地响声:“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这会儿外头的琵琶声也放低了,似乎在和他的低吟,竟成了一曲难得的天籁。 杨仪皱了皱眉,起身往内厅走去。 薛放立刻跟着站起,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间。 里头窗扇打开,夜风从外送了进来,薛放道:“你不爱听?” 杨仪回头:“我……我听不懂。” 薛放笑道:“我也不懂,酸唧唧的。只是你怎么没多吃点东西?” 杨仪道:“吃了糕就很好。” 此刻,外头的琵琶略高了些,只听俞星臣沉声吟道:“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带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配合那低徊幽咽的琵琶声,几乎令人有种目眩神醉之感。 杨仪走到床边,眉头紧锁,向着窗外微微呼吸。 不料一阵风吹来,呛的她竟咳嗽起来。 薛放急忙扶住:“怎么了?不舒服?” 杨仪强笑:“别打扰人的雅兴,你陪我回去吧?” 薛放求之不得,正要陪她向外走,却听那琵琶声停了,宁振跟巫知县、陈献三人大赞曲词配合的天衣无缝。 俞星臣默默地饮了一杯酒,却压不下心头瞬间而起的千尺浪。 正骇异难耐,一抬头,却见薛放陪着杨仪走了出来,小侯爷的手拢在她的背上腰间,垂首凝睇,呵护备至。 俞星臣蓦地站起身来:“杨仪!” 章节目录 第264章 三更君 俞星臣陡然叫了声,在座几位都是一惊。 宁振还沉浸在那余音袅袅的琵琶音里,巫知县正举着酒杯准备再劝一轮,陈献则瞥着护送杨仪出来的薛放。 猛然间俞星臣起立,大家都看过来。 杨仪更是一颤。 与此同时,杨仪察觉薛放的手在她腰间一揽,稳稳地将她环住。 没等杨仪开口,薛放回头看向俞星臣,大惑不解又带一点恼怒地:“你突然乱叫什么?诚心吓人不是?” 他倒是没给吓着,主要是杨仪被吓了一跳。 对上薛放那双灼灼的眸子,俞星臣心头震动。 他的目光从薛放面上转向杨仪,见她半低着头,似乎在哑忍咳嗽,窄瘦的肩头一阵阵颤着,像是秋风吹过的叶片。 俞星臣清楚地看到,薛放把杨仪往身边揽了一把。 少年的手很大,贴在杨仪肩头,轻而易举地把她搂的结实。 “我……”俞星臣死死地攥着拳,额头几乎冒了汗:“只是想……多谢下午送的药汤。” 薛放的眼睛睁大了几分,讶异:“什么药汤?” 杨仪嗽了声,没有回话,迈步往前走。 她一动,就好像有线牵着薛放似的,当下十七郎也不要答案了,只狠狠地瞪了俞星臣一眼,便忙不迭地护着杨仪、亦步亦趋出了厅。 这会儿宁振跟巫知县都愣愣地望着俞星臣。 陈献微蹙眉头,探身问:“俞大人,可还好?”他向着俞星臣一笑:“虽说巫知县备的酒菜极佳,可千万不能贪杯哦。” 陈献察觉方才俞星臣的举动有些反常,想到他方才喝了一杯酒,便故意用这个说法来替他缓和尴尬。 俞星臣果真顺势点头:“确实有些不胜酒力。” 巫知县忙道:“必定是俞大人今日过于操劳,不如叫人陪大人前去安歇吧?房舍都已经打扫妥当。” 陈献起身:“我陪大人。” 巫知县忙要叫丫鬟进来,领他们去下榻之处,就见巫小姐袅袅地从外而入。 彼此照面,巫捣衣惶恐问道:“为何各位大人竟都散了?是不是酒菜不合口味,或者是我……” 陈献忙道:“不不,菜肴皆都极佳,又有姑娘的琵琶助兴,十分难得,只是俞大人整日劳乏,又不胜酒力,我正要送他回去。” 巫捣衣后退了半步:“既然如此,我为大人带路。” 宁振跟巫知县都有些意外,巫知县道:“捣衣……” 巫捣衣回头道:“几位大人的下榻房舍都是女儿负责安排的,倒也要过去看看他们合不合心意,有没有需要更换的。” 巫知县踌躇片刻:“也罢。” 宁振在旁欲言又止。 巫捣衣带了个丫鬟,打着灯笼相随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院落:“这里是俞大人的卧房,陈大人的在隔壁院落。” 陈献道:“想不到这县衙后院颇大。” 巫捣衣一笑:“母亲早逝,只有我跟父亲相依为命,自然显得空旷。” 开门之后,先有一股檀香气扑面而来,陈献环顾周遭,见收拾的很是干净整洁。 巫捣衣并未入内,很有分寸地站在门口:“敢问一切可妥当么?” 俞星臣回头:“甚好,多谢姑娘。” 巫捣衣微笑道:“大人们若有需要之物,只管叫人去告诉,毕竟我是第一次为父亲安置上差,必定有许多做不到想不到之处,还请勿怪。” 俞星臣不禁多看了她几眼,瞧着她暗影中垂首温婉而笑,竟像极了他认得的那个人。 陈献道:“巫小姐秀外慧中,又且能干,真真是客气了。” 巫捣衣倾身行礼:“若无别的吩咐,我先告退了。” 陈献道:“巫小姐请。” 巫捣衣退后两步,转身下台阶而去。 俞星臣目送她出了院子,只听陈献道:“这巫小姐似乎不错,俞巡检说呢?” “嗯,”俞星臣道:“是不错。” 陈献笑道:“可惜……她好像跟宁旅帅是一对儿。” 俞星臣有点意外,又不那么意外:“是吗?” 忽地反应过来:“可你为何说可惜呢?” 陈献看向他,笑道:“没什么……若是名花无主,自然大有可为。” 俞星臣“呵”了声,不置可否。 陈献却又道:“先前在席上,大人为何突然失态?” 俞星臣闻言略有些尴尬:“我……” 他也不知如何,听着那琵琶声调儿,便想起了周邦彦的那首《应天长》,念着念着,心潮澎湃,倒像是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揉捏他的心,又看到薛放陪着杨仪出来,竟是情难自禁。 也许是忍了太久,就如同筑起极高的堤坝,但终究会有……残裂难禁之时? 陈献眼珠转动,却并未追问,只道:“想必大人是真的劳乏过甚……” 灵枢不在,十九走到桌边,摸了摸茶壶是热的,打开闻了闻:“好像是才沏的香片。” 他给俞星臣斟了一杯:“大人漱漱口吧。” 时候不早了,陈献叫俞星臣早些休息,自己出了院子。 他的下榻处就在旁边,但心念转动,陈献并没往回,而是往外走去。 十九郎是想去看看薛放如何。 走不多时,到了一处水阁,隐隐有说话声从水上传来。 陈献止步,只听像是宁振的声音道:“你……真的没有那个意思?” 巫捣衣的声音极动听:“你便是多心。才见了一面的人,我是疯了不成?不过是因父亲跟你的缘故,才特意招待周详而已。” “可、为何要弹琵琶呢?这种事又何必亲自你做?” “我是父亲的女儿,自然得让京城来的大人们心满意足,为何你总问这些没意思的话?” 宁振道:“我……我知道小侯爷人物出众,是我无法相比的,还有俞巡检,又是个世家贵公子,而且又懂你的曲子……还有小陈大人也……” “罢了,”巫捣衣笑了声:“越说越是离谱,这些人确实出色,可难道我个个都要动心喜欢吗?你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宁振的声音低了下去:“我并非故意的,只不过……” “只不过你吃醋了。” 女子的轻笑声传出来。 然后,声音就有点不太对头。 陈献听到这里,眼神变化,脚下慢慢往后退。 他一路返回,本是要回自己房中歇息的,然而在经过俞星臣院门的时候,陈献略一踌躇,还是将门推开。 俞星臣的房中,他本已经要睡下了。 不料房门上被轻轻地敲了两下。俞星臣问何人,门口道:“是我。” 他上前开门,疑惑:“十九郎,怎么……还有事?” 陈献笑道:“我想着俞大人这里房间够大,床也不小,今晚咱们何必又分开,就请俞大人委屈委屈,让我跟你挤一挤吧。” 俞星臣意外,他可不习惯跟人同睡一张床。 就算是灵枢,也绝少如此。 但俞星臣又清楚陈献不会无缘无故如此:“你……为何这样?” 陈献道:“没什么,只是又想起了沁州的事情,万一呢?横竖等灵枢回来了,我再走,倒也放心些。” 于是这一夜,俞星臣到底勉为其难,跟陈十九郎同榻而眠。 陈献倒是无妨,对于俞星臣而言,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 俞大人一时半晌无法入睡,身边多了个人……对他来说,只有前世跟…… 那倒无妨。 但偏偏此刻竟是个陌生少年。 他越来越觉着不适,紧皱眉头,简直想立刻起身。 正在内心焦灼之时,就见窗棂上一道电光闪过,紧接着,雷声轰隆隆而来。 “好像要下大雨了。”身旁陈献冷不丁的开了口。 俞星臣竟激灵灵地一颤。 陈献笑道:“大人为何还不睡?没两个时辰,天可又要亮了。” 俞星臣不知该怎么回答。 黑暗中陈献安静了会儿,说道:“要是大人真睡不着,那不如……跟我说说,大人叫何副将以及灵枢,悄悄地去做什么了?” 这个,却更是个不能提的。 俞星臣望着窗棂上闪烁的电光,以及那越来越近的雷声,微微叹息。 “十九,”俞星臣开口:“今日给你们说的那分了三等的卷宗,关于最后那三件案子,我其实……隐隐地有一种预感。” 陈献一翻身:“什么预感?” 俞星臣感觉他似乎靠近了,一时差点没忍住要往外挪。 他并不是很想跟陈献聊天,但既然睡不着,总该找点事干。 至少免得更加尴尬。 俞星臣轻声道:“那三个案子的受害人,其中一个是个姓潘的地痞,整日胡作非为,屡教不改,弄得民怨四起,就算他惨死,那些人也很少说他好话的。” “这件我听宁旅帅说过,”陈献道:“若如此,他倒是死得好。” 俞星臣道:“还有一人,却是个典当铺的掌柜,曾经有人告过他奸商不良,屡屡把人的好东西昧了去,还曾害的一户人家、家破人亡……只不过他确实狡猾,利用典当铺的漏洞行事,故而按照律法,却没能治他的罪。” “这么说,”陈献的眼睛瞪大了几分:“这两个人都不是好人?那剩下那个呢?” 俞星臣缓缓道:“那个……却是个女子。” 薛放陪着杨仪回房。 拢着她的腰,薛放边走边问:“到底怎么了?是被他吓着了,还是怎样?” 此刻夜深人静,县衙里更是静悄悄地,巫知县的丫鬟仆妇并不算很多,这般夜晚,除了在厅中伺候的,极少有见在院内走动者,仿佛偌大院落,只他两人。 “哪里就容易吓着,”杨仪索性半靠在十七郎的身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时常这样……” 薛放感觉她挨着自己,身上的香气一阵阵送了过来,便轻声道:“我抱着你吧。” 杨仪没有反对。 薛放心喜,忙将她打横抱入怀中。 “这才是刚开始……以后、你可别嫌我。”杨仪转头靠在他怀中,轻声说。 “嫌你?我恨不得就这样抱一辈子,若说嫌,也是你太轻了。”薛放的喜悦又开始荡漾,却又想到另一件事:“对了,什么下午给他的汤药?你给他药了?” 杨仪“嗯”了声,并没解释。 薛放嘟囔道:“以后别给他了,你瞧他方才恶狠狠的,简直不像是感谢,倒像是要兴师问罪,他要不说谢谢,我还以为他要告你喂他吃了毒呢。” 杨仪嗤地笑了,一笑之下,心情竟慢慢转好。 不料薛放只顾说话,这院子里又黑漆漆的,他一脚不知绊到了什么,整个人往前一冲。 杨仪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他的领口。 幸亏薛放身法灵活,见去势很急,他顺势腾空将腰一旋,轻易卸去那股力道,这才双足落地。 “没吓着吧?”他赶忙安抚杨仪:“是我大意。” 杨仪惊魂未定:“你没磕碰着?” “好着呢。” 这会儿又是一声闷雷,夜风竟有些凉意。 “十七,”杨仪望着撕裂天际的闪电,心中一点惊悸:“你还记不记得你离京之前,我跟你说过的……有关于海州潮汐跟堤坝的事?” 薛放道:“当然记得,不过,你难道是怕堤坝决口?我想应该无妨,今儿才到,明儿就叫屠竹带人去巡视看看便是了。” 杨仪听他好像不是很在意,便伸出手臂拦住他的脖颈,靠近他耳畔道:“你听我的话,好生叫人看看……堤坝,海潮,所有该防患于未然的……所谓水火无情,这种事情不能有任何万一,现在你我跟十九他们都在城中,以及这满城的百姓……” 薛放听她在耳畔柔声叮嘱,吐气如兰的,此一刻简直为她死了都甘心。 于是回答:“知道了,你要真不放心,我明儿亲自带人去,行吗?” 说话间已经进了院子,杨仪道:“放我下来吧。” 薛放探头向内看,不见小甘,便道:“你那丫头指定又找屠竹去了。我送你进去,没事儿。” 杨仪道:“我待会儿还要去看看小梅跟……” 薛放脸色一沉:“你又要去看黎渊。” 才说了这句话,平地一阵风起,薛放抬头:“哎哟,这雨怎么说下就下起来了!”他赶忙抱着杨仪,拔腿进了门。 这场雨突如其来,很快,哗啦啦,整个天地只有激烈的雨声。 一盏破旧灯笼闪烁微光,时隐时现。 光芒在门口处一闪,旋即转到了屋内。 房门半掩,嘈杂的雨点乱敲中,低低的说话声音响起。 “总算不用再……我心头也落下一块大石……” “是……以后如何,就看他们的了……” 像是欣慰的语气。 “这些人并非寻常平庸之辈,个个精明强干,也许真的能够……只手回天……” “是啊,看他们行事,确实在我意料之外!也许真有转机……” 迟疑:“……能不能、直接告诉他们……真相……” “不行!我们两人之中,一定得有一个能全身而退。”声音斩钉截铁,又道:“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明日你便即刻离开!” “但是、我不放心……” 流水遍地,两个人的声音越来越低。 又过了一刻钟,两道人影逐渐从门内走了出来,一个向东,一个向西。 灯笼的幽光浮动,从空中看,就像是在水底的一点光,逐渐从县衙的前宅向后挪,一直到了仵作验房。 原本臭气熏天的尸首,总算给挪走了,那可怖的猪婆龙也都给带出去埋了。 牛仵作从此处经过,本要回自己卧房。 但心念转动,他突然止步。 推开门,照了照,屋内空无一人。 牛仵作把手中的灯笼挂搭在门边的钉子上,拍拍身上的湿衣裳。 他点燃桌上的油灯,举着走向里间。 里头除了一张陈尸的床板外,还有个靠墙的矮柜。 牛仵作走到矮柜旁,把柜门打开。 一阵电光闪烁,在他面前,却是一个雪白的、空洞双眼的骷髅头。 骷髅瞪着两个空虚的眼睛、呲牙咧嘴地对着他。 牛仵作却丝毫不怕,反而笑了笑。 他将骷髅头拿了出来,摩挲了一下骷髅的头顶:“明日就要离开这里了。这次有点对不起……不过也是没法子的事。” 他像是对着一个老朋友说话般,说了这几句,便把骷髅夹在肋下,转身往外走去。 出门,牛仵作突然愣在当场。 原本寂静无人的外间,门口竟多了一道飘忽鬼魅的身影。 他没有进门,而是站在门槛之外,灯笼的幽光无法照到他,但看的最清楚的是,那影子虽是人身,可却有个狰狞长角的硕大头颅。 牛仵作陡然色变。 他先是猛后退了半步,继而反应过来:“你……” 盯着那长角的怪物,牛仵作皱眉,惊疑地问:“是你?” 那怪物慢慢地咧嘴一笑。 牛仵作双眼中透出骇异之色:“不……你是谁!” 回答他的是纵然而起的魅影,如捕猎般向着牛仵作跃了过来。 凄厉的惨叫,传入了雨幕,却给万千雨点重重阻挡。 在县衙的某处,伞下,一人蓦地回头,竟是看向验房的方向。 章节目录 第265章 一只加更君 小甘原先去黎渊那里探了一头,屠竹陪着。 见下雨,屠竹找了一把伞送了小甘回来。 “正好,”杨仪对薛放道:“回去吧,好生歇息,明日事多呢。” 薛放盯了她一会儿:“雨下的这样大,今晚上你别出去……小梅那边儿我去看看。黎渊……”他看向小甘。 小甘立刻会意,忙道:“他也很好,之前姑娘开的药也都好生喝了。方才我回来的时候,好像要睡着了,很不用担心。” 薛放便笑道:“听见了?不许熬夜,早点睡。” 杨仪眼睛看着他,温声道:“知道了,你去吧。好生留神脚下。” 四目相对,窗外的雨声都突然缠绵了起来,好像无数的雨丝织成了线,捆住了他,不肯叫他离开。 薛放狠狠心,还是转身跟着屠竹出了门。 过游廊,出院门时候薛放回头,见杨仪站在门口上,清瘦超逸的影子,像是一棵深山溪谷中伶仃独立的雪兰。 见他回头,杨仪便轻轻地摆了摆手。 随意的一个动作,在他看来,竟是这样美不胜收令人心动,纤细的手指尖似乎都正划过他的心头。 这一个凝眸,一记摆手,薛放心里已经满满地。 随着屠竹下台阶,大颗的雨点打在油纸伞上,满天匝地的聒噪,耳朵都要给震聋了。 屠竹看着脚底下横流的水:“这雨怎么这样大的,给人个措手不及。” “先去看看小梅。” 薛放吩咐着,心里却想起杨仪说的,关于海潮跟堤坝的事情。 这些正事上她从不说多余的话,偏为这件事,又重之又重地叮嘱。 虽不知缘故,薛放却相信必有其事,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明日必定要亲自前去侦看。 小梅那边,之前已经睡了一觉。 被雨声雷声惊醒,感觉手臂上的疼痛,正在哑忍。 忽然听到外头响动,依稀有薛放的声音,本正不信。 直到房门打开,薛放抖着衣裳入内,却把小梅惊了一跳,不顾自己重伤便要坐起来。 薛放忙上前伸手摁住他:“别乱动!” 小梅惊喜地望着他:“十七爷……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么?”薛放道:“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杨侍医一天几次的看我,”小梅凝视着他:“简直叫我过意不去。” 薛放翻看了一下他的伤处,又看看他的脸色:“不要说这些话,她的心意跟我的心意是一样的,只要你快些好起来。” 小梅双眼闪烁:“十七爷……” 薛放将他的伤口小心地盖住,沉默片刻,开口:“我自然知道……你虽然不说,心里未必能真的过得去。” 小梅微震,嘴唇动了动,未曾出声。 薛放道:“你毕竟是个武官,如今断了一臂,你必定会想以后将如何过活。别说是你,我也想过了。” 小梅慢慢地咬住唇,眼中已经有泪涌了出来。 薛放呵了声:“在京畿巡检司里,到底好些,什么生生死死,见的毕竟少,当初我在羁縻州的时候,局势没安稳之前,哪天不打打杀杀,哪天不死几个人?断肢残骸,更是时常见惯。” 小梅听到这里,才小声问:“那……那些残疾了的……兄弟们,又是如何了?” 薛放并不讳言:“一些伤重的、比如双腿残疾不能走动的,多数不能再呆在军中,发一笔钱,叫他回家。一些稍微轻微不妨碍行动的,便编入后备,不似前锋军中那么辛苦。狄将军对于手下并不苛刻,所以他们的生计还是都能保证的。” 小梅咽了口唾沫,小声地问:“十七爷,那、那我呢?” “你?”薛放一笑:“你听我说那些人得了钱,没之前那么辛苦,你就心动了,也想那样?” “不、不是……”小梅是真的不是,只是难以启齿。 薛放见他枕边还放着之前送来的清凉糕,便捡了一片往他嘴里塞了进去。 小梅被迫含着,眼睛还望着薛放。 “吃吧。赶紧好起来。”薛放轻轻地拍了拍小梅的脸:“你啊,就给我先安心养着……等你好了,还得给我鞍前马后的操劳,少用不了你!你年纪轻轻地就想去养老?未免想的太美了!” 小梅双眸微睁,泪一涌而出。 他方才不敢出口的,就是想问薛放自己还能不能留在巡检司,留在他身旁。 他的身体正在恢复,没有性命之忧,但残疾了……细想想,仿佛前路渺茫。 只是小梅不敢开口。 没想到薛放都已经替他想到了,以十七爷的性子,既然开了口,那自然是铁板钉钉,不至于叫他无路可走。 而且还能跟在他身旁……小梅的心愿便是如此,顿时心头一块大石落地。 薛放把他的泪擦去,又哼道:“别这样啊,我不爱看。” 似嫌弃地说了一句,薛放又道:“本来这些话,我也不愿意都说出来。但我看你还是早点儿去掉心结为好。”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你肯舍命护她,就是舍命为我,你说这份情分得多重?你十七爷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小梅眼中有泪光,却笑了,抬手探向薛放。 薛放把他颤抖的手握在掌心里,稍微用力攥了攥:“赶紧睡吧,给我把心安稳放在肚子里!” “嗯!” 出了小梅房中,往回走,却看到一个意外的身影。 薛放抬眸:“姓黎的!” 原来那竟是黎渊。 薛放踱步过去:“大半夜不睡,你鬼鬼祟祟在这晃什么?”看看前头方向:“你想干嘛?你要去哪儿?” 黎渊上下扫了他一眼,冷冷地说道:“你管我去哪儿?” 屠竹以为这句话又要点燃火引子了,正紧张地准备拉住薛放灭火。 不料薛放突然皱眉,转头看向身侧雨幕。 黎渊哼了声,扭身又走。 薛放竟无反应。 屠竹大为惊讶,看黎渊去的方向,显然是往杨仪的房中,薛放不会看不出来,怎么竟不阻止? “十七爷,他好像……”他赶紧提醒。 薛放拧眉,忽然喃喃:“如今他在,反而更好些……你也去吧。” “啊?我?”屠竹惊愕。 薛放把伞拿了过来:“你去杨仪那里,今晚上别往其他地方去。” 屠竹发愣,起初以为薛放是让自己去盯着黎渊,可又觉着并非如此:“十七爷你要去哪儿?” “有点不对头,”薛放道:“我去看看!” 就在雨声最大的时候,薛放隐约听到一声惨叫。 他不太确信是不是真,更不确信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但还是凭着本能一路向验房靠近。 中间倒是遇到两个巡逻的衙差,见是他,不知何故,慌忙避让。 薛放一路来至验房。 验房的门是半开着的,里外漆黑。 他嗅到了一点很淡的血腥气,但却又被浓烈的水汽跟验房内的臭味儿遮掩,无从追踪。 身后脚步声响,是那两个巡夜的衙差走来:“十七爷,什么事?” 薛放正向验房内打量,微光之中,空无一人。 他正欲转身,突然觉着哪里不对。 忙回头再度看去。 就在这时,一道雪亮闪电掠过,把验房内上下左右照的通明。 薛放身后的两名衙差齐齐叫嚷出声,手中的灯笼乱晃,其中一人更是拿不住,灯笼落地,烧了起来。 十七郎站着没动。 而只是死死地盯着前方验房的地面。 方才闪电掠过之时,他们都看清楚地上的一物。 那是一个雪白的骷髅头,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被闪电一照,这骷髅头仿佛是在狞笑。 如今闪电过后,连串雷声,更添了无限恐怖气氛。 地上的灯笼正在燃烧,光芒闪闪烁烁,明明灭灭,把那骷髅头照的时明时暗,好像每次光芒变化,骷髅头的表情都不一样。 两个衙差已经魂不附体,不敢再看。 幸亏薛放在他们身前挡着,不然的话,只怕他们定会夺路而逃。 就在两人乱嚷之中,薛放走上前去。 俯身,将这骷髅头拿了起来,沉甸甸、凉浸浸。 他皱眉转身四顾,走到验房里间门口,确信里外无人。 望着门口两个哆嗦成一团的衙差,薛放走过来:“你们之前见过这个东西没有?” 两人汗毛倒竖,只见十七郎手中擎着那可怖的骷髅头,近在咫尺的,他们哪里敢正眼看,忙缩着脖子道:“没没、从没见过。更不知哪里来的。” 薛放疑惑,思忖了会儿:“牛仵作住在哪儿?” 其中一人向后一指,薛放道:“去请他来。” 两个衙差勉为其难,挑着唯一的灯笼离开。 验房里外又恢复了之前的黑暗,手中的骷髅却隐隐地泛着森然的白光。 薛放转头四看,留意到验房墙壁上挂着的一盏破旧灯笼。他确信白天来的时候,这里并无此物。 探手入怀中将火折子掏出来,重新点燃了这只灯笼。 出了验房,他站在廊下,听着急切的雨声,目光从黑沉沉的天际向下,一寸寸掠过院子,最终,他的眼睛停在了东南角的那口井上。 就在这时,脚步声响,是那两个衙差跑了回来,有些惶恐地说道:“十七爷,牛仵作不在房里。” 一声雷响自头顶炸开。 杨仪送走了薛放,听着那雷声滚滚,心里不安,她还是想去看看黎渊。 谁知还没动身,外头黎渊便踏雨而来。 杨仪格外惊愕:“是不是伤处有碍?怎么冒雨过来,伤口不能沾水。” “没事儿,”黎渊把斗笠摘下,道:“不过是因为今晚上……雨太大了,我睡不着。” 他睡不着,就跑到这里来? 杨仪疑惑:“是不是……有事?” 黎渊道:“没事,或者,你不愿意我在这里,怕薛十七生气?” 小甘听着这话,只觉着黎渊是故意来给薛放添堵的:“你既然知道还来?” 杨仪制止了她:“十七不是这样小心眼的,不过他有时候喜欢说些玩笑话,你别放在心上。” 黎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在你心里,他自然什么都好。” 杨仪无言以对,便跟他道:“你别这样坐着,你那伤禁不得如此,既然你过来了,那就委屈些,睡小甘原先的外榻可好?” 黎渊哼了声,他不出声,就是赞同了。 杨仪又对小甘道:“你跟我睡。” 小甘去掩了门,回头看黎渊,果真已经安稳躺在了自己那张小床上。 她无声地向着黎渊扮了个鬼脸,自己到了里间,悄悄地对杨仪道:“姑娘,平白叫他在这里,我有点不放心,再说,要是给十七爷知道了……那个醋坛子还不打翻了?” 杨仪道:“别胡说。小黎在这里必定有他的用意。” “什么用意,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杨仪啧了声:“你最近胆子越发大了,再敢胡说,自己打嘴。” 小甘才忙撒娇笑道:“我只是为姑娘着想罢了。哪里有什么坏心。” 伺候杨仪脱了外衫上榻,小甘就在外头,想了想,问:“先前吃饭的时候,听见有人弹琵琶声,这知县还请了乐工?” 杨仪因一时没有睡意,就也轻声道:“哪里是乐工,是这府里的巫小姐。” 小甘说道:“是知县的小姐?那曲子弹的可真真是好,我以前……咳,见过的琵琶教头,也不过如此了。” 杨仪道:“是啊,巫小姐生的美貌,人也谦和有礼,可以称得上是才貌双绝了。” 小甘不服:“这就叫才貌双绝了?那我也差不多可以称得上……可哪里算得上数?要说真的,姑娘才是真才貌双绝呢。” 小甘说这话是有来历的,别说是官宦人家的女孩儿,她自己出身亦如是,从小各种教养不说,等家里犯事她进了教坊地,更少不了的就是吹拉弹唱,只要不是太蠢笨的,她所认得的那些女孩子,几乎个个都被迫成了“才艺双绝”。 杨仪道:“你越来越会胡说了。赶紧睡吧。” 先前巫知县请杨仪过去吃饭,杨仪因为毫无食欲,又想他是请俞星臣他们,自己就不凑这个热闹了。 不料巫捣衣亲自过来,竟是个言语极为温和,神态极为婉娈的女子,让杨仪觉着自己若还推拒,简直不近情理。 小甘不言语了,杨仪一时还睡不着。 听着外头雨声哗然,心里还惦记着河堤的事。 忽地又想起自己在京城内跟杨佑持商议、发往海州给俞星臣的那封信,却不知道到了没有…… 看俞星臣那样平静,难道是没有收到?亦或者就算收到了也没在意? 又或者,先前他在沁州出了事,那送信的人会不会以为……俞大人没了,那信自然也就…… 杨仪思来想去,突然间又想起今日在席上,听琵琶曲的时候那种异样心境。 当时薛放陪她离开,俞星臣突然起身,那一会儿,杨仪竟有种奇异的错觉。 就仿佛两人并不是在今生,而是在前世……彼此通明。 那种感觉让她情何以堪,所以竟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曾。 怎么会呢?杨仪抬手摁在胸口:为什么会有那种怪异的感觉! 就在杨仪朦胧将睡的时候,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 杨仪跟小甘自然毫无知觉,外间的黎渊虽躺着不动,眼睛却瞥向了门口。 脚步声停在门边上,然后轻轻地叩门:“杨侍医……”是个丫头的声音。 黎渊纵身而起,悄然来到门口,把门打开:“怎么?” 他悄无声息过来,声音压低,身子遮在门扇后面,把那丫头吓了一跳。 定了定神后,还以为是“小甘”,忙道:“我们知县大人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雨下的大请不到大夫,不知能不能请杨侍医……” 黎渊道:“不行!睡下了!” 丫头呆住,黎渊把门一掩,回头,却见杨仪披着一件外裳,她问:“怎么是巫知县有事吗?” 黎渊道:“不用管,睡觉。” 杨仪本来就没睡沉,起初还朦胧,听到那丫头开口,就醒了。 此刻道:“别这么不近情理,何况病症有轻重缓急。” 她说着就穿好了衣裳,回头见小甘才醒来,便道:“你困着不用起,就劳烦小黎吧。” 她知道黎渊必定会跟着,故而这么说,可小甘哪里放心,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赶紧下地跟着过来:“我才是姑娘的丫头,他又不是。” 风吹着雨,廊下都是一片淋湿了。 小甘紧紧地搀扶着杨仪的手臂,生怕她不小心滑倒。 黎渊跟在身后,却不停地转头看向廊外雨幕。 正往知县院子走去,却见有一队人正从前方经过,杨仪隐约瞧见一人竟是陈献,不由道:“十九!” 隔得太远,雨声又大,陈献竟没听见,还是小甘扬声道:“十九爷!” 陈献蓦地回头,见是杨仪,赶忙打伞跑了过来:“仪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没睡,出来做什么?” 杨仪道:“知县大人有疾,我去看看。你们在做什么?” 陈献拧眉,终于叹了口气:“牛仵作被人杀了!” “什么?”杨仪心头一震:“牛仵作?” 先前薛放叫人去牛仵作的居处找人,一无所获。 薛放觉着事情不对,本想吩咐衙役,多找些人遍府搜寻。 但目光所及,薛放将插在门口的灯笼取下。 单手撑了伞,踏水走到井边。 这口井,正是之前牛仵作存尸首用过的。 井口不大,黑洞洞的,灯笼的光有限,竟看不清什么。 廊下,两个衙差挤在一起,不知他要如何。 只听薛放道:“把灯笼拿过来。” 衙差战战兢兢靠前,总觉着没有好事。勉强把灯笼跟着探进井中。 电闪雷鸣。 其中一个衙差好奇且又心怀侥幸地、壮着胆子向内看了眼。 他看见的,是在雪亮电光之下,一张双眼瞪大、惨白的脸,他缩在井内,似人似鬼,又似乎要随时跃出。 那衙差白眼上翻,一声不响地往后倒下,竟是活活吓晕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266章 二更君 验房外的小小院子冲进好些人,又被无数把伞撑着,几乎挤满了。 之前薛放发现了牛仵作的尸首在井内,即刻让那两个衙差去叫人。 县衙的仆役、值守的衙差们来了几个大胆的。 只是这井大小只容一个人进内,尸首上又没有绳索之类的,很难往外捞取。 天黑雨大,又加雷声电闪,这差事很不容易干。 最后只得做了一个套索下去,勉强吊住牛仵作的头,慢慢地向上拉。 但因为大家害怕,且力不能从心,绳索不住晃动,尸首也时上时下,时左时右,简直让人害怕要么绳索断了,要么尸首的头颈断了。 这一幕情形看的人心惊胆战,就算围过来的都是胆大的几位,此刻也陡然色变。 旁边的灯笼因为把握不住,也跟着摇来晃去,诡异的光加上闪电作祟,叫人悚然惊惧,腿软手麻。 绳子岌岌可危将落下之时,一只手及时探过来。 是薛放在旁看的忍无可忍,上前道:“都退下。” 几个衙差慌忙退后半步,又担心地看着他。 薛放一脚踩在井台上,探臂用力,缓缓把人往上拔。 他一个人的力气,竟比得上方才三四个人一起用力,而且手劲极稳,绳索丝毫不动。 但这幅场景简直不能用一个“惊悚”来形容。 当望见那水淋淋的尸首从井下被一点点拖上来,看着就如同牛仵作是吊死在十七郎手中的绳索上似的,又有几个差役忍不住跑出了院子。 正好陈献同俞星臣一起来了,跟那奔出去的差点撞了。 十九郎一眼看见里头那场景,赶忙回身把俞星臣堵住。 “俞大人,您且稍等。”陈献比俞星臣要矮些,恐怕他看见什么不该看的,尽量把他往后逼退。 俞星臣微怔,继而反应过来:“知道了,你且去。” 陈献吁了口气,交代自己的副手:“在这儿好生守着俞大人。” 此刻,薛放已经放开绳索,单手揪住牛仵作的手臂,稍微用力,便将他从井口挪了上来。 陈献走到跟前:“十七哥……” 薛放同他对视了眼,呵了声:“瞧,竟在我们眼皮底下。” 陈献默然,不管动手的是谁,公然在县衙里杀人,自然是没把他们这些人放在眼里。 “这人怎么死的?” 薛放道:“哪里有功夫细看,先弄进屋内去吧。” 这会儿遍地流水,牛仵作的尸首就横在地上,看着仿佛是躺在溪流里一样,他依旧是一副死不瞑目的姿态,空洞的双眼瞪着漆黑的夜空,脸又僵又白。 头顶的雨水无情地打落,有的冲入他的眼中,看着就如同奔涌而出的泪水。 薛放叹了口气,俯身,要先把他的双眼合上。 就在这时,只听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牛秉忠!” 薛放抬头,陈献转身,却见在院门口上有几个人到了,发声的,却是巫知县。 两个仆人一左一右,竭力扶着巫知县,前头一个人高高地举着伞替知县大人遮雨, 原来先前巫知县本犯了旧病,自然无法入睡,仆人无奈只得叫丫鬟去请杨仪。 谁知杨仪还没到,知县大人先听人禀告说牛仵作出事,巫知县不明所以,且也不信,急忙叫人扶着赶来。 此刻他走路都仿佛吃力,身体伛偻着,被两个仆人架在中间,好像那两人松手后他就会立刻倒地。 院内的差役急忙闪开两侧,露出地上的牛仵作的尸首。 巫知县原本还只是胡乱寻找,目光乱晃,当猛地看着地上牛仵作尸首的那一瞬,巫知县双眸圆睁,猛地大叫了声:“牛秉……苍天!” 他伸手向前,似乎想去碰一碰,嘴里竟喃喃道:“是我、是我害了你呀!” 巫知县颤抖着说了这声,猛地推开两边的仆人,整个人向前扑了过来。 他似乎想扑到牛仵作身上,但才走了两步就顿住。 巫知县整个人便摇摇晃晃,口中发出嗬嗬之声,却再也语不成句,而他的身子先是抖动,继而扭曲,四肢竟也跟着抽搐乱抖不已。 在场的衙差众人见状,有人惊呼:“不好了,大人中邪了!” 薛放刚要上前,就被陈献一把拉住。 “十七哥别去。”陈献惊心,只见巫知县果真如中邪一般,两只眼睛上翻,只露出眼白,身子摇摇欲坠,看着极其可怖! 忽然巫知县身边的老仆人道:“不、不是!知县大人只是病发了……” 说话间巫知县已经往前扑倒在水里,地上水花四溅,而他兀自在水中挣扎抽搐。 薛放先前听巫知县嚷了一句“是我害了你”,微惊。 如今见知县倒地,便推开陈献,上前要将他扶起来。 只听门口道:“十七别动他。” 原来是杨仪赶了来,小甘扶着她,黎渊跟在身后。 而在杨仪身侧,俞星臣也终于挪步现身。 薛放听从杨仪的话缩回手去。杨仪吩咐:“快去找一面门扇过来。” 说话间她已经走到巫知县身旁,举手扶住巫知县的脸,却见巫知县嘴里已经涌出许多白沫。 杨仪道:“打伞挡住雨水,”又转头对薛放道:“十七帮我把他翻过来,小心。” 陈献忙夺了一把伞过来,替巫知县遮住头顶的雨水,薛放轻轻用力,把巫知县调了个个儿。 杨仪扶着他的脸,叫他转脸向着一边儿,又道:“有帕子吗?” 没人应声,默默中一只手伸过来。 杨仪看也没看便将那块手帕接过来,把巫知县口鼻上的异物擦拭干净,又将他的衣领扯开了些。 这会儿衙差们拆了一面门板抬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把巫知县平挪了上去。 杨仪道:“巫知县是痫症发作,事不宜迟,我要先去给他施针……” 薛放道:“去吧。风大雨大事多,小心些。”叮嘱了这句,又特意看了黎渊一眼。 黎渊瞥了瞥他,没吱声。 杨仪随着巫知县先离开院子,临走之时回头看了眼地上牛仵作的尸首。 望着这冷冰冰的尸首,想到白天还看他解剖猪婆龙……虽然相识不久,但从他言谈、动作,却也看得出是一位经验丰富、值得敬重的仵作,没想到竟然这么快死于非命。 杨仪心头微沉,心里对于害死牛仵作之凶手也生出了几分痛恨。 薛放目送他们去了。 他没发现,俞星臣竟也跟着不见。 陈献倒是察觉了,只是没有出声,目光转动,看见地上那被雨水打湿了的杨仪用过的帕子。 可惜了,竟被弃如敝履。 薛放这边,到底俯身把牛仵作的眼皮抚上了,命人将尸首送入验房。 他对陈献道:“方才你听见了?” “巫知县说‘是我害死你’那句?” “你说他这是什么意思?” 陈献说道:“这牛仵作是从海宁府调来的,是巫知县的面子……牛仵作先前又曾说过此处的事情已经了结,他要回去了,难不成巫知县指的是……他不该丧命于此?” “也只有等巫知县醒来才知道了。” 此刻验房内又传来几声惊叫,薛放跟陈献忙掠了入内,却见一个差役跌在地上,另外两个也慌得倒退,眼睛却都盯着一个物件。 原来正是之前薛放从地上捡起的骷髅头。 陈献一眼看见:“这东西是哪来的?” 薛放道:“我来的时候,就在地上捡的。” 陈献叫衙差们先出去,细细打量骷髅:“牛仵作是才被害的,难不成这骷髅头就是他的?总不会是凶手特意留下的。” 薛放道:“谁知道……” 陈献举起骷髅,感觉这骷髅的牙齿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凑近了细看,手指再敲敲那牙齿,坚固异常,也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薛放道:“你还是把它放下吧,靠那么近,还以为你要亲它呢。” 十九郎长叹:“十七哥,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有人想要谋害牛仵作?莫非是要杀鸡儆猴?” 薛放摇头:“不至于。” 今晚上这样大的雨,若不是他出门,若不是他觉着不对跑来看看,若不是他留了心眼多到井内一探……就算次日不见了牛仵作,兴许以为他回海宁府去了。至少不会立刻想到他被害。 总之薛放能够及时赶来发现尸首,这绝非是凶手能够事先预测到的。 何况,如果是有心要杀鸡儆猴,就不会特意把尸首藏入井内,毕竟要震慑人,自然是越显眼越好。 “倘若不是想吓唬我们,那他必定是因为某个必须的原因要杀人灭口了?可牛仵作知道了不得的,需要到灭口的地步。” 两人不约而同地回想白天的时候,跟牛仵作相处的种种,但总没有什么格外可疑的地方。 薛放道:“罢了,先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吧,别的咱们不会看,瞧瞧有没有外伤倒是容易。” 此刻外头仓促的脚步声响,原来是宁旅帅闻讯赶来,他因为并非住在县衙,而是回了巡检司,故而来的要晚一些。 进门后看到牛仵作的尸首,宁旅帅满脸错愕震惊:“我还以为他们说错了,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牛仵作竟死了?真是被人谋害的?” 陈献没吱声,只去检查牛仵作身上,奇怪的是,牛仵作似乎并无外伤。 细看脖颈、头上这种要害地方,也不像是有过损伤的。 薛放想到之前自己嗅到的那很淡的一点血腥气,道:“他必定有致命伤,只是伤口恐怕很小,不易察觉。” 巫知县被抬回房中,巫捣衣也已经听说消息,正着急等候。 见父亲如此,巫捣衣不由洒泪,慌忙跟着进内。 杨仪在回来的路上,已经给巫知县诊了脉,吩咐下人要一副“星香二陈汤”,一副“追风祛痰丸”,一则疏肝泄热,一则祛风止痛。 又叫解开巫知县的衣裳,自己先拔针,在巫知县手腕上的内关穴,神门穴,以及手上后溪穴一一针灸过,这几处乃是心经上的穴道,可纾癔病之患。 又在他头顶百会穴,人中穴针灸过,这两处可以改善痫症,昏迷,惊风等。 然后是胸乳之下正中的鸠尾穴,此穴道可以治疗呕逆,胸痛。 叫了下人帮忙,将巫知县轻轻抬起,刺背后颈下大椎穴,可以解除热证,止痛解表。 最后才是足上的太冲穴,以及腿上的丰隆穴,如此一套下来,自然是有醒脑开窍,消风回神的功效。 巫知县的症状已然减轻,不再似先前一样剧烈的惊悸抽搐,可仍是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不能醒来。 巫捣衣守到此刻,振作精神,向杨仪道谢:“杨侍医真真是救命菩萨,若不是杨侍医,今晚上着实不知该如何是好。” 杨仪问:“知县大人的症状有几年了?” 巫捣衣道:“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旁边一个老仆人道:“从那年夫人带着姑娘来海州、路上出事,知县大人就得了这病症。起初请了大夫,都说是痰迷心……一直是这么治的,可总不能断根,时常发作,只是今夜发作的格外厉害!” 杨仪看了眼巫捣衣:“姑娘……和夫人出了何事?” 巫捣衣垂头,有些难过地说道:“我那时候年纪尚小,跟着母亲从家乡来海州投奔父亲,母亲在路上不幸染病,竟不治身亡……”说着叹息滴泪:“这么多年我跟父亲相依为命,他若有事,我亦不想活了。” “姑娘莫要忧心,”杨仪看她这般,便想宽慰几句:“巫知县……” 正要说巫知县的情形,门口人影一晃,竟是俞星臣。 杨仪一看见他,顿时无声。 俞星臣瞧了眼正抱臂站在暗影中的黎渊,淡淡地对杨仪道:“请问杨侍医,巫知县几时能够醒来?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杨仪望着俞星臣冷静的过分的神情,以及那种超然淡定的语气。 他又来了!不合时宜。 杨仪皱眉:“巫知县的痫症已有多年,十分凶险,看他的情形一时半晌只怕不会醒来,也不能开口,俞大人暂且不用费心了。” 俞星臣脸上透出明显地失望之色:“哦……是吗,原来连杨侍医也无能为力?” 杨仪感觉他好像故意在挑自己的刺:“我是大夫,不是神仙。” 俞星臣呵地笑了声,似乎大不以为然。 要不是杨仪心定,不想跟他起无谓的争执、也不愿意多跟他说话,这会儿只怕就吵起来了。 巫捣衣在旁看到这里,忙道:“俞大人,杨侍医已经尽力,方才也多亏了她,若非是她,父亲只怕真的就性命攸关了……” 她感激地看了杨仪一眼,又对俞星臣道:“不知俞大人有什么话要问父亲?我是否可以代劳?” 俞星臣面露犹豫之色:“这……” 巫捣衣道:“若能有效劳之处,小女愿意尽力为父亲分忧……也为朝廷、跟大人分忧。” 俞星臣眉头微蹙,勉为其难地说道:“既然小姐这般深明大义,或许……”他稍微踌躇:“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请姑娘随我来。” 巫捣衣转身,先向杨仪行礼:“杨侍医,还劳烦多多看顾着父亲,我去去就来。” 杨仪却有些惊讶地看了眼俞星臣……见此人竟已经出门去了,她垂眸道:“姑娘且去。” 巫捣衣缓步而出,隔着门扇,只听外头俞星臣道:“若是姑娘能够帮得上忙,那就再好不过了。”声音竟极其温和。 杨仪最熟悉他的声调语气,如今这幅“和善”的腔调出来,显然是表示对这位巫小姐有些许“好感”。 杨仪更为意外,回想巫捣衣的容貌言行,心里生出一个古怪的念头:难不成俞星臣……看到这位知县小姐才艺双绝,所以动了怜香惜玉的心了? 呵,谁知道呢。杨仪摇了摇头。 不料目光转动,望见黎渊靠在门口,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从出门到此,因十分紧张,一直没留心黎渊。 此刻见他仍在,不由诧异:“你一直都跟着?” 黎渊道:“唔。” 杨仪忙走过来,查看他身上衣裳,见胸腹的衣物没有湿,才松了口气:“你何必跟着,我又没事。你的伤……总该多歇息。” 黎渊嘴角一掀,隔着面罩,倒是看不大明显:“你只管忙你的,我不打扰就是了。” 章节目录 第267章 三更君 俞星臣同巫捣衣两个缓步走过游廊。 夜雨被风吹送,一阵阵扫了进来,俞星臣抬袖挡了挡。 巫捣衣忙向里退了两步:“大人且向内避一避。” 俞星臣道:“多谢。” 巫捣衣示意前方:“厢房无人,可暂做相谈之所,大人请。” 俞星臣身后跟着的一名京畿巡检司的侍从,巫捣衣身后是她的丫鬟,到了门口两人止步,俞星臣跟巫小姐一前一后进内。 这处厢房果真不甚大,但极整洁雅致。 炕桌上放着个细长的黑色陶罐,中间门插着两枝盛开的虞美人,周围却是向上耸立的细柏围绕,跟一丛竹枝,看着十分整齐。 俞星臣并不忙坐下,环顾周遭,目光落在那丛插花上,他的眼底漾出很浅的笑意:“好别致的花丛,此处莫非也是巫小姐打理?” 巫捣衣道:“让俞大人见笑了,自从母亲病故,家中并无其他女眷亲长,父亲又忙于公务,捣衣便只能学着打理内务,因无人教导,未免粗糙……贻笑大方。” “哪里的话,”俞星臣打量她道:“巫小姐看着年纪不大,却能将县衙内的事务料理的妥妥当当,又能照顾巫知县,已经算是极难得的了。何况在这份兰心蕙质之外,巫小姐更精通音律……今夜一首琵琶曲,简直叫人如闻仙乐耳暂明。” 巫捣衣抿唇一笑:“大人用乐天居士的《琵琶行》称赞捣衣,却愧不敢当。” “呵,是俞某造次了,想不到姑娘于诗文之上也颇有造诣?” 巫捣衣莞尔垂首:“哪里敢在俞大人面前班门弄斧,只不过是父亲曾经教过几个字,略看过几本书而已,跟大人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罢了。” 俞星臣竟也微笑:“巫小姐这倒也太过誉了。” 巫捣衣抬眸,双眸灵动:“谁不晓得俞大人之才名?连捣衣虽偏居海州,对于大人之诗才,却也早就仰闻多时。” 俞星臣讶异:“哦?” 巫捣衣秋波闪烁看向他,缓缓念道:“‘国色天香是春工,玉房金蕊拢袖风。我意举杯问东君,不知花红人面红?’。” 俞星臣眼中笑意更甚。 他本就生得俊雅端方,如此含笑盈盈,简直当的起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 巫捣衣道:“……听闻这是大人在端王殿下府内咏牡丹的即兴诗,捣衣便极喜爱,时常念诵,只觉齿颊留香,大人之才学,叫人倾慕。” 俞星臣勾了勾唇:“想不到小姐竟真的知道,是我小看小姐了。” 巫捣衣低头浅笑,状甚温婉,忽然道:“是了,大人先前说要询问父亲什么话……这、可别耽误了大人的正事,不知是想问什么?” 俞星臣这才仿佛想起来似的:“一时跟巫小姐说的过于投契,竟是忘了,我……原本是想询问,”他垂头思忖片刻,瞥过那丛插花:“哦是了,这巫知县,跟那位牛仵作,是什么关系,可是有旧日交情?” 巫捣衣微怔:“这……不瞒大人,我并不知此事,不过据说,先前牛仵作是父亲的颜面请过来帮忙的,也许有什么官面的交际,也未可知。” 俞星臣颔首:“今夜牛仵作不知被何人所害,巫知县赶到之时,说了一句‘是我害死了你’,我本来猜测是否有别的意思,现在想想,应该只是因为……巫知县请了牛仵作过来帮忙、才导致他被无辜牵扯这件事吧。” 巫捣衣点头道:“必定是这样了。父亲为人极其重情义,唉……今夜他的病症发作的比往日都厉害,应该也是被牛仵作突然身故的事情所激……真真叫人悬心。” 俞星臣道:“凶手能在县衙内作案,不知是不是跟县衙里的人有关。小姐可察觉到……是否有什么行踪可疑的人?” 巫捣衣慌张:“大人,您不会是说,凶手是县衙里的人吧?这……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是,那衙门内其他的人岂不也极危险了?” 俞星臣道:“这只是我的猜测,以防万一,小姐勿惊。” 巫捣衣坐立不安,尽量想了想:“我素日所对着的,无非是后衙的丫鬟仆妇,还有零星小厮家奴,这些人里,实在想不到有什么可疑。” 她说了这句有点忐忑,倾身告罪:“实在对不住大人,竟没有什么有用于大人的事。” 俞星臣却宽和一笑:“小姐是闺阁女子,又不是那种在外任意走动的,不知道也是理所应当。我也只是随口问问,小姐知道自然最好,不知却也罢了。不必强求。” 巫捣衣这才安心落座:“多谢大人。”又缓缓抬头,望着俞星臣嫣然一笑:“大人竟不似传说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说了这句,又像是说错了话,抬手遮住唇。 俞星臣笑看她:“怎么我的名声……竟不好么?” “不不,”巫捣衣忙否认:“并非这样,只是传说大人肃然规谨,不可亲近,但今日一见,却是如沐春风,这般温润谦和的君子……令人……” 她没有说下去,脸颊的微红,却是倾心之意一览无余。 此刻屋外雨声略缓,却仍是哗啦啦地,如同一曲奏鸣。 俞星臣转头看向外间门,忽然道:“今夜听过姑娘的琵琶曲,令人难忘,不知何时还能有幸再度聆听?” 巫捣衣道:“这有何难?只要大人愿意听,捣衣随时为大人弹奏。” 俞星臣点头:“只是不可再听梁间门燕……” 巫捣衣问:“大人想听何曲?” “或者……”俞星臣目光闪烁,温文一笑:“今日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说。” 两人起身,俞星臣走到门口,示意巫捣衣先行。 巫小姐倾身,迈步出门,等俞星臣走了出来:“我还要回去守着父亲,不知大人……” 俞星臣道:“我也正有一件事要寻杨侍医。” 并肩而行,巫捣衣道:“说来杨侍医确实是妙手仁心,今夜父亲的症候多亏有她,杨侍医自然也是一心为了父亲的病症着想,我心中对她的感激也无以言语,又恐怕俞大人为案子心切有什么误会,所以先前才冒昧出言,幸而大人不怪。” 俞星臣道:“我又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不过……杨侍医虽则医术高超,可为人性情未免古怪,多半是恃才傲物罢了。” 巫捣衣道:“这也是情理之中,自古凡有大才干之人,自是有些性格独特,目无下尘。不似我们这等庸庸碌碌之辈。” 俞星臣呵了声:“巫小姐却也是过于自谦了,说到底身为女子,似小姐这般才是正经……所谓贤妻良母,相夫教子,自然如是。像是杨侍医一般,却是异类了。”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门口处。 丫鬟打起帘子,巫捣衣先行入内,忽然一怔:“杨侍医。” 原来杨仪正站在门口,向着她点点头。 这会儿外间门俞星臣踱步过来,看她站在这里,便道:“巫知县如何?” 杨仪淡淡道:“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先前痫症发的太过厉害,就算醒来,也未必会清醒如初。” 巫捣衣色变:“这、这是何意?” 杨仪道:“姑娘,巫知县的痫症发作,窒息过一段时间门,我担心影响到他的脑髓,毕竟若正常的话,此刻也该醒来了。” 巫捣衣眼圈微红:“杨侍医,求你务必想法儿救救父亲。” 杨仪垂首:“姑娘放心,我自会尽力。” 俞星臣却哼了声:“杨侍医,我有话问你。”说着迈步出门。 杨仪瞪了他一眼,终于冷笑出声,跟着愤愤而出。 两人一直离开正房,黎渊在后四五步远。 杨仪有点不耐烦地停下:“你到底想干什么?” 俞星臣转头,先是看了眼黎渊,低声:“保住巫知县的性命。” “他死不了……”杨仪先回答了这句,一愣:“你莫非是想说,有人要害他?” 方才俞星臣同巫捣衣离开后,屠竹找到杨仪,同她低语了几句话。 其实巫知县的情况并没有那么糟糕,但屠竹的意思是,让杨仪只管往重里说,还说是俞星臣的意思。 杨仪联想到俞星臣先前及时地打断了她,又惺惺作态地陪着巫捣衣走开,心里便犯了嘀咕。 她就知道这个人一举一动,都自有用意。 故而方才面对巫捣衣,她才故意说巫知县一时半会儿醒不来。 此刻见俞星臣不言语,杨仪忍不住上前半步:“你……你总不会是怀疑,巫小姐害她的父亲吧?不然你为什么要让我瞒着巫小姐?” 俞星臣道:“总之……我自会给你一个交代。这里暂且不用你守着,且去一趟验房吧。”说了这句,他又道:“不过若是你累了……” 杨仪白了他一眼,转身往外走。 俞星臣跟在她身后:“杨仪。” 杨仪置若罔闻。 俞星臣道:“你想不想知道灵枢去哪儿了?” 杨仪微怔:“怎么?” 俞星臣见她终于开口,便道:“说来有些奇怪,今日,我竟得了一封自京内来的快信。” 杨仪先前还想过这件,猛地听他提起,一下子睁大了双眼。 “呃,什么信?怎么奇怪了?”她假装一无所知。 俞星臣淡淡地说道:“怪就怪在信上所说的,竟是叫我留心海州的堤坝跟降雨……而且发信人是谁竟也不知。” 杨仪当初让杨佑持发消息的时候特意叮嘱过,非但不能在信上落款,甚至不能他自己提笔写,就算写的那个人都不能知道是谁叫写的。 故而杨佑持当然是万分谨慎,仅仅把杨仪吩咐的话留在了纸上,别的线索一概没有。 杨仪见他不晓得,稍微松了口气:“这、确实有点儿怪,不知俞大人打算如何处理?” 俞星臣轻描淡写地说道:“这种事情空口无凭,捕风捉影,岂能相信。” 杨仪微惊,当初不肯发信给陈献,就是怕陈献不当回事,如今听俞星臣也是这个口吻:“你……” 俞星臣回眸,静静地看向她。 杨仪咽了口唾沫,呵了声:“你看这天,这雨可是一时半会儿会停下来的?倒是跟那封信不谋而合。这种事关几千上万人性命的大事,防备一防备总是没有什么错儿的吧?” 俞星臣微微一笑:“你是说,有备无患?” 杨仪正欲回答,突然想起他方才问的话:“你刚刚说灵枢,灵枢到底去了哪儿?” 俞星臣道:“我因为也不太放心,所以就派灵枢去浅浅一看。” 杨仪目瞪口呆:“那你刚才还……” 俞星臣泰然自若道:“我只是怕说出来的话,你觉着我是疯了。所以看看你的意思。” 杨仪哼了声:“俞大人,你的心机少往我身上用吧……” 俞星臣道:“这不是心机,只是知己知彼罢了。” 杨仪皱眉:“我身为异类,性情古怪,恃才傲物,自问没什么要跟俞大人知己知彼的,你也趁早别这么说,我担不起。” 俞星臣早知道方才他跟巫捣衣的那一番话她可能听见,如今听她果然提起,他不由笑了两声。 杨仪道:“你笑什么?” 俞星臣摇头,没有出声,脸上却始终带三分笑。 直到快到验房的时候,俞星臣才开口:“杨仪,有时候你亲眼所见的,并非就是真相,亲耳所听的,也未必就是真心话。” 杨仪不解,盯着他看了会儿:“你的意思是,你跟巫小姐说了谎话?呵……在她面前说我的坏话,却说不是真心话,俞大人,请恕我实在不懂,也不想懂。至于你怎么想我,随你的意思,跟我不相干,你也不用对我解释。” 杨仪说完了这句,迈步进了院门。 黎渊走到跟前,跟俞星臣面面相觑。 俞星臣对黎渊没什么恶感,主要是因为在河道村客栈的那天夜里,黎渊跟薛放的对峙,让他觉着有几分奇异的愉悦。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虽然薛十七郎不是他的正经“敌人”。 见黎渊盯着自己,俞星臣道:“如何?” 黎渊问:“你觉着那个巫小姐,有什么可疑?” 俞星臣陡然色变,下意识看向身后。黎渊道:“放心,此处无人偷听。” “你怎么看的出来?”俞星臣问。 黎渊道:“我怎么看得出来不打紧,我想问的是,你是怎么察觉的。” 隐约,验房里有说话的声音,俞星臣瞥了眼,道:“不知先前的琵琶曲,你可曾听见?” 黎渊道:“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俞星臣道:“我怀疑那琵琶曲有问题。” 他很少失态,尤其是在跟杨仪的事情上,他尤其谨慎,不肯越雷池一步。 但是先前的夜宴,那种情绪翻涌无法克制之感,让俞星臣心悸。 俞星臣不相信自己会在一瞬间门难以自控。 正因为对自己的自信,他宁肯相信饭食有毒,或者是…… 那首曲子。 毕竟在那梁间门燕响起来之前,他还毫无感觉。 黎渊皱眉:“你的意思是,类似于‘天魔音’或者‘摄魂曲’之类的曲子?” 俞星臣道:“天魔音,摄魂曲,这是什么?” 黎渊道:“我只是听说过,这两种都是域外传来的,据说天魔音入脑,会叫人失态发狂,而摄魂曲,顾名思义,则会令人变成行尸走肉,全凭曲调指挥调度。不过只是传说,从未见识过。” 他说完后,疑惑地看向俞星臣:“你怀疑那个巫捣衣会这种曲子?可她只是个知县之女,又非江湖人士,如何可能?” 验房中。 杨仪一进门,先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那个骷髅头。 她先是微怔,继而走过去:“这是哪里来的?” 薛放早迎了过来:“我先前来的时候地上捡到的,猜测是牛仵作的东西。” 杨仪瞥了眼牛仵作的尸首,只顾打量手中的骷髅。 宁振在旁有些焦灼地说道:“杨侍医,你可能验尸吗?能不能看看牛仵作是怎么死的?” 杨仪好像没听见他说什么,竟抬手把那骷髅的下巴颏打开了。 这冷不防看着,就仿佛这骷髅张大了嘴,要咬人。 把宁振吓得倒退半步。 陈献在旁笑道:“仪姐姐,你怎么玩儿起来了?” “玩儿?”杨仪正细细打量骷髅的牙齿,喃喃了声,“十九你过来。” 陈献着实是人不可貌相,脸嫩,胆子却壮,果真走到跟前:“怎么了?” 杨仪拿着那骷髅头,蹲下身去,将那骷髅大张的嘴贴在他的小腿上。 这验房内本就灯光微弱,鬼气森森,现在更把个嘴巴大张的骷髅放在陈献的腿上,这简直是唯恐人不害怕。 宁振愕然,差点儿捂住嘴。 薛放在旁扬眉,有点不乐意看杨仪蹲在陈献跟前。 陈十九郎低头看着杨仪,却很受用,笑道:“仪姐姐,你是干嘛?有这么好玩儿吗?” 骷髅的牙齿抵在他的腿上,杨仪稍微用力。 陈献啧了声,道:“仪姐姐,你要叫这个骷髅头咬我?小心点儿,他这牙口可极好,真的会给我咬下一块肉来呢。” 薛放看他得意洋洋,真想把杨仪揪起来,自己取而代之,狠狠地给陈十九一口。 只是陈献话刚出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陡然收了。 杨仪举着骷髅站起身来,走到桌上的牛仵作身旁:“十七,把牛仵作翻过来。” 薛放忙将牛秉忠翻了过来。 杨仪把骷髅的嘴巴架在他的腿上:“还记得今日那具尸首上的腿骨痕迹吗?” 陈十九刚才看着杨仪在他腿上摆弄骷髅的时候就猜到了:“真是这个东西?!” “根据尸首腿骨上的啃咬痕迹,刚才我先给十九试了试,若是留下那种痕迹,若是受害人站着,咬人者就得趴在地上无疑,若是受害人死去,就如同牛仵作这样,那就简单多了。”杨仪道:“宁旅帅请把油灯靠近些。” 宁振将油灯举着靠过来,杨仪把骷髅的嘴靠近,借着有灯光看向牙齿背面。 陈献倒吸了一口冷气,才发现就在骷髅的齿缝之中,残存着零星仿佛是没洗干净的、已经干涸缩起来的肉皮般的东西。 除了宁振,陈献跟薛放都已经懂了。 他们看看杨仪又看向牛仵作,乃至那骷髅,心里有了一个朦胧的轮廓。 杨仪又请薛放把牛仵作翻过来,查看他的死因,终于发现他的耳中渗出一点细微血迹。 借着油灯查看,又用一把小镊子试了试,果然有硬物。 她道:“这应该是用钢针自耳道贯入脑髓,将人瞬间门刺死,这样出血极少,容易抛尸。且表皮不留任何痕迹。” 这也容易,只要用钳子,费点儿力气就能将钢针抽出。 以防万一,她又将牛仵作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却在牛仵作的背上发现两点奇怪的刺伤。 薛放道:“这个我跟十九之前见过,这非致命伤,应该是扔下井的时候碰到了井边或者井底的石头之类。” 杨仪仔细查看过伤口:“这不是石头所伤……是被铁器之类……看似是撞伤。可是这说不通,既然对方用的是钢针入耳,就是为不留痕迹叫人无从查明死因,既然有如此高明的手法,自然不至于笨拙的留下别的创口……” 薛放看向陈献,忽地说道:“叫人来,还得再往那井下继续打捞!” 陈献立刻叫了两个士兵,备了两把长的笊耙,捞鱼的网兜,在那井底下一阵搅动,不出一刻钟便有一物触网。 士兵们忙将网捞起来,一看,却都吓得几乎松手。 陈献及时握住,望着面前鬼怪狰狞头生双角的面具,看向门口的宁振:“宁大人,那日你所追的所谓人身恶首的食人怪……”他把面具挡在面前,“是否就是这个样子?” 宁振面如土色,死死地望着那铁面具:“正、正是这样。可……这是怎么回事,为何面具竟会跟牛仵作一起被扔在井底?还有那骷髅……” 薛放走到杨仪身后,轻声道:“如果说那些尸首上的食人痕迹,正是那骷髅所留,而那骷髅是牛仵作所有,那么……” 他想起了俞星臣把那些卷宗分为了“三等”,俞星臣当时说“最要紧的是有目击者的那三件”,难道,是这个意思? 而俞星臣所分的第二等之中……就是那些死掉之后才被发现身上有伤痕的人。 脚步声细微,是黎渊陪着俞星臣从外走了进来。 俞星臣看看那长角的狰狞面具,道:“被分为二等的那些案卷之中,大多数都是身死之后才被发现有啃咬过的痕迹。只有一个解释——起初人是正常死亡的,但是被牛仵作验尸之后……或者说他不是验尸,而是在原本正常的尸首身上,用骷髅伪造出了食人的痕迹。” 薛放道:“他为什么这么做?” 陈献却问:“那么那有目击者的三个案子,也是他所为?” 章节目录 第268章 加更加更君 薛放把杨仪从验房内带了出来。 他总觉着那房间内气味腌臜, 别熏坏了她。 俞星臣看向陈献手中那水淋淋的面具:“他为何要这么做、以及那件案子的真凶是不是他,本有迹可循。可惜那些被残害的尸首都已经被埋了,牛仵作又偏偏不能再开口……” 不然的话, 只要对比那些尸首伤口的痕迹, 自然可以得出更详细的结论。 假如之前那些身亡的人,是在死后被牛仵作伪造了被食人怪啃食的痕迹,那么那名有目击人证的案子,则当然不可能。 如果动手的是牛仵作,他没有那个时间伪造明白, 只能先将那人杀死。 毕竟有人目击, 稍有不慎, 便可能暴露自己。 而先前俞星臣跟陈献说起,那个案子的被害人,其中两名都是声名狼藉、犯下恶行的。 那还没来得及告诉陈献的第个女子, 却也不是个良善之辈。 据说她两面刀, 嘴甜心苦,更加十分不孝,曾经嫌弃自己的婆母老迈无用,竟把婆婆关在屋子里, 生生地给饿死了。 只是她极为圆滑狡诈, 所以这件事情虽然有些传闻,可也有不少替她说话,说那些话都是诋毁好人的云云。 当时俞星臣看这个案子的时候就觉着有点奇怪, 毕竟受害人都是统一的“恶人”,跟他所分类的那第二等的“受害人选”大不一样。 第二等的那些人,甚是杂乱,毫无章法, 没有任何共同点。 正在所有人沉默之时,杨仪问俞星臣:“俞大人可看过牛仵作的尸格了?” 俞星臣道:“自然。” 杨仪向着陈献招手。 十九郎走到跟前,会意地将面具给她。 杨仪拿在手中,沉甸甸地。 回头对比牛仵作背后的伤痕,正是给这两只尖锐的角戳伤的。 应该是那杀死牛仵作的人先把面具丢下,又将牛仵作尸身扔下,腰撞上锐角所致。 薛放在旁盯着,忽然道:“给我。” 他把面具接过去,手在那锐角上握住转了转,忽地一拔!竟将那只角拔了下来。 众人皆惊,只见角内竟暗藏着一把两指宽的锯齿牙利器,虽在水中泡过,依稀仍可见点点血迹。 这自然便是凶器了。 杨仪盯着那些尖锐的锯齿:“我想起一件事。还是先回厅内吧。” 之前看着牛仵作解剖了猪婆龙后,杨仪就借了牛仵作验尸的尸格,那天下午,一边调度给众伤者的用药,一边儿翻看那些东西。 只是她没敢多留,因为知道俞星臣正在查阅案卷,怕他急用。 于是大略看过之后,就叫屠竹送回去了。 杨仪不晓得俞星臣的“等”之论。 往前厅去的时候,薛放就跟她极快地解释了一遍。 陈献顺带把俞星臣所说,那个被目击的受害者都非无辜的话告诉了。 杨仪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薛放捻了把她身上的衣物:“你穿少了。”回头吩咐屠竹陪小甘,去取件衣裳过来。 陈献问:“仪姐姐,你刚才说想起什么事了?” 杨仪道:“我看牛仵作所拟尸格的时候,心里隐约觉着有点奇异之处,只是以为自己多心。方才听了你们两人所说……倒好象点醒了我。只是还要再看一看才确认。” 陈献聪明:“难不成是那牛仵作在尸格上露出了马脚?不对,该叫牛脚才是。” 杨仪摇头:“不可这样说。” 到了俞星臣之前翻查卷宗的正厅,俞星臣把牛仵作的几份尸格拣出来给了她。 杨仪一份一份翻看了片刻,暗叹。 薛放跟着看了会儿,见无非是对于尸首死因描述、伤口描述,年岁、住地等等。 他并不明白:“有什么不妥?” 杨仪道:“你们方才所说的是对的,俞大人分类的这第二等的卷宗里的人,都是牛仵作经手伪造出来的,假称被食人怪戕害而已。” “何以证明?” 虽然有了那牙齿中夹杂着血肉的骷髅头,但这不过是众人的推理,并无真凭实据。 杨仪将那几份卷宗递过来,道:“我原先看的时候,就觉着牛仵作用词颇为奇怪,这些人的死因虽不一,但都是身亡之后怕死因有异,才请仵作查验……而他们的死因,没有一个是因为被食人怪所害,这位老者,是无疾而终,这位……则是因病而故,就算那个惊吓而死之人,也只说受惊胆裂,并没有提半个‘食人怪’的字眼。至于伤口,则是统一的用了‘有明显撕咬齿痕’的用词。” “这又如何?” “对比起来,”杨仪把那份有目击人证的尸格拿出来,道:“这个,则是详细记录,死法一致,都是被撕裂喉咙而死,但并无任何关于齿痕的记录。至于痕迹,牛仵作也记载了,你们看这个地痞,颈间裂口划痕数道,约一寸有余……这当铺老板的,除了颈间致命伤,手臂也有擦伤痕,同样一寸有余,跟那面具上的凶器齿痕距离等同。” 把这些卷宗放下,杨仪道:“牛仵作不是个没经验的,资历又深,他不可能看不出这些案子之间的异常,正因为他很清楚,所以才泾渭分明、甚至刻意地,把这两等案子尸格的记载,判的非常清楚,一面是死后有‘明显撕咬齿痕’,另一面是‘死于裂喉’,且注明了是划痕,他恐怕是想叫人知道,这根本是两种不同的作案方式。” “换言之,前面一等的那些有齿痕的死者,并非是他所害,只是他利用的工具,故而死者的身份天差地远,无迹可寻。”俞星臣在旁道:“而这个案子的被害人都是有罪责在身,没有一个是无辜的,这自然是属于精心挑选出来的。且案子都有目击者,就不用再费心伪造什么齿痕。毕竟只要造出前面的,再加上目击之人推波助澜,自然坐实了食人怪出没的传说。” “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费心选人,杀人,”陈献忍不住:“难不成只是想恐吓民众?” 杨仪说:“总觉着他并不像是那样的人。” 陈献刚想说人不可貌相,薛放道:“要只是单纯想挑起恐慌,那又为何要精心挑选个恶人来杀?” 俞星臣点头:“他应该别有深意……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用意!也许……”他瞥了眼一直呆若木鸡的宁旅帅。 杨仪轻声道:“他不是巫知县从海宁府解调来的么?难道他的所作所为,都只是出于自己的心意?” 这瞬间,俞星臣心里好像有根线,一下子连在了一起。 薛放问杨仪:“难道是巫知县跟他合伙的?对了,那老家伙今晚上说什么是我害死的你,难道是这个意思!” 陈献也问:“仪姐姐,巫知县可好了?能开口么?” 杨仪道:“我先前给他服了一颗朱砂安神丸……”突然意识到什么:“只是具体情形,还要再观察。” 这时侯俞星臣对陈献使了个眼色,陈十九闪到他跟前,俞星臣低低地跟他嘀咕了几句。 俞星臣吩咐过后,看向旁边默然呆坐的宁振:“宁旅帅。” 宁振起身:“俞巡检。” 俞星臣道:“今实是多事之秋,先前沁州惨事,历历在目,而海州乃是海防屏障,极要之地,还要多靠宁旅帅费心,务必万无一失,如今天又落雨,四城的守卫不知如何?” “俞巡检放心,天黑之时我已巡过一遍,这是历来留下的规矩。” “规矩虽好,可有的规矩……一旦雷打不动,也有可能给人可乘之机。” 宁振惊愕:“俞巡检的意思是……” “非常时期,非常处置,宁旅帅可懂我的意思。就是要辛苦你了。” 宁振深呼吸:“无妨,只要能保海州安然无恙,末将一概从命。” “那就好,就劳烦宁旅帅加派人手,再于四城周转,贼人已经公然在县衙下手了……焉知不会有其他丧心病狂之举?” 宁振点头:“我这就去调度!”他抱拳刚要走,又止步看看薛放陈献,最后迟疑地问俞星臣:“俞大人,那食人怪的案子真的是牛仵作所为?甚至……知县……” “哦,这只是我们的无理猜测,”俞星臣安抚他:“何况一应凭证还是缺乏,就等知县大人醒来后在做定论不迟。只是如今里头的事情交给我等,这外间海防,还是得宁旅帅操心,还请勿要分神。” 宁振咬牙:“是。” 他刚要走,陈献迈步:“宁旅帅,我随你一起。” 薛放有点意外:“十九。” 陈献回头,薛放嘱咐:“正下雨呢,叫宁旅帅给你弄一身蓑衣,撑着伞不便。这城内的水道多,你跟紧了宁旅帅,别不小心掉进去,黑漆漆的可难找,万一再有一条猪婆龙……把你吃了去也不知道。” 陈献笑道:“还是我十七哥疼我,知道了。” 宁振也道:“十七爷放心,我会照看小陈大人的。”两个人竟一块儿去了。 室内空了几分,薛放便问俞星臣:“你跟十九叨叨些什么?” 俞星臣道:“无非是叮嘱十九小心应付。” “应付宁振?” 俞星臣摇头:“只是防备着比他更可怕的人。” “你好像已经知道了。”薛放问:“赶紧说,别卖关子。” 俞星臣扫了眼杨仪:“杨侍医觉着牛仵作可是穷凶极恶之人。” “为何问我?我自然并不这么认为。” “那巫知县呢?” 杨仪决定不回答。薛放替她道:“他们两个若是食人怪的犯案之人,那好不好就由不得人说,是由律法开口。” 俞星臣道:“巫知县跟牛仵作,自然是知法的人,倘若让这么两个知法的人去明知故犯,这是为何呢。” “也许他们疯了,也许他们并非看着这样忠厚,也是恶人。” 俞星臣提醒:“小侯爷再想想沁州。” 薛放听他提到沁州,就好像屋外的炸雷在眼前闪过。 沁州可太惨烈了,贼人杀到了堂堂一司之长的家里,屠了两个满门。 又试图在路上截杀,虽不曾遇到薛放,可几乎伤及杨仪,更让巡检司损兵折将。 “是他们!”薛放的眼神都厉了几分:“牛仵作巫知县莫非也跟他们有勾结?” 俞星臣道:“起初我也这么觉着,但牛仵作为何被人杀了?这食人怪案来的蹊跷,似乎是故意闹大……我想,杀害牛仵作的,跟沁州屠杀林旅帅王保长家的是一伙人,而他们之所以如此,应该是因为牛仵作做出了有损他们图谋之事,比如让食人案轰动至京城。” “轰动到京城,这又如何?” “这……”俞星臣凝视着他:“咱们不是来了吗?” “咱们?”薛放仍是不懂:“到底什么意思?” 俞星臣负手长叹:“我想,牛仵作跟巫知县之所以苦心闹出这么一场,就是为了惊动朝廷,派人前来。” “为什么?” “因为……巫知县应该是料到这海州危矣。” “危……”薛放皱眉:“他觉着海州被倭贼盯上?倘若真如此,他直接跟朝廷言明、请兵就是了!何必绕弯!” “万一他有口难言呢?我是说,假如他流露出察觉倭贼之意,焉知他还能不能开口?只怕兵没有到,他人已经没了!” 薛放窒息。 杨仪想到先前俞星臣告诉她,什么“保住巫知县的命”那句,她问道:“你是说巫知县身边,也有倭寇的细作,在盯着他?” 俞星臣道:“如果之前是猜测的话,今晚上牛仵作之死,已经验证。” 薛放更为直接:“可知道是何人?” 俞星臣笑的莫测高深:“小侯爷,怎么知道……只有一个人呢?” 杨仪听着这话,看他的神情,心头一股寒气冒了出来。 薛放立刻瞥见她在发抖,便把杨仪往身边拉了拉,握住她的手一搓。 俞星臣瞅过去,见杨仪的手被他合握在掌心,拢的密不透风。 他转开目光。 却在这时,屠竹陪着小甘回来,小甘道:“不知道海州这里竟比京城还冷,没带什么厚的。还是竹子哥哥说十七爷那里有一件,之前穿过的,好歹还穿着吧。” 薛放那件绿戎袍之前杨仪在巡检司穿过,十七郎这次出京赶的着急,别的都没带,只有这件他舍不得,没想到又派上了用场。 杨仪一边穿衣,一边道:“我得去看着巫知县。” 薛放道:“叫别人去,你得休息。” 杨仪道:“我打个盹也就行了,不打紧。” 俞星臣首肯。 薛放因惦记俞星臣那句“你怎么知道只有一个人”,心上忧虑,一眼瞥见墙角的黎渊,却哑然失笑。 黎渊这藏身的功夫真是一流,或者说他其实并没有刻意隐藏,只是屏息静气,压下一身气息,故而若不是仔细寻找,竟会自然而然地忽略他。 薛放望着黎渊:“你都听见了?” 黎渊乜斜他一眼,哼了声。 薛放道:“我跟你的帐以后算,这会儿你可打起精神来才好。” 黎渊嗤道:“用你说?我又不是你的奴才!” 薛放避开杨仪,笑问:“那你想是谁的奴才,是我夫人的?”他抱臂在胸,自鸣得意:“反正是她的,那就是我的。” 黎渊打了个寒战:“你要不要脸?” 等他们去了,薛放问俞星臣:“你安排十九盯着宁振,是担心他有个不妥?” “万无一失最好。” “你这么会调度,那安排我做什么?” 俞星臣目光沉沉:“我只盼……没有用得上小侯爷的时候。” “什么意思?”薛放微微垂首,疑惑地问。 俞星臣双目隐忧:“因为那时候,一定是不可收拾、无法转圜的危难之局。” 薛放似懂非懂,轻舒双臂活动了一下筋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怕什么?” 俞星臣看他举重若轻,泰然自若的,紧绷的心弦不由稍微松了些许。 薛放却走到门口看天,喃喃道:“你要没有安排,明儿我可要出城一趟了。” 俞星臣心头微动:“小侯爷有什么事?” 薛放道:“跟你无关,是我必须去办的。” 俞星臣踌躇:“这个时候……小侯爷还是尽量不要外出的好。” 薛放问:“你担心那幕后势力会趁机在城内动手?” 俞星臣道:“我更担心的是,若有人知道小侯爷落单,会不会趁机……要知道那夜埋伏截杀的,可非泛泛之辈。” “非泛泛之辈?我更喜欢。”薛放叉腰笑道:“连黎渊都能伤着,可见那必定是个贼头,有道是擒贼先擒王,他若敢撞上来,我可求之不得!” 俞星臣还想劝两句,可看少年眉目璀璨,意气风发、气冲牛斗的,便只呵地一笑。 次日天明,雨总算小了些。 巫知县那边儿传来消息,请俞星臣跟薛放速去,巫大人醒来了。 章节目录 第269章 二更君 杨仪昨夜来到巫知县房中之时,巫捣衣正也守候在侧。 巫捣衣见杨仪已经换了一身衣袍,颇为宽绰而大,显然不是她自己的。 巫小姐却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只忙迎上来:“杨侍医怎么没有休息?” 杨仪道:“这痫症凶险而棘手,我担心巫知县夜间又有什么不妥,还是在这里看一看。姑娘只管歇着。” 上前给巫知县又诊了脉,觉着并没有大变动,这才又挪到床前桌旁。 “杨侍医若是不睡,可否同捣衣说说话?”巫捣衣站在旁边,含笑问道。 她的姿态这样娴静温婉,杨仪从未见过这般女子,简直比京城内高门大户的女孩儿更有教养似的。 杨仪道:“姑娘请坐。” “恕我冒昧多嘴,”巫捣衣落座:“不知道前头牛仵作突然身故之事,可有了什么线索?” 杨仪摇头:“凶手来无影去无踪,只怕难查。” “杨侍医不必瞒我,”巫捣衣叹息:“先前俞巡检问我,是否察觉身旁有什么异样之人,俞巡检自然是怀疑凶手在县衙之中……想想实在叫人不安。” 杨仪没有问过俞星臣跟巫捣衣说了什么,见巫小姐主动说起来,就只应付了一句:“想来俞巡检只是随口一问,惯例而已,姑娘不必过于担心。” 巫捣衣凝视着她:“俞巡检还问父亲跟牛仵作之间是何关系呢……如今牛仵作无缘无故被害了,父亲偏偏又这样……真真是个多事之秋,不过幸亏有几位来到海州,想必真相一定可以大白。” 杨仪不善跟人交谈,更何况巫捣衣的身份敏感。就只敷衍地点头,也不瞧她。 巫捣衣叹道:“说来,我也如做梦一般,想不到会在海州见到传说中的几位,俞巡检自然是不必说了,那位薛十七爷也是大名鼎鼎的人物,还有杨侍医你……可知当初皇上破格擢升太医杨家的大小姐,这里许多人还不信呢,只说是谣传,后来才慢慢地相信了,都引为奇谈,只是逐渐听闻了您在京城内救治病患的那些事,却都无不敬佩。捣衣也十分向往……只恨不能一见。没想到竟是在这种机缘巧合的情形下见到了您。” 杨仪笑了两声:“我只是做了几件力所能及的事情,却是世人传的太过了。姑娘也不必如此。” 她不想跟巫捣衣说下去,便拢着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巫捣衣忙道:“听闻晚上杨侍医便没怎么吃东西,不如我叫人准备一碗汤面?” “不必,多谢姑娘费心,只是我夜间不习惯吃东西,消化不了。” 巫捣衣自然看出她不愿多话,道:“那杨侍医不如且先假寐片刻,好歹养养精神……我本来想守父亲正夜,既然您来了,那我就托个懒,先回房去,明日再来。” 杨仪道:“请。” 巫捣衣又去看过巫知县,才带了丫鬟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处,她微微转头看向旁边,却望见黎渊背靠着墙壁,静静地站在那里。 目光相对,巫捣衣倾身行了个礼,转身出门。 虽还没有入秋,昨夜一场急雨,打的满地落叶飘零。 早上,县衙里的仆人忙着清扫落叶,院子里都是刷刷的声音。 俞星臣跟薛放两人进了院门,直入巫知县的上房。 薛十七郎才进门,转头先找黎渊,却并不见黎渊踪迹。 他别的不管,忙先上前拉住杨仪:“那鬼鬼祟祟的呢?” 杨仪一愣:“什么?” 薛放道:“黎渊,他不是守在这儿么?” 杨仪说:“叫他的名字就是了,什么鬼鬼祟祟,昨夜他在这里陪了一宿,我叫他去歇着了,他身上可还有伤,刚刚才走。” 薛放一想,多半是黎渊知道他们要来,料想杨仪无事,这才撤了。他哼了声:“我以为这小子真的是不用吃喝的铁人呢。” “你这人……”杨仪忍不住在他的手臂上拧了一下。 只是手底捏着竟很硬,他毕竟是练过的,疼的只是她的手指罢了。 薛放却很受用被她这样对待,捧场地笑道:“哎哟,好疼。” 两个人在说话的功夫,俞星臣早已经奔到床前去了:“巫知县醒了?觉着如何?” 巫知县面色苍白,虽然醒了,神色倦怠,恍然失神。 听见他问,巫知县才转过头来:“俞巡检……”声音也极低微。 俞星臣道:“巫知县,你虽说大病未愈,但事关海州安危,请恕我只能直说了……牛仵作的死,跟你有什么关系?食人之怪底下,到底有什么隐情?请巫知县务必直言相告!” 他这么一说,巫知县就猜到,他们必定推理出了什么。 何况事到如今,巫知县也没有再想要隐瞒的意思了。 他闭了闭双眼,慢慢地吸了口气,终于道:“牛秉忠……是我害死的。至于食人之怪……也是我、弄出来的。” 薛放在俞星臣身后听见,眉头紧锁。 杨仪怕他插嘴,便忙拉拉他的手。 薛放微微一笑,反手把她的握住,十指相缠。 俞星臣屏息,然后问道:“巫知县,你说牛仵作是你害死的,这意思,是你亲手杀了他吗?” “当然不是,”巫知县否认,哑声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若不是我执意把他拽了过来,他又怎会横死!” 说到这里,眼中两行泪陡然落下! 俞星臣点头:“这么说,食人之怪的出现,应该就是巫知县跟牛仵作两个人配合,弄出来的了?” 巫知县见他果真猜到,颔首:“对!” “为何?” “因为想要叫朝廷重视,想要朝廷派人前来海州!”巫知县的声音突然清晰了很多,也多了几分决然。 俞星臣沉默:“缘故?” “因为……”巫知县咬紧牙关,发出了磨牙的响动:“我怀疑倭寇已经侵入海州!” 一声“倭寇侵入海州”,让在场之人全都汗毛倒竖。 薛放察觉杨仪一抖,便团住她的手,垂眸看见她脆白的脸色,突然想到昨夜她必定没有睡好。于是悄悄地挪步到她身后,从后把她环抱住了。 反正在场的都没有别人,巫知县……一个老头子不会在意这些,俞星臣,正全神贯注、就算他在意也没有关系。 杨仪回头看了他一眼,本来想叫他留神,可昨夜虚耗半宿,却是有些神乏力倦,身上透冷,如今被他抱着,一股暖意渗透,十分熨帖,索性放肆片刻。 俞星臣已经开始问道:“你为何这样说,有何根据?” 巫知县闭上双眼,重又长叹了声,道:“根据……这要从个月前开始说。” 个月前,县衙送来一批来往客商暂住名籍。 海州近海,特色的便是海产等物,除了这些,特有的便是海州木雕了,并无别的出彩者。 巫知县见来了这许多客商,心下甚悦,毕竟海州虽是古城,但向来不怎么富裕,官方只靠着一处盐业维持,若是能招徕南来北往的客商,不管于公于民,自是好事。 那日,他心血来潮,前往会馆查看,正遇到一帮商贩在包裹鱼胶海产,以及木雕众物,其中有人不甚失手,掉了一件雕品在地上。 旁边一人猛喝了一句,巫知县本已经自门口离开了,却隐约听见。 就好像被什么利刃砍中似的,巫知县猛地惊觉,他特意回去看了眼,正看到几个五短身材商贩打扮的,提着包裹往后而去。 他只看见那说话之人的半面,铁青的一张脸,透着几分戾气。 俞星臣听到这里:“那一句话是什么?” 巫知县咬牙道:“我是海州人,我小时候还见过倭寇杀人!对于他们的言语自不陌生,那一句我虽没有听真切,但我以性命担保,那是倭寇的话!” 俞星臣略略屏息:“然后呢?” 巫知县道:“我越想越是不对,本来想叫人把那一队商贩扣住,又怕真的是倭寇……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妥当。于是我找到了宁旅帅,告诉他此事,让他留意,宁旅帅闻听之后也十分震惊,便立刻去查问,不料此后,却跟我说,并无差错,那些人千真万确都是沁州方面来的商贩,户引、衙门文书之类一应具全。” 巫知县不放心,让宁振再仔细些,于是宁振便派人往沁州查问,果真属实。 这让巫知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他甚至找到了合理的理由,假如他没听错,那谁知道……那人说的那句话是不是故意学着倭寇、开玩笑的呢? 本来事情到此为止了。 直到那日巫知县心血来潮,翻看了一下海州这一年的人员流通记录,竟发现有大批的客商,入住海州,而且多数都是从沁州方向来的,这好像就有点反常了。 与此同时,海防营跟一些渔民隔岔五也有报告,说是海上出现不明的舟船,起初以为是倭寇侵犯,不料那些船一看到有人,便立刻远遁,这倒不是倭寇的做派。 一来二去,不管是渔民还是海防营,都放松了警惕。 巫知县是经历过倭寇屠戮的人,虽觉着自己可能是多疑了,但总无法放心。 那天,他带着巫捣衣出门,正在街头闲逛,无意中,竟又遇到那日在会馆见到的那个说倭寇话的人。 那人在人群中,一双阴狠的眼睛盯着巫知县。 他的手藏在袖子里,巫知县有一种直觉,他袖子里藏的一定是刀,而且,要对自己不利。 就在巫知县心跳都停了的时候,宁振陪着巫捣衣回来,巫知县忙抓住宁振:“快……就是他!” 这么一错眼的功夫,再转身,那边已经没了踪迹。 巫知县的直觉越来越严重,他很想让宁振把那些可疑的客商都抓起来问问,但那毕竟是些商贩,若如此做,消息传出去,未免弄得人心惶惶,商贩们若对海州敬而远之,只怕会影响到海州的民生。 “既然这样,”俞星臣问道:“你为何不向海宁府禀告?” “俞大人以为我没禀告过?”巫知县眉头微蹙,惨然一笑。 牛仵作的死显然对他打击不轻,目光都有些涣散了,稍微敛神,他道:“我察觉这些异样,始终放不下,虽没有真凭实据,但海州乃是海防重地,所以不想以等闲视之,既然我无法判断,那不如交给上司,横竖如何料理,由知府大人决定就是。于是我便将所察觉的疑点一一写了折报,叫人秘密送往海宁府。” 俞星臣诧异:“那为何海宁方向似毫无消息?” 巫知县苦笑:“有消息就怪了,我派去送信的那人,是我的心腹,他一去四天,毫无音信。我本来以为,海宁府方面得到了折报,必定是十分重视,也许是在紧锣密鼓地商议、安排对策,我还欣喜了一阵儿,觉着自己的困惑可解,谁知……又过了数日,还是没有任何回音,我觉着不对,便又派人去打听。” 巫知县派去海宁的人,倒是顺利抵达,可在海宁衙门一问,竟无人知道海州派过人前往,问了一圈,确实查无此人。 那人赶紧回来报知巫知县,巫知县听后惶然无措,竟不知自己那心腹是怎样了……难道是中途出了什么事?还是他自行离开? 他百般猜测,不得而知,思来想去,觉着此事不能就此撂下。 于是,重新又写了一封折子,这次,他谨慎起见,派了两个衙门的差役,叫尽快送往海宁府,务必交给吴知府手中。 那两个衙役启程,巫知县算计日程,满打满算,往海宁府,往返也无非是两天的时间。 可他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两个衙役走了天,杳无音信。 巫知县知道事情不对,胆战心惊,派了一队人马沿着往海宁的路搜寻,只说是走失了一个差役,可搜查了数日,竟是一个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无踪无迹。 那天晚上,巫知县独坐书房,借酒浇愁,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 派去海宁府的个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自己的折子……又到底去了哪里。 朦胧中他趴在桌上睡了过去,等到半夜,巫捣衣带人前来唤醒他,喂了醒酒汤,请他去床上安寝。 巫知县正欲倒头去睡,谁知才躺下,就觉着有东西硌着自己,他随手摸了摸,竟拿出了一份折子,这一看,把巫知县吓得睡意全无! 原来他摸出来的这份折子,竟是他叫那两个衙差带往海宁府的那份! 巫知县以为自己看错了,赶紧拆开信封,打开看时,丝毫不错!确实是他的亲笔信。 而自始至终,外头的小厮们并无发现有什么异常。 也正因为这样,巫知县才明白,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兴许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派去海宁的个人,也多半凶多吉少。 他思来想去,将那封信放在火上烧了……那夜之后,巫知县病了数日才好。 也因为这样,巫知县明白自己不能再轻举妄动。 他环顾周遭,想到自己曾请宁振帮忙,但宁振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而且最近宁振办事,越发偏激,比如先前一个被恶徒非礼了的女子,因为受不了流言蜚语,竟投水自尽,宁振怒发冲冠,竟把那恶徒痛打了一顿,至今那人还卧床不起。 这种种反常,总让巫知县觉着大不妥。 他风声鹤唳,也没法儿再相信身边的人,思来想去,就想到了牛仵作。 俞星臣道:“牛仵作跟知县有什么交情?” 巫知县的眼圈红了:“他的父亲曾经是龚老将军麾下的人,曾在海州住过几年,我以前跟他相识……深知他的为人,虽有些不羁,但如今只有他是我所深信不疑的。” 恰好当时,海州这里有点儿不大太平,比如之前有个人夜里打渔掉进水里,被啃的体无完肤,还有个孩童被水中不知名的东西咬去了手指。 而且连连死了两个人,一个就是那不知怎么被吓死了的中年人,一个是下地干活的老者。 巫知县因为想请牛仵作来,正愁没有好的借口,于是便将这两具尸首收在县衙,借口说死因有异常,派人请了牛仵作来“验尸”,实际上是商议该如何料理此事, 牛仵作在听说了巫知县连连派人失利之后,便想让巫知县把此处发生的疑点等等,写成折子,由他带到海宁,亲自交给知府大人。 巫知县先是同意,继而否认。 因为他意识到,如果对方连两个有武功的衙役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那要对付牛仵作,应该也不在话下。 牛仵作又出主意,既然事情紧急,兴许可以破例,不再拘泥于海宁府,可以越级直接往京内呈报。 这倒是个法子。 不过巫知县又担心会惊动了那无处不在的细作,故而仍是踌躇。 牛仵作见他这样,便道:“事在人为,既然你怕出不去,那就让他们来!” 巫知县惊讶:“何意?” 牛秉忠道:“听闻最近京畿巡检司里来了两位能人……最擅长解破奇案,他们的身份又极特殊,只要能来一个,也就够了。” “是俞星臣俞巡检跟薛十七薛小侯爷?”巫知县自然也听说了:“你想叫他们来?可人家怎能跑到咱们这种小地方,何况消息又传不出去。” “别的消息传不出去,难道惊世的奇案,消息也传不出?” “海州这里哪里有什么惊世奇案?” “我说了事在人为,只要想有,那就一定有。”牛仵作说着,把身边一个随身包袱拿来,解开后,里头竟是那个骷髅头。 巫知县并不意外:“你怎么还带着这个?” 牛仵作摸索着那骷髅头道:“跟死人打交道越多,越觉着死人的可贵,这也算是我的老伙计了,再说……我带着他,也算是个防身利器,一些寻常毛贼看见了,都吓得落荒而逃,何况如今咱们的惊世奇案,正落在他的身上。” 牛仵作“因地制宜”,把验房里现成的两具尸首伪造出被人啃食过的痕迹,这惊世骇俗的事情传的自然最快,一时之间海州城沸沸扬扬,连先前不慎落海、乃至孩童手指被咬的事情,都推到了食人怪身上。 但这才是开始。 俞星臣道:“如果直到如今,你们所做,倒也是情有可原……但为何发展到要杀人?” 虽说后来死的那个,也算是罪有应得,然而身为知县竟用私刑谋害,却是法不可恕的。 巫知县低声道:“那是因为,就算我们不杀,他们也会死。” 俞星臣惊愕:“为何?” 巫知县踌躇不言。 冷不防薛放道:“你先前说宁振行事偏激,莫非……跟他有关?” 俞星臣回头,正看到他竟从后拥着杨仪,公然不避,面色如常。 而杨仪因为他出声,正仰头望他,竟是那样安静乖巧的姿态…… 薛放则垂眸冲她一笑。 俞大人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巫知县叹道:“正是因为宁振。” 章节目录 第270章 三更君 宁振是龚老将军的外孙, 为人正直,急公好义,年青有为。 巫知县曾经很中意宁振, 加上宁家老夫人在两年前去世,巫知县自比宁振的长辈, 对他自是有格外照看之意。 加上县衙跟巡检司本就紧密,故而宁振也时常往县衙过来,一来二去,跟巫捣衣也十分熟悉。 虽说还没有挑上明面, 但巫知县心中其实已经看上了这个女婿, 假如没有倭寇的隐患在,此刻应该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了。 俞星臣望见薛放拥着杨仪、杨仪仰头看他那一幕,心里空白了那么一瞬。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为何因为宁旅帅?难道他有嫌疑?” “并非嫌疑。”巫知县说到这里, 停了停。 正杨仪回过头来, 猛地看见他的嘴角一抽, 便忙挣脱薛放的双臂上前:“巫大人先别说了。” 杨仪搭上巫知县的脉, 细听了听,对俞星臣道:“先打住吧。” 巫知县的痫症,昨夜发的极其厉害,若不是杨仪救的及时, 此刻应该已经是大厥、也就是脑卒的程度, 只怕连开口说话也不能了。 方才他讲述了跟牛仵作的密谋所为,心情跌宕, 自然对他的病情有影响,若还继续,恐怕会再度诱起病发。 俞星臣犹豫。 他很想把这案子弄清楚,而且是越快越好。 杨仪没有再说什么, 只回身去桌边,提笔蘸墨,写了一副“小续命汤”的方子。 她叫了巫知县的近身奴仆,吩咐道:“先煮其中麻黄,三沸之后去沫,再加其他十一味,用水、以及药量照方行事。” 此刻巫知县却道:“让杨侍医操劳了,昨夜看顾了我一宿,实在过意不去。”他自己深深呼吸,道:“老夫……害死了牛秉忠,如今又有海州之难未解,只能把自己所知,尽数告诉几位,若……俞巡检,小侯爷,能够解除海州的倭寇之急,那……就是海州这千万百姓的再生父母。” 他说到“再生父母”的时候,不知为何眼神陡然暗沉,又像是从牙缝中挤出的一句话,不像只是简单的一句应景客套。 俞星臣眉头微皱,心想莫非这是因为他的痫症未愈,所以导致神情异样、口齿不清? 杨仪见他执意如此,回头看看薛放,见他一点头。 于是杨仪不再规劝,只拔出了银针,给巫知县在手上几处心经脉针灸顺气。 巫知县拧眉想了片刻:“宁振办事,本来极有章法,并不似寻常年青人般急躁,可是……近来我越来越觉着他的行事风格跟先前不太一样。” 除了之前那件、几乎打死那调戏妇人导致身亡的登徒子的事情外,还有两件事,是给巫知县压忍下来了的。 一件是在巡检司牢中,一个拐卖孩童的人贩子,有天突然被发现暴毙于牢房之中。 死囚犯突然身亡……这是大忌,毕竟死囚是得等到正式处决,以儆效尤的。 可虽然如此,倒也不是什么太新鲜的事,毕竟那人贩子被拿住的时候已经被打的伤痕累累,而且人贩子最是可恶,自是该死之人。 所以最初巫知县只听说过此事,没有在意。 直到县衙牢房之中,也有一个诈骗惯犯突然暴亡。 这次,却有迹可循了,根据看守牢房的狱卒承认,在那囚犯身死之前,宁振曾经去询问过。 至于那囚犯,虽说未曾判处死罪,但他经常骗的人倾家荡产,为此家破人亡的也不少……可谓罪行累累。 巫知县起初叫了宁振询问。 宁振只说,是去审问那囚犯关于他所犯之罪的,他并没有说自己动过手,只说那罪犯可能是过于恐惧,活活给吓死了也未可知。 巫知县虽然怀疑,但更是为了宁振好,恨不得他给一个合理的解释,自己当然不会再追问。 然而宁振的说法显然有些不太充足。 等到请了牛仵作来,巫知县顺便让牛仵作把那诈骗犯的尸首检看了一遍。 果真并无外伤,看着也没有其他明显致命伤痕,可毕竟牛仵作是个经验丰富之人,竟从罪犯的耳中,发现了一枚贯入脑髓的钢针。 除了宁振,还能是谁? 而在巫知县说到这里的时候,俞星臣,薛放,杨仪都不由变了脸色。 贯入耳中的钢针? 那不是导致牛仵作身亡的凶器吗?作案手法也是一样! 难不成……杀死牛秉忠的人竟然是,宁振? 低低的说话声从门外传来,竟是巫捣衣听说了薛放等都在里间门,她不便进入,就只在外头低问丫鬟情形。 俞星臣往后瞥了眼,问巫知县:“难不成,宁旅帅还会去杀害那三人?” 巫知县道:“那个潘家恶少,宁振亲自提审过,还有那当铺掌柜……牛秉忠在察觉那诈骗犯钢针入脑之后,便盯了宁振两日,发现他一直在留心那三个人。” 俞星臣想起来,姓潘的被杀死的时候,宁振恰好在场,这说明了什么? 薛放问:“就因为这个,牛仵作才抢先一步将人杀了?” 巫知县道:“牛秉忠惦记龚老将军之恩,自然不想看宁振犯下大错身败名裂,加上之前伪造食人怪的手法,虽然轰动一时,但还不足以传出海州,惊动朝廷,于是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铤而走险,把事情坐实……”他一口气勉强说到这里,又咳嗽了起来。 这会儿,门外巫捣衣的声音响起:“父亲可醒了?”原来她也听见了咳嗽,担心发问。 巫知县掩着口:“不必担心,有杨侍医在。” 俞星臣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宁旅帅为何会突然性情大变,知县可知道?” 巫知县的目光闪烁,在屋内逡巡了半晌:“不知。” 该说的,他都说完了,往后一倒,露出疲惫无力之态。 薛放对杨仪使了个眼色,叫她跟着出去。 众人离开巫知县房间门之后,发现巫捣衣站在门口。 巫小姐向着俞星臣三人行了礼,并未多言便入内去了。 俞星臣回头望着巫小姐的背影,略一思忖,转身。 三人缓步而行。 薛放走在两人中间门,半拢着杨仪,口中道:“宁振如此正邪难辨的,十九在他身旁不会有危险吧。” 俞星臣思忖:“宁旅帅就算移了性情,但他想杀的不过是那些在他看来十恶不赦之人,不至于会对十九不利。” 薛放呵呵了两声。 俞星臣问:“小侯爷不赞同我的话?” 薛放道:“我只是觉着你这话妙——‘在他看来十恶不赦’,他宁振是律法么?今日,他要杀或者已经杀的人确实是该死的囚徒,但倘若他日,他的‘看法’有了转变,谁知道谁是他眼里的死囚?若没有王法拘束,只由着他的心,那‘正’也就成了‘邪’。” 这两句话大有道理,俞星臣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何况那钢针杀人的手法,若真是他……”薛放抬头看看天际:“这雨仿佛今儿还会接着下。我得出去一趟。” 俞星臣拦住:“小侯爷……到底要去哪里?” 才说到这里,就见灵枢从外回来,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地。 薛放道:“哟,你回来了,这是往哪去了?弄的像是一只水鸡。” 灵枢瞥他,不想回答,毕竟是俞星臣秘密命令他去办的差事。 不料看向俞星臣的时候,却见他对自己使了个眼色。 灵枢心中转念,便正色道:“十七爷,我奉命去了城外一趟,巡视……堤坝。” 薛放起初笑眯眯的,听了“巡视堤坝”四个字,脸色微变:“什么?” 他蓦然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见灵枢回来,只不知他这一趟的结果如何,有些挂心。 突然听见灵枢告诉了薛放去干什么,杨仪才反应过来不太对头。 对上薛放疑惑的眼神,杨仪忙向着他摇了摇头。 俞星臣却咳嗽了声:“到前头细说。” 他迈步过抄手游廊,灵枢跟在后面,一边除去头上的斗笠。 薛放却拉着杨仪,压低声音问:“你听见他说什么了?为什么他会让灵枢去巡什么堤坝?” 十七郎当然知道事情不会这么凑巧,就算俞星臣脑子再好使,正在这个海州迷案重重的时候,他会派得力的灵枢去查看什么八竿子打不着的堤坝? 说句不中听的,倘若不是他深信杨仪,只听杨仪提醒他留意什么堤坝海潮,他必定也以为她是杞人忧天,莫名其妙。 杨仪道:“回头我跟你解释。” 薛放拉住她,不由分说:“我现在就要听。” 杨仪看了眼前方,俞星臣已经迈步进了厅内,灵枢正在门口除去身上的蓑衣。 她暗暗一叹:“你是想问,是不是我透露了消息给俞巡检对吗?”没等薛放开口她回答:“不错,是我。” 薛放顿时色变,眼中透出几分骇然:“为什么?你……你不信我?” “我不信你信谁?你安心点听我说,”杨仪道:“记得你出京那天么?就是在那天,我让二哥哥去偷偷发了信给俞巡检。” 薛放听她说的有来有去,提着的那口气总算能够放下:“你要吓死我!我还以为你信不过我,才又跟他说了……那可不成!” 杨仪笑:“早知道你会来,我就不用废那事了!你以为容易么?” 薛放哼道:“这话我爱听。” 杨仪却又叮嘱:“俞巡检至今不知道是我所为,你也不要漏出这件事。” 薛放先点头,又问:“可是你为何会格外关注那什么堤坝?” 杨仪叹气:“罢了,咱们先去听听灵枢怎么说。” 薛放被她拉着进了厅内,正灵枢说道:“那里的水长十分谨慎,我通走了一遍,看着固若金汤,没什么不妥。” 昨日灵枢赶到城外三十里的汛堤,拿出巡检司的手令。 那负责汛堤的水长亲自赶来,知道他是来巡查的,便笑道:“大人只管放心,我们这里看的极严密,何况今日竟开始下雨,这堤坝上时时刻刻有人巡逻,每一里地都有人看守,您看那瞭望塔上头,是我们有名的‘千里眼’,倘若看到哪里不妥,立刻敲锣,挂灯笼示警报讯,可谓万无一失,哪里还会有半点差池。” 灵枢妥善起见,叫他带着一段一段巡看,果真如他所说,每一里的堤坝上都有一个看守的更夫,防守不可谓不严密。 又问堤坝的修筑、是否牢靠之类,水长又道:“每一年都要检查,修缮……去年秋日照例修补,今年也是通查过的,只管放心。” 俞星臣听他说完:“那就是说绝不会出事?” 灵枢道:“大人放心,我亲眼所见,他们那里非但每一段都有专人把守,而且每一段都挑选了目力极佳的人,一则虽是观察堤坝的情形,二则虽是观察河水海潮,甚至能看到海州这边……绝对万无一失。” 俞星臣沉默片刻:“既然这样,那应该是传信的人杞人忧天,不知所谓了。兴许是捉弄俞某的,呵……可笑俞某竟当了真。” 薛放扬眉,不由忍笑看向杨仪。 杨仪忙向他使了个眼色,自己竭力在脸上做出一无所知的表情。 冷不防俞星臣道:“倒也不知俞某得罪了哪一位……小侯爷,不会是你吧?” 薛放正在心里偷笑,被他忽然点名,脸上的笑几乎来不及收了:“我?我闲着没事儿……”又改口:“再说,我也想不出这法子。” 俞星臣“嗯”了声,突然道:“对了,小侯爷说今日要出城,不知到底有什么要事,不如且快去吧。” “不急,不急,”薛放装模作样地:“我仔细想了想,还是城内的事情要紧,那件稍后再料理就罢了。” 杨仪怕他说多了漏出来,便道:“十七,不如去看看十九,他在外头一夜,叫人担心。” 薛放一凛:“是,宁振那人……”刚要走,又看向她:“你……可别到处乱跑。” 杨仪轻声道:“知道。你自己小心就行了。” 薛放向她扬了扬眉,一笑转身。 杨仪情不自禁跟着走了两步,扶着门框,看他疾步流星似的出门。 正发怔,身后灵枢问道:“大人,巫知县病倒了?” 俞星臣正望着门口那道影子,闻言垂眸:“嗯。” 灵枢的脸上透出疑惑之色,俞星臣瞥见:“怎么了?” “这,其实也没什么,”灵枢本觉着事情琐碎,不想说了,见俞星臣还盯着自己,才道:“就是我回来的时候,那看守堤坝的蒋水长问我,巫知县身体是否还好之类的……我见他很是殷勤,就说了好。回到衙门才知道巫知县病倒,不由想起此事,倒是有点巧了。” 俞星臣心头一动,灵枢这句“有点巧了”,就在心里打转。 杨仪并没有在意这件事,而只是在寻思堤坝的事。 灵枢不是个粗疏的人,既然他亲眼目睹,又说的斩钉截铁,那海州河堤自然该固若金汤。 她真的宁肯自己的记忆出了错误,但又知道不会。 那到底是什么,会让坚固的堤坝突然毁损的呢? 实在想不通。 谨慎起见,杨仪道:“虽说无恙,不过……不过最怕万一。” 俞星臣抬眸看她。 杨仪硬着头皮道:“俞巡检……不打算再理此事了?” 俞星臣淡淡道:“我已经被那传信的人捉弄过一次了,若还当作正事一般对待,岂不是叫那人笑破肚皮?觉着我俞某人这般容易被戏弄?” 杨仪不是个擅长伪装的,脸上微微热。 虽确信俞星臣不会知道是自己,但总觉着他这话有点指桑骂槐。 她辩解:“呃……未必人家是有心要捉弄之类的吧,何况我觉着……不管怎样,都不该拿这种大事来玩笑。” 俞星臣道:“你倒是很懂那传信人的心了?” 杨仪微惊,润了润唇:“我只是猜测,将心比心罢了。” 俞星臣忽然一笑。 杨仪抬头:“你、笑什么?” “没什么。”俞星臣垂眸:“忽然就想笑。” 杨仪无言以对,脸颊涨红,想要拂袖走开,又怕他真的把堤坝的事撂下不管。 要是让薛放去留心这件倒也使得,但一事不烦二主。 杨仪只得耐着性子道:“那俞巡检到底要怎样?”她想,如果他真的不管这件了,那她少不得就去找十七郎。 俞星臣叹了声:“既然已经开了头,总不能就这么撂下。”他看向灵枢:“调几个可靠的人……去堤上巡逻。任何异样、包括人在内,都不可错过。” 杨仪总算能松口气,脸色稍霁。 俞星臣望着她略微放晴的脸色,道:“放心了?” 杨仪才“嗯”了声,突然意识到这话古怪。 俞星臣却又不留痕迹地:“你也太操心了,里头要顾着巫知县的病症,还要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担心,就不管自己身体如何?叫我说,你还是先回去歇会儿吧。” 杨仪听了这两句踏实的话,才觉着稍微顺耳:“多谢提醒。” 她正要先行回房,再看看黎渊如何,外间门丫鬟来到:“巫知县的情形不太妥当,小姐请杨侍医过去给看看……” 杨仪毫不迟疑,立即就要前往,俞星臣略微迟疑,终于道:“等等。” 她回头,俞星臣走过来:“我跟你同去。” “你才出来,又去做什么?”杨仪不解。 轰隆隆的雷声,之前停了的雨,刷拉拉地又开始下起来。 头顶上本来有一小块天空已经放出了晴色,但这会儿,乌云重又聚拢,将那团微微蓝的晴空严严密密地遮盖住。 俞星臣拎起一把油纸伞撑开,答非所问地说道:“巫小姐想必也在。” 杨仪本来以为他还有话询问巫知县,听他如此回答,她一笑:“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杨仪道:“倘若巫小姐身份无异,确实是一位温婉可人,又善解人意的姑娘。” 俞星臣撑着伞,走在她的外间门,挡着廊外进来的风雨,闻言斜睨她:“是吗。” 杨仪倒也没有继续,只一扬眉。 两个人拐过弯,俞星臣才道:“你看中小侯爷什么?” 杨仪愣怔,不知道他怎么突然问起这种话。 她当然无可奉告。 俞星臣道:“有什么不能说的?” 杨仪道:“俞大人,你不觉着贸然谈论这种私事,你我……有些交浅言深了吗?” “交浅言深?”俞星臣重复了一句:“哦,原来你我竟是交浅言深,我以为是反……” “是什么?”杨仪只觉着极其古怪。 俞星臣的喉结动了动:“没什么。” 就在这会儿,他们已经进了巫知县的院子。 乱雨飞溅,打的地上重新涌出水花,而在两人脚步迈入的瞬间门,一阵戚戚然的琵琶曲,从巫知县的房中透了出来。 杨仪不懂曲律,所以不知。 但俞星臣听得出来。 这次,确实不是梁间门燕了。 是一首柳永的《迷神引》。 章节目录 第271章 无数加更君 天色微明, 东门城楼。 陈献站在城墙上,俯视城外。 远处,已经浩渺连天, 大雨把海天越发连接成一色,分不清哪是海潮, 哪是雨水,哪又是苍天。 依稀只见天尽头,有幽暗深沉的云水涌动,无边无际, 而海州城在这片云海之前, 简直如沧海一粟般渺小。 更遑论是城中的人。 陈献头一次见这般壮阔景致,震惊之余,心中却也对于这般自然之景、生出了无限敬畏。 宁振指着前方道:“那便是海防营驻地。倘若有倭寇前来, 他们会第一时间发现, 海州这边也会立刻得到消息。不过这几年倭寇都不曾来袭扰……只盼他们得了教训。不会再自不量力。” 陈献瞥向他:“我看未必。我虽未曾跟倭贼交手, 却也知道这是一些狼子野心的小人, 表面上没有动作,谁知道暗地里搞什么鬼,比如先前沁州的事情,可见他们贼心不死。” 宁振凛然:“说的是!哼……我不管沁州如何, 但海州, 绝不能由他们染指!” 陈献一笑,扶住斗笠。 城楼上风大, 他们两人都披着蓑衣,斗笠都戴不住。 宁振同他转身向城下去,边走边说道:“小陈大人,之前听俞巡检他们分析案情, 难不成,食人之案真的是牛仵作弄出来的……而知县大人也……” 陈献道:“说到这个,我也想问宁旅帅,你跟他们相处甚久,难道丝毫异样都没察觉?” 宁振止步,他转头看向陈献,正色道:“巫知县在我眼里,是正直清廉的大人,有德长者,我从未疑心过分毫,绝不相信他会做任何有损海州的恶行。现在也是同样。” 陈献问:“那牛仵作呢?” 宁振皱眉:“我跟牛仵作并不算熟络,只知道他是个行事不羁的人……可……” 稍微犹豫,宁振道:“说句实话,我实在也不能相信,他是食人之怪的始作俑者。” 陈献道:“那宁旅帅可能想到是什么人杀死了牛仵作?” 宁振摇头:“杀人者,武功必定一流,钢针准准入耳,伤及脑髓,这不是寻常高手会有的。至少我所知道的人里,并无这种狠角色。” “那么,可能就是沁州案之中的余孽了。” 宁振道:“那些人,真是倭贼?如果是的话,他们岂不是已经潜入了县衙,那巫知县跟小姐……” 陈献笑道:“宁旅帅很担心巫小姐……我看你们两个是快谈婚论嫁了吧?” 宁振脸色一窘:“小陈大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陈献道:“这不是很显而易见么?一对儿男女有情,就像是咳嗽一般,是忍不住的。就算你们自己察觉不出来,但旁观者可是一清二楚。” 宁振红着脸,低低道:“要不是因为巫知县身子一直不妥,我跟捣衣……应该已经定了婚姻了。” 陈献道:“那可恭喜了,巫小姐秀外慧中,又能操持家里,又是才艺双绝,实在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宁振越发喜欢,只是有些不好意思,摆手道:“哪里,小陈大人不必说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从城楼上下来,宁振抬手,请陈献进内城门歇脚。 不料陈献脸色一变,手摁刀柄,侧身后退半步。 几乎与此同时,旁边正列队的一队士兵呼啦啦围了上来,竟是将陈献跟宁帅围在中间! 宁振愕然,喝道:“你们这是干什么?!” 为首一名校尉道:“旅帅,您还被蒙在鼓里!昨夜俞巡检一行夜审,已经将巫知县软禁!并且他们怀疑,是旅帅你杀了牛仵作!正欲对旅帅下手!” 宁振震惊:“这是什么话!我……” 陈献冷道:“是谁传的这话?我为何不知道。” 那校尉铁青一张脸:“他们自然不会特意送信过来,只是等到天明后给你们先下手为强,就晚了!”说着,对宁振道:“旅帅,这几个人在海州妖言惑众,不过是想对知县跟旅帅不利罢了,我看他们是倭寇的细作……又或者怀着不可告人之目的想搅乱海州!” “搅乱……海州?”宁振扶了扶额,自言自语。 陈献盯着那人:“你怎么知道有‘倭寇’?” 校尉一怔,眼神微变,挥刀道:“把他拿下!” 围着的士兵窜起,向着陈献攻来,身法竟极其利落鬼魅,出招狠辣……哪里是普通的巡城兵! 县衙。 黎渊在听说薛放离开之后,便起身往前去。 他其实并不需要真正的休息,就算站在那里,一瞬的调息,对他而言已经足够。 不过黎渊知道薛放那个混蛋到了,自己在场,指定看不到什么好的,留在原地只能生气。 于是就顺着杨仪的意思,回去休息。 此时黎渊才出了院子,就察觉周围的气息异样。 他手中撑着一把伞,人在伞下,微微抬眸。 而就在黎渊脚步一顿的瞬间,埋伏的人便知道自己被发现了。 他们不再迟疑,而欲抢占先机。 人还没动,暗器穿透雨珠,向着黎渊的方向袭去! 黎渊眼睛眯起,人不动,伞在瞬间横斜! 手腕运转,伞也随之旋转而起,无数的雨珠被伞面甩出,顿时形成了极漂亮的水花。 水花四溅,同时伞面上也因之而生出一股强大的气劲,那些袭击而来的暗器非但没有伤到他分毫,反而被坚盾似的雨伞给振飞了出去! 而在暗器突发之时,两个蒙面杀手也正随之跃出,暗器倒飞超乎他们的预计,刹那间脚步一顿,只能挥刀自保。 与此同时,黎渊将伞向着旁边陡然摔出,人如同腾空而起的鹰隼,双手抄向背后! 刹那间,刀剑齐出! 这两日养伤之时,黎渊总忍不住回想那天晚上跟黑衣人的对决。 他暗自推算了好几种应敌之法,可不管怎么想,最多只有六七分微妙取胜之机。 双方实力过于悬殊,认真来说他未必有胜算,但黎渊总不能坐以待毙。 何况,假如他衬手的兵器在,也不至于就如那夜般一败涂地。 于是,黎渊叫屠竹帮自己找了一刀一剑。 虽然不是特意打造,只是从巡检司跟衙门里收集匹配而来,跟他素日所用的大为逊色,但总比没有要强。 黎渊有一种预感,自己会用得上,就像是他一早就预感到这衙门内并不似表面看来般平静……只是没想到来的这样快。 两个杀手才将自己的暗器劈落,见黎渊来的极快,心惊。 他们本是要抢占先机,发暗器,行动,已经是先黎渊两步,没想到竟还是被他先发制人。 知道对方果真是劲敌,两人精神一振,口中呼喝发声,挥刀左右夹击。 黎渊在意的并不是这两人。 他的心在杨仪那边。 既然这里已经出现了敌人,杨仪那里只怕也不容乐观,他要尽快把这两人除掉……尽快赶去! 不容有失,绝不容。 黎渊一出手就是杀招,左手剑,右手刀,一左一右,招式巧妙绝伦,“铿铿”数声,轻易将两名杀手挡住,反击。 那两人一边对招,一边眼中皆透出震惊之色。 没想到眼前这少年竟能一心两用,刀剑齐出且分神对敌。 黎渊眼睛不眨,冷喝道:“不想死,就滚开!” 但眼见遇到高手,却也激发了这两名杀手的煞性,两人心意相通,齐齐怒吼,竖刀矮身,蓄势冲上,声势惊人。 黎渊察觉他们两人身上皆透出强烈的死煞之气,知道他们是宁死不会逃的。黎渊牙关紧咬:“那就成全你们!” 早先,巫捣衣进了内室。 见巫知县正欠身咳嗽,她忙上前扶住:“父亲如何?” 巫知县抬头:“捣衣啊,你什么时候来的?” “姑娘昨晚上就没怎么睡过,生生坐到了天明,本早就来了,只是听说那几位大人在,想必是有正事,所以不敢进来打扰。”跟随巫捣衣的那丫鬟小安说道。 巫捣衣道:“多嘴。” 小安道:“巡检司的大人们,还有那位杨太医都那么厉害,我就说姑娘不用担心,老爷一定没事的嘛。”笑着缓缓后退。 巫知县叹了声,目光慈爱地看着巫捣衣:“我知道你必定为我的病操心,然而自打你母亲下世,在我病了这两年,早就看开了……你年纪轻轻地,又何必为了我劳神,要是也跟我似的害了这一身病,倒不好了。” 巫捣衣柔声道:“父亲也不要太过于费心动神,身子只怕就好了。” “呵呵,”巫知县笑了两声:“我也想做个闲云野鹤,万事不关心,逍遥自在的……但谁叫入了仕途,守在这里呢?自然是在其位谋其政,尽心操持为要,总不能……留个骂名,遗臭万年。” 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的眼中又掠过一丝暗沉。 巫捣衣凝视着巫知县:“父亲自然清正忠直,只不过如今……朝廷多有弊政,皇上……” “住口!”巫知县睁大双眸,急忙喝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巫捣衣的唇动了动,垂头:“是女儿造次了。” “这种国家大事,岂容你多嘴的,”巫知县先说了这句,又将声音放的温和,缓缓道:“何况,朝廷如何,不是你我能够插手置喙,我不过是个小小知县,就做好知县之责罢了。难不成因为天下昏聩,自己也就随之昏聩不明、随波逐流、什么也不管不理、甚至随之作恶起来了?若天下人都如此,那才是……混沌不良之世了,但相反,若天下人都能怀一份明正之心,那这世道仍旧能复归清流!” 巫捣衣低着头,轻声道:“父亲……说的是。” 只是巫知县责怪了女儿几句,又有些过意不去。 他伸出手,轻轻地握住巫捣衣的手腕:“捣衣,我知道这些年,你照顾里外,实在辛苦了。你方才这么说,也无非是为我着想。” 巫捣衣慢慢抬头:“父亲……” “只是你知道,为父食君之禄,忠君之忧,唉……”巫知县摇了摇头:“本来想看你跟宁振两个、终成眷属,或再能生个一子半女的,让我也有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的一天,毕竟有他照看着你,我也放心,只是如今……不知道为父还有没有那个福气了。” 巫捣衣凝视着他,目光闪烁,眼角隐约有点微红。 就在这时,她身后的一名嬷嬷走过来道:“小姐,大人的药送来了。” 巫捣衣转头:“稍等片刻。” 老嬷嬷目光幽沉,深深看了她一眼,缓步后退。 巫捣衣垂眸,沉默片刻,竟对巫知县道:“素日,父亲总说喜欢听我的琵琶曲,说有抚神宁心之效,不如且让女儿再给父亲弹奏一首,想必配合药效,自然更佳。” 巫知县这会儿哪里有心听琵琶,只不过怜惜巫捣衣一片至孝之心,不忍让她失望,于是说道:“也好。” 于是巫捣衣回头命那丫鬟小安把自己的琵琶抱来,不多会儿,小丫头送了来,巫捣衣抱琵琶在手,慢慢调弦。 巫知县望着她端坐跟前,容貌秀美,姿态端庄。 他微微一笑,竟感慨说道:“当年你来海州,才只七八岁,小小瘦弱的娃儿,因为受惊过度呆呆怔怔的,跟我也不太亲近,现在一转眼过去这么多年了,回头想想,真是叫人感慨岁月如梭。” 巫捣衣正要挥手弹奏,听了这句,忽地又停了。 “这么多年了,多亏有你陪伴,”巫知县靠在床壁上,喃喃出神,顷刻道:“有句话,为父从不曾跟你说过,现在也没什么了……当初是因为你的到来,才支撑着我活下去,不然的话,我也早就追随你母亲而去了。” 巫捣衣的手有点发抖:“父亲……” 知县的眼中隐隐有了泪光:“可惜你母亲故去的太早,否则咱们一家三口,该何等的其乐融融,可惜……天不从人愿。” 巫捣衣咬唇,低下头。 巫知县转头看向她,含笑问:“怎么不弹呢,是没想好弹什么?” “父亲……可有想听的曲子?”巫捣衣深深呼吸,勉强一笑。 巫知县皱皱眉,寻思了会儿,目光转动,看向因为天阴落雨而光芒昏黄的窗纸,他思忖道:“明明是夏末,竟透出几分早秋之意了。” 感慨了这句,巫知县念道:“红板桥头秋光暮。淡月映烟方煦。寒溪蘸碧,绕垂杨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 迷神引。 巫捣衣闭了闭双眼,探手拨弦,幽幽咽咽。 ——波急隋堤远,片帆举。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巫知县阖了眸子,静静聆听。 一声一声的琵琶音,好像直接敲打拨弄在人的心上,让他一时之间竟想起了当初少年之时,登科中第,是何等的意气风发。 后来娶亲,同夫人之间又是何等的花前月下,恩爱难说。 直到领命回乡,驻守海州,真真是“重分飞,携纤手,泪如雨”。 而当初他跟夫人分别,又何尝不是“波急隋堤远,片帆举”。 到如今,只有一句“倏忽年华改,向期阻”。 真真是一字一调,入人心魂。 院门口,俞星臣听着屋内传出的琵琶音。 ——时觉春残,渐渐飘花絮。 他不由转头看向身旁的杨仪。 正急雨催动,有几片枫叶飘零。 恍惚中他面前的杨仪,不再是身着薛放袍服的“杨侍医”,那个跟他冷若冰霜不假辞色、无法亲近的人。 她逐渐更换了女装,重簪了钗环,脸上的冰雪色也逐渐春暖花开,她向着他盈盈浅笑:“三爷回来了。” 俞星臣忙一眨眼。 所有景物疏忽变化。他的幻象在瞬间尽数撤退。 伞外雨急,伞下的人面色清冷。 杨仪还是那个杨仪,她甚至没看他一眼,而只是微微抬头,目视前方,只是神情里稍微多了些迷惘,似乎是被这琵琶音所迷。 ——好夕良天长辜负。 洞房闲掩,小屏空、无心觑。 杨仪听到了这几句,她不知道这词,而只是被曲音所迷。 勾动琵琶弦的纤手,仿佛落在了她的心上,搔出杨仪那些沉埋至深而不能言的隐秘。 杨仪没有看身旁的俞星臣,因为她在这一刻间,已经忘了身边还有俞星臣。 她甚至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是要做什么。 杨仪所记忆的,是前世嫁入俞家。 不是在什么小小的海州,而是在京城,她唯恐避之不及的俞家。 她看见了新婚那天的自己。 杨仪本来以为那已经忘记了的所有,突然间像是一副早就画好了的画,那么不由分说地就在她面前一把打开。 她端坐在深深的拔步床边,鼻端是各种各样的香气,脂粉,熏香,果子,糕点,甚至还有身下褥子底下压着的什么花生桂圆的极淡气味。 头上蒙着盖头,她看不清所有,鼻子就越发灵敏,好像天地间所有的味道都聚拢了过来,将她包围。 隔着窗户门扇,她听到外头隐隐说笑的声音,幸而没有人来闹。 坐了太久,她的胃已经有些不舒服了,本来就没有吃东西,如今更是隐隐地绞痛,许是因为加上了紧张。 原先她都会随身带个荷包,放几个她偷偷做的丹药,以备不时之需,但今日是大日子,通身上下的簇新婚服,她没有机会带自己的那个旧荷包。 杨仪只能暗自攥手成拳,稍微弯腰,抵着自己的胸腹。 不知过了多久,她几乎不知自己是半晕,还是朦胧睡着。 门上一声响,有人道:“新郎官到了。” 她猛然一颤,惊醒过来,胃也跟着一阵着急抽搐,仿佛唯恐天下不乱。 那种紧张感将杨仪控制。 在她透过盖头的流苏,望见一双墨色男人的官靴的时候,她发现流苏晃了起来,过了好一阵,杨仪才反应过来,那不是流苏在晃,是她自己。 她没撑住,稀里糊涂不知倒向了哪一边儿。 早在出门之前就已经被百般叮嘱,一定要谨慎、要留意,不能出半点差错。 她自己也是这么告诫自己的。 不料……还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错。 恍惚中,杨仪察觉有一双手及时地扶住了她。 他很有分寸,手掌心捧在她的手肘上,另一只手浅浅托着腰背。 她终究没有真正的倒下。 杨仪似乎松了一口气,红盖头还遮着眼睛,她看不见那人,只能朱唇轻启:“多谢。” 那是俞星臣见过的杨仪最“艳丽”的样子。 她的口脂从没有像是那夜一样的红,盖头遮住半张脸,他只看见那冷雪似的肤色,红唇却艳糜如血。 她的脸很小,因为过于清瘦,尖尖的下颌跟细细的脖颈,竟透出几分玲珑玉透,似乎给人一种稍微用力就会揉折了的脆弱之感。 琵琶的曲调如流水般缓缓流淌。 伞上的雨水串子随之倾斜,似乎是受了惊,慌乱的摇摇曳曳。 ——指归云,仙乡杳、在何处。 遥夜香衾暖,算谁与。 知他深深约,记得否。 章节目录 第272章 二更二更君 对杨仪而言, 那是一切的开始,也是一切的结束。 厚密丝缎的盖头,在面上轻轻滑过, 不等人去揭,自己便飘然落地。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 朦胧望见面前之人——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这就是她的“如意郎君”,将厮守终身的人。 眼中掠过一点惊讶, 跟一抹羞涩, 她虽然听说过俞星臣的鼎鼎大名,但若论其人,这还是第一次这样相见。 竟比想象之中, 生得更为出色, 只看面容, 便知道是个温润谦和的贵公子。 “可还好?”她听见俞星臣在问。 “是……”低声回答, 杨仪望着他扶着自己的手,才要坐起身来,忽地又一晃。 “杨仪?” 她略觉奇怪,他竟在直呼她的名字, 这仿佛跟记忆里有点不一样。 杨仪垂眸不敢看俞星臣, 红唇微动,道:“夫……” 那个“君”还未出口, 突然间脸颊上一阵冰凉! 这点沁凉如冰,让那绵密侵扰的假相都为之一颤。 杨仪惊动。 她发现有些不对,试图把面前情形看清楚些。 但目之所及,都是俞星臣温润如昔的脸。 那双深沉的、她曾恋慕却没法儿看透的深邃眼睛, 简直真假难辨。 而那声“夫君”,在她的唇齿之间,本来极容易就会唤出。 可就在出口的那瞬间,仿佛有什么死死地拴着她的舌头,让她没法叫出来。 不、不对……有什么不对! 终于,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从记忆中不由分说地钻了出来。 就如同自迷雾中走到了阳光底下,他冲了出来。 那人双臂抱在胸前,凝眸看她,笑吟吟地叫:“先生!” 他策马扬鞭而来,跃马下地离她更近,鲜活生动地一扬眉:“杨仪!” 终于,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拥著她,仿佛一辈子也不会放开,低低地在耳畔缠绵悱恻地唤:“姐姐……” 心头铿然发声。 仿佛是一场真实经历的噩梦走到了尽头,薛十七郎的笑颜跟一声声呼唤,如风卷残云般把旧日的阴霾撕碎。 杨仪知道,自己是在做梦。 她该醒了,她得到有薛放的那个“梦”中去! 再度闭眼睁眼,瞬间,面前总算不再是俞家种种了。 虽然仍旧是俞星臣无疑。 杨仪的目光下移,望见他身上穿着的官员常服,并非喜服。 而此刻身处的,是雨下不停的近江南的院子,并非那个她幸与不幸之源之始的婚房。 四目相对,俞星臣问道:“没事么?” 杨仪在惊醒之余,骇然,脸上的不知是冷雨,还是冷汗。 她不晓得自己刚才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间竟失了神?又是否做了什么、或者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俞星臣见她的眸子不似先前般温柔,而又恢复了那种冷静跟警觉,心头恍惚间似有一声叹息。 他慢慢地撤开扶她的手臂,淡淡道:“小心些,别去听那琵琶曲,别随着她的曲调走。” 杨仪听到琵琶曲三个字,一震。 耳畔琵琶声依旧戚戚然,伴随着天籁般的雨声,更入心魂。 杨仪只刚刚凝神,就觉着心曲大乱。 她这才明白俞星臣所言是真,当即不敢勉强。 举手捂住耳朵,却仍是能隐隐听见。 杨仪平静了会儿,才低声问道:“那是……那曲子有鼓惑人心之效?” 俞星臣道:“想必如此。总之是有些古怪。” 望着她心有余悸、捂着双耳的样子,俞星臣一笑:“你只要别去顺着那曲调走就不会如何,要是受不了,我叫灵枢先陪你回去。” 杨仪听见灵枢,忙回头,这才发现灵枢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院门处,只是并没有看这里,而是转头望着院子外另一个方向。 “没事。”杨仪摇头:“这曲子、也是巫小姐弹奏的?” 俞星臣道:“多半是她。” 杨仪突然想起上次巫知县夜宴,当时自己的情绪也是极其反常,可不曾如现在这样严重。 不过若说起反常,当时似乎…… 还没想下去,前方门口处一个小丫鬟走出来:“俞巡检,杨侍医,请。” 琵琶音逐渐息了下去,像是已经一曲终了。 杨仪悄悄地松了口气。 室内。 巫知县静静地歪在榻上,仿佛睡着,又仿佛…… 巫捣衣正俯身床前,给他盖被子。 杨仪刚要上前,却跟俞星臣拦住。 两人对视了眼,俞星臣问:“知县大人如何?” 巫捣衣温声道:“父亲只是累了,需要好好地睡一觉。所以才叫我来弹一曲琵琶,这样容易入睡。” 她转身,目光在俞星臣跟杨仪之间徘徊,终于道:“俞巡检不相信么?那自然可以请杨侍医给看一看。” 俞星臣道:“姑娘怎知俞某不放心。” 巫捣衣仍是面带微笑:“俞巡检是绝顶聪明之人,就不用跟捣衣虚与委蛇了吧。我只想问你一句话。” 俞星臣道:“姑娘请说。” 巫捣衣道:“我自问言谈举止,处处留意,所以竟不知道是哪里做的不对,会让俞大人生出防我之心。” “姑娘让俞某不必虚与委蛇,为何自己却不挑明了说?”俞星臣扫了眼榻上的巫知县,盯着她:“假的就是假的,永远也真不了。” 巫捣衣的瞳仁在瞬间收缩。 两人对视片刻,她终于道:“流主让我小心俞巡检跟小侯爷,我还以为不过是流主谨慎起见,现在看来,确实该听他的。” “流主?”杨仪没听过这个词,竟不知何意。 俞星臣沉沉道:“你果然并非是真正的巫小姐。” 杨仪又是一惊:什么? 她瞪大双眼盯着巫捣衣:不是真的? 巫捣衣却掩口笑了:“怪不得,流主如此忌惮俞巡检跟小侯爷,果真的目光如炬,洞察入微。好吧,既然谜底已经揭开,俞巡检能不能告诉我,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俞星臣道:“你太谨慎,做的太好,反而透出假来了,你不知道一个七品知县的女儿会是什么样子,何况,你在夜宴上弹奏的那曲子,就已经是最大的破绽。” 巫捣衣先是微微皱眉,继而道:“是吗?难道,我的曲子没有起效?据我所知,俞大人当时已经……”她滴溜溜地瞥了杨仪一眼。 杨仪怔忪。 “你太过托大,自作聪明,”俞星臣却没容她说完,“你该听你们流主的话,适当地藏锋,也不至于暴露的这样快。” 巫捣衣的目光在杨仪身上掠过:“好吧,我承认是我大意了。可这些,并不足以暴露我的身份。” 俞星臣道:“真正让我确认姑娘身份的,是厢房之中的那瓶插花。” “花……你说……”巫捣衣脸色微变。 俞星臣道:“厢房内的那瓶插花,显然不是姑娘所说粗糙的随手而已,那个,应该是倭国的‘立花’。” 巫捣衣的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唇抿了抿,不甘、惊愕,忍不住还有些钦佩:“你……连这个都知道?” 此刻杨仪都忍不住凝神听了起来,俞星臣见杨仪听得仔细,便道:“立花,本来源自于倭国供佛所用的花束,通常以梅,竹,或者松柏制成,插花自有其规矩,比如草木花根要并在一起,草木或者花枝皆要向上而立,显得极其严谨,丝毫不乱,这种风格,跟本朝所崇尚的贵于自在天然大相径庭。故而我一看那瓶花,就知道你并非中原之人。” 巫捣衣缓缓地吁了口气,终于一笑。 她仰头一叹:“我自七岁离乡,一路经过多少惊涛骇浪,好不容易抵达……隐姓埋名,假托身份度日,那花儿,不过是我用来寄托一点乡思而已。起初只小制了一次,不料父亲竟十分喜爱,而所见过的人,也都啧啧称赞,却没有一个认得是什么‘立花’,我因而才沾沾自喜,便于府内各处,随手安置此物……没想到,果真应了那句话,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 俞星臣脸色微冷:“我想你公然摆放这种立花,未必只因为一点乡思,你是把县衙,当作了你的地方,不过是用这种鬼祟的方式,来昭示你之暗窃成功罢了。” 巫捣衣的眼中透出几分锐色:“俞大人不仅极会看人,而且很懂人的心思……似你这般人物,若归我们所有,那才是如虎添翼。” “那叫明珠暗投,自甘堕落,”俞星臣冷哼了声:“哪里有好好的天/朝上国堂堂正正之人不当,反而想去跟一帮野狗为伍的?” 这话说的辛辣难听,巫捣衣的脸色都沉了下来:“俞巡检,我是想网开一面,留你一条命……” 俞星臣道:“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话不必先说的这样满。” 两个人针锋相对,杨仪却在一边想着一件事。 见他们都沉默下来,杨仪终于得机会开口:“你、你果真不是巫知县的女儿?那真正的巫小姐呢?” 巫捣衣瞥了一眼她,难得地没有开口。 俞星臣说破了残忍真相:“当初巫知县的夫人带着小姐前来投奔,路上夫人病故……我想,这并不是简单的病故而已。应该是被倭贼动了手脚,至于巫小姐,他们自然也没有留下的必要!” “什么?”杨仪听得一阵难受,不甘心地追问:“夫人跟小姐,都……被害了?” 俞星臣望着巫捣衣:“毕竟巫知县许久不见小姐,孩子长得又快,又兴许你还跟真正的巫小姐有些相似,故而选中了你来假冒……” 他说了这句,又对杨仪道:“不必讶异,倭贼的手段本就泯灭人性,这又何足为奇。” 杨仪现在已经不是讶异,而是极度的愤怒。 她攥紧双拳,看看榻上的巫知县,又看向巫捣衣,望着对方那依旧温婉可人之态,简直无法相信,她不是巫捣衣,而是一条披着人皮的美女蛇。 “你们、你们真是……”她想要说最恶毒的话,奈何她所想到的词,简直不足以形容此刻的心情,跟对方的恶行。 巫捣衣却呵地笑道:“你们中原不也有一句话么?成大事者,不择手段。” 俞星臣道:“我只听闻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至于不择手段甚至逆天妄为的,天厌之,亦将反噬其身。” 巫捣衣哑然:“俞大人口齿伶俐,我自然说不过。不过……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地步,就请两位恕我得罪了。” 俞星臣看着她故作有礼的模样,哼道:“惺惺作态,图穷匕见而已。” 话音刚落,就听到院外有低低的呼喝之声,俞星臣转头,听出是灵枢跟人交了手。 杨仪还不知道,刚要去看看,却给俞星臣拉住。 “这才只是开始,”巫捣衣自是了然,她大有从容不迫之态,微笑道:“两位大概还不知道吧?此刻在外间,那位陈十九郎,多半已经被制住,至于那个跟着杨侍医的人,虽说有些难缠……但看时辰,应该已经到不了了。当然,最难对付的是那位薛家小侯爷……” 杨仪一句句听着,惊心动魄,先是替陈献担心,又替黎渊忧虑。 直到听到她提到薛放,杨仪脱口问道:“十七怎么了?” 俞星臣却道:“你们想对付薛小侯爷,只怕太过于痴心妄想。” 巫捣衣轻描淡写道:“别人的话自然不能,但若是我们流主亲自出马,你们只有祈愿他……死的不至于很痛苦。” “流主……”俞星臣盯着她:“这么说,从你到了海州,倭寇一直就在海州,沁州布局,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为什么看起来,你们在沁州的势力会比海州更大些?” 巫捣衣看向榻上的巫知县,道:“俞大人通古博今,自然知道何为因地制宜。” 俞星臣一笑:“是因为巫知县跟宁旅帅,故而你们不敢轻举妄动。” 巫捣衣摇头:“与其说轻举妄动,不如说是图谋深远者,不宜打草惊蛇罢了。” 她说罢后面色微变,道:“俞巡检你,还有那位小侯爷,以及杨侍医,都是举世难得的人物,也是流主所认可之人,若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愿意三位玉碎,现在有个活命的机会在面前,只要你们愿意……” 俞星臣嗤了声。 杨仪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怒视着她道:“你在巫知县面前,也一向都是演戏?巫知县可知道他认为的‘女儿’,是这样毒辣心肠之人?甚至害死了他的亲生女儿?” 巫捣衣微微震动,嘴角一抽,竟没有出声。 杨仪却越说越是愤怒:“你如今竟还有脸来跟我们说什么活命的机会,一群见不得光的渣滓,野狗都算不上的货色,竟还敢在这里说这些天打雷劈的话!” 巫捣衣一怒之下,抬掌拍在桌边,只听咔嚓一声,半个坚硬桌角竟给她生生地拍落下来。 俞星臣没想到她的功夫也这样厉害,一时无语:“我到底还是小看了你。” 巫捣衣一步一步向着两人逼近:“现在回心转意,还来得及。” 俞星臣抬袖把杨仪拦在身后:“现在就算死了,也仍旧是个人,要是松了口,就只配当野狗了,抱歉。俞某人不愿。” 巫捣衣笑看向被他挡住的杨仪,道:“俞大人虽是文官,倒也铁骨铮铮,可是你舍得让杨侍医也随你陪葬么?她一身精绝医术,就这么香消玉殒,连我都有些不忍心,俞大人竟能忍心?” 俞星臣道:“她虽是女子,却也自有一把傲骨,想必也是不愿意给人当狗的。” 巫捣衣眼神一暗:“那好吧,我也只能成全两位,呵……俞大人你还要感激我。” “感激你什么?” “你明明对她有情,却只能苦苦压抑,如今我把你们两个杀了,那岂非是‘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日死?’,也算是完了你一个心愿。” 俞星臣咳嗽了几声。 他的身形虽不似薛放般高大,但要遮住杨仪也绰绰有余。 加上巫捣衣个子也不高,杨仪只要一低头,巫捣衣就看不见她了。 直到听见巫捣衣说什么“有情、压抑”之类,杨仪才又探头出来:“你……你胡说什么?” 巫捣衣道:“怎么你不知道吗?昨天晚上……” 俞星臣没等她说完便喝道:“杨仪,别听她的!你忘了那琵琶曲吗?” 巫捣衣笑道:“对,就是那……” 话音未落,突然间俞星臣身后有什么东西猛地扬撒了出来!同时杨仪拉着俞星臣奋力后退。 巫捣衣只以为两个人都不会武功,俨然是待宰羔羊,竟全无防备。 方才偏偏又是在笑,冷不防中,竟吞入了若干粉末,眼睛面上都沾了不少,闻着有些淡淡辛辣之气。 她知道事情不妙,一边后退,一边挥动袖子:“什么东西!咳咳!”口中竟是极苦涩! 杨仪因为退的太快,站立不稳,带的俞星臣往后跌倒。 百忙中俞星臣转身拉住她:“没事吗?” 杨仪道:“没、没……”又看向巫捣衣,却见她掩着口,正拼命咳嗽。 “这这是……”杨仪尽量镇定:“我调制的、防身用的断肠散……是用断肠草、草乌、番木鳖子等制成的,奇毒无比,你最好别轻举妄动!不然的话,毒发的更快,必定肠断而死!” 原来方才俞星臣竭力挡住杨仪,实则听见她在身后窸窸窣窣。 他知道她必定在做什么,故而才故意地跟巫捣衣说话,免得叫这倭女听出动静。 巫捣衣则深信杨仪的医术,听她说的这样厉害,自然毫无疑心,一时惊心色变,顾不得为难他两人,只忙暗中运气。 就在这时,又有一道人影从外进来,竟是巫捣衣随身的那名嬷嬷,一眼看到巫捣衣脸色不对:“姑娘!” 她闪身上前扶住巫捣衣:“怎么样?” 巫捣衣指着杨仪跟俞星臣,咬牙切齿:“杀、杀了他们!” 章节目录 第273章 三更三更君 老嬷嬷迅速查看巫捣衣的脸色,从腰间找出一颗药丸,递给巫捣衣吃了。 然后这妇人转身,双臂一振,手中竟多了两把短刀。 俞星臣挡着杨仪,可这会儿却不是为了偷袭。 何况这计策要出奇制胜,再来就未必灵了。 而且方才巫捣衣是因为没有提防他们,又靠的很近,但是这老嬷嬷杀气腾腾,自然不可能站在这里任凭他们如何。 此刻俞星臣道:“等等,你杀了我们,你也没有解药,必死无疑。” 巫捣衣正自觉着腹中一阵绞痛,仿佛确实是毒发了。 但听俞星臣这样说,巫捣衣咬牙道:“俞大人,收起你的口灿莲花,我早该知道你们这种人是不可能归降的……就像是……” 她转头看向巫知县。 杨仪惊心,脱口说道:“你是不是害了巫知县?!” 巫捣衣的脸有点扭曲,却不敢再出声,只用倭寇话吩咐了几句。 眼见那老嬷嬷气势惊人地杀了上来,俞星臣咬牙,回身抱住杨仪。 刹那间,门口一阵冷风掠过。 只听“叮”地一声响,一把长剑探过来,及时地挡住了那老嬷嬷即将砍落俞星臣背上的短刀。 杨仪探头:“黎渊!” 黎渊浑身都湿透了,薄薄的衣裳贴在背上,让他看起来比之前更加瘦削了几分。 他右手的刀已经不见,只剩下一把长剑。 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点,黎渊道:“出去。” 俞星臣拥着杨仪往外,杨仪回头,忧虑的是他浑身湿透,那么那伤处…… 才出房门,两个人都吃了一惊。 原先很清雅干净的院子里,竟倒着三四具尸首,门口处仿佛还有一道躺着的影子。 而灵枢兀自在跟一个蒙面人厮斗,看他身上,竟隐隐有血迹! 杨仪扫过地上的尸首,见有两人竟是县衙仆从的打扮,细看伤处,应该是死于灵枢之手,那么这些人也就是假扮仆从的倭贼。 在知道巫捣衣是假冒的巫小姐之后,这些事情倒也不足惊讶。可是倭贼竟渗透如此……怪不得当初巫知县的折子怎么也出不了海州! 一念至此,巫知县跟牛仵作合谋的那食人怪案,简直是神来之笔,足堪称道。 杨仪先留神灵枢的伤,俞星臣的眼中也难得透出几分忧虑:“他是旧伤。” 之前在沁州,灵枢为护俞星臣,手臂受了伤,这还没有痊愈!再加上这些倭贼十分难缠,故而吃力。 杨仪只恨自己不懂武功,帮不上忙,可又一想:“他们所言非虚,这一次只怕是倾巢而出了!县衙里这样,那么外头……” 俞星臣道:“莫慌,她不过是攻心之计,不管是十九还是小侯爷,都不是轻易就能被打倒的。” 杨仪不由诧异地看向俞大人,此刻他反而成了陈献跟薛放的忠实拥趸了。 “你不过是关心而乱,”俞星臣看出她的意思,道:“要相信他们两个的能力,不至于会栽在海州这个浅滩之上。” 说话间,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道身影从窗户上撞了出来。 俞星臣揽着杨仪后退。 两人定睛一看,竟是那老嬷嬷,黎渊紧随其后,纵身而出。 俞星臣想起一事:“方才那毒,确实是断肠之毒?” 杨仪的唇动了动,忽然发现他的手还摁在自己肩头,忙往旁边挪开了些:“是一种毒,不过没有说的那么厉害。” 先前在京城,打定主意要走的那一夜,杨仪半宿没睡,就是弄这些东西。 毕竟当时她可没想到小梅会一路护送,所以才费心弄了点儿迷/药,瞌睡的,腹泻,甚至会毒倒人的,但凡能想到的都弄了点儿,权当防身。 只不过这些药自然不是随意能使唤的,就像是方才,倘若没有俞星臣在前打掩护,这么短的时间,杨仪就算找到药,也还得找机会用上。 杨仪故意说了几种有毒的药料配方,就是想把那蛇蝎女子镇住,不叫她再轻举妄动。 这会儿,雨下的竟然比先前更急了,黎渊跟那老嬷嬷两个,从廊下一路闪到了院中,跟灵枢和另一蒙面人捉对厮杀。 阴雨连天,时不时又有雷声轰响,而他们每一次出招,都是性命相搏,险象环生,这场面看的人简直呼吸不能。 杨仪竟无法再继续看下去,刻意转开目光看向头顶的雨幕,心里却不知薛放跟陈献两个究竟如何了。 海州,东城门。 雨点顺着斗笠,蓑衣滚滚落下,头顶跟脚下都是水。 陈献抽刀,数招击退了攻向自己的士兵:“宁振!你还愣着干什么!你仔细看看这些可都是你的兵?” 这会儿才将天明,县衙里,巫知县正讲述自己跟牛仵作合谋、以及察觉宁振种种不对头的事情,陈献哪里会知道。 但聪敏如他,却早发觉了宁振的种种异样。 宁振被他一喝,猛然抬头,看了会儿道:“这自然是我的兵。又如何。” 此时,之前那校尉一摆手,又有两个士兵冲上前,刀法又狠又快,仿佛要将陈献立刻斩杀于刀下。 陈献挥刀抵敌,只听铛铛之声不绝于耳,刀锋相交的瞬间,竟有点点火花于那雨水之中一闪! “宁振,你是不是疯了!你睁开眼睛仔细看看他们的招数!” 那校尉脸色微变,上前道:“宁旅帅,这少年最擅长蛊惑人心,切勿听他的。为今之计,是齐心协力将他拿下,然后杀回县衙,解救巫知县……” 宁振突然喝道:“都给我住手!” 但那两个士兵竟完全没听他的,就好像是因为风大雨大而没听见,仍旧对陈献一阵猛攻,步步紧逼。 宁振目光一沉:“我的话你们没听见?” 其中一个迟疑,另一人却依旧要赶尽杀绝。 宁振纵身一跃,挥刀袭向那人后背。 那士兵一刀砍向陈献,陈献的目光却盯着他身后。 当那士兵觉察不对的时候,背上一阵剧痛,竟是宁振一刀斩落! 鲜血奔涌而出,那士兵惊魂动魄,负伤踉跄闪开。 宁振怒喝:“谁敢不听我令!” 校尉跟其他几名士兵面面相觑,眼神都变了,可还隐忍不动。 陈献抬眸看向那犹如恶鬼般狰狞的校尉,仿佛挑衅般:“看样子,宁旅帅还是能分清是非的。” 宁振却挥刀指向陈献。 陈献转头:“怎么了?” 宁振盯着他:“你只管跟我说一句,你们是不是来为祸海州的!” 陈献道:“这种挑拨离间血口喷人的胡话,你也信?” “那你们把巫知县怎么样了?” “我跟你一起出来,我怎么知道!” “但你们先前分明说巫知县跟牛仵作合谋……你们是否要对知县大人不利?” “如果他犯法,自然按律处置,如果他无辜,谁敢动他分毫?”陈献的声音朗朗,丝毫不怂:“你说你敬佩巫知县,说他是个正直清廉的人,有德长者,难道你相信巫知县真的知法犯法?” 宁振的刀锋微微一抖:“我当然不信。” “那不就结了。巫知县无事,只不过有人唯恐天下不乱罢了!”陈献指着那负伤的士兵:“你是巡检司的旅帅,这两个人却把你的命令视若无物,你觉着这正常么?方才他们的出招你也看的清楚,说实话,我在京城,都没见过这种身手的士兵,你区区一个海州,竟然收拢了这许多武功高强的人进巡检司?你给他们多少钱?” 陈献说着又指向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士兵”。 宁振抬头:“你、你什么意思?” 陈献道:“我的意思,你当然该知道,只是你一叶障目不肯面对,这些人哪里是什么士兵!他们的来路不正,你看不出来吗?至于他们来自哪里……” 校尉察觉情形不妙:“宁旅帅!你相信一个才来海州几天的小子,也不相信我们这班兄弟?我来自哪里,难道你不清楚?我自然只是为了巫知县跟小姐着想!为了宁旅帅,以及海州的安泰着想。” 陈献听出一点异样,刚要问他到底来自哪里,校尉却已经按捺不住:“既然宁旅帅下不了手,那就让我来,你如果想要对自己兄弟动手,那就随你!” 他说完后大喝一声,挺刀而上! 刀锋劈过雨幕,竟把那千丝万串的雨点挥的斜飞出去! 陈献索性将斗笠一把掀落,振刀迎敌,当时在沁州,他没见过蒙面倭贼袭击俞星臣、被薛放斩除的情形,如果见过,便会觉着此人的招数甚是熟悉了。 其他几人眼见如此,也各自蠢蠢欲动。 就算陈献勇者不惧,但双拳难敌四手,方才他已经跟两人缠斗过,如今又添一名好手,且是在雨中,身上蓑衣又各种不便,一时之间竟险象环生。 校尉似乎看出他的窘迫,招招不让人,逼得陈献步步后退,几乎到了城墙跟上,退无可退。 宁振踌躇,正欲喝止。 那校尉却势在必得,竟虎吼一声,横刀向着陈献身上斩落。 刹那间,陈献把蓑衣扯开,用力扔向那校尉,锋利的刀锋瞬间将蓑衣的细草斩成千万段,无数细草在雨水之中飞舞。 与此同时,陈献身形腾跃,双足在城墙上一踹,整个人凌空而起。 他单刀破空,向着校尉袭来!竟是绝地反击,夺命招数! 那校尉正被那些细草迷了眼,猛地察觉一股凉意急速而至。 他整个人僵住,虽不知发生何事,却有一种死神将临的冰冷窒息感! 就在性命攸关之时,一道影子从雨雾之中如鬼魅般掠出,人没到,掌风先至,竟是双掌连发,一记向着那校尉,一记向着陈献。 如同一阵劲风吹雨,那校尉被拍的倒退而去,额头却一阵刺痛。 浓稠的血刷地涌出,顺着鼻梁滚滚向下! 只差一寸,他就被陈献开了脑颅了。 若不是来人及时相救,此刻他已经倒在地上变成一具冰冷的尸首! 其他的群贼急忙冲上去扶住受伤的校尉,各自悚然。 没想到一个面孔如青嫩娃娃的少年,竟是这般难缠,如此厉害! 而陈献那边儿,急忙扭身收招,却仍是难逃那掌风的狠命一击。 就仿佛被一只无形的举手捏住,陈献无法呼吸,勉强纵身跃落地上,身形踉跄,胸口气血翻涌。 他单膝跪地,只能用刀及时地支撑住身形。 垂眸,陈献望着水花在膝下溅开,他却冷笑了声。 抬头,他发现面前多了一道同样身着黑衣、黑巾蒙面盖头的影子。 对方负手站着,好整以暇地俯视着他。 陈献定神,生生把冲到嘴边的一口鲜血吞下,他的目光掠过黑衣人,看向宁振。 十九郎傲然道:“亏我还曾高看你一眼,原来不过是个被人操控的傀儡,你简直玷辱了你外祖父龚老将军的英名,在眼皮子底下养寇为患而一无所知!今日就算你不动手,日后朝廷追究起来,你也难逃其罪!你要想跟他们一样杀人灭口,你就上吧!看你十九爷怕过谁!” 宁振正吃惊地望着那蒙面人,不知此人是什么来路。 听了陈献的话,他的身子在雨中微微发抖,手中的刀几乎都拿不住了。 而此时,那些假扮士兵的倭贼,还有那校尉,则统统地向着现身的蒙面人跪倒,毕恭毕敬地:“参见流主!” 流主瞥着陈献:“果然是人才辈出之地,可惜了……” 方才陈献故作不支,引诱那校尉追到城墙边上,却又施展绝地反击,一气呵成,漂亮而干脆,他看的很清楚。 可惜这样的人才,总不是自己的。 既然不是自己这边的,那就只能除掉了。 轻描淡写的一句,流主向着陈献一掌拍出。 陈献咬牙死撑,人却被那股气劲逼得直直倒退,刀尖在地上划过,起了一溜火花!发出刺耳的声响。 眼见陈献将重重撞到城墙上,宁振终于及时拦阻:“给我住手!” 他挥刀击向蒙面流主。 流主有点意外,收手侧身,避开宁振一击。 “你是什么人!”宁振收势,单刀指着他。 流主道:“你的主人。” “放肆!” 流主波澜不惊道:“很快你就知道,这是实话。” “你是倭贼?”宁振总算后知后觉,“还有他们,都是倭贼?” 校尉捂着额头:“住口!竟然敢对流主无礼!” 这会儿他没了之前对待宁振的恭敬,口吻十分傲慢。 这一句话,等于是承认了。 宁振的嘴角牵动,似乎想笑。 他闭了闭眼,想到方才陈献说的话,回头看看陈献,见他正捂着胸口。 宁振道:“没想到,居然给你说中了。” 陈献嘴角一牵:“你才、知道……” 流主却瞥着宁振:“退下,饶你不死。” 宁振轻蔑地笑道:“你算什么东西!” 流主眼神暗沉:“你若一心求死,我也只能成全。” 宁振哈哈大笑:“好啊,我求之……不得!”话音未落,宁振大吼一声:“来人,杀贼!” 原先那校尉跟其他伪装成士兵的倭贼围住了陈献的时候,城上城下虽则有士兵看见,因不知何故,加上宁振未曾召唤,所以都按兵不动。 如今见突然来了个身份不明之人,宁振又断喝了声,士兵们才醒悟不对,急忙聚拢而来。 人多了起来,宁振又终于醒悟站在自己这边,陈献本该放宽心。 但是他一点儿欣慰之色都没有,反而越发神情凝重,仿佛在担心什么。 事实证明,陈献的担忧成了真。 宁振先冲了上去,他本是青年武官之中的佼佼者了,就算陈献跟他相斗,要占上风也未必容易。 可是在这流主的手下,宁振竟没走出三招! 对方甚至连兵器都没拿,只用了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单掌一拍,竟直接把宁振的佩刀震碎。 宁振的佩刀碎片给他的掌风一震,四散而去,如同世上最犀利的暗器,只听数声惨叫!几个赶来支援的士兵已然倒地! 血迅速在地上蔓延,死亡来的又快,又且无声无息。 宁振的脸颊上已经多了一道血痕,几乎深可见骨,差一点就伤到了眼睛。 他望着手中的断刀,扫了眼地上的士兵,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惊怒,但并没有任何畏缩。 “杀贼!”宁振重又怒吼了声,竟是赤手空拳冲了上去。 陈献的眼睛都睁大到极致:“宁旅帅不可!” 他知道宁振这幅打法儿,俨然是去送死的! 不顾方才那一掌所受的内伤,以及体力的耗竭,陈献拖着刀试图上来帮忙。 但他还没到跟前,就见那流主手腕轻抖,向着宁振的胸口一掌击去。 宁振的腰背被拍的向后异样弓起,但他竟还继续挥拳,拳风擦过流主的脸颊,虽没有伤到他分毫,却竟把他的蒙面帕子带了下来! 蒙面巾底下,是一张看着还算体面的脸,堪称端正,透着上位者的威严。 可此刻这张脸上,却带着杀神一般的冷意。 “找死……” 流主显然没想到这个小变故。 他原先根本没把宁振放在眼里,此刻被激怒,便要痛下杀手。 不料陈献已经及时掠了过来,他并没有理会流主,而是将手中的刀一把掷出,竟是往旁边的方向。 流主本来好整以暇,等陈献自投罗网,那就可以一次解决两个。 突然看他扔刀,已经错愕,又见他方向扔的离谱,愈发错愕,这两番意外之下……电光火石,他却陡然明白了陈献的用意。 当下低吼了声,挥掌救援。 谁知已经是晚了。 惨叫声响起!陈献那把刀不偏不倚地,正好刺入了之前被流主救下的那校尉的胸口! 那本来正庆幸死里逃生、准备看流主大开杀戒的校尉,低头看看深入胸口的那把刀,血沫从嘴角涌了出来,回天乏术。 流主怔在原地,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陈献已经拖着宁振迅速后退,几个巡检司士兵冲上来,齐刷刷地挡在他们之前。 “好个奸诈的小子……”流主不怒反笑,“今日我算是见识了。既然这样,我也只能……” 城墙下,雨落嘈杂,水流遍地。 这无边的雨幕仿佛死亡的囚牢,让每个人都深陷其中,艰于呼吸。 直到激烈的马蹄声打破了沉闷的雨水樊笼。 流主正抬起的手势一顿,他转头看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 “是他。”喃喃一声。 那人还没有到,那股纵千万人吾往矣的气势却已经穿透重重雨幕,扑面而来。 地上正拼命拉扯着宁振的陈献显然也听见了,他转头,双眼之中重新燃起希望的亮光! 方才虽用围魏救赵的法子,惊险万分地抢出了宁振,但陈献知道他们仍旧在险境之中,就算这会儿有一百人,也未必是这流主的对手。 然后他意识到来的是谁。 十九郎从没有任何一刻,如现在这样喜欢过。 “十七哥……是十七哥来了,”陈献抱着奄奄一息的宁振,简直要喜极而泣:“宁旅帅你振作些,十七哥来了!你得给我打起精神来,看这个什么劳什子流主被他揍的满地乱爬!” 章节目录 第274章 加更加更君 流主听见了陈献的话,眼神一变,按照他的心性,此刻早一掌拍出,解决这几人性命了。 但是高手对决,最忌分神,而他得全力以赴,应对薛十七郎。 宁振被流主近距离一击,还算是流主没用全力,此刻却已经神志不清,性命垂危。 陈献叫了两声,他竟毫无反应,陈十九郎忙拍拍他的脸:“宁旅帅,宁振!醒醒!” 有几个士兵也冲过来围住,齐声叫道:“旅帅!” 喊了半晌,宁振的眼皮略动了动:“谁……” “是我十七哥!” “旅帅,是薛小侯爷!旅帅要撑住……” ——“聒噪!” 也许是因为他们在这里太吵了,让本正凝神敛气严阵以待的流主有些不耐烦,他抬手便向着此处拍来。 几个士兵横刀拦截,但被那股掌风掠到,就仿佛被一只手结结实实往心上捶了一记,四五道身影向后掀飞出去,又重重摔在雨水里,兵器随之坠地,发出铛啷啷的响声。 正要再行杀招,马蹄声踏碎虚空。 一匹白马疾风闪电般迎面而来。 流主蓄势待发,忙敛神准备迎敌,不料目光所及,突然一震:“不对!” 原来马儿来是来了,但是马背上却空无一人,只是因为雨幕遮挡,加上又极出人意料,故而流主竟不曾第一时间发现。 就在他心念转动刹那,一声冷笑,仿佛自低垂的云层传来。 薛十七郎人未出现,两道雪亮锋刃从头顶射落,速度之快,力道之猛,仿佛来自于天上神祇的雷霆万钧。 流主抬眸,才见一道身影于头顶悬空,衣摆在雨中如铁色,仿佛是一只高原上的鹰隼。 他展开双翼,悬停于空,俯瞰猎物。 而那道锋刃来的极快,仓促中竟叫人看不清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流主身形闪动,只听“铿铿”两声,竟是两把横刀擦身而过。 刀尖撞在青石板的路面上,瞬间火花迸溅,其硬无比的青石上竟被撞破了一个坑,但刀身也禁不住这般大力击催,顿时断成了两截! “这是……”流主的目光在那断折的刀身上一闪,眼底惊怒交加,抬手挥掌向上一击。 薛放双脚踩着城墙,身形虽倾斜,却如履平地,疾风般游走,一个鹞子翻身的瞬间,又有一道利刃破空,直冲流主面门。 流主深深吸气,掌心向外,堪堪阻住了那把劈落的刀,那流星之势的刀刃竟再也不能前进半分,看着就仿佛是被什么胶着在空中似的。 这一瞥,流主已经看的分明。 他低吼了声,掌心气劲奔涌,刀刃发出“啪啪”声响,已然被他的刚猛掌力震得四裂! 流主挟怒,想要故技重施,用这震碎的刀片来伤薛放以及巡检司众人。 不料掌力才吐,忽然一股更为强大的刚猛力道迎面而来。 这架势,就如同是两山硬碰,即将毁天灭地。 流主皱眉,脚下一跺。 地上本来奔流的雨水被他气劲催逼,就像是被什么推着似的向着旁边荡开,他脚下竟顿时干净一片。 只不过,流主这一招虽自保无恙,但那些散裂的碎片却波及到他身后的几个倭贼,一时惨叫声连连。 流主斜睨了眼,无动于衷。 此刻就算他心中有怒,也不能流露出来。 两人明明还未正式照面,却已经惊雷闪电般连对了数招,招招都是逼命之势。 单手握拳,流主拧眉看向对面双足堪堪落地的少年。 薛放来的方向不巧,正是流主背对的路,陈献等反而被流主隔着,在另一面。 若贸然从手,怕流主等狗急跳墙,伤及陈十九众人。 故而薛放这一通疾走,运刀,竟是从流主的头顶城墙之上生生地翻到了陈献宁振他们这边,落地之时,正好将众人挡在身后。 薛放眼睛望着面前的流主,却淡淡地吩咐:“十九带伤者离开!把宁振送回县衙。” 陈献一愣:“十七哥,我不走……” 薛放道:“就该打屁股!我的话也不听了?” 流主听到这里,发出一声轻笑:“薛十七郎,如今整个海州城都在掌握之中,你叫他们逃到哪里也是枉然。” 薛放不屑一顾地:“像是你这种不知喝了多少的醉话我也会说,我可比你厉害多了,我觉着整个天下都在我掌握之中,可你觉着天下信吗?” 流主冷哼:“小子狂妄,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薛放嘿嘿了两声指了指流主脚下碎裂的那三把刀:“认得这是什么吧?” 流主眯起眼睛。 薛放现身,腾空,扔刀的时候,他还没意识到那是何物,直到第三把冲来。 流主自然清楚,这些横刀,是他们这些人的随身兵器,名字叫做“倭刀”的就是。 薛放随手拧了拧身上的雨水:“这还有很多呢,只是老子捡不过来,就随便拿了这三支……难为你们知道我没有兵器,一道上巴巴地送来,可惜,老子看不上这种玩意儿。” 原来薛放从县衙出来,到东门的这一路上,并不太平。 才出县衙街,便有人拦路。 当时连薛放都看走了眼。 因为那人,竟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好像是因为走路的时候被雨水滑了一跤,倒在路中央捂着腿求救。 薛放自然不会亲自如何,老关摆手,他身后一个侍卫上前。 当那侍卫将老太婆扶起的一瞬间,薛放意识到不妥:“闪开!” 可为时已晚,两人离的太近,等那侍卫发觉,腹部已经深深中刀。 而那原本老态龙钟的妇人,也慢慢地站直了身子,脸上露出了恶鬼一般的表情。 这才只是开始而已。 城内的倭寇显然已经提早动手了,衙门之中的情形,薛放不晓得,但一路所遇,让他意识到今日必定是决胜之日。 虽然在流主面前表现的云淡风轻,但一路所遇所见,让薛放心中暗沉。 这些倭寇个个不是等闲之辈,武功高强,甚至更在老关小梅之上。 而且他们应该是在海州生活了很久一段时日,衣着言谈等只如寻常百姓,若不是身上散发杀气,又主动袭来,混迹人群,简直足可鱼目混珠。 回想,此番若非他们领命来到了海州,要是给群贼做起乱来……再加上宁振这个巡检司的旅帅,正邪难辨,以及县衙内危机重重,那小小的海州,岂不真正成了他们的掌中之物? 此时薛放还不知道,宁振的身旁、巡检司内其实也混进了许多倭贼。 毕竟倭寇在海州图谋甚久,潜伏了这几年,自然非等闲可言,只差选择天时地利之时,方倾巢而出,一击必杀。 想想……着实可恨,且又可惧! 然而可惧的不是敌寇的险恶居心跟多年潜伏,而是海州上下、乃至朝廷的懈怠无知。 今日之前,就算见过沁州灭门惨案,薛放也只以为,区区倭贼,起不了大浪。 直到一路砍杀过来,他才明白,若只傲慢自大,失了警惕之心,稍有疏忽,便可能让这帮恶贼得逞,吃尽大亏! 试想,若一个人总是对你虎视眈眈,时时刻刻想要置你于死地,而你却毫不在意,并无提防,那将是何等可怕。 对付这样的人,薛放最有办法。 而且是他最擅长的法子。 只要干净利落地除掉就行了。 心里的杀机在雨水之中四溢,雨珠都仿佛冷却三分。 薛放却笑吟吟地望着流主:“啊,对了,你们这一伙的贼头儿,想必就是你了吧?” 流主眼神沉沉:“薛十七郎,我也正想会你一会。” 薛放啧啧了两声:“我最讨厌藏头露尾的家伙,偏偏遇到的都是这种货色,我也很想问问你们,怎么了,是长得太丑了见不得人?不过我看你还算是人模狗样的……好好地蒙着脸干什么?” 身后有了动静。 薛放没有回头就知道陈献做了决定。 陈献毕竟跟他心意相通。 从薛十七郎刻意轻松的口吻中,陈献知道了薛放的心意——他是想放手一搏。 要让薛放心无旁骛地跟这难缠的流主对决,他们这些人必定不能在这里拉后腿。 而且宁振受伤颇重,自己也不容乐观,若说帮忙,只怕也有限! 还有地上被流主所伤的巡检司的人,有的虽已经毙命,有的却还有一口气在。 薛放是想叫他带着他们走。 十九郎自然是一万个不放心,如果可以他就算死,也要留下来观战。 但为了薛放能够抛下所有对战,他只能走。 此时老关带人赶来,把地上那些受伤的巡检司士兵扶起来。 老关亲自把宁振抱了过去,问陈献:“十九爷你……” “没事。”陈献咬了咬唇,看向薛放:“十七哥,我先回去准备一坛子烧黄酒,你要想喝,就拿这狗贼的脑袋来换。” 薛放头也不回,撇了撇嘴:“这买卖倒也划算,我本以为只得一颗头,现在还送了一坛子酒。” 流主见他们这般旁若无人,突然用倭语说了几句话。 身后几个倭贼闻听,即刻都站了起来,迅速后退。 流主则凝视着薛放,抬臂回手,竟慢慢地从背后抽出一把细长无比的刀来。 薛放吃惊地望着他的动作:“你从哪儿弄出来的?之前怎么没看到你带兵器,还这么长……啧啧,你这一招要是去走江湖卖艺,只怕会得不少赏钱。” 流主道:“今日,就用这把殇影来解决你。” 薛放环顾周围,望见城门上一名士兵手中举着的长枪。 他一抬手,那士兵会意,忙跑上前来:“十七爷!” 薛放点头,将那把枪拿在手中,掂量了一下,眼中透出几分怀念之色。 他去羁縻州后有一段时间,曾用过银枪,只后来羁縻州各地靖平,才不用此物,甚至都不常佩刀了。 “我借来用用。”薛放对那小兵点头。 “十七爷只管拿去!”士兵见他用自己的兵器,与有荣焉,满脸生光地退下。 此刻宁振撑着一口气,传了城门官。 那城门官眼含热泪:“旅帅。” 宁振攥紧他的手:“守好城门……其他的、听从薛、薛十七爷……” 城门官连连点头:“旅帅只管放心!” 宁振的目光恍惚了一下:“还有一件、海防营那里……留神……”说到这里,他终于力竭昏厥过去。 陈献宁振一行人离开。 薛放将长枪在手中挽了个枪花,雨点在枪尖周围飞舞,红缨抖动,极其醒目。 “好久没有用这个,”薛放喃喃:“都有点手生了。” 流主用倭语说了一句什么。 薛放抬眸:“放心,对付你还是绰绰有余。”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这便是形容武器的,诸如长刀长枪这种兵器,若是使了起来,锋芒无法收敛,杀伤力又广又强,所以看到流主拔刀,那些倭寇们尽数后退。 连原本围在周围的巡检司跟城门官等,此刻也都远远避退。 雨,不知何时竟逐渐小了。 不对,细看的话,似乎是只有流主跟薛放对敌的这一团地方,雨势突然收敛。 两个人还未动手,彼此的杀气已经交撞在一起,就仿佛天地自然也被这种杀机慑服,雨都悄然躲避。 万籁无声中,不知哪里一声低呼,有人叫道:“小心倭贼偷袭!” 原来先前退下的倭寇,竟然趁机向着城楼上摸去。 而就在发声的瞬间,薛放跟流主两人几乎同时动了。 长刀如同一道诡异的电光,流转之间,将千万雨丝斩断。 刚一对上,薛放听到嗤嗤声响,被刀气割断的衣摆随之落地。 薛放低笑了声,运枪连出,不退反进! 枪花当空绽开,就仿佛瞬间有数个烟花闪于眼前,却又转瞬即逝,令人迷醉之极,而又无法看清。 长枪跟其他兵器不同,他是攻防一体,攻中有防,防中带攻,进退防守的招式层出不穷,变化多端,往往会让敌人目不暇给,束手无策。 尤其是战场之上,无往不利,堪称兵器之王。 而如今对手显然不是易于之辈,流主的刀法诡异莫测,武功更是深不可测。 几乎薛放的每一次进击,都在他预料之中一般,长刀跟长枪交撞,却又极快变招。 因为双方的动作、反应,跟招式都轻灵快速,甚至两方兵器相碰的声响都微乎其微! 一招还没有完,下一招立刻源源不断而来!刀光跟枪锋都连成了残影!似乎每一次的喘息,都有数招精妙变化,而每一个眨眼,都可能生死立判! 刹那间,对决的似乎不再是两个人,而是猛虎游龙,互不相让。 两个人你来我往,彼此极少近身,但却比近身搏斗更加凶险百倍。 只有一点……薛放到底还是吃亏在了兵器上。 他当然不知道流主这把殇影的来历,这是倭国有名的铸刀师亲自打造,其坚硬跟锋利程度,都远胜其他兵器。 而且是根据流主自己的使用习惯、功力,乃至于身量等等为他专门打造,如果说流主有八分之功,那合适的兵器自然可以为他增加至少两分之力。 可薛放的缨枪不过是城防士兵随手的兵器,虽也算得上坚固锋利,但也就那么回事,加上两人生死力博,相碰之间,已经有了些许裂痕。 两人都不是寻常之辈,立即发觉。 如果是在平时,流主可能还会惺惺作态,给薛放更换武器的机会。 但是现在,他一心想要将这少年斩落刀下,在流主的眼中,薛放,就是他夺去海州城的最大阻碍!自然要立即不择手段地除掉! 他如同嗜血的野兽,从长枪的开裂之中嗅到了机会,原本方正的脸也随之有些扭曲。 流主断喝一声,刀法起了变化,跟先前的轻灵不同,他开始催力。 薛放当然知道他的用意,他是想尽快毁了自己的兵器,然后趁机施为。 十七郎抿了抿唇,避开锋芒,枪人如一,游龙似的腾挪。 流主用倭语骂了句什么,大概恨他听不懂,便道:“胆小鬼!” 薛放笑道:“你爷爷我就从来没……” 他这么说话的功夫,似乎因为分神,动作慢了一步,中门大开。 流主立即察觉突然露出了一处破绽,他横刀而入,削挑向薛放右臂。 不料薛放右手一抖,长枪脱手而出,他竟是换了左手之枪,枪尖如灵蛇般,向着流主袭来。 流主眼见要削掉他的右臂,机会大好,见枪尖奔向自己面上,他忙仰身避开,感觉枪尖从下颌上擦过,流主咬牙,手上依旧用力,势必要把这少年毁于刀下。 他跟自己的这把刀几乎也是心意相通的,手掌心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刀刃在啃噬少年的血肉,很快,薛十七郎的手臂就将是自己的……还有他的整个人…… 他会用这把妖刀,把这个少年切成碎片! 喉头忽然一凉。 流主微怔,垂眸之间,见自己本来已经避过的枪尖,竟又以不可思议的弧度向着他压逼下来! 简直像是一条活了蛇,正弯曲脖颈,露出獠牙! 虽有些粗糙但锋利的枪尖划破流主的下颌,直奔他的喉咙!鲜血已经开始渗透,久违的刺痛感传来! 流主的双眼圆睁……偏这时一滴雨水落入他的眼中,流主无法看清,而出自身体的本能,他不敢再追击薛放,双膝向下一压,膝盖往上以及整个上半身都往下平倒!以避开那灵蛇般的夺命枪锋! 他的上身跟大腿,跟地面形成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平行,而在流主眼中所见,是薛放那把本来已经不堪一击的破枪,它高高在上,俯视着自己,枪尖儿上一点醒目的鲜红,被雨水一打,摇摇欲滴! 章节目录 第275章 二更二更君 就在薛放跟流主生死拼斗时, 巡检司的士兵们,也正跟那些假冒士兵的倭贼战在一处。 可是这些人还穿着士兵的服装,仓促之间叫人敌我难辨, 但他们却非常清楚谁是自己人, 一时之间, 竟几乎给他们攻上了城楼。 正紧急之时, 老关带了一队人马折返回来,加入战团。 城上城下, 正一团混乱,城楼上负责瞭望的士兵突然叫道:“海防营……” 老关正提刀杀出了一条血路,擦擦脸上的雨水跟血,他疾步上前,低头看向城外方向。 从海防营的方向奔来一队人马, 看服色确实是海防营的士兵。但……这个时候他们来做什么? 一个城门副官道:“他们是不是听说了城内出事,特来救援的?” 几个官兵听了, 皆都面露喜色。 一人道:“要不要去开城门?请他们入城?” 天明的时候,城门本已经打开。 来来往往有几个百姓进出。 只是方才大战一触即发,百姓们见势不妙都慌忙躲了。 然而宁振醒悟,知道当真是有倭寇混入城中。 宁振虽一叶障目,但惊醒之后, 立刻意识到不能让这些倭寇有逃跑的机会。 就算打不过, 也要断了他们的后路奋力一拼。 他手下的副官见宁振挥刀,疾呼杀贼, 便知道其意, 即刻命人关了城门。 倭寇这边儿,因为有流主坐镇,故而不慌不忙。 直到流主跟薛放对上。 老关低头看看城门楼下对峙的两个人。 这一瞥, 寒气直透天灵。 此刻,大雨如注,滚烫的鲜血涌出,被雨水吞噬,夹杂着滚落地上,逐渐消失于无色。 流主的刀本斜挑薛放右臂,薄而锋利的刀刃已经咬进了他的手臂。 但薛放毫不在意,左手持枪,但那枪身却并不是直的。 就在拍出去的一瞬间,薛放低吼了声,手腕一股巧劲,震的那杆枪陡然弯曲。 银色的枪锋向下弹落,姿态像极了蓄满了力道跃身而起正待进攻的灵蛇,却偏有腾龙千钧之力。 枪锋向下咬去,划过了对面流主的下颌,脖颈,似乎要将他整个人活活地撕开! 流主的身形本已经极诡异,但他没想到自己都已经这般了,还是没躲过薛放的枪尖。 双眼圆睁,看着一点血迹跌落,而那枪尖兀自跟没有餍足似的,再度向下袭来! 刹那间,流主忘记了所有,他双腿卸去力道,整个人跌落雨水之中,顺势向着旁边猛然滚了出去! 这位倭国流主,出身极其尊贵,又是一派之主,按照他们的规矩,寻常下人都不能目睹其容颜。 像是今日这般狼狈异常,在雨水之中滚动的情形,更是做梦都没想到。 但他完全不在意。 因为稍微再迟一寸,他就一败涂地再不能翻身! 而就算是这样……颈间跟下颌传来的剧痛,让他胆战心惊。 高手对决,生死立见,而正极度绷紧的他并不知道自己受伤多重,是否致命! 但这些还不是他要操心的。 因为薛放显然没有打算就此住手。 长枪的优势,被薛放运用的淋漓尽致。 刺,戳,点,挑……如今便是扫! 枪尖在地上划过,大有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势头。 流主勉强跃起,纵身闪避。 一刹那,手中的那把绝世名刀竟都没了用武之地。 薛放步步紧逼,流主已经没了再战之心,提一口气,猛然纵身倒退跃出战圈。 这一战,将他的骄横尽数击碎在地,无法拾取,他只想在此刻全身而退! 何况颈间跟下颌的伤也不容乐观。 “薛……”恨,怕,惊悸,在眼中交织。 流主瞪着薛放,目光却又落在薛放的右臂上,当看清他左臂伤势之时,流主愕然:“你……” 薛放满不在乎地笑道:“我怎么了?老子单手都能取你狗命。” 从肩峰之下,他的右臂已经被血染红,刚才流主只顾死里逃生,竟没注意到。 此刻回想当时确实是用殇影斩伤了他,可因为薛放运枪如风,把他吓得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才知道薛放也受伤不轻,看这个情形,他的右臂已经完全不能动! 可为什么如此重伤,他竟然还能若无其事? 两人说话之间,薛放抬起左臂,咬牙从袖口撕下一块布条,单手在右臂上打了个死结。 马蹄声自街上传来。 一马当先的那人身形娇小,竟是个女子。 巫捣衣已经打散了原本的发式,只将长发束成马尾,远远地她先看见了薛放,但是薛放身边俺人,她却几乎不敢相认! 那还是高高在上,威严尊贵的流主吗? “流主!”巫捣衣大叫了一声。 她身后两个倭贼细作也都面露惊异之色,甚至有点慌乱。 巫捣衣反应倒是快:“快去保护流主!” 两个细作自马上纵身跃起,向着薛放袭来。 老关正带人在城楼上抵敌,蓦地看见,咬牙切齿:“鼠辈!” 正欲不顾一切再冲下去,薛放背后却又有一阵激烈的马蹄声响。 那两个细作陡然止步。 老关生恐来的又是敌人,满目担忧看过去,却竟瞧见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本来不可能在此刻出现的! “梅湘生……”老关浑身的血一阵涌动,像是惊寒了一阵似的,然后却又按捺不住的沸腾。 小梅人在马上,单臂挥刀大叫:“十七爷,我们来啦!” 薛放简直无法相信,他回头,望着冒雨赶来的属下们,他的眼波涌动,却蓦地笑了:“坏小子们,总是不听我的话……” 此刻,对面巫捣衣跃下地,两个细作扶住流主,看他的伤。 颈间的皮已经被撕开,露出了里头的喉管,幸而没有刺穿。 下巴处,颌骨已经折裂,不消说皮开肉绽。本来还算体面周正的一张脸,从此也算毁了。 那边小梅冲到跟前,震惊:“十七爷!你的手……” 薛放的右臂确实已经不能动,淡淡地扬声:“不打紧,大不了陪你。” “十七爷!不行!不行!”小梅自己受伤的时候都没如此,此刻却忍不住红了双眼! 此时,城楼上有人大叫了声,两道人影抱在一起,从楼上滚落! 薛放无意中扫去,微微震动。 其中一人,正是那借给自己长枪的小兵。 先前小兵望着薛放用自己的兵器大显神威,本看的目醉神痴。 等见倭寇试图冲上来,他便捡了一把刀抵敌。 只不过这些倭贼都是训练有素,这小兵如何能够相抗,很快已经被砍伤,胸口血流如注。 但他并不肯退却,挡在城门楼旁咬牙死挺。 他对面的倭寇正欲下杀招,却听到一声惊呼,回头看时,简直不敢相信。 他们尊贵的流主,正如一个无赖贱民般在地上滚过,身形狼狈的令人不忍相看! 倭寇大惊失色,正欲转身,冷不防那小兵已经抓住机会,奋力一击! 手中的朴刀挥过,倭贼惨叫一声,翻身跌落。 小兵丢了刀,大喝了声,纵身跃起。 他死死地抱住另一个扑过来的倭寇。 那倭寇本要来替同伙报仇,没想到他竟如此无惧,怒骂了声,来不及反抗。 两个人从楼上翻滚坠地! 倒在地上的士兵,满脸血溅。 他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却还是尽力转头,看向手持银枪正自回眸的薛放。 那道顶天立地的矫健身影,在他的瞳仁里熠熠生辉,仿佛永远都不会倒下! 当然不会! 小兵直直地望着那道影子,知道海州必会无恙。 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最后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薛放屏住呼吸,看向手中同样已经伤痕累累的长枪。 这枪,是还不回去了。 那就……让它去该去的地方吧! 望着对面流主巫捣衣几人,薛放抬枪点了点流主:“你来。咱们的帐还没算完。” 流主吁了口气。 他看向巫捣衣,用倭语说了几句话。 巫捣衣的脸色有些怆然:“流主大人!” 流主挥手,重新横刀。 起初他以为薛放安然无恙,而自己身受重伤,故而气势上早灭了许多。 如今看清楚薛放竟是重伤!而自己的伤势虽然也严重,但却不比对方更重。 他本是地位尊崇之人,对海州又苦心谋划数年,本以为是唾手可得之地,没想到竟在这里吃了大亏。 若不把这少年杀了,以后还有什么面目统领众人。 流主瞥了眼薛放的右臂,飞快作出了判断。 这少年虽也会左手运枪,但惯用右手突然换了左臂,自然多有不便,而且按理说,用枪可不比用刀、用剑,长枪那得是两只手同时挥握的!方才自己吃亏,只不过是因为薛十七投机取巧趁自己不备而已。 再加上十七郎失血过多……流主不信,他连这样一个重伤的少年都对付不了! 他要赌上一口气。 薛放向着他笑了笑,笑意里透着几分讥诮,似乎看穿他心中所想。 流主用倭语骂了一句,振刀向前! 薛放单手提枪。这把枪不过是寻常的木制,幸而不是那种通体镔铁的构造。 但要说起单手运作,确实有些不便。 他将枪在地上一击,“啪”地发声。 枪身向下弹软,借着这股抵地之力,银枪跃起,而薛放也腾身向前。 刀对枪,瞬息数招已过。 厮斗中,流主的信心逐渐恢复,他发现了薛放的左手用枪确实极其不便,防守进击都不如双手之时那么流利快速。 又或者是因为体力终于不支了,这少年已经不似先前那么蛟龙腾渊似的令人生畏。 流主心头狂喜,刀法越发紧逼。 薛放以枪抵挡,步步后退。 只听嗤嗤数声,十七郎的身上又多了几处伤,血飞溅,落入雨中,薛放脚步踉跄,似乎不能支撑。 流主势在必得,却步步谨慎,见这般大好机会,即刻冲入。 不料薛放断喝一声,长枪又是一闪。 流主扬眉几分得意地笑道:“你还想故技重施,未免太小看……” 话音未落,他梗住了,正前进如风的身形突然一顿。 流主本来以为薛放依旧要利用长枪的柔弹之性,攻他一个猝不及防。 所以早跃身留神。 他自以为看穿了一切。 不料话音未落,心口一冷,有什么东西没入,又极快地穿心而出。 快的就好像是一种错觉,仿佛是一片雪花落在心头,那么冰凉到了一瞬,然后消失。 可流主知道,没有那么简单。 那也绝不是雪花。 但薛放就在他的面前,那支银枪如灵蛇乱颤,不……好像少了点东西。 那是枪上的…… 流主只是不肯相信。 耳畔却听见了巫捣衣的惊呼:“流主大人!” 流主深吸了一口气,隐隐地觉着哪里疼。 或许是下颌,或许是颈间,或许…… 他垂眸看向身上,却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一阵漆黑,就仿佛天上的乌云都在瞬间多了数层,或者……提前天黑了。 身形摇晃,脚步踉跄。 这不可一世的人,向后轰然倒地! 而在他身后不远的地上,是原先激射而出的枪头。 枪身上沾着的心头热血,很快雨水冲刷干净。 那是薛放,送给那小兵的“礼物”。 城门口。 原先,因为看出了流主的失利,群寇们怪叫连连,越发疯狂。 士兵们几乎已经挡不住了。 所以看到海防营的人来,自然喜形于色,觉着松了口气。 眼见有人要去开城门,老关的目光变化,终于喝道:“不可!” 大家怔住,都看向他:“怎么了?” 老关道:“没有人去海防营送信,为何他们竟会在这时侯来到?何况倭贼竟能混入巡检司内部,焉知海防营无恙?此刻我等虽然危殆,却还能支撑,如果对方有异,岂不是放虎而入?” 宁振临去之前吩咐过,叫听从薛放的指挥。 老关又是薛放的人,城门众人面有犹豫之色,老关见状道:“海防营可有你们认识的人?” 众人道:“当然,我们跟海防营庄将军都认得。” 老关吩咐:“去城楼上细看,是不是庄将军或者你们相识之人带兵,仔细些!” 几个副官齐齐向上,老关带了几个士兵挡在楼梯口。 雨不停地从苍灰色的天上落下,像是老天爷也在掩面哭泣。 楼梯上以及底下满是横七竖八的尸首,敌我难辨,凝聚的血在尸首之间,连雨水一时都浇不散。 这真是做梦都没想到的情形。 慢慢地横刀在胸,老关深深吸气:“没想到这条老命,今日会交代在这里!” 他谨慎了半辈子,因为要熬一个“平稳”,宁肯放弃了往上爬的机会。 如今倒好……半世的谋划都归了流水。 老关将刀刃上的血一抹,笑道:“不过……大丈夫七尺之躯,只死得其所便是了!如斯倒也痛快。” 挥刀,抵住一个冲上来的倭贼。 与此同时在城楼上,几个副官望着底下逼近的海防营众人:“站住!” 底下的人叫道:“快开城门,我带了庄将军的手令,听说城内出事,特来救援!” 城上副官认得那是海防营庄将军身边的王副将,大家面面相觑,道:“是王副将,应该无碍!” 这会儿王副将也看见他们,顿时叫道:“袁校尉,窦统领,是我呀!快开门吧!” 几名武官对视了眼,其中城门官崔指挥道:“王副将素来不是个勇武之人,遇到这种涉险救援的事……按理说他不会抢先的。” 大家都一惊。 原来这王副将虽是海防营的,但最爱吃喝嫖赌,武功上却极荒废,又极懈怠,有奖赏的地方他削尖了脑袋也要去,有危险的地方他总退避三舍。 被崔指挥一句话提醒,大家都有点心里发毛。 崔指挥探身道:“王副将,为何是你?庄将军呢?此等大事将军为何不亲来。” 大雨阴天,看不清王副将的脸色,他顿了顿,道:“将军还要镇守大营,自然、自然是让我来了……崔大哥,雨下的大,你快开门是正经!” 崔指挥越发疑心:“那霍副将呢?”海防营的霍副将为人最是正直刚烈,又勇毅,按理说这时就算庄将军不到,他也该出面。 王副将透出支吾之色:“他……他巡逻去了……” 崔指挥众人已经心凉彻底,知道海防营必定出了问题。 “姓王的!”崔指挥抬手,张弓搭箭指着王副将:“你休要在这里花言巧语,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说话,老子一箭射穿了你!” 王副将吓呆了,忙打躬作揖道:“崔大哥,自家兄弟,不要动手!”他说话间不时转头看旁边一人,那人帽檐低垂,一直没有抬头过。 崔指挥拧眉:“你身边那人是谁?” 话音刚落,那人道:“没用的东西!”他伸手从身后拿出一物,往前一扔! 那东西在地上滚动,崔指挥身旁袁校尉叫道:“是人头!” 窦统领定睛,惊呼:“那是霍副将?!” 那戴斗笠之人猛然拔刀,横在了王副将的颈间:“开城门,不然也杀了他!” 崔指挥本来只是镇唬,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图穷匕见,又见了人头,简直心胆俱裂:“海防营到底怎么了!” 王副将被冰凉的刀锋贴着脖颈,吓得惨叫:“庄将军被他们拿住了,霍副将……也被他们杀了,崔大哥,好歹救救兄弟!” 崔指挥跟几位城门官面面相觑,脸色尽数惨然,但每个人的眼中却都闪烁着愤怒之色。 二话不说,崔指挥将弓箭一拉,利箭向着城下射去! 那倭寇拨马后退,箭正中王副将胸前,只是没中要害,只引得他惨叫不已。 倭寇见状,冷哼了声,刀锋一挥。 王副将的惨叫戛然而止,自马上栽倒落地,尸首坠入污泥,任凭马蹄践踏! 城头上崔指挥脸色凝重,道:“幸亏关大人提醒,不然我等就成了海州的千古罪人了!如今海防营已经沦陷,我等别无他法,只有死战殉国……各位意下如何。” 几个人齐齐点头,崔指挥吩咐袁校尉跟窦统领镇守楼上,自己带人前去支援老关,不料才奔到楼梯口,就听有人道:“开城门!” 崔指挥胆战心惊,大声喝道:“谁!谁叫开城门!” 话音未落,浑身浴血的老关抓了他一把:“你听清楚了,那是十七爷,快开城门!” 崔指挥昏头昏脑,定睛向下一看,终于颤声道:“快开城门!” 城门大开。 城外的倭寇本正要另外想法儿,突然间城门开了,大喜,以为是内里的倭寇行事迅捷,里应外合。 不料城门才开,便见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长枪点地,巍然立在当前。 在他身旁地上,是一具新鲜倒下的尸身。 为首的那倭寇一眼看见,如同见了鬼怪般骇然。 因为过于惊骇,他几乎忽略了,在少年身后,雨中林立着数不清的士兵。 薛放把枪杆子在地上点了两下,木制的枪杆,竟发出了金石之声。 “杀贼!” 一声令下,身后士兵们厉声狂呼,势不可挡地向前冲出! 章节目录 第276章 三更三更君 县衙内, 重新归于平静。 灵枢先退了回来,杨仪忙过去给他处置手臂上的旧伤。 伤口绽裂最难处理,仓促中也无法准备热水, 幸亏之前的十灰散够用。 “我要给你缝针, 你可忍着。”杨仪叮嘱。 灵枢“嗯”了声, 眼睛还警惕地看着外头, 提防又有敌人来。 而另一侧,黎渊正将那老嬷嬷逼得连连后退。 灵枢看黎渊占了上风, 总算能够松了口气,抬手扶住廊柱,身体微微发抖。 他还不忘叮嘱俞星臣:“大人,还要小心里头的妖女,不要靠门太近……”又说:“仪姑娘你先停手, 我先去杀了她!” 灵枢虽是俞星臣的贴身护卫,但对人从来温和, 就算武功高强,可极少锋芒毕露。 此刻却是被逼急了,竟是杀气腾腾。 俞星臣道:“不用了。她已经跑了。” “什么?”灵枢一惊。 杨仪也有点意外,却忙拉住灵枢:“别动!” 俞星臣也叮嘱:“别乱动。” 灵枢听他下令,这才克制不动, 又问:“她什么时候跑了的?她不是中毒了么?”原先他虽然对敌, 依旧耳听八方,只是俞星臣遇险的当时, 他被蒙面人缠住无法脱身, 幸亏黎渊及时赶到。 俞星臣若有所思,望着杨仪道:“你既然会,下次何不制点见血封喉的剧毒之药。” 杨仪本正全神贯注给灵枢缝伤口, 听了这句手都随着一颤,忙向着灵枢道歉。 灵枢因为方才连续对敌,体力透支,这会儿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倒是不觉着疼。 杨仪又看向俞星臣:“俞大人认真的?” 俞星臣同她目光相对,竟一笑:“罢了,就当我没说过。” 此刻,那跟黎渊对敌的老嬷嬷已经负伤,但她临危不乱,扬手,袖底竟飞出几道寒光。 黎渊纵身闪过,挥刀击落,这老婆子扭身,竟直接越过墙壁。 俞星臣扬声:“穷寇莫追。” 黎渊也没想去追,毕竟杨仪还在这里,交给谁他也不放心。 不料他还没走回杨仪身旁,院外一阵脚步声响,一个士兵飞跑进来:“十九爷跟宁旅帅回来了,都受了伤,请杨侍医赶紧过去!” 杨仪才给灵枢处理妥当,本来正要查看黎渊的伤口,闻言震惊:“十九受伤了?在哪里?” 马不停蹄,赶往前厅,黎渊自是跟着。 俞星臣略一想,却转身向里屋走去。 灵枢谨慎起见,先行入内查看,果真不见了巫捣衣的影子。 只有巫知县安静地躺在榻上,灵枢上前试了试:“还有气息,想是无碍。” 俞星臣正为确认此事:“他为何昏睡不醒?” 灵枢道:“也许是那妖女的琵琶曲有什么效用,又或者是给巫知县吃了什么药……可是大人,为什么那妖女没有害死巫大人?” “也许……”俞星臣回想巫捣衣跟巫知县相处种种,一摇头:“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海州还有一个谜团落在他的身上。” 且说杨仪到了前厅,厅内厅外,或坐或倒,若干伤者。 宁振早就昏迷不醒,气息微弱。 陈献还能撑着,但胸腹之中一阵沙沙隐痛,却是那流主的一掌之功,不知是否伤了脏腑。 杨仪见这许多人负伤,她当然可以一一诊治,但毕竟也只有两只手! 正觉头大,却见屠竹惊魂未定地拉着小甘疾步而来。 小甘叫道:“姑娘……”猛地看现场如此,也惊呆了。 先前杨仪叫他们两个在后面看着梅湘生等众人,如今见他们来了,却正好。 才要吩咐小甘跟屠竹打打下手,谁知小甘道:“姑娘,那小梅大人带着人跑了!” “什么?跑、跑哪儿了?”杨仪震惊。 小甘道:“他们听说外头闹起来,又听说十九爷跟宁旅帅负伤,十七爷一个人在东门楼,他就非要赶去支援……拦都拦不住!” 屠竹本也要立刻跟着去,可如今县衙内也不太平,只能先送小甘回来再说。 谁知正往这里赶来,偏偏遇到了那之前败在黎渊手下的老妇人! 幸亏那嬷嬷被黎渊所缠,体力衰退,又知道情形危急,不敢恋战,跟屠竹对了几招便忙撤了。 屠竹道:“仪姑娘,我也要立刻前往……” 不料陈献在旁听见,说道:“你不必去,这里也是一团糟,你在这里帮手也是同样。就算十七哥知道,也必定是这么吩咐。” 杨仪飞快地定了定神,望着这满地的伤者,确实有几个性命垂危的。 薛放那里是一个战场,这里,却是一个战场,那里是杀人的战场,这里是救人的战场。 虽然她私心还是想要屠竹过去帮忙。 杨仪吩咐:“小甘……去检查他们,伤不及性命的,你跟屠竹负责料理。要用的伤药包扎的手法都记得吧?” 小甘猛点头。 章节目录 第277章 无数加更君 杨仪本来以为自己要摔的难看。 察觉身后那手臂的力道,心中却狂喜。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 只不过她感觉到薛放不是双臂抱着自己,而是单臂搂着腰,顺势向着旁边一转卸去那股冲力,以免撞伤了她。 杨仪并未觉如何,转头,目光盈盈看向薛放,脸上的笑意将要按捺不住。 就在对视的瞬间,身后黎渊道:“你的手是怎么……” 他没有说完,戛然而止。 杨仪却听的清楚。 起初杨仪以为黎渊是说她自己。 然而鼻端嗅到浓烈的血腥气。 杨仪还没真正看见什么,心已经先寒了几分。 薛放单臂抱着她,她本不曾觉着怎样,可此时脸上的笑如潮汐般消退,她忙后退,目光从薛放的脸上向下。 他的眉眼带雨,鲜明清晰,但那种不对劲、甚至不祥的感觉越来越…… 眼前晃了晃,杨仪还没看清什么,就听旁边老关的声音道:“杨侍医,快给十七爷看看手臂,他被那倭贼所伤,又打了半天……” “是啊杨侍医!十七爷伤的不轻,他千万不能跟我……”是小梅。 老关也负了伤,此刻却还挣扎着扶住小梅。 看到杨仪找来,两个人都不约而同松了口气,赶忙提醒。 薛放瞪了他们一眼:“管好你们自个儿!自己七灾八难,还说我呢……” 杨仪伸手握向薛放的右手,跟往日的滚烫踏实不同,她握到了一只极冰凉的无温度的手掌,甚至就在她抄过去之时,他毫无反应。 她也看清楚被他绑的很紧的伤口,血已经不那么多了,因为没多少血可以再流。 她是个最高明不过的大夫,此刻连诊脉都不用,就看出了症结。 正因为知清楚,她才呆了。 杨仪一下子像是被人扔进了冰窟里。 “别听他们吵吵,”薛放见她色变,抬手——左手握住她的肩头:“小……” 那个“伤”还没出口,薛放就看到大颗的泪珠从杨仪的眼中滚出来。 杨仪没有出声,眉头紧锁,却也没有看他。 “真的没事,这不是还好好站在你跟前吗?”薛放有点慌:“杨仪,你别急。” 杨仪终于开口,声音喑哑:“好好的?你这个、你……” 她想骂一句,但又能顶什么用。 杨仪举手去翻自己的搭帕,手却抖得很不像样,暗中咬了咬舌尖,才搜寻出一丝理智。 她一气儿从搭帕里找出了五六种药丸,哆嗦着举起来:“吃、吃了!” 薛放呆了呆,杨仪忙塞了两颗给他嘴里。 十七郎见状,索性捧着杨仪的手,把剩下的都含住了:“行了吧?慌什么。” “去……”杨仪并不理他,只转头吩咐老关:“去要、一辆车,抬舆……门板也成。” 薛放一边嚼着药丸一边惊讶地笑道:“你要干什么?那些东西要给我用?不必麻烦,我骑马带你回去好不好?” “你给我闭嘴!”杨仪回头怒喝了声。 她从来不曾这样对人,不曾这般高声怒斥。 现场突然安静了。 身后黎渊,旁边老关,小梅,不远处的城门官众人,乃至于带兵及时救援的京畿巡检司何副将,以及众兵士们,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所有人都没法儿想象,方才那个不可一世,力杀倭国流主、以一人之力扭转颓势的薛十七爷,此刻竟被人如此呵斥。 可偏偏,被这样怒斥的薛放,并没有丝毫的愠怒。 他反而极好脾气地,眉眼带笑,语气宠哄地:“行行,都听你的,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好好地又生什么气?” 众人瞠目结舌,简直都要跌倒一地。 杨仪心头的苦涩酸楚一激,捂着嘴咳嗽起来。 薛放啧道:“你看看你,这雨还没怎么停呢,我正要回去,你偏赶来多走这一趟做什么?要是淋雨生了病,哪头合适。” “闭、闭嘴。”杨仪从剧烈的咳嗽里挤出两个字。 薛放笑:“好好好我不说了,你干脆往我嘴上绑个马嚼子,免得我总惹你……” 他没有说完就打住了,因为他发现杨仪并没有丝毫玩笑的意思,她的眼中泪,就那么不觉地流淌着,看得他惊心动魄:“杨仪……” 老关调人,就近弄了一辆车来:“杨侍医这成吗?” 杨仪摆手:“上车,咳……扶十七爷上车。” “我需要他们扶?”薛放嘴硬说了这句,突然意识到不能再惹她,忙自己捂住嘴:“绝不说了。不敢了。” 老关少不得亲自过来搀扶,上车的时候,突然察觉薛放的身子一沉。 “十七爷……”老关吃惊又担忧地看向薛放。 薛放闭了闭眼,仿佛恍了神,然后一笑:“没事。” 声音极低,竟自咬牙用力,还是上了车。 老关退后一步看向杨仪:“杨侍医……” 虽然杨仪的脸色看着冰冷镇定的,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已经乱的满地狼藉,简直比眼前所见的惨状还要凄凉惊悚。 她几乎顾不上再理会小梅……只在匆忙上车的时候回头:“你、也赶紧回巡检司!” 小梅呆呆地答应了声:“好的杨侍医,你不用担心我,只照顾好十七爷,他千万不能像是……千万!” 最后两个字,他的声音发颤,眼中也涌出泪来。 杨仪不敢看他,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只勉强又看了眼黎渊。 “罢了,”黎渊扶着她向上一推:“走吧。” 杨仪借着他一推之力,手脚并用,总算爬上了马车。 马车往县衙返回。 杨仪进到车内。 薛放靠在车壁上,微微仰头闭着双眼,听见动静,他才睁开眼睛。 但眼神已经有些朦胧了:“我……真没事、你……千万别为我……” 话未说完,杨仪的手探过去,捂住了他的嘴。 “你听我说,”手掌底下,原本他总是炽热的唇,此刻也是冰凉一片,杨仪的脸色也仿佛冰冻了:“我不知道外头的战事到底如何,但从现在开始……是另一场仗。” 薛放的眼睛蓦地睁大了几分,仿佛不懂。 “十七,”杨仪靠近他:“我要你记着,你得撑过去……不管怎么艰难,你都要跟我一起撑过去。十七……” 薛放想问她到底怎么了,竟要如此郑重吓人。 但身体中的力气却在飞速流逝,他简直连坐都要坐不准了,身子微微向着旁边滑倒。 “十七,”耳畔是杨仪的声音,可薛放却几乎看不清她的脸了,虽然她明明就近在咫尺,“十七,你要记着你说的那句话,如今我也要告诉你,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但如果你有个万一,那我……” 薛放眨了眨眼,他想告诉杨仪,他当然会一直陪着她,像是他说的那样,一辈子,生生世世,不会有碍。 但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混沌模糊,最后连眼皮也都慢慢地合上了。 假如是平时的薛放,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体的状况。 但此时此刻的十七郎,又岂是能跟平常相比的。 早在被流主伤到右臂的那一刻,他就该即刻退下疗伤。 就如同流主所判断的一样,薛放的伤极其严重,那一刀已经斩断了他右臂的筋脉,所以他的右臂才会完全不能动,等同于被废了。 但薛放怎么会退,毕竟这是他故意设计,露出破绽诱敌深入的法子。 流主的实力不容小觑,而薛放也不是看起来那么轻松应对,虽然对陈献等说话的时候轻描淡写,但心中却已经做足最周全的打算。 他打定了主意,这流主必须要死! 为达到这个目的,那就得付出不可名说的代价。 果真,薛放右臂受伤,流主得意之余自然会轻慢疏忽,这就是他的机会。 伤的如此严重,立刻抢救还不知道如何,偏偏他还要跟流主生死搏斗,手臂上大量失血,换了任何一人,现在已经是地上的尸首。 可薛放却并不觉着怎样,这倒不是他天纵英才,而是因为他要付出全力跟流主生死相搏,那种极强烈而强大的精神之力催发着他,叫他忘了手上的疼跟伤,忘了身体的失血,忘了……自己也是会倒下的。 但是杨仪知道。 看到他不正常的比往日苍白的脸色,望着他冰冷不能动的右臂,连嘴唇都是凉的。 他的眼睛虽依旧如晨星般璀璨,但那是在燃烧他自己的生命力。 偏偏他不知道。 薛放永远不会知道,假如杨仪不来,他会一直这么神采奕奕,仿佛无事发生……直到他自己的身体到达了不能支撑的极限。 那会儿,他会毫无预兆地直接倒下。 若那一刻来临,就连大罗神仙,也没法儿再救他回来。 所以杨仪心中的慌张可想而知。 马车里,杨仪哆嗦着抽出银针,将银针在生姜上插拭过,第一针却不是为薛放,而是刺在自己的左手劳宫穴上。 劳宫穴在手掌心偏上,主治昏厥,心痛,痫症等,可杨仪此刻针刺劳宫穴,却并不是为了治病。 而是为了疼。 这劳宫穴是针灸之中最疼的穴道之一,杨仪从来不曾刺过此处。 但现在,她得让自己镇定下来。 一点血珠从劳宫穴处冒出,杨仪徐徐吐气,将针拔出。 把薛放绑在手臂上的布带解下,那根碎衣带已经被血染透了,沉甸甸地。 杨仪把这根衣带攥在掌心,她的血便跟薛放的血融在一起。 望着面前已经昏迷不醒的薛放,杨仪俯身,在他脸上轻轻地亲了一下:“没事的。十七……”泪仍旧不听指挥的一涌而出:“你只给我好好的……接下来交给我。” 她抬头向着窗外,恢复冷静:“有人跟着?” 黎渊旁边一个士兵道:“杨侍医请吩咐。” “你立刻先一步回县衙叫他们准备一间静室,至少两桶热水,热蒸过的细麻布,剪刀,三七散,十灰止血散,当归补血汤……” 她一口气说了这些,料想这小兵未必能记得明白,便打住了:“以及笔墨等物。” 县衙门口,屠竹得到消息,带人等候良久。 出乎意料,俞星臣也在正厅门口站着,他自然也听说了薛放重伤的消息,正皱眉等候。 杨仪从马车上跳下来,双膝几乎着地,多亏黎渊防备着,拉了她一把。 杨仪面无表情,吩咐屠竹:“小心别碰到他的伤。” 屠竹跃上马车,他从羁縻州一直跟着薛放,从没见过他这样面色惨白颓然仿佛没了气息的时候。 就算不是大夫,也知道大不妥,屠竹几乎忍不住惊呼出声。 十万个小心把人抬了下来,放在长藤椅上,向内抬去。 俞星臣站在厅门口,本想上前看看薛放。 但望见杨仪的冰冷的脸色,他知道自己不用看了。 因为那情形都在杨仪的脸上。 俞星臣很少……见过杨仪是这幅脸色,原本淡雪一般的脸上,泛出了类似玉石的青。 她垂着眼皮,面色冷然像是拒人千里,又像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 但俞星臣知道,这是因为事情到了最败坏的时候,杨仪正在凝神想处置之法,她的神敛于内,显然,她没有十足把握,所以才是这样淡漠无情的神色。 杨仪甚至没注意到俞星臣等在这里,她只是随着薛放而行,一直进了屠竹准备的静室。 当薛放被轻轻地抬在榻上后,杨仪才似“醒”了过来。 她望着面前依旧昏迷不醒的薛十七郎,见桌上已经放好了笔墨,便上前极快地写了个桂枝、阳和汤的方子,给了屠竹让去抓药:“之前的当归补血汤有了吗?” 屠竹道:“正在熬,快、快好了。” “熬好了送来,”杨仪点头,深深吸气:“你们都出去吧。” 别人不敢如何,屠竹道:“仪姑娘……” 杨仪淡淡道:“你在门口等着,有什么需要我叫你。” 屠竹早在门口照面的时候就看出她的神情跟语气都跟平时大相径庭,只是还未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此刻总算后知后觉。 如果连杨仪都……那么十七爷…… 屠竹的泪往上撞,待要说点什么,又觉着自己不该多余,于是倾身:“好!” 室内没有了别人,只有一桶热水,蒸好的滚热的细麻布,若干伤药,还有屠竹临时寻来的缝合用的桑白皮线。 之前杨仪自己的,都已经用光了,因为知道还有许多士兵受伤,所以跑遍了整个海州药铺子,总算还搜罗了一些。 杨仪吁了口气,用剪刀把薛放手臂上的衣袖剪开。 那伤势毫无遮掩地就出现在她面前。 杨仪咽了口唾液,放下剪刀,解开他的束衣带,将上衫褪下。 就在这时,她才发现原来他身上的伤并不仅仅一处,只是他手臂上的伤太重,先前让她无暇顾及别的。 那些被殇影斩出的伤痕,血肉外翻,因被雨水泡过,透出一点惨白。 他之前竟若无其事! 杨仪死死地咬了咬下唇,感觉到一点血腥气在舌尖散开。 她起身,飞快地把自己的外袍——薛放的那件衣裳脱了下来,连同底下的外衫也一起脱下来扔在一边儿。 洗了手,取了细麻布,雪白的麻布才碰到伤口,立刻被血浸湿。 杨仪飞快清理过薛放身上各处伤,撒上伤药,来不及缝合,只先对付他右臂的伤。 之前梅湘生在路上遇到流主,被他一刀断臂。 杨仪并没有试图给小梅接上,这并非她不愿,而是她不能。 从小到大,被洛蝶带着,见识过不少疑难杂症,但是断臂……手臂若断,便会引发若干其他的症状,比如失血,比如化脓,溃毒,殃及性命的几乎一半儿以上。 故而在残肢之后,大夫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保住伤者的性命,如此而已。 就算尽力救治,残肢之后的人,能活下来的大概也只有十之一一。 断臂不能重生,一则是因为创口会生出许多难以预料的变化,比如溃烂,在危及性命的情况下,什么重生那是不做想象的。 一则,手臂上的筋脉极其复杂,若要手臂恢复如初,必定要把断了的筋脉都细细连接,精密繁复,稍有不慎就是白费功夫,甚至可能反害其身,就算华佗再世,也是不可能的。 如今薛放的手臂,虽然不似小梅一样被完全斩落,但一应大脉重筋差不多都断了,又失血过多。 而小梅在负伤之时杨仪就立刻施救,故而如今薛放的情形,竟比小梅先前严重数倍。 屠竹靠在门口上,闭着双眼,只拼命地听里头的动静。 能听见动静,倒还好,最怕的是一片寂静,寂静的让他头皮发麻,不知所措。 有好几次他实在忍不住,想要推门进去! 小甘站在他身边,死死地握着他的手:“十七爷没事的,有姑娘在!” 她的语气极其坚定:“要相信姑娘,也相信十七爷!” 这两句话,成了屠竹跟她的救心丹。 杨仪跟薛放进门的时候,才是正午。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了,阴云低垂,天色转暗。 栏杆外,稀稀疏疏地又下起雨来。 期间,俞星臣,何副将,老关,小梅,崔指挥等都跑来看过,甚至巫知县也亲自来询问情形。 屠竹都不知怎么回答。 不知熬了多久,终于里头是杨仪的声音:“掌灯。多加几支烛。” 声音希微,若不是屠竹一直竖着耳朵,只怕还听不见。 屠竹的双腿都站麻了,猛地跳起来,吩咐人去取蜡烛。 小甘跟屠竹两个送了点燃的蜡烛入内,杨仪坐在床边,头也不抬道:“放近些,换一桶热水。” 屠竹看了眼薛放,他的脸色神情,还是跟抬下马车时候一样,没有任何变化。 那瞬间屠竹的心跳都停了,手脚僵硬,甚至连杨仪的吩咐都没听见。 小甘则赶紧搬了一张椅子放在杨仪身边,将烛台放在上面,又吩咐屠竹:“竹子哥哥,快去换水。” 屠竹忙提了那桶水出去,到门口才发现,桶内的水仿佛都变成了血,屠竹的手一颤,旁边黎渊探手帮他提住,这才没有洒落。 小甘已经极快地把几支蜡烛安排的恰到好处,恰能够照亮薛放的手臂伤处,小甘斗胆往他手臂上瞥了眼,见那创口外并未缝合,只是里间却丝丝地好像…… 杨仪吩咐道:“之前的汤药送进来。” 小甘忙往外催汤药,不多时,灵枢亲自捧了一个托盘过来。 屠竹又送了一桶新水,并些新的蒸过的细麻布。 杨仪“嗯”了声:“放下,出去吧。” 自始至终她没看过他们一眼,眼睛只盯着薛放臂上的伤,她的声音也极轻微,无力薄弱的如同靠着人耳畔的低语。 小甘本来想帮忙,见杨仪这么吩咐,知道她必定不能让人打扰,自己在这里反而不好,只得顺从退出。 杨仪借着烛光,如同做最精细的针线活,将薛放手臂上断了的筋脉一点点缝合,连接。 她不敢有丝毫的疏忽,身上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幸而先前为做事利落,她把自己的外衫都脱了,只着中衣,就算如此,出的汗还是把中衣都湿透了。 连了最后一根筋脉,本来想给他上药缝合,头却晕了晕,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跌倒。 杨仪伏在薛放身边喘了一阵儿,突然想起方才送进来的汤药。 慢慢地起身,双手跟腰腿都麻了,好不容易取了那碗当归补血汤,自己先喝了一口尝了尝。 回身望着榻上的薛放,杨仪的双眼红通通地,直到这会儿,原本冰封雪压似的脸色才有了些许松动。 她喝了一大口汤药,走到薛放跟前,轻轻捏住他的下颌,一口渡了过去。 底下是他冰凉的唇,杨仪将那一口汤药徐徐送入他的嘴里。 薛放明明一无所知,却还是乖乖地吞咽入腹。 杨仪亲了亲他的嘴唇,似乎想让自己的温度把他暖起来。:,,. 章节目录 第278章 二更二更君 先前何副将得了俞星臣的密令,前往海宁。 经过一番周旋,从海宁府调了三千人马,又跟城内士兵里外夹击,将外头的倭寇一举歼灭。 剩下的,就是排查找寻潜伏而没有暴露的倭寇细作。 海防营那边,何副将亲自带兵前往。 营地之中,原本驻守的庄将军,因为疏忽大意,被细作潜入要挟,只是他到底还有点骨气,宁死不肯听从倭寇指令调拨麾下兵将。 于是倭贼在胁迫了王副将离开后,便将庄将军连同几个不肯投降的武官都杀了。 何副将赶到之时,屋内也自惨不忍睹,尸横遍地,只能叫人收拾残局。 海州城中,之前百姓们察觉不对,都关门闭户,不敢冒头,街头上死伤的,除了少数无辜百姓外,多的是那些潜伏的倭贼。 有的是被薛放所杀,有的是跟巡城兵拼斗而死。 巫知县听说消息,又知道宁旅帅负伤昏迷,便支撑起身,调拨人手善后。 县衙内其实也是一片疮痍。 俞星臣还并没有告诉巫知县关于巫捣衣的事情。 毕竟巫知县的身体本就不妥,要是得知女儿跟夫人早就死了,那个天天侍奉在跟前的,不过是个伪装的倭女,他指不定将如何。 只是巫知县处处不见巫捣衣,去她屋内找寻,也自不见,心里不安。 他甚至怀疑巫捣衣是否是被侵入的倭寇所害,问伺候的人,却说不知道,连巫捣衣的小丫头小安,只说那天姑娘把她赶回房,然后就再没见着。 巫知县抽空询问俞星臣。 俞星臣见他脸色苍白,分明是并未痊愈,却因为县内事多强撑而已。 真相虽迟早要告诉他,但这会儿却不是最佳时机。 于是只搪塞道:“先前县衙里有倭贼袭入,怕伤及小姐,便挪了出去,暂时寄居于县内相识之家。安稳两日后,想必自然无恙。” 巫知县一想:“还是俞巡检心细谨慎。唉,我先前虽觉着不妥,却竟不知衙门、甚至巡检司都有倭贼潜入。此番,若非俞巡检跟小侯爷前来,海州只怕……”他摇了摇头,心有余悸。 俞星臣道:“为今之计,正事为重,巫知县还要打起精神,将县内县外一一查明肃清,这一次,务必要将倭寇在海州的底子都起出来,不能有一人漏网。” 巫知县点头:“说的是!免得再留下后患。” 此刻一个侍从来到,禀告说:“宁旅帅醒了。” 巫知县道:“我去看看。”他起身去探望宁振。 先前杨仪去寻薛放后,衙门内原先送来的伤者虽已经救治无碍,但东城门那边很快又抬了一批来。 俞星臣早命灵枢,派人去把海州城有经验的大夫传来待命,倒也不至于太过手忙脚乱。 只是……俞星臣起身,走到窗户边上,望着外头依旧窸窸窣窣缠绵不绝的雨。 他很想再去看看薛放那边如何,可先前已经去过一回了。 回头见灵枢在门口,俞星臣问:“有消息没有?” 灵枢看见他的眼神:“之前叫送了药进去,又换了水……点了蜡烛,这会儿还没开门,也没动静。” 俞星臣没有再出声,只垂眸看着桌上的那一瓶立花。 他想起巫知县方才的话,又想起巫捣衣。 先前巫捣衣离开县衙去寻流主,这件事……城门楼上也有士兵看见的,只是仓促中大家不知何事,所以此刻还没有散播开来。 而巫捣衣趁着那会儿流主跟薛放大战,却又悄悄地不知退到了哪里。 俞星臣问:“那个叫黎渊的……还守在那里?” 灵枢道:“是。大人有什么吩咐?” 俞星臣欲言又止。 巫捣衣自然还潜伏在城中,虽然俞星臣知道,要她落网也是指日可待,但总担心她还会兴风作浪。 毕竟在海州城这漫长数年的谋划,就算今日摧枯拉朽一般,但若说连根拔起,那还差得远。 得亏是薛放先除掉了他们的首领,大大地震慑了群贼,也让事情好办的多了。 俞星臣定神:“你的伤如何?” 灵枢道:“大人放心,没什么大碍。” 俞星臣难得地说道:“过来我瞧瞧。” 灵枢知道他看不得这些:“先前仪姑娘跟我缝过伤口,真的无恙。大人不必看……何况,也不好看。” 俞星臣听了这话,反而更要多看一眼,灵枢只得将袖子向上撩起。 手臂的创口,如同是趴着的一条蜈蚣,虽然杨仪已经处理的极妥当,但伤口还是有些红肿,配合着那缝过的伤口形状,触目惊心。 俞星臣忙转开头,灵枢把袖子放下:“我说难看嘛。” “我只是看看好歹,”俞星臣镇定,垂着眼皮:“那个……小侯爷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详细你可清楚?怎么……这么半天没有动静?” 灵枢早就打听明白了。听俞星臣询问,才道:“小侯爷手臂上的筋脉被那倭贼斩断,听在场老关他们的意思,右臂差不多……就是废了。仪姑娘应该是想为小侯爷接回去……只不知道能不能成。” 俞星臣倒吸冷气:“接?” 灵枢道:“手臂上光是经脉就有六条,这还是大脉,其他小脉自然无数,若不尽快重新连起被断了的筋脉,那就……总之,可比简单地骨折还要难办。” 俞星臣光听听就有点心里发毛:“真的可以接吗?那梅湘生……” 灵枢忧虑:“我也是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可能,大概是仪姑娘想、尽力试试吧。” 俞星臣皱眉:“你留神打听着……那边的消息。” “大人放心,我交代过,让人在那里盯着,有消息就会过来告诉。” 俞星臣摁下此事,又叫了个侍从准备笔墨纸砚,他得即刻写折子回京。 巫知县前往探望宁旅帅。 宁振受伤颇重,只是服了药,又曾给杨仪针灸过,因此竟醒的很快,只是呼吸依旧困难,胸口隐隐作痛,浑身无力。 毕竟心脉受损,这恢复可不是一朝一夕的,而且他是被流主近距离一掌击中,能保住性命已经是难得。 巫知县先问过他的伤,旁边的人代为回答。 宁振换了缓神,问道:“大人,捣衣小姐呢?” 巫丹殷道:“俞巡检说,先前倭贼侵入县衙,捣衣如今暂时避在县内别的亲朋府里了。等过一过风头再回来。” 宁振的目光闪烁。巫知县道:“怎么了?” “大人……”宁振的口中发苦,忍了又忍:“我有一件事情,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就是了,跟我还有什么避讳的?”巫知县诧异。 宁振道:“大人知道我巡检司里有倭贼内应的事吧?” “听说了,甚为诧异,你行事从来一丝不苟,极为清楚明白,怎么会出现这种……”说到这里,又想到自己县衙内也是同样,不由语塞。 宁振苦笑了声:“大人可知道那倭贼细作,是……什么来历?” 巫丹殷疑惑:“你这是何意?难道我该知道他的来历?” 宁振抬眸,胸口沙沙地疼,语声也是艰涩:“那、那是……捣衣小姐亲口跟我说、是夫人娘家那边的亲戚,投奔而来,叫我留在巡检司的。” “什么?竟有此事……”巫知县满面惊愕:“我怎么不知道?” 宁振咳嗽了声:“捣衣小姐说,若是让知县大人知道,您自然是不肯徇私情的,所以……她没让我声张。我因为相信小姐,才、容留了那人……” 宁振此刻说的,自然就是在东城门那个率领群寇围攻陈献的校尉。 而那校尉曾拿自己的来历来要挟宁振,当时宁振未曾说破。 巫知县的呼吸急促了些,无法置信:“捣衣……捣衣叫你收留的、倭贼?” 宁振咽了口唾沫:“也许,捣衣小姐也是被蒙蔽了!我告诉大人此事,就是想……让大人询问小姐、到底……那些人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了、自然是好。” 巫知县的目光飘忽了一下:“是、是……你说的对,我……我回头自然会问她。” 宁振强撑着说了这些话,力气不支。 巫知县安抚了几句,让他好生休养,起身出门。 天已经黑了下来。 廊下跟栏杆外,雾蒙蒙地,仿佛一切都看不真切。 雨还在下,透着几分秋凉提前的萧瑟。 几个仆人正在点灯笼,见了巫知县出来,忙退后行礼。 巫丹殷瞥了他们几眼,一路向内宅而去。 陈十九郎目送巫知县离开,回头看了看宁旅帅,交代几个士兵好生看着,自己往后。 房间的门还是紧闭,屠竹跟小甘两个挨在一起,蹲在地上,站了半天了,他们累,但是不想离开。 因为里头的杨仪更累,而薛放,生死一线。 黎渊靠在墙边,微垂双眸,在陈献拐过来的瞬间,他的睫毛才动了动。却没有睁眼。 只靠感知,他就知道来的人是敌是友。 老关跟小梅才离开,他们两个都带伤,尤其是小梅。 屠竹之前特意送他回房,千叮咛万嘱咐:“你要是再有个不妥,让仪姑娘怎么办?好好地休养,比什么都强。” 陈献缓步走过来,瞥了眼黎渊。地上的屠竹跟小甘站起来:“十九爷。” “还没动静?”陈献小声问。 屠竹跟小甘对视,不敢吱声。 十九郎轻啧了声,小心地把门扇推开一点儿。 外头的天色灰蒙蒙,里头却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烛光中,陈献看见薛放依旧静静躺着没动,而杨仪趴在他的身旁,好像是睡着了。 陈献的目光转动看向薛放手臂上,隐约瞧见那里盖着一块细麻布,干净的,没有殷血。 那应该就是已经把伤口处理妥当了……就是不知…… 陈献本想自己入内,不知为何竟提不起勇气。 他指了指里间,示意小甘进去看看。 小甘犹豫片刻,蹑手蹑脚进内,见杨仪果真是睡着了,至于薛放……她鼓足勇气试了试十七爷的鼻息,虽然这动作有点不敬,但却把门口两个人的心都牵了起来。 试了几次,屠竹跟陈献的脸都白了,窒息之中,小甘终于向着门外摆摆手做了个没事的动作。 屠竹已经冒了冷汗。 陈献更是双腿一软,喃喃道:“吓、吓死我了……这臭丫头,早知道我自己进去看了。” 正在这时,杨仪猛地一颤:“十七!” 她整个人惊醒。 一抬头看见小甘在跟前——丫头正去取了她的外衫,想给她披上。 杨仪还没反应过来,怔怔地望着。 小甘忙柔声道:“姑娘……你累的很了,不如歇歇……十七爷的伤不是已经都料理妥当了么?” 杨仪听她说着,人也逐渐清醒:“对了,熬的当归补血汤呢?还有三七汤……快取来。”说着伸手,先听薛放的右臂脉搏,可不管她怎么凝神,却都察觉不了。 杨仪的心往下沉,急忙欠身去摸他左臂的脉。 可趴了这半天腿早麻了,小甘眼疾手快扶住:“姑娘……” 杨仪紧闭双眸,脑中也跟着一昏,摸索着伸手过去诊他的左臂的脉。 她的心都慌了,好一会儿什么都听不到,倒是听见自己的心跳,以及耳畔的嗡嗡响动。 这感觉就仿佛站在悬崖边上,有大风狂吹,随时都可能粉身碎骨。 杨仪镇定了半天,才总算摸到了她熟悉的脉,虽然极微弱,但毕竟还在! 她撤手,绷紧的心弦微微放松,往后一倒。 小甘死死抱住。 门外屠竹亲自去取汤药,陈献小心地走了进门:“仪姐姐。” 杨仪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回头见是他:“你怎么……”还没说完,看陈献脸色也不妙,便道:“过来。” 陈献乖乖走到跟前,杨仪被小甘扶住重又坐下,却拉着陈献的手给他听了一阵:“这几天你千万不要跟人动手……咳,那个炙甘草汤,别忘了喝……” “忘不了,”陈献盯着她:“仪姐姐,十七哥怎样了?你、你也要保重啊。” 杨仪一笑,喃喃道:“保重?他无事,我自然会保重。” 薛放若是有个什么,那还有什么保重的必要。 她得拼了这条命也要保他无恙。 小甘的眼圈发红:“姑娘……” 陈献道:“仪姐姐,我知道十七哥,他必定无碍,所以叫你保重些,万一他好了你又病倒了,岂不是让他难受?”不愧是陈十九郎,十分的善解人意。 杨仪听了这两句,心里好过了些:“是。我明白。” 屠竹端了药来,上前用汤匙舀了,小心喂十七郎喝。 谁知薛放双唇紧闭,药汁总送不进去,顺着唇往下流淌。 杨仪看见:“我来吧。” 她接了过来,却并不用汤勺,直接喝了口,便俯身喂给薛放。 陈献在旁边看的眼珠子都要弹出来,可杨仪做的坦坦荡荡,一丝不苟,就仿佛是最平常之事。 小甘虽然惊讶,但知道两人的情意如何,故而也不怎么诧异,屠竹也是同样,见了这情形,反而觉着心酸,只盼薛放快些无恙,别辜负了杨仪的苦心孤诣。 到了晚间,俞星臣写完了两份折奏。叫人快马加鞭送回京城。 夜风吹雨,心头一阵凉意。 俞星臣起身,走到门口徘徊片刻,还是往薛放的病房而去。 灵枢跟在后头,说:“仪姑娘一直守着,不肯吃东西,之前小甘送了汤粥,只吃了两口。” 俞星臣皱眉。 “至于小侯爷,还是没有醒。”灵枢的声音都低沉了几分。 来到房门外,屠竹跟小甘还挤在一起守着,看到俞星臣来了,两人忙起身分开。 俞星臣没理他们,瞥着屋内问:“怎样?” 屠竹不知该怎么回答,只道:“才又送了汤药进去……”他想让俞星臣别打扰,又一时说不出口。 俞星臣已经把门推开,却正见杨仪一手握着汤碗,一边俯身对着薛放,唇齿相对,竟是十分温柔之态。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把眼睛睁大了几分再看,确实……不错。 小甘跟着瞅见,觉着该给姑娘解释解释:“十七爷、昏迷之中喝不下药,所以……” 俞星臣“哦”了声,不置可否。 他并没有因小甘的解释而觉着好过些,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涨,觉着自己特意来看简直是个错误。 转身要走开,目光所及,却见桌上还放着两个碗。 俞星臣想起灵枢跟自己说过的话,问道:“她吃过饭了?” 小甘摇头:“姑娘只吃了一口粥,说吃不下,之前送进去的都搁在那桌上。” 俞星臣眼神一沉,本来已经挪开的步子又挪回来,将门一推,他走了进内。 杨仪才喂给薛放一口汤,听见动静回头。 见是俞星臣,她轻轻地擦了擦唇上的药渍:“俞大人。” 她的声音极轻,带着一点细细的沙哑,那是因为精力耗尽,连多抬一抬眸都觉着奢侈。 俞星臣到桌边一扫,果真,一碗粥,一碗看不出是什么的汤,都凉了,瞧着纹丝没动。:,,. 章节目录 第279章 三更三更君 俞星臣眼神一沉,吩咐小甘:“把这些撤了,重新弄热的来。” 小甘不知所措,迟疑着入内。 杨仪意外:“俞大人?” 俞星臣没容她说完:“你想怎么样,什么也不吃,就熬在这里,你能熬多久?” 杨仪沉默片刻,轻哼道:“跟你没有关系。” “跟我有没有关系,有什么要紧,我也不是来求关系的。” 俞星臣见小甘不动,便一抬手,做了个不由分说的手势。 他一个字也没说,小甘却打了个哆嗦,当下忙进门,赶着把那两碗端了下去。 俞星臣走到床边,低头看向薛放面上。 习惯了薛放那种嚣张跋扈神采飞扬不可一世的模样,看他这么安静,好像会长睡不醒的样子,还真让俞星臣不习惯。 杨仪先前叫了屠竹进来,把薛放的衣衫完全去了,换了干净的。 毕竟他全身的衣物都湿透了,之前顾不得,等杨仪缓了口气,意识到**地贴着自然对他没有好处。 只是上衫依旧没有穿,毕竟伤了好几处,手臂且也不宜挪动。 只是把中衣披在了身上遮住。 俞星臣的目光向下,在薛放右臂上顿了顿,想到灵枢的情形,竟不能细看。 打量了会儿,俞星臣淡淡道:“你吃了东西,恢复体力,才可以更好地为他调治,要是你这会儿倒下,未必有人能够救的了你,更未必有人可以管得了小侯爷。” 杨仪方才是不喜欢他命令的口吻,加上满心为薛放忧虑……此刻听了俞星臣的话,却知道他并无恶意。 把药碗放下,杨仪总算开口:“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只是吃不下。” 刚才她才喝了一口汤,感觉就要吐出来。 好像有什么扼住了她的喉咙。 “吃不下也要吃。”俞星臣脸色沉沉,不由分说:“对你而言,多吃两口就如吃药了!你就当不是为你自己吃,是为薛小侯爷吃。” 杨仪惊讶地抬头看了眼俞星臣,眼角有些泛红。 她扭开头。 俞星臣望着她,看到她泛白的带伤的唇,望着她满藏着隐忧的眸子…… 他突然明白了杨仪的心思:“你担心他、醒不来吗?” 杨仪一惊。 她竭力否认这个可能,并且没有对屠竹陈献他们透露出分毫。 她毕竟是大夫,如今她是薛放唯一的指望,她绝不能放弃,也不能透出半分的软弱无能。 她得撑着。 但是为薛放接了筋脉后,她几次反复地为他的右臂诊脉,却都摸不到脉搏,甚至连左臂的脉都极其微弱。 他还一直没有醒来。 她心里藏着一点冰凉的担忧,像是一把刀子窝在心头。 那一口汤才到喉咙口,就好像被那把名为“忧虑”的刀子戳了一下,让她食不能下咽。 杨仪没想到俞星臣会看穿,并直接说破。 她的眼前略略模糊,却还没意识到那是泪。 俞星臣知道自己说对了。 回头看看似乎仍无知无觉的薛放,又看看神情恍惚的杨仪,俞星臣道:“我只问你一件事。” 杨仪的长睫动了动,却没真的看向他。 俞星臣道:“假如他不是薛十七郎,而是别的什么人,如今他的情形,你会如何判断?” 杨仪懵懂,她不懂俞星臣的意思。 俞星臣道:“假如此刻躺在这里的是……梅湘生,或者屠竹,或者灵枢,你会如何?” 门口的屠竹跟灵枢对视了眼,被俞大人这么“比喻”,真的叫人……滋味复杂。 杨仪怔住。 如果是别人的话…… 是别人。 她自然会尽心救助,但她不会这么患得患失,仿佛下一步就入了深渊,亦或者天就塌了。 俞星臣问:“你又将怎么判断他们的情形?” 判断? 杨仪拧眉,让自己清醒地判断,如果是屠竹,小梅或者灵枢……她、她…… 对,她已经做足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最好的地步,对他的伤口的处置,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做的比她更好。 杨仪明白了俞星臣的意思。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杨仪的声音仍旧低哑,她垂着眼帘:“可是你不清楚他的状况,他失血太多……体力耗费殆尽,这种伤,就算身强力壮都未必能够恢复妥当,何况是这种情形的他……我不是担心自己的医术,我是怕他……” “你怕他撑不过去。” “别说了。”宛如耳语。 杨仪拒绝,连那个可能都不敢去想。 门敞开着,雨声从外传了进来,她虽然不在雨中,却仿佛被浇了个透心凉。 俞星臣眯了眯双眼:“别人怎样我不敢说,但……你不该多信他一分吗?” 杨仪抬眸。 俞星臣道:“我只知道,薛小侯爷是个总会让人意外的人,你每每觉着不可能的事,他却能……神兵天降,化险为夷。” 那八个字传入耳中,杨仪眨了眨眼。 俞星臣呵了声:“比如今日的事,如果换了其他人,只怕早就葬身东门,又岂会斩杀贼寇,于绝境之中反败为胜?你当然也深知他的为人,如果连你都这么不相信他,觉着他熬不过去,那么,我看你再好的医术也是枉然,你不如立刻停止救治,任凭他自己死活。” 听他越说越不像话,杨仪心头震动:“你胡说!你……住口!” 俞星臣可没有住口。 他的声音很淡漠,因为淡漠而透出几分尖刻:“是我胡说,还是你自己这么想的?我只是把你的想法说了出来而已。如果你不想人胡说,那就打起精神来,别他还没怎样,你就先把自己苦死了!” “我、我没有!”杨仪瞪着俞星臣。 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声音都提高了几分。 也许……是叫做“愤怒”的力量。 而俞星臣在激发她的愤怒方面,是极有天赋的。 “没有的话,就做给我看,”俞星臣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过,你要是觉着薛十七是个软弱挺不过去的人……就算了,也别白费力气。” “你……我不许你这么说他!你出去!”杨仪惊怒交加,抬手往门口一指,却又咳嗽了起来。 俞星臣冷哼了声:“你这把身子,要还不正经吃东西,恢复几分体力……只怕连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在这里讥笑你们。” 杨仪恼怒之极,抓起桌上的碗要摔在地上。 回头看看薛放,又放回去:“你、你走!” 俞星臣瞥了瞥她,负手往外去了。 正小甘捧了新的汤跟粥送来,隐约听到里头似乎不快,小甘不明所以,战战兢兢地进门:“姑娘……” 杨仪靠在桌边上低低咳嗽了几声,喘着气看她端进来的粥,磨了磨牙,终于道:“拿过来!” 带怒吃饭,其实是大忌。 不过,杨仪喝了两口汤,感觉热汤水滑过喉咙,却没有再被那股气劲顶上来了。 她慢慢意识到,俞星臣方才那些听似讥诮的话,其实并非是真的在讥讽嘲弄。 望着热腾腾的汤跟绵粥,杨仪心气渐平。 抬头看向门口。 俞星臣像是已经走了。 灵枢跟在俞星臣身后,右手撑着伞,踏上走廊,灵枢收伞。 雨水顺着油纸伞向下滑落,灵枢轻轻一抖。 “大人,”望着满地雨点,灵枢没忍住:“您何必跟仪姑娘说那些话呢,一来她身体本就不好,你还激她,二来,岂不是让她更加误解了你……” 俞星臣道:“她那个样子,若不激一激,就真完了。至于误解……哼,也不差这一回。” 灵枢疑惑:“大人?” 俞星臣吁了口气,在栏杆前站住。 外头是几杆竹子,被雨水洗的**地,活像是某一幅墨汁蘸的太浓的水墨画。 灵枢陪他站了片刻:“大人真觉着十七爷会无事?” 俞星臣微震:“怎么?” 灵枢道:“其实,大家心里都担忧着呢。” 半晌,俞星臣才轻哼了声,冷峭地说道:“生死有命,我又怎会知道。” 灵枢一怔:“可大人方才对仪姑娘说……” “若不那样说,只怕她会比薛十七先一步倒下。”俞星臣眉头微皱。 灵枢沉默片刻,大胆问道:“大人……您是不是、中意仪姑娘?” 俞星臣转头,眉头皱起。 灵枢躬身:“大人恕罪……我只是不明白,您对仪姑娘明明很上心,但……” 他是俞星臣最心腹的人了,俞星臣跟杨甯的事情,灵枢最清楚。本来以为杨甯指定就是俞家的三少奶奶了。 谁知情形急转而下,有情人竟成了怨侣、甚至死敌。 偏偏是最开始跟俞星臣不对付的杨仪,反而每每地被他暗暗留意。 灵枢可不知道俞星臣的那些隐衷跟弯弯绕,他只觉着,假如大人是真心喜欢杨仪的,那为什么不正大光明地去示好、去争取,就算杨仪跟薛放“两情相悦”,甚至杨家跟薛家彼此上门,但毕竟还没有真正定下婚约,那为什么不试一试呢? 毕竟在他看来,俞星臣完全不比薛放差,而俞家的门第更是高于薛家。 争一争那是完全可能的。 何况,假如自己的大人能把跟杨甯相处时候的那些温柔宽和的手段施展出来,而别总是动不动一言不合冷嘲热讽,那杨仪也未必就跟他是现在这种时而水火不容、时而冷淡如水的情形了。 俞星臣盯着灵枢看了半晌,终于嗤地笑了。 他转身,大袖轻轻地一拂:“我跟她之间……永远不是中不中意、喜不喜欢那么简单的……你又懂什么。” 灵枢确实不懂。 将回厅内的时候,俞星臣望着前方灯火通明处,突然问道:“巫知县如何了?” 灵枢道:“傍晚时分,他去见了宁旅帅,出来后……就回了后宅,还去过巫小姐的房间。” 俞星臣呵了声:“看样子,已经瞒不了他多久了。” 才说了这句,突然间,一阵琵琶音穿过夜色,凄凄切切地透了过来! 俞星臣蓦地抬头。 子时前,杨仪又喂了薛放吃了半碗黄芪当归鸡汤,又喂一次药,十分困乏。 她打发屠竹跟小甘去旁侧厢房歇息,自己把鞋子脱了。 自己的双脚已然冰凉,腰肢往下都是酸麻带冷的,若还在地上守着,是熬不过一宿的。 杨仪慢慢从薛放脚边爬过去,在他里侧卧倒。 望着十七郎无知无觉的脸,杨仪伸手摸了摸,微凉,但细细察觉,还有些许温热。 她不放心,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将脸贴在他的胸口仔细听。 “砰,砰,砰”,缓慢地心跳声。 杨仪有点贪婪地听着这声音,没察觉自己的泪一点点儿地掉在了他的中衣上。 她本来想听一会儿就缩回去睡,可是……也许那心跳声太叫她喜欢,她竟舍不得离开,又或许是太累了,才合眼,竟就睡了过去。 在薛放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情形。 在自己的胸前,杨仪安静地靠在那里,睡着了。 她的眉头微蹙,眼角似乎还有没干的泪渍。 冷雪般的脸,干净清透的像是个玉雕美人,又像是空谷里被露水打了的伶仃寒兰。 薛放眨眨眼。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记起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同时他也意识到,自己的右臂竟然不能动。 垂眸看了眼,望见被细麻布遮住的手臂,薛放知道杨仪一定给自己处理过了。 所幸,左手还是能动的。 薛放试图调息,身体却极乏力,就好像四肢百骸都是空的,连脏腑都不知在何处。 又过了大概半个时辰,他才总算能够控制自己的左手。 手臂抬起,向里间揪住那床被子,平常一抖手的事儿,他却费尽全身力气,很缓慢地拉起来,盖在杨仪的身上。 很长一段时间,薛放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着杨仪,望着她趴在胸前的姿态,带一点忧愁的恬静睡容,他没觉着身上的伤口在疼,也没在意身体的不适,光是看着她,就仿佛是无上受用。 描摹着她的眉眼,薛放想起自己方才朦胧的一个梦境。 在梦里,他好像是隔的远远地看着杨仪。 那道影子太单薄了,极冷清、又孤单。 他心里很想到她身边去,可两个人之间隔着实在太远,好似天堑沟壑。 他眼睁睁地望着她,却无论如何竟都赶不上,靠不近。 那种焦急、无可奈何,以及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心痛,让人无法呼吸。 种种无法忍受交织,折磨,硬生生逼得薛放惊醒过来。 可恶!好一个坏梦! 怎么会做这样可恨的梦。 不过……看着杨仪趴在胸口睡着的模样,薛放哑然。 原来是她压着自己的心,才弄出来的这种梦。 倒也罢了。 想起斧头以前的那种解释“梦都是反的”,可不是吗? 如今她分明就在自己身边,哪儿也没去。 还是梦醒了好。 越看越是喜欢,心里的欢悦没法掩饰,薛放突然就很想摸摸杨仪的脸,确认她是真的。 于是他抬手,轻轻地蹭了上去。 “十七!”杨仪低呼,猛然惊颤。 她醒来,慌张失措。 杨仪困了,得歇会儿,但真正睡着,她又怕在自己睡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然后,杨仪就对上了那双仿佛晨星般的眼眸。 她迟疑地望着薛放,不知是自己在做梦,还是真的。 “你……你醒了?”杨仪疑惑地低声问,呆呆地看他。 她只稍稍抬头,甚至没从他胸前离开,因为过于意外跟震惊。 薛放的唇一动:“嗯。”他的喉咙似有点绷紧,嘴唇也觉着干。 杨仪猛地坐直:“十七……”他真的醒了!醒了! 她意识到这个,心陡然间跳的极快,让她整个人都在瞬间有点晕眩。 而杨仪一起身,薛放的胸前便空落落地。 他不习惯,手摁着床便要起来。 杨仪见他挺身,吓得扑过来:“别动,别动!”尽量力道放轻地摁着他没伤之处:“你现在不能动……” 薛放道:“那你别走。” “我不走,谁说我要走……”杨仪像是哄小孩儿似的,一边儿盯着他一边儿温声地:“我就在这里看着你,哪儿也不去。你放心。” 薛放望着她温柔如水的脸色,心里暖洋洋地。 真的……还是醒着好。这是他的先生,朝夕相处,是他的杨仪,深情款款,是他的姐姐,谁也抢不走。 薛放抬起左臂,一下子把她搂到胸前。 杨仪方才仓促起身,半是跪坐着,如今被他搂倒,姿势未免有些奇怪。 可她不想拂逆薛放的意思,只过了会儿后,悄悄地伸手,听他左臂的脉。 脉搏也像是刚刚醒来的人,比先前稳健的多了,虽然仍旧有些微弱,但有进步就是大大的好事。 她还想去试探他的右臂,薛放道:“干什么?” “没、没干什么……我就试试。” “我没事,”薛放攥住她的手:“你乖乖地不要动,好好地让我抱一会儿。” 杨仪果真没动,只是很快,薛放觉着自己的胸口似乎有点湿润,隐隐地还有些轻颤。 “怎么了?”他试图抬头。:,,. 章节目录 第280章 加更加更君 夜渐渐地深了。 巫知县独自一个人撑着伞,来到巫捣衣的院子前。 里头悄悄地并没有动静,巫知县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留意到房间内点着灯,一抹微光。 迈步过地上的青石甬路,巫知县缓缓向门口走去,晚上的雨小了不少,仿佛是经历了一天的疯狂,终于消停了几分,油纸伞上发出沙沙的响动。 快到门口的时候,巫丹殷看到窗棂纸上朦胧浮出过一道婀娜的影子,仿佛眼熟。 “捣衣……”他把伞放下,推开门走了进内。 里头的人也听见了动静,掀开帘子探身出来:“小姐?” 彼此打了个照面。巫知县认出,那是巫捣衣的贴身丫鬟小安。 小安见是巫知县,忙走出来行礼:“大人,怎么是您?” 巫知县打量着她:“只有你在这里?其他人……” 小安见他迟疑没说下去,便请他落座,一边说道:“姑娘身边本没有没几个人,除了我,就是吕嬷嬷了,不是跟着姑娘去外头住了吗?……对了,院子里还有田嬷嬷,现下已经睡着了。” 那个吕嬷嬷,是当年跟着巫捣衣一块儿进海州来的。 小安,则是巫捣衣再海州安顿下后,巫知县见她身边没有可用的丫头子,就叫她再寻一个,她自己挑的。 院子里的那个嬷嬷则是干粗活的。 加上巫丹殷的月俸本就不高,这么几个人也够了,也没余钱再多要个丫头之类。 小安见他有点恍神,安抚道:“老爷,不要紧,横竖姑娘无事,要是想念,明儿叫她回来就是了……” 巫知县一怔,目光闪烁地看了她一会儿:“是啊、无事就好……明儿、就能回来了吗?” “那当然,还不是老爷一句话的事?”小安没心没肺地回答:“对了,老爷坐着,我去给您倒杯茶。” 巫丹殷倒是不想喝茶。 但也没有阻止小安。 任凭这丫头自去忙碌。他坐了会儿,留意到自己身旁桌上的那土定瓶中插着的立花。 青柏,翠竹,还有一枝月季,本来直直地向上,现在因为有点儿凋零了,透出几分垂落的萎靡,那月季尤其散了花瓣,仿佛一碰就会落满桌子。 他对倭国的习惯并没多少研究,当初看到巫捣衣摆弄这个,略觉新奇。 加上来往众人都一味夸奖,巫丹殷就也只认为自己的女儿别出心裁。 巫知县起身,掀开门帘,往卧房中去。 巫丹殷不经常往女儿的房中来,毕竟女大避父,何况他一向公务繁忙,也没什么机会过来闲聊。 倒是巫捣衣常常去给他请安。 只是他也不是从不过来,总也有那么两回,其实对于巫捣衣的卧房,也不算极陌生。 这看着其实不太像是女孩子的房间,没什么精致的摆设,旧桌椅,旧床帐,旧的箱笼,唯有桌边上的一瓶尚未凋谢的立花,还依稀透出几分生气。 巫知县环顾室内陈设,这简直比自己的房间都要简陋,如果不是靠窗的那个小梳妆台,简直看不出是女孩儿的房间。 以前他并不觉着怎样,现在心里突然泛起一点奇怪的难受。 巫丹殷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抽屉,无非是几样旧的簪花之类,略看了会儿,正欲合上,他望见那小小地铜镜后似乎摆着一物。 巫知县歪头看了眼,眉头一皱,抬手把那东西拿了出来。 底下,像是细长的木槌顶着个腰鼓,最上面,却是个色彩斑斓的圆球。 看着就如同是最不起眼的一件孩童的玩具。 巫丹殷望着这个不起眼的小玩意,看了半晌,他像是突然间发现手里握着一条蛇似的,忙不迭地把那个东西甩到了一边。 木制的器具落地,发出啪啦啦的响动,那个小球滚了滚,却并没有滚出太远,因为上面连接着一条细绳在底下的那个木槌上,而那木槌其实也不是真的槌,顶上尖尖,依稀是一把剑的模样。 “大人?”外头是小安的声音:“怎么了?” 她掀开帘子,好奇地向内打量:“茶已经准备好了。” 巫知县转头,无法出声。 小安的目光动来动去,望见地上的那个东西,她忙上前捡起来:“哎呀,这是小姐最喜欢的,怎么掉到地上了。” 巫知县屏息,涩声问:“这是什么?” 小安道:“这个,小姐说是他们家里那边的,小孩子们都会玩儿,叫做什么小玉。” “你……你说,”巫丹殷盯着小安:“你再说一遍。” 他的脸色有点难看,小安微微害怕,却还是小声说道:“我看到小姐玩这个,好奇问是什么,小姐就说是她从家里带来的,家乡那边都玩儿的,叫小、小玉。” 她说话间为巫知县演示,就是把那小球抛起,落下的时候用剑接住。 但她怎么也做不成,就又小心地放了回去:“姑娘最喜欢这个,不许别人碰呢。” 巫知县对于倭国种种自然不是很清楚,但对于这个小东西,他是见过的。 这不叫什么“小玉”,如果他记得不错的话,这叫“剑玉”。 这是倭国那边儿极流行的一种玩器。 在巫丹殷小时候,从打死的那些倭寇们身上,就也曾见到过这种东西,只不过当时大家不知道这是什么,只知道是倭贼的东西,古里古怪,简直晦气。 后来巫知县成年之后,机缘巧合,才知道这是倭国的玩器。 巫捣衣说,是从家里带来的?家乡……他的夫人久居南边,从来没有过这个玩意儿,那么……是哪个家乡,谁的家乡? 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 梁间燕,前社客。似笑我、闭门愁寂。 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藉。 俞星臣听着曲调熟悉,正是夜宴之时的“梁间燕”,但是琵琶音色,跟巫捣衣当时所弹的大相径庭。 没有那么诡谲,直破人心,也没有那样行云流水,技巧高明,反而透出几分朴拙,跟满怀心事的沉郁,沧桑的感伤。 循声来到巫小姐的院子,俞星臣才发现弹琵琶的人,竟正是巫丹殷。 灵枢见如此,便退到门口。 小安看他来了,本要奉茶,给灵枢制止,叫丫头自去了。 曲调凄凄,巫知县慢慢止住。 俞星臣道:“青青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知县原来也会琵琶曲?” 巫丹殷把手中的琵琶放在旁边:“粗略不堪,只做解闷之用,难登大雅之堂。” 俞星臣目光所及,望见被搁在桌上的剑玉:“这里也有此物。” 巫知县一震:“俞巡检知道这是何物?” 俞星臣将那东西拿了起来,握着那底下细长的木槌,轻轻一晃。 顶上的圆球飞起,他的手腕轻抖,在那圆球落下之时以剑状木槌凑上前去,准确地接住了那小球。 之机巧灵活,比小安方才不知高明多少倍。 “这是倭国的东西,”俞星臣将此物放回桌上,淡淡道:“就是以剑尖击中圆球为胜。” 巫知县咧嘴,仿佛是笑了一下,然后他道:“俞大人可有话跟我说?” 俞星臣瞥了知县一眼:“我想……巫知县心里应该已经有数。” “我没有。”巫丹殷跟被火烫到了一般:“我不知道!” 俞星臣沉默:他明明已经有所感知了,但身为一个父亲……他将怎么面对那残忍的真相。 巫知县闭上双眼,顷刻才哑声开口:“我要当面问她,俞巡检你告诉我,她如今在哪里?我要她亲口告诉我!” 桌上的烛光轻轻摇曳。 俞星臣眉头一皱,察觉异样。 他轻轻转眸,瞧见床帐之后,隐约多了一道模糊的身影。 今夜,海州城宵禁,路上时不时有巡逻士兵行过。 县衙周围更是防范甚严,院中也有人不停巡逻,按理说,就算有倭寇的漏网之鱼,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露头。 可是俞星臣算漏了一点,巫捣衣在海州这么多年,是不可能不留任何的后路的。 比如这房间之中的……密道。 俞星臣微惊,顿时就想呼唤灵枢。 但就在瞬间,外间响起灵枢的声音:“宁旅帅,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宁振仿佛回答了句什么,灵枢道:“宁旅帅,你怎么了?” 俞星臣扬声道:“小心宁振!” 几乎与此同时,呼喝声从外响起:“宁振!” 巫知县站了起来:“怎么回事!”他尚且不曾发现屋内的异常。 俞星臣却看向床帐边儿上,这会儿那人影缓缓地现身。 巫捣衣往前两步,烛光照亮她的脸。 她换了服色,并非知县小姐那样的裙摆逶迤,是一身干练黑色的劲装。 巫捣衣的头发依旧高高地束起,不再是闺阁小姐的温婉,而是透着几分鬼魅狠厉。 在她身后,是之前逃走的吕嬷嬷。 巫知县正转头看向外间,完全没留意。 只听俞星臣淡淡道:“巫小姐,这么快又见面了。知县方才还说……想亲自见你呢。” 巫丹殷不能置信,猛地回头。 目光慌乱地一阵乱转,终于跟巫捣衣的相对,巫知县脱口而出:“捣衣!” 巫捣衣微震,旋即眼神冷漠地掠过巫知县,看向俞星臣。 “俞大人,”巫捣衣冷冷地望着他:“您知道我这次来是为了什么吧。” 俞星臣倒是临危不乱:“你们大势已去,你还能怎样?” 巫捣衣仰头笑了两声:“还能怎样,至少,可以为流主大人报仇。” 巫丹殷直着双眼,听到这里,他上前一步,厉声道:“你在说什么!什么流主什么报仇,你……这一身衣裳又是怎样!” “父亲大人,”巫捣衣垂头,默默地:“我以为俞巡检已经把真相告诉了你,所以就没有再掩饰的必要了。” 巫丹殷屏住呼吸,他的自欺欺人摇摇欲坠:“你、你……” 身后的那老嬷嬷用一口流利的倭语道:“不必跟他们多说,外间的人支撑不了多久,尽快杀了就是!” 巫捣衣道:“住口,我自然知道。” 巫丹殷听她亦是倭语相对。猛地后退了两步。 他的脸色惨白,像是看到活活的人突然变成了狰狞的鬼:“你、你果真……不是我的女儿……” 巫捣衣垂眸:“我确实不是。” “你……”巫知县的眼神已然惊乱:“可我的女儿呢?我的捣衣呢?” 俞星臣道:“早在她出现在知县面前的时候,真正的夫人跟小姐就应该被害了。” 巫捣衣接着道:“你说的不错,计划就是我假冒巫小姐潜入海州。” “从那时候起!从那时候就已经……”巫知县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他抱着头,狂乱地,“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为什么要杀害我的……” 巫捣衣道:“抱歉,一切不过是奉命行事。” 俞星臣望着她残忍的脸色:“这就是你们的行事,残杀无辜,侵扰大国,不择手段,泯灭人性,我早说过如此逆天而为必定反噬其身,你们流主的下场,便已是被我说中。” 巫捣衣脸色一变:“成王败寇,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盯着俞星臣:“我本来想除掉薛十七,不过如果是俞大人,也是一样。” 俞星臣道:“是吗,你想取我的性命,未免太天真了。” 巫捣衣身后的老嬷嬷闪身上前。 “站住!”巫知县猛然惊觉,急忙挡住俞星臣:“你想干什么!” 吕嬷嬷道:“让开!” 巫丹殷双眼通红,厉声叫道:“你们敢!要伤俞大人,先杀了我!” 吕嬷嬷目露凶光,背后巫捣衣却用倭语说了几句话,似乎命令她如何。 这会儿巫知县挡住俞星臣:“俞大人你快走!我拦住他们……” 话音未落,吕嬷嬷狠狠地一掌挥来,巫知县是个文官,哪里有还手之力,竟被打的向旁边直接跌飞出去! 巫捣衣见状脱口叫道:“父亲!”向着他冲了过去。 此时吕嬷嬷逼近俞星臣,抬手,手底刀光雪亮。 她用倭语恶狠狠地说道:“现在就为流主大人报仇!” 刚要挥刀,只听俞星臣说道:“流主大人并没有死,只是为了更大的图谋。” 最奇怪的是,流主大人这一声,他用的竟是正统的倭语。 老嬷嬷不明所以,竟愣在了当场:“你说什么?” “我说……”俞星臣抬手,似乎是想叫她上前。 谁知反手一扬,一股粉末当头洒落。 这老妇人猝不及防,连连后退。 她剧烈地咳嗽,两只眼睛已经睁不开了。 正此刻,房门口刷地掠进一道人影,竟正是灵枢:“大人!” 眼见那老婆子踉跄后退,口中吱哇乱骂。 灵枢眼神一变,跃上前,出手就是杀招。 那嬷嬷本正无法睁眼,顿时给灵枢刺中心窝,向后倒地。 巫捣衣才扶住巫丹殷,回头正看见这一幕。 深夜之中,县衙内宅轰然一声巨响。 格外惊人。 嘈嘈杂杂,无数脚步声响,吵嚷之声隔着院子传了过来。 外头似乎已经天翻地覆, 拔除倭贼势力的第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但屋内屋外,俨然两个天地。 榻上,薛放摸摸杨仪的头:“怎么了?好好的……” 杨仪把脸贴在他的胸前:“十七……” “嗯?” “我害怕。” “怕什么?” 她伸手探过去,尽力地想把他的腰抱住。 杨仪没有说出口,但这个动作,已经让薛放了然。 “怕我不在了?”薛放笑问。声音透过胸腔,微微震动,带几分暖。 杨仪把他抱紧了些:“不许胡说。” 薛放摸着她的头,想到自己方才做的梦:“我刚才梦见……我不知去了哪儿,离开你好远……但是我怎么舍得,怎样也要到你身旁才好,我就拼命地追啊追跑啊跑,就仿佛跑了……几辈子一样……不知怎么脚下一滑,猛然醒来就发现你在,我才算放了心。” 杨仪愣愣听着他说:“你做梦了?” “是个坏梦。不过梦都是反的,真给斧头说中了。”薛放温声道:“你也放心。” “嗯?”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路呢,我只守着你,你也不能离开我。” 杨仪抿嘴一笑,却动了动。 薛放不满:“干什么!才说着不离开我。” 杨仪无奈:“腿麻了……” 房门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响。 然后是屠竹迟疑地小声:“院外好像有些动静,不知怎样了……黎、黎大哥……您一直在这里吗?” 自打屠竹知道了黎渊的存在,当然也打听到他的名姓,只是面对这样……不可捉摸的人物,屠竹可没胆量称呼他的名字或者叫“小黎”。 可又看不到他的脸,只是忖度他的言谈、身段,便自作主张地添了“大哥”二字。 黎渊道:“不用管那些,横竖闹不到这里来。” “是、是吗?” 黎渊哼了声。 屠竹却知道他的身手一流,他既然肯在这里,当然比一百个士兵还管用。 松了口气,屠竹看看时辰:“十七爷也该喝药了,方才那药都好了,我去拿来。” 这会儿小甘提着灯笼在他身后,道:“也不知姑娘怎样,我进去看看……” 黎渊瞥着她,没出声。 小甘的手推在门上,忽然一犹豫:“还是等药送来吧。竹子哥哥,我跟你一起去。” 屋外又恢复了安静。 里间,杨仪抬头向外看,心里想黎渊怎么还在,要不要告诉他叫他去歇着。 薛放道:“你又想什么?” 杨仪耳语:“我担心小黎。” “别管他。” 杨仪回想方才跟他说的话,不知黎渊有没有听见:“我叫他去歇着吧。” “不许理他,”薛放人还虚弱,嘴已经恢复了:“我还没跟他算账呢。” “你又算什么账?” “谁叫他竟然跟你骑一匹马的?” 杨仪没想到他还惦记着这件小事:“那个……因为仓促找不到车。你想这个做什么。” “我当然得想,这是大事,”薛放定睛看她,肃然叮嘱:“以后不许了!” 杨仪蹙眉。 “听见没有?”薛放却不依不饶:“你得答应我,以后不许骑别人的马,只许骑我……咳咳、我的。”:,,. 章节目录 第281章 二更二更君 屠竹因为谨慎起见,并没有叫衙门的人去熬药。 只让人弄了两个火炉过来,几个药罐子,并一应要用的药,在厢房里跟小甘两个轮班守着。 两个人返回房中,隐隐听着外头的动静,屠竹低声道:“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下午的时候,灵枢特来告诉我,叫晚上等闲不要出去,看好了十七爷,可见必定有事。” 小甘说道:“我就恨这些短腿倭贼们,好好地非要生事……最可恨的就是那个什么流主,把十七爷伤的那样,害姑娘也跟着伤心劳神。” 屠竹掀开药罐,看看里头的汤色:“你怎么叫他们短腿?” 小甘说:“我听人说的,说之前跑来侵扰的那些贼寇,个顶个的腿短,你说他们那么点儿,怎么就能跑到我们这儿来作乱了?活该被打死。” 屠竹笑着把砂锅盖子放下,垫了棉布,将药汁倒在碗里:“总之这次真真好险,若不是俞巡检跟十七爷来了,这海州指不定怎么样呢……唉,可偏偏又伤着了十七爷。但愿菩萨保佑,能够遇难成祥。” 小甘也跟着合掌往虚空中拜了拜:“菩萨保佑,我们姑娘救了多少人命,积了多少功德,您可千万要开开眼,别叫十七爷有事。” 里屋。 杨仪听薛放不住口地说着,虽然是无礼的要求,声音也不高,但这倒不是坏事。 薛放的体力虚耗极大,伤势又重,本来她还担心他无法醒来、就算醒来了,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恢复元气。 如今竟接二连三地说了这许多话,可见确实体质异于常人。 若不是他的脉象还是寻常,气息透着些许虚弱,简直要以为他好了。 杨仪摸了摸薛放的额头,宠溺带笑地:“行了,你好好地省点儿力气吧……好好地又咳嗽,我给你倒杯水润一润。” 薛放念叨了这许多,果真又有点发晕,便没吱声。 杨仪挪下地,倒了一杯温水捧过来,慢慢地舀了一勺,小心喂给他喝。 薛放喝了一口,咂咂嘴,又喝了口,又品了品,皱眉。 杨仪忙问:“怎么了?是太凉了?” 薛放琢磨着说道:“……不甜。” “你想喝甜的?那也成,先前屠竹找了一罐蜂蜜在这里。” 杨仪叫他稍等,自己去调了一勺蜂蜜在温水里,回来喂他吃了一勺。 薛放有点疑惑。 杨仪问:“怎么了?还不甜?是不是味觉有差?兴许是你太虚弱了,等恢复恢复就好了。” 薛放道:“先前、我昏睡着,你是不是也喂过我东西?” “啊,当然……”杨仪答应了声,突然想起什么,神色有点不太自然:“怎么了?” 薛放舔了舔嘴唇:“那个好喝,比这个甜。” 杨仪的脸上有点微红,一笑道:“你昏迷不醒的,又怎会知道?必定是错觉,还是好好喝吧。” 她温声软语地哄劝着,薛放便勉为其难地喝了几口。 杨仪又沾了点蜂蜜,把他的唇上轻轻地涂了涂,缓解先前的干裂。 薛放盯着她,却发现她的唇上也有伤:“你是怎么了?嘴上怎么弄伤了?” 杨仪道:“不小心磕碰着的。” 薛放眯起眼睛:“不像,像是咬伤了的……” 杨仪叹气:“你又来了,叫你少说话,你就不听是不是?” 薛放“唔”了声,过了会儿才迷迷糊糊地说:“别再咬伤自己了,杨仪,我……我会心疼的……”他才刚刚醒来,因为过于高兴,一鼓作气说了那许多话,这会儿又有点体力不支,意识不清了。 杨仪默默地望着他,又给他诊了脉,确信无事,便把杯子里剩了的半盏水喝了。 才放回桌上,就听到外头屠竹轻轻敲门:“仪姑娘,药跟汤水送来了。” 杨仪忙开门,屠竹将药汤放在桌上,说道:“先前说要隔着半个时辰进一次药的,这个正熬好了,还有这碗乌鸡黄芪当归汤……” 小心看了眼薛放,却瞧见他半梦不醒的,却不似白天那个惨然可怖的样子了。 屠竹脖子都直了几分,颤声问:“十七爷、醒了?” 杨仪微微一笑:“刚才醒过来了。” 屠竹眼中的泪刷地便涌了出来,忙要跑到薛放身旁,又不敢唐突,就只咬紧牙关,不住地对着杨仪深深地打躬作揖。 杨仪忙扶住他,小声道:“做什么?别胡闹。” 屠竹心里激动,不知该怎么是好,就点点头:“我就知道有您在,十七爷必定无事。”他抹了抹眼里的泪:“从在羁縻州的时候我就知道。” 吸吸鼻子,屠竹没再说什么,转身出了门,又将门扇轻轻带上。 小甘在门口挑着灯笼,本来想入内,见状一时也喜极而泣,却也知道自然用不到她。 杨仪先将那一碗补汤端了,很热,吹了半晌,才用勺子舀了,喂给薛放。 模模糊糊中,他倒是很乖,察觉汤匙压下,便略略张开了嘴。 只是他并没有要咽下去的意思,汤水倒有一半儿沿着唇边滑了下来。 杨仪忙拿了帕子擦拭干净,见薛放复又昏睡,想起方才他那些似乎天真的话,觉着可笑,又觉着可叹。 最终还是自己喝了口,俯身,唇瓣相接。 这次果真灵验,就仿佛知道有好处似的,薛放主动地含了过来,不费力气,一碗汤便喝光了。 他还意犹未尽地于睡梦中咂嘴。 杨仪擦了擦他的唇,又擦擦自己的,先前给他涂了蜂蜜,这会儿弄得她的唇上也黏黏的有点沁甜。 桌上那一碗阳和汤恰好也温度适中了,杨仪端了来,才渡了两口,便觉着异样。 喂他第三口的时候,那本来安分的舌头便动了,好好地喂药,成了唇齿相接的亲吻。 杨仪惊愕,不知他是醒了,还是本能……偏她手里还端着那碗药,不能碰他,只等他搜刮似的尽情侵袭了一遭,才将她放开。 杨仪的唇上麻酥酥的。 正错愕中,却见薛放双眸似开似闭,似梦似睡,却几分得意地模糊道:“我就知道……我没有弄错,这才是……甜的。” 他方才被喂了补汤,身体自然受用,竟清醒了几分,当然察觉到了杨仪在嘴对嘴地喂自己,于是竟趁机讨了些便宜。 杨仪苦笑:“既然醒了,就乖乖地喝了吧。” 薛放拒绝:“不喝。那样喝没用。” “胡说。” “反正我不喝。除非喂我。”他的困意没退,可仍极警惕地望着杨仪,似乎她要敢强灌,自己就要反抗。 杨仪瞪着他,见碗内还有两三口的药:“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却没说完,就喝了一大口,俯身压了下来。 薛放只觉着她嘴里救命的甘霖缓缓地滑入,过咽喉,进了脏腑,熨帖四处。 他隐隐地有一种感觉:怪不得自己会恢复的这样“快”,必定是因为她亲自喂药的功效,这药效被她一催,自然功力加倍。 吃了一口药,像是立刻补充以糖,他缠住她,不肯放开。 直到两个人的气息都乱了,才依依不舍地放人。 杨仪忙于呼吸,哑声道:“你再胡闹,我就不喂了,这样……对身体哪里有好处?” “我觉着有,身上都热了。”薛放嘿嘿地说:“原来还冷冷的难受。” 杨仪一震,他这样心动神驰的,体内气血确实会流转的快些,但这样虽有好处,却也有不好的地方……恐怕对他右臂的伤不妥。 又不愿在这时候呵斥他,杨仪一想,还是得哄着:“十七,你听话些,乖乖地把药喝了,等你好了……” 薛放定定地看着她:“好了又怎么样?” “等你大好了,”杨仪把心一横,轻声道:“你想怎么样……都行。” 薛放听了这句话,困意都减退,简直热血沸腾。 他恨不得从榻上跳起来,立刻宣布自己好了。 可惜终究不能,于是道:“这、这话是当真的?”他问了这句,又生怕杨仪反悔,忙道:“我可记住了……你不能反悔!” 杨仪道:“谁反悔了,你先把这两口药给我喝了。”轻轻地扶住他的头,就用碗把剩下的药喂给了他,果真薛放也喝光了,没再要求别的。 杨仪又找了颗安神丸给他吃了,喂了两口水。 薛放朦胧道:“我有点困了,你上来跟我一起睡。” 杨仪答应着,果真又爬到床上,在他身旁卧倒。 薛放抱着她,不放心地呢喃:“姐姐,你可别食言……” “睡吧。好好安睡,康复的快。” “唔,很快……”薛放怀着美梦答应着,合了双眸。 杨仪等了会儿,听十七郎呼吸沉稳,仿佛已经睡着。 她小心又探过他的脉,先是左臂,又是右臂,这次,她隐约地竟听见了一点动静! 右手腕上微弱的动静,仿佛是无边暗夜里的火苗,又像是枯萎的荒漠里冒出的一点嫩芽,让杨仪几乎忍不住喜欢的嚷出来。 右臂的脉有了动静,那就是说明她为薛放接的脉……没有出错,至少没有大错。 若是一直都死寂,那自然是血脉不通,血液无法循环,那就……糟糕了! 直到此刻,才有了一点喜极而泣的感觉。 杨仪隐忍着,不想惊动薛放,只稍微给他盖了盖被子,后退了数步。 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杨仪竭力镇定,面上忍不住的笑意绽放,向着虚空,双手合什连拜。 先前他一直不醒,叫她的心七上八下,现在人也醒了,右臂似乎也又恢复的势头。 身体的调养,总要慢慢来。 杨仪不敢多想,一想就忍不住要流泪,因为过于欢喜。 不过薛放这里的心放下,倒是又让她想起了一件事。 杨仪披着长衫,开了门。 此刻,院子外的动静还隐隐约约,院内却安静一片。 屠竹跟小甘又回了厢房,开始换新一轮的药熬,依稀地,能听到两个人说话的响动。 杨仪抬头,却果然见黎渊立在廊下,本来正望着前面墙头的方向。 他自然知道杨仪出了门,转头看向她,却没出声。 她忙了整天,头发在发顶上挽了个髻,松松散散,脸色还是那样玉石清雪一样的,只是眼神中却总算多了些光芒。 黎渊当然知道,这光芒是来自何处。 “你出来做什么。”他终于开了口。 杨仪走到他身旁,靠着门边站住,想了会儿:“我知道你有自己的规矩,可是日夜这样……叫我却过不去。何况你又有伤,你若不想回去,就到西厢房里歇着,有什么动静想必你也能听得到。” 黎渊道:“我习惯了。你就当我不在便是。” “小黎,”杨仪转身面对他,正色道:“我真当不起。” 四目相对,黎渊道:“有什么当不起的。你救过我的命,我又欠过你的情,我觉着当得起就行了。何况也不是你逼我在这里的,等……我察觉你身边儿没危险了,我自然就走了。到时候你想见我都难。” 杨仪本来是想让黎渊歇着的,可听到最后一句话,心头却一震。 “我没觉着你欠我什么……”杨仪微微叹息:“何况就算有,先前在来的路上,我强留你救人,也算抵过了,如今我只在意你身上的伤,先前偏偏又淋了雨,到底怎样了?” 黎渊听她说着,听到前半截,脸色微冷,听到最后一句,才又缓和了几分:“没什么大碍。” “我看看吧。” 黎渊一笑:“你不怕里头那个知道了又要叫嚷。” “他睡了,”杨仪答了这句,又有点不好意思:“你不用在意十七说什么,他就是那样的脾气,其实他也不想你有事。” 黎渊哼道:“这可未必。” 杨仪摇头:“总之,劳烦你让我看看吧,好歹让我放心。” 黎渊默然看了她一会儿,终于将束衣带解开——他伤的地方不是别的,正是腰腹间,但凡动作必定碰到。 而杨仪看他绑得很紧的衣带,就已经觉察不妥,当黎渊摘下衣带之时,就算廊下光芒昏暗,杨仪依旧看的清楚,他衣襟上殷出了大团血痕! 杨仪震惊地看了看黎渊的脸,怀着一丝希望自己看错的念头,亲手将他衣带解开。 他的中衣是黑色的,但摸上去,却透着湿,杨仪手指微凉,掀开中衣看去,见腹部五个孔洞,血已经变作淡黑色,伤口散发着一股不祥的气味。 挺长一段时间,杨仪气滞于心。 “你……”她忘了自己该说什么,过了半晌才惊怒交加地冒出一句:“你是不是疯了!” 黎渊的脸色却淡淡地:“没伤到内里,没什么大碍。” “你、先是用火烧过,又因为跟人动武,外伤绽裂,偏偏还淋了雨……也没有及时处理好生休养,你难道不觉着疼?”杨仪觉着,黎渊或许没疯,那疯的就是她:“你再这样,就真的要烂到内里,那时候就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黎渊睨她一眼:“是吗?” “什么是吗,我看你是不要命了……”杨仪气的声音都发了颤。 黎渊看着她这样的神情、语气,唇边却露出一点笑意:“哦。” 杨仪直直地看了他片刻,还是把满肚子的话咽下。 下意识地咬了咬唇,却碰到先前的伤,杨仪“嘶”了声, 可想到要给黎渊处置伤口,那时候的疼可…… “我、要立刻给你把伤口清理妥当,那一定会很疼。”杨仪低声,很不愿意这句话从自己嘴里冒出。 黎渊却道:“不要紧。我最不怕的就是疼。” “你别说这话!”杨仪转开头:“让人听了……难受。” 黎渊瞧出她的脸色不对,果真不说了。 “只是,你不能再跟人动手了,要静养至少半个月。”杨仪盯着他:“你能做到?” 黎渊没有立刻回答。 杨仪上前一步,有些狠狠地盯着他:“答应我!” “好……好吧,我尽量就是了。”黎渊唇角一扬。 此刻,他竟然想起先前杨仪在东城门外,当众呵斥薛放的情形……那时候他在旁边看着,震惊之余,竟依稀地有点羡慕。 因为黎渊知道,杨仪是因为极关心薛放才那样,因为她把薛放当作了自己人,才会那样旁若无人,满怀关切,而薛放自然是知道这点。 黎渊也想当她的“自己人”。 杨仪走到台阶前:“竹子……” 轻轻叫了两声,屠竹立刻听见,赶忙跑出来:“仪姑娘,什么事?” “你到这里看着十七爷。有什么不妥立刻叫我。” 吩咐过后,杨仪对黎渊一招手,领着他进了厢房。 屠竹目送他们到了里间,这才开门,才进内,就听薛放低低咳嗽了声。 灯光下,他眉头微蹙,看向门口。 “十七爷……”屠竹赶忙跑到床边:“您怎么样?” “哼,”薛放的唇一动,嘀咕道:“还说不离开我呢。骗子,我可记……” 屠竹吓了一跳,刚要解释,薛放却又合了眼皮,竟又睡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282章 三更三更君 厢房那边,小甘正在打盹,听杨仪把屠竹叫了出去,正不知何事。 忽然看杨仪领着黎渊进来,小甘忙跳起来:“姑娘,怎么了?” 杨仪道:“拿伤药,热水,烫过的细麻布。” 回头吩咐黎渊:“把上衫除去。” 又对小甘道:“有没有干净的衣物,准备着给他更换了。” 小甘正忙的打转,闻言道:“我记得竹子哥哥带了两套,他们身量差不多,可以拿一套……只要黎大哥不嫌弃。” 黎渊垂眸:“多谢。” 杨仪端详厢房里头,除了两张桌椅,只有靠窗边有个暖炕,便叫黎渊上去躺着。 黎渊忽地有些不好意思:“我坐着就行。” 杨仪默默地盯着他。 黎渊被她瞅了会儿,还是起身过去乖乖躺了。 县衙,内宅。 巫捣衣的闺房之中。 灵枢一剑解决了那老婆子。 巫捣衣眼见如此,顿时变了脸色。 她见灵枢转身,又听外头的动静不对,心念转动,竟一把拉住了巫知县:“都给我站住!” 巫丹殷先前被那老婆子一掌打倒,嘴角已然沁出血来。 此时抓在他肩头的这只手,明明极其熟悉。 之前她不是这样……狰狞必现的,而是用力极轻柔地在他肩上捶着,只为消减他的疲累。 那么温柔可人,孝顺之至,谁见了不多夸他一句,有个善解人意的好女儿。 却竟然不是! 想想看,他的亲生女儿,捣衣,竟然在那么小的年纪,就跟随她的母亲一起去了。 而这么多年,他竟一直都蒙在鼓里,把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当作亲生女儿般爱护。 不知道是锥心刻骨的伤痛,还是无可名状的愤怒。 巫丹殷的泪,从眼中滚落出来。 “你这畜生,”巫知县闭了闭双眼,声音都在哆嗦:“我只恨我有眼无珠!” 巫捣衣在他背后,听了这话,面上闪过一丝愧色,手下却一紧。 巫知县被她掐住脖颈,无法动弹,连话都说不出来。 俞星臣正掏出一块帕子擦拭自己的手。 他先前从杨仪的“毒/药”里受了启发,就叫灵枢给自己也弄了点儿可以“出奇制胜”的东西,本来是为有备无患,没想到这么快“旗开得胜”。 俞星臣见状道:“巫小姐,你想干什么?” 巫捣衣盯着他:“很简单,我要你们死。” 俞星臣面有难色:“这……请恕俞某不能从命。” 巫捣衣冷笑了两声:“俞巡检惜命,那就把薛不约杀了,横竖你们两个一定得死一个。不然我就杀了他!” “你要杀巫知县?”俞星臣疑惑地望着她:“杀你的父亲?这可是要天打雷劈的。” “他不是我的父亲!”巫捣衣冷道:“你自然清楚。” 俞星臣一本正经:“虽非生父,但这么多年来,巫知县并未薄待你,他可一直把你当作亲生女儿般疼爱。想必,你的生父也不过如此了吧?” 巫捣衣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目光挪到巫丹殷身上,却又移开:“我没有什么生父!至少从未见过……你也不用再说!” 她才说了这句,从身后床帐旁边又闪出一人。 却是个蒙面男子,他一眼看到现场情形,即刻用倭语粗声粗气地说了几句话。 巫捣衣眼神微变,看了看俞星臣,喝道:“住口。” 那蒙面男看了看她,突然上来,粗鲁地把巫丹殷拉了过去。 不由分说地将刀子架在巫知县的肩头,他向着俞星臣道:“姓俞的,薛十七在哪里,快快把他带来。” 俞星臣惊愕道:“你问我?小侯爷那种性子,岂是别人能够左右的,请恕我无能为力,你若是想见他,只管自己去找。” 蒙面男冷笑,不由分说,竟狠狠地举刀,在巫知县的胳膊上划过。 巫丹殷低呼了声,鲜血顺着肩头流了出来。 他疼的身子委顿,却给那人揪住。 “你干什么!”巫捣衣大惊失色。 蒙面男用倭语回了几句,又对俞星臣道:“这是第一次警告,还不赶快把薛十七带来,我先砍断他的左胳膊,然后是右臂,双腿……看看他能熬多久!” 巫知县不等俞星臣开口,冷笑道:“你只管动手,谁若向倭贼求饶,我死也不能见谅。” “父亲!”巫捣衣大叫。 “我不是你的父亲,我跟倭贼势不两立。”巫丹殷静静地说道,完全不在意手臂上的伤,虽然他正疼得支撑不住。 那蒙面人眼神一沉,却在此刻,门口人影晃动,有人道:“住手,住手!” 话音未落,竟是宁振押着一人走了进来。 巫捣衣目光微动,惊喜、惊疑,原来宁振用刀逼着的那人,竟是陈献! 俞星臣脸色微变,眼神狐疑。 灵枢也似猝不及防,定睛望着他们,将动未动。 陈献却道:“俞巡检,我不知道宁振是发了哪门子的疯,我看他伤倒在地上,好心去扶,他反而恩将仇报……” 俞星臣望着陈献充满了惊慌的眼神,叹气:“宁旅帅是被这些倭贼蛊惑了!恐怕他已经失了心神……” 他看向巫捣衣:“巫小姐,是你做了什么?” 巫捣衣听了陈献的话,又见俞星臣这么说,冷笑道:“原来也有你俞巡检算不到的事情。” “宁……”巫丹殷浑身颤抖,又气又疼:“宁振!你、你竟然……” 俞星臣没容他说完:“巫知县先前也说过了,之前宁旅帅的举止有异,还滥用私行杀了两个囚徒……对了,是钢针入耳的手法,连牛仵作也是他所害!可惜啊,明明是前途无量的人,却被蛊惑,自毁前程……” 这会儿宁振押着陈献走向巫捣衣身旁,他神情淡漠地问:“捣衣,要怎么处置这个人?” 巫捣衣望着宁振的脸,嘉许地:“你做的很好,虽然我们的对手不只是他,但多了个赌注也不错……” 陈献则乖乖地束手就擒,此刻咳嗽着:“我本来就受了伤,仪姐姐叮嘱过我不能跟人打斗,你们这样有点儿胜之不武吧?” 蒙面人望着陈献,恶狠狠道:“他是杀了山田的人!也该死!” 巫捣衣则一笑:“俞巡检,现在我们这里有两个人质了,你还不把薛十七郎带来?” 俞星臣看看她,又看看那蒙面人。 目光暗涌,在巫知县、陈献,宁振三人面上转动:“看样子,是没有别的办法了?” “宁振,”巫丹殷却哑声道:“你、你当真忘了龚老将军,忘了该守住海州的誓言了?我年老昏聩有眼无珠也就罢了,你……还年青啊,你不能就栽在这里!” 蒙面人怒骂了声:“老东西,别再开口,不然有的你好受!” 巫捣衣扭头,用倭语道:“你别再伤他!” 蒙面人也用倭语回答:“你真的以为他是你的父亲?你不知是哪里的野/种!被流主收留调/教……你就该忠心于流主,为他报仇!先前流主曾下令叫你除掉他,你已经抗命一次,现在流主被薛十七郎所害,我们若不杀了薛十七郎,就再也无法回归本国了!” 巫捣衣胸口起伏不定:“你杀了巫丹殷,会乱了大局。” 蒙面人冷笑:“你不杀他,他也不会原谅你,当初是为你代替那个女孩儿,才杀了他的家人,他恨你入骨!” “别说了!”巫捣衣愤怒。 正在此刻,俞星臣轻轻地咳嗽了声。 旁边本来压着陈献的宁振,手中长刀一转,竟猛地挥向那蒙面人。 那人本以为他是听命于巫捣衣,毫无防备。 眨眼之间,陈献冲过来拉住巫知县,就地一滚,竟把巫知县救了出去! 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 蒙面人只能横刀跟宁振的刀对上,宁振踉跄后退。 身后灵枢过来扶住,挡在跟前,来的正也及时。 现场陡然变局。 巫捣衣看看被陈献拉走的巫知县,又看向宁振。 “你……”她疑惑地望着宁振:“你没有中我的摄魂之术?” 宁振因为伤重,之前只是勉强撑着,此刻已经摇摇欲坠,被灵枢扶住。 “摄魂之术……”宁振盯着巫捣衣,喃喃道:“你是什么时候对我出手的。” 巫捣衣不语。 宁振道:“你真的是倭寇?” 就算事实在前,他依旧要得她亲口回答一句。 巫捣衣抿了抿唇,巫丹殷在后说:“宁振,不必再多说了!” 现在最明白宁振心情的,大概就是巫丹殷。 宁振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却又说道:“前些日子,我心里总是忍不住有一股杀机窜动,尤其是看到那些为祸海州的罪囚!我总想着该把他们千刀万剐,杀之才能后快!难道,都是因为你?” 巫捣衣哼了声:“你心里本就有一股杀意,我不过是助了你一把而已。” 宁振是龚老将军的外孙,正直刚烈,嫉恶如仇,以保护海州为己任。 巫捣衣为利用他,故意对他行摄魂之术,下了暗示,告诉他,但凡是意欲搅乱海州之人,都该死。 宁振本就被她所诱惑,加上她稍用手段,自然就中了招。 “可是,”宁振皱眉回想:“可是……虽然说那人贩子、跟那个诈骗之人都已经死了,甚至巫知县也怀疑是我所杀,但我总不记得这件事,他们……真的是死在我的手中?” 巫捣衣却不答反问:“你说呢?” 宁振盯着她的眼睛,脸上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巫丹殷在后咳嗽了几声,说道:“不,那不是你做的。” 宁振一愣:“巫知县?” 巫丹殷道:“牛秉忠是被用同样的手法所害,而我相信你绝对不会杀害牛仵作!” 他胳膊上的伤在流血,陈献本想给他包扎,却被他制止。 巫知县沉声道:“那一定是有人暗中设计……倭贼的诡计防不胜防,他们用心险恶而歹毒,我想,他们就是想用这样的法子,让你、甚至是我们都以为你是杀人凶手,毕竟你一旦杀了人,那就不清白了,就没有资格做海州巡检司的旅帅,他们甚至不费吹灰之力就毁掉了一个前途无量的人,而海州失了你,他们当然更能为所欲为!” 宁振目光闪烁,眼圈发红,眼中的泪泫然:“知县大人!” 巫丹殷看向巫捣衣:“我曾经立下誓言,誓死守护海州,却没想到引狼入室!如今真相大白,你!你休想再害海州任何一个人。” 巫捣衣咬住下唇,终于她开口道:“我就算想要害死海州所有人,却没有想过害你。” 她旁边的蒙面人皱眉。 “哈哈哈,”巫丹殷大笑起来:“你没有想过害我?从你们杀死了我夫人跟女儿的时候,你就害死了我了!难道,你还想要我感谢你们不成?” 巫捣衣惨然地摇头。 蒙面人忍无可忍,喃喃一句,忽然扬手。 几点寒光向着俞星臣方向射去,陈献正在巫知县身旁,而灵枢挡着宁振。 此时陈献慌忙要扑上去,但他跟俞星臣之间却是巫知县,关键时刻,巫丹殷不退反进,往前一步张开双臂。 只听嗤嗤数声,没入了巫丹殷的胸口。 伴随着巫捣衣的惊呼:“父亲!” 蒙面人怒喝,拉着她向后。 俞星臣眼见如此:“别让他们逃了,密道里藏着火药!” 灵枢跟陈献双双追了过去! 俞星臣跟宁振两个一左一右,扶住了巫知县。 “作孽,”巫知县的嘴里有鲜血流了出来,几枚暗器都深入他的体内,而且是脏腑更要害,显然是救不得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身为海州的知县,却没护住自己的夫人跟女儿……我、早就该死!也该,去……向夫人和、捣衣赔罪了……” 宁振跪地垂泪:“大人!” 巫丹殷握紧他的手道:“你、你不似我!莫要因为此事而……自暴自弃!” 宁振几乎痛哭失声。 巫丹殷却道:“海州就、交给你了,要好好地……守住了!守住!” 他连叫了两声,气息微弱。 俞星臣本来想叫人去请杨仪来,但也知道,就算惊动杨仪,也无能为力。 巫知县的目光涣散,看向俞星臣,突然一震:“我、我死后……切勿发丧,去……去找河堤蒋水长,不能……” 俞星臣垂首,在巫丹殷的耳畔低语了两句。 巫知县愕然看他,片刻,却又笑了起来。 他的口中此刻已经满是鲜血,却笑的如此释然:“好……好好好……此番倒也不负我们……” 咳出了一口血沫,巫丹殷的眼神忽地变得柔和:“夫人,捣衣……” 他的眼神极亮,看着面前虚空处,尤其叫到“捣衣”的时候,声音温柔亲切,仿佛真正看到了自己那活泼可爱的小女儿。 巫丹殷含笑合了双眸。 灵枢跟陈献一前一后冲入密道。 没走多久他们发现,巫捣衣倒在地上,在她对面,是那个蒙面的倭贼男子。 巫捣衣还有一口气在,而那男人已经死透了。 灵枢向内奔了两步,找寻俞星臣所说的火药。 陈献没有跟随,只把两人的伤势跟手中兵器扫了一遍,问巫捣衣:“你杀了他?” “他……也想杀了我。”巫捣衣淡淡地。 陈献迅速一寻思:“你们在县衙还有没有内应?城内又还有多少细作?” “父亲他,”巫捣衣没有回答,只问:“……巫知县、怎样了?” 十九郎冷笑:“你问我?你们的暗器跟手法,你难道不知道?” 巫捣衣闭了闭眼睛,顷刻,她听见灵枢去而复返的脚步声。 “你们走吧。”她哑声道。 陈献道:“你似乎还有救……” 巫捣衣摇了摇头:“我已经没有任何牵挂。我……本就是一个不该存在的错误,走吧。你们……快走!” 陈献心里惦记着,该把她弄出去,回头也许会逼问出些有用的消息。 不料听巫捣衣的语气越来越不对。 陈献一怔,鼻端突然闻到了一点硝烟气息,还有细微的嗤嗤之声。 巫捣衣低低笑了起来:“你们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陈献问了最后一个问题:“杀死牛仵作的人是你还是……” 灵枢拉住陈献往外飞奔。 出了密道,正看到俞星臣跟宁振守着死去的巫知县。 当即灵枢拉着俞星臣,陈献拉着宁振,才出了巫捣衣的闺房,只听“轰然”一声响动,身后的屋舍哗啦啦一片乱晃,门窗都被炸裂四散,倘若慢了一步,只怕他们也是非死即伤。 海州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 俞星臣回京的折奏,又多了一份。 不日,朝廷将另委派一名知县, 俞星臣对此却颇为不放心。 巫丹殷在海州多年,本来按照他的政绩,早就调任了,是他主动上书请求留任。外加海州百姓也十分拥戴他,因此在本地的声望极佳,他自己的行事又正派,虽是文官,却颇有当年龚老将军的风范。 这次能够及时察觉倭寇的图谋,将这惊天图谋击垮,也是他功不可没。 俞星臣担心的是,如果换了另一位,会不会如巫丹殷一样可靠。 毕竟就算此番重重打击了倭寇的士气,而倭寇在海州的势力也几乎被连根拔起,不成气候……但只要倭国还存在的一日,他们觊觎中原的心思,必定不死! 只有安排一个最稳妥之人固守海州才成。 不过,这份忧心,在俞星臣见过宁振之后,逐渐消退了。 巫知县殒身那夜后,宁振也晕厥了过去。 多亏了杨仪又给他号脉,对症下药,百般仔细调理,终于缓了过来。 本来俞星臣以为,宁振恐怕会一蹶不振。 可让他意外的是,宁旅帅并没有因而消沉。 宁振牢记那夜,巫丹殷临死交代的话。 若他因为此事而爬不起来,那就正中倭贼下怀。他绝不能让倭寇得逞,他要连同巫知县的份儿,一起活下去,牢牢地守住海州。 倒是真的应了他初见杨仪,对杨仪解释自己名字的那句。 ——“在下是海州巡检司旅帅宁振,重振旗鼓之振。”:,,. 章节目录 第283章 无数加更君 这数日,俞星臣独挡一面。 除了要操办巫知县的身后事,还要不停地调兵遣将,处置县内县外之事务。 而其他的众人,薛放,陈献,黎渊,老关,小梅,乃至于宁振等,都在养伤。 因为这个,除了俞星臣外,县衙之中最忙的就是杨仪了。 何况要处置的伤者可并不只是几个,东门之战中,一些伤势过重情况复杂的军士,本地大夫处置不了的,自然少不得麻烦杨仪。 有时候她简直比俞星臣还要忙碌。 俞大人就经常透过窗户、敞开的门,或者在县衙内走过的时候,看她被屠竹小甘陪着,要么是被几个本地的老大夫簇拥,再要么是叫不上名字来的军士……急急忙忙地经过,跟要去救火一般。 这天,海宁府来人,俞星臣自然得见。 来者是海宁金知府跟前管事,十分谨慎客气,先提起了巫知县的不幸殒身,叹息半晌。 俞星臣又当面谢了先前调兵之事。 管事含笑道:“若说起先前调兵的事,若非知道是俞巡检的主张,换了第二人去,都未必有这样顺利,不过这两日倭事靖平,大人还不住口的赞叹,说幸亏是借调了,不然海州生事,大人也要跟着受牵连。倒要多谢俞巡检窥得先机,调度周全。” 俞星臣道:“也是知府大人当机立断,自有气魄,才免除了这场泼天之祸。” 两人寒暄几句,管事又道:“我们大人向来久仰俞巡检大名,可惜不便亲身前来,才叫我走这一趟,千万嘱咐,若是俞巡检得闲,还请务必移驾海宁,让大人一尽地主之谊,也慰一慰一向渴慕之情。” 俞星臣他们这种京内的官员,等闲是到不了地方的,除非皇命公务。 而因为俞星臣的身份,地方大员当然是极另眼相看,恨不得同他交际。 只不过海宁知府虽想亲身拜会,却要顾及他人眼光,所以只派了一名心腹人前来诉说衷情。 俞星臣同他客套了一番,着重提起了海州此处的安危等事。 这管事自然是个极聪明的,当然领会他的意思:“巡检大人放心,吃一堑长一智,此后自然会加倍重视临海各县地之治安防范,其实从前日起,大人就开始调度府衙跟巡检司的兵力,加紧巡逻跟操练事宜,务必在这紧要时候,不出任何纰漏。” 两人说罢,俞星臣亲自送他出门。 正到二门处,就见两个大夫陪着杨仪,往前走去。 那管事驻足,望着两个鸡皮鹤发的大夫之间,像是冷雪幽兰般的人物,突然道:“那位,难不成就是受封太医院的杨侍医?” 俞星臣道:“正是。怎么您也知道?” 他一边问,一边瞥向杨仪,却见她手帕半掩着嘴,一边咳嗽一边不住地点头向着旁边说话的大夫示意,却没发现他们站在这里。 管事呵呵笑道:“自也是久仰大名!却想不到竟生得这样清丽出尘,真真的是个……”话到嘴边,看向俞星臣的脸色,笑道:“秀外慧中,举世难得的、人才。还是圣上慧眼识珠啊。” 俞星臣淡淡一笑。 叫人送了管事出门,杨仪一行人已经走远了。 俞星臣眉头微蹙,回头问灵枢:“小侯爷怎样了?” 灵枢道:“据说情形已经稳定,就是右臂还有些运转不灵。” 若说薛放,确实被俞星臣说中,简直就是“神兵天降,化险为夷”。 十七郎的体质确实异于常人,自从那天晚上醒了后,这两天吃药调理,体力恢复,进展的堪称神速。 杨仪虽一手操办他的事,但她不是那种独断专行不听人言的,因为过于在意薛放的情形,甚至怕自己一叶障目,倘或有个误判或者疏忽,自然担不起。 正赶上那些大夫在县衙里照看受伤的兵士,杨仪便请了两位经验极丰富的老先生,过来给薛放诊看。 老大夫把十七郎的双手脉都仔细号了一遍,又检查他身上各处伤口,观察他的脸色,最后笑道:“杨侍医放心,据老朽看来,小侯爷的情形十分妥当,伤处处理的干净,缝合的更好……脉象虽还不算强健,但并无他患,只是气血大亏,选用补气养血的药食即可。” 另一位道:“初步看来,只要再静养半个月,必定见大好。当然,手臂上的伤至少得个月。千万不能乱动,若是再有个伤损那可就……” 杨仪听他们说的笃定,略觉宽心:“多谢多谢。” 薛放一切都好,就是如灵枢所说,右手依旧不能十分灵活。 这是杨仪唯一悬心的事。 薛放自己倒是不很在意,不过看杨仪一直向外头跑,他难免又有话说。 他自从醒来,能吃药吃饭,两天后,就也能被扶着下地。 屠竹跟小甘不离左右地照看,倒也妥当。 只是杨仪虽然对他心细,外头的事却也撇不下,时常不见了人。 而俞星臣问灵枢的那句“小侯爷怎样”,除了是在询问薛放的身体外,潜台词却是,薛放竟然也不管她? 甚至叫她这么咳嗽带病似的在这里忙? 殊不知薛放也是有苦难言。 他哪里管得了。 那天晚上,杨仪趁他睡着偷偷跑出去,薛放其实并没有睡沉,只是亏了血气,不能支撑而已,朦胧中隐约听见她在外头跟黎渊说话。 若是平时,早跑出去了。 虽不能动,心里却还记着这件事,等次日醒了就问屠竹。 屠竹怕他多想,就把杨仪给黎渊疗伤、以及黎渊伤势不容乐观等话说了。 屠竹道:“昨儿我在这里守着十七爷,小甘陪着仪姑娘在厢房,忙了一个多时辰呢。说若是不及早处置,就难办了。” 薛放听了说:“管他做什么,臭小子难道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看他是故意的!” 屠竹问:“故意?” “可怜巴巴地,像是只等人疼爱小狗,”薛放似乎非常懂黎渊的心思,一阵见血道:“不过是费尽心思想叫人多看他一眼,最好摸上一摸罢了……嘁。” 毕竟这种伎俩他也用过,并不陌生。 屠竹倒是不好问他为何知道的如此清楚,只陪笑说:“十七爷,您别总是生些闲气,仪姑娘说了,您得好生调养,再说,海州这里的事情差不多都完了,只怕这两天就要启程回京,等回了京城,少不得还要跟杨家谈论婚嫁的事,您这幅情形,如何了得?” 这句话提醒了薛放,脸上的笑像是迎阳花一样灿烂无比:“这话是真的。哼,等我成了亲……”舔了舔嘴唇,磨牙道:“谁敢伸伸爪子都给他剁了去。” 屠竹连连咳嗽,哄劝:“快喝药吧。” 薛放捧着碗,望着里头的苦药汤,唉声叹气。 他总是怀念那夜杨仪给他喂药的甘甜,这两日他每天十几碗的喝,感觉身上都散发着药气,一看到药汤就要…… 不过,想到杨仪的那句许诺,薛放把心一横。 他捧着碗,大口大口一气儿喝光,最后用嘶哑的声音抱怨:“这要不是她开的药,我非得把那大夫好一顿揍!” 屠竹赶紧塞了一颗蜜枣给他嘴里含着,不叫他多嘴。 这边屠竹各种哄劝,厢房里小甘就轻松的多了。 自从那夜杨仪给黎渊把伤口料理过后,黎渊就一直歇在这里,也不曾往外跑过。 杨仪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十分乖巧,到点儿喝药,吃饭,换药……极为配合。 小甘都忍不住被他感动了,背地里对着屠竹很是称赞,说他懂事,乖巧,武功又高,而且还……楚楚可怜之类的话。 吓得屠竹捂她的嘴:“千万别叫十七爷听见了,不然可要了不得。” 小甘反而笑道:“我称赞他,又不是说十七爷不好,十七爷自然是顶顶好的那个。” 只是黎渊虽然有千百种好处,只有一件事让小甘疑惑,竟始终不知他长的什么样儿。 这日杨仪被两个大夫请走了,小甘伺候黎渊喝了药,见他盘膝在炕上运气调息,她便不敢打扰。 过了会儿,黎渊重新躺倒,小甘才敢开口:“黎大哥,你是南边的人?” 黎渊沉默。 小甘道:“我知道你跟姑娘是在南边认识的……或者你也是跟姑娘一样,去南边办事的?” “嗯。”黎渊应了声,又补充:“我四处走。” “那你家是哪里?” “我没有家。” 小甘听了,心中顿时生出许多怜惜,她想到了自己。 谁天生是没有家的?不过是因为生出变故而已。 小甘叹了口气:“原来你跟我是一样的。” 黎渊扭头看她。 小甘一笑:“我小时候家里倒是好的,后来父亲犯了事……一家子,家破人亡了……我也就没有了家。” 黎渊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小甘道:“不过我还是幸运的,竟然给我遇到了姑娘。”她抿嘴一笑:“以后姑娘在哪儿,哪儿就是我的家了。” 黎渊的目光朦胧了会儿:“是吗?” 小甘心头一动,不敢再说这话。就说:“不过这是我自己的胡思乱想,你未必跟我一样……是不是?” 她本来没指望黎渊回答,不料黎渊道:“我确实跟你不同。” 小甘疑惑:“嗯?不同吗?” 黎渊道:“我倒是没有家破人亡,甚至……”他的目光闪烁,冷哼了声:“像是你这样,反而干净。” 小甘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不明白这句的意思:“这、这就是说你还有家人?那你家人在哪里?” 黎渊本来枕着双臂,朝上躺着,听到这里就转过身背对着她。 小甘呆了呆,知道他不想再说下去,于是便努了努嘴,没有再说。 过了会儿,屠竹在外头叫小甘出去。 她放下手中捡的药,撒腿跑出门:“竹子哥哥什么事?” 屠竹打开手中一个纸包:“昨儿十七爷嚷嚷说喝药喝的厌烦,仪姑娘就交代让买了些蜜饯果子之类,好多呢,十七爷吃不了,你尝尝。” 小甘吐了吐舌:“你偷偷拿十七爷的东西?” 屠竹笑道:“这算什么打紧?”捡了一颗糖渍梅子送到她嘴边。 小甘张嘴吃了,又甜又酸,笑道:“好吃。”自己也捡了一颗蜜渍金橘放进屠竹嘴里。 两个人嚼着蜜饯,你看我我看你,什么话都不说,笑意都是甜的。 吃了几颗后,小甘又格外要了些:“不是我吃的,回头我给黎大哥吃去,别看他从不叫嚷药苦,但又怎会不苦呢?吃点儿这个总是好的。” 屠竹拉她走到厢房门口,叹气道:“你偏偏有心。你以为仪姑娘只叫给十七爷买了吗?你瞧这是什么?”说着从怀中又另外拿出一包没拆开的:“这也有呢,不光是这里,前面宁旅帅,十九爷,小梅大人他们那里都有。” 小甘捂着嘴笑:“还是姑娘想的仔细。” 屠竹笑眯眯地看她道:“这些你就吃了吧,你要爱吃,回头我叫人特给你买一包。这里的蜜饯比京城内的味道更是不同,你觉着呢?咱们临走之前,好歹带一点儿。” 小甘连连点头,又说:“买一些,回去我给小连吃。” 于是两人又分开,小甘拿了那包蜜饯进内,见黎渊还是背对着自己,就蹑手蹑脚走过去,把那包东西放在他的枕边。 小甘重新坐下捡了一会儿药,院子外又有人来:“甘姑娘。” 她忙起身跑出来:“什么事?” 来的是县衙里的一个侍从,不敢进门,站在门口道:“杨侍医说,让我来要一个‘保和丸’的方子。” 小甘便叫他稍等,自己回了厢房,不一会儿就找到了那张方子。 正欲出去,无意中抬头,炕上竟不见了黎渊的踪迹。 小甘一愣,左顾右盼,并无他的踪迹,可那包蜜饯却还在。 此时外头那人还等着,小甘想了想,反正黎渊很听话,恐怕是解手、或者怎么去了,待会儿自然回来。 于是先出门,把那张方子给了对方。 那人去后,小甘跑回厢房,等了会儿,仍不见黎渊。 她忙把屠竹叫出来:“见没见到黎大哥?” 屠竹说道:“没听见他出来啊?” 小甘吃惊:“就一会儿的功夫去哪儿了?我出去找找……” 屠竹忙拉住她:“你别去,要找也是我去。” 两人正说着,就听里头薛放道:“不用管他,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回来了,要真走了,也随他。” 两个人商议的声音并不大,薛放竟也听见了。 屠竹跟小甘彼此对视,各自咋舌,赶紧又往外挪了挪。 小甘生怕薛放这又是赌气的话,小声道:“姑娘叫我看着他,万一有个什么呢?我到门口瞅瞅……” 屠竹拉住她:“虽说如今这里无事了,但也难保……你看着十七爷,我去探一眼。” 小甘只得听他的,自己走到薛放卧房。 却见十七郎正盘膝坐在榻上,听见动静,眼也不抬地说:“他鬼鬼祟祟的,叫他走了倒好。” “是……”小甘只管陪笑,不敢答话,生怕说错了话。 杨仪从小梅的房中出来。 原来小梅的手臂这几天疼的厉害,伤口处肿胀,细看他臂上皮肤之下,隐隐透出些青紫的痕迹。 加上他因为伤处疼的厉害,越发不思饮食,懒怠吃东西的话,伤处好的就慢。 杨仪跟两个大夫商议后,多加了一味“保和丸”,保和丸出自元代朱丹溪的《丹溪心法》,可以助消化,又能缓解胸背之痛,正是对症。 而除了原先定的当归补血汤外,又用了四君子汤加减。 才出了院子,杨仪竟看到门口停着一顶简单的藤制软轿。 她本来以为不知是给谁的,扫了眼就要走。 不料旁边一个县衙管事忙拦住了道:“杨侍医,请上轿吧。要去哪儿只管说。” 杨仪愕然:“我?” 那管事笑道:“当然,杨侍医各处走动,这县衙虽不大,但您走来走去,始终劳乏,加上您身体单弱,不如坐这个,又快,又省事。” 杨仪这才确信是给自己的,笑道:“谁出的主意?我不用。” 管事道:“是……是十七爷身边的关爷想的法子,说是若您累病倒了的话,这帮人可就没指望了。杨侍医,您看……都准备好了,还请别推辞了。” 杨仪听说是“关爷”,便知道指的是老关,略一思忖,自己来来回回的,确实有些力有不逮,既然他们准备了这个,不如且顺势从之。 于是对管事道了谢,又对两个轿夫行礼:“多谢两位大哥,劳烦了。” 轿夫忙不迭地还礼,其中一个红着眼睛说道:“您真真是客气了!这次若不是京畿巡检司的几位,海州就给那些倭寇霍霍的不知什么样,杨太医又是为了救治众人,我们能够抬着您,也算是尽了点力,心里高兴着呢。” 另一个道:“就是就是,再说杨太医您也太瘦弱了,啧啧,我们简直不用费力……” 管事怕冒犯了杨仪,忙呵斥:“怎么说话呢!” 杨仪笑道:“原来我瘦一些,倒也有好处,不然我还不敢坐了呢。” 大家看她毫不在意,才也都笑了。 于是杨仪坐着藤轿,又去前厢房探望几个重伤的士兵。 果真这些轿夫健步如飞,比她自己走都快一倍不止。 过角门的时候,杨仪因坐的高,惊鸿一瞥,竟似看见了一处角落中黎渊的影子。 他仿佛在跟一个什么人说话。 那人向着他俯身,恭恭敬敬行礼的样子,黎渊却满脸不耐烦,抬手一摆。 杨仪讶异,待要叫轿夫们止步,他们早大步流星地抬着她经过了,杨仪只能转头尽力往那边瞧,却给一堵墙挡住,什么也看不到了。 这边,黎渊缓步折回了厢房。 小甘正在门口伸着脖子张望,猛地看见他慢慢地回来,惊喜交加。 忙上前拉住,又连珠炮地问:“你去哪儿了?怎么也不说一声?我怎么没看见你出门?” 黎渊只“嗯”了声,没有说别的。 正要进房,就听旁边有人道:“哟,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 黎渊抬头,却见薛放被屠竹扶着,右臂用布帛吊在脖颈上,正站在门边挑衅般望着他。 “我为什么不回来。”黎渊淡淡地:“这又不是你家。” 薛放“嘶”了声,回头对屠竹道:“你听见了?我好好地跟他说话,他张口就要吵架!这可怪不得我。” 屠竹只得陪笑:“十七爷……”又赶紧向着小甘使眼色。 黎渊哼道:“谁跟你吵架了,我没有那个闲心。” 小甘见势不妙,忙拉住黎渊:“对了对了,该喝药了……我刚才还愁药都好了,该去哪儿找你呢。” 黎渊目光闪烁,忽然说:“仪姐姐给我的蜜饯,可还在?” 小甘一愣,隐隐觉着大事不妙,结结巴巴地说:“还、还在。” 黎渊瞥了薛放一眼:“那就好。” 薛放目瞪口呆:“他、他在说什么?什么蜜饯?”:,,. 章节目录 第284章 二更二更君 屠竹心里清楚,黎渊这是故意这么说来气薛放的。 偏偏十七爷很容易中这种一眼就能看穿的计。 他只得苦笑劝道:“十七爷,那只是小事,还是先回屋……你瞧这眼见又要下雨了,仪姑娘可是叮嘱过多少次,这伤口沾不得水,吹不得风,叫仪姑娘知道你在外头,必定会不高兴。” 他把杨仪抬出来,薛放不得不忌惮三分。 抬头看看天色,十七郎嘀咕:“这鬼天气什么时候能放晴。”转身向内,又想起来:“你少给我打马虎眼,他刚才说的你也听见了,怎么杨仪给他蜜饯了吗?” 屠竹哭笑不得:“哪里是仪姑娘亲手给的……” 冷不防黎渊的声音从厢房里传出来:“你以为只有你有?你未免太霸道了,仪姐姐对谁好还得经过你允许不成?” 小甘急的道:“黎大哥,黎大侠,求求你可别说了!” 薛放只觉着自己的头顶冒出了几团火焰,回头喝道:“臭小子你出来!” 谁知黎渊道:“我只听仪姐姐的话,她叫我好生养伤,不要跟人争执,你想要跟我动手,等她回来我问问她许不许,她要答应的话,我自然就不客气了。” 其实这些话,就如同那些蜜饯,杨仪几乎对宁振,老关,小梅他们都说过,也都给过,薛放自然更不消说了。 只是黎渊这会儿故意说起来,倒好像他有什么不同,大有反客为主之意。 小甘不知该怎么办好,又晓得黎渊在故意气薛放,她就不顾冒犯地大胆说道:“黎大哥,你要还这么着,我可要告诉姑娘了!” 黎渊已经躺在了炕上,闻言道:“你告诉她什么?” 小甘道:“我告诉他,你招惹十七爷,诚心惹他生气。” 黎渊哼道:“那是他自己爱生气,再者说,他惹人生气的时候我说什么了吗?” “十七爷哪里惹您生气了?” 黎渊哼了声,道:“让我替他说?我的脸皮没那么厚。” 小甘听他酸溜溜的,不由嗤地笑了。 黎渊道:“你笑什么?” 小甘叹了声:“我笑……先前还以为您是多可怕的人呢,没想到竟也……有时候比十七爷还……” 黎渊听前一句,反应还平常,听了后一句,双眼微睁:“比他还什么?” 小甘捂着嘴笑道:“比他还喜欢赌气使性子呢。” 黎渊白了她一眼,转过身。 打开那包蜜饯,拨拉了会儿,捡了一颗糖渍梅子,放在嘴里慢慢地吸吮。 此刻外头薛放的声音低了,应该是屠竹把他弄到了屋内。 薛放本来不依不饶,谁知小甘的那两句话传入了他耳中,倒是提醒了他。 他瞪了一眼厢房,回到里间,屠竹就把那蜜饯的事解释了一遍,薛放听说县衙里的人都有,才嘿嘿笑道:“我就知道她不会单单给那小子东西。” 屠竹小声道:“十七爷,您也太容易中计了,要是没跟仪姑娘定下倒也罢了,如今两家都议亲了,你又何必生些别的闲气呢?” 薛放半喜半忧:“我哪里生闲气了,你难道没听说过?烈女怕缠郎,这姓黎的来路又不正,叫他在跟前转来转去,我可不放心。” 屠竹道:“那您想怎么样?就算没了他,可还有别的人啊,难道就不叫仪姑娘身边儿有人了吗?” “别的人没他那么可恨。” 屠竹笑道:“这可不一定。” 薛放瞪眼:“你什么意思?” 屠竹后悔自己又多嘴了:“总之我的意思是,让十七爷放宽心,您就算信不过别人,难道信不过仪姑娘?她心里眼里可只有你的。” 薛放听见最后一句,才又笑道:“这是当然。” 屠竹道:“所以别多想了,有这时间,多运功调息几次,看看这右手臂能活络不呢?” 幸而屠竹跟小甘齐心协力,才把薛放跟黎渊两个别扭的家伙摁了下去。 那边,杨仪给重伤的士兵们一一看过。 其中一个因从城楼上摔下,伤着了头,昨日才醒,另一个,则是被刀贯穿入腹,伤及脏器,情况反复,十分棘手。 杨仪跟大夫商议着更换药。 将转身的时候,却瞧见周围众兵士都望着自己,有的窃窃私语,神色古怪。 杨仪不明所以:“怎么了?是……有什么事吗?” 士兵们有的忙转开头,有的却还眼巴巴地望着她。 那伤着头的那士兵小声问道:“杨太医,你……你真的跟薛十七爷定了亲了吗?” 杨仪瞪了瞪眼:“啊?” 兵士们见有人开了头,顿时不再躲闪,又有人大胆问道:“他们都这么说,杨太医,是不是真的?” 杨仪哪里见过这场景,这屋内至少有十几个人在,被一双双好奇又热切地眼睛盯着看,她的脸都红了。 跟她一起来的大夫见状,忙给她解围道:“你们……休要无礼!” 杨仪也想快点离开算了,实在尴尬。 但目光所及,望见面前一个个士兵——这些人都是些重伤的,俞星臣多传了几名大夫日夜照看,虽是尽心,但昨日还没了两位呢。 他们的目光里其实并无恶意,反而多是好奇,跟一点点隐藏的渴盼。 “无妨,”杨仪咳嗽了两声,清清嗓子道:“杨家跟……薛家、确实是在议亲。” 士兵们本以为她不会回答了,而且这问题确实也冒昧,毕竟她再怎么样,也只是个未出阁的女子。 如今见她竟正色坦然地承认,众人大惊,但惊讶之余,却又轰然地议论起来。 原来那日,杨仪在城门口上斥责薛放,当时在场的许多人都看的清清楚楚。 那会儿自然没机会说什么,但有了闲暇,又见到她真人,自然想了起来。 可是大家却都不敢相信,这么柔柔弱弱的一个女太医,竟然能把那将倭寇首领一枪毙命、无所不能似的十七爷降服住?被当面怒斥,还笑脸相迎。 简直无法想象。 而这些日子,薛放在城门那一战后,于海州士兵们心目中,俨然已经封神。 因为这个,有的人不明所以,心里不免对杨仪有些许抵触之意。 直到有消息灵通的说起了,京城内扈远侯府跟太医杨家商议结亲的事情。 大家听了这消息,简直沸腾,纷纷打听详细。 这才知道,原来这位杨侍医,竟将是未来的十七爷的夫人。 此等八卦新闻,简直比吃药更叫人受用,议论起薛放的事,似乎把那些伤痛都暂时地抛在脑后了。 只不知究竟。 如今听了杨仪亲口承认,大家竟都兴高采烈,简直如同自己订了亲一样。 有人问道:“杨太医,什么时候成亲?” “杨太医,可别紧着欺负十七爷……对他好点儿!” 旁边一个道:“你懂什么,这叫打是亲骂是爱。你没见那日十七爷高兴着呢?你这小毛头多嘴多舌,留神十七爷不高兴!” 大家说说笑笑,身上的疼都为之减轻了几分,先前病房之中的阴翳愁苦,都在这一瞬给驱散了。 杨仪先前还略觉窘迫,见大家兴高采烈,她不由也笑了。 走出房中,里头还在叽叽呱呱说个不停。似乎已经开始说薛放跟她在京城内破案诊病的事。 那随行的县衙管事无奈地对杨仪道:“杨太医,何必纵着他们呢?这下子指不定又将说到什么了。” 杨仪道:“不要紧,叫他们说去吧,说些高兴的事,对他们的伤有好处。” 管事笑道:“杨太医真是妙手仁心,这般心胸,行事风度,实在令人敬服。” 才出门,就见灵枢站在门口:“仪姑娘,大人请您过去一趟。” 乘轿去见俞星臣,才进门,俞星臣抬眸看了看她。 见她面色如常,不似之前仓皇奔走之时那样,俞星臣便淡淡地问道:“小侯爷还有十九……梅湘生几个,伤情如何?” 杨仪垂眸,一一告知。 俞星臣点头:“既然无恙,那……你看这两日内启程,如何?” 杨仪先前早听说了风声,闻言面有难色。 俞星臣问:“怎么了?难道他们的伤还不适合动身?” “他们的伤,只要不碰触挪动,不紧着颠簸,乘车而行是使得的,我只是……”杨仪犹豫:“县衙内有几位伤势颇重的,还要再观望两天。” 这个确实超出了俞星臣预计,不过倒的确是她的风格。 杨仪见他沉默,便道:“如果俞大人着急回京,或者……可以先行一步,又或许分批行事。我还是想等那几位的伤势稳一稳再走。” “我并没有要催促的意思,只是问一问。”俞星臣轻描淡写地:“那就再多留两天,无妨。” 杨仪眉峰微皱。 俞星臣抬头:“还有事?” “啊……没了。”杨仪应了声,后退出门。 杨仪本来是想说,此刻分头行事,应该是有好处的,比如京城内必定等着他们覆命,而海州这边的大事好像都已经解决了。 没有必要再因为她一个人而耽搁,俞星臣要走就走,或许还可以带着老关,十九几个轻伤的,小梅跟薛放,当然是得跟着她。 可俞星臣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安排的利弊,既然他不愿意,那就随他主张便是。 她不必多说。 这日午后,响了两声雷,又开始落雨。 杨仪回到了院子里,厢房中小甘跟屠竹又在熬药,传出了当归补血汤的味道。 隐隐地,是小甘说:“真的吗?是什么样的软轿?” 屠竹道:“好像是本地特制的,不知是竹子还是藤条,顶上也有遮风挡雨的,又快又轻便。” 小甘笑道:“这真真是巧,早就该这么做,姑娘那身子骨,哪里禁得住来来回回地跑?是谁想出来的主意?” “好像是……俞巡检那里吩咐的。” 杨仪并没有惊动他们,自己撑着伞向内。 她还是最惦记十七郎,想直接去看他。 听到这么一句,整个人止步。 那管事明明说是老关吩咐的,跟俞星臣什么相干。 不过想了想……兴许是屠竹听错了,毕竟如今衙门内的事情都由俞星臣在料理,他们自然以为是他所为。 不必介意。 杨仪迈步上台阶,把伞抖了抖,放在屋门口。 那厢房里的两个还没听见呢,小甘道:“俞巡检倒是个细心的人。” 屠竹说道:“非但细心还有本事,我先前去见十九爷,听他说……俞巡检连倭寇的话都会……因此还救了他们四个人的命呢!” “啊?”小甘惊奇。 杨仪也没多听,转身进门。 屋内静悄悄地,杨仪先看向榻上,薛放并不在。 正惊愕,却见门边儿上,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竟不知等了多久。 “吓我一跳,好好地站在这里做什么?” 薛放哼道:“我都等了半天了,怎么才进来?” 他估摸着杨仪快回来了,心里却有个小疙瘩,倒要看看杨仪进门,是先去厢房呢,还是先来这里。 虽然说屠竹如今也在厢房里熬药,她去看一眼也是理所应当。 没想到,还是直接来了这边。可见黎渊那小子当真是故意说气话激自己的。 薛放心里喜欢,面上却还做出气鼓鼓的样子。 杨仪先去检查他的手臂,见没有挪动,便拉他到了床边上:“好好地生什么气?” 忽然看薛放因为吊着胳膊的缘故,衣襟都给扯歪了,露出半边锁骨,孤零零地戳着,倒好象看着比先前清瘦了些。 杨仪忙给他整了整:“身子觉着怎么样?” “不好。” 杨仪又惊了一跳:“不好?哪里不好?” 反手就去号脉。 薛放道:“你为什么要给黎渊蜜饯,那个小子拿这个来气我,我不高兴。” “蜜饯?”杨仪双眼微睁:“我哪里……” 忽地想起自己曾吩咐叫去买了些,大概是不知哪里误会了。 “你生气是为这个?说不好也是为这个?” “不成吗?” 杨仪叹气,手指从他的脉上挪开。 此刻外头的雨大了一点儿,院子里很快起了一片雨雾。 厢房的声音在这里,丝毫听不到。 杨仪若有所思:“方才我给那些受伤兵士们看诊,他们不知哪里听说的,竟知道咱们将要定亲的消息了。” 薛放的眼睛突然亮了:“是吗?他们都知道了?怎么说的?” 杨仪叹道:“还能怎么说的?他们……说我欺负了你。” “什么?”薛放惊怔:“你哪里欺负我了?这些人瞎说什么?” 杨仪摁住他:“因为那天我在东门呵斥过你……”她认真地打量薛放的眉眼:“你不知道,在他们心目中,你是何等的能耐……是海州的英雄。他们当然不乐意我当面给你难堪了。” “什么难堪?……这哪里来的屁话!”薛放当真不高兴起来:“我巴不得天天被你欺负,谁敢这么胡说!” 杨仪一笑摇头。 薛放却变了脸色:“难道他们说你什么了?岂有此理,我去给你讨回来!” 见他要站起来,杨仪忙安抚住:“别动,听我说完。” 杨仪望着他认了真的眼神,小心把他的右臂放下。 将伤处仔细端详过,确认无碍,摸摸他的手指,虽然不似之前东门处碰过的那么的冰冷,但只有些许温度。 她捏了捏他的手指,抬眸看他的反应。 从薛放的脸色,杨仪知道他感觉不到。 她的心一沉。 握住薛放的右手,杨仪轻轻地揉搓着他的手上各处穴道,从中冲穴,劳宫穴,到大陵穴。 薛放望着她温柔的动作,感觉心里那点气都给她揉散了。 杨仪道:“你什么都好,就是……但凡关于我的事,你就容易冲动,比如小黎,这一路多亏他帮忙,别说我没有格外对他好,就算真的格外对他好,也是应该的。你不该对他横眉竖眼。” “我……我没有,”薛放被揉的舒服,是心里的那种舒服,语气也软和下来,“是他先冲着我阴阳怪气的。我已经很忍让了,都没有动手。” 简直像是个孩子在告状。 “你还想动手?你动一个试试。”杨仪的眼神冷了几分。 薛放忙笑道:“我就说说罢了,有时候就是忍不住……输人不输阵嘛。” 杨仪又去揉他的少商穴,太渊穴:“你还敢说,一时少说两句能怎么样?再说,你哪里输人了?” “你没看他说你给他蜜饯时候那副贱样……” 迎着杨仪的眼神,他改口:“那副气人的样子行了吧?” “你啊,”杨仪摇摇头,翻过他的手背,揉过合谷穴,阳溪穴:“有没有知觉?” 薛放一顿:“是有点儿的。” 杨仪跟他目光相对,看出他言不由衷:“不要紧,慢慢来。筋脉受损,不是一朝一夕能好的。以后你得闲了,就像是我方才一样,把手上的穴道揉一揉,可以促进血脉运转,好的快。” 薛放望着她的手指在自己的手上揉来揉去,恼恨为何竟感觉不到,但也庆幸感觉不到,光是看着,就已经心荡神驰情难自禁了。 听杨仪一句句说着,不由自主俯身,凑近,在她的唇边轻轻地亲了下。 薛放道:“……有个法子,比这样更快。”:,,. 章节目录 第285章 三更三更君 屠竹跟小甘先前只顾说话,见外头雨大了些,便担心杨仪什么时候回来。 小甘从门口往外探头看了眼,突然发现一把伞放在薛放门口处。 又歪头向屋内瞅了眼,依稀听见杨仪低低说话的声音,才知道果真她是回来了。 于是便缩了回去,小声地告诉了屠竹。 屠竹立刻道:“那我正好把药送去,仪姑娘在,十七爷必定不敢说什么。” 小甘笑道:“你也学会狐假虎威了?罢了,先等会儿,姑娘才回来,叫她跟十七爷先说说话。” 两个人在门口低低言语,里头炕上,黎渊背对此处,觉着伤处似乎有点疼。 他已经吃了几颗糖渍梅子,把糖吮吃的一干二净,到最后,便剩下略略泛酸的核。 次日,是巫知县出殡的日子。 俞星臣替巫丹殷操办的,宁振不顾病体,披麻戴孝,竟是以孝子贤孙的礼节一路送行。 关于巫捣衣,俞星臣并未向外透露,只说是小姐也同巫知县一起殒身了。 毕竟真相极其悚然可怖,可到时候众口相传,未免疏漏不全,倘若传来传去,什么巫小姐串通倭寇之类的话,也未必是没有的,连巫丹殷的名声都会被影响。 俞星臣正是为了免除这些不必要,所以才对外封口。反正那个假的巫捣衣也已经殒身密道之中。 这日,海州百姓自发为巫知县送别,白幡遮天,纸钱遍地,恸哭之声绵延数里。 时日黄昏,杨仪从外回来,探看黎渊。 黎渊这两日听她吩咐,仔细休养,伤总算有好转的迹象。 杨仪正欣慰,黎渊道:“我有件事,想跟你说。” “何事?” “我要走了。” 杨仪正在整理先前闲暇时候写的方子,闻言手一抖,飘了一张在地上。 小甘忙捡起来,也惊愕地问:“黎大哥,你在说什么?走到哪里去?” 杨仪定神:“……为什么这么突然?” 黎渊道:“我曾经说过,你身边儿若没危险了,就是我该走的时候。” “可……”杨仪总觉着哪里不对:“不会是、十七得罪了你吧?你别放在心上,他总是这样,口硬心软的。你要是生气,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 黎渊哼道:“我难道真的是跟他一样的小气鬼么?” 杨仪无奈。 有这么一句话,不是“小气鬼”又是什么。 小甘见他们说着,知道不便打扰,便拿了单方走到旁边去,默默地背诵,只是总心不在焉。 黎渊道:“总之,我要走当真跟他无关,而且……” 杨仪满目忧虑。 黎渊放低了声音:“我要还在这里,怕会替你惹来麻烦。” 这一句却让杨仪意外:“什么麻烦?我、怎么不懂?” 黎渊的双眸闪烁,片刻后道:“总之你听我的话。我本来……本来打算直接离开,后来想想还是得跟你交代一声。” 跟他相处久了,突然道别,杨仪的心里有点凉凉地不受用:“亏得你跟我说一声,不然……无缘无故的失踪,你还叫人能不能心安了。” 她说了这句又道:“你既然有这么多理由,我自然不便拦阻,但是你的伤才有了起色,至少等好转了再走不迟。” 杨仪很担心他这么一走,不知又会遇到什么事,若弄的伤势再度恶化,那就甚是棘手。 黎渊道:“你放心,这次我不会有事。毕竟不会让你心血白费。而且……”他的目光闪烁,终于道:“我也还想留着命跟你见面。” 杨仪百感交集:“小黎……” 黎渊明亮的眼睛里仿佛透出了几分笑意:“我可不习惯跟人道别,谁知一而再地同你破戒。”他摇了摇头,又瞥向门口:“……你还是去看着那个吧。” 杨仪本来难过,被他提醒,不由转头。 恰在这时,只听屠竹在外道:“十七爷!唉……你……”欲言又止的调子。 杨仪猜到薛放必定方才在外头偷听着,由他去吧。 她迟疑:“我能不能问,你是要回京内,还是回南边?” “我也不知道。” “那……以后能不能见,也是未知了?” “你想见我?” 杨仪本要回答,可对上他的眼神,忽地察觉到一点别的意思,那答案便说不出口。 黎渊垂了眼皮。 杨仪低头:“我只盼你……无病无灾,安稳康泰,不管在哪里吧。” “你……”黎渊轻笑:“都说你妙手仁心,怎么我觉着,你是这么狠心无情呢。一句转圜的话都不肯给人?” “小黎你知道……”杨仪抬眸。 底下的话她没说,但黎渊怎会不知道。 如屠竹所言,她心里眼里都是薛放一个,已经容不下别人。 一宿过后,次日,黎渊便不见了踪影。 虽然他说要保重,但杨仪看着那绵延不绝的阴雨,总是忍不住替他的伤势担心。 这两天中,其他的伤者逐渐稳定,只有一位因伤重而离世的士兵,就是利器伤了脏器那位。 杨仪曾犹豫过要不要用麻沸散,然后开腹……只是这行为太惊世骇俗,把握又不大,她正犹豫中,那士兵已然病发不治。 跟杨仪一起的大夫道:“这种情况本就已经是不治之症了,虽然外头看着不知如何,但想必他腹中已经溃烂……超出了我等之能。” 杨仪看着士兵将那具尸首抬了出门,问道:“这是要送到哪里去?” 大夫道:“这些士兵们,有的是本地之人,家里有人的便领回去,有的是外地的……隔着太远,只能就地埋葬,还有些……对了,杨太医问这个做什么?” 杨仪拧眉:“我有一件事,先行告退。” 出门刚要上软轿,一眼看见前方有几道影子经过。 “俞巡检!” 俞星臣手中拿着一份京城才送来的急报,因为方才又正撞上了士兵的尸首被抬出,所以正转身避开。 听见杨仪叫他,俞星臣有点意外,回头等候。 杨仪近前:“我有一件事想请教。” “说。” 杨仪发现他的脸色不佳,犹豫了会儿:“您有公务?那我不便打扰。” 俞星臣淡淡道:“小事。你说就是了。” 杨仪道:“方才有一具士兵的尸首被抬出来,他是被利器伤了内脏,无法治疗才身亡的,我想……”这话有点难以启齿,尤其是对一个力拼战死的士兵来说:“我想……知道他是否有家人在,或者可以……” 俞星臣目光幽沉:“你是不是想……查看他的死因?” 杨仪很松了口气,头一次感激俞星臣如此“善解人意”:“是……我、只是想看看他具体如何,先前我从未料理过这种伤症,并无经验,倘若这次能够……” 没有等她说完,俞星臣回头叫了县衙管事,交代了几句话,那管事匆匆去了。 俞星臣才道:“待会儿有消息,他会来告诉你。” 杨仪脸上的笑一闪而过,待要道谢,俞星臣已经迈步走开了。 她只能把那声多谢压下。 不料俞星臣走了两步,回头道:“先前你说要呆两天,今日该差不多了吧?若无疑虑,明日启程可否?” 杨仪微怔,心中极快寻思:“可。” 俞星臣“嗯”了声,面无表情地去了。 杨仪目送他离开,以她对俞某人的了解,一定是有什么事让他不快。 不过,那就不是她该管的范畴了。 两刻钟,县衙的管事来到,说是已经将那士兵的尸首送到了验房。 杨仪没想到他办事这样利落:“他的家人知道吗?肯吗?” 管事道:“杨侍医放心,他不是本地的。只多发送些抚恤银子回去他家里就是了。” 杨仪听了这句,倒是有点心酸,忙道:“回头我也叫人送一份……聊表心意吧。” 管事却极诚恳地说道:“杨侍医不必如此。俞巡检的意思我是知道的,杨侍医是想查探他的死因,若是能够弄明白,兴许下回就能救人了。想必他在天之灵也是愿意的。” 杨仪没想到他竟能说出这些话,不禁动容:“多谢!” 验房之中,杨仪看到了那个小兵。 正是前日她去探诊,那个叫她不要欺负薛放、对他好点儿的。 杨仪望着他兀自带几分痛色的脸,先拱手,深深鞠躬向他行了个礼。 解开他的衣衫,看到腹部一道近三指宽的刀伤。 杨仪蒙了脸,取了一把刀刃,从刀伤入了进内,缓缓地将他的伤口划开。 一股腥臭的气息从创口透了出来。 杨仪慢慢地将伤口扩大了些,映入眼帘的,是盘曲的肠,以及上面触目惊心地一点刀伤切痕!这就是导致他死亡的元凶。 此刻那伤痕已经有些溃烂,周围腹腔之中漾满了鲜血,以及许多污浊之物,把肠都要淹没了。 望着眼前惨状,回想前日小兵尚且能开玩笑的模样,杨仪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那时候,他必定是无比痛苦的,可竟然还能强作欢颜。 不……也许那一刻,因为听她亲口承认薛杨两家议亲的事,他确实短暂地忘记了这份难熬的痛。 可对杨仪来说,要早知道他是这个结局,就该毫不犹豫给他剖腹……哪怕试一试。 请门外的小兵提了干净的水跟细麻布进来,杨仪仔细地清理士兵脏腑之中的污血跟秽物,一直用了两桶水,才总算妥当。 她重新观察创口,心中默默判断如果能够剖腹,该怎么行之有效地调治。 在《素问》中所记:小肠者,乃受盛之官,化物出焉。 意思便是承接着胃而出之物,然后缓缓消化,再行下撤。 从伤处的情形来看,是因为小肠受损,里间的秽物溢出,在腹内作祟,更加引发诸多症状。 杨仪耐心地将受损的肠壁修理干净,小心地用桑白皮线缝合了起来。 然后才又一段段重新放回了腹中,最后将尸首的创口重新缝合,替他穿上了衣裳,打理整齐。 从头到尾做完了这些,已经近两个时辰。 门口的士兵一直向内观望,又不敢打扰。 直到这时,才小声地问:“杨太医,好了吗?” 杨仪吁了口气:“可以了。劳烦再取水来。”她站的有点虚脱。 小兵早就备好了,忙提了进来。 杨仪洗手。 小兵壮着胆子去看桌上的尸首,却见衣衫整齐,没有先前看着那肠穿流血的骇人模样。 他很是敬佩地问道:“杨太医,你给齐大哥把伤口料理过了吗?” 杨仪“嗯”了声。 “奇怪,”小兵喃喃地又道:“怎么看着他不像是刚才那么愁眉苦脸了呢。” 杨仪转头看过去,却也意外地发现那士兵的眉眼,确实仿佛舒展开了。 小兵眼巴巴地又看向杨仪,迟疑地试探问:“杨太医,是不是……齐大哥在天之灵知道你为他处理了伤口,所以才……显灵了呢。” 杨仪摇摇头,没有回答这句话。 她心里想的是,假如自己能够在他活着的时候救他性命,该多好。 不过她也明白,就算真的行剖腹之术,自己也没有十足把握能够把人救回。 只是多一份经验,倘若下回…… 正要出验房,就见门口处有人探头出来,竟正是陈献。 原来陈献早就来了,此刻笑道:“你方才那么专注的,我走到你身后你都没发现。”十九郎感慨:“我怕吓到你,只得又先出来了。” 杨仪诧异:“我竟半点也没察觉。” 陈献道:“你那时候都在那肠子上了,还能在意别的呢。不过……” “怎样?” 十九郎思忖道:“方才那小兵倒也没说错,我也觉着那尸首的脸色比先前好多了。要不是你把他肚子打开,我还以为他要活了呢,也许……真的是有在天之灵的说法?” “我哪管得了那些,若能治好活人岂不更……”杨仪苦笑,不想再提这个:“你身上如何?” “这两天紧着灌药,又没跟人动手,好的多了。” “可是……巫知县出事那天,你到底没忍住。唉。叫我说什么好。” 陈献一笑:“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谁叫赶上了。” 那天宁振本来神志不清,只是被灵枢击倒,才清醒过来。 陈献赶来,听到屋内巫捣衣要挟俞星臣,于是将计就计。 他故意让宁振假装依旧中招的样子,“挟持”自己,果真险中取胜。 陈献道:“还好大家都有惊无险,只可惜了巫知县。” 杨仪忽地想起屠竹跟小甘说的话,问道:“当时是怎么了,火药又是怎样?” 陈献说:“起初我们也蒙在鼓里,好好地怎么就冒出火药来了呢,俞大人又如何知道?后来脱了险,俞巡检才解释,原来那个蒙面的男贼出来后,跟巫捣衣……咳,就是那个假小姐用倭语说过,要点燃密道的火药,谁知咱们俞巡检偏是个奇才,他连倭语都通,自然窥破了天机……这才死里逃生。” “倭国语……是啊,”杨仪随口道:“还有什么波斯语,古越语,蛮语……” “什么?”陈献听的奇怪。 杨仪微凛:“啊,没什么,我胡乱说的。对了,你要去哪儿?” “我本来想去看看十七哥,他的手到底如何了?” 杨仪沉默。 十九郎看着她泛白的脸色:“还不成吗?不是……已经接好了?” 当然已经接好了。 虽然看似血脉已经通了,但不知为何竟仍是不能动。 杨仪不禁怀疑,如果是哪里出了差错,那就得再度割开皮肉,找到原因…… 她一想到那个可能,浑身都麻了。 杨仪不是因为要面对什么,而是,若那么做的话……薛放又得经受一场折磨,再度面对那个未知的局面。 她没法去想这个可能。 陈献拉住她:“杨仪。” 杨仪止步。 十九郎竟是前所未有的肃然:“十七哥可千万不能有什么残疾。你知道的。” “我知道。” 她竟不能面对陈献盯着自己的眼神,低低说了这三个字便转身:“我先回去了。” “杨仪!”身后陈献叫道:“若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办到,那一定是你。” 杨仪猛地顿住,她想回头,又仍是把心一横。 院中,薛放却在厢房。 屠竹正在熬药,小甘在背方子,薛放则仿佛鸠占鹊巢般、得意地躺在炕上:“那臭小子终于走了,他要还不走,我就要忍不住动手了。” “十七爷,你别说这话,万一给仪姑娘听见了呢。”屠竹劝道。 “她这时候哪会回来?你没听说么?又去剖尸体了……唉!我倒是盼着她回来。” “阿弥陀佛,”小甘道:“若回来了,听见十七爷说跟黎大哥动手,必定要生气。” 薛放道:“你怎么叫他黎大哥?显得很亲密似的。别再让我听见啊,就叫他姓黎的已经很客气……哼,最好他别再出现在我面前,那才清净。” 厢房内药炉子咕噜咕噜地响,小甘则时不时地念两个方子,薛放又得意忘形,竟没有留意外头的脚步声。 屠竹却猛地看见了杨仪站在门口,不由咳嗽了声:“十七爷……” 薛放只以为他又要劝说自己:“你咳嗽什么?我告诉你们两个,你们可是我这边儿的,别干吃力扒外的事,黎渊是一个……要还有别的什么不开眼的小子,包括十九,还有……” 屠竹提心吊胆,忍无可忍:“仪姑娘,你回来了!” 薛放猛地坐起身来,又“嘶”了声,赶紧压住自己的右臂。 杨仪走到跟前:“疼?” 薛放有点惊慌地抬头:“不疼。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仪看着他鬓边细密的汗:“你信口开河的时候。” 薛放笑道:“我跟他们玩笑呢。” 杨仪握住他的右手,把袖子拉高了些,先看伤处。 见并未绽裂,才又放下。 薛放因为连日都没感觉右臂有任何起色,几乎有点害怕她问自己了。 每次的回答,总让他觉着有种愧对、“难以交差”之感。 眼睛骨碌碌地望着杨仪:“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杨仪一声不响,只是坐在身旁,揉他手上的穴道,这两日她但凡得闲,就不厌其烦地给他揉捏。 薛放方才还口没遮拦,这会儿望着她,不知怎么心跳加速:“杨仪……” 杨仪的眼圈微红:“嗯?” “不要紧,”薛放犹豫着,把自己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就算真的不能恢复,也一样能抱你,一样能打架,不会输给谁。” 屠竹早在看杨仪进来,就凑到小甘旁边去了,此刻跟小甘两个都呆了,齐齐忧心地看过去。 杨仪对上薛放的双眼,摇头:“不行。” “什么不行?” “我要……”杨仪深深吸气,语气柔和而坚决:“我要十七双手抱我,我喜欢那样……少一点儿都不行。” 她的声音很轻,说的也是最简单不过的话。 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疏忽间钻到了薛放的心里,撞击跳跃,迸发出奇怪的火花。 那股火花在身体之中横窜肆意,而那被杨仪摁着揉着的右手,突然不受控地弹了一弹!:,,. 章节目录 第286章 无数加更君 杨仪正握着他的手,那股陡然弹动的力道狠狠地撞了她一下。 她惊愕低头,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薛放却也正瞪着自己的手:“我、我刚才是不是?” 杨仪的心也跟着一颤:“十七……你刚才动了?!” 先前跟陈献说话之时,她毫无底气,回来的路上也思忖此事,心情沉郁。 尤其听薛放说什么、单手也能抱她,那种难过简直不能形容。 可方才他手上的弹动,就好像在黑夜里突然亮了一点光,稍纵即逝,让人简直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杨仪手足无措, 屠竹跟小甘齐齐跑了上来。 他们刚才在旁边听两人说话,听薛放说那句的时候,两人心里也各自沉重。 似薛放这样的少年,这般年纪,若是残疾……简直就像是生平所遇最可怖残忍的玩笑。 屠竹急切地:“十七爷的手动了吗?” 小甘也着急催促:“再动一下,十七爷,一定没事!” 薛放被三个人瞪着,心怦怦跳,试着要把手抬起来。 但是那只手就好像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媳妇,被人狠狠盯着,竟然害羞似的,一动不能动。 薛放咬牙切齿,额头的汗珠又冒了出来,紧接着半边身子都开始颤抖。 杨仪见势不妙,赶忙制止:“行了!可以了!” 他这般只顾用力,只怕手没法儿动,先把伤口又弄的不妥。 薛放望着那只不争气的手,有点惊讶又略失望:“刚才明明……怎么又不行了呢?真是活见鬼。” 杨仪掏出手帕,给他擦额头的汗:“看你躁的,其实你现在这样,已经是比常人要快的多呢,太快了反而未必是好事,只是我太心急了。” 莞尔一笑,杨仪转头对屠竹道:“你们两个也别着急,总会好的。” 屠竹虽然怅然,却不敢露出来:“是是,当然了……” 小甘也忙道:“药都要好了,趁着姑娘在这里,赶紧倒出来给十七爷喝了吧。” 杨仪陪着薛放喝了药,又捡了一个蜜枣,放在他嘴里。 “甜。”薛放咬着枣子冲她讨好地一笑,心里还有点忐忑。 时不时地打量自己的右手,觉着这手臂像是一个不听话的逆子,关键时候给他丢脸,让他恨恨的想打一顿。 吃了药,天下已经暗了下来,屠竹取了些饭菜,回来道:“灵枢说,明儿就要启程了,叫今天收拾收拾呢。” 杨仪早就知道,吩咐:“吃了饭,再去取些纸来。我晚上要写点东西。” 入了夜,小雨悄然而至,沙沙沙,麻酥酥的响动。 被整肃清理过的县衙,透出几分清淡无扰的寂寥。 俞星臣先去探望过宁振,意外地发现陈献也在。 宁振被近距离震伤心脉,极难调养,据杨仪判断,至少要休养一年左右,才可以再行练功之类。 陈献比他要好些,两个人吃的药都大同小异。 俞星臣过廊下的时候,陈献正问宁振有关于“摄魂之术”的话。 这让俞星臣有些意外。 宁振道:“十九弟对这个感兴趣?” “我只是想多了解些,万一下回我遇到了,也能及早防备。你要是不愿意说就算了。” 这毕竟是宁振的隐痛,他几乎栽在一个倭女的手中。 不料宁振道:“我非不愿意说,却巴不得把我所知都告诉十九弟,若不是你之前那番振聋发聩的喝问,又舍命相救,我就算身死东门,也难面对外公、巫知县……” 陈献拍了拍他的手:“谁没有年少轻狂的时候呢?难的是跌倒后能够爬起来,再往前去。” 宁振豪气滋生:“多谢十九弟!” “共勉罢了。” 宁振寻思片刻:“其实细想,她好像也没格外地对我做什么,只是每次听她弹琵琶,总会让我有种身不由己之感,有时候觉着是跟外公一起上阵杀敌,有时候是慷慨激昂扫除奸佞……”他皱眉:“还有一回,我生出许多幻象,好像海州城被贼寇荼毒侵害,让我心生恐惧。” 而巫捣衣同他相处之时,便多是说些崇拜激励他的话。 一来,让宁振对她更不疑心;二来,在这些话的潜移默化之下,宁振觉着自己合该是海州独一无二的守护之人,他生出一种至高之大的理想,那就是海州在他手里,一定要干净、安稳,比如那些人贩子,诈骗的恶人,都该扫除。 那会儿他不知道自己已经中招,而这些想法已经是巫捣衣强加给他的了。 “你是怎么想到那人贩子的?毕竟监牢里那么多贼囚。”陈献问。 宁振扶额:“对了,是捣衣……是她起初说起来的,还有那个诈骗之人。” 当时巫捣衣如闲谈般提起了这两个人,只说最恨这种丧尽天良的罪囚。 宁振就入了心,成魔似的非要除去两人。 陈献想了想,叹道:“这倭女也非凡人,她这手法不露痕迹,悄悄默默地就改变了一个人的心性,偏偏受害者还一无所觉,幸亏你中荼毒不深,不然只怕天长日久,就真成了被人左右的傀儡了,也无人能够再叫醒你了。” 宁振后怕道:“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幸亏俞巡检、小侯爷跟十九弟你们来了,不然我就成了海州的千古罪人。” 俞星臣走到门口,微笑:“我打扰两位了?” 陈献起身相迎,宁振人在榻上,见状便要下地。 俞星臣上前制止,略坐寒暄数句,说起明日启程之事。 他又格外嘉许了宁振几句,无非是叫他勤谨自省,固守海州之类。 宁振一一应诺。 出了宁振房中,俞星臣问陈献:“十九你的情形如何?” 陈献道:“好的多了,多谢俞巡检挂怀。” 两人从廊下缓步行过,灵枢隔着五六步跟随。 俞星臣道:“陈府之中只有一位夫人,明日启程,十九怕是也想尽快返回吧?” 陈献心知他不是那种喜欢跟人闲话家常的,怎么突然提起自己的家事? 十九心中猜疑,口中道:“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过我经常在外,家母也深懂此情,已经习惯。” 俞星臣颔首:“今日得了京内一封急报。” “急报?” 俞星臣道:“皇上最近龙体欠安……听说海州的事,十分震怒,召见了冯旅帅,命他传令于我,海州,沁州,汐州三地的官吏,但凡涉案、或者有渎职者,一概从重处罚。” 陈献知道他说这些话必有用意:“那……俞巡检肩头的担子不是更重了?明日就启程,不是太仓促了吗?” 俞星臣淡笑:“这两天,我已经把三地的官吏考核通看了一遍,心里已经有数。” 陈献震惊:“这……不愧是俞巡检!真神人也。” “这倒算不上,而且,这一番拉下马的人多,能扶上马的人却少之又少,这才是问题关键。” 陈献品出几分滋味:“哦……” 俞星臣转头。 目光相对,陈献笑问:“您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俞星臣道:“冯旅帅的意思是,此处的官吏指派,交给我全权负责,只在最后递送名单给吏部过目就是,我想……” 陈献润了润唇:“俞巡检总不会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吧。” “哈哈,”俞星臣仰头笑了两声:“到底是十九,一如既往的聪慧知人心。” 陈献早在他说什么自己家里的母亲的时候就已经警惕了,如今见果然露出真意,不由苦笑:“天下人才辈出,何必盯着我?” “人才虽多,合用者寡。” “俞巡检真的要把我留在此地?” “不是此地,”俞星臣道:“是沁州。” 陈献屏息。 “沁州是连接海州,汐州的中枢。先前沁州林旅帅被灭了满门,贾知县又是个不顶用的……自然要尽快处置。我正愁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在这里挡着。” 陈献呵呵:“我自问也没那么得力……” “那是你自谦。”俞星臣瞥了这少年一眼。 从在沁州惊魂那夜,他就深知这少年能屈能伸,有勇有谋,才干不容小觑。 俞星臣早就中意良久,而在海州这里里里外外,一番考验,陈十九郎也确实是当得起的。 陈献没言语。 俞星臣道:“你还记得那个王保长吧?” 陈献讶异:“当然,又怎么?” “倭贼之所以把他看的那么重要的原因,我已经查明。” “是何缘故?” 俞星臣冷道:“他有一个族亲,是汐州城门守。” 陈献心头一震:“原来……是想借他之力,再把魔爪伸向汐州!” 俞星臣道:“倭贼的心思何其歹毒,原先海州已经被他们视作囊中之物,沁州更是尽在掌握,若汐州再落入他们手中,东南一带半壁江山岂不是他们的了?你想想看。” 陈献低下头。 “所以,重中之重,是在沁州这个两地的桥梁中枢,安排一个能干得力而信得过的人。” 陈献苦笑:“这么说,俞巡检做了决定了?我岂不是不能推辞。” “推辞还是能推得,只是我想十九也是深明大义的人……” 陈献无奈地看他:“俞巡检,你们读书人的肠子都是这么九曲十八弯,把人贬官似的外派,还用这般大义凛然的借口压着你。” 俞星臣呵呵笑了两声:“我纵然有几分打算,可也瞒不过十九你啊,你虽不是读书人,心思却比读书人更强,只有你这样有勇有谋、进可攻退可守的人在这里,我才放心。” 陈献抓了抓头:“您这口灿莲花的,自然是不叫人反驳了。我才调回京畿巡检司几天,就被你抓了壮丁了?” “放心,”俞星臣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我会尽快再找合适的人接替你,只是如今危难之时,你是临危受命,你把沁州的事情撕撸的干净明白,我就算再找个不如你的人去接替,也容易些。” “那我顶这个差事,得顶多长时间?” “快的话,两三个月,慢的话……最迟一年吧。” “那我、只能从命了?” 俞星臣却又看着陈献,意味深长地说道:“十九,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你在这里,未必是一件坏事。” “是是是。”陈献叹气:“我都听您的。谁叫官大一级压死人呢。” 俞星臣听着“官大一级压死人”这句,仰头笑了两声。 夜雨自天空洒落,比前些夜晚的诡谲凄冷不同,多了几分闲适自在。 南院卧房。 薛放盘膝在榻上运功调息。 杨仪坐在窗下桌前,一边思忖,一边慢慢地写东西。 这几天她里外奔走,对于留在县衙的几个重伤者的情形心中烂熟,虽说他们的伤势已经安稳,但如今要走了,她还有点不放心。 就把如何看护、用药,等等心得想法儿写出来,又多写了几个应急的单方。 写完了之后,已经差不多一个时辰,外头夜色如墨。 杨仪揉了揉有些发麻的腰,慢慢起身。 回头看薛放,他仍盘膝坐着,这个时候,他却是极有定力的。 杨仪一笑,拿着方子出门,要交给屠竹,让他明日早些送过去。 不料才走到厢房外,便听到里头小甘跟屠竹又在嘀嘀咕咕。 屠竹叹气:“你说十七爷的手到底是怎么样?看着倒也没有大碍,为什么总不能动呢。” 杨仪脚步一顿,往前靠近站在檐下,避开夜雨。 只听小甘道:“我看,十七爷的手臂是没有事的,应该是不知什么样的原因。” 屠竹忙道:“姐姐跟着仪姑娘学医术,看法也都高明了,那既然不是手臂如何,又是什么原因?” 小甘被他夸奖,抿嘴一笑,道:“究竟什么原因我可想不到,不过……” 她摸了摸下颌,突发奇想:“十七爷的手能动的时候……正好儿、是姑娘跟他说话的时候,难不成,是因为姑娘那话的缘故?” 屠竹觉着不可思议:“难道三言两语,就能让本来不能动的手都动了?” “本来不能动的嘛……”小甘眼珠转动,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嗤地笑了出来。 屠竹疑惑:“姐姐笑什么?” 小甘捂着嘴:“我原先也觉着不可能,但是现在想想……哈哈,还真的是可能的呢。” 屠竹呆呆地望着她,甚是无辜单纯的神色。 小甘最喜欢他这样温温吞吞又简单认真的样子,自顾自咳嗽了两声,不敢多说,免得教坏他。 谁知屠竹见小甘笑的明灿,便靠近了些:“到底怎么可能呢?” 小甘道:“总之……我可不告诉你。” 屠竹拉住她的手:“好姐姐,你教给我吧,我也能明白些。” 小甘低低道:“不许再问了,再问……我要生气了。” 虽是这么说,声音却甜丝丝的。 两个人咬耳朵似的说着,冷不防杨仪站在门口,听了个正着。 杨仪本要等他们告一段落,再进去。 待听了这些话,又觉着是这个情形,却不便打扰。 于是又放轻了脚步返回。 她因为担心雨把写得字打湿了,便只顾俯身挡着,冷不防自己的头发跟脊背都落了冰冷的雨点,上了台阶,奋力抖了抖。 迈步进门,心里兀自寻思着小甘的话,只觉着眼前隔着一层纱,似懂非懂。 她只顾出神,连薛放已经躺倒了都没发现。 自顾自走到桌边,把那卷字纸放下:“不能动……可能?” 殊不知薛放其实听见她出门,生怕她离了自己,可听到脚步声在厢房门口停了,才放心。 又见她进门,他就故意躺倒,想引她过来查看。 谁知等了半晌不见人靠前,他疑惑地睁开眼睛,却见杨仪又坐回了那张桌前。 先前薛放本来都调息好了,只是因为见她奋笔疾书,不容打扰的样子,他才勉强按捺,索性多运了两遍,如今见她又坐下,实在忍不住,便咳嗽了声。 杨仪起初竟没听见,薛放连连咳了两声,杨仪才蓦地醒悟。 回头见他倒下,杨仪起身:“怎么了?” 薛放爬起来,望着她鬓边还带着雨点,哼:“你在想什么?我就在这里,你还想什么想的这么入迷?” 杨仪心里自然在想他的事,见他不乐,反而一笑:“你困乏了自管睡就是了。待会儿我自己去西厢房。” 薛放忙抓住她的手腕:“不许走。” 杨仪默默地看着他的手,心里又想起了小甘跟屠竹的话。 “十七……” “嗯?” “你……”杨仪的目光在他的脸上逡巡,迟疑:“你、抱抱我。” 薛放惊麻:“啊?” 杨仪靠他近了些:“你不想?” “我我……我当然想……”薛放嘟囔了几声,不由分说地探臂把她搂入怀中,仿佛是喜悦来的太过突然:“可、你怎么……” 杨仪感觉他的手臂勒在身上,提醒:“不是这样,是双臂。” 薛放一震:“我……” 杨仪靠在他肩头:“白天在厢房里,你怎么就能动了?是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两句话?” “话?”薛放的眼睛一阵乱眨:“我、我不知道啊。” 杨仪道:“你听我说那两句话的时候,是觉着怎样、怎样的?” “怎样?”薛放口干舌燥,回想:“我……那会儿心里很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窜动,只想要抱着……还没来得及反应就……” 杨仪仰头望着他,越发靠近了几分:“那你想不想现在抱我……” 她从来不曾这样,带点刻意诱惑地对人。 但平时就算不如此,就已经够薛放受的。 如今眼波荡漾,比平时的清冷之外,竟更多了几分媚意动人。 “你……”薛放脑中一片混乱,只听见心如擂鼓的声音,他身不由己,望着那张清凌凌初雪般的脸,薄樱色的唇在眼前摇曳,她稍微一抿,那点弧度勾的他的心都跟着荡漾,他简直神不守舍:“我当然想……” “那还等什么?”杨仪眼波闪烁,樱唇距离他的下颌只差一寸,吐气如兰,那点润泽就像是春雨降落,诱他欲狂。 薛放没有再等,他立刻低头衔住了。 手臂勒紧,把她往身上揽了揽。 他身上的气息就如同盛夏炽热,即刻将杨仪包围。 杨仪双眼微微一闭,感觉身上踏实的力道。 但,薛放还是单臂抱着她,他的右手没有动! 正隐约有些失望,觉着自己是不是想错了……却另有一物,不请自来地动了。 两人贴在一起,自然感觉鲜明。 杨仪起初没反应过来,疑惑地往那边摸索。 异样的触感,碰到的瞬间,听见薛放口中顿时溢出的闷哼。 她醒悟了那是什么。 此刻,在厢房外间,听小甘跟屠竹说的那些话……猛然通透。 杨仪脸上身上齐齐发热。 想要推开薛放,可被撩拨起火的少年,如何能够罢休? 杨仪挣扎不得。 耳畔只听他慌乱断续地说:“别动,姐姐别动……让我……” 杨仪浑浑噩噩,无奈中想:小甘那个混账丫头,平时看着一脸天真烂漫,亏得她竟是这么多花花肠子。 真是误人不浅。 杨仪正感叹后悔,薛放正欲罢不能,两人竟都没发现,他那只本垂在她腰畔的右手,正自乱抖起来。:,,. 章节目录 第287章 二更二更君 才离开海州,路上,陈献就把俞星臣的安排告诉了薛放。 薛放也很意外:“叫你留下?为什么选你?你才回京多久?” 陈献盘膝道:“我也这么问过,可俞巡检头头是道,说的非我不可似的,我就答应了。” “不行,”薛放摇头:“先前虽然外放,可只在城郊……有什么急事说回京就回京了,突然跑到这么远,你娘怎么能放心?你不便开口的话,我跟他说说,叫他换人。” 陈献劝道:“十七哥别去,我都答应了,再说,俞巡检说的那些话也有道理,而且他会尽快找人替换我……快的话两三个月也就回去了。” 薛放盯着他:“你怎么这么听他的话,是他威胁你了,还是灌你**汤了。” 十九笑道:“什么……我也是从大局着想。在这里,确实也能做点事儿。” 薛放思忖片刻:“我觉着还是不妥,就算你要留下,身边好歹得多几个心腹之人,你先前才回京,身边都没有人,这会儿孤零零地在这里,如何使得?” 陈献道:“俞巡检说会留几个可靠的人。” “哼,不是自己带出来的,我可信不过,先前你跟俞星臣商议假死……那些人又是怎么待你的?倘若是自己心腹,当然不至于如此。” 薛放心中盘算,可惜他带的人,老关固然稳重可靠,但他家在京内,先前曾经也表过态他不想冒险,更不能让他抛家舍业的。 小梅虽也妥当,但偏受了重伤,也不行。 只有屠竹…… 一瞬间他竟然又想到了戚峰跟隋子云,还有郦阳县的安参军安道宜,以及庞源庞队正,就算戚峰跟隋子云如今已在羁縻州安住,假如安道宜跟庞源在,也不至于这么捉襟见肘。 思来想去,薛放道:“你要留下,我先把屠竹放在这里吧……他的武功虽一般,人还机灵,最主要的是可靠。” 陈献想了想,笑道:“那还是不必了。” “怎么,你看不上屠竹?嫌他不能打?”薛放瞪眼。 “哪里是这个,”陈献倾身:“你这个侍卫,跟仪姐姐身边那个小丫头,算是郎有情妾有意的,人家正热火一团,你偏偏要把人家分开,这不是太不近人情了么?假如这会子把你跟仪姐姐分开,你又怎样?” 薛放本认真听着,他倒是忽略了这点。 听到最后,便轻轻捶了陈献一下:“去你的!” 陈献道:“不过,我倒也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之前我在鸡鸣县,干的还可以,身边也有两个机灵能干的,当时我还舍不得,只不过因为调进京内,我的权限又不大,带不了他们,如今……” 薛放没等他说完便笑道:“你想从鸡鸣县调人,这可是个好机会,这会儿你跟俞巡检开口,他指定不会拒绝。就是……你撇家舍业在这里,你觉着……你那些人也愿意?” 陈献道:“我知道呢,自然是选着愿意跟着的来,我的人我清楚,绝不会为难他们。” 薛放稍微放心:“这倒也好,不过……我还得再想想。” “你还是别只顾想这些了,横竖我自己心里有数,”陈献又看着他的右臂:“这、可有好转些?” 薛放眨了眨眼:“没、没怎么样。” 陈献从小跟他玩过,又是个聪慧之极的,打量着他的脸色,试探问:“真的?” “我骗你干什么?”薛放嘀咕。 陈献想了会儿:“昨日看到仪姐姐,见她愁眉不展的,我只当大事不好呢……不过……” “不过怎么?” “看十七哥你这个样子,我倒是不该多操心了。” 薛放眼珠转动,笑道:“臭小子,操/你自己的心吧,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你再能干,在人家的地盘上也得步步留意。” 商议了一会儿,眼见到了沁州。 陈献下车,俞星臣安排人员调任布置等等,不在话下。 这会儿杨仪去看过了梅湘生,又过来看薛放,薛放道:“姐姐上来,我正有事跟你商议。” 杨仪忙上了车,就问何事。 薛放便把俞星臣想把陈献留下一节告诉了:“你说这俞巡检他眼里是不是没有闲人?” 杨仪听了心头一动,只“嗯”了声:“怪道方才看着俞大人拉着十九进内去了。原来是这样……已经议定了?” “但凡十九有半点不愿意,我自然不答应,不过他倒是肯的。” 杨仪喃喃道:“若这样……倒也罢了,焉知不是好事。” “什么好事,背井离乡的,十九又不是我……他可还有个母亲家里盼着呢。”薛放的声音放低了些:“儿行千里母担忧。” 杨仪听见他的声音有点低沉,知道他必定触动心事,忙转开话题:“那说了什么时候回去了?” 薛放告诉了她,又打起精神来:“我只担心他身旁没有可用的心腹人,虽然他想从鸡鸣县调几个过来,但这几天也不能空着,我想来想去,不如把屠竹留下?” 杨仪本不明白为何他好似跟自己商议,转念一想:“你是怕……留下竹子,小甘会……” 薛放笑道:“你说,把小甘也留下,怎么样?” 杨仪垂眸一笑:“你竟然也能替他们着想了?” 薛放道:“我怕你身边缺了人手,也怕你不乐意。” 杨仪此刻想到的,是宣王在宫内那句话,如果小甘能够顺势留在沁州,倒也不失为避祸之法子。就如同陈献一般。 方才听薛放说俞星臣要将十九留在沁州,杨仪心里想到的,无非是前世有关于陈十九郎在宫内的那种传说,本来她还不知该如何是好,倘若陈献远离宫闱,自是再好不过。 小甘亦是同样道理。 于是杨仪道:“不妨事,我跟她说,想必她也是乐意的。” 薛放握住她的手,嘿嘿笑道:“这一路上,我伺候姐姐。” 杨仪白了他一眼:“你能给我消停些,我就阿弥陀佛。” 下车后,杨仪把此事告诉了小甘,小甘亦喜亦忧。 小甘当然愿意跟屠竹在一起,可是就这么离开杨仪,却又非她所愿。 杨仪知道小甘的心意:“你若是只为我才为难,那大可不必,你只管放心留下,同竹子一起好生照看十九,他再怎么能干,也不过是这个年纪,你是心细机警的,竹子又向来稳妥,你们在他身旁恐怕还好些,只是……我却担心,留你在这里会不会也有危险。” 小甘眼红红:“我不怕什么危险,就是……不能日日跟着姑娘,我心里不受用……” 杨仪道:“胡说,只要你们能好好的,听俞巡检的意思,还是得尽快把十九调回去的,快的话不过是两三个月,慢的话……也无非一年。迟早你们还是要回京的。” 小甘拉住她的手:“姑娘……” “不许泪汪汪的,我不喜欢。”杨仪摸摸她的头:“何况,你早不是一个被人卖来卖去的丫头了,跟着我,那也不过是咱们之间的情分,如今趁着这段时间,去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吧。” 小甘本来没落泪,听了这句,泪刷地冒了出来。 她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了杨仪。 车中薛放看着这幕,望着小甘双手紧扣杨仪的后腰,他便男女不分、一视同仁地撇了撇嘴。 沁州这边安顿了半天,主要是俞星臣奉命,对于本地官吏做了些升调降免的安排。 其实薛放对陈献的担忧,也是因为跟陈献感情甚笃,其实之前海州倭寇事发的时候,沁州本地自然也不得安分,有好些都聚集海州,想要一鼓作气推平海州,故而被一网打尽的极多,就算有零星漏网之鱼,也不成气候,不能再兴风作浪。 加上俞星臣极擅长观人,又根据本地官吏的考核等等,大手一挥,把些贪吝苛刻,甚至庸碌无能的尽数或调或免,却提了相当一部分的可用之才。 贾知县也被申饬罢免,如今沁州,便由陈献任巡检司旅帅,兼任知县一职。 陈十九的性情本就极其机变,手腕又玲珑,假以时日,俞星臣所选的这些人自然都是他麾下可用的,沁州之势起,指日可待。 只要沁州居中无碍,就算海州跟汐州有个如何,有沁州这楔子在,三地连不成片,自不足为虑。 半天,俞星臣调度安排妥当,陈献也自跟沁州众位寒暄相识。 车队这才重新启程。 到了汐州,俞星臣又做了一番调度,汐州城的情况要比沁州好的多了,但安排妥当后,却也已经日影偏斜。 俞星臣因着急赶路,又觉着多耽误了大半天的功夫,便即刻启程。 出了汐州,队伍正行中,突然放慢了。 前面的先锋官跑回来报告:“大人,路中间倒了一棵树!拦住了去路。” 俞星臣略觉诧异:“怎么倒了的?是雷劈、还是有人砍倒了?” “看着像是有人砍倒了的。” “嗯……叫他们挪开就是。”又吩咐:“警惕些。” 杨仪因小甘跟着屠竹留下,便在薛放的车中,听见“倒了一棵树”,只觉着似曾相识,心头转念,忙道:“等等。” 俞星臣在前头听见,回身相看。 就在这瞬间,只听得“哈哈”地大笑之声从前头传来,震得俞星臣皱了眉,灵枢则忙拨马上前挡住他。 这会儿,只听一个炸雷似的声音朗朗地响起:“那个姓杨的小女娘……是不是在车里啊?老子等你很久了!” 薛放先前正吃了药在瞌睡,猛地听了这个,立刻精神起来,目光如炬地:“什么人大放厥词的?这是在说你吗?” 杨仪回头笑道:“你别闹,这个人也是我等着的。” 薛放目瞪口呆:“什么?你、你等的男人?” 杨仪皱眉:“闭嘴,你老老实实地给我呆在这里,不许出去,你要敢乱动……” 她警告般点了点他,转身推开车门。 薛放低哭笑不得,倾身哼道:“杨仪……你这是扔下我,公然去见什么来历不明的男人?” 杨仪慢慢地跳下地,闻言也哼了声:“是啊,你敢下来试试?” 薛放的嘴张开,又闭上:“我、我不吃你的激将法,我就在这里哪儿也不去,反正你又飞不了。” 杨仪抿嘴一笑,迈步往前走去。 这会儿前方的一队士兵因察觉不妥,已经纷纷地拔刀出鞘:“什么人!” 却见树林中摇摇摆摆地走出一个足足身长九尺的汉子,简直如一尊铁塔似的,他环顾众人:“姓杨的小女娘呢?” 此刻他身后一个看似斯文的中年男子提醒:“大哥,人家是太医。” “哦,”那铁塔似的汉子摸了摸脑壳:“那个姓杨的小太医呢?俺可等了她好多天了!” 他的声音极大,虽隔着一段距离,俞星臣仍是听的清清楚楚。 忽然见杨仪从后走来,俞星臣阻住:“那是什么人?来路不正,你不要上前。” 杨仪道:“俞大人放心,他们不会相害。” 俞星臣皱眉,对灵枢使了个眼色,灵枢即刻翻身下马,跟在杨仪身后。 那汉子人高马大,放眼看见了杨仪,一喜,竟不由分说迈步上前:“小杨太医!” 几个士兵看他来的猛,心惊胆战:“站住!”勉强上前挡住,却被他大手一挥。 没见他如何用力,就仿佛是随手的动作,竟直接把两个士兵拍到了旁边的沟谷里去。 其他人见状越发震惊,杨仪忙道:“不要动手!” 那汉子大步过来,双目炯炯地望着杨仪:“果然消息不错,说你今日会把这里走,真的就来了!哈哈哈!” 杨仪看了眼他们身后倒下的树,却发现树的那头也还挡着一些行人:“为什么又砍了树?” 汉子毫不掩饰地大声说道:“还不是怕错过了你?所以二弟就想了个主意,还是把路封了保险。” 杨仪叹气:“还是请挪开吧,别耽误了人家赶路。” 汉子竟点头:“也行,你说了算,反正你也在这里了。”他竟自拔腿往后,走到那倒下的大树旁边,把腰带松了松,双手合抱。 只听一声吼,那需要十几个人才能抱起的树竟给他抬着,向着一侧谷内扔下,发出轰隆一声。 幸亏方才那两个士兵没有受伤,早已经手脚伶俐地爬上来了。 汉子向着那些被堵住的行人招招手,大叫:“行了,你们走吧!” 大家伙儿面面相觑,本来还颇有怨言,如今见这人如此神力,哪里敢说半个字,赶忙匆匆而过。 而在京畿司的车队中,不止是俞星臣看愣了,甚至是车中的薛放,望着这一幕,也极为惊啧,这般神力,就算是他,也自问不及。 正在惊奇,不知这汉子是什么来路,又跟杨仪有何旧情,忽然小梅那边儿派了个士兵过来。 原来是小梅听说此处有事,又见是那汉子拦路,自然想起之前护送杨仪往海州来的路上,那拦路求医的人物,于是打发了士兵来告诉薛放缘故。 此时那汉子则对着杨仪,喜滋滋地说道:“小太医,要不是兄弟们拦着,俺差点就要跑去海州找你了!直着脖子盼了几天,总算逮到你!” 灵枢听他用词粗俗,言语无礼,未免皱眉。 杨仪却笑道:“你的病如何了?” 汉子抓了抓胸口,脸上却露出了心有余悸的表情:“不敢说,连想也不敢想……真是……俺自问天不怕地不怕,可就是没想到差点栽在那些东西上……你竟是神了,你怎么会知道?” 杨仪道:“你的脉象杂乱,脸色发赤,病症在脾胃,加上他们所说你素日好吃河鲜,自然容易滋生那种东西。” 大汉又摸了摸胸口:“我、我本来不相信,是二弟非得抓了药,逼着喝,我心想还有酒送,那就算了,权当是喝酒了,谁知吃下去不多久……” 这会儿那白面的中年人走过来,接茬道:“大哥就吐了,可并不是素日酒醉之吐,而是……” 当时那汉子服下杨仪给开的药后,竟吐出了许多的红色小虫。 最可怕的是,那些虫子还都是活的!活虫满地扭动,场面恐怖之极。 任凭这大汉从来心中无惧,看了那些东西,也吓得胆战心惊,几乎昏厥。 他吐出这些东西后,身体却变得轻快。 直到次日才总算回过味来,知道杨仪并没有骗他。 而倘若他不去服药,岂不是要被那些虫活活地害死了?这种死法……真叫英雄汉也头皮发麻,不寒而栗。 杨仪问道:“那既然你已经好了,这次拦路又做什么?” 汉子道:“你不是说过了,我的病根还在吗?要没有高明的大夫,一年后就又会发作,那时候我就死定了!” 旁边那锦衣男也跟着陪笑道:“是啊杨太医,既然是您发觉的大哥的症候,又能对症下药,那世间还有哪一位比您更高明的?还请慈悲,越发地给大哥治一治。” 杨仪瞥着他们两人,道:“我倒是可以治。” 两人大喜,汉子搓搓手道:“那你快给说个方子,一发治好了吧,说实话,要在老子身上戳上几刀或者砍上几下,老子眉头不眨一下,但是一想到那些东西……”他摸摸身上,“真是吓死人也,受不得受不得!” 杨仪道:“我虽然能治,可我却有个规矩。” “规矩?” “我不给作奸犯科的人看诊。” “作奸犯科?”汉子嘀咕了声:“你以为俺们是什么,贼寇吗?” 正在这时侯,俞星臣的声音从杨仪身后响起:“拦截京畿巡检司的车队,还不止一次,难道不是贼寇行径?” 那汉子浓眉皱起:“喂,那白脸的,你说什么?” 俞星臣看了眼杨仪,向那汉子道:“还没请教名姓?” 锦衣男子拉了拉汉子的衣袖:“大哥……” 那莽汉子却倒也不傻,他如铜铃似的眼睛盯着俞星臣道:“你这人一看就不好对付,是不是起了坏心眼,想打听俺的名字,好日后报仇?” 俞星臣微笑道:“并非这样,我看阁下相貌威武,气质不凡,如此人物,流落草莽之间,未免屈才。” 杨仪本来正疑惑他为何突然过来,听了这话,她转头看向俞星臣,终于忍不住侧身低低道:“他是我看上的……俞大人你想干什么?” 俞星臣也低声:“你看上他干什么?” 杨仪欲言又止,看了看薛放的马车方向:“我无须给你交代。” 俞星臣岂会错过她这瞬间的神色变化,微微一笑:“那你就有十足把握将他降服?他虽好对付,他旁边的人呢?为今之计,不如先齐心协力,之后……再行商议不迟。” 杨仪简直无语,转念一想:“反正他是我的!” 这会儿那汉子伸出手指挠了挠脸颊:“喂,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他又看向杨仪:“小太医,你可别听这白脸的话……你是好人,他可未必是。” 杨仪连连点头:“这话很对。”:,,. 章节目录 第288章 三更三更君 这大汉的一句话,让杨仪有点安心。 至少他对俞星臣没什么好感……那就好说了。 不过不得不承认,俞星臣的加入,让事情变得比想象中顺利。 原来这些人,并不是杨仪所想的山贼野寇,只是象鼻山的团练兵而已,先前拦路,说的那些话,以及过激种种,只是故意逼着小梅等答应给他们看病,并不是真的要杀人越货。 团练兵,并不是正式的官兵,而是地方村镇招募的乡兵,故而良莠不齐。 这身长九尺的汉子,姓廖,名字叫做“小猷”,锦衣男子叫做罗洺,算是团练营里出谋划策的。 罗洺很会察言观色,见俞星臣气派不凡,确实不好对付,便不敢多耍心机。 何况自己的大哥的病症也是多亏了杨仪给治好了的,犯不着再跟他们对上。 俞星臣望着廖小猷:“猷者,韬略也,小猷,倒是颇有几分不敢为天下先之意。” 廖小猷却并不懂他这文绉绉的夸耀,瞪着眼睛问道:“是吗?为什么不敢?” 俞星臣咳嗽了声,看向杨仪:“廖团练,你的病症……杨侍医曾跟我说过,此等症状要料理颇为棘手,不是一朝一夕,只看一面儿就能斩草除根的。” 他说的头头是道,明明先前还对此事一无所知。 杨仪瞥着他,心想:这信口开河、脸不红心不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测。 亏得她之前觉着三爷是何等的忠厚正直,现在看来,却着实是她肤浅无知。 廖小猷被那虫子吓得不轻:“那怎么才能除了根儿?小太医,你快告诉我。” 杨仪本来还想扯个谎,把他骗走……如今有了俞星臣,反而省了她的心了:“这个,恐怕我还要多观察几日。” 俞星臣颔首:“那就没有办法了,京城内旨意催的急,我们才这样马不停蹄的赶路……廖团练偏偏又不能跟着我们一起去……难办啊,让杨侍医有心而无力呢。” 廖小猷眨了眨眼:“那好办啊,我跟着你们去就行了!” 旁边的罗洺可不是无知之辈,虽俞星臣的言辞神情天衣无缝,但他仍是听出了一点弦外之音。 待要拦住廖小猷,他竟已经脱口而出。 “大哥……”罗洺讪讪地:“这可不比海州,你要去了,我们怎么办?” 廖小猷道:“你们也有拳脚,怕什么?再说,先前我想去海州,你们只说无事不用我去,非拦着,后来才听说倭贼闹得凶,早知道我也赶了去,还能多杀几个倭贼!弄得我只手痒!” 罗洺面带苦色。 俞星臣可没给他反悔的机会:“若是廖团练同行……倒也还使得。就是不知杨侍医的意思?” 杨仪服了他,明明设下套子给人钻,还要人承他的情。 俞星臣这么处心积虑,却让杨仪有点过意不去。 甚至隐隐觉着有点不妥。 于是她多问了一句:“你……真的决定了?其实你要不去,我……” 俞星臣咳嗽了声,不动声色地打断了她:“这个自然是个人自愿的,我们绝不为难。” 杨仪瞪他。 “嗯,我知道,我当然是自愿的!”廖小猷点头:“一想到那些混账王八虫子在我心口里钻,我……我简直吃不下睡不着。小太医,你能给我治吧?” 杨仪默然:“可以。” 廖小猷满面喜色,回头对罗洺道:“老二,你带兄弟们回去,依旧好好地操练,以后不许带人出来胡闹,要给我听说了,我飞回来揍你。” 罗洺跟其他众人,都垂头丧气。 廖小猷拍拍他的肩膀:“哭丧着脸干什么?等小太医给我除去病根,我再回来找你们就是了,男子汉大丈夫,都给我精神点儿!” 廖小猷身子太重,不能骑马。也没有马儿能够驮着他走出一里路去,怕是立刻压坏了。 正好先前杨仪空出了一辆车,就安排他在车内,纵然这样,在进车厢的时候,还碰头碰脚的、好不容易钻了进去。 杨仪看到人进了车里,半忧半喜。 想了想,她对罗洺道:“罗先生,以后千万不要再干这些伪装贼寇拦路行凶的事了……不是每一次都会全身而退的。” 罗洺叹气:“多谢劝告。先前是被逼的没有法儿了,我们知道你们是京城里的,身份尊贵,就算好言相劝,你们也未必肯给我们看病……这才想出一个下策。如今我们大哥跟着你们去了……以后自然不干这种事。只是……” “有话请说。” 罗洺有点担忧地看着她:“您……把我们大哥弄到京内去,是想怎样?他是个忠厚实心的人,你们可别……” 杨仪道:“我自然不会相害……正如俞巡检先前所言,只不过觉着廖团练在团练营里屈才罢了,他是个能以一当百的,他的本事你们自然知道,这种将才,不是该放在更合适的位置么?” 罗洺却轻笑了声。 杨仪问道:“怎么,你有不同看法?” 罗洺说道:“您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哪里就有那么容易的?再说……我们大哥,在象鼻山这个小地方,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至少还能安然无恙。去了京城那种卧虎藏龙之地,他又不会接人待物的,万一得罪了哪位权贵……” 杨仪若有所思,不由一叹。 俞星臣隐约听见,走过来道:“这是你的看法,你固然是为他着想,那你可曾问过他是什么意思?” 罗洺很忌惮他:“这……” 俞星臣道:“他也愿意一辈子在这里浑浑噩噩的么?他姓廖,名字又不是那等寻常乡野之名,我猜,他应该也是将门之后……故而才起名小猷,这显然是有为国效力尽忠之意。” 罗洺咬了咬唇,苦笑:“俞巡检果真是洞察明白之人,既然这样,回头您只查一查东南廖勋,就知道了。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心廖大哥……也跟廖将军一样下场罢了。” “使得。”俞星臣颔首:“还有一件事,你若是想跟随他,把此处的事情略加料理,去京城巡检司找我便可。” 罗洺的眼睛一亮,却又犹豫着道:“这句话我记下了,先多谢俞巡检。” 俞星臣对杨仪道:“走吧。” 刚要上车,那边廖小猷掀开车窗,露出一双铜铃般的眼睛:“我在这里等了大半天,东西也没多吃,肚子里饿了,有吃的喝的给一些。” 俞星臣吩咐侍从官把所带的干粮并酒水送上。 杨仪爬入车中,薛放已经等了半天了。 看她慢慢地整理衣袍,薛放道:“说啊,到底为什么看上了那个傻大个?” 杨仪道:“你看不上?” “此人倒是有些能耐,可遇而不可求,”薛放忖度着:“若是两军对决,是个人才。” “那就是看上了?” “就是傻乎乎的……” “那叫耿直忠厚,难得的好人。”杨仪从车窗口往外打量,却是在找俞星臣。她担心俞星臣偷偷去跟廖小猷说什么,别蛊惑了那大个子。 薛放把她拉回来:“那你告诉我,你什么对这种人生出了兴趣的?” 杨仪道:“十七,叫他……跟着你好不好?” 薛放微怔:“跟着我?” 杨仪道:“你不要挑剔,方才俞巡检还想跟我抢呢。我担心他贼心不死。” “抢?”薛放靠近杨仪:“原来刚才他在外头嘀嘀咕咕,竟是看上了这个傻大个?” “别叫人傻大个……他叫廖小猷。他的父亲,是东南的一位将军,叫廖勋。” “廖勋……”薛放念了两声,突然道:“是那个曾经在象鼻山外两度伏击倭寇,打的倭寇只能放弃从浅滩登陆的廖勋?” 杨仪却不知道有关廖勋的事:“廖勋当真这么有名?我是听罗洺刚才说的。” 薛放的脸色却又沉了下去:“当然有名,但同样有名的还有他的死。” 杨仪微震:“他是怎么死的?” 薛放哼道:“我也只是听说,他是个将才,功劳颇大,却不擅长逢迎,每每同上司争执,不留情面……后来因为上下不能一心,在一次海战中失利,就给上司以贻误军机的罪名将他杀了!” 杨仪愕然,起初听说是个有来历的将军,自然光耀威武,没想到竟是这样无言凄冷的结局! “怎么会这样?”她十分错愕。 薛放道:“朝廷里多的是这种冤假错案,死的忠臣良将又何止一个两个。” 杨仪咬唇:“那害他的人呢?” 薛放一笑:“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当时杀了廖勋的人,现在正在兵部,风风光光呢。” 杨仪窒息,只觉着毫无天理:“是哪一位。” 薛放却没有再说下去:“不过你也不用过于义愤填膺,这些事情,也许非我所了解的这样,涉及官场、军务的种种,十分复杂。倒是我没想到,原来方才的大个子,竟是廖勋之子,唉……当年那件事之后,能活下来也是不易啊。” 杨仪一时没有出声。 马车外,俞星臣骑马缓慢而行。 灵枢问道:“大人,为何对那廖小猷格外感兴趣?” 俞星臣挑了挑唇:“是我对他感兴趣么?” 灵枢哑然:最初确实是杨仪“饶有兴趣”地样子,可自己的主子旋即也凑了上去,摆出了一副“奇货可居”的架势。 如今却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轻轻地叹道:“这次……应该不会重蹈覆辙了吧。” 灵枢更加惊奇,待要问,细看俞星臣的脸色,却见他双眸望着前方,眸光闪烁,仿佛是陷入了某种沉思之中。 在俞星臣的记忆里,在海州大潮决堤之前,京内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东北鄂极国派了使者进京朝见天子,使者团中,有一位出名的力士,据说能够单手举鼎,力气之大,无人能及。 鄂极的使臣向皇帝请求,要同周朝的力士对决。 消息放出,京城内也有高手跟那力士比斗,却都败在他的手下,甚至有几位惨死,死状极其惨烈,这鄂极国,显然是故意要下周朝的颜面。 皇帝发了皇榜,招揽天下能人异士,只要能赢得过那鄂极国的力士,赏黄金百两,封爵。 旨意下后不久,便有几人到了京内,就是廖小猷跟罗洺几个。 廖小猷在看过那力士手撕了一名挑战的高手后,怒发冲冠,决定跟他对决。 本来酣战激烈,胜负未决。 但就在最后决战一刻,廖小猷竟然病发,给那鄂极国的力士抓住机会,几乎打死。 众人一片惨然,可最后时刻,廖小猷竟是支撑起身,一拳把那力士的头打扁。 虽然廖小猷赢了,也给周朝争回了颜面,但在那场大战之后,他也很快暴病身亡。 当时还有人怀疑,是不是鄂极国的人给他下了毒或者如何…… 只不过跟他同行的罗洺等人,却说他原本就身患疾病。 廖小球之死的谜题,直到今日,俞星臣才知道真相。 事发之时,薛放在北地参战。 而杨仪在内宅,未必知道这些事情,至少不会那么详细。 她从没有见过廖小猷,也不知这拦路汉子的名姓,可就算她不知道,她居然还是“看上”了这莽汉子。 当然,不是为她自己看上的。 杨仪应该是隐约猜得到,薛放会喜欢这个人,也能用得到这个人。 一想到这个,俞星臣由不得不气闷。 那个一心维护自己的人,现在把十万分心思都用在了薛放身上。 甚至连见了个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能人,也会想到薛十七郎! 真是无微不至。 薛放确实挺喜欢廖小猷。 起初因为他对杨仪无礼,而杨仪又公然说“等着”他,薛放先入为主地不高兴。 可知道廖小猷的身份,又暗看他的行事说话,倒是透出一股不加雕琢的质朴赤诚,很对十七郎的脾气。 入夜,巡检司在明州驿馆安歇。 廖小猷自己一个人,风卷残云般吃了一桌子的饭菜,把旁边的众人都看的瞠目结舌。 薛放在旁也有点打怵,对杨仪道:“我虽然想要他,可是他这么能吃……我倒是怀疑,我能不能养得起?” 杨仪给他夹了一块儿清蒸人参鸡,道:“不要紧,我能。” 薛放看看那块鸡肉,又看杨仪:“你干脆连我一起养着吧。” 杨仪道:“那也不是不行的。快吃吧……你最近都瘦了,多吃些,好的也更快。” 她始终忘不了在海州时候,他衣襟散开露出的清伶的半片锁骨。 听着杨仪这样宠溺的口吻,薛放的笑简直打心里忍不住。 这几天来,他一直地八珍汤,当归补血汤,黄芪养心汤,要么是人参红枣汤,首乌枸杞粥,总之各种补心补血之物,轮番上场,已经吃的受不了,但见杨仪这样,自然是毒也甘心情愿吃光了。 晚上,杨仪给廖小猷诊了脉,大汉认真地看着她:“小太医,还有没有虫子了,有几条?” 杨仪道:“你从那之后可吃过河鲜?” 廖小猷急忙摇头:“哪里还敢呢!” 杨仪道:“之前我给你开的药,已经杀除了一批,我之所以说你一年后会复发,就是担心杀不尽,中间又滋生出来,这会儿看着还算平常,以后回京,隔几天我号一号你的脉,但凡有情况也能及时处置,你只管放心。” 说完后,又从搭帕里找了一颗乌梅丸给他:“吃了这个,更妥当些。” 廖小猷赶紧吞下,嘿道:“小太医,我只听着你说话,心就稳了。” 薛放走过来:“遇上了她,是你的福气。” 廖小猷道:“你又是谁?” “我是她的……” 杨仪趁机说道:“他是十七爷,你以后跟着他好不好?” 廖小猷的眼珠转来转去:“十七爷?是你的夫君吗?” 杨仪没想到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话:“你、你怎么……” 薛放笑道:“你这大个子,倒是有些内秀。” 廖小猷认真地望着他们:“吃饭的时候我看到你给他夹菜,对他笑……我记得小时候,我娘也这么照看我爹的。” 杨仪梗住。 “哈,我喜欢他,”薛放乐不可支,对杨仪道:“还是夫人……慧眼识珠。”:,,. 章节目录 第289章 无数加更君 大家伙儿吃了饭,各自归宿。 照例,老关带了几个士兵,四处巡逻。 他的伤要轻些,恢复的快,从出海州时候就开始忙碌。 从驿馆前门,叮嘱了守夜士兵几句,一路向后,边走边查,倒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有伺候廖小猷的一个小兵跑来,说道:“关队正,我不能跟那廖爷睡一块儿,您听听!” 大家方才进院子,就听见呼呼的响声,还在猜是什么,此刻侧耳一听,都笑起来。 一名副将笑道:“好家伙,真不亏他生得那么大个儿,这呼噜都打的山响。我还以为哪里跑出一只老虎呢。” 老关也笑说:“不要胡说。”吩咐那小兵道:“你到旁边的房内睡就是了。少不得习惯习惯,这位是咱们十七爷看上的人,自然得好生伺候,别疏忽了为要,回头我再拨一个人,跟你轮换班。” 副将道:“十七爷看中的自然是一等的英雄好汉,叫你伺候,哪里这么多话?” 那小兵挠挠头:“方才只是吓到了,现在听听,倒也没那么震耳朵了。” 大家都笑,便出来院子。 到了门口,还听见廖小猷的呼噜声此起彼伏。 渐渐地快到了薛放的院子,隐约听到里头说话的声音,老关是个有心的,放慢了脚步,吩咐手下:“你们先往那边去吧,我去看看十七爷。” 大家领命先绕了过去。 老关自己到了门口,先一看,却见院中,是杨仪跟两个小兵,她正在不知说些什么。老关松了口气:“杨侍医,还没歇着?” 杨仪抬头见是他:“关大哥。巡夜?” “您这是……”老关缓步而入。 这院中一字排开有几间房,正屋内是薛放,旁边的是小梅,并几个受伤未痊愈的兵士,这是杨仪的主意,住在一起,便于照料。 跟随杨仪的那小兵道:“杨侍医刚才把受伤的兄弟们又看了一遍,该换药的换了药。” 另一个却是伺候小梅身旁的,说道:“杨侍医正吩咐我注意梅大哥的伤,叫晚上还得喝一次药呢。” 杨仪道:“劳烦你了,还得熬夜。” 那士兵忙笑道:“哪里的话,我也巴不得梅大哥快好起来。那先去弄药了。” 老关吩咐:“让驿馆的人帮手。” 之前屠竹带着小甘留在了沁州,薛放跟杨仪身旁都没有了人。 薛放还好说,再派个士兵伺候就是了,但对于杨仪而言,老关忖度若弄个士兵自然不太妥,可急切又哪里去寻个丫头,何况路上带着也不便,幸而杨仪察觉,直接跟他说不必麻烦,只叫派了个伶俐点的士兵,能够帮她拿药,照看人,就成了。 等士兵去了,老关道:“杨侍医,您也要留意身子才好,时候不早了,不如且安歇吧。” 杨仪道:“知道,我去看一看十七爷就回了。” 老关笑道:“怎么不先给十七爷看?反而去紧着给那些兔崽子?” 杨仪见他竟有心玩笑,便也笑道:“你们十七爷难伺候,你难道不知道?” 正说到这里,就听见屋内有人咳嗽了声。 老关不敢再打扰,忙道:“那您且去,我再去转一圈。” 又回头小声地吩咐小兵:“别紧在门口,离远点儿。” 那小兵吐吐舌。 薛放先前洗漱妥当,已经运了两次功。喝了两碗药。 听到外头熟悉的脚步声,偏不进来,简直叫他如五爪挠心。 好不容易老关去了,杨仪推门而入,见他只穿着一件单薄中衣,盘膝在榻上。 杨仪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咳嗽什么?” 薛放白她:“你只顾别人,就不顾我了。” 杨仪走到跟前,听他的脉,先是左臂,又是右臂,脸上略有点喜色。 原来她听着,薛放的右手腕脉搏比先前要稳了好多,不管如何这是个极好的兆头。 之前因为太过心急,总盼着他的手赶紧有知觉,却忽略了她这样,也会让薛放倍感压力。 一想到那天在海州,他竭力地使劲,弄得额头青筋都爆出来,半边身子发抖,她就觉着又心疼,又后怕。 故而这两日,她也不再询问薛放有关右臂的情形,只叮嘱他若是有什么不舒服,赶紧说。 横竖脉象是没有错的,要恢复当然是得慢慢来。 杨仪揉着他的掌心,依旧按照之前的法子,沿着每一处的穴道揉按过去,一边说道:“才吃了饭,有一个时辰不见吗?就闹腾。没见过你这样的人。” 薛放被她揉着手,仿佛已经习惯成瘾了似的,舒服的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角的笑怎么也压不下去。 闻言狡黠一笑,道:“我想见自己夫人,有错么?” “你不说我倒是忘了,”杨仪哼道:“先前你当着小猷的面儿,说的什么?幸亏当时没有人在。” 薛放道:“那是他开的头,你怎么不说他?” “你跟他一样?他是个实心的人,又才跟咱们认得。不知道内情是有的,你误导他做什么?” “怎么是误导呢?”薛放不服:“我回去立刻娶了你。看看是不是误导。” 杨仪笑而不答,此刻她已经从手上揉到了薛放的小臂三阳络穴,此穴道是手少阳经的气血交汇,揉按可以减缓小臂的麻痹或者疼痛,驱散寒湿。 慢慢地向上,过天井穴,到了上臂的清冷渊穴,清冷渊能投清热泻火,又有止痛的功效,但到此为止,再往上就靠近伤口处,不便揉动了。 杨仪一边轻轻地揉,一边凑近了细看他的伤,确认没有什么不妥,心里欣慰,自言自语道:“这样就很好。” 薛放垂眸望着她,目光也变得柔和:“你怎么不问我有没有知觉了?” 杨仪道:“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如果有了,你自然就知道了。不用着急。” 薛放的目光闪闪烁烁:“唔……可是……” “可是什么?” “那天……你说让我抱你的时候,我确实地觉着有些发热。” 杨仪抬头,诧异看他。 薛放笑道:“杨仪,你就把那些话再说几遍,多说几句……我看兴许能有效用。” 杨仪本就狐疑,听他这么说就知道了:“什么有效用?你再敢胡思乱想,我就真扎你了。” 那回她故意引着薛放,想看看是不是真的是她说了那两句话的缘故才引动了他的手,谁知他的手倒是没见怎样,反而是那个不该动的竟然不可收拾。 他正乏了气血,按理说不至于会有这方面的异常。 可也许是十七郎果真的体质特异,本就超出常理测度。 杨仪本来想给他扎下去,却禁不住他软磨硬泡,百般恳求,竟还是心软答应了帮他纾解。 事后不消说,极其后悔。 自己正挖空心思地要给他补气血呢,没想到反而引得他越发亏了,真不知是哪头合适。 所以有了上次的教训,杨仪再不肯对他假以颜色,如今听薛放这么说,便知道他又起了坏念头。 薛放见她不肯,倒也并不受挫,横竖他只是逮到机会就想试一试。 见这一招不行,他便说道:“我最近吃了太多补药,自然弄得上火,这也怪不得我。” 杨仪听见这个理由,倒是还靠谱。 摸摸他的头:“现在咱们在路上,不太方便,你再忍忍,回了京内,叫人给你熬秋梨膏喝,就好些了。” 薛放问:“那是什么东西?” “秋梨膏”此物,乃系宫廷秘方,能够清肺热,止咳生津。民间百姓多不知晓。杨仪也是因为在太医院里翻看书籍,记住了此方。 杨仪道:“总之可以清热润燥的,酸酸甜甜,你必定喜欢。” 说到这里,见时候不早,杨仪道:“你快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赶路。” 薛放忙拉住她:“你别走。” 杨仪看了眼门外:“别胡闹,外头有人等着我呢。” 薛放道:“那你亲我一下再走。” “我不上你这个当。” “真的不干别的。”薛放不肯撒手。 他这么一折腾,身上的中衣又松散了,杨仪瞥了眼,心头一动。 先前在扈远侯府薛放病了一场,如今又是这次大伤元气,他确实比先前清减了几分。 也许瘦的不很明显,但对她而言,已经足够疼惜。 她的双脚本来已经要向外走,但心却向着他,犹豫片刻,杨仪回身:“你不许乱动。” 薛放仰头,杨仪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 本来浅尝辄止,望着他满脸渴盼,竟又忍不住,小心抚住他的脸,再度吻落。 被他猛然搂进怀里的瞬间,杨仪被那股熟悉的暖意熏染的昏头昏脑,模模糊糊地想:又上当了。 不过也不能都怪他,谁叫自己的定力也堪忧呢。 次日,廖小猷饱睡一场,出了门,伸伸懒腰,回头看伺候自己的小兵打着哈欠出来,他不知道小兵昨夜被自己的呼噜骚扰,只见他精神萎靡,便嘻嘻一笑,大步出门。 驿馆早早地准备好了饭食,因有了昨夜的教训,特意多备了些馒头饽饽等物,廖小猷喝了一盆粥,又把桌上的小菜跟卤肉都清了空,吃了十几个馒头,这才抚着肚皮走出了门。 连俞星臣也看的不禁动容。 廖小猷左顾右盼,望见杨仪在跟小梅说话,他却认得小梅,赶着上前:“哟……你这是怎么了?” 梅湘生道:“打仗打的。” 廖小猷瞪大眼睛,却肃然起敬:“一定是倭寇那些狗贼干的?”他盯着小梅的伤口看了会儿,道:“以后若是遇到了倭贼,我多杀几个替你报仇。” 小梅笑道:“多谢,不过你放心,伤我的那个倭贼,已经给十七爷杀了。” “十七爷?”廖小猷回头,正看到薛放出门:“真的是他?他真的杀了那个倭寇的头子?他看着年纪可不大,你们可别串通了骗我。” 小梅道:“骗你做什么,十七爷的能耐你以后自然会知道。” 廖小猷满眼疑惑,显然不太相信。 杨仪叫士兵小心地送了小梅上车,却不理薛放,只对廖小猷道:“你到这辆车……我跟你同车可好?” 廖小猷一喜:“当然好,不过就怕挤坏了小太医。” 不料薛放正留意着这里的情形,闻言忙道:“杨仪,我这车里又没有别人,你到这里来。” 杨仪只跟他一摆手,薛放着急:“杨仪!” 那边杨仪早就进了车中,廖小猷瞪大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杨仪,笑道:“原来是闹别扭了。”他跟着爬上了车。 薛放眼睁睁看着,见马车一阵乱晃,又听杨仪仿佛低呼,又怦怦了两声。 他差点没忍住上前,只听廖小猷道:“这车太小了……我不是故意压到你的,没弄伤吧?” 杨仪嘀咕道:“没事,你的头撞得可疼?小心些。” “我的头没事,”廖小猷道:“倒是怕这车给我撞散架了呢。” 薛放重重地叹了口气。 正要转身,就听廖小猷小声道:“小太医,你跟十七爷吵架了?” 杨仪道:“没有。” 廖小猷道:“要么是他欺负你了?不然你怎么不理他。” “行了,你别说话。” 车内,杨仪在车厢一角,而廖小猷偌大的身量,委委屈屈地躬身低头,两条腿艰难地盘在一起,就算如此,他一个人就占了车内大半的空间。 此时廖小猷看杨仪闪烁的神色,他竟笑道:“不要紧的,两口子床头打架床尾和……” 杨仪忙道:“你再说我就不高兴了。” 薛放在外听了正着,却又高兴起来。 他才心甘情愿入了车内,车被一压,原来是俞星臣竟俯身进来了。 十七郎愕然:“你来干什么?” 俞星臣道:“马背上颠的很,就委屈小侯爷跟我挤挤。” 薛放恨不得把他扔到廖小猷的车内去,然后把杨仪换回来。 俞星臣自顾自盘膝坐定,抖了抖自己的袍摆。 这会儿队伍已经前行,马蹄声,车轮声。顷刻,俞星臣道:“其实我也有几句话要跟小侯爷说。” 薛放不习惯跟男人同车,尤其是俞星臣,很是别扭。 正假作运气调息状不理他,闻言问道:“什么话?” 俞星臣道:“是有关京内……还有北境的事。” 周朝四夷,从没真正太平过,西南那边儿,至少还有个狄闻镇住,东南海畔,时不时有倭寇之患,不过经历此番,总算可以缓一口气。 至于北境的东北跟西北两地,则更是棘手,东北有胡虏跟北原、鄂极国等虎视眈眈,西北则有婆罗洲的势力,情形也极为复杂,一言难尽。 薛放毕竟是兵部的人,之前在羁縻州,也很留心四方战事,一听俞星臣这么说,忙敛神。 另一辆马车上,杨仪虽不理薛放,其实还是留意他的举动的。 从车窗边儿上往外看,见他进了车,倒是放心,谁知又见俞星臣也赶着入内。 杨仪微怔,猜测俞某人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跟薛放同车,总不会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吧。 她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廖小猷道:“小太医,昨天晚上那跟着我的小兵说,你跟十七爷还没有成亲?” 杨仪一笑:“你都知道了?” “当然,”廖小猷自顾自道:“昨晚上那家伙还说,小十七爷在海州,把倭寇头子杀死了,我还不太相信呢。” “这是真的,他的手臂受伤也是为此。” 廖小猷瞪大眼睛:“他要真的是个能人,俺倒是愿意跟着他。” 杨仪敛神:“你跟他相处久了就知道了,他待人是最好的……你跟着他,比跟着其他人要可靠。” 廖小猷惊奇地:“你这么说他好,怎么刚才还不理他呢?” 杨仪语塞:“那也不是不理。” “你别怕,”廖小猷哼哼道:“要他真敢欺负你,你告诉我,我帮你打他。”挥了挥自己铜钵大的拳头。 “不不,他没有欺负我……”杨仪知道廖小猷心实,生恐他误会,便笑道:“其实,我们之间多是我欺负他。” 杨仪还怕他不信,谁知廖小猷却笑了,竟说道:“我阿娘也是这样,我阿爹在外头威风的很,回了家里,给我阿娘揪着耳朵训斥……嘿嘿。” 杨仪正讶异,廖小猷的笑却又敛了。 他低下头,脸上透出些苍惶之色,显然是想到了爹娘都已经不在的现状。 杨仪察觉,抬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廖小猷察觉,抬头看向杨仪:“小太医,你还是不要跟十七爷赌气了。” “啊?” 廖小猷那圆铜铃般的眼睛微微发红,他嘿嘿一笑,低声道:“我阿娘跟我说过,她最后悔的是……我爹在的时候,没有对他更好些。” 晓行夜宿,将近京畿的时候,薛放遇到了两个熟人。 其中一人正是之前在鸡鸣县里见到的那个十分机灵的小火长,他们显然是得到了调令,正赶去沁州。 小火长嚷嚷道:“十七爷,好久不见了!您可还好?”他显然不知道薛放受伤的消息,只满目惊喜。 薛放笑道:“好着呢,我以为陈献看上了谁,原来是你们两个猴精,你们愿意撇开天子脚下,跟他去那地方?” “那还用说?”小火长叫道:“只要十九爷在哪儿,我们天涯海角都愿意跟着,十七爷可不知道……鸡鸣县那些坏小子,知道十九爷挑了我们两个,个个羡慕的……差点儿打我们一顿。” 旁边那个也兴高采烈,摩拳擦掌地说道:“之前十九爷调任回京我们就很舍不得了,可惜京畿巡检司的门难进,也看不上我们,如今却是好了!又可以跟着十九爷了!” 薛放本来还担心陈献挑的人怎样,见是他们两个,又听这般说话,一颗心总算踏实。 马上相逢,也没多停,两个人略说几句,向着薛放行了礼,便匆匆地又赶路去了。 薛放回头:“俞巡检办事够利落的。” 俞星臣道:“兵贵神速。” 薛放往车壁上靠了靠,斜睨他:“不知为什么,我明明很欣赏俞巡检的行事,可心里总是对你喜欢不起来。” 俞星臣心知肚明,却明知故问地:“哦?难道俞某有什么不经意冒犯了小侯爷之处。” 薛放双眸闪闪,突然想起在羁縻州杨仪初次跟他相遇时候的反应,淡淡道:“不好说。” 俞星臣道:“不管如何,只要小侯爷知道,我不是你的敌人就行了。” 薛放吁了口气:“是不是的,我可得再看看,谁叫俞巡检仿佛有千万个心眼。” 俞星臣淡笑。 “不过我也有一件事不太明白。” “小侯爷请说。” “你先前提到杨甯,让我想起一件事,”薛放疑惑:“你跟她,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俞星臣诧异:“小侯爷为何会这么问。”一想:“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差不多吧。” 俞星臣竟没忍住,脱口道:“莫非是杨侍医吗?” 薛放错愕。 他这瞬间的反应,让俞星臣心头微颤,知道自己想错了。 俞星臣问:“是谁?” 薛放却微微倾身,盯着他的双眼:“你为什么会猜是杨仪?”:,,. 章节目录 第290章 二更君 俞星臣被他的眼睛盯着,心里难得地起了一点动荡。 “这个,只是猜测。”俞星臣纹丝不露,语气平和:“毕竟她们是……姊妹。” 薛放眯起眼睛:“是吗?” 他反问:“不然小侯爷以为是怎样?” “那杨仪也知道你们的事?” 俞星臣哑然。 薛放自个儿想到他的“姊妹”之说,心想杨仪毕竟在杨家,若是杨甯露出什么马脚,给杨仪哪里察觉了,也是有的。 于是没等俞星臣回答,只摇了摇头道:“她从不在我面前提这些事。” 俞星臣想问问薛放所谓“这些事”都指的是什么。 但事实上,他心里居然有一点点的失望。 他跟杨甯的那点事,杨仪自然是知道的。 本来俞星臣以为,杨仪至少会……提一句之类的。 可薛放说“从不”。 俞星臣问道:“那小侯爷总该告诉我,是什么人提的吧?” 薛放笑道:“还用我说么?我刚才不是告诉你了?” 俞星臣怔住:“嗯?”以他的聪明机变,一时竟然也想不透。 薛放道:“除了当事之人,谁还能知道的这么清楚?” 俞星臣的脸色骤然变了变:“是……杨甯?” 薛放淡淡道:“你好像很惊讶?” 那是薛放在巡检司被痛打了一顿、回侯府遇到杨甯之时发生的。杨甯主动跟他提了自己跟俞星臣的事情。 薛放心里虽然也乐意俞星臣立刻找个女人,不过他对那些扯篷拉纤的事情不感兴趣。 其实杨甯当时主动告诉他此事,也并不是真的想叫薛放帮忙……毕竟,她不是个需要别人帮手的。 杨甯不过是借着这个机会,告诉薛放自己并无恶意,最好也通过薛放,让杨仪知道她的“心意”——她确实只心仪于俞星臣。 可杨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却不知背后,俞星臣早知道两个人覆水难收了。 俞星臣盯着薛放:“她怎么跟你说的?” 十七郎疑惑道:“俞巡检,你很紧张,看样子你跟杨果然有事?既然郎有情妾有意,你年纪又不小了,先前为什么不赶紧的?非要等到现在,花落别处了才着急?” 他尚且不晓得,在俞星臣此番出京之时,杨甯已经跟俞星臣决裂。 俞星臣微微仰身向后,垂眸瞥着薛放,过了半晌道:“谁说我着急了?” 薛放道:“嗯?你不急?” 俞星臣云淡风轻道:“杨姑娘要嫁给谁,是她自己的选择,跟我也没有什么关系,何况,我也配不上。” 薛放睁大双眼:“这是什么话?你……这可有点儿赌气了。” “是真的,至少在她看来,我配不上。” “你是说……”薛放眉头一皱:“不对……杨甯明明当着我的面,说她跟你怎么怎么样……总之那些话,说来我都脸红,难为她怎么竟说出来。我还以为终有一日要吃你们的喜酒,怎么转眼间就……” 俞星臣道:“喜酒,小侯爷自然吃得上,可不是我跟姑娘的。正如我先前跟你说的,她是注定会当‘王妃’的人。” 薛放抿了抿唇。 先前俞星臣告诉他京内的种种事情,其中有两件几句带过。 其中一件便是,宣王殿下因为恢复了身份,皇上赐了宅子,因王爷年纪不小,又从朝臣贵宦门第之中,选了最出色的女子为他婚配。 皇帝选中的正妃是辅国将军孙铉之女,不过后来又补了一位侧妃,不是别人,正是太医杨家的杨甯。 这消息,俞星臣在海州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 在回来的路上也顺便告诉了薛放。 薛放见俞星臣这么回答,便问他:“那你……不喜欢杨甯么?” 俞星臣一笑。 “你笑什么?倘若你真心喜欢她,把她夺回来就是了。”薛放皱眉。 俞星臣道:“是吗?”他突发奇想:“那假如……杨仪她喜欢别的东西胜过于小侯爷,甚至愿意为了那些而放弃小侯爷,你会把她夺回来吗?” 薛放嗤之以鼻:“你在说什么?杨仪才不会那样。” 俞星臣道:“我是说假如。” “假如也不可能,”薛放断然否认,然后又想了想,不悦地反驳:“你不要拿她跟杨甯比较,她们两个是不能比的。我听你的意思,是杨甯喜欢当王妃,是不是?可是杨仪不会那样,在她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 这一句掏心掏肺、傲然笃定的话,把俞星臣的苦胆汁都拧出来了。 他本来还想说两句,可一时只忙着压住那苦酸之味,无法开口。 不料薛放思忖着,竟又道:“不过呢,我倒是觉着,她确实有比我更重要的……” 这句,又将俞星臣惊了一惊:“小侯爷刚才不是说不可能吗?” 薛放道:“那是因为你把她跟别人相提并论。我才说不可能的。” 俞星臣问道:“那么,对她而言比小侯爷更重要的……是什么呢?” 薛放刚要开口,却向着他促狭地笑了笑:“我偏不告诉你,你不是聪明绝顶吗?你自个儿猜去。” 俞星臣有一种想要打人的冲动,虽然知道就算薛放一只手不能动,自己也仍是打不过的,加上灵枢也未必成。 眼见京城在望,官道上的马车、行人都多了起来。 车厢内,廖小猷因为听说士兵们禀告,忙把脸凑在车窗上往外打量。 只是他人生得高大,连头都比寻常人要大一倍,这车窗,杨仪轻轻轻轻地就能探出头去,可他只能露出一双眼半张脸。 杨仪看他这么打量,便道:“等进了京城,自然有好热闹看,不用着急。” 距离皇城还有七八里远,却已经有人等候良久了。 杨仪听到外头马蹄声响,又听见熟悉的声音:“关爷!是十七爷跟俞巡检回来了吗?” “二哥哥……”杨仪听着声音像,喃喃一声,要去车窗口看看,但却怎么也挤不过去,小猷像是一尊山一样挡在跟前,她只得放弃。 只听老关道:“杨二爷,您怎么在这儿?” “我得知消息,听说你们今儿返回,一早就在这里等着了!”杨佑持的声音喜气洋洋的:“十七爷呢?我大妹妹呢?” 老关笑道:“十七爷在中间那辆车上,杨侍医在后面那辆。” 杨佑持迫不及待,打马奔了过来。 此刻队伍已经放慢了速度,杨佑持先去第一辆车:“十七!” 声音未落,薛放掀起车帘:“二哥怎么来了?” 杨佑持一听他叫“二哥”,越发的喜笑颜开,合不拢嘴:“哈哈,我当然是想你们想的不成呢!” 薛放道:“等了多久?” “也没多久,不过一个时辰多点儿罢了。”杨佑持只顾说话,没留意车内还有俞星臣在。 薛放道:“你也忒心急,就算出城迎着,也不至于跑这么远?” 杨佑持却压低声音:“十七,我这样有个缘故,我原本是在城外里等着的,后来听说宫内有人……似乎也出城等人,我心想该不会也是等你们的吧,我怎么敢跟宫内的人撞上呢?只得往外挪挪。” “宫内的人?”薛放疑惑。 杨佑持道:“我私心猜想,该不会是皇上要召见你们吧?” 薛放回头,俞星臣道:“多半如此。” 杨佑持听见他的声音,却一惊:“俞、俞巡检也在?” 赶紧收住嘴,怕自己多说了错话。 俞星臣微微倾身,露出半边脸,温和地说道:“二爷久见了。” 杨佑持忙打哈哈:“哪里哪里,您太客气了。” 薛放不以为然地:“别理他,家里都好?” 杨佑持道:“好好……”他原本口没遮拦,因为知道俞星臣也在这里,就有点放不开了,眼神闪烁:“我、我去看看大妹妹……” 薛放摆手:“去吧,在后面。” 杨佑持赶紧点头,打马往后,一边儿惊心地擦头上的汗:“吓我一跳,怎么俞爷跟十七同乘一辆车?这……有点怪怪的。” 本来杨佑持觉着,兴许是薛放跟杨仪一辆车,没想到竟冒出个俞星臣来,实在把他吓得够呛。 来到杨仪车旁,杨二爷重又绽放笑颜:“大妹妹!” 猛然间他看见一双烁烁大眼,跟一张极大的脸在车窗后若隐若现,杨佑持再度受惊匪浅,吓得在马上乱晃,把那马儿都惊得抖跳而起,身后的随从赶紧聚拢过来。 车厢也跟着微微摇晃,只听杨仪的声音道:“二哥哥,我在这里,只是现在不便说话。等、等进了城吧。” 杨佑持好不容易控制住马儿,听了这话,惊魂未定:“那、那是个什么?” 只听廖小猷道:“你这厮无礼,什么叫‘那是个什么’,老子有名有姓的,你再敢胡说,看我用拳头伺候你。” 杨佑持听他出口仿佛雷声,愈发惊心动魄。 杨仪忙道:“廖大哥,那是我家里的二哥哥,他因没见过你,才一时失言……不是有意的冒犯,你千万不可随意动粗。” 廖小猷听见这话,这才忙说道:“原来是小太医的兄弟?那就没事了。我不会打自己人。” 杨佑持在外听见他们两个对话,心总算平定:“这、这位好汉……是?” 廖小猷不等杨仪开口,自己说道:“我姓廖,叫小猷,那个白脸儿的官儿说是什么‘韬略也’,还说什么不敢不敢怎么样的,文绉绉,我也不晓得他什么意思,总之你可以叫我小猷,也可以叫我廖大哥吧。” 杨佑持看不见他的全脸,只把那双虎虎生威的眼睛看了个分明。 二爷毕竟是经常在外头厮混的,一应的江湖上的奇人异士也见过不少,如今廖小猷跟杨仪薛放等同行,显然也是个人物。 他立刻把那份惊悸抛开,笑着拱手道:“失敬失敬,我是不知者不怪,廖大哥见谅。” 廖小猷道:“好说好说,自家兄弟。不用客套。” 杨佑持寒暄了几句才想起正事,因看不到杨仪,便靠近过去:“大妹妹,我看到城门口上有些宫内的太监,方才跟十七和俞巡检说,他们猜是宫中有旨意,兴许会传你们进宫。” 杨仪道:“传我们?”她忖度片刻:“二哥哥,我不在京内的这段时候,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没有?” 杨佑持听她这么问,自然以为是问的杨甯的事,赶紧道:“你问对了,咱们家确实有一件喜事,甯儿要进宣王府了。” 杨仪本来不是问的这个,听了这话很意外,疑心自己听错:“进、进什么王府?” “宣王府,为宣王的侧妃。”杨佑持笑着说:“你当然还不知道,如今宣王殿下定了辅国将军孙铉孙大人之女为正妃,甯儿就是侧妃娘娘了,只是还没过门,要等王爷大婚之后才进门的。” 杨仪如在梦中,好一会儿没反应过来,怎么杨甯……不是端王妃了?反而跑到宣王府?真是奇怪。 不过她在意的不是这个,忙一摇头:“还有别的事吗?” “别的?没有了吧。”杨佑持回答,又忙道:“你莫非是问铺子的事?那个一切顺利,回头我跟你细说……” 杨仪索性直说:“二哥哥,我的意思是,宫内有没有下旨,革除我太医院的官职?” “革除?”杨佑持瞪圆了眼睛:“这是哪里的话?” 杨仪比他更惊讶:“没有吗?” “当然没有,你从哪儿听说的?”杨佑持百思不解,又忙道:“你走的那天,宫内倒是传了一道旨意,说是皇上钦点了大妹妹赶往海州,配合俞巡检跟十七调查食人怪案呢……我以为你知道,难道你不知?” 杨仪呆住。 回想那日在宫内面圣,皇帝明明就说了叫她选择,要当官儿,就老老实实呆在京内,如果出京,那就等同于自己弃了官职。 她明明已经做出了选择,起初还想告诉杨登来着。 怎么竟然还有什么旨意、什么钦点她出城?这简直是比杨甯进宣王府更叫她吃惊的事。 说话间,城门已经近了。杨佑持看着那边几道身影,都着内侍服色,鲜明醒目,路人纷纷避让。 他小声道:“大妹妹,我先避一避。那些宫内的公公们迎过来了。” 杨佑持赶紧放慢了马速,避开一边儿。 此时,车驾也慢慢地缓了下来了,前方薛放的马车已经停住,灵枢扶着俞星臣下车,上前拱手跟那些太监们相见。 老关亲自扶着薛放下地,十七郎扬眉看过去,却见此刻在城外迎接的,领头的有一个熟人,竟正是之前因为朱弘案子,去过巡检司、却误打误撞跟薛放“不打不相识”的江太监。 薛放见了别的人,反应还寻常,看到江公公,却一反常态笑了起来:“江大哥!” 江太监那边儿正跟俞星臣寒暄,实则眼观六路也正找薛放。 一眼瞧见他,极其喜欢,听他叫自己“江大哥”,那喜欢就加了倍。 不料定睛一看,却见他吊着手臂,人也不似以前般神采飞扬光芒四射的,脸色略略苍白,人也清减憔悴许多。 江公公脸上的笑容猛地收了起来:“十七……”他抛下俞星臣,紧走了几步迎上,想要扶住薛放,又不敢碰他的手臂:“这这、这是真的……他们说你的手……” 薛放笑道:“不要紧,已经接起来了。” “接?”江太监手一颤,眼圈已经迅速地泛红:“你你……你还笑……这可是小事?” 薛放道:“我的命还在,就不是大事。” 江公公是个性情中人,虽跟薛放交往的并不很密切,算来只见了几次而已,但对这少年已经印象深刻,喜欢的入了心。 如今见他竟然负伤而归,且先前偏又听说了好些有关他断臂的传言,简直叫江太监情难自禁。 他吸吸鼻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块洁净的手帕擦眼睛:“你这小子,对你来说……还有什么是大事?” 薛放用左手拍拍他的肩膀:“江大哥,好多眼睛看着呢,还以为我把你怎样了……你巴巴地出了城,是怎么样,有什么事?” 江太监被他提醒才想起来:“是了,我差点儿把正事忘了,是皇上、传你们即刻进宫见驾。” 薛放讶异:“这会儿?不能等我们回去安顿了,喘口气?” 江太监眼里的泪花还没擦干净,又破涕为笑,他忙轻轻地打了薛放一下:“浑小子,这是皇上的口谕,你少胡说。我警告你,待会儿进了宫,你也得好生回话,别以为立了功就大意了……” 他手帕遮着嘴,低低道:“皇上最近龙体欠佳,又有北境的战事扰心,很不痛快呢,务必小心。” 薛放叹气:“那这可不是面圣的好机会,我天生就这么笨嘴拙舌的,谁知哪句话说错,大不了我少开口,交给俞巡检去应付就是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江太监痛惜地打量他的手臂,忽然又想起:“杨侍医呢?怎么不见她人,她也要一块儿去的。”:,,. 章节目录 第291章 三更三更君 当廖小猷从车内出来的时候,城门口所有人都看呆了,每个人都是目瞪口呆,微微抬头仰望的姿态。 以至于许多人都没瞧见从廖小猷身后钻出来的杨仪。 她本就生得单薄,被铁塔般的汉子一比,简直像是纸上人一般。 薛放待要过去,江太监已经迎过去了,同时老关跟杨佑持也及时向杨仪靠近。 “杨侍医,真是好久不见。”江公公含笑招呼。 杨仪倾身行礼:“有劳公公亲自出城。” “皇命在身罢了。”江太监呵呵一笑,瞥着旁边那具雄伟的身躯:“杨侍医,皇上口谕,传俞巡检、小侯爷还有您进宫,禀述此番海州之行种种,冯老将军也已经在宫内了,还请速速前往。” 杨仪此刻乃系一身男子的常服,下车时候江太监几乎都没认出来。杨仪道:“可否容我换身衣裳?” 江公公略一想:“倒是不必了,事不宜迟,我已经在这里等了许久,不能让皇上再久等了。”他小声提醒:“皇上近来身上不快,心火上升……” 他说了四个字,杨仪就知道什么意思了:“既然这样那就罢了,公公不必为难。” 江太监松了口气。 此刻身后,杨佑持正跟廖小猷攀谈,老关在旁边。 薛放走过来道:“要进宫,先让老关把小猷带回巡检司吧。” 杨仪道:“人生地不熟的,关爷必定还有事情要办,我怕冷落了他……反而不好。” 老关才回京,自然得回他家里去。扔下小猷在巡检司无可靠之人看管,她却不放心。 薛放问:“那要如何?” 杨仪见杨佑持一直打量廖小猷,便道:“二哥哥。” 二爷急忙走过来:“什么事?” 杨仪道:“二哥哥能不能暂且照看着廖大哥?或者的话,把他送到崇文街却也行。” “无妨,反正我今日一天的空,我陪着就是了。”杨佑持满口应承。 杨仪便对廖小猷道:“廖大哥,我们先进宫面圣,你要听二哥哥的话,他叫你做什么便做什么,京城里规矩多,别不留意闯了祸,叫人担心。” 廖小猷道:“小太医你放心,俺初来乍到,自然不会惹是生非。” 于是这才分头行事,杨仪薛放跟俞星臣三人,随着内侍进宫。 杨佑持陪着廖小猷进城,老关回到巡检司,忙忙地安置了小梅众人,得闲回了家。 政明殿。 江太监才带了他们三人上台阶的时候,猛然看见殿外站着许多人,一个个垂头肃然,如泥雕木塑。 其中一人看见江太监,悄悄地抬手,冲着他做了个手势。 江公公忙回头,及时地挡住了在前方的俞星臣。 俞星臣抬眸往前看了眼,便低了头,往旁边退开了半步。 薛放在他身后,正随着杨仪的步子而行,冷不防见他们停住,差点儿撞过去。 “干吗?”十七郎惊奇地问。 江太监赶忙向他摆手,示意他噤声。 杨仪拉了拉他的衣袖,也学着俞星臣的样子,往旁边退开。 几个人在政明殿的廊下,如同躲雨似的安静站着。 薛放虽然没有再问,但感觉这场景很是诡异。 于是他垂眸不语,却暗暗凝神细听。 片刻,他听见了一种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响动。 仿佛是有人在哭泣。 但、又似乎不是很伤心的那种……反而透着几分奇异的隐忍。 薛放很诧异,不晓得如何,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一声低吼、又如喝骂。 猛然抬头,十七郎明白过来那是在干什么。 他毕竟不是半点世事不知的性子了。 一时之间浓眉皱起,神情复杂。 而就在薛放抬头的刹那,旁边的俞星臣看了他一眼,又淡淡垂眸。 原先江太监说冯老将军在宫内,看现在的情形,自然是已经告退了。 杨仪并没有听见什么,事实上俞星臣也没听见。 毕竟那是在内殿里,只有薛放这种曾练过的,格外耳聪目明,才能依稀听见些许。 杨仪不晓得怎样,只以为皇帝应该是另外有事。 江太监心里清楚,但这种事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又过了半刻钟,政明殿的门口,走出了几个人。 中间被簇拥着的,是个看似不过十**岁的少女,云鬓微乱,脸上带些许潮红。 宫女一左一右扶着,慢慢地去了。 杨仪不经意瞥了眼,见竟是一位妃嫔,只以为是来面圣,倒也没有往别的地方去想。 不多会儿,殿内又有几个宫女鱼贯而出,才有太监出来道:“宣巡检司俞星臣、薛放,太医院杨仪进见。” 殿内,龙涎香的味道格外的重些。 皇帝好像是刚刚洗漱过,脸色有些润泽,头发却依旧是高挽发髻,散发垂肩之态,身上穿着件深蓝棉缎龙袍,看着竟有几分雅贵风流。 假如不晓得他方才在干什么的话。 皇帝正在喝一碗汤药,他们三人上前,跪拜参见,皇帝也无动于衷,喝了两口药,才闭上眼睛吁了口气。 抬眸望着地上三人,皇帝唇角一挑:“杨侍医,总算回来了,看来……不辱使命啊?” 杨仪低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应答,难道要把之前那一场遗忘掉?就按照皇帝给杨家的那什么旨意来办?可又猜不透皇帝的真正意思,总不会是要秋后算账,变本加厉吧。 杨仪绞尽脑汁:“回皇上,是皇上的洪福,才叫海州靖平,倭寇遁逃。臣却是没做什么。” 皇帝轻笑了声:“你过来。” 杨仪的目光所及,看见薛放的袍摆似乎动了动,她深深呼吸,声音极其的平静:“是。” 起身走到皇帝身旁,皇帝望着她:“你瞧瞧,朕喝的这药是什么?” 魏公公忙把那药碗接了过来,里头还有小半碗药汁。 杨仪不敢贸然打量皇帝,只闻了闻药汁的气息,汤色,说道:“气息偏辛辣清凉,带些许甘甜,这苦中带甜……应该是有荆芥穗,川芎……薄荷,甘草……” 她这才抬眸看向皇帝面上:“皇上是风热上攻……或许会引发头疼、喉咙肿痛?” 魏明很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皇帝则笑了起来:“你们没有跟她透露朕的详细吧?” “哪里敢呢。”魏公公忙笑道:“只是正如皇上所说,这自然是瞒不过杨侍医的眼的。” 皇帝也没有再喝下去,挥手叫拿走。 魏明把汤药给了一个上来的小太监,自己也退后了两步。 皇帝对杨仪一招手,把雪白的手腕向上。 杨仪毕竟是给他看过几次的,自然明白何意,当即半跪下来,为皇帝诊脉。 顷刻后,杨仪道:“皇上的风壅之症正在消减,只要按照方子再喝两日药,自可无恙。” 皇帝轻叹了声:“也罢。”他口中说着,眼睛斜睨着杨仪,却又看向前方。 如同才发现了一样,他道:“怎么还跪着,两位爱卿还不平身?” 俞星臣跟薛放谢恩起身,薛放不由抬眸向前看了眼。 皇帝望着他的反应,望见少年锐利的眸子,他微微一笑:“薛放,这一趟海州之行,据说极凶险,你的手臂如何了?” 薛放道:“多谢皇上垂问,幸亏杨侍医救治及时,总算还保住了臣全手全脚。” 皇帝似笑非笑道:“看样子杨仪果然是去对了。” 薛放正要开口,突然想起江太监叮嘱自己的话,便低下头,仿佛遵命般应了声:“是。” 皇帝凝眸看了他半晌,转向俞星臣:“俞爱卿,你是他们之中最沉稳的一个,就由你来将这趟海州之行种种,跟朕面禀吧。” 俞星臣恭恭敬敬道:“臣遵命。” 于是就把在沁州破了河上浮尸案子,引发刺客暗杀。 乃至去了海州,调查食人怪案……所有来龙去脉,详细说了一遍。 他的口齿清晰,条理清楚,连杨仪跟薛放这两个亲身经历的,不由也听得入神,皇帝更是听怔住,只顾望着他,竟忘了开口。 其实在这之前,俞星臣自然写过折奏送回京内,皇帝早召见过冯雨岩,得知了所有,不过这又怎么比得上听俞星臣亲口说来一般如临其境呢。 俞星臣一直说到那日薛放跟倭寇流主大战,县衙内的巨变,如何的涉险,以及如何化险为夷,巫知县如何殉国等等,尽数说明。 包括那巫捣衣原本是假冒的、真正的巫小姐早在孩童时候就跟夫人一起殒命,也并无隐瞒。 只不过,关于海州堤坝的那一件事,他当然是一个字也不曾涉及。 另外就是宁振几乎被巫捣衣蛊惑的话,也一概压下。 海州不能再没有宁振。 而皇帝若是知道此事,必容不得宁振。 皇帝听完后眉头微蹙:“难以想象,倭国竟用心良苦、歹毒如此,用数年时间来布局,连一县之主的家眷,也成了他们的人……这次要不是巫丹殷破釜沉舟,用怪案来引钦差前往,只怕当真给他们得逞了。” 俞星臣道:“这自然是皇上洪福,叫倭贼们数年布局毁于一旦。经过此番后,想必一两年内,倭贼必定无力再探爪东南。” “哼,”皇帝却不置可否:“该处理的那些不作为的官员,可都料理妥当了?” 俞星臣道:“是,一应当地官员的起降,微臣路上已经命人快马加鞭回京,递交了折子。” 皇帝道:“朕因为头疼,懒怠多看,不过俞爱卿办事,朕是深知的,必定无碍。” 俞星臣垂首:“臣愧不敢当,只是尽心竭力为朝廷而已。” 皇帝一笑:“难为你,明明是玉堂金马的人物,要跑去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如今能全身而退,且把事情料理的妥妥当当,是你的福气,也是大周的福气。” 俞星臣跪地:“臣为报皇恩,万死不辞,只是此行,也多亏了薛、杨两位,若缺一人,则事情必不能协,还是皇上圣明,若无旨意送杨侍医前往,食人怪案未必能那么快浮出水面,而必定也会有更多我朝儿郎遇害,甚至连薛副将也不能免,故而圣明不过天子!” 杨仪听他慨然认真,正色凛然,忽地福至心灵,明白了自己该怎么做。 当即也跪地道:“皇上圣明!臣这才明白原来一切都是皇上的苦心孤诣,当初也是故意的激臣前往海州,臣心服口服。圣明不过天子!” 薛放在旁看他们一吹一捧,很得其乐,难为他竟能绷得住。 忽然看杨仪跪倒,他立刻当然地也跟着跪了,依样画葫芦地说道:“臣也心服口服,皇上圣明!” 皇帝望着三个人又跪在跟前,尤其是听了杨仪的那一番话,不由笑出了声。 他的目光在三人之间逡巡:“俞爱卿,倒也不必如此,你们三个人的功劳,朕自然深知,这般一闹……却仿佛朕这个从没涉足过海州的,成了首功了,真是成何体统。都平身吧。” 大家重新站起。皇帝的目光落在了薛放身上:“只是可惜了……十七郎明明是个将才,让你在巡检司里,确是大材小用。” 薛放道:“回皇上,不管在哪里,总归是为朝廷效力,臣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微笑:“不过这次,你也着实吃了苦头,比先前离京的时候清瘦多了……杨侍医只怕极心疼的吧?” 杨仪听见皇帝说薛放瘦了,本是心有戚戚然,猛地听见后面一句,一下抬起头来,正对上皇帝幽深的目光。 “皇上,”薛放看看杨仪:“杨侍医妙手仁心,不管是对臣还是对别的人,都是一视同仁的。” 杨仪本来不知怎么回答,没想到薛放竟然能答上来,仿佛还答的不错。 只是皇帝显然不是那种容易被蒙混过关的:“朕跟你说私情,你跟朕说她仁心,哼,朕当然知道她对所有病患一视同仁,但可不是每个人都要跟杨家定亲。” 殿内的气氛有些诡异。 杨仪的呼吸略急促,她怕皇帝认真为难薛放,也怕薛放克制不住或者言语冒犯。 当下忙道:“皇上……臣斗胆。” “嗯?” “他……薛放受伤极重,想他本是前途无量之人,这般年纪,倘或真的落下残疾,那以后如何为朝廷尽忠,如何大展拳脚,臣一想到这个,自然是心痛如绞。无可讳言。倒并非只是因为……别的缘故。” 薛放看向杨仪,心里突然有点酸楚,虽然是在殿上,他却很想在此刻过去,抱她一抱。 杨仪道:“臣只怪自己的医术还不能精进,直到如今他的手还是不能动,以后如何,尚不知晓……”有点说不下去了,杨仪咬了咬唇,试图把泪逼回去:“求皇上悯恤。” 俞星臣在旁边,心头响起一声叹息。 皇帝眉头微蹙,又看向她旁边也同样呆呆看她的薛放。 然后笑道:“朕又不是在责怪谁,你何必如此着急?” 长叹了声,皇帝道:“此番海州之行,你们都有功,没有过。尤其是薛放……朕便封你为五品的怀远将军、兼宣王府典军,赏赐宫钱二十,嗯……之前已经赐过官袍了……” 薛放听要封自己为将军,颇为意外。 见魏明向自己示意,才忙跪地:“臣谢主隆恩!” 皇帝道:“这下先前那袍子总算是可以穿了吧,”一笑:“一时倒是想不起该赏点什么给你,你可有想要之物?” 薛放道:“臣蒙受皇恩已经感恩戴德,不敢奢求过甚。” 皇帝回头对魏明道:“你去办吧。” 魏公公答应,皇帝又看向俞星臣:“俞爱卿处事干练果决,朕便封你为平远伯,赐玉带宫靴,金花两对,兼端王府咨议参军。” 俞星臣亦跪地谢恩。 最后皇帝看向杨仪:“至于你……朕可没想好,以后再说吧。” 杨仪听皇帝竟封赏了薛放,心中的高兴无法言喻。 竟比赏赐自己还要欢喜百倍,只是不敢透露出来。 她心里一高兴,就格外地会说话:“只要皇上龙体康泰,就是对臣最大的赏赐了。” 皇帝显然也没想到,双目微睁看了她一会儿,才舒眉展眼地笑了:“好!说的好。” 至此,皇帝对魏明做了个手势,魏公公道:“俞爵爷,薛将军……” 俞星臣领会:“臣告退。” 薛放看向杨仪,却正对上她使过来的眼神,他只得低头:“臣也告退。” 两个人出了政明殿,薛放走一步,回头看。 俞星臣停下来:“你还不走?” 薛放道:“皇上留杨仪做什么?” “应该是叫她诊脉,再开个方子吧。” “方才不是已经诊过了?” “皇上的事情,咱们管不了。她留下未必有事,你要只管留下,恐怕会惹祸。” 薛放屏息,转身跟着走了一步,拉住俞星臣:“你知道先前咱们来的时候,皇上在干什么?” 俞星臣双目眯起:“知道又如何?” 薛放本以为他一无所知,看他这个反应,便明白他是知情的,磨牙道:“让她在那里,我真真不放心!” “胡说什么,”俞星臣低喝了声:“跟我走!” 正在这时,却见迎面竟有一队人走了过来,为首两个,同样的花容月貌,极其出众,俞星臣眼见到其中那人,双眸陡然更暗了几分。 薛放也瞧见了:“是小郡主……哟,还有杨三,她什么时候跟郡主混在一起了。”嘴里这么说着,却回头看向殿门口。 趁着这个功夫,他垂首凝神细细听去,但殿内并无什么响动。 相比较之前那种邪靡的声调,这没有动静,反而是好的。 此时紫敏郡主已经跑了过来:“十七哥!你回来了!”又抓住他的手臂:“你的手怎么了?他们说你的手断了是真的?” 杨甯在后面,依旧不紧不慢,两只眼睛带几分冷意地望着俞星臣。 俞星臣则没有看他,只是垂着眼帘,端方正色向着紫敏郡主行礼。:,,. 章节目录 第292章 一只加更君 薛放“嘶”了声,赶忙后退了半步:“郡主,这可不能碰,疼的很。” 他其实没感觉怎样,只不过这是宫内,小郡主虽然性情率真,但给人瞧见了动手动脚的到底不妙。 紫敏却信以为真:“怎么会伤的这么重?十七哥……” 眼见她泪汪汪的,薛放心头一颤,装模作样地:“郡主,我这心里可难过着呢,你一哭我更难受了,对伤更加不好,所以您千万别掉泪。” 紫敏赶忙吸气忍住:“我不哭,我只是……心里难过。” 正看到俞星臣在旁边,她便问:“俞巡检,你是陪着十七哥一起去的,你怎么叫他受伤了呢?” 这自然是小女孩儿天真无知的言语。 俞星臣却一本正经地回答:“郡主说的是,是下官一时疏忽,监察不利。” “这是一件,”紫敏哼了声,越发认真地问道:“我可还听说了一件事,你为什么把十九哥留在海州了?” 假如她问的是薛放,薛放只怕一句“郡主不懂”之类的就搪塞了。 但俞星臣格外耐心,竟道:“回郡主,沁州那边缺乏能干的人手,十九是个极有能为的,正堪当大任,故而才将他留在沁州主持一方事务。” 小郡主听他说什么“能干、能为”之类的,略觉喜欢:“你说十九哥比那些人都厉害吗?” “当然,不然也不会选他在那个要害地方驻守。”俞星臣微笑。 紫敏双眸微睁,又疑惑:“这……这虽然好,但他什么时候才能回京,我岂不是见不着他了?” 俞星臣道:“郡主放心,吏部会尽快再选能吏,最迟一年半载的,必有消息。” “一年……”紫敏还是略觉失望,“早知道十九哥要去那么久,当初我就该去送送他。偏偏我得到消息已经晚了。” 明明紫敏郡主是不着调的问话,俞星臣却一板一眼、仔细解释。 薛放在旁边看的稀奇:这两个人,一个敢问,一个敢答。 真是…… 此时,杨甯突然道:“十七哥总算顺利回京了,可喜可贺。” 薛放道:“这也不算什么,若是恭贺,还是要向三姑娘贺喜。” 杨甯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脸色微变,呵地笑了。 这会儿紫敏郡主听见了,便道:“十七哥你也知道了?三姐姐要进宣王府了。” 薛放道:“当然,这种事传的最快,所以我才说恭喜。”说着就看向俞星臣,想看他的反应。 谁知俞大人仿佛失了聪,眉眼都没动一寸,什么也没听见般波澜不惊。 还是杨甯主动开了口:“俞三哥哥,你不恭喜我吗?” 俞星臣如梦初醒般抬眸,又拱手:“恭喜三姑娘,得偿所愿,终获佳婿。” 杨甯听“得偿所愿”的时候,好像被针扎中。 紫敏却道:“那是呢,宣王舅舅亲自跟皇上求的,可不是早中意了三姐姐、是天作之合的佳话吗?” 俞星臣惜字如金,沉默不语。 薛放却惊奇地问:“是宣王殿下亲自求的这门亲?” 紫敏道:“当然了。我听皇后娘娘说的,那还有错儿?娘娘起先也没想到呢。” 薛放讶异,看向杨甯:“怎么你之前跟宣王爷认识吗……” 他还没问完,俞星臣道:“小侯爷,时候不早,咱们该出宫了。” 薛放却没有要走的意思。 但他不是为了询问这些八卦新闻。 毕竟他的心还在后面的政明殿内,所以故意地要在这里逗留。 方才他一边儿随口攀谈,一边儿又凝神去听,唯恐听见什么不对劲的,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 俞星臣后知后觉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加上杨甯在此,故而催促。 “知道了,”薛放敷衍一句,仿佛足下生根,他连连咳嗽了几声:“对了郡主,你这是要去哪儿?莫不是要面圣?” 紫敏乌溜溜地望着他:“我是听说你们进宫了,所以特意过来看看,哪里想到这么快又要走?” 薛放笑道:“你怎么也不问你杨姐姐?杨仪可还在殿内呢。” 俞星臣皱眉看他,想不到这家伙竟会把紫敏郡主推出去。 果然小郡主好奇起来:“是吗?杨侍医还在?哎呀……这几天我可想念她呢,她可还好?” 薛放露出计谋得逞地笑:“你见了不就知道好不好了?” 小郡主道:“说的也是。” 她正要走,杨甯开口:“郡主……” 紫敏止步:“干什么?” 杨甯温声道:“皇上最近龙体欠佳,想必是留姐姐诊脉开方之类的,这会儿去打扰却似不便。” 这一下提醒了紫敏:“对了。这会儿确实不便。那咱们等会儿再去。” 薛放见好事被打断,皱眉看向杨甯:“我倒是忘了问,三姑娘怎么会在宫内?” 紫敏道:“是先前皇后娘娘召见三姐姐进宫,我跟她一见如故,今日就传她进宫说话了。” 薛放哼道:“有的话该说,有的话可最好别说。” 紫敏不懂:“十七哥你说什么?什么话该说别说的?” 薛放没答,杨甯却微笑道:“我想,十七哥是关心则乱,病急乱投医了。” 十七郎方才以为杨甯只是心细才拦住小郡主的,突然听了这句,他就知道她明白自己在想什么。 双眼眯了起来,薛放道:“三姑娘,你在说什么?” 杨甯刚要回答,目光向他身后一瞟,便笑吟吟地:“我说,十七哥现在也该多留意自己的身体,弄得这个样子,别说是小郡主心疼,连我看着也不受用啊。不过,仪姐姐既然随行,难道就没有给你好好调治调治?” 俞星臣早留意到她的细微变化,随着向后瞥了眼。 薛放却并未察觉:“什么心疼不受用的?杨仪自然有给我……” 才说了半句,就听到身后有人道:“杨侍医慢走。” 薛放大喜过望,赶忙回过身,果然见杨仪正从殿内走了出来。 她站在门口,正垂手望着这边。 十七郎顾不得别的,急忙迎过来:“已经完事儿了?” 杨仪淡淡瞥了他一眼,语气微冷:“还不出宫去,你在这里干什么?” 薛放刚要回答,杨仪已经越过他,跟走过来的紫敏郡主行了礼:“殿下。” 紫敏早一把拉住她的手:“我们才说到你,可巧皇上放你出来了。”上下把她打量了会儿:“怎么十七哥清减了,你也越发的瘦弱,你可不能再瘦了!” 杨仪知道紫敏是一团真心,便一笑:“多谢郡主,既然回了京,就会认真调养的,您放心。” 此刻杨甯也向着她屈膝:“姐姐。” 杨仪瞥了一眼,点点头。 没有多说话,杨仪跟郡主道:“殿下,我外头还有些事情要办,改日再跟殿下细说吧?” 紫敏才见了她,当然舍不得放人,可又不肯为难她,依依不舍道:“那你就先去,你可记得……改日进宫去我那里,我们好歹说半天话呢。” 杨仪行了礼,也没看俞星臣跟薛放,直接往台阶下去了。 薛放愣了会儿,赶忙跟上,俞星臣也向着紫敏一拱手,三人前前后后,往外走去。 紫敏跟杨甯站在原地,紫敏呆呆地说道:“杨侍医怎么也不等等十七哥?他可是伤者呢。” 杨甯一笑,目光却落在最后的俞星臣身上,她自言自语般喃喃道:“是啊……怎么不等等……” 薛放追了片刻,拦住杨仪:“等会儿,怎么了?” 杨仪道:“没怎么。这是宫内,别动手动脚。” “你是不是生气了?”薛放惊讶地问:“还是说皇上为难你了?” 他自问可没干什么让杨仪不自在的事情,所以认为必定是皇帝的问题。 杨仪瞪他。 这时侯俞星臣不紧不慢地跟了上来:“走吧,别在宫内这么着,惹人非议。” 杨仪悻悻地看了他一眼,这才垂首往外,走了一会儿又想起来:“我得去太医院一趟。” 俞星臣道:“不忙,你的身体如此,禁不住操劳,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医院的人自然知道,何况皇上传召自然得立刻赶来,太医院就明日吧,再说你这身装束,也不便。” 杨仪听他说的有理有据,这才罢了。 小郡主跟杨甯看了半晌,也没有进政明殿就去了。 而在寝殿之中,皇帝对着一面铜镜,打量自己的鬓角。 魏明笑道:“皇上只管放心,方才杨侍医打下包票,那复老还童丸跟保命延龄丸,等皇上的风热退了就可以服用……她的本事皇上自然是知道的,还愁什么?” 皇帝道:“谁愁了,朕只是看看最近又憔悴了没有。” “有些小恙,若说憔悴也是有的,只不过等服了丹药后,自然有百种好处,什么耳聪目明,白发转黑,肌肤都会细腻光泽,牙齿也重新牢靠之类……” 皇帝笑道:“药用的好,自然管用,但这些药效也未免夸大其词了,只是能强身健体就不错了。” 说了这句,皇帝又叹息了声:“再怎么样,到底不是少年时了。” 魏明不敢接茬。 皇帝一挥手,魏明将铜镜给了旁边的小太监,扶着他去龙椅上落座。 看着面前空空的地上,皇帝思忖了片刻,笑了出声。 魏明看的稀罕:“皇上想到什么好的了?” 皇帝道:“朕不过是想起来,他们以为朕要兴师问罪,急得那个样子。” 魏公公笑道:“别说是他们了,皇上一皱眉,连奴才也害怕呢。” 皇帝捋了捋胡须,自言自语地说道:“到底是年少气盛啊……哼,一个去,一个非要跟,又怕朕责怪,就互相打掩护,啧……” 魏公公细看皇帝的脸色:“奴才大胆,确实是少年人沉不住气。先前薛小侯爷只怕满心都在杨侍医的身上了,真是……真是看的人好笑。” 皇帝道:“年少则慕少艾,不过人之常情。” 随意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皇帝仰头思忖片刻:“不过,倘若他中意的是别的什么女子,那自然是没出息。” 魏明却不懂了:“皇上的的意思,奴才怎么有点糊涂。” 皇帝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你懂什么?你只管细想,京城内那些王公大臣之类的什么名门淑媛,哪个有杨仪这份能耐?如果薛放喜欢的是她们中任何一个,要么是被色所迷,要么是贪图门户,有什么稀奇?每一个血气方刚的少年都会如此……沉迷女/色而已,但他喜欢的是杨仪,这就不一样了。” 魏公公总算摸到了一点儿皇帝的脉,急忙奉承:“这、这确实不一样,皇上的话让奴才醍醐灌顶,这杨侍医,靠的是出色的医术,她又不像是别的闺秀一般美艳妖娆的,又不是靠美貌取胜,小侯爷喜欢的自然是她的这份不同寻常。” “嗯,你说的有些道理,”皇帝回头点了点魏明,却又突然皱眉说道:“不过你说杨仪不是靠美貌取胜,你难道说她生得不美?” 魏明正要回答,望着他皱起的眉峰,心头微震。 公公便呵呵笑道:“奴才的意思是,杨侍医的医术、仁心……最为出众,美貌反而是其次了,当然,她生得也极好,就是身体太单弱些。” 这个回答让皇帝略觉满意:“哼,她不仅是医术绝伦,相貌也是那种上乘之姿,岂是那些庸脂俗粉能比的。身体嘛……”重新皱眉,皇帝有点心烦:“身体不好,还喜欢乱跑,又很会操心,也是无法。” 魏公公又不敢接茬了。 薛放,杨仪,俞星臣三个出宫。 门口停着巡检司的马车,灵枢那边儿也有一辆给俞星臣的。 俞星臣没着急上车,回头看他们的行事。 见杨仪自己进了车内,而薛放也不由分说地爬了上去。 进了车厢,薛放故意跟杨仪挤坐在一起,他问:“你到底怎么了?谁招惹你了?” 杨仪见没有了外人,便淡淡地问道:“你刚才跟杨甯和郡主在说什么?说的那么高兴。” 薛放万万没想到是因为这个:“谁又跟她们说的高兴了?原本是我担心你,又看到了郡主来了,我就想叫郡主进去瞧瞧你怎么样,不料杨甯竟然拦住了郡主,我才质问她的……她却答非所问来了那么几句,就这时侯你就出来了,我哪里就高兴了?我担心你还担心不过来呢。” 杨仪听他这么快解释了一通,心中转念,便知道杨甯是故意的。 她微微一笑,那点儿本就不很盛的气就散了。 薛放却仍急得倾身望着杨仪的脸,问:“到底怎么了?我还哪里做的不对了?你可别只顾生闷气,你好歹告诉我,不管怎样我改还不行吗?” 杨仪把身上的袍子整了整理:“没有,只是我自己突然想起一件事。” “什么事?” 杨仪顿了顿:“还记不记得之前在羁縻州,你跟我说起杨甯的事情来?” 薛放却有点不记得了:“我什么时候跟你说过杨甯?” 杨仪道:“是在永锡的那天晚上……” 薛放一听见“永锡”二字,立刻想到一点美妙的记忆。 竟然忘了杨仪起初要说什么,自顾自地咂了咂嘴:“永锡嘛……” 杨仪见他目光迷离,忙揪了他左边肩头一把:“正经点。” 薛放笑道:“哪里不正经了,真是的,人家又没说什么,心里想想,你也要管?” “说正事,”杨仪板着脸:“永锡那时候,我问你在京城内有没有认得的姑娘,提起了杨甯。” 薛放这才隐约想起:“好像是有这件事,怎么了?” “你说……杨甯很可怜。” 薛放听她提到这个,才敛了笑,点头道:“是,我当时确实这么想的,一来是杨甯小时候曾跟我哭诉过,二来……” “怎么?” 薛放短暂地一笑:“你知道,我娘……也是妾室出身。” 他的声音有些轻,虽然带笑,笑里透出几分涩意。 这是他从来不愿意主动提起的。 杨仪微微震动:“原来,你是因为这个……” 薛放却满不在乎般一摇头:“我大概是一相情愿的将心比心吧,就把杨甯看的跟我自己一样,才说出她‘可怜’之类的话,其实杨家的情形,我只知道个大概,究竟怎样,毕竟不是我说的算,我看见的、知道的也未必是真的,而我的情形,也绝跟杨甯不同。” 杨仪颔首。 薛放又看向她:“我当时不知你就是杨家的大小姐,如果知道,我又深知你的人品,就不至于那么武断。我那句话说的确实不对,至少当时不该跟你那么说……毕竟在那种情形下,最可怜的,当然是流落在外、死生一线的那个,当然我不是要把你跟谁去比惨,我只是说实话,我只是,打心里知道你的不容易……杨仪……你别怪我。” 杨仪听到最后,眼睛已经湿润了。 她默默地往薛放身边靠了靠:“我没怪你。我知道你那时候不懂。” 薛放单臂将她搂住,在她额头上亲了亲:“以后……有我疼你,会加倍狠狠地疼你!好不好?” 杨仪本还想告诉他,叫他不要太接近杨甯。 虽然知道他如今心里眼里只有自己,可先前看见他跟杨甯和紫敏似乎“谈笑风生”,还是叫她心里有点不受用。竟没忍住。 不过如今,话说到这份上,也不必多言了。 杨仪搂着他的脖颈,在他脸颊上亲了两下,悄悄地叮嘱:“以后只许疼我一个。” 她的声音轻柔,好像有人拿着羽毛在他心头扫来扫去。 薛放身心一阵酥麻,本能地“嗯”了声,可旋即又反应:“什么以后?以前也没疼过别人!” 他聪明起来:“你难道是指的杨……” “不是,我没说别人,”杨仪忙捂住他的嘴,这时候她不想听他说出煞风景的名字:“从前,以后,都只疼我一个。” 她甚少这样撒娇似的,简直要人的命。 薛放喉结吞动,又想起方才她提“永锡”,竟附耳说道:“……咱们去崇文街好不好?”:,,. 章节目录 第293章 小年二更君 杨仪一时情难自禁,听见薛放在耳畔低语,即刻清醒过来。 定睛看向他面上,望见少年充满渴盼的眼神,杨仪重新坐直,拂了拂袍袖:“去干什么?” 薛放眼珠一转:“去歇息,还能干什么?” “京城里没你歇息的地方了?只看上那里?”杨仪垂眸:“你是想去巡检司,还是要回侯府?快选吧。” 薛放嘀咕:“你怎么老给人泼冷水?” 杨仪道:“不泼冷水,难道我给你火上浇油?也不看看自己现在怎样,满脑子想的什么?” 薛放听她质问自己,咬了咬嘴唇,忍不住笑。 杨仪本是斥他几句,见他脸色不对,便道:“又笑什么?” 薛放有恃无恐地哼道:“你管来管去,我脑子里想的什么可管不着,非但你管不着,我自己都管不住。” 杨仪蹙眉:“嗯?” 薛放望着她拧眉逼视自己之态,忙转开头去:“你别问我,我是不会说的。我说出来你得打死我。” 杨仪嘀咕:“我现在就想打你一顿。” “你这人翻脸怎么这么快?”薛放笑道:“刚才还飞鸟依人,现在就要打人了?” 杨仪被他一声“飞鸟依人”惊了惊。 其实这个典故出自唐太宗评价群臣,在说到褚遂良时候,说褚遂良性格刚正忠诚,十分亲近皇帝,犹如飞鸟依人,令人怜爱。 后来不知何时就改成了小鸟依人,而且多用来形容女孩儿。 不过薛放用在这里,却极恰如其分。 杨仪笑道:“谁让你总做招人恨的事儿呢?” 薛放叫屈:“天地良心,我已经乖巧听话的自己都感动涕零,还要我怎么样?” “别的事情上确实乖巧,但有的事上……恨起来可叫人无法。”杨仪淡淡地。 薛放明知道她指的是什么,便笑道:“哎哟,别的上头可以改,这上面儿,怕是只能精进。” 杨仪又爱又恨,举手捏了捏他的腮:“你快住嘴吧!” 薛放趁机歪头去亲她的手。 两人正说到这里,车辆缓缓放慢,车外有人道:“十七爷可在?我们是侯府的,奉命接十七爷回去。” 杨仪小声道:“好了,现在你不用选去哪儿了。” 薛放皱皱眉:“那什么时候还能见你?” 杨仪道:“我难道每天都要跟你黏在一起?这还没分开呢,就问……快下去吧。”说着轻轻地推了他一把。 薛放无奈,冲外头道:“等会儿。”他慢慢地往外蹭。 杨仪看他十万分不情愿的样子,又叮嘱:“小心,千万不要动到伤处……叫跟你的人别忘了换药,服药……” 薛放故意唱反调:“你不盯着我,我懒得吃。” “你还说。”杨仪点了点他的脑门,道:“我也家去安顿安顿,我想你受了伤,必定要在家里休养几天,只是这伤势不容疏忽,明日我自然会去给你瞧。” 薛放听到明天,这才喜笑颜开:“早说呢,这还成。” 杨仪道:“不许少吃了一副药!知道吗?” “知道,方才跟你开玩笑呢,何况我若早点儿好了……”他望着杨仪:“你还记得在海州答应我的话吧?” 杨仪微怔:“什么话?” 薛放双眼一眯:“你说了,我若好了,叫我怎么样都成。” 杨仪的脸上突然有点微热:“你赶紧走!贫嘴多舌。” 薛放笑道:“反正我替你记着呢,绝忘不了,你最好也别想反悔。” “那也得你真好了再说。”杨仪低声说。 那些什么答应的话还是其次,如今横在她心里最要紧的,自然还是他的手臂。 薛放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用急,自然有那一天。” 杨仪看他下车,便掀开半边车帘往外看,见薛府的管事跟两个奴仆等在外头,看见他,跟迎了宝贝似的簇拥着他到了车边儿上。 原来扈远侯也知道他们今日将回京,只不过他的消息比杨佑持灵通,知道皇上会传他们进宫回话,所以并没有叫人出城。 只在薛放等入宫后,派人在宫门外等候。 不料,薛放才出宫就上了杨仪的马车,薛府的人错眼不见,只好跟上,半路才忍不住上前“打扰”。 杨仪见薛放在马车前止步,知道他必定要回头看自己,赶忙把车帘放下。 不料薛放已经瞧见了车帘晃动,一笑,上车去了。 且说薛放回到侯府,扈远侯早就等的心急,背着手,在厅内走来走去,像是有人揪着他似的,没有一刻停顿。 听小厮跑来说十七爷到了门外,扈远侯赶紧出了门,向着外头张望。 猛地看见薛放从门外进来,手臂吊着,扈远侯的心都悬了起来。 原来这几天,不知哪里传回来的消息,说是薛放在海州受了重伤,恐怕会落下残疾,故而宫内江太监、小郡主等都知道了。 如今扈远侯亲见如此,脸色在瞬间变得惨白:“十七……” 薛放远远地看着,说道:“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别瞪着看了……真是,我这还没什么事,你别先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扈远侯听见来自儿子带着嫌弃的提醒,总算把那骇然的神色收了收。 薛放虽带伤,走的却快,话音未落已经到了厅门口,扈远侯忙扶着他,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让我看看伤。” “这不能动的,”薛放拒绝了侯爷的好意,“有杨仪给我看着,什么不放心的,只是需要再调养一阵子罢了。” 扈远侯盯着他,不肯放弃:“你到底给我看一眼,我心里还有数些。” 薛放不情不愿,却没有出声。 毕竟是父子,扈远侯瞅准时机立刻冲过来:“你别动,我来。” 他毕竟也是带过兵上过阵的,对这些伤情、处置等等并不陌生,也不需要解开薛放胳膊上的系带,便把十七郎的衣袖小心撤出,向上挽起。 因为天还热,伤处并没有就包扎,只用一层细麻布裹着,免得蹭动,扈远侯亲自动手将那细麻布解开,却看见他手臂上那被缝合的伤口。 杨仪当时给薛放缝合的时候,每一针都好像缝在自己的身上,其痛苦不可言说。 因为杨仪自己打小体弱,病病歪歪,很不能像是个常人般自在快活,所以从来都羡慕那些正常体格的人。 而薛放的体质,偏是万里挑一的完美。 他生得本就极好,肩宽腿长,体格匀称,又因习武,肌理就格外的漂亮好看,每一寸都无可挑剔。 杨仪虽未能见其全貌,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心里又是无以伦比的羡慕,又是无以言语的喜爱。 这样的身子,简直是造物的偏爱,多一点伤,都是暴殄天物。 上次巡检司打板子……倒也罢了,哪里能想到会这般惨烈。 但凡有一点选择,杨仪就不会在他身上缝针!但是她不得不如此。 只能忍着心头的痛苦,一针一针,泣血一样仔细给他缝合妥当。 此刻,经验丰富的扈远侯望着那正愈合中的仍显得狰狞的针脚,以及手臂伤口周围不太正常的微微肿胀,他就知道之前京城内那些流言并非是无根由而来。 “杨、杨仪她怎么说的?”扈远侯的声音有点发颤。 他不想听薛放的话,如今只相信杨仪的话。 薛放虽略觉他问的怪,却也还说道:“她叫我好生养着,不能动到伤处,每天喝药,对了,明儿她还过来给我诊看。” 扈远侯舔了舔嘴唇:“她可说了……什么时候能够恢复?” 虽然薛放并没有提自己的手还不能动,但扈远侯方才给他查看的时候,已经格外留意了他的手指,越看越是心惊。 薛放道:“这个急不得,伤筋动骨一百天,你难道不知道?” 扈远侯竟不敢驳他的意思,忙笑道:“是是,是我心急了,这种伤势确实是该好好地养上一阵子……”他的心里还有点慌,却竭力压下,只问道:“对了,你先前进宫,皇上、皇上……” 薛放道:“封了我五品的宁远将军,回头大概就有旨意来了。” 扈远侯眼中闪过一点光:“五品……”然后却又一笑摇头。 薛放有点奇怪:“你摇什么头?难道是嫌弃我官不大?” 扈远侯道:“什么嫌弃,我不管是七品也好,品也罢,倘若是让你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或者落个终身残疾去挣这些,倒也罢了!” 薛放心头微震。 父子两个一时没有言语,又过片刻,薛放才说道:“哦对了,还有个什么宣王府的典军……官职倒也罢了,主要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有了两份俸禄了?嘿嘿。” 扈远侯听他又提“俸禄”,吃惊地看着儿子,终于无奈地再度摇头。 正在这时,门口处人影一晃,是艾夫人走了进来:“十七回来了?” 薛放起身,向着她行了个礼:“累了,先告退。” 艾夫人道:“去吧,好生歇着。” 扈远侯忙道:“用什么药,你叫人告诉府里管事……千万别耽误了!” 薛放头也不回地:“知道。”走到门口又回头:“你的身体如何了?” 扈远侯微怔,继而明白过来:“杨仪临行前派人送了药方给我,最近一直在按照方子服药,比先前已经好的太多了。” “哼,”薛放一笑:“你有福……” 扈远侯望着十七郎离去的身影,想到他嘴硬心软,伤的如此,竟还惦记自己的身体……薛侯爷百感交集,轻轻一叹。 又过了两刻钟,斧头带着豆子跑了回来,原来他先前在巡检司,本以为薛放会去那边,所以不在侯府。 一个人一只狗见了薛放,自然也是有喜有泪。 斧头又问屠竹为何没回来,薛放只说留他给陈献当帮手,斧头便抱怨:“以后再有这出城的差事,十七爷还是带着我吧?” 地上的豆子仰头,“汪”地叫了声。 斧头忙道:“对了还有豆子!” 薛放人在榻上,笑道:“行,下次若还出去就带着你们。” 斧头却又后悔失言,改口道:“不不,等闲还是别出差的好。宁肯窝在城内,至少不会这么凶险啊?” 薛放正把吊着的手臂放下,左手扶着右手肘,慢慢垂落,一边道:“你还是不是个男人了?说这没志气的话。” “我自己倒是没什么,”斧头努着嘴,眼红红:“可看十七爷这样,我可受不了。” 豆子也呜了声,上前舔了舔薛放才放低的右手。 薛放垂眸,恰好看到自己的手指因为被豆子舔,轻轻地抖动了两下。 只是斧头只顾伤感,没有留意到。 薛放唇一挑,把右臂抬动放在盘起的膝上,探出左手在豆子毛茸茸的头上摸了一把:“乖,明儿就见到你主人了。” 豆子抿着耳朵,笑眯眯,倒似听懂了。 杨家。 杨仪回到府内,入内见过了老太太跟众女眷们,杨达杨登都不在家,倒是杨佑维告了假,在家里专等着她。 杨仪知道她们都很好奇海州之行的详细,可惜她实在乏累,之前不过是因为面圣,强打精神罢了。 尤其是告别了薛放后,整个人的精神气顿时降了下来,脑中一片空白,短短的路,几乎就在车内睡着。 李老夫人跟众人望着她苍白的脸色,便知不能久坐,因为她的丫头都不在,就忙叫金妩跟邹其华扶着,先送她回去歇息。 杨佑维也一并跟了出来,给杨仪诊脉,又察觉她额头发热,便道:“你这是操劳过甚,伤了元气,以至于气虚烦热。” 边说边吩咐邹其华的丫头:“去取一副补中益气汤,要加酸枣仁,远志,麦门冬……去吧。” 杨仪正自头疼口干,心里略略地烦乱着,听了杨佑维开的药,跟自己的症状很是契合。 她赞叹道:“大哥哥的脉案更加精进了。” 杨佑维略带责备之意:“亏你夸一句,你自己的情形自己最为清楚,怎么不好好地着意调养?” 金妩道:“大哥,想来她哪里有这个空闲心思,听闻这次京畿巡检司去的这批人,多是带了伤的,连薛家小侯爷还差点落个残疾呢,大妹妹的心当然都在伤者身上,哪里还能顾得上自个儿的。” 她虽然不在,却说了个**不离十。 邹其华也道:“是啊,总算回来了,这就好。” 杨佑维叹了口气:“我去催药。你们陪着大妹妹吧。” 邹其华跟金妩两个没叫丫鬟,自己亲自动手,服侍杨仪更衣,又给她净面擦手,喂水端茶,忙前忙后很是仔细殷勤。 杨仪过意不去:“嫂子们歇着吧,我歇会儿就好了。” 两人道:“你在外头如何我们自然帮不上,好不容易你回了家来,自然得叫我们尽尽心。” 忙碌妥当,杨佑维送了药回来,说道:“听他们说,老二回来了。” 金妩抱怨道:“这个人可真是奇了!一大早就兴兴头头地去接人,如今大妹妹自己回来了,他倒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却要问问。” 杨仪忙道:“二嫂子不必问,是我拜托二哥哥去帮我做了件事。” 金妩这才笑道:“既然是你派的,我才放心。” 杨仪正喝了药,那边杨佑持赶来了,进门道:“我才去跟老太太说了句话,你们都在这儿?” 杨佑维问什么话,杨佑持道:“大老爷今晚在太医院值夜不能回来,咱们二叔像是去了巡检司。” 大爷问:“去巡检司做什么?” 杨佑持道:“听说巡检司内有几个伤者,本来是要大哥哥你去的,你今儿告了假,二叔就自告奋勇顶了你了。”他说着对杨仪道:“今晚上二叔恐怕会回来的晚些。” 杨仪却安心,道:“我原本打算晚上得闲去看看,既然父亲去了,倒也正好。” 邹其华金妩等人因为知道杨仪劳累,才服了药,想叫她歇会儿,便要走。 杨佑持道:“你们先去,我还有一件事。” 等他们出去后,杨仪问何事,杨佑持道:“就是那个廖大哥……哎哟,今儿差点惹出事来,把我吓半死。” 杨仪过于惊愕,坐直了起来:“怎么了?” 先前杨佑持带了廖小猷,因他才进京,自然带他去看看这天子脚下的繁华世面。 廖小猷大开眼界,看什么都极新奇。 他虽长相威猛,个子吓人,但性子倒是极好,杨佑持说什么,他听什么。让杨佑持格外喜欢。 杨二爷在京内人脉广,自然也遇到几个相识,他只跟人介绍:“京畿巡检司的,廖大哥,才回京。” 大家当然知道薛放俞星臣去海州的事情,一听这个,便以为是剿灭倭寇的人,立刻另眼相看,所有人竟都十分客气。 廖小猷憨笑道:“我常听人说,京城的人最难缠,鬼精灵的,今日见了才知道是胡说八道,竟都是些大好人。” 杨佑持偷笑。 眼见将正午了,逛的也累了,杨佑持兴致高昂,便请廖小猷去酒楼上吃酒。 谁知这却犯了个大错。 廖小猷的食量极大,酒量更是极好,把杨佑持跟同桌的人都看呆了。 等反应过来劝他,已经有了七八分酒力。 这酒力发作,之前的话就忘了,哪里还听杨佑持的管束。 杨佑持叫苦连天,无奈只好把杨仪抬出来,廖小猷倒是依稀记得:“小太医?哦对了!我不能惹事。” “那咱们回去吧。”杨二爷赶忙劝道。 廖小猷这个体格,倘若醉倒了,也得五六个人还未必抬的起来呢。 这句话廖小猷还是听得,于是摇摇晃晃地下楼。 谁知醉中脚步不灵便,竟撞到了个才进门的人。 廖小猷本是无意,但他体格在这里,那人竟被撞得几乎倒飞出去,被同伴们七手八脚地抢住,定神后,就对着廖小猷大骂。 小猷本就酒力上涌,只因为记得“小太医的话”,故而乖乖跟着杨佑持,被这么辱骂,如何了得。 他大吼一声上前,一巴掌拍飞两个,又把那喝骂自己的人猛然揪起来,不由分说就要扔出去。 以他的惊人力道,这么乱扔出去,十有**就是个死。 杨佑持当时快给他跪下了,就在危急无法的时候,有个人喝道:“小猷还不住手!” 这个人的出现,仿佛救星一般,在所有人都对廖小猷望而生畏之时,他走上前:“你才来京城,就要闯祸么?你忘了你答应过杨太医的话?” 廖小猷直着眼睛看他,嘟囔道:“啊……是你这个白脸的……俺、俺当然没有忘!” “那你手中的人是怎么回事?” 廖小猷的大眼珠转动,一眼看见手中被拎着半死的人,赶紧随手往旁边一丢:“俺也不知道,他自己跑到俺掌心里来的。” 被扔出去的人伸吟了声。 周围的人却因廖小猷的话骇笑起来。 杨仪听到这里,试探问:“是……俞巡检吗?” 本来杨佑持卖了个关子,想叫她猜,没想到杨仪一下子就猜中了。 杨二爷笑道:“可不正是俞爷?得亏他打那经过,这才劝服了廖大哥,又劳烦他陪着我,好不容易把人送到崇文街去了。” “崇文街……他去了?”杨仪咽了口唾沫。 杨佑持道:“当然,我一个人可降服不了廖兄弟,万一他中途又酒力发作蛮不讲理起来,我怎么办?对了……小连本来要回来伺候,我怕那些人忙不过来,就叫她先留下好歹看着廖兄弟,我就回来报信了。” 杨佑持一口气说了这许多,又想起来:“今日真是要多谢俞爷,不然要出大事,你再猜不到差点给小猷摔死那人是谁。” 这个杨仪确实猜不着:“何人?” “是御史台王监察之子,王珏王公子。”杨佑持苦笑:“你想,假如弄坏了他,那王监察跟御史台可会轻易放过此事?” “什么……是王、王珏?”杨仪惊愕之余,啼笑皆非。 “啊,就是他,”杨佑持不懂她为何会这般反应,疑惑:“难不成大妹妹见过他?”:,,. 章节目录 第294章 三更三更君 杨佑持问杨仪是否见过王监察之子王珏。 确切说来,杨仪这辈子是没见到王珏的。 但前世则不同,且印象深刻无法忘怀。 那当然是在前世杨甯的及笄礼上,王珏因为口没遮拦冲撞了薛放,被十七郎揪起来一把扔进了池子里,几乎淹死。 是杨仪指点了杨登才将他救了回来。 这次倒好,王珏没有被淹,反而差点儿被小猷摔死。 而且,竟是被俞星臣及时救下,这阴差阳错,不知是何造化。 杨佑持又浅说了有关铺子的几件事,提到铺子,他自然是滔滔不绝之意,只因看出杨仪需要休息,就没敢细说。 因小甘跟小连都不在,金妩派了自己两个心腹的丫头,彩霞跟晴儿在这里照看。 杨仪到底是累的很了,杨佑持去后,她便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一睡竟然过了两个多时辰才醒了一次,喝了两口茶,又睡了过去。 而这一夜,在崇文街那边儿,小连跟瑶儿负责照看着廖小猷。 起初看到杨佑持跟俞星臣送了这么一个人来,小连吓得不轻,瑶儿因“见多识广”,表面还撑得住。 只是廖小猷醉醺醺的,眼睛都半睁不睁,站在那里摇摇晃晃,仿佛随时都将栽倒。 而假如被他这庞大身躯压到,那必定就扁了。 瑶儿也不由地心惊。 杨佑持笑说是杨仪的主意,拜托小连跟瑶儿多照看着。 小连本来想回去伺候杨仪的,听这样说,自己若走了,只剩下瑶儿,如何使得?这几日她跟瑶儿已经感情日进,自也舍不得叫她一人操劳。 只好暂时打消回去的念头。 幸而廖小猷虽看着凶恶,但并不惹事胡闹,也不打骂叫嚷,被引进房内后,他把外衫一扔,自己倒在榻上呼呼大睡,除了发出了山响般的呼噜声,竟极为安分。 两个丫头见状,总算松了口气。 到了夜间,廖小猷的鼾声一直传到了后罩房里去,把其他婆子仆人等都惊动了。 半夜,小猷醒了,叫嚷着口渴,小连跟瑶儿两人壮着胆子,送了水进来给他。 廖小猷似醒非醒,瞪圆了眼睛看了她们俩半晌,竟然说道:“多谢姐姐,嘿嘿,你长的真好看。” 这会儿是瑶儿挡在小连身前,听了这句,脸色一变。 醉了酒的男人说这种话,又是在深夜,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正在心惊,可廖小猷只是说了这句,便又张开手睡下了,并无其他动作。 反而弄的两个丫头半宿无眠。 到了次日,廖小猷醒了,又说饿。 厨房没见识过他的饭量,不知深浅,结果……廖小猷把这院子里六七个人的饭食全都吃光了,竟还意犹未尽。 瑶儿忍不住悄悄地问小连:“姑娘是从哪里找来的这样的活宝贝?” 众人正大眼瞪小眼,门外有人来寻,原来竟是老关。 老关是来接廖小猷回巡检司的,他道:“十七爷让斧头特意去提醒我,让我别忘了把小猷带回巡检司,我好一通问,才知道在这里呢。” 廖小猷早走了出来:“小太医叫你来接我的?” 老关道:“是十七爷。” “哦……是小太医的夫君,那也行。”廖小猷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咱们就走吧。” 他旁若无人地说着,又想起一事,猛然回头。 身后几个奴仆吓得一震,不知如何。 廖小猷却向着瑶儿、小连拱了拱手,有点不好意思地一笑:“我这个人粗鲁,昨夜劳烦两位姐姐给我喂水,有惊吓到你们的地方,我给你们赔个不是。” 瑶儿望着他的浓眉大眼,语塞:“没、没什么。” 目送他偌大的身子神奇地钻入马车里,瑶儿跟小连面面相觑,都忍不住笑了。 见老关要上马,小连却想起来:“关爷,之前护送姑娘往海州的那位梅爷,可好吗?” 老关皱了皱眉,终于道:“他伤了手臂……如今在巡检司内养伤。” 小连一惊:“伤的厉害?” “左臂断了。”老关低低说了这句,带人离去。 老关领了廖小猷回到巡检司,先带他去见冯雨岩。 冯雨岩的正厅内,葛静跟孟残风都在,也听说了薛放带了一个大个子回京。 当廖小猷来到厅门口的时候,厅内的光线都为之一暗,众人齐齐转头,看到廖小猷真容,各自惊啧。 这才知道所谓“大个子”,不是夸大其词而已。 如今薛放被封了五品的怀远将军,俞星臣被赐爵,不过两人实际的职位还是在巡检司,至于宣王府典军、端王府的咨议参军,也都是光耀的名衔,以示皇恩浩荡罢了。 冯雨岩看廖小猷相貌不凡,心里是喜欢的,可又知道他性情鲁直,在巡检司内恐怕又另外生事。 但这等人物往外推,又舍不得。 葛静在旁看了出来,便对冯雨岩道:“将军,如有疑虑,暂且不必收编,就叫他近身跟着小侯爷、权当是个侍官就是了,等历练过后,觉着妥当……或者他立了功,那时候再顺理成章地收入巡检司,岂不好?” 于是一拍即合,冯雨岩便叫廖小猷去领一身军汉的衣袍,暂时负责跟在薛放身旁就是了。 他还担心廖小猷不会满意这个安排。 不料廖小猷并没在意,只问道:“这里有吃饭的地方么?” 冯雨岩跟孟残风都愕然。 葛静笑道:“有有有,先前小侯爷在这里住着,每日自有饭食供应,不必另外花钱。你若也在这里,自然也少不了你吃的。” 此时说这话的葛队正,当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会为这句话而痛哭流涕。 这里才做了安排,俞星臣前来拜见,见廖小猷也在,便向着他点点头。 小猷道:“白脸的,昨儿多谢你拦着我,不然我就真闯祸了。” 俞星臣忙向他比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多言。 廖小猷倒明白,偌大的个子,吐了吐舌,见老关在外头招手,他就赶紧转身出门去了。 冯雨岩明知有事,可俞星臣不想说,他便不问。 只道:“才自海州回来,薛放不必说,身上带伤,至少给他一个月的假期,你也一番劳累,总该歇息几天,怎么就来了?” 俞星臣道:“我也没有什么事,此刻巡检司内人手又紧,索性回来办差。” 葛静大加赞扬:“如今你可是封了爵的人,这等光耀,就算是在你们俞家,也是难得的吧?” 俞星臣含笑垂首,向他点头。 孟残风却难得的说了句公道话:“人家也是拿命拼出来的……这次海州之行,若不是派去的人得当,只怕万万不会得现在这个局面。” 冯雨岩深有同感:“海州的局势之诡谲,超乎我等想象,我只看星臣你送回来的折奏,就已经心惊流汗不止了。还好天佑我朝!” 葛静却小声道:“就是不知道十七的手臂……到底能不能恢复,连杨侍医也无能为力?” 俞星臣道:“杨侍医已然尽力,只是小侯爷的手臂被斩断了筋脉,一时之间难以恢复也是有的。假以时日,未必不会缓和。” 孟残风道:“我看那个小子不是凡品,断断不至于就栽在这上头。” 葛静道:“我今儿想去看看他……”眼珠子滴溜溜地看向冯老将军。 冯雨岩说道:“想去就去,他这次确实立功不小。” 孟残风突然道:“前些日子我听钦天监的人说,扈远侯请王监正帮忙批八字,择成亲的日子呢……也不知真假,难不成会赶的这么急?” 俞星臣以为自己已经古井无波了,听到“批八字,成亲日子”,心里突然一凉。 今儿一早上,薛放醒来,那从沁州开始跟着他的小兵已经熬好了药,巴巴地等着他喝。 薛放闻着味,一阵阵地犯恶,可想着杨仪说“一次也不能少”,竟咬牙切齿,把一碗汤汁跟喝毒药似的灌了下去。 才在强忍不适,外头扈远侯到了:“醒了?觉着如何?” 薛放还只穿着中衣,没起身整理。 扈远侯一眼看到他两个肩膀明显地挑着,惊了惊:“穿着外袍我还看不真,竟真瘦了这许多?”他走过来,心疼地捏捏薛放的肩。 薛放忙晃动肩头,想把他的爪子甩开般:“别乱动。” “我看看有什么打紧的?”扈远侯满目忧虑,关切问:“伤口还疼吗?先前也忘了问你,是不是还有别的伤?” 薛放道:“都习惯了。” 扈远侯一震:“我看看……”他举手要脱薛放的衣裳,薛放抬手挡住:“别动来动去的啊,我心里烦着呢。” 薛侯爷立刻知道他身上确实还有别的伤:“你、你这个小子……” “不用这幅脸色,”薛放却不以为然地:“又死不了。” “呸呸,别叫我听见这个字。” 薛放没好气:“那你就别到这儿来。” 扈远侯背着双手,想了想:“我其实有正经事跟你商议。” 薛放抬手轻轻地抚胸,不以为然:“什么正经事。” “就是跟杨家的亲事,”扈远侯思忖着:“既然你终于回来了,我想就尽快地去把亲事定下,只是有一件事情倒要先问过你。” 薛放本来没兴致跟父亲“推心置腹”,蓦地听到“亲事”,精神百倍:“哦?” 扈远侯道:“我请了钦天监的王大人批了你们的八字,你们两个,天干地支相生,八字倒是极合的。” 薛放摆出一副“我早知道”的架势,偏又哼说:“管这些做什么?就算不是合,我也认定了是她。” “不要胡说。”扈远侯呵斥了声,继续道:“若是定了亲,就要择成婚的日子了,王监正算着你这两年内有个劫,弄不好便是血光之灾,所以都不宜成婚。” 薛放一听,只觉着荒唐绝伦:“什么?哪里来的老头子瞎说!还得等两年不成?别听他的……简直神棍一个!” 扈远侯欲言又止,瞥着他:“那你想怎么样?” “我当然……”薛放张口,却悻悻地道:“我没想怎么样,就是觉着不在自己屋里,就不放心。” 扈远侯不由笑了,叹气道:“你好歹听我说完,虽然后两年都不太适合,不过……若是今年之中办事的话,倒是能够缓和。” “今年?”薛放以为自己听错了。 扈远侯道:“嗯,就是今年,而且是九月。” “七,八,九……”薛放无法相信,掰着手指头数来数去,叫道:“还有差不多两个月?” “你觉着如何?”扈远侯镇定地问:“或者,不该相信那个神棍的话?” “什么神棍,我简直觉着他是至圣天师,”薛放笑道:“这样好,就这样!不要改了!赶紧择定了吧!” 扈远侯看他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不约,婚姻之事,非是儿戏,你可再多想想?” “想什么?我从来没有这么正经过。哪里有半点儿戏?”薛放惊奇地看他。 扈远侯跟儿子目光相对,终于道:“好吧,既然你这么说,回头我就要跟杨家议定了。” “赶紧去,”薛放只恨不能亲身上阵似的,“多谢父亲。” 扈远侯听见那四个字,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罢了。凭你如何。” 侯爷出了房间,显出几分忧心忡忡。 薛搵没有跟任何人说过。 十七郎是八字纯阳,在命理上……这有种不太好的说法:四柱纯阳,不利阴尊。 意思就是……会克母。 十七郎偏又是夏日出生,更是纯阳之属,没有半点儿阴。 他的性子也极是刚正光明,果敢激烈,不畏生死。 这种八字,本来极少能压得住合得上的。 然而杨仪的八字竟偏阴多些,算来还跟薛放的契合。 扈远侯出了院子,远远地见斧头蹦跶着跑来,见了他忙停住脚。 “你又乱跑什么?”薛搵喝问。 斧头立正:“侯爷,原本是……仪姑娘来了,我赶着要去告诉十七爷呢。” “杨侍医到了?”扈远侯的脸色稍霁:“嗯,去吧。” 斧头松了口气,赶紧跑进了院子。 扈远侯略站片刻,先回上房。 杨仪才下车,就见豆子摇头摆尾地迎了出来。 她也是好久不见豆子了,把狗子抱了抱,觉着越发沉,肉滚滚。 侯府上下自然都知道她,所到之处,皆都恭恭敬敬。 没进二门,艾夫人派了丫鬟仆妇过来接了。 杨仪先去见扈远侯,入内略微寒暄,便请诊脉。 听了会儿,杨仪道:“侯爷的腿痛已经减轻了吧?” 扈远侯道:“之前的茯苓补心汤服过,身上轻健不少。又服用了所开方子上的飞步丸之后,腿疼一日比一日轻,如今已经不似再发之态。” 杨仪道:“侯爷的上焦下元已通,料想没有大碍,如今只有些许痰嗖,只要再清除了此症,便可痊愈了。” 于是又叫拿了纸笔,写了个清肺化痰丸的方子。 扈远侯抿唇。 因为这位是自己没过门的儿媳妇……之前又且轻视过她。此刻扈远侯很不想在杨仪面前表现的过于“喜形于色”,毕竟自己的儿子已经为她“神魂颠倒”的,他当然要拿出做长辈的样子来。 但无可讳言的是,扈远侯在心里已经对杨仪佩服的五体投地。 只有常年不能康复的病患,才知道被疾病缠身无法治愈的痛苦。 而杨仪就是替他解除了痛苦之人,扈远侯如何不感激。 虽说对于杨仪嫁入薛家、心里还有些许“顾虑之处”,但其实也早把她视作薛家的人了。 扈远侯命人拿着方子去制药。 他望着杨仪:“有一句话,我想当面问问你,你可跟我说实话。” 杨仪道:“侯爷请说。” 扈远侯道:“不约的手臂、到底怎样,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康复如初?” 杨仪沉默。 扈远侯的心就在这沉默中被越悬越高。 他耐不住,把心一横:“你、不用顾虑,说实话便可,再怎样他是我的儿子,就算他不能……” 杨仪道:“会好。会康复如初。” 扈远侯屏息:“真、当真?!” 杨仪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极其淡然的笃定:“当真,一定会好。” 扈远侯听了,简直比自己的病愈还要叫人欣慰,他一笑,转过头去,那笑却有点发抖,仿佛是要喜极而泣的样子。 杨仪察觉,不想见扈远侯难堪,便起身道:“我还要去给十七看看,请恕我告退。” “去吧,去吧。”扈远侯声音低低,他得安静一会儿。 杨仪出门,正撞见艾夫人一行,杨仪止步行礼。 艾夫人和颜悦色地:“这是要去哪儿?为何不多坐会儿?” “要去探望十七爷。” “哦……对了,”艾夫人微笑:“去吧。好好地给十七看一看,为他的伤,昨晚上侯爷一宿没睡着。” 杨仪垂首,转身往薛放院子去。 走到角门处,她若有所思地回头,却见艾夫人并没有进门,仍是站在门口,正静静望着她。 薛放的院子里,他已经等的不耐烦。 斧头去探听着,说杨仪在给扈远侯诊脉,薛放磨牙:“他可是真有福气……还得先给他看。” 才要叫斧头去催,却见豆子摇头摆尾地来了。 正先前那小兵来取碗往外走,冷不防见一个狗头从门口出来,他来不及躲闪,身形晃动,手中的药碗掉在地上,摔成几片。 豆子忙往旁边跳开,小兵也惊跳,抬头却见豆子身后跟着杨仪,他忙致歉:“杨侍医,对不住,伤着您了么?” 杨仪道:“无碍。留神些。” 见小兵低头去捡地上的瓷碗,她道:“小心别伤了手。”正要迈步进门,忽然回头看着地上碎裂的瓷碗:“这是……当归补血汤?” 小兵道:“正是,按照您吩咐的每天早上一碗。” 杨仪见他手里拿着半个摔破的碗,里头还有点残汁,便取过来低头闻了闻。 她的眼神微变:“是你熬的,还是你叫别人熬的?”:,,. 章节目录 第295章 无数加更君 听了杨仪问话,那小兵有点怔。 “自然是我熬的……因为竹哥不在,我就暂时在他原先的房间那里搬了炉子熬的。” 这会儿薛放已经走到了门口,听杨仪突然问这个,他便没有插嘴,只观望。 杨仪瞥了眼薛放,又问:“那药是哪里来的?” 小兵已经察觉了不对,惊道:“药……之前带回来的不够,昨儿侯爷吩咐,特意叫人按方子又去抓的。”又忐忑地问:“怎么了杨侍医,是有什么不对吗?” 杨仪道:“你把药渣拿来,再把从药铺取的药也拿来。” 小兵惊慌失措:“啊、好……好。” 此刻薛放才开口道:“你慌什么,兴许是少点东西或者多点,没什么要紧的,也跟你没关系,别先就天塌了一样,跟我的人,这么张皇像什么话,悄悄地去速速地回。” 小兵答应着撒腿去了。 斧头在旁边听了个正着,不等薛放吩咐,也赶忙跟上。 杨仪回头:“你怎么知道少点东西或多点?你知道多了什么?” 薛放笑道:“我当然不知道,不过你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就问这些话,我只是觉着,不管多了什么或者少了什么,应该都没有大碍,不然的话……” 杨仪意外:“不然怎样?” 薛放笑道:“不然你哪里有空闲问他?你不是得问我吗?” “我还没来得及问你,”杨仪脸色微沉,拉着他走到里间,诊他的脉,听了会儿,轻声一叹。 薛放疑惑:“到底是怎么了,你只看了一眼那打破的碗,就能知道不妥?” 杨仪把他的袖子重新整理妥当:“我从小开始跟这些药材之类的打交道,药是什么功用什么气味,最是清楚,若这点儿都察觉不了,我还做什么大夫?” 薛放笑道:“啊,却是小人浅见了。我忘了昨儿进宫,皇上拿着一碗药叫你看是什么,你还把每一味药都分辨出来了,连皇上都刮目相看呢,这自然也不在话下。” 杨仪正从自己的荷包里找药,见他兀自笑语晏晏:“油嘴滑舌。” 终于找到了一颗保和丸,道:“吃了它。” 薛放也不问什么,把头往前一探,恬不知耻的张开嘴。 杨仪只得将药丸塞进他的嘴里,薛放笑着含了。 薛放吸吮着药丸,感觉有点儿酸甜,竟比自己喝的药好吃的多了。 因又说到皇帝,他便道:“昨儿没工夫提,我怎么觉着皇上……对你有点怪。” 杨仪心里其实也有同样感觉,但是不想让薛放担心,便淡淡地:“皇上对谁都是这样,难道对你不怪?” 薛放回想,呵呵道:“确实有点。” 说话间小兵跟斧头去而复返,把药渣子跟从药方取回来的药都拿来了。 杨仪先看药渣,拨弄了会儿,找出一片树皮似的东西,再看药房的那些一包包的,却并无此物。 薛放跟斧头在旁凑着脑袋看,问那黑乎乎的:“这是什么?这就是多了的东西?” 杨仪其实早知道了,不过为确认:“这是玄参。” “参,还是玄参,怪不得是黑色的,”薛放又学了一样,问:“既然是参,那应该是好东西吧?” “确实是好东西,清火滋阴,有凉血解毒之效。但不是所有好东西都能放在方子里的。尤其不能放在这当归补血汤里。” “有什么不妥?” “当归补血汤里的主药,是当归跟黄芪。当归就算了,黄芪却有相反、不宜同入药之物,其中一样就是玄参。” “那用了的话会怎样?” “黄芪是补气血的,加了玄参就坏了它的药性。” 玄参味甘,又微苦,黄芪也有甜味,加在这里头,本来是极难辨认的,可仍是瞒不过杨仪。 那小兵跟斧头听到这里,斧头怒视他:“是你加的?” 小兵听呆了,忙摆手:“我是疯了吗?我也没有吃熊心豹子胆,我为什么要加这个东西,再说我连这是什么都不知道!” “那怎么会在药里?你是想害十七爷!”斧头气的双手叉腰,恨不得动手打人。 小兵噗通一声跪下:“十七爷,杨侍医,我、我真的没有干过……” 薛放啧道:“谁叫你跪下了?起来!我怪你了吗?” 小兵摇头,却不肯起身:“我当真没有干,可到底里头有这个,岂不是我害了十七爷……” 薛放道:“我哪里就那么容易被害了?少胡说。” 杨仪思忖着问:“你熬药的时候离开过没有?” “这、我没……”小兵刚要回答,突然一顿,“对了,中间有个丫鬟姐姐叫我,给了我一些日用之物,我才出了一会儿门。” 斧头瞪圆了眼睛:“什么?谁的丫鬟?” 杨仪皱眉。 薛放眼神变化,对斧头道:“你怎么像是个狐假虎威的小狐狸崽子,给我消停些。” 又对杨仪一笑道:“这件事也不用问了,我想应该是药店里不小心,抓药的时候漏了一点两点的。跟你不相干。以后你再熬药的时候,叫斧头跟你一起,好生看着就是了。” 小兵本以为大祸临头,听了这话,不太相信:“十七爷……” 薛放道:“赶紧给我起来,一大早的跪来跪去,惹人心烦,赶紧去吧,对了……那药是不是还得另外弄一碗?”他问杨仪。 见杨仪点头,他就打发小兵跟斧头一块儿去了。 两人走开后,杨仪问薛放:“药铺子当然不会这么不小心。何况偏偏是加了玄参。你当然知道。” 薛放吐了口气。 杨仪道:“你有没有想过,加玄参是轻的,除了破了黄芪药性外,最多会伤及肠胃,令人有心头烦乱欲呕之意,但要是加了别的呢?” 薛放听她说,笑道:“真是神了,怪道我先前喝了那一碗,恶心的了不得。” 当时扈远侯正来跟他说话,薛放起先那样没好气的,也并非只是脾气,也有身体不舒服的缘故。 杨仪摸摸他的头:“你不愿意声张?为什么?” 她的掌心柔软而带着几分暖意,温柔地擦过额上。 薛放眯起眼睛:“我不想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这不是小事。”杨仪道:“不查明白是谁这么大胆包天,这次是玄参,下一次又会是什么,你想过没有?” 薛放道:“那你猜为什么这次不直接下毒呢?” “你为何这么说,”杨仪双眸微睁:“你莫非知道是谁?” 其实关于这个疑问,杨仪心里也想过,如果对方真的是故意下毒,那有比玄参狠一万倍的东西,怎么竟只用玄参? 薛放垂眸:“我不愿去想这些,只是我想,不管是谁,都未必敢真要我的性命。” 杨仪虽觉着用玄参蹊跷。但事关他的身体,岂能大意:“十七……敢对药动手脚,绝非良善之辈所为,你怎么能相信一个恶人?何况,若这次我没发现,天长日久,你的身体也自亏了!” 薛放却仓促一笑:“总之这件事不用管了,大不了叫斧头仔细盯着,再不会出意外的。” 杨仪微恼。 “罢了罢了,别为这些事坏了心情。”薛放握住她的手,哄道:“我有东西给你。” 杨仪心中疑惑跟忧虑一时哪里能散开。 薛放却硬是拉着她走到桌旁:“你看看喜不喜欢?” 原来昨日下午,宫内派了人来,宣了旨意。 又命薛放稍后往宣王府走动,面见宣王之类。 这本在薛放意料之中,让他没想到的是,这次皇帝所赐之物颇为丰厚。 除了沉甸甸的三十个黄金宫钱外,并蜀锦两匹,玉如意两个,最光彩夺目的是一套莲花形金碗,金盘盏,并一个金制嵌宝的葫芦酒壶,精致华美,巧夺天工。 杨仪心中阴翳不散,望着眼前之物,却也不由被那金光灿灿晃了一下眼。 薛放感慨:“皇帝这次总算是大方了一把,我昨儿看到这些东西都惊呆了……这两柄如意,一个给老头子,一个给登二爷,你觉着如何?剩下这些都归你。” 杨仪语塞,没想到他还想到了杨登。终于道:“你自己留着。给我做什么。” “给你才是天经地义的,”薛放笑眯眯道:“何况,连我都是你的,何况这些。” 杨仪默默地摇头,人是一回事,东西又是一回事。 薛放见她总不开心,知道她何故,故意说:“你给我看看伤吧?昨晚上筋脉似乎突突地跳。” 杨仪闻言才上了心,忙撩起衣袖,给他检查细看。 薛放道:“之前习惯了你给我揉那些穴道,昨儿晚上没了……总觉着手臂酸酸的。不受用。” “不是告诉了叫你自己得闲便揉么?或者让侍官帮你也是了。” “哼!我叫一个男的来给我乱揉乱捏?” “那就叫丫头,反正这府里丫头也不少。” 薛放笑道:“你是不是故意的来气我?” 杨仪细看过伤处,见无大碍,却还是从他的手掌心开始,慢慢地向上按揉。 那边斧头跟小兵出门重新熬药,斧头不住地嘀咕:“真是活见鬼!十七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我斧头眼里可不揉沙子,叫我知道谁想害十七爷,我扒了他的皮。” 那小兵也跟着说道:“我跟你一起扒。” 斧头道:“你也有不是,你虽不用扒皮,却需要打板子!这还得是十七爷无事。” 小兵哭丧着脸:“都怪我疏忽大意了。以后再熬药,我寸步不离。可……万一真的是药铺子里弄错了呢?” 斧头不信:“哪里就这么巧了?怎么不弄错别的,偏是坏药性的东西?” 说了半晌,外头一个小厮来:“斧头,侯爷叫你。” 斧头不知何时,便又叮嘱那小兵千万别离开,自己去见扈远侯。 进了正厅,扈远侯问斧头:“杨侍医给十七看的如何?” 斧头道:“正在看,我没跟着,还不晓得呢。” “那他服药如何?” “呃……” 斧头正支吾。扈远侯道:“为何有人听说,你在吵嚷说什么药有问题,有人要害十七?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说清楚!” 原来斧头跟小兵熬药的时候,门口有小厮经过,竟然听见了,不敢怠慢,偷偷地飞奔告诉了扈远侯。 斧头本来就气不忿,明明是有人捣鬼,薛放却做主不肯声张,斧头怎么能忍这口哑巴气。 此刻见扈远侯问,斧头毕竟小孩心性,忍不住便把杨仪发现药不对,叫士兵拿来查看,发现玄参等等说了出来。 扈远侯极为震惊:“这么说?果然药里加了不该有的东西?” 斧头道:“仪姑娘说是玄参,跟黄芪相反的,会坏了当归补血汤的效用。” “为何会这样,杨侍医怎么说?” 斧头刚要开口,心中一动:“杨侍医倒是没说别的,只怀疑是药铺子里的人弄错了。” “那十七呢?” 斧头咕哝说:“十七爷也说没什么大事,叫不用吵闹了。” 扈远侯拧眉看了他半晌,挥挥手道:“你下去吧……对了,这件事你也不要再跟别人提起,我会处理的。” 斧头的眼睛这才亮了。 恰好门口小厮来到:“巡检司葛大人来探望十七爷。” 扈远侯叫斧头自去,起身迎了出去。 葛静这次不似上次般越过扈远侯,这回他是代表冯雨岩而来的,故而十分正式。 先同扈远侯寒暄了半晌,主要是夸赞薛放此番海州之行的功绩,又说起皇上的封赏之类,葛静的嘴自然是哄死人不偿命,扈远侯也甚是欢喜,便陪着他来见薛放。 本来以为杨仪在这里,不料到了才发现,屋内只薛放一人,葛静忙上前嘘寒问暖,扈远侯左右张望,问伺候的小兵:“杨侍医呢?” “方才给十七爷看过之后,杨侍医便去写药方了。” 此刻在一墙之隔的偏院之中,杨仪却并没有在写方子。 她听着薛放院中葛静等人的热闹之声,一边轻轻地抚摸豆子,一边问斧头:“到底是怎么回事?” 斧头为难:“这是府里的机密,要是给十七爷知道是我说的,怕要打我。” 杨仪温声道:“他不敢。斧头……你要知道,有些话,十七他自己不好跟我说,这就得靠你了。你越发跟我说清楚了,我才知道怎么替他处置。” 斧头忖度片刻:“我其实也知道的不很清楚,只是影影绰绰的。” “无妨,你把你知道的告诉我就行了。”杨仪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旁。 斧头走过来,在台阶上坐了,说道:“我们府里曾有个大爷、就是十七爷的兄长,仪姑娘可听说过?” 杨仪道:“有这么个印象,可并不很明白。” “只因他死的早,所以现在没多少人记得了,那位大爷可是我们夫人亲生的。” 杨仪心头一动:“是吗?但为什么竟身故了?” 斧头道:“这件事,府里头严禁私下议论,连我都只听说了一点,据说当年,大爷对于十七爷本来是很照顾的,可那年北地蛮夷犯境,本来侯府不必派人,但大爷竟主动要去北边从戎,夫人为此哭死过去几次,侯爷也劝,竟仍是没拦住。最终……传了噩耗回来。” 杨仪的心嗵嗵地乱跳,口干舌燥。 斧头有点疑惑地说:“据说消息传回来后,夫人当场厥过去,后来醒了,又差点疯了,竟大骂十七爷,说是他害死了大爷。” 杨仪心惊:“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反正她是这么叫嚷的,也许是因为大爷的死弄的神志不清吧,后来好了,倒是没听再说起过。”提起往事,斧头也有些难过的,叹气:“我曾经听府里的老人偷偷议论过,说那段时候,府里愁云惨雾,侯爷的心情自然也好不了,甚至连他都觉着大爷的死跟十七爷脱不了干系。再加上十七爷的亲生娘亲也在那时病死了……十七爷才索性去了南边的。” 杨仪越听心头越沉重,怀中的豆子似乎嗅到了不对,蓦地抬头,乌溜溜地双眼看着杨仪。 杨仪察觉了,摸摸它的头,耳朵:“你也担心了,是不是?” 豆子唔了两声,杨仪道:“难为他……竟什么也不说。” 斧头又对杨仪道:“仪姑娘,你千万别透给十七爷,他不愿意提这件事,更不喜欢别人说。” 杨仪道:“放心吧,我知道。” 斧头稍微犹豫,就又把扈远侯听说了此事,问自己,并说会处理等,告诉了杨仪。 杨仪诧异:“侯爷说要处置?” 斧头点头。 杨仪想了想,一笑:“那好,就先看侯爷怎么料理吧。” 此刻听着隔壁闹闹哄哄的,原来葛静等要走了,依稀听到是扈远侯送了出门。 杨仪松开豆子,起身往外走,斧头跟狗子便跟在后面。 薛放被葛静等搅扰了一阵,不堪其扰,好不容易耳根清净,看杨仪进来,忙笑道:“你干吗还避开他们?” 杨仪道:“只是免了不必要的麻烦。” 薛放拍拍床边叫她来坐,杨仪却在他对面桌边落座:“十七,跟你商议件事情。” “什么事?”薛放见她似一本正经,诧异。 杨仪道:“崇文街那边的房子一直空着,我也不会去住……你不如,去哪里住一段日子,至少等伤养好了再说。” 薛放听她提起“崇文街”,先是狂喜,听她说完了,却犹豫:“你是因为方才药的事情,才叫我过去的?” 杨仪道:“你不愿意去?” “我当然愿意,可……”薛放琢磨:“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过去。” “为何?” 薛放润了润唇:“我、我想顺顺利利地,过了这两个月。” 杨仪不明白:“什么两个月?” 薛放道:“你过门前的两个月。” 杨仪双眸微睁:“嗯?” 薛放情不自禁一咬唇,本是想忍笑,可到底没忍住:“昨日父亲跟我说了,后两年我不宜成婚,只是在今年还可以,就在九月,这两日就会跟杨家商议……” “两个月?”杨仪身上一阵战栗,竟也不能相信:“九月?” 虽然她跟薛放已经两心相许,可是提起成亲,对于杨仪来说仍是一时半会儿不能发生的事,毕竟过了年,薛放勉勉强强才十七,也不用着急,在她觉着,恐怕还有一两年的熬头。 没想到突然缩短到两个月,她慌了手脚。 之前那些暂时“搁置”了的、暂且不用去多想的事情,突然间一拥而至。 薛放看她变了脸色,忙下地扶住:“你怎么了?” 杨仪一阵阵头晕,便微微靠在他的身上。 薛放虽因婚期而喜欢,也笃定杨仪不会反对这个日期,但看她这样,心里竟惴惴起来:“你、你不高兴吗?” 杨仪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阵阵很剧烈的,她本就气虚,此时更加呼吸不稳。 隔了会儿才道:“我、只是觉着有点突兀,让我缓口气。” 薛放摸摸她瘦伶伶的肩头,给她在背上顺气:“突兀什么……可知我心里早想过千百回了。”他俯身看向她面上,担心地:“你……不会不答应吧?”:,,. 章节目录 第296章 二更二更君 薛放不得不担心。 虽然他巴不得明儿就办事,但假如杨仪不肯点头,两下权衡,只怕还得是他做出退让。 杨仪靠在他身上,抬眸,对上一双充满了忧虑的眼睛。 那点明显的担忧,就好像是遮住了明锐阳光的一抹阴翳。 杨仪的心里起了一点奇异的涟漪。 难以形容,但……她望着薛放的眼神,知道这个少年是很希望、很渴盼她嫁给他。 所以才如此患得患失,迫不及待。 她本来不是个性情激烈的人,至少,在长久的岁月磋磨里,她原本该有的锋芒早就被折磨殆尽了。 不管是前世还是重来,她都学着收敛光芒,谨慎度日。 直到遇到薛放。 她有了脾气,也敢于出头,不再畏惧那些曾避之不及的,也不再畏惧那些未知的……她一步步地踏了出去。 渐渐地,成为了自己喜欢的那种人。 为什么要拒绝他呢。怎么会拒绝。 曾经杨仪不晓得两情相悦为何物,也不知被人需要——就如同另一半的命一般的被需要着,是什么滋味。 现在她都知道了。 迎着薛放的眼神,杨仪抹去心里的那些顾虑,惶惑。 “我当然是愿意的。” 在杨仪开口的瞬间,薛放的眼睛一下子重新明亮了起来,依旧是那种日影万里的澄澈光明。 杨仪爱极了他这幅鲜活生动的样子,微甜的笑着:“瞧你担心的……我为什么不答应?” 薛放心里的喜悦没法儿形容,索性抓住杨仪的手,在嘴边狠狠地亲了几下,叭叭有声。 大概是觉着这样也无法表达自己的欢悦,又要去亲她的脸。 杨仪忙挡住他:“干什么……你是跟豆子学会了么!活像是豆子!” 豆子时常跟人亲热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管不顾地在人身上乱蹭,然后舔来舔去。 这会儿,门口的豆子听见杨仪叫自己,一下子爬起来,它跑到两个人之间,大概是感觉到他们两个雀跃激动的心情,豆子也兴奋起来,欢喜的尾巴乱摇一气。 薛放打量着那只晃动极快的尾巴,谦虚地笑说:“这本事我却没有。” 杨仪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正此刻,斧头从外跑进来,小声说道:“十七爷,仪姑娘,侯爷那边儿……把小姨娘还有夫人都召了过去,不知怎样呢。” 薛放这才敛了笑意:“他想干什么?” 上房。 扈远侯上位坐着,旁边是艾夫人,垂眸宁神之态,慢慢地捻动手中的佛珠。 在她面前地上,跪着一个丫头,旁边却站着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正是侯府的偏房,扈远侯的妾室荀姨娘。 扈远侯瞥着地上的丫头:“先前,是不是你去找了伺候小少爷的侍官?” 那丫头雪艳垂着头:“侯、侯爷,确实是奴婢。是叫、叫他拿几样日用的东西。” 扈远侯道:“你是姨娘房里的,这些事情跟你什么相干?自然是大太太料理。” 雪艳道:“是、是奴婢听姐姐们说他缺了东西,我又正有空闲,所以才替她们去叫的。” 扈远侯问:“哪个姐姐。” 雪艳的眼神惊慌,看了眼艾夫人,却咽了口唾沫低下头。 艾夫人手上的念珠一停。 旁边的荀姨娘方才一直垂着眼皮,此刻小声提醒雪艳道:“你想必是忘了,记得就说出来……不记得的话,可别乱说话。” 扈远侯则厉声道:“府里统共就几个人,难道是谁说的她都不知道?快说!” 他轻轻地一拍桌子,雪艳吓得一抖:“是、是大太太房里的几个姐姐。” 艾夫人微微睁开了眼睛,神情却轻描淡写:“是吗,是哪几个?这有什么不能说的?你说就是了。” 雪艳左顾右盼,战战兢兢。 艾夫人转头对扈远侯,道:“之前十七回来,带了随行的士兵伺候,我自然是要给他安置住处,又因缺些日用之物,倒是吩咐了身边人留意……我本来是叫她们亲自去做,哪里想到,她们偷懒,居然派了这小蹄子去,偏又弄出事来。” 她说完转头:“韵儿,这件事是谁办的?她不肯说,你说。” 叫韵儿的大丫头俯身道:“回太太,本来是奴婢去的,只是奴婢在吩咐小笛的时候,给雪艳听见,她就自告奋勇要去告诉,我觉着也没什么大事,就随她去了,不料……奴婢罪该万死。” 艾夫人冷道:“你果然该死,我交代你的事情你不去办也就算了,还叫外人去办,你的心可真大。” 韵儿忙跪地:“奴婢知罪,求太太饶恕。” 艾夫人道:“饶不饶恕的,不是我说了算,如今出了事,少不得有个人出来担责。” 荀姨娘小声道:“侯爷,这件事怕是误会了,保不齐是药铺子里的人手脚不利落……这府内谁敢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呢?雪艳是我的人,我知道她也没有这个胆子。” 扈远侯道:“我不管她有没有,总归是因为她去了,才出的事,太太说的对,我今日就是要找个人出来担责!” 雪艳哭道:“侯爷饶恕,奴婢真没有做过坏事。” 扈远侯看看她:“你是姨娘房里的丫头,就该在后宅好生伺候,你却不守规矩出来乱撞……我岂能饶你。” 他抬头喝道:“来人,把这贱婢拉出去打上二十板子。再拉出去卖了了事!” 雪艳大惊失色,叫道:“侯爷,侯爷饶命!奴婢冤枉!” 荀姨娘忙也跪倒,求道:“侯爷……求高抬贵手,雪艳伺候了我多久,向来安分……” “她有事没事往少爷房里跑,也叫安分?”扈远侯望着她:“你也不用着急,我还要问你呢,你的丫头这么没规矩行事,你难道就没有嫌疑,要知道瓜田李下!” 荀姨娘的脸色陡然转白:“侯爷,我、我丝毫不知此事。” 扈远侯道:“我不管你们知不知道,如今反正是出了事,我只抓罪魁,雪艳是一个,你是她的主子,就也是一个!我不管是主子还是奴婢,胆敢对小少爷不利的,谁也逃不了。” 艾夫人在旁听到这里,眼神微变。 荀姨娘预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已经开始发抖:“侯爷……” 扈远侯道:“念在你伺候了一场,只把你赶出侯府就算了。来人,带她下去。” 荀姨娘起初以为只处置雪艳,虽然心疼,但也是没有法子的事,何况,她还想着尽力求求情,未必不能挽回。 哪里想到居然还会牵连到自己头上,这简直是无妄之灾。 “侯爷!”荀姨娘颤声大叫:“这跟我没有关系,侯爷……您难道不知道,我哪里有这个胆子……” 艾夫人捏着手中的佛珠,几度想要开口,嘴角抽搐了几下,却硬是隐忍着。 荀姨娘看向她:“太太,求给我说说情吧!太太知道我没做过!” 艾夫人听她说“没做过”,冷冷一笑:“侯爷说了,瓜田李下,你也有嫌疑,我也难替你说情。” 正在嬷嬷们要拉着荀姨娘出门之时,外头薛放的声音道:“这是在闹什么?” 扈远侯没想到他回来,几乎站起身。 荀姨娘哭的泪人似的,看见薛放,忙道:“少爷,替我求求侯爷,我真的没害过你……” 薛放皱眉,喝止那些嬷嬷:“把她放开。” 嬷嬷们急忙撒手后退,荀姨娘跌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薛放迈步进内,看了看扈远侯跟艾夫人:“你们两个活像是两尊神,好好地在这里干什么?” 扈远侯道:“你不用管,我自有处置。” “处置?”薛放道:“这件事不是跟我有关吗?我当然要管了。” 扈远侯道:“十七……” 此刻荀姨娘还在嘤嘤地哭,薛放回头喝道:“行了别哭了!惹人心烦。” 荀姨娘一抖,果真停了下来,只眼巴巴地望着他。 薛放回头看着扈远侯:“你现在把她扔出去,她什么也不会,你叫她怎么活?这不是害人吗?再怎么样她也伺候过你,你要是喜新厌旧了就说,别打着我的旗号造孽!” 扈远侯愕然,一时咳嗽起来:“你你、你胡说什么!” 荀姨娘是丫头扶正的,他得意的身边人,性子绵软温和。 今日若不是为了敲山震虎,杀一儆百,他怎么肯下这样的“毒手”。 毕竟只有舍弃最心爱的人,才会让其他人惧怕,再有下次,他可就不客气了。 不料薛放竟不许。 十七郎道:“要么你当初别沾手,别收房,她还能另有活路,既然收了,就别始乱终弃的!你如果说是为了我,那我的话在这里,这件事跟她无关,不许为难她,还有那个丫头……我横竖不追究就完了。” 艾夫人眼神微动。 扈远侯站起来:“胡闹!” 薛放扫过他两人:“侯爷意下如何?给我一句话吧。” 荀姨娘听到这里,知道又有了活的希望,便弱弱地叫了声:“侯爷……” 扈远侯看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只得顺势下台阶地一摆手,呵斥道:“滚滚滚,还不滚回房里去?只知道哭!听着就心烦。” 荀姨娘松了口气,赶忙爬起来。 待要谢谢薛放,又不敢多言,只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悄悄地退了下去。 剩下艾夫人笑了笑,道:“难得十七这么懂事。方才侯爷正在气头上,连我都不敢劝,还是你说话管用。” 薛放道:“太太说话当然也管用,只是你惜字如金罢了。” 艾夫人道:“哪里,我就算说一万句,到底比不上侯爷自己的亲儿子。” 薛放听她说“亲儿子”,对扈远侯道:“这里没我的事了,你也不要生事,安安稳稳的吧。” 他竟然变了性子。 目送薛放离开,扈远侯转身:“既然十七不追究,那这件事就算了吧,也是家丑不可外扬。不过……”他深看艾夫人:“毕竟你管着后宅,如今竟出了这种事……这次虽有惊无险,但要是还有下回,我不会再去自己查问,只问夫人。” 艾夫人眉头微皱:“侯爷刚才那一番,怕也是指桑骂槐吧。” “总之,如今十七是咱们府唯一的指望了。”扈远侯没了素日夫妻相处时候的温和,盯着艾夫人道:“你可记着我这句话。” 顷刻,艾夫人的声音冷冷地响起:“我的指望,早就没了!” 扈远侯磨了磨牙:“你够了!” 中午时候,俞星臣在酒楼里见了一个久违的人。 正是御史赵家的赵世。 他不得不见赵世一面,因为听说了一个意外的消息。 从上次见面到现在,赵世又大变了样,形销骨立,不似之前风流贵公子的模样,隐隐透出几分肃然萧瑟。 两人行了礼,落座,赵世笑道:“我听闻你海州之行十分惊险,本来想当面见了问问,又怕你贵人事忙,倒是想不到……你居然叫人请我。呵呵……真是患难见人心啊。” 从他出了事,直到如今,昔日那些酒肉朋友,素来引以为“知己”的人,无不避之唯恐不及,就仿佛沾了他身上就会污秽似的。 俞星臣道:“我也听说了一件事,为什么说……你要出使北地?” 赵世一怔:“哦,原来是为这件事找我的?怎么,有何不妥?”? 俞星臣给他斟满了酒,道:“北境的局势如今一天三变,战事又诡谲难测,别人都明知凶险,才没有人肯前往,你这时侯主动请缨做什么?” 出使北境,便要跟北地的北原、鄂极国周旋,跟那些茹毛饮血的人打交道,简直是跟野□□际一般。 之前朝廷遴选去北地的使者,鸿胪寺那班人,称病的称病,甚至连辞官的都有,唯恐选中自己。 赵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却没有多饮:“既然你问,我也跟你说句实话吧,若是之前的我,自然绝不肯前往,但是现在……我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倒不如远离了京城。” “你就算要远离,也不必非得选这个差事,往南往东,哪里不行?” 赵世的眼中闪过一点恍惚的光,过了半晌:“夏绮生了个男孩儿,你知道吧?” 俞星臣点头。 赵世道:“我至今没见到那孩子。” 他本来想笑着说出来,但真正出口,语气却极为艰涩,就仿佛藏着许多的泪在里头。 俞星臣心头微震。 夏绮产子之后,慢慢出了月子。 赵家老太太耐不住性子,亲自过来探望,夏家自然不会为难老人家。 那孩子因是没足月生的,自然不甚健壮,但看得出颇有精神头,尤其是两只眼睛,极亮极有神。 老太太一看就爱上了,简直爱不释手,临去的时候竟落了泪。 回到赵家,老太太伤心之际,又一边哭,一边把赵世痛骂了一顿。 赵世当然也想见见自己的儿子,可惜每次去夏家,都吃了闭门羹。 夏绮是铁了心不许他见。 就算此刻对俞星臣说起来,赵世的眼圈还是不由地红了。 俞星臣听罢,迟疑地问道:“或许、或许可以先请求夏少奶奶的原谅吗?多用些许真心,总不会……真的覆水难收吧?” 赵世听了这句,脸上却透出了笑:“俞兄,你……你到底是没成亲的人。啊不对……或者说,是你不懂夏绮的脾气。那个女人要是真的还对我有昔日的情意,那会儿在巡检司就不至于把我打的半死了……她能回头?她现在只怕还恨着我呢。” 俞星臣默然,“昔日的情意”几个字,在心里转来转去。 是啊,其实他知道,有些事情已经不能回头了。 赵世看着杯中酒,却道:“我啊,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了,家里有那样的妻室,却总是想三想四,就好像永远不足,就好像外头所有的都比家里的好,如今到了这个妻离子散、被人抛弃的下场……” 他的脸上写的是“悔不当初”四个字,没有出口,可俞星臣已经读了出来。 “所以……”俞星臣道:“你才决定去北境?但就算如此,也不该就明知险境而还要去犯险,这若是有个万一,那可就真的万事皆休了。” 赵世正色道:“俞兄,你是我所交际之中,最知己、最可靠的一个。所以我才肯把自己的糗事、心事都告诉你。我这趟去,要真的回不来,那也是我……” “别胡说!”俞星臣赶忙拦住他,陡然心惊。 赵世哈哈一笑,把杯中酒晃了晃,一饮而尽。 两个人说了半晌,从酒楼里出来,却见门外有几个人站在那里。 其中一人看见他们,便对一个十一二岁的孩童道:“你不是要找巡检司吗?那位俞大人,就是巡检司的官儿……” 那孩子扭头看见俞星臣跟赵世,目光在两人之间转动,便落在俞星臣身上。 而后这孩子竟猛地扑了上来,一把抱住了俞星臣的腿,大声叫道:“爹!”:,,. 章节目录 第297章 三更三更君 俞星臣猛然间被那孩子抱紧,身子跟着一晃。 他吃惊地低头,对上一张脏兮兮而瘦小的脸,眼睛却很亮,正巴巴地望着自己。 旁边的赵世也受惊匪浅,呆若木鸡地站住:“这这……你叫他什么?” 孩子望了望赵世,道:“他不是京畿巡检司的俞大人吗?” “是啊。”赵世回答。 孩子大声叫道:“那就是我爹!爹!我终于找到你了!” 小孩的声音本就响亮,这孩子又故意高声,清晰明白,引人注目。 这一刻,酒楼外的路人等尽都看向此处,已经隐隐有了要聚拢围观的势头。 赵世见势不妙忙道:“俞兄,先离开这里!” 但是俞星臣被那孩子紧紧地搂着,动弹不得,赵世只得对那孩子道:“起来,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 孩子的声音带了点哭腔:“爹!别撇下我!” 路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俞星臣硬着头皮:“有什么话,到家里说。” 那孩子听他开口,这才稍微松动。 跟赵世两个半拉半劝,总算是将那孩童拽了起来。 赵世跟俞星臣都是骑马来的,现在多了个孩子,实在难办,幸而还有灵枢在,只能让灵枢抱着他跟在后面。 因为事出突然,又是个有点尴尬诡异的事,俞星臣不能回俞家,也不能回巡检司,幸亏赵世之前跟家里决裂,无家可归后,自己租住了一个小院子,至少有个说话的地方。 几个人进了院内,那孩子畏畏缩缩,左顾右盼,嫩生生地问:“怎么不去巡检司,这是哪里?你们真是巡检司的大人吧?爹?” 俞星臣先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没法儿反应过来,方才一路上骑马而来,已经想了个大概。 他听着那已经明显的胆怯了不少的一声“爹”,看看那孩子躲闪的神色,慢慢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边落座:“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赵世自己走到屋门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们。 他知道俞星臣跟自己不一样,何况就算在外头有什么风流账,那也不至于就弄出这么大的孩子来,年龄先对不上。 因知道有误会,故而叫他们到这里来,先把这误会解开再说。 “我、我十一岁。”这孩子的眼睛骨碌碌地转动:“叫……叫康儿。” 俞星臣仿佛闲话家常:“听你的口音不像是京城里的,你是哪里人?” 康儿道:“我、我家里京内也不远,就在甑县。” “甑县?”俞星臣皱眉。 赵世却不知道这个地方:“怎么没听说过?” 俞星臣道:“这是离京城五六十里开外的一个小地方,并不出名,你没听说也是有的。” 赵世问:“这名字也怪,赠……增?到底是哪个字?” “是甑,”俞星臣道:“蒸糕的那种铁甑。” 康儿听着他们两对话,听见俞星臣解释,立刻拍手:“爹真厉害,就是这个,我们县城因为做这种甑锅子出名的,有陶的,铁的,木的,还有铜的,才起了这个名字。” 俞星臣瞥了他一眼:“你叫我什么?” 康儿跟他目光对视,竟不敢过于放肆:“爹……”声音低的听不见。 俞星臣眯起眼睛:“嗯?” 康儿猛地一哆嗦,又看灵枢在俞星臣背后也冷冷地望着自己,他便一下子跪倒在地:“俞、俞大人,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怕你不理我……” 赵世在门口上轻轻地笑了声,这么快就招了。 俞星臣哼道:“你好大的胆子,小小的年纪不学好,偏学这些歪门邪道,你可知道冒认朝廷官员为……咳,这等污蔑不实,该当何罪。” 康儿毕竟是个小孩儿,被他这么半真半假地一恐吓,顿时哭了起来:“我也不想的,我没有法子,没有人理我……我只想要找到弟弟妹妹们!” 俞星臣道:“你说什么?你的弟弟妹妹怎么回事?” 康儿道:“他们、他们都不见了。” “怎么个不见了?” 康儿脸上露出恐惧之色,颤抖着说道:“是被螳螂妖怪捉走了!我想求俞大人帮我救回他们!” 在场三个大人的脸色各异。 赵世觉着,小孩儿必定是在胡说了,毕竟他先前还叫俞星臣爹,这自然是他捏造的谎言。 灵枢也纳闷,心想当时该反应快些,在这孩子扑上来缠住俞星臣之前就把人拉开才好。 只有俞星臣皱起眉头:“你详细说说。” 据康儿说,他们家里他是老大,家里还有一个六岁的妹妹,四岁的弟弟。 先不见的那个,是弟弟。 头天还好好地,睡了一觉起来不见人,家里说,是送去了外婆家。 他们自然相信了,谁知过了一阵子仍不见回来。 倒是外婆家里来了一位姨娘,一问才知道原来弟弟没去过。 康儿询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就只说,弟弟被送去了远方有钱的亲戚家里住着。 小孩子自然舍不得弟弟,哭了几天。 但想到弟弟在有钱的亲戚家里必定享福,慢慢地就也罢了。 谁知几天前,康儿的妹妹竟也突然不见了。 他忐忑地忙问母亲,回答还是一样的说辞。 这次康儿就有点不太相信了。 他在家里四处找寻,又问伺候的下人,才发现之前跟着他们的奶娘,竟也不在府里,几个对他们很好的丫头,也都没了影子。 不知怎么,康儿觉着害怕。 本来日日能见着的弟弟妹妹突然不在眼前了,他本就难受,晚上总睡不着,要哭个半宿。 那天晚上,康儿又在被子里哭泣,却无意中看到窗棂纸上显出一道模糊的影子,那影子生得极为诡异,脖子很长很细,头却很大,那头型竟像极了一只放大了的螳螂,正一探一缩地仿佛在寻找什么! 康儿吓呆了,连哭都忘了,只瞪大眼睛盯着看。 他隐隐感觉那“螳螂”趴在窗棂上似乎在向内打量,康儿一个小孩儿懂什么,只以为是鬼怪来捉害自己了,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吓晕。 直到第二天醒来,康儿哭着跟母亲说了此事,母亲却安慰他说是他做了噩梦,叫他不要在意,也不要跟人说去,免得叫人笑话。 不过,康儿多了个心眼。 母亲走后,他跑到那窗棂前打量,果真给他看到了有一个被戳开的小孔! 可见昨夜所见,并不是他做梦而已! 他怀疑自己的弟弟妹妹,就是被那个螳螂怪给捉走了! 康儿因为害怕,加上年纪小,有些地方说不明白。 但俞星臣大体弄懂了。 此时赵世走过来,低声跟俞星臣道:“我看,应该是没有什么事,既然那个甑县是个小地方,这孩子的打扮又如此……万一他们家里养不起,把年纪小的孩子送人,也不足为奇。至于那个什么螳螂妖,必定是这孩子睡迷瞪了……也未可知。” “那窗纸上的孔呢?” “这就更简单了,兴许是谁无意中戳破的,凑了巧……又或者是这孩子先看了那小孔,就自己顺势编造出了一个螳螂妖。” 两人正说着,冷不防康儿听见了几句,他攥紧拳头大叫:“我没说谎,我真的看见了!” 重新扑上来抱住俞星臣的腿:“俞大人,我是听人家说,京畿巡检司里有几个很厉害的大人,一个姓薛的小侯爷,一个姓杨的太医,还有个姓俞的长的很好看的叔叔……他们不仅能破了飞尸的案子,还能看人的脑子好坏,最近更是把海边的倭寇杀了成千上万的!世上没有能难得住他们的案子,我、我这才从家里逃出来,就是要到京内来找你们的,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可不要不理我呀!” 小嘴一撇,眼里顿时又有了泪。 赵世听他先前还一板一眼,可说起“长得很好看的叔叔”,赵世嗤地笑了,心想原话必定不是这样,兴许是这孩子自己捏造的。 殊不知俞星臣听着这孩子说什么“姓薛姓杨姓俞”,心里起了微澜。 俞星臣问道:“你说,你是从甑县一路来到京城的?你是怎么来的?” 康儿道:“我起先是走路,后来脚磨破了,我又不认识路,我就在路边的一个茶馆里藏着,听有人要往京城方向,就求他们带我一程,有人愿意带我,有人就打骂我,还有的是坏人……我就停停走走的,饿了就求好心人给点吃的,渴了就喝点河水,总算是到了。” 这下,赵世笑不出来了。 他将这孩子从头到脚再度仔细打量了一遍,这次他发现了这孩子的脚上穿着的两只鞋,几乎已经磨烂了,露在外头的脚踝上伤痕累累,一个脚趾头甚至在流着血。 就凭着这份毅力,他就不能再取笑这个孩子。 俞星臣心里也清楚,这孩子得经过多少艰难,才会一步步来到京城。 听他自己所说,路上也遇到了不少坏人,倘若被人拐了去,或者……简直不堪设想。 而方才在问话的时候,他细看这孩子身上衣裳,其实布料跟剪裁都不算粗糙,反而透着几分精致,只是因为一路摸爬滚打的,显得格外脏兮兮的。 这孩子……应该是出身中等之家。 如果是这样人家的孩子,那赵世说的所谓养不起的说法,自然不攻自破。 原本他也跟赵世似的,觉着小儿之言罢了,不打算理会。 可是听康儿说完,又思忖半晌,总觉着此事确实透着诡异。 俞星臣便对康儿道:“你放心,我既然知道了此事,必定不会不理。只不过你从家里跑出来,你家里人不知道你去了哪里,岂不着急?我叫人送你回去如何?” “我不回去!”康儿忙抓住他的袖子:“我也会被螳螂妖怪捉去的。” 他满眼恐惧,带着伤的小手都在发抖。 俞星臣回头看了眼灵枢,道:“我叫这个哥哥带你回去,让他陪你两天,假如有螳螂怪,就叫他一刀杀了。” 康儿狐疑地看向灵枢:“他是姓薛的小侯爷吗?” 俞星臣道:“不是,但他也很厉害。”说着对灵枢使了个眼色。 灵枢无奈,正不知该怎么配合主子展现自己的“厉害”,抬眸一扫,却见有只黄蜂不知从哪里飞来,围着那孩子打转。 康儿怕被蛰,害怕地躲闪。 灵枢一笑:真是瞌睡了有枕头塞过来。 刹那间,灵枢拔刀出鞘。 刀光闪烁,不见他怎么动作,那黄蜂已陡然坠落。 康儿呆了呆,看看灵枢又低下头,才发现那黄蜂竟已经被准确地削成了两半! 孩子的双眼瞪得极大:“哥哥、哥哥好厉害!” 康儿忘乎所以,拍着巴掌跳起来。 俞星臣笑道:“这一刀下去,就算真有螳螂怪,也被杀了。你还怕吗?” 康儿摇头,眼睛放光,小拳头攥紧:“我不怕的!”又满怀期待地看着灵枢:“哥哥,你能帮我救回弟弟妹妹吗?” 这句话,又把灵枢问住了。 俞星臣见已经交代完毕,起身走到赵世身旁:“你这里有丫鬟吗?” 赵世一怔:“丫鬟?快罢了,我只有一个小厮。至于女人,管她什么高门小姐小家碧玉或者丫鬟……我是怕了,不敢再碰。” 他嘀咕了这几句,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俞星臣回头看向那正围着灵枢蹦蹦跳跳的康儿,轻声说道:“你没看出来吗?这是个女孩子。” 赵世震惊:“什么?是女孩儿?这……”他再度细看康儿,却瞧不出什么端倪:“明明是个男孩子装扮,也是个男孩儿样,你确定?” “她的骨架很小,声音也是女孩儿的,”俞星臣显然十分笃定:“所以我问你有没有丫鬟,她这一路必定吃了很多苦,又脏兮兮的,到底给收拾收拾才好。” 扈远侯府。 中午的时候,斧头从门上飞奔而回,向着杨仪跟薛放报告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斧头满脸激动,大声宣告:“他们都在说,俞巡检在外有个私生子,今日寻亲来了!在烟雨楼门口遇见,父子两人抱头痛哭了呢!” 薛放瞪着眼睛,忘了喝药。 “抱头痛哭?父子……”杨仪也目瞪口呆:“私生子?没听错吗?” 斧头叫道:“没有错呢!据说那孩子已经老大了,叫爹叫的山响,还能有错?” 薛放想笑,又觉着事情实在……他转头看向杨仪:“你说……咱们俞大人,还真是个人不可貌相的,看着他安安分分,平时也没怎么亲近女色,如今竟悄而不闻地弄出个私生子来?有趣有趣,我倒要瞧瞧是什么模样!” 他再坐不住,又撺掇杨仪:“一起去看看?” 杨仪虽也好奇,但下意识觉着不可能。 “我看,兴许是哪里的误会。”她指了指药碗:“喝了。” 薛放见没躲过,只得重新端了碗,一口气喝光,撅嘴。 杨仪则熟练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糖渍梅子。 “你还别不信。”薛放含着梅子,顽强地开口。 他虽也对此事存疑,可见杨仪不信,他就感觉这似乎有杨仪信任俞星臣人品的嫌疑,于是偏唱反调:“越是那么看着正经的男人,私下里越是花样百出的风流呢。” 杨仪咳嗽了两声:“住嘴吧,你又起劲了。” 薛放笑道:“我这也是关心咱们俞大人,你难道不好奇?走……去看看他的好大儿是什么样。” 杨仪制止:“你管好了自己就行。管别人做什么?” 薛放竟振振有辞:“你方才不是说了么,我若是心里喜欢,伤就好的快,如今遇到这件事,比吃了老君炼丹炉里的金丹还叫我精神呢。走吧走吧,大不了我答应你,不会动到手臂的。” 此刻斧头自然也巴不得一看究竟,越发道:“门上还说,俞大人把那孩子带走了,必定是弄回家里,认祖归宗去了。” “俞大人办事儿果真利落,孩子生得快,认祖归宗的自然也快,”薛放忍着笑:“你去跟侯爷说声,我有事出门。” 斧头叮嘱:“十七爷等等我,我去报了信就跟上!” 杨仪拦阻不及,斧头已经飞奔而去,豆子撒腿在后。 杨仪打心里不想凑这热闹,她虽然也好奇,不知俞星臣哪里弄了个孩子出来,但也没有亲眼目睹的必要。 正盘算该怎么应付,不料那随行小兵也打听到最新的消息,原来俞星臣已经回了巡检司,当然是带了那孩童一起。 “更好了!”薛放道:“正好咱们过去,你不是还惦记着小梅的伤吗?” 这却是提醒了杨仪,她本来就打算今日看过了薛放,就去巡检司的,这才没有反对。 往巡检司的车上,杨仪照例给薛放揉那手上的穴道,虽说右臂仍是不能动,但脉象却一日比一日见强,这已经是最大的安慰了。 薛放靠在车壁上,望着杨仪专注给自己拿捏穴道的样子。 一想到两个月后,就是有名有份的夫妻了,心头微微荡动。 薛放笑道:“我也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杨仪微怔:“说什么?” “能够同你相遇相知,”薛放由衷感慨,喜上眉梢地:“能娶你为妻。跟你长相厮守。” 杨仪抿嘴笑了笑:“又说呆话。” 马蹄声从外传来,薛放侧耳一听,单臂把杨仪抱住,喝道:“停车。” 马车徐徐停下的瞬间,就听见外头此起彼伏的惊呼。 那剧烈的马蹄声在瞬间扬长而去,路上几个行人避让不及,跌倒在地,有几个正摔在马车前方,惨叫连连。 方才若没有及时停车,只怕会正撞上去。 “什么人闹市跑马?”薛放皱眉。 外间斧头忙向他报说:“十七爷,是顾家那位大公子,奇怪,他怎么像是受了伤,有点狼狈的!可谁敢欺负顾家的人呢?”:,,. 章节目录 第298章 一只加更君 顾朝宗被父亲那边派人叫了去。 因为漕运司使顾盟年纪渐大,最近也有意把事情都交给顾朝宗来接管,除了些不得不他亲自料理的事情外,已经不太出面。 跟随顾朝宗的人以为也是为了漕运司的事。 顾朝宗进了内厅半天,出来之后,脸色奇差无比。 离开内厅门口,顾朝宗问身边跟随的人:“大公子最近忙的什么,你们可知道?” 身后两个人面面相觑,都说不知,其中一个小心翼翼地:“先前南边发了水,导致好多漕运船通行不良,大人不是派了大公子去调度运河上的船只么?” 顾朝宗冷冷地瞥了那人一眼:“除了这些,可还有别的事?” 大家眼神变化,不约而同低了头。 顾朝宗心头微震,脸上的惊恼一闪而过,却又生生地忍住。 他攥紧了拳,说道:“派个人去,不管他在哪里,速速把他叫回来。” 顾瑞河此刻正在大通码头,才监看着军曹们卸下了一船南边的贡缎布匹。 突然间门见有人来传,只以为顾朝宗有什么吩咐,于是交代了几句,便跟着来人往回。 可走到半路他发现这不是往漕运司的,于是问:“父亲在家里?” 那传话的人仓促一笑:“是,大公子,老爷在府里呢。” 顾瑞河察觉他似乎有些闪躲之意,忙问:“是不是家中有什么事?” 传话的人不敢直视他的眼:“大公子,您……您回去了就知道了。” 顾瑞河在顾家之中,人缘是极好的。 毕竟比起顾瑞湖那神憎鬼厌的,大公子堪称仁善好人。 可是这传话的人也有口难言,毕竟若是透露了消息出来,以顾朝宗的脾气,恐怕先要把他活活打死。 所以他不敢出声。 顾瑞河看了他几眼,却没有为难追问。 只在心里默默忖度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他起初只往漕运上想,最近南边的船路上翻了两艘,确实有些亏空,但…… 一直快到顾府的时候,那传话之人忍不住,提醒道:“公子,这次……您可要小心了。” 顾瑞河听了这句,望着对方明显担忧的眼神,心头一震。 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倘若是漕运上的事,今日又不是休沐,为什么顾朝宗会在家里跟他说? 一个时辰之前,他还在漕运司见过顾朝宗,为什么特意回了家? 心里那点被压着的隐秘突然间门冒了出来,顾瑞河有一种大事不妙的预感。 府门口下了马,顾瑞河进门,回头看看跟随自己的侍从,终于招手叫上前,低低吩咐道:“你们立刻去……” 还没说完,里头顾家的大管事已经飞快走了出来:“大公子回来了?老爷正等着呢。” 顾瑞河对侍从使了个眼色,迈步进门。 上房。 院厅之中,顾朝宗独自一人坐着。 见顾瑞河进门,行礼,顾朝宗冷飕飕地打量着他,却不开口。 顾瑞河深深吸气:“不知父亲传儿子回府,是有何事吩咐?” “呵呵,”顾朝宗笑了两声,道:“你叫我什么?” 顾瑞河听语气不对,即刻跪地:“父亲!” “你还认我是你的父亲,”顾朝宗的笑里已经透出几分狰狞,磨牙道:“只是在我看来,我却是养了个仇人!” 顾瑞河垂首:“父亲这话从何说起!儿子、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父亲只管训诫,切勿如此……儿子怎么当得起。” “训诫,”顾朝宗冷哼了声:“你别忙,待我问明白了,自然有的训。” 他微微抬头:“我问你,你可要好好地回答——之前那个跟闻家的小畜生一起害死了你弟弟的贱/婊/子,她到底怎样了?” 顾瑞河低着头,脸色已然惨白,知道确实是东窗事发:“儿子……不是已经禀告父亲了么……” “现在要你再说一次。” 顾瑞河的手在膝头紧紧地一抓,又松开,汗滴从脸颊上滑落。 “怎么了?还是说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忘了?” 顾瑞河垂头:“父亲……” 他在想顾朝宗未必就真的知道了底细,是不是该再负隅顽抗些。 谁知顾朝宗道:“或者,你要我从小南街上把那个贱/婊/子揪出来,扔在你的跟前,你才会记起来?” 顾瑞河猛然抬头,脸上没了血色。 “你以为我什么也不知道,就会在这里问你?”顾朝宗道:“我只是没想到,我果真是养出了一个反叛的畜生!” 顾瑞河已经慌了。 父亲竟连自己把霜尺藏在哪里都知道,他只盼事情没有到达最坏:“请、父亲恕罪!”大公子把心一横:“这、这都是儿子……一时鬼迷了心窍……父亲要如何责罚,儿子一概领受,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霜尺,求父亲高抬贵手,毕竟当初她也是身不由己,其实没有真的害过弟……” 一句话还未说完,顾朝宗起身,狠狠一脚踹中了顾瑞河的胸口。 顾瑞河被踹的向后跌了出去,捂着肩头,踉跄起身:“父亲……” “我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原来竟还是为了那个贱人求情?你好啊……如今翅膀还没硬,就开始窝里造反,跟我阳奉阴违的,那贱人明明跟闻家小畜生合谋,你居然敢……” 顾朝宗咬牙切齿地看着顾瑞河:“倘若你偷偷地把她放了,我还不至于这样……你竟然把她弄在那里,做什么‘金屋藏娇’的把戏!难道家里没有干干净净相貌出色的丫头,或者这京城内你要什么女人不得?你偏看上那个烂/婊/子!你把自己当什么了?你把顾家当什么了!” 顾瑞河战战兢兢,等他说完了,才问道:“父亲……把霜尺怎样了?” 厅内一时死寂。 顾朝宗死死地盯着顾瑞河,半晌道:“我说了这么一大通,你却只关心那贱货的生死?” “求父亲、别为难她……” 顾朝宗已经没法控制自己的怒气,左顾右盼。 终于看到自己先前回来时候拎着的马鞭,顾朝宗不由分说取了过来,劈头盖脸向着顾瑞河挥去:“狼崽子!罔顾人伦的畜生!我怎么养出你这样没出息的东西!索性打死你完事!” 顾瑞河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已经火辣辣地被掀了一鞭子。 继而是颈间门,身上。 顾朝宗挟怒出手,力道极猛。 “父亲……”顾瑞河抬手挡住脸:“父亲息怒。” 顾朝宗停手:“你说,你还惦记不惦记那贱人?” 顾瑞河抬头,脸上一道血痕,鲜血顺着脸颊向下,滑到了颈间门。 “你要是现在后悔,还来得及!”顾朝宗把鞭子扥了扥,发出沉闷的声响。 顾瑞河被打的微微发抖,但此刻他担心的竟还是霜尺的生死,自己父亲的手段他岂会不知道?一时心如油煎。 这么一迟疑,顾朝宗的怒火又上来了:“我看你真是鬼迷心窍,死不悔改了!那婊/子给你吃了什么**药?让你这么死心塌地?你放心……我打死了你,自然会再慢慢地把她活剐了……把她没受过的那些变本加厉还给她!” “父亲!”顾瑞河抬头,不顾一切地:“你不能这样!” “我怎么不能!”顾朝宗说一句,狠狠地一挥鞭子:“你倒是看看我能不能!” 顾瑞河已经被打的遍体鳞伤。 府里的人隐约听了消息,顾朝宗的夫人江氏闻讯赶到,只是看里间门地上血迹斑斑,那鞭子又不长眼睛,她如何敢进去,只在门口求道:“老爷,老爷手下留情!” 这等轻飘飘的话如何管用?就在越打越狠的时候,一道人影从外奔了进来:“舅舅!”她不管顾朝宗挥动的鞭子,竟冲上前。 顾朝宗瞥见是她,忙把手腕一抖,堪堪地将鞭稍甩开:“甯儿,你干什么!” 杨甯瞪大双眼看着血淋淋的顾瑞河,声音也有点失控:“舅舅要把哥哥打死?” “你不用管,我自己教训儿子,轮得到你来说话?”顾朝宗冷笑。 杨甯道:“我不是管舅舅教训儿子,我只是想问问,难道外公也愿意看到舅舅把哥哥打死?” 这句话像是掐住蛇七寸的手,顾朝宗一哽。 不过在小女孩儿面前,这脸如何丢的起,顾朝宗冷笑:“你趁早别提你外公,要不是你外公告诉我,我至今还蒙在鼓里,不知道这畜/生在外头干的那些丑事!” 顾瑞河心头生出一股寒气。 “甯儿,你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你最好别沾手这些,”顾朝宗又瞥着杨甯:“你要是知道他干了什么,你只怕还巴不得我痛快打死他!” 此刻顾瑞河踉跄起身,往外奔去。 顾朝宗惊怒:“你去哪儿?” 大公子一声不响,只飞快出了厅门,顾朝宗怒吼:“畜生,你眼里当真是没有我这个父亲了!你真的要反叛出顾家?来人,给我……” 他正要叫人拦住顾瑞河,杨甯喝道:“舅舅!你真的要让下人都知道……然后把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吗?” 巡检司。 薛放在门口下车,门房跟士兵们看见他,都围了过来。 五六只手一起伸出来,扶的扶,搀的搀。 十七郎笑道:“干吗?我又不是坐月子,瞧你们这德行。” 大家因为知道他受伤不轻,心里都惦记着,突然见他来了,自然格外的殷勤。 听了这话,虽不知他伤如何,可此种精神,已经叫人欣喜。 当即也跟着大笑:“十七爷,我们多伺候伺候您,尽尽心意,只管说什么坐月子。” “你们懂什么!”有个巧嘴说道:“十七爷因为好事将近,想到坐月子有什么稀奇?” 正一团欢乐,就见马车里杨仪探身出来。 那说话的吐吐舌头,捂住嘴。 大家见了杨仪,即刻收敛,不敢再油嘴滑舌,簇拥着薛放跟她进了门。 薛放按照这些人的指点,往后厅去。 才进院子,果真就看到俞星臣在跟一个手下说话。 灵枢跟前却站着个半大孩子,身上衣裳虽然没换,但脸跟手已经洗过了。 薛放一看便眉开眼笑,大声招呼道:“俞大人!恭喜恭喜,不过才一日不见,孩子已经这么大了?” 早在他一步进门的时候,俞星臣已经瞥见,听了这明显揶揄的话,他便不理。 薛放却亲切地看着康儿:“来来来,叫叔叔。叔叔等会儿给你见面的红包。” 康儿看来了这些人,先是胆怯,但看薛放相貌俊美,杨仪容颜昳丽,竟还有个看着比自己大点儿的男孩子,身旁还跟着一只黑狗。 她一路上经历波折,此刻还有点害怕狗,稍微往灵枢身边躲了躲,可听见薛放招呼自己,又见他生得好看,心里倒是有几分欢喜。 康儿瞪圆眼睛,怯怯地问:“哥哥,你是谁?” “什么哥哥,叫叔叔,”薛放纠正她,一边笑道:“我是你爹的同僚,你可以叫我十七叔叔。” “十七……”康儿眨了眨眼,突然惊呼:“你就是那个很厉害很厉害的薛小侯爷?” 薛放扬眉:“原来我这么有名?” 康儿忘了怕,激动地冲过来,围着薛放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薛放吃惊,转头对杨仪道:“你还说我像是豆子,你瞧瞧……来了一个正宗的。” 豆子在旁看着康儿围着薛放打转,确实有它的风范,不由也凑上来。 康儿见它乖乖地,又生得和善,便不再惧怕,小心翼翼摸了摸它的头,豆子咧嘴笑,摇动尾巴。 杨仪在旁揣着手,微笑。 早在听说这消息的时候,杨仪心里就不太相信,只是奇怪这种传言从哪儿来的,前世她可从没听说过。 如今见了这康儿的年纪,大小,自然是不可能的。 只是薛放的兴趣却一点不减,反而乐在其中。 杨仪望着他笑嘻嘻地,无奈之余,心里也只觉着好笑。 这个人,关键时候他最能顶得住,最为可靠,但偏有的时候,却幼稚的令人无法形容,这般脾气,看着简直比康儿还小些。 薛放逗了会儿康儿,就又问俞星臣:“俞大人,什么时候认祖归宗,我怎么听他们说你已经安排上了呢?” 俞星臣道:“不劳小侯爷操心。” 灵枢见不得主子被他欺负:“十七爷,康儿不是我们大人的,她只是因为家里出了事,上京来报案的。” 薛放疑惑:“报案?什么案……这么小的孩子……” 灵枢心想告诉他也好,免得他总是逮住机会就取笑俞星臣。 正在说,又见一个人从外头走进来,匆匆走到俞星臣身旁,低低耳语了一番。 俞星臣起初还脸色淡然,越听越是凝重。 到最后他低低吩咐了几句,那人先行离开。 俞星臣回头看看康儿跟薛放,说道:“小侯爷既然来了,这孩子就劳烦您帮着看看。” “什么?我帮你看孩子?”薛放震惊:“又不是我的……” 俞星臣道:“他原本就是来找薛小侯爷的,不信你问她。” 说到这里俞星臣有点遗憾,假如今日不是自己在外出现,而是薛放,那如今京内传扬的会不会是薛家小侯爷在外有个私生子? 康儿却道:“俞叔叔没说错,我原本确实想找小侯爷的。” “找我?”薛放此刻的想法,却跟俞星臣方才所想一致了,幸亏自己没有白当爹。 俞星臣见薛放在这里,料想无碍,迈步往外走。 正走过杨仪身旁,忽然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正猜测有什么急事,让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俞星臣也神情大变,若有所思地瞥着他。 被他猛然回头,目光撞了个正着。 待要回避,却显得过于明显,欲盖弥彰,何况她也没有什么心虚之事。 于是只淡淡地。 不料俞星臣道:“杨仪。” 杨仪还没来得及回头呢,闻言微怔。 俞星臣道:“有一件事情,劳烦你跟我走一趟……可使得?” 这还用问,当然是不成。杨仪揣着双手:“我还要去看看小梅大人等,请恕我无法……” “事关人命,”俞星臣走近一步,低声道:“还是你曾经跟人担保许诺过的人命,你不去会后悔的。” 杨仪惊心,什么给人担保许诺过……她一时竟想不起来。 但本能地觉着,俞星臣没有欺骗自己。 那边,薛放正被康儿奉承的哈哈大笑,等留意到杨仪跟俞星臣的时候,两人已经商议妥当。 十七郎惊道:“好好地你去哪儿?” 杨仪道:“十七,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是一件急事,回来再说。” “你跟他?”薛放看向俞星臣:“不行,要么我跟着你去。” 杨仪握住他的手臂:“你老实点儿在这儿等着,这件事情人命关天,你让我安心做了,好吗?” 薛放本来势必要跟她的,被她这几句叮嘱,便无奈地说:“真是,早知道不来了……倒像是给他送人一样。” 杨仪一笑:“少胡说。”刚要走又不放心,“你千万记着不许乱动乱碰右臂。” 叮嘱了这个不够,又吩咐斧头:“看紧了十七爷,不许他胡闹,身体要紧。” 斧头立刻说道:“我明白,仪姑娘放心吧,十七爷要是不听我的,我就告诉你,以后你就不理他……” 薛放听到这里愕然:“你这小子造反了是不是?” 斧头笑道:“本来我是只听十七爷的,不过若是十七爷跟仪姑娘比,总归我知道听仪姑娘的话是不错的。” 斧头这个鬼灵精,早看的明白了,薛放的话,杨仪未必会句句都听,但杨仪的话,十句之中必定有九句半薛放是必须听的。想他斧头如此聪明伶俐,当然知道站在哪一方。 这会儿偏廖小猷也听说了薛放来了巡检司,赶忙从后跑了出来,只见他如一座移动的小山,虎虎生风,令人望而生畏。 竟把康儿跟斧头比的跟两个小不点一样。 薛放见了他,正合心意,忙道:“小猷,你来……” 廖小猷跑到跟前,低头附耳。 薛放颇有点不习惯,平常是他低头跟人说话,这会儿倒好,来了个更高的,赶紧低低交代了几句。 廖小猷一拍胸脯:“知道了,包在我身上!”:,,. 章节目录 第299章 二更二更君 廖小猷跟着杨仪身后,虎威凛凛地出门,把俞星臣身边的灵枢都比的光芒暗淡。 就在他们离开后,一直躲在门后的葛静窜了出来,上前道:“十七!”他小碎步跑到薛放身旁:“廖小猷你从哪里弄来的?” 薛放问道:“怎么了?” 葛静呆道:“我原先也没觉着怎么,直到后厨来跟我说,他把中午给大家伙儿准备的饭吃了一半……” 薛放忍笑:“是吗?” 葛静怀着一丝希冀,迟疑地问他:“他是不是……之前饿了很久了?不会总是这个饭量吧?” 薛放笑道:“人反正是留在巡检司了,堂堂的京畿巡检司,难道还管不起饭?传出去岂不叫人笑话。” 葛静心凉了半边:“他真的这么能吃?每一顿都这样?” 薛放见他一脸的如丧考妣、生无可恋,便拍拍葛副队的肩膀:“节哀顺变。” 葛静失魂落魄。 先前薛放听灵枢说起甑县的事情,虽大体明白,心里却更加好奇。 见康儿正跟斧头说话,他就叫斧头去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椅子上,让康儿仔细把她家里的事情说清楚。 康儿一板一眼地说了,道:“俞叔叔说,叫灵枢哥哥跟我一起回家里,捉住螳螂妖怪。救回我妹妹弟弟。” 薛放问:“你说你弟弟是什么时候不见了的?” “是……”小孩儿记性不是很好,又一想:“是两个月前。” 薛放脸上虽还笑微微地,只是不想吓唬到小孩儿罢了。 一颗心却往下沉。 斧头在旁道:“十七爷,世上哪里有什么螳螂妖怪,这可是一件奇事。”他到底还有点分寸:“要不是十七爷有伤,真想立刻去看看究竟。” 薛放呵地笑了:“那你跟灵枢去如何?” 斧头吐舌:“我怕我不顶用。” 康儿蹲下来摸着旁边的豆子:“斧头哥,带着豆子吧,豆子一定能够把螳螂妖怪咬死。” 斧头却赞同这个说法:“嗯,有道理!” 薛放心里却在想正事,他吩咐斧头:“你去问问跟随俞巡检的人,他有没有交代过甑县的事情?” 斧头领命,赶忙跑了去,半刻钟便回来了:“俞巡检之前吩咐了吴校尉,让他立刻带两个人先去甑县探听详细。” 薛放松了口气:“就知道他做事妥帖。” 原来十七郎听了康儿的话,心中总有种不太妙的预感。也算是他的直觉。 如果俞星臣不派人,他就要派人去瞧瞧了,如今俞星臣先行一步,自是最妥当不过。 俞星臣跟灵枢骑马。 身后马车内,杨仪照旧把自己缩在角落。 廖小猷则垂头缩肩,躬身屈腿,有些委屈之态地塞在车里。 两人面面相觑,杨仪先问:“十七跟你说什么了?” 廖小猷丝毫不隐瞒,回答:“十七爷说,让我仔细盯着,要是那白脸的欺负小太医,就叫我揍他。” 杨仪啼笑皆非。 廖小猷却嘿嘿一笑,把自己的衣袖一撩:“小太医,反正无事,再帮我诊诊脉吧。” 他之前被那虫子吓坏了,总要给杨仪看过了、得她一句话才放心。 杨仪探身过来,在他粗壮的手腕上听了听,皱眉。 廖小猷吓了一跳:“怎么了?不会又有了吧?” 杨仪说道:“没,你是有点儿消化不良……大概是才进京,水土不服吧,先不要吃的过饱。” 廖小猷爱惜地看看自己的肚子:“我先前只吃了个半饱,既然小太医吩咐,我照做就是了,只要不是长虫一切好说。” 杨仪本来想问问俞星臣到底要去哪里、见什么人。 但是廖小猷把车窗堵住,她连向外看都不能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马车走了大概有小半个时辰,才缓缓停下来。 廖小猷先艰难地钻出,还要尽量小心别把车门给撞坏。 他见杨仪出来,不等她下地,轻轻地撮着她的肩头把杨仪捧起来,又轻轻放下。 廖小猷抱怨道:“小太医你怎么这么轻呢?真怕一不留神把你捏碎了。” 杨仪忍笑,感觉像是荡了一次秋千。 廖小猷又问:“这是哪儿?” 杨仪跟着转头,见是一处陌生的门首,也不是高门大户,倒像是个平民百姓的居所。 正疑惑,灵枢上前一推,门竟开了:“大人?” 俞星臣点头,灵枢便闪了进去,顷刻叫道:“大人!” 听灵枢变了声音,俞星臣忙进内,杨仪跟廖小猷在后。 不很大的一处小院,正面四五间门房。 房门敞开着,灵枢正站在堂屋里。 俞星臣跟杨仪忙进了门,杨仪先闻到一股血腥气。 而地上淋淋漓漓地也洒了几滴鲜血,像是有人受伤所留。 俞星臣走到里屋向内看了看,屏息:“大公子。” 此刻杨仪来到他身后。 杨仪进门的时候还纳闷,这儿到底是什么地方。 等跟着俞星臣向内看去,却见一道有些熟悉的身影,竟正是顾瑞河! 而在顾瑞河怀中抱着一人,她起初没看清楚,只瞧见一抹灰色的裙摆。 竭力一探头,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脸:“霜尺?” 在杨仪所知,霜尺是给判了流放的。 当初闻北蓟临死之前,让杨仪答应保住霜尺的命,虽说流放不免,但毕竟不至于横死。 哪里想到竟然会在这里见到! 她一时震惊,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看看顾瑞河抱着霜尺的姿势,竟分不清是他杀了人呢,还是…… 俞星臣及时说道:“回头我跟你解释,先救人吧。” 杨仪忙将那些杂乱思绪摁下,疾步上前。 顾瑞河正神智恍惚,察觉有人靠近,挥手,哑声喝道:“滚开!” 话音未落,灵枢闪电般攥住他的手腕:“大公子,你看清楚了,杨侍医是来救人的!” 顾瑞河泪眼朦胧,猛然听见“杨侍医”三个字。 抬头一看是杨仪,眼中的光芒就像是灰烬之中闪出一点火光。 “杨侍医,杨侍医……”大公子颤声:“救命,求你救救她!” 他本就是跪坐着,此刻就如同给杨仪下跪一般。 原本杨仪只看见顾瑞河满身是血,此刻走近了才发现,霜尺颈间门鲜血横流,看那血洞以及血涌的样子,只怕伤到了大脉。 杨仪屏住呼吸,没有理会大公子,只先看霜尺的脖颈。 抬手摁住她脖颈上方的大脉,又命顾瑞河:“你来摁着此处。” 顾瑞河的手在发抖,按照她吩咐摁过去。 杨仪叫灵枢取水,先从搭帕之中取出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轻轻地划向霜尺脖颈。 顾瑞河差点叫起来:“你干什么?”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大公子,她才是大夫。” 顾瑞河扭头,对上俞星臣沉静的眼神。 杨仪不言不语,顺着霜尺的伤口轻轻地划破肌肤,露出一处缺口。 她回头洗了手,找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小心拨开伤口细看,稍微松了口气。 霜尺的颈间门大脉被刺破,幸而只破了一处,杨仪垂首,给她缝合被刺破的血管大脉。 别说是俞星臣见不得这些,顾瑞河也是毛发倒竖,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杨仪的手,俨然已经似灵魂出窍了。 先前,就在顾朝宗传他问话的时候,顾朝宗所派的人,已经到了霜尺藏身的这个小院。 他们是来奉命把霜尺弄走的。 门房还以为是顾瑞河到了,开门才见是四个凶神恶煞之徒,知道大事不妙。 刚要叫嚷,被其中一个揪着脖颈,用力撞在门上,直接昏死过去。 身后一个小厮见状,吓得色变,不敢出声。 这里除了门子跟小厮外,其他都是些丫鬟跟嬷嬷,哪里能跟四个带刀的本家侍卫如何? 其中一个侍卫看看里屋,压低声音:“人呢?” 小厮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竟不能言语,那侍卫没有耐心,一巴掌挥过去,竟直接将他打翻在地。 剩下一人在外头守着,另外三人悄悄地进了里屋。 正霜尺在炕上盘膝缝一样东西,她做的很仔细,竟没有在意外头的些许响动。 听见脚步声,霜尺还以为是丫头:“倒一杯水。” 耳畔听见了异样的冷笑。 霜尺的手一抖,绣花针刺在手指上,飞快冒出一颗血珠。 她抬头,才发现面前站着三个神情不善的男子。 “你们、是何人?”霜尺把自己手上缝补的东西往身后的被褥下掖了过去,一边喝问,“为何青天白日的擅闯民宅?” 侍卫们打量着她。 霜尺身上,穿着一件素青的棉衫,底下是灰色的布裙。 挽着乌云发髻,发端只有一支银簪,看着极为素净。 甚至她的脸上也毫无浓妆艳抹之态,只略扫娥眉,淡敷脂粉而已,竟丝毫风尘之气也无。 若不是早知道了她的底细,还以为是找错了地方呢。 为首的侍卫讥笑道:“民宅?你一个娼女,真以为自己是什么良家女子?” 另一个说道:“啧啧,这相貌还算过的去,只不过……也看不出到底是哪儿过人,才把咱们大公子迷得神魂颠倒的。” “大公子平时看着是何等正经,青楼都不肯去,哪里想到背地里藏着个妓/女,真是难说!” “若非亲眼所见,我也不信。好好的大家公子,喜欢这一口?我要是他……什么名门闺秀还不可着挑?” 他们三个竟肆无忌惮地调笑起来。 霜尺早怀疑他们的身份,听了这些话,知道是顾家的人无疑。 她拧眉:“你们想干什么?” “我们倒是想干,”一人下/流地笑道:“只可惜,我们爷的话,要带活的回去……不过你别高兴太早,落在我们爷手里,可不是那么好受的呢。” 霜尺见势不妙,抄起桌上的剪子。 三人大笑:“哟,还要跟我们动手不成?” 此时外头也有些许动静,自然是伺候的丫鬟婆子发现不对,却给人拦住。 霜尺微怔的功夫,为首那人眼疾手快,闪身上前,攥住霜尺的手。 霜尺猝不及防,竟被他擒着,拽到跟前。 那人低头凑过来,嗅到她身上一点淡淡香气:“想死?没那么容易……嗯,让我看看你到底哪儿难得,竟把大公子迷得身家性命都不要了,竟只要你……” 身后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也正等看好戏。 那人摁着霜尺,就要动手动脚地轻薄。 不料霜尺眼神变幻,竟嫣然一笑:“我当然有本事迷住顾瑞河,他可从没对我用过强……不过对我来说,伺候谁不是伺候?你若有意……来就是了。” 说话间门手一松,剪子落在炕沿上。 霜尺抬起左手把自己的衣衫往下一撩,露出半边香肩。 这三个都惊呆了,虽然平时秦楼楚馆也去过不少,见过许多场面,但如这般放浪的娘们还实属罕见。 且霜尺又被顾瑞河养的极好,身上的装扮甚是素净,乍一看就如个良家女子般,谁知偏做这浪样儿,竟是别有一番滋味,比妓院最会勾人的花娘还要动人。 那为首的人情难自已,干咽了几口唾沫,呼吸都重了几分。 “大公子栽在你手里倒也不冤,”色迷心窍,身不由己地:“那就让爷先试试你的本事……” “让奴家也见识见识爷的本事、”霜尺娇笑了声,张手将他搂住:“多大……” 她说着,手居然往下探了过去。 那人闷哼了声,虽还没有做什么,却已经**失魂,情难自已。 霜尺略动几下,他越发难耐:“真、真真是个宝贝……竟叫人……” 话音未落,霜尺眼神微变,手上突然用力一扭! 那人眼珠往外一鼓,兀自不能相信经历了什么。 竟像是从九重天落到了抽筋扒皮的地狱,从极乐**,到惨绝人寰。 而那一声惨叫,隔了会儿,才总算从嗓子眼里钻了出来! 那惨呼的声音把人的魂儿都叫出来。 背后那两个本来也看的目不转睛,正悄悄地说:“怪不得大公子把她藏在这里,换了我,我也得多受用受用。” 另一个啧道:“可惜了这样的尤物,只赶在她被折磨的不似人形之前,先……” 两人不约而同咂嘴,只盼那人快点完事,好轮到自己。 哪里想到,霜尺伺候是假,不过是故意引他们上钩……竟然这么狠! 听见那人大叫,两个后知后觉,慌忙上前,却见底下已经渗出血来,而那人竟已经生生地疼晕了过去。 两人胆战心惊,怒恨交加,破口大骂:“好个贱人!死到临头还敢下毒手!”一巴掌扇过去,霜尺往旁边跌过去。 另一人却一把将霜尺拖了过来,啪啪地又打了几记耳光:“横竖老爷只说要活的,没说要囫囵的……这贱/婊/子真是欠……” 霜尺被打的头晕目眩,却瞅准时机扑了过去。 一口咬在那人耳朵上,竟生生地咬下了一块儿! 那侍卫哪里见过这么凶顽的女人,惨叫之中把霜尺推开,自己倒退,捂着耳朵,像是个受惊的小姑娘般叫嚷不休。 另一人心惊之余,喝道:“你这臭娘们……你以为……” 霜尺从嘴里吐出那块肉,冲着他嘿然而笑。 她嘴角带血的样子简直像个披着画皮的恶鬼,那侍卫不由噤声。 不料霜尺早不知不觉地从旁边把剪刀捡了起来,侍卫一看,立即防范。 霜尺冷笑几声,竟把剪刀向着自己脖颈上狠狠扎去! 那侍卫毕竟警惕中,还记得要拿活的回去交差,自然不能让她死! 当下飞快抬手一挡。 却还是没来得及,剪刀刺破那雪白的脖颈,鲜血立刻涌出。 就在这瞬间门,只听门外几声呼喝,有人惊呼:“大公子……” 同时是顾瑞河的声音:“霜娘,霜……” 顾瑞河冲了进来。 当看见霜尺颈间门带血伏在炕上,顾瑞河的眼顿时红了。 那侍卫看他来了,情知不妙,忙后退:“大公子,我们只是奉命行事。” 顾瑞河不由分说,一脚将那人踹翻在地,他手中还握着一把刀,鲜血淋漓。 那人吓得不轻:“大公子饶命!”他战战兢兢地忙说:“她、她是自戕的!不是我……” 顾瑞河的手颤了颤。 此刻身后霜尺叫道:“瑞、瑞……” 顾瑞河丢下腰刀,忙转身将她扶了起来。 颤抖着手捂住霜尺的脖颈,血却又从指缝中涌出,竟拦不住。 那受伤的几人,赶紧趁机溜走。 而在这命悬一线、眼见无救的时候,俞星臣跟杨仪到了。 杨仪给霜尺缝合伤口,俞星臣在里屋门口默默出神。 廖小猷因见他们在救人,自己就百无聊赖地等在外面。 见桌上放着一碟子干果,他就聊胜于无地端了,抓着吃。 他的手大,不耐烦细细的剥皮,核桃还能单手捏碎,花生则整颗扔进嘴里,嚼碎了再把壳子吐出来,有时候连壳子都一起咽下。 正吃的吐了一地的果皮,就见几个人从门外闯了进来。:,,. 章节目录 第300章 三更三更君 先前顾朝宗所派的那四人,在小院吃了大亏。 一个折了命根,一个掉了耳朵,一个身带刀伤,剩下没外伤的,却给顾瑞河踹了一脚,胸口隐隐作痛。 来的时候威风八面,离开之时却如此狼狈,他们四个向来在顾朝宗面前极为得势,如今非但没捉了霜尺,自己也受了伤,如何能忍得了这口气。 他们在漕司上的,最不缺的就是人脉,甚至三教九流的人物都有相识。 离开小院后一合计,顾瑞河在那里,他们不便再出头。 但是来拿人是顾朝宗的主意,且看顾瑞河浑身带伤,他们就心中有数。 于是便召集了附近有名的几个地头蛇,让他们纠结一帮人,务必去把霜尺抢出来。 这些地痞无赖对他们的话自然是言听计从,他们办事也快,立即喊了十几个人,声势十足地奔来。 推门而入,东张西望,猛地看见堂中坐着的威猛大汉,都是一惊。 廖小猷望着这几个人:“你们是谁,干什么的?” “找人!”这些无赖毕竟是经年混迹市井的,并不畏惧,反而吵吵嚷嚷地围了上来:“那伤了我们大哥的贱女人呢?快把她交出来!” 廖小猷不喜欢他们的语气:“里头救人呢,你们小点声!”又看有个人跃跃欲试想进来,便道:“站着,不许打扰小太医治病。” 廖小猷说着站起身来,身上洒落的花生核桃皮一起滚落地上。 他不站的时候已经声势惊人,这么起身,简直如同天上巨灵神下界,俯瞰众人。 此时里头灵枢其实也听见了,本想出来相助,却给俞星臣制止。 俞星臣要看看廖小猷的行事。 谁知那些地痞们看廖小猷神情憨厚,说话认真,知道这是个没心机的汉子,便更加肆无忌惮,笑道:“什么小太医,什么救人?我们只知道这里有个婊/子,收了人家的钱还伤了人……老子们今日必定要给她好看!” 另一个道:“你这汉子,是不是也来光顾这婊/子的?啧啧,看你这个身量……怕不把那贱人活活弄死?” 此人竟然大胆,油腔滑调说着,走到跟前,伸手想要摸廖小猷。 廖小猷皱眉:“你这厮说话,俺不喜欢。” 他说了一句,张手一巴掌拍出去。 其实也没有用多大的力道,只如同打苍蝇一般。 那人的手正要探向廖小猷下盘,冷不防一阵劲风扑面。 下一刻,脑中“嗡”地发响,整个人如旱地拔葱般从地上跃起,向着旁边摔飞了出去! 其他人正也在大笑,且想看热闹,直到那人飞起,落地……笑声还不绝于耳,前面有人看见了,戛然止住,后面那些反应慢的,还在轰然。 廖小猷环顾他们:“你们这些鸟人,都不是好的!识相的赶紧滚出去,不然……”他撸了撸袖子,“我就不客气啦。” 此刻地上那人发出痛苦的申吟,叫道:“这、这混账……给我打烂了他!” 这些地痞无赖们,就如同那成群结队的鬣狗,最擅长围攻,见自己人吃了亏,何况他们又受人之托,此刻非但不退,反而齐齐冲了上来。 有的挥拳,有的抱腿,有的掏出匕首:“好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连我们也敢惹!” 廖小猷低头,看有两人抱住自己,仿佛要将他推到。 他冷笑了声,下盘稳扎稳打,丝毫不动。 另两人的拳头猛击在他身上,发出嗵嗵的响声。 廖小猷哈哈一笑:“这点力道,只能给俺挠痒痒!”说着双手揪起那两人后领,扔物件一样往旁边扔了出去,不费吹灰之力。 又见一人手持匕首冲来,竟恶狠狠地扎向他胸腹。 廖小猷看到刀刃锋芒,眼神微变:“好囚攮的,竟然用兵刃!我岂能饶你!” 他说着顿喝一声,不等那人匕首刺落,用了八/九分力道,一巴掌挥过去。 拿匕首那人被拍中的瞬间,连一声都没出,脖颈发出瘆人声响,眼耳口鼻出血,向着旁边如断线的风筝跌了出去。 廖小猷本不打算惹事,但这些人却撩动他的煞性。 他双臂一振,吸气吐气,那本来抱着他的两人被那股刚猛气劲振飞出去! 廖小猷又顺势双手交错,就仿佛是搅动东西似的随便一甩,又有几个凑近的不长眼的被他重手打中,那简直比被鞭子狠抽更叫人长记性。 一转眼的功夫,地上已经倒了七八个人, 剩下的几个人本来跃跃欲试要冲上前,猛然见这汉子竟像是秋风扫落叶的打法儿,把他们都看懵了。 廖小猷迈步出来:“你们也想上吗?一起过来!” 竟果真有两个大胆不知死的,掏出兵器冲上前。 廖小猷道:“真真是一帮渣滓,难道不懂拳脚对拳脚,兵器对兵器?你们这么不讲武德,就不要怪我!” 别看他生得高大威猛,可动起手来,招式却极为灵活。 不等一人刀砍落,廖小猷出手极快,反而拎起那人胳膊,用力一甩! 那人顿时惨叫,刀从手中坠落,而廖小猷竟把他当做兵器一样,用力向着旁边那挥刀砍向自己的人抡过去! 另外持刀那人从没见过这样的招式?整个人吓痴,没来得及闪避,人碰人,入耳只听到咔嚓之声,竟不知是哪一个、身上哪些骨头被碰撞的断裂! 那两个人撞在一起,滚倒在地,人事不省。 剩下少数几个,哪里还敢靠前,一个个畏惧地看着眼前巨灵神般的大汉,终于齐声喊叫,连地上的同伙都来不及救援,直接狼狈逃窜出门。 廖小猷皱眉,看看瞬间空了的门口,又看看地上那些或伤或昏死……或不知死活的,突然醒悟过来:“哎哟,一时没忍住,又手重了。” 早在之前那些地痞们亮兵器的时候,灵枢就悬了心。 可俞星臣有意想看看廖小猷的身手、应变,所以没叫他出手。 却也没想到廖小猷的杀伤力如此之强。 正欲收拾烂摊子,门外马蹄声响。 马蹄声就在门口停住了。 廖小猷本来正要回到堂屋里去,闻声抬头。 却见又有几人从门外快步走了进来,猛地看到院中横七竖八仿佛无数尸首,吓了一跳。 又看廖小猷站在众“尸”中间,这些人齐齐拔刀。 廖小猷挠挠后脑勺:“你们是什么人?跟他们是一伙儿的?” 对面,中间一人抬手制止了身后众人。 他道:“你是何人?” 原来此人正是顾朝宗,他因为见顾瑞河不听自己的话,知道事情有变,更恨不得把霜尺捉过来,碎尸万段,索性亲自赶来。 此刻他还不知道自己那几个心腹发生了什么,因此看到现场情形,自然莫名。 廖小猷见对方气质显然跟地痞不同,便:“你别问我,你干什么来的?” 虽然葛静曾说给廖小猷换巡检司的袍服,只不过他这种身量,现成的衣物显然没有适合的,要等做好了再说。 所以小猷现下仍是一袭便服。 顾朝宗正猜测是不是霜尺的什么人,就见另一个人从里缓步走了出来。 “俞巡检?!”顾朝宗越发震惊,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里?” 俞星臣拱手行了个礼:“顾提举,久违了……”看了眼顾朝宗身后众人:“借一步说话。” 顾朝宗看看他身旁的廖小猷,往旁边挪开两步:“俞大人有什么话?” “呵呵,”俞星臣还没开口,先冷笑了两声:“实不相瞒,先前本官得到有人检举,说是有人看见被流放出京的娼女霜尺,竟出现在这左近……本官不信,特来查探,没想到……” 顾朝宗见他眼神锐利地望着自己,一惊。 俞星臣当初处置这案子的时候,顾朝宗跟他闹过不合,总觉着他有意偏袒闻北蓟跟霜尺。 此刻见俞星臣在这里,顾朝宗心里生出一点疑虑……难不成他早知道霜尺被顾瑞河藏在此处,又或者,他根本从开始就是知情人? 谁知俞星臣开口,竟是这样的话,一时让顾朝宗措手不及。 “是吗?”顾朝宗心中飞快打转:“那她果然在?” 俞星臣微笑:“我还没有问,顾提举为何会来此处?” 顾朝宗眯起双眼:“哦……我、我是因为听说了逆子最近在外头藏了个、外室,不知如何,所以过来看看……这不是还没进内么。” 俞星臣道:“这么说,顾提举不知道长公子私藏流放犯人的事?” 顾朝宗道:“笑话,我若知道的话我早就……” 他总算及时刹住。 俞星臣呵呵道:“这毕竟是大罪,顾提举不认也是有的。” 顾朝宗脸色一变:“俞巡检,你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我只是不太相信,以顾提举的精明,会不知道大公子所做之事?何况如今霜尺受了重伤,据说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他看了眼顾朝宗身后、在门口的几名侍从,“方才偏偏顾提举又杀气腾腾的,呵,许是凑巧。” 顾朝宗听见“杀人灭口”四个字,嘴角一抽:“笑话,你说我是杀人灭口来的?我又为何如此?” “为了掩盖公子藏匿流放人犯之实,”俞星臣盯着顾朝宗:“公子知法犯法,犯下大罪,难道顾提举就能置身事外?追究起来,只怕要判个合谋同罪。” 顾朝宗道:“什么合谋,哪来的同罪!俞巡检,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他们说话的时候,地上的那些无赖,有的受伤轻的,或者醒来的,便试图爬起来,却给顾朝宗带来的人押住了不许走开。 廖小猷正看热闹,听顾朝宗忽地提高了声音,转头看过来。 灵枢也走近了几步。 俞星臣却仍是淡淡地:“或许你跟我说的都不算,等到了巡检司,正经过堂之后,自然能分辨个清楚。” 顾朝宗原本怒发冲冠,俞星臣竟然觉着他有份参与了藏匿霜尺事件。 可听见“到了巡检司,正经过堂”之后,顾朝宗猛然警醒。 他想起在府里的时候,杨甯的那句话:难道真要闹得满城风雨。 顾盟传他去告诉此事,曾交代过,让他尽快不露痕迹地把事情办了。 可顾朝宗按捺不住怒火,他不信自己的儿子会干那样阳奉阴违的事!还是为了一个婊/子。 如今竟然连俞星臣也知道了……如果真进了巡检司,只怕明日,这件事就会传遍京城。 虽然说做出这事的只是顾瑞河,但若说半点牵连不到顾家,那是做梦! 只怕还不是一星半点的小牵扯。 顾朝宗心中急转:“俞巡检。” 他降低了声量。 俞星臣瞥他。 顾朝宗深吸一口气:“俞巡检,我先跟你声明,此事我确实一无所知,这霜尺跟我有杀子之仇,试问我又怎么会同意将她藏匿于此?” 俞星臣道:“这个,我便不好说了。毕竟这么说来,大公子也跟她有杀弟之仇,怎么还把她藏在此处呢。俗话说,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朝宗语塞,被他的诡辩堵住。 他再老练,遇到了俞星臣这种能口灿莲花黑白颠倒的角色,也只能自认倒霉甘拜下风。 “好好,这一节先不说了,”顾朝宗摆摆手:“不过,倘若此事真的闹上公堂,我跟逆子虽讨不了好儿,但那娼女违抗律法,自然必死。” 俞星臣道:“这倒也未必,假如霜尺是被胁迫而来,那就跟她不相干,要惩戒的只是掳她、意欲对她不轨的人。” 顾朝宗倒吸冷气:“俞巡检,当真要跟我顾家过不去?” 俞星臣颇为诧异:“这话从何说起?我不过是依律法行事罢了。” 事情眼见要闹开,顾朝宗已经不想再置气,可急切中又想不到好法子,正听见身后那些地痞们吵嚷:“这里有个不听话的妓/女,我们只是来拿她的,哪里就遇到这傻大个,他杀了我们几个兄弟!为何不捉他,反而把我们拿下了?”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顾朝宗。 他扭头,果真看见地上还有三个“人”,形状古怪地或趴或卧,正是那三个亮出兵器、被廖小猷痛打的,“伤情”自然非同一般。 顾朝宗灵光闪烁:“俞巡检,那大汉是谁?” 俞星臣看他脸色微变,早猜到他的意思,道:“那是巡检司里的……差官。” “原来也是巡检司的人,”顾朝宗笑道:“可就算是巡检司的,也不能出手就杀人吧?” 俞星臣先前只顾要看廖小猷的身手,还是低估了他的手劲。 “因为那三人持刀欲杀,廖军士为保护本官,出手重了些,不过正当防卫而已。” 顾朝宗道:“俞大人觉着这话能说服冯老将军?能说服御史台?刑部?” 俞星臣道:“若是说不服,也是没法子的事。” “当然有个两全齐美的法子,”顾朝宗微笑:“我愿意为俞大人料理此事,俞巡检不如也帮我一个忙。” “哦?什么忙?” “在此见过那娼女的事情,请俞巡检代为隐瞒。” “这……”俞星臣满面错愕:“这岂不是徇私枉法,不可。” 顾朝宗皱眉:“俞巡检,你不想事情闹大,我也是同样,如此两全齐美,何乐而不为?大不了……当我顾某欠大人一个情就是了。” 俞星臣犹豫,片刻道:“话虽如此,可是大公子藏匿那女子……这件事怕是已经传扬出去,倘若叫人知道了那女子就是霜尺,那就再也盖不住了。除非……” 顾朝宗道:“除非什么?” “除非顾提举向那些地痞澄清,此处的女子正经是何人,捏造一个身份,先遮掩过去。” 顾朝宗屏息,他本以为俞星臣该提“杀人灭口”,没想到竟是如此。 “呵呵,俞巡检言之有理,可知我正也是这么想的。”顾朝宗违心地回答,横竖如今他只求事情不闹大,把唯一知道霜尺身份的俞星臣先安抚住再说。 两个人商议妥当。顾朝宗走到堂屋门口,望着那些地痞们道:“谁指使你们来的?” 此刻已经有人认出了顾朝宗,战战兢兢,供认了两个名字。 顾朝宗听说是自己心腹,心头恼怒,冷笑道:“本来是我家里新买的一个丫头住在这里,却给你们乱传一气,实在可恨!又纠结这许多人上门来闹,幸亏没有出大事,不然,定要你们几个的脑袋!但就算如此,入户滋扰,依旧要治罪,把他们送到顺天府关两天。” 众地痞惶惶然,被士兵们押着往外走。 顾朝宗指着地上三个人,又沉声喝道:“这几个人,立刻带去医馆诊治,治好了再同样关起来!” 俞星臣在旁看着他的行事,那三人分明是凶多吉少,他竟如此吩咐,显然是误导那些将被关押的地痞,让他们以为还有救。 至于救好了,关在哪里,关多久,自然不是他们能知晓的了。 活人被押走了,死的也被悄悄运走。 院子里重又清静。 顾朝宗跟俞星臣对视片刻,正欲开口,就见顾瑞河从内走了出来,他抬头看向顾朝宗:“父亲。” 当着俞星臣的面,顾朝宗只冷道:“你知道出来了?”望见他手上鲜血淋漓,还诧异是自己鞭打之故,可细看才知不对。 顾瑞河道:“是父亲之前派的人,几乎杀了霜尺。” “住嘴!”顾朝宗忙喝止他。 自己才跟俞星臣“两全齐美”,生恐顾瑞河再说出什么来,万一俞某人改变主意呢。 果真俞星臣皱眉,却没有开口。 顾瑞河盯着顾朝宗:“我求父亲不要再为难她,不然的话,就休怪儿子不孝了!” “你还不住嘴!”顾朝宗恨不得再打他一顿。 只听俞星臣开口道:“大公子你方才说什么?” 顾瑞河跟顾朝宗一起看向他。 俞星臣道:“这里哪里有什么霜尺,顾提举方才说了,是家里的一个丫头,既然是个丫头,又谈何杀不杀,孝不孝的?” 顾瑞河尚且不知他的意思。顾朝宗笑道:“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丫头罢了,谁会为难她什么?” 俞星臣点头:“这我就放心了。今儿出的意外够多,我可很不想再节外生枝,尤其是……人命。顾提举觉着呢?” “俞巡检说的很是。” 俞星臣颇有深意地看他:“这才是顾提举说的‘两全齐美’,我的人没事,大公子跟他的人也没事,顾提举跟顾家自然也没事。” 顾朝宗听到这里,隐约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 他盯着俞星臣,感觉自己仿佛……钻进了一个无形的套子。 但他此刻却也只能答应着:“当然。” 顾朝宗挟雷霆之怒而来,悻悻然无功而返。 顾瑞河还不知发生什么,但他尚且没心思理会,仍是回去照看霜尺了。 俞星臣回到堂屋,廖小猷用手肘碰了他一下,虽已经尽量放轻了力道,可还是把俞巡检戳出了两三步。 廖小猷忙去扶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俞星臣站稳了:“无妨。” 廖小猷眨巴着眼:“你跟那个坏老头说了什么?他走的时候为什么是那副脸色?” “什么脸色?” “就像是……像是吃了一个霉烂了的花生仁,”廖小猷绞尽脑汁:“不对……是吃了一个很大的哑巴亏一样。” 俞星臣笑道:“兴许他真的吃了。” “坏了的花生仁,还是哑巴亏?” 俞星臣罕见地有几分促狭:“你说呢?” 俞星臣当然是跟顾瑞河是一伙儿的。 从顾瑞河中途“劫走”了霜尺,俞星臣就知道。 他清楚顾朝宗绝不会放过霜尺,且顾瑞河一早告诉过他顾朝宗的打算。 但同时顾瑞河也把自己的打算跟他说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毕竟俞星臣答应过保住霜尺的命,至于霜尺的命如何……是幸还是……那就看她的造化。 可俞星臣深知顾瑞河不是那种狠恶之人,所以霜尺归他,俞星臣反而觉着是个不错的归处。 当初他对闻北蓟跟霜尺的判决,惹来顾朝宗的不满,如今自己竟出现在这里,顾朝宗很容易就能联想到他跟顾瑞河有些“勾结”。 可俞星臣竟先发制人,生生地用三寸不烂之舌扭转乾坤。 俞星臣笃定顾朝宗是不敢闹上巡检司的,掐住他的七寸,反而逼得顾朝宗主动服软,竟还欠了他的人情。 廖小猷不是那种七窍玲珑心,但挺会看人。 顾朝宗临去,大概是咂摸出一点儿味了,毕竟最后俞星臣说这里没有霜尺只有一个丫头的时候,想要保住霜尺的“气味”太浓烈。 但反悔也无济于事,毕竟七寸还在人家手里。 俞星臣正笑对廖小猷,冷不防回头,见杨仪正从里间出来。 他略略收笑。:,,. 章节目录 第301章 无限加更君 杨仪其实已经听了一段时间了。 先前她专心为霜尺缝合伤口,全然不管外头发生了什么,在顾朝宗离开之后,才总算消停。 灵枢不等吩咐,赶忙再去打了水,洗了三遍。 杨仪又从搭帕里翻找出几颗药丸,给霜尺吃了,交代了几句。 正往外,隐约听到俞星臣跟廖小猷的话,暂且站在了门内。 此刻来到外间,一时不知说什么。 闻到手上还有些血腥气,杨仪就从搭帕里掏出自己造的金银花白蜜膏揉手,顿时,一阵淡淡的芳香气味散开。 灵枢看的奇怪:“仪姑娘,这是何物?” 杨仪道:“是我闲的时候调的,擦手用的。” 金银花清热解毒,可以内服,也能外用,白蜜也具解毒、滋润肌肤的效用。 杨仪原本是按照“普济方”上的记载,找到一种抹手的萱草膏调治法子。 只是萱草始终不如金银花更适合自己,毕竟她有时候会不免碰触尸首……于是略加调整,考虑了几种,终于在连翘,苦参,野菊等几样之中,选了金银花。 她看灵枢好奇,就递给他看。 灵枢拿着那个小瓷罐子,迟疑地问:“我能不能试试?” 杨仪笑道:“随意。” 灵枢小心挑了一点抹在手背上,摊开后,果真清润芬芳。 杨仪看他满目惊喜,不由道:“你要喜欢,这个我用了给你不便,回头我另给你一瓶新的萱草膏,那个更适合。” 灵枢一惊,先看看俞星臣,才小心翼翼地:“我、这不是成了我跟仪姑娘要东西?” 杨仪笑着摇头:“别说见外的话。” 现在除了俞星臣对她来说兀自有点儿“碍眼”,就连灵枢……因为这一路走过来,观感之类早跟先前不同了。 廖小猷也走过来,好奇地把铜钵般的拳头伸过来:“给我也试试。” 灵枢看看他偌大的拳头,又看看那一小盒药膏,要抹遍了只怕一盒就要见底。 于是小挑了一点,廖小猷闻了闻:“香倒是挺香,可惜不是能吃的。” 俞星臣在旁看着,不好说什么。 他的身份在这里,总不能跟廖小猷一样,也上前伸出手去。 何况俞星臣知道自己不招杨仪待见。 杨仪却走过来主动问:“俞大人,霜尺……跟大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请杨仪出来外头。 在廊下,就把来龙去脉略跟她说了。 杨仪听的发怔。 她先前虽然不知道顾瑞河跟霜尺的首尾,但看着顾瑞河死守霜尺的样子,也猜出了几分。 可就算听了俞星臣讲述,她仍是不能明白,两个人怎么就…… 杨仪其实对霜尺并无恶感,恰相反。 一来杨仪知道,霜尺为娼,并不是她自己的过错,从小被家里卖了的穷苦女孩子能有什么选择? 二来霜尺虽则是不良身份,但为人却有情有义,尤其是在闻北蓟的事上,知恩图报,肯豁出性命为他,也算是个忠烈之人。 比许多薄情寡义的世人更难得,论起品性,竟是极可贵难得的女子。 至于顾瑞河……性情自然不是顾瑞湖那样的混账,但他到底也是顾家的人,从小的身份教养跟霜尺大相径庭。 更何况死的那个又是他弟弟,为此,先前顾瑞河在巡检司里他还曾对霜尺发难。 怎么顾大公子就会喜欢上霜尺?且就到了这种地步? 俞星臣看她出神,问道:“可还有什么不解之处?” 杨仪可不想跟他探讨这种事情,只说道:“今日顾提举既然已经知道了,日后自然不肯善罢甘休,只怕霜尺依旧性命堪忧。大公子虽然有心……但毕竟身为人子,只怕……” 俞星臣道:“这应该不会。” “嗯?” “顾朝宗未必会再向霜尺动手,他今日已经答应过了。他若是敢杀霜尺,顾家藏匿流放人犯的事情就会闹到巡检司。他应该不敢冒险。” 杨仪想到廖小猷跟他说什么、顾朝宗像是吃了哑巴亏似的。 “你做了什么?”她问。 “没什么,不过……”俞星臣一笑:“闻北蓟疑心我出尔反尔,所以非要你作保,我却不想平白背上一个无信之人的名头,当然不能袖手旁观。” 杨仪疑惑。 方才出门之时看见他脸上那种略带促狭的笑,她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俞星臣能有的笑容。 本以为很了解他,可时不时竟发现,原来他这样陌生。 简直是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杨仪不愿意再想下去,便道:“话虽如此,只是她的伤情严重,要着意看护,在这里……万一有个意外……” 俞星臣道:“放心,大公子自然会安排。” 杨仪回头看看里屋:“那好,我写几个方子。” 这院子里的下人们,之前都给那第一波来的侍卫赶到了后罩房里关了起来。 俞星臣没叫去放人,毕竟自己跟杨仪在这里,人多口杂的反而不妙。 索性都交给顾瑞河去处置。 杨仪写过方子,交代了顾瑞河后,俞星臣也把跟顾朝宗的“谈判”简略地告诉了大公子,又提醒他:“此处不宜再住了。尽快搬离。” 顾瑞河之前发现霜尺暂时脱离了危险,总算恢复镇定。 大公子对于俞星臣跟杨仪万分感激,但他不是个巧舌如簧的人,只抱拳向着杨仪跟俞星臣行礼,沉声道:“多谢,多谢两位!今日的大恩大德,我铭记于心,绝不敢忘!” 俞星臣拍拍他的手肘:“好自珍重吧。不必送,看着人要紧。” 陪着杨仪出门之时,又有几个侍从赶来,这次来的却是跟随顾瑞河的人。 之前顾瑞河因发现不妥,便要派两个心腹过来保护霜尺,谁知却被顾家的人拦住。 此刻才放了出来,便急忙赶来相助。 俞星臣见顾瑞河有了帮手,更好了。 那边廖小猷早一把将杨仪撮上车,自己也钻了进内。 俞星臣在旁看着,颇有点儿惊心动魄。 竟没法想象车厢内是个什么情形。 回去的路上,俞星臣也有些出神。 他自己是大家公子,自问除了跟杨甯的那点事,从没做过什么破格之举。 何况顾瑞河竟恋上了一个娼女。这更是惊世骇俗。 俞星臣不敢想象,也想象不能。 不过这跟他也没有关系,反正他只是践约而已。 车快要到巡检司,路上突然有个杨家的管事经过。 他认出了车驾,忙上前道:“是我们大小姐的车驾吗?” 俞星臣转头,那人赶着上来行礼:“是俞大人!我是跟我们二爷的!” “哦,原来是二爷的人。”俞星臣马上一点头。 那人笑道:“我们二爷正在御街那边的铺子里忙活……之前好念叨说姑娘也没空去看看,所以我看到姑娘的车才想起来。这……俞大人是从哪里来?正忙?” 杨佑持跟杨仪弄了个铺户的事情,俞星臣是知道的,毕竟他是个耳聪目明的人。 而且还有些杨佑持杨仪不知道的,他也知道。 俞星臣道:“有一件事……”回头看了看马车,对灵枢一示意。 灵枢忙上前询问,杨仪已经听见那人说话了,本来觉着不便,灵枢道:“这儿跟长安街不远,反正又得闲,仪姑娘若想去,倒是顺路的事。” 杨仪踌躇,既然灵枢发话了,想必俞星臣自有安排,于是说道:“那就去看看吧。” 于是径直向前,过了一刻钟,便到了长安街。 只见两侧商号店铺林立,巍峨气派,不愧是天子脚下第一街。 那管事乐颠颠地在前领路,于一棵垂柳之下站住,向着里头道:“快去告诉二爷,大小姐来了。” 这边廖小猷下地,把杨仪撮了下来。 杨仪给他撮习惯了,那两个厚实的大手握着她的肩头,简直把她整个儿合围过来,轻轻地用力就从马车挪到地上,又或者轻轻地一抬就从地上挪到车上,简直灵便轻松的了不得。 而且丝毫不会让她觉着难受,因为还没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位。 里头杨佑持听见声音,撩着袍子跑了出来,还没到跟前就笑着:“哎哟!你说你……” 一语未罢,突然看见俞星臣跟灵枢,杨佑持一下子愣住:“俞、俞大人?” 俞星臣淡淡含笑一抱手:“二爷。我陪杨仪有些事情,恰好行经周围,就也一并过来看看,来的唐突,请勿见怪。” 杨佑持忙道:“这是哪里的话,请您来还请不到呢!” 他看向杨仪,又向廖小猷打招呼:“廖兄弟也在!” 八面玲珑,二爷对俞星臣道:“我昨儿晚上跟来想跟大妹妹说,叫她来看看,偏偏她身上不受用,我就没敢出声。还好择日不如撞日。” 说了这两句,赶忙招呼:“请请,快到里面说话!” 他一边走,倒是没有落下廖小猷,见小猷东张西望,一边摸肚子,杨佑持笑着叫了个小厮过来,嘀咕了几句。 杨仪原先虽盘下铺子,但从未来过,只存在于想象,如今见了,猛地一惊,才知道那五百两银子花的有多值。 这是一座二层的小楼,窗棂门扇都是用上好的楠木制成,这楠木年岁越久,越是油润光亮,门扇上的雕花却依旧精致绝伦,栩栩如生,门首整齐的飞檐斗拱,尽显气派华贵。 而且入内十分宽敞,不知是不是因为杨佑持命人整理过,甚是雅洁干净,桌椅板凳跟柜面,却都是用的一色黄花梨,令人眼前一亮。 杨仪几乎没敢问,这些桌椅是不是杨佑持自己置买的……可看着又不像,毕竟要买这么一大套,可又多出一笔开销,何况桌椅跟柜面是一样材质,多半是自带的。 杨佑持引着杨仪跟俞星臣,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杨仪不在京内这段时候,他把该跑的衙门都跑遍了,甚至也找了几个供应药材的客商。 杨佑持道:“关于伙计之类,我还在看,暂时把家里调了两个……” 他指了指正在忙碌的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 俞星臣问道:“什么时候开张?” 杨佑持先看杨仪:“自然是大妹妹决定。” 杨仪道:“二哥哥做主就行了,横竖得叫人挑黄道吉日,不用问我。” 听见“黄道吉日”四个字,杨佑持突然想起一件事,拍拍脑门:“哎呀,这个确实得好好思量思量!不能赶在一起了。” 杨仪疑惑:“二哥哥,什么赶在一起?” “啊,哈哈,没什么,”杨佑持瞥了眼俞星臣,却见对方的神情有些淡漠,二爷清清嗓子:“我是说确实得请人挑挑,这样,先叫人算算,我再跟你商议。” 说了会儿话,时候不早,杨仪跟俞星臣出来。 却惊见廖小猷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正在大嚼大吃。 旁边是那跟随杨佑持的小厮,手里还抱着几个纸包,正仰着头目瞪口呆地望着他。 而在廖小猷身前,也围拢了七八个人,都也不约而同地看着小猷,被他的吃相惊呆。 杨仪跟俞星臣都是一愣。 原来杨二爷十分灵通,见小猷摸肚子,就知道他饿了。 小猷又没心思参观这铺子,杨佑持就吩咐自己小厮去街上,捡着些好吃的糕点、油饼、包子之类买一些回来。 果真投其所好,小猷专心致志地开始吃东西,怪道这半天都极为安静。 不过他只顾津津有味地吃着,路人却见他身形庞大,又吃的如饕餮一般,竟都驻足围看,深以为稀奇,甚至有人探头探脑进来,想看看是不是一家卖吃食的铺子。 杨仪谢过了杨佑持,同叫小猷上车。 进了车内,他还意犹未尽地吞了两个包子,又让杨仪吃,杨仪忙推拒。 回到巡检司,已近黄昏。 杨仪忙着又去看过梅湘生众人,却见小连在跟一个半大女孩儿说话。 之前杨仪来的时候带了小连,因要跟俞星臣出去,小连便留在巡检司里。 一问才知道这孩子是小梅的妹妹,听说哥哥受伤,就从家里跑来照料。 只是她毕竟年纪不大,难免有疏漏不到的地方,又因受伤的是自己的大哥,女孩儿看小梅那样,自然伤心,每每偷偷地流泪。 正孤苦无依的,幸而小连来了,里里外外的帮忙,又宽慰她,女孩儿心情才好了些。 杨仪察言观色,便对小连道:“既然这样你就先留下,帮着照看两日,好歹等梅爷的伤情好多了再说。” 小连原本就有此心,杨仪开了口就更好了:“那姑娘……” 杨仪拍拍她的手:“之前二嫂子送了两个人来,足够用。你就放心吧。在这里照看好梅爷就行了。” 小连红着眼圈连连点头。 杨仪出了后衙往外,薛放已经等了半天。 方才俞星臣交代,让灵枢带了康儿去,今日天晚不便,何况派去甑县的人还没回来,就再等一等,明日一早启程前往。 薛放望着康儿蹦跳着跟着灵枢去了,忽然对杨仪笑道:“要真认下了也不错。” 杨仪一怔:“嗯?” 薛放道:“我是说,这孩子够机灵,居然知道叫俞星臣爹来缠住他,也只能这样,要不然凭她一个小孩儿,只怕真没有人会当回事。” 杨仪淡淡一笑:“罢了,康儿有她自己的家,何必乱认呢。” 薛放立刻察觉她有点不对劲,忙上前道:“时候不早了,我在这里干等了你半天,该回去了吧?” “嗯,”杨仪略一想:“我先送你回去,再……” 不料薛放早有打算:“我已经派人回侯府告诉,说今晚上留在巡检司了。” 杨仪诧异:“是吗?那……好吧,你留在这里,我先回府。” 薛放啧了声:“死心眼,我当然是跟你一起去。” “你也要去府里?”杨仪惊愕。 薛放忍不住笑:“这么不开窍呢?我让人回侯府说留宿巡检司,难道就不会让人去杨家说你也留在这里看顾病号吗?” 杨仪这才回过味来,盯着他问:“你想干什么?” 薛放道:“还能干什么?”拉着她的手:“反正我已经先斩后奏了,你再反悔反而叫人疑心……走吧走吧。” 杨仪甩开他的手:“别胡闹!” 薛放“哎哟”了声:“疼。” 她赶紧回身握住他的左手,紧张问:“伤到了哪里?我不是故意的……” 薛放哼道:“手疼还算轻的,你这么一甩,心里疼的很呢。” 杨仪这才知道他又是故意,便伸手又去拧他的嘴。 薛放笑道:“你要打就用点力,人家说打是亲骂是爱,你力道这么轻,我怕不够亲……” 杨仪反而不去拧他:“还说?什么时候看把你的嘴缝上。” 薛放低声道:“说真的……咱们去崇文街吧?斧头跟豆子刚才已经先去了,在那等着咱们呢。”他怕她不答应,语气里透出几分祈求。 杨仪哼了声,不说去,也没说不去,但薛放已经明白,心花怒放。 两个人出门上车,才拐弯,就有几匹马从对面急驰而来,正是先前俞星臣派去甑县查问的吴校尉几人。:,,. 章节目录 第302章 二更二更君 薛放跟杨仪的马车才拐弯而去,吴校尉等人就疾驰过来,进了巡检街。 只差一步,两方就能撞见。 吴校尉众人在巡检司门口下马,一个副手道:“这个时辰了,不知道俞巡检出衙门了没有。” 另一人道:“俞巡检向来勤谨,这会儿应该还在。” 门口两个士兵过来牵马:“俞巡检没有走,倒是十七爷才去了。” 吴校尉一怔:“啊,是刚才那辆车……还以为是杨侍医呢。原来十七爷也在。” 几个人说笑了几声,进门去见俞星臣。 其实下午时候俞家派了人来,说是老爷的话,让俞星臣早些回去。 俞星臣细问家里有没有别的事,来报信的只说没有,俞星臣便猜到了几分。 之前他离开海州,徐夫人就告诫过他,回来后要及早择亲,必定是为此事。 灵枢不知道他是故意按兵不动,还提醒了两回。 俞星臣只淡淡地说知道了,幸而灵枢懂他心意,后知后觉,便不再提。 吴校尉等入内,向俞星臣禀告去甑县探听的种种。 之前他们到了甑县,即刻分头行事。 吴校尉带人按照康儿所说,打听到了任家,自去询问。 其他两位副手,则在县内暗暗打听任家的事。 这是俞星臣特意吩咐的,叫他们不要只拘泥于任家,多打听打听周围的人如何说法。 此事倒是容易。 任家在本地算是有名有姓,他们家祖上也是做甑锅生意的,做木甑的手艺十分出众。 后来家中薄有了些田产,家里就不再做买卖,而是重金请了私塾先生,教导后代子孙读书,只为出人头地。 到了这一代,府里的大爷竟考中了县内秀才,一时轰动。 而提起这任家,县内的人都交口称赞,府内的老太太不消说是个惜老怜贫、慈悲为怀的,先前逢年过节,或者去寺庙祈福,或者施舍粥米给街上的乞儿以及穷苦之人。 而中了秀才的任大爷,非但是个饱读诗书的谦谦君子,更兼贤孝非常!之前因为母亲身患疾病,求医无效,任大爷向菩萨发愿,愿意自己绝食六天六夜,只求母亲病愈。 而就在他守戒的时候,任母的病症果然好转! 县内的人皆都知道此事,啧啧称奇,自然也更加赞同任大爷的仁孝之举。 觉着真不愧是中了秀才的人,日后这老太太的福气只怕还大大的呢。 任家的老太太膝下一子一女,女儿早已经出嫁。 康儿所说的妹妹弟弟,都是妾室姨娘所生,只是姨娘早死,大娘子都养在膝下,视若己出。 不过奇怪的是……打听起任家突然没了的两个孩子,县内的人不以为然,有的说毕竟妾室生的庶子庶女,送走了也不足为奇。 也有的说既然是送给了有钱的人家,自然吃不了亏。 可问起康儿来,他们竟统统地不晓得,康儿现在不在家里了。 而在他们探听消息的时候,吴校尉也带人进府,见到了任秀才。 任秀才瘦长,中等个儿,看着斯斯文文,只是面上隐约有些愁容。 吴校尉开门见山,自报家门之后,问他们府内是否有孩童不见了。 任秀才一惊,竟没有立刻回答。 吴校尉也觉着惊奇:“怎么,你们家几个孩子,有没有丢失,莫非竟不知道?” 任秀才目光闪躲,半晌才道:“各位说是京畿巡检司的,难不成……难不成我家康儿,跑到京城里去了?”他明显也是不相信的口吻。 吴校尉道:“正是如此。小丫头在巡检司我们俞大人跟前报案,说是她两个弟弟妹妹不见了。俞大人才叫我们来查看究竟。” 任秀才面有难色,双手交握再一起:“康儿……确实前几天跑了出去,只因之前在家里,被她母亲骂了一顿,以为是孩子闹别扭,并想不到她竟然会跑去报什么案子。而且她的弟弟妹妹,也不是不见了,只是先前被送去亲戚家里养着而已。” 说完了这番话,任秀才陪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总是喜欢随口捏造些奇奇怪怪的话,只是万万料不到竟会跑到京畿巡检司去……真真是过意不去!其实家里并没有事……请官爷放心。”他又往外打量了会儿:“既然康儿到了京内,那不知是不是一起回来了?” 吴校尉道:“俞大人让我们先来探听探听是否真有其事,她是否是你们家里的人,确认之后,明日将人送回。” “是是是,她是的。”任秀才连连点头:“劳烦各位了。” 吴校尉道:“既然秀才说,那两个孩子送了人,那到底是送给了何人,家住何处?请说明白,我们回去也好核实。” 任秀才的脸色又有点奇怪:“这……当初给人的时候,答应过,以后不许再去烦扰,人家带回去也是要当亲生子女养着的,很怕我们出尔反尔,所以事先约法三章,不会把她们姐弟的下落告诉任何人,我们自己也不会去寻。” “这话未免没道理,别人可以不说,可我们是官差,”吴校尉不由分说地道:“请秀才快说,我们还要回去复命呢。” 任秀才迟疑了会儿,终于说了两个名字,地点。吴校尉怕急不真切,就叫他写在了纸上。 吴校尉从厅内出门,四处张望,也看不出什么来。 正将走的时候,却有个妇人匆匆自后宅转出来,看见吴校尉,急切地问:“康儿、康儿在京内吗?” 吴校尉道:“你是……任夫人?” 那妇人满面憔悴,两只眼皮微肿,显然是哭过的,此刻焦急地望着他:“康儿可还好?” “并无大碍,既然确认是府里之人,明日自当送回。” 妇人猛地一颤,脸上却掠过一丝骇然之色,并没有半点惊喜。 吴校尉微微疑惑,不知是否是自己看错了。 妇人的嘴唇蠕动,眼中含泪,正欲说话,只听任秀才从后走来说道:“夫人莫怕,康儿在巡检司内,各位官爷自然不会亏待她……明日就回来了,你且放心吧。” 任秀才说着,走到吴校尉身旁,体恤说道:“内人因为康儿先前离家,甚是自责,觉着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又恨康儿不懂事,日夜悬心,只盼她能快点自己回来,我本打算今日若还无消息,明日就要报官了……多亏了官爷来的及时。” ?吴校尉看看这夫妻两人,见妇人低下了头,他便道:“无妨。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任秀才疑惑:“大人何事?” 吴校尉道:“我看你们这宅子不小,想转一圈儿瞧瞧,不知可否?” 任秀才当然可以拒绝,但迎着吴校尉的目光,他道:“当然可以,请。” 当下任秀才竟亲自陪着吴校尉,竟在府内转了一圈。 这吴校尉也是个在巡检司里干了有七八年的,经验丰富,又受了俞星臣之托,便分外仔细。 把几个孩子的住处瞧过。没什么不妥。 只留意到康儿的卧房窗棂上,新糊了一层纸。 吴校尉问道:“听康儿说,之前的几个跟孩子们亲近的丫鬟跟奶母,近来都不在府里了?” 任秀才苦笑:“这孩子什么也往外说,实不相瞒,祖上虽积攒了些家业,但最近已经捉襟见肘,只得裁撤家中用度,遣散一些下人……那丫鬟跟奶母等,因为康儿大了,两个孩子又给送到了外地,自然用不着那么多人。官爷看这府内,如今也只有几个家奴在了。孩子不懂事,还以为怎样呢。” 这番话倒是合情合理。 两人说着到了一处院子,见院门紧闭。吴校尉道:“这里是?” 任秀才叹息:“这是家母所住之处……家母先前身染疾病,不耐烦见人。”说了这句他摇摇头:“我正也因为家母的病情而心烦意乱,所以见小孩子不懂事跑出去,就不想张扬,只派了几个家奴出去找寻罢了……何况也怕事情吵闹起来给家母知道,岂不更加重了病症。” 吴校尉随口问道:“不知老太太是什么病症?” 任秀才道:“起先只是胸闷气短,懒怠饮食,请了大夫,只说是气郁……开了药吃了一阵子,也没见效,一直拖延着呢。” 吴校尉道:“这要是在京城里,倒是可以让我们杨侍医给看看,若有她出手,必定药到病除。” “杨侍医?”任秀才惊动:“就是那位曾给太后娘娘看过病的本朝第一位女太医?” “当然了,”说起杨仪,吴校尉也与有荣焉,毕竟杨仪常出入巡检司,跟他们也多多少少认得,何况杨仪很快地又将成为薛少夫人,吴校尉颇有点傲然地说道:“她连太后娘娘的病都能看好,要是给老夫人看,不在话下。” 任秀才喃喃低语:“若真能请了杨侍医来此……就好了。” 吴校尉转了一圈,并没察觉怎样,就告辞出府。 任秀才一直送他出了府门口,道:“要不然,我同官爷上京,带康儿回来?” 这个,俞星臣却没吩咐过。 吴校尉略一迟疑:“不必了,秀才公的身子骨看着也不怎样,家里又有病中的母亲,还是不必再多走一趟了。” 任秀才拱手,深深鞠躬道谢。 吴校尉离开街口,遇到去打听的两个副手,便风驰电掣一路赶了回来。 俞星臣听他们说完,问道:“你们可有觉着可疑之处?” 吴校尉道:“当时那秀才娘子仿佛有话说,只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分担心康儿的缘故。” 两个副手则道:“大人,这康儿至少不见了两三天,他们家里只派人暗暗地找,也不报官,这有点不太对头吧……甚至于周围的人竟都不知康儿离家出走了。” 吴校尉在胸口摸了摸,找到任秀才写得那张纸。 展开后,躬身上前放在俞星臣桌上:“这是那一对姐弟被送出去、收养人的名姓地点。” 俞星臣拧眉看去,见果真工工整整写了两行字,分别是人名跟籍贯地。 乍一看,并无不妥。 但俞星臣看着那简单的两行字,思忖半晌,忽地“呵”了声。 在场几个人面面相觑,知道俞大人发出这种声响,多半是察觉了什么不妥。 可吴校尉等人都看过这字条,除了见那秀才的字写得格外工整漂亮外,也没什么异常,而人名、籍贯,自然得再派专人去当地核实才能知道真假详细。 “大人何故如此?难不成有什么不对?”吴校尉疑惑地问。 俞星臣道:“这两个地方,一个是鄂州江口,一个是黔南镇州,莫说都距离极远,派人前去核实,若顺利的话,来回也要数月之久,何况康儿说她弟弟不见是在两个月前,倘若真送了人,算计日子,此刻还未必到……查都无处查。” 吴校尉一惊:“大人莫非怀疑他是捏造的地点?” “鄂州江口……”俞星臣喃喃了声:“这个地方听着有点耳熟。” 俞星臣一时想不到,便叫他们先下去歇息了。 说了这半天话,天已经暗了下来。 灵枢点燃了蜡烛:“大人,难道这任家真有什么不妥?那明天到底要不要送康儿回去?” “回当然要回……” 俞星臣才说了半句,外头一个侍从来到:“大人,外面有人来拜见。” “嗯?”俞星臣疑惑,什么人跑到巡检司“拜见”他? 侍从说道:“说是杨家的人。” 俞星臣一听杨家,本能地就想到杨佑持……毕竟白天才见过。 但很快,心里浮出了另一个人。 他有点不大相信。 打发侍从离开,俞星臣对灵枢道:“你出去看看,是谁。” 灵枢奉命往外,出了大门口,就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影站在马车边上。 他惊了惊,上前:“青叶姑娘。” 青叶正等的着急,看见他出来,忙道:“灵枢哥哥,俞大人呢?” 灵枢咽了口气,看着马车:“是……” 青叶低声道:“姑娘有事,请见一见。”夜色中,她的眼里透出几分渴盼。 灵枢心里记得分明的,是在俞星臣离京往海州去的时候,被杨甯那猛然刺中、流血的手。 养了多少日子,才总算养好。 他不是个记仇的人,但却牢记的这件事。 虽然他不习惯拒绝女孩儿,可……若应承了,谁知道杨三姑娘还会做什么?刺中了手,还算罢了,万一…… 灵枢吸气,正欲做主拒绝,身后却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 他转回头一看,正是俞星臣。 杨甯的马车先行离开。 一刻钟后,俞星臣骑马,同灵枢离开巡检司。 他们来到了双溪茶楼。 杨甯已经等候多时了,之前大病了一场,让她清减了好些,下巴都透出几分尖尖。 俞星臣走到门口的时候,稍微迟疑。 杨甯察觉了,转头看他,她站起身来:“难道如今三爷竟害怕跟我照面吗?或者,还记恨我上次一簪之仇?你应该并非如此小气之人吧。” 俞星臣迈步进内:“姑娘何出此言,你我不想见……上次在这里,不是已经把话说尽了?” “所谓此一时,彼一时,”杨甯轻笑:“今日,多谢俞三爷及时援手,听大哥哥说,若你们去迟了一步,那人就死定了。” 原来俞星臣今日之所以得到消息,并不是顾瑞河传递,也不是他的眼线,而是杨甯派人“请”的。 俞星臣道:“大可不必,你我都清楚,我做此事并非为了姑娘。” “你当然不是为我。”杨甯了然地微笑:“其实我本来觉着,以三爷的性子,就算得到消息,也未必会理会。没想到……出乎我的意料。” 俞星臣沉默。 侍从端了茶,青叶从门口接过,送了进来。 杨甯给他斟了一杯,放在面前。 俞星臣却没有动。 杨甯自己斟了半杯,闻了闻香:“不过,在我看来,你本来不像是会在意这些事的人,到底是什么,让三爷变了?” 俞星臣呵了声:“姑娘这话武断了吧,恐怕不是我变了,而是姑娘对我……知之太少。” 杨甯哑然,顷刻道:“不错,确实,确实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俞星臣眉头微蹙:“姑娘相见,只为此事?” “你觉不觉着很有趣,”杨甯却自顾自地,喃喃道:“连大哥哥跟霜尺那种天差地远,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能凑成一对儿,可有的人……就算站的再近,也仍旧走不到一起去,甚至反成了怨偶。” 俞星臣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道:“我该走了。” 他站起身来。 杨甯道:“顾家要完了。” 俞星臣脚步一顿,回头。 杨甯淡淡道:“至少顾朝宗完了。在大哥哥的这件事上,舅舅的处理法子,让外公很不满,漕运司未必能落到舅舅手里,难道你不想知道,外公接下来的打算吗?”:,,. 章节目录 第303章 三更君三更 崇文街。 黄昏时候,斧头带着豆子先来“探路”,瑶儿等知道晚上杨仪要来,多半还会带着那位十七爷,众人一通忙碌。 等杨仪跟薛放来到之时,晚饭都已经准备停当,连洗澡水都预备下了,只等吩咐。 而在他们没到之前,斧头已经把屋子里外看两个遍,知道这已经是杨仪的了,捂着嘴偷笑:“怪道十七爷时常念叨说自己俸禄少呢。本就被仪姑娘压得死死的,如今更要低人一头了。” 瑶儿之前是伺候俞鼐的,俞鼐的性子可跟这些人都不一样,虽然也是个风趣不拘泥的老人家,但毕竟是尚书,别院的这些仆人,一个个都也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最会察言观色,守口如瓶。 不料一朝换了主人,连瑶儿这原本冷冷静静的女孩儿,也有点性情外放不能收敛了,听见斧头的话,差点笑出来,又忙忍住,假装什么也没听见。 两个人对着吃晚饭。 杨仪因薛放右手还不能动,就自己夹了菜喂他,又问他喜欢吃哪一样。 她自己没觉着怎么样,毕竟他的手不便,自己帮他也是应该的。 快吃完了,杨仪才想起来:“先前你吃饭是谁喂你?” 薛放正陶醉地嚼着一块青笋,闻言一停,含糊道:“是家里的小厮……” 杨仪有点怀疑这说法,以他的脾气,会叫小厮夹了菜喂给他? 薛放仿佛也知道这话说不过去,于是又及时地补充:“只不过他们都笨手笨脚的,所以我不耐烦叫他们,只是用左手罢了,虽然……不太好看,但总算能凑合。”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多了几分恰如其分的委屈。 杨仪略觉心疼,一想到这种情形不知还要持续多久,确实委屈了他,便往他身边靠了靠,安抚地摸摸薛放的右臂道:“不要紧,会好的。” 薛放本是应付她的话,突然听她语气格外温柔,甚至多了几分痛惜。 他心头一震,不好意思再表现的过分高兴,就跟着轻轻地叹了口气,幽怨地望着杨仪道:“你别嫌我烦……今晚上又叫你伺候我。” 杨仪的手滑过去,握住他的手指:“瞎说,横竖我在这里,我的手就是你的手,你还要吃什么?” 薛放的心思并不在吃的东西上,只是享受从她手中投喂过来的那一刻罢了。 听她这么说,他心里怪痒痒的,竟更有了更好的想法。 薛放咂了咂嘴:“吃饱了。” 杨仪道:“才吃了这么点儿……”她认定是薛放不好意思再叫自己“伺候”,于是自作主张,捡了几颗鸽子蛋,撕了一只红参乌鸡腿,几块红烧蹄筋,又舀了一碗乳鸽汤。 薛放被喂的吃不下:“饱了饱了,再吃就是喂猪了,你别只顾忙我,自己也好歹多吃几口。” “我自己有数,”杨仪又笑道:“本来想吩咐他们做点能补血的菜色,没想到歪打正着,这几样都有利于你的身体。多吃些是好的。” 薛放苦不堪言,竟觉无福消受:“真的饱了,快被撑出毛病来了。” 杨仪抬手往他肚子上试了试,摁了摁,觉着还成。 于是道:“今日本要你在侯府歇着,偏又跑出来,累不累?好歹略坐一坐,再去睡。” 不料薛放看着她摁自己肚子的动作,有些愣神。 杨仪见他不答应,探头问:“怎么了?” 薛放抬头一笑,眼神都软了几分:“没什么,我不累。倒是你呢?……对了,先前你还没跟我说完……俞星臣带你去给那什么顾瑞河的相好看诊?后来如何?” 回来的马车上,薛放就打听下午去做了什么,杨仪当然不会瞒他。 正又说了几句,瑶儿见他们吃完了,问要不要撤了。 杨仪问:“这些菜是谁吩咐做的?” 瑶儿道:“是我。” “你是随意想出来的呢,还是……” 瑶儿说道:“之前姑娘没回来的时候,小连姐姐在这里,她教了我一些药方药性之类的,后来传出……”她看了薛放一眼,“十七爷受了伤,我便想万一姑娘带十七爷过来的话,饮食上自然得注意,只不知什么才好,小连姐姐便教给了我,说是滋补的话,乳鸽,参汤,蹄筋……还有其他几样是最好的,只是今儿没有更多食材,就只这些了。我自作主张,不知合不合姑娘的意思。” 杨仪简直对她刮目相看:“这些很好,都是合适的,有劳费心了。” 瑶儿脸上掠过一点笑意,恭敬道:“姑娘说哪里的话,都是我应该的。”上前来将东西撤了去,又问:“姑娘要不要沐浴,洗澡水都是现成的。” 杨仪因为薛放在这里,有些忌惮。 不料薛放道:“是要沐浴,去吧。” 瑶儿看向杨仪,杨仪点头,她便去了。 薛放悄悄地对杨仪道:“这个丫头精明的很,不听我的,只听你的。” 杨仪笑道:“真不愧是俞尚书调/教的人,虽然小连会告诉她一些药膳食谱,但我想着也是她自己下足了功夫的。” 不过瑶儿竟然能想到自己会带薛放过来,这丫头可真是七窍玲珑心。 杨仪赞了这句,才又问薛放:“你要洗澡吗?那……叫斧头伺候你?可要小心……”她不免担忧:“叫我说还是别了,你身上几处伤,斧头万一不知收敛沾了水,岂不糟糕?” “我就擦洗擦洗,不会泡进去,”薛放摇头道:“也不用斧头,我自己能行,避开伤就是了。” 杨仪岂能答应:“不行。” “不然……”薛放想了想,试探问:“你帮我?” 杨仪一愣:“我?” 薛放却又忙道:“我随口说说的,真的不用。” 两个婆子将水提了进来,又退了出去。 杨仪毕竟妥协,她吩咐薛放坐在凳子上,把他的外衫先除下,却并不完全脱了,堆叠在腰间,以便于待会儿容易穿,免得碰到他的伤手。 先检查过伤处无碍,才将帕子在热水里泡过,拧的半干。 慢慢地给他从脸上向下,擦过脖颈,小心翼翼到了肩头。 薛放乖乖地坐着,感觉那丝棉的帕子在肌肤上爬过,一想到是杨仪在帮自己擦洗,一颗心像是浸泡在温水里那样熨帖。 这还是杨仪头一次,这么直接地面对薛放的身子。 起先她只留意那几处伤,看着愈合的都还好,令人放心。 不知不觉中,杨仪已经完全被面前这完美无缺的少年的身体所吸引。 从颈骨向下,到肩头的地方,自肩井穴,到秉风穴,结实的肌理微微起伏,帕子擦上去,像是擦一块有点弹度的硬玉,令人爱不释手。 帕子在他右臂伤口上房停下,重新返回背上。 然后从脊椎处,肩中俞向下,越过魂门穴,脾俞穴,京门穴……到达气海。 气海穴的位置,就是腰线之处了。 宽宽的肩身到达此处,便微微收敛了进去。 手中的帕子在气海俞周围摩挲,到了腰线处,感觉像是高山丘壑一般令人惊心动魄,偏又是天然造物的无瑕疵的美。 杨仪只顾赞叹。 薛放喉头一动,无意中微微地躬身。 腹部因为这个动作,顿时绷紧,显出几块明显的漂亮肌理。 杨仪并没意识到,又浸湿了帕子,俯身而近,从关元俞一直向下,到了白环俞,再过去可就是…… 薛放终于有点儿坐不住:“下面、下面我自己就行了。” 杨仪醒悟,起身道:“只顾看了,差点忘了。” 薛放疑惑:“看什么?” 杨仪缓步回到他身前:“当然是看你的身体……怎么生得这么好呢?” 她是从一个医者的角度,诚心诚意地赞美这么完美康健的一具身子。 薛放的脸却红了:“是、是吗?怎么好法?” “抬头,”杨仪轻声吩咐,见他果真抬了头,便从他下颌,到颈间,一直到锁骨:“你自己当然不知道……我也算是见过不少人……总觉着你是最好的。” 薛放道:“真的?” 杨仪“嗯”了声,帕子描绘过他的锁骨:“就是最近又瘦了点儿。” 薛放的喉结吞了吞:“我可没觉着。” “我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杨仪放低了声音。 小心避开他胸口的一处伤,从那浅色的两点之间、檀中穴向下,过鸠尾穴,巨阙穴,左右擦拭。 她擦的格外仔细,看的也认真,没意识到目光下少年的身体越来越热。 直到杨仪擦到了腹部的神阙跟天枢左右,终于发现,薛放原本端直的腰不知何时竟微微弓起了。 “怎么了?”她忙停手,“哪里不舒服?” 抬头才看到薛放的脸色微红,她抬手摸摸他的额头,果真很烫。 薛放苦笑道:“是不舒服,可不是那里。” 杨仪盯着他脸上,突然垂眸,才看到衣衫堆叠的半身处,不知何时已经山丘一般的隆起。 薛放怕她生气:“这可怪不得我……谁叫你、你方才……靠我那么近呢。” 一度,她呼吸的气息都喷到他肌肤上了。 而她专注打量自己躯体的表情,却越发让薛放心动难耐。 杨仪窘然道:“是我一时失态了。你、你忍一忍。千万别动别的念头了。” 薛放道:“你说的轻巧!什么时候咱们两个换换,你试试看我的滋味。” “这样容易伤身子,要不然我给你扎两下。”杨仪商量着说。 “扎扎扎,你就知道扎我。” 杨仪自知理亏,她刚才只顾贪看,忘了还有这方面的隐患。 “我是为了你好。”她只能哄着,见他恼恼的,便道,“等你好了……好了再说,行吗?” 薛放盯着她:“好了又怎么样?” “……我不是答应过你么?” 薛放瞥了眼自己的右臂,又看向杨仪,似乎在掂掇什么。 杨仪见他沉默,以为他答应了,就道:“我已经帮你擦过了上身,你自己清理清理,记得别碰上面。”小心翼翼地把他的中衣从腰间拉起来。 没了中衣的遮挡,只隔着亵裤,底下那物事就跟埋伏在草丛里的老虎一样耀武扬威地窜了起来。 杨仪惊,忙看向他脸上:“不是跟你说了,别再乱想了吗?” 薛放不由咬牙切齿道:“你以为这是什么,敢情它能乖乖听你的话……你说不想了那就好了?” 这本不是时候,可杨仪一想,还是嗤地笑了出来。 薛放道:“你还笑……你给人撩了火,自己还有脸笑!简直没有天理!” 杨仪忙去浸了帕子,回来擦擦他的脸:“好了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给你赔不是,行吗?” 薛放看着她温柔的神态,终于期期艾艾道:“那你能不能帮我……” “不能。”杨仪没等他试探出口,便果断拒绝。 薛放道:“一次,就这一次了,我向你保证。在我好了之前,再也不会……” “上次呢?”杨仪道:“这才过了多久?” 薛放道:“上次那还没回京呢!” 杨仪本来打算先出去,让他自己擦拭擦拭,慢慢地消退了欲念,自然就好了。 可现在看他这个讨价还价的样子,就算她出去了,只怕他也忍不住。 又想起今晚上所吃的,都是大补之物,他情难自已也是有的。 可上回在从海州回来的路上,已经是过分了,岂能叫他再在这个本该进补的时候,再亏了精元。 “十七……”杨仪拉住薛放的左手,轻轻地摁在他的合谷穴上:“这次真不能纵着你,你忍一忍,好不好?” 薛放知道是不可能了,大失所望,感觉她揉着自己的手,他便赌气转开头去。 杨仪轻声道:“你要再这么任性妄为的,我以后也只能少跟你照面,免得又引得你不能自控,反而成了我的错。” 薛放听到这里才忙道:“谁说你的错了?我可说过半个字?” 杨仪道:“你恼我,自然是我的错。” “我、我恼我自己,好了吧?”薛放却即刻望风而逃,不敢再犟:“我只是觉着我没有那么弱,我又不是整天都弄这个,你就这么一板一眼的较真。” “你是大夫还是我是大夫?你这时侯年轻自然察觉不出来,等再过十几二十年……” 杨仪噤声,薛放望着她,两个人一时都没开口。 过了半晌,薛放慢慢道:“十几二十年的话,老夫老妻的,你应该不会管的这么严了吧?是不是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杨仪低头,无意中发现他哪里已经降下去了,她安了心,含笑说:“是,不管你,都凭着你,行了吧?” 他咕哝了一句。 是夜,将到亥时。 正欲安歇,门上突然有人来到。 门房不知何故,隔门一问,忙抽身回去,让嬷嬷进内送信。 杨仪正洗漱了,听了来人报信,赶忙又重新穿戴好。 薛放就睡在正房杨仪的对面,早听见了。 杨仪出门的时候,他果断地:“等会儿,我陪你一起去。” “你……你得多休息。” “真当我是娇生惯养的少奶奶了?”薛放白了她一眼:“晚上你去出诊,我在家里躺着,像话吗?” 斧头闻声跑出来,询问何事。 杨仪叫他不必惊动,只管带着豆子,先睡便是。 原来这上门来的人,是顾瑞河。 顾瑞河本来冲去杨府寻人,被门上告知说今晚上杨仪在巡检司。 于是急忙往巡检司而去。 巡检司的人当然认识顾瑞河,本告诉了他杨仪不在,可顾瑞河急红了眼,只当他们是搪塞。 亏得里头小连听说了。 小连毕竟是有心眼的,听他们说顾瑞河来找人,还说不在杨家等话,她便忙赶了出来。 先问顾瑞河为何找杨仪,大公子定了定神,就把杨仪救了霜尺,霜尺情形不妙的事告诉了。 小连本跟他没有交际,不知他找杨仪是好是歹,如今听说杨仪救了他的人、那以杨仪的做派,自然不会置之不理,于是悄悄地跟他说,去崇文街,只叫他别张扬。 顾瑞河看到薛放陪着杨仪,微惊,但也没顾上说什么,只对杨仪道:“杨姑娘,我不是故意来烦扰,霜尺她……” 杨仪道:“去了再说。”并不等他说完,就已经上了车。 薛放陪着进内,外间顾瑞河翻身上马带路。 马车驶过街头,杨仪心中担忧霜尺的状况,思忖了几种可能。 霜尺伤着的是颈间大脉,最为凶险,虽说杨仪已经给她缝合,但稍有不慎、就是致命。 薛放看她眉头紧锁,忙伸手轻轻地握住她的。 杨仪抬头,相视一笑。 这会儿路上行人稀少,马蹄车轮声在静夜中十分鲜明。 薛放却听见另一辆车响动,撩起帘子,好奇往外一看,笑:“今晚上挺热闹啊。” “怎么了?”杨仪随口问道。 薛放道:“方才怎么好像是杨甯的车。这会儿她在外头做什么?” 杨仪心头一动:“没别人陪着?”:,,. 章节目录 第304章 一只加更君 薛放探头四处打量:“除了随从,没见有别的什么人。” 杨仪撩起车帘看了看车行的方向,虽是夜间门,依稀认得路,双溪茶楼仿佛就在左近。 她心里有个猜测一闪而过,不过,也仅只如此。 经过白天的那一场惊魂,顾瑞河也听从了俞星臣的提醒,换了一处地方。 薛放打量着外头街市:“这是到了外城了。” 果真,就在外城的一道巷落中,马车停下。 顾瑞河上前轻轻一拍门,又敲了两下,这是他跟里头约定的暗号。 里间门听见便知道是他回来了,忙将门打开。 那边薛放先跳下地,单臂一搂,直接把杨仪从车上轻巧地揽了下来。 三人进了门,里头自有侍从出来安置坐骑跟马车。 顾瑞河引着杨仪进内,到了里间门,一个丫头站在炕沿边上,霜尺依旧昏迷不醒,但脸色却有些不太正常的微红,呼吸急促。 杨仪上前一探,滚烫,掀开遮挡她颈间门的丝帕:“她动过?” 顾瑞河绞缠着双手,道:“先前抱过来的时候,虽尽量小心,可能还是牵扯到了……到了晚上,就有些神志不清的……” 杨仪先前给霜尺颈间门敷了三七止血散,给她吃了宁神丹,大红丸。 又写了方子,叫去抓了两副止血镇痛汤。若无意外,情形该稳定才对。 杨仪给霜尺诊了脉,扶额沉思片刻,叫拿纸笔,重新写了一副安脑宁神散,黄连解毒汤。 顾瑞河叫侍从去抓药,杨仪自己先又找出两颗逍遥丸并清热化毒丸,先小心给她服下,又把伤口仔细清理妥当,观察霜尺脸色脉象,应该不至于是血脉出了问题。 做完了这些,杨仪回头。 才见薛放站在门口处,她温声道:“你好歹找个地方去坐着。” 顾瑞河之前六神无主,见杨仪到了,好像看到定海神针。 闻言回头,对薛放道:“小侯爷……请到外头略坐片刻吧。” 薛放看看杨仪,知道她忙了一整天,必定乏累,可病人在前说什么都是枉然。 只得同顾瑞河来到外间门,在小厅坐了。 “你怎么搬到这儿来了?”薛放打量着这并不宽敞,也跟高贵不沾边的小屋子。 顾瑞河道:“之前住的房子被人盯上,不能住了。” “外城这里可方便?” “虽然是外城,但周围邻舍都是我在漕司里心腹或者下属众人,若是有事,自会相帮,反而比在城中要安稳。”因为薛放跟杨仪一起的,顾瑞河竟也不瞒着他,说的详细。 薛放笑了笑:“哦,原来这里是漕司的窝儿了。” 顾瑞河唇一动,作为回应,实则并无笑意,毕竟心里还牵挂着。 薛放看了他两眼,又回头望望里屋。 居然肯为了霜尺,从城中搬到此地……再加上听杨仪说了下午顾朝宗一节,这大公子敢情是要跟顾府家里对着干了? 薛放倒是有点儿佩服他这不顾一切的劲头。 只是难免疑惑。 薛放问:“你喜欢霜尺?” 顾瑞河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是。” 薛放见他这么坦白,索性更问:“为什么喜欢她?” 顾瑞河怔了会儿:“小侯爷为什么这么问,难道我不能喜欢她么?” “好奇而已,你不想说就算了。”薛放稍微整理了整理吊着手臂的布带,勒的他的脖子疼,真想拆了算了:“我其实也没那么想知道,闲着磨牙罢了。” 顾瑞河沉默片刻:“你要我说原因,我很难开口,不过……这种事情,通常是外人看着可笑,自己却沉迷其中的。” 薛放听了这句话,倒是有几分意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吗?” “却也算不上,只是旁人不在其中,所以不知个中滋味,他们不晓得当事之人的心境,只凭着世俗之间门的条条框框来判断,就像是……” “像什么?” 顾瑞河思忖着:“就像是看见一盆汤,没有任何的热气儿,本能地就以为是凉的,可端起来喝一口,会把人的舌头都烫坏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不亲自尝尝,站在外围,总是想当然。” 薛放听了这般奇妙论调,对他另眼相看:“本来以为你死板板的无趣,倒也是个有意思的人。” 顾瑞河淡淡道:“小侯爷这也是站在外围的话,你跟我并无深厚交际,只从别人口中、或者一两次碰面,便对我种下印象,不过……我对你又何尝不是。” 薛放问:“你对我印象怎样?” 顾瑞河道:“听他们说起小侯爷,只以为是个跋扈飞扬,蛮横不讲理的人。” 薛放却笑道:“这可没有说错。” 顾瑞河随着一笑:“总之,人不仅是有一面的。” 两个人重又陷入了沉默。 顷刻,薛放道:“你为了她跑到这里来,可知道该怎么面对家里?” 顾瑞河道:“我如今只想保住霜尺的命,其他的也顾不得了,索性走一步看一步。” 薛放将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叹道:“真想不到,你倒也是个痴情种子。” 顾瑞河听见“痴情种子”,四个字,微微恍惚。 其实顾瑞河觉着自己担不起这四字评语的。 之前因以为霜尺害了顾瑞湖,顾瑞河确实也恨极了这个女人。 就算明知道顾瑞湖不是个好东西,但他毕竟是他的弟弟,顾家的人,竟被个娼/妓所害? 但就在他威胁要杀死霜尺的时候,那女人却丝毫也不怕。 她质问他:你难道不知你弟弟是什么人,或许你跟他一样的货色。 她甚至挑衅:有本事立刻杀了我,我还服你是个男人。 当时她那种刚烈狠绝,毫不避让地直视他双眼的神态,让顾瑞河极为震撼,心中竟有一瞬的空白。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或者说这样的人。 明明是个最最糟烂不堪的娼/妓,怎么会有那种凛然慑人的气势。 就仿佛不堪的不是她…… 而是被她凝视的人。 顾瑞河当然知道顾瑞湖是什么货色,漕运司消息灵通,顾瑞湖所作所为,不免传入耳中。 但家里上下都溺爱着,上有父母跟祖父祖母,他一个兄长,又能如何。 曾经顾瑞河也暗中叮嘱过顾瑞湖,可顾瑞湖哪里把他放在眼中,反而嘲笑他畏首畏尾,胆小如鼠。 对于弟弟的死,在最初的错愕跟惊恼过后,顾瑞河反而觉着……冥冥中一切自有注定。 他对于霜尺跟闻北蓟,并不是表面上看着的那么憎恨。 甚至隐约觉着,顾瑞湖死了的话,倒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他不会再荼毒无辜之人了,而自己也不用总是跟在他身后“擦屁股”了。 所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家里宠溺,自己又管不了,但毕竟还有人能够治得了他。 那段时间门,顾瑞河一直在巡检司“泡着”。 所有人看着,都以为是大公子因为要给弟弟报仇,所以紧盯着这案子。 连顾朝宗也是这么认为。 他以为,顾瑞河是自己放在巡检司的眼睛。 但是顾朝宗不晓得,不知不觉,顾瑞河的眼里所见的早是案子之外的东西。 比如那个让他意外的女子。 那次薛放跟霜尺密谈,他不知道两人说了什么。 可见小侯爷那样出色的少年……顾瑞河心里竟生出几分奇异的滋味。 不是滋味的滋味。 所以佯怒去质问霜尺,其实不过是找个由头,“无事生非”。 谁知霜尺竟猛然攥住了他的领口,把他拉到跟前。 那时候两个人几乎是脸贴着脸。 他嗅到女人身上陌生的气息,却很……好闻。 顾瑞河从来没有跟任何女人这样亲近过,就如杨甯跟那些下属所说,他是顾家里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简直跟顾瑞湖是两个极端。 而更让顾瑞河没想到的是,从那天之后,他的眼睛里更加离不了那个女人、那个明明最不堪的娼女! 甚至一闭上眼睛,心里出现的都是她的眉眼,要么是怒斥,要么是揪住他的衣领贴上来,种种。 只是在他的梦境中,霜尺那带怒的一拽,靠近,并不是要骂他,而是…… 他凭空想象出一些没有的场景,却无法自控。 顾朝宗要解决霜尺,顾瑞河明白父亲的心意。 他从来不愿意插手这些脏事,但这一次他主动揽下了这差事。 为了让事情办的顺利,他不惜跟俞星臣私下交了底。 因为他知道俞巡检极精明,自己贸然行事,万一给俞星臣看破了,反而又节外生枝。 把霜尺劫了回去后……顾瑞河面对一个难题。 他没法跟霜尺解释说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何况当时他自个心里都朦朦胧胧。 只是不想她死,想要她活着。 想……天天都见到她。 这些话,大公子是说不出口的。 他只是强硬不由分说地把她安置在那个院子里,叫人好生伺候,并不许任何人为难她。 却偏偏没说这么做的原因。 所以,起初霜尺以为他是想要用尽手段折磨自己,便事事跟顾瑞河对着干,甚至想要找机会逃走。 谁知过了一段时日,霜尺发现,顾瑞河虽然时常对自己冷言冷语,甚至嘴上说不会饶了她之类,但从不曾对她真的动手过。 唯一动手的那次,是她上前调笑,被他恼羞成怒推了一把。 那一推靠近她胸前的伤。 而在那一刹那,他的眼中透出真切的后悔,似乎担心真的推伤了她。 霜尺曾在风月场内打滚,自然有一套察言观色的本事。 渐渐地她发现,顾瑞河确实并没有想要为难她的意思。 比如伺候自己的那些丫鬟婆子,都极和气,若不是顾瑞河特意交代,他们岂会如此。 比如吃穿用度等等,比当初她“自立门户”之时更好上数倍。 最重要的,那顾瑞河那看似冷淡的壳子底下,却有藏不住的、偶尔会浮出水面的关心。 而从青年时不时盯着自己发怔的目光、以及那被自己发现后仓促回避的神情,霜尺看出他的心意。 不过,霜尺可没有那么单纯。 在察觉顾瑞河对自己的心思后,她反而更讨厌他,觉着他不过是外面正经而内心下作的好色之徒。 原来……如此费尽心思“救出”自己,竟是为了贪图她的身子。 男人都不过如此,像是闻北蓟那样对于女色纯属好奇、没什么兴趣的,才是异类。 不过,霜尺也有自己的打算。 她的那点私心打算,成了改变两个人关系的契机。 小厮抓了药回来,煎了给霜尺服用。 杨仪又给霜尺针灸了一番,到了子时左右,高热逐渐退了下去。 霜尺的脸色重新安详了下来。 薛放耐不住,说道:“叫他们看着,你先睡会儿。今儿忙了一整天,再不睡可熬不住。” 顾瑞河忙道:“有干净的东屋,杨侍医歇会儿吧,横竖就劳烦您,今晚上千万别走。” 杨仪道:“这是自然。不必担心。”她迈步要走,又止步,从搭帕里找出两颗丸药:“大公子身上的伤也没来得及料理吧,倒是不可轻视,这两颗黎洞丸是去瘀生新的,又能止痛调气,你先服了吧,免得血气阻滞不利于体。” 顾瑞河双手接过来:“多谢。” “有什么事可叫我。”杨仪又吩咐。 说完后她看了看薛放:“你来。”两人进了东屋。 杨仪确实累了,走到床边上,挨着床,刚要倒下,又招呼薛放:“这里只一张床,你也……” 薛放才挨到她身旁,杨仪立即靠过来。 她嘴里喃喃:“咱们一起睡,只是……你可别胡……” 话没有说完,杨仪已经合了眼皮。 她靠在薛放肩头,竟是昏睡过去。 薛放本来想给她倒一杯水喝,见状只得作罢。 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自己换了个姿势,一举一动,尽量放轻。 可他一只手动,到底不便。 薛放看看杨仪,又看看自己吊着的右手,犹豫半晌,终于将系在颈间门的布带解开。 右手臂一沉,薛放深深呼吸,试着运动……五指随着他的心意,慢慢地有要张开之意。 薛放一笑。 其实从海州往回的路上,那夜他纠缠杨仪、情动至极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手臂的异样,不过他没有声张。 毕竟被她关怀备至的感觉实在太叫他受用,何况这手虽说能动,可也不能任意而为,倒先不用张扬。 所以薛放不说,只暗中自己时不时地试着活动,他想要悄悄地恢复过来后,再给杨仪一个惊喜。 之前杨仪问他在家里吃饭是谁喂,除了她,他哪里肯让别的人这么做? 要么是用左手,要么是试着用右臂,只是右手到底还不能利索,只勉强抬一会儿就累的麻了。 他心里有数,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只慢慢恢复而已。 此刻,薛放撤了布带,试着用双手绕过杨仪,缓缓把她环抱入怀中。 他不敢倒下,怕自己力有不逮,万一弄巧成拙惊醒了她呢。 杨仪本就是个浅眠的人,此刻闭眼就睡,只不过是因为过于劳神,身体撑不住了才如此。 若又惊动反而不妙,倒不如就这么坐着让她多睡会儿。 薛放抱了一会儿,看她再自己怀中恬静的睡容,忽地想到杨仪之前摸自己的肚子问吃饱没有。 当时他的反应有点怪,可并没有说。 因为他突然想起久违的一件事……那就是他的生母还在的时候,在他极小之时,因也担心他有没有吃饱,曾经就这么半是戏谑地摸摸他的小肚子,想看看小肚子鼓不鼓。 他几乎把这件事都淡忘了…… 直到今晚上,有一个女子,做了同样的动作。 那么一刹那,他感觉自己又成了当年那个弱小的孩子,被人那么全心全意的关怀疼爱着。 眼圈微微红,薛放细看杨仪朦胧的眉眼,他没法按捺心里的爱意,忍不住垂首,在她鬓边轻轻地亲了一下,别的地方他却不敢动。 他把身子靠在床壁上,让她靠在怀中,更舒服些。 也许这种相依相偎的感觉太好了……薛放竟也这么睡着了。 他仿佛又做了一个梦,只是跟上次的求而不得不同,这次,那远在天边、似乎隔着沟壑的人,他终于千山万水、锲而不舍地追上了。 “杨仪……”他欢喜的叫她的名字。 那女子回头,向着他笑。他跑到跟前,伸手拉她,她也伸出手来,同他十指相握。 薛放心潮澎湃:“姐姐!” 杨仪走近他,笑吟吟地望着:“十七,你能动了?” “啊……”薛放答应着,又疑惑:“什么能动了?” 低头,他看见自己的手跟她的十指扣在一起,紧紧地,一辈子不会分开似的。 “十七……”耳畔传来她的低声。 薛放猛然一抖,整个人醒了过来。 而在睁开眼睛的瞬间门,他对上杨仪凝视的眸子,明眸之中透着几分惊喜。 十七郎顺着她的目光垂眸,看见自己跟她紧紧扣在一起的右手。:,,. 章节目录 第305章 二更君报到 杨仪虽然累的很,但也不过是睡了一个时辰,慢慢地就有苏醒之意。 起先她自然不记得人在何处,脑筋转动,才依稀记起来。 杨仪惦记着霜尺的情形,便想起身去瞧瞧。 可才要动,却觉着有什么勒着自己。 她突然又想起昨夜自己睡着的时候,是靠在薛放身上的…… 一想到这个,整个人猛地清醒了许多。 杨仪没有立刻着急起身,而是定睛看向身上。 她发现自己是被人环抱在怀中的,怪不得身上暖暖的甚是舒服。 笑意在瞬间自唇角绽放,杨仪垂眸望着围在自己身上的两只手臂……头一次,在醒来的时候,她觉着竟是这样的愉悦。 刚想要悄悄地回身看看薛放……忽然察觉什么不对。 杨仪愣了愣,却一时想不明白。 直到目光落在薛放扣在一起的手上。 她猛然震动,赶紧闭上眼睛重新睁开,定睛再瞧,并没有看错。 杨仪的心嗵嗵乱跳,睡前薛放还是吊着手臂的,此刻怎么……难不成是为了让她睡得舒服点儿,才放开的? 瞬间有一些负疚感涌上心头。 杨仪看着他的手,把自己的手探过去,握住。 本是想将握一握,再将它悄悄地挪开。 谁知就在手指相碰的瞬间,薛放的手自发动了起来,竟是不由分说,扣住了她的。 他的动作不算快,至少比他没受伤之前要慢的多,但很坚定,很准确。 杨仪望着那缓缓扣在一起的十指,脊背上一阵麻酥酥地。 这些日子她悬着心而不敢提,虽然对侯爷许下一定会好的话,心里却暗藏忐忑。 直到此时,好些怀疑、惴惴,突然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阴云散开的欢悦跟欣慰。 此时此刻,被唤醒的薛放,盯着自己那“过于灵活自主”的手,又看看杨仪。 他在杨仪的眸子里看到了情难自已的欢喜。 咽了口唾液,薛放道:“啊……对啊,这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杨仪一点儿都没有怀疑。 他心虚的结巴,反而被她看做也是惊喜突如其来的无所适从。 “我也不知道,我才一碰,就……”她感觉到薛放跟自己交握的那只手极有力,若不是知道他的伤情,简直以为是完好无损:“十七,你再动一动,试试看。” 她生怕是“昙花一现”,所以才赶紧把他叫醒,到底要趁热打铁。 薛放望着她热切的眼神,只得硬着头皮慢慢地把手松开,又怕做的太过流利被她看出来:“这样?” 杨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只手,像是看见了稀世之宝:“能、能抬起来吗?” 薛放微微抬臂,幸而他这样做确实还有些难度,只稍微一抬就放下了。 杨仪就仿佛接着一个摇摇欲坠将要掉下来的宝贝,忙小心翼翼地捧住他的手肘:“这已经很好……你觉着如何?” 薛放故意感觉了一下,摇头:“倒也没有怎样……” 杨仪忙又撩他的衣袖:“我看看伤口有没有妨碍。” 中衣的袖口要掀起来是有些难的,杨仪道:“你别动。” 她自己起身,解开薛放的衣带,将上衫跟中衣一并褪到臂弯里,从他身上伤处看到他手臂上,见伤口完好,一时大大松了口气。 心里的喜欢像是一汪泉眼,汩汩地冒出了清澈的甘泉。 杨仪捧着薛放的脸,不由分说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十七真厉害。” 薛放的喉头一动:“是、是吗?” 杨仪无法形容心头狂喜:“你知道……这般伤势换了常人,至少得几个月才能动呢。不过也不能大意,”她又赶紧让自己收敛情绪,叮嘱他道:“还是不能剧烈乱动,现在筋脉应该都在恢复愈合的时候,最为要紧,知道吗?” “唔……”薛放心不在焉地回答。 此刻他衣衫半敞,靠在床壁上。 杨仪却半跪在床沿,倾身对着他。 偏偏她还是这般热切期盼的眼神,还刚亲过自己。 这场景、很难不让他多想一点什么。 “既然我这样厉害,你只亲我额头,是不是……”薛放咂了咂嘴,抬眸望着杨仪。 杨仪微怔,继而会意。 她被喜悦催动,慷慨大方地,重新捧着他的脸,在他的唇上亲落。 薛放的身体立刻弹动了一下。 杨仪忙道:“别动。不许乱动。” 薛放的手几乎就搂到她身上了,被她一句制止,勉强又落下。 杨仪见他乖乖地,这才细看向他眉眼,目光又落向他的唇。 薛放的唇色从来都很足的,只是这次大伤元气,又失血过甚,之前从海州回来路上,嘴唇都是灰白的,令人心疼。 这两日补血补气的药膳、汤药轮番上场,加上他自己也常常运功调息,才逐渐恢复了几分。 只是尚未完全恢复如初,故而唇色竟是一点清清淡淡的轻红。 杨仪认认真真打量了会儿,低头向着他的唇上吻落。 滋味,微微甜。 这次,完全是她的主动。 薛放倒是很乖,也许他把杨仪那句“别动”,不仅仅理解为手脚肢体,而是……什么都不能动。 可对于十七郎来说,这也是全新的一种体验。 被品尝,被擭住,被试图探寻,又浅尝辄止。 就仿佛予取予求的那个人,变成了杨仪。 倘若不是外间的响动惊醒了杨仪,只怕事情又要变得无法收拾了。 杨仪忙整理了衣物,又赶紧把薛放的衣衫一把拉起。 他就那么凌凌乱乱、慵懒缓缓半躺在那里,依稀还能瞧见半掩的衣衫底下,若隐若现的腰线、腹肌。 少年又是面色微红,眼波轻转、有点迷迷糊糊的神态。 好像才被怎样过似的。 杨仪竟难得不太敢看他:“我去看看怎么了,你……你可以再睡会儿。” 薛放从鼻子里轻哼了出来,带些鼻音的那一声,听着扣人心弦。 杨仪清清嗓子,赶紧出门。 身后薛放叹了声,悠悠然道:“我算是懂了为什么有些女子说男人薄幸……这‘薄幸’二字,我可是才明白,原来是轻薄了人之后……扭头就走啊。” 他显然是在故意曲解。 杨仪觉着自己假装没听见就好。 出了门,杨仪又低头看看身上,发现肩头有些许褶皱,赶忙抚了抚。 里屋,顾瑞河守了霜尺大半宿,他一夜没睡,脸色苍白,神情里掩不住的倦怠。 杨仪进内先查看霜尺的情形,还算稳定。 顾瑞河道:“杨侍医,我有个不情之请,今日能不能再烦你多照看她一日?” 杨仪今日本是要去太医院的,可看霜尺的情况,万一再有个反复……自己在宫内,倒不好说。 于是道:“我尽量安排。” 眼见天明,薛放出门,问杨仪怎么打算。 杨仪道:“你让人去告诉二哥哥,让他派人进宫,给我告个假。” 薛放道:“你啊,就该像是那天上的仙女,吹口气,能出几个分/身化影的才好,那恐怕才够你忙的呢。” 杨仪抿嘴一笑:“你也先回去吧,别跟我耽误在这里。” “我确实有一件事,今儿要往宣王府一趟。” 杨仪想起来:“是该去,不然就失礼了。” 昨日薛放出门去巡检司的时候,扈远侯便叫人去叮嘱,让他抽空可往宣王府一趟。 毕竟皇帝的旨意里,从此他可兼任宣王府的典军,自然要去面见王爷的。 倘若是在家里养伤,还说的过去,既然出了门,当然是得去王府,不然于礼不合。 不料还是忙的没得闲。 今日自然是不能再拖了。 薛放看看她,又看向顾瑞河:“留你自个儿你在这里,我可不能放心。” “不要去叫人了,人太多了反而不便。”杨仪看出他的心意,忙制止。 薛放本来想让人去把老关叫来,见她如此,他心头转念:“好吧。我知道了。” 把顾瑞河叫出门去,吩咐了几句。 大公子一名手下得令,往外去了。 两刻钟返回,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跟着——正是付逍。 杨仪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付逍,忙行礼:“先生。” 薛放笑道:“这下我就放心了。” 顾瑞河虽没跟付逍照面过,却听说过他的名头,又是薛放请来的,自然也甚是客气。 薛放拉着付逍走开,交代了几句,付逍扫过他依旧吊起来的右臂,却并未多问,只道:“你小子倒是会调兵遣将,我在这里,你就好生办你的事去吧。” 薛放回头对杨仪道:“等我回来接你。” 等薛放去后,付逍才问杨仪海州之行的详细情形。 杨仪便一一告知,旁边顾瑞河不禁也听的入了神。 付逍听完,才问薛放的伤。 杨仪只说正在恢复之中,也是“报喜不报忧”。 不过薛放的右臂能动了,她到底不似之前般忧心。 付逍却也是对她十万个信任:“我知道这个小子有你在身边,必定是会化险为夷的,不用我们白操心。” 杨仪却惦记他跟岳屏娘的婚期已过,有点不好意思:“只可惜错过了您跟嫂子的大日子,没能去喝喜酒。” 付逍笑道:“那不打紧,以后补上就是……我还没谢你跟十七送的礼呢。” 杨仪意外:“是什么礼?”当时她走的仓促,没顾上想到付逍大喜这件事。 付逍看她的反应,略一思忖:“哈,我就知道有古怪。” 原来付逍成亲之前,先是扈远侯府那边,斧头带人来送了薛放的新婚贺礼,是两匹缎子,一柄玉如意,并一些滋补的人参、鱼胶等物。 斧头舌灿莲花,哄的付逍喜欢的收了。 在这之后,薛侯爷另有贺仪相送,却比薛放所送要简薄些。 却正合付逍的心意,毕竟他自觉跟扈远侯并不很亲近,送的太贵重,只怕他不肯照单全收,纵然收了,恐怕也会觉着欠人的情。 至于杨仪这边儿,是在扈远侯府之后,也是两匹上好缎子,两匣子什锦点心,干果,一套景德镇的如意碗碟,并一双女子的玉镯,已算是颇为丰厚。 而送这些东西来的,却是太医杨家的二爷杨佑持。 杨仪在听付逍说了杨佑持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必定是杨佑持消息灵通,得知付逍成亲,而自己不在京内未免疏忽,于是特意替她准备了一份贺礼送来。 不得不说自己的这位二哥哥办事,真是天衣无缝的妥帖。 杨仪笑道:“得亏二哥哥想的周到,不然的话我真羞于见您了。” 付逍摆手道:“我却有点过意不去。” 杨仪摇头:“成亲自然是喜事,我们送些贺礼也是沾沾喜气,何必这样说呢?我倒是还没问,嫂子跟晓风可好?” 付逍听提到岳屏娘,才笑道:“放心,都好着呢。对了……那豆腐坊也总算有了点样子,你既然回来了,回头叫屏娘再送些给你尝尝。” 两人说话间,外头有人来寻。 顾瑞河的侍从开门,同来人低语几句。 不多会儿,顾瑞河神色凝重出来:“两位,我……现下有一件事不得不去处置,能否就劳烦两位……帮我看一看她。” 杨仪道:“大公子且去。” 顾瑞河低头:“大恩不言谢。”说了这五个字,出门前又交代了侍卫几句话。 马蹄声远去。付逍才得闲问杨仪:“怎么竟跟这位漕运司的大公子有了牵连?” 杨仪把事情悄悄地告诉了他。 付逍听后诧异,半晌才感慨道:“说来,这位大公子跟他们家里的人倒是不同,我们家周围也有些在码头做工的,提起这位大公子,多数都极称赞,说他不像是顾家人……比如知道有的苦力病了或者有急事之类,他都肯通融,有时候还助以银钱呢。可惜,偏偏这世道容不下这样的人物。” 杨仪却在想顾瑞河是为什么这么着急的去了。便跟付逍道:“我进去看看。” 顾瑞河策马而行,却不是回顾家的,恰恰是往杨府而来。 进了门,径直去后院。 在杨甯的院子里,三姑娘显然已经等了很久。 “大哥哥终于来了,”杨甯看见顾瑞河,松了口气:“还以为你不会来呢。” 顾瑞河道:“昨儿是三妹妹帮了我,我心里清楚。你说有事关生死的急事,我自然不能置之不理,到底是怎么了?” 谁知杨甯问道:“我……只是想问问大哥哥,你要霜尺活着,还是要她死?” 顾瑞河一震:“这是什么话?”他心中转念,警惕:“总不会是……本家那里叫你劝我什么吧?” 杨甯道:“劝确实是劝,但不是舅舅或者谁,是我自己的意思。” 顾瑞河疑惑:“什么?” 杨甯道:“上回我落魄之时,霜尺曾经有赠伞的情分。当时我虽不认得她,昨儿事发了,自然知道是她……所以暗中叫人密告俞大人去救人。” 顾瑞河一震:“这……是你?” 他还以为是俞星臣自己得到的消息,当时还惊疑……俞星臣竟一直盯着自己? 原来是杨甯!她自然是在本家那里察觉了不对。 杨甯淡淡道:“大哥哥只回答我,你到底想要她活,还是……” “我当然想要她活,这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以你现在这样的情形,自保尚且难,又怎么能护住她?” 顾瑞河微震,上前一步:“你到底想说什么?” “霜尺的事情,自然是外公发现的,你想,以外公之能,如果要处置一个这样的女子,何必费心?一声吩咐,霜尺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可外公为什么偏要叫舅舅去处置?” 顾瑞河不寒而栗:“为何?” “因为外公想看看舅舅会不会把这件事办好。但如今看来,舅舅已经让外公失望了。” “失望?” “他差点把此事张扬的满城皆知,外公怎么放心把漕运司交给他,只因为他是外公的长子,才不得不如此,但要是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那也没有办法,除了父亲,祖父并无别的合适人选。” “谁说没有?” 顾瑞河疑惑:“还有何人?”他是在漕运上的,他都不知道,杨甯怎会知道。 杨甯打量他:“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啊。舅舅虽不中用,可大哥哥你不一样。” “我?!”顾瑞河简直不能相信。 杨甯微笑:“别看外公不大管漕运的事了,但他耳聪目明着呢,大哥哥在漕司很得人心,这点儿外公当然也知道。论起办事的才能,大哥哥也不输给人……只还缺了点历练,但却已经比舅舅出色。” “不,别说了。”顾瑞河断然拒绝:“我没有此心,再说祖父也不可能越过父亲……而且我也没那个资格。” “有没有资格,不是那么简单说说的,”杨甯却仍泰然自若,“端看外公、以及大哥哥想不想。” “别说祖父,就说我,我便不想。再说……我夺父亲的位置?”顾瑞河摇头:“不可能。” 杨甯道:“其实在外公心目中,向来是看重大哥哥的。论职位,你是舅舅的副手,论人心,你比舅舅更得人心。” 顾瑞河皱眉:“行了,我说我没有此心。” 杨甯自顾自道:“只有一点你做错了。” 这句话,却让顾瑞河一怔:“什么?” “就是霜尺。” 顾瑞河屏息:“你、想说什么?” 杨甯道:“你唯一让外公不满的就是霜尺这个污点,你当然清楚,外公的办事可跟舅舅不一样,所以我才问你想让霜尺生还是死。” 顾瑞河后退半步。 “大哥哥,你就是太正直了。”杨甯一笑:“我想对于男人而言,最重要的是无非两件事,一是权势,二才是女人,可倘若没有相应的权势,便容易被人左右,身不由己,什么到手的东西都容易失掉,想要得到、想要握紧所重视的东西,必须得向上爬,只要你到了那个位置,就没有人再能够摆弄你的命运,要什么不可得?” 顾瑞河简直不信这是一个姑娘家说出来的话。:,,. 章节目录 第306章 三更又三更 顾瑞河之前以为,杨甯只能算是个有点心机的闺阁女孩儿。 直到他亲耳听见了这么一番惊世骇俗的话。 大公子简直怀疑自己面对的是不是杨甯、杨家的三姑娘。 “你……”顾瑞河瞪着杨甯,没法掩饰心里的震撼:“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甯反而正色凛然地:“我当然知道,而且这些话,除了对大哥哥之外,我再也不会第一人说。” 顾瑞河深深吸气:“你……” 杨甯道:“大哥哥不必惊讶,若不是真心的为了你……跟顾家着想,我也不会跟你说这些。如今的顾家,虽看着赫赫扬扬的,不过全靠着外公在撑着罢了,只是你当然也知道,前些日子外公进宫面圣,皇上竟当着他的面儿打死了漕运司的一名好手,你难道就没觉着怎样?” 顾瑞河抿了抿唇。 祖父顾盟身边被打死的那个副手,是他多年的心腹,这件事不仅让顾瑞河震惊,整个漕司都暗暗震动。 许多不知就里的人,只当是那副手面圣的时候出言无状御前失仪,故而被活活打死。 对他们来说,此事虽然令人震惊,但也是没有法子,谁叫那人运气不好呢。 但如顾瑞河这种……甚至略有点心思的,就能看出事情没这么简单。 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虽然那个人是皇帝,有时候不必说狗,连主人都干掉也是寻常的事。但皇帝从来重用顾盟,看重漕运司,突然间打死顾盟的心腹,这难道不正说明了什么……或者是一点不妙的征兆吗? 皇帝哪里是要打死顾盟的副手,跟“打狗看主人”一样的,还有一句话——“杀鸡给猴看”。 杨甯道:“皇上对于顾家已生不满之意,加上舅舅挑不起大梁,顾家再不自救,就完了。难道大哥哥对此无动于衷?” 顾瑞河咽了口唾液:“你……是不是太危言耸听了。” 杨甯道:“到底是不是,大哥哥自行判断。但我有必要提醒你,你最好快点决断,别真惹动了外公让他动手……那会儿玉石俱焚,就无法挽回了。” 顾瑞河脸色一变:“你说祖父会……” 杨甯道:“舅舅对付不了俞星臣,但外公可不是舅舅。” 顾瑞河想到顾盟的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打小骨子里的畏惧,让他相信杨甯所说是真。 他沉声问:“你要我,抛下霜尺?” 杨甯道:“外公想要的只是大哥哥的回头是岸,你自己抉择,总比到外公出手、你没得选择要好。” 巡检司。 俞星臣命灵枢跟吴校尉,带了康儿去往甑县。 他们都是骑马,灵枢把康儿抱在怀中。 路上康儿还惦记着斧头跟豆子,问灵枢为何他们不一起去。 康儿道:“我可喜欢豆子了,要是带着它,它一定能够咬死那个螳螂妖怪。” 吴校尉便开玩笑道:“康儿,你难道觉着有咱们灵枢公子在,还对付不了那个妖怪吗?灵枢公子难道不如豆子厉害?” 康儿眨眨眼:“当然是灵枢哥哥厉害,他一抬手,就把那蜇人的黄蜂给削成两半了!” 吴校尉笑道:“他可是我们巡检司第一的高手呢,有他随行,你就放心吧。” 康儿听见“第一高手”,转头看看灵枢:“灵枢哥哥,你真厉害!”小孩儿口没遮拦,突然又问:“那你跟十七哥哥哪个更厉害?” 吴校尉咋舌,不敢再说了。 灵枢哑然,迎着孩子好奇的目光,只得实话实说:“我不如十七爷。” 康儿道:“那么十七哥哥就是第一高手,灵枢哥哥是第一高手。” 吴校尉笑道:“这第一高手也是不错。” 一路上疾驰,不到中午就赶到了甑县。 到了任府门口,正见一个门房在跟人说话,突然看到了康儿,便叫道:“小姐回来了!” 康儿此刻反而不像是在路上那么活泼爱笑,有点畏惧地望着门首。 吴校尉等下马,灵枢抱着康儿下地,康儿也不往前,转头看看灵枢,竟迟疑地伸出小手拉住他的。 灵枢道:“别怕,我送你进去。” 拉着康儿进了大门,一门处已经有人迎了出来,正是康儿的母亲齐氏,她睁大双眼看向门口,望见小孩的时候,脱口叫了声:“康儿!” 孩子见到了齐夫人,这才松开了灵枢的手拔腿跑了过去:“娘!” 眼见她扑到了齐夫人的怀中,吴校尉跟灵枢都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齐氏抱着康儿,像是失而复得,喜极而泣。 正在此时,任秀才从内走了出来,看看他们两个,又看向灵枢跟吴校尉。 昨儿才见过吴校尉,任秀才端端正正地拱手行礼:“多谢送小女回来。劳烦几位了。” 吴校尉道:“秀才公,下回女儿不见了,可不能再似这般怠慢,要尽快报官才是。要知道这次她无碍,可算是菩萨保佑。” 任秀才忙着点头应承,又看向灵枢:“这位是……” 此刻康儿抬头,说道:“灵枢哥哥是京畿巡检司第一的高手,他是来帮忙杀死螳螂妖怪的。” 齐氏一惊,赶忙捂住康儿的嘴:“胡说什么!” 任秀才也皱眉:“你又开始胡言乱语了,就是这么在巡检司里跟各位官爷说话的?就是因为你胡闹,才劳动巡检司的官爷多番来回,岂不让他们耽误了正事!” 康儿怔了怔,道:“我只是想找回弟弟妹妹……” “你还说?”任秀才有点恼怒。 吴校尉劝道:“孩子才回来,秀才公莫要苛责,她在外头也受了不少惊吓,还是好生照看着吧。” 任秀才闻言才又减去了怒色,略一笑道:“是,只恨这孩子不懂事,给各位添了麻烦。” 灵枢淡淡道:“不麻烦,有疑破疑,有难解难,有案查案,这都是巡检司分内的事情。府内无恙自然最好。” 任秀才垂首:“您说的是。” 吴校尉道:“既然这样,咱们或可离开了?” 任秀才忙道:“为何如此仓促,还请入内喝杯茶。” “秀才有所不知,我们在邻县还有一件公务要办,实在不能耽搁。” “这……”任秀才露出几分失望之色:“既然如此,那就不敢强留了。” 灵枢看了眼康儿,对任秀才道:“告辞。” 康儿正发呆,听了这句大惊:“灵枢哥哥……你别走!你不是要留下来的……” 齐氏看了眼任秀才,赶忙抱住康儿:“好了,别去麻烦官爷,你瞧你脏脏的,跟我进去吧。” 康儿叫了两声“灵枢哥哥”,灵枢只向着他摆了摆手。 离开了任家,骑马转道,吴校尉道:“你自己在这里可使得?” 灵枢道:“我是巡检司第一的高手,难道还有什么弄不定的?” 吴校尉笑道:“那就多劳灵枢哥哥了。” 说话间,其他人随着吴校尉往城外风驰电掣般离去,灵枢则拐入一条小巷。 任家。 齐氏将康儿带回了房中,战战兢兢地问:“你都跟巡检司的人说什么了?” 康儿因为灵枢没留下来帮自己,已经哭过了,此刻仍是眼圈发红,抽噎说:“我说螳螂妖怪把弟弟妹妹捉走了,叫他们帮我找。” 齐夫人忙安慰:“别哭,没有什么螳螂妖怪,是你看错了。” 康儿摇头:“我没看错,它趴在窗上看我来着!娘,我觉着它也是来捉我的!” 夫人打了个哆嗦:“好孩子,别说了。不会的……娘不会让它来捉你的。”她把康儿紧紧抱入怀中,忍不住流下眼泪。 正在这时,任秀才回来了,进门看见康儿跟夫人,忍着气说道:“你好歹教教她体统,也不很小了,为什么总是闹事,这次竟闹到了京城里去……如果传扬出去,你我还能见人?” 齐夫人陪笑道:“县内的人都不知道,夫君别生气了。” “不知道?巡检司的人三番两次上门,你没听门上说,已经有人来打听怎么回事了!”任秀才疾言厉色,又望着康儿道:“都说女大不中留,明明还不到那把年纪,就这样没有规矩,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可见是我平时也没有将你管好,给我拿戒尺来!” 康儿靠在齐夫人身上,不敢出声。 听见说拿戒尺,吓得抱紧了齐夫人:“娘!” 任秀才正欲行家法,外头一个老仆人道:“大爷,老太太又有些不好呢。” 听了这句,任秀才脸色一变,迈步往外便走,走到门口又道:“叫她去小祠堂那里跪着,把那一十四孝抄写一遍,好好想想这次错在哪儿,不许惯着她!哼……我任家岂能出这种败坏门风的不肖子孙?” 任秀才前脚离开,康儿叫道:“娘!” 齐夫人微微发抖:“好孩子,听你父亲的话,千万不要再说什么妖怪,也不要再提你弟弟妹妹了。” 康儿喃喃道:“我真的见不着弟弟妹妹了吗?” 齐夫人把头转开,过了会儿,却又镇定下来:“你好好地跪上一会儿,让你父亲消消火气……要听话,知道吗?” “我不要跪,我也不要抄写!”康儿叫嚷。 齐夫人一惊:“胡说!不许嚷闹!”她的声音提高,透出了几分严厉:“不然我也不疼你了!” 康儿有点害怕地望着她,到底不敢再乱嚷,就默默地低下头去。 齐夫人拉着她出门,便去了府内西侧的小祠堂。 推开院门的瞬间,几只雀鸟扑棱棱自院中飞起。 院内地上,有几处青草未除,石板路上也有稀疏的草丛冒了出来。 因为不大有人来这里,这院子显得格外死寂。 齐夫人把门推开,一股霉烂的气味夹杂着香烛的气息扑面而来。 康儿对此显然不陌生,安安静静跪在那已经有些发黄的蒲团上。 齐夫人则先洗手上了香,又很快地捧了个托盘出来,里头放着一卷画轴,以及纸笔等物。 “好孩子,”齐夫人温声道:“你乖乖地好好抄写一遍,写得好,你父亲就不生气了。好吗?” 康儿望着面前的女人,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她点点头:“知道了,娘。” 齐夫人把画卷打开。 上面是一副画,画的是一个身着帝王服装之人,正恭敬地向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人行礼。 旁边写的是“孝感动天”。 原来这是上古五帝之一舜的故事,说是舜的父亲跟继母、弟弟等想要谋害他,舜却每次奇迹般死里逃生,后来舜成为了天子,却毫无怨言,甚至封赏自己那个想害他的弟弟。 至于孝感动天的意思,竟说是因为他孝顺,所以才会从那几次的谋杀之中逃脱。 至于第一幅,则是画的一个老头子,穿着奇怪的衣裳,手持拨浪鼓,如同小孩儿似的在地上撒娇打滚,旁边两个一对男女长者哈哈大笑,这叫做“戏彩娱亲”。 康儿看一眼,叹口气,提笔抄写。 齐夫人在旁盯了她片刻,见她甚是规矩,也不吵闹,她便迈步出了祠堂。 康儿回头,想叫母亲留下,却知道就算求了也不会管用。 她一个人在这阴森森的地方,心内害怕。 仗着没有人在,她便念叨:“灵枢哥哥,说话不算数,明明说要帮我的,自己却跑了。”说着就嘟起了嘴:“早知道就让斧头哥哥带了豆子来,豆子都比你强!” 康儿一边嘀咕,一边抄写,却自然不晓得在她身后,一道身影立在那里。 灵枢从门口看了会儿她、又扫了眼地上的那所谓《一十四孝》的画卷。 抬头,却是任家祖先的牌位等,整齐陈列再上。 灵枢自然不是要离开,只是这么说,好让任家的人不去提防罢了。 实则悄悄地又返回,暗中监视。 如今见是这样,灵枢悄悄摇头:把个孩子丢在这阴森的地方,跪着抄东西,这任家真是…… 日色正中,想必那所谓“螳螂妖怪”不会出来作祟。 灵枢想起之前那一声“老太太又不好”,便闪身离开。 正在灵枢离去之时,康儿却回头往门口打量了会儿,孩子的眼里透出几分疑惑,挠挠头,还是重新又抄起来。 到了第三幅画,就有点儿可怕了。 这叫做“噬指痛心”,说是春秋时候曾子的故事。 曾子在山中砍柴,家里客人到了,他的母亲想叫他快点回来,就咬破了自己的手指……神奇的是,曾子在山中就觉着心痛,急忙背着柴返回。 母亲就说了缘故,因为想叫他回来,所以才咬破手指,这是“母子连心”的意思。 这些故事,其实任秀才给康儿讲过多次,所以她也明白是什么意思。 此刻望着这一幅画,康儿突发奇想,竟把手指塞进嘴里,试着咬了咬,心想:“娘会不会也心疼呢?” 这任府的下人果真极少,灵枢不费吹灰之力便找到了老夫人养病的院子。 正那任秀才已经进了屋内,灵枢翻身上墙,又一个闪跃落地。 立在窗户旁边,就听到屋内道:“这么说,安安回来了?” 任秀才恭恭敬敬地说道:“是。已经回来了,母亲放心。” “回来了就好……”那声音有些沙哑,轻,而带一些抖,听着令人难受:“这次可要看好了……三个孩子只剩下一个!安安可千万不能、咳……再出什么意外。” 灵枢听得心里发毛,想了想,抬手在嘴里沾了点唾沫,轻轻于窗棂纸上戳破一点。 他眯起眼睛,向内看去。 从狭小的孔洞内,灵枢看到里间地上,是任秀才跪在那里。 而在他面前的榻上,半躺着一个人,盖着被子。 床帐垂落,看不见那人的样子,只望见一只有点枯瘦的手探在床边,手指有些崎岖,像是鹰爪似的。 任秀才道:“母亲担心小辈,却是减了他们的福分……儿子只盼母亲的病情能够尽快痊愈,之前听人说,京城里有位给太后看诊的杨太医,最是能耐……” “什么杨太医,”老夫人却立刻拒绝:“有陆神官在这里,谁我也不信,上回他给我祈福之后,我不是好多了?” 任秀才低头:“是。母亲说的对。要不要……再请陆神官来看看?” “神官说了,我这不过是一劫,过了这劫必定会好,不必再去请,你只记得回头替我多点几盏莲花灯,就算是我的功德,病自然也好的快。” “是。儿子这就去办。” 老夫人像是很满意:“去吧。听你这么说,我心里都痛快了些。” “儿子告退,晚上再来请安。”任秀才起身,却仍是毕恭毕敬倒退到门口,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灵枢在他出来的时候已经闪身躲了。 等任秀才出了院子,听见院门关起,他才又翻身下地。 仍从那个戳开的孔洞向内看去,这次,灵枢却看不到有什么东西了。 眼前只是一团不明的漆黑,好像是屋内已经完全黑了下来似的。 但这怎么可能? 灵枢疑惑,微微歪头,想换个方向看。 就在这时,他察觉一点不对! 隔着薄薄的窗棂纸,似乎能听见细细的喘气声音。 灵枢疑惑,重新看向里间,仍是黑乎乎地。 与此同时,一声奇异的笑声直接传入耳中,炸的灵枢的脑袋几乎都裂开。 他顿时明白了目之所见、为何漆黑的缘故,骇然之余,身体的本能让灵枢直接向后倒退飞出,脚下竟收不住,踉踉跄跄地退后数步。 灵枢惊魂未定地望着前方的窗户——什么漆黑,那根本是里间那个人的眼睛! 就在他方才凑过去向内看的时候,里头的那个人,却也正盯着他! 就在灵枢被吓得几乎失魂之时,只听里头的那个老太婆的声音道:“什么邪魔鬼祟,趁早给我滚开!我是神官面前点了莲花灯的……岂能被你们这些小鬼吓住了?呵呵……” 最后的几声笑,仿佛夜枭,令人不寒而栗!:,,. 章节目录 第307章 一只加更君 大白天几乎把人吓出好歹,对灵枢而言简直是无法想象。 明明日色正好,他却汗毛倒竖,似乎出了一身冷汗。 灵枢身不由己,直直地盯着那窗户。 他没看见里头老太婆是什么样子,但此刻在心中,却突然冒出一个可怕的宛如鬼怪的狰狞之物,尤其是那只鹰爪般的手,还有那黑幽幽的一只盯着自己的眼睛。 刚才自己居然……只隔着薄薄地一层窗棂纸,跟她几乎面贴面。 那细微的呼吸声,那嘶嘶的笑,真如鬼魅般悚然。 灵枢略微定神,纵身一跃,竟从院中闪了出去。 在他飞身过墙的瞬间,耳畔似乎还能听见那老太婆嘶哑的咒骂声,犹如魔音入脑。 灵枢掠出了老太婆的院子,不知是受惊过度还是如何,心头总是慌慌的。 又一琢磨,才想起自己该去看看康儿。 路上他格外留意任秀才的踪迹,想到他跟老太婆的对话,什么陆神官什么莲花灯,听着就十分诡异。 灵枢有点后悔,应该让吴校尉多留个帮手,这样的话还能分头查探。 他没发现任秀才,大概是这人听从老婆子的话,去找那陆神官点莲花灯了? 灵枢心头一动,心想去看过康儿无碍,赶紧去盯着任秀才,倒要见见那什么神官、什么花灯,到底有何玄机。 他动作迅速,来到任家的那祠堂院落,只见里外已经静悄悄地。 院子里已经落了两只雀鸟,正在啄食,察觉有人来到,忙又飞起躲避。 灵枢向内一看,心惊,竟不见了康儿。 他跃进祠堂内,四处一扫。 地上蒲团仍在,那二十四孝的画卷也依旧摊开。 康儿那稚嫩的字迹,已经抄写到了“恣蚊饱血”。 这是晋朝吴猛的故事。 传说从小极其孝顺,八岁的时候因家里穷困并无床帐,吴猛之父被蚊虫叮咬无法入睡。 吴猛见状就脱光了衣服,引得蚊虫飞来咬他,而他丝毫也不驱赶,任凭蚊虫吸血……所以叫“恣蚊饱血”。 意思是让蚊虫吸饱了自己的血,就不用去咬其父了,这也是彰显他的孝道。 灵枢皱眉一瞥,摇摇头,显然是并不能苟同。 康儿好似不在祠堂里,灵枢有些担心。 正要往后再找找,忽听到里间有些动静。 他闪身掠过去,却见康儿蹲在地上,正在摸一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狸花猫。 那猫比人机警,听见动静便抬头喵了一声,作势欲躲。 灵枢躲闪不及。 康儿回头看见,惊喜交加地:“灵枢哥哥!” 灵枢见暴露了行迹,索性不再隐藏。康儿跳起来拉住他:“灵枢哥哥你没有走?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 摸摸她的头,灵枢道:“你怎么在这里?” “父亲叫我抄写二十四孝,我听见了猫儿叫,就过来看看。灵枢哥哥,你真的没有走吧?” 灵枢点头:“放心,我会看着你的,只是你不能告诉任何人我在这里。” “母亲也不能告诉吗?”康儿问。 灵枢道:“不能。你要保密,我才能方便行事。” 康儿认真点点头:“我知道了灵枢哥哥!” 灵枢回头望着那些二十四孝的画轴:“你经常抄这些吗?” “是啊,父亲说这是孝道典范,让我跟着学呢。” 灵枢眉头微皱,欲言又止。 望着她乌溜溜的眼睛,忽然问:“康儿,你知不知道什么陆神官?” “陆神官?知道啊,”康儿眨眨眼,道:“他是真人教里的神官,之前祖母跟母亲都说他有大神通,能呼风唤雨,还能起死回生,还请过他来我们家里好几次呢……你也知道了?” 灵枢道:“他现在在哪里?” 康儿立刻回答:“就在西街上,你一去就知道了。不用找。” 灵枢对这话半信半疑,毕竟是个孩子,说不明白也是有的。 他只得又叮嘱了康儿几句,让她小心,不要随意往府内其他地方去。 刚要走,又想起来:“康儿,你的那个祖母……是怎么病的?原先又是怎样的人?” 康儿听他问这个,脸上露出几分惆怅之色,说道:“祖母原先很疼我们几个,对我们可好了,有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我跟妹妹弟弟,还常常带我们出去玩儿。后来生了病,就不大爱理会人,父亲也逐渐不叫我们去打扰。” 说到老婆子的病症,康儿略略难过道:“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病症,只记得从祖母病,父亲就一直沉着脸……常常去找陆神官给祖母看病,可祖母的身体时好时歹,前一阵好些了,我跟妹妹还很高兴……” 才说到这里,灵枢听见外头脚步声响,有些轻。 他知道是齐夫人来了,于是忙摆手示意康儿快回去跪着。 康儿倒也机灵,赶紧返回去。 才跪下拿起笔,齐夫人就进了院子。 康儿还有点担心灵枢,抬头看,却早不见了灵枢的踪影。 灵枢躲起来,见齐夫人只是查看康儿抄写的如何,又叮嘱她怎样,料想无碍。 这才离开任家,按照康儿所指示的往西街而去。 此刻任秀才早不见了踪影,灵枢本来打算到了西街再找人询问。 谁知到了西街口,放眼一看,就见有一处二层小楼的门首。 门口处挤着若干人,每个人身上都披着黑色的半臂袍子,手中捧着一束香。 灵枢拧眉,依稀瞧见任秀才也在其中。 这些人恭恭敬敬站在那里,不多时就有人招呼他们入内,大概一两刻钟后出来,脸上便差不多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灵枢细看了会儿,任秀才也被叫进去了。 他当然也想进去瞧瞧究竟,但方才看了半天,发现能进那门的,都是身着黑袍的人。 灵枢便拦住一个路人,假装好奇地询问那是何地。 那路人把他打量了会儿,说道:“一看小哥就是外地人,自然不晓得,那是我们县内有名的陆神官的修行道场。至于那些人,都是家里或者有灾或者有疾的……来恳求神官出手禳解的。” 灵枢问:“可灵验吗?” 路人笑道:“若不灵验,怎会有这么多人呢?” “那……莲花灯又是什么?” 路人才要回答,一怔:“你怎么知道这个?” 灵枢便撒谎道:“我是听有人说,点了莲花灯就能消灾,不知真假,我打听打听,看看自己要不要也点。” 路人笑道:“这是真的,只要在神官面前点了莲花灯,神官就会替你将灾祸禳解,邪魔不敢侵的,点的越多,越尊贵,就算死了也能飞升天界呢。不过,点灯是要香油钱的,越诚心贡献的香油钱越多,自然越好。” 灵枢忍着心中讶异,向那人道谢。 他思忖片刻,退出了西街,正看到一个身着黑袍的人手中握着一把香匆匆向前走。 灵枢心头一动,闪过去趁人不备,一记手刀将对方打晕。 拿了香,灵枢扶着人到了一处巷落,捡了个箩筐暂且将其罩住。 他换上对方的黑袍,握了香,出了巷子。 日影偏斜,从正中向西移动。 小小的县城里,就在任家宅子的后巷处,几道人影有些焦急地不住徘徊,张望。 这几个都是寻常百姓的装束,但细看脸,其中一人竟是吴校尉。 原来先前吴校尉等出了县城,只是为做给人看,实则又改装换道而回,只为接应灵枢,想看看到底有无异样。 谁知吴校尉重新回城,到达跟灵枢约定的地方会面,却迟迟不见灵枢前来。 从上午等到日影偏斜,乃至眼见黄昏将临。 吴校尉望着寂静的任府门口,总算意识到一个问题,灵枢出事了! 消息送回巡检司的时候,俞星臣正在端王府。 就跟薛放一样,俞星臣被封为端王府咨议参军,自然也要来正式拜见王爷,虽说两个人早就熟悉,但这些繁文缛节必不能免。 中午端王殿下盛情相留俞星臣饮宴,又感慨道:“听闻父皇指了你为王府参军,可知本王心中大慰,之前就每每有亲近之意,如今总算更上一层了。” 俞星臣十分谦逊:“王爷厚爱,臣却愧不敢当。” 端王笑道:“什么不敢当,上次在王府赏花看戏,你所吟的那首牡丹诗,本王叫人裱镶妥当,正悬挂于书房之中,日日可见。” 他见俞星臣惊动,忙抬手示意他不必起身,又道:“唯有一点不足。” 俞星臣便请教哪里不足。 端王笑道:“当时只为叫你尽情展才,才让本王代为执笔的,倒是不如你亲自挥毫留下墨宝,才更相得益彰。” 端王如此深情厚意,俞星臣肃然起身躬谢。 另一边,先前薛放乘车前往宣王府,半路上忽然想起自己竟没带个随从。 不过倒也罢了,也不耐烦再去叫人,且反正他也不需要被前呼后拥跟着。 薛放只低头稍微地把自己的衣袍整了整,觉着不至于失礼。 动作间,望见自己吊在胸前的右手,他摸了摸,感觉还有先前跟杨仪十指相扣的温度,甚至有一丝略带药气的淡香袭入鼻端。 大概是习惯了她身上的味道,便如影随形,这般熨帖。 薛放心里喜欢,靠在车壁上闭目养神。 马车过街心之时,外头隐约有些吵嚷的声响,仿佛是撞伤了人、损了东西之类,有些争执。 薛放起初没有在意。 直到马车放慢了速度经过,他依稀听见了很低的一个说话声。 耳朵动了动,甚至在反应明白之前,薛放掀开车帘看了出去。 他看到在人群之中有一道身影,此刻正被人指指点点,那人却低着头一动不动。 而那身影竟然如斯眼熟! 薛放喝道:“停车。” 车夫一惊,赶忙勒住马儿。 十七郎不等停稳,便一跃而下! 他大步往那边儿走去,此刻,仍有几人围着那道身影,有的骂道:“你是不长眼睛怎么着,眼睁睁往人身上撞?” 另一个道:“年纪轻轻的,看着也还清俊……难不成竟是个无赖?别装哑巴,赶紧赔钱!” 因为见他不出声,那人用力在他肩头推了一把:“听见了没有,别以为不说话就能……” 薛放走过去,一下子攥住那人的手腕。 那人猝不及防,顿时惊呼起来:“干、干什么?” 薛放将那人掀翻,自己转身看去。 之前那背对着他、被众人骂的狗血淋头的那个青年兀自低着头。 失魂落魄,头发散乱,竟是没看见十七郎。 薛放却呵斥道:“屠竹!你怎么在这里!” 原来这个人,竟然正是被他原先留在沁州的屠竹! 听见有人唤自己的名字,屠竹如梦初醒,慢慢地抬头。 当望见薛放的时候,他吃了一惊:“十、十七爷……” 薛放皱眉:“你不是在沁州吗?”他心中颤动:“难不成是十九出了什么事?” 这会儿那些围在周围的人见薛放走来,而屠竹也开了口,他们便纷纷道:“这人走路不看道,撞了人,把这许多果子都跌坏了,也不赔钱?” 那个被薛放差点捏坏手腕的道:“什么十七十九爷的?你们撞伤人毁了东西,还敢这么霸道,竟然动手……” 薛放不耐烦:“闭嘴!” 回头看向那人,又扫到地上散落之物,无非是些果子,他对屠竹道:“你有没有钱?” 屠竹这会儿已经清醒过来,见闯了祸,赶忙去荷包里找出了一些钱:“我不是有意的,对不住。钱给你们。” 那些人倒也不是什么讹诈之徒,不过是害怕屠竹弄坏东西耍赖罢了。 见他肯好言好语的赔钱,脸色也都放松:“这就对了嘛,我看着你年纪轻轻也不像是什么无赖……有什么事只管想开些,这大街上不看人就走来走去的,撞到我还是其次,若是撞到马车,吃亏的可是你了。” 薛放没等他说完,拉着屠竹走开。 一直到了马车边上,才问:“快说,你为什么不声不响地就回来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屠竹听闻,眼睛里有泪花涌动:“十七爷……” “十九怎么了?”薛放几乎窒息:“你要敢流一滴泪,老子扇死你!” “不不,不是……”屠竹忙擦擦眼睛,见他误会了,又赶忙解释:“十九爷很好,之前鸡鸣县的他的帮手赶到了,他、他也不需要我们……” 薛放听他说陈献无碍,心已经放下大半:“你这浑小子,你是要吓死我!既然他无事,你做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既然回了京为什么不去巡检司?在这里杵着被人骂是什么意思?” 屠竹的目光躲闪,却没回答。 薛放皱眉,忽然间意识到:“小甘呢?她是不是跟你一起回来了?” “是……是。”屠竹的声音很低。 “人在哪儿,是回杨家了?”薛放问。 屠竹嗫嚅:“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是陪她一起回来的?”薛放匪夷所思:“难道没把她送到杨家?” 屠竹扭开头,嘴唇动了动:“我、我真不知道。”他的样子好像又将哭出来。 薛放磨牙:“先上车。”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马车内,薛放打量屠竹这一身风尘仆仆的:“你到底几时进京的?” 屠竹小声:“是……是昨日。” “昨天回来,你没去巡检司,也没去侯府?你想造反?”薛放盯着他,一连串地问:“小甘到底在哪里?你可别说你跟那个丫头吵架了、闹了别扭,兴许她不理你了?” “我……”屠竹低下头,不敢让他看见自己流泪的样子。 薛放啧了声:“你是不是蠢?好好地你跟她争执什么,横竖她说怎样就怎样……既然你喜欢她想娶她,那就要敬爱她,好好地跟她闹脾气,你也是活该,要是那丫头跟杨仪告状,少不得我也要揍你!” 薛放以己度人,看屠竹的惨样却又嘴硬心软:“你若想好呢……只听我的话,回头去给她赔个不是,女人家心软,你多说几句好话,她自然就原谅了。” 话音未落,屠竹扑上来,头抵着薛放的胸口哭道:“十七爷!她不能回来了!”:,,. 章节目录 第308章 二更又二更 屠竹和小甘先前在沁州,里里外外协助陈献行事,极是妥帖。 不出三天,鸡鸣县的两个亲信赶到,同十九更是一番亲热。 这两个人是陈献用惯了的,又曾在巡检司内干过几年大有经验,就算来到这人生地不熟之处,也自有章法,很快入手。 小甘见状,便暗暗跟屠竹商议,要不要及早启程回京去。 正屠竹心里也担忧薛放的伤,便同她说:“十七爷他们才走,到底看着十九爷再安顿安顿。” 于是又过两日,见陈献行事进退有序,沁州事务尽数入手,只是因为他兼任巡检司旅帅跟县官两种职位,竟是忙的脚不点地。 屠竹心想自己也不能一直都在这里,不如让陈献放心去调/教他自己的心腹,于是便同小甘告退。 陈献虽然还想叫他们多留一段日子,可因为薛放的伤,他也放不下。 何况小甘又是杨仪得力的人,于是便也放行。 本来十九想派两个士兵一路护送,屠竹不想他再费心,便婉拒了。 于是弄了一辆车,带着小甘,从沁州返回。 一路上两人极为自在,虽未曾成亲,却如同一对恩爱小夫妻一般,白天赶路,晚上休息。同吃同卧。 起初屠竹并不跟小甘同房,只是小甘觉着两个房间多费钱不说,而且她自己一个人睡,也害怕。于是让屠竹跟她同房。 屠竹期期艾艾,不太肯。小甘道:“怎么,你还怕我吃了你?” “我只是担心对姐姐不好。” 小甘笑道:“我自己都不怕,你倒是心细。大不了,你睡凳子就是了。想的什么!” 屠竹听她这么说,于是从命。 他睡了两天长凳,毕竟有些辛苦,白天赶路便透出几分疲乏,只是他从无半句怨言。 临近京畿那夜,晚上,屠竹才把两条凳子拼在一起,小甘洗漱过,走到身旁,把他拉了过去。 这两日小甘看着他如此,自然心疼:“睡那硬木头,哪里是那么好受的……你趴下,我给你按一按腰。” 屠竹正不安,听说按腰,才放心从命。 只是小甘的手摁来揉去,他毕竟是个心有所爱、血气方刚的青年,不禁有些冲动,当下强忍着,不敢动。 屠竹只以为小甘不晓得,谁知小甘却只是故意的。 她之前沦落在教坊司的时候,这些手段也是学过的,眼见屠竹的脸色发红,她就知道,一时暗笑。 可没想到青年虽然心动身动,但竟强忍不肯造次。 屠竹只颤声求她停手,说已经妥当了。 小甘对他喜欢已久,两情相悦,到了这地步,她也不在乎到底过没过明路。 反正薛放跟杨仪,都不是那种拘泥的人,回头只跟他们说一声,自然就同意办事。 情热至此,又何必再苦苦忍耐。 小甘俯身,搂住屠竹的脖颈,低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 屠竹惊讶转头的功夫,她顺势吻住唇,竟是把人压倒了。 竹子还要挣扎,可身体早就软了,竟连把她推开的力气都没有。 两个人一路上,情意绵绵,简直是不羡鸳鸯不羡仙。 这短短的路程,走的荡气回肠,百转千回,看什么都是顺眼的,仿佛前路一片坦荡。 这天来至京郊的茶馆里,屠竹怕小甘颠簸累了,叫她坐着歇息,自己去要了茶。 正吃茶中,冷不防有两个京城里差人打扮的,翻身下地,也进来要茶吃。 屠竹细看他们,倒像是漕运司的人。 于是背过身子避开。 这两人等茶吃,一边说道:“你说那传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大公子那个?” “除了这个还有什么……我只不信,大公子为人正派,又不是那个死鬼二爷,怎么会也干这种包养外室的行径?难道京城内那些大家闺秀不足他挑的。” “这可不一定,”那人低低笑道:“我听说大公子养的那个不是正经出身,必定有什么手段迷住了,那些大家闺秀哪里会那种招数。” “府里难道不知道?” “老爷必定是不知道的,若知道,哪里还坐得住?就是不晓得咱们老祖宗得了风声没有,如果闹出来,只怕不知如何收场呢。” 屠竹不晓得顾瑞河跟霜尺的事情,听得迷迷糊糊,不明所以。 这时侯小二送了茶过去,两人吃了两口,说道:“这还有一件奇事呢,知道咱们宣王爷吗?” “从护国寺回宫的那位,很得皇上器重,最近不是定了辅国孙将军之女为正妃,还有那个什么……太医杨家的哪一个为侧妃的……” 屠竹吓得几乎转头。小甘及时拉住他的手,小声道:“他们说的必定不是姑娘。” 果真,那人道:“你怎么这都不记得,那位三姑娘可是咱们老祖宗宠爱的外孙女。” “哈哈,我忘了这一节了。” 屠竹总算松了口气,向着小甘一笑。 就在此刻,那人道:“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些,知道三姑娘那位大名鼎鼎的长姐吧?” “太医院的杨侍医,又关她什么事?” “我有个亲戚也是在太医院当差的,说是那日无意中听见了宣王殿下跟杨侍医说话,竟是为了个什么杨侍医身边的丫头,似乎宣王殿下很在意的,只是杨侍医可没答应,啧啧,不愧是太后跟皇上面前受宠的人物,真真是硬气,连王爷的意思都敢拂逆。” “这话可不敢说,谁知宣王殿下是什么脾胃,万一将来成了……那今儿杨侍医就是得罪了王爷,她可不能被太后跟皇上宠一辈子吧?人家都巴不得送人到王爷身边呢,一则讨好,二则好歹也有自己的亲信去攀龙附凤的,她倒好……一个丫头都舍不得。难不成是嫉妒那丫头,恨不得自己……” “胡说,这位杨侍医是许给巡检司薛小侯爷的,必定是她不太懂变通罢了。” 屠竹先前还恍惚,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小甘的脸色已经大变。 等听见他们嚼舌说杨仪什么“嫉妒”,屠竹这才明白,当下猛地站起身来,小甘拦都没拦住。 那两人喝了茶正要走,猛地见屠竹站起,对他们怒目相视,略诧异。 幸亏小甘反应迅速,掏出两个铜钱放在桌上,扬声道:“店家,结账了啊。”又拉住屠竹的手:“哥哥,该赶路了。” 周围的人都以为他们凑巧也要走,并没有在意。 可那两个漕司的人却死死地盯着小甘跟屠竹,其中一人竟伸手拦住:“你这小子鬼鬼祟祟神色不对,哪里来的?要往哪儿去?” 屠竹正讨厌他方才臆测杨仪,便道:“你看着也好不到哪里去,背地嚼舌,算什么男人!” 那人大怒:“你说什么?找死!”竟不由分说,挥拳而上。 屠竹赶忙把小甘拉到身后。 他到底跟了薛放几年,又在羁縻州历练过,身手自是不凡,那人竟无法奈何他,渐渐落了下风。 旁边那漕司的同僚本来没理会,想看好戏。 待见屠竹竟纹丝不乱,这才道:“好小子,少来放肆!”竟纵身跳过去助拳。 他们两个人对屠竹一个,双拳难敌四手,何况这两人也非泛泛之辈。 屠竹逐渐落了下风,身上难免挨了几下,但他甚是硬气,竟不肯后退。 茶馆内的众人见打斗起来,早纷纷避开。 小甘在旁看了会儿,见屠竹吃了几拳脸上带伤,她把心一横上前道:“你们还不住手!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道:“小姑娘,难道你连我们的服色都不认得?我们自是漕运上的,得罪了我们兄弟,算是这小子倒霉。” 小甘道:“你们要敢伤了他,十七爷跟我们姑娘……都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们也不是漕运的人,我自然知道!还不住手吗?” 两人听了这句,脸上流露诧异忌惮之色。 对视了眼,先前诋毁杨仪那人道:“薛小侯爷虽好大的名头,我们却未必怕他。” 小甘见说话间屠竹身上又挨了一拳,甚是心疼,又见他们腰间带刀,她心里闪过一丝寒气。 左右看看,便抄起旁边桌上的碗碟向着那两人扔过去,见他们还是不退,又抱起一把椅子,直接冲了上前! 那两人是练家子,哪里会害怕一个姑娘,但见小甘如此,他们却急急地后退。 屠竹也赶紧拦住她:“姐姐!” 小甘胸口起伏不定,死死盯着那两个人:“是谁派你们来的,想做什么?” 两人对视了眼,嘿地一笑:“姑娘怎么知道有人指派我们,我们自然是奉命出京办差的。” 小甘冷笑,把手中椅子扔了,拉住屠竹快步往门外走去。 那两人目送他们,也不追赶,也不如何,只是望着。 出了茶馆,屠竹同小甘上了马车,小甘道:“他们打了你好几下,觉着怎么样?”说着掀开他的领子,却见肩头已经青肿了一块。 屠竹道:“没什么,都不太疼。” 小甘脸色苍白。 屠竹道:“你、你方才说有人指派他们,是什么意思?对了……他们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假的?” 小甘眨了眨眼,无言以对。 她心里当然知道,那些话十有八/九是真的。 毕竟那日杨仪从太医院回来后,便立刻问起她是否跟宣王殿下私下有什么交际,当时小甘就察觉不对了,那一夜甚至没怎么睡着。 而且杨仪打定主意去海州,又特特地带着她,这显然是为她着想。更别提杨仪私下里询问她心意的那些话了。 小甘想起方才那两个漕司的人说的那些揣测杨仪的混账之话,眼圈发红,又气又则心疼。 屠竹一抖缰绳,赶着马车向前。 小甘坐在他身旁,靠在他肩头:“竹子哥哥,我才知道姑娘……对我那样好。” 屠竹一怔:“姑娘对你不是从来都很好吗?” 小甘摇头:“你不明白。” 俞星臣把小甘送给杨仪让她留心,小甘倒是没什么可留心的,唯一收获最大的,就是把杨仪在杨家的处境看的很明白,包括杨仪跟杨甯之间那种微妙的、时而势如水火、时而其冷如冰的关系。 而那一次,杨甯跟杨仪几乎撕破脸的对话,甚至把小甘都拉扯进内……也就是那回,杨甯揭破小甘的身份,俞星臣打发她南下,她才在大通码头跳了河。 也正因这个,跟当时的宣王结了缘。 杨甯居然要进宣王府了。 杨仪又为了自己得罪了宣王。 小甘想起这个,便觉着五内俱焚。 马车走了会儿,屠竹突然觉着异样。 回头,却见身后不远处有两匹马跟着,他惊愕:“是那两个人,他们想干什么?难道觉着没打够,要报复……” 小甘跟着回头看去,心也一凉。 屠竹道:“前方就是京城,他们该不会乱来吧,不过也难保万一。”他握住小甘的手道:“倘若他们冲过来,你别理我,自己就赶着马车进城去,到了十七爷跟仪姑娘身边儿就不会有事了……” 宣王府。 王府管事迎接了薛放进门,望着他的伤臂:“小侯爷受伤未愈,何必着急前来,王爷自然体恤。” 薛放哼了声,像是笑,又像是没笑:“来拜见王爷,自然是礼数。另外还有一件小事。” “哦?什么小事?”管事讶异地问。 薛放道:“找人。” “这、小侯爷到王府找人?”管事苦笑:“是不是玩笑?” “我像是玩笑吗?” “那不知是找什么人?” “我一个兄弟没过门的媳妇。” 管事张大了嘴:“这……这是什么人,怎会在王府?” 薛放淡淡道:“此事你做不了主,还是请王爷说话吧。” 管事正欲开口,忽然悄悄地后退,原来是宣王从外走了进来。 薛放回头,欠身行礼:“参见殿下。” 宣王点点头,打量着他,正欲进内坐下,却又止步:“方才在说什么?” “王爷既然问了,那臣就直说了,”薛放抬头:“小甘是不是在王府?” “小甘……”宣王眼神略略一变:“她在……又如何?” “她在王府做什么?” 宣王道:“你问的有些奇怪,本王要一个女人,还需要向你交代么?” 薛放道:“王爷要谁臣当然管不了,但是小甘不行,她已经许了人了。” “是否许人,本王并不知,不过,你的意思倒像是本王强取豪夺、强人所难一般,难道你没听说,小甘是自己来王府的吗?” 薛放道:“请王爷恕罪,我觉着听来的话,当不了真。” 宣王道:“那你想见到她的人?那也成。”他转头吩咐那管事:“把她叫来,面见薛典军。” 薛放有点意外。 但果真,不多会儿,小甘被带了来。 她已经换了一身衣裳,略做打扮,比先前要出色更不少,从进门便低着头。 薛放眉头紧皱,满脸不悦。 宣王道:“小甘,薛典军问本王为何把你强留在此,你可跟他解释。” 小甘屈膝:“是。”转身对薛放道:“小侯爷,我是心甘情愿留在王府,伺候王爷的。” 薛放没法按捺心中的怒气:“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 小甘低声道:“小侯爷已经听见了,请勿再为难我。” “住口,你这么说,把屠竹置于何地?你竟不管他的死活?” 小甘听见“他的死活”一句,猛地抬起头来:“他怎么了?”问了这句,才又急忙垂首:“我、我……” 薛放的目光从小甘身上转向宣王:“屠竹都跟我说了,有人故意设计,用卑鄙的手段逼人妥协。” 小甘忙制止:“小侯爷!别、别说了。”她抬头望着薛放,以哀求的眼神制止。 宣王旁边的王府管事也忙道:“薛典军,王爷面前,请勿失礼!” 薛放冷笑:“失礼?若是没做过那些龌龊的事,我的话,有什么失礼之处。” 宣王的神情却一直淡淡地:“你是说本王?” 薛放盯着他道:“既然我已经失礼,那索性再多失礼一些吧,王爷虽是金枝玉叶,但从小也并非锦衣玉食,应该也受了些挫折,知道点民生疾苦,之前在码头上相救小甘,是何等的义气勇为,为什么一朝恢复了身份,竟也如顾瑞湖那种货色一般,干起这种欺男霸女的行径?难道忘了码头上被顾家恶奴打伤的惨状?难道忘了小甘被逼迫,几乎坠河而死?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难道都不懂?” 管事在旁,如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 细看宣王,却并没有任何恼怒。 直到薛放说完,宣王才淡淡道:“你说的这些都有道理。不过本王自然不是顾家的恶少。另外……她的命,是我救的。” 薛放一怔:“那又如何?” 宣王道:“我要她,有什么不妥?” 薛放震惊:“这是什么话?你救了她,她就必须是你的?” 宣王道:“不然呢?是我救回来的人,为什么要给别人?” 薛放本以为宣王会说出一些虽然气人、但符合逻辑的话,没想到竟是这么一句横空出世。 简直叫他一时不知怎么接。 “她是一个人,又不是小猫小狗,一样东西,就算是猫狗物件,也是有主人的,不是你救了或者捡到了,那就得是你的。” “你的话不通。”宣王盯着薛放,理所应当的:“猫狗……或者物件,既然丢了,那就已经是无主之物,我捡到自然是我的,除非我不喜欢自己再扔掉。” 薛放屏息。 厅内一阵静默。 小甘担心薛放惹怒了宣王,不知该怎么了局。 先前那跟随她跟屠竹的两个人,自然不是真的漕司上的,只是假扮漕司中人而已。 小甘早看出了破绽,如果真是漕司军差,他们不至于公然再茶馆内议论顾家的事,且似乎有意让他们听见。 而从他们跟屠竹动手,小甘疑心,他们想对屠竹不利。 所以在他们追上来之前,小甘主动跳下了马车。 她本来是怕屠竹有个万一,也心疼杨仪给自己挡灾。所以才答应来王府。 可没想到薛放竟直接上门要人。 这岂不是更加害了十七爷吗?害了他自然等于害了杨仪……如果这样,那她真是罪该万死。 而此刻,薛放接着宣王的话道:“那照王爷所说,倘若救了人,那被救之人就得是自己所有。我竟不懂,之前杨仪救了那么多人,甚至包括宫中太后……那么……不知王爷又有什么高见?” 王府的管事头发都倒竖起来,恨不得捂住薛放的嘴,或者捂住自己的耳朵。 宣王却摇摇头:“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她是大夫,给人看病是理所应当的,跟我不能相提并论。而且……”宣王补充了一句:“那些人只是得病,并不是要死了。” 薛放发现自己跟宣王说话,似乎是秀才遇到兵,这还是生平第一次。 “王爷既然这么说,我也没有办法。”薛放呵呵了声,他最知道遇到兵该怎么对付,无非是兵来将挡:“但我今天必须带她走。” 既然来了,就得做到底,空手而归可不是他的性子。 假如宣王要干这么不要脸的事,那索性就闹大出来,就不信他能一手遮天! 宣王瞟了他一眼:“你有伤在身,不用那么麻烦,如今她就在这里,只要她愿意跟你走,本王绝不阻拦。但她要不同意,那就算你告到皇上面前,也是枉然。” 薛放深深吸气,看向小甘:“你听见了?你给我想好了回答!” 小甘攥着拳:“十七爷……” 薛放厉声道:“杨仪还不知这件事,如果知道你自作主张,你以为她会怎样?” 小甘红着眼眶,转头又看向宣王:“我、我……” 她想走,但骑虎难下。 她来此本是想消弭一切祸患,但如果现在离开的话,岂不是变本加厉地得罪了宣王。 “我不……” 小甘一句话未完,外头有个太监进来,禀告:“王爷,杨侍医门上求见。”:,,. 章节目录 第309章 三更又三更 屠竹把跟小甘回来的经过告诉了薛放。薛放立即叫他回巡检司,自己去王府。 见十七郎如此,屠竹知道他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忙拦着劝:“小甘不叫我跟十七爷说……您别去!” 薛放呵斥道:“放手,你还是不是男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被抢走了,你只在这里失魂落魄有什么用?” 屠竹当然也是舍不得小甘,但小甘自己做了决定,又那么不由分说。 他虽是男子,但在跟小甘的关系之中,从来都是小甘主动。 屠竹从不是能拿主意的人,自然都听她的。 此刻见薛放骂自己,一时只是泪汪汪的。 薛放见差不多靠近巡检司左右,便让停车,把屠竹赶了下地:“赶回去等着我。混账东西,老婆丢了只管哭,哭有什么用。”他嘀咕:“少不得你十七爷给你找回来。” 屠竹知道自己拦不住他,又怕他出事。 思来想去,只有杨仪能阻住。 他转身要往杨家去,突然想起薛放方才坐的车似乎就是杨家的! 又想到薛放遇见自己的那个街口……正忖度,恰好一个巡检司的差官经过,猛地瞧见他,大为惊喜,过来招呼。 屠竹忙问杨仪是否在巡检司,那人道:“昨儿跟杨侍医一块儿走了,听说今儿要去宣王府行礼呢。” 见屠竹似乎有些狼狈,倒觉惊讶,可又想他从沁州那么远的一路回来,自然是受了些辛苦,于是忙叫他先去巡检司里歇息。 屠竹自知去杨家未必能找到杨仪,不过幸而还有一个人,自己可以去打听消息,那就是俞星臣。 俞星臣此刻还未去端王府,见屠竹跑来,神情不对,便站住了脚。 屠竹上前拱手行礼,询问他是否知道杨仪的下落。 俞星臣端详他还带点淤青的脸,问道:“该不会是小侯爷有事吧?” 屠竹支吾,并不敢细说。 俞星臣道:“今日他不是去宣王府么?你有什么可瞒着我的?” 屠竹实在没了法子,又知道他足智多谋,索性就把小甘去了王府说了。 不料俞星臣听罢后,轻轻地一笑,并不觉惊讶。 屠竹疑惑:“俞巡检,你怎么……” 俞星臣望着他,叹道:“屠侍卫,我虽知道你跟那个丫头……不过,照我说来,你们最好别去管这件事。” 屠竹怔住。 俞星臣道:“这有什么难想通的?小侯爷如今在宣王府做典军,若王爷身边儿有个信得过的人,行事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所以那两个假装漕司的人也曾提过,多少人削尖了脑袋要送心腹人进王府、行那攀龙附凤之实呢。 毕竟假如将来宣王有望登上大宝的话,那么这些人自然也就飞黄腾达……不可限量。 屠竹心头一凉。 小甘虽然决定要去王府,但详细种种却没有跟屠竹解释。 猛地听见俞星臣的这句,屠竹才明白原来还有这一层。 俞星臣又道:“小侯爷若不去王府,小甘还能是你们的人,他若要去生事,自然跟王爷闹得不妥。对他有什么好处?” 屠竹听了,已经顾不上自己跟小甘分开的心如刀绞,只满心担忧薛放。他赶紧问道:“那怎么拦着十七爷呢?所以我在找仪姑娘。偏不知她去了哪儿。” 俞星臣端详了他片刻:“你要找她,倒也容易。” 也不知他哪里来的消息,竟知道顾瑞河新换的居所地址。 屠竹按照他吩咐,从巡检司借了一匹马,飞奔到了外城,几经周折,到底找到了杨仪。 正好顾瑞河才也返回,两下一合计,杨仪跟付逍便离开了,分头行事。 路上,屠竹就把小甘进王府的经过又跟杨仪说了一遍。 宣王府,内堂。 杨仪进内之时,薛放跟小甘各自站在一边儿,宣王端坐在正中。 小甘小声道:“姑娘。” 薛放则上前一步:“你怎么来了?” 她瞪了一眼小甘,又瞥了一眼薛放,两个人则各自表情异样、却同是眼巴巴地望着她。 杨仪上前行礼。 宣王眼神淡漠地打量着她:“稀客,为何杨侍医也会选在今日前来。莫非也跟薛典军一样,是无事不登宝殿?” 杨仪道:“王爷恕罪,听说我的丫头不懂事,自己跑来王府,所以才一时唐突前来询问是何事。” 宣王哼道:“原来你果真也是来要人的。” “这丫头南边跟着我,相处甚久,委实有些舍不得,”杨仪垂首,谨慎地说道:“王爷要什么宫女丫鬟,唾手可得,但我的心腹丫头只有这一个,求王爷高抬贵手。” 宣王没有出声,似在沉思。 杨仪起初垂眸,此刻便微微抬头看向宣王面上。 宣王抬眸:“你们如此着急,仿佛本王要害她一般,但你们所想,难道就是她心中所愿了?焉知她在外头,就比在王府好?别太武断了。” 杨仪心头一动。 宣王看向小甘:“你刚才的话没说完,那就索性当着杨侍医的面,告诉他们,你要去,还是留。” 杨仪思忖片刻,回头看向小甘。 四目相对,杨仪温声道:“按照王爷所说,你就说罢,你可以自己选择去留,只要不是你以为的、这样做会对谁好之类的,因为不管是我还是十七爷,都不会领你的情,也都不会愿意有人为了我们把自己卖了!” 薛放似懂非懂,在旁点头。 小甘的胸口起伏不定:“姑娘……” 杨仪吁了口气:“还记得沁州之时我跟你说过的吗?分别时候我曾跟你说,你早不是一个被人卖来卖去的丫头了,你能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走自己愿意走的路。只要你别后悔。” 宣王在她身侧听着,手肘抵在太师椅扶手上。 他的手掌八字张开,扶着下颌,半拢住了唇,眼中光芒闪烁,风雨莫测。 小甘的双眼却有泪花涌了出来。 杨仪道:“如今我要你当着王爷的面,说出你心里的话。” 小甘跪倒在地,俯身哭道:“姑娘,我错了,我不该……我……” 她又向着宣王道:“求王爷恕罪,我、我实在舍不得……王爷要罚就罚我,求您慈悲,千万不要牵连无辜的人。” 杨仪将心放下。 她微微一笑,回头看向宣王:“王爷早开了金口,许你自己选择来去,王爷身份尊贵,金口玉言,自然不至于出尔反尔,或者因此迁怒他人吧?” 宣王闻言抬眸,眼中透出若有所思之色,但神情却依旧不变。 杨仪越看,心中越觉着异样,不由细看向宣王脸上。 宣王察觉:“你看什么?” 杨仪双眼眯了眯,迟疑:“王爷……” 宣王却没等她开口,只淡声说道:“既然这个丫头做出了选择,本王也不会强人所难,你们把她带走就是了。” 薛放不免意外:当真的如此容易? 小甘也狐疑惴惴。 杨仪却仍是盯着他的脸。 宣王却没看她,反而微微侧了脸,喝道:“还不走?”声音已经带了几分恼怒。 杨仪欲言又止,转头对上薛放双目。 十七郎向她使了个眼色,对宣王行礼道:“今日臣一时冲动,有言语冒犯王爷之处,还请见谅。” 宣王哼了两声:“你总算满意了?” 既然他肯放人,薛放也不吝啬说几句好的:“还是王爷宽心仁厚,英明果决,令人钦佩,不似臣动辄肤浅。” 杨仪也跟着行礼,把小甘从地上拉起来,领着向外。 薛放对宣王其实没有恶感。 甚至在最初大通码头相见的时候,还很高看他一眼。 但直到现在,总觉着宣王不好亲近,似乎总不知他想些什么,莫测高深。 还不如跟端王身边,至少端王是个能随意说笑的。 何况薛放心里也有一点疑惑,为什么宣王竟会跟杨甯走到一起去?虽然他对除了自己跟杨仪之外的其他男女的事好不感兴趣,但本能地觉着此事有异。 毕竟先前杨甯还信誓旦旦说她跟俞星臣怎样。 马车中,杨仪仍是攥着小甘的手,心里有些话想问她,只是一时问不出口,毕竟薛放在这里。 薛放却不是个藏着掖着的,直接问:“他叫你侍寝了?” 小甘忙摇头:“没有!” 薛放有点诧异:“他这么老实?” 小甘红了脸,其实倒不是宣王老实,只是小甘没有从命,不过宣王见她不愿,没再强迫她就是了。 杨仪忙制止了薛放:“我还没说你,我若不到,你今日在宣王府干什么?” 薛放道:“谁叫他蛮不讲理的?这还只是个王爷呢,就要强抢民女了?哼……要是当了皇上……” 杨仪制止:“越说越不像话了。” “唉……”薛放叹气:“本来以为他是个好的,谁知……倒像是一口井,让人瞧不出深浅。” 杨仪不由细品他这句话。 薛放又道:“你看看他那张脸,简直像是戴上了什么面具,没一点儿裂缝,我本来以为俞星臣已经够‘喜怒不形于色’的了,他更厉害,怪不得能当王爷……要不是端王殿下还是个正常人,我简直以为皇家里的净出这些……” 他越说越离谱,本以为杨仪会来拦住自己,没想到杨仪只直直地望着他,反而把他看的心里发毛,主动停下。 “你、你瞪我做什么?”薛放心虚。 杨仪道:“你刚才说什么?” 薛放润了润唇:“我说、我说端王殿下还算容易相处,这宣王殿下却冷若冰霜,一张冰山脸。” “不,你说他,戴了……” “戴了面具啊,你可能看出他脸上有什么表情吗?” 杨仪没有接茬,而是咽了口唾沫。 薛放没觉着如何,小甘却瞧出一点来:“姑娘、您……怎么了?” 杨仪也顾不得薛放在旁边了,转头悄悄地问小甘:“他同你相处过么?” “昨天说了一会儿话。”小甘照实回答。 “那他……可透出过什么喜怒?” 小甘毕竟跟过她,一惊,赶忙回想:“真的没有,王爷始终都是那么‘淡淡的’,我也不敢多看,可是现在想想,好像没有透露过格外高兴、或者恼怒的表情。不过以前……” “以前怎么样?” “先前他救我的时候,好像还……没这样。” 薛放在旁边好奇听着,插嘴:“这有什么稀奇,这些大人物不都是这样吗,比如皇上……” 杨仪摇头:“皇上就哪里不形于色了?你难道没看见他笑、或者生气的样子?但是你看见宣王殿下笑过、或者格外动怒吗?” 听了这话,薛放也认真想了想。 确实,皇帝虽然确实也是深不可测的,可也笑过、怒过,至于宣王…… 先前薛放甚至摆出一副要强带小甘走的架势,宣王还是那副淡然的神情,薛放还以为他城府极深牢不可破。 他诧异:“这是什么意思?或许是他天生的……天生的没有……”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心中的感觉,思来想去道:“天生的不爱笑或者生气?”说完后又觉着不太对。 杨仪却在想另外一件事。 “当初宣王殿下为什么去了护国寺的?” 小甘不知。 薛放道:“我听说是因为从小体弱多病,什么皇上又做了什么梦,说是菩萨叫他入空门的。可他生得跟我差不多高,也没见有什么病。” 杨仪轻哼。 薛放听见她哼的大有内情:“怎么了?” 杨仪道:“有些病症,岂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薛放眨了眨眼,灵光一闪:“难不成他真的有病?” “这话在这里说说就算了,千万不能在外头吵嚷。” 薛放笑道:“我疯了不成,嚷这个做什么?”他说完又看小甘:“你以后给我规规矩矩地就跟着竹子,听见没有?” 小甘忙应承:“竹子哥哥在哪里?他是不是恨我了。” 薛放哼:“他要是有那个刚性就好了,我之前遇到他的时候,失魂落魄的倒像是个被人抛弃的怨妇。” 杨仪却又想起宣王的那一番话,她认真地问:“你真的是自己的选择吗?是心里想跟着竹子?” 小甘明白她的意思,张开双臂将她抱紧:“姑娘,去海州之前你就问过我了。我的回答是一样的……难道我是贪图那点变化莫测的富贵权势的人?我只是担心姑娘替我挡了灾祸,又怕姑娘进王府会对你不利……我不想太自私了才答应进王府的。” “好了,”杨仪欣慰,摸着她的头:“没事了。我也是怕耽误了你。” 薛放在旁听见了一句话,他看向杨仪:“杨甯进王府会对你……不利?” “没什么,也未必的。”杨仪一顿:“我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罢了。” 薛放看了她半晌,并未追问。 巡检司门口,吴校尉才派人回来送信。 俞星臣却已经去了端王府。 薛放看吴校尉的人满脸焦急,即刻问缘故,那人就说了灵枢在甑县失踪之事。 杨仪跟薛放震惊:灵枢?! 那人道:“吴校尉如今已经去了甑县巡检司,命派人搜查任府……叫我回来报信,如何处置还请俞巡检示下,只是如今巡检才去了端王殿下府里,倒是不便惊动。” 薛放果断说道:“那就不用惊动。”他看向杨仪:“我要……” 杨仪没等他说完:“我陪你一起。” 薛放担心杨仪的身子,杨仪则担心薛放的伤。 既然谁也放心不下对方,那索性还是做对儿一起吧。 正屠竹从里头飞跑出来,一眼看见小甘,哭着上来抱住。 两个人竟抱头痛哭起来。 薛放在旁悄悄地对杨仪道:“我看这两个家伙已经走在我们前头了。” “什么话?”杨仪不解。 薛放啧道:“这还看不出来?他们这从沁州一路回来,一定成了好事,哼,亏我以为竹子比我规矩,原来我才是最规矩的那个。” 杨仪愕然之余,小声道:“别总逮到机会就往自己脸上贴金。” 薛放叹道:“先去处理了甑县的事,最好灵枢那小子没妨碍,回来……也该先把他们两个正经送进洞房了。” 杨仪点点头,表示赞同。:,,. 章节目录 第310章 一更一更君 甑县方面。 吴校尉意识到灵枢有事,便立刻命人看好任府前后门,他则去了甑县巡检司。 甑县是个小地方,巡检司上下加起来也不过几十号人,因县内无事,留了几个人当值,其他的说是出去巡逻,其实也不过是去偷懒耍滑了。 听闻京畿巡检司的人来办差,还以为是有人说笑,并不当回事。 吴校尉见他们这般情形,立刻叫把本地邱旅帅叫来。 谁知半天不见人来,吴校尉催问,才有两个士兵扶着一个醉醺醺的人从门外进内。 那人衣衫不整,脸膛发红,酒气熏天,嘴里兀自嘟囔:“什么京畿巡检司,莫不是骗子……别打扰爷吃酒雅兴!” 吴校尉咬牙,把腰牌向前一递:“睁开你的狗眼仔细看看!” 邱旅帅看到巡检司的令牌,这才仿佛清醒了几分,急忙整好衣袍拜见:“不知哪一阵风,把上差吹到这里了?” 吴校尉见他吊儿郎当,不成体统,便道:“少说废话!快些将你的人点齐了!” 邱旅帅半醉不醒:“上差有什么大事,我们这里统共这几个人……怕不、顶用……”说着竟打了个气味难闻的酒嗝。 吴校尉跟两名侍从退后一步,回头吩咐:“速打一盆凉水来。” 顷刻水送到了,吴校尉不由分说,往邱旅帅头脸身上狠泼了过去。 邱旅帅猛然间被淋了个落汤鸡,打了个冷战。 他抬手抹抹脸上的水,似乎愣住了。 吴校尉冷笑道:“醒了没有?若没醒,我自然还有别的法子!” 邱旅帅看看身上的水,忙道:“醒了醒了,不用再劳烦。”转头喝令:“都发什么楞?没听见上差的话么?还不去召集人来?快去!” 吴校尉亲自带人回到任府,命进内搜寻。 任秀才已经回来,满面惊愕不知何故。 吴校尉道:“之前跟我同来的那位兄弟,因为忘了一件事,说是要回来告诉,不料这许久不见回去,我怀疑有什么不妥,故而带人来找一找,秀才可见过他么?” 任秀才惊讶道:“我先前有事出去了一趟,并没见到那位大人啊?这……”又见许多士兵们向宅子里冲去,他拦阻不及:“吴大人,我实在是没见过,您也不用这样?府内都是女眷,何况老母还病中……岂不是吓坏了她们?” 吴校尉看向邱旅帅。 因被催的急,邱旅帅也没换衣袍,浑身上下还是那么**的,颇为狼狈。 他手里拿着一块帕子,时不时擦擦头脸上的水:“秀才公,咱们不是外人,你家里的情形兄弟们都知道,自然会尽量不至于惊吓到府里。” 话虽如此,任秀才仍是惴惴不安,见拦不住便道:“其他倒也罢了,唯有老母的院子,万请不要滋扰。” 邱旅帅笑道:“我虽不愿……咳,这个我可做不了主。” 他看向吴校尉。 吴校尉则问道:“夫人跟康儿呢?” 任秀才只说在里间,吴校尉让他把康儿叫出来,任秀才只得照办,又道:“我放心不下母亲,请两位恕我失陪!”他拱了拱手,抽身向内。 邱旅帅道:“大人,您怀疑您那位同行的在府里出了事?这怎么可能,他们府里,老太太病着,除了秀才一个男丁,就是夫人跟小姐,巡检司那位差官若栽在这里那可就……” 此时康儿被带了回来,看见吴校尉,倒是满脸喜悦跑了过来,头一句却是:“灵枢哥哥呢?” 吴校尉避开邱旅帅将康儿带开,低声问:“灵枢来找过你么?” 康儿点头:“是啊,灵枢哥哥说了会保护我的。” 吴校尉道:“那你可知道他现在在哪儿?” “不知道啊,”康儿呆了呆:“当时我在祠堂抄写二十四孝,母亲忽然来了,灵枢哥哥就不见了。” 吴校尉有些失望,又一想:“那……他可说了要去什么地方?” 康儿眨了眨眼:“对了!灵枢哥哥问起了陆神官的事情,还打听陆神官的道场在哪里,我告诉了他在西街。” 吴校尉讶异:“什么陆神官?” 这一句他没有刻意压低,邱旅帅在旁听见,眼神一变。 “大人是问陆神官吗?”他主动开口。 吴校尉道:“这是个什么人?” 邱旅帅笑道:“大人物,在这甑县里,是比所有人都了不得的大人物。” “哼,我管他是什么大人物……” 这会儿,士兵们跟吴校尉两个副手已经将任家里外搜查过。 其中一个副手向他禀报,任秀才苦求,请他们不要进老太太的院子。 只隔着窗户问了几句话,老太太说并没见着人。 副手的脸色不太对劲,道:“听声音确实老迈,又且病中,可……到底看过了才放心,我便趁着那秀才不防备,推开门瞧了眼。” “怎样?” 副手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地说:“只看见半边脸,实在是……许是年纪太大,样貌有些大变样,幸亏是白天,不然的话真是要吓死人了,说是鬼怪也不为过啊。” 当时任秀才大惊,忙将他拉走,怒斥他打扰惊吓到自己的母亲。 确实是“惊吓”,不过受惊吓的是这副手,他当时已经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甚至暗暗感激任秀才拉了自己出门。 吴校尉心里略觉异样,但再怎么对方只是个老太婆,又岂会奈何得了灵枢?何况如今有个现成的线索急待追查。 任秀才此刻还没出来,吴校尉问邱旅帅:“这任家跟那个什么陆神官有何关系?” 邱旅帅道:“关系可大了,这甑县一半的人家都跟神官有关系。” 吴校尉听话有缘故,皱眉道:“走,路上说。” 邱旅帅道:“您真要去西街?” 吴校尉怀疑灵枢就是去了那个地方,自然不会放过:“怎么?有何不妥?” 邱旅帅的脸色有些奇异,道:“一时半会儿我却说不明白,不过我提醒一句,陆神官那个人……您最好别去招惹。” 吴校尉冷笑:“招惹?你是堂堂巡检司旅帅,竟对一个平民说‘招惹’?” 他的反应却在邱旅帅意料之中,他道:“您若执意不听……那亲自去见就是了。” 薛放跟杨仪启程的时候,日影偏斜,一路急赶到了甑县,已是黄昏。 这次出京有些仓促,除了巡检司点了一队人马外,另外便是廖小猷跟着。 小甘本要随行,杨仪因她跟屠竹才受了惊吓,便让她留下,薛放吩咐叫屠竹不许去别的地方,只呆在巡检司,免得节外生枝。 正好巡检司里还有几个病号,他们也能帮得上手。 这一路狂飙,薛放跟杨仪乘的马车倒也罢了,廖小猷的那辆车,两匹马累的够呛,呼呼喷气。 吴校尉早得了消息,出城迎接,路上,已经见缝插针将自己在甑县种种尽数告知。 包括他先前去西街的那什么陆神官的道场。 先前吴校尉不听邱旅帅劝阻,带人前往,此刻门口那些簇拥的黑袍之人已经散了大半。 有两个身着青袍神态倨傲的童子站在门口,邱旅帅先一步上前,带几分恭敬地说道:“请转告神官,京畿巡检司的大人有事要求见。” 童子闻言分毫不慌,淡扫了吴校尉两眼,拿腔作调地说道:“能不能见,也得看跟神官有没有缘,等着就是了。”竟转身入内。 吴校尉自问从没有人听见“京畿巡检司”几个字,是这种反应。 他两个副手更是面露不忿之色。邱旅帅拦阻:“大人,听我一句话,稍安勿躁,千万……千万不要轻易得罪。” 吴校尉看他似心有余悸,不由多问了一句:“邱旅帅,你这么护着他,不是跟他有什么关系,就是在他手里吃过亏,到底是哪一种?” 邱旅帅听他如此说,面露苦色,却并不解释。 半晌,青衣童子去而复返:“神官旨意,请巡检司的大人入内相见吧。” 吴校尉听见“旨意”两字,呵了声,迈步进内。 那童子却拦住了邱旅帅道:“神官只见京内的大人,其他闲杂人等请留步。” 吴校尉道:“你说谁是闲杂?” 童子竟傲然道:“神官之外,都是闲杂。” 吴校尉看着他不屑一顾的神情,恼怒:“放肆!” 然而邱旅帅劝道:“大人,且就听着吧,好歹见过了再说。” 进了门首,眼前是一处颇为开阔的院子。 院中两侧有洁白的细沙如雪,中间一条甬道直通后厅。 厅门口,是两个垒就的半人高宝塔状灯罩,而从敞开的厅门之中,传出一阵阵香烛的气息。 两侧游廊之中,有人正屏息静气地经过,气氛庄重肃穆。 吴校尉跟两名副手向前,见厅内悬挂着一副淡黄的画,上面是个背负筐篓,右手持灵芝草,左手却握着一条灵蛇的赤足之人。 而在此之下,并无果品等物,只安放着几盏金灿灿的莲花状灯盏,在金色的莲花灯之下,却是银白色的花灯,花灯的数目极多,看着情形是向后延伸出去。 银白花灯之下,又有些零零散散纸扎的,细看,仿佛都写着人名。 吴校尉才进门,风吹影动,花灯闪烁,白日青天的,竟透出几分不可言说。 就在吴校尉打量厅内陈设之中,有一个声音道:“此乃巫彭,又为医之祖,上古黄帝之臣,操不死之药。” 话音未落,那人从后转了出来,只见他身披淡黄袍服,散发披肩,看着三四十岁,肤色白皙,容长脸,眉目清俊。 仓促中,吴校尉自然不能将这些尽数详细告知薛放,只说自己进内见了那个“陆神官”。 薛放听他语气迟疑:“那你可细细搜过那个道场?” 吴校尉的脸上竟透出几分恍惚,然后道:“回十七爷,没有。” “去了一场,为何没搜?”薛放讶异。 “我……”吴校尉皱着眉,思忖片刻:“我也不晓得,总之跟陆神官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后,心里就觉着灵枢必定不在那里,所以就带人离开了。” 薛放听得惊愕:“这可神了,他到底说了些什么,让你这么听话?” 吴校尉叹了口气:“十七爷,现在想想,好像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可只有一点我记忆深刻。” “什么?” “我跟他才照面,他就说起我家里新出了一件事。” 薛放不解:“什么意思?什么事?” 吴校尉道:“他说,我家有一童子命弱,被一位两年前下世的阴尊缠身,所以前些日子才平地摔跤,跌破了头,若不尽快禳解,那……” 薛放越听越瞪大了眼睛:“什么?原来是个算命的?这种……” 杨仪握住他的手:“听吴校尉说完。” 吴校尉道:“十七爷,如果是个什么算命骗人的,怎能骗得过我?但他说的句句是真,我家三子,前些日子确实不小心摔破了头,而我祖母,也确实是两年前仙逝的,生前极为疼爱三子。我今日去道场,只是临时起意,他又才跟我相见,我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名人,就算现查也查不到这么明白,若是说谎也未免太过真了。” “然后呢?” 吴校尉道:“然后……我爱子心切,就……”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线捆着的黄符:“他给了我这个,说是替身,叫回去在祖母所住房中烧了,她自然就不来滋扰三子了。” 薛放震惊:“这个人有点儿东西,才见面,就把巡检司的好手都降服了?” 吴校尉满面愧色,苦笑道:“我当时被他言语所引,竟忘了本来是去做什么的……拿了符咒出来,才想起来是为了寻找灵枢……不过,不过看那陆神官并不像是个坏人,灵枢大概跟他无关。” 薛放呵斥道:“你给我闭嘴,有道是吃人嘴短拿人手短,我看你现在就是这样。” 吴校尉叹道:“先前邱旅帅告诫我不要去见陆神官的时候,我还不信,没想到……十七爷,你……” “我越发要会会这个人了。”薛放冷笑道:“灵枢现在还没有下落,事不宜迟,去西街。” 西街道场下了车,廖小猷那边忙不迭地先钻了出来,站在原地活动手脚。 杨仪温声吩咐道:“小猷,你先别进去,就跟着吴校尉等在外头,记得不要闹事。” 廖小猷摸摸脑袋:“好吃晚饭了,你们别耽搁太久。” 杨仪会意:“你又饿了?”回头看向吴校尉:“给小猷买些东西先垫垫饥。” 吴校尉赶忙叫人去办。 廖小猷笑说:“小太医,你对我最好了。” 这会儿薛放已经到了门口,却见院门紧闭,一个侍卫上前拍门,半天才有人道:“神官修行,闲人勿扰。” 旁边也有路人慌忙过来:“你们是什么人?这个时辰是神官神游的时候,别去骚扰,不然会惹祸上身。” 吴校尉跟随行的邱旅帅都露出忌惮犹豫之色。 薛放嗤之以鼻,上前看看那两扇门,刚要抬脚,杨仪道:“你干什么,别乱来。” 她倒不是怕冲撞了陆神官,只担心薛放这一脚踹过去,筋脉震动,自然对他的伤不好。 薛放转进如风,立刻笑道:“谁乱来了,我只是比量比量罢了,难道真给他踹碎了?” 他不能踹,但不妨他叫别人代劳,正要吩咐士兵动手,只闻里间一阵脚步声响。 院门竟然打开了,两个童子站在门口,各自提着一个灯笼:“神官说,有星官驾临,不能怠慢,二位请。” 薛放胆气最正,哪里理什么神官、星官的,横竖当他们在放屁就罢了,信他才怪。 杨仪看着这幅做派,又抬眸瞧瞧夜影中的那栋楼,心里突然生出一点寒意。 她觉着晚上来此,不是个好主意,但一想到灵枢下落不明,越是耽搁,只怕危险越重一分,又哪里有给人犹豫的余地? 薛放挥手:“进去搜!” 邱旅帅所带本地士兵,面面相觑,没有敢动的。 只有京畿巡检司一队人马冲了进内。 其中一个童子想要喝止,另一个却道:“神官吩咐了,不必拦阻。”又对薛放跟杨仪道:“请随行。” 两个童子在前引路,薛放问杨仪:“你为什么不叫小猷进来?” 杨仪道:“我觉着吴校尉所说有些古怪,他明明是个精明能干的人,怎么听了那神官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来意都忘了?诚然,他关怀幼子心切,可也不至于到那种糊涂地步。” “那是什么缘故?” 杨仪迟疑:“许是我多心……回头再说。” 到了中厅,抬头看到挂的那一幅画,杨仪仔细端详,道:“原来是巫彭。”? 吴校尉可没把这件事跟杨仪薛放说。 薛放问:“什么巫彭?这个人什么来头?” 杨仪说道:“这是传说中上古时候黄帝的臣子,山海经记载,巫彭等六巫手持不死之药,救活了神兽猰貐。也是从巫彭开始,‘巫’不仅仅是祭祀鬼神,而也有行医之职,有一种说法,便说巫彭是上古时候第一位医者,就是医者之始祖。” 薛放差点儿要给杨仪鼓掌:“怎么竟知道这么多?” 杨仪道:“我学医,想绕都绕不过去。不过……怎么这里供奉着巫彭呢。” 薛放道:“他自称神官,想必也是跟这个‘巫’有关吧?” 杨仪思忖:“难道是……巫医?对了……”她蓦地想起吴校尉所说,喃喃自语道:“如果是巫医,通祝由之术,倒是有点儿能说得通了。” 童子引着出后殿门,只见庭院之中,甬道两侧栽种着一棵棵宝塔状的柏树,修剪的极为整齐。 庭院内散发着淡淡的松木清香。 前方二层小楼,灯火幽微。 薛放四看是否有可疑之处,心中寻思杨仪“巫医”的说法。 就在此刻,里间房中突然响起一声凄厉惨叫:“杀人啦!”:,,. 章节目录 第311章 二更又二更 薛放一听见那声惨呼,立即把杨仪护在身后。 两个在前面的童子却很淡定,其中一个甚至回头说道:“不必惊慌,无事发生。” 薛放惊奇:“没事?你们难道聋了?” 这会儿进内搜查的士兵也从廊下转了过来,上前把门推开。 有几人先行入内,但当看见面前情形之时,却都惊得都立在原地。 只见在堂中,柱子上竟捆着一个衣衫不整、身上带伤的女子,原来方才呼叫的就是此人,她看见有人进内,越发叫道:“救我!救命!” 而在她面前,一个身着灰袍的男子,正手持一物靠近,似乎要对此女不利。 为首的京畿巡检司的夏统领立即喝道:“这是在干什么?住手!” 这一刻薛放陪着杨仪进内,见这幅阵仗,薛放道:“这是捉了个现行吗?” 带路童子却视若无睹,于门口行礼:“启禀神官,星官已经带到。” 站在被捆着的女子跟前的那人转身,正是白天吴校尉见过的陆神官。 他依旧散发披肩,一手端着一碗不知什么东西,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竟是一支毛笔。 看到薛放跟杨仪,陆神官的眼中光芒闪烁,笑道:“稀罕,稀罕!” 此刻那被绑着的女子哀求道:“快请救命!这里要行凶杀人了!” 薛放看了眼,吩咐道:“把她放开!” 陆神官忙道:“不可,不可!” 薛放道:“你别忙,自然立刻要问你。” “星官,”陆神官道:“此女不能放!” “什么星官,少跟我来这套!”薛放斥责了声:“倒要你说明白,此是何人,你又为什么绑着她?弄不好的话,少不得要问你一个囚禁之罪。” 这会儿已经有士兵去给那女子解绳子。 陆神官着急制止道:“住手,不能解开。”又忙道:“我绑着,是为了给她驱邪,放开了她只怕……” 此刻那士兵已经解开绳扣,还没有完全解开,那女子哎哟了声,身子一软向下滑。 那给她解绳索的士兵忙将她扶住,只觉着双手所及,盈盈香软。 女子嘤咛了声,抬眸看他,竟是楚楚可怜,十分魅惑人。 士兵已经看呆了,魂不守舍,双手竟无法松开。 就连旁边另两人也只管直勾勾地望着她,竟是忘乎所以。 旁边夏统领见情形不对,喝道:“你们愣着做什么?还不让开!” 他这一声呵斥,几个士兵才仿佛惊动。 正要退后,那女子却猛然窜了起来,竟是向着那扶住自己的士兵颈间,张口咬了过去! 她原本还娇滴滴的,站都站不稳似的,此刻动作却极其敏捷,张大了嘴,两派森白的牙齿,透出几分嗜血似的狰狞。 事出突然,士兵完全没防备,甚至不知她要做什么。 女子猛地发难,任是谁也没有想到,连距离最近的夏统领都看呆了,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形。 只有两个人反应最快,一个就是那陆神官,他大喝一声:“孽畜休要伤人!” 手中的那只狼毫笔当空一挥,数点赤色向着女子袭去。 而另外那人则是薛放,他左掌一翻,将站在旁边的一名侍卫的腰刀一拍。 那腰刀陡然倒飞出去,刀把狠狠地撞在女子腰间。 早在见那女子软在士兵怀中,刻意卖弄风情,他便察觉不妥,早就防备。 女子的牙齿几乎碰到士兵脖颈了,腰间剧痛,她哀嚎了声。 整个人儿向后倒退出去,捂着肚子,一时站不起身来。 夏统领等才反应过来,忙冲上去要拿人。 不料那女子见士兵们扑来,竟奋力一窜,竟是从地上跳到旁边半人高的桌面上。 她的动作极其的矫健轻巧,令人瞠目结舌。 女子蹲在桌上,手脚都搭在桌面,向着地上的士兵们发出威吓的低吼! 这场面实在是惊人,士兵们几乎不敢上前。 就在此刻,陆神官喝道:“孽畜,还不伏诛!”又竟念道:“天罡大神,日月常轮,上朝金阙,下覆昆仑……” 女子听见这个,突然惨叫起来,她手捂着耳朵,整个人从桌上滚落地下。 夏统领忍着惊骇,上前一把将她拽起,背剪了双手。 又有两个士兵见状靠前,用刀架在她脖子上:“别动!” 女子虽然被制住,但毫无惧意,甚至向着身边的士兵呲牙咧嘴,嘶嘶咻咻,竟似显露出一副气势汹汹的兽态。 给人的感觉就好像是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仿佛毫不在意那夺命刀锋。 她这样毫无忌惮地动作,细白的脖颈上顿时多了两道血痕 夏统领跟士兵们都觉骇异,竟不敢将刀锋压实,甚至赶忙挪开了些。 此时陆神官松了口气,握着那只狼毫上前,嘴里念念有词:“……所有凶神恶煞,速赴我魁之下,毋动毋作,急急如律令!” 说着,已经迅速在那女子的额头上写了一个符纹,色泽鲜红。 原来他的狼毫笔里,竟是朱砂。 在他写符念咒的时候,那女子兀自呜噜呜噜地大骂,而在他写完之后,那女子双眼上翻,身子一软,竟倒了下去。 薛放看的稀奇,就仿佛看见有人在跳大神。 杨仪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陆神官动作,她却知道,陆神官这一套大有来历,比如他所念诵的咒,正是祝由术之中的驱邪咒法,名字叫做“天罡神咒”。 陆神官道:“好了,列位可以放手了。至少今夜她不会再作祟。” 他说着又低头检查了一下女子的腰间,呵呵一笑,对薛放道:“不愧是七杀星官,下手这般果决,还好您手下留情,不然这孽畜虽然命数不保,可这胡小姐也要一命归西了。” 薛放跟杨仪对视了一眼,他低低地在杨仪耳畔道:“你听他神叨叨的。是不是有病?” 杨仪悄悄道:“干正事。” 薛放这才望着陆神官道:“这女子是谁?” “是本县胡士绅府里的小姐。之前因为被邪祟所迷,家中无法,便送来此处,由我禳解。” “啧啧,你怎么知道她被邪祟所迷?” “呵,因为我已经算出,去月,胡小姐出城烧香,正有一只狐妖变化人形,竟看上了她,就此跟随,藏匿于她泥丸宫中,胡小姐就此性情大变,作妖作祟,闹得家宅不宁,胡家无奈,才找上了我。” 薛放道:“你既然这么能耐,何不把那狐狸精弄出来我看看,我就信你。” 陆神官又笑了:“既然说是妖孽,他怎会轻易在人前显出原形?何况凡夫俗子,肉眼凡胎,也自瞧他不见,不然,胡家就不至于无计可施了。” 说着,陆神官转头看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胡小姐:“就连是我,也无可奈何。先前本正神游,以元神跟此狐妖斗法,意图镇压此狐,不料星官驾临,气冲于我,我便无暇他顾,方才竟又被她趁虚而入,几乎伤人。” 薛放听他说的一本正经,有来有去,笑道:“你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星官,这又是何意?” 陆神官含笑看他:“天上星宿下凡,我等口中便称呼为星官了。” “我?”薛放不以为然:“那照你说来,我是什么星下凡的?” “七杀将星。”陆神官微微一笑:“七杀将星下凡,主肃杀,性烈如火,勇毅果敢,能够翻手为云覆手雨,多为名将枭雄,比如古之白起……” 薛放听得津津有味,好似听一个有趣故事一样,对杨仪道:“白起啊,你怕不怕?” 杨仪似信非信,却也没有心情跟他开玩笑。 陆神官却看向杨仪,笑道:“姑娘必定就是大名鼎鼎的太医院的杨侍医,果真……” 薛放故意问道:“她又是什么来历?” 陆神官盯着杨仪,眼中却透出了一丝感伤:“可怜。” 杨仪微惊。 薛放脸色不善:“你说什么?” 杨仪拉住他袖子:“别冲动。”她看向陆神官道:“您方才是何意?” 陆神官叹道:“两位是夙世因缘……可惜造化弄人,未曾修成正果。” 杨仪屏住呼吸,下意识往薛放身边靠了靠。 薛放察觉,忙道:“神棍的话,听着一笑就是了,你要当真,就是个傻子了。” 陆神官望着杨仪,又叹了口气:“可惜……” 这会儿,京畿司的人里里外外,搜查了一遍,并不见有什么可疑之处。 纷纷过来禀告给夏统领。 他们在门口说话,薛放自然听见了,左手背在腰后向着夏统领一挥。 薛放端详着陆神官:“下午你见到吴校尉,就说他家里有事,指着一个女子,说她狐妖附身,如今更变本加厉,说起我们来了……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我看你可不像是个真神仙。” “呵,”陆神官笑了声:“我确实并非神仙,甚至于‘神官’之称,也不过是百姓们给予的尊称罢了,其实我只能算作是‘神侍’。” “神侍,又是什么?” “天神于人间显露神通,有数种法子,最常见的一种就是选择神侍代行之,我便是侍候神明的卑微仆从、做神的手而已。” 要不是薛放心智坚决,听陆神官说的这样肃然而有条理的,只怕也就信了。 他道:“看你在这里的做派,可并不卑微。如果你真的是什么天神的手,做些善事,那倒也无妨,可我看你却像是个招摇撞骗为非作歹的。” 陆神官微笑:“我若是为非作歹,如何瞒得过甑县诸多百姓。” “百姓蒙昧,被蒙蔽也不足为奇。”薛放淡淡道:“比如眼下,那个任家的老太太为何病情一直反复?” “这……是一个特例。我只能说,她能活到如今,已然是……呵呵。” “任家的两个孩童为何不见?” “此事……星官该询问任家之人才是。” 陆神官不慌不忙,又看向杨仪:“杨侍医威名赫赫,只要您看过任家老太太的情形,必有决断,就知道我所言不虚。” 杨仪被他方才那几句弄的魂不守舍。如果说是胡言乱语,那未免也太凑巧了。 听陆神官提到自己,杨仪才回过神来。 杨仪还没得空去任家,自然不知这陆神官所说何意。 她看向地上的胡家女子,走到身旁,抬手去按她的脉。 虽陆神官说已经无恙,薛放还是不放心,亦步亦趋跟在后面。 杨仪号脉过后,看她脸色种种:“先前这位姑娘可服用过什么药物?” 陆神官道:“杨侍医是说她在家里的时候?据说因为她这症状不宜见人,只在起初请过一两个大夫,一个说是惊吓过度,一个说是气郁之症,吃了几副药,并无效用。至于在我这里,只服过太乙灵符烧的灰酒。” 薛放虽然在听着他们两人说话,心中却在寻思,灵枢到底出了何事。 只是这个陆神官看着就是个不好对付的,出言又这么神叨叨。 杨仪说道:“那以您的意思,要如何将她治好?” 陆神官道:“我已经替她禳解了两日,此妖物十分难缠,看样子我只能以咒针除之,只是动用针咒,未免会伤及胡小姐。” “怎样的咒针?” 陆神官微微颔首:“杨侍医只管问我,难道心里对我的禳解之法存疑?你方才给她诊了脉,是否已经有了治疗的法子?若是有,请尽行无妨,我的路数跟杨侍医的,虽都是巫彭之下,但大有不同,我不能治的,你也许可以,你不能的,我也许却能。” “多谢解释,只是我并非存疑,也是心中好奇,请教之意罢了,”杨仪说道:“我看胡小姐是血瘀于心,迷了心窍,故而一反常态,举止癫狂。” “那将如何疗治?” “只要补其元气,降其心火,化其郁结,必有改善。”杨仪思忖着:“当用针灸之法开窍,外加一味养血清心汤。” “养血清心汤?针灸……怪不得你问我咒针之法,岂不是异曲同工么?”陆神官忖度着,又道:“好的很,甑县弹丸之地,我从不曾见过出色的大夫,今日倒要开开眼界。” 说到这里,薛放突然道:“你这儿的密室在哪儿?” 陆神官微怔,片刻才笑道:“星官何必打趣,我这里哪里有什么密室。” 薛放盯着他:“据我所知,像是你这样行径的人,家里一定会有个见不得人的地方……” 陆神官脾气居然出奇的好,摇头笑道:“星官真真风趣。委实并无。” 薛放道:“方才我进来,看到前方陈列果然莲花灯,不知何故?” 陆神官道:“那都是虔诚的信众所献。” “为何还分不同种类?金的银的,还有纸扎的。” “自是因为信众所贡献的心意不同。” “那任家的贡献的是什么样儿的?” “本来是十多银莲花,今日特换了一朵金的。” “金子的花灯,得多少香油钱。” “此事都是管事在料理。我并不插手。” 薛放笑了起来:“你既然是神官,只为神祇办事,为什么又这样会敛财?这里是你的修行道场,你却说不知数目,这话谁信。” 陆神官道:“我本有心照明月,星官何必相疑呢?” “呸,”薛放说道:“我跟你不是一路的,你也少跟我来这套,我问你,今儿有没有一个巡检司的差人来此?你把他怎么了?” 陆神官满脸疑惑:“我并不记得有这号人……我这里来的都是信众,非信众不可入内。” 虽然他的反应天衣无缝,薛放却早是心里有数:“你跟我扯谎?我虽不知你到底是哪一路神,但灵枢确实来过此处!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你要好好地把他送到我面前,我今夜不为难你,你若是冥顽不灵,就休怪我翻脸无情。” 陆神官道:“确实不知有这一号人,星官何必强人所难。” “闭嘴,别他娘的星官神官,这里只有巡检司的差官,还有你这个刁民!”薛放毫不留颜面地,又道:“你是执意不肯了?” 陆神官叹息,看向杨仪:“杨侍医,不如且劝一劝星官,你说的话必定比任何人管用。” 杨仪道:“抱歉的很,我也正担心我那一位朋友,对我来说他也是极重要不容有失的,请神官见谅,若您见过他,或者双方有什么误会……这会儿说开还来得及,未必就伤了双方的颜面。可别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才好。” “无可挽回?”陆神官呵了声。 薛放道:“好话歹话你都听了,我们也仁至义尽。来人!” 门口夏统领进来,薛放道:“把这神棍带出去关在巡检司,这里一应上下人等尽数点清,羁押!” 陆神官道:“不知我身犯何罪?” 薛放道:“如今怀疑你谋害巡检司官差。满意了么?” “何必凭空诬赖,你们所说那位官差,可有人眼见他进了此门?” 薛放道:“你别急,你要的什么都会有。带出去!” 陆神官见他铁心如此,抬手道:“且慢。我有一样东西,您见过了再做打算不迟。” 薛放道:“哦?你还有什么好东西?拿出来我看看。” 陆神官缓步走向内殿,将靠墙的柜子打开,取出黄绸裹着的一物,走到薛放身旁:“请。” 薛放望着那块黄缎,心中竟掠过一点不妙预感。 他抬手把缎子一掀,底下,竟是一块儿金光闪闪的御赐金牌。 中间用丹砂镶嵌的一行字:御赐神官陆默,常刑不究,死刑可免。 旁边且有记载的年月,并皇帝年号。 夏统领震惊,脸色忐忑:“十七爷……” 杨仪也觉心惊,却盯着上面镌刻的年月:“这上面所记载的年号,距离现在已经二十余年,可你的年纪不过三四十,难道你是十几岁就得了皇上御赐?怕是不对吧?” 陆神官微笑:“杨侍医也有看走眼的时候?让你见笑,我已经六十有四了,此物,是当初在钦天监的时候,皇上所赐。”:,,. 章节目录 第312章 一更一更君 薛放听杨仪提起年岁的事情,本以为这神棍露出了马脚。 听陆神官侃侃应对,心中暗恨。 打量他的脸,皮肤光润,头发乌黑,怎么也看不出是个五六十岁的样子。 薛放瞥向那御赐金牌。 其实这种类似于丹书铁券般的东西,要跟宫内留存的另一式对上,才能辨认真假。 只不过等闲无人敢伪造此物,而但凡见了此物的,也一概不敢质疑。 毕竟不管是伪造还是不认,都是诛九族的大罪。 陆神官神色虽依旧温和,眼中却透出几分自得:“星官,我说过你我本是一路,那又相煎何急呢。” 他将御赐金券重新收好,说道:“我因为念在星官来历不俗,先前才开门相迎,也任凭你们在我这道场里搜了个遍,然而不还是一无所获?我已经尽显诚意了,您又何必步步相逼呢?” “你不用得意,谁知道此物是真是假?”薛放不以为然。 陆神官脸色微沉:“星官,这话可不能乱说。”他拧眉道:“我确实不曾见过您所说之人。不过……方才杨侍医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我,也许个中有什么误会。” 他走到门口:“听圆何在?” 巡检司的人冲进来,道场内众人都给看押在房中,还有几人站在廊下。 听见陆神官召唤,一个人道:“师父,徒儿在此。” 陆神官道:“之前你记录的今日进见的教众,可记得有个巡检司的人来……或者有什么可疑之徒?” 听圆道:“一应来的人都记录再功德簿上,并无可疑。不过……” “不过如何?” “有一个人,虽则是信众打扮,但看着面生,而且他拿的香分明是来过的檀香,但问他规矩,竟全然不知。徒儿就将他打发了。” 就如同那些莲花灯有三类一样,来此的信众手中所持的香火,也是分等级的。 陆神官问:“那人什么长相?多大年纪?” 听圆回想:“看着年纪不大,相貌颇清俊,外地人的口音。” “那他去往何处了?” “弟子并没有留意,只吩咐门上看紧些,别放闲杂人等进入就回来了。” 听圆旁边也有人说道:“师父,徒儿也想起一件事,就在师兄把那人赶走后,住在芝麻街的柳掌柜被人发现昏倒在巷子里,救醒过来,柳掌柜说他本是要来给伤了腿的父亲祈福,却不知怎么就被人打晕了。必定是那人假冒!” 陆神官听罢,回头看向薛放跟杨仪:“两位可听清楚了?这恐怕就是你们要找的人……但他并未进入道场。” 薛放心里门清,以灵枢的为人脾气,既然找到这里,混进来就罢了,若混不进来,这道场的门虽严墙虽高,却也拦不住他。 陆神官跟弟子们这些话只冠冕堂皇的说辞而已。 “既然见过了人,就更要问清楚了。”薛放道:“还有,除了这件事,你们这道场的账簿,我也要查。谁知道这些进项背后,有没有什么不良。以及你所谓的要给那位胡小姐驱邪,现在怀疑你是对良家女子意图不轨……” 要捉人,借口自然多得是,薛放不想放,那就有一百个法子不用放。 夏统领在旁听得忐忑,怀疑薛放是不是把那块亮瞎了人眼的御赐金牌忘了。 几乎忍不住要提醒他一句。 陆神官双眸幽沉:“星官这是铁了心要同我过不去了?” “我跟你可没有私仇,公事公办而已。”薛放吩咐:“给我把人带往巡检司细细审问。” 夏统领如闻惊雷。 方才他见了金书,几乎跪地,此刻还战战兢兢地。 他如何敢造次,面有难色:“十七爷……” 陆神官也很意外,他还是头一次遇见看了金牌却不买账的人。 其实多半人连金牌都不必见,就已经跪伏在他面前。 陆神官再怎么知天达地,毕竟没跟薛放相处过,不晓得薛放的性情脾气。 薛十七郎可不是个见了金牌就要下跪听令的人。 杨仪本想拦着薛放,转念一想又并未出声。 薛放未必不知道假如金牌事发的后果,但他既然开了口,就是做了决定。 她只要帮着他就行了。 而此刻她不劝阻,就是相帮。 陆神官望着薛放:“你可知道你这么做的后果?” 薛放道:“怎么了,你莫非要咒我?” 陆神官摇摇头:“我自然不敢针对……可是,星官,我确实是为了你着想。你最好别轻举妄动。这里是甑县,不是京城。” “京城如何甑县又如何,不都是‘莫非王土’?还是说你把自己当成了这儿的土皇帝,觉着在这里为所欲为了?你要是心里无私,就痛快跟我走这一趟,你要是心里有鬼……” 一个士兵从门外飞跑进来。 与此同时,薛放隐隐听见墙外似乎有嘈杂的响动。 陆神官正脸色冷峭凝重,听见这些声音,面上重又显出一点淡淡笑意,似胜券在握。 那士兵先跟夏统领低语了几句,夏统领一惊,赶忙回来,凑在薛放耳畔道:“十七爷,外头突然聚拢了好些百姓……” “干什么来的?” “都是为了……”夏统领扫了眼陆神官:“十七爷,情形不太妙,不如……” ——“不许为难陆神官!” 高亢的叫嚷,穿透夜色冲了进来。 紧接着,仿佛是十数个声音跟着大喊起来:“不许为难陆神官!” 群情激奋,似海潮将涌。 门外,吴校尉跟邱旅帅两人如临大敌。 两处巡检司的差官立在道场门口,而在他们面前的,起先只有寥寥的一两个人,可很快,七八个,十几个……甚至在夜色里,依稀看到好多道身影,正纷纷地从街上赶来! 人群中,叫出了之前那一句。 顿时有其他人附和:“就是,管你是哪里来的……敢动陆神官,就跟你们拼命!” 邱旅帅低低地对吴校尉说道:“这还只是城内才知道消息的人,还有许多不知消息的……以及城外、入夜来不及进内的,如果真的要把陆神官押送到巡检司,只怕会酿成民变!” 若没有怀中那个沉甸甸的“替身”符咒、亲自见识过陆神官的厉害,吴校尉必定会以为邱旅帅再危言耸听。 但此刻他清楚,邱旅帅所说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 因为倘若他也只是个百姓,得了陆神官的恩惠,也必定会冲动脑热、甚至死心塌地的为他豁出一切。 方才在等待薛放的时候,吴校尉也问起了邱旅帅为何会对陆神官这般忌惮。 邱旅帅告诉了他实情。 原来最开始,邱旅帅也如他一样,很没有把陆神官放在眼里。 直到那次“五雷事件”。 邱旅帅因认定陆神官是个神棍,自然各种怠慢。 那日在路上他见陆神官赫赫扬扬乘车而行,路边百姓见了无不行礼,有的甚至跪地参拜,这种架势真是比什么王公大臣出行还要气派。 邱旅帅越看越是不顺眼,故意找茬拦住了陆神官的车驾。 他毕竟是巡检司旅帅,而对方只是一介“术士”。 陆神官尚未如何,周围那些百姓们已经开始纷纷谴责,叫他速速让路。 这反而更激怒了邱旅帅,公然道:“他算什么神官!你们别都被他蒙蔽了!要是神官,自然是有大神通的……叫他给我演一个试试!” 相比较替他说话的百姓们,陆神官自始至终却极淡然。 他望着邱旅帅,笑道:“我虽不才,不过……旅帅这般冲撞,着实无礼,只怕惹恼了值日神明。” 邱旅帅哪里听得进这话:“哟,还值日神明呢,你怎么不说巨灵神将,雷公电母,灌口二郎神……” 陆神官微微而笑,从怀中掏出一张黄符。 邱旅帅不屑一顾道:“你莫非要咒我?哼……” 周围百姓们却忙合掌参拜,各自悚然。 陆神官道:“各位都跪地,捂住耳朵。” 大家闻言,十个里倒有九个是赶紧跪下了。 连给陆神官抬轿的都忙放下车驾,跪在地上捂住耳朵。 邱旅帅转头四顾,觉着这些人真是疯了。 他双手叉腰,站着不动,倒要看这神棍有什么本事。 陆神官凝视他道:“旅帅对神明不敬,我便用这五雷符召一道雷,略施惩戒。在此之后,旅帅家中会有些许小晦气,若诚心悔过,可得安然。” 说完后,他两指夹着那道符咒向着空中一扬,口中念道:“玉清始青,真符告盟,推迁二炁,混一成真!” 他振振有辞,但天空晴朗无云,哪里有什么乌云惊雷? 邱旅帅只以为自己戳破了陆神官的把戏,仰头看天,哈哈大笑:“怎样?雷呢?” 可就在他大笑之时,眼前一道奇异白光掠过,旋即,“轰”地一声炸雷,几乎就在他头顶响起! 邱旅帅耳朵都聋了,被震得脑中晕眩,整个人久久不曾反应过来。 在那之后不出两日,他家中妻子,在喂鸡的时候突然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一只毒虫咬伤,半条腿肿的骇人!虽然找大夫看过,可敷药服药数日,依旧不见好转。 邱旅帅因为被惊雷所慑,正在家中养病,见妻子也如此,愁闷之余,突然想起了陆神官的话。 他本来不肯低头,只是见妻子痛苦之状,到底还是不顾病体去往道场。 不料连陆神官的面都没见着,门口一名童子看是他,便道:“神官算到你今日必来,既然来了,自是诚心悔过,倒是不必跟你计较。”说着把一道黄符交给他:“回去烧了,用井泉水给病人服下。” 邱旅帅将信将疑,带了符回家。 而妻子喝了那符灰水后,当天晚上,伤口流出脓血,次日,肿已经消退大半! 不出三天,人已经能够行走无碍。 此事周围百姓自然更知道了,传的沸沸扬扬。 连一县的旅帅都受了神罚,百姓们自然越发笃信陆神官,连之前那些半信半疑的,也开始信了。 从那之后,邱旅帅便不敢再跟陆神官如何了。 甚至有关于神官的事,他总是要退避三舍。 吴校尉听邱旅帅说完,大感头疼跟棘手。 一方面他是相信陆神官之能的……毕竟还指望着怀中的符咒。 但另一方面,灵枢呢?十七爷呢? 他可知道薛放的性子,既然来了,那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吴校尉可不想看到玉石俱焚的场面。 就在所有百姓们吵嚷着,向着门口聚拢的时候,一道巨大的身影慢慢走到吴校尉跟邱旅帅跟前,声若洪钟地喝道:“都退下!不得无礼!” 黑暗中,百姓们猛地看到一个巨神似的影子矗立跟前,吓得不免倒退,不知是什么情形。 廖小猷之前正躲在马车上吃包子。 吴校尉按照杨仪吩咐,命人给他买了好些样的吃食,他一样一样查看,吃的兴高采烈。 听到外头嚷嚷,以为是看热闹,也没有理会。 等听见声音渐渐大了,才发现不妥。于是钻了出来。 而最初的惊愕之后,百姓们反应过来:“这是……人?是什么人?” “是那个什么京畿巡检司一伙的!” “哼,京城里来的官,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们这里或者闹虫灾了,或者干旱少雨了,活不出来的时候,京城里的官可没管我们,还不是陆神官庇护着?如今必然是他们看不惯,所以故意来为难!” “对!闪开!我们要见陆神官,不许为难陆神官!” 声音越发大了,而门外聚拢的人,已经快近百。 邱旅帅小声对吴校尉道:“不行,你快去亲自告诉十七爷吧……咱们拦不住,别说是我这边儿带的人不顶用,就算顶用也无济于事。” 之前邱旅帅之所以喝的醉醺醺不管事,也有两个原因。 第一个是,这甑县的县官先前才因家中有事,告了丁忧,新的官还没来。 而甑县事实上掌握一切的毫无疑问是陆神官,百姓们动辄就去捐钱求拜,甚至闹到衙门的纠纷、以及私下里鸡鸣狗盗的事都减少了……这表面上看来自然是好事。故而巡检司的人无事可干。 第二个原因,则是邱旅帅心知肚明,巡检司里的他这些属下,至少有一半,也是陆神官面前的“信众”,但凡他有个什么非议不满之类的,风吹草动陆神官都会知道。 何况邱旅帅也被那一声雷响吓坏了,至少不敢再拿家人的性命安危做赌,也只好随波逐流,眼不见为净。 廖小猷吼道:“别再过来了,不然我可不客气!” 他一挥手,把门口立着的一盏青砖垒成的宝塔灯拍飞。 砖石四溅,引得百姓们惊呼起来。 吴校尉毫不怀疑小猷的能耐,只要他动粗,几十号人该是拦不住他。 可他的手重,万一弄出人命来……这件事越发不能善了。 何况百姓们也不能“激”,若双方失控,更加完了! 正欲进内劝说薛放,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 “胡老先生来了!” 有人低语:“快闪开,给胡老先生让路!” 原来这胡老先生,正是本地有名的士绅,原先也曾担任过京官,告老返回甑县颐养天年。 而里头那个胡小姐,正是这老先生的孙女儿。 入夜时候有人告诉了胡老先生,说京城来人欲为难陆神官,老先生便急忙赶来。 道场之内,厅中。 薛放虽听见外头的吵嚷,却丝毫不慌:“你还真成了这甑县的土皇帝。” 陆神官叹道:“非也,这不过是民心所向而已。” 薛放笑道:“你敢不敢跟我回京,把这句话在皇上面前说说?” 陆神官淡淡道:“你既然见了金牌,就该明白我是为皇上办事之人。” 薛放道:“我想,皇上可没叫你害人吧。” 他见夏统领害怕不敢,便伸了伸左臂,道:“好吧,就叫十七爷来伺候你出去?” 就在这时,外头一个颤巍巍的声音响起:“住手,住手!不可对神官无礼!” 自然是那个胡老先生,被人扶着快步走了进来。 他走的太快,咳嗽了几声,待进了门,突然看到胡小姐躺在地上,一惊:“飞雪怎么了?” 陆神官道:“老先生放心,小姐今夜可无恙。” “多谢神官,”胡老先生抚了抚胸,吁了口气,抬头看看薛放:“这位就是京内巡检司来的……薛小侯爷么?” 薛放道:“你是何人?” “老朽曾在顺天府任职……也曾有幸跟扈远侯照面过。当时小侯爷还未回京……”老眼昏花地打量他,赞说:“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薛放道:“你来做什么?” “小侯爷怕是有什么误会,陆神官法术精妙,甑县百姓多得他恩惠,如今门外已经聚拢数百之人。小侯爷切勿错怪好人,更加引发民变。这是老朽的肺腑之言。” 杨仪听见数百人,心微微一沉。 薛放面不改色:“你也是这数百人里的一位?” 胡老先生道:“小侯爷,老朽只是来调停的,你千万莫要行差踏错。” “我看你也是个老糊涂,你孙女儿明明病了,你不找好大夫给她看,反而把她一个清白女子放在男人这里,你就不怕出点什么事?竟还在给这人说话。” 胡老先生一怔,忙诉说:“小侯爷有所不知,孙女儿是被狐妖附身……自然是要神官给驱邪的,何况先前不是没看过大夫,可都不管用。小侯爷还是莫要说些得罪神明、会下拔舌地狱的话。” 薛放哼道:“我这里有个现成的大夫,你要不要试试?” 胡老先生早看到他身边还有个身形瘦弱之人,只是没有在意,这会儿瞪圆了眼睛:“这是?” 杨仪行礼:“太医院,杨仪。” 胡老先生喃喃:“这个名字、怎么有点熟悉?” 薛放笑道:“我看你真老糊涂了。” 陆神官温声道:“这位就是受封太医院的本朝第一位女太医,杨侍医。” 胡老先生愕然而惊喜:“就是、那那位大名鼎鼎的杨太医?” 这会儿门外的声音更加嘈杂,薛放给夏统领使了个眼色,叫他出去帮手。 心中转念,薛放对胡镛道:“你偏听偏信,把孙女送到这里任人摆布,如今,杨侍医说她能够用医术将胡小姐治好,你信不信?” 胡老先生呆了呆:“这、这怎么可能……陆神官……” 薛放瞥向神官:“你先前不也说过,你跟杨侍医的医术,同在什么巫彭之下,也想看看她的医术会不会奏效么?” 陆神官何其精明,顿时察觉他的意图,踌躇:“不错。” 薛放道:“不如这样,那就让杨仪放手去给这位胡小姐诊看,假如她能够治好了,就说明胡小姐的病症,不是你说的什么狐妖附体!你是在骗人!” 陆神官皱眉。 “你敢不敢?”薛放盯着陆神官,“就在这胡老先生见证之下,对了……也告诉外头那些百姓,让他们看看,到底是陆神官神通广大呢,还是……那根本就是大夫也能看好的病症,陆神官,到底如何?” 陆神官瞥向杨仪,又看看薛放,终于道:“有何不可?就同小侯爷打这个赌,不过,既然要赌,那不如加多一重,假如杨侍医治好了,我随你摆布,假如杨侍医治不好,小侯爷不再为难道场,即刻离开甑县,如何?” 杨仪在薛放的手腕上轻轻地一搭。 她虽知道巫彭的传说,也知道巫医跟祝由之术,但也只是皮毛而已!祝由之术深不可测,杨仪虽精通医理,但对于此道却极为陌生。 如果只是试试看,那当然无妨。 但要赌的这样大……她不是不敢,只是得慎之又慎! 薛放望着她搭在自己腕上的纤细玉指:“还记得在羁縻州的时候我跟你说过的吗?我所信任的两样物事。” 杨仪咬唇,眼波闪烁。 她怎会不记得。 慢慢地缩回了手,杨仪道:“我听你的。” 她看向陆神官:“我还要再加一个条件。” 陆神官疑惑,而带点好奇:“什么条件?” 杨仪道:“灵枢是在甑县失踪的,我想神官的势力遍布县内,您又是神通广大,我想请您施展神通,将灵枢的下落找到、让他安全返回。” 杨仪知道强找灵枢未必可得,陆神官也并无主动招认的可能,故而用以退为进的法子,这般说,也算是给双方一个台阶。 陆神官的眼中掠过一点光。 终于他道:“那我不如也再追加一个条件。” 薛放嘶了声:“你没完了?” 陆神官道:“之前那个是跟小侯爷的,这次这个,是跟杨侍医的。不公平吗?” “公平,”杨仪问:“请说。” 陆神官道:“我近来正有意研习一种双修之法,只找不到懂医理能配合的女身。” 杨仪不甚自在。 胡老先生毕竟是耆老了,有些知晓,略露惊讶之色。 夏统领跟薛放却都不解。 薛放道:“双修就双修,怎么还女身男身?懂医理的女子不好找,男人不是一抓一大把么?” 现下寻常世人,并不知道有“双修”两字。 薛放也不学医术,也不通晓这些修行的话,哪里懂“双修”是什么意思。 只以为是跟他们练功一样,得有个陪练对打的。 怎知道是另一种方式的“打”呢。 陆神官看他满脸清白眼神无辜,就知道他不明白。 他当然不会对十七郎解释,只对杨仪道:“我看你的身体天生有弱症,这种法子若是配合得当,对你也大有裨益,甚至可能改善你这不足的体质……你可愿意?” 杨仪的头都疼了起来,这真是越赌越大。 她当然不愿意。 之前的条件可以冒险,但这个……就算冒险也说不过去。 不料薛放听见“大有裨益”“改善不足”,却动了心。 十七郎悄悄地撺掇杨仪道:“答应他。” 杨仪惊疑地瞪向他:“嗯?” 薛放几乎咬着她的耳朵道:“既然这法子好,打败了他后,就问他怎么个双修法儿,横竖我逼问出来,大不了以后……我学着一起修,要是真的对你的身体有好处,哪怕咱们天天修。” 杨仪起初只啼笑皆非,听到最后一句,红着脸道:“你快闭嘴吧!”:,,. 章节目录 第313章 除夕二更君 陆神官派了自己的弟子听圆、跟胡老先生出外安抚百姓。 又说明了京城来的杨太医要治胡小姐之事,让百姓们稍安勿躁,拭目以待。 大家闻听,自然是各种不信不服:“什么杨太医,哪里比得上陆神官一根手指头!” 又道:“少在这里班门弄斧了!留神反而耽误了胡小姐的身子!” 有的劝说那胡老先生:“您老人家可别上当!还是陆神官可靠!” 此刻,人群中突然多了一张熟悉的脸,竟是任秀才,他正也伸长脖子向内观望。 原来任秀才也听说了消息,特意过来查看究竟。 百姓们正吵嚷,就听门口那高大的巨灵神似的人吼道:“谁敢说杨太医不好,就过来试试俺的拳头!” 大家顿时噤若寒蝉。 廖小猷威风凛凛地,仿佛天神下降,喝道:“你们都听好了,原本俺也是不相信小太医的,可是小太医只跟俺一照面,就看出了俺的病,要不是她,俺早死了!她医术高明人又好,不许你们胡说,也别缩着脖子躲在人堆里,有胆子的就出来,到俺跟前明说!” 胡老先生见状又打圆场:“好了好了,横竖陆神官已经答应了让杨太医试试看……何妨再等上一会儿?” 杨仪望着榻上的胡小姐。 民间的巫医良莠不齐,先前因为一些招摇撞骗的人太多,名声亦不甚好。 故而不如正统医学那样广泛被世人接受。 但其实,祝由之术的说法,并非子虚乌有,上古之时就已经存在,而后,多本典籍都有记载。 比如《黄帝内经》《吕氏春秋》,乃至《古今医统》《外台秘要》以及《政和圣济总录》等,都有载录巫医治病以及祝由之术。 而所谓的祝由之术,祝则是等同于“咒”之意,“由”则是根由,在这里指的是病因。 一个咒字,解释了祝由之术治病的根本,那就是不用药石之功,只靠“言语”跟“符咒”的功效来给人治疗。 听似神奇玄虚,实则有其根由凭证。 巫彭原本为巫,而后行医,兼任巫跟医,古代甚至把“医”,做“毉”来写,医之下,是一个“巫”字。 可至今,巫医之祝由之术已经跟医道区分开来,根源虽一致,法道大不同。 所以先前陆神官跟杨仪说:你不能医的,我未必不能,我不能治的,你也许可以。 因此杨仪很谨慎,有道是“隔行如隔山”,医术跟巫医之术虽同源,但不参悟涉及,也等于隔着一座小山了。 杨仪拉着薛放走到旁边:“我不知陆神官的深浅,但他不像是寻常江湖骗子,必要谨慎。胡小姐的情形,我断她要么气郁于心导致狂症,要么是被下了巫咒之术……”还有一点也是杨仪不想说的——那就是真的被什么狐妖所附身。 薛放道:“你想怎么做?” “我想你盯着他,我给胡小姐治病的时候,怕他动手脚。” “好,你只管给她治,其他的交给我。” 杨仪握握他的手:“还有一件事。” “说。” “之前你问我为何不带小猷进来,记得吗?” 先前杨仪听吴校尉说起下午的经历后,心中竟想起,在海州时候县衙的事。 她听见那个假的巫捣衣的琵琶,引动了心神,情难自禁。 只是薛放并不晓得这件事。而杨仪也没弄明白,那琵琶曲里到底藏着什么玄机。 可本能地,她觉着还是小心为上。 小猷力大无穷,若有个什么万一,别人中招还能制止,小猷可是无人能拦阻的,薛放且又有伤在身。 倒不如让他在外头,至少是个极强的后盾。 此时杨仪对薛放道:“你要留心,别像是吴校尉一样着了道,可我不晓得他到底会用什么法子,所以只凭你自己应对。” 薛放笑道:“这个有趣,我知道了,你别担心其他,只要把那胡小姐治好了就行。” “还有……”杨仪望着他的笑脸,摸摸他的右臂:“切记,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千万别动这只胳膊。” 薛放让吴校尉的两名亲信进来,拿着杨仪的方子,去药铺子抓药。 吴校尉跟胡老先生两人守在杨仪身旁,看她给胡小姐用针。 陆神官在旁打量片刻,见杨仪神态专注,一举一动大有章法,不由赞许点头。 忽然听薛放道:“怎么,可有什么指教的?” 陆神官一笑:“怎么敢当,杨侍医的医术,等闲之人哪里能挑出不妥。她算是医道之中的典范。” “那你呢?” “我?”陆神官仰头,长发飘飘,神态清闲,倒有几分仙风道骨之意:“我……说一句实话,我是也堪称是巫道之中的典范了。” 薛放道:“还好。” “哦?” “我以为你要说你是神官之中的典范呢。” 陆神官哈哈了两声,回头看向杨仪,忽然对薛放道:“借一步说话?” 薛放道:“正好,我也有许多话想跟神官请教。另外……我对你这道场颇感兴趣,不知可否劳烦带我一观?” “我看,星官是对这道场里的密室感兴趣吧。” “那你既然知道,肯不肯坦诚示人?” 陆神官望了他半晌:“所谓密室,大多都是地宫之类,地下阴气本重,同我不相宜。” “那什么跟你相宜?” 陆神官抬手向着楼上示意。 两个人拾级而上,那边杨仪正给胡小姐头上的百会穴针灸过,心动抬头,却见薛放随着陆神官登阶而行。 她微微皱眉,想要叫住他,心思转念,却并未出声。 胡老先生在旁问道:“眼下还将如何?” 杨仪道:“我还要针灸小姐手脚穴道……待会儿他们将药送回,再行熬服。” 此刻吴校尉也留意到薛放已经跟着陆神官上楼去了。 吴校尉想到下午自己跟神官相处……犹豫着挪步,又想起薛放叮嘱过,叫他寸步不离守着杨仪。 正此刻,只听杨仪道:“不必担心,他自有数。” 说话间,外头两名属下返回,将杨仪所用的清心养血汤药料带回。 杨仪命将炉子搬入堂中,自己打开药包一一查看,确定无碍,当即熬煮。 道场二楼。 薛放道:“你带我来此作甚?” 陆神官道:“请星官查看我的修行‘密室’。” 说着抬手,将旁边一扇门打开。 这些地方,先前京畿司的侍卫早就查看过,并无异样。 薛放疑惑,迈步而入,看向里间。 桌上放着孤灯,却见无非是一处寻常厅堂,面前两排紫檀木桌椅,中间一面偌大的落地屏风,画的是仙鹤苍松。 他正打量,却听陆神官道:“星官坠入凡尘,被污浊遮了双目,请容我为你行开眼咒?” 薛放惊讶地看他:“你用咒都是这么正大光明?谁知道你是开眼咒还是迷眼咒?” 陆神官道:“星官若畏惧,那就罢了。” 薛放笑:“你用激将法是不是?” “正经法咒,何必激将。” “那你用了咒,我就能看见你的密室了?” “可以。” “要如何用咒?” 陆神官凝视他,忽然抬手:“请望着我的掌心。” 薛放看向他手掌,却惊奇地发现,他的掌心丝毫掌纹都没有,竟是一片空白。 十七郎不信,凝眸再看。 陆神官横掌在他的眼前,遮住的瞬间,口中念诵:“戒去燥心,心清头新,善贯一体,着照乾坤。” 话音刚落,他撤开手。 薛放重看向陆神官。 而就在看向他的刹那,原先平平无奇的厅内突然变了样。 原先的桌椅等一概不见了踪迹,厅内甚至比先前更空阔数倍。 四壁悬着夜明珠,光芒清浅,无数盏莲花宝灯点缀于地,光芒灿灿。 而正前方屏风上的仙鹤苍松图,忽然动了起来,几只仙鹤情态各异,有的竟自画中飞出,翩翩然于眼前,极是自在。 薛放眨了眨眼,震惊:“这是什么东西?” 陆神官道:“这就是你我该见的宝境,而不是凡夫俗子所见的红尘俗地。” 薛放望着那只仙鹤从身边经过,想伸手摸摸,忽道:“这是障眼法?” 神官道:“之前庄周梦蝶,却不知是庄子做梦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梦见了庄子?真真假假,又岂能知。” “我也只是个俗人,不晓得你们的玄机,”薛放道:“倘若你真有这种通神的境界,挤在甑县这个小地方,岂不委屈,为何竟从钦天监离开?” 陆神官道:“我之气同紫薇垣相冲,故而不能离皇上太近。何况我也有皇命在身……倒也不是一年到头都在甑县,这里只是一个落脚之地罢了。” “到底是什么皇命?” “请恕我不能告知。” 薛放叹息:“你说的我都快要信了。” “呵呵,星官请。” 此刻陆神官引着他绕过屏风,却见面前山石高耸,流水潺潺,旁边松云摇曳,鼓凳石桌,更是一番清幽出尘的境地,哪里还是什么道场那逼仄的二楼? 薛放大开眼界:“啧啧,怪不得那些百姓们对你奉若神明,深信不疑。” 陆神官请他到泉流旁边的石凳上落座:“星官请坐。” 薛放细看面前桌子,旁边流水,他面虽镇定,心中骇然,竟分不清这是幻觉,还是真实存在。 陆神官道:“星官放心,我绝无相害之意,因为那对我毫无好处不说,反会有损我的修为。” “哦?难道我也有一面免死金牌?” “我跟你井水不犯河水,岂会插手你的命数,”陆神官叹道:“星宿下界多是为了历劫,七杀将星,也自然是应运而生,凡种劫难,都已前定,我虽不能相害,却早有命定之人。” 薛放皱眉:“我怎么听着这不像是好话。” 陆神官道:“好不好,也非我所言能准,只是星官多加小心就是了。” 薛放问:“那你说什么命定之人,就是害我的人?是哪个,我先去结果了他就是了。” 陆神官呵呵大笑,抬手在桌上一挥,凭空多了些杯盘碗盏,他倒了两杯茶:“星官请。” 薛放道:“敬谢不敏,我怕是**汤。” “寻常**汤对星官岂会有效,只是下界之时,元神被封在了泥丸宫,”他指了指头顶:“故而蒙昧不记得前尘。” 薛放眨了眨眼:“你说起前尘,我想起来,你先前对杨仪说什么‘夙世因缘’,是什么意思?” 陆神官沉吟道:“这个嘛……” “是胡诌出来耸人听闻的?”他记得杨仪当时脸色微变,但更让他无法释怀的,是陆神官那一声“可怜”。 什么可怜,谁可怜! 陆神官摇头:“其实……星官不是已经有所感应了么?” “感应?什么感应?”薛放越发疑惑。 陆神官呵呵一笑:“只怕不自知而已。星官请看。”他抬手指了指旁边那道流水。 薛放抬眸看去,却见流水潺潺,光芒闪烁。 “有什么可看的?” 就在他问话之时,那流水突然变动,竟逐渐出现了一副薛放极熟悉不过的场景! 薛放脸色陡然变化,直直地看着那一幕——那是曾经他在去海州时候做梦梦见的场景。 怎么可能。 但,身着素色衣裙的女子立在高岗之上,风吹她的衣袂跟青丝,而一个少年站在山下正凝望着她。 然后他奋力向前追过去,可磕磕绊绊,跑了许久,仍是相隔天壤。 薛放几乎陷入震惊之中:“这是什么?” “这是星官的心魔。” 薛放不忍再看那拼命前行却始终不可得的少年,他用力一摇头,闭上眼睛:“不,这不是真的。只是个噩梦。” 陆神官道:“那……什么才是真的?” “真……” 薛放突然看向自己的手,右手上传来了极熟悉的触感。 慢慢地,是他最熟悉不过的纤手探过来。 就是昨夜,再顾瑞河那小屋子的东屋里,杨仪靠在他的怀中睡着,醒来,却同他十指交握。 “这才是真的。”薛放喃喃,心满意足。 怀中的杨仪扭头看他,眉眼盈盈:“十七,你能动了……” 薛放心潮澎湃,竟道:“对,这才是真的。” 庭院之中,灯火幽幽。 陆神官从房中走了出来,轻轻将门带上。 从廊下转到楼梯口,看向下方。 胡小姐已经服了汤药,可不知为何仍没有醒来。 胡老先生已经有些焦急:“到底成不成呢?杨侍医?”又不好格外催促。 杨仪额头微汗:“应该醒来了才是……”又忙去诊胡飞雪的脉。 她肩头无形的担子极为沉重,几个赌都压在上面,她可不想功亏一篑。 拼命定神,仔细听过了胡飞雪的脉搏,却似无大碍,只仍旧有一点气滞。 杨仪睁开眼睛,把胡小姐从头到脚又看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 她忙解开胡飞雪的衣带,看向她腰间,却发现一块淤青。 一刹那杨仪几乎哑然失笑:她竟是忘了薛放拍了一刀,以他的力道,虽未曾全力,但一个弱女子如何禁受得起? 杨仪忙又给她疏通,推拿调气。 不多时,胡飞雪喉头一动,竟是醒来之意。 陆神官见状,缓步下楼。 杨仪听见脚步声转头,看他一人下地:“十七呢?” 陆神官道:“星官无恙,只是需要假寐片刻。” 杨仪皱眉:“假寐?” 吴校尉也忙道:“十七爷如何?” 陆神官摆摆手:“不必着急,他问了我一些事……大概一时情难自禁,容他静一静无妨。” 说话间,胡飞雪已经睁开双眼:“这、这是哪儿?” 猛地望见了胡老先生:“祖父?!” 胡老先生大惊大喜,扶着胡小姐:“飞雪,你无事了吗?” 杨仪是男装,又有个吴校尉,胡小姐瑟瑟发抖:“他们是谁?我、我怎么了?” 杨仪听她言语清楚,握紧的拳稍微松开了些:“陆神官。” 陆神官笑道:“果真精妙,世上如杨侍医这般的人多些,才是功德无量。” 杨仪道:“愿赌服输,你不可为难十七,还有,灵枢……” “你们都找错了地方,我一开始就说过了,”陆神官摇头:“那个……灵枢,他确实曾经来过,但我此处并不怕被他细看,他既然无所获,自然就离开了……你们要找他,应该去那该去之处。只是你们先入为主,以为我心存歹意,误以为从我这里能搜出什么来。竟自困在这里。” 杨仪看他不像是搪塞:“该去之处,又是何意?” 陆神官道:“你们为何来到甑县?只管去想。” 杨仪微震:“任家?” 吴校尉忙道:“不对,任家内外我都已经细细搜过,并无发现!” “此刻任秀才就在外间,你何不当面去询问?” 吴校尉听他如此说,竟想也不想,拔腿向外走去。 杨仪略觉古怪,叫了声,吴校尉竟置若罔闻。 陆神官望着她:“你虽赢了,但我也没有输,因为你用医术证明,你就是我所需要的人,有你,双修必定事半功倍。” 杨仪道:“胡小姐已然无事,你既然输了,又何必再提。” “无事吗?”陆神官低声,“你确定?狐性最黠,你看……” 他轻轻向旁边一点。 杨仪转头,却见胡老先生跟胡小姐本正抱头痛哭,似无不妥。 可就在杨仪想问之时,胡小姐身体突然奇异地抽搐。 然后,她的神情大变,竟从方才的楚楚可怜,又变成了先前那种狰狞欲噬人之态。 杨仪不由大叫:“老先生小心!” 但为时已晚,胡飞雪森白的牙齿向着胡老先生颈间咬落。 刹那间,就如同一只化形的狐狸噬人,鲜血四溅!而她意犹未尽,在胡老先生的挣扎惨叫中,扑上前去,狠命地吞噬撕咬起来,现场顿时宛若修罗地狱。 杨仪惊心动魄,几乎窒息。 陆神官从后扶着她:“愿赌服输?” 杨仪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不敢相信双眼所见,竟没有在意陆神官说些什么。 怎么可能……明明方才胡小姐的脉象都如常了,怎么突然间就变了脸露了形。 难道真如林神官所说,是什么“狐妖附体”? 她一时惊乱! 而胡老先生的尸首歪在地上,已经面目全非,惨不忍睹。 陆神官却好整以暇地打量着杨仪的腰身,微笑道:“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 目光落在她白腻如玉的后颈,纤细清透的十指,喃喃道:“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 这几句,出自庄子《逍遥游》,是形容姑射山上得道的真人仙子。 陆神官轻轻地闻了闻,只觉着一股清香中透着淡淡的药气,令人不由沉醉:“杨侍医如此资质,若跟我同修,共赴极乐,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真正的‘姑射仙子’。” 话音刚落,背后有一样东西破空而来。 有个声音凛凛然响起:“想动她,问过我了吗?” “啪”地一声清脆,伴随这句喝问,杨仪眼前所见情形突然大不同!:,,. 章节目录 第314章 初一加更君 杨仪被那声音惊动,如同噩梦初醒。 定睛看去,才发现面前并没有什么野兽般的胡飞雪,也没有被撕成碎片的胡老先生。 相反,那位胡姑娘跟胡老先生皆都昏睡在地,他们身上并无血迹之类,却都是好端端地! 而在听见有物破空瞬间,陆神官向着旁边闪身避开。 可陆神官没想到的是,那东西并不是奔他而来,却是预判了他闪身躲避的方向! 一开始就故意扔偏了。 因此陆神官这么一闪,反倒正撞了过去,他闷哼了声,手扶着腰,向前几步踉跄。 那东西坠地,摔得粉碎。 细看,却是先前放在二楼桌上的一个古董花瓶。 这幸亏是个花瓶而已,倘若是金银铜器,这一下,定会让陆神官当场交代。 陆神官震惊地回头,看向二楼处。 正望见薛放单手一按栏杆,直接从楼上跳了下地! 杨仪正盯着地上的胡姑娘跟老先生,不知是怎么回事。 薛放上前,一把将她揽住。 杨仪这才转头看向他:“十七?” 薛放看她双眼微红,眸中惊愕之色未退,忙道:“别怕,他那是障眼法,不管你方才看到什么都不是真的!” “不是真的?”杨仪睁大眼睛,似信非信,喃喃道:“不是……” 她忙上前去诊看胡飞雪的脉搏,却正如胡姑娘服了药之后、自己听过的一样! 这就是说,胡姑娘明明已经好了?! 而自己方才所见的那可怕的场景,只是陆神官故意营造的的幻象? ……没有人死去?! 她再度细看胡老先生颈间,确实并无任何不妥! 薛放虽不杨仪方才所见什么,却隐约能猜到。 陆神官这个妖人却有些门路,他大概会利用人心里的弱点,或者最牵挂的,引人不知不觉中了他的招。 就如同薛放自己,都差点儿沉迷不醒! 方才他在楼上,被陆神官窥到他的软肋,薛放梦回小东屋那夜。 杨仪当时主动跟他亲近,正是他极乐无穷的时候,也是他求之不得的情形,要从这样的“美梦”之中醒来,难度可想而知。 薛放不晓得那是妖法、障眼法或者是别的什么,他只要知道那不对就成了。 陆神官盯着薛放,双眼之中闪过明显的错愕。 他显然也没料到这种情形。 但陆神官迅速镇定下来:“呵……看样子星官并不喜方才所见所感。” 薛放抬眸:“恰恰相反,我喜欢的很。” “既然喜欢,又为何背弃。” “真人就在我身边,我为什么会在意一点幻象。” 陆神官笑道:“我说过庄周梦蝶,蝶梦庄周,星官又怎知那是幻象,不是真的?” 薛放哼道:“可惜老子不是庄周,也不是什么蝴蝶。” 他的目光落在杨仪身上:不管那是梦境还是如何,他只要守着现在的杨仪! 陆神官随着他的目光转动:“呵……” 这时侯杨仪已经在查看胡老先生跟胡飞雪昏厥不醒的原因。 薛放道:“看样子是你输了。所以才用狗急跳墙的招数。” 陆神官一笑:“何必说的这么难听呢?胜负未分之前,一切所做都为最终的胜负。” “放屁,我们跟你赌的是能不能治好她,不是其他龌龊手段。” 陆神官之前看杨仪的行事,就知道她至少有八分的把握,当然也是借此看看她是否真的如传言中一般能耐。 既然见识了,便想据为己有,要达到目的,当然是得让杨仪以为她输了,心甘情愿地从了他。 而在这之前,必须要铲除的,却是薛放。 因为陆神官知道,只要薛放挡在跟前,只怕他的招数就施展不出来。 幸亏薛放也有软肋,而……这一处弱点也终于被他窥见了,正可加以利用。 陆神官对薛放跟杨仪所说的话,从来都是半真半假。 他的祝由之术确实非同一般,倘或他真的一心救人,必定也会造化一方,就如同他在甑县所得的这许多百姓拥戴,其中至少也有一半的百姓之疾苦病痛的解除,确实是他的功劳。 但陆神官心术不正,更借用祝由之术,行魅惑操控之实,比如对于胡小姐,以及杨仪跟薛放。 薛放以为自己所见是障眼法,可就像是杨仪先前叮嘱他的,这是一种跟海州的“巫捣衣”琵琶音异曲同工的“术”。 事实上,那摄魂的琵琶音,论起根由,还是源自于祝由术。 琵琶音能催动人心中最隐秘的记忆、情绪。这种“术”,是通过“琵琶曲调”来撩拨诱发。 而祝由之术,原本就是指的符咒、即是言语跟符纸的功效。 陆神官的本事,却在巫捣衣之上,他并不需要通过音律,而只是他的一个动作,甚至一句话……就能把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引入那种真假难辨的混沌境界。 这是一种最上乘的“咒术”。 按理来说,中了祝由法咒的人,除非是被被下咒之人用特定的手段唤醒,自己是绝不可能醒来的。 海州巫捣衣的琵琶音,功力尚浅,遇到俞星臣那种心志坚定的……便有些无可奈何。 但陆神官不同。 虽然薛放对他而言“很棘手”,但毕竟也着了他的道儿。 陆神官深知自己咒术的厉害,所以有恃无恐,毕竟只要摆平了薛放,这里里外外的人……还不是在他掌握玩弄之中? 故而陆神官在看见薛放神兵天降的时候,才会那样震惊。 在那瞬间,他心中竟生出一股寒意:难不成真是天上星宿下界,才会这样的清明勇毅,不被那些缠人至深的业障魔境所迷? 如果是那样的话…… 制不住人,只能为人所制;杀不了人,只能丧于他手。 邪……不胜……正! 他虽心术不正,但的确有些灵根在,面对眼中杀气凛然的薛放,刹那间心里竟有种不祥之感。 就在此刻,门外鼓噪声大作,像是有人吵嚷打闹起来。 薛放眉头一皱。 不多时,竟见跟随吴校尉的一个副手狼狈带伤的跑了进来。 他看到薛放,如见救星般忙道:“十七爷,吴校尉在外间跟百姓们冲突,竟然还砍伤那个任秀才……如今门外的百姓们都闹了起来!眼见要冲进来了!” 薛放愕然:“什么?砍伤了人?” 杨仪想起先前吴校尉忽然离开,抬头看向陆神官:“是他!必定他做了什么。” 话音刚落,就听到门外一声暴喝,竟是廖小猷的声音,声音却跟平常不同,透着惊怒愤恨。 杨仪的心跟着一颤:“不对劲……” 她拔腿往外走,却给薛放拦住。 此刻,正看到廖小猷庞大的身影从门外退了进来,他左臂抱着一个人,右臂向前格挡。 门口光芒暗淡,杨仪本以为廖小猷挡住的是那些百姓们,但薛放看的更清楚,在廖小猷身前的,竟是几个甑县巡检司士兵打扮的人! 而廖小猷方才的声音……确实不对。 薛放脚步一动,突然回眸。 身后陆神官正蹑手蹑脚地试图上楼梯,薛放磨了磨牙,将先前熬药用的一个炉子抄起来:“你是要自己乖乖的呢,还是要我帮你。” 陆神官眼波闪烁,望着他手中那沉重的陶瓷药罐,这可比那什么花瓶要沉重多了。 方才那一击,他的后腰上兀自隐隐作痛,这么个药罐若扔过来,他就彻底爬不起来了。 薛放见他仿佛犹豫不决,冷笑道:“我还是希望你能够再跳两下,那样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打死你!” “稍安勿躁,”陆神官从脸上挤出一些笑意:“何必如此,我都说过了,愿赌服输。” 这会儿门外已经有数道人影冲了进来,大叫:“他们想要谋害陆神官!不能饶了他们!” 逼得廖小猷等更是后退连连。 先前在院子外,等候的百姓们本来就已经有些按捺不住,有人质问:“是不是你们用了什么法子,趁机在道场之中对神官不利?” “就是,为什么让我们等这么久!” 甑县本来就不大,此刻陆神官有碍的消息传遍了城内,但凡献过莲花灯的人家,几乎都挤到道场门口。 廖小猷道:“答应好了的事,嚷嚷什么?待会儿自然给你们交代。” 邱旅帅有些机灵,便义正词严地呵斥道:“谁敢对神官不利?寻常的凡夫俗子怎能奈何得了陆神官?你们这么说,难道是在小看神官吗?” 那原先出声的人当然不敢答应。 可就在这时候,吴校尉从内疾步而出。 他面色肃然,定睛往在场的人之中扫了眼,果然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悄悄地转身往外走! “任秀才!”吴校尉厉喝了声:“给我站住!” 起初任秀才没有反应,毕竟有人在叫嚣,吴校尉的声音未免不太清楚。 但随着人声渐渐消,很快他听见了有人叫自己。 任秀才回头,对上吴校尉杀气腾腾的双眼,秀才的脸上掠过一点惊慌之色,竟加快了脚步往外而去。 吴校尉大怒:“回来!”推开人群冲了上去! 百姓们不知何故,有的停了叫嚷怔怔地看,有的人闪身给吴校尉让路,有的却喝道:“你想干什么?” 吴校尉不由分说,将那些拦路的推推搡搡,很快拨开。 就在任秀才逃出人群的时候,一把抓住了他的肩头,怒道:“叫你站住!” 任秀才只能止步,回头问道:“大人,你想干什么?” 吴校尉道:“灵枢在哪里?” 任秀才的眼中闪过惊慌之色:“什么、什么灵枢……我不知道……” 吴校尉死死地盯着他:“你不知道?可陆神官说了,得找你要人!” 夜色中,任秀才的脸有些泛白,但他紧闭双唇,不肯出声。 吴校尉道:“灵枢到底在哪里,快说!” 此刻跟随他的两个副手也终于赶到了身旁,周围的百姓们惊奇地望着他们,不知何事,有人问:“任大爷,他们说什么灵书灵宝的?” 任秀才道:“我不知道,他们、他们想必是误会了。” “那他们怎么说神官叫跟你要人呢?” 任秀才脸色变化,竟道:“他们说的话当然不能相信,神官在里头……这么久了,万一他们是对神官不利、或者胁迫了神官之类的呢?” 他可是个秀才,本来任家在县内也算有点头脸,何况是读书人说的话。 一石激起千层浪,顿时周围的百姓们窃窃私语起来:“果真他们对陆神官图谋不轨!” 有人便挡在任秀才跟前对吴校尉道:“你们京畿巡检司的人,跑到甑县祸害百姓,可不成!” 吴校尉心中竟极怒:“滚开!”将那人用力一推。 那人站立不稳,踉跄向后,幸亏身后有人挡着! 不过这一么一推,也引发了众怒,有人旋即冲上来道:“京城里来的官儿就能随便打人了?” 出手挥向吴校尉。 此刻吴校尉三人都在人堆里,人挤人,施展不开,脸上竟然给吃了一记。 他们被百姓们围着,任秀才反而躲在了后面,眼见就要逃走了。 吴校尉咬牙切齿,抬手把腰刀拔了出来:“都滚开!不然老子不客气了!” 百姓们看见刀刃,都吓了一跳。 但此刻群情激奋,最初的惊骇过后,有人道:“果然这些人是来者不善!竟然动了兵器了!” 吴校尉才推开几个人赶上了任秀才,正要抓住他,背上突然被什么狠狠地敲了一下,疼的他眼前一黑。 他只听见副手叫道:“校尉!”然后也是一声惨叫。 原来百姓们有的并非赤手空拳,随手抄了些棍棒之类,一旦动手也是要命。 吴校尉怒极,忍着疼,一把将任秀才揪住:“你想逃?灵枢到底在哪里?你把他怎样了?” 眼前所见,是任秀才惨白的一张脸,但他竟然毫不惧怕,反而盯着吴校尉道:“他……死了,他已经被我杀了!哈哈……”他竟狞笑起来。 吴校尉身心寒彻:“狗东西!我杀了你……”不由分说,举刀砍向了任秀才! 要不是其中一个副手拼命上前拦住,这一刀就会要了任秀才的命。 但也正因为见了红,百姓们的暴怒无法按捺。 此刻道场门口聚拢了少说二三百人,众人纷纷向着吴校尉的方向挪过去。门口处廖小猷见状不妙,叫道:“都回来,都回来!” 他生的高,自然看到吴校尉被困在人群之中,无法脱身,何况他们三个人,哪里打得过盛怒之下的三百人?砰砰啪啪,怒骂声四起,惨叫声却渐渐低。 廖小猷大喝了声,下台阶冲入人群,他把挡在跟前的人或撞开,或双手拨拉,或揪起扔开,迅速地靠近吴校尉三人。 终于把被人痛打到几乎重伤的吴校尉一把搂住。 有他开路,其他两个副手才跟着奔了出来,但百姓们依旧不依不饶,追在身后。 邱旅帅见势不妙道:“先退进道场!”又吩咐:“快去告诉十七爷。” 一个副手入内,廖小猷搂着吴校尉向后退,冷不防腰间一疼! 他生得高大,本来不以为意,还是邱旅帅厉声呵斥了一句:“你干什么!” 廖小猷起初以为是在喝骂自己,懵懂道:“我、我救人啊?” 回头才看见邱旅帅拉住了一个他麾下的士兵,而那士兵手中持刀,刀上带着一抹血迹。 廖小猷低头,望见自己腰间似乎也有血渗出,他才知道自己受伤了,而动手的竟是巡检司的人。 邱旅帅已经给了那士兵一巴掌:“你疯了?” 那士兵叫道:“他们要害陆神官,我们怎么能眼睁睁看着!” 廖小猷却一把将他揪起来,掐着他的脖子,竟把他整个人拎到跟前,士兵挣扎着:“你、你……” 邱旅帅求道:“廖军士手下留情!”话音未落,他拔刀向着旁边一挡! 原来就在这时,他麾下另一人竟也向着廖小猷出手了!亏得邱旅帅眼疾手快挡下了! 其实邱旅帅当然早就知道自己巡检司里一半儿是陆神官的信众,但公然举刀行凶……这简直超乎他的想象。 廖小猷咬牙切齿,假如他再多用一分力,他掌心的士兵自然就死了。 但他看着士兵那身衣袍,绝望的眼神,还是大吼了声,竟将他整个人往前方正涌来的人群中扔去! 人群里发出一声惊呼,微微骚动,借着这个机会,他们倒退进门! 就在廖小猷几人连连后退,百姓们步步紧逼、情形危急的时候,只听头顶上有人道:“都给老子住手!” 门口的百姓震惊,纷纷抬头。 却见二楼的栏杆处,陆神官跟另两个人站在那里。 陆神官正被那人掐着后颈,抵在栏杆前,摇摇欲坠。 “神官!”百姓们发出惊呼声,停下了动作。 薛放目光所及,望见廖小猷跟邱旅帅等暂时脱困,他便把陆神官往前一搡:“你们不是想要这劳什子神官吗?想不想我把他扔下去?” 百姓们大怒:“你要干什么?竟敢亵渎神官!还不住手!” 这时侯杨仪看到廖小猷跟吴校尉都受了伤,忙要转下去。薛放道:“别走。” 此刻,除了他的身边,让她去哪里他都不放心。 杨仪道:“没事,我去看看小猷伤的如何。” “杨仪!”薛放吼了声,手上随之用力。 陆神官感觉自己的后颈快给他掐碎了,人也在栏杆前狂风摆柳一样,忍不住哑声道:“星官,手下留情。” 薛放见杨仪下楼,喃喃道:“都说君为臣纲,夫为妻纲,我看是反过来了……”他低头看向地上:“小猷快退到里间!” 廖小猷依旧抱着吴校尉,向内退了回来。 薛放听见底下杨仪下楼的声音,以及廖小猷惊喜交加地一声“小太医”,这才松了口气。 陆神官感觉他的手劲总算减轻了几分,忙道:“星官,有话好好说,何必弄得这样难看?” 薛放道:“别急,还有更难看的呢!” 陆神官道:“星官,大家各退一步,我自然有法子叫百姓们散开,不然的话,激起了民怨,朝廷方面你也是无法交代。”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薛放手上用力,把他提的高了些:“老子今日就要在这些百姓们跟前戳破你的画皮。” 陆神官道:“何苦!” “何什么苦!”薛放道:“就凭你觊觎杨仪,又试图害我,你就该死了!” 陆神官抿了抿唇:“杨侍医的身子本就弱极,我、我也是为了她好。” “不用你操心,她有我呢!”薛放啐了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 这时侯他扫见有些百姓也想跟着进内,便把陆神官往外一推:“谁要是敢擅自动一动,我就把他扔下去,跟你们面对面儿。” 百姓们止步,有人骂道:“无礼的小子,快快放了陆神官!” 也有人道:“我们跟你什么仇怨,你要跑来害我们!” 薛放道:“你们这些人被他所迷惑,倾家荡产地来供奉他,还把他当成恩人来看待……如今竟敢跟官兵动手,被他利用而不自知,何等愚蠢!” 有人大声道:“我们是心甘情愿供奉神官的!神官救苦救难,为什么不供奉!” 薛放哼道:“什么救苦救难,别想当然……就像是那个胡小姐,谁说她是被狐妖迷了?他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我看你们的苦难,有一半儿是他给的。” 百姓们骇然,面面相觑:“瞎说,不许这么诋毁神官!是要天打雷劈的!” 也有的说:“对了,之前说要什么京城里的太医救胡小姐,现在人呢?还不是没下落……可见你们是自不量力,在这里说谎!” 正在此刻,只听一个略苍老的声音道:“咳、老朽在这里。” 一楼门口处,灯笼之下,竟是胡飞雪扶着胡老先生,两个人缓缓地走到门外廊下。 院子里的百姓们望着这一幕,突然安静。:,,. 章节目录 第315章 二更二更君 先前杨仪查看胡家祖孙的情形,心想当时陆神官必定要对付她,自然是不会让胡老先生跟姑娘碍事。 那么短的时间内,大概率要么是用迷药,要么是用点穴等手法。 杨仪便趁机迅速地给他们两人的十宣放血,果真奏效。 就在廖小猷他们退进来,杨仪下楼迎接之时,胡老先生跟胡飞雪才正醒来。 杨仪顾不得他们,只忙去查看廖小猷跟吴校尉等人的伤势。 而外间庭院之中的百姓们猝不及防,逐渐没了声响。 胡老先生刚醒来不久,还有点儿分不清状况,只听见外头有人吵嚷。 此刻他咳嗽了几声,说道:“正如各位乡亲所见,京城里来的杨侍医确实治好了孙女的病……” 大家面面相视,窃窃私语。 刚才还说太医无用,现在这般打脸。 有人显然不太愿意面对这个情形,说道:“就算、就算治好了……又怎么样,难道陆神官的神通就不在了吗?” 陆神官的几个弟子,原本被看押在廊下,见此刻情形危急,听圆便大声道:“大家莫要心存疑虑,胡小姐明明是邪祟上身,先前我师父已经以元神镇压两日,眼见大功告成,这明明是师父的功劳……而且在杨侍医用药之前,师父也明明以天罡神咒跟朱砂血印制住那妖邪,又跟她有什么相干。” 几个弟子纷纷吵嚷:“是师父的功劳!” 毕竟陆神官于本地经营甚久,百姓们被荼毒已深,心目之中,他宛若神祇无二,哪里那么容易就幡然清醒。 听圆说完,顿时又有许多人呼应。又有人向上道:“快些放了神官!” “你敢伤害神官,我们誓不甘休!” 胡老先生跟姑娘闻言一惊,忙走到外间,抬头往楼上一看,吓得双双色变。 老先生道:“这、这又是怎么了?小侯爷……神官……” 有人道:“这个当官的,要害咱们神官,胡老爷子,你可看清楚了!” 胡老先生道:“小侯爷,请勿冲动行事!” 此时薛放啼笑皆非,他单手揪着陆神官:“好啊,你们口口声声地叫他神官,既然是神官,我想必定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之前他又说过他可以元神出窍,这样的话,我把他从这儿扔出去,他应该也会腾空飞起,不至于就轻易死了吧?” 大家听了这话,显然都不敢搭腔。 薛放笑:“你肯不肯再赌一赌,假如我把你扔下去,你没死的话,我便承认你是真神官,立刻赔礼道歉?假如你死了……” “小侯爷莫要玩笑。”陆神官咳嗽了几声,却不敢再如何:“我虽薄有法术,却还没有到达御风而行、元神离体也能活的地步,自然不能奉陪。” 他说了这句,又道:“能不能请先放开我说话?” 薛放盯着他:“我还是谨慎些好,谁知道你还有什么把戏。” 十七郎吃一堑长一智,知道陆神官的“神通”,都是些自己不太了解的,万一再中了招,那就无法可说了。 陆神官苦笑:“若激怒了百姓冲了进来,杨侍医只怕也不能幸免。” “你只管试试看,只要他们敢冲,我保准第一个跑进门的人,踩着的便是你的血肉。”薛放说完后,又一想,“不过,要我放开你也行。” 总是掐着那油腻腻的脖子,薛放担心自己一个失手把人弄死,而且这手感也着实令他呕心。 陆神官听他说“踩着自己的血肉”,眉头紧锁。 薛放只用单臂,就几乎把他揪起来,这般力道,只要把自己往下一扔,虽只是二楼,但也不免化作一滩肉饼。 听到后一句,才有些欣喜之色。 刚要问是不是真的,薛放将他脖颈一松,左手在他右臂手肘关节上一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又向他右臂如法炮制。 手法极快,但却已经将陆神官的肘关节给卸开了。 他动手迅若雷霆,陆神官起初甚至没觉着疼,直到两只手臂都无力垂落,双臂之剧痛才陡然席卷! 薛放满意道:“这样我放心多了。也省事儿多了。” 陆神官疼的几乎叫出声来。 但他只是双臂直直垂落,不做动作的话,倒也看不出什么异状。 而因为薛放手法精妙,底下的百姓们只瞧见他在陆神官的手肘上“扶”了一下,完全没想到他已经把对方的关节卸了。 薛放道:“有什么话,说吧。想好了怎么开口。” 陆神官额头上冷汗涔涔,强做镇定,先转头说道:“各位信众稍安勿躁,胡小姐确实是被京城来的杨侍医治好的,她的医术高明,连我也钦佩不已。” 大家见他开口,都恭恭敬敬,沉默聆听。 薛放有些意外。 陆神官环顾众人:“众人莫要冲撞了杨侍医……呃,还有京畿司来的诸位。” 听圆道:“师父,是不是被那个小侯爷挟持着,不敢说实话?” 陆神官肃然道:“胡说,休要插嘴。方才只是一点误会……因为你们众人错以为京畿司要对我不利,一时冲撞起来,小侯爷只当是我指使的,其实我哪里知道?何况我今夜见识了杨侍医的医术,心服口服,怎会对他们如何?” 胡老先生道:“神官,此言当真?” 陆神官道:“我人在这里,难道各位还有什么不清楚么?天色不早,各位也不必在这里聚集,自请回吧。” 薛放在旁盯着他,心中冷笑。 没想到此人如此能屈能伸。 陆神官宁肯这样粉饰太平,假作无事,自然是看出了薛放不是个能硬碰的人。 若闹下去,陆神官绝不会得好儿,所以他想要先退一步海阔天空。 毕竟甑县的百姓对他深信不疑,他还有那块御赐的金牌,只要先安抚了百姓,薛放没有借口对他动粗,他自忖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薛放本来想当着百姓的面,让陆神官承认自己在这里招摇撞骗,蒙蔽百姓。 但百姓被荼毒太深,就算他此刻承认,百姓们恐怕也会觉着,是被薛放逼迫所为。 杀死了他当然容易,但要叫醒愚民,却还不够。 “他们、要把神官怎么样?”果真有人担心地问。 陆神官双臂上隐隐作痛,瞥了眼薛放,呵呵笑道:“我在甑县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料想就算是京畿巡检司的人,也不至于毫无缘由便为难于我。各位不必担心。” 胡老先生点头:“正是如此。” 底下百姓纷纷道:“对,不可为难神官,我们只相信神官!” 吵嚷了几声,正要散去,薛放道:“且慢,谁对巡检司的人动过手,留下。” 陆神官微惊,艰难地转头看向薛放:“小侯爷,得饶人处且饶人……” 薛放冷道:“现在留下的,记下名字,若我的人无恙,可以酌情宽大处置,但要是偷偷走了,以后查出来,严惩不贷!” 之前那些对吴校尉等动过手的,已经有些惧怕之意,邱旅帅手下那几人更是惶然不安。 薛放吩咐邱旅帅:“你,仔细把他们名字记下来,别弄错了。” 院中的人有心怀鬼胎的,不禁有点慌张,悄悄退到门口,却忽地止步。 原来此刻,从院门外又有一道人影急急地奔了进来,竟正是之前随薛放而来的夏统领。 夏统领看到二楼的薛放,叫道:“十七爷!” 他还没有开口,薛放先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犬吠声。 薛放疑惑:“怎么这声音这么熟悉?” 狗叫声越来越近,透出几分欢快。 门口的百姓自发闪避,夜影中,见一道黑影窜出。 薛放定睛看去,扬眉笑道:“我以为呢……” 那竟是豆子! 这会儿夏统领顾不得上楼,就在庭院里说道:“俞巡检已经到了任家、已经找到灵枢了!” 先前,薛放担心任家有什么不妥,就叫夏统领带了几个人前往照看,再行搜查。 没想到竟遇到了俞星臣带人赶到。 俞星臣跟薛放不同,他是进城后直接去了任家。 薛放听前一句,还皱眉,听到后一句,顿时面露喜色:“当真找到了?” 旁边的陆神官闻言,脸色微变。 夏统领道:“确实是真……”这会儿豆子已经摇头摆尾地进了门,而有些话不能在这里叫嚷出来,夏统领便改口道:“是这狗子的功劳!” 说了这句,夏统领看向屋内忙碌的杨仪。 薛放正要问灵枢怎么样,依稀听见马蹄声响,街头上灯火闪烁。 他便拽了一把陆神官,带着下楼。 楼下,杨仪正拉住廖小猷不肯撒手。 先前杨仪行到了一楼,她见吴校尉被打的遍体鳞伤,情形凄惨,却没有管他。 只先去检查廖小猷的伤。 在楼上的时候没看清楚,借着屋内的烛光,才看见廖小猷伤着的是靠近肾脏的地方。 而且还流着血。 杨仪不禁忧心,如果伤及了脏器,或者流血过多,那后果自然不容乐观。 幸亏廖小猷生得高大,这一刀在肾脏之下,也没有很深入,杨仪才松了口气。 只赶紧给他清理,撒了十灰止血散,吃了镇痛丹,叫他坐着不许动,等她给吴校尉及两人看过了,再回来给他缝合伤口。 廖小猷听见“缝合”,脸都白了几分。 这般高大的人,竟有些畏惧发抖。 杨仪又去查看吴校尉的伤,吴校尉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都是棍棒拳脚所致,唯有脸上被打的口角流血眼睛肿胀。 杨仪怕他有内伤,号脉听了半天,倒像是没有大碍,只是腿骨似乎折了,不能动。 又给两个副手稍微把外伤处置停当,再给小猷缝合伤口,不料小猷不肯,只求她敷药就行了,坚决不愿意她动针。 夏统领看她的时候,杨仪正在劝说小猷。 道场外间,车队停在了门口。 来者正是俞星臣众人。 之前俞星臣在端王府行礼,端王十分亲厚,并不放他立刻离开。 竟跟他谈天说地,又聊起诗赋等等,足足将黄昏,俞星臣才告退出府。 才出门,就有心腹之人告诉了灵枢出事、薛放跟杨仪去了甑县的事。 俞星臣立即回巡检司,先行禀告了冯雨岩,领了命,点了一拨人,随之出城。 他估摸时间,自己到甑县的时候,城门已经关了,于是先派了两个前锋快马赶去拦阻城门官,又叫人探听城中情形。 进了城,便听说薛放人在西街道场。 俞星臣一听,就知道自己不必过去了,有薛放在那里,料想无碍,若灵枢藏匿彼处,他也一定有能力找回。 倘若薛放找不到灵枢,那就证明灵枢不在西街道场。 除了西街,灵枢在甑县只去过另一个地方,那当然就是任家。 所以俞星臣分头行事,他没有管薛放,自己带人去了任家。 俞星臣这一次,除了几个心腹跟巡检司众人外,还带了一人一狗。 斧头原先没跟上薛放,加上惦记之前的康儿,就非要跟着俞星臣。 以俞星臣的为人,原本是绝不可能答应如此近乎“胡闹”的事,但是望着斧头跟豆子两个,眼巴巴地望着自己……他说不出是因为公事还是私事的原因,竟然破天荒地许了。 这个决定,直接导致了在甑县案子之后,跟随俞星臣的众心腹们无不称赞俞巡检运筹帷幄,英明决断,纷纷认为俞巡检有“未卜先知”之能,不仅对人知人善任,而且对狗也是如此。 因为找到灵枢,确实多亏了豆子。 之前吴校尉已经带人搜查过任家上下,一无所获。 他们也都是巡检司的,都是差不多的行事规矩。 起初俞星臣所带之人满府搜查,确实也没有察觉异样,而这会儿,任秀才正在西街道场看薛放对上陆神官。 康儿因见到了斧头跟豆子,一下子忘了先前的忧愁,喜欢的抱着豆子不撒手。 她还不知道灵枢不见了,抱着豆子喃喃:“先是灵枢哥哥,又是斧头你跟豆子,我就知道你们对我好。对了……灵枢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斧头忍不住,便说了灵枢下午时候失踪的消息,康儿听后,脸色大变,惶恐不安:“灵枢哥哥不见了?是螳螂妖怪把他捉走了吗?” 斧头不肯这么想,但……灵枢那样武功高强的人,怎么会突然间销声匿迹?除非是个武功比他高强很多的……再者、或许是康儿口中的妖怪所为。 他们在这里说话的时候,俞星臣却已经把任府也走了一圈儿。 他特意去了康儿的房中,自然也留意到了那个被补过的窗棂。 除了这些外,俞星臣还发现桌上放着康儿抄写的二十四孝文。 正翻在王祥卧冰求鲤的那一页。 卧冰求鲤,说的晋朝王祥,因为继母想吃活鱼,王祥便在天寒地冻的时候,跑到冰面上解开衣裳,试图将冰层融化,捉到鲤鱼。 然后厚厚的冰层果真就突地化了,更有两条鲤鱼跳了上来。王祥拿回去献给了继母。 俞星臣对此当然不陌生,甚至整个二十四孝,他也烂熟于心。 他轻叹了声,随手一翻,眉头越发紧锁。 原来后一页,竟是“埋儿奉母”。 这个故事,应该说是整个二十四孝里最残忍冷血的一个了。 汉朝的郭巨,家中贫困,有一个三岁的孩子,郭巨的母亲疼爱孩子,经常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小孩儿。 郭巨就跟妻子商议,说母亲的饭食尚且不足,又分给儿子,岂不是会害了母亲,不如把儿子活埋,毕竟儿子可以再生,母亲却只有一个。 他的妻子竟不敢违背,两个人挖坑,想要埋掉孩子,却从坑内挖出一坛黄金,竟是“因祸得福”,于是儿子也不用死了,母亲也可以继续孝敬,“皆大欢喜”。 俞星臣小的时候,虽还不算懂事,可每次读到这个故事,都会遍体恶寒。 倘若找不到黄金呢?郭巨之子多半是要被活埋的,天下人若看了此故事,都要一味地效仿郭巨,难道……每个都能找到黄金?每个都不用杀子? 如今又见此典故,又是康儿稚嫩的字迹抄写,俞星臣甚是刺心,他把书簿推开,转身出门。 只是出了康儿房中,望着夜色中极为寥落冷清的任府,联想“埋儿奉母”的故事,俞星臣心中突然一动。 任秀才不在府里,府里的仆人等也不敢拦阻,齐夫人一介女流更是做不得主,俞星臣来到了老夫人的卧房之外。 屋内一丝灯火光都没有,老太太应该是已经睡下了。 俞星臣踌躇,心想或许稍后再来。 不料就在此刻,他的耳畔听到一些奇异的“嘶吼”,从漆黑的房间中传了出来。 俞星臣不算是个胆大的人,顿时汗毛倒竖。 与此同时,康儿跟斧头正说话,豆子在康儿身上嗅了嗅,突然转头跑开。 斧头生怕豆子有事,叫了两声,见豆子没有回来的意思,他赶紧追出去。 康儿也立刻跟上。 出了院子,豆子一路向西跑去。 斧头看的奇怪,这是豆子第一次来任家,为何偏往这个地方跑?他就问康儿:“西边是什么地方?” 康儿道:“西边没有什么,是个没人去的放杂物的院子。” 半刻多钟,两个人来到一处院门前,院门虚掩着。康儿挠头:“原先都是锁着的,父亲从不叫我们到这里玩耍……想必是今日有人来家里搜查,才开了门,忘了锁。” 此处没有灯光,康儿想起螳螂妖怪,有点害怕:“斧头哥哥我们回去吧。叫着豆子。” 斧头因为人生地不熟,也不敢轻易进去,便唤豆子。 豆子因是一只黑毛儿的狗子,如今跑进院子里,简直跟夜色一体。 斧头跟康儿几乎看不见它在哪儿,只听见它在里头吠叫了几声。也不出来。 不知哪里飞过一只夜鸟,发出桀桀叫声,好像怪笑。 康儿吓得靠在斧头身上,斧头心里发毛,少不得假装镇定:“别怕,别怕……咱们进去看看。” 两个孩子壮着胆子,小心翼翼推开门。 破旧的门扇发出“吱呀”声响,十分瘆人。斧头道:“失算了,该拿个灯笼来……” 康儿抱着他的手臂,小声叫:“豆子,豆子你在哪儿?” 窸窸窣窣,旁边草丛中不知有什么东西跑过。 康儿几乎跳到斧头身上。 斧头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朦胧看到一团黑影就在前头,斧头叫道:“豆子,不听话!乱跑什么?” 忙上前要抱住它,手摸过去,却是坚硬粗糙的……哪里是什么豆子。 细看,仿佛有鼻子有眼,却不是个人,头巨大,面目狰狞。 斧头放声尖叫,康儿也跟着鬼哭狼嚎。 两个人这惊天动地的,把豆子惊的叫了两声,总算从旁边草丛里跑了出来。 此刻两个孩子已经吓得跌坐在地上,喊叫连天,连爬起来跑的力气都没有了。 豆子在旁不知他们怎么了,就跟着上蹿下跳,仰头狂吠。 正在人仰马翻之时,身后有个声音响起:“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正惊魂未定,闻言齐声尖叫,抱做一团。 灯笼的光闪过来,灯影下,是俞星臣清雅的眉眼,正疑惑地望着他们。:,,. 章节目录 第316章 初二加更君 俞星臣听人报说斧头跟康儿追着豆子跑了,怕有不妥,便叫人跟上。 先前在任家老太太房内,听见动静不对,俞星臣踌躇再三,到底没有开门进入。 只听那种声音,便知道不妥,加上又是晚间,俞星臣不想随意冒险。 这种事情……还是薛放来做比较合适。 反正老太太一直在这里,又跑不了。 跟着士兵们来到西院,隔着墙就听见斧头跟康儿吱哇乱叫,夹杂着犬吠声。 领路的一个任家的仆人说道:“这是个放置杂物的院子,平常没有人来。” 俞星臣带了士兵们进内,就见康儿跟斧头在地上乱滚,忙将他们叫住。 两人见是俞星臣,心中的惊惧才逐渐散开。 斧头一骨碌爬起来,惊魂未定忙着控诉:“俞大人,那里有个鬼!” 俞星臣顺着他手势所指,叫一个士兵上前。 那士兵挑高了灯笼一照,果真众人都被吓了一跳! 原来那里确实是个青面獠牙的鬼头……直直地戳在地上,好似才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修罗。 俞星臣一瞬窒息,简直就像是那老太太院中躲过的惊惧突然又到了此处。 幸而那士兵大胆,反反复复看了会儿,大声叫道:“大人勿惊,这只是个雕像。” 又有两人上前,确认这原来只是个用木桩子雕出来的怪像而已。 俞星臣暗中磨牙:“怎么会有此物?” 他们身后那任家的仆人道:“老爷莫惊,先前任家是做甑锅生意的,多的是这种木料,有时候不仅是做甑锅,什么酒桶、木斗,浴桶……甚至于雕像都有,这个想必是当时遗留下来的,不知怎么被扔在这里。” 斧头因为看见是个木桩子,总算放了心,又想挽回自己的颜面:“白天来就算了,这晚上真要吓死人!都怪豆子。无缘无故跑这里来做什么?” 俞星臣正也有些惊恼,听了他这句,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豆子,却见它正伸长嘴巴,抬高鼻子,像是在嗅什么东西。 俞星臣提醒:“斧头,你看看豆子是不是在找什么。” 斧头先前被吓得不轻,哪里还有仔细观察的心思,听了这句才回过神来。 大家也都留神看豆子,却见它跑进草丛,吠叫声显得沉闷。 两个大胆的士兵提着灯笼进内,忽然惊叫:“大人,这里有一口井。” 俞星臣听见是井,心里顿时生出许多不好的想象。 比如海州衙门验房发生的井底藏尸种种……如同昨日,记忆犹新。 他尽量镇定:“细看看井内、是否有……物事。” 士兵们尽量把灯笼探向井底,照了半天:“大人,没有东西。是一口枯井,都没有水。” 俞星臣听说没有东西,半是放心,半又是悬心。 他本担心会看到灵枢遭遇不测……既然井中没有,那自然还有希望,可整个任府已经找遍了,除非掘地三尺…… 俞星臣拧眉,看向豆子。 见豆子哼唧了两声,竟又向着井底吠叫不止。 此刻院内,士兵,两个孩子,任家的仆从,足有七八个人在里头,声响各异。 俞星臣道:“都不要出声,安静。” 大家不明所以,忙都屏息。 俞星臣凝神细听,只听豆子叫了一声后,这寂静之中,似乎有一声细微的动静,“哒”,竟似从井底传来。 有人听见了,有人没听见,有人觉着不足为奇,但对俞星臣来说这已经足够。 他下令:“派个人下去,细看看!” 急忙命人去找了绳索,一个大胆而身手不错的士兵主动从井口进入。 手脚并用,慢慢地下到了井底。 上面又送了个灯笼下去,那士兵细看周围,并无异样。 他十分纳闷,向上道:“大人,这里确实没有什么。” 俞星臣百思不解,看豆子,豆子绕着那井口转了一圈,又仰头跟狼似的嚎叫了两声。 斧头跟康儿都看呆了。 康儿问:“豆子怎么了?它怎么哭了。” 斧头说:“这不是哭,是在叫。” 康儿喃喃:“可我听着像是伤心呢。” 俞星臣拧眉,转头看向前方掩着的房门:“到里间看看。” 房门被推开,在一股尘丝气息外,还有淡淡地一些香味,细看,无非是些桌椅板凳,还有些杉木,柏木,香椿木等,杂乱无章地放着,也并无别的物件。 领队的校尉道:“大人,先前这院子我们也来搜过,并无发现。而且井下也都搜查过了。” 俞星臣没了法子,出门,豆子还在那井口仰头长嚎。 他迟疑着,缓步走到院门口。 斧头正在拉豆子:“走吧,有什么可看的,你就叫个不停。” 康儿安抚:“豆子,你是不是以为灵枢哥哥在这里?这里没有,其他哥哥都搜查过了。” 豆子扭头摇尾地不肯走,还唧唧地叫了两声,伏身,两只爪子在井边刨了两下。 俞星臣盯着这个动作,陡然折了回来。 “拿绳子来。”俞星臣淡淡地吩咐。 手下以为他还不放心,还想叫人进去查看,只得跟着返回。 不料俞巡检道:“我亲自下去。” 大家都惊呆了,反应过来后赶忙劝阻。 连斧头也瞪圆了眼睛说道:“俞大人,您怎么能干这个……不如我下去吧……” 俞星臣已经将自己的官袍解下,叫斧头拿着,又命把绳子套在自己的腰上。 大家苦劝不住,只得小心翼翼地把绳索套在他腰间,又叮嘱:“大人且小心,你从不干这个……万一碰伤摔到……”又怕说的太过分就宛如诅咒,竟不知怎么是好。 俞星臣道:“不打紧,你们好生拉着,给我灯笼。” 原先下去那士兵也叮嘱:“大人务必小心,那井底虽没别的东西,却有些碎石,别崴了脚。还有井壁上也有些凹凸不平,别伤了手……” 康儿也不放心,揪着他的袖子道:“俞叔叔小心呀。” 俞星臣点头,自己从井口扶着,慢慢入内。 四五个士兵跟校尉在旁边死死拉着绳索,不敢有任何怠慢。 时下一般出现在宅子里的井,通常都不大。 之前海州所见那个,已经算是比这个还大些的,此处这井,勉强能容得下一个大人入内。 俞星臣才滑下,感觉人像是钻入了一个细长的硬套之中,立即就有一种窒息之感。 腰间的绳子刮着他的肉皮,生疼,又好像要把他的腰勒断,腰上笃定是会出现青紫的绳索痕迹的。 他勉强抬头,望见窄小的井口有两三个脑袋探着看自己。 其明明相隔不远,感觉却如此可怕。 俞星臣的心怦怦乱跳起来,可对他而言,开弓没有回头箭。 呼吸错乱中,忽然见井边上钻出一个黑色的头,竟是豆子。 黑乎乎的狗头突然探出来,俞星臣先是一惊,继而啼笑皆非。 紧张之感却也因而缓解了几分。 他屏息,缓缓向下滑落,在井口众人的叮嘱声中,总算双脚落地。 确实,这井底除了些碎石外,并没有别的东西。 俞星臣抱着灯笼,转了一圈,把灯笼放低,又举高,不肯错过每一寸,却并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他抬手摸了摸坚硬冰冷的井壁,心也跟这青石一样坚冷。 “灵枢……到底在哪里。”他的心情不禁沉重。难道自己想错了?豆子只是胡闹而已? “哒。” 又是一声响动传来。 俞星臣汗毛倒竖,转头四顾。 可井下闷音,那一声响,竟仿佛来自于四面八方,叫人辨不清从哪里传来。 井外,几个差官七嘴八舌地道:“大人,行了吗?可以上来了吧?” 他们也都悬着心。 俞星臣又等了会儿,那声音却不曾在出现,灯笼的光却有点微弱了。 若是没了光,在井底……俞星臣有点担心,便道:“可以了。” 上面绳索一阵晃动,拉着他向上。 俞星臣握紧灯笼,身子逐渐悬空。 就在他艰难地升到井中一半的时候,耳畔突然响起一声奇怪的笑声,似乎是孩童嬉戏发出的欢快笑音,就好像贴着他的耳根发出的声音。 俞星臣脊背发寒,汗毛倒竖,下意识地把灯笼抱紧。 就在他浑身僵硬不知所措的时候,“汪汪!”狗叫声从井上传了过来。 俞星臣听着狗子的叫声,回想方才那声诡异笑声,窒息。 正要催促人快些拉自己上去,话已经冲到了嘴边,却突然发现怀中的灯笼光似乎有些变化。 他的心头瞬息转念,俞星臣扬声道:“停!” 顶上众人一阵吵嚷,忙停手:“大人,怎么了?” 俞星臣已经被绳子勒的无法喘气,却还是咬牙,把那灯笼的纸罩摘下,单将里头的蜡烛取了出来。 他攥紧蜡烛不动,双眼紧紧盯着烛焰。 只见烛心的光芒摇摇晃动,闪烁不定,可过了会儿,烛焰开始向着一个方向偏斜。 俞星臣望着烛焰偏向的方向,缓缓转头。 他看见凹凸不平的井壁上,有一处石块凸起,那处凸起被烛光一朝,似乎在旁边留下一个阴影。 俞星臣盯着那个仿佛是黑洞的阴影,慢慢地伸出手去。 手指碰到那黑影,然后,一寸一寸陷入…… 这哪里是什么阴影,而确确实实地是个二指宽的洞口! 耳畔“哒”地响了声,这次俞星臣听得清清楚楚,那声音,是从这洞内传出来的。 而在细微的响声后,俞星臣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轻轻地碰了碰他探入其中的手指。 俞星臣猛然一震,本能地向后撞去,脊背贴在另一侧的井壁,微微生疼! 他整个人都有些发晕。 “汪汪!”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原来他这么一退一震,拉绳子的人当然都发现了。 俞星臣暗暗地咬了咬舌尖,定神,抬手在那边井壁上敲了几下。 逐一听着声音,他探手入怀。 掏出自己的一块帕子,将帕子掖在那个孔洞中。 做完这些,俞星臣叫人拉拽。 手脚并用,有些狼狈地出了井口后,他立刻吩咐:“找一把锤子,下去,看看能不能砸开我放手帕的地方!” 先前那个士兵自告奋勇下井,按照俞星臣所说,找到他塞手帕的位置,狠狠地敲了两下,哗啦啦,碎石纷纷地坠落井底,很快,本来完好无损的井壁上竟果真被砸出了一个洞! 风从洞口涌出来,那士兵再大胆,不禁也有些悚然:“这是什么……” 面前,竟豁然开朗,出现一个能容一人经过的洞道,黑幽幽地不知通向何方。 而伴随着这洞被砸开,外间豆子鼻子掀动。 然后它仰头,又“嗷嗷”地叫了起来。 西街道场。 廖小猷很害怕给他缝针,杨仪见他脸都白了,怀疑自己只要拿出针来,他会立刻晕厥。 只得放弃。 给他把伤口又缠了细麻布,叮嘱叫他千万不许乱动。 这会儿,薛放揪着陆神官下来,而俞星臣跟豆子也从外间走了进内。 杨仪最先看到的是豆子,然后是薛放,最后才是俞星臣。 她看见豆子,是惊喜交加;看见薛放,见他无恙,是松了口气。 而在看见俞星臣的时候,杨仪很是诧异。 俞星臣的脸色有点不太正常的白,素来纹丝不乱的头发也有些许松散。 离谱的是他身上的官袍,好像给人撕扯过……又像是才被人从榻上拉起来没睡醒胡乱套上,腰带都系的歪歪扭扭,跟平时的端正大相径庭。 这自然是出了大事。 俞星臣的目光扫过她,看了看薛放跟陆神官,一点头。 然后他径直走向杨仪:“劳烦速去一趟任家。” 刚才夏统领在外叫嚷说灵枢找到了,杨仪模糊听见,此刻忙问:“是灵枢吗?” 俞星臣喉头一动:“嗯。不过,他的情形有些特殊。” 杨仪疑惑:“怎么了?” 俞星臣道:“不好说,总之你见了……就知道。” 杨仪虽很想快点过去,可又不放心廖小猷等。 偏小猷的伤,这会儿不好立刻叫他颠动。 薛放却走过来,直接问:“灵枢到底怎么了?” 俞星臣言简意赅地:“没有外伤,里头不好说。”他不想薛放再问下去,于是反问:“此处如何?” “你来的正好,”薛放对着陆神官一扬首:“此人以妖法惑众,为非作歹,不可轻饶。” 陆神官因为双臂错位,疼痛无法忍受,靠在桌边恳求:“小侯爷,能不能、高抬贵手。” 薛放道:“不能。”他对俞星臣道:“你留神,这个人比那个假的巫捣衣要高明的多,最好再找个东西,把他的嘴堵上。” 俞星臣一听说“巫捣衣”以及“堵嘴”,就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他也会祝由之术?” “看样子你也知道。”薛放饶有兴趣地望着俞星臣。 本想说他知道的还挺多,突然感觉这句之前自己说过杨仪。于是闭嘴:“这里的日常进项也有问题,那些莲花灯,还有他们的账目,外头那些什么徒子徒孙,有劳。” 俞星臣惦记的不是这些,甚至有点心不在焉:“好,这里暂且交给我。”他重新看向杨仪:“劳烦去看看灵枢……还有那位……老太太,务必小心。” 最后一句,含糊不清。 将走的时候薛放问:“灵枢到底被他们藏在哪里?” 俞星臣垂眸。 杨仪跟薛放都在盯着他看,却瞧见俞巡检的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妙。 “是一处密道。”俞星臣的声音很低,目光闪烁,“井下一处密道,通往……” 先前的士兵通过密道向内,起初是爬,后来可以站起,再后来已经能直立。 最后他下台阶,进了一处密室。 这密室内,放着各种各样的木制器具,甑锅最多,也有外头那样的木雕,除了这些外,也有些木斗,浴桶等物,错落堆放不一。 这些东西显然已经存放了很久,有的上面落着薄薄的灰。 士兵惊奇地打量着,随手翻看。 直到他看到最里间摆放着的两口很大的、看着像是浴桶的木制器皿。 跟别的器具不同的是,这两个桶上干干净净,没有任何灰尘。 士兵盯着两个大桶,本想去打开看看。 刚要伸手,眼角余光似看到什么。 他转头看去,却惊见旁边地上竟倒着一个人,看那衣着打扮,正是灵枢。 士兵震惊,忙冲过去把灵枢扶起来,却发现灵枢已经昏厥,人事不省,他试了试灵枢的鼻息微弱,但毕竟还有一口气在。 士兵叫了两声,灵枢仍是无法苏醒。 他只好把灵枢背在背上,正欲走,却犯了难。 这会儿要往后退的话……最后那段只容一人经过,要怎么带灵枢出去? 正在左右为难,他发现另一侧有一处通道,却不知是通向何处。 这士兵思来想去,索性往前走试试。 走了大概有半刻多钟,前方灯光闪烁,隐隐有脚步声,士兵甚至来不及闪避,那来者已经转了出来。:,,. 章节目录 第317章 初二二更君 去任家的路上,杨仪细细检查薛放的右臂。 他很听话,竟没有将吊着的布带解下,也没有动到右臂的伤。 杨仪颇为欣慰,又问:“方才你为什么不留在道场?” 薛放反问:“我当然是跟你一起。留下干什么?” 杨仪抿了抿嘴:“小猷不能离开,还有陆神官那个人,我怕他又生事。” “你是担心俞星臣对付不了他?”薛放哼道:“我已经把他两只手臂都卸了,他要用法术还是符咒,没手可不行,俞星臣要是听话,就把他的嘴封上,那就万无一失。不过倘若他不信邪……那也随他。” “我看这件事不太好办,毕竟陆神官有御赐的金牌。” “既然俞星臣去了,那就叫他去处置,他能办就办,办不了我办。” 杨仪见他满不在乎的,伸手点点他的额头:“他办不了你办……难道你比他官儿大?” “现在就嫌我官比他小了?”薛放睁大双眼。 杨仪一笑,重新给他把衣袖整理妥当,想到俞星臣官袍凌乱的样子:“不过,任家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形。” 薛放道:“总之灵枢有命在,就不算大事。”他摸了摸豆子的头,宠溺的口吻:“没想到,还真是豆子立了功。” 豆子听出他的语气,高兴地摇摇尾巴。 可惜豆子不能开口说话,不然就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他们了。 之前俞星臣在派了那士兵下井之后,士兵入了密道。 他们等了一刻多钟,俞星臣心中焦急。 他在想一个问题,井底显然不是能随意出入的,那么这密道的出口自然是在另一个地方。 可任府上下都已经搜查过了,除了…… 他吩咐手下带着士兵守在井边,自己带了另一批人,赶往任家老太太的院子。 本来俞星臣做足准备,想一探究竟,谁知却见院门半开,里头却不见老太婆的踪迹。 俞星臣惊疑,于是派几个人去找老太太,一边命人在房内四处搜寻。 这么一找,却自对间的衣柜中,发现一处暗道。 俞星臣先前下井,此刻身上各处不适,手臂,双腿,尤其是腰,隐隐作痛。 望着那个黑洞洞的入口,他实在没有胆气亲力亲为。 里间从井内爬入的那士兵正背着灵枢向外,正好跟奉命进内的那队人马碰了个正着,这才齐心协力将灵枢带回。 士兵把密室里的情形飞快地跟俞星臣说了一遍。 而院外也传来消息,说是那老太婆不知怎地,走到了先前任家那“送走”的一对姐弟院中,不知要做什么。 薛放跟杨仪的马车停在任家门首之时,康儿跟斧头正等在门口处。 看见薛放跟杨仪,两个人一起冲上来迎住。 康儿先忙拉着杨仪道:“杨姐姐,快救救灵枢哥哥吧,斧头哥哥说你最厉害了!” 之前看见灵枢昏迷不醒被背出来,康儿哇哇大哭,斧头先前安慰她好一会儿,只说杨仪如何如何厉害,只要杨仪来了,就无事,这才把她安抚住。 灵枢被暂时地安置在前厅之中。 而任家其他的人,任秀才受伤给送了回来,此刻被齐夫人一起被看押在房内。 任家老太太也被“关”在空置的房屋内,任秀才起初还叫嚷要去看望自己母亲,后来大概是伤的不妙,声音渐渐低下去。 进了厅中,杨仪看向灵枢脸上,见他面色灰白,竟是一股死气。 她心头一沉。 忙去诊他的脉,入手冰冷,而脉象沉微,弱不可数,就如同一个困于病榻良久的人,元气耗损,过于衰弱所致。 杨仪取银针,给灵枢百汇跟人中针灸。 两处刺过之后,灵枢仍是没有反应,杨仪又给他十宣放血。 刺十宣穴,可以清热醒神,定惊袪毒的效用,跟针刺人中百汇是一个道理。 这会儿薛放不在,斧头跟康儿两个一左一右站在杨仪身后,之前怕打扰她,都捂着嘴 在杨仪针刺十宣的时候,康儿才担心地问:“为什么扎灵枢哥哥的手指,他岂不是会很疼?” 斧头忙小声提醒:“别出声,仪姑娘是大夫,这是为了救灵枢。” “原来刺手指可以救灵枢哥哥?那以后我也……” “这可不行,你又不是大夫,你可不能乱学。”斧头倒是很有数:“你自己乱刺,容易弄出毛病来!治不好病,反而有害。” 给他一吓,康儿才忙点头,表示不敢。 杨仪盯着灵枢的反应,倘若还不醒,那就只能在双足如法炮制,乃至手上、双足的穴道。 幸而在她挤出灵枢手指一点血迹后,他整个人颤了颤,仿佛有醒来之意。 三个人齐齐地看向灵枢,两个孩子忍不住小声地叫起来。 灵枢若有所觉,眼皮抖动了两下,睁开双眼。 杨仪发现他的目光恍惚,闪烁不定,当看见自己的时候,竟一片陌生。 斧头叫道:“灵枢!” 康儿也叫嚷:“灵枢哥哥!” 就在听见康儿的声音之时,灵枢的嘴唇一动,仿佛是个要笑一笑的样子,模模糊糊地他说:“不要担心……他们很好……” 康儿疑惑:“灵枢哥哥,你在说什么?” 灵枢的眼睛动了动,仿佛又要闭上:“菁菁……君君……” 康儿双眼发直,呆在原地。 斧头疑惑地问:“谁是菁菁?” 而这会儿灵枢总算看见了杨仪似的:“仪姑娘、你……来了。” 杨仪忙道:“你觉着怎么样?” 灵枢道:“我没事……仪姑娘不必费心,劳烦你、你告诉大人……我很好,叫他不用为我担心……” 杨仪越看越是心惊,他虽是说着话,却气息微弱,目光游移,神不守舍。 灵枢喃喃闭上了眼睛,却道:“难为他下井找我……不过、我真的……很好……他们在叫我。” 斧头问:“灵枢,谁在叫你?” 灵枢仿佛侧耳倾听:“菁菁……我要跟他们去、去玩儿了……” 脸上浮出一个很奇怪的笑,灵枢复又陷入沉睡。 斧头大惑不解:“怎么回事?没有人告诉灵枢俞大人亲自下过井啊,他怎么知道的?” 又忙问康儿:“你知道菁菁、还有什么君君是谁?” 康儿怔怔地说道:“菁菁是我妹妹,君君是我的弟弟。” 斧头猛地打了个冷战:“什么?” 杨仪心里隐约早料到了,此刻便问斧头:“俞大人亲自下井,又是怎么回事?” 斧头便将豆子带他们去了西院,俞星臣发现井下不妥,叫人查看找不到端倪,遂亲自入内,察觉异样,后来那士兵爬入洞内后。俞星臣想通关窍,带人往老夫人房中,找到了密室的真正入口……来龙去脉细说一遍。 杨仪惊心动魄,斧头却又道:“后来,俞大人亲自往密室里走了一遭,出来后,就叫人封锁密道门口,不许任何人进入,他就去了那什么道场找你跟十七爷了。” 杨仪问:“你说,俞大人亲自进了密室?” “是啊。” 杨仪回头看看昏迷不醒的灵枢,心惊肉跳。 她叫了侍卫进来,吩咐去抓取补中益气汤,仙术汤两副,并归脾丸一味。 又问薛放在哪里,侍卫道:“十七爷先前想进那密室查看,被拦着了呢。” 此刻,薛放确实正在对着那几个守在任家老太太院门外的士兵训话。 他知道这里有密室,自然是要亲自查看的,谁知竟被拦着不许入内。 薛放道:“你们是不是吃了豹子胆,他俞星辰的话有用,我的就不管用?为什么不许我进去查看?” 为首的校尉道:“十七爷,这是俞大人的吩咐,说是没有他亲口答应,不许任何人进入呢。” “那是怕你们胡闹,我是‘任何人’吗?” 校尉苦笑:“十七爷,也没有什么可看的,都是些乱七八糟的木头,您还是别为难我们了,大不了……等俞大人回来了,您再……” 薛放正要把他们踹开,却见斧头带着豆子跑来:“十七爷,仪姑娘叫您回去。” 别人的话薛放自然可以不听,可杨仪发话就是圣旨。 “暂时放过你们,”薛放虚张声势地,指了指那几个士兵:“给我记着。” 眼见他跟着斧头去了,几个人才松了口气,面面相觑,笑道:“得亏有杨侍医在,把这十七爷召了去,不然我们真是风箱里的老鼠左右不是人了。” 一个士兵笑道:“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怎么杨侍医那样单薄柔弱,说话的声音又轻又软,偏偏就能降服十七爷。” “这算什么,可知这趟海州之行,十七爷对杨侍医是骂不还嘴打不还手?千依百顺……” “快细说说。” 海州那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地,逐渐离谱。 薛放赶回去,见杨仪站在厅门口上,他问:“叫我什么事?我正要去看看那个密道有什么玄机。” 杨仪心头一紧,庆幸自己派人去叫的及时。 忙握住他的手:“你才过来,别四处乱走乱窜的。” 薛放道:“灵枢怎么样?” 杨仪摇头,又怕他误会:“就是仍有点神志不清,我已经叫人去抓药了。” 薛放道:“他既然没有外伤,自然不是被人打了,那就是中毒?” 杨仪摇头:“未必。” 灵枢自然不是中毒,或者说一字之差。 见薛放还要再问,杨仪温声道:“你何必忙着进什么密室,那个……任秀才,还有他们府里的老太太呢?大不了先审问任秀才就是了。” 薛放从善如流:“那好吧,我就先去问那个任秀才。” “等等,”杨仪迟疑了会儿:“你还是先陪我去看看那位老太太。” 俞星臣特意提过,让她给老太太看一看,当时他的神情颇为古怪。 她怕有个什么“意外”,有薛放陪着,就有底气。 任秀才先前被吴校尉砍中,伤在胸前。 虽非致命伤,但毕竟是刀伤,他又是个书生,越发禁受不住。 被人送回府里,还没来得及请大夫,俞星臣就带人上门了。 杨仪跟薛放前往查看,隔着门,就听齐氏放声大哭。 倒是让人怀疑任秀才出了什么事,不过门口的侍卫无动于衷,薛放就知道另有缘故,问:“怎么回事?” 侍卫道:“大人,先前他们被关在这里后,那妇人就一直啼哭,时而大声,时而小声,又像是吵架。” 薛放叫他们开门,进内,却见任秀才坐在桌前,呆若木鸡。 齐夫人在他身后,靠在墙边哭的浑身发颤。 看到门开,任秀才站起来:“我母亲如何?她是病人,你们不能……” 薛放冷笑:“你还挺会恶人先告状的。我还没问你,你倒是先质问我了。你不用着急,等定了你谋害官差的罪名,他们少不得也跟着受牵连。” 任秀才双目圆睁:“牵连?” 薛放道:“谋害官差,可是小罪?何况事情发生在你们府里,那密道又是在老夫人房中,呵,自然是你们母子合力谋害。谁也逃不了。” “不!跟我母亲没有关系!”任秀才大叫。 齐夫人捂着嘴,双眼含泪。 “那跟谁有关系?” 任秀才胸口起伏不定,终于道:“我知道你是故意想叫我说出来,但……但……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也不怕!” 薛放呵地笑了:“你不过是个该死的囚犯,少说的这么大义凛然!你要交代自然省事,你若不说,也有办法叫你开口。你为什么要谋害灵枢!” 任秀才听说他们找到了灵枢,就知道自己的秘密藏不住了。 他垂下头去:“我并不是要害他……” 这时,杨仪站在薛放身后,却打量着齐氏。 齐氏此刻已经不再哭,脸色枯槁,犹如死灰。 只是两只眼睛里还有些许惊惶,表示她还是个活人。 任秀才道:“傍晚时候,我去给母亲请安,看到……那位官爷去而复返,我担心他会惊扰到母亲,就……就把他打晕了,扔进了密道里。那密室从里头是打不开的,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就想先关他两天。” “你打晕了他?” “是……” “现在还在胡说,他身上明明没有外伤,而且他武功高强,岂是你能够偷袭得了的?” 任秀才一怔:“我……” 齐夫人低低道:“夫君,事到如今,你不如说实话吧。” 任秀才呵斥:“妇道人家,少插嘴!” 齐夫人双腿一软,跪在地上:“我只剩下康儿一个了,我实在是……再也撑不住了。你不如……杀了我吧!”她捂着脸,又哭起来。 任秀才却毫不动容,听着齐夫人后面一句话,他冷笑道:“杀了你?如果有用的话,还会等到这会儿吗?” 薛放听见这样冷血的话:“你说什么狗屁的话!” 任秀才吁了口气:“那密道里的情形,官爷可看过了?” 薛放明明没去看过,但不想节外生枝,便道:“怎么?” 任秀才细看他脸色,忽然道:“原来你没见过。” 薛放略略动怒,此刻身后杨仪道:“你很想有人看见吗?” 任秀才目光挪动,看着杨仪单弱一身:“你……是何人?” 杨仪道:“你不必问我,只问答我的问题,你很想有人看见你密道之中藏匿……之物吗?” 任秀才跟她目光相对,手握紧:“当然不愿,但现在看来也是没法子的事。” “不愿?你也知道你做的,是见不得人的事?” 任秀才闭了闭眼睛:“不得已而为之,总要去做。” “怎么个不得已?” “为了家母的病症。只能如此!” 杨仪呵呵地笑了几声。 薛放在旁懵懵懂懂,但听见杨仪的笑,知道她已经气极了。 他忙握住她的手:“这个人是个不可理喻的,别为他动肝火。” 杨仪定神,重又抬眸:“这所谓的救人的法子……自然是陆神官告诉你的了?” “不错,神官指点。” “你就这么相信他?” 任秀才道:“甑县之中,皆奉神官如神明。” “那么,可奏效了?” “自然……”任秀才回答了两个字,又道:“总比那些无能庸医要强。” 杨仪盯着他道:“庸医再无能,也不至于让你杀子救母。你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残害亲生骨肉,兀自在这里冥顽不灵,不知悔改?” 薛放听见“杀子救母”,耳畔嗡地一声响。 他看向杨仪,又想起之前拦着不许自己进密道的士兵,以及康儿所说的消失了的弟弟妹妹…… 任秀才被杨仪点破,却傲然不惮:“何为残害,古有吴猛恣蚊饱血,郭巨埋儿奉母,王裒闻雷泣墓……我今为救母,不过效仿前人孝行而已。” 薛放总算确信:“你……你把那两个孩子……杀了?”他没法面对,声音都有点哑。 任秀才垂眸:“不错。” 薛放只觉着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来:“你这个畜生!”冲上前,一脚踹中任秀才腰间,踹的秀才倒飞出去,薛放挥拳便要击落。 杨仪忙道:“十七!十七!”连叫两声,才及时地制止了薛放。 他提着拳,望着面前的任秀才。 薛放挟怒出手,这一拳下去,任秀才如何承受得住,自会一命呜呼。 但这么杀了他,却实在太便宜了。 薛放咽了口唾沫:“你……” 虎毒不食子,世间最恶毒的话,似乎都无法形容这个人的丧心病狂。 却听杨仪淡淡地说道:“不要杀他,我要让他明白知道,他所作所为是何等的荒谬,明明是他的愚蠢……害了自己的母亲!” 就算被薛放痛打,任秀才也丝毫不惧,直到听见杨仪轻声的一句话。 他陡然色变,转头道:“你说什么?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我岂会信你!” 杨仪怕薛放忍不了,走过去轻轻把他拉住,这才道:“你去过道场,那不知,你听没听说我救回了胡小姐。” 任秀才眼睛瞪大:“你……你就是杨太医!”:,,. 章节目录 第318章 初二三更君 之前杨仪让薛放陪着,先去看过了任家老太太。 她庆幸自己叫了薛放同行。 任老夫人被关押的地方,正是失踪了的菁菁跟君君之前的院子。 她正是从她的房内跑到这里的时候被发现,俞星臣便命人将她关在此处。 门口的士兵看见杨仪跟薛放来了,犹豫着劝道:“十七爷,杨侍医,你们是来看那老夫人的?还是别去瞧了,生得……甚是吓人。” 薛放道:“跟着俞某人,也学会了他的婆妈是不是?” 杨仪清清嗓子,对士兵道:“多谢好意,只不过我是大夫,她既然有病,我自然是得瞧瞧,何况有十七爷陪着,不至于有碍。” 士兵忙陪笑道:“是。我只担心她生得那样,冲撞了仪姑娘,我倒是不担心十七爷……谁不怕十七爷呢?” 薛放笑啐道:“去你的。” 陪着杨仪上台阶,开了门,只听里头悄而无声。 薛放在外虽不客气,但真到了这里却极谨慎,特意让杨仪跟在自己身后,他先行入内。 却见里头的榻上,有一人卧倒。薛放见杨仪点头,便走到床边。 这会儿榻上的人听见了动静,一抖醒来。 一只手向后,五指如钩,骨骼扭曲。 薛放一看,本能地抬手挡住杨仪。 榻上的老妇人起身,身形伛偻,头发蓬乱,双眼微突,不知何故,五官仿佛已经移位。 她瞪着薛放跟杨仪,突然哑声叫道:“你们是什么人!” 薛放只看她的样子,几乎以为是个“妖怪”,听她口出人言,简直匪夷所思。 杨仪却面色如常:“老人家,我是大夫。” 老妇人闻言,怒道:“什么大夫,我不需要什么大夫,我有陆神官的庇佑,有天神的照护,谁叫你来的?” 薛放见她仿佛要扑上来,问杨仪:“我能动手么?” 这如果是个妖怪,他一下两下自然是打不死,那他可以放心出手。 但如果只是个……样貌古怪的病人,那他当然不能随意。 杨仪摇头。 “我们刚刚也见过了陆神官,”杨仪盯着老妇人,尽量让声音温和:“陆神官跟我们都是相识。” “你们见过神官?”老妇人诧异,停在原地。 杨仪道:“当然,陆神官还称呼我旁边这位爷……‘星官’,说他是天上星宿下界,对他很是客气,请他去了二楼的修行道场详谈呢。” 这一套说辞,薛放虽嗤之以鼻,但对这老妇人竟有奇效。 “是吗?”她那怪异的眼睛看向薛放:“原来是星官大人。” 语气竟多了几分恭敬。 这也算是“投其所好”了。 薛放眼中透出几分笑意,看向杨仪。 杨仪却仍是和颜悦色:“陆神官如今正忙于神游,要镇压戕害胡小姐的狐妖……因今日任秀才去过,陆神官不放心老太太,叫我代他来看看。” “神官无量,”任老夫人微微闭眼点头,但她的眼皮竟然合不上,只能盖上一半,露出另一半微鼓的眼球,显得更加吓人了:“那你要怎么给我看?其实不必,之前我儿已经又去点了莲花灯,我觉着好多了。” 杨仪道:“这是自然,只是神官格外体恤老太太,我替他看一眼就回去告诉、他自放心。” 老夫人连连点头:“好好。” 薛放见杨仪要上前,担心安危,紧紧跟在身旁。 杨仪走到老夫人旁边,先看她的双手。 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宽大长襟,底下裙子拖地,虽看不见双腿,但看她行走的姿态,就知道不妥。 又细看她的脸,这张脸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大小不一的眼珠,歪鼻塌嘴,森白零落的牙齿。越是细看,越是惊心动魄。 不过杨仪只当做是一个残忍的伤口来打量,反应仍旧寻常。 她道:“老人家,我看看你的手。” 举手轻轻握住任老夫人的脉,才一听,老太太突然道:“你干什么?” 杨仪凝神静听,一时顾不上理会。 薛放呵斥:“住口,这是为了你好!” 任老夫人狐疑:“你们真是神官派来的人?” “哼,”薛放道:“我还是能降服他的星官呢。” 任老夫人忽然抬手:“不、不对,你们是……假的!” 薛放拉起杨仪后退,老太太狠狠地瞪着他们两个:“你们、你们也是来害人的,你们这些妖邪想害我们家里人,却不能够!我有神官庇护,我点了莲花灯的……滚,滚出任家!” 她动怒,四肢跟五官抽搐,可怕之极。 杨仪屏息,拉着薛放出门,身后还传来老太太的咒骂声。 “她是怎么了?” 离开院子,薛放心有余悸地问。 他千军万马兀自不怕,但那么一个诡异可怖的老太婆,实在叫人…… 杨仪道:“原本……应该是佝偻之症。” 薛放竟不懂。 杨仪道:“就像是软骨症,身体缺乏补养,导致骨骼变形,你看她的双手,脸、身子都是那样。” “这个该怎么治,有法子?” “至少我知道有一个方子……不过,她的情形已经是回天乏术了。” 薛放皱眉:“这个老婆子,被那个陆神官弄得神神叨叨的了,我看已经半疯。” “她当然是笃信陆神官,但她这样神志不清的,只怕也有缘故。” “什么缘故?” 杨仪沉吟。 西街道场。 俞星臣很快安顿了里里外外。 厅内重又安静,俞星臣看着对面的陆神官。 陆神官的双臂已经疼的将要麻木,连嘴唇都开始泛白。 俞星臣道:“我可以命人将神官的双臂接回,只是,神官却要应诺,不要在我面前动任何手脚。” 陆神官听他肯发慈悲,忙道:“俞大人功德无量,我自然不敢有任何冒犯。” 俞星臣叫了个侍卫进来,吩咐:“给陆神官接骨。” 咔嚓两声,陆神官如释重负。 想要拱手道谢,但时间太久,两只手臂都麻痹,血气不通,哪里还能抬起。 俞星臣指了指门口处手按刀柄的夏统领,对陆神官道:“他的耳中塞着棉球,听不见屋内动静,但我已经事先吩咐,叫他察觉不妥,立刻进门将神官斩杀。这个也是怕神官术法高深,所设的一点防范,神官不会见怪吧?” 陆神官心中正暗自盘算,听俞星臣这淡淡的两句,瞳仁顿时收缩。 “当、当然。” 俞星臣道:“我先前海州之行,也见识过摄魂之术的厉害,几乎中招,回头也颇看了几本有关祝由之术的书籍,这种法术确实莫测高深,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得借由人的五官、所感……所听所见起效用,所以我的浅见是,倘若封了耳朵,听不见惑人之音,应该不至于中招,您说呢?” 他十分谦和,好像在跟陆神官探讨详细。 陆神官先前畏惧薛放的威勇,现在则畏惧俞星臣的口舌。 “确实如此,俞大人聪慧,倘若大人专心于斯,只怕必有所成。”他苦笑回答,试着活动双手,担心自己的手已经是废了。 “过誉,”俞星臣淡淡道:“如今我最想知道的一件事,便是任家的内情。不知陆神官能否毫不隐瞒地赐教?” “任家……”陆神官叹了口气:“我先前跟小侯爷和杨太医说过,任家的事情,他们见了老夫人就知道了。那跟我无关。” 俞星臣道:“当真无关?” 陆神官屏息。 俞星臣道:“任家原先是甑县大户,因有些田产,故而不再经商,专心教导,才有考中了秀才的公子。可我先前去过,发现他们家几乎是家徒四壁……寒酸的很。想必,钱财都用来在神官这里点莲花灯了吧。” 陆神官心头一震:“呵呵……”干笑了几声,他道:“那也不过是他们诚心诚意贡献的。” “他们既然有所贡献,那神官自然也该有所庇护才是,那不知神官给了他们什么?” 陆神官目光闪烁:“我其实,只说要给老太太禳解祈福,而已。” “任家的那两个失踪的孩童,我见过了。”俞星臣垂着眼帘。 陆神官身子向后一仰:“你、你……” 俞星臣抬眸,眼神在瞬间冷到了极至:“你若是还不愿意说实话,我也不必要再继续了。” 先前,任家老太太已将是病入膏肓。 本县内也请了两个大夫,可都不能治好老夫人的病。 任秀才病急乱投医,又因为母亲笃信陆神官,他索性便去恳求陆神官赐法救命。 陆神官知道他们家里颇有些产业,老太太也曾在这里点过几盏莲花灯,倒是不舍得就这么轻易的放过。 只是单靠“法术”,未必能给老夫人吊命。 这些年他涉猎过许多歪门邪道的书籍,很快想到了一个法子。 因说道:“倒是有一个救命的方法,只是就算我说了,秀才也未必肯答应。” 任秀才恳求告诉。 陆神官道:“我观老夫人乃是阳寿已尽,故而吃不进任何东西,本来是药石罔效。” 任秀才浑身战栗:“神官请赐教。” 陆神官道:“假如是至亲骨肉的血肉,非但有滋补之效,且能延年益寿,或许可以一试。” 任秀才先是震惊,却又面露喜色道:“我乃人子,性命都是父母赐予,就算让我以命相换,我又如何不愿意?我已经许下誓言,情愿倾尽所有救回家母,到底如何行事,还请神官再行赐教。” 陆神官见他竟似肯答应,倒是有些诧异。 思忖再三,陆神官道:“秀才之志诚孝心令人动容,只不过,要想延长阳寿,最具滋补之用的,乃是幼儿。” 任秀才愕然。 本来陆神官没料到任秀才会照办。 他只是用这种耸人听闻的话,镇唬秀才,更显得自己神通广大。 倘若秀才不愿意,也无非是老太太身故,跟他无关。 不料任秀才居然能够痛下决心,真的干出了杀子救母的行径。 但就算知道了任秀才对自己的孩子痛下杀手,陆神官也没觉着如何,他自认为,事情不是自己干的,当然跟他无关。 何况,他的的确确顺势给任家老太太禳命来着……老太太多活了这几个月,已经是算了不得了。 当着俞星臣的面儿,陆神官把自己从不肯对人说的、都说了出来。 俞星臣“呵”了声。 陆神官的手总算能动了,稍微拢了拢,他道:“俞大人,我只是稍加指点,究竟如何还是秀才做主,任家如何,确实不关我事。” 俞星臣转头望着他,笑的意味深长。 任家。 任秀才从地上爬起来:“你是杨太医,那你……” “我来之前,已经给令堂看过了。” 任秀才张了张口,仿佛措手不及,不知要说什么。 杨仪没等他开口:“令堂所患,应该是佝偻之症,这本是调养失当所致,但只是身体的不便,我想在她不能走路之前,她的神智应该还是正常的,而且样子也没现在这样……过分。” 任秀才呆了呆,齐夫人在旁道:“先前婆母除了腿脚不灵便外,人还是如常,样貌也、也只略有小不同,后来吃、服用了……”声音一低:“就更加古怪,说话言语都变了,偶尔清醒,还担心自己的样子吓到孩子们,不许叫孩子们去见她……” “你们知道她为何会变得如现在这样时而疯癫,失了心智?” 齐夫人看了看任秀才:“不知,有什么缘故?” 杨仪道:“我也不曾进过密室,没见过里间如何,但从老太太的情形,却能判断一二。” 任秀才也有些耐不住:“你、你说……” 杨仪回头看向薛放,望了他一眼,才说道:“南朝时候,战乱,关中人相食,死者十之七八。” 薛放听见“人相食”三个字,终于又意识到另一层更可怕的含义。 杨仪望向任秀才:“死的人之中,有的是被食,但食人的那些,却也陆续得了无名疯病,极少幸免。你是读书之人,想必类似记载也看过许多,甚至在有的人相食之后,本地大疫,殊不知那疫病,正是源自于食人之祸。” 任秀才屏住呼吸:“我、我不信……” “你信不信无关紧要,但人食人,本就天理不容,老太太又是病弱之躯,你不用药石反而用至亲血肉,这无异于雪上加霜。” “可陆神官说……” “你心知肚明,他若真的是那样神通广大的神官,老太太何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她早该好了!” 齐夫人忍不住哭起来:“是,要真的有用,在君君被……老太太就该好了呀!” “好过一阵儿的!”任秀才忍不住,垂死挣扎一般,“当时我说是、神官给的灵丹妙药,老太太精神极好!” 杨仪冷道:“老夫人笃信陆神官,当时你就算给她一碗清水,她也深信不疑,会觉着神采奕奕!你难道不懂这个道理?” “不,不……”任秀才连连摇头,“我没做错!” 杨仪道:“你当然知道你错了,你只是自欺欺人,不肯承认你残害了两个无辜的孩童。” 就在这时,外间士兵跑来,气喘吁吁道:“十七爷,康儿被那个老太婆叫了去!” 齐夫人惊呼了声,拔腿往外,却给士兵拦住。 “让我去看看,让我……”她着急地想出门。 薛放嫌恶地看着她:“你去干什么?助纣为虐的东西!” 齐夫人像是给人打了一圈,眼中的泪一涌而出,她低下头去。 往前走的时候,薛放紧紧地握着杨仪的手。 杨仪很担心他沉默:“十七……我想,老太太不会伤害康儿的。她应该是不知道任秀才的所作所为。” 薛放道:“我只是怀疑,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 杨仪道:“你听他口口声声地说什么恣蚊饱血,埋儿奉母,什么闻雷泣墓,那些二十四孝之典故,原本是传下来教诲世人贤孝为上的,可惜,过犹不及!其中比如他所说的几个,都是不相宜的,堪称糟粕,可他不知怎么竟把这些东西奉为圭臬,就如同先前那些人笃信陆神官一样,那些最不合理的、他们看着反而是理所应当……” 薛放喃喃道:“这种人,是不是该痛快打死了完事?” “就算他必死,那也要叫他死的明白,不然他到死还以为自己没错。” 两人说着已经到了老太太院中,几个侍卫站在门口,忙道:“之前那孩子趁我们不留意,悄悄地跑进去了。” 薛放跟杨仪两人入内,却见老夫人紧紧地拥着康儿,道:“康儿别怕,婆婆把那些邪魔打跑了就好了!你乖乖睡,婆婆会看着你的……” 康儿被她搂在怀中,已经吓傻。自从老夫人病了,家里拦着不许她进内,现在看见老太太,仿佛看到那只徘徊在自己房外的螳螂妖怪,以为自己也要被吃掉,望见薛放,便大叫:“十七哥哥救救我!”:,,. 章节目录 第319章 初三加更君 康儿的哭叫声,以及闻讯而来豆子的吠叫,似乎让老夫人更加不安。 “别嚷,别嚷!”她厉声呵斥,手臂紧紧地勒着康儿的脖颈,像是保护,又像是谋害。 薛放正欲上前,杨仪一把拉住。 杨仪回头叫斧头先把豆子带出去,其他的士兵也暂且退下。 室内重又安静下来,杨仪看向老太太:“老夫人,你这是做什么?”又温声道:“康儿别哭,我们都在这里。不用怕。” 康儿听她的话,勉强咬住嘴唇。 老夫人显然已经神志不清了:“他们已经害了菁菁跟君君,还要再害安安……不行,不行!快请陆神官来!” 杨仪道:“谁要害他们?” “邪魔,是长角的鬼!”老夫人一双眼睛睁大、闪动,厉声叫道:“打死你们,打死!” 康儿小脸煞白,望见那只变了形的手勒着自己,惊恐之极,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只是她牢记杨仪的话,强忍没有出声。 “没有人要害康儿,”杨仪以眼神安抚康儿,又道:“我们就是神官派来的,您忘了吗?我们是来保护您跟康儿的。” 老夫人怔了怔:“神官、派来的……” 杨仪走前一步:“当然,这位是陆神官派来的薛星官。”她对薛放使了个眼色。 薛放心想这“星官”的名衔是去不了了,他跟着踏前一步。 杨仪道:“您仔细看看他,是不是跟陆神官一样?” 任老夫人被她几句话搅的脑子更加混沌:“真的、真是的陆神官……星官……” 她的手在抖动,片刻恍惚。 刹那间,薛放瞅准时机,箭步如飞。 右手肘向着老太婆面上一撞,左手揪住康儿肩头,一把将她从老夫人怀中撕扯出来。 任老夫人惨叫了声,向后跌倒。 她虽摔的不轻,却拼命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尖声大叫:“不要抓我的安安!放了她!” 薛放早护着杨仪跟康儿后退,康儿趴在杨仪怀中发抖,听了老太婆这两句话,她含泪问杨仪:“她、她真的是……祖母吗?” 杨仪道:“本来是的。” “不,不是!”康儿的泪流不止,哭道:“祖母不是这样的,她生得很慈和,对我跟弟弟妹妹都很好的……为什么变成现在的样子?” 杨仪有点难过,只得回答:“她病了。” 这会儿老夫人因无法起身,竟索性从地上趴着,慢慢向着这边爬着靠近,嘴里还恶狠狠地:“放了我的安安,不许害她!你们这些邪魔……神官不会饶了你们……” 康儿望着她在地上乱爬,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祖母,把我的祖母还给我!我要好好的祖母!不要坏的祖母!” 任老夫人听见这句,呆住。 她蓦地停了下来,好像在思忖什么。 康儿哭的抽噎,大声叫道:“我要之前的祖母婆婆,是谁害了祖母……我要菁菁跟君君,他们去哪里了呀!” “安安、安安不要哭……”老夫人喃喃了声,伸手探向她。 康儿放声大哭,满脸泪痕。 老夫人本是盯着孩子,可很快她看见自己的手,她痴痴地望着那只手,似乎不确定是自己的……挪回来放在眼底看了会儿,老夫人惨叫了声,抬手去摸索自己的脸。 这一夜,本来又将无眠了。 杨仪给康儿服了定惊丸,斧头跟豆子陪着惊魂未定昏昏欲睡的康儿。 外间,薛放抱着杨仪,轻声叮嘱:“你好歹睡会儿吧。” 他身上透着令人心安熨帖的暖意,怀抱踏实的像是能够袪除所有的魔障邪毒。 杨仪将脸轻轻地蹭了蹭:“你呢?” 薛放道:“你若睡了,我也就睡得好。” 杨仪一笑:“说谎。” 先前他击退任家老太太,动了右肘,把杨仪惊得不轻。 方才仔细查看,反复听了好几次脉搏,兀自有点儿不放心。 忍不住又摸了摸他的伤臂:“你休息会儿,伤处也能好的快。” 薛放道:“我跟你不一样,别说了,听话。” 他的手掌在杨仪的脸上抚了抚,前所未有的温柔声调。 杨仪本来不想睡,被他这么一句连哄带劝的,心头悸动,竟比服了最好的安睡药丸儿还要管用。 脸上的笑影刚显出来,人已经挨着他睡着了。 得亏薛放这么一劝,不然的话,杨仪这一夜必定不得歇息。 子时过半,灵枢发起高热。 而任家老太太也又醒来。 杨仪先去给灵枢查看,灵枢嘴里已经又说起胡话来。 薛放听着什么“一起玩儿”什么“不会走”之类莫名其妙的话,心头一沉。 他因知道了那密道所藏的骇人真相,想到灵枢在里头呆了许久,如今这个样子,果然不像是中毒,倒像是中邪。 这才明白杨仪之前为何反应那样古怪。 就在这时,外头一个侍卫赶来,手中拿着一张折起来的黄纸。 侍卫道:“这是俞大人叫送回来的,是那个陆神官画的符,说是给灵枢哥哥烧了就好了。” 杨仪先前心里,其实也起过这样的念头。 灵枢若是在那密室里不知遇到了什么……才弄得这么失魂落魄的,那单用药石只怕不足够。这时侯,倒像是正适合用祝由术之时。 没想到心念才动,那边竟是不谋而合。 薛放道:“俞星臣相信这厮?”又震惊:“画符?这么说他的手臂好了?” 侍卫回答:“俞大人开始的时候就叫人接好了陆神官的手臂,跟他说了半天话。” 薛放啧道:“这个人胆子挺大……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杨仪道:“别说这话。忌讳些。” 薛放哼道:“话难听,总比他真的撞墙要好……哼,我看他会怎样。” 杨仪又问侍卫:“那边还有别的话交代吗?” 侍卫犹豫:“我在外头听着,那陆神官说什么……灵枢哥哥是见了邪,丢了魂才昏迷不醒的。” 杨仪道谢,请那侍卫去了。 正打量着手中的符,偏在这时候,灵枢猛地睁开了眼睛,叫道:“那个坏蛋,是个大坏蛋!”声音竟然有点稚嫩。 这会儿不仅是杨仪,薛放也吃了一惊:“这是学会了口技?” 灵枢眼珠骨碌碌地看着他:“十七哥哥,婆婆是好人,你别打她。”这次竟像是个小女孩儿。 薛放倒吸一口冷气,对杨仪道:“你、你听见了?” 灵枢又看向杨仪,神态略天真:“姐姐,你救救婆婆吧……不要带走灵枢哥哥,叫他陪我们玩,好不好?” 薛放不信邪,上前一步:“灵枢,别跟老子装神弄鬼……” 他一步靠近,却听灵枢惊呼了声,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灵枢的身子弹了弹,重又陷入了昏迷。 杨仪跟薛放面面相觑,各自沉默。 顷刻,薛放道:“这必定是他高热之下,糊里糊涂的说些胡话,是不是?” “呃……有这个可能。”杨仪含糊回答,又看向手中灵符。 薛放润了润唇:“别理这个东西,扔了了事。” 杨仪犹豫了会儿:“灵枢先前已经服了药,我又给他针灸过,却还这样不醒……若是拖延下去,烧出个好歹来。不如试一试吧。” 薛放见她将符纸靠近烛光,烛火照着她的眉眼闪闪烁烁,时明时暗。 他心里竟生出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等等。” 薛放上前拦住杨仪,不由分说地:“我不相信那个姓陆的,就算他有这种本事,但他心术不正,我不信他真想救灵枢。” 杨仪愣怔:“可是……” 薛放已经将符纸拿了过去:“灵枢不是个无能的,倘若真的遇见了‘邪祟’,哼……那只是两个无辜的孩子,又哪里是什么邪祟?就算真遇到了,他们也不会害人!也用不着这劳什子!” 将符纸撕了个粉碎,薛放道:“不要管那神棍!我只信你,灵枢必定也只信你!” 杨仪万万没想到他竟会这样做法,惊讶之余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十七……” 她担忧灵枢心切,又深知陆神官并非浪得虚名,所以心怀侥幸。 见薛放如此笃信自己,只觉着身体之中,一阵莫名而强大的暖意涌动。 薛放叹道:“你这个人就是太心软,还说我呢……我只是常常因为你才方寸大乱,你却是为了谁都会自乱阵脚。” 杨仪笑道:“才觉着你稳妥,又开始胡说了。” 她见那符纸已经被撕碎,没了指望,也不想再指望别人。 于是叫门外侍卫弄些热水,泡了艾草叶,拧了帕子给灵枢擦拭,又喂了他一碗仙术汤,过了半个时辰,灵枢的情形逐渐安稳许多,烧热渐渐退,也不再胡言乱语了。 杨仪诊他的脉象,也见了平静,心里暗叹还是薛放有先见之明。 不然昨夜烧了那符纸……确实不知如何。 毕竟玄虚的事情,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谁知陆神官怀着什么心思呢? 寅时。 任秀才跟齐夫人,被带到了老太太的房中。 先前,杨仪见老太太有些清醒之意,便开了一副益脾镇惊散。 她诊过老夫人的脉象,常年缺乏有益的补养,导致脾弱气虚,益气镇惊散在补气之余,也能驱除风邪,止住惊痉。 再加益气宁心的五味子,明目清翳的蝉衣,息风退热的珍珠母,功效加倍。 另有一副补天大造丸加减。用以养血安神,有益元气,真是最适合阴虚之极的人。 任老夫人的身体,就像是被经年累月风吹日晒已经枯朽的木质,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 但她常年拒绝看医服药,突然服用了这些对症的良药,效果自然是加倍明显。 老夫人只觉着手脚的抽搐都减退,头脑也更清醒起来,回想过去种种,惊心震慑。 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叫人将自己的儿子跟媳妇带来。 门口的侍卫见惯了她先前怪声嘶嚎之态,突然听见声音镇定中透着温和平静,大为诧异,忙去告诉了杨仪跟薛放。 薛放命把人给她带去。 杨仪知道事情非同小可,自然也是要过去的。 叮嘱斧头好生看着灵枢跟康儿,刚要出门,薛放拦住她,竟挡在她的身前。 “干什么?”杨仪奇怪地问。 薛放拍拍自己肩头,道:“我不能抱你,背你还是使得的,你上来。” 杨仪笑道:“胡闹,我又不是不能走。” “你忙了一整天了,从昨儿就没闲着,刚才又只睡了一会儿,不许你再走来走去,累坏了怎么办。” 杨仪哪里肯,何况他又有伤。 薛放道:“当初在海州的时候,姓俞的叫人弄那什么软轿抬着你,哼……我不喜欢,我的人就该我来疼,你上来。” 杨仪本是不答应的,可听见薛放提到了俞星臣,哑然。 又听最后一句,怦然心动。 “你啊……真是。”杨仪没了言语:“小心别动到右臂。” 上前趴在薛放背上,双手搂着他的脖颈。 薛放把左臂往后一搂,他的臂力何等之强,虽是单臂,也稳稳地搂住了她。 饶是如此,薛放还叮嘱:“你抱紧些,别怕勒着我,黑灯瞎火,我怕你掉下去。” 杨仪忍笑,往他背上又爬了爬,脸已经靠到他的颈间去了,歪头在他耳畔低声道:“行了吧?” 薛放先是感觉她贴着自己,真真熨帖万分。 又感觉她在耳朵边儿上吐气如兰,满意:“这还差不多。” 起身,稳稳地背着她往前。 老夫人房中。 任秀才跟齐夫人跪在地上:“母亲!” 虽然老太太的样貌并没有大变,但因为服了药,止住了心火跟惊抽,她的脸容前所未有的显出了几分安详。 老夫人坐在床边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媳妇:“我……心里突然清醒明白了好些,只是又担心到底会明白多久……所以先把你们叫来,说几句话。” 任秀才道:“母亲请说。” 老夫人问道:“菁菁跟君君……到底去了哪里?” 任秀才脸色立变:“先前、已经说了是……” 老夫人慢慢道:“我当时虽然相信了是送给了亲戚家里,但是……为什么要送那么远的亲戚,我们家里难道就真养不起两个孩子了?说实话。” 任秀才低着头,沉默。老夫人提高声音:“说实话!” “母亲,”任秀才伏身:“陆神官、神官算到……说那两个孩子冲撞了母亲,所以我、我……” 老夫人的眼皮在跳:“你怎样?” “我就……效仿古人,将两个孽子处置了……” “什么古人?怎么处置?” 任秀才无路可退,道:“儿子已经将他们杀了!” “杀……” 老夫人仿佛还没反应过来,旁边的齐夫人抬头:“事到如今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有什么可瞒着的?” 她扭头看向老夫人:“老太太,不是杀了,是……因为陆神官说只有小儿之命可以填补老夫人的阳寿,所以才杀了,又取了他们的……给老太太吃了。” “刁妇!”任秀才拦了几次,齐夫人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任秀才怒道:“你也是反了吗!” 齐夫人呵呵笑了几声:“我一向从四德,不敢忤逆夫君的意思,你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何况你满口的孝道,我不从,就是不孝,你就要休了我,要是我离开了家里,谁来护着康儿?我自然不敢丝毫忤逆……一步一步到了现在的地步。” 任秀才道:“你说够了!” “没有呢,”齐夫人的眼神有点恍惚,继续说道:“我本来以为自己能护着康儿,可后来你分明也对康儿起了杀心,我却还是不敢出声,我想……我不是为了康儿,只是为了我自己,我怕被休,我怕不孝,甚至比怕死还怕的厉害,我是昏了头了,什么反不反,我不知道……” 她喃喃自语,仿佛也有些神智失常。 任秀才怔怔地望着她,又看向自己的母亲。 老太太坐在原地,如泥胎木塑。 “母亲……”任秀才跪地向前,恳切道:“母亲,儿子只是想要救母亲,不得不如此。” “你想救我?”老太太的眼珠一寸寸挪动。 任秀才道:“父亲从小教导,一定要事亲至孝。儿子不过是身体力行。” “你杀了我的孙子孙女、给我……你……”老太太张开那爪子般的手,狠狠地抓向任秀才头上:“你这邪魔,你这没有人心的邪魔!” 她先前病了,后来在无知之中吃下孙子的肉,起初以为是神官赐予的灵药,确实好过一阵。 但很快,神智开始失常。 她本就笃信神官,神智不清后,就感觉有邪魔想要侵害任家的人,恰好那时候君君不见了,这更让老太太深信不疑。 晚上,她会悄悄跑出来,在府里走来走去的夜游,她自以为是护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却不知,她骇人的样子,给康儿看见,以为是螳螂妖怪! 她更加不知道,自己的儿子竟会为了什么孝行,做了这种天理不容的事。 什么邪魔外道,原来……果真是有邪魔,邪魔却是她愚不可及的亲生骨肉。 指甲划过脸上,顿时出现血痕,任秀才疼的叫道:“母亲!” 老太太打了几下,突然身子又开始抽搐……薛放在门口看见:“快拉住她!” 不料老夫人盯着面前的任秀才,厉声叫道:“邪魔,邪魔!我杀了你!”她猛地扑上前,张嘴在任秀才脖子上咬落。 任秀才惨叫,士兵们上前要拉开任老夫人,她的力气却竟极大,一时拉不开。任秀才颈间血肉模糊,鲜血如泉涌一般。 齐夫人在旁看着,竟无动于衷,反而哈哈大笑:“好好,终于除掉了!终于……” 杨仪要往前,薛放拉住她退出门口:“不用去管。别脏了手。” 最黑暗的时刻终将过去,东边天际,隐约显出一丝不可抵挡的明光。 有士兵匆匆跑来:“十七爷,俞巡检到了。” 薛放如临大敌。:,,. 章节目录 第320章 初三二更君 薛放听闻俞星臣来到,突然紧张起来。 他对杨仪说道:“你去看着灵枢康儿他们,我去瞧瞧。” 杨仪察觉他的反应不太对:“怎么了?” 薛放道:“我先前叫他别放开姓陆的,他偏卖光棍,还叫人送来那什么符咒……他可别中了那陆阴人的招儿,我得去探探路。” 杨仪这才明白他心里想的什么,不由笑道:“平常不见你这么细心,怎么偏偏会出人意料?” 薛放哼道:“好像跟姓俞的有关的,我就格外细心。” 杨仪本要嘲笑他,不知为何,心里却咯噔了声,便没了再打趣之意,只道:“既然这样,小心驶得万年船,你多留意就是了。只是不管怎么,别动右臂、最好也别跟人动手就行了。” 薛放扬眉道:“你就差把这句话贴在我耳朵上了,我记着呢!” 把杨仪送到了灵枢斧头那里,薛放转身去接俞星臣,就在前院截住了他。 “你怎么又回来了?”薛放把俞星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试图看出是否不妥:“那姓陆的道场那边儿不管了?” 俞星臣道:“那边的事情已经暂且告一段落,灵枢如何?怎么听说任秀才……” 薛放才要问他把陆神官怎么样了,就有一个士兵来报告:“十七爷,那任秀才受伤过重,昏死过去了。” “是昏死又没有死,急什么。”薛放摆摆手。 俞星臣皱眉:“到底怎样?” 薛放细看他言谈举止,好像没有什么异常,不过也不能大意。 就只把自己来到府内的经过简略告知:“那老婆子吃了药清醒了好些,得知任秀才杀了她的孙子孙女,重又发狂,把他咬伤了。这种人,我想没有再抢救的必要了。” 薛放心想,杨仪忙灵枢康儿那边还忙不过来呢,先前在道场又曾一同忙乱,少给她找点事儿干也行。 俞星臣道:“去看看。” 薛放问:“你是去看任秀才?” “不然?” 薛放嘿嘿了两声:“对了……那陆默你怎么处置的?” 俞星臣道:“先前叫人押送到了巡检司,等候发落。” 薛放盯着他问:“听说你接上了他的手臂?你不怕中他的招?” 俞星臣从方才见了,就感觉薛放的眼睛在自己的身上转来转去,他道:“你……担心我中他的摄魂之术?” 薛放道:“那谁说的准,他虽是个神棍,不过还算有点儿真本事,之前我都差点儿……” 虽然薛放戛然而止,俞星臣哪里会错过这个:“小侯爷是怎么中招的?”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担心你,何况你无缘无故又送什么符咒给灵枢。” “你没有用那个符?”俞星臣问。 薛放哼道:“有杨仪在,需要那个?” “杨仪固然能耐,”俞星臣顿了顿:“但陆神官虽非好人,祝由之术却也不容小觑。” “你倒是很相信他,那你自然是看过任家老太太了?你难道觉着他们被他害的不够惨?” 俞星臣道:“也罢。” “还有,本地的人多都被他蛊惑,县衙巡检司里也有信奉他之人,你把他弄到那里去,当真稳妥?” 俞星臣却似乎胸有成竹:“距离天明一个时辰不到,顶多再过半个时辰,我便叫人押解他上京,负责看守的也是京畿带来的人。若这样还能叫他逃了,我也只能相信他是天命神通,命不该绝。” 薛放道:“这话我可不爱听。”眼睛看着前方:“要到这地步还能天命不绝,那这世道可就合该大乱。” 前方门内,是被士兵们救出来的任秀才。 他坐在椅子上,单手捂着脖子,脸色惨白。 薛放迈步进门,冷笑道:“你也算是求仁得仁了,不是想不顾一切救你娘亲么?差点给她咬死的滋味如何。” 任秀才受伤极重,又没有人给他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过了会儿,他才说道:“我、我自然是心甘情愿!” 薛放倒是佩服他的这份坚若磐石的愚不可及。 此刻俞星臣走了进来,见状吩咐一个士兵,让去从本县内找个大夫来给他看看。 走到任秀才对面,俞星臣落座:“先前,我在康儿的房中发现一本二十四孝画卷,看着已经有些年岁了,想必秀才小时候也曾抄写过。” 任秀才听他如此说,不由抬头:“你怎么知道?” 俞星臣道:“要教诲孩童,寻常人家,都是用诸如《千字文》《百家姓》《三字经》等,我从未见过用《二十四孝》的,那画卷又有年岁,自对你有特殊意义。” 任秀才道:“那有什么不妥吗?” “秀才不知道其中的不妥,才是最大的不妥。” 任秀才本是淡淡问了一句,听了这话,才正色看向俞星臣:“这是古人编纂,家喻户晓!哪里有什么不妥,大人也是科举出身,怎可如此妄议先人典籍。” “典籍?”俞星臣淡淡一笑:“这不过是前人编纂出来的、意图劝人贤孝的故事而已,是否是真尚未可知。只是想要世人明白‘孝道’二字,取其意思罢了,但若有人不通其意,而只管死心效仿,当作什么‘典籍’,有一句话形容……这就是读死了书的无用之人。” 任秀才的脸色更白了。 俞星臣道:“不过我想,任秀才未必就是真读死了书。” 薛放在旁默默地听着,起初不晓得为何俞星臣有这样耐心跟他说话。听到这里才咂摸出一点滋味。 任秀才有些疑惑地看他。 俞星臣道:“能被列入二十四孝的,多是有名有姓的人,孝感动天的舜就不必说了,噬指痛心的曾参,后世被儒家称之为‘宗圣’,卧冰求鲤的王祥,后来官至大司农乃至太尉,甚至是埋儿奉母的郭巨,都能因为要挖坑埋子而得一坛黄金,‘美名’天下传。” 任秀才目光闪烁。 俞星臣道:“你之所以把这些典故挂在嘴边,奉为圭臬,且叫儿女也抄录铭记,并非只是叫他们愚孝,而是你认为这样做天才会助你,也许有朝一日你也会名动天下,光耀门楣。你当真以为杀子杀女会救活老太太吗?这大概只是你的一个借口。你只是想用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叫世人知道你所谓的贤孝。” 任秀才惊怒:“我……我没有。” 俞星臣道:“陆神官曾经对你的母亲说过,你考中秀才,是因为你天生孝顺,故而老天才格外的照拂。这自然也是让你对那些故事深信不疑的另一原因。你并非真心为了老太太着想,她,还有两个孩子,不过是你自私自利的牺牲而已!” 任秀才叫道:“不是!”他本来摁着脖颈,此刻如此高声,血又涌了出来。 俞星臣斜睨:“我本来不必跟你说这些,只是……” 他冷冷地盯着任秀才,心中想起的,是站在密室里的自己! 当时俞星臣望着那两个偌大的木桶,好几次,他按捺不住想伸出手去,几乎将木桶的盖子打开,但最终还是刹住。 站在那里,透过那本不可能被看破的坚固筒壁,他却仿佛能看到里间……那两个无辜的孩童。 当时在井下,耳畔听见的那一声孩童的笑,曾叫他惊恐不安,但是现在,他只觉着愤怒跟心寒。 这些心寒跟愤怒,得奉还出去。 不然窝在心里,只怕会积冷成病。 俞星臣盯着任秀才:“我不想看你假惺惺的说什么孝道,你根本就是个无耻冷血、自私自利的小人,败类,渣滓。” 薛放愕然。 俞星臣不屑一顾,迈步出门。 他不理会任秀才嘶哑的辩驳,也仿佛没见任秀才正摇摇欲坠。 薛放跟着俞星臣出门的时候,里间响起任秀才倒地的沉重声响。 出了院子,薛放道:“你真是杀人诛心啊。” 俞星臣也不知为何,他原本不这样冲动恼火。 大概是因为亲眼目睹了那两个在阴森黑暗密室里的木桶,大概是因为康儿风尘仆仆跑到京城求救,大概是、是…… 他捏了捏自己的袍袖。 薛放担心,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你当真没中那陆妖人的道儿?” 俞星臣缓缓摇头:“我想去看看灵枢。” 灵枢身上的热又退了些,差不多稳妥了。 杨仪先前给他重把头脸,脖颈,双手双臂,以及双脚都用艾草水擦洗过了。 斧头略听说了外间的事,看康儿还睡着,便悄悄地对杨仪道:“仪姑娘,这、这康儿以后怎么办啊?” 任秀才丧心病狂,齐夫人也不中用。 只有老太太……倒是真心疼爱这些孙子孙女,可惜她本就病入膏肓,这么一闹,更是走入绝路。 杨仪担心康儿听见,便比了个手势。 地上的豆子扭头看向门口。 杨仪随之转身,见薛放先进门,俞星臣在后。 俞星臣身上的官袍已经整理妥当了,他看了眼杨仪,飞快转开目光看向榻上。 “灵枢好些了?”轻声问。 杨仪道:“热已经退了。” 斧头跑到薛放身边,小声问:“十七爷,那个任秀才还有夫人,会怎么处置啊?” 薛放咬牙:“这还用说,两个都该死!” 斧头忙拉拉他:“那康儿以后怎么办?” 薛放闭嘴。 其实,按照如今的律法,若认真地审判起来,任秀才还真的不一定会被判死。 薛放毕竟在巡检司时日颇长,时下家中祖父母、父母等长辈杀害子孙的,并没有听说就有杀头的先例,最重的一件,是被判了流放。 假如任秀才咬定了是为孝道,只怕连流放都未必会。 总之如何判定,还是看朝廷、皇帝。 想到这里,薛放看向俞星臣。 先前他在厅内对任秀才说了那些话,激的任秀才抽搐倒地,假如就一命呜呼的话…… 俞星臣瞧过了灵枢,转身出门。 薛放问:“要是按律,任秀才跟齐氏会怎么宣判?” 俞星臣道:“你终于想到这个问题了?” 薛放一怔。 俞星臣道:“在你看来,这自然是罪不容诛,可惜,若真要定罪,可未必会如你所想。” 薛放拧眉:“这种禽兽不如的行径,当真不会杀头?” 这会儿杨仪听见他们在说此事,也跟着走了出来。 俞星臣瞥见她地上清淡的影子:“我只跟你说一件。任秀才说的什么郭巨埋儿奉母的事,你自然是该知道的,”往廊下走了两步,他负手道:“可是,你以为只有这一件‘孝行’吗?” 薛放屏息:“还有别的?” 俞星臣呵地笑了声:“诸如此类,你当会没有效仿的?前有郭巨埋儿奉母,后有元朝时候,一名叫郭世通的,因为家贫,觉着无力伺候继母,竟把自己的儿子活埋了……这种行径,你觉着朝廷如何处理?” “他们敢自是亲戚?”薛放掩不住怒色:“这不得弄个活剐?” “活剐?呵呵……恰恰相反,”俞星臣淡淡道:“有朝廷官员,一名散骑常侍袁某人上表赞其孝行,文帝下旨表彰,竟成为了当时的孝行典范。” 他熟知历史典故,所以之前当着任秀才的面儿骂他大有私心,也正是因为这个。 俞星臣自然不能飞到元朝去问那个叫郭世通的到底怎么想到活埋儿子的法子,是不是也是从二十四孝中得到的“启发”,但他私心忖度,二者必有关联! 而这郭世通,比郭巨的遭遇都离谱,他虽没有挖出黄金,但竟得到了朝廷的嘉奖,居然还因此而“光耀门楣”,甚至封官了! 薛放目瞪口呆,不由骂道:“这是什么狗屁!混账的郭世通,混账的散骑常侍,混账的文帝,这样下去……岂不是叫那些愚昧世人纷纷效仿?他们是得了美名,那些被无辜害死的孩童呢。一帮王八蛋!” 杨仪沉默。 俞星臣却问她:“你在想什么?” 杨仪道:“我在想,俞大人博古通今,只不过现在这种世道,你倒也不用往晋朝元朝去想。” 薛放吃惊:“现在……除了任秀才,也还有这一类的畜生?” “倒不是这样的杀子杀女的,我只说我知道的几件,”杨仪垂眸道:“我先前在外行医。见过几件案例,有一些门户……高门或者小户的都有,因为家中有病患者,家中的女眷,或者残手,或者割乳,或者削股,也是用这同样残忍的手法,献出自己的血肉来救治、公婆,丈夫……以及其他长者之类,这在本地,竟然一概都成了美谈。” 俞星臣接口道:“近来虽然不曾听闻、朝廷对于这种行为有什么嘉赞,但也没有严令制止过……不过,我确实也听过几件,都是地方上拟表上奏,想为本地的烈女孝女之类求嘉奖旌表之类的,其中不乏此类情形。” 薛放见俞星臣竟然还能佐证:“是哪些该死的地方官提议的?就该先把他也割了!这样若是嘉奖下来,这满天下还有一个囫囵人吗?” 杨仪叹说:“倘若朝廷表彰了一件,其他人闻听纷纷效仿,除了那些‘甘愿’奉献的外,那些不想如此的呢?难保他们家里也为图那个名声而逼迫……若这样下去,将会怎样?” 俞星臣面上有些淡淡地苦涩笑意。 之前他是高高在上,横竖这些事情离他很远,跟他无关,那些女子男人们,要献出自己的血肉来侍奉长者,是他们的“孝心”,他只听说而已,心里虽不敢苟同,但也没什么反应。 直到亲自经历。 天明,日影越过院墙,照入森冷的宅院。 任秀才天不亮,已经被发现死在了房中。 这就“省了”再去审讯的一节。 俞星臣听说这消息,只是冷哼了声。 薛放暗暗地跟杨仪道:“这个人的心‘黑’的很,原来他早就想到了以后还有审讯一节,不知将如何定罪,所以昨儿用言语把那个任秀才挤兑死了。亏我还担心他中招呢,现在看来,他要跟那陆妖人斗,还指不定谁更胜一筹。不过……论起对付这些恶人,他倒是越黑越好。” 薛放只是本能地拦住杨仪救任秀才,想叫他死,但俞星臣非但要任秀才死,还唯恐他不死。 杨仪“嗯”了声,趁机又检查过他的手臂:“你知道就好。” “啊……啊?” 杨仪微怔,一笑道:“我是说你常常口没遮拦的,别总跟他对着干……至少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薛放道:“谁跟他对着干了?只要他……” “只要他什么?” 薛放把那句话咽下去,嘿嘿一笑:“只要他别招惹我们就行。” 阳光下他的眉眼带笑,光芒闪烁。 杨仪仰头望着,格外喜欢,不由摸了摸他的脸颊:“应该不会。” 薛放眯起眼睛,把脸往她掌心里凑,心里却又想起一件事:“可我最近觉着他对你越来越……无礼了,杨侍医也不叫,动辄就叫杨仪,怎么回事?”:,,. 章节目录 第321章 初四加更君 杨仪原先没在意,被薛放提醒,略略回想,果真好像有那么两回。 “大概……大概是因为我去海州的时候,他以为皇上贬了我的官?” “胡说,你又没跟他提过。” “虽没提过,但他未必想不到……” “那也不能直接直呼其名吧。” 杨仪又一想:“是不是因为他升了官,我……我向来对他又不是那么恭敬……”她也说不好缘故:“总之一个名字而已,也没什么大不同,不用管他。” 薛放不愿让她以为自己疑心太甚,就道:“口头上叫叫没什么,别真对你无礼就是了。” 杨仪笑道:“你想太多了。我又不是一天到头跟他照面。对了,这儿的事差不多已经完结了,不知道场那里怎么处置的?” 薛放道:“俞星臣说今日要押解陆默回京,不过我想,本地的好些事情未必那么容易……那些愚民被陆默迷惑的不轻。别节外生枝。” 说到“回京”,他突然想起一件事。 杨仪担心的却是另一件:“还有任家这里,康儿……” 薛放回神,他抓了抓头:“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我看那妇人也不可靠……或许任家有别的亲戚?让俞星臣去办吧,他擅长干这个。” 俞星臣吩咐人,小心将那两个“木桶”抬了出来。 他当然不会去看,而只是叫了本地仵作前来,负责妥善处置。 后来听说,请来的仵作跟帮忙的衙役,都吐了,有两人还吓得尿了裤子。 任府厅门口,俞星臣正跟一个侍官说话,就见薛放从廊下急转出来。 他停口,叫那人先去。 薛放到他跟前:“你说要送陆默回京,启程了没有?” 俞星臣不答反问:“怎么?” “任秀才虽死了,这个人也是首恶,不能放过,你把他弄回京内,可有把握定他死罪?” 俞星臣道:“他曾是钦天监的人,又有御赐金牌,不是你我能处置的,至于回京如何……只看他造化而已。” 薛放道:“此人狡狯,既然没有把握,那就不该送他回去!” 俞星臣笑道:“你莫非想杀了他?倘若他死在这里,甑县的百姓将如何?他们不明真相,万一引发哗乱呢?” “你不是足智多谋么,那就想个两全的法子……”薛放盯着俞星臣:“总不会你、也想维护他?” 俞星臣望着薛放,好像在出神。 薛放道:“你看着我干什么?我脸上有字?” 俞星臣指了指门外:“你这会儿去衙门,兴许能看见来押他的人,不过我可提醒你,别轻举妄动。” “押他的人?有什么不能直说的,”薛放狐疑,哼道:“你跟我卖关子?” 转身出门,上车往巡检司赶去。 马车还没到跟前,就见巡检门口有一队人马,跟寻常的士兵不同,不管是衣着还是精神相貌。 车夫回头叫了声:“十七爷!” 正薛放听见外头动静,早也推开车门看了过来。 却正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自巡检司中走了出来。 薛放愕然:“褚统领?” 褚鸿是宫内禁军统领,突然间出现在甑县……薛放定神的瞬间,那边褚鸿也看见了他。 薛放这才明白俞星臣为什么是那种表情。 这是惊动了皇上了?这么快! 褚统领转头交代了几句,快步走了过来,迎着马车拱了拱手:“小侯爷,您怎么来了?” 薛放问:“你是为了那个陆默来的?” 褚鸿道:“是。” “为什么这件事会惊动皇上?” 褚鸿回头看了眼队伍,压低声音:“昨日俞巡检往甑县来的时候,宫内就得到消息,早上俞巡检的公文才回京,冯将军就送进了宫,所以我才在这里。” 薛放道:“他真是皇上的人?” 褚鸿本正要赶路,闻言回头:“这个,我只能告诉你……他只是为皇上办事的,就如你我一样。” “为皇上办事,”薛放的眼中透出几分怒色:“皇上可知道他在这里做了些什么?” 褚统领欲言又止:“小侯爷,我是承了上回的情,才跟小侯爷说这些,此事小侯爷勿要再插手,免得……惹祸上身。” 这一刻,却见陆神官从里被簇拥走了出来,他身边跟着听圆等几个弟子,也没有捆绑之类,俨然无事状,甚至隐约有几分自得。 而原本有些百姓们聚拢在巡检司周围,看见陆神官出来,顿时簇拥而上。 陆默站在台阶上,摆了摆手道:“各位勿要惊慌,我乃奉召进京,他日若皇上降恩,自然还回此处。” 众人有的竟落泪不舍,纷纷跪倒参拜。 陆神官志得意满,呵呵笑着,目光一转忽地看见了薛放。 他先是一愣,继而笑着拱手,遥遥地向着薛放行了个礼,然后竟登车入内去了。 褚鸿道:“京内再见吧。小侯爷有伤在身,切勿大意。”抱了抱拳,他指挥禁卫,启程上路。 薛放盯着这一行人远去,脸色冷冽。 回头,见跟着来的,是小梅手下的一个士兵。 他一招手,小兵赶忙跑过来。 薛放低低吩咐:“立刻去找一匹马,一把……要快!” 士兵诧异,只是不敢多嘴,答应着忙去了。 任家。 康儿因为昨晚上受了惊吓,竟病倒了,斧头不离左右地照看着。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灵枢总算醒了过来。 而且恢复了正常,也不再胡言乱语了。 斧头问他记不记得昏迷之中的所作所为,灵枢甚是茫然,一概不知。 问他是怎么进到那个密道里的,灵枢竭力回想,原来那日他确实没有顺利混入道场,只是施展轻功,悄悄闪了入内。 所有人都站在院中,他看不出哪个是任秀才,心想索性看看陆神官的所作所为。 可惜隔着太远,于是悄悄地靠近。 却见那些披着黑袍的人,纷纷跪在那张巫彭像面前,喃喃有词,然后便有童子捧着一朵莲花过来,写上名字,点燃,让他亲自放在祭台上。 莲花,自然也分三种不同的材质。 除了这些,灵枢竟看不出什么不妥,他继续向内摸过去,一直到了二重堂前。 一抬头,却见有人站在二楼栏杆内,正向着他微笑。 灵枢没想到竟被捉了个正着,这可是前所未有的经历。 他本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在这之前,他竟没发现楼上有人。 那人却若无其事,笑对他道:“我算到今日有稀客前来,客人若有什么不解,只管相问,我自有问必答。” 灵枢看他面色温和,不似歹人,却暗怀警惕。 他问:“你就是陆神官?你……对任家的老夫人做了什么?他们家里两个孩童失踪,可跟你有关?” 陆神官道:“我这里自是有求必应,任秀才来给老太太祈福,我自然帮忙禳解。至于什么孩童……” 他举手掐指算了半晌:“若要寻来人,只往来处去。您到这里,却是找错了地方。” 灵枢问:“那我该去哪里找?” 陆神官微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一拂衣袖,转身进内。 灵枢本该跟着上楼,但听了他的话,心里突然生出一个强烈的念头,他好像知道了该往哪里去找。 于是竟离开道场,返回了任家。 他并不向别处去,只又到了先前下了他一跳的老太太的房中。 灵枢猜到陆神官所说的“虎穴”,就是这个先前让他落荒而逃之处。 进了房中,灵枢四处搜寻,当时老太太正在歇觉,竟未发现他,灵枢就先从无人的另一间房搜起,竟在衣柜中发现了密道。 他立刻跳了进内……后来的事情,脑中就混沌不清了。 只有些杂乱的片段,记得最清楚的,是孩童的笑声。 而说到这里时候的灵枢,大概因为回想过往,眼神略滞,脸色泛白。 杨仪听到他的脉又开始变快,忙叫他不必说了。 俞星臣抽空来看了一次,淡淡地交代了几句话。 他出门后,斧头问灵枢:“你还记不记得你告诉我,说谢谢大人下井救你?” 灵枢更是一头雾水:“什么下井?大人下井?为何?” 杨仪向着斧头摆了摆手。 她私下交代斧头道:“不要再跟灵枢提那些事,只叫他尽快恢复就是。如今小猷跟吴校尉还在西街,不知怎么样了……” 忽然外头来报,廖小猷他们过来了,是俞星臣命人传了他们来的。 廖小猷见了杨仪,不消说先摸摸肚子,露出一个蹙眉委屈的样子。杨仪忙叫斧头去找人,快去买些吃的来。 斧头望着廖小猷,笑道:“你不是受伤了吗,还这么能吃?我们十七爷可不够你吃的,亏得仪姑娘管的起。” 杨仪道:“他受了伤,得多吃点才有益处。” 廖小猷道:“你听见了?我吃饭,不比吃药强?” 斧头哼道:“什么时候仪姑娘说什么你听什么就行了。” “小太医的话,我当然是听的。” “那为什么我听说,要给你缝针你不许呢?” 廖小猷嗫嚅:“这个不能,只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杨仪叫斧头不要吓唬小猷,斧头笑道:“仪姑娘总护着他!” 等杨仪给廖小猷跟吴校尉等看过后,薛放还未回来。 杨仪叫斧头去问问俞星臣。 不多时回来:“俞巡检说,十七爷去了巡检司了。是时候也该回来了。” “去巡检司做什么?” “那个陆神官要被押到京城了。大概是为了这件事。” 幸而又过了半刻钟,薛放总算回来了,杨仪见他脸色微红,气息似乎不稳:“干什么去了,忙的这个样子?” 薛放笑说:“没什么,去巡检司看了一回,你猜京内派谁来押送陆默。” “是谁?” “宫内的褚统领。” 杨仪惊愕:“宫内的人?现在不仅是御赐金牌了,连皇上都亲自出面。” “你担心这厮会逍遥法外,是不是?” 杨仪却摇头:“说不好,就算进京……皇上的心性很难以常理测度。” “这话有道理。” 杨仪打量他身上,总觉着哪里有点不顺眼,细看了会儿:“哪里弄了这些褶皱?”原来他右臂上像是被挤压过,衣袍起褶。 薛放忙拂落:“大概是在车上靠的。” 杨仪觉着那形状有些古怪,虽没往别处去想,却很担心他的伤势:“让我看看……” 正欲细看他的伤,斧头在后叫道:“康儿醒了。” 杨仪只得先去看那孩子,又叮嘱薛放:“你等着,回来我看看。”她心想在他出去之前才检查过,他又记得自己的叮嘱,出去这一趟未必有事,倒是不急。 康儿醒了后,便哭着要找母亲。 之前齐夫人看任秀才被老太太撕咬,已经是半疯了,杨仪先前叫人取了药,让任府的丫头给她喝,据说都给她砸了。 此刻康儿吵闹的厉害,杨仪心想若让她看看康儿,也许好转了也说不定。 不料门口士兵拦住,只说是俞巡检的意思,不许任何人见齐夫人。 杨仪叫他去告诉,说是康儿要见母亲,不料那士兵去了半晌,回来仍是说:“仪姑娘,俞巡检说了,不管是什么人都不行。” 他的脸色不好,大概是给俞星臣骂了一顿。 杨仪看看康儿,康儿泪汪汪地问:“俞叔叔不许我见娘吗?为什么?” “这个……大概他、他是为了你好。”杨仪不知怎么回答这孩子,只得安抚几句,叫人带康儿先回去,她去见俞星臣。 杨仪原先以为薛放可能是在俞星臣这里,谁知到了才发现没有人。 正有些讶异,俞星臣道:“是为了跟人犯相见的事?你还是告诉那孩子,不必见了。” 杨仪道:“为什么?” 俞星臣道:“她不是神志不清了么?” “正是因为这样,心想若见了康儿,兴许就好了……” 俞星臣一笑:“你让康儿去见她疯了的娘亲?先前,康儿见那老太太是什么反应?” 杨仪回想康儿被老夫人吓得大哭之状,踌躇。 俞星臣道:“不要总是心软,何况就算这次见了,以后也未必能见到。” 杨仪心头一凉:“会怎么判决?” 俞星臣道:“你忘了你先前所说的么?这种事情若不重判,就等同于鼓励,只怕还有效仿的。” 杨仪道:“我知道,可是……” “可是因为康儿你又不忍心?倘若不是康儿到了京城,这会儿只怕也遭了毒手,你以为她能拦得住?” 杨仪低下头:“你也不用只对着她,罪魁祸首是任秀才,她只是个在家从父、出门从夫之人,脑子里都是这个,虽然可恨,但也可怜。” “妇人之仁。” 杨仪听了这四个字,有些动怒:“我哪里说错了么?” 俞星臣道:“我并不是斥责你,只是说,你不该参与这种事,没有益处。”声音倒是有些温和了。 杨仪道:“你既然记得我先前说的那些案例,那些自己割肉,断指之类的女子,当真是她们愚昧?还是说他们从小就给这么教导,对她们而言,父亲,兄长,甚至夫君,便都是他们的天,为他们奉献自然是心甘情愿……虽然可恨,但也可悯。” “那你呢。”俞星臣突然问。 杨仪想不到他指向自己,迷惑:“什么?我?我又怎么了?” 俞星臣道:“你是怎样的人?” 杨仪迎着他幽深的目光,心里竟隐隐不安,哼道:“俞巡检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从南边相识之初,我在你心中不都是那种离经叛道、不安于室的人么。何必再问!” 俞星臣笑了声:“我一时想差了,想到你也将成亲了,那将来……是否也以夫君为天?” 杨仪惊见他不知什么时候竟走到自己跟前了,她想要后退,却又觉着像是示弱。 又觉他问的荒谬,便抬头道:“你在说什么?什么夫君为天!我……” 俞星臣看见她眼底的闪烁,一瞬间,心底又出现那个总是围着自己转、总是低着头浅浅带笑、总是温声软意,把自己照顾的无微不至的杨仪。 脊背上竟是一阵莫名的酥麻,夹杂着冷雨般的微凉。 他转过身,背对着杨仪。 顷刻,俞星臣沉声道:“你如果执意想要让那孩子去见,那就随你。不过……你会知道,这是个错误的选择。” 杨仪的心还在惊跳,相比较摸不透俞星臣的这言语做派,她更生气的是自己方才竟好像没有稳住。 她可不愿意多跟他说一句话,听他答应,本来已经快步走到门口。 听了最后几个字,杨仪回头道:“对我来说,硬生生地让母子分离,母子不得相见,才是错误。” 俞星臣背对着她,闭上眼睛,笑了笑。 杨仪立刻领着康儿去见齐氏。 刚见了面,齐氏便扑上来,大叫大嚷,一会儿认得康儿,说有人要害她,一会儿又糊涂,把她认作是邪魔之类。 康儿果然受惊,呆呆地问杨仪:“为什么娘跟祖母都变得这样了?” 杨仪想到俞星臣的话,仿佛能看到他当面讥笑的样子。 她咬了咬牙,命人把齐氏绑起来,硬是灌了药,又给齐氏针灸。 这么一闹腾,齐夫人才总算慢慢地镇定下来。半个时辰后,已经能够认人,也能找康儿了。 康儿起初怯生生的,齐氏拉她到怀中紧紧抱住,康儿感觉到来自母亲的温暖关爱,放声大哭,紧紧抱着不放手。 杨仪在门口看着,叹息。 如今任秀才虽已经死了,齐夫人毕竟也参与其中,至少是个知情不报。 听俞星臣的意思,是不会轻放。 其实,虽然在俞星臣面前说那些话,但杨仪心中也是憎恨齐氏的。 恨她的过于软弱不作为,恨她的盲从……毕竟就算从小被灌输什么在家从父出门从夫,但人有各种,脾性也大不同。 比如若是换位,杨仪是绝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发生的。 不管是今世的杨仪,还是前世,她都会拼尽全力保护。 若不是因为康儿,杨仪也真不愿理会齐夫人。 可是对孩子来说,最重要的永远都是母亲,比如现在的康儿,依偎在齐氏怀中,简直就像是找到了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一瞬间杨仪觉着都值了。 俞星臣去找薛放的时候,他正在看廖小猷吃东西,一边摸小猷的肚子,说说笑笑。 “你先前去衙门了?”俞星臣问。 薛放歪头:“啊,怎么了?” “见着了褚统领了?还有陆神官。” “当然,”薛放哼了声:“你有话就直说。” 俞星臣道:“我只想问,你在见了他们之后……又去了哪里。” “我去哪儿需要跟你交代吗?”薛放笑问。 廖小猷道:“十七爷去给我买吃的了,买了好多呢,俞大人你也吃一个。”他把一个红豆饼递过来。 俞星臣看看那圆溜溜的酥饼,烤的色泽金黄。 他看向薛放:“褚鸿押送陆默的车驾出事了。你可知道?” 十七郎挑眉:“什么?我不知道啊。” 俞星臣才得到的消息:护送陆默进京的车驾,半路上被人袭击。 原本在车中的陆神官,被一箭穿心,钉在车壁上,死了。:,,. 章节目录 第322章 初四二更君 俞星臣说完之后,端详薛放。 薛放露出一点惊讶之色:“不会吧……他不是个能掐会算未卜先知的人吗?怎么这都算不到?”皱起眉头,他又发高论:“我看他不会是因为东窗事发,所以偷偷地弄了个障眼法,跑了吧?” 俞星臣道:“是不是真的,难道褚统领看不出来?” “就算是真的,那他也未必就能死,他还会元神离体呢,必定没那么容易死,指不定游神到哪里去了。”薛放见他不吃那个红豆饼,就自己拿了一个:“你不吃?这个可是好东西……新烤出来的,难买着呢。” 俞星臣见他胡言乱语,便道:“你当真是去买吃食了?” “啊……”薛放仿佛想起一件事,脸色有点呆住。 俞星臣问:“怎么了?” “俞大人,这实在不好开口,我之前只想着买东西,都忘了自己身上没带钱,所以我……”薛放忽然面露笑容,笑里竟然透出几分讨好的意思:“我就留了你俞大人的名字,回头若有人上门来讨钱,我想你应该不会在意吧?” 俞星臣有点窒息:“你……” 薛放嘿嘿笑道:“大不了你先把钱给了,回头到巡检司报账就是了,反正老葛说了,小猷吃住是在巡检司的,出外差给报账也是天经地义。” 廖小猷听着,也嘿地一笑。 这边还没说完呢,外头夏统领赶来,满脸疑惑地:“俞大人,不知为何,门上来了好几个店铺的伙计,说是……十七爷之前买了东西,特意交代了让来找您拿钱。” 俞星臣拧眉瞪向薛放,见他正把那个红豆饼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点头道:“又香又软,好吃好吃。” 廖小猷赶紧又摸了一个枣泥酥饼给他:“这个也好,甜丝丝的。俞大人你吃不吃?” 俞星臣扫了眼廖小猷跟前那满桌子的东西,方才他只看见了,却没心思在意。 现在看到这许多东西……又看看两个仿佛变成了糕点鉴赏大师的人,他叹了口气,转身出门。 之前俞星臣命把县衙跟巡检司的人都传了来。 俞星臣想的总是快人一步,他早已经查过了任家在甑县的亲戚。 齐夫人的娘家不在本地,路途有些遥远。 任家在甑县,倒是有一个堂族亲属。 任秀才死有余辜,俞星臣既然不想轻饶齐夫人,判个流放也是有的,既然这样,康儿难免失了父母怙恃,得给她找个靠得住的亲族抚养才是。 除了陆默相关,任家这里,俞星臣交代县衙的人,让他们协助任家堂支,把府里的杂事料理妥当。 包括老太太跟两个孙子孙女的下葬各种,交代妥善处置,不得有任何疏忽轻慢。 如今陆默进京途中出事,只怕京内很快也要传他们回去。 此处事情已经不能再耽搁。 而且陆默出事的消息虽然如今城内不知,但难保消息走漏。 百姓的反应如何,也令人担忧。 俞星臣心中盘算,正欲叫人,忽听见门外传来乱糟糟的响动。 他止步侧耳倾听,隐隐听见说是什么“油角糖糕两斤”,“枣泥酥饼二十个”,“五香肘子两个”,“卤牛肉三斤”……等等,花式报菜名一般。 俞星臣起初发怔,不知道怎么竟弄起吃的来,但即刻转念想起薛放跟自己说的…… 他倒是很会买。 不过,薛放当真是去买东西了? 俞星臣不知道,也并不想特意派人去查证。 但这么多店铺都派了人上门讨账,可见他跑的不止是一家两家…… 薛放为何有这般闲心去给廖小猷买吃的? 俞星臣呵呵了两声。 正要去厅内清净一会儿,眼角余光,望见前方角门处人影晃动。 俞星臣略微思忖,迈步。 杨仪好不容易才带了康儿出来。 康儿泪眼婆娑,问她:“姐姐,娘为何给关了起来?” 杨仪没法回答这个。 康儿问:“婆婆怎么了?我爹呢?” 杨仪没有办法,她想到薛放那句“俞星臣擅长干这个”,也很想就搪塞一句,让康儿去问俞星臣。 她万万不想亲自去伤一个孩子的心。 可是又一想,叫康儿去找俞星臣? 俞星臣会怎么告诉她真相? 会不会直接说:你父亲跟母亲合谋杀害了弟弟妹妹,如今祖母跟父亲都已经不在,母亲也即将流放。 就算不这样,俞星臣难道会有那个哄孩子的耐心吗?他会在意康儿的感受吗? 之前自己想要让康儿跟齐氏见面,他还那样不近人情,甚至说她妇人之仁等等。 何况,杨仪方才可是听人提过,说是俞星臣已经在跟县衙的人交代,如何处置任家的后续事宜。 甚至任家的亲戚都来了。 他办事可真是一等的快速。 杨仪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由自己开这个口。 把康儿带到小院:“家里,发生了一点变故,康儿很聪明,该猜到几分了吧?” 康儿绞着小手,点点头。 杨仪试探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康儿道:“菁菁、跟君君……他们不会回来了!”说了这句,就已经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把杨仪抱紧。 杨仪摸了摸孩子的头。 这种惨绝人寰的事情有一件,已经足够压垮一个大人,何况康儿只是个小孩。 杨仪道:“那你知道婆婆怎么了吗?” “婆婆、病了,仪姐姐说过的。” “是啊,婆婆病了……但婆婆不是坏人,她还是疼你们爱你们的婆婆。” 康儿的眼睛瞪大,含着泪,看着杨仪:“真的吗?” “真的,”杨仪擦擦她的泪道:“你晚上看见的螳螂妖怪,其实就是婆婆,她因为生病、脸才变了的,但是她心里很爱你们,所以害怕有坏人来害你们,她跑到你房间外头,就是为了保护康儿。” 康儿的鼻子抽了抽,又抱住杨仪哭了起来:“婆婆!” 杨仪深深呼吸,说道:“康儿别哭,婆婆这么疼你,一定想要康儿开开心心的。” 康儿听了这句,猛地咬住了唇,流着泪点点头。 杨仪望着孩子逐渐镇定下来的面色,决定说一个……违背她心意的谎话。 “你方才问为你的父亲,你父亲也病了,只是他的病在心里,他病的比婆婆还要厉害,康儿明白吗?” 她不能告诉康儿真相,至少不是现在。 康儿流着泪:“可是、他们没说过……” “因为有的病症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甚至得病的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病了。”杨仪温声道。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任秀才确实是病了,那是一种比老夫人更严重的“心病”,鬼迷心窍,蒙昧至死。 康儿小声地问道:“那,仪姐姐能不能救救父亲?” 杨仪摇了摇头。 康儿的小嘴动了动,却并没有哭出来。 她只是担忧地凝视着杨仪:“那我娘呢?” 说起来,康儿对于父亲的感情,并不如对祖母的深厚,当然,她最依赖的人,还是齐夫人。 杨仪说任秀才病了,康儿似懂非懂,似信非信,但要她接受,也并不难。 最困难的当然就是齐夫人。 就算失去了所有,对康儿而言,不能失去的恐怕就是她的母亲,那是她最后的倚靠跟恋慕。 就如同一个母亲同样不能失去子女。 杨仪握着康儿的小手,她已经说了一个天大的谎,虽然是为善意。 但接下来的话,她不知怎么圆。 领着康儿,送她回到灵枢屋里,让斧头照看她。 杨仪庆幸俞星臣带了斧头跟豆子过来,他们两个陪着康儿,总算能够稍微缓解康儿的苦闷 出门向外,杨仪找到了县衙留在此处的一名主簿。 他正在跟任家的亲戚商议棺木等事宜。 杨仪默默地在门边听了会儿,见他们停了,才问道:“这两个孩子的……要如何安葬?” 县衙的一名主簿知道她的身份,便忙道:“回杨太医,任家有一块祖地,就想安葬在那里。” 杨仪道:“把这两个孩子,跟老夫人……葬在一处吧。” 主簿忙道:“回杨太医,俞大人也是这么交代的。” 杨仪愕然:“俞大人,俞巡检吗?” 主簿道:“是,正是俞巡检大人,他已经特意交代过了,让我们把丧事办的体面些,我们正商议着再请和尚道士念几天经呢。” 杨仪无话可说了:“好,好……那你们商议吧。” 她出了院子,心中犹豫,一抬头,却见俞星臣站在对面廊下,正望着她,不知是偶然看见,还是早就等候。 目光相对,杨仪微怔,继而向着他走了过去。 先行了个礼,还没开口,紧张地润了润嘴唇。 俞星臣道:“怎么了?” 杨仪道:“我、我有个不情之请。” 俞星臣转身进了厅内:“说罢。” 杨仪垂着头,不敢看他:“那个……康儿的娘亲,你审过她了么?如果她没有动手,只是知情……能不能……” 俞星臣道:“你是在给她求情?” 杨仪没想到自己会做这样的事,但想到康儿:“是。” 俞星臣道:“为什么?” “康儿、太可怜了,”杨仪的声音很低:“若再没了娘亲,她……” “那你想没想过,就算留着齐氏,她又到底能不能把康儿教好?”俞星臣盯着杨仪:“在发生了那种事情之后,几乎神智失常的她,会是一个称职的娘亲?” 杨仪听出他并不是直接回绝了自己“求情”的话,她慢慢抬头:“她疼爱康儿的话,就会……就会好起来。” “你确信,”俞星臣盯着她的眼睛道:“别以己推人。” 杨仪讶异,竟不懂这四字之意。 俞星臣却又转身:“我的意思是,世人有百种,别动辄拿你来衡量他们,呵,要拿你来衡量,只怕有一大半都称不上是好人,剩下的那点儿,也都堪称是圣人了……” 杨仪似懂非懂。 俞星臣道:“比如康儿的弟弟妹妹之事,如果是你,你会坐视不理?” 这句杨仪自然是懂了:“俞大人……” 俞星臣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真觉着康儿跟着齐氏,对她好?” 杨仪顿了顿:“是!” 俞星臣沉思片刻,道:“那也成,反正任秀才已死,她再怎样只是个知情不报,我可以酌情处置,不过要如何判定,还是得经过刑部。” 杨仪没想到他真的肯松口:“多谢!” 俞星臣问:“你为什么谢我?” 杨仪想起先前县衙主簿说的,他交代把两个孩子葬在祖母身边的话,以及这令人意想不到的松口。 “多谢你的周全。” “你觉着我周全?” “有时候……你虽然不近人情,但……”杨仪冥思苦想,谨慎而诚恳地回答:“也许我对俞大人的了解,尚且不如自己所想的……多。” 杨仪没看俞星臣的脸色,所以没发现他在这一刻,脸色有何等精彩。 午后,京畿巡检司有人来催。 俞星臣已经料理妥当,正欲启程。 杨仪给齐夫人诊了脉,她只是先前受刺激太甚,一时气血逆行神志不清,服了药,又见了康儿,情形稳定了好些。 杨仪又交代了县内一名大夫,把要用的方子等都给了他,让按时给齐夫人诊看,保证无恙。 临行之前,杨仪见了齐氏一面。 杨仪不喜欢这个女人,曾经甚至想过要质问痛斥她一番。 但杨仪更想要齐氏能够对康儿扛起责任,至少别叫那个孩子一无所有。 齐氏听说俞星臣决定网开一面,跪地不住地向杨仪磕头。 杨仪扶她起来:“我只希望夫人……日后好生地照看康儿,康儿是个聪明的孩子,千万、千万别耽误了她。” 齐氏流着眼泪道:“我知道,多谢姑娘……多谢俞大人。” 在出宅子之时,堂下几口棺材整整齐齐,已经有亲戚在烧纸钱。 齐夫人抱着康儿跪在旁边。 俞星臣拿着一样东西走到火盆前,随手扔了进内。 杨仪看见上面是一幅画,正是那副“郭巨埋儿奉母”。 那拿着铁锹的男人,被烈焰吞噬。 这祸害人的东西,终于付之一炬。 火光照着旁边的齐夫人跟康儿,那火苗在康儿的眼中亮亮地跳动。 门口处,杨仪先看着廖小猷上了车,自己也入内。 薛放将上车之前,拉住俞星臣问了一句话:“那个神棍的事情……你跟杨仪说了没有?” 俞星臣道:“并未。如何?” “没什么,还是先别告诉她,她最近操心操的也够多了。” 俞星臣同他目光相对,意义不明地哼了声,上马去了。 薛放笑道:“你哼什么?好端端地哼人可有些失礼啊!” 车厢中,杨仪先给薛放检查过了手臂上的伤,却见伤口周围有些发红。 “怎么好像动过似的,你没用力吧?”杨仪狐疑地问。 薛放道:“没有。不过之前不小心在墙上撞了一下。” “多大的人了,”杨仪一惊,又赶紧再细看了回,又诊他的脉,果真有些快,她略有些慌:“你好歹给我小心些,还说我把话贴在你耳畔了,都听哪里去了!” 一边抱怨,一边翻出一颗大红丸给他塞进嘴里。 薛放笑道:“我没事儿,别担心。来……” 拍拍自己的腿,让杨仪靠过来。 杨仪略一犹豫,终于靠到他身旁斜躺着。 薛放单臂抱着她:“寅时就醒了,这会儿还不赶紧养养神?睡吧。我当你的垫子。” 杨仪定睛看着他在面前的眉眼,想了想,还是把自己跟俞星臣求情、保住齐夫人的话说了。 “十七,你觉着我做的过分了吗?”杨仪忐忑地问。 薛放回答的很快:“不过分。” 她惊奇:“为什么?” “要真是过分的话,俞星臣不会答应。他既然肯答应,那就有他自己的打算,在他那里必定也说的过去。” 杨仪本来以为他是要从“律法”或者康儿的角度来说,却没想到竟是说俞星臣。 杨仪道:“我是想问你,你觉着这样对康儿……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还用说?”薛放抚着她的脸:“我虽然也讨厌那女人,不过……女人吧,要是被丈夫压制惯了,不敢吭声也是有的,而且任家的人都死了,那康儿未免也太惨了,她要能陪着康儿,让那孩子好好的……比干净杀了她倒是强。” 杨仪握着薛放的手,把他的手拉到腮边。 听了这几句,她的心更踏实,困意不请自来地就涌上:“十七……”喃喃地,杨仪合眸道:“我真喜欢听你说话。” 马车从官道上驶过。 杨仪轻易地就入了梦,这让她很觉惊奇。 好像只要薛放在,她就容易睡着,而且会睡得很好。 朦胧之中,她依稀看见有模糊的两个人影,若隐若现。 其中一个说道:“君君别过去,那个哥哥好可怕……” 另一个道:“他不会害我们的,姐姐别怕。” 杨仪看不清他们的容貌,也从未见过面,可突然就知道了这两个是谁:“菁菁?君君?” 她这么一唤,模糊的影子慢慢地清晰,她看见一个清秀漂亮的女孩子,跟个可爱的眼睛很大的男孩儿,两个惊喜地望着她。 杨仪见他们没动,就快步跑过去:“你们怎么在这里,太好了,你们没事!” 两个孩子面面相觑,然后看向她:“仪姐姐,你真好。” 杨仪本要拉着他们走,可他们竟不动,杨仪心里转念,突然意识到…… “你们……” 她原先糊涂,以为两个孩子还好好的,现在猛地意识到真相,眼中顿时涌出泪来。 菁菁轻声细气地说道:“仪姐姐,不要哭,我们跟婆婆在一块呢。” 她一句话,杨仪抬头,却见前方不远处,是任老夫人站在那里。 只不过她不是那种可怖的样子,而是个看着面相慈和端庄的老太太,正向着两个孩子招手。 杨仪咬着唇,只觉着心里有什么涌动,想要大哭又忍住。 君君道:“仪姐姐,我们要走啦,特意跟你告别的。” 杨仪深深吸气,忙拉住他们两个:“菁菁,君君,下辈子,一定要挑个对你们好的、能护住你们的娘亲……” 君君天真问道:“就像是你一样吗?” 杨仪本来不懂这句话,突然间一震,泪顿时涌了出来:“不、我不是。” “你是的呀,我们知道。”君君说道:“弟弟说你是的。” 杨仪心痛如绞,听了这句,以为他说的是菁菁,但菁菁是姐姐,难道是小孩子一时嘴快说错了? 旁边的女孩子拉拉他:“嘘……” 君君吐舌一笑,也跟着“嘘”了声。 杨仪疑惑:“你们在说什么?什么弟弟?” 两个孩子嘻嘻笑着,手拉着手跑远。 杨仪忙叫:“君君,菁菁……” “杨仪……” 呼唤声从后传来,她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孩子的身影迅速模糊。 “杨仪!” 杨仪猛地一震,从梦中惊醒。 在她面前的,依旧是薛放,他正紧紧地盯着她,双眼中满是惊疑:“你怎么了?梦见了什么?” 杨仪眨了眨眼,眼中全是泪。:,,. 章节目录 第323章 初五加更君 皇宫。 林琅给皇太后诊过脉,笑道:“娘娘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 皇太后原先那骇人的肚子,已经消减的看不出异样,简直跟常人无异,脸色都变得红润。 这些日子,太后的脾气也见好,只觉着身轻体健,心情愉悦,跟先前判若两人。 太后笑看林琅:“你的嘴里就听不到不好的词儿。” 林院首呵呵笑了几声,道:“看样子我在娘娘面前,是失宠了,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叫人无奈。” 他揣着手,故意叹了口气。 太后跟丹霞看了,都笑了,太后道:“你倒是说明白了,谁是长江的后浪?” 林琅叹道:“还哪里有别人?自然就是让娘娘一见就倾心的杨侍医了。” “你这个老东西,”太后笑着点头道:“你若说别人,本宫也不服。你要是说杨仪,还当得起,怎么了,被她推倒的前浪,你是心有怨言吗?” “臣哪里敢?心甘情愿,心甘情愿而已,”林琅摆手,又道:“若是杨侍医,不等她推着,臣自己就先溜溜儿地退了。” 丹霞听他们越说越有趣,不由嗤地笑了。 太后又道:“你只管笑,你没看前浪林大人也胡子一把,还不给他搬个凳子来坐着?别还没给推倒,先给站倒了。” 丹霞忙亲自去搬了个凳子来:“林院首请坐。也别太自谦了,娘娘只是同你说笑呢。” 林琅道:“我岂不知,也正知道娘娘不拘小节,才肯跟娘娘说笑几句。” 皇太后望着他,忽然也跟着敛笑。 轻声一叹:“这也是难说,杨仪倒好,就是有些太不安分了,先前突然间就被皇上派去了海州,这刚回来,连本宫的面儿还没见着,忽地又去了甑县……你说一个小小的女子,身子骨又弱弱的,她怎么就那么能跑呢?” 林琅道:“娘娘,我可又要斗胆纠正了,杨侍医可不是什么小小的女子,她可是您中意的人,皇上亲封的太医。自然是比平常人不同……比如海州这次,多亏了皇上慧眼派了她去,不然可真是后果不堪设想。” 太后感慨:“你当然也听说了,海州这次的倭寇闹的很凶,这次巡检司去的人,除了个俞星臣,多半都挂着彩回来的,连那个薛十七……也几乎断了胳膊,若不是杨仪跟着,唉,可是损兵折将,就算赢,也是一个惨胜。” 林琅跟着点头。 太后忖度道:“原先将士出征,队伍之中都会有军医随行,专为救死扶伤,现在看来,杨仪确实去的对。她就是那个起死回生的军医大夫。” 林琅不由欠身应承:“娘娘所言极是。” 太后吃了口茶:“就是多日不见,还真怪挂念她的……也不知她怎样了,那一把小身子骨,跟着些男人出生入死,又见惯那些血肉横飞,啧,本宫只是想想就受不住了,真真难为了她,只盼她安然无恙罢了。” 林琅道:“想必俞巡检跟薛小侯爷也会照看着吧……” “哼,指望那些男人?”皇太后先哼了声,忽然想起来:“哦,杨家是要跟薛家定亲的……我差点忘了,不过那个薛放,性子也怪的很,又是个暴脾气,这杨仪是真看上了他呢,还是家里做主……我倒也没得空当面问问。” 丹霞在旁抿嘴一笑。林琅忙笑道:“人家是两情相悦的,娘娘又操心了。” “是吗?”皇太后琢磨了片刻:“我只是不想杨仪受了委屈罢了,她从小身不由己的……若在这上头还要被人摆布,那也怪可怜见的,本宫当然得替她做主。” 林琅道:“若真委屈,上次去海州也罢了,这次听说,是跟小侯爷一块儿同行去的甑县呢。可见是‘夫唱妇随’了。” 皇太后笑啐了声:“人家还没成亲,八字没一撇,你少先说这些话,传出去,外头的人有什么好的说呢。” 林琅轻轻地打了自己的嘴巴一下:“臣自罚。” 说到这,太后皱眉:“昨儿我隐约听说,甑县那里有个什么人,之前是在京城里的,你可知道不呢?” 林琅道:“臣略有耳闻,据说是先前在钦天监呆过的陆真人。” 皇太后已经敛了笑,正色问:“甑县的案子跟他有关吗?” 宫内行走的人,哪个不是耳聪目明,何况林琅是太医院的院首。 “臣隐约听说,是跟他有一点子关联,据说是那犯案的人,曾去求教过他之类的话。” 太后颔首:“若只是求教的话,那想必关联不大。应该也没有大碍。” 这时侯一个太监走到门口,小宫女过去,听了几句话,回来告诉了丹霞。 太后问道:“怎么了?” 丹霞回答:“永庆公主府的小公爷奉召进宫,正在政明殿面见皇上。” 太后笑了两声:“是兰儿啊,也是好久没见着他了。” 林琅在旁道:“这小公爷也是打小体弱多病,故而不常在人前露面。连我们太医院去的人,也都多是隔着帘子诊脉,很少见到小爷呢。” 皇太后若有所思:“提到这个我又要说你,从兰儿小到现在,也看了十几年了,竟一直都是那样,他那身体也没见太好,你还有脸在这里抱怨。” 林琅吐舌:“臣哪里是抱怨,不过是随着娘娘多说了一句,也是担心小公爷的话。” 太后话锋一转:“今儿他既然进宫来了,想必是没什么大碍了,我还打算着若还那么着,就叫杨仪去给看看呢。” 丹霞在旁道:“娘娘又为小辈儿操心了,先前长公主进宫,您还说要叫她找杨侍医……这回子又这么说,您只管是好意,可别叫长公主心里不受用。” 皇太后转念一想:“倒也罢。” 林琅赞说:“太后就是太过慈爱仁怜,当长辈的,多半都是如此。” 皇太后哼道:“这心思,自然只有你这年纪的才明白。” 政明殿。 皇帝本正召见驸马府内的小公爷,忽见太监前来报信。 魏明出门,听完禀告,脸色微变,摆手命人退下。 皇帝瞥见了,便对小公爷道:“你好不容易进宫一趟,去太后、皇后那边转转吧……对了,还有紫敏,昨儿听说你要来,一直吵嚷不停。” 小公爷躬身应答,缓缓退出。 魏明才上前,悄悄向皇帝低语了几句。 皇帝皱眉:“什么,死了?” 魏明道:“说是在车内,被不知哪里射来的冷箭……一箭穿心。如今褚统领已经把尸首运回……” “混账!朕要一具死尸做什么!”皇帝突然暴怒,急怒攻心,手拢着唇咳嗽起来。 魏公公忙上前给他捶背:“您消消气,别因为这个先又积了气在心里。” “死了,死了……”皇帝喃喃数句,却又道:“快,快传褚鸿,对了,还有俞星臣……还有薛十七!朕要问话!” 俞星臣跟薛放自然是一时半会儿不能飞回来,褚统领回来的最快。 陆神官的尸首不得进宫,只先安放在巡检司里。 褚鸿急忙入宫面禀。 皇帝见了他,冷冷地问道:“陆默是怎么死的?” 褚鸿低着头,面如死灰:“行到十里坡,从路边密林中射出一支箭,正中车内神官,抢救不及……” “是谁杀的,凶手呢。” “皇上恕罪,”褚鸿道:“事出突然,并没找到凶手的踪迹。” “朕派你前去是何用意你难道不知道?” 褚鸿道:“皇上是想让臣安然无恙地将陆神官带回来。” “原来你还知道,那你带回了什么?” 褚鸿伏身:“皇上恕罪。” 皇帝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你别忙,你的罪还有的论……朕只问你,陆默死之前,给过你什么东西、或者有过什么交代不曾?” 褚鸿摇头:“陆神官并无交代。” 皇帝的眼中掠过一丝杀气:“他没有随身带着什么?他死后,你可检查过他身上?” 褚鸿道:“事出突然,臣不敢怠慢,只一面命人去追踪凶手,一面送信回甑县给俞巡检,自己护送……尸首回京了。” 皇帝的眼角抽了抽,却深深吸气:“尸首在巡检司?” “是。” 皇帝招手叫魏明来:“去……”低低吩咐了几句,魏公公后退,极快带人出宫。 魏公公去后,皇帝盯着褚鸿,寒声道:“你办事越来越令朕失望!上回刺杀的事情,朕已经是格外开恩了,这次本是叫你将功补过,没想到还是这样!可见你不中用!” 褚鸿伏身,一声不响。 皇帝道:“即日起,你就降为副统领,以后也不用你在政明殿当值了。出去领受二十廷杖,走吧!” 褚鸿牙关紧咬:“皇上……”他抬头看向皇帝,“皇上,开恩,还请容许臣……” 皇帝哪里等他说完,喝道:“这已经是看在你伺候这许多年的份上,滚!” 褚鸿低头,半晌,才总算是踉跄起身,后退出殿。 魏公公带人赶到京畿巡检司。 冯旅帅不知何故,正命人将尸首送到验房,幸亏魏明来的及时,赶忙拦阻。 屏退了人,魏明看向陆默。 却见他胸口心脏处,直直地插着一支利箭,刺的极深,几乎只留了一点箭尾在外头。 魏公公忍着惊心,仔仔细细在陆默身上搜查了一番,先是从怀中摸出了那御赐的金牌,魏明放在旁边,又去细查。 掏摸了片刻,总算从陆默的袖子夹层之中,找出一个黄缎锦囊口袋,魏明不敢打开看,手捏着,四四方方。 他怕弄错了,便又再度把陆默从头到脚查了一遍,把他的外裳都脱了下来,一寸一寸地捏过,靴子都检查过了,确认并无其他物件。 谨慎起见,魏明交代冯旅帅,让把陆默的尸首严密看管,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交代过后,他便立刻出门,飞马赶回宫中。 皇帝已经等的不耐烦,魏明一路小跑,回到政明殿的时候,额头上已经挂了汗。 “如何?”皇帝忙问。 魏明从怀中掏出那个黄缎布带:“除了金牌,只找到这个。不知道……” 皇帝正欲上前接过,忽然又停手,只看向魏明。 魏明会意,忙打开缎袋,却见里间是个黄金雕花的不大的小盒子,沉甸甸。 皇帝下颌微抬。 魏明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将盒子打开。 “哒”地一声响动,盒盖掀开,里间,黄缎垫衬,中间却是一颗朱红微黑的拇指大小的丹药,闪着光泽。 魏公公原本极其紧张,看到此物之时,眼睛亮了一下:“皇上!” 皇帝一眼看到,眼中也闪出光来:“就是此物了?!” 魏明满脸喜悦,竟道:“这陆默果真找到了传说中的不死之药……” 皇帝听见这句,一皱眉。 魏公公忙噤声,转头,幸亏此刻殿内并无他人。 皇帝端详着那一颗药丸,几次想要伸手去拿起来,可都忍住。 终于他道:“宣林琅上殿。”又一想:“还有杨登。” 魏公公听见杨登,略觉诧异。 林院首才刚从太后的启祥宫中出来,正欲回太医院,就遇到前来传旨的小太监。 他不知为何,按照惯例,揣测皇帝是传自己诊脉之类。 来至皇帝寝宫,见皇帝歪歪地坐在龙椅之上,垂眸懒懒地,魏公公笑道:“林院首,皇上今日觉着心绪烦乱,不知何故。” 林琅忙请脉,上前跪地听过后,觉着皇帝的脉象却有点急…… 他略觉诧异,细看皇帝脸色,不像是发热之态,便试探问:“皇上的脉象略急促,可觉有其他不适,或者夜间并未歇好?” 魏明端详皇帝面色,道:“倒还妥当,也没觉着大不适宜。” 皇帝却道:“你只说这样,要用何药?” 林琅道:“皇上可觉胸闷?” 皇帝“嗯”了声。林琅道:“皇上龙体大概只是一时的不相应,略做调养便可……或用桂枝去芍药汤即可。” 其实皇帝若没有病,那自然不必用药,可是皇帝的语气是这样,林琅当然得顺着说。 横竖桂枝去芍药汤可以调治脉象急促、心悸过速,胸口做满的症状,药性温和,就算喝一副两副也没什么妨害。 魏公公点头。 皇帝瞥他一眼,魏明便回身,取了一颗纸包的药丸出来:“林院首可能看出此药如何?” 林琅疑惑:“此药是……” 宫内所用的药,多都是太医院进献,一一记录在案的。 所以林琅看见此物,不解。 魏明笑道:“是先前蔺小公爷所献的补药,不知适不适合皇上的龙体,故而叫林院首过目。” 林琅放心,忙凑上前,并不上手,只是靠近了看。 他看了会儿,又轻轻嗅了嗅,只觉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气,但细闻,又仿佛有些依稀的辛辣,细看那丹药的颜色,光影之下,隐隐地竟流光溢彩。 林琅震了震。 魏明见他似有疑虑之色,问道:“如何?” 林琅拧眉道:“单从色、味来说,这药中,似乎有丹砂,雄黄……” 丹砂有清心安神的功效,是常用的安神之药,雄黄解毒祛湿,倒也不错。 林琅迟疑:“臣眼拙,似只能看出这两样,这、好像并非平常的滋补之药,究竟如何,请皇上恕臣见识浅薄,无法细说。” 皇帝端详着他,并不言语。 正此刻,门口道:“杨太医到。” 林琅听闻把杨登也传来了,意外,偷偷瞟了皇帝一眼。 魏公公抬手,门口小太监请杨登入内。 这次,魏公公直接让杨登上前,同样细看那丸药。 杨登莫名,看了眼旁边的林琅,只得也同样凝神细看,看了片刻,杨登变了脸色:“这、不知是哪里来的丸药?” 魏明刚要开口,皇帝使了个眼色。 魏公公略一踌躇,便道:“杨登,问你这是何药,其他的你不必在意。只管说你知道的。” 杨登踌躇地看向林琅。魏明笑道:“放心,这不是林院首进献的。” 本来杨登确实有此担心,听说不是林琅所献,杨登才道:“臣看此丹药的色泽气味,并非是普通进补之用,味清香而微辛,却没有参桂等气,颜色……细看竟是各种,倒是有点像是……像是古来五石散……” 林琅在旁,只恨自己就在皇帝眼皮底下,不能给杨登打暗号。 魏公公疑惑,含笑:“五石散……这、这似乎也是仙药吧?” 杨登道:“公公有所不知,这五石散起于魏晋时候,药性燥烈,服用后会让人浑身发热,甚至体力强健,但其配药都是热性带毒之物,若是久服,恐怕会有性命之虞。” 他只顾说,没意识到皇帝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魏明却发现了,忙打断了杨登:“杨太医,你说这药像是五石散,但实际上未必就真的是?毕竟连林院首也看不出到底有几样配药……何况这炼丹用药,自然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用料多寡,自然药效两样。有的带毒,有的则是……大益之方也未可知,你说是吗?” 杨登满肚子的不同意见,但他再没眼色,也察觉此刻不是自己该大发议论的时候。 又听魏公公特意说林琅都认不全那丹药配方,于是说道:“公公的话,也有道理。” 魏明略松了口气。 不料杨登顿了顿,道:“但这种不明来历的丹药,以微臣之见,还是不要给皇上服用,皇上龙体安康为要……” 魏明愣住,皇帝更是敛眉:“够了!” 杨登止住。 皇帝冷笑:“倘若你们有一个顶用的,朕又何必往外头去寻……”把林琅跟杨登扫视了会儿,皇帝怒道:“如今得了一颗,你们却在这里评头论足,倒不知是真的为了朕好,还是故意说些丧气的话来气朕!” 林琅忙跪倒,杨登也赶忙伏身:“皇上恕罪。” 临近皇城。 车厢中,杨仪从梦中醒来。 薛放把她拥着,问她做了何梦。 她定神,只说是梦见了任家的两个孩子……跟老太太在一起。 薛放感慨道:“我原来不太相信这些,不过,这会儿却宁肯是真的。” 杨仪心里却惦记着君君的那一声“弟弟”,竟想不通。 只是才从那有点怆然的梦中醒来,此刻望着薛放一本正经的脸色,她张开双臂抱住他:“十七。” 薛放察觉她攀过来,忙“嗯”了声:“别怕,我在呢。” 杨仪贴在他脸颊边上,感觉他身上的微温,又深深嗅了会儿,总算把那股心颤按捺下去。 “对了……我忘了问你,”杨仪挨着他的胸口,“之前在那个道场里,陆神官引你去二楼,到底发生了什么?” 薛放感觉她在自己身上,猫儿似的蹭来嗅去,正觉好笑。 闻言却怦然心动:“你想知道?” 杨仪感觉他勒着腰的手臂都紧了一紧,声音都变了。 她抬头望着他,决定换一种询问的方式:“你怎么能看破那是假的?” 薛放嗤地笑了,却不回答。 杨仪推了推他:“说呀。” “我当然能看破,”薛放慢悠悠地说道:“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那么主动。”:,,. 章节目录 第324章 初五二更君 这次来接着俞星臣跟薛放等的,是巡检司的葛静跟老关众人。 彼此相见,葛静只简单地询问甑县案子的几句,便道:“那个陆默,倒真是曾经在钦天监里的,深得皇上信任,这次横死半路,皇上大动肝火。你们进宫可得好生回话。” 俞星臣问:“杨仪也一并去吗?” 葛静道:“虽没有格外提起,但我想还是去的好。” 葛静又去跟薛放打了个招呼,送他们入城,老关陪着吴校尉跟廖小猷等先回巡检司,葛静却送了薛放俞星臣跟杨仪,一路到了午门停住。 下车之前,杨仪给薛放把布带略微整理,看那带子把他的后颈磨的有点发红:“再忍忍,回头到了家里,给你找个东西垫着。” 薛放道:“不要紧。好着呢。” 俞星臣在那边也不走,等他们走到跟前了,俞星臣才问杨仪:“小侯爷这吊手臂的东西,现在不能除去?” 杨仪因任家的事,对他略有改观。 若是在之前,听他这么问,只怕会以为他又不知藏着什么心思。 此刻,却认真回答道:“他的伤还没十分愈合,若是除去,他又爱乱动,不小心挣裂了不是好玩的。何况就算不是乱动,这么总垂着,时间一长,也会对伤口跟筋脉不利。” 俞星臣听她一口一个“他”,亲近到骨子里了。 他道:“那……小侯爷的伤现在如何?可无恙?” 杨仪讶异,俞某人怎么像是真正关心起薛放的伤来了:“之前大概是车马颠动,伤口有些发红,现在好些了,并无大碍。” 俞星臣“哦”了声,又道:“那现在这样的伤,能不能……用得上力?比如拿刀之类。” 杨仪心中的惊讶无法形容,换了以前她必定得冷嘲热讽几句。 此刻却仍是规矩回答:“当然不行,用力的话很容易绽裂。” 俞星臣点点头:“这就好。” 杨仪迷惑:好什么? 薛放在旁边听着俞星臣问话,问第一句的时候,他的脸色还不以为然。 问第二句的时候,他不由多看了俞星臣一眼。 等问到他能不能拿刀,薛放眯起双眼,欲言又止。 俞星臣问完后,便不再出声。 杨仪心中纳闷,趁着他不注意,往薛放身边靠了靠,小声地问:“他怎么忽然关心起你来了?” 薛放才嗤地笑了:“谁知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吧。” “我是正经问你,”杨仪转头看看俞星臣:“你不会背着我……胡闹了吧?” 俞星臣绝没有无缘无故跟她“随口家常”似的。 杨仪有点疑惑地看着薛放。 薛放忙道:“我哪里敢?再说你不是也看过了么?我要是胡闹,伤岂会好好的?” 杨仪想不通,便哼道:“你最好别,要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叫我发现……哼。” 薛放竟不敢还嘴,只向着她讨好地一笑。 政明殿。 林琅跟杨登已经离开了。 先前才出政明殿的门口,杨登便忍不住问林琅:“皇上的那颗丹药从哪里来的?您可知道?” 林琅犹豫着道:“说是……蔺小公爷进献的。” 杨登信以为真:“驸马?长公主?这、为什么要送这种东西给皇上?” “杨太医,”林琅叹了口气,说道:“你我都是医者,自然知道五石散的厉害,但是自古以来,从始皇帝开始,有多少帝王都沉迷于此物?别说是皇上了,有时候连我也……呵,虽明知道并非可用之物,但难免心里还有一丝希望。盼着真有一样不死之药可以……延年益寿,长生不老,你毕竟年纪还不似我跟皇上,对于这种心境未必了解。” 杨登望着林琅,没想到看着豁达自然的林院首,竟也会有这种“长生”的想法。 “您也说过了,从始皇帝开始,可又有哪一位帝王是真正长生的呢?”杨登默默地说。 林琅笑道:“你呀,你就是不懂人心,别人不能的,我为何不能呢?既然别人试了,我为何不能试试看,万一……我便是成了的那个呢?” 杨登哑然,片刻后道:“可就怕,非但无益于人身,反而……院首,我想还是得劝着皇上,皇上并非别人,万一龙体因为服用此物而有恙,太医院岂能置身事外?” 林琅长叹道:“你我也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端看皇上如何选择罢了。” 先前皇帝因为杨登说五石散不佳,皇帝还因而动怒。他们岂有能力劝阻? 所以林琅先前就算看出了这个东西不像是正经补药,却仍是不敢直说。只因他拿捏皇帝的心性,知道皇帝心里是愿意服用此物的。 俞星臣,薛放,杨仪相继入内,在殿前参拜。 皇帝叫俞星臣从头细说。 俞星臣一五一十,将任秀才愚孝,求教于陆神官,得了指点后杀子,反而误了任老夫人的病症,到最后老夫人清醒怒斥,又糊里糊涂将其咬伤、不治身亡种种说了。 皇帝听后,看向薛放道:“听说你跟陆默起了冲突,是怎么回事。” 薛放把进道场,见到陆默所谓驱邪,百姓被挑拨前来,杨仪跟陆默以医术相赌,更胜一筹,陆默甘心认输配合调查一事也说了。 皇帝道:“这么说你没有动粗?” 薛放道:“回皇上,臣有伤在身,不便动手。” 皇帝看向杨仪:“你跟陆默赌医术是怎么回事?” 杨仪也将给胡小姐诊看,用药、针灸,胡小姐醒来之事说了,只是没有提自己跟薛放中了陆默的“障眼法”的事。 皇帝听后:“这么说,还是你的医术比他的修为更高一层了。” 杨仪道:“臣不敢。只是陆神官行的是祝由之术,道有不同。” “祝由之术,不也是始于巫彭么?跟医术本是同源,”皇帝竟深知,他望着杨仪:“关于祝由术,你知道多少?” 杨仪道:“回皇上,极为有限。” 皇帝眉头微蹙:“好吧。”意义不明地说了两个字,他道:“褚鸿在带陆默回京的途中,被人伏击,陆默死在当场,褚鸿去押陆默,此事知道的人有限,行凶的必定也在知情人之中,俞爱卿,十七,你们可有怀疑之人?” 俞星臣道:“臣听闻此事也甚是震惊,实在想不到会有何人如此胆大包天。” “何止胆大包天,而且武功高强。”皇帝冷哼了声:“据褚鸿说来,对方是在密林里,至少隔着十数丈,利箭穿过林子,射入行驶中的马车,正中陆默的心口,这难度可想而知。” 杨仪听皇帝说着,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点不安。 皇帝道:“对了,十七,你的武功不消说是一流的,你可能做到吗?” 杨仪猛地抬头。她明白自己那点不安是什么了。 薛放面不改色:“回皇上,臣虽不曾身临其境,但……估摸着是可以做到的。” “哦……?” “不过现在是不能的,臣有伤在身,这只手臂还不能动。”薛放摸了摸自己的右臂。 杨仪的心一阵狂跳。 此刻她突然想起的,是在甑县的时候,薛放离开的那段时间……以及他回来后,那仿佛有点倦意的神情脸色。以及手臂上…… “杨仪。” “杨仪?” 皇帝叫了两声,杨仪才如梦初醒:“皇上。” “薛放的手臂,你最清楚,是怎么样了?” 杨仪以最快的速度收敛心神:“回皇上,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这并非普通的伤了筋骨,他右臂上筋脉断了大半,是臣费了一夜功夫接起来的,何况他这还不到一个月,岂能乱动,若然妄动……这手臂自然是不想要了。” 她垂眸,鬼使神差补上一句:“此刻连拿起一把刀还艰难呢。” 说完了这句,杨仪忽地觉着这话熟悉。 她一震……先前在进宫的时候,俞星臣的那些问话! “可惜啊。”皇帝微微一笑:“还好有你,想必恢复妥当,指日可待。” 然后皇帝又看向薛放:“十七,你既然习武,只怕消息也灵通,那你知不知道,京城内能做到这种地步的高手,有多少?” 薛放心头一跳:“回皇上,天下之大卧虎藏龙,能人自然不少,京城内的人,虽也有这般身手的,但还不至于跟陆默一个神……神官过不去。” 皇帝道:“这么说你知道有这样的人在?陆默毕竟是朕派出去的,朕不能让他死的不明不白,你既然是巡检司之人,那么就交给你,把于京城内有嫌疑的高手一个一个给朕排查妥当,朕务必要一个交代!” 薛放拧眉。 皇帝道:“怎么,有难处吗?” 杨仪跟俞星臣都看向他,薛放道:“回皇上,臣尽力而为。” 皇帝点头,扫了扫他们几人,看向俞星臣:“俞爱卿可还有什么事?” 俞星臣道:“皇上,臣确实有本启奏。” “哦?” 俞星臣垂首:“臣本来想写一本折子,不料事发突然,皇上又紧急传召,只能搁置,请皇上恕罪,容臣口述。” “你说。” 这会儿轮到薛放跟杨仪看他了。 俞星臣道:“甑县的事,祸首自然是任秀才,虽说百善孝为先,但他听信谗言,杀害亲子,此事天理难容。若不警戒后人,难保有人效仿。” 皇帝不语,只淡淡地看他。 俞星臣本想等皇帝反应,听着沉默,便继续道:“臣也算熟读过本朝周律,关于残害亲子的律法,最重的竟只是判流放,若是有因而杀,最轻者,不过杖责而已。甚至有一些心怀不轨之人,想要借着这种法子,求朝廷嘉奖,‘光耀门楣’……所以臣肯求皇上,不如更进律法——若家长谋害子女者,重则斩首,轻则流放。” 皇帝依旧沉默。 殿内只有俞星臣的余音,好像还在掷地有声地回荡。 过了半晌,皇帝道:“怎么看你意犹未尽?” 俞星臣道:“回皇上,此事的起因,是任秀才愚鲁,才能轻信杀子救母的话,但另有一些案例,虽未必到达这种地步,可为了救家中得病的姑母、夫父等长辈,许多族中的人宁肯自割其肉,断指等等法子来相救,这种行径也无相应律法阻止。” 杨仪一惊:没想到他竟然还记得自己说的这些事。 皇帝听到这里,终于开口:“横竖只是他们自愿,也是他们的孝心,何必多此一举。” 俞星臣道:“多数是自愿的孝心,但也难保有心人利用这点,拿捏要挟,干出许多逼死人命之事,何况病患只需请医用药为准,那种动辄残伤人体的行径,大不可取。” 皇帝的脸色,显然还有点不以为然。 杨仪把心一横:“皇上,这些事,之前臣在外头行走,见过不少!俞大人所说并非危言耸听。” 皇帝讶异地看向她:“你见过这种事?” 杨仪道:“是。之前在南边,就曾见有一户人家,家中叔父病倒,竟逼迫侄女割其乳以入药……族内以孝道压人,那女子只能从命……竟流血不止,那些大夫又不能查看,胡乱开了药,毫无用处……” 薛放跟俞星臣先前虽听她提过那些民间的案例,但杨仪没说过详细,此刻都听怔住。 此事发生之时,杨仪正巧从哪里经过。 闻听如此凄惨,实在于心不忍,就悄悄地找那人家的嬷嬷,说是自己能治。 其实她也没有十足把握,只是不肯坐视不理。 那嬷嬷见她生得清秀,不似歹人,又不能看自家小姐就这么活活疼死,于是偷偷地在晚上接她入内查看。 幸亏杨仪施加援手,才让这女子止住血,于生死关头拉了回来。 在给这女子治疗的过程中,杨仪陆陆续续听说了真相。 其实此女的叔父并没有病,只因为她的父亲早亡,她家里有些家产,母亲不想改嫁,想叫这女孩子招赘一个夫婿上门。 她叔父因惦记着他们的财产,想要侵吞却没有法子,所以才想出这样的毒计,以自己病倒为借口,以孝道施压,逼迫她用这种法子自残其身。 假如这女子拒绝,那么在当地,她自然就是个不孝之人,从此再也嫁不出去。 但她就算答应了,一来割了乳,能不能活下去还是未知,二来,伤残了身子后,未必会有人肯再娶她,没有人上门,他们孤儿寡妇的自然就任人拿捏……这可谓是一举多得的毒计。 虽过去很久,杨仪提到此事,眼中还是不禁涌出泪来。 强忍感伤,杨仪道:“皇上,倘若有律法明令禁止,至少……在有人图谋不轨的时候,这女子可以以律法来拒绝,而不是如同待宰羔羊,坐以待毙。何况以肉入药,闻所未闻,只不过是陋习而已。” “想不到,原来果真有歹恶之人行此不轨之事。”手撑着下颌,皇帝的目光变来变去:“俞爱卿,你可以将你今日所提,以及杨仪所说,跟刑部众位呈递商议,先看看众人如何看法。” 俞星臣俯身:“微臣遵旨。” 皇帝似有些倦意:“罢了,你们先退下吧。”指了指杨仪:“你留下。” 薛放最怕他这一手,抬头看向皇帝。 谁知皇帝正盯着他,目光相对的瞬间,似笑非笑道:“这还没成亲呢,怎么就谁也离不开谁了么?” 薛放望见杨仪垂在袖子下的手,正向着自己一摆。 他低下头:“臣遵旨。”缓步后退。 皇帝凝视着薛放离开的身影,轻轻地哼了声:“你跟着去海州,去甑县,下一次还要去哪儿?” 杨仪想到他方才那句话,心有不安,硬着头皮回答:“去海州不是皇上指派的么……” “少装傻,难道说是你自己跑了?” 他居然还很诚实。 杨仪真想问问皇帝既然明知,又为何会给自己一个台阶下,还说是什么皇命指派。 皇帝道:“你过来。” 杨仪只以为他又要让自己诊脉,走到跟前,刚摆好架势,魏公公从后托着一样东西俯身。 皇帝道:“你看看这个。” 杨仪莫名。 这自然正是皇帝方才让林琅跟杨登看过的那颗药丸。杨仪端详了片刻:“这是哪里来的?” 皇帝笑问:“你只说这是什么。” 杨仪道:“这像是……像是炼出来的丹药。”话一出口,杨仪突然想起了在甑县道场的那张巫彭像:“这莫非是陆神官……” 皇帝有点意外:“你竟知道?谁告诉你的?” 杨仪摇头:“臣只是猜测,传说中,巫彭是黄帝身边的医官,手中有不死之药……陆神官的道场之中便供奉着他的画像。” 皇帝一笑:“你也知道不死之药,那你觉着,这一颗药丸是不是真的不死之药?” 杨仪惊心:“皇上要用?” 皇帝道:“有何不可。” 杨仪窒息。 皇帝打量她的脸色,见她仿佛受惊,又像是有些忧虑。 “怎么?” “皇上……既然听说过巫彭跟不死药的传说,那不死药救猰貐的事,也该知道吧。” 皇帝一点头:“这不正说明了不死药是真的吗?” “那就要看对皇上而言,‘不死’是什么意思。” “不死就是长生不老,还有何意?” 杨仪道:“山海经传说之中,猰貐原先人首蛇身,极为善良,却被害死。以巫彭为首的六巫以不死之药救回了死去的神兽猰貐,但是复活之后的猰貐,竟变成了一头食人的凶兽,为祸人间……终于被后羿所除。皇上以为,复活后的猰貐,还是复活之前的猰貐么?如果还是之前的猰貐,他为何竟性情大变?从一只善良神兽变成恶兽?” 皇帝若有所思,没有开口。 旁边的魏明原本还提心吊胆,看到这里,便悄悄地吁了口气。 杨仪道:“故而所谓的不死之药,到底是什么效用,谁又能知道。如果死而复生的猰貐,已经变成了另一只猰貐,那这还是不死之药么?” 皇帝叹气:“你把朕绕糊涂了。” 杨仪后退了一步:“皇上恕罪。” 皇帝无奈地看了她半晌,道:“算了,朕也没精神再说,你且去吧……太后之前颇念叨你,你就去启祥宫参见太后吧。” 杨仪答应,行礼后退。 离开了政明殿,杨仪回头看看殿门口。 她不知道先前杨登也说过差不多劝阻的话,但却被皇帝怒斥。 杨仪只是觉着奇怪,皇帝明明是个精明绝顶的人,为什么会相信有什么不死之药? 就算有不死之药,那陆神官的为人……薛放都知道不能相信,为什么皇帝会偏信? 她摇了摇头,跟着小太监往前走。 不知走了多久,耳畔只听见有个惊喜的声音叫道:“杨侍医!” 杨仪抬眸看去,见果真是紫敏小郡主,正站在前头宫道之中,在她身旁还有一个人……杨仪扫了眼,没顾上细看,只忙向着紫敏行礼。 紫敏已经蹦跳着过来拉住了她的手:“好不容易盼着你从海州回来,转眼间又跑到甑县去了,这回回来了,可不能再不见了!” 杨仪啼笑皆非:“是。多谢公主惦记。”瞥了眼她身后的人——他没有转身,只瞧见一双皂色宫靴,一身石青色的团花缂丝长袍,腰扣玉带,显然也是王公大臣之类。 幸而紫敏没有忘记,拉着杨仪道:“你没见过蔺小公爷吧?就是永庆姑姑的儿子……我汀兰哥哥。” 一边悄悄地跟杨仪说道:“他的身体也一向不怎么好,所以极少露面。连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他几次。” 说话间已经拉着她到了那少年身旁,那少年恰好也回过身来。 乍然照面,杨仪见少年形容清瘦,肤色却极白,神情冷峭,尤其是一双狭长的眼睛,透着几分寒意。 可最叫人惊异的是他的脸……除了没有髭须,偏瘦,他的容貌竟是像极了皇帝。 目光相对的瞬间,蔺汀兰嘴角轻轻一抿,垂了眼帘。:,,. 章节目录 第325章 初五三更君 一瞬间,杨仪心中的感觉甚是怪异。 她搭手,微微欠身:“蔺小公爷。” 蔺汀兰点头:“杨侍医。” 他的声音似乎也透着淡淡的疏离跟一丝冷意。 但突然开口,竟给杨仪一种猝不及防的熟悉感。 可她还没来得及细品这种感觉,紫敏却误会了她脸上那抹惊愕,悄悄地凑在杨仪耳畔道:“你是不是也觉着汀兰哥哥像是皇上?我今日见了也惊呆了呢,都说外甥像舅,看样子是真的呀。” 杨仪哑然,只敷衍地笑了笑。 蔺汀兰已经转身走开,杨仪定神:“我是来参见太后娘娘的。” 紫敏道:“我跟汀兰哥哥才出来,你快去吧。我陪你?” “不必,多谢郡主。” “不要紧,”紫敏多半是在宫内闷坏了,今儿见了蔺汀兰又见了杨仪,她十分高兴,竟道:“你见了太后,记得去找我吧?你答应过跟我好好说半天话的。” 杨仪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答应过了,多半是随口应承的话,小郡主居然还记着。 正这会儿,女官丹霞听说杨仪来了,忙着从内殿带了人出来。 看见他们在这里说话,丹霞笑吟吟地走过来:“杨侍医,方才娘娘还念叨你呢。可算来了。” 紫敏则献宝似的说道:“丹霞姐姐,待会儿杨侍医还要去我那呢。” 丹霞看她得意的样儿,嗤地一笑:“知道了。小郡主……总之她飞不了。”抿嘴看了眼旁边的蔺汀兰,微微欠身,带了杨仪进殿去了。 直到他们入内,紫敏才对蔺汀兰道:“汀兰哥哥,你刚才怎么不理杨侍医啊。” 蔺汀兰正扭头目送杨仪跟着丹霞进了殿内,闻言诧异:“我哪里有不理她?” 紫敏道:“你只说了一句话,就转开头了。” 蔺汀兰张了张口:“她毕竟是个女子,我刚见了,难道就要拉着她说个不停?” “嗤,”紫敏笑了:“说的也是。汀兰哥哥,先到我那里坐坐吧。” 方才她已经邀请过一次,只是蔺小公爷说要出宫。 此刻紫敏忘了才说过,随口又一提。 蔺汀兰竟仿佛也忘了自己才拒绝过:“也好。走吧。” 杨仪从太后的启祥宫出来,却并没有想去紫敏郡主那里,反而去了太医院。 之前从海州回来,本就该立刻回太医院,没想到一再耽搁,既然她人还在太医院挂职,就不该如此怠慢。 于是忙忙地返回。 正林院首在厅内,杨仪入内行礼,林琅满面春风,忙叫她落座说话。 林琅问起甑县之行,尤其在意陆默的事,正好杨仪也满心疑惑。 把陆神官再甑县的行事简略告知,杨仪道:“皇上为什么这么偏信此人,他在甑县的所作所为,皇上难道不知道?” 林琅很谨慎,虽然厅内无人。 一笑,林院首含蓄说道:“皇上明见万里,怎会不知,只不过皇上未必在意罢了。横竖只要他不谋反……是个能用的人。” “不谋反?”杨仪摇头:“他在甑县敛财无度,手段卑劣,视人命如草芥,这样的人……有什么可用的。” 林琅不大敢跟她深入谈这个,只说:“我跟此人交际并不多,不过,他似乎很擅长祝由之术,这趟甑县之行,你没见识见识?” 杨仪苦笑:“说起这个来,不堪提,此人确实有些能耐,唉,说来可惜。” “为何可惜?” 杨仪摇头:“我想,以他在祝由术上的造诣,假如走正道的话,必定有一番成就,可惜他心术不正,办事也极邪,这样的人……” 林琅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又清清嗓子:“是了,先前杨太医还在我这里,刚刚离开,你们父女要不要见见?” 杨仪心里当然是肯的,可这是在太医院,公事公办就行了。大不了回家后再相见。 于是只说不忙。 不料林琅道:“虽然你才回来,很该让你多歇息,不过……” 杨仪听这话风不对,才忙问:“您请说。” 林院首道:“你先前也看过了太后娘娘吧?虽说她脉象一切如常,不过近来因娘娘的脾气……我很担心她的病情反复啊。所以……你能不能在太医院值两天夜?你若不肯的话……” 杨仪本来也正要跟林琅说此事,太后的情形虽向好,但脉象底下总藏着一点躁动,听林琅说起,才算明白:原来是又动了气。 她赶紧先答应:“这个不妨事,我可以值夜,只是不明白,太后好好地为何生气呢?” 林琅又看了眼厅门口,才道:“还能为什么?就是眼下京内乃至天下人人都关心的那件事……宣王殿下跟端王殿下之间……” 他没有说完,杨仪已经明白了:“是太子位?” “嘘。”林琅有点儿紧张。 杨仪咽了口唾液:“可是,娘娘为这个操心?娘娘中意的人是?” 林琅不敢说,但藏在肚子里也不妙,于是招手叫杨仪到跟前。 杨仪起身来到他桌前,林琅又指指身旁,杨仪只好又转过去,两人靠的极近,一看就知道在鬼鬼祟祟说些见不得人的。 林院首满意这个距离,才小声道:“端王殿下向来孝顺,很合娘娘的心意,早在先前宣王没回宫的时候,娘娘几次想要让皇上立储,皇上只含糊应对,不然……你以为先前太后为何生气?还不是因为这个不顺心。” 当初初次进宫给太后诊看的时候,杨仪还曾问过太后为何恼怒积气。 这个谜题,直到现在才解开。 杨仪微睁双眸:“原来娘娘喜欢的是端王殿下,可……皇上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林琅道:“正是皇上的心思难猜,太后才恼啊,在宣王爷回宫前,大家都以为端王爷稳了,哪里知道竟然……偏偏先前又给宣王殿下指了那样举足轻重的王妃!” 辅国将军孙铉之女,这简直像是给太子殿下在铺路。 太后既然钟爱端王,怎会无动于衷。 只是提到了宣王,杨仪心头一动,正好触动先前自己那个疑问:“院首,我只听闻当初是宣王爷身子弱,所以才出家去了护国寺,可先前见面,见王爷身材魁伟,至少外不见有弱症的,是真的因为体弱?” 林琅的脸上掠过一点不自在的尴尬:“这个……这些陈年宫闱之事,我也难跟你说。” 要说宫中秘辛,尤其是各位贵人的病症,自然是太医院门清。 尤其林琅是太医院首,哪里有瞒得过他的秘密。 杨仪见他欲言又止,俯身低头,小声道:“院首,到底如何?既然是陈年的,告诉我也不至于怎样?总不会是什么惊天绝密吧?若是这样倒是不必说了,免得为难。” “倒也不算为难,”林琅笑笑,终于道:“我只跟你说一件事……宣王小的时候本来身子并不弱的,相反,他极康健,可有一年冬天……” 那年冬天,因为天格外冷,伺候宣王的内侍怕宣王受寒,就自作主张,弄了一个炭炉给他取暖。 不料就是那个炉子突然惹祸。 宣王当夜竟被炉火之气熏的无法醒来,太医院的人轮番看护,才总算救回。 因为那件事,宣王身边的内侍,从太监到宫女,被打死了无数,而宣王也落下了动辄就喘嗖的病根。 又过不多久,皇上就把宣王送到了护国寺,名为调养。 对于炭火之气熏人,杨仪也是知道的。 烧炭过久的话,一定要开窗透风,不然人就会不知不觉中被那股炉火之气熏倒,不过这种事情,世人之中十有七八却不通晓。 林琅说完,看杨仪若有所思地,他就问道:“对了,我恰好也听说了一件事,怎么有人说,你跟十七,之前跑到宣王府……起了什么争执之类?” 杨仪先是微怔,不记得有此事。 又一想,哪里是什么争执,应该是因为小甘的那件。 不过这种事,自然不宜张扬,杨仪只说道:“一点误会罢了,没什么大碍。” 林琅也不追问,只道:“回头你跟杨太医说一声……哦对了,我看十七也未必放心,记得叫人带信给他,说明值夜缘故,也别叫他因而怨恨了我,以为我是故意的留你在宫中,叫你们见不得面。”最后一句,自然是打趣之语。 出了正厅,杨仪先去见杨登。 正好杨登听说她回来了,也暗暗翘首以盼,登二爷见到杨仪,便快步迎上,上下打量了一番,嗐叹道:“真叫人操心。” 杨仪一笑:“父亲安好?家中可都好?” “罢了,”杨登按捺心情:“你也不用问,以后少做这些先斩后奏之事就行了。回头家里再说。” 杨仪忙把晚上要值夜的事情告诉了他。杨登愕然:“这……是林院首说的?” 他下意识觉着不太妥,按照林琅的为人,不至于在杨仪才回京的时候就派她值夜。 除非太后的情形当真紧急,或者…… “是。父亲回去,替我向老太太等告罪吧。” 杨登无奈,忽然想起另一件,拉着杨仪往旁边走开:“你方才去见皇上,皇上可给你看过一颗药丸了没有?” “皇上也给父亲看过了?”杨仪诧异。 杨登点头,又问:“你怎么说的?” “我……我自然是照实回答,那种东西,不可轻用。” 杨登眼睛微亮:“皇上可听了?” “这个,我也没有十足把握。” 杨登垂眸想了会儿,轻声一叹:“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就是不知为什么蔺小公爷要献这种东西给皇上。” 杨仪愕然:“谁说是蔺家给的?” “魏公公啊,”杨登回答:“难道不是吗?” 杨仪忙噤声:“哦,我并没有问,所以不知。” “你不问也好,”杨登毫不怀疑:“这种类似五石散之物,初次服用,必定有身轻体健,神清气爽之功,哪里知道火毒都蛰伏于骨子里,就怕皇上被其所迷啊。” 杨仪同他商议了此事,便叮嘱杨登:“父亲,你出宫后,好歹跟十七说一声,叫他放心,你告诉他我是为了太后娘娘的病症,要在太医院值夜。千万别叫他躁动。” 杨登看了她片刻,笑着叹气:“好好,知道了。” “另外,父亲替我再给他检查检查伤口,告诉他,叫他好好养着,要有个什么万一,我……”杨仪说着说着,意识到这是在叫杨登传话,有些话却不好说出口,于是讪讪地打住:“总之他就知道了。” 这忽然提醒了杨登,他问:“对了,薛侯爷跟我提,说今年九月是好日子,想尽快的把事情办了,你可知道?” “啊……父亲做主就是。”杨仪含糊应了声,低头。 杨登瞧着她的反应,了然于心。 本来若杨仪不知,就问问她的意思,看她愿意不愿意这样急促。 如今见杨仪如此,那自然不必问了。 而且看两人这般你侬我侬的如许情热……倒是快点把事情办妥当了为要。 林琅专门指派了四个小药侍,让他们负责随身伺候。 杨仪因觉着昨日忙乱,就先叫弄了几桶水,自己略做清理。 药侍们把新做的官袍常服送了来,说道:“过一阵子,还有秋天、冬天的各两套呢。” 杨仪洗漱妥当,又换了新袍子,整个人清爽自在了好些,见此刻无事,便踱步到了书库。 她心中想着先前跟林琅所言,有关宣王之事。 本来想调昔日宣王再宫中的病历册子,只不过……这种事情非同一般,只怕她前脚动了,便会立刻给有心人知道。 怕节外生枝,杨仪只得把此心放下,又想起了皇帝所谓的“不死之药”,长生之论。 她苦思冥想,找了本东汉魏伯阳的《周易参同契》,以及葛洪的《抱朴子》。 这两本都是炼丹长生的典籍,尤其是《参同契》,可谓是丹经之祖。 虽然杨仪对炼丹毫无兴趣,但也不妨参考,看看到底有什么竟会让皇帝如此笃信。 只是略翻了两页,到底不像是翻看医书一样,不由困倦于心。 杨仪担心外头随时有内侍来传,便不敢睡着,她揉揉眼睛,重新去书库里转了会儿。 这次,却找了本孙思邈的《急备千金要方》。 这《千金要方》,虽然不是炼丹之书,但却更对杨仪的脾胃。 尤其是孙思邈其人,非但是名医,且极通养生之道,据说当年他七十岁的时候,面容身形还如少年,后来到一百四十多岁才仙逝。 而《千金要方》,尤其的包罗万象,从医德到处方,不论儿科妇科,内科外科乃至急救等,简直是医家必读典籍,不愧“千金”之名。 对于这本书,杨仪其实极不陌生,如今不过是重温而已。 只是她因为困倦,手指乱翻,等定神一看,却见写的是什么“所谓弱而内迎,坚急出之”。 她一怔,只觉着此句陌生,为何之前毫无印象。 忙定睛看去,此后一句:进退欲令疏迟,情动而止…… 杨仪愕然,觉着不对,赶忙翻回去细看。 看明白后,不免哑然失笑,原来方才她乱翻之下,竟无意中翻到了“房中补益”一节。 怪不得字句不似之前的那些记载熟悉,毕竟这《千金要方》里她最不熟的就是房中补益了,之前看的时候,毫无兴趣,也觉着自己用不上,所以没有在意。 她本来想仍旧翻过去,可手指擦着书页,蓦地竟想起在甑县,薛放因听了陆神官说的什么“双修”,他就道“哪怕天天修”。 杨仪咽了口唾沫,左右看了会儿,见药侍们都在外间,无人打扰。 于是,强打精神看下去。 只是她之前洗漱没有人帮忙,不免有些乏累,看的又不算是自己很感兴趣的东西,看了会儿,眼前恍惚,不知不觉便伏在桌上。 正朦朦胧胧,只听耳畔有人道:“汀兰哥哥,你说杨侍医好不好看。” “嗯……” “那你说,杨侍医好看,还是我好看?” “嗯……嗯?” 这么简单的两声,杨仪却皱了眉。 她老觉着这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可又想不起来。 但杨仪却知道这说话的女孩子是谁。 睁开眼睛,果真看到紫敏郡主叉着腰,站在跟前。而在她旁边的,正是蔺汀兰。 杨仪忙起身:“小郡主……” 起的太急,不由头晕,正摇晃,旁边一只手及时伸出来将她扶住。 杨仪转头,对上一双眼尾微挑的清亮眸子。 她才一恍惚,蔺汀兰已经松了手,后退出去了。 这一切发生的很快,紫敏睁大眼睛,甚至没察觉杨仪的异样,只说:“杨仪,你答应了去找我,为什么叫我白等了一个多时辰!” 原来紫敏先前等了半天,不见人,还以为杨仪失约出宫了。 一打听才知道在太医院,于是竟寻了来。 杨仪道:“抱歉,小郡主,我一时累了,本想歇会儿,谁知就睡着了。” 紫敏听她说累了,却忙道:“哦,我不是真的要怪你,只是问问。你还要睡吗?你若要睡,我跟汀兰哥哥先出去就是了。” “已经好了。”杨仪起身,她整理了一下新的袍服,又道:“为何小郡主跟小公爷来这里,他们并未通报?” 小郡主笑道:“你说那四个药侍吗?我不许他们出声,他们当然不敢了。”又打量杨仪的袍子,有点艳羡地称赞:“你穿这个可真好看,怪不得汀兰哥哥都看呆了。” 杨仪一怔,看向蔺小公爷。 蔺汀兰也没料到紫敏会这么说,一惊之下,脸颊上竟有些淡淡地晕红。 他生得太白,那一点微红就显得格外醒目。 “谁看呆了!”他似乎很生气,但是那点晕红却轻易地出卖了他。:,,. 章节目录 第326章 初六加更君 紫敏被斥责,本来是该不安的。 可望着蔺汀兰,小郡主怔怔地问:“汀兰哥哥,你是害羞了吗?还是……被我说中了生气呢?” 蔺汀兰眉峰一蹙,飞快地看了眼杨仪:“哼。”转头往外走去。 紫敏忙叫了声,见他不停,便对杨仪道:“糟了,我说错话了。” 杨仪望着蔺小公爷离开的背影,眼中疑云重重:“不至于的,郡主不必在意,小公爷知道你是玩笑,只怕……不会那样心窄。” 不料紫敏认真地纠正道:“可我没有玩笑啊,他是真的脸红了嘛。” 杨仪的话,蔺汀兰是听见了的,知道她是要给小郡主跟他一个台阶下。 没想到紫敏是个实心孩子,不明白杨仪的意思,反而爬得更高了。 杨仪无言以对,转头又看了看蔺汀兰。 谁知紫敏走到桌边,探头看向桌上的书:“杨侍医,你在看什么?” 杨仪突然醒悟,忙回身把书合上:“没、没什么……一本医书而已。” 《备急千金要方》当然是一本包罗万象的医家宝典,可她看的那几页,却实在不适合让小郡主瞧见。 杨仪这一合书,紫敏看见了封皮上的字,便慢慢读了出来:“这个名字好出色呀。” 听着她天真烂漫的话,杨仪笑着说道:“是啊,还很贴切,这就是千金不换的一本书。” 紫敏问:“你都看过了吗?” “稍微看过几遍。” “几遍?”紫敏震惊:“这么厚……” 她感觉自己看一辈子都未必能看完。 杨仪笑道:“郡主不如还是回宫里去,到太医院这里,怕于礼不合,别叫人闲话。” 紫敏道:“那你跟我一块儿回去。” “我得在太医院当值,不能擅自离开。” 才说了一句,外头张太医来找,同她交接值夜事宜等等,吩咐了一番。 等杨仪回来,紫敏正又跟蔺汀兰不知在说什么。 迎着杨仪,小郡主道:“仪姐姐,你既然不出去,我们在这里陪你吧。” 杨仪忙道:“不不,不必,小郡主自便。” 紫敏道:“可我才见了你又要走,你又不去我哪里,那怎么办?”她假装想了会儿:“有了,我有个两全之策,不如这样,我就装病,召姐姐去见我,这你就不算擅离职守了,我也能名正言顺见你了。” 小郡主的演技不能说是一般,只能说是拙劣。 杨仪立刻看出异样。 想到方才紫敏跟蔺汀兰凑在一起嘀咕,她有点怀疑这法子是谁想出来的。 毕竟以小郡主的脑子,只怕未必有这么“灵光”。 她不由看向蔺小公爷,对方却正盯着她放在桌上的那本《千金要方》。 “行吗仪姐姐?”紫敏在催。 杨仪吁了口气,小郡主过于天真娇憨,这么痴缠着也不是法子,于是杨仪道:“可以,不过不必说病了,只说有事传我就可。” 郡主大喜,竟公然向着蔺汀兰使了个眼色,串通之意暴露无遗。 蔺小公爷假装没看见。 这会儿,那两个药侍门口徘徊,杨仪便问如何,药侍道:“待会儿要奉饭了,来问问杨侍医杨侍医要摆在哪里……” 紫敏忙拉拉她:“去我那里吃。” 杨仪便咳嗽了声:“现在不饿,不必了。” 紫敏喜笑颜开,对杨仪道:“那你要现在一起去,还是待会儿?” 杨仪道:“我得把这里稍微收拾,郡主先回吧。” 紫敏拉着她的手:“这次你可不要再骗我,不然我要生气的。” 杨仪笑:“上回我也没骗郡主。” 紫敏跟蔺汀兰两人这才先行离开了太医院,出了门,紫敏问蔺汀兰:“汀兰哥哥,你今晚上也歇在宫内吧,跟太后说声就行了。” 蔺汀兰道:“不必,这会儿离宫门落锁还有一段时间,我稍后就走了。” 紫敏道:“先前太后还留你呢。反正要传仪姐姐,就说我不舒服,让你陪我一阵。” 蔺汀兰眼神变化:“容我想想。” “这还想什么?” 眼见快到了紫敏宫中,忽然政明殿来了人:“皇上传小公爷速往。” 紫敏惊奇:“皇上这时侯叫你做什么?” 蔺汀兰道:“你先回去吧,我若无事就回来……” 紫敏道:“别忘了。” 两个人分别,紫敏自回宫内,立刻叫人去太医院传杨仪,小太监颠颠地去了。 杨仪在太医院里收拾妥当,把书入库,那边郡主所派的小太监就来了。 当值的主簿记录了她去给公主“看诊”,派人跟随前往。 过宫门的时候,宫门内侍也留了她的名字,这样的话,若是宫内还有再传的,就直接去郡主那里寻人,方便好些。 杨仪到了紫敏郡主宫内,却见冷清清地,直到宫女入内通报,小郡主才从里头跑出来:“皇上把汀兰哥哥叫了去,你又不来……”望见她身后跟着的药侍,就先拉着她到了里间。 杨仪问道:“皇上召见小公爷有什么要紧事?” 紫敏道:“我也不知道呢。只是汀兰哥哥说了,没事儿他就回来。” 宫女送茶上来,紫敏亲自给杨仪让了一杯,拉住她道:“杨侍医,你再跟我说说海州的事吧?” 杨仪本以为她会打听甑县种种,那可不是能跟她说的。听她问海州,还好些。 于是捡着些猪婆龙的案子相关说了,她知道紫敏小孩心性,自然只喜欢听有趣惊险的,至于那些太吓人的,就不用跟她提了。 果真,紫敏也是从未见过猪婆龙,听到这样大的水中怪兽,甚是新奇,光是那猪婆龙的样子,多大,习性,会不会真的吃人等,问了半个时辰。 听杨仪讲完后,紫敏道:“原来那只大的猪婆龙,是因为它的孩子被害了才要去报复那个人的……哼,我说那个人也是活该,为什么好好地要去吃人家的孩子?” 杨仪道:“经过这件事后,他只怕再也不敢了。” 紫敏却又有些难过:“可惜,猪婆龙却再也活不过来了,小的死了,大的也跟着死了,还是被无辜冤枉打死的。”她的眼圈一红,竟抽了抽鼻子,“真可怜。” 杨仪道:“这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当时百姓们吓坏了,加上猪婆龙生得有些吓人,他们就错认为……其实猪婆龙一般不会主动去咬人的,事后,我也叫人告诉了岸边的百姓,让他们见了猪婆龙后避开,不要去招惹就行了,想必以后他们也不会再去打杀猪婆龙了。” 小郡主点点头:“杨侍医,你想的真周到。” 杨仪看她鼻头都红了,忍不住想摸摸她的头安慰。 手才碰到她的头发,终于意识到不对——她是郡主啊,赶紧缩手。 小郡主却没注意到,反而看向她身后:“汀兰哥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仪回身,果真见蔺小公爷站在门口。 此刻宫内已经掌灯了,淡淡的灯笼光照在他的脸上,那脸色如同一块白玉,眉目如画,只是些许清冷。 杨仪站起来,略微倾身:“小公爷。” 蔺汀兰踱步入内,小郡主已经跑到跟前:“皇上召你干什么?” “没有什么。”蔺小公爷一笑:“可吃了晚饭了?” 紫敏大惊:“只顾说话去了,竟然忘了。”她转头看向身边的宫女:“也不提醒我?” 宫女笑道:“郡主恕罪,晚膳其实已经取回来了,只是方才奴婢们也只顾听杨侍医说猪婆龙的事情,一时都听得入了神了。” 紫敏一怔,然后也跟着笑道:“原来是这样,我以为呢。平常没有你们催的更及时的了。快去准备吧。” 小郡主兴致高昂,吃了晚饭,又缠着杨仪说海州的事情,这次她格外地又问起了陈献。 杨仪不小心提起陈献之前受伤,紫敏顿时更多了心事。 不住口的问陈献这会儿伤好了没有,又问:“十九哥哥到底什么时候回来?”好像杨仪能够做主一样。 杨仪看时候差不多了,便要告退,紫敏道:“你在这里陪我睡一晚上吧?” “郡主请勿如此,没有这个道理。”杨仪忙推辞。 紫敏道:“这有什么,之前你在太后娘娘那里,也是呆了一宿的。” 见杨仪并不肯答应,紫敏只得怏怏地放她去了。 蔺汀兰对小郡主道:“你先歇息吧,明儿横竖她还在宫内的。” 紫敏转忧为喜,这会儿才得闲想起来:“汀兰哥哥,你不出宫了呀?” 蔺汀兰点头:“嗯,是皇上的意思,你歇着吧。” 他离开了小郡主宫中,走的很快,不多时就看到前方那道身影。 小公爷的目光变了变:“杨侍医。” 前方杨仪听见,缓缓止步回头。蔺汀兰走到跟前:“这么急着回太医院,可是有事?” “我毕竟是值夜,不好总是在郡主宫内,虽有借口,但到底瞒不过有心人,对郡主跟我都不妥。” 蔺汀兰“嗯”了声:“你想的很周到。” 杨仪扫了他一眼:“之前……从未见过小公爷,听说您身子不好?” 蔺汀兰沉默片刻:“难道杨侍医要给我看病吗?” 杨仪一笑:“不敢,我原先说过,没有大夫追着人求看诊的。” 蔺汀兰道:“我是天生的体质差,听说杨侍医也是如此?你若有调养的法子,你也不至于仍是现在这般了。” 杨仪哑然,笑了笑,没有出声。 蔺汀兰走的颇慢,杨仪原先比他还快些,见他这样,只得迁就。 两人都没开口,只有嚓嚓的脚步声,前面的内侍提着灯笼领路。 “怎么不说话,是我刚才那句,得罪了你?”蔺汀兰主动道。 杨仪一低头:“哪里的话,我还不至于这般心窄。” “那竟是我心窄了。” 杨仪只觉着同他有点儿“话不投机”,索性还是闭嘴。 蔺汀兰道:“方才紫敏询问这趟甑县之行,杨侍医为何闪烁其词。” 杨仪张了张口:“有好些内情,是不能说给郡主听的……郡主天真烂漫,听了那些,对她不好。” 蔺汀兰道:“你很体贴人。” “不敢当,是应该的。” 他抬头看看天上,一点弯弯的月钩。 虽然走的慢,可到底离前宫门越来越近。 “如果累的话,回了太医院,就不必用功看书了。趴着睡对身子不好。”他鬼使神差地说了这句话。 杨仪心头一颤,脚步几乎都停了。 才见面,就这样关怀的语气,这不对劲吧。 尤其是这种口吻、声调…… 蔺汀兰皱眉,似乎也有些懊悔。 于是冷了脸:“你倒是用功,先前困的那样,还看什么‘房中补益’,这些东西,谁用得上?” 原来他的眼睛尖,小郡主虽不曾看见那书上的字,他却扫见了数行。 杨仪惊愕之余,避而不答:“小公爷怎么知道那是房中补益?” 蔺汀兰哼道:“什么‘御女之道’,什么‘徐徐嬉戏’的,我总不会以为这太医院藏书库里有什么不堪的书吧……” 杨仪面上微热,清清嗓子:“这么说,小公爷也看过《千金要方》?” 蔺汀兰瞥了瞥她:“只许你医术超群,就不许我们也读读医家典籍?” 提到这个,杨仪总算能够放松了几分,她笑笑:“不敢,这本书,自然越多的人看,越好。” “为何?” “知道些医学道理知识,总比一无所知要好,而且‘药王’的典籍,普天下人尽皆知,才是功德无量。” 这会儿到了政明殿左近,蔺汀兰突然抬手拦住了杨仪。 杨仪望着挡在她跟前的那只苍白修长的手,恍神。 就在这时,从前方政明殿方向,出来了一队人,脚步又急又快,嚓嚓的声音令人不寒而栗。 隐约有人低低地:“这位才得宠多久,还以为要飞上高枝了呢……” 又道:“听说她先前就是用了下作手段接近圣驾的,真是活该!” 杨仪正惊愕,那边的人逼近,猛发现此处有人,便将灯笼提高,喝道:“谁?” 蔺汀兰道:“是我,并太医院杨侍医。” 为首那太监脸色一变,立刻陪笑上前:“是小公爷……对了,杨侍医也在这里,正好,快请进殿。” 蔺汀兰问:“什么事?” 内侍道:“皇上胸闷不适,请当值太医给看看。” 政明殿中,响起低低的啜泣声。 杨仪随着内侍向前,望见地上跪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正魏明出来,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太监搀扶起那女子,将她带了向外,看容貌,正是杨仪上次跟薛放俞星臣他们从海州回来,进见时候那个在内侍候的妃嫔。 此刻她哭的梨花带雨,十分哀切,被拉着向外,还不住地回头:“皇上……” 魏明本沉着脸色,忽然看见杨仪,忙又迅速换了一副笑脸:“杨侍医,怎么来的这样快?”又望见蔺汀兰:“小公爷?你们是一块儿的?” 蔺汀兰道:“公主小恙,杨侍医去给她查看,正一并出来。” 魏明点头,哦了声。 杨仪问道:“皇上是怎么了?” “伺候的人蠢笨,招惹了皇上动怒。”魏明压低了声音:“总之您给看看就知道了。” 杨仪想到方才哭着被拖走的妃嫔,竟有些不安。 身后蔺汀兰走过来:“走吧。” 他默默地一站,举手投足的气息,却是要跟她一起。 魏明看了他一眼,略略犹豫,并未出声。 这是杨仪头一次进皇帝的寝卧。 室内却有一股奇异的香气,嗅着有点像是龙涎香,可还有一丝别的,说不清是怎样。 魏明引着她来到皇帝的卧榻,将帘子撩开,见皇帝半靠在床壁上,着薄白中袍,竟是一幅萎靡昏厥之态。 杨仪忙前跪地请脉,只觉着皇帝的脉象宽大而浮,回想方才被带走的妃嫔,必定是行房之时,气血涌动,热邪上亢。 杨仪正在细听,皇帝却微微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向着旁边瞥动,当看见杨仪的时候,突然滞住。 “你?”喃喃地,皇帝的眼睛逐渐睁大,眸色却还有些迷离。 杨仪撤手:“皇上……” 皇帝却没有听她说什么,一反手,竟握住她的手腕。 杨仪还没反应,瞬间就给皇帝攥着腕、被猛地拉了过去。 “皇上?”杨仪愕然,挣扎着要起身。 皇帝凑近,眯起眼睛,深嗅她身上的气息。 淡淡的药香以及女子身上清幽的体香,他的眼角狂喜的抖动:“果真是你……你回来了!” 杨仪大惊,猝不及防靠近皇帝。 又看他是这幅仿佛神志不清甚至有点发狂之态,简直不知所措:“皇上?” 皇帝哼哼地笑了起来,竟似有几分得意:“还不是得回来朕的身边儿?嗯?” 他显然是有些糊涂,认错了人。 “公公……”杨仪魂飞魄散,想叫魏明。 魏公公此刻却偏不在。 杨仪感觉皇帝越来越近,那种危险之感迫在眉睫,她几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抬手探向腰间,想要把自己的银针摸出来,这时侯也顾不上什么犯上不犯上了。 但手才一动,背后有人探臂拉住她。 稍微用力,硬是将她从皇帝身上拽开了。 皇帝察觉:“谁敢……” 就在皇帝将暴怒之时,蔺汀兰俯身,竟盯着皇帝的眼睛。 他甚是镇定,沉声道:“皇上,您在找谁?这是杨侍医,奉旨给您看诊。” “杨、杨……”皇帝眉头紧皱,“杨仪?” 杨仪忍着不适:“皇上,是臣!” 皇帝的瞳仁陡然收缩,原先的迷离之色消退,他的手先是一紧,继而松开。 杨仪倒退,身后的蔺汀兰将她拥住:“没事了。” 听着这恍若低语的三个字,没有了先前刻意的冷淡疏离,那份熟悉感呼之欲出。 杨仪心头一阵惊颤,慢慢抬头看向身边人。:,,. 章节目录 第327章 初六二更君 杨登出宫之后,即刻先往巡检司。 果真薛放正在那里,之前他跟俞星臣出宫,径直回到此处。 当然得先面见冯雨岩,把甑县的经过一一供述。 冯雨岩听得有点心不在焉,眼睛望着薛放,问道:“你的伤无碍?” 薛放道:“没有,好好的。” 冯雨岩点头:“那就好,本是叫你多休养些时日,又出这样的外差,叫人担心,之前府内侯爷派人来说过好几次了,说你回来的话,立刻就叫回府去。你且赶紧回去,叫他放心吧。” 薛放冷哼:“我又不是个姑娘,怎么总是派人拘着?” 冯老将军喝道:“少胡说,你但凡有点儿那任秀才十之一二的孝顺,就好了。” 薛放听他把任秀才拿来做比,不寒而栗:“我可要辜负您老的吉言了,我宁肯还是这样‘不孝’。” “闭嘴!”冯雨岩呵斥了声:“赶紧回去吧。” 薛放只随口答应着,转身踢踢打打地往外走。 冯雨岩看他不像是个要回府的,便提高声音:“听见了没有!” “知道了,好歹先让我看看那些病号吧?”薛放回头嘿嘿一笑,出门去了。 冯老将军无奈,只摇了摇头。 等薛放离开了,冯雨岩道:“先前面圣可还顺利?” 俞星臣道:“没有什么大碍,就是因为陆默的死,皇上有些不痛快。” “这陆默死的确实蹊跷,幸亏皇上是用自己的人去接的,可知我捏了把汗。” 如果是叫巡检司的人把陆默送回去,那么这个锅可是甩不脱了。 但就算这样,皇帝仍旧怀疑动手的就是这些知情人。 俞星臣道:“其实那个陆默,死有余辜。” 在皇帝面前,他忍着没有说。 冯雨岩皱眉:“我岂不知?别的不说,就是他指点任秀才去害两个孩童,就是天理不容了。但这种话还是少提。毕竟皇上本要重用他的。” 俞星臣垂首。 冯雨岩扫了他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陆默被杀的时候……十七在哪里?跟你在一起吧。” 听似不经意的问话。 俞星臣何等聪敏,却也面不改色地回答道:“不在一起,小侯爷有事外出了。” 冯雨岩的脸色起了微妙的变化,仍是淡淡地:“哦,他又有什么要紧事?” “廖小猷受了伤,那府里没有吃的,小侯爷亲自去买了些……走了好几家,还记了账,弄了一堆人上门讨钱。” 冯雨岩扬眉,怔怔地看了俞星臣半晌,忽地笑道:“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也只有他能干出这样的事,我想他必定……记账所留的不是他自己的名字?” “是,那些人是向我讨钱。”俞星臣顿了顿:“竟弄的人尽皆知。” “就知道。”冯雨岩嗤地笑了。 可笑了不一会儿,琢磨着“人尽皆知”四个字,冯雨岩的笑容就又在脸上僵住了。 俞星臣也不抬头,也不出声。 厅内死寂一样的沉默后,冯老将军清了清喉咙,不露痕迹地转开话题:“总之,这一趟甑县之行,也算是有惊无险,还算是顺利吧,毕竟案子告破了。” “是,”俞星臣先是答应了声,然后道:“不过,我还有一件事情想要禀明老将军。” 俞星臣趁机把想要更改周律的事情同他说了,老将军听过有些诧异:“你当真跟皇上这么提了?” “是。” “这可……有点儿不像是你能干出来的。” 俞星臣不解。 冯雨岩道:“你不是不知道,要更改律法何等艰难,弄不好你将成为众矢之的,总之,这是一种出力不讨好的事。这种热血上头不计后果的行为……不该是你做的。” 俞星臣明白了冯雨岩的意思:“若是小侯爷来做,就说得通了。” 冯雨岩呵呵一笑:“十七他当然能干,只是他未必想到这么细。罢了,既然你已经起了头,那就不必踌躇,有时候,倒也无须考虑别人怎么想。” 俞星臣垂眸:“倘若此番真的能够推动律法更改,若是新法推行,能够挽救几个无辜之人的性命,那,就不枉费我这一遭。” 他心底出现的,是在甑县任家密室里的那两个大木桶,是杨仪口中那个被当做待宰羔羊一样的女子。 还有千千万万受害之人。 冯雨岩愕然地看着他,半晌道:“你可知,你变了不少。” 俞星臣沉默,过了会儿才回答:“大人觉着我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冯雨岩道:“有一句话,像是出自某本典籍……叫做什么、虽千万人吾往矣……” “是《孟子》,”俞星臣笑了笑:“——‘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错而理亏,那就算面对百姓,也会觉着惴惴不安,若觉着自己理直,那就算面对千万人,也毫无畏惧,只管向前。 冯雨岩笑:“对对,就是这个意思。既然你决定如此做,那就尽力把这件事做成吧!” 薛放从旅帅厅内出来。 屠竹早在门外等候,嘘寒问暖,又问斧头怎么没跟着。 原来斧头跟豆子暂时被薛放留在了甑县,毕竟如今任家风雨飘摇,只剩下孤儿寡母,斧头留在那里,一则陪伴康儿,二则也做为薛放的眼线……能够放心些。 薛放去后衙,照例去看望小梅众人。 目下除了小梅外,其他人的伤势都恢复的极快,家在京内的,多半都已经回去休养了。 小梅本也想回去,然而薛放曾格外吩咐,他的伤毕竟跟别人不同,杨仪隔岔五还要过来看,回去反而不便。 也幸亏是留在了这里。 薛放进门的时候,正小连捧着空了的药碗出门,见了他,忙站住行礼。 “你在这儿……”薛放有点意外。 “是,十七爷,”小连的脸上微红,又忙问:“我们姑娘回来了吗?” 薛放道:“还没呢,不用着急。” 他也没在意,转身走到小梅床前,见小梅已经坐了起来,脸色好多了,精神也见强。 薛放叹道:“人家都好的差不多了,我们这两个还吊上不下的。” 小梅笑道:“我也只恨我好的慢,不然这次去甑县,自然是要跟着十七爷。” 薛放看他已经换了一身衣袍,甚至连头都清爽了,梳理的很整齐:“谁给你洗过头?” 小梅的那个妹妹是个小丫头子,自然不顶用。小梅道:“是仪姑娘身边的姐姐帮我洗过了。” 薛放惊奇:“哦……那这衣裳也是……” 小梅一惊,忙解释道:“不不,这个不是,这是竹子帮我擦洗了一番,换上了的。” 薛放笑道:“怕什么,就算是又能怎么样,给姑娘看过了身子难道你就不清白了?大不了叫她负责……” 小梅瞪大双眼,红了脸:“十七爷……” 薛放哈哈大笑:“说笑而已,你羞什么,亏得你不是个大姑娘。” 他拍拍小梅的肩头让他好生休息,自己便走了出来。 小连站在外头都听见了,假装不知:“十七爷,姑娘什么时候回来?” 薛放闻言皱眉:“你问我?我盼她现在就回来……”看看外头的天色,他道:“你也不用管这个了,我看你把小梅照顾的很好,有你在这里比他们倒是省心,不过你要是觉着累,就不用在这里……” 小连忙道:“我不累的!” 薛放笑道:“那就先劳烦你了。” 小连低头。 薛放又去看过了吴校尉跟廖小猷。 幸而小猷皮厚,加上杨仪先前给他自己仔细包扎过,一路车马颠簸,并未造成大碍,回来后,屠竹又给他重新上了药,薛放去的时候,他正在榻上呼呼大睡,声振屋瓦。 薛放没惊扰廖小猷,出来门外,却见小甘正跟屠竹站在一起等着他。 他打量了两人一会儿,只觉着像是一对儿小鸳鸯。于是对屠竹道:“去弄点水,我也擦洗擦洗。” 屠竹二话不说去了,薛放便问小甘:“你真的要跟他好?” 小甘没料到他开口就是这句:“十七爷……” 薛放道:“你被宣王看上,再怎么不济也是个侍妾,要将来王爷中了大运,你就是什么贵妃啊……贵、什么的。我怕你错过这个机会,将来抱怨后悔,你要是反悔现在说声还来得及,我立刻送你去王府……什么锦衣玉食啊万人之上啊之类……” 小甘愕然瞪着他,忙摇头:“我才不要那些虚头巴脑的劳什子,十七爷,我只要竹子哥哥这个人,我也不是没吃过苦受过难得人,我难道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她的性情倒是很对薛放的脾胃,薛放笑道:“好,这话痛快,那我就放心了。” 等屠竹弄了水回来,伺候薛放擦洗,小甘自然不便在里头。 薛放就问屠竹:“我还有多少钱?” 屠竹小心避开他身上的伤处,闻言忙寻思:“十七爷的钱好像还是那么些,之前皇上赏赐的宫钱之类又给了仪姑娘。” 薛放生气道:“你别把我说的跟个穷光蛋一样,我难道没有点儿值钱的东西了?” 屠竹忍笑,说道:“我前日突然想起一件宝贝来。” 薛放双眼放光:“什么宝贝?” 屠竹道:“就是之前在南边,离开永锡的时候,马帮的掌柜给的那些珍贵药材,当时本是给仪姑娘的,她没用多少,只给……” 说到这里,屠竹心里一疼。 原来他想起当初杨仪心怀死志,临行还给薛放搓制那些灵芝药丸的事。 那会儿是何等的孤怆凄凉,仿佛天涯永隔了一样,还好,竟终于有今日柳暗花明! 薛放却不晓得,催促道:“说啊?” 屠竹定神:“哦,剩下的没用完的灵芝,还有一只犀角,一支野山参,原先咱们回来的时候,我怕路上有个闪失,就拜托了马帮的人帮我传送,后来他们虽然送了回来,可又忙的顾不得……就只放在卧房的柜子里。前儿我才想起来都翻了出来。” 薛放听他说完,摆手:“我当是什么呢,说来说去,这不还是杨仪的么?我又不能拿来用。” 屠竹笑道:“十七爷,好好地怎么又算计钱了?” “我自然有用处。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快给我弄一些。” 屠竹几乎大笑:“十七爷,我又不是那能叼钱的貔貅……” 薛放喃喃:“早知道,就该把隋子云送的那些留点儿在身边。至少可以应急。” 提到这个,屠竹顿时又想起来:“这个还真有!” 薛放一惊:“什么?不是已经还给他了吗?” 屠竹道:“是隋嬷嬷在离开之前私底下给我的,他说不要叫我告诉十七爷,我当时不肯收,他就说,必定有一日会用得着,叫我留着应急用,若是没有急用的时候,就存在钱庄里,以后大不了再还给他。我、我就存在了天和钱庄了。” 屠竹担心薛放骂自己,有点心虚。 不料薛放看着他笑道:“还行,都给那个狐狸算中了……哼,以后见面少打他两下就行了。” 他手里有钱,心里总算不慌:“回头你取点出来……” 屠竹忙问:“干什么用?” 薛放道:“我本来想,钱不够,那就先租个房子,现在看着似乎够了,买一个也行。” “好好地怎么又租房子买房子的?”屠竹震惊,“难道是打算着以后跟仪姑娘成亲,不在家里住了?” 薛放眨了眨眼:“啊……哦,你别只管问,总之,你明儿立刻着手,赶紧去找一处地点合适的房舍,不用太大,你看着顺眼的就行。” “我?”屠竹疑惑,“要买的话自然得十七爷过目,还有仪姑娘……不过仪姑娘在崇文街的房子那样体面气派,十七爷,就算把那两千银子都花了,只怕也买不到比那还好的。” “谁让你跟人攀比了,只买个能落脚的就行。”薛放瞥他:“你自己办事不利落,让小甘抽空陪你,那丫头会看,她看上的必然不错。” 薛放洗漱了一番,眼见没有杨仪的消息,就知道她多半还在宫中。 想到皇帝的做派,他心里总像是窝着什么,可毫无办法,思来想去,突然想到俞星臣,不如去跟他商议商议。 此刻正是休衙的时候,薛放拐过角落,见葛静正跟两个属下,乐呵呵地往外走。 看见薛放,葛副队止步:“十七!”他撇下那两人,小步过来:“你怎么还没回侯府?” “待会儿。” 葛副队道:“什么待会儿,赶紧回去好生休息,我可听说了……” 薛放满心惦记去找俞星臣,见葛静鬼鬼祟祟,才道:“听说什么?” 葛静忍着笑道:“我听说府里要把日子定在九月,你这个样子,可得好好地才能恢复,要当新郎官,一只胳膊怎么抱新娘子啊?” 薛放听了这话,由不得不眉开眼笑:“你的消息可真灵通。” 葛静笑道:“那是当然。所以我叫你先别操心其他……比如甑县这件事,你让俞巡检去就行了,你做什么自己又跑去,还带了杨侍医?这幸而是回来的快……总算称得上有惊无险吧。” 薛放听他提到甑县,突然触动:“静大哥,我有一件事情不太明白,不知道你听没听说。” 葛静被他一声“静大哥”叫的打了个激灵,忙笑眯眯地问道:“什么事情,你说。” 薛放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双修’?” 葛静正咽一口唾沫,却差点就给这口唾沫呛死:“咳咳咳……”他一连串的咳嗽:“你说什么?双……修?” “你听说过?” 葛静盯着他:“这……这该不是那陆默告诉你的吧?” 薛放一震:“你果然知道?那这是什么意思?” 葛静眨巴着眼:“这个、这个不太好说,这有点儿……”葛副队绞尽脑汁:“类似于、欢喜佛那种、你懂不懂?” “欢喜……佛。”薛放睁大双眼。 这个词,他并不陌生。 羁縻州那边,民风彪悍,许多异族之中供奉佛像,其中有一类,就是欢喜佛。 那是两个彼此交。。合的男神女神的形象,男身为法,女身为智,双体合二为一,就是法界无穷智慧之意。 薛放如醍醐灌顶,目瞪口呆。 葛静却试探着问:“陆默怎么会跟你说到这个?” 薛放回神:“也不是故意说的,只是我不经意间听见,因而好奇。” “哦……吓我一跳,”葛静松了口气:“据说记载这个的书有不少,对了,医书上就有许多呢!究竟是那些我却不门清,你要有兴趣,可以去找找看。” 说到最后,葛静突然又想起他即将要成亲,偏在这个时候又琢磨“双修”,不由偷笑。 忽听身后一声咳嗽。 薛放回头,却见俞星臣不知何时竟走了出来,正距离他四五步站着。 葛静左右看看,正觉着情形不太对劲,随从就报说杨登到了。 登二爷入内,团团见了礼。 葛静见没自己的事了,就先行告辞。 杨登便跟薛放说了杨仪今夜会在宫内当值,并把杨仪嘱咐的话告诉了他,又道:“十七你过来,我给你看看伤处。” 薛放一听杨仪值什么夜,脸早就沉了下来,他担心的就是这个。 被杨登拉着进门,给他看伤,薛放都一无所觉,却时不时看一眼门口的俞星臣。 俞星臣看出他的心意,只问杨登:“世叔,杨仪值夜的事,是谁吩咐的?” 杨登道:“说是林院首的意思。因为太后娘娘的病症,怕有什么反复。” 虽然杨登心里也觉着这指派有点不近人情,但对俞星臣跟薛放说起来,他反而道:“让仪儿在那里也好,毕竟她是挂职在太医院的,偏偏从海州到甑县,接二连的空缺,我想林院首这样,也是为了仪儿着想,堵住各人的嘴吧。” 俞星臣垂眸:“我方才听人说,今日,蔺国公府的小公爷也在宫内,您可见过?” 杨登摇头:“不曾见过,这小公爷深居简出的,连太医院去请脉的人都极少照面。” 薛放听他只问这些:“什么小公爷?蔺国公府?难不成是公主的儿子?” “嗯,正是长公主跟蔺驸马之子,”杨登细细给他看过伤,却见伤口边沿微红:“你是不是动过?” 薛放否认:“没有!” 杨登道:“那可能是天热,被汗浸了。幸而无大碍。” 登二爷心想,该嘱咐的方才已经转述了杨仪的话,倒是不用自己再多嘴,显得太管束了他。 又见薛放似乎有事,便道:“我去看看那位梅爷。” 杨登去后,薛放道:“好好地为什么让杨仪当值?你又问什么蔺国公府的人?” 俞星臣道:“皇上因为护送陆默不力,把褚统领贬为副职,你猜新任的禁军统领是谁?” “难道……”薛放拧眉:“就是你刚才问的那个名不见经传的……什么小公爷?” 俞星臣听见“名不见经传”几个字,不置可否:“小侯爷该回府了。” 薛放急道:“你这人怎么这样,话说半截就要走?我问的是杨仪在宫内是否妥当……” “我又不是宫内的人,小侯爷为何问我。” 薛放被他堵住。 只因担心杨仪,才不计前嫌问俞星臣,他反而拿乔。 “好吧,”薛放心头一动,哼了声:“那我不问了,不过我另有一件事请教俞巡检。” 俞星臣淡淡地瞥他。 薛放道:“刚才我跟葛副队的话你听见了?” 俞星臣的脸色微变。 “看样子是听见了,”薛放笑嘻嘻:“静大哥说,好些医书里记载有关‘双修’种种,可惜我不是个‘博古通今’的人,所以想请教俞大人您,你知不知道有哪些书有记载?给我说说呗,我找来……咳!学一学。”:,,. 章节目录 第328章 初七加更君 不知是不是薛放的错觉。 总感觉,俞星臣的眸色似乎比先前更深了些。 “你学这些?”俞星臣意义不明地问。 薛放听到他的声音里似乎透着一点凝滞:“啊,这不是为强身健体、更进一层嘛。” 俞星臣的脸色更一言难尽。 然后,俞巡检冷哼了声:“你最好适可而止!” 薛放笑道:“俞大人,我这是好学不怠,你至少应该诲人不倦啊?” 俞星臣觉着这两个词简直被他糟蹋了。 “我可不懂这些,”俞星臣冷笑:“劝你也别起这些邪心歪念。” 薛放忖度道:“我怎么觉着你不是不懂,而是不想告诉我呢?” 俞星臣只觉着自己的舌头都快要收不住了:“我是懂,但也确实不能告诉你。呵……” “原来你还奇货可居呢?”薛放不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嘴上却是一点不输给他:“你不告诉我,难道我不会请教别人去?” 俞星臣刚要走,闻言竟回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你最好……” “最好什么?” 俞星臣窒息。 十七郎站在眼前,虽然还是吊着右臂,但肩宽腿长,身姿挺拔,依旧显出那种风流倜傥不可一世的样子。 鲜明的眉眼,有挡不住的光芒,正是少年最肆意不羁的时候。 俞星臣竟没法儿再细看他。 又想到薛放说的那些话,想到他素日跟杨仪那些亲密不避。 好像再多想一分,就要无法自制、走火入魔了。 俞星臣转身走了。 薛放满脸无辜,等俞星臣回身后,他才捂着嘴嗤嗤地笑了起来。 先前在甑县,陆默以为得逞,便要对杨仪下手。 当时薛放才从房中出来不久,栏杆前,依稀听见陆神官跟杨仪说的什么“极乐”之类的话……那会儿他心里才隐约知道,原来所谓双修,并不是什么“好词”。 方才因葛静提起甑县,才又趁机问起来。 原来竟是密宗的“欢喜佛”的意思。 但是,这捉弄了俞星臣的快意,只是一瞬就消失了。 等俞大人身影消失后,薛放敛了笑,又开始为在宫内的杨仪担心。 他叹了口气,慢慢地往外走,心想还是先回侯府去吧。 才走了几步,发现屠竹跟在身后,薛放道:“你跟着我做什么?” 屠竹道:“斧头也不在,当然得有人跟着十七爷。” 薛放道:“我吩咐你的事你赶紧去干就行了,快快地置办好了,我也能放心。”左右张望,就点了之前照顾自己的那个小林:“走吧。” 屠竹只好听命,回头便跟小甘说了此事。 小甘想:“是不是因为姑娘有自己的房子,十七爷又跟府里时常闹些龃龉,所以想也置买一套自己的……以后至少有个地方去,也不用总去姑娘那里?” 屠竹嘀咕道:“我看十七爷不像是这么脸薄的人,他巴不得去仪姑娘那里呢。” 小甘嗤地笑了:“你怎么这么说十七爷。” 屠竹忙陪笑道:“我不是说十七爷脸皮厚,只是说他从没把仪姑娘当外人,又时时刻刻地想要亲近……所以现在冷不丁说要租房买房的,我才奇怪。” 小甘道:“这个吧,你不懂,有没有是一回事,住不住又是一回事,十七爷这么能耐的人,就是心思不用在牟利赚钱上罢了,不然岂会如此,如今他买了自己的房产,就等于是他自己的……嘻嘻。” 她偷笑而不说完,屠竹忙问:“他自己的什么?” 小甘捂着嘴,笑说道:“自己的‘嫁妆’啊。” 屠竹睁大双眼,想到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薛放,在杨仪面前时常“受气小媳妇”的样子,就也跟着笑了起来。 当即屠竹先入内查看了一圈,见无事,两人便离开巡检司。 只不过他们两个都不是京城的人,要买房舍,无处下手,想去找那些熟知地头事宜的,又怕被骗。 正在彷徨无计,小甘突然想起来:“傻了不是?这种事,当然要找我们二爷,他可是虽熟悉的。” 于是赶紧跑到长安街,果真杨佑持在盯着铺子,看他们两个来到,笑呵呵迎着:“你们两个怎么有空跑来了?” 因杨仪跟薛放的缘故,杨佑持也没把小甘认真当丫头,且更高看屠竹一眼,甚是客气。 小甘说道:“二爷,你可知道……眼下有地段过得去,大小价钱合适的宅邸吗?” 杨佑持把她跟屠竹盯了会儿:“你们两个都要买房子了?还是要租?” “不不,不是我们,”两个人赶忙否认,又告诉了是薛放要买。 杨佑持笑道:“原来是十七……他好好地怎么又要置买房舍?” 屠竹道:“二爷只管帮我们打听瞧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可不能太贵,如果实在价钱不好说,那我回头问问十七爷,先租着也行。” 小甘纠正道:“这可不成,不能租,要买,哪怕小点儿,到底是个十七爷自己落脚的地方。” 杨佑持嗤嗤笑道:“是不是因为大妹妹有个自己的住所,所以十七也想自己弄一个?” 屠竹见跟小甘说的差不多,便笑道:“谁知道呢,十七爷没说明白。” 杨佑持拍拍胸脯:“这件事包在我身上,我立刻叫人打听。” 他办事很利落,立刻吩咐两个小厮,去寻自己在京内相识的懂行当的人。 这期间门,杨佑持就带着小甘跟屠竹,又在这铺子里转了会儿,小甘见那些柜子里已经有了药材,便跑过去打量。 她跟着杨仪学了一段,大体已经认得了,道:“这是甘草,这是荆芥,这是大黄,这是柴胡……” 杨佑持连连点头。 小甘又道:“到底是二爷能耐,立刻弄的像模像样。” “原本接手的时候就很妥当了,我都没怎么费事。”杨佑持说着,又对小甘道:“你跟着仪儿实在长本事,我看我也不用费心去挖人家的小伙计,叫你跟小连过来也能独当一面了。” 小甘拍手笑道:“那我可巴不得呢。” 不出半个时辰,小厮们陆陆续续回来,给了两三处地方,叫杨佑持得空就带人去看。 三个人一拍即合,立刻跑到第一处,地方倒是合适,价钱也相应。 可是小甘觉着离崇文街跟侯府都有点儿远,快靠近南外城了,到时候窜门要走半天。 另一家,大而宽敞,地点也行,就是太贵。 又看了最后一处,临近南大街,往侯府,杨家,崇文街去都不远,价钱也可以。 就是地方不算很大,正屋五间门,两个厢房,看着不过是杨仪崇文街的房子三分之一还略小点儿。 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房舍屋瓦整齐干净,还有简单的家具等等。 看房子的老头说,这原本是祖居,只是这家子的女儿远嫁,把二老都接了去尽孝,房子就空置了。 杨佑持里里外外看了会儿,也说:“除了小点儿外,没别的毛病。” 小甘正打量房门前小花坛内那些郁郁葱葱的花,竟被照看的很好。 而且可巧跟崇文街的房子一样,屋门口另一侧,也有一棵很大的石榴树,枝繁叶茂,枝子之中已经有许多大大小小地石榴果挂着,又可爱,又喜气。 小甘心里是喜欢这里的,可就怕薛放嫌弃太小,毕竟确实不大。 便跟屠竹商议,回头告诉薛放,叫他亲自来过目看看,如果愿意再定。 屠竹也看出小甘喜欢这房子,假如这是他们买的话,她指定就要了。 他心里有点过意不去,悄悄握了把小甘的手:“以后我……我一定也给姐姐买个这样的房子。” 小甘没想到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意,眼圈顿时红了。 转头望着屠竹,笑道:“我有了你,什么就都有了,心里也足了,这就是最大的福分,不敢再要太多。” 要不是杨佑持跟那看房子的老头还在,屠竹定要把她狠狠地抱一抱。 出来之后,杨佑持对他们两个说:“你们回去跟十七说说,看看他的意思,我觉着这里不错,价钱又好,大不了买了后……以后见了好的再换。” 两个人连连点头。杨佑持又笑问:“说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办事儿?我看是得赶在十七之前吧?” 屠竹红了脸,开始结巴。 小甘却坦坦荡荡地笑道:“二爷又拿我们打趣。” 杨佑持笑道:“你这小丫头……真真的越发出息了。你若不好意思开口,回头我帮你问问仪妹妹,如何?” 小甘忙摇头:“不不,二爷千万别说。” 杨佑持诧异:“这是为何?” “横竖姑娘心里有数,”小甘叹道:“而且姑娘的事情也多,别为了这点去扰她才好。” “到底是你这丫头贴心,”杨佑持颔首:“也罢……那我先回去了,我再叫人留意着别的,兴许有比今儿三个更好的呢。” 于是大家分头行事。 屠竹先把小甘送回巡检司,又返回侯府,还未下马,就见门口小厮们正牵马拉车的很是忙碌。 见了屠竹,一个小厮上前迎着:“竹子哥哥回来了!” 屠竹问:“怎么,有客人?” “是夫人的娘家人!大舅爷,带了一个表少爷,啧啧,您没见到那表少爷生得……简直像个女孩!” 屠竹纳闷,只问:“十七爷回来了?” “早回来了,先前见了客人,大概是回去歇着了。” 屠竹把马儿给了他们,从游廊过角门直接往薛放院子去。 才到院门口,就听到里头有个声音唧唧喳喳地说道:“十七哥,你怎么不说了……你倒是告诉我呀,那个倭国的流主,到底长什么样儿?我听他们说,倭国的人,腿都是短的……是不是这样?” 屠竹听得惊奇,进门后悄悄上台阶,却见里头一个半大小子,正矮着双腿在地上学那罗圈腿走路,宛如一个蹒跚的鸭子。 而薛放却躺在榻上,一动不动。 那少年学了会儿,见薛放不言语,便跳起来:“表哥,你怎么不看我学的像不像?我就想不通了,他们的腿要真的很短,怎么就能穿过那么大的海,跑到咱们这儿来祸害?” 屠竹留心看薛放的反应,却见十七郎一声不响,闭着眼睛,眉峰微微抖动,显然是在忍着怒气。 他忙咳嗽了声:“十七爷。” 少年转头看向门口。 屠竹才看到他的正面,果真好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大大的眼睛,朱红的唇,好奇地凝视着他。 当初知道杨仪是女扮男装的时候,屠竹还有点怀疑,如今看了这少年,却以为他是真正的“女扮男装”了。 屠竹进内,谨慎地称呼了声:“表少爷。” 少年却定睛看他:“你就是伺候十七哥的身边人?你来的正好,你给我说说……” 薛放忍无可忍:“你够了没有?吵的我耳朵都聋了!” 少年忙噤声,露出胆怯之色:“表哥,我……” 薛放扭头道:“去你姑妈那里,爱说什么说什么,你只管在我这儿聒噪什么?” 少年眼中竟是泪光闪烁:“我、我只是敬爱表哥,所以才想跟你多相处……” “算了,你少跟我相处,就是敬爱我了。”薛放翻了个白眼:“赶紧走。”又嘀咕:“非得叫我说难听的。” 少年低着头,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看的屠竹目瞪口呆。 薛放见他发抖,忍了又忍,磨着牙说:“你最好别这幅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叫你姑妈看见了,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 “不不,没有的,”少年忙吸吸鼻子:“十七哥对我很好,那我就、回头再来?” 薛放不言语,少年便以为他默许了,悄悄地退到门口:“十七哥,你好生歇着,我回头……” 屠竹见薛放的眉角在抽搐,忙向他挥手。 少年吐了吐舌,跑了。 等屋内恢复了安静,薛放揉了揉脸:“哪里跑出这么一个奇葩。他还叫什么‘艾静纶’,有意思,不如改名叫‘爱呱噪’。” 屠竹忍笑:“这就是舅爷家里的表少爷?” “可不是么?”薛放叹气:“说是什么带上京内来谋官儿的,他这个样子,出去不给打死就是好的,还敢带出来……” 说了两句,又觉着有些刻薄了,于是打住,只问屠竹:“你怎么回来了?” 屠竹就把先前找到杨佑持,帮着相看房子的事一一告知,又提了南街那一个所在:“我们看着都好,就是太小了些,怕十七爷看不上……也委屈了您。” 薛放打量他:“都看着好?” 屠竹连连点头:“杨二爷说极好,还说可以先买了,以后看见更好的可以再换。小甘也很喜欢……” 薛放一笑:“那就行了,去定了就是。” 屠竹本以为薛放至少得亲自看一眼才决定,听了这话:“十七爷,好歹您去看看。” 薛放道:“不用,你们三个人六只眼睛,既然说好,那指定不错。嗯……你去定了这个,看看里头缺什么,就往内倒腾些。” 屠竹听他的意思,竟好像明儿就要住进去似的。 还是犹豫着问:“十七爷……真的定了?” “赶紧去吧。”薛放挥挥手。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 薛放望着外头的夜色,想到杨仪此刻在宫内还不知如何,心头一阵悸动。 他盘膝坐起,右臂的带子之前已经放开,此刻试着稍微舒展,只能凝神静心,运气调息。 政明殿。 杨仪跟蔺汀兰退到外殿。 魏公公入内伺候,两刻钟,才又传了他们入内。 皇帝已经恢复了清醒,换了一套中袍,盘膝坐在榻上。 杨仪原先看皇帝的神情面色,疑心他先前服用过什么,自己不知就里,还是谨慎行事。 于是只开了一副茯苓补心汤,药性温和,不至于冲突。 皇帝看着杨仪跟蔺汀兰走了进来,目光在两人身上转来转去。 “先前朕一时不适,”皇帝望向杨仪:“既然诊了脉,你觉着如何?” 杨仪道:“先前皇上于愠怒之中,脉象自然不能做准,此刻……” 皇帝看看自己的手,想到方才自己一把抓住她,掌心的手腕,稍微用力就能折断一般。 魏明一摆手:“杨侍医。” 杨仪只得上前,重新给皇帝听过,果真比先前要稳的多了。 她听完后立刻撤手。 皇帝望着她的动作,淡淡道:“你怕什么,朕方才又不是有心的。” 杨仪只能低头称是。 皇帝垂了眼皮,想了会儿:“听说你很喜欢太医院的书库……都看了什么书啊?” 魏明悄悄走到蔺汀兰身旁,悄悄低语。 杨仪未曾发现,只回想着说了几本。 皇帝道:“今儿也看了?” “略翻了翻。” “看的什么?” 他竟然问的这样详细。 杨仪心头微动,终于如实回答道:“回皇上,《周易参同契》《抱朴子》都只翻过几页,又看了孙思邈的《千金要方》。” 皇帝笑道:“你看孙思邈,自然是因为他是个长寿近神之人,你因为朕跟你提过长生之事,才去翻阅他的典籍?至于《参同契》跟《抱朴子》,可是因为朕问你有关那颗不死之药?” 他果然明悉人心,杨仪并未否认:“臣对这些炼丹之术知之甚少,所以想看一看,谁知到底没看进去。” 皇帝却道:“其实那《周易参同契》里,所有的不仅仅是炼丹之术啊。” 杨仪因为只看了两页,并不知情。皇帝望着她的脸色,就知道她果然不知。 皇帝的目光闪闪烁烁,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才一笑:“你回头还是再细看看那本书吧。” 杨仪不明所以,却松了口气。 从内殿退了出来,见蔺汀兰正站在殿门口,似在等候。 魏公公赶上前:“杨侍医,今晚上别回太医院了,就在东配殿那边先睡一晚,免得皇上还有召见。就请小公爷、蔺统领陪同。” 蔺汀兰欠身。 魏明去后,杨仪看向蔺汀兰:“小公爷……怎么是……” “下午时候,皇上刚任命我为内廷禁卫总领。”蔺汀兰垂眸道。 杨仪甚是意外。 初见,她还以为这只是个纨绔王公子弟,可先前他把自己从皇帝身边拉开,手劲竟是奇大。 如今又听闻他竟是新任的内廷统领……这禁卫的头,岂能是个无用纨绔? 回想先前他的那声似曾相识的“没事了”,杨仪瞥向蔺汀兰,他却正也抬眸看她。 四目相对,两个人各自微震,而后心照不宣般,彼此转开目光。 皇帝当然不可能是因为裙带关系而升任,那…… 杨仪轻声道:“恭喜。” 蔺汀兰淡淡一笑:“请吧。” 陪着杨仪到了东配殿,早有宫女太监收拾了床铺,杨仪回想皇帝先前的失常举止:“皇上之前到底是怎么了?你可知道?” 蔺汀兰道:“你当真没察觉?” 杨仪疑惑:“什么?” “你先前、不是曾在翻阅那些书么?” “什么……”杨仪盯着他的眼睛,对视片刻,有些骇然:“小公爷莫非是说,皇上在行……双修之法?”后面四个字,恍若低语,不敢高声。 而杨仪说了这句,突然一愣。 回想起在皇帝寝宫闻到的香气,除了龙涎香的气味外,还有一种稍微熟悉的,在甑县道场也有过的,那是降真香的味道。 蔺汀兰垂眸,声音微凉:“你不懂这些,兴许也算是……因祸得福。” 杨仪本不明白这句的意思,细品那四个字:“你、你的意思,难道皇上想……” 她说了半句,竟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有点僵硬地后退了半步,挨着旁边的椅子,慢慢坐了下去。 蔺汀兰站在旁边,望着她宫灯之下单薄的身影,她半垂着头,半边脸浸润在淡淡的光影中,柔和精致。 他站在身侧,目光沉沉地盯过去,喉结滚动,是情不自禁咽了口唾液,声音大的几乎惊到了自己。 与此同时,杨仪清瘦的肩头缩了缩,像是怕冷。:,,. 章节目录 第329章 初七二更君 杨仪正觉着有点儿冷,回头,见蔺小公爷还在。 “小公爷,可还有事?”她忙又站起来。 蔺小公爷的头上罩着镶金线的乌纱忠靖冠,额前遮着黑纱网巾。 那浓墨般的黑,显得一张脸尤其的白,就仿佛是没见过日色的那种矜贵的白。 他的眼睛有点儿狭长,眼尾上扬,唇却有些薄,尤其是抿起来,显出几分冷冽的寡恩薄情。 灯影下看见这张脸,让杨仪的心轻颤。 就仿佛看见了年轻三四十岁的皇帝。 蔺汀兰的薄唇一动:“魏公公叫我负责安置杨侍医……您没有吩咐了?” 杨仪道:“不敢,您请便。” 蔺汀兰默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叮嘱。 但到底没做声:“那么,杨侍医早些安歇吧。” 杨仪微微欠身:“请。” 蔺汀兰点头,转身往外。 杨仪抬头望着他的背影。 他不如薛放高大,也没有薛放那样光芒难掩。 小公爷有些奇异的低调沉郁。 蔺汀兰身上穿的是号称一寸金的华美的缂丝袍子,袍摆微微散开,有点孔雀曳尾的意思。 腰间玉束带似紧似宽的勒着,却仍是显出颇细的腰。 杨仪的目光从他肩头向下,扫量了一遍,落在他背在腰后的那只手上。 正在打量,那边蔺汀兰忽然脚步一顿。 杨仪还没回神,他已经猝不及防地转过身来。 她下意识将头扭开,仓促中假装看别的地方。 蔺汀兰望着她站在宫灯旁的身影,像是才从仕女图上偷偷跑下来的某个精致笔墨绘就的人物,可偏是那么真。 他望着她慌张侧开的脸,微微眨动的长睫,一笑回身。 缂丝的袍摆随着动作掀了一掀,繁复的花纹在淡色的灯影下抖动,显出几分隐秘的欢喜。 杨仪好不容易等蔺小公爷离开,才稍微松了口气。 踱步进里间,环顾周遭。 此刻大概是将到亥时,她却没有什么睡意,大概是先前在太医院打了个盹,又被皇帝所惊。 只是一时也没有别的事干,手上也没有什么书可看。 坐在榻上,杨仪不由想到薛放。 也不知他这会儿在做什么,父亲应该把自己的话转告他了吧……可虽然如此,他必定还是会为自己担心。 十七郎那脾气,她岂会不知道。 如果不是宫墙……只怕早就爬进来了。 一想到这个,杨仪心里不由泛出一点甜意,知道有人在惦记着自己,如她思念他一样,他也同样想着她。 这种感觉,让她觉着踏实而喜欢。 正要在床上靠一靠,外头脚步声响。 竟是魏明带了两个小太监到了,笑吟吟地望着杨仪道:“杨侍医,还没睡?” 杨仪忙起身,一抖衣袖:“公公。” 魏明呵呵笑道:“皇上怕你初次守夜,有择席之症的话更睡不着,就特叫送了这几本书来,杨侍医若一时不睡,倒是可以可以看两眼消遣。” 杨仪先是高兴,继而心头凛然:“是,臣遵旨。” 魏公公笑着摆摆手:“不是旨意,只是皇上对杨侍医格外关怀罢了,连这都能想到,对别人可是再没有的。” 杨仪正犹豫着要不要说“谢主隆恩”,魏公公已经亲自把那几本书放在了桌上:“那就不打扰杨侍医了,若有什么吩咐,殿外有人在,你只管叫他们就行了。” 魏明离开后,杨仪才去翻看桌上的书,第一本竟就是《周易参同契》,另一本则是孙思邈的《千金方》,还有一本,竟是葛洪的《玉函方》。 但是这三本书,显然比杨仪之前在太医院藏书库里看过的都要显旧,就仿佛有几十年那么久,却保存的很好。 杨仪先看书名的时候,自然想起皇帝先前说过的那句“你回头还是再细看看那本书”的话。 她先前真不知何故,见了此书,自然以为皇帝是要她践行此话。 可是把这几本书拿在手中大略翻了翻后,杨仪惊讶。 这三本书籍,里里外外的字迹都一样,用的都是统一的经书体,字迹清逸自然。这显然是同一个人手抄的。 这是什么人抄写?总不成是皇帝吧? 这念头在心底一闪而过。 其实《参同契》跟《千金方》倒也罢了,一直流传在世,广为人知。 可晋朝葛洪的《玉函方》,民间却不多见,据说是这本书在写成会后不多久就失传了,所以连杨仪都没有窥全貌。 故而此刻看到,杨仪又惊又喜,竟没有顾得上去看前两本,只忙捧着《玉函方》,在灯下细细翻阅。 葛洪又名抱朴子,也是著名的炼丹士,有小仙翁之称呼,皇帝对他的书感兴趣自然不稀奇。 而葛洪他的妻子,就是之前白淳对杨登所提过的古之有名的女医“鲍姑”,又被百姓们建立祠庙参拜、称作鲍仙姑的。 葛洪为人用药,不主张用昂贵稀少的药材,而最擅长用随手可得的一些草药来治病,他在《抱朴子》中就有一句极著名的话:篱陌之间,顾眄皆药。 意思是说篱笆左右,田间地头,目之所及的都可以入药。而他的《玉函方》,就是各种方便应急的药方之大成,极其珍贵。 杨仪从头细看,其中不乏有些自己已经知道的方子……毕竟她在外头游历,外加上所看之书也不少,自然跟玉函方中所记载的有所重合。 但也不少自己闻所未闻的奇记偏方,看的她如痴如醉,竟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也不觉着疲倦,只一边儿看一边儿在心中拼命背诵。 杨仪看出这三本书,多半是皇帝自己的御用藏书,所以才送来的这么快,而且看着又颇有年岁极贵重的。 这自然是借给她看看,指不定什么时候又拿回去了。 所以得趁着这个机会,能记住的多记住一些。 正在饱看之时,外头脚步声响,一个宫女进来,行礼道:“杨侍医。” 杨仪头也不回地“啊”了声,眼睛还在书上。 那宫女道:“内宫传消息说盛贵人腹痛难忍,请杨侍医前往给看看。” 杨仪本正陷于书中无法自拔,听见“腹痛难忍”,一下子撩动她心里那根救急的弦:“啊?是谁?” 宫女道:“是盛贵人,来请的公公们已经禀明了皇上,皇上恩准了。” 杨仪总算回神,赶紧把书小心翼翼地往捉内推了推:“好,我立刻去。” 两个宫女跟在后面。 出了东配殿,就见门口处已经有一道熟悉身影立在那里,正是蔺汀兰。 在他身后,站着几个内苑的太监,手中各自提着灯笼。 皇帝的政明殿前一片空阔,站在栏杆前望去,便是连绵的宫墙跟青天。 此刻,灯笼光在蔺汀兰身后闪闪烁烁,再往后却是青黑色的天幕,看着就好像他站在悬崖边上似的。 杨仪怔了怔,上前:“小公爷?” 蔺汀兰淡淡道:“走吧。” 没有等她再说什么,他已经转身。 杨仪本想问问他知不知道害病了的盛贵人是什么症状,那宫女只说是腹疼,没有其他的话。 入夜的宫内,更是有一种万籁俱寂的寂静,杨仪只听见嚓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她正左顾右盼,蔺汀兰道:“莫不是累了?” “啊?没有。”杨仪忙否认。 蔺汀兰道:“宫内若非皇上开恩准许,是不得乘坐銮舆之类的,若实在累……” 杨仪不知道他底下要说出什么来,只忙拦住了:“不不,不累。我只是想问问,这位贵人娘娘为何突然腹疼,是……一时吃坏了东西呢,还是痼疾、或者有其他缘故。” 蔺汀兰道:“这盛贵人,就是先前伺候皇上、惹怒圣驾的。” 杨仪愕然:“哦?那……” 蔺汀兰看看前方,往她身旁踏近了一步,微微垂首,他道:“你知不知道……避子汤?” 杨仪双眸睁大:“这……知道,您是说,这位贵人喝了、这个?” 蔺汀兰道:“据我所知是如此。” 杨仪本来还想再问几句,可看看他月光下仿佛冰雪一样的脸色,决定噤声。 可她心里甚是疑惑:避子汤? 这就是说,皇帝之前确实跟那位贵人……可是皇上不想要“留”子嗣,所以才会给避子汤喝。 何苦呢,这么大的年纪了,就算妃嫔有身孕,又能如何? 这若是在民间,只怕还是一件大喜事。 可皇帝偏偏不想要? 她实在不明白皇帝是什么心思。 杨仪不由叹了口气。 蔺汀兰却听得清楚:“为何叹气?” 杨仪张了张口,小声道:“这避子汤,多半是凉药,不是谁都能喝的,尤其是喝的多了,只怕对女子的身体有碍。” 蔺汀兰的眼底却一片淡漠不惊:“他们是妃嫔,自然雷霆雨露,都是君恩。” 杨仪欲言又止,只觉夜凉三分。 来至盛贵人的居所,才进院子,就听见惨叫声。 蔺汀兰在门口站住。 杨仪进内,有两个妃嫔打扮的正在里间,见一个太医打扮的进来,忙避让,一时竟没认出杨仪是女子。 杨仪向着两人点头,循声入内,见榻上躺着的正是白天见到的那美貌妃嫔,正疼得脸色煞白,汗湿发鬓。 望见杨仪之时,盛贵人先是一惊,继而申吟着道:“杨侍医……救我!” 杨仪上前握住她的手,却觉着女子的手冰冷,她忙顺势去探到她的脉,脉沉紧,可见确实是服用寒凉太过,导致寒邪凝滞。 杨仪即刻写了一副附子理中散,加干姜,人参,茯苓,薏仁。 想了会儿,看盛贵人拧眉气息微弱的样子,又添了一味荜澄茄,吩咐道:“最后这味极少见,太医院里未必有,让找一找,若没有就不用。” 荜澄茄有暖脾肾的功效,对于腹内积冷最为有效,跟附子理中散一样,都是温中散寒的药,加起来自然事半功倍。 只是有关这药的记载很少,故而大夫们也极少应用,所以杨仪估摸药库里不一定存。 小太监拿了单子,迅速跑去太医院取药。 杨仪便抽出银针,先给盛贵人针灸。 命她平躺,撩起衣物,针灸其腹部天枢穴,盛贵人本在忍痛,所以并不觉着银针入体有什么痛楚,只是咬紧牙关。 杨仪分别在她的归来学,中脘穴,关元穴等一一针灸过,看她的脸色,仿佛有些平和。 于是又取足三里,内关穴等几处穴道,先前那是为缓解腹痛,此刻针灸,却是怕她饮下避子汤后,被那寒凉引发的胃疼。 外间的两个妃嫔总算知道她就是那位杨太医,哪里肯错过这个机会,原先在外头,这会儿都跑进来细看。 见盛贵人露出雪白如玉的腹部,杨仪有条不紊地给盛贵人针灸,那样镇定自若,心无旁骛的,真是可敬可爱。 两人就低低地说道:“这盛妹妹是有点福分的,偏偏赶上杨侍医在宫内,这要是别的太医,只怕她还活活疼死呢。” “谁说不是呢……上回……不是疼的昏死么?”声音低低。 这倒不是刻薄的话,毕竟如果是别的太医,又怎会公然在皇上妃嫔的肚子上扎来扎去,就算是针灸,也必定是要隔着衣衫的,自然未必十分准。 不知是杨仪的手法精妙,还是针灸果真起效最快,盛贵人竟不再痛呼出声了。 小半个时辰,太医院里送了汤药回来,杨仪闻过了,有些意外:“竟然有荜澄茄?” 那小太监正在门口,听她问,忙垂手道:“是呢,管药库的大人说,这些少见的药,杨司库通常都会让备一点儿。说是有备无患。” 竟然是杨登的意思!果真是父亲,想的周到。 杨仪心中颇为欣慰,便叫宫女伺候盛贵人将药喝了。 一碗药下毒,温热散开,盛贵人只觉着肚子里那绞着自己的寒凉刀刃好像也慢慢地消减无形。 她挣扎着,望着杨仪,气息微弱道:“杨侍医,感激不尽……今日救了我的命。” 杨仪看着她失色的花容月貌:“贵人且自珍重……只是,”有一句话她知道不该说,但还是忍不住:“那避子汤,到底要少喝才好。” 闻言,盛贵人脸色微变,旁边的两个妃嫔也面面相觑。 “多谢杨侍医。”盛贵人的眼中已经有泪光,别的话却一个字不提。 她要敢多说,明儿指不定话传出去,别说是她,连杨仪也要被牵连。 就如同蔺汀兰所说的,雷霆雨露,都是君恩,皇帝肯赏赐他们避子汤喝,自然也是君恩,哪里有她们选择的余地。 甚至在有些人看来……这还是别人得不到的恩典呢。 毕竟有避子汤,便是因为承了宠,要知道后宫佳丽三千,皇帝又哪里能够雨露均沾?甚至觉着,只要能够被宠幸,喝点儿避子汤又算什么? 杨仪知道自己说的话也没什么用,毕竟这是宫规。 于是又听过了盛贵人的脉,觉着已趋于缓和,才道:“娘娘已经无大碍了,我会吩咐他们,将这副药一天两回,连服三天,至少可以……将娘娘体内的积寒打散。” 盛贵人挣扎着爬起来,要给她行礼,杨仪摁住:“使不得。贵人且保重为要。” 从后宫出来,已经过了子时,天空中星光稀疏。 偌大皇宫,寂静无声,蔺汀兰陪着杨仪回东配殿。 杨仪垂首,并没有做声。 此时此刻,她突然间想起了小甘。 假如小甘跟了宣王,以后,会怎样?做侍妾妃嫔,都是身不由己,外面看着风风光光,花团锦簇,但那些苦楚,外人谁知。 果真还是小甘心里有数。 不由轻笑了声。 蔺汀兰不知道杨仪在想什么,只知道她有心事。 忽地听见她一声低笑,略带冷意。 蔺汀兰问:“杨侍医笑什么?” 杨仪想的入神,见被他察觉,便道:“没什么。小公爷勿要见怪。” 蔺汀兰道:“杨侍医似乎不愿跟我多言,是我哪里得罪了?” “不,”杨仪否认,却确实谨慎地:“我只是担心,要是盛贵人再多喝几回那避子汤,只怕她这辈子……都不能再……” 蔺汀兰没听她说完便道:“对她来说,这也未尝不是好事。” 杨仪惊讶:“好事?您可知道我在说什么?” “你是说她再不能有孕,是不是?” 杨仪止步看他。 蔺汀兰道:“皇上摆明了不想再有其他子嗣,她如果能够一劳永逸……自然就少受了罪。毕竟她是皇上宠爱之人,以后也不能出宫,只有这一条路……” 他戛然而止,因为他看见了杨仪眼中透出的暗暗怒色。 “多谢小公爷相陪,”杨仪淡淡垂眸:“我认得剩下的路,告退。” 拱手行礼,转身加快步子。 蔺汀兰咽了口气,还是忍不住唤道:“杨侍医……” 杨仪充耳不闻,走的飞快。 蔺汀兰站在原地,咬了咬唇,终于追上了她:“杨仪!”:,,. 章节目录 第330章 初七三更君 蔺汀兰追到宫门处,抬手挡住杨仪。 杨仪低头望着小公爷横在跟前的那只手,修长苍白,仿佛哪里见过。 她抬头看向他面上,双眸之中光生影动,却又云遮雾绕。 此刻,前头有四名提灯笼的太监,身后则有两个东配殿的宫女,因见这情形古怪,都不敢靠前。 蔺汀兰未曾开口,杨仪先垂了眼帘。她道:“小公爷见谅,我是有些累了,所以想快些回去歇息。小公爷原本是职责所在,不过现在距离东配殿只几步远,不必相陪。请了。” 她的声音平静,淡淡说了这几句话后,转身。 蔺汀兰忍了又忍,沉声道:“你知道我没说错。” 杨仪的背影仿佛闪了闪,但仍是没有止步。 蔺汀兰看着她远去,皱眉,懊悔地攥了拳:为什么要多嘴,为什么要说些她不爱听的话。 他本来只是想多跟她说几句话而已,如此简单。 杨仪回到东配殿,还是有点气难平。 因为承宠就要喝避子汤,明知道伤身还是要喝,因为无法拒绝,不能选择。 甚至会承担无法挽回的后果。 可那不是蔺汀兰的错,他只是说了真相。 大概,是当时他说那种话时候的冷漠态度,刺痛了她。 杨仪反省,自己不该对蔺汀兰那样。 ——毕竟他是“小公爷”,新任的蔺统领。 而不是什么别的……她认识的、可以“颐指气使”的人。 不是,当然不是。 深深呼吸,杨仪让自己平静下来。 她重新到了桌边,拿起那本《玉函方》。 只有在看书的时候,心情才会平和,外间值夜的宫女见她仍是不睡,面面相觑,又不敢进来劝她。 杨仪又看了半个时辰,掀到了最后一页。 有些突然,这明明像是没有写完…… 她不太相信地把最后两页翻来翻去,最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一本也并非是全本的《玉函方》。 不过……遗憾之余,杨仪仍是庆幸,毕竟能看到半本,已经算是极幸运的了。 她意犹未尽地,想从头开始再翻看一遍,却无意中发现,在最后一张的书页上,模模糊糊似乎有几行字。 只是这字仿佛被水浸洗过似的,很不清晰。 杨仪好奇,忙凑近了灯下细看,依稀认出是: 某年某月,于某洞府观抱朴子《玉函方》真本,竭尽所能,只忆写半部。 杨仪断断续续读出这一行,大为震惊。 又见底下似乎还有两个小字,她眯起眼睛看了又看,第一个似乎是个“齐”,第一个,却明显些,像是个“翁”。 “齐……翁?”杨仪茫然,喃喃念了声:“哪里有这么一号高人?” 她琢磨不到,便将这本放下,去另外两本上找端倪,但《参同契》跟《千金方》的首尾,却都没有别的字迹。 “怪了……是什么人手抄了这些药典……为何我竟不知,”杨仪又看着那泛黄的书页,这些书至少也放了几十年,几十年的话……齐翁…… “齐?”脑中灵光闪烁,杨仪像是想到了什么。 赶忙又拿回那本《玉函方》,把宫灯的罩子挪开,对着灯焰,她终于看到了那个“齐”字旁边,极其模糊的三点水。 “济翁……”杨仪只觉着身上一阵战栗:“洛济翁!” 她的外祖父! 杨仪的眼睛瞪得圆圆地,望着面前的三本典籍,无法置信。 怎么可能,皇帝派人送来给她看的这三本书,竟然、竟然出自自己的外公洛济翁之手? 洛济翁的手抄药典书,为什么会在宫内,为什么会是皇上的藏书?? 是因为听说了洛济翁的名头,所以收藏了这几本书,还是……皇帝跟洛济翁,有什么交际? 杨仪简直的无法想通! 寅时过半,将是早朝时候。 魏明扶着皇帝的手,缓步出殿。 皇帝看看外头灰蓝的天色,望着东配殿的方向:“杨仪在那里?” 魏公公道:“是呢皇上,听值夜的宫女说,看了一宿的书呢。” 皇帝眉头一皱:“哦?看样子,不该在晚上送她那些书啊。” 魏明端详皇帝脸色,揣摩:“是啊,杨侍医本就好学勤谨,见了皇上赐书自然更如获至宝,难为她,还跑了一趟给盛贵人看诊呢。” 皇帝这才想起来:“看的如何?” 魏明舒心地笑赞说:“上手一诊脉就知道症结,叫人去熬药的功夫,先用针灸给贵人止住了疼。简直神了。” 皇帝微微一笑:“她没说别的?” 魏明脸色稍变:“呃……” 皇帝哼道:“别跟朕玩些没用的心机,有什么说什么。” 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杨侍医说,这避子汤是凉性的东西,还是少喝。” 皇帝倒没怎样,只道:“朕就知道她那心慈,抱怨几句是必不可免的,谁叫她是女子呢。” 魏公公听他并不似恼怒的,这才敢露出笑容:“是呢,杨侍医便是这样妙手仁心的,也难为皇上仁心宽厚。” 皇帝嗤了声:“去看看。” 东配殿门口的宫女才要行礼,给魏明制止,不许她们吵嚷。 静静地进内,到了里间,桌上的蜡烛已经又燃了大半,杨仪衣衫未褪,歪歪地靠坐再床边,合着眼睛睡着了,手中却还握着一本书。 皇帝看她这个模样,低低先笑了。 魏明也小声笑说:“杨侍医这……可真是的,都睡着了,还怕人抢走这书不成?” 皇帝走到身旁,低头看去,见她握着的正是那本《玉函方》。 “看了一宿了,还没看够?”皇帝喃喃,看向杨仪,见她歪着脖子,于是更加皱了眉:“这个睡态,醒来难道不会落枕?” 他举手扶了扶杨仪的肩头。 杨仪朦胧察觉,因看了一宿,困倦的厉害,还以为是宫女:“不用、我……知道。” 手胡乱一拨拉,自己向内翻了个身,还是没松开那本书。 皇帝望着她,忽地一笑,刚要去拿旁边的被子,看呆了的魏公公忙过去轻轻拉过来。 他却极其懂事,并没有自己给杨仪盖上,而是把一角给了皇帝。 皇帝顺势,给杨仪盖了半边。 今日早朝,北地鄂极国派了使者上殿。 群臣望着上殿的使者,不由各自心惊。 鄂极国的人身材高大,骁勇善战。 而这使团中有一人,身长八尺有余,生得极其威猛,又是一头卷发,毛蓬蓬地,看着倒像是一头狮子。 那使者向着皇帝行礼,宣读进献贡品之名单,表达国主要同中原周朝交好之意。 皇帝知道,前些日子,北原国时常在边境挑衅,把鄂极国吞了一块去,两国闹得不合,这才有鄂极国使者进京,其实是想跟周朝联手对付北原。 不过,鄂极的使者看着态度颇为傲慢,见了皇帝,只行他们本国的躬身礼。 大概是因为之前两国也曾因边界之争而交战过,各有胜负,周朝并没有就占据上风,所以这使者自然是有些不把周朝放在眼里。 在说完本国来意之后,使者笑吟吟对皇帝道:“听说周朝人才辈出,不乏能人异士,这位是我朝的力士索将军,他在国中所向无敌,所以想借此机会来周朝见识见识,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能跟他相匹敌的高手。” 此刻殿上,文武百官,都瞧出这使者十分无礼傲慢,刚见面就提这种要求,简直过分。 宣王先开了口,沉沉地盯着使者道:“你很放肆,没有规矩。” 使者知道他是王爷,未敢还嘴。 “王爷说的是,”辅国将军孙铉也道:“鄂极国虽是边境小国,既然出使,自然是派的国中能人,怎么到了别人家里,规矩也不懂,上来就要比武,你们是来交好的,还是来打架的?” “请王爷恕罪,”使者才笑道:“我们国中之人,从来都是单刀直入,有话直说,并没有表面交好,实则捅刀的那一套,所以我才肯在见皇上的初次,便提这要求……要是周朝有能人可以打败我们索将军,我们自然拜服!要是不能……” 他倒是还知道分寸,并没有说出来,但这语气却越发的侮辱人。 皇帝的眼尾一抽。 忽地有一文官出列,却是户部尚书俞鼐。 俞鼐道:“两国相交,贵在诚意,使者这么说,倒也痛快。我朝乃天/朝上国,更懂得礼尚往来之意,你既然开出条件,我们理应接受这般挑战。” 殿上一片寂静,有跟俞鼐交好的,不由都惊愕,毕竟如此冲动激进,这仿佛不是俞尚书的作风。 俞鼐向上拱手:“皇上,既然使者要打擂台,并说只要我朝有人将他们索将军打败,他们就臣服,微臣斗胆,肯请皇上恩准。” 俞鼐素日平常之间,还有些诙谐不羁,但在朝堂事上,从来是个缜密之人。如今居然如此狂放起来。 皇帝望着老尚书的双眸,一笑:“我朝一老迈文官,尚且有如此胆识,朕又何惧哉,准奏。” 俞鼐垂首:“谢主隆恩。”又回头看向使者:“您可听明白了,倘若我方将贵国索将军打败,你们可要按照约定,俯首称臣!从此之后,两国之间,且要以周朝马首是瞻,不可弃信毁约!你可敢吗?” 使者提议“打擂台”,不过是想借着索将军之大力,挫败周朝的锐气而已,如今听俞鼐竟认真提出这么一长串要求,不由踌躇。 但那索将军望着俞鼐,只见这老头子胡子都稀疏了,只怕他吹一口气,都能把他吹飞了,居然敢在自己面前如此挑衅,不由在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 俞鼐撇着嘴看向他,心想:“真是莽夫。” 辅国将军孙铉道:“怎么,使者是怕了?现在反悔也还来得及。” 气氛如此,这使者若还后退,可就太无国体了。何况他也相信索将军之力决不至于败于人手,且索将军已经一副无法按捺之态了。 使者冷笑道:“我只怕周朝败的太惨……毕竟索将军神力无人能及,万一伤损了人命……你们不认输,反而来抓我们的错,那又如何?” 宣王道:“拳脚无眼,一旦交手,各安天命,抓什么错?你要退缩,就不必说大话。” 使者一呆。 孙铉却看向俞鼐,毕竟是俞鼐提议在先,他又深知俞鼐为人,猜测这老尚书应该是有对策的。 俞尚书仿佛踌躇。 他还未开口,端王殿下在旁道:“只要有一人败在贵方手里,我们便认输。” 宣王跟孙铉众人都觉惊愕! 连俞鼐也未做声。 使者眼睛一亮,似乎不能置信,忙道:“那要是贵国的人输了,那贵国也要对我国俯首称臣,以我国……”他到底还有点数,没敢把俞鼐先前的话全说出来。 “朕心甚慰。”这次出声的是皇帝。 “皇上。”百官俯首聆听。 “朕的臣、子都如此敢战,我泱泱大国难道会失信于尔等?”皇帝缓声道:“使者不必再多言,端王,宣王,你们两人安排此事!” 一大早,薛放派人去宫门口打听消息。 到了辰时,有两个换班的太医出宫。 两人并没着急上车,而是边走边说些闲话。 “好好地,怎么竟留了杨侍医在宫中值夜。” “是林院首的意思,怕太后的情形反复。” “我怎么听说,昨儿晚上,杨侍医歇在了东配殿,难不成是皇上……” “留点口德吧,昨晚上医簿记得清清楚楚,几时进东配殿,几时去给盛贵人看诊,几时回来,来回都是蔺家小公爷随行的,皇上那里的起居自然也明明白白,何必给人家造这个谣呢。” “嘿,我只是猜测罢了。” “杨侍医很是不错了,虽是女子,那种谦和自然的态度也叫人钦佩,何况她的医术确实高明,人家又是要定亲的人了,咱们少说两句……同为太医院的人了,也算一损共损一荣共荣吧。” “好好好,是我肤浅不堪了,我不该说杨侍医的不是,成了吧?” 两人说着,走到了御街处,这才拱手分别。 殊不知,因为这几句中肯的话,救了他们的性命。 薛放因为担心杨仪,自己跑了来。 看到有太医出来,本想抓一个问问情形,谁知他们两个竟嚼起了舌头。 薛放先前过来的时候换了衣装,此刻只假装是路过的,低着头埋着脸,隔着十几步远跟着。 两个太医声音又不大,只当他隔着远听不见,哪里知道他一个字儿也没落下。 他本来打算,要是这两个人胡说八道,就揪起来扔进御河里,让他们喝点水清醒清醒。 还好…… 十七郎最终把自己发痒的拳头又藏了起来。 杨仪睡过了寅时,才醒来。 看天色大亮,忙起身洗漱,准备回太医院。 那三本书,她犹豫了会儿,准备交还给魏明,只是魏公公陪着皇帝早朝去了。 杨仪又不想把洛济翁的书扔在东配殿,于是抱着往外走。 过了政明殿,出宫门往南,渐渐将到了泰和殿,是皇帝上朝的地方。 杨仪绕过去,往东南角的太医院而行。 小太监在前,杨仪在后,刚拐弯,就见一个禁卫从前方而来。 杨仪瞄了眼,并未在意,只觉着有点奇怪,这侍卫似乎太过高挑了。 等到越走越近,杨仪突然留意到他的身形仿佛有些古怪,右臂不动,手摁着腰间刀柄,走起路来…… 杨仪抬眸看向他的脸,当望见那双明晃晃的眸子之时,她简直要晕了过去。 嘴唇动了动,喊他的名字,又都慌忙吞回去。 杨仪看看前方无知无觉的小太监,拉住他的手臂,退回拐角:“你怎么在这里?” 她几乎把人扑倒在墙边上,着急地问。 薛放背靠着身后的红墙,目不转睛地望着杨仪,微笑:“这还用说吗?我想你呀,你怎么还不出宫?” 杨仪望着他浑然无所谓的笑意:“你……” 昨儿晚上她还想,幸亏是宫墙挡着,要是别的什么他早翻进来了。现在看来仍是小觑了他,宫墙又算什么?哪里有挡得住他的东西!:,,. 章节目录 第331章 初八加更君 杨仪一阵晕眩,垂眸,打量他身上这套衣装,又有种不妙之感。 “这又是哪里来的?”她问。 薛放左右一扫,见无人出现,便悄悄地将她揽住:“我跟人借的。” 杨仪先前只扫了眼,以为是宫内禁卫的服装,此刻细看,却有些差别。 禁军是青金配色,这一套却是青红。 而且薛放这一套并不很合身,他穿着显然有点儿小。 “你是怎么穿上的?有没有碰到右手?”杨仪的心揪了揪,把书塞到他怀中:“帮我拿着。” 薛放才搂到她的腰,不得不又抽回来把书捏了去,扫量着:“这几本书怎么这么旧了,哪里刨出来的。” “别口没遮拦的,这是……”杨仪先听他右手的脉,又去查看他肩头:“这多半是我外公的遗迹。” “外公?”薛放一怔:“洛济翁?” “嗯。”杨仪顾不得说这个,只问他:“你自己来的?谁帮你换的衣裳?伤口疼不疼?” 薛放道:“我小心着呢,你放心。” “我看你是故意要急人,稍不盯着你,你就要惹事!”杨仪呵斥。 薛放笑道:“我哪里惹事了?” 杨仪道:“好好地跑进宫里来做什么?” “好好地叫你值夜,我昨晚做了一宿噩梦……”薛放抱怨:“还不兴我担心来看看了?” 才说到这里,就听到那小太监有点狐疑地叫道:“杨侍医?” 原来小太监本以为杨仪跟在后面,谁知走了半晌,迎面有两个内侍经过,奇怪他为何独自一人低头耷脑的。 他察觉不对,猛然回头,才终于后知后觉发现杨仪不见了,赶紧找了回来。 杨仪忙摁住薛放:“你快快出去,我去太医院点个卯,就立刻也出宫。” 薛放道:“真的?” “还问!”杨仪拍了他一下:“听不听话?” 薛放忙道:“听,当然听。那你先亲我一下。” 杨仪见他这时侯还有想法:“再敢多说一个字?” 薛放捂住嘴:“不敢了。” “公公莫急,”杨仪怕那小太监跑过来,扬声安抚:“我的靴子不太舒服,整理整理,立刻来。’ 那边小太监听了,总算松了口气,便拢手等候。 杨仪迈步要走,薛放小声道:“书不要了?” 她这才想起来,赶紧回来,把书接了去。 望着他眼巴巴的样子,终于一垫脚尖,就在他的唇边轻轻地亲了一下。 薛放感觉唇边温润香软的一触,那点花蜜般的沁甜倏忽钻入了心底。 他唇角的笑意,立刻像是迎春花向着暖阳似的绽开了。 杨仪低声催促:“快去吧,千万小心!” 薛放握住她的手,恋恋不舍。 杨仪叹了口气,横他一眼,抽手去了。 眼见杨仪拐过弯,薛放挪到墙根,探头望她。 见那道身影跟着小太监渐渐向前,着官袍抱书而行的杨仪,一举一动,天然风流。 更是像极了在羁縻州时候的“杨易”。 薛放眼神恍惚,心里一阵悸动。 他只顾打量,神游天外,等听到身后隐约有脚步声的时候,已经迟了。 不过他反应也快,手摁刀柄,若无其事地向前迈步。 身后一个冷冽的声音喝道:“站住。” 薛放觉着这个声音有点熟悉,只是来不及多想,他假装没听见,大步流星地拐弯。 身后脚步声急促,追的近了,那人重又喝道:“还不给我站住!” 隐隐地,有兵器出鞘的响动。 这会儿再装听不见也不成了。 薛放要走的话,这些人自然是追不上的。 但这么一闹,杨仪指定是会知道……还可能被她撞个正着。 薛放当机立断止步,笑问:“什么事?” 他回过身来。 然后,他看见一张极为陌生却叫人印象深刻的脸。 蔺汀兰早在看见薛放背影的时候,就已经心中生疑。 只是不能确信。 此刻见薛放转身,望着那张明锐过分的脸,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他这么眯着双眼沉肃不语的样子,更是像极了皇帝。 薛放吃了一惊,打量蔺汀兰的服色。 宣王端王他都见过,剩下那位养在宫内的小王爷的年纪才不过十一二岁,也对不上。 薛放心里嘀咕:“这是……皇上从哪里弄出个私生子不成?” 蔺汀兰定神,盯着薛放问:“你是何人,是哪里来的?” 薛放反问:“你又是谁,我为何从未见过你?” 蔺汀兰哼道:“大胆!你竟问我。” 旁边跟着蔺汀兰的两人,其中一个其实已经认出了薛放,他很想给薛放打个掩护,但这位蔺小公爷可不是个糊涂虫。 于是只比了个向上的手势,张口,无声地跟薛放打暗号:“新的……” 此刻薛放已经猜到了蔺汀兰的身份。 毕竟他昨儿已经听俞星臣说了。 这少年样貌如此,且又威风八面地带着宫内侍卫,身份可想而知。 薛放清清嗓子,笑道:“对了,我知道了,您想必就是……新任宫内统领的蔺小公爷?” 蔺汀兰斜睨他:“我也知道了,你必然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薛十七郎。” 薛放道:“你见过我?” 蔺汀兰道:“除了你,还能有谁如此放诞,不过就算是你,无旨擅闯皇宫,也是死罪。你难道不知道?” 他身后的禁卫们一惊,不禁都为薛放捏了把汗。 “谁说我是擅闯的?” “不是擅闯,难道是谁请你进来的?” “非得是有人请才能进宫?” “不必狡辩,”蔺汀兰淡淡道:“既然你如此目无王法,少不得就请你到禁卫营里待两天,长长记性学学规矩,如何发落,待我禀告了皇上之后……看你的造化。” 薛放叹道:“小公爷,你可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啊。” 蔺汀兰道:“就是旧官在这里看见你,也必不能饶恕!来人,给我把他拿下。” 薛放忙道:“等等,我想起来了……” 蔺汀兰冷笑:“去了衙门再说不迟。” 这会儿其中一个禁卫要上前,另一个忙偷偷拉了他一把,低低在耳畔道:“那是薛十七爷,你疯了?” 蔺汀兰转头:“原来薛十七已经能够随意出入宫闱而不加拘束了吗?还是他把你们这些人也都买通了?” 两个禁卫吓了一跳,忙道:“统领恕罪,我等不敢。” “不敢……” 薛放见他脸色不对,笑道:“你误会了,他们不动手,是因为没有动手的必要,我难道会反抗吗?你要怎么样就怎么样罢了?我都乖乖配合,这毕竟是在宫内,何必动辄就呼呼喝喝的?” 蔺汀兰道:“你一个擅闯宫中的人,还敢说这话。” 他走到薛放身旁,看看他的右臂,讥诮地:“你还真不怕死。” 两个人站的很近。 这蔺小公爷明明跟他初次相见,却仿佛处处针对。 这个人身上,好似透着一种令薛放不悦的、熟悉的气息。 “谁说我不怕,我怕的很。”薛放嘴里这么说着,眼睛却仍是盯着蔺汀兰,将他从头到脚又看了一遍,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蔺汀兰道:“你在看什么?” “蔺统领害怕给人看吗?” “你这伶牙俐齿还是省省,我不吃你这套。” “哦?听你言外之意,谁吃我这套?” 蔺汀兰皱眉,刚要叫人把他押走,却听到有个声音道:“这是怎么了?” 众人转身,却见是宣王殿下一行人,正自栏杆外经过。 蔺汀兰欠身:“参见王爷,发现有人鬼鬼祟祟在这里。正欲拿他回去审问。” 宣王扬首道:“薛典军怎么跑到这里来了。怪道本王方才没看到你。” 薛放略觉意外。 蔺汀兰道:“王爷……这话何意。” 宣王面无表情地说道:“不必惊动了,其实是本王带他进来的,他本就是王府的典军,本王带他入宫,应该不算违背规矩。” 薛放摸了摸下颌,这可真是有福之人不用愁。 方才他还以为宣王是来报仇的,没想到竟峰回路转。 蔺汀兰垂眸,知道宣王这是在给薛放打掩护。 只是就算是宣王进宫,所带随从几个,禁卫几名,也都是记录明白的,回头只要一查就能查清。 可宣王还是主动兜揽了这件事。 蔺汀兰一笑:“既然王爷开口,我也不便再如何。只是王爷倒要约束约束薛典军,这里不是王府,不得随意各处乱走。” 宣王的神情淡淡地:“王府里,他也不能随意乱走。” 蔺汀兰看向薛放:“可惜。” 薛放道:“可惜什么?” 蔺汀兰低低道:“下回,只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薛放也小声回答:“放心,下回我指定谨慎些。” 蔺汀兰去后,宣王望着薛放:“你的胆子果真不小,看你今日如此,先前在王府里那样无礼,倒也不算什么了。” 薛放已经转过来,欠身笑道:“多谢王爷给我解围。” 宣王道:“你是宣王府的人,本王自然要保你。” 这可省了薛放的事,先前他正打算把宣王拉下水呢,这会儿听王爷如此说,笑而不语。 宣王睨他:“另外还有一件事要找你。” 当即,宣王就把鄂极国派了使者来挑衅打擂台的事情告诉了他,道:“皇上命我跟端王处理此事,当务之急是找个能打的过那索将军的人,你可知道有这么一号人?” “那有什么难的。” “你没见过那索将军,自然不知,”宣王摇头,肃然道:“那人身长八尺有余,如铁塔一般,据说是他们国中的力士,所向无敌,这一次是一战定输赢,选的人差一些,被人打死还是寻常,关键的是国体颜面丢了。你可明白。” 薛放也认真了些:“原来如此,知道了,我会慎重。” 宣王说了正事,把薛放打量了一遍:“你这么着急进宫,是因为杨仪昨儿在宫内值夜吗?” 薛放并未否认:“王爷真是目光如炬。” 宣王拧眉:“我忽然知道了为什么父皇把你给我,而把俞星臣给了端王。” 薛放笑起来:“王爷,第一,话可不能这么说,不是把我给你……是我在王府当差,你的话容易引起误会,第二,你把我跟俞星臣分开比,又是什么意思?他在端王府如何我在宣王府又如何?我不很懂。” 宣王哼道:“因为你可能会把我害死,或者我把你害死。” 薛放惊愕:“我有那么……厉害吗?” 宣王道:“谁知道呢。” 杨仪跟上那小太监,道了歉。 小太监反而过意不去:“是我一时疏忽了,带路都带出岔子来。” 眼见过了泰和殿,却见殿外站着数人,其中一个看见他们。 旋即有个小太监一路跑来,拦住杨仪:“杨侍医,皇上请您过去。” 杨仪方才没敢乱看,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堆人果真竟有皇帝。 只得又随着返回,上前行礼之时,发现端王殿下也在身旁。 皇帝望着她,问道:“你这是要去哪儿?” 杨仪抱着书,只能深深躬身:“回皇上,臣要回太医院。” 皇帝道:“哦……昨儿值了一夜,今儿是要回去歇息歇息了?” 杨仪不知该怎么回。 皇帝看看旁边的端王,忽然道:“端王也在,你要是不着急,且陪朕走走。” 往常皇帝退朝,把泰和殿直接往西,绕过去向北,直接就回到了政明殿。 今日却反其道行之,竟然往东绕路。 端王跟杨仪一左一右,魏公公反而跟在后头了。 其他的宫女太监,也都落在数丈开外。 皇帝且走,且对端王道:“对付这鄂极国的力士,不可怠慢,你主理此事,务必考虑周详,事关两国,不容有失!” 端王垂首:“父皇放心,儿臣必全力而为。” 杨仪听得疑惑,却不敢插嘴。皇帝对杨仪道:“你大概不知何时。这鄂极国派了使者过来,极是无礼。朕要给他们一个教训。” 杨仪似懂非懂,只管答应着。 此时,他们绕到了泰和东殿,配殿之中,有两个太监正在收拾物件。 每天上朝后,这里是最清净的,毕竟朝臣向南出宫,皇帝自西往北,这儿却极少来人。 只听一个太监说道:“你说,咱们会选什么样的高手对战那鄂极国的什么索将军?” “皇上让两位王爷去处置,这就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了。” “这件事按理说让端王殿下料理就罢了,怎么还叫宣王殿下也参与呢?” 门外端王听到这里,脸色微变,刚要上前,就给皇帝拦住。 另一人道:“宣王爷才回宫不多久,皇上自然要叫他熟悉熟悉各色事务了,难道真的什么事都交给端王爷吗?” “你说……”声音低了下去。 “嘘!” 端王脸色有点难看。 皇帝的反应却仍是淡淡的,一摆手,竟是不予理会,要打这儿经过。 端王很诧异,杨仪都有些惊讶。 皇帝竟然不在意他们私下议论的这些话?对比他素日的行事,也算宽厚了。 就在皇帝一行要经过之时,只听里间那太监又道:“……皇上最宠爱的哪里是盛贵人……昨儿还赐了避子汤呢。半夜闹得那样,还传了杨侍医去给诊看。” “说起太医杨家的那位……皇上对她也是……昨儿晚上不是留在了寝殿了吗?只怕是……” “这、这也没见记档,该是无事的吧?” “谁知道,也许皇上不愿意记档呢。” 所谓“记档”,便是在皇帝临幸了后宫之人后,敬事房的太监们记录在册,以防以后若是万一有了身孕之类,可以查证。 杨仪起初还没觉着怎样,听他们说完才总算反应过来,脸上涨红。 她没来得及看皇帝的脸色,但端王看的明白。 皇帝原先还云淡风轻的,直到听见里头的人提到了杨仪,他的神色突然变了。 端王几度想出声阻止,却知道这不是好时候,自己贸然开口只怕更会招来皇帝的盛怒。 身后的魏明也是如此,提心吊胆,心怀鬼胎。 直到皇帝微微转头,魏明领会。 他的眼神也跟着一沉:“谁在里面,还不出来。” 里头的人显然没想到,吓了一跳,赶忙打开门。 猛地看见外头竟这么些人,皇帝也在其中,顿时面无人色。 皇帝眯了眯双眼:“只有你们两个?” 这两人已经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管跪在地上。 皇帝垂眸对魏明道:“主管他们的人是谁?” 魏明知道这两人死定了,却没想到皇帝还要迁怒,战战兢兢道:“是、是曾希。” 皇帝道:“管的好啊,管的越发无法无天了。” 魏明拧眉低头:“皇上恕罪。” 皇帝冷笑了声:“清理的干净些!” 他吩咐了这声,迈步往前走。 魏明盯着那两人,咬牙切齿道:“真是不知死活!还要连累他人!” 说着吩咐身后:“拉出去……杖毙!还有……把曾公公……”虽然他不忍心,但皇帝的旨意:“他主管不力,一并……” 那两个太监已经瘫软了,其中一人已然晕厥,另一个挣扎着:“皇上饶命,皇上饶命……” 杨仪并没有弄懂皇帝的意思,知道身不由己跟着皇帝走远了,听见魏明吩咐,又见那两个太监被拖走、喊叫,她才反应过来。 掌心紧紧握起,杨仪转到皇帝面前,跪地:“皇上恕罪!” 皇帝脸色沉沉,见她跪下,有些意外:“怎么了?” 杨仪道:“请皇上……别处死他们!” 皇帝淡淡然道:“你不必理会,这种东西,朕不想看到。” 杨仪道:“皇上……可这件事是、跟臣有关的,我不想有人因为……这种事而丧命。” “起来,”皇帝喝道:“跟你什么相干,他们敢妄自揣测朕的……就该死!” 端王见势不妙,不想让杨仪再触怒皇帝,亲自俯身:“杨侍医……” 杨仪见他探手,却并没有站起来:“皇上恕罪!请恕臣斗胆。” 皇帝似乎有点不高兴,却还是忍着:“说。” 杨仪心里想起的,是昨儿蔺汀兰跟自己说过的话。 “皇上,也难怪那些无知之人会生出奇怪的想法,毕竟皇上待臣……甚是亲厚,”杨仪从来不是个擅长言辞的,尤其说的又是这么难以启齿而十分微妙的事情,稍有不慎自己也是‘犯上’之罪了,这会儿她简直恨不得把俞星臣的嘴借过来,可只能赶鸭子上架,“虽然臣知道,皇上对臣只是知遇之恩、赏识之情,但……但……” 皇帝双眸微睁,盯着杨仪,杨仪自己还没把自己说明白,皇帝却已经懂了她的意思。 她是在给人求情,但同时也是在给她“撇清”。 什么“知遇之恩赏识之情”,她是在借着这件事,告诉皇帝,是皇帝的行为引发了别人的误解,让皇帝别打那种主意。 虽然她说不出来,但那微妙的意思,聪慧如皇帝又岂会不知。 “哈,”皇帝竟笑了:“你以为,朕……” 杨仪的汗都冒了出来,她可没指望皇帝能明白她这莫名其妙的两句话。 把心一横,杨仪道:“总之,求皇上恕罪,别为了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而打死人命。何况臣、臣是大夫,眼见有人身染疾病,想救的心思还来不及呢。若因臣的缘故害了无疾之人,这岂不是大罪孽了吗?” 皇帝敛了笑。 他打量着杨仪。 杨仪不知他会怎么决断,不知自己是将惹怒皇帝,还是…… 还好,旁边还有个耳聪目明的端王。 起先,端王其实跟那两个嚼舌的太监一样,存着差不多的心思。 但是杨仪的意思,端王跟皇帝一样是明白了。 而且端王看的很清楚,皇帝听了杨仪的话,竟然没生气。 这就是说,皇帝心里其实没那种想头儿? 端王看到这里,开口道:“父皇,儿臣斗胆,这些嚼舌之人固然可恨,不能饶恕,但若能小惩大诫,以儆效尤,也是使得的,求父皇开恩,先宽饶了他们这次吧?” 杨仪见端王也求情,意外之余,稍稍松了口气。 皇帝看看他们两人,终于道:“看在你们两人面上,朕姑且饶了他们。” 吩咐魏明:“你也警醒些,若还有类似嚼舌,立即先拔了舌头,再活活打死,一概不饶。” 魏公公连连应承,感激地看向杨仪,亲自跑过去搀扶起来。 恰好端王在搀她,两人一起扶着杨仪起身。 皇帝望着她瘦伶伶的身形:“朕饶了他们,不为别的,只为了你罢了。” 杨仪惊愕。 皇帝道:“你这身体三灾五难的,哼……算是为你……” 他并没说完。 魏明退后,赶紧叫人去传旨,别这会儿的功夫把人打死了。 这边皇帝才拐过泰和殿,就见前方站着些人。 皇帝放眼看去:“跟宣王站在一起的那个……是何人?” 端王跟着细看片刻,惊疑:“那、那不是十七吗?” “薛放?”皇帝抱起手臂:“他什么时候进宫来的?” 杨仪才放下去的心又提起,灵魂出窍,以为事情暴露。:,,. 章节目录 第332章 初八二更君 端王定睛:“父皇,薛放身上穿的是宣王府卫军服色,想必……是跟着宣王兄进宫来的吧。” “是么?”皇帝哼了声,显然不以为然。 只是刚要开口,皇帝瞄了眼旁边的杨仪。 却见她脸色煞白,眼神惊慌。 皇帝暗叹了声,无可奈何地道:“兴许吧。” 这会儿魏公公着急返回来,擦了擦额头的汗。 皇帝瞟了眼魏明:“看你慌里慌张的,多大点儿事,就弄得这个模样,这么稳不住?还怎么跟在朕身旁?” 魏明被他斥责,愣住。 以公公对皇帝的了解,这几句话似乎有点不对头。 怎么听着,有点儿指桑骂槐的意思。 目光转动,突然看见一边失魂落魄的杨仪。 魏明福至心灵:“皇上说的是,奴婢是有点沉不住气,明知道皇上仁慈宽厚,还只管自己把自己急坏了呢……让端王殿下跟杨侍医见笑了。” 杨仪听见皇帝那模棱两可的“兴许吧”,正发愣。 又听皇帝训斥魏明,完全没意识到皇帝是在旁敲侧击,敲山震虎。 甚至于魏公公特意在最后一句把她跟端王搭上……简直要提起她的耳朵叫她细听了,她也没察觉别的。 杨仪只在心里想:“连魏公公都这样……果然是伴君如伴虎啊。” 一时越发恨不得赶紧离了这宫内。 皇帝看杨仪心不在焉,脸色微沉。 魏明看的分明,心知不妙,忽地看见杨仪抱着的书,便道:“杨侍医,你怎么把皇上赐给你看的书带出来了?” 幸亏有了这句话,也提醒了杨仪,她忙道:“原本想转回给公公的,只是公公不在殿内,怕给别人有个万一,又不敢随意搁置,便带了出来了,并非有意拿走。” 皇帝听了这话,总算露出几分和悦之色。 魏公公笑道:“亏得杨侍医心细,这三本书,也是皇上格外珍藏钟爱的,除了杨侍医,别人可都没福气瞧过。” 杨仪倒是真心实意感激:“多谢皇上隆恩,只是……不知这三本书,原本从何而来?” 皇帝问道:“你为何这般问?” 杨仪犹豫了会儿:“臣昨夜无意中,从《玉函方》的后面,看到有几行字,似乎落款是‘济翁’。” 皇帝眼底的笑意一闪而过:“你果然竟看见了。” 杨仪抬头:“皇上,这真是洛济翁的手迹?” 皇帝淡淡道:“若非如此,为什么半夜叫人送这书给你解闷呢。” 杨仪原先只是揣测,如今才算确信:“这竟真是……我外祖父的手迹,可……不知为何竟被皇上珍藏?” “你的外祖父,自然非泛泛之辈,朕珍藏又何足为奇?” 杨仪本想问皇帝是否认识、或者见过自己的外公,但又太过冒昧。 只得口称“是”,恋恋不舍地把书递出去。 皇帝说道:“怎么了?” 杨仪道:“皇上借臣翻阅的,自然该还给皇上。” 皇帝笑道:“你都看完了?” “只看了《玉函方》。” “没看完,就不用着急还,朕说过让你慢慢看。” 杨仪怔忪。 魏明道:“杨侍医,你瞧皇上,对你何等宽恩厚爱。” 杨仪倒有些惴惴的,心想刚才因为两个太监背地嚼舌,自己的那番话皇帝该明白吧……可为什么要对她这么好呢? 难道真的只是“知遇之恩,赏识之情”? 她悄悄地抬眸看向皇帝,却见皇帝正也睨着她。 不期而然目光相对,杨仪赶忙又低头,皇帝笑道:“你的胆子明明不大,可偏偏有时候干出来的事,令人瞠目结舌,最胆大的男人都不如你。” 杨仪讪讪地,还好她能听出皇帝这句话里并无恶意。 这会儿端王一直在旁侍立。皇帝望着他道:“你也不用在这里陪着了,朕看杨侍医今儿该回去歇息半日,你就送她出宫吧。” 端王不免意外,杨仪也觉着多此一举,难道自己不能走吗? 不过好歹皇上开了金口,还是别节外生枝。于是便顺势答应了。 端王陪着杨仪离开。 皇帝目送他们两人远去,回头看看宣王跟薛放的方向,那一堆人也不见了踪影。 “薛十七实在太无法无天了,”皇帝喃喃:“是仗着朕不会对他怎么样么。” 薛放受了伤在府里养伤,这件事皇帝心里有数。何况宣王带人进宫,有没有薛放,难道皇帝不知道? 先前只是不想戳破罢了。 魏公公心头一颤,甚至都不敢替薛放遮掩。 只竖起耳朵,看看皇帝有没有吩咐。 皇帝却自顾自磨了磨牙:“哼,看在他并无其他心思的份上,这次便破例不予计较,若还有下回,一定不饶!” 魏明再松了口气之余,又有点不懂:什么叫薛放并无其他心思? 薛十七郎进宫的心思……应该是为了杨仪,嗯?难道皇帝是因为这个,才不计较? 联想皇帝对于杨仪的种种举止,魏明悄悄地吸了口气。 皇帝却仿佛听见他心声似的回头:“怎么了?” 魏公公赶忙低头:“没、奴婢没说什么。” 皇帝嗤了声,又冷道:“记着,要还有人背地嚼舌杨仪如何,也不用回朕,你做主处理,做的悄悄地干净点儿,知道吗?” 魏明心里又掠过一点寒意:“是。” 杨仪因先要回太医院应个卯,本想请端王殿下先去。 不料端王道:“皇上吩咐了,岂能抗旨?本王等着就是了。” 杨仪有点惴惴,只好先回太医院交代。 端王立在原地,陪同的太监纳闷了半天,忍不住悄悄问道:“王爷,皇上为何对杨侍医如此看重?” 没有答话,端王只淡淡地横了他一眼。那太监忙垂首噤声。 等端王陪着杨仪出宫,却见宫门外,薛放已经等候多时。 看见端王,他立即上前行礼:“参见王爷,王爷千岁!” 虽如今他是宣王府典军了,可端王对他仍是一如往常,笑吟吟地:“十七,你好大的胆子,怎么就跑到宫里去了?” 薛放无辜:“这、不是宣王殿下非得带我进宫的么?我说不必,他定要……我也没有法子。” 端王笑道:“宣王兄可知道你背地这么说他?” “猜也猜得到。”薛放心照不宣地笑答。 端王揣着手哈哈一笑,又看看旁边的杨仪,道:“皇上命本王陪杨侍医出宫,如今交给你,本王能放心吗?” 薛放道:“交给我还不放心,那天底下就没有可靠的人了。” 杨仪最怕他在王爷跟前口没遮拦,听了这句,偷偷瞪他一眼。 端王复又笑了声,回头对杨仪道:“既然这样,本王就先行一步了。” 杨仪跟薛放忙行礼相送。 目送端王上了銮驾去了。薛放握住杨仪的手,有几分急不可待:“走吧。” 杨仪悄悄打了他的手一下,薛放还是握紧了,拉她到了车边儿。 把杨仪扶抱上去,自己也爬到里间门,摘去帽子:“这个帽子勒的我头疼。” 薛放的衣袍官帽,都是逼着宣王府侍从换给他的,自然是小一号。 杨仪道:“活该。”嘴里说着,却凑上前,果真看他额头上被勒出一道印子。 杨仪伸手给他揉,一边说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薛放道:“还敢。” 杨仪嘶了声:“什么?再说一遍。” 薛放笑道:“不敢吧。”握住她的手:“你别叫我担心,我就不敢。” “我是正经在宫内当差,有什么可担心的。” 薛放想起先前那两个太医的议论:“皇上对你怎么样?” 杨仪一惊,仔细看了他半晌:“怎么忽然问这个?” 薛放本不想让她烦心,可看她的脸色显然也不是一无所知,于是就把早上自己遇到那两个太医,他们背地闲话的事情告诉了杨仪。 杨仪早猜到他可能是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毕竟皇帝身边的太监都传了那些话。 听薛放说了,她反而放心,于是就也把两个太监嚼舌,被皇帝下令处死等等也告诉了他。 薛放拧眉:“他真的对你……” “不是,”杨仪摇头,把自己用包袱包起来的那三本书给薛放看:“我先前没说,这几本确实是我外公的手迹,是皇上叫魏公公送给我看的。” “洛济翁的东西怎么会在皇上手里,他给你又是什么意思?” “我也说不清,皇上待我……确实有些古怪。” 薛放一震:“他对你做什么了?” 杨仪察觉他身上的杀气陡然冲了出来,叹道:“你又着急,若做了什么,我能在这里好好地跟你说话吗?” “我就是怕你受了欺负,才跑进宫里的……”薛放情急,说了实话。 那些太医虽然没说什么不好听的,但毕竟有这么一件事在,薛放如何能放心,何况他本来对于皇帝也“颇有微词”。 杨仪的眼神软软地:“我早知道你是为这个。”她把书又包了起来,说道:“你别急,皇上对我并没有那种意图。” “没有的话,怎么又给你书,又留你在寝殿值夜的?这不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么?” “你真是……”杨仪责怪地看了他一眼,幸而这是在宫外,任凭他胡说吧。 虽然蔺汀兰说,假如她懂双修之法的话,皇帝是有这个要收她的念头。 可是从昨儿到今日,杨仪中觉着这其中有什么不对,至少她没感觉皇帝对自己有那种企图。 杨仪道:“你信我,皇上的行事虽然怪异,但他真的对我……没有过任何逾矩,你放心好不好?” 薛放道:“我相信你,但我信不过皇上,你也曾说过,他的心性古怪着呢,谁也猜不到他想什么。” “那你想怎么样,整天跟着我好不好?” 薛放把她抱在怀中:“好好好!最好就整天跟着你,缠着你……我才……”说着不觉情动,便轻轻地在脸颊上亲了亲,嗅到那股幽香,浑身的血都开始发热。 杨仪却又想起另一个人来:“你知不知道,宫内的侍卫统领换了人了?” 薛放的动作一停,“嗯”了声:“是那个蔺小公爷么。” 他把那个讨厌的脸挥去,一心一意地亲。 杨仪被他弄得脖颈发痒痒:“……够了。听见我说了么?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 “见过?”杨仪的声音提高,抬手去推他的头。却感觉薛放吮着那块肌肤不肯撒口。 松开的时候,甚至听见“啵”地一声响。 杨仪揉了揉脖颈,感觉那明显的湿润,幸而不觉着疼:“豆子都没你这样。” 薛放的眼睛还望着她雪白的颈子,发现那里多了一点粉润的红痕。 看得他眼睛迷离,似乎落了桃花。 杨仪清清嗓子:“十七!” 薛放忙定神:“干什么?” 杨仪道:“我跟你说,那个蔺小公爷……你真的见着了他,在宫内?” 原来杨仪想到,薛放是偷偷跑进宫内的,蔺汀兰何等聪明,自然会看出来,岂会善罢甘休。 她担心两个人有什么。 薛放方才只沉迷于那股香甜轻软,杨仪问什么答什么,也忘了藏。 听自己已经暴露了,便道:“哦,是见着了,不过我只说是跟着宣王殿下进宫的,他也没法子,悻悻地走了。” 本来不愿意想这个讨厌的人,可还是避不开。薛放又琢磨:“这个人怪怪的……” 杨仪问:“哪里怪?” “他……”薛放揉着下颌:“他身上有一种我很讨厌的味道。” “哦?” 薛放没法形容心中的感觉,见杨仪只管问,便道:“你也见着他了?是怎么见着的?对了……那两个太医说昨儿蔺小公爷陪着,他昨晚上陪着你?” 这句话说出来,竟让他有点不寒而栗。 杨仪笑道:“你又想到哪里去了。” 薛放道:“我不喜欢他,他仿佛也格外针对我一样……” 杨仪心一跳,反握住薛放的手:“总之以后,不去招惹他好不好?” 薛放觉着奇怪:“谁招惹他了?那万一他招惹我呢?” 他嘀咕了这句,开始翻旧账:“那长公主跟蔺驸马是什么好的了,之前苟七的那个案子,还有他们的影子在,我看有其父母必有其子女……” 正在此刻,车窗外响起呼喝之声。 马蹄乱舞,有百姓闪躲的惊呼。 连马车也晃了晃,放慢了停在路边。车夫观望情形,道:“姑娘,十七爷,前面好像有事。” 薛放掀开车帘,正看到一队士兵匆匆向前,他问道:“怎么了?” 那领头的兵士本不以为意,忽然见是他,忙站住脚:“十七爷!” 薛放问:“你是顺天府的,也认得我?” “您不认得我们就罢了,我们哪里有不认得十七爷的呢,”兵士很会说话,笑的恭顺:“您怎么在这儿?” “前方出什么事了?” 兵士拧眉:“说是有个番邦的巨汉,在酒楼里闹事,打伤了好些人,顺天府有兄弟前往也受了伤,我们正要去看看。” 薛放点头:“快去吧。” 兵士带人离开,薛放还要跟杨仪议论蔺汀兰的事,突然间门喃喃:“番邦?巨汉?” 他想起了宣王跟自己提过的那个鄂极国的力士索将军。 酒楼门口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人。 围观的百姓避的远远的。 躺倒的那些人,其中还有两个正是顺天府巡差的服色。 其中一人还能出声,另一人竟一动不动,嘴角的血流到了颈间门。 刚刚赶来的顺天府众人见状大惊,那领头的兵士怒道:“什么人这么放肆,滚出来!” 里头有个略怪的声音如雷声吼道:“滚进来!” 兵士大惊,周围百姓道:“官爷,且要小心,那个人生得好高大,力气又吓人,先前一手一个,把这两位差爷扔了出来……就这样了!” 兵士怒道:“番邦之人敢在京城撒野!不想活了!”拔刀冲了进内,几个士兵跟在他身后冲了进去。 门外的百姓们面面相觑,只听里头几声惨叫,砰砰啪啪地响动,很快,有一个士兵连滚带爬倒退出来,已经面无人色。 而里间门传出一阵大笑声音,紧接着,一个高逾八尺的威猛汉子从门口走出,他的双手之中还擒着一人,正是先前冲进去的那顺天府兵士,只见他被这汉子高举在头顶,竟无法挣扎。 这汉子自然正是鄂极国的索将军,他举着兵士,环顾周遭,用有点怪的官话说道:“什么无能的脓包,我跟皇帝立下赌约,输在我手中,你们周朝就要对我们俯首称臣……” 百姓们听了大惊,纷纷叱骂:“胡说什么?” “哪里来的蛮人!是失心疯了吗!” “巡检司的人呢,快将他拿下!” 索将军把手中的士兵一晃,威风凛凛:“来一万个人,我也不怕!也是一样杀了!” “这混账指定是疯了!” “野蛮人!杀千刀的,敢在京城里伤人……” 见百姓们并不畏惧,反而大骂不已,索将军怒吼道:“我先摔死他,看看谁还敢再说话……” 就在百姓们发呆之时,索将军手臂一晃,将兵士往前扔了出去。 那些百姓虽然大骂,是因为义愤填膺,没想到他是真的会把人扔落,这么一扔的话,那还不得摔成肉泥? 一些骂声还没出口,顿时都变成了惊慌的惨叫。 眼见那兵士往地上撞去,人群之中,有道身影闪电般掠了出来。 他腾空而起,电光火石间门,单臂探出,竟一把擭住那兵士。 身形并未落地,整个人当空猛然一旋,身上青红配色的王府禁卫袍服随风急振而起,锋利的百褶散开,随着身形落地,像是一把撑开的伞又徐徐收起。 薛放把士兵放在地上,拧眉看向门口的鄂极国使者。 在他身后,杨仪才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猛看见地上的伤者,急忙扑了过去。:,,. 章节目录 第333章 初八三更君 杨仪本来是想来拦着薛放,别叫他冒险的。 然而眼前的场景容不得她再说别的,只先去查看那口角流血不省人事的顺天府官差。 不料一看之下,杨仪心头惊悸。 这官差被扔到地上的时候,显然是撞到了后脑,方才躺着看不出来,此刻靠近,才发现脑后一团黏湿血迹! 这种程度的伤,显然是已经…… 她的手有点发颤,摸到对方的脉,死寂的静让杨仪的手都更凉了几分。 “十七!”几乎没想别的,杨仪扭头看向薛放。 面对她无力回天的局面,她不知该怎么面对,而是本能地叫了薛放。 薛放正盯着面前的索将军。 在他腿边上,那死里逃生的兵士还没反应过来,也没有力气站起,心有余悸地跌坐在地上发抖。 薛放听见杨仪的声音带着几分颤,转头。 他对上杨仪含泪的眼睛,目光转动望见地上的人……薛放微震。 一个箭步上前,抬手切巡差的颈脉。 薛放屏息,心中升起一股无法按捺的怒火。 死了! 这狗日的下手竟是毫不留情。 方才假如不是他救的及时,另一名兵士也自必死无疑。 这鄂极国的混蛋,当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他可以任意大开杀戒为所欲为之处? 薛放扭头看向前方的索将军,简直想把面前的壮汉撕成碎片。 杨仪握住他的手,自然察觉了他的怒意:“十七……” 索将军也正望着薛放,这力士有点惊讶,但依旧傲慢地:“你……还不错。” 刚才他想要把在场的这些百姓们都镇住,所以想玩一招狠的。 之前两个士兵,只是被他用了五六分力气而已,就算如此,已经死了一个。 而新被擒住的这兵士,索将军想把他摔“碎”,是真正的那种、会惊世骇俗、让任何人目睹了之后都会噩梦连连的那种破碎。 只有索将军自己知道,他所用的力气多大。 这么说吧,倘若有人被他扔出的兵士撞到,那被撞到的人也必死无疑。 可眼前的少年,竟是主动冲上来将那兵士救了下去,而且毫发无伤! 这怎么可能。 索将军想不通,这少年甚至只用了一只手臂……他是怎么做到的? 这当然是可能的。 薛放之所以人在半空旋了一周,就是为了卸掉那股强的过分的猛力。 他是化用了太极之中的“四两拨千斤”的招数,在顺势一旋之中,将大部分的力道尽量卸去。 要不然直接落地,连他也无法站稳,必定会被那股猛力所击,倒退数丈开外,只怕也会因而受了内伤。 这种情况下,硬碰硬,是最不可取的。 方才,薛放正在思忖该怎么对付这怪物似的力士,毕竟他有顾虑。 自己的手臂,杨仪…… 可看到死了人,他所想的只是:不管如何,一定得给这个蛮夷一个惨痛的教训。 索将军正问:“你,是什么人?” 薛放站起身。 杨仪又惊心又担心,蹙眉望着他:“十七,别……” 假如薛放好端端地,杨仪一定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不行。 至少这会儿不行。 她的心发颤,可全是因为担心薛放。 薛放却只是垂眸,他尽量让声音温和:“杨仪,你退后。” 温和,却不容分说。 “不……”杨仪的声音很低,从唇间飘出:“你的伤……不行!” 杨仪陷于两难。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薛放的心情,但她仍不能放任他去报仇。 道义上,她知道他应该这么做,私心中,她极度不愿他这么做。 索将军却道:“来呀,小子!” “你爷爷在这里,急什么!”薛放拧眉,扬首。 他回头看着杨仪,哑声道:“别担心,我有分寸。” 就在杨仪恍神的瞬间,薛放已经闪身上前。 杨仪张手却没拉住他,她纤细的指尖是空的。 那一刻,她的心突然冷了一倏。 索将军则大喜,见薛放冲过来,立刻张开蒲扇大的手,向着他一掌拍出。 他极想一击得胜,给这少年一个狠狠的苦头吃。 薛放右手摁在刀柄上,没动。闪身避开。 索将军眼前一花,已经不见了他的身影。 耳畔却有一阵冷风袭来,索将军低吼。 他虽然是威猛高大,但身形却极其灵活,立刻知道薛放从旁进攻。 索将军人不动,抬肘往旁边一击!雷霆万钧! 谁知又是扑了个空。 薛放只是抬手在索将军后颈上轻轻一切,是大椎穴。 间不容发,手掌又在他肩头的天宗穴上抚过。 脚下则踏着九宫八卦步,身形晃动,已经从索将军身后到了另一侧。 之前在沁州的时候,他便是用此招对付倭国的两个刺客的夹攻,九宫八卦步配合游龙八卦掌,极为精妙,只可惜他如今双掌不便,否则要事半功倍。 索将军自然不懂这九宫八卦的玄妙所在,后颈虽被打中,但他皮糙肉厚,并不觉如何,只是被薛放闪了两闪,弄的头晕,气的吼道:“我要将你撕……” 瞅准机会,张手向着薛放抓了过去。 这一次,薛放并没有再闪避。 他的左手一抬,竟是化掌为手刀,向着索将军张开的手掌虎口用力切下! 双掌相交,索将军本完全没把这一招放在眼里。 他甚至觉着薛放在自寻死路,他以为面前的少年是急了出了昏招,只要自己顺势握住对方的手再一捏,他的掌心里就会多一团碎肉跟碎骨。 谁知,就在薛放的手掌切中虎口的瞬间,索将军突然觉着身上一沉,就好像所有的气劲都在瞬间消减了一半儿,手上竟也几乎用不上力。 可偏偏薛放掌风已至。 索将军的眼珠瞪得极大,简直大如铜铃,他感觉虎口一阵剧痛,就仿佛真的被人用刀切中了一样,忍不住口中发出惨叫,慌忙撤手后退。 鲜血已经从他的右掌上奔流而出,虎口处多了一道触目惊心的裂口! 索将军握着手,踉跄:“你、你……” 他上气不接下气,竟不知道发生什么了! 周围的百姓们发出嗡地一声响,有人大叫道:“好,好好好!官爷快打死这蛮狗!” 百姓们方才都绷紧了心弦,因见薛放并不正面迎敌,都十分紧张。 而且他们不知道薛放右臂有伤,见他手臂不动,都不知怎么个情形。心急非常,可又不敢大声吵嚷。 幸亏薛放没有叫他们担心等待太久。 从他动手到反击,半刻钟不到! 他先是用巧劲击中索将军后颈大椎穴,又拍中他肩头天宗穴,让他浑身的气血运行有了阻滞。 然后才在索将军最无防范、体力最弱之时,一击必中,毁其爪牙! 毕竟薛放现在身上有伤,不能如先前一样走刚猛的路子,否则这一击若是全力而为,索将军所伤的哪里只是虎口,只怕立毙当场! 就在薛放想要乘胜追击之时,只听有人叫嚷:“住手住手!这是在做什么!” 声音有些古怪。 大家转头,却见一伙人跑来,为首的正是鄂极国的那使者,他大怒:“你们在干什么!” 他扫了眼地上的尸首,又看向受伤的索将军:“混账!”极快地用鄂极国的语言说了几句,他冲上前查看索将军的伤。 索将军则暴跳,用鄂极国语叫嚷了几声,指着薛放。 鄂极国的使者回头:“阁下是何人,为何擅自跟我国力士动手?” 薛放还没开口,只听百姓们按捺不住道:“什么你们力士,你们的力士杀了我们的人在先!以命偿命!”一时群情激奋,都叫嚷起来。 眼见无法控制局面,那使者大声叫道:“你们皇上跟我们约定,谁输了就要向对方国家称臣,你们是要仗着人多,赖账不成?” 薛放啐了口,冷笑道:“你弄清楚了,没有别人,现在是我一个人打他,谁仗着人多了。什么约定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杀人者死!” 使者盯着他,打量他身上的禁军服色,瞳仁收缩:“你是……” “闪开,闪开!” 百姓们之外,马蹄声响。 巡检司的人终于到了。 竟是老关领队,冲入人群,看了眼那使者,对薛放行礼:“十七爷……请您速速回巡检司。” 薛放道:“你来的正好,把这个人给我拿下。” 老关面有犹豫之色:“十七爷……” “闭嘴,”薛放瞪了眼:“他杀了人,绝没有让他就这么离开的道理,拿下!还是你要让我亲自动手!” 老关顿了顿,小声:“是俞巡检的意思,说此人是鄂极国的使者……” “他就是鄂极国的皇帝也不行!”薛放厉声道:“这是在周朝,周朝地盘上杀人,就得受周律约束!” 鄂极国的那使者已经听的明白,立刻叫道:“不行!你们不要趁机针对,索将军还没有正式跟你们的勇士打擂台!你们这样做难道是要毁约……” “谁说要毁约了。”沉静的声音。 薛放抬眸,却见俞星臣不知何时已经到场,衣冠楚楚,雍容雅贵。 百姓们不等吩咐,纷纷自动避让。 俞星臣扫了眼薛放,走到使者面前,朗声道:“我泱泱大国,一诺千金,最重信义,只不过,这位索将军犯了王法,杀伤人命,总不能就这么全身而退。” “你想怎么样?” “打擂台是一回事,人命又是一回事。” 使者被他从容不迫的气度压制:“你、你又是何人?我……我要面见皇帝!” “巡检司俞星臣,”俞星臣淡淡回答:“皇上把此事交给了宣王跟端王两位殿下,你若有什么异议,可去两位王爷府申诉,不必惊扰皇上。” 使者暴跳道:“你们就是要赖账,是不是?” 薛放道:“注意你的言辞,不要公然放屁。” 使者闭嘴:“好,我就见你们的宣王殿下,端王殿下!看看他们怎么说。” 俞星臣轻描淡写道:“使者只管放心,我们不会为难这位索将军,至少在他打擂台之前,不会给他用刑。但是……” 他看向索将军,冷漠道:“不管他是输是赢,犯了周律,杀人者死。” 索将军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使者也道:“你想杀我们的人?” “不是我想,是律法不饶。”俞星臣回头看向使者,淡淡道:“你最好叫他束手就擒,否则,我就不能保证……他是不是还能顺利等到开擂。” 使者双眸阴沉,寻思半晌,回头以鄂极国的语言对索将军交代了几句。 看得出索将军极不情愿,但最终还是点头答应。 不可一世的索将军被带走,使者对俞星臣跟薛放道:“你们等着。” 他气冲冲地去寻端王“抗议”。 俞星臣看向薛放,薛放的目光却在场中游弋。 顺天府跟巡检司的士兵,把地上的死者、伤者,以及屋内众人或扶或抬,正自收拾。 可是杨仪不在。 薛放问老关:“你看见杨仪了没有?” 老关道:“来的时候,看到杨侍医好像乘车走了。” 薛放心里惊跳,忙问:“走了?往哪一边?” 老关迟疑地:“看方向,应该是回杨家了吧?” 俞星臣在旁道:“小侯爷留步,你还是先回巡检司吧。” 薛放听了老关的话,着急要走,闻言止步。 转头看向俞星臣,薛放道:“你来的很及时啊,俞巡检。” 俞星臣不动声色:“还成吧。” 薛放道:“那……你应该都看明白了?” 俞星臣脸色微变,继而浮出三分笑意,他凝眸看向薛放:“原来、小侯爷知道了?” 薛放往前一步。 他快要撞到俞星臣身上了。 俞星臣强忍着后退的冲动:“小侯爷有话请直说。” “我想问你,”薛放垂眸望着他不动声色的脸:“你是早知道这里会出事呢,还是碰巧遇到了?” 俞星臣不语。 薛放道:“我想也没有那么巧,毕竟你俞巡检可是有名的足智多谋。” 俞星臣瞥了眼左右,鄂极国的使者已经离开了,现在在场的多是巡检司的人。 他来的当然及时,因为他一直都“在”。 酒楼对面的茶楼二层,早就给包了下来。 俞星臣带着人,在那里守株待兔。看了一场预谋中的“好戏”。 他没想到,薛放竟然留意到了。 不……薛放当然早就知道,大概是因为这个,才故意地、一定要跟索将军动手! “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薛放只盯着他。 俞星臣抬眸。 薛放问道:“死了人,是不是也在你的计划里。” 俞星臣眉头微蹙。 薛放吼道:“说话!” 老关在不远处,有些担心地看过来。 灵枢想上前,又踌躇。 俞星臣垂眸,依旧是从容镇定:“我的计划中当然不包括死人,死几个人,但是一旦动手,谁也不知道情形到底会怎样。” 他如同陈述最简单的事实:“小侯爷,如果宣王殿下已经告诉了你跟鄂极国打擂台的事情,你就该清楚,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只是想看看,这鄂极国第一号力士的深浅。” “所以,不惜用人命试探。”薛放的声音冰冷。 他虽然说计划中不包括“死人”,可他明知道有这个风险。 俞大人只是不在乎。 果然,俞星臣道:“假如不先行试探,只怕死的人更多。” 没有人比俞星臣更明白句话有多真。 前世死在鄂极国力士手下的人,何止一两个,或被活生生撕烂,或者摔死,或者打碎头颅,身体……几乎每个跟索将军交手的,都只剩下残躯。何其惨烈! 这一次,俞星臣要十足把握。 他虽然不想有人死,但他不介意死那么一两个人,只要达成目的,一切就值得。 薛放低头,似乎要透过俞星臣的双眼、看到他的心底去。 十七郎问:“假如,你是被那怪物扔出酒楼、摔碎了后脑壳的人,假如你是被他举在头顶,猛然扔出去的那个人,你还会这么高高在上、恍若无事地说出这么一句话吗?”:,,. 章节目录 第334章 初九加更君 薛放的质问,俞星臣无法回答。 因为这只是一个“假设性”的问题,他永远无法做到设身处地。 “你也算是亲眼见过了此人,”俞星臣没有回答,而另外问了一个问题:“那我可否请教,小侯爷心目之中,可有能跟他一拼的人?” 薛放冷笑:“你想说什么,直说就是。” 俞星臣道:“若是打擂台,就得选跟此人差不多的‘力士’,这个,小侯爷应该清楚吧,平心而论,本国能人异士虽然不少,但这种能够以力角力的威猛之人,不多见。其他的就算有天生神力之人,但毫无经验,那就自然并无胜算。” 说起来,薛放是可以赢索将军的,哪怕他伤了手臂。 但鄂极国的人,选出勇士的法子就是角力之争,硬碰硬,拳拳到肉,若让他们输的心服口服,以他们本国力士的赌斗方式自然最佳。 倘若薛放没受伤,倒是可以一试。 但因他有伤在身,务必克制。 方才他那一掌,已经是出其不意,尽其所能。 毕竟全身筋脉相连,就算他尽力不动右臂,只用左手,都不能倾尽全力,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右臂的筋脉必定会被牵动。 这也是为什么杨仪一力拦他。 如果是薛放无伤之时,方才那一掌劈过去,哪里只伤到虎口,索将军的整个手掌都会被震的粉碎。 但现在,仅仅伤其皮肉。 所以,他自然不是最佳人选。 薛放望着俞星臣:“听你的意思,你像是已经选到了人。” 俞星臣道:“小侯爷应该也能想到。可是……他跟你一样受了伤。你清楚。” “你果然想要让小猷上?”薛放低吼了声,拧眉:“你竟还知道他受了伤,他既然受伤,亏你还说得出口!” 宣王吩咐叫他选人,薛放因没见过索将军,毫无头绪。 直到方才看见索将军的威猛骇人形貌,以及那般神力,毫无一选地,心里就跳出了廖小猷来。 不管是外形,体力……这两个真是天造地设的对手。 可他立刻想到廖小猷在甑县之时,受了刀伤! 这自然不成。 没想到俞星臣也是打的同样主意。 俞星臣转头看了眼酒楼对面的茶馆:“他已经答应了。” 薛放微震:“你竟然……带了小猷过来了?” 他竟是低估了俞星臣的手段,这个人行事如此果决。 俞星臣的脸色依旧淡然不惊:“我今日就是想叫他看看,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同时也让他瞧瞧,这个对手何其可怕,别存着轻敌之心。” 索将军来到这里当然不是偶然。 鄂极国的人其实都被安置在鸿胪寺。 这索将军嚣张管了,哪里安静得了,又早听说京城是繁华地方,热闹非凡。他很想见识见识。 “偶然”听人说起这酒楼最为出色,便过来玩一玩儿。 一路上他带人就弄得鸡飞狗跳,进了酒楼也不安生,连连吵闹,挑衅。 有些食客们当然看不过,呵斥了几句,却给他一掌拍飞,于是店家报了官。 顺天府的人赶到,成了第一波的炮灰。 当时俞星臣已经带了廖小猷进了茶馆。 望见官差被仍出门,小猷已经忍不住,却给俞星臣喝止,那时候廖小猷还不知道地上的人已经死了。 等到第一波的官差也吃了亏,被举着出门,廖小猷见人命关天,情势紧急,几乎直接从栏杆上跳下来,灵枢跟老关一力拦着。 正在这时,他们看见了薛放! 本来俞星臣就是想让廖小猷把敌人看个明白,包括索将军的路数,拳风等等。 在俞星臣计划之外的,是薛放的及时来到。 这却更是一件好事。 薛放不仅伤了索将军,更让廖小猷见识了那鄂极国的力士也甚是灵活的身手,这就不至于在初次对上的时候冷不防吃亏。 “我明白了,”薛放目光闪动,道:“你应该是担心小猷不答应,所以故意拉他过来……让他看看鄂极国的人是如何的横行霸道,让他不应也得应。” 俞星臣垂眸,一笑:“在小侯爷心里,我已经是个不择手段、十恶不赦的人了,做什么也不稀奇。” 薛放扫见地上那一滩黑红色的血:“你自己想想你做的这些事,是有心肝的人能干的?” 他不想再说,但还是忍不住:“俞大人,小猷的伤在腰间,杨仪要给他缝针他不许,好的必定缓慢,跟鄂极国的擂台战却近在眼前,你真想让他带伤迎战?” “我本来有此顾虑,”俞星臣平静地看着薛放:“还好今日,小侯爷伤了那名力士。” 薛放哑然失笑,心头有一股气冲上来:“你以为他伤了手,就扯平了?你……”他咬牙切齿:“俞大人,我若在你身上戳一刀,你试着再去给人打架……不,你当然不会打架,那我问你,你被戳伤了,还能这么镇定自若地跟人唇枪舌战?何况他不是动动舌头,一举一动,伤口绽裂的话,你是想要他的命!” 俞星臣沉默,片刻道:“除非小侯爷能找到更合适之人。” 薛放屏息:“我跟你真的是……话不投机半句多。” 他的脸色冷下来:“总之,廖小猷是杨仪带回来的,现下是我的人,你想要使唤他,先问过我!没有我的允许,我看谁敢动他。” 薛放说完后,冷笑:“让开。” 俞星臣对上十七郎杀气凛冽的眼神,往旁边退开一步。 薛放径直向前。 老关犹豫着:“十七爷,要去哪儿?我送你?” “不用,干你们要干的就行了。”薛放淡冷地说完,随便牵了一匹马,利落地翻身而上。 薛放着急离开,一名巡检司的差官正匆匆返回,跟他打了个照面。 等他经过,那差官才上前问老关:“十七爷急急的去哪儿?” 老关叹道:“大概是去杨家吧。” “去杨家做什么?” 老关皱眉:“你问的稀奇,还能做什么。” 那差官眨了眨眼,笑道:“总不会是找杨侍医吧,可我刚才看到杨侍医去了顺天府……听说顺天府被打伤的几个人情形不太好,大概是为这个。” 老关吃惊:“啊?”心中懊悔,自己心不在焉,竟给薛放指错了路。 他刚要叫人去追上薛放,旁边俞星臣发话道:“先前护送小猷的好生回到巡检司了?” 老关忙上前:“是,我眼见着他们跟廖小猷进了巡检司,才折回来的。” 俞星臣道:“再派人去盯着那鄂极国的使者,看他如何行事。” 老关答应。 侍从牵了马来,俞星臣翻身而上,握着缰绳,又对老关道:“我知道你一心向小侯爷,不过你该明白,我这么做,是为大局着想。” 老关的唇动了动,脸上挤出笑容:“俞巡检的安排自然是妙计神算,天衣无缝。何况连王爷跟老将军都首肯。属下也是佩服之至。” 俞星臣瞥着他:他把端王跟冯雨岩放在前头,这就有意思了。 但俞星臣并不在意这些,一笑,打马带人去了。 老关这才匆忙派人去追薛放。 薛放当然想立刻去杨府寻杨仪。 但是……杨仪才在宫内值夜,自己这么着急地又找过去……她会不会不高兴? 可是为什么竟悄悄地一声招呼也不打,撇下自己走了? 他一会儿打马快走,一会儿放慢了马速。 终于打定主意,先问个究竟就行了,于是派跟着自己的小林去探听杨仪家去了没有。 小林快马赶了去,不多时回来:“十七爷,门房上说杨侍医并未回府!” “那她去哪了?”薛放愕然:“难不成,是去了崇文街?” 他调头的时候,老关派来追他的人已经去了杨府。 而就在薛放满城寻找杨仪之时,顺天府中,杨仪跟两名急传而来的大夫忙的无暇分神。 原来除了被扔出门外的两名顺天府巡差外,在酒楼之中,也有被打晕、打伤了的好几个人。 有骨折的,有撞了头的,有扭到脖颈的……也有被刀伤着的。 其中扭到脖颈的那个最为严重,他的喉咙软骨碎裂,引发胀肿,无法呼吸,脸已经是猪肝色,眼见要窒息而亡。 迫于无奈,杨仪只能将他喉头气管切开,暂时用通心的麦秸草插在其中,这才没有让他活活的憋死。 缓过气来、保住性命之后,其他的才可以慢慢处置。 只是这般操作,未免又看的两个大夫跟顺天府的官差们惊心动魄,无法自持。 若非知道杨仪的身份,深信她的能耐,只怕早在她举刀子的一刻冲上来喝止了。 一通忙碌,眼见已经正午了。 杨仪洗干净了手,跟两名大夫又商议了会儿给几名伤者用药。 顺天府府尹早也听闻杨仪大名,只是一贯闻名,并没有相见的机会。 今日突然间遇到这么一件事,虽然并非好事,但能见到这位“杨侍医”,也是难得机会。 于是亲自出来相看,又见杨仪跟两位大夫齐心协力,联手救人,那从容不迫,镇定自若,更加钦佩。 等杨仪等处理妥当,赵府尹连连道谢。 杨仪有些乏累了,身体上的劳累还在其次,心里的累,无法宣之于口。 只是含笑应付了几句:“大人不必如此客气,这不过是我分内之事,何况有两位大夫相助,也非我一人之能。” 她没有心思跟赵府尹寒暄,拱手告辞,又道:“大人……今日负伤、以及无辜身亡的官差,还请大人……好生照看,抚恤。” 赵府尹本想留她用午饭,见她执意要走,略觉惆怅,只是看着她脸色苍白,神情倦怠,便不敢勉强。 又听这话,他肃然道:“杨侍医放心,本官自然明了。” 杨仪往外,因心思恍惚,竟没察觉赵府尹一直带人亲自送到了门口。 直到上车之时才发现,忙回身深深地鞠了一躬:“请回。” 赵府尹笑着点头:“请,请。” 杨仪上了马车,才入内,就看到薛放在里间坐着,正歪头看着她。 “你……”杨仪才张口,又没说别的,只慢慢地在靠近车门的地方坐了,距离薛放倒有足足两个人的距离。 薛放如何看不出来。 原先他四处找人,崇文街也去了巡检司也去了,只是忽略了顺天府。 还是巡检司消息灵通的告诉了他。 薛放才反应过来,对杨仪而言,救治病患自然是第一位的,她绝不会丢下那些受伤之人自己走开。 他只管着急,竟忘了这个。 当即赶来顺天府,只是他明白杨仪必定忙碌,他进去也帮不上。于是只在门外安静等待。 “怎么了?”杨仪不肯挨着自己,薛放就主动往她身旁靠了靠:“是不是累了?” 杨仪低着头,好似并没有看他,实际上垂落的目光落在他的右手上:“没怎么,你跑来做什么?” 薛放问:“你为什么不在那里等我?” 沉默片刻,杨仪道:“那里人多眼杂,又没了事,我自然就跟着这些受伤之人过来了。” 她一直没抬头。 薛放探手过来,拉住她的右手。 杨仪道:“干什么?” 刚要抽回手来,薛放把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右手上:“你给我诊脉看看,手上有些疼。” 杨仪一惊,猛然抬头。 薛放才发现她两个眼圈都红了,眼神里竟透出几分惊惶。 他本来是撒谎的……因为看出了杨仪不高兴,而又知道她最在乎自己的伤,所以才骗她看看自己。 不料竟她竟是如此神情。 薛放一惊,赶忙改口:“其实也没有那么疼。不打紧的。” 杨仪拧着两道细眉,咬住下唇,欲言又止。 她重新低头,细听薛放的脉,又挽起他的衣袖要看。 可他的衣裳本就是“借来”的,武官的袍袖前头又窄,越是着急,竟越无法挽上去。 薛放看她的手似在发抖,忙摁住:“杨仪,真的没事……你别急。” “我看看,快给我看看!”杨仪咬着牙说了这句,因低着头,他看不见她眼中的泪。 薛放无奈:“我给你看,你稍等。”他把那条束腰革带解开,将外袍脱下半边,又将中衣撩下:“你看,看完了就知道了……我跟你说过我有分寸,我打那个大黑熊,从始至终没动过这只手臂呢。你放心吧?” 最后一句带点儿笑意,他似乎还想求一点夸奖。 薛放颇有自知之明,知道杨仪这样,必有缘故。 回想起来,多半是因为当时他没听她的话,执意要去跟索将军打。 而她之所以生气,又岂是因为他不听话?不过是过于担心他的伤而已。 杨仪跪坐起身,凑近了看他的伤口。 是她亲手缝的伤,此刻,桑白皮线被伤口的肉皮绷得很紧,一点点肉鼓起来,伤口边沿红了一大片。 这自然是因为他运气动力,血液加速,浑身筋脉运转,牵扯所致! 薛放原本没看自己的伤,眼睛都只盯着杨仪。 看杨仪的脸色不对,这才低头看向伤处。 猛然看到这呲牙咧嘴一样的狰狞情形,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赶紧将中衣拉起来遮住:“这这……这……” 薛放心惊,本以为杨仪会骂自己。 但杨仪罕见地没有出声。 可是看她沉默不语,薛放却宁肯她大骂自己一顿。 “我真没动……也不知怎么就这样了。不过还好吧,没有裂开。”他讪讪然,低声下气地,做了亏心事一样。 车帘随风微微掀动,光影闪烁。 杨仪慢慢转身。 薛放拉拉她的袖子:“杨仪……你别不理我啊,你骂我,打我都行。” 杨仪歪着头,眼泪从眼中刷刷地往下流,有的滑过脸颊,有的直接滴落。 薛放拉扯了她一会儿,总算看见了她的泪:“你怎么了?”他情不自禁提高声音。 杨仪闭上眼睛,想止住泪。 薛放张手把杨仪拥住。 紧紧地箍着怀中那一把纤细的过分的腰肢。 从在南边相识,她好像都极淡然冷静,在他面前落泪的时候少之又少,屈指可数。 这竟是薛放第一次看杨仪如此,默然无声地掉泪。 他竟不知所措,语无伦次:“杨仪,你别哭了,求你别哭……你打我骂我我都愿意,你不许这样!我心里……” 看着她无声的落泪,就好像有人在拿他的心当沙包,一拳一拳地猛击,一波一波的颤痛。 望着她仍是不语,薛放无可奈何,只抚着她的脸,低头去亲她的下颌,她的腮,她的眼睛,吮去那些令他不安的泪。 亲着亲着,便吻住她的唇。 起初是毫无章法、安抚一样的胡乱亲吻。 真如豆子一样,那么着急慌张,如同雨点似的纷纷降落。 然后薛放顺理成章,把杨仪紧闭的唇撬开。 他依稀听见她似乎是拒绝的一声呜咽。 那点含糊不清的呜咽,立即被他牢牢堵住在舌头底下,刚要退回喉咙里,就又被他不由分说甚至迫切地吞了过去。 马车不知要驶向何方,外头传来市井的嚷闹。 薛放不管不顾,这拥吻像是过于强势、生涩而迫不及待的抚慰,他似乎想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杨仪,不要伤心,不要哭,他好好的……一切都好。:,,. 章节目录 第335章 初九二更君 杨仪心里又苦又酸,悲欣交集。 当薛放不听她的话,以残伤之躯对上那索将军的时候,她觉着自己的魂都飞了。 她是大夫,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像是薛放那种伤,该怎么护养。 整天不动不碰,还要留神小心。可他倒好,上蹿下跳,没有一刻消停,甚至所作所为,都是最惊险的事。 杨仪觉着自己的心已经受不了这种折磨了。 她提心吊胆,勉强地看见薛放一招制住了索将军,而老关等也赶到之时,才失魂落魄地转身。 那一刻她的整个人都像是空了,简直不知如何是好。 直到看见被抢救出来的那些受伤的士兵们的惨状,才好像又被唤醒了身体的本能。 马车之中。 薛放低语了几句。 再然后,窸窸窣窣,衣衫相碰。 以及急促而细微的呼吸声。 杨仪可以察觉薛放的迫切跟不安。 她心里有话,可说不出来,但她也不想他这样,因为无用。 毕竟薛放该干的不该干的,都已经做了,手臂上涨红发肿的伤,就好像是无声地抗议,抗议着主人对他的虐待。 杨仪一想到那伤的情形,就觉着自己不该“原谅”薛放,至少是现在不想理他。 可还是被拥入怀中,被逼着抬头,被他半温柔半强势地吻住。 薛放的手脚重,心思急且多,怕一不小心容易伤着杨仪,所以一举一动,竭力克制。 但还是略显得强横了。 杨仪被他越抱越紧,想把薛放推开,可身上毫无力气。 纵然有,对他,也是无能为力。 只能放任他凭着心意胡为乱来。 起初还只是亲,然后就有点失控了。 杨仪喘不过气,脑中一片混沌,直到感觉他的手越界,无师自通地自腰间向上……她低呼了声,缩了缩身子。 薛放只轻轻地揉了一把。 然后那超乎想象的触感,让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十七郎的手猛地僵住,动作一停。 垂眸,望见那只闯祸的爪子,停在不该停的地方。 本来他该挪开的,但盯着那若隐若现之处,说不清是怎样的一种冲动,他试试探探地,竟好像意犹未尽,想要再碰一碰。 杨仪的脸通红,不等他靠近,“啪”地打了手一下。 薛放仿佛被打清醒了,忙把手缩回来:“我我、我不是有意的。” 声音还有些不可餍足的沙哑。 杨仪不能看他,低头整理衣裳。 薛放舔了舔嘴唇:“杨仪……”唤了声,又改口:“姐姐。” 杨仪把头扭开。 薛放往前蹭了蹭:“别生气了好不好?” 杨仪抿了抿唇,有点湿漉漉:“谁说我生气了?” “这还用说出来吗?我难道看不出来?” 杨仪不能出口的原因是,她因为他不自珍重而生气,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又劝不住薛放,所以只能默默地走开。 但是望着被他作践的伤处,这股气没法儿退下。 也是无解。 薛放见她沉默,眼珠转动,心眼儿又冒出来:“你不高兴,我也不高兴,伤口都好像更疼了。” “你还说?”杨仪看出来了,他是故意利用自己的伤在“要挟”她,赌气道:“那也是你自己作的!” 薛放竟顺着她道:“是是是,是我自己不好,谁叫我不听姐姐的话,非要逞强跟那个大黑熊打,活该我疼,活该我……” 杨仪及时地举手,捂住他的嘴,她的唇在抖动:“你要气死我?” 四目相对,薛放的眼波闪烁,终于他握住杨仪的手在唇上亲了亲,温声道:“我什么都不怕,只怕你自个儿生闷气,不理我。” 杨仪才忍回去的泪又涌了出来。 她转开头,平静了一会儿心绪:“我没生气,只是一时想不开罢了。” 重新转身,她仔细给薛放把伤口检查了一遍,心里琢磨着该换什么药。 薛放知道她心里的结还在,自然得给她打消了才好。 他瞅准时机,说道:“你知不知道,那个鄂极国的力士今日在酒楼闹事,是被人设计的。” 杨仪果真上了心,强打精神问:“什么设计?谁设计?” 薛放道:“这不是鄂极国的力士要跟咱们朝的人打擂台么?事关了两国颜面,皇上交给端王跟宣王处置……这端王府的咨议参军,俞大人可是没白当呢。” 在宫内的时候,杨仪听皇帝亲口对端王说过,只是不知详细。 猛然听薛放提起俞星臣,杨仪震惊:“难不成今日的事,是俞巡检所为?” 薛放哼道:“你听我说完,得更吃惊。” 于是,就把俞星臣看上了廖小猷,并带了小猷到酒楼对面的茶馆“观战”、以及廖小猷答应了跟索将军打的事情,都告诉了。 杨仪听后变了脸色:“小猷身上有伤……怎么能动手?” “我也是这么跟俞星臣说的。”薛放握着她的手。 杨仪的手还是有点儿凉。 薛放轻轻摩挲着,想给她弄的热些。 杨仪却突然想起前世,鄂极国使者来朝,确实曾轰动过一阵,但最后好像还是被本国的一名高手给打死了……可不多久,那高手也随之暴毙。 关于这件事她只知道这么多。 “小猷……该不会是他吧……”杨仪喃喃自语。 薛放问:“什么不会是他?” 对上薛放询问的眼神,杨仪在想前世那个打败了鄂极国使者的人是不是廖小猷,按理说不会,毕竟这一世小猷是自己带到京内的……可、也难保阴差阳错。 忽地又想起,自己前世没遇到过廖小猷,假如他遇不到名医,无法驱除体内的虫,迟早有一日也会虫毒发作……难不成真的是他? 她想不通,暂且把那些事按下,只看眼前。 小猷身上有伤,怎么能迎战那么凶恶的力士。俞星臣是没有别的人可挑了吗?他就笃定小猷真的能赢? 要因为这个而害了廖小猷的性命,那自己带他回京,可真真是个天大的错误! 薛放在旁细看杨仪,见她的心神已经转到这件事上,应该是不会再“记恨”自己了。 他安心的同时,又略觉惴惴。 毕竟又要叫她操心了。 忽然杨仪想起来,她转身对着车外道:“改道去巡检司吧。” 本来她是想要回杨府的。毕竟从甑县回来,还没得空回去呢。 可听见薛放说廖小猷,她怕那个实心眼的小猷……会因为应允了俞星臣而冒冒失失做出什么来。 才到了巡检司,杨仪先写了两个方子给屠竹,一副是“补阳还五汤”,补气活血,去瘀通络,一副是“五味消毒饮”,解毒清热,消肿散疮。叫速速抓来后立刻熬了给薛放喝。 屠竹早听说了薛放跟索将军动手的事,又看杨仪脸色不对,而薛放跟在身后,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他就知道自己的十七爷又“闯祸”了。 屠竹皱眉看了薛放一眼,真是“恨铁不成钢”。 薛放立刻留意到这个眼神,便无声地喃喃了他几句,屠竹竟也不怕,哼了声去了。 “这小子真是……”薛放大惊失色:“反了?” 杨仪回头:“说什么?” 薛放笑道:“没什么,我说他……弃暗投明了。这叫‘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 杨仪哼了声,见他还要跟着,便道:“你到屋内去,不许出门。等屠竹回来,你喝了药就休息。” “这是什么话,我当然要跟着你。”薛放震惊。 “跟着我干什么?”杨仪淡淡道:“让我时时刻刻留意到你的伤?碍眼吗?” 薛放自知理亏,退而求其次地说:“那你给他们看完了,要尽快回来。” 杨仪本不想理他,可又担心他不听话,便道:“我不回来,怎么知道你服了药是怎样?哼。” 薛放笑道:“遵命遵命,我定乖乖都听姐姐的。”又叮嘱道:“早点儿回来。” 杨仪先去找廖小猷。 小甘跟在身后,几次想要开口说薛放叫他们去看房子的事,又见杨仪心事重重,便不敢提起。 在院子外,隔着院墙,就听见小猷嚷嚷:“俞巡检答应我的,要让我吃饱,快多拿些来!你们真是的……因为小太医不在,十七爷也不在,就欺负我?” 杨仪隔着墙听着他的声音,刚想笑,又觉着心酸。 里头的侍从笑道:“好哥哥,有俞大人的吩咐,谁敢怠慢,只是方才已经吃了十几个花卷,十几个包子,斤牛肉,斤卤肉,两碗清水面,再吃实在怕你撑坏了。” 廖小猷道:“胡说,我还能吃……” 正不依不饶,杨仪咳嗽了声,走了进门。 廖小猷看见她,才忙住了嘴。 先让侍从们离开,杨仪道:“听他们说的,你也该饱了,怎么还吃呢?” 廖小猷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我是因为怕晚上饿了,没处找吃的去,也不想再更半夜闹腾他们,就……多准备点。” 杨仪望着他憨厚的笑:“之前你跟俞巡检出去了?” 廖小猷眉飞色舞:“啊,是……看见那个什么饿极了国的坏蛋,小太医你放心,俺吃饱了,保准一拳打死他!” 杨仪道:“谁说要让你去打他了?你自己还有伤呢。” 廖小猷眨了眨眼:“俞巡检说的,说那是个坏人……果真坏极了,我原本不知道他打死了人,要知道,早冲出去了,就不用等十七爷出手。只是俞巡检让我‘稍安勿躁’……说什么‘小不忍则乱大谋’……唉!跟他说话真累,不过俺虽然不算很懂,但他看起来好像很有数的样子。是不是,小太医?” 杨仪心想:俞星臣何止有数,简直每根头发丝都有数。 “我不管那些,”杨仪轻声道:“我只知道你有伤在身,不宜妄动。” 廖小猷抓抓头,懵懵懂懂。 杨仪道:“我看看伤口。” 廖小猷腰间的刀伤,似乎稍微好了点,看得出是新换的药。 杨仪问:“谁给换的?” 廖小猷看看她身后的小甘,笑说:“是小竹子。” 杨仪检查了一番,虽有愈合之状,但距离完全长好还差得远,倘若在甑县他肯叫缝针,这会儿自然好的快些。 廖小猷却端详着她,竟道:“小太医,你给开的药很管用,我都不太疼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廖小猷眨巴着眼,笑的天真。 他这个样子,倒是让杨仪想起了先前非要跟索将军动手的薛放。 杨仪心头微微震动,廖小猷如此说,恐怕只是为想打擂台、来安慰自己的。 她不置可否,只道:“我叫他们晚上给你预备夜宵,你就不用格外跟他们要了,好不好?” 廖小猷搓搓手,十分喜欢:“好好好!” 正要出门,小连因听说她来了,也忙赶了过来。 杨仪正好要去看望小梅,就问她小梅的情形。小连忙告诉了,恢复的很好,伤口并未恶化,最危险的一段已经过去。 杨仪的脸上却并无轻松之色,道:“他的伤虽然慢慢好了,但对他而言,以后面对的事还更多,失了一臂,自然不能再像是从前一样,简直等同于一切从头……” 小连当然懂她的心意,忙说道:“姑娘别担心,小梅大人不是那种颓废的人,他早上已经能天不亮起来,做简单的练习了呢。我听他说,十七爷允过他,仍叫他跟在身边儿,所以他……不想让自己成为一个废人。”说到最后,她虽是带笑,眼圈却一红。 杨仪本有些许欣慰,可看小连的脸色:“你……” 小连微怔,略有点不自在:“啊?对了……我原本正想打听姑娘回来了没有,这样的话,我就能跟着姑娘回去了。我去交代交代。” 杨仪道:“等等。” 小连站住。 杨仪思忖了会儿,说道:“你还是留在这里,多照看他几日吧。” “姑娘?” 杨仪道:“我方才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的,你、如果愿意的话……就多留几天无妨,反正我也是走来走去,他反而比我更需要你在身旁,你若能把他照看妥当,我也能放心。” 小连轻声道:“那我听姑娘的。” 安排妥当,又看过小梅众人后。小甘这才得空,就把薛放叫他们看房的事情告诉了。 杨仪意外:“好好地买什么房子?” 小甘笑道:“就在南大街不远,已经定下来了,虽说小些,却很好。多半十七爷想给姑娘一个惊喜,姑娘可别透是我说的。” 杨仪百思不解,正欲回去询问,却见灵枢陪着俞星臣自前方月门口走了进来。 两下相见,俞星臣止步:“你回来了。” 杨仪听见一声“你”,不禁想起了薛放先前提起的,说俞星臣对她越来越“无礼”。 但此刻在她听来,这却不像是无礼,反而透着几分……如同对于熟人一样的亲近。 原本甑县之后,她对俞星臣大有改观,可是为小猷之事…… “俞巡检。”她垂手略一欠身。 俞星臣道:“看过廖小猷了?” 他不提则已,一提,杨仪道:“你为什么要让小猷去打擂台?” 俞星臣沉默片刻:“因为……据我所知,他的胜算最大。” “请俞巡检还是再多放宽眼界,京城内卧虎藏龙,能人何其之多?”杨仪垂着眼帘,看着很镇定:“何必要让一个伤者抗这些?” 俞星臣听她似乎是有商有量的口吻,笑:“你比小侯爷要客气的多。” 杨仪抬眸:“但我跟他的心意是一致的。” 目光对上,俞星臣微笑道:“他的心意?小侯爷先前同样的不顾身上之伤,而跟索将军动了手,那会儿你们的心意想必……不太一致吧。” 杨仪感觉像是有人用针刺了自己一下。 “所以,”俞星臣道:“你的‘心意’,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俞巡检。”杨仪脸色一沉。 俞星臣静静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当时你拦不住小侯爷,就如同你们也未必拦得住廖小猷。既然他们都是一心一意地想要去做这件事,又何必……强人所难呢?不如放手任他们去,毕竟,假如自以为是的为了他们好、强行拦着不许,你焉知他们回头不会懊悔、不会埋怨于你吗?” 杨仪只觉着从头到脚都在震动。 俞星臣好像说出了她朦胧没想明白的一点。 他真是生了一张好嘴,一颗七窍玲珑心。 当局者所不明白的,他竟火眼金睛,一清二楚。 杨仪承认俞星臣说的对,甚至有那么一瞬她觉着自己在廖小猷这件事上,也必定跟对薛放一样,拦不住…… 她闭了闭双眼,晕眩。 手肘被扶住。 杨仪本能地一靠,睁开眼睛见是俞星臣,忙将他推开。 小甘及时扶着手,揽住她的腰。 杨仪深深吸气:“也许我是错了,但你叫我冷冷静静地看他们去自残一般?我不能够。” 她正要走,俞星臣道:“杨仪,你是关心情切,太想护着他们了,可他们不是需要你保护的孩童!也别把这里当作京城,把这当作战场,在沙场上的战士,不管你伤没伤,都得一往无前!” 杨仪听见“需要你保护的孩童”,就好像之前戳中她的针,突然变成了一把刀子。 她扭头看向俞星臣,几分讥诮:“战场?那假如俞大人你是在这战场上,你将如何?” “我……”俞星臣的眸色幽深:“我当然也会一往无前,绝不退缩。” 他的语气如此笃然,令人无法怀疑。 杨仪盯着他,一阵恍惚,前尘往事,在脑中倏忽而过,令她的晕眩更甚。 幸亏小甘扶抱着她,否则,只怕要晕厥当场。 半晌,杨仪似是而非地点点头,转身。 身后俞星臣盯着她出了月门,还是站着没动。 灵枢忍不住道:“大人,你又惹仪姑娘生气了。”:,,. 章节目录 第336章 初十加更君 杨仪忙的不可开交,没时间门回杨家。 李老夫人反而着了急,直催促杨佑持快去看看怎么回事。 杨佑持只得安抚:“大妹妹昨儿回来直接就被传进宫内了,当天晚上又在宫内值夜,晚上盛贵人腹痛,又忙了半宿……今儿才出宫,本是要回来的,谁知又正赶上那什么鄂极国的大力士当街伤人,竟又去顺天府治疗伤者……哪里有个歇脚的功夫呢。您老人家别急,我想大妹妹指定是想着家里想着您呢,但凡得空,立刻就回来了。” 李老夫人皱眉,感慨说道:“之前不在家里,倒也没觉着怎样,好不容易回来了,有些喜欢了,偏偏又跑出去整日不着家。” 老太太想了会儿,唉声叹气:“偏偏又要定亲,九月里就出嫁,唉……再加上甯丫头也要出阁,这些日子竟也顾家两头跑,真是……以后我身边儿简直没人了。” 杨佑持忙道:“不还有两个孙媳妇,并山奴吗?” 这句提醒了老夫人:“说起来,你们怎么回事?为什么成亲这么久没有个信儿?山奴都多大了,是不是你只在外头胡混了?” 杨佑持吓了一跳,没想到竟转到自己身上来,忙道:“哪里敢,我这几日只忙着长安街上铺子的事情,您老人家难道不知道?再说,我屋里那个醋坛子,若我胡闹,她岂会饶了?” 老夫人哼了声:“总之你们快些……再不成,让你二叔、哥哥给你看看,看到底怎样!” 杨佑持不敢吱声了。 李老夫人却又问:“山奴今儿怎么不见?” 旁边高夫人忙道:“您老人家忘了?昨儿就说了,今日翰林院有人做寿,请了邹家的人,还特意请少奶奶也过去,是她的一个长辈,她就带了山奴去了。” 邹其华的父亲在翰林院任职,今日是邹父同僚孔典簿的夫人做寿。 从邹其华小的时候两家便互相来往,邹其华跟孔典簿之女也是手帕交,所以邹其华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吃了中饭,几位年长的太太在里间门说话,邹其华跟孔氏以及众位年轻些的媳妇奶奶们就到了外间门,闲话玩乐。 最高兴的莫过于那些小孩子们,除了杨首乌外,还有孔家的,并两位两位亲戚府里的,四五个孩子凑在一块儿,玩闹的不亦乐呼,几个嬷嬷丫头紧紧地跟在后面。 邹其华望着小山奴,本想叮嘱他几句,旁边孔氏却道:“这些日子,你也不常回来,是不是因为府里的事儿忙的很?” 邹其华道:“忙什么?” “就光两件亲事,就够忙的了,你们那位大小姐跟扈远侯府,还有三小姐跟宣王府……只怕你脱不了清闲了。” 邹其华笑笑:“我们家有二太太照看着,未必能用到我。” “你们二太太照看三小姐的亲事,倒无妨,她真能对大小姐也一样的上心?” 邹其华不肯背地里说自己家里的闲话,就淡淡地道:“这话倒也罢了。横竖二太太自有分寸。” 冷不防旁边一个妇人听见,便笑问道:“你们府里那个大小姐,到底是怎么样呢?” 邹其华问:“什么怎么样?” 那妇人笑道:“听说她总是在外头走动?还跟……巡检司的人镇日厮混在一起?不是已经订了亲了么?怎么还这么不避讳?” “避讳什么?”邹其华本不想说话,闻言不悦:“什么叫‘厮混’?” 那人微怔,孔氏听着不对,便笑道:“这个词确实不好听,怕是说错了。” 这会儿另外几家子的女眷也都看着,邹其华端详情形,便冷笑道:“话不可以乱说,我们仪妹妹在太医院当差,去海州是皇上钦点的,去甑县也是为了查案,怎么到了别人嘴里就成了‘厮混’?还什么避讳?这些话,可敢跟皇上说么?” 妇人被噎住,脸上顿时红了,有点儿惶恐:“我、我只是说他们传的那些话,都是听来的,说的很不好,我才好奇一问的。” 邹其华道:“咱们好歹沾亲带故,知根知底,既然听他们说不好,你要么驳斥他们,要么别也跟着他们一样学,怎么反倒质问我呢?” “这……不是质问,原本也是好意。” “我可没听出好意,只听出了取笑的意思。”邹其华不鸣则已,一开口便不饶人:“倘若我那妹妹在外头有什么违法乱纪、有伤风化的行径,你说说不妨,但是她有吗?凭空捏造,就能随便用含糊不清的帽子来诋辱人,真是不知所谓!也不知留些口德!” 她一贯待人温和,这还是头一次冷了脸,这么疾言厉色。 几个妇人没想到她如此维护杨仪,面面相觑,忙笑道:“大家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何必当真。” 邹其华道:“外人说什么我不管,只是,那些难听不公道的话,还是别说到我跟前来,连见仪妹妹都没见着,就随着那些流言蜚语的胡嚼,殊不知我是最知道她的……这世上也有些女大夫,只是像是仪妹妹这样只一心一意救人疾苦的,哪里还有第二个,我可忍不了那些无端诋毁的话,要好人都这么嚼舌,这世道岂不颠倒了吗?” 众人起先是怕她真动怒,听了这几句话,略略动容。 有人便点头道:“很是。我也听说了大小姐确实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能人。” “对对,别人说那些话,恐怕是有些嫉妒不良之心,咱们可别跟那些无知的人一样。” 邹其华听了这几句,还罢了。 “对了,那几个孩子呢?”孔氏不想事情闹的太僵,忙打圆场:“怎么说话功夫,就跑的没有影子了?” 妇人们一听,顿时都关心:“是了,跑哪儿去了?” 正要去找,一个嬷嬷颠颠地回来:“不好了,几个少爷小姐跑出门去了。” 这还了得,赶忙派人去带回来。 原来方才趁着大人们没功夫理会,几个孩子由胆大的领头,竟从角门跑了出去。 这孔典簿家里侧门出去,是一片空地,种着几棵高高大大的梧桐树,萧萧肃肃,正是七月份,梧桐叶遮天蔽日,地上落了厚厚地一层的叶子。 几个孩童一哄而出,正在互相玩闹,却见不知哪里跑来一只黄狗,被孩童们吸引,蹦蹦跳跳地凑了过来。 有胆大的便上前摸那狗子,有胆小的便后退。 正嬷嬷丫头们赶来,赶紧拉住各家的公子小姐。 独有小山奴跟孔家的小公子两个站的远,杨家跟着的嬷嬷叫道:“哥儿,快回来,留神奶奶立刻就来了!” 小山奴充耳不闻,哈哈大笑。 孔家的小公子也跳脚拍手,都看着前方。 原来先前那只黄狗,因见孩子们散开了,它好似没趣,就在一棵树旁乱刨,把那些树叶刨的乱飞。 嬷嬷皱眉嫌弃道:“这狗儿又发什么疯?哎哟,脏死了!哥儿快来。” 孔家的丫头也赶到了,过去捉人。 两个人各自忙碌,把孩子拉住。 那丫头无意中一瞥,却见被黄狗刨着的地面上好似出现一样东西。 丫鬟好奇:“那是什么东西?” 嬷嬷也诧异,当下也歪头看去。 那狗子还在奋力乱抓,地上一样东西被它爪子碰到,晃了晃。形状很奇特。 嬷嬷跟丫头小心翼翼上前,却见竟是一根……似树枝、又像是什么雕出来的东西,但又不似坚硬。 正疑惑地紧紧盯着看,冷不防那黄狗因为觉着刨的太慢,于是竟用犬齿咬着那物,口中呜呜地低吼,用力向后拉。 两人呆呆,身不由己地看着,心里隐约觉着不对,可又挪不开眼。 孩子们却越发高兴起来,拍掌跳脚地嚷道:“小黄用力!” 黄狗受了鼓舞,呜呜叫了两声,奋力一挣! 一样东西就这么生生地被从土里拽了出来,被黄狗叼在嘴里。 黄狗好像是找到了什么新鲜玩具似的,兴奋的原地乱跳。 裹着的那点泥土抖落,嬷嬷跟丫鬟的眼睛却开始发直。 她们总算看明白那是什么了……那竟然是一只断了的手臂! 手掌的部分被黄狗叼在嘴里,黄狗摇头摆尾,沾了泥土的断臂慢慢地露出本来面目,断了的骨茬似乎在提醒女子,这是一只不折不扣的人手。 凄厉的惨叫声响了起来,此起彼伏。 杨仪被小甘扶着回到后衙,正屠竹在让薛放喝药。 屠竹碎碎念道:“难怪仪姑娘不高兴,身上有伤,还去跟人动手……要是真弄坏了胳膊,岂不是叫仪姑娘心疼死了。” 薛放本来想骂他几句,猛地听了这句话,心里倒是不好受了。 再想起杨仪之前那蔫蔫不乐的样子,还不是他害的。 薛放叹息:“知道了,她说完了,你又说,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就行了。” 屠竹以为他必定不高兴,没想到居然很“顺从”,于是胆子越发大了点:“这话我可不信,别回头又遇见什么事,又想也不想冲上去了……” 薛放一笑:“你倒是懂我。” 屠竹摇摇头,思忖片刻:“十七爷,仪姑娘不在这里,我大胆说句不中听的,身子是您自个儿的,你要是不好好保养,快把这手臂养妥当,若有个万一,对得起仪姑娘吗?以后她是要嫁给你的,若真残了身子,纵然十七爷未必在意,但传出去好听吗?对她也可好?到底多想想,别叫仪姑娘为您操心难受的了。” 薛放低了头:“你……” 屠竹默默地望着他,做足被骂的准备。 不料薛放哼道:“你这说话的语气,倒比家里那个还像是我爹。” 屠竹哑然:“这可……哪里的话。” 薛放看看右臂,低声嘀咕:“我只恨为什么好的这么慢。” “这也是急不得的,”屠竹忙安慰:“您要是不动它,恐怕还好的更快呢,要还乱动,就不好说了。” 薛放把药一口气喝光:“行了。” 屠竹问:“今儿要回侯府吗?还是有什么打算?” 薛放看了看门外:“再说。你先出去吧。” 屠竹端着空碗往外的时候,就见杨仪从门口走进来,小甘在外候着。 杨仪一点头,独自进内:“才喝药?” 薛放忙拍拍自己身旁叫她坐:“已经喝了那什么……补阳还五汤的。这是另一个什么五毒之类的。” “是五味消毒饮。”杨仪纠正,却没在他拍的地方左,绕到他左边。 薛放很有眼色,赶紧往右边挪了挪。 杨仪照例给他号脉。 薛放已经把那一套禁军的衣袍脱了,换了一身家常自己的,含笑道:“我刚才自己看过了,那些肿消退很多。” 杨仪默默地望了他一眼:“哦,那就没关系了,下次可以再继续动手。” 薛放忙道:“这可不敢了!再动手,我就是……就是小狗。” 杨仪心里想起的,却是俞星臣方才说的那一番话,她没有再出声,只是默默地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薛放察觉,略略欣喜。 转头看看她:“你去见了小猷了,怎么说?” 沉默片刻,杨仪道:“我不想他跟人打。” 薛放到底没忍住,悄悄握住她的手:“担心他的伤?” 如果廖小猷没有受伤,那杨仪自然不会拦阻他,毕竟那索将军虽然厉害,但小猷也不差。 可是小猷带着伤……就算缝合也得留意呢,他不肯缝,只要动手,必定绽裂。 如今还不是伤及内腑,但是两个力大无穷的汉子打起来,又哪里会在意伤不伤,拳脚无眼……到时候,小伤变成大伤,外伤变成内伤,这不是不可能的! 杨仪只一想,就觉着浑身战栗,无法忍受。 “十七,你说,有没有比小猷更合适的人?”杨仪抱着一点希望。 薛放诚实地回答:“天下之大必然是有,但一时之间门未必能立刻找到。” 俞星臣说的对,廖小猷确实是目下最好的人选。 沉默,杨仪问道:“十七,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 薛放微微紧张:“什么话?” 杨仪道:“要是我先前……死死地拦着你,没叫你跟那个索将军动手,你……会不会恨我。” 薛放一惊。 他从没想过,也被她问懵了:“恨、恨你?” 杨仪道:“你心里是一定要去动手的,要是我拦住了。你会觉着我多事,不该挡着你,对不对?” 薛放有点害怕:“你怎么突然说这个?”赶紧松开手把她的肩抱住:“我怎么会恨你?怎么能用到‘恨’?” “那……怪我?讨厌我?” “胡说!”薛放忙打断了她:“你哪里冒出这么古怪的念头来?我当然知道你拦着我是为了我好,就像是我也同样不想让小猷带伤去跟那个索将军打,都是一样的心意,什么恨你怪你讨厌你?我绝不会。” “真的?” 薛放认认真真道:“当然是真的,恨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的人,这不是恩将仇报,是个傻子么?” 杨仪的眼睛湿润,张开双臂将他拦腰抱住:“十七……你……”她吸了吸鼻子,低语:“你真好。” 薛放低头看看她:“你要把我吓死,我以为你要问我什么呢?” 那句“你真好”从耳朵里传进去,在心里后知后觉地发酵。 先前因违逆了她的意思惹了杨仪不高兴,他心里总是虚虚的,听了这句称赞,突然间门又有点自傲起来:“我真的很好吗?” 杨仪“嗯”了声:“很好。最好了。” 薛放在她的发端啵啵地亲了两下,故态萌生、贼心不死地问:“你晚上要去哪里歇着?” 杨仪抬头,对上他骨碌碌的眼睛。 她心里想跟他相处,尤其是这时侯,就很想抱紧他不放。 但他先前才不听自己的话出了手,这会儿答应他,岂不是像是奖励他了。 “问这个干什么?”杨仪脸色淡下来:“少操心些不该管的。” 薛放知道希望渺茫,看了眼门口,他舔了舔嘴唇:“你刚才还说我很好的,怎么变脸变得这么快……” 杨仪坐直了些,整理衣袍:“这叫此一时,彼一时。” 薛放盯着她的脸,目光从肩头向下,掠过她官袍前方的花绣,那是一只鸂鶒,俗称紫鸳鸯的水鸟,比鸳鸯大,多是紫色,也是习惯两只一起同游。 锦羽相呼暮沙曲,波上双声戛哀玉。 霞明川静极望中,一时飞灭青山绿。 薛放盯着那精致的补绣,想起先前在马车上,自己的手摁在上面,发现在那略硬的花绣之下,所藏的仿佛比天上的云还要柔软的宝藏。 之前都看不太出来,也没有别的想法……原来另有天地。 他牢牢握住杨仪的手,也不吭声。 杨仪正觉着薛放沉默的异样,扭头,却见他一双星眸亮的怕人。 “干什么?”杨仪疑惑。 薛放喉结吞动:“我、我想……” “你又……”杨仪察觉。 她刚要起身,薛放已欺身而至,不由分说,将脸埋进那一片温柔乡中。:,,. 章节目录 第337章 初十二更君 孔家的人报了官。 巡差还没赶到,那只黄狗因为听见人尖叫,不知所措,叼着人手转头就跑。 正又有几个孔家的人出来找孩子,见到一只狗跑来,又听一阵乱嚷,还不知发生什么,只当是这狗儿伤了人。 又有眼尖的看见狗嘴里叼着东西,吓得尖叫:“了不得,是把谁的手咬下来了?” 黄狗跑累了,加上被人堵着,左冲右突,终于把嘴里的胳膊丢下,一溜烟跑了。 那只惨白的手就横在面前,触目惊心。 那些奶母跟丫鬟们反应过来的,忙捂着孩子的眼睛赶忙带走,还有一些直接被吓倒在地无法动弹的。 最先赶到的是顺天府的差役,地上那只手,已经被孔府的小厮们围住看了起来,无人敢动。 一个大胆的衙差上前,仔细盯着看了会儿,见那只手虽然已经有些干枯僵硬,但手指纤细,看着似乎保养的不错,倒像是个女人的手。 赶紧问起发现这只手的经过,听闻是狗子从梧桐树下刨出来的,于是赶忙去查看那个洞。 巡差担心,既然发现了断手,难保还有别的零件,便命人去找了锄头,把那发现断手的坑再深刨了一阵,谁知并无所获。 当下忙先排查周围的三家人,孔家,旁边的穆家,街角的王家,问家中是否有失踪人口。 一问之下,倒是没有什么大的异常,只在问起穆家管家的时候,发现他神色闪烁。 喝问之下,穆家的管事才承认,原来先前他们府里有个丫头,半个月前跟人私奔了……不知下落,因是个不起眼的丫头,也不是什么风光的事,因此府里息事宁人,也没有追究。 一听说是丫头,又联想那女人似的手,于是赶忙叫府内熟悉那丫头的人来认这只手。 谁知穆府的丫头婆子一看到那手,早吓得面无人色,只想后退,哪里还能细看。 差役无法,只得先找了个袋子,把那只手放进里面,让仵作去查验。 一边儿询问那丫头、以及跟她私奔的人的样貌,准备发海捕文书,在京畿地区通查。 此事便备案在了顺天府。 当天,邹其华带了小山奴回到杨家,兀自有些惊魂未定。 跟杨佑维说起在孔家的遭遇,她自然是没有亲眼看到那只手,但是小山奴却是看的清楚。 只是小孩子还没懂那么多,故而不像是大人一样恐惧,反而觉着新奇。 杨佑维听了也深觉骇异,事发的那个地方,住的多都是翰林院以及国子监内供职的文官们,一向的矜贵清静,向来连什么小偷小摸都少见,何况竟是这个。 杨佑维忙问:“可吓到了山奴?” 邹其华叹道:“他倒是不怕,若不是拦着,只恐还要冲上去细看呢。” 杨佑维哑然,笑着摇头:“倒是个学医的料子。” 邹其华道:“我看他啊……不像是学医的,却好似要学武,忒鲁莽大胆了。” 两人议论了几句,对于案子的事自然毫无头绪,唯一庆幸的是孩子没有受到惊吓。 正说了这几句,外头丫鬟来道:“大小姐回来了。”声音里透着一点喜悦。 两夫妻听了齐齐站起来。 杨仪本来担心今儿还要去太医院值夜,只是林院首叫杨登带信回来,让她好生歇息。 故而已经回来,在老太太上房里坐了半晌。 李老夫人好几天没见到她,拉着手,问长问短。 不多时,杨佑维跟邹其华带了山奴、以及杨佑持跟金妩也到了。 屋子里顿时热闹非凡。 杨仪本来不太习惯这人多喧闹的,可如今看着在座的人,从最初的生疏,到现在的亲近,心里隐隐竟生出了一种……原来家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回想前世,对比现在,隐约有些恍惚。 晚上一起吃了晚饭,老太太甚是喜悦,叫高夫人等都散了,只留她跟小山奴,又坐了半晌。 终于老太太放人,杨仪带了山奴回院中。 小山奴总算得到了机会,便把自己今日出外,看到一只真的人手的事情告诉了杨仪。 小山奴比划着那只手的样子,又道:“母亲说,不叫我当着老太太的面儿提,怕吓到老太太,姑姑,你不怕吧?” 杨仪听了也觉骇异,又听小孩儿这般天真,便道:“我自然不怕。” 小山奴拉着她的手,有些骄傲地挺胸道:“姑姑,我也不怕!当时要不是他们拦着我,我早就捡回来了!” “你捡那个干什么?”杨仪吃惊。 小山奴道:“父亲说姑姑最厉害的,我就想着拿回来给姑姑看看,姑姑一定可以认出那是谁的!” 杨仪哑然失笑。 带了山奴回到院内,不多会儿,邹其华跟金妩又来探望。 邹其华有些歉意地说道:“我担心这孩子又聒噪着你。他今儿在外头疯玩了一天,竟不觉着累,你的身子跟他可不一样,不要惯着他。” 小山奴缠磨了杨仪半天,此刻终于有点累,打了个哈欠:“我跟姑姑说了狗子发现一只手的事。姑姑一点也不怕。” 邹其华一震:“你这孩子,偏记得这个!” 金妩在旁道:“对了,我下午隐约也听说,在什么翰林学士家里发现了一只手,我只当是胡说,难道是真的?” “不是翰林学士,”邹其华无奈,就说了实情。道:“目下他们怀疑,是穆家的私逃了的那个丫头,不知怎么被人害了……正满京畿的寻人呢。” 两个妯娌坐了片刻,邹其华见小山奴困倦难禁,便先告辞,小山奴临走还说:“姑姑我明天来找你。” 金妩倒是没有跟着一块儿去,送了邹其华,回来坐下,她打量杨仪,目光有些闪烁之意。 杨仪依稀瞧出她仿佛有事,便问:“嫂子有什么话要跟我说么?” 心里觉着,多半是杨佑持那药铺子的事。 金妩张了张口,终于笑道:“哎哟,也没什么事,我只是多日不见你了,这一时回来,就想多说两句……只是你必定累了,还是先歇着……横竖回来了,改天再说。” 她站起身来,说着就往外走。 杨仪看她神色闪躲大不自然,只是不便追问,只好跟小甘送出了门。 等关了院门,孙妈早已经准备好了洗澡水。杨仪沐浴过后,总算又觉出乏累来,倒在躺椅上一动不动。 小甘给她擦拭头发,突然想起那房子的事,忙问杨仪是不是跟薛放说了。 杨仪却早忘了,笑道:“罢了,也不用问,既然他要买,那就随他怎样都行。” 小甘笑道:“姑娘就是太宠十七爷了。” 杨仪一怔:“这是什么话?” 小甘望着她颈间门那一点红,方才伺候沐浴的时候,却发现身上也至少有两三处这样的痕迹……还都在那不可说的地方。 小甘起初还以为是不小心碰伤,后来才反应过来,可是……竟想象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若不是太宠着薛放,又怎么能叫他这么为所欲为。 小甘怕说起来,让杨仪窘迫,便道:“怎么看着二奶奶今晚上有话,可没说出来。” 杨仪若有所思道:“我也发现了,不知是不是因为铺子如何。” 当天晚上,杨仪睡了有半个时辰,依稀听见仿佛哪里传来一阵嚷闹的声音。 她翻身向外看,正小甘也惊醒了,披衣向外听了一阵:“怎么好像是二房那里传来的?” 杨仪坐起来:“是二哥哥他们?” 小甘又听了会儿,那声音却渐渐地低了下去。她便回头道:“没事儿,姑娘睡吧。”扶她重新躺倒,掖了被子。 次日早上,杨仪起身,洗漱更衣。 练了八段锦后,吃了早饭,出门往老太太房里请安。 走过月门,迎面却见金妩揉着眼睛低着头,带着丫鬟往外走。 杨仪叫了声:“二嫂子。” 金妩回头看是她,就站住了:“你起来的早,是要去老太太那里?” “二嫂子去哪儿?” 金妩的眼皮红着,显然是昨夜大哭过,蔫蔫地说:“我也是要去跟老太太跟大太太说一声,我要回娘家住几天。” 杨仪想到昨晚上的吵嚷:“怎么了,是跟二哥哥吵架了?又为了什么事?” 金妩低着头,半晌才道:“我昨儿本来想跟你说,只是你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有些不好开口,现在……倒也不必说了。” 杨仪一听,这好像不关铺子的事,于是道:“到底是怎么了?我以为是为铺子……难道不是?” 金妩苦笑:“什么铺子……是为了、为了子嗣。”最后两个字,声音很低。 “子嗣?”杨仪震惊。 既然开了口,金妩也不再隐瞒,吸了吸鼻子:“你知道我跟你二哥哥成亲这么久,居然……都没有个一子半女,之前以为都年青,时候不到就罢了,可是……” 先前老太太又说起这事,昨儿晚上,杨佑持就随口提了一句。 金妩道:“先前也还罢了,如今外头要弄铺子,你整天越发都在那上头,哪里有机会弄别的。” 杨佑持笑道:“我倒是有心,只是你规矩多,弄来弄去,把人的兴致都弄没了!” 金妩皱眉道:“你说什么!叫你洗一洗,怎么就是规矩了?亏你是太医世家出来的……好好的这竟成了‘规矩’!”她说了这句,有点儿疑心:“你怕是这阵子在外头,看上了什么脏的臭的,就又嫌起我来了?” 杨佑持忙道:“你又多心了吧?我就说一句而已,你就想起这些有的没的。不就是子嗣么?我洗,我洗行了吧?” 说着叫丫鬟备水,果真自己去清理过了。 金妩见他这样,这才转怒为喜。于是放下帐子。 杨佑持洗漱之后,爬上了床,两人行周公之礼,只是不知何故,他总是出不了。 弄了半晌,金妩的兴头都没了,因催促:“你快些!” 杨佑持急得汗都冒出来,一味动作,那汗渐渐地又凉了。 听她仿佛不耐烦,便道:“你只管催,累的是我,你好歹也动一动,你换个样子,我恐怕还能出来……” 金妩闻言不由更加惊怒,便把他推开:“什么换个样子!你要什么样儿?” 杨佑持已经软了,白忙了半天,只有一身冷汗,肝火上升。 又被她推开,便在旁没好气的说:“这么冷冰冰的,谁受得了。” 金妩猛地就踹了他一脚:“你说什么?你以为这是在窑子里?且找那不冷的去!” 这一脚差点儿踹到杨佑持的命根,他吓得一躲,怒道:“你还别说……要这么着,我就真听老太太的话,我也不用叫哥哥或者二叔给看,我只管纳几个妾,保管要多少孩子有多少。” 这一句话简直像是在捅刀子,金妩如何受得了,当下便扑打起来。 两口厮打吵闹了一阵,夜晚间门声音传的自然响亮,杨佑维那边先听见了,邹其华听声气不对,忙推他出门查看。 杨佑维披衣出来,喝问了几句,叫他们不许吵闹,万一再惊动了老爷就不好了。 金妩只觉着十分委屈,呜呜地哭,却不敢跟杨佑维嚷嚷。杨佑持也只自顾自恨恨地,披了衣裳,找了个小书房窝着去了。 金妩自然没提细节,只说两人因为这个闹得不快。又道:“昨儿晚上我去找你,本来就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你毕竟跟那些男人不一样……我想你或许给我、号脉看看,到底我……有没有事?” 这几年她一直没有动静,嘴上虽不饶人,心里却还忐忑不安。 只是昨儿晚上话到嘴边又不敢,心里惴惴地想:万一问题是出在自己身上,那怎么办? 嫁了人的妇人,若是不能生产,那除了下堂……除非是给杨佑持纳妾了。 杨仪这才明白金妩昨儿晚上的脸色神情,竟是为了此事,先宽慰道:“不碍事的,二嫂子别担心。” 拉着金妩到旁边,稍微在她脉上听了一会儿。 金妩满面紧张,那脸色,就仿佛在等待她裁决自己是否有罪。 杨仪撤手,笑了笑:“哦,二嫂子没事儿,我听你的脉稳得很,没有大碍。” 金妩一听,简直像是云开雾散:“真的?” 杨仪道:“夫妻间门尚无子嗣,有许多缘故。回头……我叫大哥哥给二哥哥把把脉,看看到底怎样。” 金妩连连点头:“好好。”吁了口气,有几分得意:“我就知道不是我的事儿!” 正说着,就见杨佑持从后走来,金妩一眼看见,便对杨仪道:“我先走了。” 杨仪道:“二嫂子别赌气了。” 金妩摆摆手。 她前脚去了,杨佑持后脚过来:“她跟你说什么了?” “二哥哥好好地,怎么跟二嫂子吵闹起来了呢。” “我跟她争执?简直是个母老虎,你看看!”说着把捂在颈间门的手撤下。 杨仪这才发现他脸颊往下,有两道抓痕,显然是给金妩挠出来的。 “我没把她休了,已经是造化了,还跟我吵闹,竟动了手了!”杨佑持抱怨道:“仪儿,你说我的脾气还不好吗?” 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杨仪更加是管不了这些,只道:“二哥哥别只管嚷,既然症结是在子嗣上,就解决了就是了。” 杨佑持目瞪口呆:“她、她连这个也告诉你了?” “我毕竟是大夫,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二爷的脸有点儿红:“真、真是个……唉!干吗跟你说这些。” 杨仪道:“二哥哥,要不要我给你把把脉?你若不肯,就叫大哥哥来。” 杨佑持瞪起了眼睛:“给我把脉做什么?难道问题出在我这儿?” “号脉之后兴许就知道了。” 杨佑持嘶了声,拧眉看了杨仪片刻:“罢了,回头我得闲去找大哥哥吧。就不劳烦你了。” “二哥哥,”杨仪叮嘱:“别讳疾忌医啊。” 杨佑持笑道:“我的好妹妹……你可真不把你二哥哥当外人。” 这两夫妻去后,小甘嗤地笑了:“这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姑娘,你说这是怎么回事?明明二爷跟二奶奶看着都……没什么不妥又年纪轻轻的,为何竟一直无子?” 杨仪道:“这个,不好说。” 金妩以为杨仪是个没出阁的女孩儿,这些自然不好开口。 殊不知问杨仪这个,却更是问对了人。 前世杨仪因为“求子”,暗中不知翻过多少医书杂书,能找到的几乎都看过,吃那些药,更是如神农尝百草。 她自己就是懂药懂医的,徐夫人给她求的那些药,有的能用,有的则不太行,杨仪能避就避,甚至有时候偷偷地把徐夫人拿的药分开,打乱药材搭配,选适合自己的另配一副。 因此对那些偏方、药方,什么金莲种子方,助阴孕子丸,嗣子汤,先天归一汤,石英毓麟汤、乃至民间门偏方送子茶、八珍汤等,烂熟于心。 但到底要用什么药,如何对症,还是要先看夫妻两人的体质,再说别的。 只是,此刻想起那些事来,肚子里竟隐隐地有些疼。 杨仪出门往太医院去,正遇到一队顺天府的兵马经过。 昨儿杨仪在顺天府治疗那些伤者,有不少人认得她的车,为首那小校尉一摆手,士兵们竟自发地避让。 杨仪见他们赶的急,歪头自车窗查看,那校尉机灵,上前行礼道:“杨侍医!” “你们这是有什么急事?”杨仪顺势问道。 校尉道:“正是为了昨儿狗叼断手那案子,本来以为是穆家逃走的那丫头,不料今儿早上,有人来检举,说是看到那丫头跟人在鸡鸣县那里出现过。您说这不是奇了么?要不是那丫头,也不知那只手是哪个女子的,这不是又没头绪了?” 杨仪怕耽误他的事,便先叫去了。 校尉带兵去后,杨仪见时候还早,就吩咐车夫:“去翰林巷看看。”:,,. 章节目录 第338章 初十三更君 马车拐进了翰林巷。 因车夫不知地方,便放慢了马速,缓缓而行。 正寻找中,就听见前方一阵吵嚷之声。 杨仪侧耳倾听,依稀有人道:“你是哪里来的……看着体体面面,为何这样没有规矩?” 又有人说:“快些离开此处,不然我们要报官了,让顺天府把你拿了去!” 吵嚷之外,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你们别急,我又没有恶意,我只是想看看这案发之处是什么样儿的。” 没想到那些人越发不乐意,吼道:“什么案发之处!你可不要胡说!” 少年道:“昨儿不是在这里,被一只狗子把一支女人的手给扒拉出来的吗?” 那些人怒道:“是这里扒出来的,但可不是什么案发之处!” “别跟他啰嗦,恐怕是故意闹事来的!不如报官!” 此刻车夫因听见,知道这就是自己该找的地方。 忙加快速度,顷刻已经到了跟前。 杨仪还没下车,就先掀开车帘看过去,却见那一小片梧桐林子旁边,有两个奴仆打扮的男子,正围着一个大概十五六岁的少年。 两人横眉冷对,那少年却背对着马车,穿着一身银白锦袍,正辩解着:“你们不要这样,我为什么闹事?我也没有说错呀……” 他身后,有个小厮拉住他道:“我的爷,你跟他们解释什么?这不是秀才遇到兵吗?还是快回去吧,别叫老爷跟侯爷、姑太太他们发现了,又要着急。” 这会儿,那两个奴仆也看见了杨仪的马车,越发不耐烦,远远地便叫嚷:“你们又是来做什么的?这里没什么稀罕东西可看!快走吧!” 小甘跳下地,扶着杨仪下车。 正那少年转过身来,杨仪抬头,却见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水汪汪的眼,红通通的唇,简直当得起“如花似玉”几个字,虽是个少年,却隐约是男生女相。 当初所见的闻北蓟,就有些秀气如女子,只不过闻北蓟过于病弱,而眼前的少年,却显然是极康健的,脸蛋上还有些许稚气未脱的婴儿肥。 此刻,他正也睁大了双眼,定定地看着杨仪,好像看呆了一般不动也不言。 那两个奴仆则正是孔家的人,因为昨日事发后,一直不断有些人前来此处探看,甚至有人跑到孔家门口去打量,传出去名声很不好听,所以孔典簿命他们看到闲人来逛,一概赶走。 如今见杨仪身上穿着七品官员的服色,两人吓了一跳,这才忙收敛了那不耐烦之态,赶忙垂首后退。 杨仪因身着官袍,这里的人又没有认识她的,还都以为只是个相貌清秀的文官。 眼见杨仪走到近前,那少年先端端正正拱手行礼,才问道:“这位大人,不知怎么称呼?” 杨仪见他目光闪闪地盯着自己,只是并无恶意,便道:“姓杨。” “杨大人,”少年简直目不转睛:“幸会幸会!愚姓艾,青青艾草之艾,名字是静纶,不知道您听说过白乐天的那首《值中书省》么?” 杨仪一愣:“嗯?” 少年道:“‘丝纶阁下文书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坐黄昏谁是伴,紫薇花对紫薇郎’。我的名字,就是取自第一句诗——文书静的‘静’,丝纶阁的‘纶’。” 杨仪目瞪口呆,旁边的小甘也有些痴呆。 两个人不约而同用惊奇的目光把少年打量了一遭。 那两个孔家的奴仆,更像是看到傻子一样盯着少年。 跟随少年的那小厮扶着额头,不敢吱声。 顷刻,杨仪终于道:“幸会。” 艾静纶则有深深躬身,满面带笑:“不敢,不敢!” 要不是他生得很好,衣着也干净,还带着人在身边,杨仪简直要怀疑他的脑袋有些问题。 只好不去理他,自己走到那片梧桐林旁。 杨仪打量了会儿,看见那个明显的被翻过的洞,知道昨儿那只手就是从那里被刨出来的。 正沉默细看,身后的艾静纶道:“杨大人,你看出了什么?” 杨仪正聚精会神,猛地听见他出声,一颤。 小甘扭头道:“别多嘴。” 艾静纶捂住嘴,眼珠转动,又忍不住小声问:“杨大人是在顺天府任职?” 他见杨仪前来,自以为是查案的。 杨仪松开小甘的手,自己进了梧桐林,她放眼扫量片刻,走到其中一棵树下,抬腿扫了扫地上落叶。 艾静纶瞪大眼睛,没等小厮劝阻,忙走到杨仪身旁:“杨大人,这里有可疑吗?我先前也是这么觉着,毕竟为什么只找到一只断手呢?如果害死了人,把人埋掉,不是还应该有更多么?是不是在这里?”他滔滔不绝,眼睛更亮了。 杨仪没理他,走到另一棵树下,抬脚又一扫。 “这里也有?”艾静纶跟着跳过来,一惊一乍地:“老天!难道凶手真的把人大卸八块?对了……” 他转头端详面前的树,举起手数了起来:“一棵,两棵,三棵……这里一共有七棵树,嗯,难道每一棵树下都埋着一只手、或者一只脚……这凶手真是穷凶极恶,变态至极!” 跟他的小厮瑟瑟发抖。 孔家两个奴仆听得脸色变了又变,其中一人道:“快去告诉老爷。事情不妙。” 此刻艾静纶激动非常,在每一棵树下窜来窜去:“我就知道这里不简单……一看就知道是个藏尸的好地方!所以才特意一大早过来看看的……这里微微突起,一定是埋的身子!这里浅一些,兴许是另一只手!” 虽不知真假,但他仿佛已经把所有残肢断骸都挖出来般的笃定。 剩下的那孔家奴仆不寒而栗。 小甘眉头紧锁,她看的是杨仪的脸色。 见杨仪面上有些无奈之色,而非凝重,小甘便心里有数。 她笑道:“我说艾公子,这里有七棵树,按照你所说每棵树下都有东西,那一个人也不够分的吧?两只手两只脚,还有一个身子,这不缺了两棵吗?” 艾静纶道:“那自然是头和躯体……” 小甘没想到他生得如个女孩儿似的,想法却如此的狂放:“那还差一棵呢?” 艾静纶答不上来,苦思冥想。 正在这时,孔典簿带了人赶了出来,他一看杨仪,却惊讶道:“是太医院的杨侍医吗?” 原来他在翰林院当差,各个衙门自有交际,曾在顺天府远远地见过杨仪一回。 杨仪欠身:“正是。” 孔典簿赶忙拱手:“不知杨侍医来此,失礼了!” 艾静纶在旁左顾右盼,喃喃:“杨侍医?”他的眼珠转动,惊叫:“可是那个受封太医院的、本朝第一的女太医、杨仪杨姐姐?” 小甘见他很自来熟,便啧了声。 孔典簿瞥他一眼,瞧不出是什么来路,便道:“正是杨侍医。你是……” 艾静纶满面惊喜,扑上来握住杨仪的手:“杨姐姐,真是幸会……不不,再过两个月,我就该改口叫你表嫂啦!” 杨仪被他猛地握住手,急忙抽回。 小甘也赶紧跑过来,正要喝骂他无礼。 猛地听见那句“改口叫表嫂”,两个人外加孔典簿都呆住:“什么?” 艾静纶笑道:“我的表哥就是薛放薛十七哥哥啊,我是昨儿才上京来的,就住在扈远侯府,我姑母那里!怎么十七哥哥没有跟姐姐说吗?” 薛放嫌他嫌的什么似的,哪里会把他的事告诉杨仪,何况跟杨仪相处的时候,十七郎且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呢。 杨仪哭笑不得,这才知道原来这个活宝般的人物,竟是侯府的客人,还是薛放的表弟。 “原来是表少爷,”杨仪一点头:“幸会。” 艾静纶满面激动,道:“我早就听说过姐姐的大名,只恨不得一见,没想到择日不如撞日,真真是缘分!果真我今儿来的对了!” 孔典簿听到这里,才知道他们是亲戚,不过这会儿可不是管这些的时候。 他瞅准时机看向杨仪道:“杨侍医,方才下人说,您在这里发现……不妥吗?”说这话的时候,他提心吊胆。 艾静纶立刻就要发表高论。 原先不知他是何人的时候,杨仪可以不管他,任凭他胡说八道。 可听说是薛放的表弟,那自然不能放任他贻笑大方。 “那棵树下似乎有点东西,只不知何物,能不能劳烦孔典簿……”杨仪含蓄地。 孔典簿脸色灰白:“真的有?那……是不是得先叫顺天府过来?” “不不,先不必惊动,未必是那种……”杨仪摇头:“总之先挖开看看。” 既然她坚持,孔典簿只得答应。 于是叫奴仆拿了锄头,在杨仪所指的那棵树下挖了一阵,才不多会儿,果真碰到一样东西。 奴仆们吓得不敢再动了,杨仪上前端详。 只看了一眼就道:“不要紧,这并非是人的骸骨物件。” 孔典簿这才好奇,鼓足勇气过来。 奴仆们又锄了两下,出现在泥土里的,竟是一只半腐烂的小动物的尸首,似毛茸茸的……看不出是一只狗,还是一只猫,兔子之类……总之不大。 杨仪问孔典簿:“是府里的人埋在这里的?” 孔典簿忙道:“不不,我府里从不养这种带毛的东西,也不知为何出现在此。” 杨仪环顾周遭,这片小林子是属于孔典簿家里的,按理说别人未必会往这里埋东西。 那究竟是谁人所为? 又为何会把一只毛东西,埋在这里。 是随手的呢,还是…… 而艾静纶发现并不是尸首,而是猫儿狗儿之类的,便有些失望:“姐姐,那其他树下呢?” 杨仪指了指这梧桐树上:“你细看,这一棵树比别的那几棵树,多了好些虫蚁,我才知道这里有东西的。” 艾静纶倾身,见那蚂蚁赶集一样上下,恍然大悟:“原来是这样。” 小甘白了他一眼。 孔典簿却松了口气,擦擦额头的汗:“我还以为……呵,那可真是更要满城风雨了,幸而不是。” 杨仪回想方才那顺天府士兵说、找到穆家私逃丫鬟的事,问孔典簿:“最近据典簿所知,周围可有什么失踪不见的人?不拘在这翰林巷……比如别的地方,只要你知道的,耳闻的……” 起初孔典簿摇头,等杨仪说“耳闻”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一件事,因对杨仪道:“说来,是有一件,不过确实是我听来的……几天前,据说是国子监里一个监生无故旷课数日,起初以为他回家了,谁知后来才知道不曾……不过此人平时就爱逃课胡闹,所以如今只认为是不知道跑到哪里玩乐去了……虽也报了顺天府,但至今、应该没找到人吧。” 他说完后补充:“这只是我不知哪里听来的,做不得数。” 杨仪还未开口。艾静纶道:“那手臂是女子的,自然不是此人了。” 孔典簿不置可否。 杨仪看了看艾静纶,心想,可惜那断手不在巡检司,不然倒是可以去看看究竟。 只不过如今时候不早,也该进宫去了。 刚要走,回头看看那坑洞内的小动物,总觉着形状有点古怪。 虽说是埋了很久的,又腐烂的不成样子,但下意识感觉哪里不太对。 从旁边捡了一根树枝,杨仪上前,帕子捂着嘴,把那动物拨拉了一番。 终于找到它的头,拳头大小,已经面目全非。 奇怪的是,杨仪没怎么用力,竟把那头跟身子断开了,骨碌碌滚到旁边。 她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太用力,又或许是它自己烂掉的缘故。 但凝眸细看,却觉着断口有些怪异的整齐。 她咬牙,又将躯干拨了拨,这一拨弄,却更发现,这动物的四肢,好似也是给切断了,尤其是其中一条腿的底部…… 正细看,冷不防耳畔又响起艾静纶的声音:“这是一只猫!” 杨仪最怕这一惊一乍,手一松,树枝掉了下去。 艾静纶知道吓到了她,忙道歉:“我一时嘴快,姐姐勿惊。” 杨仪屏息:“你怎么知道是只猫?” 艾静纶一本正经道:“我家里养过的,当然看得出,这是只狸花猫呢,看毛色就知道……还有你看那条腿,它的爪子没了!很怪,好像是给砍掉的……还有尾巴、尾巴也没了!” 他把那根树枝捡起来,细心地拨开,给杨仪看。 这小艾在这里上蹿下跳了这么久,总算是说了几句有用的话,做了点有用的事。 杨仪看过后,请孔典簿让那些奴仆们帮手,重新将这只猫埋了起来。 孔典簿忐忑地问杨仪:“杨侍医,这是怎么回事?难不成有人把这只猫杀了,故意埋在这里?” 杨仪道:“这个尚未可知。” 艾静纶却皱眉顿足道:“不管是谁干的,那只手也一定是他砍下来的!猫儿何其可爱,能对猫儿下如此毒手的,一定是万恶的凶手,他逃不了!” 孔典簿皱眉不语。 杨仪也没做声,小甘扶着她回到马车边上,孔典簿在旁相送。 艾静纶却跟过来:“姐姐,你要去哪儿?” 小甘见他大有跟上的势头,便道:“我们姑娘要进宫去太医院,你也要去吗?” 艾静纶咋舌,道:“姐姐,你什么时候出宫?” 杨仪道:“得下午申时。” 艾静纶忙道:“那太好了,姐姐出宫后,我来找你?” 跟着他的那小厮实在看不过眼:“少爷,咱们快回去吧……要是让老爷跟姑太太发现了,还能让你出府吗?” 这仿佛提醒了艾静纶。 侯府里已经发现艾公子不见了,艾夫人跟艾老爷大惊失色,已经派人四处去找。 如今门上看终于回来,赶紧向内通报。 到了里间,艾夫人先上前拉住手:“一大早去哪儿了?也不知道说声?” 她的兄长艾崇志,原先曾经是扈远侯的军中同僚,也正因为这一层关系,艾夫人才嫁给了扈远侯。 艾崇志喝道:“真是没有规矩,京城内也敢乱走?害得你姑姑跟姑父也跟着操心!” 扈远侯在旁道:“孩子无事就罢了,只别去胡混就行。静纶,去哪儿了?” 艾静纶道:“我是听说了昨儿翰林巷那里出了案子,所以跑过去看看……”说着抿嘴一笑,并不提自己遇到杨仪的事。 艾崇志呵斥:“京内的案子跟你什么相干,你又不是顺天府又不是巡检司,你忙什么?” 艾静纶眨巴着眼睛:“父亲不是说可以让我去巡检司历练历练么?” “罢了罢了,”艾夫人忙道:“那巡检司有什么好的?整天打打杀杀,你没看见你表哥?至今那手还是那样的!你又如何能呆得住,不如另选个安稳地方。”说着回头问扈远侯:“侯爷您说呢?” 扈远侯道:“有道理,不过也看他自己的意思罢了。” 艾静纶笑道:“就知道姑父对我最好。对了,十七哥哥还在房内吗?我去看看他!” 他说着对大人们行礼,退出门去,艾崇志不由对扈远侯道:“你何必顺着他?愈发惯坏了!” 扈远侯笑道:“我不过说句中肯的话罢了。” 艾夫人叹气:“好歹别叫静纶进巡检司吧……家里有一个在那里的都闹不开呢,何况静纶又不会那些舞刀弄枪的,给他不拘在哪个衙门里寻个文职也就罢了。” 扈远侯看向艾崇志:“你是他父亲,你拿主意就是了。” 艾崇志思忖:“对了,我想去拜会拜会夏驰,只不知道平宁将军还认不认得昔日旧人了。” 扈远侯道:“你不是想给静纶在军中谋差事吧?” 此时艾静纶跑到薛放房中,见薛放正自运气调息,他在原地踱步,几次要开口又不敢。 直到薛放自己不耐烦,睁开眼睛瞪向他:“你怎么又来了!” 艾静纶凑上前笑道:“十七哥哥,你猜我刚刚在外头见到谁了?”:,,. 章节目录 第339章 新的加更君 薛放先前听小林报说,表少爷不见了。 有些诧异,不过他深知艾静纶这个年纪,正是胡作非为的时候,又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只怕不知哪里玩闹去了。 横竖艾静纶身边跟着人,倘若有那至极为难的时候,还可以报出扈远侯府的招牌,冲着侯府的面子,料想不至于有人敢难为他。 故而任凭艾夫人跟扈远侯他们忙天忙地的找,他只稳坐钓鱼/台,宁愿耳根清净些。 不料艾静纶又跑了回来。 听他神神秘秘的,薛放可没有要听他卖关子之意,只自顾自试着把右臂稍微动了动,感觉底下筋脉被抻动的力道。 薛放随口道:“你也不用跟我说,我也不愿意听。” 艾静纶眼巴巴地:“十七哥哥你肯定愿意听。” 见薛放脸色冷冷,他索性道:“我今儿早上遇到的,是仪姐姐!我未来的表嫂!” 薛放的手一顿,转头:“什么?” 艾静纶见他果然动容,嘿嘿一笑,索性就在他身旁坐下。 便把自己去翰林巷、正被孔家两人为难,杨仪赶到之事说了。 他眉飞色舞地:“我跟仪姐姐合力发现了树下埋着一只……奇怪的猫的尸首,怀疑必定是杀人凶手所为!” 薛放怀疑这说法:“合力?” 艾静纶说道:“我起先只是怀疑,是仪姐姐先行发现的,谁叫那些人拦着不许我过去呢?”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又道:“不过十七哥哥,仪姐姐……可真是个……难得一见的……” 他说到这里,绞尽脑汁想形容词。 薛放竟也难得耐心地等他说出那个词:“什么?” 艾静纶道:“总之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奇女子!我开始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个清秀的文官呢!啧啧,真是……亘古少有的女子,那种体貌,那种品格……我自问在家乡里也见过不少出色的女孩儿了,竟没见过这样难得的,十七哥哥,你的运气可真好!怎么就能跟仪姐姐结亲呢!” 薛放心花怒放。 “是吗?”他突然觉着艾静纶不再像是先前那么令他厌烦,反而觉着这个小子有点眼光,嘴也挺甜,倒是愿意艾静纶再多聒噪几句。 艾静纶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一般,嚷道:“当然是啊!不过十七哥哥也不差,跟仪姐姐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嗯……在没见到她之前我还想呢,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够配得上十七哥哥?今日见了,我是心服口服了!天底下再找不出第一个这样珠联璧合、天作之和的!” 薛放被灌了一耳朵的蜜糖,情不自禁哈哈地笑了出声。 却又觉着自己脸变得太快,于是清清嗓子:“你年纪虽小,眼光不错。” 艾静纶又遗憾道:“可恨跟仪姐姐只说了一会儿的话……不过这断手的案子可还没破呢,听那个孔家的老头子说,之前国子监里走失了一个学生,不知是否跟此事有关。我心想着还得跟仪姐姐多商议商议,她下午申时就出宫了,十七哥,我们去接她好不好?” 薛放那一声“好”,差点不假思索地就冲出嘴边。 幸亏他还有一点理智,没有被艾静纶哄得完全神魂颠倒。 薛放心想,要接杨仪的话,自己一个人难道不能去? 何必再带这个聒噪精,叫他跟着反而碍眼,有些事儿也必定束手束脚,不能做。 倒不如…… 薛放心中转念,便对艾静纶道:“你倒也是个有心的,居然还知道去那个发现断手的现场查看。你还发现什么了?” 他总算能够好声好气地说话,艾静纶大喜,忙道:“十七哥哥,既然那断手不是那穆家丫头的,我想也许跟孔典簿说的国子监的学生有关,可是据说那断手是个女人的,学生却是男子,所以……” 薛放问:“你为何认定跟学生有关?” 艾静纶很有一番见地,竟道:“第一,发现断手的是在孔家的院外,第一,说出国子监学生失踪的是孔典簿,既然都跟孔典簿有关,就有一半的可能。” 薛放故意沉思了片刻:“言之有理,不过……如今也没有证据,何况国子监那里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形,假如能够先行到国子监查明现状,或许有利于破案。” 艾静纶思忖:“国子监?对了,我记得父亲曾经说过,想叫我去国子监里见识见识的。” 薛放瞥着他:“你要是能够自己查出这案子的真相,别说是我,连杨仪也要对你刮目相看。” 艾静纶一下子从床边跳起来,直直地瞪了薛放片刻:“我有主意了!” 他说走就走,拔腿走到门口,已经跑了出去。 咚咚咚,又风一样转回来,站在门口嚷嚷:“十七哥,你等着我!” 薛放听他脚步声终究远去,不由笑了。 这小子虽缠人,性子却不坏,还有些小聪明,这下至少不会常来骚扰自己了。 中午喝了药,就听小林来说,艾静纶缠着艾崇志,去国子监了之类。 薛放自言自语:“这小子动作还挺快。” 下午,扈远侯亲自过来了一趟,带了下聘的礼单给薛放过目。 薛放对这些不太清楚,把头上一扫,看到下面一长串望不到头。 只仔细看看前方:金元宝十个,银元宝一十个,金银器各两对,玉器五对,如意两柄。 其他首饰,缎匹,瓷器,乃至喜饼茶果,海味三牲,鸡鸭鱼肉,酒水米类之类的,看得他眼花缭乱。 薛放眼前发花,情不自禁问:“要这么多东西?”他倒不是嫌东西多,而是吃惊于种类之繁复齐全。 扈远侯斜睨他。 就这样,他还担心薛放挑剔嫌少,见儿子的“眼界”没有那么“宽广”,才稍微放心。 薛放又看向扈远侯,狐疑:“你真的有这么些东西?” 扈远侯听了这话,心头一梗:“怎么了?” 薛放看看礼单,又看看扈远侯,吃惊于老子的大方跟有钱,但又怀疑他是不是真能拿出这些东西,总不会是胡吹大气吧。 毕竟,在薛放觉着,扈远侯府似乎也没有那么富裕,甚至有点寒酸。 如今别的不提,只说着金元宝十个,那就算他在巡检司干一辈子,也未必能攒的到一半儿。 扈远侯哼道:“你莫非是怕我弄一个空的清单出来,欠了杨家的?” 薛放正经道:“咱们还是有什么弄什么,也不用怕没面子。只千万别干打肿脸充胖子的事儿,杨仪也不是那很爱这些东西的……” 他心一动:“你总不会是给人家借钱了之类的吧。” 扈远侯又差点儿给他呛到:“老子我还不至于落魄到那种地步!” 把礼单夺过来:“你要是没别的说法,就这么定了。既然跟杨家商议好了九月,这些自然要尽快送过去。” 薛放还是不太放心,眼睛望着扈远侯。 扈远侯走到门口,回头看看他:“这个儿媳妇我是喜欢的,也不吝啬给她些好东西,你只管放心,这点儿……你老子还出的起。” 薛放笑道:“哦……知道了。” 扈远侯又叮嘱:“这两天你安分养在家里,目前后日是个吉日,你得亲自送聘礼去杨家。”白了他一眼,出门去了。 薛放听了这件事,心里越发乐开了花,若不是手臂上伤不便,一定要在榻上翻滚两个跟头。 宫中。 杨仪才到太医院不多久,内宫便有皇后娘娘传召。 原来前夜她给盛贵人看诊的事情,早就传遍了后宫。 起初因为杨仪是太后所看中的,大家都不太了解她的为人,所以不敢如何,只是观望。 见她竟治好了盛贵人,加上两个妃嫔又添油加醋地夸赞,内宫众人已经无有不知。 至于皇后为何召见杨仪,却无人知晓。 林院首交代了几句,无非是让她谨慎留意。 杨仪随着内侍前往皇后寝宫。 其实杨仪进宫这么久了,除了在太后宫内,就是在皇帝跟前,这还是头一次参拜皇后。 而在皇后的身旁,除了紫敏郡主外,还坐了两个妃嫔,不知是何身份。 杨仪并未敢细看,俯身参拜。 皇后道:“早就听说了杨侍医的大名,这还是头一次见着真人……果真如紫敏说的一样,好灵秀的人物。你抬起头来,细让我们看看。” 杨仪领命抬头,却并不敢抬眸,仍是垂着眼帘。 只听皇后道:“婉妃,瑾妃,你们觉着如何?” 一个柔和的女声道:“回娘娘,果真相貌清秀,气质超逸,非一般庸俗脂粉之流。” 另一个却磕磕巴巴地说:“是、是啊,臣妾也觉着很好。” 皇后笑道:“她的样貌只是寻常难得,最令人啧啧称奇的自然是一手好医术,前儿晚上盛贵人的事你们都听说了,之前也曾因为这种类似的请过太医,哪一个如她一样干事利落?让盛贵人少受了多少苦呢……所以今儿本宫才特意传她来。” 那柔和的女声道:“娘娘便是慈心,臣妾等皆都感恩。” 另一人却没做声。 皇后偏偏冲着那人道:“瑾妃,你不是……身上有点儿不便吗?愣着做什么,正好可以让杨侍医给你看看。” “臣、”瑾妃似乎更紧张了,断断续续道:“臣妾其实没有什么……不妥的。” 皇后道:“罢了,这里坐的又不是外人。除了紫敏一个小丫头。” 她转头看向紫敏,含笑嘱咐:“你可不要出去乱说。要么你先回宫,这里要认真看病呢。” 紫敏却极好奇:“不知瑾妃娘娘是什么症状?为何我也不知道?” 杨仪此刻按捺不住,到底看了眼前方。 正中坐着,端庄雍容,头戴凤冠的,自然正是皇后。 而在皇后右侧的是紫敏小郡主,左边儿坐着的两个妃嫔。 那两人,一个容貌秀丽,神情婉约,面上带着浅浅笑意,穿着乳黄的宫装,显然就是婉妃。 而另一个,着一袭紫衫,身形稍微有些纤弱,神色紧张,仿佛无所适从,当然就是说话结巴的瑾妃。 这两人在一起,若论起容貌出色,自然是婉妃更胜一筹。 但当杨仪看见瑾妃的一刹那,心中竟恍惚了一瞬。 面前的瑾妃,瓜子脸,柳眉,杏眼,其实论起五官来,不算是个极出彩的美人,但是偏偏杨仪扫过去的瞬间,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震撼。 这个瑾妃,竟是有些许眼熟。 杨仪的心中惊颤,想了会儿,……原来瑾妃娘娘的眉眼之间,竟仿佛有些许洛蝶的影子。 并不多,大概只两三分相似而已,应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发现。 但这对杨仪而言已经足够了。 她盯着瑾妃,一时竟失神。 此刻皇后温声对紫敏道:“这不是你小孩子家该知道的。罢了。” 她见紫敏不肯走,就转头看向瑾妃:“人已经叫来了,何必叫她白走一趟?让她看看也就是了……难道你还担心,本宫跟婉妃笑话你吗?都是女子,谁不知道谁呢。” 瑾妃有些发抖,脸上微微地涨红了。 婉妃柔和地注视着她,跟着劝道:“妹妹,娘娘是一片好意,你不要有其他的顾虑,放心让杨侍医给你看看吧?她是个难得的女神医,能看好了最好……别只顾忍着苦捱,受苦的是你自个儿,何况……要只管这么捱下去,若酿成了大症候就不好了。” 瑾妃抬眸胆怯地看了眼婉妃,又看向皇后,终于弱弱地说道:“是、臣妾……遵旨。” 皇后却笑道:“瞧你,这是在请太医给你看诊,又不是逼着你如何。” 瑾妃的头低的更厉害了:“臣妾说错话了。” 皇后只是一笑并未计较,吩咐左右人道:“陪瑾妃跟杨太医入内,让杨侍医给细看看。” 两个宫中嬷嬷出来,请了瑾妃入内。 婉妃在旁看着,似乎有意站起来相陪,可看了眼皇后,仍是稳稳地坐了回去,没动。 瑾妃垂头跟着人向内走了两步,回头看,看的是婉妃的方向,也像是杨仪的方向。 杨仪一则惊愕于瑾妃的相貌,一来,不明白她到底如何。 听了皇后吩咐,只能抬腿跟上。 到了一屏之隔的内殿,其中一个皇后身边的嬷嬷道:“娘娘,这是后宫,哪里有什么不透风的墙,你既然身上不便,就该请太医看看……不过之前的都是那些男人们,不给他们看也理所应当,如今好容易得了杨侍医,皇后娘娘又慈悲开恩,你就不必有什么忌讳了。” 面对这些老嬷嬷,瑾妃仍是垂着头:“哦。好。” 杨仪走到跟前:“先请娘娘的脉。” 瑾妃惊慌看她一眼,竟仿佛不懂她在说什么。 杨仪一怔:“请娘娘抬起右手。容我号脉。” “哦……”瑾妃如梦初醒,赶紧抬手放在旁边小桌上。 杨仪半跪下去,抬眸看了她一眼,望着瑾妃低头的样子,果真有洛蝶的两三分影子。 她的心跳都陡然快了,只能赶紧低头,让自己镇定。 两只手都听过了,杨仪皱眉:“娘娘似有月经不调的症状,又且肝郁化火,身上……” 她打量着瑾妃,琢磨皇后那些话。 若说月经不调之类,太医们也能调治。 可这瑾妃身上显然有不能启齿的症候,太医们也不能插手的。 瑾妃缩了缩肩膀。旁边一个嬷嬷道:“娘娘,还迟疑什么?” 杨仪按捺起伏的心情,细看她脸上,端详她的细微动作,望着她躬身含胸的样子,犹豫着道:“臣斗胆,娘娘的症候,可是在乳上?” 这一句话,不仅是瑾妃,连那两个嬷嬷都惊得变了脸色。 两个人对视了会儿,若不是知道杨仪的能耐,必定以为她是从别的地方打听到了消息。 瑾妃则惊愕地问道:“你怎么知道?” 杨仪道:“方才娘娘行动间,似有不便,好像格外避开胸口的触碰……倘若是肝火上升,对于女子而言,病多宣于乳上,故而大胆猜测。” 瑾妃直直地看着杨仪,神色复杂:“他们都说你是个神医,现在看来,倒不是他们说大话。” 皇后身边的老嬷嬷笑道:“娘娘这可放心了吧?让奴婢们帮你解衣,一发让杨侍医细看看吧。” 瑾妃虽瑟缩了一下,但看了看杨仪,还是咬牙,举手解开了衣带。 老嬷嬷帮手,为她将外袍脱下,又解开了中衣。 里间,却是明黄丝缎的肚兜,原本洁净的缎子上,已经渗出了两点湿润的痕迹。 杨仪皱眉看着,瑾妃的身子又开始发抖,老嬷嬷则利落地给她把肚兜解开。 一双椒乳赫然出现在杨仪面前,而乳的顶端竟是肿的厉害,且是裂开了的,如婴儿嘴一样绽着,其中一只似乎还有点渗血,看着触目惊心。:,,. 章节目录 第340章 二更二更君 杨仪虽然猜到瑾妃的胸乳有问题,却没想到竟如此骇人。 连瑾妃身旁的那两个老嬷嬷,也明显的露出震惊之色。她们显然也是头一次见到。 瑾妃甚是不安,在解开肚兜的时候就闭上了眼睛。 过了会儿,没听见声响,瑾妃才小心地眯起眼看向身前。 她看见杨仪仍是半跪着,正凝视着自己的伤处。 杨仪的眉头微蹙,脸色凝重,除了这些,瑾妃没看出她脸上有什么别的。 她看的很是认真,就仿佛要用这双眼睛,看出伤处的不妥,或者用她的目光,把这些伤疗愈妥当。 瑾妃本来还在发抖,可看着杨仪的神情,动作,她的那种颤抖慢慢地便停了下来,仿佛真的得到了抚慰。 她睁开眼睛,看着杨仪。 杨仪道:“娘娘恕罪,容我细看看。” “唔……”瑾妃才应了声,就见她抬手,先是把两只手用力地搓了几把。 瑾妃不晓得她这是何意,直到她的手轻轻地托住了自己的乳。 那种异样的触感,让瑾妃颤了颤,差点低呼出声。 然而托着乳的那只手,极其柔软,还带着些暖意,又让她不觉着怎样不适。 瑾妃这才明白,原来方才她搓手,是想让手变得热些,免得冰到她。 “杨侍医……可真细心。”瑾妃不由说道,声音仍是低低的。 杨仪只短促地抬眸看了她一眼,就仍是观察乳端。 “娘娘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杨仪轻声问。 瑾妃的手放在膝上,无意识地抓了抓:“有、有一段时候了。” 杨仪听她如此含糊,想宫内的事情极复杂,或许不好当着皇后身边的人再逼问她:“平常可用过药么?” 瑾妃又有点窘迫:“这个情形,不大好跟太医们说,只请了常太医给开了药,外用的红花血竭散,和……”她尽量回想了会儿,“和当归丸,活血调经汤。” 当归丸由当归、川芎为君药,乌头、丹参等为臣药,确实用于月经不调,体乏血虚,但主要是补脾养胃的。 至于活血调经汤里,也是当归为君……常太医大概是想让药效加倍,可惜。 杨仪点头道:“这两味虽不错,但一味就足够调补了,不如就加一味丹栀逍遥丸,再把活血调经汤再换成调经柴胡汤,想来更佳一些。” 瑾妃睁大双眼:“有什么不一样么?” 杨仪道:“后面这两味也是调经的,只是比当归丸跟活血调经汤多了一点儿……解郁结,消肝火。” 一个嬷嬷问道:“那外用的要不要换了?” 杨仪踌躇:“红花血竭散,确实极好,消肿止痛是有用的。” 她看着瑾妃:“娘娘用着如何?” 瑾妃点头:“是,每次涂了些,疼的都会轻呢。” 杨仪思忖着,起身道:“请娘娘先更衣。” 老嬷嬷们帮手,替瑾妃把一层层衣物穿好,不小心碰到胸口,疼的发出倒吸冷气的声音。 杨仪听着那动静,隐隐都觉着胸疼。 外间皇后跟婉妃、紫敏小郡已经等了良久,期间紫敏几次想过来看看,都被皇后喝止了。 见他们出来,皇后问道:“如何?” 杨仪就把调内服药的事告知。提到外敷的,便道:“本来臣对于此等伤势,也并无研究,只是正好前些日子看了一本典籍,却记得上头有个关于妇人……” 意识到紫敏在旁,便一停顿,把那“乳裂”二字隐去,“一个药方记载,不过乃是个偏方,臣还没有效验过,不知到底有没有用。” 皇后关切道:“什么书?可别是那种不入流的杂书……若是太医院书库里的,自然无恙。” 杨仪所说的,其实不是别的,正是那本皇帝给她看的《玉函方》。 但是现在若细说起来,话又长了,于是只顺势道:“回娘娘,那是有小仙翁之称的晋代葛洪所著《玉函方》,非是杂书。” 旁边的婉妃听了,眼神微微一变。 “既然是这么有名的人所写的,自然管用,”皇后笑了笑,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偏方?” 杨仪道:“用莲房,炒研成末,敷在伤处便可。” 莲房,也就是秋收的莲蓬,去掉莲子晒干之后,便也是一味中药。 而莲房有止血化瘀的功效,性温,又正好归肝经,极适合瑾妃的症状了。 皇后惊讶地问:“这么简单?” 杨仪道:“书上确实是这么记载的。” 这药方确实简单,但也很符合葛洪的用药风格:篱陌之间,顾眄皆药。 而《玉函方》也当得起“众急之病,无不毕备”八个字。 那天晚上杨仪看的时候,还惊奇了一下。 当时她没见过妇人乳裂是什么样子,但却想起了之前在夏家、给永庆长公主看诊时候的情形。 加上这药方很简单,所以她自然而然地就记住了。 没想到竟这么快用到。 皇后看向婉妃又看看瑾妃:“你们觉着怎么样?” 婉妃微笑道:“回娘娘,既然是《玉函方》上记载的,臣妾觉着必定有用,到底试一试才好。” 瑾妃也说:“臣妾都听娘娘的。”忽地看向杨仪:“杨侍医很细心,臣妾也觉着她说的对。” 皇后笑道:“既然这样,杨仪,你便负责瑾妃这内服外用的吧。若真的将她的这隐疾治好了,本宫必定也有赏赐。” “多谢娘娘,”杨仪忙欠身道:“这是臣分内之事。” 紫敏在旁边听得一头雾水,到底不知道瑾妃是什么症状,又不好乱问。 只是看大家都听了杨仪的话,她便高兴,说道:“我看瑾妃娘娘指定是不会有事的。杨侍医可厉害了!有她在,就不必担心了!” 皇后笑道:“瞧你,又轻狂了?” 杨仪从皇后宫中退出,自去太医院吩咐药侍们取药,熬药。 她原先也还担心宫内有没有“莲房”,亲自过来。 正好杨登在,一问,杨登道:“莲房用于崩漏之症,自然不能或缺。” 又问她:“你是去给瑾妃娘娘看诊了?” 杨仪诧异,毕竟太医院只知道是皇后传了她,而她还没来得及告诉杨登。 “父亲怎么知道?” 杨登道:“我也不过是猜测罢了,前些日子,瑾妃娘娘一连传了好几次常太医,皇后娘娘跟婉妃娘娘几位倒是没什么症候。你又用莲房,以及那些调经的汤药,我就知道是为她。” 既然说到这个,杨仪不由问道:“父亲……可知道瑾妃娘娘的症候?” “嗯,娘娘的月事不调,大概也有一年左右了。” 杨仪欲言又止。 杨登只晓得瑾妃的月事不稳,却不晓得她身上的隐疾。 毕竟是皇帝的妃嫔,这种**的地方,非但不能给太医们看,连说出去也羞于启齿,所以瑾妃不肯声张。 其实后宫有一个通用的规矩,若是身上有隐疾的,便不能再伺候圣驾。 瑾妃有一年左右的小恙,而她的乳裂,看那伤势之严重,却必定不是近期才有的。 如此,居然一直安然,没被斥退。 难道是皇帝一直没召她侍寝,故而没发现? 可是连皇后跟婉妃都知道了……就算皇帝不召她,应该也有所耳闻的吧。 何况宫中嬷嬷何其厉害,按理说早该有所举措。 想不通。 杨仪想到瑾妃的形貌,犹豫再三问道:“父亲可曾见过这位瑾妃娘娘?” “我?”杨登诧异地笑了:“我哪里还能给内宫娘娘们看诊?哦……你必定是因为上次太后传我之故?那是特例。” 杨仪咽了口唾沫,不敢再提别的,也许那只是个巧合而已。 毕竟只有她这样曾跟母亲朝夕相处的,才会看出瑾妃跟洛蝶的三两分相似之处。 她在心里默念:必定只是巧合。 杨登见她不语,问道:“怎么了?你莫非对于娘娘的病症没有十足把握?哦对了……你这莲房是要内服的?” 莲房烧成灰,药性仍在,一般都用来内服以治疗血崩等症。 “不,是外用。”杨仪回答。 杨登诧异:“外用?”他的眼神变了变,却又一笑:“是我问错了,这本不是我该打听的。” 他毕竟是太医,明白宫内规矩。 莲房外用,给女子身上……自然涉及一些不该他所知道的。 至此,杨仪便想起《玉函方》,以及其他两本洛济翁手抄典籍的事。 正想跟杨登提起,可正好又有内侍来取药。杨登就先去了。 杨仪只得去看药侍们煎药,又看他们把莲房炒制、研磨成粉末,一一地给宫内送去。 过了中午,倒是没听说内宫有什么消息。 杨仪也不好擅自过去查看。 直到申时出宫,杨佑维赶上来,问道:“是你让老二找我诊脉的?” “二哥哥找你了?”杨仪笑问。 杨佑维看了她一眼,从最开始嫌弃她办事惊世骇俗,到现在见怪不怪,甚至习以为常,杨佑维道:“昨儿晚上你当然也是听见他们两口儿吵闹了。” 杨仪道:“自是听见了。好好地为这件事闹得不快……大哥哥给二哥哥看了没有?” 杨佑维道:“诊过了,没有什么大碍,我看他们两个也是不到时候……”他正说着,无意中看向杨仪,却见杨仪脸色不变,倒好像是对这个结论早有预料。 “你早知道?”杨佑维毕竟有点儿了解这个大妹妹的行事了。试探问。 杨仪一笑:“我怎会未卜先知。” 杨佑维心头微动:“听说你给二奶奶诊过了,她是怎么样?” “二嫂子她……自然也无恙。”杨仪回答。 杨佑维眉峰微蹙:“是吗?”他笑了笑:“那……回头我也给她看看?” 杨仪一怔。 对上杨佑维的眼神,便知道他察觉了几分端倪,这才说道:“哥哥不用费事了。” 原来早上杨仪给金妩诊脉的时候,发现她竟有些许的痰湿、肾虚之症,如果是这样,自然不宜有孕。 不过这不是什么大毛病,只要稍微调理调理,滋阴补肾后,必定有效。 “既然如此,”杨佑维疑惑问道:“你为何不如实告诉她?” 杨仪叹道:“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但我只想二哥哥跟二嫂子仍是好好的吧,只是二哥哥先前吵嚷什么纳妾,我担心如果把这件事说了,对他们两个反而不好,不如就只说无事。” 何况如果只说症结是在金妩身上,里里外外,只怕仍是少不了异样眼光。 毕竟时下的风气,假如夫妻两个无所出,世人第一怀疑的就是女子的问题,很少会直接质疑男人如何。 所以杨仪索性隐瞒不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看向杨佑维,怕他不赞同自己的做法。 不料杨佑维笑道:“你啊。真不知叫人说你什么好。” 看见他善意了然的笑容,杨仪才松了口气。 “你有法子给她调理?”杨佑维问。 杨仪点头:“我有一副金莲种子方……正好适合二嫂子。” “都有什么药?” “附子,白茯苓,杜仲……搓成丸子,每日定量服用。” 杨佑维道:“这些药都是温性的,温阳补肾,男子服用也一样。” 杨仪正疑惑为何他说男子,杨佑维感慨道:“做戏做全套,你总不能只让二奶奶服药吧?反正这些药无害,索性就说是助孕的,让他两个一起吃,同甘共苦吧。” 杨仪不由笑了:“还得是大哥哥你。” 兄妹两人相视而笑,杨佑维感叹道:“我原先可不这样的……” 说着出午门,杨佑维抬头,一眼看到前方的马车:“那不是跟着十七爷的竹子吗?” 杨仪正张望,屠竹已经跑过来:“仪姑娘!”又对着杨佑维行礼:“杨太医。” 杨佑维目光转动,看着那辆马车的车厢突然晃动了一下,他心里就有数,便对杨仪道:“我骑马,先去了。” 这边杨仪进了车中,便见薛放盘膝坐在里间。 她早料到屠竹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这儿:“你又做什么?” 薛放笑道:“我想起一件事来,咱们出城去好不好?” 杨仪诧异:“好好地这时辰出城做什么?”又警惕:“你敢胡闹试试?” “哪里敢?”薛放急忙坦白:“还记得从海州回来路上,你跟我说想学骑马么?咱们一直忙的不可开交,这会儿正是个空。你学不学?” 杨仪确实跟薛放提过此事。 主要是想起当初在海州城,知道他受伤,她想去又找不到马车,还是黎渊当时骑马送她前去的。为此薛放还嘀咕过。 当时杨仪就暗恨为何自己竟不会骑马,又打定主意,必定要学一学。 所以在从海州回来的路上,便跟薛放提过一次。 谁知他竟然记住了。 杨仪打量着他:“我当然是想学的,可是你现在有伤在身,怕是教不成。” 薛放道:“这点儿伤算什么?你放心……早学了早好。” 这句倒是至理名言。 此刻马车已经向街头驰去,杨仪突然想起了早上遇到了艾静纶的事情,便道:“你们府里的那个表少爷,是在府里长住?” 薛放笑道:“那个聒噪精?我也不知道他们家里是怎么想的,竟然想让他在京内当差……你见过他了?你瞧他那个模样,还不给人活吃了呢。” 杨仪叹道:“不过是少年心性罢了。” 说着看向薛放,薛放比艾静纶也大不了两岁,本来也不算是个沉稳干练的,但跟艾静纶一比,竟衬得十分稳重。 这就看出两个人的成长境遇之不同了。 杨仪正在出神,薛放已经悄悄地将她搂住:“父亲说,后天叫我去府里下聘。”说到那两个字,身上不禁一阵战栗。 “啊……”杨仪昨晚上也听老太太说了,抿嘴一笑,又提醒他:“别揉搓。” 薛放贴着她,哼唧道:“我一想到……就受不了了。” 杨仪转头看他:“想到什么?” “还能什么?咱们成亲,欢欢喜喜的……”薛放连咽了几口唾液,呼吸都沉了几分:“那时候你看看我……才不放开你呢。” 杨仪脸上微热,又提醒:“衣裳要皱了,你松开些。”:,,. 章节目录 第341章 三更三更君 辰时,天尚且大明。 夏季白昼长,城外更是日色灿烂,阳光正好,犹如正午一般。 马车停在一处平坦原野之前,薛放从车内跳下来,单手把杨仪抱落地。 屠竹原本在后头,一边骑马,一边拉着薛放的坐骑。 这会儿翻身落地,将薛放那匹白马牵了过来。 杨仪不由道:“早知道这样,该先回去换一身衣裳。” 薛放道:“一来一回,岂不耽误时间?再说这身儿就挺好。” 他翻身上马,单手接杨仪:“脚踩着马镫,不要怕。” 杨仪抬脚,送入马镫之中,但这样势必会踩着他的脚背。 薛放看出她的迟疑:“不要紧,踩不坏,快上来。” 杨仪把手放在他掌心,一边试探着将脚踩到里间。 薛放只稍微用力,杨仪便身不由己往马背上闪了过去。 她本来也还想坐在后面,不料薛放将她的手一松,瞬间又闪电般抄住她的腰。 杨仪正吃惊于为何他松了手,这样的话自己不就摔出去了么?可这念头都还没冒全,人已经给他搂着,稳稳地安坐在了他身前。 薛放垂首笑道:“只许跟我这样……我的马背上,也只有你的位置。” 杨仪吁了口气,仰头:“你下次好歹事先告诉我一声。” “跟你说了,万一你又不答应呢?”薛放笑的有几分狡黠,又道:“我的手臂不便,不能拉缰绳,正好你来拉着。” 杨仪一阵慌张:“我怎么会这个?” 薛放拢着她的手,道:“不打紧,你只轻轻地握着,试一下,就像是……你在骑马带着我。” 她在骑马,带着他? 杨仪一想到这个,心里竟有点儿小小的激动难耐。 勉强坐直了些,她握着缰绳,迟疑地一抖。 马儿像是听到了命令,缓缓往前开始踱步。 杨仪觉着有新奇趣,回头向着薛放一笑:“它动了!” 薛放“嗯”了声,唇边挑着笑意:“你要是想让它快跑,手上就加重些力道,双腿夹着马肚子,也稍微用力。” 杨仪想了想:“待会儿吧?”她如今坐都坐不稳,只仗着薛放在身后,料想他不会让自己掉下去。 可万一跑起来,若是她再东倒西歪,他一只手臂若照看不过来呢。 薛放只随着她:“也不用担心,要做什么都使得,总之有我在。” 杨仪抿了抿唇,感觉马儿踢哒踢哒地向前走,地面上的青青草闪烁着斜阳的光芒,令人眼晕。 薛放适时地在耳畔提醒道:“不必只看地上,往前看看。” 杨仪深深呼吸,抬头看向前方,却见绿草如茵,向着远处延伸,湛蓝的天色,几朵云霞点缀,这情形简直如同诗画。 极目远眺,心旷神怡。 起初杨仪还有些胆怯不禁地靠着薛放身上,慢慢地,就试着坐直了些。 当她稍微摇晃、有些慌张的时候,薛放的手便及时地扶着腰,稳住她的身形,让她足够安心。 一刻钟左右,杨仪逐渐适应了马背上的感觉。 她回头先看了眼薛放,又深吸一口气,稍微用力抖动缰绳,马儿不动,她突然想起来,便又试探夹了夹马肚子。 马儿立刻有所反应,低低地嘶鸣了声,向前跑去! 杨仪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向后一仰,撞在薛放怀中。 耳畔听见薛放笑了声:“不妨事。习惯了就好了。”又揉了揉她的头。 白马倒是有分寸,没有狂奔而起,只闲散地向前跑去,饶是如此,杨仪还是稳了半天,才重新坐住。 这才感觉,马儿跑起来,比闲步而行,难度高的多,因为颠簸的也越发厉害了。 正被撞得不知所措,薛放的手稍微用力。 扶着腰,让她顺着马背的起伏,自然而然地起降,他道:“其实骑马,并不只是坐在马背上,要靠双腿用力。” 杨仪无法消化这个:“可我看着都是坐着的,你难道不是?” 薛放耐心解释道:“虽看来是坐着,但是虚坐着,还是要靠腿上支撑。要不然就很容易磨破肉皮,尤其是长途跋涉的时候,最考验人。” 杨仪听得迷迷糊糊,素日看他骑马的时候,都是风流自在的紧,哪里知道这么些门道。 薛放又指点了几句,杨仪不懂诀窍,竟不晓得怎么做,薛放的手上用力,握着腰,带着她随着马背的颠簸而上下。 这一招极其有效,这么一会儿,杨仪总算掌握了起降的关键。 马儿小跑,风把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向薛放的鼻端送。 清瘦的身子在跟前颠簸起伏,是因为被他的手掌带动,浑然天成。 薛放情不自禁就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嘴唇。 他的目光逡巡,盯住手上掐着的那把细腰,终于依依不舍地松开手,到底得让她自己试试。 杨仪学了个四五成,感觉不似先前一样生硬了。 她颇为满意:“十七,我是不是学会了?” 薛放笑道:“嗯……差不多。” 杨仪感觉薛放实在是个好老师,不管她做什么,他都不会疾言厉色的训斥,多半说她做的好,大有进步。 弄得杨仪从开始的畏惧,到逐渐得意,竟觉着骑马似乎也不是难事,自己差不多已经掌握了。 她主动跟薛放说:“要不要我自己骑一会儿?” 薛放忍笑道:“这可不成,白兔性子还是有些烈的,等我给你找一匹温顺的你再试试。” 杨仪惊奇道:“它怎么叫‘白兔’?” “这是当初在南边,狄将军给的,名字也是狄将军给起的,据说早先秦始皇的七匹名马之中,有一匹就叫做白兔。” “原来还有这样的来历。”杨仪俯身,抚了抚白兔的耳朵,脸颊。 薛放回头看看马车的方向,对杨仪道:“你再叫它往前跑跑。” 杨仪得意,打趣笑道:“那你抱着我的腰,别掉下去。” 薛放贴身过来:“求之不得。” 他的身形高大,这么俯身,几乎将杨仪拢在怀中了,只是怕影响她策马,还是不曾拘束她的手脚。 杨仪高高兴兴,一抖缰绳,双腿把马肚子一夹,白兔撒欢往前跑去。 薛放感觉她在自己怀中也如同一只白兔,不停地撞着他的身上,也不停地撞在心头。 原本虚虚挡在她腰间的手臂用了力,终于把人重新箍回了身上。 在杨仪惊讶回头的瞬间,薛放俯首,吻了过去。 白兔起先还跑的十分欢喜,但跑着跑着,它似乎感觉主人心不在焉。 那四条搭在自己肚子上的腿,前面的一双腿已经松开了,无力地耷拉着,后面的却似乎有些绷紧,微热,躁动。 白兔打了个响鼻,自作主张地停了下来,东张西望,它选了一块儿看着还不错的草地块,走过去开始吃草。 薛放翻身而下,顺势把杨仪抱了下来。 前方是一片矮林,细看,像是一片杏林。 杨仪骑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的马儿,才下地,双腿难免不适,俯身摁着腿,发颤。 薛放道:“早知道这样,所以让你下来松快松快。一直在上头的话,是察觉不到的。” 杨仪俯身捶了捶腿,并不看他,方才他突如其来的一吻,打乱了杨仪的节奏,在马背上乱晃,虽知道跌不下来,却也气他这么不合时宜,她正觉着骑的起劲儿呢。 薛放拉着杨仪的手:“我给你揉。” 杨仪拍他一下:“管好你自己罢了。” 薛放道:“若是嫌我的手不便……那我……给姐姐亲亲。” 杨仪只当他是在玩笑,哼道:“没什么要紧的,只稍微有一点点酸,一会儿就好了,我也没有那么娇气。” 见薛放直直盯着自己,杨仪回想方才:“你盯着我做什么?” 薛放意犹未尽:“那让我再亲……” “你还说!” “杨……”薛放拉住杨仪的衣袖,轻轻用力,却几乎把人拽了个跟头。 他赶紧张手扶起:“我不是有意的。” 杨仪方才腿酸没站稳。 她推开薛放,转身要去到白兔身旁:“我看,你不想我以后跟你出来了。” “想,当然想……”薛放忙从后将她拥住:“你说什么是什么,无时无刻不在想跟姐姐在一块儿。”手已情不自禁地开始收紧。 杨仪一缩身子,却更撞入怀中,竟双双倒在斜坡草地上。 国子监。 所谓朝中有人好办事。 国子监一位苏博士,是太常寺白淳的相交,白淳跟杨登,扈远侯都有交际。 听说是扈远侯的舅爷,白大人当然要给搭个线。 于是当天,艾静纶便以“留宿观摩”的借口,留在了国子监内。 别看艾静纶毛毛躁躁,但其实他书读的不错,又有才情,在他们县内也是薄有名声的,那苏博士一看他金玉其外的样貌,又听谈吐不凡,少年风流的,自然喜欢。 苏博士因见艾静纶年纪不大,便建议,让他暂且以插班补缺的身份旁听,只要再读个一年半载,参与考核,通过的话就可以留在国子监内任职,顺理成章。 其实这国子监,按规矩,只招七品以上官员之子。 不过艾崇志曾经是军职,自然也有优待,再加上扈远侯跟白淳的关系,要添一个补缺的身份自然容易。 扈远侯觉着这就不错,艾夫人更是巴不得如此,毕竟在国子监里,何其安稳?又远离了危险。 艾静纶却不太喜欢国子监,只不过因为惦记着那个案子,很想要做出点来,让薛放另眼相看。 恰好,苏博士叫他去之前“失踪”了的那个学生的班内,暂且顶替那学生的缺。 苏博士派了个侍从,带了艾静纶往那班中而去,走到半路,他便听见喵喵的叫声。 艾静纶转头,却见旁边墙头上一只不大的小猫探出头来,两只黑眼珠盯着他,低低的叫唤。 看那毛色,竟然正是狸花猫! 小侍从见他走的慢,便回头,望见艾静纶看那猫儿,他便道:“小公子勿惊,监内好些猫儿出没呢,只要不招惹它们,不至于会伤人。” 艾静纶道:“这是狸花猫么?这只看着很小。” 侍从道:“这只狸花猫,好像是原先那只大猫生的……不过,好像是两三个月前,那只大猫不见了……不知是被人捉去了,还是怎样……” 艾静纶心头微震,没想到才进来就得到了线索:“那只大猫也是狸花猫?” 侍从觉着他在放屁,又不敢说:“呵呵,那当然了,好像只有狸花猫生的,才是狸花吧?小人也不是很明白。” 艾静纶嘿嘿笑了几声:“这里的猫儿既然多,可是有主的吗?” 侍从道:“没有,多是监内的监生们、或者博士,老师,经常会投喂。有时候他们自己找吃的。” 没有主人,倒是不好查了。 “我还是有点怕猫儿的,想必这监内也有跟我一样不太喜欢猫儿的吧?” 侍从摇了摇头:“这个想来是有,不过究竟谁喜欢不喜欢,我就不知道了。大多数人是喜欢的……说来,那只狸花猫生的原本有好几只小猫儿,近来都不大见,兴许其他的……” 说到这儿,迎面见有两个人走来,侍从忙站住脚行礼:“陈主簿,元学正。” 艾静纶在旁细看,见那来者两人,陈主簿,大概三十开外,四方脸,三绺长髯,头戴一顶东坡巾。 旁边一位元学正,比陈主簿年青,相貌周正,身量颀长,头戴方巾。 两个人虽相貌不同,却都透着一股儒雅不凡之意, 艾静纶一看便肃然起敬,跟着侍从一起行礼。 陈主簿拧眉:“这是?” 侍从道:“是苏博士叫带去荫监做旁听补缺生的。” 元学正疑惑道:“荫监没有空缺吧?” 陈主簿解释道:“多半是因为最近马缟一直缺席的缘故吧。” 元学正盯着艾静纶看了会儿,皱眉道:“缺席,又不是不来了,好好地又多添一个人,岂不是坏了规矩。” 陈主簿见他似乎不同意,便对他使了个眼色。 元学正仿佛没看见,对艾静纶道:“你是京城子弟?令尊是几品?” 艾静纶如实地回答道:“回学正,我不是京内人,父亲曾在军中任职,如今已经赋闲。” 元学正肃然拧眉:“胡闹,荫监是给那些功勋子弟、以及七品之上官员子孙的,乃是承袭祖辈荫庇之意,如今你既然不是京城人又非官宦之子……怕是……” 正此刻,那苏博士赶来,一看这个情形便知道自己来对了,忙笑道:“老陈,学正,好巧,我正找你们呢。” 他笑着拱手走过来。 陈主簿忙含笑行礼,元学正却道:“苏博士,你来的正好,这位……” “对了,”艾静纶忙自报家门:“我是‘丝纶阁下文书静’的静纶两字,姓艾。青青艾草之艾。” 苏博士打着哈哈,对那侍从使眼色:“世侄快去吧,莫要耽搁。” 打发了艾静纶,苏博士对元学正道:“老弟,我知道你的意思,只不过这位小公子一来颇为灵秀又有才学,二则,他的父亲虽退了,但姑父正是扈远侯老侯爷,收他入荫监,我想应该是没有人会又异议的吧?” 此刻艾静纶已经跟着侍从去了,元学正回头看了眼,因“扈远侯”三字,若有所思。 旁边陈主簿笑道:“罢了,不要事事较真,京内谁不知扈远侯的大名?何况他家里要跟太医杨家联姻了,他那位没过门的儿媳妇,还曾经有恩于户部尚书俞大人,那可正是咱们俞监丞的家严,你看看……还能说什么?” 他说的俞监丞,自然就是指的俞鼐的长子,正在国子监任从六品的监丞,是个又有学问品行又端正的、极受尊敬爱戴之人。 元学正听了这几句,这才无话了。 陈主簿见他撂下手,跟苏博士换了个眼神,大家转开话题:“那个马缟到底跑到哪里去了,为何里里外外都找不到人呢?” 苏博士道:“不是说他在外头闯了祸,躲起来了么?” 元学正不悦地说:“这种学生,就算找了回来,也定要开除。既然无心于学业,何必在此多占一个名额。” 苏博士跟陈主簿齐声称是。 正往前走,却不料先前带着艾静纶去荫监的那侍从飞奔而回,叫道:“博士,快去看看吧,那个艾公子,跟人打起来了!” “什么?”苏博士直了眼。 元学正也惊愕:“这才去,就打起来了?这是为何!” 当下三人不顾别的,赶紧一起前去查看缘故。 到了荫监院外,还没进门,就听见里头一阵吵嚷鼓噪。 陈主簿走的最快,苏博士紧跟其后,元学正在最后面,三人鱼贯入内,只听到里间一个声音道:“好小子,不知死活,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你一来就敢打人?” 艾静纶则更加大声地叫道:“别得意!我知道是你,你这个杀人凶手!”:,,. 章节目录 第342章 一只加更君 门口的三名监官听见这话,自是大惊,脸色各异。 陈主簿跑进门,却见有四五个监生围在一起,闹哄哄不已。 地上被压着一人,正拼命挣扎,却是艾静纶。 大概是因为刚才艾静纶的话,把几个监生也都惊住了,其中一个迟疑着道:“这小子、说什么!” 另一个叫道:“听这些狗嚼的做什么,必是疯了!” “这是干什么?还不放手?”陈主簿先叫道。 然后是苏博士,呵斥:“胡闹!” 元学正跟在后面,盯着面前数人,又看向地上的艾静纶,脸色不善。 学正是负责学监之中学规的执行、以及众教授、监生品行的考核之类,加上元学正为人一丝不苟,所以不管是监官还是监生,都有些畏惧他。 如今看到三人一起来了,那原本围着艾静纶的几个监生呼啦一声都散开。 地上艾静纶挣扎着爬起来,他的手中竟握着一根毛茸茸的、黑色的尖端带点白的东西。 陈主簿看的莫名:“艾静纶,你方才在叫嚷什么,你、手中拿着的又是什么?” 苏博士也忙扶住他,看艾静纶脸上已经被打肿了,他惊愕而担忧地问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方才那侍从带着艾静纶来到荫监,送他入内,把苏博士的话说给众人知道。 不料这些人听闻艾静纶是暂且顶了马缟的缺,却有些不干了。 其中一个叫嚷道:“马缟只是旷课,又不是死了,为什么平白又塞一个人进来?” “就是,用得着这么见缝插针么!” 艾静纶脾气很好,并不跟他们吵嚷,只仍是面上带笑,要去自己的位子上。 冷不防有人忽地伸出腿来,竟把他绊了一跤。 艾静纶没提防,向前踉跄奔出两步,差点摔倒。 回头看时,却见一个面白的少年翘着脚,望着他道:“你不是京内人,走的什么关系爬到这里来的?” 艾静纶听他话说的难听,却只道:“我只是暂时听两天课,并不一定就留在这里。” “少跟小爷放屁,”少年早听出他不是京内口音,不屑一顾道:“你们这种外地乡下人,削尖了脑袋要往京内钻,你既然有造化能钻到这个地方,哪里还肯走?” 艾静纶皱皱眉:“到了时候我自然会走。你看着就是了。” 他毕竟也是家里宠爱长大的,之前在薛放面前嘻嘻哈哈,不管薛放怎么冷脸都不恼,一则因薛放是哥哥,二来他极仰慕薛放,所以心甘情愿。 看这少年如此无礼,艾静纶心里自然也动了怒。 不料那少年旁边的人看他脸红红的,像是女孩儿一样,便笑道:“小乔,你别难为他,你瞧他都快哭出来了……啧啧,这小模样看着怪叫人心疼的。” 另一个道:“我听闻人说时下多兴些女扮男装的奇闻……就像是之前那位进太医院的杨侍医,搬上男装反而更风流动人了,这小子如此美貌,该不会也是个女扮男装的吧?”说到最后,竟歪声邪气地笑了起来。 艾静纶听他言语中提到了杨仪,大怒:“你说什么?” 那人分毫不恼,站起来,搓着下颌调笑道:“老子说,弄不好你也是个女人……敢不敢让老子搜搜身,看看有没有少点什么?” 满堂大笑。 艾静纶握紧拳头,差点忍不住。 偏这时侯,之前绊他的那少年晃动手中一样物事,笑道:“是女人男人有什么要紧,他有这张脸,怎么都吃得开……”说着斜睨艾静纶:“你用的什么法子混进来,不如跟我们说说?别也是凭着这张脸吧?” 又是轰然大笑。 谁知艾静纶看见他手中拿着的东西,忽地一惊。 他问:“你拿的是什么?” 那乔小舍一愣,看看手中的东西,笑道:“你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你丢了的?” 艾静纶心底想起的,是在孔家墙外所见的那只猫的尸首。 当时他跟杨仪看的明白,那猫儿的爪子都不见了,尾巴也没找到。 如今看到乔小舍手中之物,跟那狸花猫的毛色竟是一样,又长长的……看的艾静纶心惊。 他上前,一把攥住了乔小舍的手腕:“这是猫尾!是你杀了那只狸花猫?” 乔小舍闻言脸色微变:“臭小子,你说什么?”要把手挣开,谁知竟无法挣脱。 艾静纶天生是一身娇娇嫩嫩的皮肉,艾夫人只当他不懂拳脚功夫,但艾崇志毕竟是行伍出身,怎么会不教儿子几招功夫。 乔小舍才知道小看了他。 此刻艾静纶靠近细看,越发看明白了,再不会有错! 他喝道:“你还不说?” 乔小舍猖狂惯了,哪里会忍这口气,顿时看向周围:“你们都傻了,还不过来打他!” 正如元学正所说,荫监所收的都是官宦子弟,大多数都是京内人士,少数是从外地进京读书的。 这些人之中,多半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正是最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时候,加上从小家中宠惯,自然就养出许多妄自尊大不可一世的性子。 而这荫监之中为首的,就是此刻被艾静纶握住手腕的。 此人是京内宁国公府的一位公子,名唤乔小舍。 国公府千疼万爱,他又有姑姑在宫内为妃,所以威风赫赫在众人之上。 其他的监生之中虽也有出身比他显赫的,但却没有宫内那一节关系,自然有意低他一头。 此刻乔小舍一声令下,那些他身边的狐朋狗党顿时拥了上来! 艾静纶见势不妙,踹开一个,挥拳打过去。 但他虽会几招拳脚,却并非高手,被这些少年一拥而上地乱打,不免吃了亏。 只是他毕竟是武官之后,并不畏怯,打伤了两个后,才被死死地压住。 乔小舍见制住了他,才又靠近,盯着道:“臭乡巴佬,敢跑到这里来撒野,今日不叫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手段,你还当京城是你家了!” 其中一个同伙笑道:“不如扒了这小子,看看他到底是雌是雄。” “好主意,”乔小舍笑了两声,把那只猫尾巴在艾静纶跟前晃来晃去:“你既然这么在意这个东西,那就还给你,这样吧,你要是个女的,就给你塞进去……” 那同伙道:“小舍你怎么忘了,是个男的也一样的。” 他们显然不像是头一遭干这种事,一边说笑,一边竟七手八脚去拉扯艾静纶的衣袍。 艾静纶咬牙切齿,奋力一挣,竟给他掀飞了一人,向着乔小舍扑过去。 乔小舍没料到他竟能如此,一惊后退,手中的猫尾巴便落了地。 幸亏有人及时拉住艾静纶,抱腰的抱腰,拉手的拉手,用出抱扑的功夫,把他压在了地上。 乔小舍方才受惊,但却仍是嘴硬:“好小子……强龙还不压地头蛇,真是反了你了!今日不把你弄死,小爷给你磕头!” 正要喝令众人不要留情,只管痛殴,冷不防艾静纶盯着眼前那猫儿尾巴,想到那被分尸了的猫儿,以及那只断手,又听了这几句,竟怒道:“你不要得意,你这杀人凶手!我知道是你!” 陈主簿问了来龙去脉,听得似懂非懂。 苏博士碍于这乔小舍的来历极大,不敢发怒,只暗暗叫苦,劝说道:“静纶,话不可以乱说。” 艾静纶不知京内的水多深,才进国子监就跟宁国公府的人结仇,这乔小爷岂是个好惹的?万一他追究起来…… 此刻乔小舍却是脸色灰白,死死地盯着艾静纶,却竟没有苏博士意料之中的火冒三丈。 艾静纶从地上爬起之时就抓起了那根猫儿尾巴,道:“就是他,我知道!” 元学正开了口:“艾静纶,你为何说乔小舍是杀人凶手?他杀了何人?” 艾静纶盯着乔小舍,举起猫尾,说道:“之前在发现断手的孔家院外,发现了一具猫儿尸首,是被人虐杀了的,我猜那杀猫的人一定跟那断手脱不了关系,不然为何会埋在同一个地方?这只尾巴,就是那只被杀的狸花猫的,偏偏就在他手中……” 艾静纶看向元学正:“老师,这里不是失踪了一个学生么?刚才他威胁说要把我弄死!难保那失踪的学生也是被他杀死的!甚至可能就是那手的主人。” 陈主簿跟苏博士更是目瞪口呆。 元学正微怔:“这……” 此刻乔小舍仿佛回过神来,他咽了口唾沫,笑道:“胡说八道!你这个乡下小子,敢、敢污蔑人!” 艾静纶回头:“那你说这只猫尾巴哪里来的?” 乔小舍张了张口,目光游弋:“老子捡的,怎么着?用得着跟你说吗?” 这会儿他身边的几个狐朋狗党,同样的脸色异样。艾静纶却看了出来:“你说谎!那只狸花猫是国子监的,它被虐杀,尾巴却在你手里,你还敢当面说谎!” 乔小舍咬牙,忍无可忍似的:“去你妈的!是小爷宰了的又怎么样?那只蠢猫整天乱叫,吵的人不得安宁,怎么……小爷宰了他,犯了哪条王法?” 艾静纶很想上去揍他:“就算没有王法奈何得了你,你也是伤天害理!何况还有那只断手,一定给你脱不了干系!杀猫奈何不了你,杀人那可是死罪!” 乔小舍咬牙切齿:“三位老师,你们就任凭这个乡下的疯小子在这里胡言乱语?若是传扬出去,这国子监的名头都要给他搅把坏了!” 陈主簿跟苏博士先前都听愣住了,被乔小舍提醒,才忙制止了艾静纶道:“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乱说。” 苏博士更是拉住了艾静纶,低声道:“此人是宁国公府的,不可贸然得罪。若是公府的人追究起来,连扈远侯都要被牵连。” 艾静纶初生牛犊,并不惧怕什么宁国公府,但是听说扈远侯也要被连累,这才勉强闭嘴不言。 元学正听到这里,道:“一场闹剧!艾静纶,你初来乍到就跟同学打架,记过一次。至于你们……”他看向乔小舍跟那几个同党:“不可聚众欺压新生,这次就算了,若还有下回,严惩不贷。” 乔小舍似不满:“他污蔑我,学正只记过,未免太轻了!” 元学正冷笑:“哼,你们要是不先招惹他,能够动手吗?你要是真想理论,那就从头掰扯掰扯!” 乔小舍刚要开口,旁边一人拉了拉他,低低在耳畔说了一句话。 元学正道:“丁镖,当着面,这是做什么?” 叫丁镖的监生陪笑道:“学正,我是劝小舍叫他不要顶嘴呢。” 元学正当然知道他绝不是说这个,但也并不计较,只哼道:“艾静纶在这里,你们不许再另外闹事。别叫我抓到。” 乔小舍欲言又止,眼睛死死地盯着艾静纶,竟笑了两声:“当然,学正放心,我们自然会跟他好好相处的,所谓的不打不相识嘛。” 艾静纶对上他的眼神,看看手中的猫尾巴,跟着冷哼了声。 元学正也看见那只猫尾巴,皱眉道:“还拿着做什么?给我。” 艾静纶犹豫着,把尾巴给了元学正。 元学正看了看那有点干的尾巴,又看向乔小舍:“杀猫虽不犯王法,但你的行为过于恶劣,也要记过一次,不许再犯。” 乔小舍满不在乎。 毕竟他心里明白,不管是元学正还是陈主簿,他们都不敢真的对自己怎样。不过是做给其他监生看的罢了。 而目下他在意的,却是这个新进来的艾静纶……方才丁镖提醒了他一句,叫他稍安勿躁,不如把这个乡下小子留下。 总不能白给他骂了一顿打了一番,只有留下来,才能想法儿好好地折磨报复。 乔小舍盯着艾静纶,狞笑。 国子监荫监之中天翻地覆的时候,城外野地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阳光微暖,不似正午那么燥烈。 杨仪撞在薛放怀中,他竟然“不堪一击”,顺势向后倒下。 只是仍是把她揽在怀中。 两个人倒在柔软的草地斜坡上。 杨仪起初一惊,感觉身下软中带硬,触感极佳,她便放心:“你干什么?” 薛放道:“姐姐乖乖的,咱们躺一会儿。” 杨仪抿嘴。 他身高腿长的,简直像是一张小床。 杨仪觉着十分新奇,时不时地在他身上爬蹭。 薛放咳嗽了声:“别动了,再动就出事了。” 杨仪一下子想起来,果真不敢动。 安静趴在他胸口听他的心跳。 薛放原本有些心猿意马,见她这么乖,不由抬手去抚她的头、肩,腰……徘徊着,不敢更进。 杨仪虽舒服,可到底担心他的手臂,就小心地挪下来,靠在他的旁边。 薛放转头看她,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竟是无比的欢畅透亮。 杨仪转头,目光向上,见那湛蓝如洗一望无际的晴空,越发明澈的出彩,她微微眯起眼睛,感觉整个人都不像是躺在草地上,而也是在蓝天之上。 她不禁笑了出声,转头想看看薛放是怎样反应,却见薛放竟还在看她。 “看我做什么,你看这天色……” 薛放道:“我看得最好的天色,本是在羁縻州,见也见过无数次……别的地方无法可比。” 这句话深得杨仪之意:“是啊,想来还是羁縻州的景色最好,不过这会儿……” “不过这会儿我改变主意了。” 杨仪疑惑。 薛放往她身旁蹭了蹭,肩头挨着肩头:“跟你一起看的天光云影,才是最好的。” 杨仪怦然心动,望着薛放的眉眼,看着那浓墨般的剑眉,高挺端直的鼻梁,她不由靠近了些,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薛放的唇角上扬:“干什么?白日青天的调戏良家男子?” 杨仪咬了咬唇,忍笑。 薛放转头蹭过来,小心在她鼻尖上亲了一下,又盯着那花瓣似的唇:“这可不成,我的清白……你可得负责,不能干那负心薄幸的事儿。” “这话也说的出来,”杨仪忍不住了,双手捂着脸笑的发颤:“真不羞。” 薛放略略欠身,挪开她的手,凝视着她的脸色,所有的天光云影仿佛都落在她的眸子里,令他沉溺于斯,无法自拔。 十七郎俯身,轻轻地亲了过去。 不远处,屠竹正在放马,忽地看见一只黑狗摇头摆尾向着自己跑来。 正觉着眼熟,却见黑狗之后,是一辆板车,车上坐着的正是斧头,望着他摆手笑道:“竹子哥哥!” 屠竹才相信那是豆子,赶忙跑上前,抱住豆子,揉耳朵捏嘴巴。 豆子嗅了嗅,却又抛下屠竹,摇头摆尾地向着前方草地上奔去。 那边薛放正蜻蜓点水亲了两下,准备接下来再如鱼鹰入水肆意收获一阵,就听到耳畔一阵犬吠。 杨仪也听见了,欠身看向狗叫声传来的方向:“怎么听着像是……” “不是……别管!”薛放慌忙吻住。:,,. 章节目录 第343章 二更二更君 杨仪没叫薛放得逞,推开他,一转头就看到豆子汪汪地叫着跑来。 一时喜欢的变了声调儿,拍着双手,甜甜地叫道:“豆子,好豆子!快过来!” 豆子一头撞入杨仪怀中,蹭来蹭去,亲热无比。 薛放在后愕然,又羡慕又皱眉:“对着我都没出这把声儿……真是奇了。” 旁边正自顾自吃草的白兔察觉,也情不自禁原地蹦跶了两下,它低着头向着薛放,就仿佛要学豆子钻入怀中一般。 薛放笑道:“你可不行,趁早给我省省。” 板车在路边停下,斧头跳下地,先回头跟那赶车的老头说了几句话,才又跑向屠竹。 “竹子哥哥,你在这儿,那十七爷……”他还没问完,看着不远处的马车,眼珠转动:“哈哈,我知道了,十七爷跟仪姑娘在这里!” 他说着转头四处打量,像是迫不及待。 “你这个猴子越来越机灵,你怎么回来了?任家的情形安定些了?”屠竹忙问。 斧头因为没看见薛放跟杨仪,正疑惑,闻言道:“我本来想跟十七爷说的,康儿的娘想把甑县的房子卖了,回她娘家去。你知道出了这件事,背后少不了有指指点点的,她担心迟早会让康儿知道。” 屠竹皱眉道:“却也有道理,不过我记得当时俞大人在甑县的时候,曾给他们看过,说是这位齐夫人的娘家距离远的不是么?长途跋涉的……也不易。” 斧头道:“当然,但我看她好像打定了主意。加上甑县暂且没事,我就先回来跟十七爷说声了。”说着又问:“人呢?” 此刻屠竹留意到,那板车一直停在原地没有动过,车上的老头似乎一直在等着他们,而在板车上,仿佛也还有个人探着头。 屠竹问道:“那是……你租的车?” 斧头跟着看过去:“这个说来话长。” 原来斧头因为要回来,本想租一辆车。 不料正在商洽此事,一个乡下的老头赶着板车寻到了任家,竟说是找京内的太医看诊的。 一问,才知道他的儿子病了,之前也在陆神官那里供过莲花灯,好了一阵,又很快复发。 可是家里实在没了钱,就不能去找陆神官。 好不容易东拼西凑借了一点钱,不够供奉莲花灯的,就请了个大夫开了药,却也没什么起色。 本已经绝望了,之前听说杨仪把胡老先生家的姑娘治好了,消息传出去。 他们乡下人听说之时本就晚了,竟不知道巡检司的人已经离开,犹豫了两天,还是赶了车带了儿子进城求救。 不出意外又扑了空。 本来没什么想头,谁知斧头偏是个热心肠,见他们父子都是穷苦人,那男子又瘸着腿动不了,便说道:“你们既然来了,不如且随我往京内走一趟,有我斧头引路,仪姑娘又是个极心善慈悲的,定会给你们看,她的医术又神仙一样高明,必定药到病除。就是不知道你们愿不愿意多走一趟。” “愿意愿意!”那老头子忙道:“我们原本该早点来,就是怕人家是太医……身份矜贵,就算来了也未必肯给我们看,要是小爷真的能打包票,叫太医给我们看好,别说这进京来回不过一天的时间,就算一个月,也是愿意的。” 于是一拍即合,斧头竟只坐着这老头的骡子板车,一路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屠竹听他在外头大包大揽,笑道:“你是嫌仪姑娘太空闲了吗?你小心十七爷打你。” 斧头道:“十七爷要打我,我就躲到仪姑娘身后,看他还敢不敢。” 屠竹转头往远处看去,原来先前两个人骑着马,不觉走远了,那里又是一片杏树林子遮挡,又有斜坡,自然是看不真切。 斧头见屠竹往那里打量,就也跟着踮脚看过去:“十七爷跟仪姑娘在那里?” 忽见那边儿转出一匹马来,竟正是薛放的那匹白兔,而马上坐着一人,看那身影,竟不是薛放,而是杨仪! 而地上牵着白兔的,却才是薛十七郎! 豆子跟在身边,时不时地绕着撒欢,欢快异常。 屠竹望着这一幕,眼中含笑。 连斧头也看呆了:“老天爷,仪姑娘到底给十七爷吃了什么……把他弄的这么、这么……竟然给人牵起马来了?!” 屠竹忍笑:“你这小毛头子懂什么。” 斧头挠挠头:“我是真不懂,也是真开了眼界。” 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看着那边,薛放牵着马儿徐徐而行,杨仪握着缰绳坐在马上,白马矫健,绿草如茵,豆子飞来跑去,再衬着晴空彩霞,夕阳正好。 这场景真的是,世间最美亦不过如此,简直令人神怡心醉。 薛放一边牵马,一边看杨仪,留心怕她掉下来。 没了他在身后保护,杨仪确实有些紧张不适应,只觉着身子东摇西晃,很快就要一头栽倒,眼睛都不敢乱看。 薛放见她只顾伏低身子,不敢动,便百般安抚,叫她稳住,又说:“我在这里,打一万个包票,绝摔不到你。” 杨仪听着他的声音,看着他含笑仰望的脸,心里的紧张才逐渐打消,慢慢地挺直了身子,缓过气来。 半刻钟左右,她已经坐的极稳,要不是还有点儿分寸,差点就要要求让薛放松开缰绳,放自己去“跑”一圈儿了。 杨仪远远地也看到了斧头跟屠竹在等候,本想打个招呼。 谁知才一抬手,白兔突然打了个响鼻,吓得杨仪一哆嗦。 “这顽皮鬼故意吓人。”薛放嗤地笑着,将头歪过去,轻轻顶了白兔一下。 白兔也亲昵地回蹭他。 屠竹跟斧头双双跑了过来,一个去牵马,一个则跟薛放行礼:“十七爷!”又对杨仪道:“仪姑娘!几天不见你越发厉害了,连马都会骑了?” 杨仪心里还有点紧张,不敢乱动,只冲他一笑。 斧头道:“赶明儿再学会了拳脚功夫,那就没我们十七爷什么事儿了!” “你们一个个的都反了!”薛放在他脑门上弹了一记:“怎么忽然回来了?” 斧头赶紧把甑县的情形说了一遍。 薛放沉吟不语。斧头又指了指路上那已经跳下车等候的老者:“仪姑娘,你发发慈悲,给他们看看吧?竹子哥哥说我自作主张,你不会怪我吧?” 杨仪道:“哪里的话。” 这会儿马儿到了路边上,因要爬坡,薛放怕她坐不稳,便道:“先下来。” 屠竹叫白兔停住,杨仪翻身下马。 薛放单臂一揽,搂着她稳稳地落地。 双足踩在地上,杨仪吁了口气,赶紧先抖了抖袍子。 斧头眼疾手快,跑过来给她整理。 上了官道,那老者已经扶着板车上的儿子站住了,看杨仪身着太医官袍,忙就要跪倒:“杨太医……” “使不得!”杨仪赶忙要扶,斧头先过去扶住了:“您老人家不用这样,我们仪姑娘不讲究那套虚的。” 此刻杨仪把两人打量了一遍,目光落在老者之子身上,见他似乎站立不稳,面有痛色,便道:“请去车上吧。” 老者搀扶着儿子,送他仍回了板车上。 杨仪将他的裤脚挽起,却见膝盖处一块肿胀突起,却不见任何疮口之类。 斧头道:“仪姑娘,你怎么也没问他怎么样,就知道是腿上的事?” 杨仪一笑,并不答话,只细细地将他膝头的情形看了会儿,皱眉。 又请病患伸手,听了一会儿说道:“这是附骨痈的症候,症状至少已经一年以上了,里间已经化了脓,为何不早些看大夫?” 那老头子闻言,眼中含泪。就把之前供奉莲花灯,榨干了钱,请了大夫吃了两副药也仍是无用等都说了一遍。 杨仪问道:“那大夫用的什么药?” 老头子道:“是、是……” “说是热毒,用了黄连解毒汤。”他的儿子忙说。 杨仪疑惑道:“按理说这个药是对症的……为何会无效?” 老头子道:“当时家里因为供奉了莲花灯,已经没几个钱,请大夫的钱还是借的,吃了两副药后,不见减轻,就、就停了。” 杨仪叹了口气:“我想当时这大夫给你们开药的时候,这附骨痈还没有化脓,假如能够多吃几天药,兴许就能将这热毒解开了。可惜。” 老头子跟儿子面面相觑,胆战心惊地:“杨太医,能不能救?” 杨仪看着中年男子的附骨痈,已经快两年了,拖延太久,里间化了脓。 之前那大夫倒也不是庸医,对付这种症状,自然是黄连解毒汤、最好再搭配活命饮,可以清除焦的湿热,泻去火毒。 可如今错过最佳调理的时机,倒要更费事,不过也不是不能救。 杨仪左右张望,似在找什么地方。 薛放问:“前方有个小茶馆,去哪里?” 于是一行人往回,两刻钟左右到了那茶馆,他们是乘车,而老者的那车,是一匹骡子,脚程自然不快,一路走走停停。 杨仪趁着这个功夫,已经想好了如何着手。 等屠竹跟老者把那男子扶了进茶馆,杨仪让斧头先去找干净的细麻布,又请店家取一新的灯盏,盛上麻油,点燃灯芯草。 取一根银针,沾了麻油,将银针放在火上烧。一边命那男子把腿上的裤管撩起。 此刻屠竹,斧头,以及那老者都紧张惊疑地盯着。连同茶馆里来来往往的客人也都惊动了,虽不敢靠前,却都大气儿不敢出,只盯着这边儿。 薛放站在杨仪身旁,眸中微微带笑。 杨仪将那针烧得通红,道:“待我落针,请千万勿动。” 老者有些紧张,中年男子连连点头:“知道了杨太医!”这两条腿疼起来的时候,简直像是被人砍掉了似的,极其难熬,故而就算看见烧红的针,竟也不觉着如何。 加上对于杨仪十分信任,因此反而盼着她快动手。 男子的一声杨太医,周围经过众人这才明白杨仪的身份,暗暗震惊,越发留意。 杨仪嘱咐了一番后,才将烧红的银针向着那男子膝上的那痈疮轻轻刺落。 通红的银针碰到肌肤,发出细微的“嗤”地一声响,引起周围不少低低的惊呼声。 杨仪聚精会神,一边稳稳地向着那痈包高突处、靠近犊鼻穴的地方落针,一边留意那男子的脸色,慢慢地针入了半寸,便停了下来。 这会儿,男子腿上的痈包已经微微色变。 杨仪轻声问道:“觉着如何?” 男子有点紧张地眨眼:“似、似乎热热的……” 杨仪一笑,缓缓地把针拔了而出,手指轻轻地揉按那痈疮鼓包。 红白的脓很慢地从针孔处溃了出来,杨仪将针交给斧头,让他按照自己方才所做再将针烧红,一边将事先准备好的细麻布接过来,将那些脓血擦了干净。 如此挤了几次,痈疮消退,膝盖上好像多了一点皱起的肉皮。 看中年男子的脸色,明显轻松了似的。 另一条腿,也用通红的银针如法炮制。 末了,杨仪从荷包中取出一包大黄栀子粉,敷在伤口上。 待一切做完,屠竹早捧了干净的水来,杨仪洗了手,说道:“此伤外用最好的,是如意金黄散跟双柏散,只是我身上并未带这两种,不过这两种的主要君药都是大黄,所以这大黄栀子散勉强可以应急。至于内服的……” 说到这里,忽然看到老者衣衫褴褛满面皱纹的样子。 杨仪略微踌躇,欲言又止,微笑道:“此时天色不早,不如先回城去,明日再赶回甑县不迟。至于要用的药,我自会叫人准备好。” 先前她只想尽快解决这症候,倒是忽略了天色不早,而且这父子看着又是家贫无钱,纵然告诉他们用什么药,他们又如何买得起。 老者瞪大双眼:“这、这……姑娘、杨太医,我们……我们还是赶回去的好。” 斧头却机灵地看了出来:“您老人家放心,我们仪姑娘啊,是看您老年纪大了,这会儿往回赶,到了甑县也得半夜,不如先回城去安置,住的地方自然会给你们安排,那药也不用操心了。” 老头子呆呆地望着斧头,又看看杨仪,深陷的眼窝里涌出泪来,双膝一屈就要跪倒。 杨仪忙扶住:“不可!” 老头子老泪纵横,道:“之前听了人的话去供奉莲花灯,一盏少说也要二百钱,我们省吃俭用才供起一盏,如今姑娘却……真是救命的活菩萨!” 这会儿茶馆里的人都看的明白,纷纷赞扬不已。 一行人回了城中,屠竹负责先去找了家小客栈,安置了这两父子,叫小二等备饭给他们。 又按照杨仪的吩咐,去药铺子抓了足有半个月的药给送了回去,除了如意金黄散,双柏散外,还有内服的托里消毒饮,吩咐了如何服用之类,又留了五百钱。 两父子泪流不止,等屠竹去了,便向着门外磕头。 小二早就觉着奇怪,毕竟屠竹是巡检司的服色,打听起来,那老头子便一五一十地也说了,大家才知道,原来是太医杨家的杨侍医又妙手救人了。 有人便道:“听说这位杨侍医在长安街上开了一个药铺子!” “我也听说了,只不知道这杨侍医是否会常常去坐诊,若那样,去的人还不挤破头?” 大家又说那老头子有点福气,竟然能遇到杨侍医,治病又救穷,实在难得。 入夜。 薛放跟杨仪乘车往回,十七郎道:“你瞧瞧,好不容易想叫你出城散散心,到底又给人抓了壮丁了。” 杨仪笑道:“这也是凑巧了。” 薛放问:“我今日却也看了稀奇,你为什么要把那针烧得通红呢?有什么讲究?” “那叫做火针,又叫做煨针。”杨仪解释道:“凡是因为受寒筋挛,或者闷生之痈疮的,便用此针最佳,取温经、散寒、通络的功效,若不烧的通红,用针后非但无益反而有害。” 薛放单臂将她搂住:“我忽然担心……” “担心什么?” “将来要成了亲,你也这么忙,忙的把我扔到一边儿可怎么办?” 杨仪忍笑:“你又来了。”想了想:“谁知道那会儿怎样……万一你也很忙呢。” 薛放把双腿一收,把她牢牢地围住:“我哪里有杨侍医那样招人待见?也不像你,我心里最挂念的始终是你,你心里最挂念是不是我可就不好说了。” 杨仪听着奇怪:“你又在说什么,什么我心里最牵挂的?” 薛放道:“我……”他说了一句,就听到豆子在外叫起来,耳畔又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紧接着,有人道:“是仪姑娘吗?” 杨仪一听:“是灵枢?” 薛放不许她靠近窗边,在耳畔咬着说道:“别理他……有灵枢在,一定还有那个……” 果不其然,外头屠竹道:“俞巡检,这是要去哪里?” 俞星臣的声音淡淡地:“国子监出了人命案子,赶去看看。” 薛放听见,窃窃笑道:“还好有事,让他去。”他的眼珠转动,竟自窗口探头道:“俞大人,我身上有伤不便同行,就劳烦你了啊。能者多劳嘛。” 夜色中,俞星臣两只眼睛如寒星一样。 他见屠竹跟斧头都跟在左右,早料到车内不止杨仪一人。 瞥着薛放灿烂笑容:“小侯爷当真不想去?” “我不是不想去,是不能……毕竟有人管得严,叫我多歇息。” 故意说了这句,薛放想起葛静当初那一句,不由得意洋洋:现在他也是有人管的了。 俞星臣“哦”了声:“那也好,毕竟这件案子非同一般,小侯爷按理说也要避嫌的。” 薛放正得意,忽然听见“避嫌”两个字:“什么?” 心中转念,猛地想起了一件事,薛放问:“可是艾静纶?他怎么了?”:,,. 章节目录 第344章 三更三更君 俞星臣先前去端王府,禀明薛放跟索将军动手之事。 端王哼道:“先前他们那个使者也来说了,言谈间还大有要挟之意,可笑!当本王会怕他们!” 鄂极国先前跟北原国沆瀣一气,对周朝虎视眈眈。 最近跟北原翻脸,这才想跟周朝重归于好。 只是端王却也记得清楚,当初鄂极国也曾派人侵入周朝,边境地方,亦是有一笔血债的。 端王感慨:“可惜上次的复州之战,太守童飞云过于优柔寡断,不然必定重创鄂极国,他们也不至于如今日这般嚣张了!” 这次促成鄂极国派使者前来的另一个原因,则是鄂极国跟周最近的一次战役之中,周朝大胜,其中一名叫做“穆不弃”的底层校官功劳最大。 他竟能带寥寥不满数百的士兵奇袭鄂极国驻军,若不是童太守胆怯不肯派人相助,一举歼灭鄂极国大军也不是不可能的。 俞星臣道:“这鄂极国的使者确实太过妄自尊大。不过如今他们的力士受了伤,加上廖小猷的伤势也未愈,我想不如借机叫两人暂且养上几日,再一决高低,他们应该不会有异议。” 端王赞同,搁下此事,又问起俞星臣在刑部提议改《周律》的事。 俞星臣细说了缘故:“臣知道此事十分难办,刑部的各位大人也未必会同意,何况还得六部尚书一起商议……” 端王见他面色凝重,便笑道:“你的提议甚好,不管怎样,这是为了天下无辜的百姓着想,别人如何想本王不知道,本王定会全力支持。” 俞星臣由衷道:“多谢王爷。” 中午时候,端王留俞星臣在府内,所设菜色,样样精致。 端王询问俞星臣可还能入口否。 俞星臣连连称赞,只说口味极佳。 端王道:“听闻你时常在巡检司里,若忙起来,便连三餐都顾不上,今日因要留你,本王特意吩咐人留心整治,还好没叫人失望。” “王爷如此厚待,臣何以克当。” 端王笑道:“你自然当得起。”他说着回头:“请荣夫人出来。” 俞星臣抬眸,端王道:“今日这午膳,是荣夫人负责整治,你大概没见过她,也见一见吧,她原本是漕运司顾家的人。” 俞星臣已经站起身来,踌躇:“这……” 端王说道:“本王把你视作心腹,相见无妨。” 此刻里间环佩叮当,四名宫女簇拥着一个美人出来,竟正是顾荣儿。 只是居移气养移体,今日的顾荣儿,自然不比往常,越发的容光焕发,又平添了几分雍容贵气。 俞星臣行礼:“夫人。” 顾荣儿向着他微微欠身:“俞巡检。”说着走到端王身旁,恭谨地行礼:“王爷。” 端王笑道:“俞爱卿说了,今日饭菜颇为可口,你倒是没白忙一场。故而叫你出来见见。” 顾荣儿含笑垂首:“这不过是贱妾分内的事,再说当着王爷的面,俞大人岂有说不好的道理?” 她笑看向俞星臣。 自始至终,俞星臣垂着眼皮,不曾多看一眼。 等俞星臣离开王府,已经是午后时分。 正欲回巡检司后,路上,却巧遇了几个人。 巡检司内,廖小猷吃了午饭,准备睡觉,见俞星臣来到,却高兴地招呼入内。 这两天,因俞星臣交代巡检司厨下多准备些廖小猷爱吃的饭菜,小猷对俞巡检的态度颇为改观,也不再称呼他“白脸的”,肯改口叫“俞大人”。 俞星臣望着他全然无心的憨厚笑脸,道:“不知伤如何了?” 廖小猷不在乎地说道:“好的多呢。” 俞星臣必要看一眼。 “你怎么也跟小太医一样,这么不放心呢。”廖小猷嘴里说着,却还是乖乖地掀开了衣裳。 俞大人低头一看,虽有愈合之意,但只要稍微用力就会裂开。 想到杨仪的那些话,她的担心,确实不无道理。 “为什么你不让缝针?”俞星臣迟疑着问。 廖小猷吓得一哆嗦:“缝针会很疼。” 俞星臣不由笑问:“你受的是刀伤,难道比这个还疼?” 廖小猷眨了眨眼,想了会儿,搓搓手道:“不知道,反正俺觉着扎针会很疼很疼。”他似乎担心俞星臣会让他缝针:“俞大人,我可以去打擂台,只要你别跟小太医一样,总惦记着给俺扎针。” 俞星臣哑然失笑:“好吧……嗯,前天你叫嚷说闷在这里无趣,你看看那是谁。” 他往门口一指。 廖小猷疑惑地抬头,却见门口处有几个熟悉的人。 细看,竟正是之前在汐州那边的罗洺等人!他不禁跳起来,高兴地叫道:“你们怎么来了?” 被他一吼,俞星臣在旁觉着耳朵都被震疼了,赶忙走开了数步,又提醒他:“小心些,别碰到伤。” 原来先前俞星臣从王府回来,正遇到罗洺等人才上京,因不知巡检司在何处,正四处打听人,如没头苍蝇一般。 俞星臣便顺势带了他们过来。 见他们久别重逢,俞星臣先走了出去。 眼见黄昏将至,罗洺才畏畏缩缩地前来,行礼拜见,十分谨慎地:“我们来的冒昧,打扰俞大人了。” 俞星臣淡淡道:“无妨,你们来的也正好。”看他似乎是有话要说,便道:“怎么?” 罗洺道:“我、我听说大人想……让老大跟什么鄂极国的人打擂台吗?” 俞星臣以为他兴许也是来劝说不要让小猷上的,垂眸:“你有什么话?” 罗洺犹豫了会儿:“老大的伤,大人可知道他为什么不肯缝针?” 俞星臣意外:“哦?莫非……你知道?” 罗洺迟疑,终于道:“之前老将军没了后。他的娘亲也跟着没了……有个亲戚曾经收留过他一阵,只是那妇人狠毒,恨他吃东西太多,有一次……” 俞星臣莫名紧张:“怎样?” “居然拿针去扎小猷的嘴,说要给他缝起来……” 俞星臣的眼睛睁大。 罗洺没再说下去,只深深低了头:“所以、他很害怕缝针。” 只说了这句,罗洺就慢慢地退了出去。 俞星臣坐在桌后,半天没能动弹。 就在俞星臣想要让灵枢去询问杨仪在何处的时候,国子监那边来人了。 说是出了人命官司。 薛放本来巴不得让俞星臣去忙这些事。 他一心要跟杨仪相处,而且也没觉着艾静纶会招惹什么,所以从没疑心到艾静纶身上。 忽然听俞星臣说“避嫌”,才意识到。 当下也不顾自己才说过“不能去,得歇息”等的话,便一同前往。 车中,杨仪询问为何艾静纶竟去了国子监。 薛放并未隐瞒:“我嫌他在家里聒噪,就想给他找点事儿做,没想到他还真是说干就干……我哪里想到,国子监竟会出人命案子?真是活见鬼了!” 杨仪道:“或许那断手、被虐杀的猫,跟国子监失踪的监生,果真是有关联的?” “我以为那小子在胡言乱语,这么看来,还真有可能误打误撞。”薛放说了这句,又过意不去:“不然我先送你回杨家?又让你忙了一整天。” 杨仪道:“你这会儿送我回去,我怎么能安心?索性一起。” 车厢外,马蹄声车轮声,俞星臣本来听不见里间两人说话,何况他们的声音又不很高。 但隐隐约约,还是有零星几句冒了出来。 很快到了国子监门外,已经有巡检司的人在外把守。 见他们来到,忙上前恭迎。 薛放下地,扶着杨仪下车。 杨仪因为才骑过马,在车内坐着的时候不觉着怎样,一下车,才感觉双腿酸麻,极不适应。 不由俯身又揉了揉腿。 薛放察觉,便安抚道:“第一次都这样,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俞星臣正打旁边走过,猛然听见这句,面色如见鬼怪。 薛放先前有许多故意,偏偏这次只是随口的一句话,还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 看俞星臣瞪他们,便疑惑道:“怎么了?” 俞巡检望着薛放懵懂的脸色,又看看杨仪,再回想他方才那句话,那被紧紧攥住的心脏才慢慢松开。 巡差跟国子监的陈主簿众人迎上来,请他们入内。 薛放大略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国子监出了人命,死的人正是今日在荫监班内,和乔小舍一起欺压过艾静纶的叫丁镖的。 此人乃是六品的扬威将军之子,也会几招拳脚功夫。 今天晚上,不知为何竟被发现死在荫监舍外的假山石上。 薛放询问:“这怎么就跟艾静纶有关了?” 陈主簿道:“在丁镖死之前,有人曾看见艾静纶跟丁镖起过冲突,两个人拉拉扯扯。” 薛放拧眉。 杨仪暗暗地握住他的手。 艾静纶暂且被关押在一处空的房间内,有两个巡差跟国子监的人在外看着。 俞星臣本来想叫人将他带到厅内问话,谁知薛放等不及,竟要亲自去看。 薛放是不相信艾静纶会杀人的,可是,全是因为他之前一句话,才让艾静纶起了进国子监查案的念头,如今出了事,薛放自然觉着责任在自己。 不管如何,艾静纶不能有事。 差人见他们都来了,忙开门。 里头,艾静纶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听见门响,少年抬头,在灯光中看见薛放跟杨仪,顿时跳起来:“十七哥哥!”他冲上前,用力抱住了薛放。 薛放一怔,好歹拍了拍他:“别哭,到底是怎么回事,快说明白,事情跟你无关的话,谁也冤枉不了你。” 艾静纶松开他,泪汪汪地,又看向杨仪,却有点转悲为喜之意:“姐姐也来了!” 杨仪向他笑笑:“你慢慢地,把事情经过说一遍。” 俞星臣在两人之后,艾静纶虽然看见了,但不认识。只觉着那人好生体面贵气的面相。 他见了薛放跟杨仪,如同见了家人,定了定神,就把事情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从白天,艾静纶在荫监班内安顿下来后,以乔小舍为首的那些人,时不时地用奇异的眼神打量他,那目光就仿佛是看一只误入了狼群的羊。 艾静纶自打出娘胎以来,还是头一次独自这么冒险行事。 起初的那点血涌过去后,难免有些紧张不安。 可一想到自己答应了薛放一定会查出点什么来,现在再打退堂鼓,以后怎么面对表哥呢。 心中天人交战之时,身后有人轻轻地戳了戳他,把艾静纶吓了一跳。 他回头,却见是一张白净面孔,身后的监生趁着乔小舍等人不曾留意,悄悄地跟艾静纶道:“你能走还是快走吧,别等吃了大亏就来不及了。” 艾静纶道:“你说他们会对我不利?” 后桌之人点点头,艾静纶又忙问道:“那个马缟,是不是也被他们害死了?” 对方一惊:“你怎么还问这个?马缟当然不是……” 刚要说,那边乔小舍回头。后桌那人赶紧低头,假装看书。 艾静纶只得回过身来,却见乔小舍眯起眼睛盯着自己。 他不理会,乔小舍却站起来,走到他身旁问道:“你是扈远侯府的亲戚?薛十七郎的表弟?” 艾静纶惊讶,不动声色道:“那又怎么样。” 乔小舍却转怒为喜,笑道:“哎呀,既然这样,怎么不早说呢?大水冲了龙王庙!” 艾静纶愕然,他身后那人也露出诧异之色。 “谁跟你大水冲了龙王庙?”艾静纶疑惑。 乔小舍笑道:“好兄弟,你难道不知道,扈远侯府跟我们府里也是有交往的,至于薛十七郎,他倒是个能人!我也是佩服的,你既然是他的表弟,我岂会为难你?” 艾静纶很想告诉他别沾十七,他不配。 可转念一想,何必跟对方把关系搞的很僵呢?如果假意示好、兴许还能接近他们,也许还会便于他查明真相。 于是艾静纶假意道:“原来是这样,我也是才知道。” 乔小舍抱着他的肩头,哈哈大笑:“那以后咱们也都是一路的了,不用再分彼此。之前……就当作是不打不相识,兄弟可别记恨我?” 艾静纶忍着心头不适道:“哪里。我也是一时冲动而已。说了些奇怪的话,哥哥别在意。” 两人竟称兄道弟起来,艾静纶身后那人皱起了眉头。 乔小舍却看见了,眼神一利:“谭珣,你有话要说?” 谭珣低头。 这日傍晚,乔小舍竟拉着艾静纶,跟他们那一伙人一起吃了晚饭。 除了那个叫丁镖的外,还有一个小眼睛爱说话的,叫做陈少戒,身材高挑的不太爱笑的,叫做欧逾,另外一个偏瘦的叫黄鹰杰,这几个无一例外都是官宦之后。 艾静纶几次想当面询问马缟的事情,又觉着不是时候,反会惹他们生疑。 只虚与委蛇跟他们吃过了饭,丁镖主动要求带他去卧房。 往卧房走的路上,丁镖笑道:“小艾,你之前嚷嚷小乔是杀人凶手,可是真心这么想的?” 他竟主动提起。但艾静纶知道他们是一伙儿的,哪里肯透露,便道:“我只是给激的,一时头脑发昏胡说罢了。” 丁镖打量着他,啧啧道:“那可惜了。” 艾静纶问为何可惜,丁镖道:“其实,关于马缟这件事,我倒是知道点内幕……不过谁叫乔小舍他们家势力大,我委实得罪不起,就只能假意顺从罢了。” 艾静纶心头一震,忙问:“你知道什么?” 丁镖笑道:“想我告诉你也容易……”他转头看看:“这儿人多眼杂不是能说话的地方,待会儿等大家都睡了,你……我细细地跟你说。这件事要戳出去,那乔小舍死定了!” 艾静纶心中惦记此事,好不容易熬到大家都歇下,他听着外头响动,悄悄地披衣出门,按照跟丁镖的约定,往院子外假山石洞旁而去。 眼见快到了,迎面却有个身影一闪。 艾静纶认出是丁镖,忙抓住他:“我在这里!” 丁镖用力一挣,竟将他推开,自己拔腿就跑。 艾静纶被推了个筋斗,以为他没认出自己来,竟叫道:“喂!是我!你跑什么?” 叫了几声,却惊动了院子里巡夜的:“谁在那里?” 艾静纶吓了一跳,赶忙拔腿往回跑,刚跑到院门口,就听到有敲锣的声音。 是他们发现了丁镖的尸首。 最离奇的是,丁镖竟然是赤/身裸/体的,而且下身血肉模糊。 凑近了看才发现,其命根竟是被什么割去了似的,不翼而飞。 艾静纶把经过告诉了薛放跟杨仪。 “我都不知他怎么就死了,”艾静纶茫然:“但他真的不是我杀的。” 此刻俞星臣听见外间有动静,回头,却见月门口是豆子跑了进来。 俞星臣不以为意,正欲转身,却一愕。 原来从豆子身后,探头探脑地跑出一只毛色浅黄的狗子,比豆子要小一些,正跟着豆子蹦来蹦去。:,,. 章节目录 第345章 一只加更君 俞星臣诧异地望着那两只狗子。 豆子见两个主人都在屋里,没发现自己,便向着俞星臣先摇了摇尾巴。 然后狗子回头,打量那只小黄狗。 黄狗似乎知道了它的意思,便慢慢地靠近过来,也站在了俞星臣面前。 它先是小心翼翼地嗅了嗅俞星臣身上的气味,又摇起尾巴,乌亮的圆眼睛盯着俞星臣。 俞星臣垂眸看着两只狗,他从来对这种猫儿狗儿毫无兴趣,甚至是敬而远之。 但是此刻,他竟仿佛从豆子跟黄狗的眼神中看出了它们的意图。 豆子在把这黄狗“介绍”给它,就像是人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迫不及待带来给“家长”或者“旧友”过目。 灵枢在旁边,本来想把这黄狗赶走,可是见俞星臣并没有此意。 正在这时,门外又有两人急匆匆赶来,其中一个是元学正,另一个却是苏博士,两人也是听说出事,才忙赶来。 一抬头看见俞星臣站在台阶上,毕竟是京内的“名人”,元学正跟苏博士自然认得,两人上前行礼。 苏博士跟元学正进门的时候,那黄狗就在俞星臣身旁,看到他们来了,竟跑到他们两个跟前。 “这里怎么会有狗?”苏博士惊讶地看着豆子又看着黄狗:“这只……似乎有些眼熟……” 元学正道:“应该是哪里跑来的?瞧着有些脏。如今有正事,还是叫人都赶出去吧。” 豆子仿佛听懂了似的,汪汪吼叫两声抗议。 苏博士往元学正身后躲了躲:“它难道是要咬人?” 俞星臣道:“两位勿惊,这只黑狗是杨侍医所养。” 元学正道:“既然是杨太医的爱宠,倒也罢了。” 此时陈主簿正走了出来,听了半句话。 他顾不上理会这些,只低低对苏博士道:“你推介来的这位艾静纶,惹了事了,且看看如何料理。” 苏博士正慌张,陈主簿又小声道:“不过,那薛家小侯爷跟杨侍医一起来了,也许他们会想法儿。” 正杨仪从屋内走了出来,先见到四个人站在面前,微怔。 忽地又看到豆子带了一只黄犬,错愕:“这只狗儿哪里来的?” 灵枢道:“仪姑娘,方才豆子从外带回来的。看着有些脏……大概是无主的。” 杨仪正打量,那黄狗在几个人之间钻来钻去,最后竟然站在了俞星臣身旁,向着俞星臣汪汪地叫了两声。 大家都诧异。陈主簿笑道:“这只黄犬好像很亲近俞大人。” 苏博士踌躇道:“既然是无主的,要不还是赶出去吧。” 俞星臣本心不在焉,听两人这样说,不由又看了眼那黄狗。 他不太爱亲近这些狗子,之所以对豆子有些不同,那也是因为是杨仪养着的。 而且豆子也确实灵性。 皱皱眉,抬头的瞬间,俞星臣却忽地发现杨仪讶异的眼神,好像不太明白陈主簿所说那“亲近”二字是何意。 俞星臣心中一动,道:“看它并无伤人之意,先不必驱赶。” 这会儿薛放带了艾静纶从房内走了出来,走到俞星臣面前道:“今晚上的事显然并非是静纶所为,把他关在这里毫无道理。我要带他走,你觉着如何?” 这会儿扈远侯府还没听说消息,等听见的时候,又要一番闹腾。 薛放想赶在一切传出去之前先把艾静纶送回去。 俞星臣迟疑,旁边元学正听见:“小侯爷,这样恐怕不妥,当时丁镖遇害之时,只有艾静纶在场,何况白天两人还曾起过冲突……这么擅自离开的话……” 薛放转头道:“要是真的有人看见他动手杀人,就把人留下。若是没有,他就只是个人证而已。我带他回府,他也逃不了,要问话或者如何,只管去传,怕什么?” 元学正看向陈主簿跟苏博士。 苏博士自然不会插嘴,陈主簿却看向俞星臣:“这……俞巡检的意思呢?” 俞星臣道:“我……” 才说了一个字,身前的小黄狗转头,向着院门外吠叫了声。 这会儿众人也都听见了齐刷刷的脚步声正在靠近,只不知来的是何人。 陈主簿跟苏博士往门边走了两步,借着灯笼光看到来人,都忙肃然:“是俞监丞!” 薛放跟杨仪听了这句,还没什么反应。 倒是俞星臣忙也走前了一步。 杨仪看到俞星臣如此,才想起来,便悄悄地对薛放道:“这俞监丞,应该就是俞尚书的长子……” 俞鼐的长子俞太息,是国子监从六品司丞,为人端方正直,博学多才,只是稍微地有些性子迂直。 而此刻俞太息并非一人前来,跟他同时而来的还有丁镖的家人。 原来丁镖之父扬威将军如今在城外带兵试训,还不知消息,其家人得到通知,便派了一名管事前来查看端地。 俞太息才进院子,陈主簿三人行礼。 另一侧,俞星臣也拱手道:“兄长。” “哦,”俞太息转头看到俞星臣,正色道:“俞巡检正在办差,就公事公办,不必称兄论弟。” 俞星臣垂首:“是。监丞。”已经立即改了口。 陈主簿此刻道:“监丞怎么就来了?” 俞太息今日已经回了府,国子监这里派人去告知,才又匆匆返回。 “发生如此大事,我岂能安坐?”俞太息扫了眼前方众人,目光在薛放,杨仪,以及艾静纶身上扫过,“他们又是何人。” 陈主簿忙给他介绍。俞太息回头问俞星臣:“巡检,敢问小侯爷是巡检司派来办案的,还是私人前来?” 俞星臣如此伶牙俐齿,竟给他问的一怔。 先前他本来是自己一人前来,只是路上遇到薛放跟杨仪,这才身不由己多说了两句。 此事原本是他自己有纰漏在先,——毕竟薛放因伤歇息在家,他却许了薛放过来,本是于理不合。 薛放倒是明白了俞太息的意思:“俞监丞就当我是家属罢了。您有什么话只管说。” 俞太息抬手指了指旁边一个管事模样的道:“这是丁镖府里派来的,也是家属。” 那管事哭唧唧道:“我们将军如今不在府里,出了这种大事,府里的太太已经吓死过去,不知如何是好了。” 他擦了擦泪,道:“我们少爷到底出了什么事,到底是谁害死了的?俞巡检,监丞,求你们做主啊!” 俞太息看了看薛放,又看向俞星臣:“俞巡检,要如何料理,你且看着办。” 薛放望着俞太息冷淡肃然的脸色,低声对杨仪道:“奇怪,这个人一冒出来,我看俞星臣都觉着顺眼了。” 这时侯俞星臣对着俞太息一点头,对丁家管事道:“勿要着急,事情已经发生,好生料理就是了。公子的尸首收在了房中,且先去认一认尸为要。” 管事含泪:“全凭大人做主。” 俞星臣瞥了眼薛放跟艾静纶:“如今权且将艾静纶当作目击在场之人,他可以回府,不过,要随传随到。不可离京,否则侯府必担干系。” 薛放一笑:“多谢。” 又看俞太息,却见俞监丞并没有什么恼怒之色,显然并无异议。 薛放拉着艾静纶要走,艾静纶却道:“十七哥……”他这会儿总算是回过神来:“十七哥,我不知道丁镖是怎么死的,但我觉着,他应该是因为我来到了国子监才死的……我想留下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放低低呵斥:“你这孩子不知死活,我好容易要把你摘出去,你还留在这里?你要留在这里,你家里的父亲、还有你姑母都要急死了。你只管先回去安抚他们,这里有了消息自然会告诉你。” 艾静纶听他说的有理,只得随他往外。 杨仪正要跟上,俞星臣道:“杨仪,你留一下。” 她微怔:“什么事?” 俞星臣道:“尸首,你不想看一看?” 杨仪眨了眨眼,回头看向薛放。 这会儿薛放止步,思忖了会儿:“你想留就留,不用在意我或者他怎么想。只不过我私心不愿意你留在这里,毕竟忙了一整天了。” 目光相对,杨仪了然道:“你先送他回去,我去看看,不打紧。” 薛放也没紧着劝,反正该说的他也说了:“我待会儿再回来。” “不行。你的手臂要留意。”杨仪摇头,又盯着他,用不容质疑的语气道:“你今晚上不许出来。” 薛放叹气。 艾静纶看看两人,回头对杨仪道:“姐姐,丁镖的死一定跟那个断手有关系,那断手指不定就是失踪的马缟的……还有那只猫……” 薛放道:“走吧走吧。”带着他出门去了。 豆子跟到门口,回头,却见那黄狗还蹲在俞星臣身旁,并没有动。 “汪汪!”豆子叫。 黄狗跳起来,挪了挪爪子,似乎不知是要跟上还是留下。 薛放瞧见,笑道:“怎么你舍不得?那就留在这里,替我看着你主子。”俯身在豆子的后颈上摸了把,将它往那边一推。 豆子颠颠地返回,只是并没有凑到杨仪身旁,而是跑到了黄狗的身边。 薛放笑道:“好啊,也是个重色轻友的。” 俞星臣听见一个“也”,倒是很想问问他另一个是谁。 薛放带了艾静纶去后,这边俞星臣陪着杨仪去停尸的房间。 正那边儿丁家的管事已经认过了尸,惊骇之下,竟大叫大哭起来:“少爷!为何会这样!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俞太息跟陈主簿几人站在丁管事身后,俞星臣走到门口:“杨侍医要查看尸首,各位或许先请退出。” “为何查看尸首要避开人?”俞太息问。 俞星臣哑然。 大家子里的长幼关系通常都十分严格。 俞太息又是长房长子,素日端方威严,底下的这些兄弟们,都对他十分尊敬。 俞星臣当然也是如此。就算俞太息说此刻以公事为要,俞星臣也不至于就跟对别人一样冷淡相待。 他心想杨仪验看尸首自然不便被人打扰,何况他自己又是个不能看尸首的人,故而“贴心”提示,可又知道俞太息的性子,只得不再多言。 杨仪看了他一眼,虽面无表情,俞星臣却分明能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很淡的笑意。 她似乎乐意看他吃瘪。 俞星臣唇角一抿。 揣手低头之时,惊讶地发现豆子跟那只黄狗居然都悄悄地跟来了,此刻一左一右在他身旁,那只黄狗,正仰头看着他。 明明是一只狗,这么一对视,俞巡检心里竟生出一种被抓了正着的感觉。 那边杨仪进门,走到桌边,一袭不知哪里弄来的衣袍遮在丁镖身上,也挡住了他的致命伤,只露出一张兀自透着几分痛色的脸。 杨仪看看丁镖,抬头,见屋内只剩下了俞太息跟元学正,陈主簿三人。 苏博士以及丁家的管事已经退了出去。 元学正低着头,不知在跟俞太息说着什么,俞太息微微点头。 杨仪盯着丁镖的脸看了会儿,诧异。 他的嘴里竟有一抹血迹渗出,只是不多。 她心想着那致命伤处,举手,慢慢地把那袍子掀开。 一具少年的躯体出现面前,丁镖是武官之子,身体不乏健壮,可如今尸首已开始发硬,在屋内幽暗的灯影下,透出一种诡异的泛着青影的惨白。 下面那血肉模糊的缺口也一览无余。 俞太息三人一下子看了个正着。 原来他们并没有亲眼见过尸体的致命伤,先前看丁镖的脸好好地,身上也好好地,突然到了下面竟如此模样,三个人的眼睛都直了,毛发倒竖。 陈主簿先受不住,咕哝道:“监丞我、我……” 他掩着口踉跄退了出去。 俞太息的脸色发白,扭头对元学正道:“怎么竟然……” 陈主簿跟元学正这些在监内的人,已经知道了丁镖致命伤是如何,但俞太息只听说人死了。并不知是个什么死因。 此刻亲眼所见,不觉骇然。 元学正显然也有些不安:“监丞,不如、咱们也先出去吧?” 俞太息道:“不、不打紧。”他尽量稳住,盯着杨仪:“她真的是……杨侍医?” “千真万确,就是受封太医院的那位女太医。” 飞快地一咬唇,俞太息道:“她是个女子尚且无事,我们堂堂须眉,难道不如她么?” 元学正呆呆看他,知道他这“迂直”的毛病只怕又犯了,只得噤声。 杨仪眼睛看着面前的尸首之时,就逐渐把屋内屋外的人都忘了。 起初还能听见俞太息他们在低声说话,很快连声音也听不见,只专注打量面前的尸首。 她先是仔细观察丁镖的伤处,看着伤口的齐整程度,以及血出多少。 却发现粘在腿上的血仿佛不算很多,也许……该去发现尸首的地方看看。 查看过伤口后,杨仪又从头细细检查,掠过他嘴边的血渍,心头一动。 杨仪举手抬起丁镖的脖颈,细看他的后脑,却见粘稠的血已经把头发都洇湿了,原来后颅竟已被撞碎。 看过了前方,又翻过身子,在丁镖的背上发现两处擦伤。 等杨仪检查完后抬头,原本站在面前的俞太息跟元学正不知何时不见了。 倒是在门口处,豆子跟黄狗双双蹲在那里,一高一矮齐齐地望着她。 旁边站着的是灵枢。 灵枢见她检查过后,忙叫人取了水来,给她洗了手。 杨仪抬手入荷包里掏摸,找出素日用的金银花膏涂在手上,又另外一摸,找出一个小盒子递给灵枢。 灵枢一怔,继而惊喜:“这是……” 杨仪道:“上次答应给你一盒萱草膏的。” 灵枢大喜:“多谢仪姑娘!” 杨仪笑笑:“我最近没得空多弄,以后有时间了再弄几个。” 出门,见俞星臣果真还站在廊下,俞太息众人却不见了踪影。 杨仪问:“那位监丞大人呢?” 当着俞星臣,灵枢不敢笑:“方才看了一会,俞监丞犯了晕眩症状,已经被人抬了去歇着了。” 其实俞太息哪里是犯了晕眩症,只不过是因为逞强,越看越是不舒服,还是元学正强行扶着他往外。 才迈步出门的时候就已经撑不住,一声不响软倒在地。 这么看来,还是俞星臣有自知之明。 俞星臣望着她正揉搓着金银花膏的手,灯影下,两只纤手好似透着晶莹的玉色。 他闻到一点沁人心脾的香气,垂眸问:“怎样?” 杨仪道:“丁镖是先给人撞碎了后颅而死,又被割去了阳……外肾,所以下面流的血应该不算很多。或许,可以去案发之处再细看看,兴许有什么发现。” 俞星臣看看天色,正是黑夜之中,就算有什么线索也难察觉,反而容易破坏了现场。 但又一想,之前发现尸首的时候,国子监里的人进进出出,该破坏的早就不存了。 于是吩咐灵枢派人。 杨仪道:“若方便的话,我也想去看看。” 俞星臣正要答应,却见豆子跟那只黄狗竟不见了。 他心思转动甚快,忙指了指门口。 灵枢闪身过去,喝道:“快出来!” 原来方才趁人不备,两只狗子竟然跑进了里间,正围着桌上的尸首轻嗅。 杨仪退后一步,看向里间,见豆子像是做了错事一样,耷拉着耳朵领着小黄走了出来。 她望着那小黄狗,突然间回头问俞星臣:“之前在孔府外头,找出了那只断手的,是只什么狗子?” 报官的人才不会说是只什么狗发现的手,毕竟手才是重点。 俞星臣自然不知,但他已经明白杨仪的意思:“你是说,这只黄狗,就是发现断手的那只?” 黄狗已经出了门:“汪汪汪!”然后抬头:“嗷……” 如狼嚎般的犬吠,在暗夜里幽幽回荡,显得有几分诡异凄迷。:,,. 章节目录 第346章 二更二更君 狗叫声,将元学正跟陈主簿吸引了出来。 此刻俞太息还在静养,苏博士跟另一个国子监的学官陪着,一时不能露面。 陈主簿问道:“不知……有什么发现?” 俞星臣道:“杨侍医所言,致命伤不在下,而在后脑。”又皱眉道:“各位竟全然不知?” 陈主簿打怵道:“发现尸首后,吓都吓死了,谁还敢细看。” 俞星臣问:“既然如此,为何没等差官前来,就擅自挪动尸首,是谁的主张?” 陈主簿看了看元学正,叹道:“当时是我值夜,听说出了命案,不知何故,但事关国子监的声誉,若把尸首晾在那里,指不定给更多人看见,引发多少不知所谓的流言,于是跟学正商议,叫人先将尸首挪了进屋内了。” 元学正也道:“我们也是初次遇到这种事,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应对,只是以国子监为重,请俞巡检见谅。” 俞星臣便没有再问下去。 正欲往案发处去,屠竹陪着小甘到来。 小甘悄悄地对杨仪道:“十七爷不放心,叫竹子哥哥接了我过来,顺便也告诉了府里,说姑娘今晚上有事,未必能回了。” 杨仪点头。 小甘又惊奇地看那只小黄狗:“这只从哪里来的,生得倒是可爱。”俯身去揉那狗头:“你是豆子领来的吗?” 见俞星臣要去案发处,陈主簿跟元学正只好跟上。 走到半路,巡检司的差役们报说,已经在国子监的小溪渠内找到了丁镖的衣物。 陈主簿嘀咕:“这、竟不知是招惹了哪里的瘟神,为什么杀人也要用如此……不堪的手段,如果是外来的倒也罢了……要是监内有这种凶手,那可真是叫人不寒而栗。” 元学正叹息道:“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过我想,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我辈倒也不用过于自惊。” 俞星臣跟杨仪在前头,听着他们两个人对话,各怀心思。 按照国子监里巡夜的人说,晚上,他们先是听见了艾静纶的叫声,不知什么缘故,循声而至,正看见艾静纶跟丁镖拉扯。 丁镖先跑了,艾静纶紧跟其后。 杨仪回想丁镖身上那些擦伤,抬头看向远处黑幽幽一座小小假山似的地方,那正是太湖石叠成的假山洞。 她问俞星臣:“静纶说,他是快到之时,才遇到的丁镖……而丁镖拔腿跑了,那他的尸首在哪儿发现的?” 陈主簿忙往东南方向指了指:“就在那边的石头上。” 俞星臣看了眼,也道:“这里只有往回的路,尸首在那里发现,显然跟丁镖跑的方向南辕北辙,除非他抛下艾静纶后又折了回去。” 正说话间,不妨那小黄跟豆子已经跑向前方,这两个狗子的动作极其利落,一边跑还一边低头嗅来嗅去。 灵枢看出了几分蹊跷:“豆子跟这小黄,怎么好像在找东西一样?” 俞星臣心头一动,定睛细看,吩咐士兵们不许拦阻。任凭这两只狗子过去。 陈主簿跟元学正对视了眼,又惊又疑,无可奈何。 那边豆子跟小黄两个,没等人带路,一路穿过假山石洞,钻出去。 下一刻,两只狗子便相继出现在发现丁镖尸首的大石上,一高一矮,相映成趣。豆子还向着杨仪跟俞星臣的方向吠叫数声。 灵枢道:“大人,它们好像真的能嗅到……自己就找了过去。” 杨仪想到方才两只狗子在验尸房内闻丁镖的气味,又见如此,她不禁也寻思:“丁镖的衣裳虽然找到,但入了水,只怕有些痕迹跟气味都消失了……但他的外肾仍不知下落,不知能不能……” 俞星臣若有所思,看前方黑乎乎的,要过那假山洞才能到石头上,他便对杨仪道:“你不必过去了。在这儿等着便是。” 陈主簿望着那黑幽幽的洞口,有些发憷:“我也不去了吧。” 俞星臣让灵枢提了灯笼,自己跟在后面向内走去。 不料他也不是个常走这黑漆夜路的,脚不知踩到哪块突起,竟然一滑,几乎跌倒。 灵枢赶忙扶住他:“大人如何?” 元学正也道:“俞大人小心,这里不常见天日,有些青苔。” 俞星臣觉着手肘撞在太湖石上,一阵酸麻疼痛,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幸亏脚腕没很崴着,已经是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借着灯笼光,果真看到地上乱石泥地之间,有些许青绿苔藓。 正在这时,身后响起杨仪的声音:“怎么了?” 俞星臣惊讶回头,却见她不知何时竟跟了进来。 正要叫她退出,却想到自己反而崴了脚撞了手,倒是不必说人了。 只道:“地上苔滑,小心些。” 杨仪打量这太湖石洞,却见山石嶙峋,倒也不是完全漆黑,头顶依稀有些天光。 而看着这些突起的湖石,想到丁镖背后的擦伤,她道:“如果说给丁镖致命一击,这里倒是个很好的杀人场所。” 一句话,让这石洞内都冷了几分。 灵枢早又叫了个巡差进来,挑高了灯笼看,杨仪估摸着丁镖的身高,以及他脑后的致命伤,打量了会儿,往前,过了俞星臣身旁:“这里……” 灵枢忙提高了灯笼,却见就在杨仪站的方向,她的面前一块微微凸起的石头上,有些许暗沉之色,已经有点儿干涸,但手指摸上去,还带着黏湿,颜色鲜红。 这里显然就是丁镖的殒身之所! 杨仪自顾自琢磨道:“既然凶手是在这里把人杀了,为何要大费周章地再带出去扔在石头上。” 又想到丁镖赤着身子,又给割去了那物,凶手对他自然是有私人恩怨。 怪不得国子监先把艾静纶关了起来。 俞星臣道:“先出去吧,这里闷得很。” 大家出了山洞,见豆子还在嗅那血迹,小黄却跳了下来。 杨仪看看脚下,踩了两块石头上去。俞星臣一惊:“留神!”这边屠竹跟小甘一左一右,忙去扶着。 杨仪打量了会儿:“尸首放在这里,底下的人最容易看见,凶手……是不想藏匿,反而想要大家立刻发现。” 她自言自语了一句,召唤豆子:“豆子。” 豆子忙跑过来,杨仪指了指上头的血迹,突发奇想地跟它说:“你闻到丁镖的血迹了?那么……你能不能……” 杨仪说了半句,忽然意识到俞星臣在下面,自己这行为,在他们眼里恐怕有点荒诞。 不料她还没说完,豆子已经轻巧敏捷地从山石上跳了下来。 小黄紧跟着它,豆子钻进山洞,对着刚才杨仪发现血迹的地方汪了声,扭头看向杨仪,似乎在对她传递消息。 杨仪大喜,扶着屠竹跟小甘下来,也不再担心俞星臣元学正众人会用什么异样眼光看自己,便道:“好豆子,再找找。” 她的声音柔和,透着鼓励之意,豆子自然听了出来,便又汪汪地叫了起来,竟往前跑去! 陈主簿正在原地等候,猛地看两只狗子冲来,吓得忙闪开:“这这……” 身后,小甘扶着杨仪,俞星臣则吩咐灵枢:“跟上,不用管我。” 等他们陆陆续续地经过,陈主簿一把抓住落在后面的元学正:“这又是在做什么?” 元学正唉声叹气道:“罢了,横竖今晚上不能睡了。我看主簿大人也不用紧跟着,若是有什么,我立刻派人去告诉就是了,你还是去陪一陪俞监丞吧。” 这句话正中陈主簿之意:“好。那就有劳你了。” 夜色中,豆子像是黑色的闪电,矫健地穿过国子监的院落,巷道。 小黄跟在后面,时不时也叫几声,两只狗子之间还隔开了一段距离,就仿佛怕身后的人追不上。 灵枢因俞星臣的吩咐,紧紧地跟在两只之后,他的轻身功夫厉害,不多时,已经到了小黄之前。 杨仪,俞星臣等的脚力自然跟他无法相提并论,反而落在后面。 半刻钟左右,正盯着豆子的灵枢,忽然听见身后“汪”地一声短促地叫。 小黄边跑边叫,这本是寻常。 起初灵枢也没在意,但一瞬间,他意识到小黄的叫声有些不对头。 之前狗子的叫声响亮清脆,但这一声,却如同……呜咽! 与此同时,前头的豆子也猛地止住,豆子回头,喉咙里发出几声吠叫,竟冲了回来! 正灵枢转身,却见在自己身后不远,不知为何,小黄狗竟倒在了地上! 豆子比灵枢还快,一阵风似的狂奔回来,一边跑一边狂吠,就连灵枢也听了出来,豆子的叫声里透着愤怒。 他冲到跟前,见小黄倒在地上,脖颈上渗出些血迹!它的毛儿是浅黄的,这一点血迹看着甚是醒目。 正在惊心,却见豆子冲着旁边墙头上狂吠几声,灵枢扭头看去,并不见有任何异样,但还是纵身跃起,竟上了墙头。 他的动作何其利落,放眼一扫,庭院深深,寂静无波,并没有任何可疑! 此刻俞星臣杨仪等也总算赶到,见状十分惊愕。 连俞星臣也不由躬身:“怎么了这是?” 豆子向着小黄唧唧地叫,又伸出舌头舔它的伤口。 小黄细微的呜鸣。 杨仪小心扶住小黄的脖颈,感觉到黄狗挣扎了一下,这一点可贵的抽搐让她稍微安心。 “找个地方……” 屠竹立即过来,将小黄一把抱起:“才经过的那个院子颇为合适,不如去那里。” 杨仪才要迈步,回头看向豆子。 一人一狗对视,杨仪道:“豆子,你去……带俞巡检……去找一找。” 豆子不知听懂了没有,看看杨仪又看看小黄,喉中低低地呜鸣,好像是委屈,又如担心。 杨仪俯身揉了揉它的头:“去吧。” 豆子终于汪了声,转身往前跑去。 俞星臣看了杨仪一眼,对屠竹道:“小心些。”又吩咐两个跟随的士兵:“跟着去,好生保护。” 两拨人分头行事。 俞星臣这边儿,随着豆子,拐过角门,来到一处院前。 “这是哪儿?”俞星臣问。 此时,元学正扶着一个侍从的手匆匆跟上:“怎么到了这里?这是荫监监生的卧寝之处。” 豆子汪汪乱叫几声。俞星臣道:“进去看看。” 因为命案之故,住在这里的监生们有的已经被吵醒了。 只不过先前俞太息命人四处安抚,严禁监生们随意外出,所以竟无人乱动。 开了院门,灵枢跟豆子一马当先,豆子嗅了会儿,跑到一处房门前。 它在门口边儿上一阵猛嗅,回头向着俞星臣“唔”了声。 俞星臣一摆手,灵枢已经拍门:“开门!” 里头发出奇怪的响动,但并没有人来开门,灵枢眼神一变,直接抬脚要踹,门终于打开了。 “什么事!”开门的,竟正是乔小舍。 乔小舍披着外衫,脸色很不好,他望着门外众人,震惊地:“这是……什么意思?” 元学正道:“勿惊,巡检司的大人们例行公事而已。” 豆子已经钻了进内。 乔小舍叫道:“怎么让这个脏畜生跑进来!快出去!”他上前,抬脚就踢过去。 只是还没有踢到豆子,人已经被轻轻地一撞,整个踉跄后退,竟倒在了榻上。 灵枢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稍安勿躁。” 乔小舍惊疑地看看灵枢:“你,你怎么敢……” 这会儿豆子满屋子里转来转去,东闻闻,西嗅嗅。 乔小舍咬牙切齿道:“你们竟然这样欺辱人……半夜三更,弄这畜生来吓唬……” 话未说完,豆子跑到床边,竟抬头向上,一口咬住了褥子,向后拉扯。 灵枢见状,便把乔小舍提溜到一边儿。 没有他压着,豆子用力一拽,床褥有半边儿跌了下来。 而同时跟着滚落的,却还有一样东西。 并不大,大概有一指之长,二指之宽,带着些残血,在地上滚动。 门口处,俞星臣斜睨看见,微微闭眼。 豆子则吼叫了声,大有要冲过去的意思。 灵枢忙拦住豆子,担心他扑上去,把那个龌龊玩意儿给…… 乔小舍呆了:“这、这是……难不成这……”他凑近要细看,又退后。 元学正也一凛:“那个是……”话到嘴边,又忍住。 顷刻,俞星臣淡淡地问道:“乔公子,此物为何会出现在你的榻上。” 乔小舍反应过来,叫道:“我怎么知道!” 俞星臣道:“你真不知道?” 旁边的元学正道:“乔小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不跟俞大人如实交代?” 俞星臣道:“你大概不晓得,丁镖曾经告诉过艾静纶,他有你的把柄。今晚上他约艾静纶相见,就是为了告诉他……有关你杀人的真相。” 乔小舍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欲言又止。 俞星臣道:“是不是你发现了丁镖要背叛你,故而杀人灭口?” “我怎么可能!”乔小舍道。 俞星臣静静地望着他:“乔公子,你有什么话,最好赶紧说出来。等到了巡检司,本官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乔小舍逼于无奈,叫道:“罢了罢了,我跟你们说实话吧!什么小丁约见艾静纶,那只是我们设计好的!” 原来丁镖跟艾静纶示好,其实并不是真心的。而是丁镖跟乔小舍两个事先商议的计策。 他们知道艾静纶住在扈远侯府,薛放是个暴烈厉害的脾气,他们不想公开动手得罪。 所以表面上反而跟艾静纶套近乎,摆出一副化干戈为玉帛的样子。 丁镖问艾静纶之前嚷嚷乔小舍是凶手的事,也是故意提起,借由头行事。 果真艾静纶上心,丁镖就跟他约定了晚上在假山洞见面。 艾静纶虽然半信半疑,但好奇心胜,必定要赴约。 殊不知这是乔小舍跟丁镖的计策,就是想要引他出来,然后行欺凌之实。 丁镖是有点儿龙阳之癖的,半夜三更的在假山洞,干点什么不言而喻。 其实他们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了。 只不过这种事情,等闲是不会有人嚷嚷出来,所以监内虽然有吃了亏的,可还是默默地忍气吞声,宁肯不提。 乔小舍知道丁镖会武功,如果趁人不备,在那漆黑的山洞里,“天时地利人和”的,拿下艾静纶自然是轻而易举。 所以他反而比约定的时间慢了一步才到。 不料眼见将到了,却发现丁镖急匆匆地往回跑,背后艾静纶还在叫他。 乔小舍当时不明所以:“怎么回事,没得手?” 谁知丁镖推开他,二话不说,跑的更快。 乔小舍怕给艾静纶看见,只好暂时躲开,心中动怒,想要回去质问丁镖。 不料在寝室里扑了个空,他只当丁镖这小子临时变卦或者怎样,这会儿躲着自己。于是先行回房。 如此不多时,就听到外头吵嚷,起身打听,才知道丁镖死了。 等乔小舍说完后,俞星臣道:“既然这样,丁镖之物,怎么会出现在你的榻上?” “我怎么知道?”乔小舍像是被蜂子蜇了似的:“我还想找人来问问呢。” 俞星臣打量着少年,比起艾静纶来,乔小舍的屋内找出了丁镖丢失的“零件儿”,自然嫌疑最大。 他回头看向元学正:“我想先将乔小舍收押,学正是何意思?” 元学正犹豫了会儿:“事情未曾查清之前,请俞巡检务必低调行事,切勿张扬。” 俞星臣点头。 不料乔小舍叫起来:“什么?将我收押?你们把艾静纶放了,反而拿我?岂有此理!” 灵枢一招手,两个士兵入内,一把将他反剪了手臂。 乔小舍可跟丁镖不同,他不会武功,顿时惨叫:“你们!太放肆了!可恶!我必定不跟你们善罢甘休!” 把乔小舍拿下之后,杨仪那边儿,也已经给小黄看过了。 似乎是石子之类的东西,正中小黄的脖颈,颈骨裂了,暂时不能动。 幸亏小黄命大,也幸亏杨仪在。 杨仪料理妥当,俞星臣带人回来,告诉她在乔小舍房中找到那东西的事。 “是他做的?”杨仪问。 俞星臣道:“尚未可知。”又转头去看小黄,见狗子躺在桌上,两只眼睛湿漉漉,有点无神地望着他。 回想方才经过,俞星臣眼神沉沉地道:“出手的人,自然是想杀了这只狗子,只不知是什么原因。” 灵枢也恨恨道:“还有什么,当然是怕豆子跟小黄带我们去找到证据,别叫我抓到他!” 俞星臣不语。 杨仪道:“有一件事。想拜托大人。” “你说罢。” 杨仪道:“那只被被挖出来的手,如今在顺天府,我想……看一看。” 此刻已经过了亥时,眼见交子时了,万籁俱寂。 顺天府当然也休衙了。 他们却还在这里忙的不亦乐呼。 俞星臣略一踌躇:“现在?” 杨仪也知道不是说拿就能拿的,毕竟跟顺天府要有些交割手续。 “明日也可。” 俞星臣却道:“你不歇会儿?” “我一贯浅眠……”杨仪说了这句,转头:“我自有数。” 俞星臣回头,叫了一名侍卫,低低吩咐了几句。 等侍卫去后。灵枢小声提醒:“大人,先前在山洞里磕碰着了?不知可要紧?” 杨仪正坐在椅子上垂眸养神,听了这句便睁开眼。 俞星臣道:“无恙。” 灵枢担忧地看着他,杨仪眼神几度变化,终于起身:“碰到了哪里了?” 让俞星臣坐了,挽起右手的袖子,才撩开宽大的官服袍袖,就看到雪色中衣手肘处,殷出血迹! 杨仪吃了一惊,没想到他伤的不轻:“怎么会……这样?” 俞星臣在山洞内滑了一跤,忙着抬手肘去支撑,却创在坚硬的太湖石上,可想而知。 他不语,杨仪便也不再问,只将他的衣袖卷起来,细看手肘,已经裂了一道口子。 俞星臣转开头,目光跟桌子上的小黄相对,此刻竟想起一个词:同病相怜。:,,. 章节目录 第347章 一只加更君 小甘去打了热水蒸了细麻布,在旁相助。 杨仪给俞星臣把伤口清理干净,这伤的虽不轻,还好不用缝针。 忽地想起他“护送”自己回来,替她挡刀受伤那次,俞星臣本来也不是个能忍痛的人。 暗暗一叹,翻了翻荷包。 这两日因为薛放的伤,叫她很操心,何况还有廖小猷,荷包里更是不免常备伤口。 找出了一包十灰止血散,给他敷上,又用干净的细麻布裹好。 “轻易不要动,”杨仪抬头看灵枢:“等再取几包十灰散,要常常敷药。” 灵枢忙答应。 “以防万一,”杨仪望着俞星臣有点发白的脸色,想想:“内服的……我想用八仙逍遥散,祛风散瘀,回头给你药方。” 本来这种伤不必要用内服药,不过正如杨仪所说,“以防万一”吧。 俞星臣抬眸:“廖小猷……不肯缝针的缘故,你可知道?” 杨仪正在洗手,闻言一怔:“什么缘故?” 俞星臣把今日罗洺等人来到的事情告诉了她:“是罗洺同我说的……” 他说着停口,打量自己的右臂。 旁边小甘见状,便对屠竹使了个眼色。 灵枢也会意,便悄悄地后退了几步,不在跟前听着。 俞星臣才将罗洺告诉自己的事跟杨仪说了。 杨仪听到说那妇人嫌小猷吃的多,拿了针,心里就有种不祥之感。 等俞星臣说那妇人要用针把小猷的嘴缝起来之时,杨仪浑身微微地颤抖:“岂有此理,岂有……” 嘴里虽这么说着,心里却明白,天下之大,人心各异,有那仁善的好人,自然也有歹恶的坏人。 何况这些事,还少么?她原先在民间乔装郎中行走街市,耳闻目睹,也不是没有过的。 俞星臣道:“我已经跟端王殿下禀奏,他们两人比试的时间会推迟一段时日,我想,你该尽快想个法子,让小猷缝针。” 杨仪张了张口:“能有什么法子?对一个人而言,孩提时候的遭遇,恐怕是一辈子也忘怀不了的。” 俞星臣皱眉,片刻道:“小猷并不是怕疼,只是心理上……受不住,可今时不是往日,你也不是他那恶毒的亲戚,他该知道你不会伤害他,我想……你也、会做到。” 杨仪惊愕地抬头:“你说什么?” 四目相对,俞星臣缓缓道:“我想你会做到。若这世上会有人做到,那应该就是你了,杨仪。” 杨仪的唇抖了两下,毫无预兆地,她的眼睛里有些潮热。 怎么回事……突然间他这么说。 前世她为了俞鼐的病情,刚试探张口,他就拒人千里之外,连多听一句的耐心都没有,而只叫她安分守己。 现在居然…… 门口处,小甘偷偷地向内打量。 见杨仪跟俞星臣对面坐着,她微微垂首,仿佛出神。 俞星臣则是一副心不在焉之态,神色游离,目光时不时在桌上黄狗,杨仪,以及他自己各处变化。 两人之间相隔最多四五步远,那短短的几步距离,却仿佛天堑深壑,不可逾越。 正沉默中,外间有人到。 原来是俞太息缓和过来,又听元学正禀告了乔小舍的事,便在几位监官的陪同下过来询问究竟。 才到厅门口,蓦地看到桌上躺着一只狗子,地上还蹲着一只,不由愕然。 俞星臣忙起身,一时忘了右臂的伤,顿时疼得止步。 那边俞太息瞧见:“怎么了?” 俞星臣把手臂小心放下:“无妨,是不留意有点磕碰。”又道:“监丞有事为何不叫人传我,夜深天暗,何必亲劳。” “伤……”俞太息瞥过他的手臂,道:“我瞧瞧。” “杨、杨侍医已经给看过,敷了药了。” 俞太息拧眉道:“就算你是巡检司的官差,在国子监里若出了事,我也是要担干系的!” 见他如此不容分说,俞星臣只得答应,灵枢过来帮忙,挽起衣袖,小心地解开细麻布。 因为敷了药,伤口有些收缩之势,不再流血,但其肿未退。 俞太息盯着,面上忍不住露出关切之色:“有没有伤筋动骨?” 他的目光在俞星臣面上一停,又回头看向杨仪。 杨仪早已经起身,见他探问:“回监丞,并未伤及筋骨,请放心。” 俞太息显然很相信她的话,听她回答,略松了口气:“多谢杨侍医。” 又回头看向俞星臣,神色严厉了几分:“俞巡检到底并非武官,虽案件要紧,但也要量力而为才是!岂能以身犯险?” 俞星臣很清楚他的意思。 俞太息外严而内宽,对于这些弟弟们格外照拂。俞星臣毕竟是文官,又一身才华,倘若是伤了右臂筋骨,那可不知如何是好了!因此才如此关心。 俞星臣倾身:“是。” 俞太息叫他落座,才问:“乔小舍的事,竟是如何?” “这乔小舍有极大的嫌疑。”俞星臣便把先前狗子带路,找到乔小舍的寝卧,从榻上搜出了丁镖丢失的那物的经过一一说了。 俞太息眉头紧锁:“竟然如此不堪。那为何不尽快审讯乔小舍?” “请监丞恕罪,”俞星臣道:“我要将乔小舍带回巡检司。还有丁镖的尸首。” 俞太息愕然,回头看了看身边几人。陈主簿忐忑道:“俞大人,这样的话势必更加轰动了,就不能在监内,尽快将事情解决了么?” 俞星臣呵地一笑:“此事非同小可,如今牵连案子中的,那马缟算是一个,生死不明,丁镖被人所杀,乔小舍乃是最大凶嫌,还有那个艾静纶也要再行审讯……” “马缟也算在这案子里?”陈主簿惊讶。 俞星臣道:“之前在翰林院孔府之外找到的那只断手……”他回头看了眼那黄狗,没有目击者,不能确认那狗子就是叼出手的,没有真凭实据,他便不想先说出来:“还待确认。” 陈主簿道:“俞大人,所谓马缟被乔小舍所杀的事情,不过子虚乌有,是之前艾静纶乱嚷的。据我所知,马缟跟乔小舍也向来是交好的……是不是,苏博士,元学正?” 两个人想了想,元学正道:“他们好像确实走的近些。” 苏博士点点头:“乔小舍,丁镖,马缟这几人常常的同出同入,若说他们自相残杀,怕是……” 他谨慎地没说完。 正在此刻,门外侍卫道:“大人,顺天府的那只断手取来了。” 厅内几个人都惊呆,陈主簿先问:“什、什么手?” 俞太息看向俞星臣:“你……又想干什么?” “一时仓促,情非得已,”俞星臣欠身,满面歉意:“这只手,得请杨侍医过目,看看是否跟此案相关,故而先行带来此处。” 俞太息的眼角微微抽搐。 “咳,”俞星臣低低咳嗽了声:“各位可以先行回避。” 俞太息很想稳住,但想到之前已经看过一具尸首,如今竟然还要看一只断手……他是个谦谦君子,有点儿受不了。 陈主簿也道:“罢了罢了,既然是杨侍医想看的,那我们自然没有过目的必要。”他倒是会说话,把不敢看说的这样顺理成章。 元学正跟苏博士的脸色也不太妙,众人即刻退却。 这会儿杨仪已经把那士兵叫了过去,盒子放在桌上。 士兵对俞星臣道:“顺天府本来推说天晚了,属官跟仵作都不在,不愿麻烦担干系,因听说是杨侍医想要检看,忽然就肯了。” 俞星臣有些意外:“嗯?” 士兵面上露出一点笑意,说道:“他们说之前被鄂极国的那力士伤着了许多衙差,多亏了杨侍医不辞辛苦,救的及时……不然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一听杨侍医也在这里,便立刻许了。” 俞星臣看了看杨仪,她这会儿却没心思听这边说什么,正自顾自在打开盒子。 他看着她安静办事的样子,只觉着手臂上一阵阵的疼。 灵枢扶着:“大人……” 俞星臣挪步,背对着杨仪站住。 杨仪早把俞星臣众人抛到脑后,只顾要看那只断手。 而就在她打开盒子的瞬间,桌上本来不动的黄狗忽然“唔”了声。 杨仪回头,正俞星臣走到门口,也回头看过来。 却见黄狗扭头向着盒子的方向,鼻翼扇动。 这会儿,几乎不用再叫人来认,两人已经确认这只狗子确实是刨出那断手的。 杨仪将那只手取了出来。 顺天府的仵作把这只手略做了处理,洗去泥尘,又被盐水浸过。 杨仪望着那惨白僵硬的手,惊讶于这手的完整程度,但是看了半晌,她摇头道:“这并不是女子的手。” 屠竹跟小甘就在她身旁,闻言道:“但是这手如此纤细……怎么可能是男人的?” 平心而论,虽然已经过了不少日子,这手也变得有些可怕,但仍是能看出……倘若这是在活人的身上,这指定是一只极好看的手,手指纤细而修长,色泽也还不错,甚至比很多女子的还要好看。虽说略微大一点儿。 俞星臣于门口半是背对着,闻言道:“是因为没有养长指甲吗?” 当初在羁縻州,查看曹方回尸首的时候,杨仪就曾从她修剪的极好的指甲,辨认出她就是女扮男装的曹方回。 俞星臣当时不知她的身份,又想抓薛放的纰漏,当时的一应案卷自然看的非常仔细。 “不全是。”杨仪回答。 俞星臣一梗,换了个话题:“可是那个失踪了的马缟?” “不是。” 俞星臣微震,略向她那边看了眼,又不敢细看,怕看见那只手。 “为何如此肯定?” 杨仪道:“从这手看来,死者年纪应该……至少三十开外。” “哪里可以看出?” 屠竹跟小甘也赶紧凑上来细看:“姑娘,哪里能看得出来?” 杨仪却转头看了俞星臣一眼,觉着他这隔着远远地说话的样子,真是古怪。 听小甘询问,便回答:“这手背上细看的话,有几点淡淡的斑痕,这是上了年纪才会有的。” 小甘屠竹忽略那手上散发的异味,凑近细看,果真发现那手背上有依稀的几点。 屠竹很想碰一碰:“这是斑点?不是擦伤、或者沾了什么?” 小甘道:“姑娘说是斑痕,自然不会错。” 杨仪一想,说道:“就算这斑痕未必做数,但这只手绝不可能是个十四五岁少年的,十四五岁,跟三四十岁的手,必定不同。” 屠竹陪笑道:“话虽如此,这手都这个样子了……要是活人且好端端地,自然能看出来,如今却是难辨认。” 杨仪稍微踌躇:“如果想要它恢复原状也行,可以把它泡在水里,一两个时辰取出来,就算恢复不了十足,也就七八分。如果是那样,这斑痕看着就能更明显。” 说到这里,杨仪道:“只是有一点奇怪。” 屠竹忙问什么怪,杨仪道:“之前在梧桐树下发现的那猫儿的尸首,已经腐坏不能辨认。但是这只手却并没有虫蚁叮咬过甚之状,而且……也没有怎样腐坏。” 小甘道:“是不是被埋了没多久?” “是没多久,但七八天是有的,可还是如此完整……”她把手凑近,想要闻一闻。 小甘几乎要拉住她:“姑娘……” “不要紧。”杨仪还是细细嗅了嗅,抛去自来的腐臭气息外,她仿佛能闻到很淡的一点…… “香艾?是艾蒿,还有……”杨仪怔住,又反复把手心手背打量了会儿,恍然大悟:“是手药。” “什么是手药?”屠竹越发疑惑。 杨仪道:“是……就像是我做的萱草膏、金银花膏……是一种保养手的药膏。不过,这只手用的是有艾草之类的方子。” 艾蒿本就有驱除毒虫的功效,所以这只手并没有被虫蚁所噬,但除了这个原因,另一个缘故却是,那只猫尸把梧桐下多半的虫蚁都引了过去。 但也可以推断,这只手是在猫尸之后被埋了的。 但既然这只手不是马缟的,难不成本案除了失踪的马缟,死了的丁镖,还有一个神秘不知名的受害者? 此时子时过半,俞星臣同俞太息略说了几句,请他去休息。 巡检司的人押了乔小舍自回,丁镖的尸首也被带回。 屠竹小心翼翼地抱着那只黄狗往外走。 国子监的杂役们侍立两侧,其中一人无意中看了眼黄狗:“这不是……” 他脱口而出三个字,就觉着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嘴。 不料俞星臣已经听见了,止步回头:“你说什么?” 杂役被众人盯着,有点不安:“大人,小人没说什么。” 俞星臣道:“你知道什么,不用忌讳,只管说出来,你若不说,便是知情不报。你可见过这只黄狗?” 那杂役才小声道:“大人,这只狗看着有些眼熟,倒像是之前门房里老滕喂过的。” “你上前细看。” 杂役犹豫了会儿,走前两步细看了会儿,松了口气,说道:“是,大人,之前……监内门房上的老滕,经常喂那些猫儿狗儿,之前的那只大狸花猫跟他极熟,还有这只狗……本是街头无主的小狗,被老滕喂的这么大了,因为这只狗的胸前有一撮像是火把般的白毛,所以很好辨认。” 大家低头看向黄狗胸前,果真那里有一团白毛,如一团火似的向上。 俞星臣问:“那这老滕呢?” “听着说,”杂役迟疑道:“他、他应该是回老家了。” “什么意思,他的老家在哪里,为何要回去?” 杂役挤出一点笑:“大人,小人也只是跟他见过几次,这些也是零星听来的,究竟怎样,并不知道呢。或许,大人可以询问门房上的人。” “这老滕是怎样的人?” 杂役想了想:“说起来老滕他……他有点奇怪。” “如何?” 杂役皱眉:“他对人总是细声细气的,长的也……有点女相的,明明一把年纪了,还常涂涂擦擦的,尤其是那一双手,又白又嫩,他们开玩笑说,那老滕的手比女人的还软呢……”说到这里,杂役忙打住了,道:“不过他人不坏,对谁都很好。尤其是喜欢那些猫儿狗儿。” 旁边的苏博士听到这里,这才想起来:“怪道我觉着这只狗眼熟,原来是曾见过的。” 竟还有意外所获。 俞星臣回头看了看杨仪,没想到阴差阳错,那只手的主人竟浮出水面。 他回头对陈主簿众人:“这老滕是何人,家住何处可知道?” 陈主簿道:“监内用人,虽得经过批审,但是门房上并不很严格,这老滕似乎是谁举荐来的……回头我翻一翻书簿,看有无记录,再行告诉。” 俞星臣又问:“那监内跟那老滕相识的人是谁?” 陈主簿不知,传了门上的人来问,说是有个姓王的跟老滕交情不错,恐怕也知道老滕的底细,只不过今夜不当班。 俞星臣吩咐叫他们明日往巡检司去一趟。 出了国子监的门,元学正跟苏博士,陈主簿相送。 俞星臣回头看杨仪,想问她要去哪里歇着,毕竟时候不早了。 灵枢先他一步:“仪姑娘,你要去哪里?不如回巡检司吧,这样晚了要家去也不便。还有这只狗子……” 杨仪正踌躇,就听到旁边的马车上似乎有人低低咳嗽了声。 隔着七八步远,有人听见,有人没听见。 就算听到的,也没在意,毕竟都以为是马夫的声音。 杨仪的眼睛却顿时瞪大,她想也不想,迈步就要走。 灵枢叫道:“仪姑娘……” 杨仪略略止步:“俞大人的伤今晚上还要敷一次药。” 又看黄狗,不知该带到何处。 俞星臣瞥了眼那马车,淡淡道:“带去巡检司吧。也算是‘证物’,今晚上它应该无碍吧?” “别颠动就行,”杨仪飞快一想:“如此也好,明日我再……” 车厢中又咳了两声,催促之意极其明显。:,,. 章节目录 第348章 二更二更君 薛放已经睡了一觉,醒来几乎不知何时。 车夫告诉他已经过了子时,薛放差点没按捺住。 幸亏里间很快有了动静。 杨仪才上车,开车门的瞬间,就已经被他一把拽了进去。 单臂揽入怀中,薛放道:“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找人了!” 杨仪撞在他胸前,昏头昏脑,忙坐直些:“不是叫你在家里不许出来的?” 薛放道:“在家里也是歇着,在这也是一样,总之我没出去就是了,可不是不听话。”又道:“你方才跟俞星臣说什么,这半天才过来。” 杨仪就把国子监内发生的事情一一告诉了薛放,薛放听说俞星臣在山洞里崴脚,嗤地笑了,听到小黄狗被打伤,又皱眉。 末了,杨仪说道:“现在把乔小舍带回巡检司审问,马缟仍不知下落,今日天晚不宜找寻,明日俞巡检必有动作。至于那断手的主人多半就是所谓失踪的老滕。” 这会儿马车缓缓向前,杨仪挣开他,掀开车帘向外看,依稀瞧见屠竹骑着马,跟小甘同乘一骑,豆子却是因为小黄狗的缘故,跟着俞星臣他们回去了。 杨仪看了看路:“这是去哪儿?” 薛放从后靠过来,手探入腰间勒着,哼唧道:“天都晚了,当然去崇文街。” 杨仪皱眉:“要去也行,但得答应我一件事。” 薛放把脸靠在杨仪颈间,闭着眼睛嗅她身上的香气。 才要去亲一亲,强行忍住:“嗯,你说……” 杨仪道:“去了也安分守己的,不许……缠磨人。” 薛放听到那三个字,情不自禁笑了声:“什么叫缠磨人。” “就像是现在这样。” 薛放越发搂紧了几分:“那可不行。我半宿没看到人了,还不许我抱一抱吗。” 杨仪感觉他的脸都开始发烫,弄的她的心也跟着发颤:“十七!我是为了你好。” 薛放“嗯”了声,声音从她的颈间向上,慢慢地传入耳中:“我知道。” 杨仪情不自禁地也咽了口唾液,道:“得为了你的伤着想。” “我的手已经能动了,”薛放像是跟她贴在了一起,怎么分都分不开的那种,“你之前答应过我,我若好了,就什么都由我……这会儿我好了,怎么就翻脸了呢。说话不算数。” 杨仪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是担心他的手臂不能动,故而许诺。是怀着一种盼他快好的心愿。 可是如今他的手臂虽则恢复中,但他这跳脱性子,总叫人担心。所以才不肯放任。 “我没有说话不算……嘶……”杨仪还未说完,便倒吸了一口气:“干什么!” 薛放揉搓着,手劲儿却极其地轻,似乎怕伤了她。 “我就、试试……” “试什么,”杨仪有些口干舌燥:“你……” 她抬手去拿他的手,薛放凑在耳畔,张口,咬住了那点耳珠。 他的手太大,将那如云一样轻软、极少被碰触的宝藏,贪婪地掌握在内。 虽尽量控制力道,在麻痒中仍多一丝微微疼。 杨仪有点不适应,向后退,背后却又紧贴着他的胸腹。 薛放唇间噙着小小地耳珠,恍若呢喃地:“姐姐真软真甜,我真喜欢……” 浑身上下,每一寸都是珍宝。 杨仪心底那点理智,也如同冰雪似的一下子尽化在他的口中。 薛放在有些方面,心细的倒是令人发指。 早派人去崇文街说今夜晚一些要来,让门房留门。 所以这边儿瑶儿等也时刻警醒着,几乎马车才过街,那边已经听见,急忙开门,上下准备。 接了入内,瑶儿问要不要用饭,备水。 此刻夜深,杨仪晚饭不曾吃,可也不觉着饿,但看看薛放,知道他必定饿着,便问瑶儿是不是准备了什么。 瑶儿道:“晚上听说姑娘要来,就准备了合欢烧海参,甘草鹧鸪,红烧鹿筋……当归猪蹄汤,还有梗米红枣粥,南瓜饼。” 杨仪不由笑了:“你越发能耐了,先吃点儿吧。” 饭菜送了上来,杨仪喝了半碗粥,吃了两块海参,一块鹿筋,两口汤,就已经差不多了,只顾夹菜给薛放吃。 瑶儿准备的饭食不消说都是补血益气的,杨仪心想着薛放平时在侯府也未必吃的好,便投喂一样不停地给他往面前送。 薛放的身体毕竟跟杨仪的不一样,加上晚饭只吃了一个饼子,确实饿了,便吃了不少。 只是虽然吃的香甜,可是见杨仪灯影下清瘦的脸容,心里就不受用:“你吃这么点就行了?干吗总是给我忙?” 杨仪见他吃的好,自己也觉着喜欢,温声道:“我吃多了胃里反而难受,放心吧,我有数呢,你不用管我……给你再舀一碗汤可好?” “你总是这样,我担心。” “又担心什么?” “总是这么殚精竭虑,忙忙碌碌,吃得少睡的也少……”他越说,就真的难受起来,竟道:“杨仪,要是你能够睡安稳吃多些,身体能够安康无病的,我宁愿自己折寿……” 杨仪起初以为他又说打趣的话,越听越觉着不对,没等他说完便呵斥:“住口!” 门外的小甘跟瑶儿许久不见,正在低低说话。 猛地听见杨仪变了声调,两人吓了一跳,赶忙偷偷地探头查看怎样。 却见杨仪脸色都变了,两只眼睛瞪圆看着薛放:“你……这样好好的饭不吃,胡说八道什么?大吉大利……还不赶紧啐啐!” 薛放张了张嘴:“啐什么,要应验了最好,我心里是这么想的。” 杨仪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胡说,你是不是诚心气我?”她气急之下,即刻咳嗽起来。 吃饭的时候最怕动怒了,何况杨仪是天生的弱症,方才好不容易吃下去的那点东西也在心里蠕动。 薛放见势不妙,赶紧挪到她身旁:“好好,你别生气,我听你的,我啐……”他转头向着地上呸了两口:“我说错话了,刚才那句不作数,行了吧?只要你长命百岁,我也长命百岁,好不好?” 杨仪忍着咳,手抵着胸口,一时之间头上的血筋都在抽疼。 此时小甘跟瑶儿见势不妙也赶紧跑了进来:“怎么了?姑娘是怎么了?” 小甘道:“十七爷说什么了?把姑娘气的这样?” 薛放讪讪道:“没什么,就是一句话。” 小甘虽然没听见他们说什么,但担心杨仪,便不由道:“怎么这么久了,还不知道姑娘忌讳什么呢?十七爷不是最知姑娘心意的么?” 她的声音里透出几分责备。 瑶儿打量着薛放跟杨仪,悄悄地拉拉小甘。 薛放无言。 杨仪闭上双眼慢慢吸气:“罢了,也差不多了……洗了澡歇一歇,明儿还有大把的事。” 薛放握住她的手:“你别生我的气。” 杨仪垂眸:“没有,你要不吃了,就也早点睡。” 瑶儿在旁端量,本是要默默离开。 见杨仪心里仿佛过不去,她便故意小心地问道:“姑娘,这菜还有不少……是不是做的不可口?” 杨仪微怔:“不是,你这样用心,自然是极好的。” 瑶儿笑道:“既然好,怎么不多用些呢?” “已经吃了不少。” “这哪里算得上不少,”瑶儿顿了顿:“说起来,上次那位廖军爷在这里住了一宿,厨房的米缸都空了……那才是真正吃的多呢。” 杨仪听她提起廖小猷,不由一笑。 瑶儿又问道:“姑娘……廖军爷他的伤可好些了?” “还没呢。” 小甘摸到了瑶儿的用意:“别说了,廖大哥什么都好,那么大个子,不怕刀,反而怕针,姑娘想给他缝针,他死活不肯。” 瑶儿眨了眨眼,笑道:“这样……廖军爷起初看着好生吓人的模样,谁知性子憨憨的,倒有些孩子气,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孩子不肯吃药,就拿药假装糖给他吃,他心实,就以为是糖,还真的吃了,忒也好骗。” 杨仪起初只应付她们两句,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瑶儿见她的脸色已经平静,才道:“姑娘,我看十七爷还没有吃饱呢……饭等会儿再撤不迟,我们先去备水。”跟小甘两个退了出去。 屋内,杨仪若有所思,薛放不敢出声。 还是杨仪自己反应过来:“饭菜要冷了,怎么不吃了?” 薛放道:“你生气,我怎么吃得下。” “谁生气了?”杨仪的那点儿急火跟伤怒,早消散了:“只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不许说这种话。” “不说了。”薛放探手握住她的手,眼睛盯着她:“我不说了,但你也要知道我的心意……我只愿你好。别总是顾着别人。” 杨仪反握住他的手:“我知道。” 之前她只觉着自己命如草芥,活一天是一天。 但是有了他,便起了长相厮守,长长久久的念头。 薛放的心意,正是她的心意。只是万万不肯他说那些自伤似的话,若她的康健是用他的寿所换,她岂能容忍。 吃过饭,时候已经不早,杨仪沐浴过后,回房歇息。 她本来已经累极了,可是闭上眼睛,总是会出现许多奇怪的场景,时而是巡检司,时而是国子监,时而是两只狗子,时而是俞星臣。 脑子像是不属于自己的,自行转了起来,无法安生。 翻来覆去了无数次,杨仪终于意识到是缺了什么。 这会儿已经快寅时了,杨仪看着青黑色的窗棂纸,起身下地,悄悄地开了房门。 薛放就安置在对面的套间里,杨仪轻轻地推开门,却见床帐挽着。 十七郎竟是未睡,靠坐在了床边。 许是听见动静,猛地坐直。 杨仪觉着意外,又不意外,懵懵懂懂走到身旁,摁住他:“我困了,只是睡不着。” 薛放会意:“上来。” 杨仪立刻脱了靴子,翻身上榻。 薛放搂住她,迫不及待地说道:“我本来想过去,又觉着才惹了你生气,就不敢……早知道……” 杨仪靠在他身上,手底下的肌肤透着勃勃的暖意,这样踏实。 她忍不住轻轻抚了几把,心满意足。 困倦之意像是被拦在堤坝后的洪水,席卷而来。 杨仪喃喃:“十七……” 薛放“嗯”了声,她主动过来,他心里的狂喜也如洪水滔天,只是不知怎么表达。 杨仪的声音已经模糊:“要……平安、长命百岁的……” 一句话未曾说完,她已经睡了过去。 屠竹在寅时过半的时候就起身了。 今儿可不是什么平常日子,是扈远侯府去杨府下聘的大日子,之前薛放回府后又跑出来,侯爷可是一再叮嘱过的,让他千万今儿早点回去。 屠竹本是要来叫他的,隔着门唤道:“十七爷……” “嘘!”里头传出这样一声。 屠竹一惊,撩开帘子向内看去。 却见杨仪趴在薛放胸口,睡容恬静。 十七郎一手揽着她肩头,一边冲他使眼色。 难得的,杨仪睡了近两个时辰。 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 薛放却已经不在。 杨仪揉了揉眼睛,竟不记得薛放是什么时候离开的……她明明是个最浅眠的人,就算房间外稍微有什么响动都会惊动,这次却睡得这样沉。 小甘跟瑶儿听见动静,忙进来伺候。杨仪问:“十七什么时候走的?” “两刻钟前,侯府那边派人来催,才不得不去的……说今儿……”小甘抿嘴笑道:“是去下聘的日子,不能耽误吉时。” 薛放没走前,她睡得好好的,才走两刻钟不到,竟就醒了。 简直是心有灵犀。 杨仪被提醒才想起:“啊,是今儿。” 但她此刻惦记的却不是这件事,忙着起身洗漱。 小甘跟瑶儿以为她要回杨府,杨仪却道:“去巡检司。另外,叫人去杨家,请大哥哥出来一趟。” 小甘诧异:“今日还去巡检司?那案子横竖有俞大人在……” 杨仪道:“我有事,快去吧。” 吃了饭,乘车到了巡检司,门口的侍卫见了她都诧异。 原来这些人都知道今儿是侯府往杨府下聘之日,还以为她必定在家里。 杨仪进内,却并不是去别处,而是去看廖小猷。 小猷早已经醒了,正在院子里看罗洺几个人习武,虽然杨仪叮嘱不许他乱动……但他怎么忍得住,看他们哪里有错,少不得亲自示范一番。 杨仪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呼呼喝喝的声音,到门口一看,皱眉。 那边罗洺等看见了杨仪,赶忙过来行礼:“杨侍医!” 杨仪看着廖小猷,小猷讪讪地把手中的一根长棍放下:“我、我没怎么动,我就抡了两下。” 这说辞简直跟薛放所作所为有异曲同工之妙。 杨仪进内,道:“我有个兄长,他也在太医院当值,极擅长推拿之法,也精通‘角法’之术,疏通经络,消肿止痛,有益于伤口愈合,我今日特意请了他来,给你推拿一番,你可愿意?” 廖小猷一听:“愿意愿意!只要不是给俺扎针怎么都行。”说着又疑惑:“小太医,什么叫角法?” 杨仪笑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恰好报说杨佑维来了,进门来一看,杨佑维竟是身着一袭鲜亮吉服。 杨仪微怔,心想竟忘了叮嘱让他换上太医的服色。 屋内几个人也看呆了眼,杨佑维问杨仪道:“什么事,你怎么不回家去?” 杨仪拉住他,低低说了几句话。那边儿小甘就把今日侯府下聘的事告诉了。 廖小猷听了大惊:“今日是小太医你的大日子,你怎么还在这里?” 杨仪道:“你的伤要紧,等给你行了角法之术后,我自然回去。”她望着廖小猷惊奇的眼神:“这样,等弄好了,请你们去府里吃酒如何?” 廖小猷闻言大喜:“快来快来,到底是怎么个角法?” 杨佑维哭笑不得。 此刻小甘捧了一个托盘来,盘中有大大小小足有十多个竹节罐子。 廖小猷舔了舔嘴唇:“这个东西,不是拿来喝酒的吧?” 小甘早又准备了一根蜡烛,一双筷子,几团棉絮。 小猷瞪大眼睛:“更像是吃东西了!只是蜡烛跟棉絮是干什么的?总不会是怕看不清吃的什么……” 杨仪向着杨佑维点头。 杨佑维拿起其中一个竹节管,用筷子夹了在蜡烛上点了一个棉絮团。 火光闪烁,向着竹节管内转了一圈,迅速抽出,反手将竹节管飞快地扣在了小猷挽起衣袖的手臂上。 手法极其的干净利落。 廖小猷惊叫了声,觉着有一点刺痛,但很快那刺痛有点变了,只见那罐子逐渐地吸在了他的手臂上,怎么也掉不下来。 他觉着有趣,笑道:“这就是角法?” 杨仪道:“待会儿这些罐子都要像是这样吸在你的背上,你可千万不能动。觉着疼,也要忍着。” 廖小猷笑道:“小太医放心,这跟蚊虫叮咬似的。” 于是杨仪让廖小猷把上衣脱了,趴在榻上,又叮嘱说道:“千万不要动。” 杨佑维站在榻前,小甘在旁边伺候着。 杨仪退后一步,立到了杨佑维身后。 罗洺起初以为真的要“角法”,看杨仪退后,又向他打眼色,他突然明白过来。 当下赶紧走到杨佑维身前,便对廖小猷道:“大哥,这角法倒是有趣,咱们又学了一招。” 廖小猷道:“小太医什么都懂。” 罗洺道:“这就叫做隔行如隔山。” 此刻杨佑维点了个竹节罐,扣在了廖小猷的肩头,他的肉厚,吸起来格外紧实,罐子死死地贴在上头,微微地刺痛感。 罗洺问:“大哥疼的厉害吗?厉害的话就叫……” 廖小猷呵斥道:“这点算什么!瞧你说的!” 杨佑维又取了两个,沿着肩井穴向下,一直到了腰间的肾俞穴,杨佑维道:“此处靠近伤口,会格外疼一些。” “不打紧。”廖小猷枕在自己的手臂上,“杨太医你不用担心,快快地弄完,我们好去吃酒。” 杨佑维扣落罐子,往后瞥了眼。 廖小猷“嘶”地一声,浓眉抖动,微微转头。 杨佑维却挡在身前,看不到什么。 小猷想扭头看向身上的时候,罗洺笑道:“我就说我们大哥是不怕这个的……是不是大哥?” 廖小猷嘿嘿笑道:“这还用说?” 罗洺往杨佑维身后瞥了眼,道:“这角法看着不算很难,回头我也学学……” “嘶……”廖小猷又一抽,正觉着疼,听了这句,却哈哈笑道:“你?你算了吧!” 小甘也哼道:“就是,你看着容易,其实学起来可难了!” 罗洺道:“我也是打趣,我要会这个,也当太医了。” 廖小猷复又大笑。 慢慢地,托盘上的竹罐逐渐地都挪到了廖小猷的背上。 虽然又连连抽痛了几下,廖小猷只以为那罐子必定是在伤口周围,所以疼的厉害些,他又不愿意让人以为自己连这区区角法都禁不起,竟跟罗洺和小甘谈笑风生,说来说去,竟果真把那点刺痛也忘了。:,,. 章节目录 第349章 三更三更君 等杨佑维给廖小猷把背上的罐子都取下,廖小猷爬起来,果真觉着身上轻快了不少。 他转头看向杨佑维,赞道:“真不愧是小太医的兄长,医术也这么高明!俺浑身都舒坦了。” 杨佑维笑着摇头。 “大哥,”杨仪拉拉他,问:“你带廖大哥他们去咱们家,可以么?” 杨佑维道:“这自然可以,但……你不一起回去?” “这里还有几件事,我看过了再回去不迟。”杨仪回答。 其实今日的主角,应该是薛放,毕竟是男方往女家送东西,杨家设宴款待,也不必杨仪出面。 这一天,杨仪按理是不能跟薛放相见的。 杨佑维想了想,只得叮嘱道:“别太忙了。早点回去。” 这边,廖小猷跟罗洺几个,跟着杨佑维一起去杨家,毕竟这是喜事,还是杨仪薛放的大日子,廖小猷生性又喜欢热闹,自然不肯错过。 杨仪拜托杨佑维看着,又格外叮嘱了廖小猷几句,叫他不可多吃酒,更不许惹事,小猷也答应了。 而在往杨家的路上,廖小猷因牢记杨仪的话,小心翼翼地不敢动到伤口,可总觉着伤处似乎比之前要“妥帖”的多,那种感觉无法形容。 罗洺还是没忍住,就告诉了小猷。 原来先前杨佑维用“角法”给他治病是假,其实同时,杨仪也正给他缝合伤口。 只是小猷对于“角法”深信不疑,自然就没察觉出来。 廖小猷大惊,扒拉开衣裳一看,果真伤处已经被缝合的极其妥当,且也新敷了药。 他呆呆地看了会儿,不敢置信:“怎么回事,俺为什么都没觉着疼就……好了?” 罗洺在外道:“廖大哥,我本来担心你进了京会怎么样,毕竟京内的人心眼儿多,万一他们要捉弄你欺负了你,可不知如何是好了。现在看来,我的担心却是多余的。不管是俞巡检,杨侍医……还有你说的那位小侯爷,以及今儿见到了的杨太医,竟都是好人,至少,是真心地为了你好。” 廖小猷把衣裳放好了,嘿嘿憨笑。 他不善言辞,但此刻,心里却感觉到了一股被真切关怀的温馨暖意。 杨佑维是临时给叫出来的。 匆忙返回,府门口管家见回来了,忙道:“大爷,刚才大老爷二老爷催问了好几次,您去哪儿了?快进去吧,眼见薛侯爷家的人要到了。” 又看杨佑维身后小山似的廖小猷:“这是?” 杨佑维道:“是贵客,好生安置,不能怠慢。” 管家听他说的郑重,忙答应,亲自引着几个人入内。 不多时薛放骑着马,前呼后拥,送了聘礼上门。 门口处爆竹声声,轰然响动,杨府内外上下忙的脚不沾地。 今日杨甯并没有在家,顾莜主持理事。 正如先前邹其华跟孔家奶奶说的一样,顾莜好似心无芥蒂地帮着谋算照看,调度内外奴仆,迎来送往,照看的极其妥当,井井有条。 可虽然事先有所准备,看到薛家的聘礼如此之重如此之多又如此齐全,仍是把杨家老太太等震了震。 连杨达也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对杨登道:“这扈远侯府出手竟如此……真是出人意料!” 这种聘礼的规格,莫说是对一个太医府的姑娘,就算是去聘王公大臣之女,也绰绰有余。 杨登连连道:“我倒是觉着太轰动了……太贵重了。” 杨达笑道:“你现在操心的是过两个月,杨仪出阁,你要给她备些什么嫁妆,毕竟别跟人家比起来,显得太寒酸了。” 话虽如此,可对于杨登而言,再贵重的聘礼,到底也比不过薛放这个人。 今日十七郎换了一身衣装。 四品的绯色豹补武官常服——正是当初面圣之时,皇帝赏赐的。 他本以为自己这辈子未必会肯穿这个,谁知扈远侯在想给他置办吉服的时候突然想起来,偏偏又是喜气洋洋的绯色的,正好派上用场! 腰间束玉带——却是杨仪所赠的那条,如今总算能堂堂正正束了出来,扈远侯还疑惑:“我记得皇上赐给你的是金銙带,怎么竟变成了玉的,难道我记错了?” 头戴乌纱帽,脚踏玄色宫靴。 他极少这样正装打扮,今日却特意如此装饰起来。 本来就已经是绝世少年郎,再正经穿上官袍,那威仪棣棣,容色煌煌之态,简直倾绝。 从出侯府,一路上驻足观看的人便络绎不绝,甚至有人跟着下聘的队伍走,只为多看他一眼。 经过长街之时,两侧百姓们只顾贪看,竟然忘了赶路,把街市都阻塞了。 大家议论纷纷,有不知道的打听,那知道的便解说,众人才晓得原来是扈远侯府的小侯爷,去太医杨家下聘。 不过此刻对于京内百姓而言,最出名的可并非薛家,而是杨仪。 “原来是那位杨太医!竟是定给了这位小侯爷?原先只听说……这还是第一次见着……” “果真是品貌不俗!啧……这聘礼如此之多,不愧是侯府,这样才配得上杨侍医。” “就是就是,可谓是女才郎貌,珠联璧合……” 薛放往日哪里有这个闲情逸致,信马游街,听人闲言碎语。 但是今日不同,他的心情极佳,也愿意把这份好心情让天下人知道:他薛十七,是有主的人了,杨仪,将是他的妻子! 只不过听见那句“女才郎貌”,隐隐地把薛放震了震。 不过又一想,却嗤地笑了出声。 杨登望着正在老太太跟前,被李老夫人抓着手问长问短的薛放,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比先前仿佛“长大”了几岁,气质上竟沉稳了好些似的。 这大概也算是丈人看女婿,越看越得意了。 顾莜悄悄地走过来,她忙了半天,这会儿总算能够歇会儿,问杨登:“老爷在看什么?” 杨登笑道:“我在看十七,你觉不觉着,他今儿似乎比往日都稳重些。” “这都要成亲的人了,难道还是少年跳脱的样儿?”顾莜掏出帕子,擦擦额头的汗:“倒是咱们大小姐怎么还不回来?我这儿给她忙的半天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倒像是忙我自己的事儿,她反而一点不在意呢?人都不见……” 杨登忙叫人去取了一杯水来,亲自敬给顾莜:“夫人辛苦了。知道你尽心了,回头仪儿回来,自然叫她给你赔礼请安。” 顾莜笑道:“倒也不用,我不求功劳,只求别落人褒贬就行。你要是让她赔礼,反而把我的这点子辛苦都抹杀了。” 杨登又看向薛放,看着眉眼生辉的少年郎,不由感慨:“唉,早先以为,十七是会跟甯儿……不料竟各有造化,对了,甯儿这两天怎么总不回来?今儿是她姐姐大日子,为何也还在顾家呢?” 提到这个,顾莜脸上的笑敛了几分:“呃……她本是要回来的,只是昨儿吃坏了东西,人有些恹恹地,索性就不来回折腾了。” “可要紧吗?稍后我去给她看看……” 杨登还未说完,顾莜忙拦着:“不不,不用。知道你忙,已经请了个大夫看了,吃了药,说不是大碍,先前派来人说好多了呢,叫不用记挂,又叫我替她赔罪,说是不能回来,改日再请罪。” “这倒没什么,”杨登放心,道:“只要她没事儿比什么都强。” 薛放在那里跟杨家的长辈们寒暄了过后,又请入席。 忽地见廖小猷几个也在,杨佑持正在同他们说笑。 薛放惊喜交加,才欲上前,杨登过来叮嘱:“你的右手千万不可妄动,也不可多喝酒。” 今日薛放自然是把手臂放下了,只是多半都搭在腰间的玉带上,以玉束带撑着手臂,而多用左手。 见杨登嘱咐,薛放笑道:“二爷放心,我晓得呢,方才大哥哥也来提醒过了。” 杨登一笑:“过一阵子就该改口了。” 薛放被提醒了,哪里还需要“过一阵子”,立即欠身:“岳父大人。” 杨登哈哈大笑,拍拍他的肩头,得了这样一个女婿,他心里的得意都在这笑声里透了出来。 巡检司。 杨仪送了杨佑维回去后,便先去看望那只小黄狗。 方才豆子大概是闻到了她的气息,巴巴地跑了来,此刻见杨仪出门,似乎知道她的心意,赶忙在前带路。 只是走着走着,杨仪不免迟疑起来。原来竟是到了俞星臣办公理事的公房。 她怀疑,问小甘:“在这儿?” 小甘先过去瞧了瞧,正一个侍从自内出来,忙问:“杨侍医何事?可是来找俞巡检的?” 杨仪问起那只小狗,侍从笑道:“原来是为这个,正在里间。若是找俞大人,他眼下却不在。” 不在自然正好。 杨仪迈步入内,查看小黄狗的情形,一夜过去,这狗子已经能动了,看见杨仪来到,乌亮的眼珠盯着她,看着十分温柔。 “早上俞大人吩咐,只先喂了几口软和的鸡肉碎,”侍从在她背后道:“方才又有两个什么孔典簿的家奴,来认过这只黄犬,说正是之前刨出了断手的那只狗子。” 杨仪摸着小狗的肚子,问道:“俞巡检这会儿做什么呢?” 侍从说道:“宁国公府来了人,直接找到了冯老将军,俞大人才给叫了去呢。” 原来宁国公府今儿一早上,才知道乔小舍被带到巡检司,这还了得。 清早,宁国公便赶来巡检司。 俞星臣被传到巡检厅的时候,里间宁国公乔建,正跟冯雨岩道:“老将军体谅,犬子虽则不成器,但素有家教,绝不会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别说是那些,素日里他有个什么出格的行为言语,我都要严斥管教,我是很知道犬子的,此事绝对是误会!” 冯雨岩道:“乔公爷莫要忧心,此事传俞巡检来一问便知。” 俞星臣进内,向着两人行礼。 冯雨岩道:“俞巡检,你为何将乔公子带来巡检司,详细说来。” 俞星臣不免又将昨夜种种告知。 乔国公其实早就知道了,听罢,面色诚恳地说道:“俞巡检,我对你的为人、能力,从来也是敬佩有加,本来不该质疑你之行事,只不过,既然先前怀疑过姓艾的学生,却因只是目击他跟死者拉扯而放走,那……犬子房中搜出那阿物,难道就一定是犬子所为?也许……是有人栽赃嫁祸呢?” 这个,其实是不排除如此可能的。 乔国公看看冯雨岩,又继续道:“毕竟,假如真是犬子所为,他为何如此愚蠢,会把那样证物放在自己房中,就算放在房中,也不至于放在榻上……这着实说不通。老将军您觉着呢?” 冯雨岩道:“国公爷说的有理。” 乔国公又说:“犬子在学监的事,我虽不是很知晓,但他跟丁公子,以及失踪的马公子,都是常来常往极亲近的,又怎会下此毒手?倒是那位艾姓学生,他一到,好好地国子监就出了命案,为何不仔细查查他?假如要囚禁犬子,那自然不能厚彼薄此,倒要一视同仁,不然的话,只怕难以服众。” 乔国公倒是个肯讲理有耐心的人。虽然有权势,却不全以权势压人。 这个做派,跟乔小舍的行径,却大相径庭。 要么,这个人是不知道乔小舍的所作所为,是被蒙在鼓里。 要么,是明知而装糊涂,是大奸似忠。 或许…… 俞星臣心头一动:“国公爷,我正要想审一审乔公子,请您别急,不过是例行公事,只要问过话确认无事,国公爷自可将公子带回。” 冯雨岩若有所思地看向俞星臣。 乔国公道:“当真么?” 俞星臣道:“当真,哦……不会用太长时间,最多两刻钟。” 杨仪从俞星臣公事房内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俞星臣往回走。 俞巡检脸色凝重,看见她,才止步:“你来了。” 杨仪听着那个“你”,忽略这其中的异样:“国公府的人兴师问罪来了?要如何料理?” 俞星臣道:“要先审一审乔小舍,不过……” “如何?” “这少年……或许有点棘手。” 杨仪很诧异。 没想到会从俞星臣口中得到这样的判断。 “俞大人怕拿捏不了他?”杨仪问。 俞星臣沉吟。 黄狗既然是发现了断手的那只,而且又是国子监门房老滕所养的。 杨仪判说那只手是男子的,且是三十开外,又跟国子监描述老滕模样的形容对的上。 可如今老滕竟是“回去乡下”,但国子监来的人却语焉不详,这说法显然存疑……也许老滕已经遇害。 那是谁杀的他,为何要杀他。 俞星臣道:“国子监里发生的这些事,假如按照时间来排列……就是老滕的“回乡”,再然后是马缟的失踪,到如今,丁镖的离奇被杀……” 杨仪道:“你说错了,最开始不是老滕的不见。” 俞星臣疑惑:“还有别人?” “不是人,”杨仪摇头:“俞大人忘了,跟断手埋在同一个地方的那只猫儿。” 俞星臣微震:“你的意思是,那猫儿被虐杀。才是一切的开始?” 杨仪道:“虽然那猫尸已经无可分辨,但猫骨被砍断处干净利落,跟那只手的切口极其相似,很有可能是同一样凶器,如果是这样,那就是说……动手的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俞星臣屏住呼吸。 他才发现自己一叶障目了。 衙差们带了乔小舍,进审讯厅内。 俞星臣坐在案桌之后,乔小舍被带到堂中,恨恨地望着俞星臣。 俞星臣淡淡道:“乔公子,你跟死者丁镖,是何关系?” “同窗而已。”乔小舍不屑地回答。 俞星臣道:“那你为何要将他杀死?” “我没有!你不要冤枉好人,”乔小舍皱眉:“明明是那个艾静纶嫌疑最大,为何只盯着我?” 俞星臣道:“艾静纶为何嫌疑最大?” 乔小舍道:“这还用问,自然是因为之前丁镖跟他动过手。” “丁镖为何同他动手?” 乔小舍啧了声:“俞大人,这有什么可问的,当然……” 他刚要说,忽然意识到什么,左右看看,又看向那负责记录的主簿。 目光变化,乔小舍道:“是艾静纶得罪了丁镖……就打起来了。” 俞星臣当然看出他临时改了口。 “这么说,此事跟乔公子你无关?” 乔小舍道:“我又没动手,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可不像是他们,会什么拳脚功夫。” “那,这只猫儿尾巴,乔公子又作何解释。”俞星臣将那只从元学正那里要回来的猫尾,让人给乔小舍看。 乔小舍眯了眯眼睛:“这个……丁镖他们讨厌猫儿叫,所以他们就把那只猫给料理了。” 俞星臣惊讶:这个少年,果真比他想象中更奸猾。 居然能够当堂把自己撇清出来,把事情都推给死了的丁镖。 “那你可还记得,你昨晚上当着元学正的面所说的,你跟丁镖一起,想要欺凌艾静纶的事,” 乔小舍叹道:“这……这是丁镖的主意,我原本就不赞同,所以才故意去的迟。” “呵,这可跟你昨夜说的不一样。” “昨夜我是吓坏了,”乔小舍舔了舔唇:“我都忘了昨晚上我说了什么。俞大人,你明察秋毫,丁镖的死确实跟我无关,我怀疑……是有人盯上了我,故意针对,栽赃陷害。” “那么,”俞星臣望着少年全然无辜的脸色:“那只跟猫尸埋在一起的老滕的手,是谁所埋,是不是你?” 乔小舍的脸色在瞬间起了一点变化:“当然不是我埋的!”他脱口而出,又改口:“我、我怎么知道。” “没有人知道那手是老滕的,方才听本官所说,你却毫无讶异之色,”俞星臣冷笑道:“可见你早知那是老滕的手,是也不是?”:,,. 章节目录 第350章 一只加更君 乔小舍道:“当然不是我!我又怎么知道谁埋的。” 若是寻常不知情之人,在俞星臣说埋了的老滕的手的那一刻,必定会觉着疑惑不解,绝不会回答的这么快。 但是乔小舍却立刻否认说不是自己所埋。 这兴许是实情,但在这实情底下暗藏的另一个实情则是——他事先知道那是老滕的手。 所以才不假思索。 俞星臣道:“你早知道那只手是老滕的,是不是?” 乔小舍知道自己的应答出了纰漏,但他毕竟是个极狡猾的少年。 “大人、在说什么……我方才只是一时没听清楚,何况我确实没干过那种事。”他有些惶恐地:“大人明察秋毫,可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俞星臣淡淡道:“是欲加之罪,还是你已犯之罪,终究会水落石出。你以为可以瞒得过天下人,本官告诉你,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乔小舍看着他看似风平浪静的脸色,咽了口唾沫:“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大人这是在恐吓我么?” 俞星臣道:“你这人说话,出尔反尔,岂能叫人信服,之前你当着元学正的面,承认跟丁镖合伙欺凌艾静纶,且在艾静纶到荫监的时候,你也当着陈主簿,苏博士,元学正以及满堂监生的面,承认是你嫌那只猫因为吵到了你,你才把它杀了,有那么多人作证,你还都矢口否认……这会儿你又说不是你埋的手跟猫,可见必定也是不实的话!你真以为,你是国公府的公子,本官就不能对你用刑了吗?想必贵府的国公爷,也未必乐见府里竟出如此不肖子孙!” 乔小舍目光变幻,又听他说起国公府,终于道:“那猫的事,确实是我干的,我先前承认了,也没什么可说的。大人也不能拿这个定我的罪吧,一只畜生而已。至于艾静纶……是丁镖看上了他,这个我也没说谎,何况艾静纶一到荫监就给我没脸,我只是想借着丁镖的手教训教训他,哪里想到丁镖竟然出事了?那个东西竟然又出现在我的寝卧,我确实是冤枉的。” 他总算肯说几句实话。 俞星臣道:“那么老滕的手呢?你们把老滕怎么样了?” 乔小舍欲言又止:“大人,这个我就真不知道了。” “老滕的手,跟被你所杀的猫,在同一个地方找到,你岂能撇清?”俞星臣抬眸,眼神冷冽。 乔小舍脸色一变。 少年总算意识到自己进了俞星臣的言语套路。 方才俞星臣故意又重提猫儿的事,此事乔小舍确实无可抵赖,毕竟他那会儿被艾静纶所激,当着三位学官跟监生的面承认了自己杀猫,何况本来杀猫也无罪,对他来说无足轻重,他又想让俞星臣相信自己的话,才又承认下来。 倒是忘了猫跟断手埋在同一个地方,有千丝万缕的牵连。 这个也是俞星臣先前没想通到的,他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手上,把猫儿忽略不计了。 或者在他潜意识中,那猫儿并非人命关天的物件儿。 却被杨仪一句话提醒,才知道自己“一叶障目”。 猫跟那只手,分明是不可分的。 先有死猫,才有断手。 埋掉猫的人多半就是埋手的人,那只要确定了杀猫的人,是不是也能确定害老滕的人? 乔小舍只以为承认杀猫无足轻重,不料后面还有这个在等着他。 少年瞪着俞星臣,他原本的脾气便不好,只是擅长伪装。 方才装了半天,竟还是不小心钻了俞星臣的套。 乔小舍有点不耐烦:“俞巡检,您也太不讲理了,我承认猫是我杀的,但不是我埋的,这难道不对吗?何况,我哪里知道会有人把猫跟老……跟那只手埋在一起?你该去找那埋的人。” 俞星臣在目光闪烁:“那好吧,就说你知道的事。你是怎么虐杀那猫的?” 乔小舍翻了个白眼:“这有什么可说的,弄死一只畜生罢了。” “你莫非是不敢说?” “嗤,”乔小舍不屑一顾,哼道:“无非是砍掉了它的尾巴,爪子,开膛破肚……那会儿它还没有死呢,扭动的有趣,最后砍掉了头,本来是要扒皮的,太麻烦了。”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中间甚至笑了声。 俞星臣却盯着他的脸色:“那么,你是在哪里将猫儿虐杀的?” 乔小舍的脸色又有微妙的变化。 “不太记得了。”他竟如此回答。 俞星臣继续问:“杀害那猫儿后又扔在了何处?这总该记得吧?” 他吞了一口唾液:“丁镖弄的,我不知道。” 俞星臣眯起了眼睛。 乔小舍在回答如何虐杀猫儿的时候,说的如此详细。但是动手地点,以及如何弃置,却又含糊起来。 俞星臣本能地察觉,这必定有疑。 乔小舍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大人,你要有证据说我杀了人,自然可以把我拘在这里,但是我并没做过,若因丁镖的事儿押我在这里,那艾静纶呢?因为他是薛家小侯爷的亲戚,跟你们巡检司有关系,就把他放了?这说不过去吧?” 俞星臣道:“你误会了,本官并没有羁押你的意思,只是例行问话,如今问完了,你也可以走了。” 乔小舍惊奇:“当真?” 俞星臣道:“乔国公已经来接你。你确实可以走。” 乔小舍一听乔国公,神情大变,竟又紧张起来。 而在俞星臣说完后,一道人影从内堂走了出来,眉头紧锁,眼睛死死地盯着乔小舍,正是乔国公乔建。 原来方才俞星臣审问的时候,乔国公就跟冯雨岩在内堂听审。 乔小舍一眼看见父亲,脸色灰败,竟微微地开始发抖:“父、父亲。” 乔建缓步走到他跟前:“不知死的畜生,府里的脸都给你丢光了!你在外头都干的什么?竟还有脸叫我。” 低垂着头,乔小舍竟不敢出声。 乔建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回头向着俞星臣道:“俞大人,我先带着逆子回府,自会好好教训。” 俞星臣起身行礼:“国公爷请。” 乔国公又对这冯雨岩行了礼,迈步往外。乔小舍低眉垂眼,赶紧跟在后面。 送走了乔国公父子,俞星臣吩咐:“把跟乔小舍交往甚密的那三人带来。” 衙差领命出门,俞星臣将主簿的笔录记载看了一遍,外间灵枢进来:“大人,仪姑娘要回府了。” 俞星臣抬头,又低下头仍是看笔录:“也是该回去了。” 杨仪出了巡检司大门,正要上车。 宁国公乔建,带了乔小舍出门。 乔小舍跟在身后,不知怎么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 乔建回头,二话不说一记耳光扇了过去。乔小舍捂着脸后退两步,瑟瑟发抖:“父亲。” “畜生!”乔建怒斥了声:“回去再跟你算账。” 杨仪皱眉看着这一幕。 目送父子两人离开,小甘在旁说:“姑娘,这乔国公脾气似乎不太好。”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乔小爷也确实该打!” 乘车往回走,小甘趴在车窗上往外打量,隐约也听见路边人议论侯府下聘的事情。 她正抿着嘴乐,忽然看见一个熟人:“是顾大公子!” 说话间,那边顾瑞河已经带人经过。 杨仪要看的时候,人已经不见踪影,她喃喃道:“这些天忙,也不知道霜尺姑娘的情形如何了。”又琢磨道:“顾公子是回顾家了么?” 当时顾瑞河因为霜尺,跟顾朝宗闹得极为不快,父子几乎翻脸。 只是杨仪没顾上了解后续。 小甘闻声,回头说道:“姑娘,前天巡检司里不知是谁说,顾公子先前在外头流连一个外室,最近幡然醒悟,跟那外室断了,回到府里了,据说顾府已经跟什么……反正是一个朝中大官儿家里订了亲。” “什么?”杨仪震惊:“是真的?你没听错?” 小甘道:“怎么可能,这件事不少人知道呢。” 杨仪屏息,竭力回想了会儿,怦怦心跳:“去南外城。” 小甘大惊:“都快到府里了,为什么去南外城?这会儿家里一定紧等着姑娘……”小甘本来还想回杨府看热闹的,今儿这大喜事她可不想错过,本来已经耽搁了许久了,又要去什么外城。 杨仪不由分说:“先去外城再说吧。” 车夫领命转道,重新往南外城而去,又过了两刻钟才出外城,杨仪按照记忆,七拐八拐,到了之前顾瑞河领她来给霜尺看病的小院。 还未下车,她就发现那小院门上上了锁,更加触目惊心的是,院门上竟贴着两道白纸。 这在城内的风俗,是死了人。 车夫先行跳下地,上前拍了拍门,回头道:“姑娘,好像没有人。” 杨仪道:“打听打听,这里的人去哪儿了。” 当初顾瑞河说过,之所以选择在这里,因为周围住着的都是漕司的人,有什么事情,守望相助,极为安全。 而车夫在拍门的时候,正好旁边一户人家探头,车夫便上前询问。 那人很警惕:“你们是谁?打听这些做什么?” 小甘上前:“我们姑娘是大夫,之前受人所托过来给这里的一位看过病。很担心病人的情形才又回来看看。” 那人眨了眨眼:“原来是这样,这里的人搬走了,不会再回来了。” 小甘问:“那位病人怎么样了?可好了吗?” “病人啊,”那人摇头:“已经死了。” 小甘一震:“死了?真的?” 那人道:“这还有假的?人都已经烧了,还问。没看到那门上贴着的白纸?我忙着呢,你们没事儿赶紧走吧。” 说完后便推开小甘,自己回了院内,用力关了门。 这会儿杨仪在车上,听了个大概。 其实早在看到门上贴着的白纸的时候,她已经猜到了几分,只是心怀侥幸。 如今…… 霜尺确实是死了? 是因为她终究功亏一篑,还是霜尺的伤情有了反复? 明明当时已经稳定了下来的,不过,伤的那样严重,也没有人敢打包票说她一定会好。 可是…… 这么短的几天内,霜尺死了,顾瑞河回到了顾家,而且……另外定了亲?! 这简直叫人如同做梦一样。 杨仪忽然想找到顾瑞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霜尺是怎么死的,他又为何转变如此之大。 但又一想,霜尺毕竟是那样的身份,顾瑞河忽然变了心好像也不是很稀奇的事情。 只是因为当时顾瑞河为了霜尺那不顾一切的情形,好似还在眼前。 忽然间一切都成了虚空,叫人无法接受。 杨仪有点无力之感,向后靠在车壁上,一声不响。 小甘吩咐车夫回城,一边安慰杨仪:“姑娘,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横竖咱们已经尽力了。今儿是你的好日子,别去想这些不开心的。” 杨仪勉强一笑:“知道。” 小甘讨好地给她揉头,捶背,捏腿,上上下下的忙。 杨仪看出了丫头的尽心,笑道:“罢了,我没事。你也省省吧,别忙活了。” 马车回到了杨府,门口的奴仆们翘首以待,赶紧派人进内通禀。 杨佑持先跑了出来,一把拉住手:“你再不回来,我自己就要去巡检司找人了。” 他也是一身鲜亮的吉服,多了点儿酒气,杨仪笑道:“二哥哥,你忙什么,又不用我出面。” “真真是胡说的话,”杨佑持道:“今儿你跟十七是主角,你叫他唱独台戏?” 杨仪笑着摇头,看他脸上,果真双眼跟脸颊微红:“二哥哥,你不能再喝了,再喝就多了。” “谁说的,我心里高兴多吃几杯,你二奶奶还不敢管我呢。”杨佑持拽着她从角门向内,道:“赶紧把这一身衣裳换换,都要当人家新娘子的人了,不好总是这身装束,好好地叫小甘跟你嫂子给你打扮打扮。” 杨仪给他拽的一路小跑,回到屋内,小连跟孙妈已经等候多时,金妩也带了丫头在那里伸长脖子看。 “人交给你们了啊。”杨佑持把杨仪拉进院子,笑道:“我还得去照看客人呢。” 金妩跟丫头们一通忙碌,给杨仪换了衣裙,梳了发髻,簪了钗环。 除了最初回京之时的那段日子,杨仪很少再如此盛装打扮,如此精心一收拾,简直容色照人。 杨仪则惦记着金妩跟杨佑持的那个金莲种子方,任凭他们上下翻飞地给自己忙碌,她心里默默地回想药方,等收拾的差不多了,就叫小连磨墨。 大家起初以为她有什么讲究,不料杨仪提笔写道:附子,白茯苓,桂心,杜仲…… 看了几个名儿才知道原来是写药方,小甘道:“姑娘!” 金妩嗔怪道:“瞧你,今儿还写什么方子!赶紧跟我去老太太那里是真的。” 杨仪笑道:“就写这个。”到底写了完整,折了起来,给了金妩。 金妩愣住:“这、这给我的?” 杨仪低低地叮嘱:“这是我跟大哥哥商议,开出的温阳暖肾,滋补助孕的方子,二嫂子跟哥哥按照这个方子,先吃七天,必定有效。” 金妩惊喜交加,有点发抖,想说什么,又只管紧紧地握住杨仪的手,满目感激地:“好妹妹,今儿你的好日子,还惦记着我们的事……” 杨仪笑道:“收起来吧,回头悄悄地叫二哥哥去弄。” 当即同金妩一起去了李老夫人房中,跟杨府的众亲戚等寒暄了半晌。 众人之中,有些没见过薛放的,都交口称赞不绝,又不住地恭维老太太,两个孙女都得了世间难得的佳婿。 杨仪心里惦记着薛放,主要是因为看见杨佑持喝的半醉,也怕他吃酒。 打发小甘去问问屠竹,半晌回来,说道:“姑娘放心,二老爷跟大爷都盯着呢,不许叫十七爷多吃。”又笑道:“你当二爷为何吃的半醉,他可替十七爷挡了不少劝酒呢。” 杨仪笑,又问:“看过小猷没有?” 小甘道:“小猷也不许多吃,他本来不听劝,只要提到是姑娘的意思,他就不敢闹,横竖有许多好吃的,他自己就吃了一桌子的菜。” 杨仪笑道:“叫千万别亏了他的东西。”早上瞒着廖小猷缝了针,虽是为了他好,到底是利用他心实,有些蒙骗之意,杨仪心里还有点过意不去。 小甘来回地报信,小连跟孙妈又去看那些彩礼。 眼见过了正午,杨仪从老太太房中出来,才往回走,就见前方院中有人探身迈步而出,笑微微地看着她。 圆满的月门之后,探出了半片紫薇花影,随风摇曳。 薛放站在那里,他头戴乌纱官帽,身着绯色武官袍,腰间勒玉带,威武正气,俊美无俦。 看惯了他飞扬不羁的模样,如此端庄正经,杨仪一眼几乎没认出来。 还是小甘笑道:“是十七爷!哟,这一身可真好看!赶明儿成了新郎官,更不知怎样好呢!”:,,. 章节目录 第351章 二更二更君 杨仪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人,不由加快了步子。 小甘反而停在了原地。 那边薛放衣袖款摆,迎出几步,他握住杨仪的手,拉着进了院门。 小甘在后看着,见他们两个携手并肩地往前走,心里竟然涌出一股无法言喻的甜意。 院内,蜂蝶围着那棵紫薇花树上下翻飞,热闹而又静谧。 杨仪嗅到了薛放身上淡淡的酒气:“没喝多么?” “没有,只喝了三杯,”薛放认真地举起手指给她看,又问:“你怎么才回来?又有什么绊住了脚?” 杨仪看着他官袍上的豹绣,这绯色极衬他的脸色,越发显得眉眼无双,容色慑人。 只是未免好看的太过锋芒毕露,让她有点不安。 “在巡检司里看过了那只小黄,没什么大碍。” 薛放引她到了旁边廊下,叫她在屋檐下的美人靠上坐了。 杨仪身上的满地金百褶裙缓缓散开,一瞬间,就好像看到一朵奇美诱人的花儿在面前绽放,让薛放眼眸微微地迷醉,很想学那些蜂蝶,也不管不顾地扑上去,采一采。 “没什么大碍,怎么好像还愁容不展?”他倒是没忽略杨仪细微的神色变化。 杨仪想了想,还是把路上遇到顾瑞河,起意想去看看霜尺的事告诉了。 薛放果然也不知道,略觉讶异:“死了?” 杨仪道:“那院子都给锁了,邻居是这么说的……据说顾大公子已经另定了什么高门淑女要结亲了。” 薛放问:“你是不是怀疑霜尺是给姓顾的害死了?” 杨仪完全没想过这个可能,愕然地看着薛放:“你怎么这么想?” 薛放挑了挑眉:“我想你已经救回了霜尺,以你的医术,她未必就会突然间死了,就算是出了不测而死,顾瑞河也不至于陡然间这么绝情。除非……是他有预谋为之。” 杨仪缓缓吸了一口气。 薛放忖度问:“你可想要查吗?” “查?”她有点茫然。 “你如果放心不下,我自然盯着顾瑞河,终究会有真相。” 杨仪抬眸望着薛放,终于伸出手去。 薛放本站在她跟前。 见状便探手握住她的,顺势坐在她的身旁:“怎么了?” 杨仪歪头靠在薛放的肩上,默然片刻:“不用查了。无凭无据,别再节外生枝。” 薛放垂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你别把这不相干的事存在心里就行了。” 杨仪一笑,目光下移,望见他腰间的那条玉束带。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薛放看向她,她鬓边簪着两朵浅色绢花,比平时竟多了无限的娇丽秀美,他多看一会儿,就觉着醺醺然,似酒不醉人人自醉了,而且总想凑过去。 杨仪道:“你为什么又去置买房舍?” 薛放仰头一笑:“小甘那丫头跟你说的?你一直不提,我还以为她不会说呢。” “早就说了,只是一时没得空问你。” 薛放问:“你想我买一处房舍,咱们去住着?” 杨仪奇怪地看他:“说什么?” 薛放道:“因为我怕你失望,因为……那一处房舍,不是给咱们买的。” 杨仪双眸微睁,想不通。 薛放凑过来,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杨仪满脸讶异:“你竟然……怎么会想到这个?” “人家本来可是能进王府的,给我的人得了,自然不能亏待了人家。”薛放笑道。 杨仪抿着唇:“常常说你粗心,偏偏在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格外的体贴。” 薛放道:“不是咱们的房舍,你不会怪我吧?” “我非但不怪你,还要赞你。”杨仪伸手过去,轻轻地抚过:“十七……” “嗯?” “从今往后,”杨仪同他十指交握:“执子之手……” 这句薛放很会。抬高杨仪的手,举在唇边轻轻地亲了亲手指:“与子偕老。” 目光相对,他意犹未尽,终于如蜂蝶般地往唇上吻落,暂且如愿。 金黄的暖阳洒落,微风和煦,紫薇花枝摇曳。 光影错落斑驳,两人的身形簇拥于日色花影之中,一眼万年。 顾府。 青叶在门口下了车,低着头,匆匆地往内。 她只顾快步而行,竟没留意到顾瑞河慢一步在门口下马。 顾瑞河见这丫头走的很快,不由叫了一声。 青叶如同受了惊吓,猛地一抖。 回头见是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大少爷。” 顾瑞河打量了她一会儿:“你从哪儿来?听说甯儿病了,她怎么样了?” 青叶道:“回大少爷,姑娘……好些了,我方才是正出去给她拿了药。” “怎么还叫你亲自去拿?为何不派个人?” 青叶低垂着头:“是……是那府里大公子给亲自开的药,所以奴婢亲自去取了。” 顾瑞河听说是杨佑维给开的,点点头:“那府里今日有喜事,上下必定都忙的不可开交,确实得你去一趟。既然是大公子开的药,想必甯儿自然无恙,你去吧,告诉她,回头我去看她。” 青叶答应,匆匆地转身走了。 顾瑞河目送她离开,自己往上房去,先去给老太太请安,又去往长房、自己的父亲顾朝宗的书房。 这两天,顾朝宗偶感时疫,休养在家。 漕运司内上下事务,暂时交给了顾瑞河,大公子不负所望,料理的妥帖周全。 顾瑞河来拜见的时候,正好顾怀恩也在,见了他便招呼:“你来的正好。” 大公子上前拜见,顾朝宗瞥了他一眼,见他脸上伤痕仍在,便淡淡地不言语。 顾怀恩道:“今日是扈远侯府往杨家下聘的日子,你二婶娘就代咱们家去了,按理说咱们也必得去一个才好,不过……他们也知道你父亲有恙在身,你正忙,索性就省了,横竖还有成亲的时候呢。” 顾瑞河道:“二叔说的是。” “另外有一件正经事,我正在跟你父亲商议,”顾怀恩继续说道:“趁着还没有入秋,汛期不到,天也没冷,又该到往北境运送粮草的时候了,这头一批,你祖父想让你负责调度。” 顾瑞河看向顾朝宗:“往常都是父亲负责,我并未亲自主理过,怕有什么纰漏,不如等父亲大安之后再……” “这是十万火急不容延缓的事。”顾怀恩轻声道:“何况你祖父已经发了话,你就不必再推辞了。” 顾瑞河不语。 见状,顾怀恩就看向顾朝宗。 顾朝宗哼道:“你能干,你且放手去做就是了,只别丢了你老子的脸。横竖不管谁接手,都是顾家的人在料理,弄好了,皆大欢喜最好。” 顾瑞河听了这话,才道:“是。儿子领命。” “还是瑞河孝顺,什么都听哥哥的话。”顾怀恩对顾朝宗道:“哥哥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好生把身子养养……对了,有没有请那府里的人来给看看?” 顾朝宗哼道:“他们府里正忙着,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大症候,何必着忙。” “再忙,也有过来的空闲。”顾怀恩又看向顾瑞河:“你回头叫个人去,明儿去杨府请……他们的长公子过来吧。” 顾瑞河答应。退了出来。 内宅院中。 青叶急急地进了房中,杨甯见状就找了个借口,把冬儿打发了出去。 杨甯看了眼门口:“得了吗?” 青叶连连点头:“在这里。”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翻出了一张折的有点厉害的纸。 杨甯拿在手中细看了一阵,松了口气:“确实是大哥哥的笔迹……”她喃喃了这句,又忙问问道:“有人看见、或者多嘴问什么没有?” “没有,姑娘放心……”青叶喘了口气:“我是假装闲谈,问起昔日那个案子,以及那个妇人的情形……小贝是个多嘴的,就一股脑说了,我才悄悄找了去,并没露面,只说是大公子的意思不叫流传于外,那妇人慌忙就找了出来给了我,一点疑心都没有。” 杨甯把那张纸轻轻折起:“还好。” 青叶道:“说来这次奴婢去,还得知个意外消息。” “什么?” 青叶道:“那个妇人……现在竟然要改嫁了。姑娘猜她要嫁的是谁?” 杨甯有点不快,也无意打听这个,冷道:“我跟她毫无交集,怎么会知道。” 青叶忙陪笑道:“我只是觉着这件事有点新奇,所以才跟姑娘说的,那个妇人要嫁的人,竟然也是那个案子受害之人的丈夫。” 杨甯一愣,却摇摇头,冷道:“我不管那些,只问她吃了这药后,是不是真的……” 她没有说下去,只是盯着青叶。 青叶忙点头:“这个是没有错的,她还说多亏了大爷的那副药呢。”说了这句,忽然又有些迟疑之色:“姑娘……” 杨甯看她:“怎么了?” 青叶踌躇:“姑娘你真的想……” 杨甯似乎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脸色一冷:“闭嘴。” 她把手中的那张纸又还给青叶,咬牙道:“立刻找个可靠的,去抓一副来。不……为防万一,还是你亲自去吧。” 青叶低头:“是。” 两人说完后,顾瑞河便来了。青叶赶忙退了出去,冬儿进来伺候。 青叶以防万一,这次不再把正门出入。 只先吩咐了小厮几句话,然后避开人,从角门而出。 角门处,那小厮早就按照吩咐,叫人赶了车等在那,接了她上车离开。 青叶并不往繁华大道,而叫马车往外城方向去,到了南外城边上,找到一家药铺子,进内,将药方递上。 掌柜看了看,含笑试探问:“这是府里补身子的?好俊的字,是哪位大夫开的?” 青叶催促道:“不用多问,只快抓一副就是了。” 掌柜只得将药方递给小二,小二按照方子很快凑了一副药,利落地包了起来。 青叶把药方跟药一起拿了,给了钱出门。 身后,那店掌柜望着青叶,说道:“这丫头……” 小二忙问:“掌柜的认得?” 掌柜道:“我倒是不认得她,可却认得那张药方上的字。” 小二惊奇:“是哪一位大夫,必定是有名的,您才看出来了?” 掌柜的笑道:“自然是极有名的,那像是太医杨家大少爷的字迹。能叫他开方子的人家,必定不是寻常门户,可怎么跑到咱们这小药铺来抓药呢?” 小二思忖:“可看着那药方子的字迹、不太像是新开的……掌柜,真的是补身子的药?” 这掌柜的倒是有点儿见识,欲言又止,摇摇头道:“杨太医的药方,还是别去贸然揣测,罢了,莫管闲事。” 青叶揣了药,上车往回走。心里像是揣着个野兔子,生恐它跳出来跑了一样,时不时摁一摁。 马车缓缓而行,青叶心里乱糟糟地,撩开车帘向外打量。 正过十字街,却见有几个人从南街上骑马而来,青叶眼前一亮,忙叫停车。 那边来的,却正是灵枢跟两个巡检司的差官。 青叶好久没看到灵枢了,乍然遇见,几乎忍不住要跳下车来:“灵枢!” 灵枢起初没看见她,听见叫声才打马过来:“青叶姑娘,怎么在此?” 被一问,青叶才梗住,忙又强笑:“有一点事……你在忙什么?” 灵枢放低了声音:“国子监有个案子,大人正在侦办,我正要去传人。” 青叶虽知道他忙,但好不容易见着,不肯就这么三言两语让他走了:“灵枢……你好像瘦了,我、我之前听说你也受了伤,伤好了吗?” 灵枢道:“放心,杨侍医给处理的及时妥当,早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青叶听他提起杨仪:“对了,今日是仪姑娘定亲的大日子,你……”忽然想起他方才说俞星臣在办案,何况俞家跟杨家也没有亲近到要亲自前往的地步,于是噤声。 灵枢回头看看那两个差官:“青叶姐姐,我要去了,改日再跟你……” 他还没说完,青叶伸手抓住他:“灵枢。” 灵枢一愣:“可还有事?” 青叶犹豫了片刻:“灵枢,你能不能告诉俞大人,姑娘……之前你们往海州去的时候,不知怎么,就传出了俞大人身亡的消息,姑娘以为是真的……所以才、没了指望的。” 灵枢愕然地望着她:“什么?” 当时陈献跟俞星臣在沁州将计就计,虽然陈献派来的人及时拦住了那“报丧”的,但消息仍不胫而走。 尤其杨甯在顾家,漕运司的消息最为灵通。 杨甯当时本就病症未愈,得知此事后,更又大病了一场。 之后,才有了跟宣王府的亲事。 灵枢总算弄明白了青叶的意思,他拧眉道:“我告诉了大人又怎么样呢?横竖甯姑娘将要进宣王府了。木已成舟。” 青叶听见“木已成舟”四个字,一抖,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攥住那包药。 灵枢心里想起的,却是之前杨甯刺伤了俞星臣的手的那一幕场景。 不管怎样,他竟都无法原谅杨甯。 就冲着这个,他也不会再把青叶的话去转告或者怎样。 何况告诉了又如何?也只白白地又让俞大人多操一会儿心罢了。 青叶怔怔地望着灵枢,灵枢道:“青叶姐姐,我真该走了。” 略一犹豫,他道:“我听说,俞府里太太正张罗给大人相看合适的人家……想必不久就会有人的。” 青叶的手本来要松开灵枢了,闻言更抓紧了几分:“可是……” 灵枢疑惑地看她。 青叶的眼圈红了起来,终于问道:“我呢?” “你?”灵枢一愣。 青叶的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此时灵枢身后的差官见时候不早,忍不住出声招呼。 灵枢把手抽回:“我真要去了。”向着青叶一点头,打马离开。 青叶愣愣地望着灵枢远去,回身靠在车壁上。 她红着眼,无意识地将手指送入口中用力地咬着。 乔国公府。 乔小舍被国公爷带了回府,先去见过府内女眷,被嘘寒问暖地询问了一番。 退出后,到了乔建的书房。 书房内本还有几个清客,见了公子来到,都悄悄地退了出去。 乔国公看着儿子。 一个字没说,乔小舍已经跪在了地上:“父亲……” “你在外头到底都做了什么事,给我说明白!但凡有一点隐瞒,我打折你的腿!” 乔小舍咽了口气,神情有些畏缩地说道:“父亲,您别听……那什么俞巡检的话,我真是冤枉的,我只杀了那只猫而已……其他的事情一概不知道。” 乔国公冷笑道:“你真以为你这番说辞能够骗得过人?何况那是俞星臣!你若不是国公府的,这时侯早给你大刑伺候了!” 乔小舍微震。 “我只问你,你给我说实话,”乔国公道:“猫是你杀的,那老滕,也死了?” 乔小舍颤抖着:“我、我……” “起来,去拿家法。”乔国公冷漠地吩咐。 乔小舍脸色骤变,忙叫道:“父亲不要!我说,我说就是了!” “那老滕又是什么人?”乔国公的脸色更冷了几分。 “是门房上的……” 乔国公拧眉:“他招惹你了?” 乔小舍咬了咬唇,终于开口道:“他、他经常地去喂那些猫儿、狗的,我先前骂过他几次,他总是不改。” “就因为这个?” 乔小舍顿了顿:“那天,我……我跟丁镖他们,把那只大猫给杀了……谁知他正好来找猫,竟给他撞见了。” 话说到这里,一切真相仿佛昭然若揭。 乔国公屏住呼吸:“然后呢?” “他、他突然跟疯了似的骂我们……他那样一个下贱的人,敢那么无礼,我就叫他们……丁镖他们就一拥而上把他制住了。” 乔国公一时没有问下去,只是抬手揉着眉心,好像要让自己缓和缓和。 他似乎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自己可能无法接受。 “然后又怎样?” 乔小舍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父亲,却继续说道:“因为他一直大骂,乱动,我就拿了那把刀威胁他叫他住嘴,谁知他只管嘴硬……我、我一时气急,就把他的手砍了下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只是他太气人了,骂的那些话、不堪入耳……父亲听了也会生气……” 乔国公的眼睛瞪大了几分,他张了张嘴,又紧闭。 “那么他是怎么死的?因为断了手?” “不不,是丁镖他们……把他、勒死了!” 乔国公绷着脸:“尸首呢?” 乔小舍舔了舔嘴唇。 “你最好快点说,你不会以为俞星臣把你放回来,你就真的无事了吧?”乔国公盯着儿子:“这件事毕竟不是只有你跟丁镖知道,俞星臣此刻必会传召其他跟你拉帮结派的那几个,你确信他们都能扛过俞巡检的审问?” 只要俞星臣找到了老滕的尸首,那几个的供词再有个什么纰漏,那乔小舍……只怕就难从中拔得出来。 乔小舍却小声地说道:“父亲不必担心,我事先已经叮嘱过他们,叫他们不可乱说。何况就算、就算他们扛不住供述出来,巡检司的人也未必能找到老滕的尸首。” 国公爷问道:“这是何意?”:,,. 章节目录 第352章 一只加更君 俞星臣先前派人去传跟乔小舍一伙的那几人。 除了死去的丁镖之外,还有鸿胪寺主事之子陈少戒,忠宁伯之孙欧逾,以及宫廷禁卫黄校尉之子黄鹰杰。 巡检司的人先前到了国子监,却只带了陈少戒回来。 原来从昨日事发后,欧逾便已告假回家,而黄鹰杰也在今日早上被黄家接了回去。 先前青叶遇到的灵枢,就是往黄家去带人的。 俞星臣先审问陈少戒。他是个眼睛略小,平常十分爱聒噪的少年,被带到巡检司,有点不知所措,目光游移,不能出声。 俞星臣见状,和颜悦色地说道:“不必惊慌,本官传你前来,只是为辅助调查而已。问你什么话,你只要如实回答,本官管保你无事。” 陈少戒抬头,望着他温润的脸色,勉强答了一声:“是。”又道:“可是我什么也不知道……” 俞星臣一笑:“本官还未曾问你,你为何就先说不知道?” 陈少戒润了润唇:“呃、我只是猜的……大人或许是要问丁镖的事情吧。” 俞星臣道:“你颇为懂事,本官很是欣慰。不错,本官问的正是跟丁镖有关的。”顿了顿,打量着陈少戒的脸色:“你跟丁镖是什么关系?” 陈少戒听说跟丁镖“有关”的,又自紧张。 听问是何关系,忙道:“没有关系。”又觉着这么回答不对,于是补充:“我们只是、只是同窗之间,彼此说过话罢了。” 俞星臣垂眸说道:“陈少戒,你要明白,有些事情,本官心里早已经有数,之所以问你,只是想看你规矩不规矩,是否如实回答而已。所以,有什么就说什么,知道吗?” 他的语气和缓仿佛无害,陈少戒却觉着头皮发麻,结巴道:“是、是。” “你跟丁镖是什么关系?” “是……是同窗,玩的还算好。” “玩的还算好的,除了丁镖,还有何人?” 陈少戒看了他一眼,心想这些事情,国子监内人尽皆知,不是什么秘密,便道:“还有……乔小舍,欧逾,黄鹰杰。” 俞星臣微微一笑:“还有呢?” 陈少戒心微震:“大人……还有……?” 俞星臣轻描淡写地:“马缟,不也是跟你们一伙儿的么?” 陈少戒抖了抖,忙道:“马缟、对了……他也是的,不过因为他不见了这几天,我、我一时的忘了。” 俞星臣哼了声,似乎有点不高兴:“别在本官面前玩弄小聪明,仅此一次,听见了?” 陈少戒心思大乱:“是、听见了。大人问什么我就说什么。” “埋在翰林院孔典簿家外的那只猫,你可认得。” 陈少戒满脸苦色:“认、认得。” “怎么回事?” “那只猫原本是国子监里的,后来生了许多小猫,本来乔小舍就讨厌猫儿,见了那许多更加无法忍受,于是、于是找机会把那只大狸猫逮到、把它、把它杀了。” “怎么杀的?” 陈少戒道:“大人,我其实不愿意干那个,好好地干什么跟只猫过不去,只是乔小舍……” “你只说经过。本官要详细的首尾。” 陈少戒舔了舔嘴唇,终于叹气:“那只狸花猫很警惕,加上乔小舍之前骂过几次,见了我们,就会远远地避开。乔小舍就让谭珣去引它下来。” “谭珣?” “是、是荫监里的一个同窗,不是我们一起玩的,是外地上京的,好像是个什么知县之子。” “很好,继续。” 陈少戒听他说“很好”,那语气仿佛是嘉许。便松了口气,道:“把它捉下来后。我们几个人就拉住了它,乔小舍把它的……”他垂着头:“猫爪子先剁下来,叫它在地上跑。” 当时乔小舍哈哈大笑,还说道:“看你现在还怎么抓人,小畜生。” 那猫儿在地上挣扎,血迹斑斑,玩弄的够了后,乔小舍又捉回来……折磨了一阵,那猫已经奄奄一息,于是砍掉它的脑袋。 堂上的一些衙差本来也是见惯了光怪陆离的,可听这少年说起他们竟用这种手段折磨一只猫,顿时都在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连那负责记录的主簿,都觉着难以下笔,笔下的墨色,好像都是淋漓的血点,触目惊心。 都说杀猫未曾入律,不能治罪,但用如此残忍的手段,可见心性也是十分残暴不仁,又岂能说是无罪? 俞星臣听完,沉默片刻:“然后呢?猫尸如何处置的?” 陈少戒道:“我们没有管那个,弄完了就走了,后来再去,就不见了。” 俞星臣盯着他:“后来再去?” 陈少戒一惊,自知失言,身形稍稍晃动。 “后来又去做什么?”俞星臣缓缓问。 陈少戒咬了咬下唇:“那次之后,乔小舍好像……好像上了瘾,那天捉了两只幼猫崽子,也、也宰杀了。” 俞星臣沉沉地盯着他:“你似乎有所隐瞒。” 陈少戒脸色大变,着急叫道:“大人!我、我没有……” 俞星臣不理会,淡淡道:“杀狸花猫,跟杀猫崽,相隔多久。” 陈少戒咽了口唾沫:“大概、大概半个月吧。” 俞星臣点点头,对旁边一名衙差使了个眼色。 那衙差从后端着一个托盘走到陈少戒跟前,另外一人上前,将盖着的麻布揭开。 陈少戒原本不知道怎样,垂眸一看,却见竟是一只惨白的、却栩栩如生的断手在上面。 “啊!”陈少戒惨叫起来。 俞星臣道:“认得这只手吗?” 陈少戒后退,举手捂着眼睛:“我、我……” “你当然认得这是谁的,毕竟,你很清楚它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俞星臣手中捏着那块惊堂木:“你要仔细回答,本官既然在这时候问你,你就该明白,没什么可掩饰的了,快说,你们是怎么杀害门房老滕的!” “啪”地一声,惊魂动魄。 陈少戒又听见他叫出“老滕”,浑身筛箩般发抖,明白他果真知道了底细。 衙差呵斥:“看清楚!如实回答大人的话!” 陈少戒丧胆失魂,垂首:“……我、我说就是。” 在国公府内,面对乔国公问话的时候,乔小舍说是在杀害那狸花猫的时候,被老滕“无意中”撞见,两方冲突,乔小舍才“冲动”杀人。 但事实如何? 陈少戒道:“乔小舍杀了那狸花猫后,经常喂猫的门房老滕,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于是他把那些小猫照看起来,乔小舍之前为了他喂猫喂狗的事情骂过他几次,可是他总是屡教不改,惹得乔小舍很是生气,于是……” 那天,乔小舍叫人弄了两只猫崽,又故意引老滕过来看见。 老滕惊怒交加,上前要救那两只猫,但他一个人,如何当得起六个少年? 乔小舍又要故意给他一个教训,便指使丁镖等:“给我狠狠地打!这个贱东西,竟敢跟我对着干!不给他一个教训他都不知自己的身份!” 老滕被压在地上,抬头,看见两只被虐杀的幼猫就在不远处,可怜兮兮的小东西,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惨遭毒手。 他不由挣扎着大骂道:“你小小年纪,这样伤天害理,干出畜生不如的事,必定不得好死!” 乔小舍哪里受得了这种言语,握着那虐猫的刀上前:“小爷弄死几只猫儿就伤天害理了?你再说一句,小爷把你也大卸八块!” 老滕并不畏惧,骂道:“这是在国子监,别以为你就真的能无法无天了!迟早有一日……” 乔小舍一刀剁下去,竟果断地把老滕的那只手砍了下来。 老滕大叫,血流如注,疼得几乎昏死。 几个本来摁着他的见状,吓得起身让开。 “你、你所作的孽,必定还到自己身上……”老滕哆嗦着,脸色惨白,环顾周围:“还有你们、你们这些人……一个都逃不了!” 乔小舍骂道:“该死的贱人,你是认真不知死活!” 在他的眼中,老滕跟那只狸花猫也没什么差别,又看自己的同党似乎被吓住了,乔小舍的脸色一变,说道:“你们怕什么?这么个草芥一般的人,难道还怕他?如今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陈少戒说到这里,双膝软倒跪在地上,抖了会儿后说道:“后来,乔小舍就、就把老滕杀了。并要我们守口如瓶,不许透露。” 俞星臣眉头微蹙:“是他杀了老滕?” “是,当然了!他把老滕捅死了……我们这些人里他是头儿。我们都、都得听他的。” 俞星臣思忖了会儿:“那尸首呢?” 陈少戒又是咬了咬唇:“尸首,被偷偷地运到城外,扔、扔在了源山的一处山崖下。” “源山?”俞星臣拧眉。 源山,即是当初端王出城打猎、薛放救驾的那一次。这山上飞禽走兽最多,就算一个大活人也不敢独自上山。 曾经有人误闯源山,最后找了月余才找到些许的残肢断骸,早被野兽们啃噬的不成样子了。 “这是谁的主意?” “是欧逾,他说以前听人说过,源山野兽最多,一夜之间就能把人啃的尸骨无存。” 俞星臣道:“那么那只断手又是如何?” 提到这个,陈少戒茫然:“我也不知道,本来都是一块儿偷偷运送出去的,大概是不小心遗落了,也不知怎么竟又给谁埋了。” 又问了几句,俞星臣让陈少戒画了押,先送往监牢。 陈少戒叫道:“大人,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说了,人不是我杀的,我也没动手,为什么还要关着我?” 衙差押送陈少戒出厅内的时候,正忠宁伯之孙欧逾被带来。 而跟着欧逾一起来的,还有忠宁伯府的管事。 两人对视了眼,陈少戒着急道:“欧逾,我已经……” 俞星臣厉声道:“掌嘴!” 差役眼疾手快,重重给了陈少戒一记耳光,拉了下去。 欧逾被带到厅内。 俞星臣照例从头问起。 欧逾是个聪明的,看到陈少戒那样,又明白他素日墙头草不禁风吹的性子,便知道他招认了。 于是也并没有隐瞒,他的回答,跟陈少戒大同小异。 只是在提到杀害老滕的时候,细节上竟然有了出入。 欧逾说道:“确实是乔小舍盛怒之下,把老滕的手砍了下来,但真正杀死了老滕的,是丁镖。” 俞星臣倒是没怎么惊讶:“哦,详细说来。” 欧逾回想道:“丁镖向来有那种龙阳之好,监内被他得手的也不在少数,当时他看到老滕,觉着他虽是个男子,但是体态、却有一种诡异的……尤其是那两只手,他说比女人的还软,所以他……” 那时丁镖上下细看老滕,喃喃道:“这老货倒是有点儿意思,叫我看看他身上是不是也像是这双手一样**。” 欧逾看不惯:“你连这样的人也不放过?太饥不择食了吧。” 丁镖邪笑道:“这你就不懂了。你要试试这个滋味,你还不舍得放过呢。” 欧逾便不予理会,只看向乔小舍。 乔小舍打量着老滕,不知怎么竟没有出声,倒仿佛要看好戏。 老滕起初不明白他们的意思,感觉丁镖撕扯自己衣裳,才明白,顿时暴怒大骂。 丁镖却更加动兴,叫人帮忙压着,到底给他得逞。 老滕悲怒交加,越发哑声大骂。 乔小舍被激怒了,上前砍断了他的手。 丁镖见状,知道事情无法善了,索性就将老滕扼死。 俞星臣听罢道:“这么说,真正杀了老滕的是丁镖。” 欧逾道:“大人,当然是他了,所以昨夜听说丁镖死的那个样子,我心里就猜,是不是有人知道了什么……再加上老滕临死之前骂的那些话,实在叫人不安……” “你觉着谁可能知道此事?” 欧逾皱眉:“这个,学生无法揣测。” 俞星臣道:“那尸首送往源山,是谁的主意?” 欧逾顿了顿:“是丁镖。他说扬威将军有一次喝醉了曾经说了一句,源山上野兽太多,可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 俞星臣听后一笑:“你猜如何,方才陈少戒说,提议往源山抛尸的,是你。” 欧逾脸色微变:“大人,陈少戒是胡说八道,必定是我素日跟他不合,他就嫁祸于我。明明是丁镖,大人问其他人就知道。” 俞星臣看了供词,叫欧逾画押,送往监牢。 此刻只有黄鹰杰还不到,恰好灵枢返回,进内说道:“大人,这黄鹰杰不在他们府里。” 俞星臣道:“人在何处?” 灵枢道:“据说是今日内廷禁军选拔,被黄校尉带了进宫了。” 哪里有这么巧的事情。 俞星臣冷笑了声:“躲的了一时,躲不了一世。”思忖片刻,命人去国子监传另一个人。 谭珣被带到堂中。 跟谭珣一起来的,却是元学正跟陈主簿两人。 起先传了陈少戒,因他是乔小舍一伙的,倒也罢了,如今见又传谭珣,谭珣却是个品行端正的监生,眼见事情越闹越大,国子监也不能再坐视不理。 陈主簿上前询问俞星臣,俞星臣打量两人:“两位莫急,既然来了,且不妨旁听。” 这谭珣,当初艾静纶刚到荫监,谭珣就坐在他身后,跟他说过几句话的。 此刻被带来,谭珣似无所适从,但还算镇定。 俞星臣打量着他,道:“你是外地上京读书的?” 谭珣道:“是的,大人。” 俞星臣道:“既然是外地上京,京内可有亲戚投靠?还是只住在国子监?” 谭珣的唇动了几动:“学生只住在国子监。” 俞星臣微微一笑:“这么说,翰林巷里的穆家,不是你的母族眷亲?” 谭珣脸色微变,抬头对上他的眼睛,知道这位俞大人不是个好糊弄的。 这才道:“回大人,确实是姨表亲戚,只是……我不愿意多麻烦,不过每个月回去两次探望姨妈罢了。” “先前在孔家墙外发现的猫尸跟断手,众人本以为那手是穆家丫鬟,谁知不是……如今已经查明,这猫儿是国子监里的,而那只手,则是国子监门房老滕的,老滕曾经养过那只猫……”俞星臣淡淡道:“你没有话跟本官说?” 他说一句,谭珣的脸白一寸。 到最后,谭珣扫了眼旁边的陈主簿跟元学正,垂头道:“大人既然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俞星臣道:“问的是你的亲口供述。谭珣,本官知道你跟乔小舍等人并非一路,速速把你所知的说出来,免得本官再追究你一个知情不报的罪名。” 谭珣猛然抬头,脸上有些不忿之色。却欲言又止。 终于他问:“大人为何会疑心到我是知情人?” 俞星臣道:“那只大狸花猫,是乔小舍逼你引出来的。” 谭珣的眼底掠过一丝痛色,深深低头,两只手握的死紧。 俞星臣道:“乔小舍他们虐杀猫儿之后并没有收拾尸首,回去的时候却不见了,他们只当是国子监内的仆役打扫了。实则是你所为,对么?” 谭珣的手揉了揉眼睛,抹掉了些涌出泪,他吸了吸鼻子:“是我!我害了黑花。” 俞星臣道:“本官想问的是,那只手是怎么回事。” 谭珣深深呼吸,抬头看向俞星臣:“大人,我想问你,你能秉公执法吗?能够把乔小舍他们……绳之以法?” 俞星臣道:“有人证物证,罪行确凿,自然严惩不贷。” 谭珣道:“但是,乔小舍可是国公府的人,他的姑姑又是宫内的娘娘!我怕大人你……” 一名堂上差官喝道:“住口!” 陈主簿在旁听呆了,如坐针毡,欲言又止。 谭珣低头道:“官官相护的人多的是,大人如果办不了他,这会儿逼我说什么真相,以后,我自然也活不了!” 他冷笑:“那我也只能一句‘无可奉告’。不知道。”:,,. 章节目录 第353章 二更二更君 听谭珣说完,陈主簿跟元学正在旁边,面面相觑。 元学正呵斥道:“谭珣,面对巡检大人,好好回话,方才所言何等无礼!” 陈主簿刚要帮腔,俞星臣却道:“两位不必着急。” 他说着看向谭珣,道:“你方才所说这番话,如果是激将法,大可不必。你如果不是,本官却要小看你了。” 谭珣微怔,狐疑地看向他。 俞星臣道:“令尊大人谭萦,在西北陵县四年,向来秉公行事,铁面无私,百姓们呼之为青天。不知谭大人若此刻在场,听到公子方才所言,是何感想。” 谭珣听他突然说起自己的父亲,十分惊愕。 更不知俞巡检竟连谭萦在陵县的所作所为都知晓,一时怔住。 俞星臣道:“为何不言?” 谭珣咽了口气,嘴角牵动:“呵,大人既然知道我父亲……那不知是否也知道他原先就是因为告发上司徇私枉法,才屡被刁难屡遭打压,远远地调到陵县那个偏僻地方,受尽苦楚。大人若知此事,就该明白学生如此,不过是前车之鉴,知道冲动行事的后果,学生想要明哲保身,可有错么。” 俞星臣面色冷峭:“你把谭知县一腔孤勇正直所为,称作‘前车之鉴’?” 谭珣一梗。 俞星臣哼道:“如果你真是这么想,那你方才说出那番自保的话倒也不足为奇了,只是可惜了谭知县,虎父犬子,后继无人。” 谭珣双手握拳:“随便大人怎么说,我……不过是不想步父亲后尘,大人人在庙堂之高,不知道被流放僻远一般的滋味。” 他顿了顿,继续道:“何况家父把我送到京城,是想我出人头地,不是想叫我贸然去出风头,逞匹夫之勇反丢性命的!” 俞星臣讥诮道:“你所谓的出人头地是什么?明明惨案发生眼前而假装不见,明明知道恶徒逍遥法外而有意藏匿,你所作所为,跟乔小舍一行人有何区别?” 谭珣眼中透出怒色。 “何况,谭家又何必让别人来出人头地,谭知县自己便是标杆风骨,至于你……”俞星臣继续道:“纵然将来有朝一日居于庙堂之高,你也永不能跟谭知县相比,只因为你此刻已经跪在了乔小舍等人的面前,以后也将继续跪下去!你也莫要拿谭知县来做比,软骨如你,这般选择,无疑是玷辱了他。” “我不是!”谭珣上前一步,厉声道。 俞星臣却置若罔闻,道:“你小小年纪,倘若就学着膝头发软,你以后的路我已经一眼望到了尽头。本官看来,你尚且不如老滕,他虽只是一个门房,却还敢跟乔小舍等相抗……” “所以他被那些畜生们杀了!”谭珣冲口而出,少年眼睛发红,怒道:“所以他死无全尸!俞大人你也想让我这样吗?” 俞星臣静静地盯着他,就好像在这儿等了他很久,就等他这句话。 “所以你知道……老滕的下落,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俞星臣沉声问。 谭珣的唇动了动,意识到自己还是“冲动”了。 他的唇在发抖,看看俞星臣,又看向陈主簿跟元学正。 元学正终于开了口:“谭珣。有什么你就说罢。我跟陈主簿……会尽量为你做主。” 陈主簿看了看元学正,面有为难之色,当着俞星臣的面,只得也点头:“是、是。说实话就行。” 谭珣定了定神,道:“你们……两位是学官,你们当然或多或少听说过乔小舍一行人的所作所为,你们尚且都管不了。我……且不是京内的人,是外地进京读书的,在乔小舍他们眼里,外地来的,就是乡下叫花子。我只求跟他们相安无事,好生读书,谋个前程……我父亲是个被流放似的七品官,京内的亲戚也是微末之流,我不能惹事,只能躲事。”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下泪来:“你们又怎么知道……这其中的、滋味。” “过去如何,皆是过往,以后该怎么选,看你自己。”俞星臣扫过元学正跟陈主簿两人,淡淡道:“你要是仍旧想缩颈沉默,独善其身,本官也不会逼迫你,你可以立刻离开。” 谭珣愕然看向他,半晌道:“你、你说真的吗?” 陈主簿,元学正也都震惊地看向俞星臣,不明白这位大人是何意思。 俞星臣道:“谭知县是个忠勇正直之人,俞某虽未曾谋面,却对他心生敬仰。你毕竟是他的公子,我可以看在谭知县面上,对你网开一面。” 谭珣愣愣地,呆在原地不能动。 陈主簿惊愕之余,忙道:“这、这真的该多谢俞巡检高抬贵手了!想必谭珣也确实不知道……不如就别节外生枝,还是让我跟元学正把他带回去吧。唉,此事越闹越大,实在不妥啊,俞监丞昨夜便几乎整宿未眠……” 俞星臣没看他,只看了眼谭珣又垂眸:“你可以走了。” 陈主簿大大地松了口气,赶忙对着元学正做了个手势。 他向着俞星臣行了礼,又去拉住不动的谭珣:“还不快谢过俞大人?” 谭珣的喉结吞动,仍似不可置信:“俞大人,你真的许我走?” 俞星臣道:“当然。” 陈主簿挤出一抹笑:“俞巡检日理万机,自然用不着你了。”拉着谭珣向外走去。 元学正沉默着,向着俞星臣躬身行了礼,转身看向谭珣,仿佛叹息:“走吧。” 谭珣被两个学官带着,向着厅外走去。 走到厅门口,谭珣回头看向俞星臣,却见那官员坐在偌大的獬豸图前,神情淡漠,漫不经心,仿佛自己的离开如此无关紧要,甚至不值得他抬一抬眼皮。 但是俞星臣的话,却在谭珣心中翻滚,于耳畔轰然如雷声: “谭知县自己便是标杆风骨,你纵然将来居于庙堂之高,也永不能跟谭知县相比。” “因为你此刻已经跪在了乔小舍等人的面前,以后也将继续跪下去!” “软骨如你,无疑是玷辱了他。” 谭珣狠狠地咬了咬下唇,几乎尝到了一点血腥气。 陈主簿觉着他的脚步慢了:“走啊?”抬手催促谭珣。 谭珣用力一掀胳膊,竟把陈主簿掀飞到一边儿。 他转身大步走向俞星臣:“你是不管了是不是?”竟是质问的口吻。 俞星臣这才淡淡然抬起眼帘。 旁边的堂官正要呵斥谭珣,却给俞星臣一摆手制止。 谭珣盯着俞星臣:“是被我说中了是吗?你不敢碰乔小舍他们,不敢得罪皇亲国戚,所以才不问我了!” “你!”陈主簿在他背后,猝不及防:“放肆!还不住口!” 刚要上前,却被元学正拦住。 俞星臣听到这里,才道:“莫要以你之行径,妄自揣测我的心胸。” 谭珣咬牙道:“那你到底管不管这件事,如果……真的是乔小舍他们杀人,你敢不敢办他们?” 俞星臣直视着谭珣:“你觉着我敢不敢。” 他像是个反问的语气,声音温和之中透着一点微冷,就好像是阳春三月的风,让人觉着舒服,但底下却藏着春寒料峭。就仿佛看似平静的海潮,暗流涌动,但下一刻,便可能掀起滔天巨浪。 谭珣察觉他波澜不惊之中刀锋似的凛冽决然,鼻子突然酸的很。 那天乔小舍逼迫谭珣,把那大狸花猫骗了出来。 谭珣猜得到会发生什么,但他没有办法,他只能逃也似的离开现场。 成群结伙的纨绔子弟们,完全不把王法放在眼里,他一个没有根基的七品官之子,泥菩萨过江,保住自己的性命就成了。 大概半个多时辰,他瞧见乔小舍等人说说笑笑地离开,才悄悄地去打量,还心怀侥幸,觉着若是那花狸猫伤了的话,自己可以给它治一治。 不料,见到惨不忍睹的猫尸。 谭珣骇然,愤怒,伤心,但更多的是极度的恐惧。 他虽知道乔小舍等人手段残忍,但却始终不如亲眼目睹来的惊心。 他悄悄地将猫尸首带走,借着回姨妈家里探望,把它埋在了梧桐树下。 流着泪,他对着大狸花猫磕了两个头,心里针扎一般难受。 后来老滕开始寻找大狸花猫,自然是找不到的。 谭珣起初不敢说什么。 但他隐约听闻,乔小舍等人想对小猫动手,便想去告诉老滕,本是想让老滕把小猫弄走。 没想到老滕已经被叫走了。 他们把老滕制住了,拳打脚踢,丁镖,马缟行奸/淫之实,乔小舍砍掉了老滕的手,并且要他们每个人捅老滕一刀,这样大家才能“齐心协力”地封口。 谭珣在隐约觉着不对头后,偷偷找了来。 他瑟瑟躲在山石之后,无法置信,觉着自己好像已经也被杀死了,魂魄离体。 对猫动手,谭珣虽震惊,但这毕竟不是犯王法的事情。 如今,却是活生生一条人命! 在目睹之前,谭珣想不到他们真的有胆量杀一个人。 谭珣不敢出声,因为他知道自己若是被那些人发现,要么是加入他们成为恶徒,要么,他就是下一个老滕。 直到乔小舍等人将老滕的尸首运走,谭珣还没反应过来,他整个人像是僵死在了原地。 耳畔传来嚓嚓的响声,越来越近。 谭珣以为被发现了,心跳都要停止。 然而他看见了那只黄狗,口中叼着一只断手,正盯着他。 谭珣的眼睛瞪大到极致。 而此刻,又有声音传来:“奇怪,刚刚好像看到什么……难道见鬼了?”脚步声靠近,像是往这里找了来。 谭珣听出那是马缟的声音,他已经藏不住。 就在这时,那只狗回头看看,又看看谭珣,把断手扔下,汪汪地叫着跑了出去。 外头的人吓了一跳,骂道:“妈的,我以为呢,原来是这个畜生!” 狗拼命叫着,声音却远去。 马缟跟着跑了几步,哪里追的上:“你这狗东西,改日落在老子手里,看不也把你抽筋扒皮!” 后来,谭珣便把那只手也埋在了梧桐树下。 他没有胆量去报官,因为被吓破了胆子,也知道这些人自己惹不起。 毕竟,他只是个七品官之子,是个软弱的好人,但对方,却是一些披着人皮的恶鬼,而且有权有势。 俞星臣在听陈少戒跟欧逾供述的时候,就觉着欠缺点什么。 原来如此。 这些人哪一个的手上都沾着血渍。 陈主簿已经听呆了,微微仰着头,半张着嘴。 元学正交握着手,低着头,沉默不语。 俞星臣问:“此事你可跟人说过?” 谭珣一顿:“不曾。” 俞星臣端详:“那你可能猜到,是谁杀了丁镖?马缟又是怎么回事?” 谭珣深深吸气:“丁镖那个人,神憎鬼厌,学监内不少讨厌他的人……如果说是哪个被他欺压的狠了的人动手,也未可知。至于马缟……我是真不知他怎么了。” 当时在场犯案的一共六人,乔小舍,失踪的马缟,死了的丁镖,以及在押的陈少戒、欧逾,还未带到的黄鹰杰。 原本以为马缟是什么无辜受害者,现在看来,应该是杀死丁镖的那人所为。 如果按照对付丁镖的手法,马缟只怕早就凶多吉少。 只不过不知为何竟一点踪迹都没有。 按照陈少戒欧逾所说,在处理了老滕的时候后,马缟说有点事要去做,问他什么,他满脸邪笑,说是极有趣的事。 当时丁镖还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好的“猎物”,他只不肯说。 后来他一走几天,他们这些人当然就认定他不知钻到那个肮脏地方去鬼混了。 丁镖私下里甚至骂他吃独食。 哪里知道,真的有“好的”等着他呢。 俞星臣心里有个猜测。 他派了两队人马,一是去往国公府传乔小舍、黄家传黄鹰杰。 二是按照陈少戒等所说,去源山寻找老滕的尸首。 如俞星臣所料,源山上并没有找到老滕的尸首。 只从岩石乱草之中看到干涸了的些许血迹,以及似是野兽撕扯,留下的那些血肉痕迹。 其中有一块岩石最是骇人,上面好大的一团狼藉血迹,几乎把整块岩石都染红了,情形之惨烈,令人简直不敢想象,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天色不早,林子里时常有远远近近地怪声,不乏野兽的吼叫。 士兵们不敢耽搁,转了一圈就撤了。 只是尸首虽没发现,但找到了一样东西。 沾着血,像是一枚男子用的簪子。 本来士兵们觉着是老滕之物,呈给俞星臣。 俞巡检看了半晌,眼神漠然。 这是一枚镶珍珠的圆头簪,明明不像是老滕那个年纪跟身份的人所用。 叫了欧逾前来,欧逾一眼便认出了这确实是马缟之物! 在听闻他们毁尸灭迹的地方是源山后,对于这么多日马缟的不见,俞星臣心里就有了猜测,果然给他料中。 回想着灵枢对于发现簪子的那块岩石的描述,马缟遭遇了什么,可想而知。 捕食者终究被捕食。 如今摆在俞星臣面前的赫然竟有两件事。 第一,是乔小舍几个人杀害老滕之案。 第二,则是杀死丁镖跟马缟的凶手是何人。 入夜。 国公府的管事前来,禀说乔小舍之前被带来,受了惊吓,如今病倒在家里,不能起身,还请容调养两日再行前来。 黄鹰杰那边出了宫,立刻被巡检司带了过来,一并而来的自然还有黄校尉。 宫中禁卫营跟巡检司其实也算是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黄校尉进内后,便求见冯雨岩。 不料冯老将军已经离开。 黄校尉抓住了葛静跟孟残风两人,询问情形。 葛静何其圆滑,只说俞星臣办案,是不许别人插手的,因此他知之甚少,只怕爱莫能助。 而孟残风因为知道了这件案子的些许龌龊,便假惺惺地说道:“令公子若是无辜,俞巡检自然不会为难他,黄校尉只管放心。” 黄校尉冷笑道:“俞巡检当然是铁面无私,只是不知为何,国公府的那位公子不曾来呢?总不会只是冲着我们这些人来下手吧?” 孟残风笑道:“我想俞巡检不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何况黄校尉也不算是、很软。” 葛静则正色道:“孟队正莫要玩笑,俞巡检当然会秉公处置!绝不偏私。”又安慰黄校尉:“我看令子不像是那种过于强横霸道的,多半有什么误会,校尉放心,俞巡检当然心里有数。” 黄校尉攥着拳:“若真的要一视同仁,论罪处罚,我却也不怕!怕就怕……巡检司也抵不住上面之力,若我们无辜当了替罪羊,可别怪我……” 一个侍从急急进来:“葛副队,十七爷来了。” 葛静吃了一惊,跟孟残风对视了眼,孟残风道:“这个小子今儿不是跟杨侍医定亲下聘的?大好的日子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章节目录 第354章 三更三更君 薛放依旧是白日那身四品武官袍。 当他从外头走进来,灯影照出一身之时,孟残风,葛静,黄校尉三人都看的直了眼。 就算早就认得薛十七郎,但却从没有见到他收拾的这么端正清肃的时候。 不似平时那么飞扬跋扈,简直要叫人肃然起敬、称呼一声“大人”了。 孟残风先反应过来,啧了声:“果真是有了主儿的人了。这气度都跟先前不一样了。” 葛静也用欣慰的眼神注视着薛放,上下打量了一阵:“好好好,真真不错。” 就算是心怀忧虑的黄校尉,也不由心中暗称了一声“惊艳”。 薛放并不是一个回来的。 艾静纶在身旁,廖小猷在左,罗洺等人簇拥跟在身后。 先前中午在杨家吃了饭,晚上,便拐到了薛家,廖小猷吃的心满意足,把身上的伤都忘得一干二净。 只是薛放虽忙了一天,却也没忘了国子监的这桩案子。 他叫屠竹去打听消息,屠竹当然探听的一清二楚,故而虽人不在巡检司,却也大体知晓。 艾静纶从昨儿被他带回家里后,艾崇志跟扈远侯自然也知道了此事,惊心不已。 “逆子!”艾崇志大怒,痛斥道:“你姑姑还说你在巡检司里兴许有危险,如今去了个只读书本的地方,怎么一去就又闹出事?” 艾静纶不敢说自己是为查断手案而去的,只说道:“爹,是他们欺人太甚了。” “胡说,国子监里自然都是正经读书的,且都是官宦之后,知书达理教养极好的,谁会去欺负你?”艾崇志显然不信。 艾静纶道:“不信你问十七哥哥。” 扈远侯说了句公道话:“静纶可不是那种爱惹事的,毕竟是对方太过分了。吃亏了没有?” 艾静纶忙笑道:“没有呢,姑父,我还手了。” 扈远侯道:“嗯,这就好,咱们不惹事,但有人欺负到头上,自然就该打回去。” 艾崇志在旁听得啼笑皆非:“你还嫌他闹的不够?才上京,好不容易才进国子监,就立刻出了名了,我看着你就活该不是个拿书本的料!” 艾夫人得知消息,跟一只听见警讯的鹅似的飞奔而来:“怎么了?伤着了没有?是谁欺负了你?” 一番嘘寒问暖之后,艾崇志又连连说多亏了薛放,不然指不定怎样。 艾夫人握着艾静纶的手:“人死了又不关静纶的事,巡检司拿他本就没道理。何况他自然是个哥哥,合该护着弟弟。” 艾静纶被百般叮嘱留在府里,甚至想跟着薛放往杨家下聘,还给拦着不许出门,便是担心国子监的事情没完,又生波折。 他在侯府憋了一整天,心里还惦记着那案子的事,只好拜托斧头给他打听。 等到薛放带了廖小猷等回来,艾静纶看到廖小猷的个头,便认定是英雄人物,越发喜欢的了不得。 他围着廖小猷转来转去,叹为观止:“这竟是怎么长的呢?” 廖小猷见他生得唇红齿白,是个讨人喜欢的,且是薛放的表弟,自然也跟他亲近。 薛放送廖小猷回来,一并看看案子进度,艾静纶好不容易求了艾崇志,扈远侯说情,到底许他跟了薛放出门。 廖小猷因吃的饱了,只想睡觉,薛放让屠竹罗洺等陪他回去,又叮嘱叫他喝了药后再睡。 这些人哄哄闹闹离开,黄校尉道:“巡检司里果真是卧虎藏龙,什么能人异士都有啊。”他这可不是称赞的口吻。 甚至把“卧虎藏龙”换成什么贬义的“群英荟萃”也不违和。 葛静跟孟残风瞥向他,却都没吱声。 薛放却听见了,笑着一抱拳:“这不是黄校尉吗?” 黄校尉见他还有些礼貌,便还礼:“不敢。” 薛放道:“你儿子也犯事儿了?” 黄校尉当面给戳了一刀,木在当场。 薛放哼道:“你们这些人,生了儿子不好好教养,还不如当初一把掐死,如今事发了,你还把人带走……可知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 他非但擅长戳人刀子,而且专往痛处上。 “薛十七!”黄校尉气变了脸色。 他早上听说国子监出事,涉及乔小舍,便知道不妙。他不想让黄鹰杰被牵连在内,于是找借口带进宫。 本是想看看这一天之中,是何定论再作打算。 没想到还是逃不脱。 孟残风低头把自己的笑脸藏起来。 葛静还算有点儿分寸:“十七,莫要这样说……” 薛放道:“我有说错吗?养子不教,不如不养,养出来祸害人,还不如掐死干净。” 黄校尉暴跳如雷:“薛不约!你少过分!” 薛放道:“那我问你,你儿子干没干那伤天害理的事。” 黄校尉屏息:“算了,我不跟你说!横竖有俞巡检审断。” “理亏就说理亏,”薛放不屑一顾:“要你儿子真的作奸犯科,俞巡检可不是那救命的菩萨,是要命的阎罗。” 见黄校尉脸色变了又变,葛静忙安抚:“老黄,十七就是这个嘴利心软的性子,你别介意。” 薛放已经领着艾静纶往厅上去了。 黄校尉望着薛放背影,口不择言道:“有本事把国公府那小崽子弄来!别只拿我们练手磨刀!” 薛放听见这句,回头看向他:“不劳操心,但凡是在里头的,一个都跑不了。” 艾静纶紧跟在他身后:“十七哥哥,他的儿子就是黄鹰杰?” “哦。怎么了?” 艾静纶道:“我只跟他们相处了不多时候,这个黄鹰杰少言寡语的,也不像是乔小舍丁镖那样张扬。” “咬人的狗不叫。”薛放随口说。 俞星臣望着地上的黄鹰杰。 黄鹰杰才被带到,就跪在地上,供述了所有。 他的供词,跟谭珣的大同小异,不谋而合。 这足可证明他们两人都未曾说谎,而陈少戒跟欧逾两个,则有所隐瞒不实。 黄鹰杰说完后,似松了口气,道:“自从老滕死了后,我一直做噩梦,本来打算出首,可是又怕乔小舍丁镖他们不放过我。马缟失踪后,他们以为他是去寻快活了,我有一种感觉,觉着他一定是出事了。然后丁镖死了,我就知道,老滕的诅咒应验了。” 黄鹰杰流着泪:“我不想杀他,是乔小舍逼着我,我才戳了他一刀……昨天晚上,我一夜没睡,好几次都想要去找俞大人,欧逾却警告我,让我闭嘴,我、我不敢……” 俞星臣道:“谁杀了丁镖,你可知道?” 黄鹰杰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他太可恨了,国子监里恨他的人一定不少,我、我自己就……”他停下来,小声道:“不过,昨晚上案发之前我确实听见过些许响动。” “什么响动?” 黄鹰杰道:“我就睡在谭珣的隔壁,那时候好像听见脚步声响,似乎他出去过。只是我没当回事。” “你确定是谭珣?” 黄鹰杰道:“听着像,不太确定。” 俞星臣沉默。 黄鹰杰抬头问道:“俞大人,我、我会怎么样?” 俞星臣垂眸:“案子审完了,自会知晓。” 黄鹰杰的眼神有些恍惚,轻声道:“我要不跟他们在一起厮混,乔小舍说,父亲的官职也未必能保得住。” 俞星臣有些意外。 黄校尉是宫中禁军,乔小舍这么说,恐怕是因为他那位姑母的缘故。 黄鹰杰看着有些孱弱,被拿捏恐怕也是情理之中。 正问的告一段落,薛放带了艾静纶进来。 虽然灵枢已经跟俞星臣说了,但看到薛放的刹那,俞星臣仍是不免小小惊讶。 薛放的右手仍是搭在腰间玉带上,不知情的人看不出他是有伤在身。 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透着两个词:春风得意,志得意满。 俞星臣觉着薛放极为刺眼,怀疑就算不点灯,他依旧能发出耀眼的光来,把人照瞎。 尤其是腰间惹眼的玉带,俞星臣当然记得。 这就是当初薛放拿来当面炫耀的……杨仪所得的宫内赏赐,给了他。 这是终于能够正大光明戴出来了。 薛放得意了整天,见了俞星臣,那得意之情仿佛水涨船高,翻了一倍。 他从怀中摸出一个纸包,放在俞星臣跟前:“俞大人,别说我没惦记你,这里有两个喜饼,按规矩是杨家给女婿的回礼,送你尝尝,别人可都没有哦!” 俞星臣的嘴唇蠕动了一下,那个“谢”字仅只咕哝了声,并没有出口。 这会儿黄鹰杰看见艾静纶,却没有说话。 俞星臣命人先将黄鹰杰收押。等人出门,才对薛放道:“小侯爷怎么竟来了?” 薛放道:“我挂心案子,不知如何了?” 俞星臣道:“如今虽然有了证词,但……老滕的尸首却找不到了,只有一只断手。” 没有尸首的话,按理说无法定案。 虽找到抛尸之处,行凶之地,但仍要让主犯如实招认,可看来让乔小舍招供,有些难度。 薛放感叹:“竟然想出把尸首扔到源山,真是毒辣缜密……这种心思,要是用在正道上该多好。” 俞星臣看了眼他身后的艾静纶,又看看桌上的喜饼。不语。 薛放道:“我刚才看见黄校尉,他为何说国公府的小崽子没来?” “早上原本传过一次,说是病倒了。” “一看就是托辞。”薛放跃跃欲试道:“要不要我去请他来?” 俞星臣蓦地想起当初他去请闻侍郎府闻北蓟那一节,又看看他那身绯袍:“不必了。我不想再另生枝节。” 薛放道:“你看你,人家不辞辛苦,好心要帮忙,你却不领情。” 俞星臣道:“我心领了。不过……我想明日便派个大夫去国公府查看,他们自然推脱不得。” “大夫?”薛放有点警惕:“别找杨仪啊。” 俞星臣哼道:“天底下只她一个大夫吗?” 薛放才嘿嘿一笑,又想:“对了……丁镖到底谁杀的,有没有头绪?” 俞星臣沉默片刻:“没有。” 薛放凑近看他的脸:“怎么感觉你没说实话?” 俞星臣却看向艾静纶道:“当夜你所见的丁镖,可看见他的脸了?” 艾静纶正听两人说话,猛地被一问,愣了会儿道:“没、没看到。” “那为何确认是丁镖?” “衣裳是他的。” 薛放问:“你总不会怀疑那不是丁镖吧?” 俞星臣道:“我又想了想,按照当时的路径,丁镖先行出来,艾静纶在后,乔小舍尾随,假如丁镖是先行折返的话,但他的尸首却出现在假山另一侧……他是怎么做到避开乔小舍等,又重新返回去再被人杀死的?” 薛放略一想:“你让我有点糊涂,你是想说那个丁镖是假的,还是想说……难道是、两个人配合作案?” “这是一回事,”俞星臣颔首:“假丁镖引开了艾静纶乔小舍等人,真的丁镖却被人杀死在太湖石上。”他思忖着,回想那夜自己跟杨仪过那太湖石山洞,手臂的伤忽地隐隐作痛:“不对,丁镖是在山洞中给人杀死,然后才割去了……” 他“啊”了声,蓦地想通:“不错,确实是两个人!” 清晨。 杨佑维先去顾朝宗房中,给顾老爷诊脉。 听了片刻,原来顾朝宗只是偶感风寒,吃两幅祛风散寒的桂枝汤就行。 顾朝宗闻言皱眉:“这两天吃药吃的整个人都发苦。好不耐烦。” 杨佑维略一想,道:“既然这样,那就用桑叶薄荷饮便是,煮了后可以加些白糖之类,容易入喉,亦能疗症。” 顾朝宗笑道:“果真是大公子,就按你说的办。” 杨佑维写了方子,嘱咐了禁忌等。顾瑞河陪着他外出。 “又劳烦杨太医亲自走一趟。”顾瑞河对杨佑维十分敬重。 杨佑维道:“哪里,这是分内的事,本来该是老爷过来的,只是昨儿家里忙碌,老爷未免懒怠了些。其实早就想过来探望。” 顾瑞河道:“昨日府内必定热闹,可惜我俗务缠身不曾亲去相贺。” “自然是公务要紧,何况也只是三两个家人聚聚,毕竟还有成亲的大日子呢。” 顾瑞河连连点头。 杨佑维道:“对了,三妹妹在哪里,有日子不见了。不知她如何?” “昨儿青叶说去拿了大公子开的药,应该是无恙了吧。”顾瑞河道:“我带你去看看她。” 杨佑维讶异:“什么拿了我开的药?” 顾瑞河脸上的笑微微僵住:“嗯?昨儿……大公子不是给甯儿开了药方么?我也没细问。” “药方?并无此事……” 顾瑞河才要说,目光相对,沉默:“哦,那大概是我听错了。” 杨佑维疑惑地看了他半晌:“那我去看看三妹妹。” 当即顾瑞河领着杨佑维去了杨甯房中,才进院门,就见青叶丫头捧着个一个托盘,匆匆此进了厢房,竟都没来得及招呼人。 顾瑞河看在眼里,假装无事请杨佑维进门。 两人上台阶,进了屋内,顾瑞河道:“甯儿?” 叫了两声,杨甯才自里间出来,行礼道:“大哥哥来了。” 杨佑维才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药气,似曾相识。 待看了杨甯,见她仿佛有些憔悴,便道:“你身上不好?” 杨甯一震,强笑:“没,没什么。” 顾瑞河留神看她的动静,眉头微皱。 杨甯强笑:“大哥哥里头坐吧。” 杨佑维道:“你也来,我给你诊一诊脉。” 杨甯的神情陡变:“啊?这个……这就不用了。” “怎么不用?”杨佑维看着她,正色道:“你的脸色不大好,先前大公子又说你取了什么药?我自然得给你看看。前日二叔还惦记着,说要来看你呢。” 杨甯开始发抖。杨佑维道:“怎么了?该不会是……”他越看越觉着不对,上前就要拿杨甯的脉。 刹那间,顾瑞河探手制止:“大公子。先前甯儿已经请了一个大夫来给看过了,想必无恙。你就不用再……劳烦了。” 杨佑维道:“什么大夫?”他心里奇怪的是,明明自己就在这里,把脉也是一会儿的功夫,为什么杨甯居然不肯。 就算是请了别的大夫,说句仿佛狂妄的话,京城之内寻常大夫,难道还有人比他更高明的? 顾瑞河笑道:“总之你就别为难甯儿了,女孩子身上的症候,想必她脸皮薄,不乐意给大公子知道。” 杨佑维听了此话,若有所思:“……是这样。” 杨甯毕竟聪明,忙跟着说道:“大哥哥,真的没有大碍,您放心吧。我是杨家的人,难道会讳疾忌医?” 杨佑维一笑:“那算了,我虽心里没什么,但既然你不愿,倒也罢了……只是倘若你看不得外头的大夫,或许,可以叫你大姐姐过来给你瞧瞧。” 他心里只想着,倘若杨甯是妇科上的症候,那当然非杨仪莫属。 杨甯的脸色是无法形容的惨白:“那更加不必了。也当不起。” 欲言又止,杨佑维坐了片刻,由顾瑞河送了出门。 等杨佑维去后,顾瑞河折返回来。 打发了丫头出去,大公子把杨甯带到里屋:“你怎么了?” 杨甯对上他肃然凝视的双眼,先前顾瑞河在杨佑维跟前替她打掩护,杨甯就猜到瞒不住了。 她没出声,只是咬着唇。 顾瑞河咽了口唾液:“你总不会真的是……有了、身孕?”最后两个字,他轻而又轻,仿佛烟灰落地。 他本来指望杨甯立即否认。没想到杨甯只是沉默相对。 顾瑞河倒退两步:“你……谁做下的?”眼中透出了怒色:“什么时候?” 杨甯抬眸:“大哥哥怎么忘了,你应该是记得的吧……” 顾瑞河莫名。杨甯轻声道:“那天,在护国寺。”:,,. 章节目录 第355章 一只加更君 顾瑞河当然记得那天。 那日,俞星臣离开京城前往海州。 而被顾瑞河金屋藏娇的霜尺贸然离开小院,他着急去寻找,才知道霜尺是去给闻北蓟烧纸,虚惊一场。 正是那日,霜尺告诉他,在回城的路上遇到过杨甯,仿佛有事。 顾瑞河放心不下,便去寻找杨甯。 谁知找了一圈儿,并不见人。 最后灵机一动,想起杨甯早上曾去过护国寺,于是抱着试试的心思前往。 没想到,竟果然是在护国寺。 当时,一直紧跟杨甯的青叶,等在外头。 杨甯自己从寺庙内出来,她浑身湿透,衣衫不整,发鬓散乱。 顾瑞河虽然惊心,却只以为她是淋过雨,并没有多想。 只是杨甯神情恍惚,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令他摸不着头脑。 直到这时候回想,才隐约明白。 “甯儿……那个人是……”顾瑞河艰于出口。 那会儿杨甯说:“没关系,我是甘心情愿的。” 他们要走的时候,寺庙内一个小沙弥送了一把破旧的伞出来。 顾瑞河没当回事,以为是什么和尚帮的忙。 可是…… 想到后来宣王殿下指明要娶杨甯,而护国寺,可是宣王当时修行的地方。 此时杨甯又说他知道。 那么,自然是那天,而那个人是…… 宣王?! 望着顾瑞河变幻的神情,杨甯道:“大哥哥你想的没有错,就是王爷。” 顾瑞河咽了口唾液。 他自己曾养过霜尺在外头,但那是他毕生所做最出格的事情。除此之外,他从来都是个正经规矩的人。 如今却听了这个。 杨甯竟然跟宣王、早就有过鱼水之欢。 甚至还有了身孕! 可是她一个高门大户教养极好的姑娘家,到底是怎么想不开的去做这种荒唐下作、传出去会身败名裂的事情。 而且宣王……先前是个清修中的王爷,又怎能跟她做出这种事? 这一**的,哪一件、哪一个都是顾瑞河无法想象不能接受的。 但如今木已成舟,再去追究这些也于事无补。 顾瑞河很快想到了另一件。 “你叫青叶去弄的,是……堕胎的药?”他盯着杨甯问。 杨甯“嗯”了声。 顾瑞河张了张嘴。 宣王定了辅国将军孙铉之女为宣王的正妃,尚且没有过门,自然没有先把侧妃过门的道理。 从大内筹备宣王的婚事,到成亲,至少还有两三个月的时间门。 假如一味地等,杨甯的肚子却无法等了。 顾瑞河隐约明白杨甯这么做的道理。 但是…… “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极容易出事?”顾瑞河艰难地想到了这一句。 杨甯道:“不然还有什么别的法子。” “你、有没有告诉过姑母?” 杨甯摇头。 前些日子她不舒服,顾莜见过几次,询问她怎么了。 杨甯只搪塞说天热,吃坏了东西。叫母亲不必担心。 顾莜因为要调度那府里杨仪定亲的事情,便叫她好生在顾家休养。也没说别的。 顾瑞河毕竟是一个男子,实在不便跟杨甯细说这些,何况他也未必能够想的清楚。 “这件事,最好别瞒着姑母。”顾瑞河提议。 “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杨甯低声。 “为什么?” 杨甯心想:为什么? 她也说不准。当发现自己时常作呕,食不知味的时候,她以为只是偶然的身体不适,直到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意外,震惊,羞愧,恍惚……她不知该怎么面对,更加不想让任何人知晓! 她想要干净利落地解决这个意外。 只是终于想起了当初,巡检司当初那个苟七的案子里,一个有了孕的女子想要除胎,是杨佑维给开了方子。 此事外头的人虽不知,但杨甯是杨家的人,自然不可能不晓得。 当时金妩私下里就说过:“我是不赞同打胎的,对大人孩子都不好,只是这个案子里的女人也太可怜了,总不能让那个贼徒死了后还能留个根儿在这世上吧?那不得意死他了?还是除了好。这也幸而是大哥,要是别的野大夫,开的那些猛药,哪管你死活,什么大出血之类的……命都保不住的还有呢。大哥这方子,拿出去人家都不知道是做什么要,还以为是补身子的,真真高明。” 邹其华不愿意说这些:“你可不要出去传扬,这一次是破例,为救人而已。再没有下一回的。” 金妩笑道:“我没事儿说这些做什么,不过是夸夸自家人罢了,唉,遇到了大哥,也是那女人的一点福分了。” 时下,虽然堕胎的事并不多见,至少极少摆到明面上来的。但其实也有不少。 只是这种事情本来就凶险,再加上那些大夫用药不知轻重,有时候别说小的,连大人都难保生死。总之极其伤身。 故而杨甯想到这件,就让青叶带人,去找到涉案之中的那王娘子,说是杨佑维不想此药方流传出去。 王娘子自得了命,身子也很快养好了,就把药方珍而重之地藏了起来,也并不曾拿给人,听说恩人派人来要,自然赶紧奉上。 而此刻的王娘子,因为之前被婆家所弃,如今竟跟那案子之中的苏有旺搭了伙,过起了日子。 虽然背后仍是有人指指点点,但两个苦命之人,能够相互依偎活下去,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一点微光了。何必管别人怎么说。 何况除了那些不近情理的人外,还有许多热心肠的好人怜惜他们的不易,是明白理解的。 顾瑞河虽不太懂女子的事,但也明白堕胎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甯儿,你先别急,未必就没有其他法子了。”顾瑞河拧眉:“也许,也许王爷那里……” 顾瑞河看向杨甯。至今他尚且不知杨甯跟宣王之间门到底是个什么情形,难道只是护国寺的那一次?还是以前也有什么交际? 假如宣王跟杨甯情深的话,想必宣王也不会乐见杨甯选择这样的法子,那自然……可以有转圜。 杨甯将头转开。 半晌她才淡淡地说道:“王爷……未必在乎。” 顾瑞河一震:“你怎么这么说?” 杨甯闭上眼睛,脸上是掩不住的苦涩。 她本来不想走这样的路,但还是一步一步身不由己地走上了这条路。 可是回想起来,是从哪里出的转折的? 到底是从俞星臣出城去海州的那天,还是她在南音楼,被端王撞见的那天? 俞星臣,俞星臣,不管哪一天,总之都跟他有关! 不过是为他,才把她推到了这种地步。 眼角忍不住沁出泪来。 杨甯从不是个轻易落泪的人,这会儿回头世事茫茫,向前前途未卜,挚爱之人遥不可及,反目成仇,却注定还是要跟无情之人共度此生,简直…… 顾瑞河望着杨甯悲怆的脸色,他毕竟是兄长,看到妹妹如此无助,却生出了一股决然之意。 “不管怎样,你不能自伤,”轻轻地摁住杨甯的肩:“甯儿你听话,先别做这些事,让我想想法子。” 杨甯抬头看向顾瑞河。 在护国寺,顾瑞河找到她的时候,她说“大哥哥是个好心之人”,不仅是因为前世的记忆,更有今生的种种照料。 可是,曾经对杨甯来说,所谓的“好心之人”,都是些不值一提的近似于“无用”之人,所谓“好心”,像是软弱无能的代名词。她虽觉着这些人难得,但从来看不进眼里。 直到现在,又是在她近乎绝望的时候,顾瑞河却站了出来,肯为她撑着。 不管他能不能做到,这份心意、作为,让杨甯不由得不动容。 眼泪将流出来的时候,顾瑞河却抬头看向前方门口处。 悄无声息地,一道人影站在那里。 杨佑维离开顾家,上马往太医院而行。 在顾家杨甯跟顾瑞河的种种异常,一直在他心中盘旋。 除此之外,似乎还有一点极其重要的、他却一时想不起来的东西。 到了太医院,此刻药院已经开始熬药,药气弥散。 这是一天天之中最司空见惯的。 杨佑维止步,闻着那些形形色色的药气,思绪飞回顾家,他蓦地想起自己迈步进杨甯房中的时候,闻到的那点药香。 “是……归尾,丹皮,桃仁……”杨佑维浑身汗毛倒竖,“是那个!” 毕竟是他自己开过的药方,他当然熟悉。 杨佑维脸色骤变,慌不择路似的转身,走了两步,忽然意识到什么,又赶紧回身向前。 本来杨佑维是要去找杨登的,但快要药库的时候,他猛然止步。 他意识到自己不能把这件事告诉杨登。 但是,杨甯竟然用那个,那就是说她可能…… 这种事情岂能轻易揭露出来? 可杨佑维自己的心里却实在存不了这种大事。如果是在家里,他还可以跟邹其华商议。 如今…… 正在彷徨茫然,杨佑维抬眸,却见有几个太医簇拥着杨仪,正从前方廊下走来。 这院内的太医们,已经跟杨仪熟络了,连之前看不惯她的那些,也都倾身交往。 此刻其中就包括当初、因秦国公府少奶奶月事不调而请教过杨仪的胡太医。 大家先向杨仪道贺,又说起近来所遇到的遗憾医案,彼此切磋。 忽然其中一个张太医道:“杨侍医,你在长安街上那个铺子几时开张?” 杨仪道:“是我二哥哥在料理,日子大概还没选定。” 张太医笑道:“等开张了,我们也要过去凑凑热闹。” 另一个王太医道:“近来也有不少人跟我打听此事呢。” 上回杨仪带了小猷到过铺子后,陆陆续续,不少人知道了这是京城内杨侍医家的铺子。 又加上先前杨仪在城外给甑县的老者儿子针灸治疗附骨痈,城内城外又传了一阵,沸沸扬扬。 虽然还没有开张,却已经有不少人上门打听,问杨仪几时坐诊之类。 前两天人越来越多,杨佑持都有点儿慌了,只是杨佑持因知道杨仪这会儿脱不开身,何况选的吉日还不到,只能先撑着打点选伙计,进药材之类。 大家说了几句,胡太医也想起一件事来,说:“前日我去南外城有事,看到有人家举丧,一问,竟然是被老鼠咬死的,据说外城那里最近鼠患闹的很凶。” 杨仪听见“被老鼠咬死”,微怔。 “老鼠闹得凶,”另一个太医则道:“为什么不多养两只猫?” “你真是……好歹说说被老鼠咬到该怎么治,只管说猫。” “我哪里有说错,养猫不是可以从根源上断了鼠患的根儿么?” 大家正说笑,杨仪无意中看见杨佑维在那里站着不动,便摆脱众人走了过去:“大哥哥?怎么了?” 明明不是自己做岔了事,杨佑维还是狠狠地打了个哆嗦,仿佛做贼心虚。 巡检司,监牢。 黄鹰杰被送进去的时候,陈少戒跟欧逾两人抬头看向他。 衙差一退,陈少戒就凑上前问:“你招认了?” 黄鹰杰坐在栏杆旁,抱着膝:“你们不也招认了么。” 欧逾眼神一沉,陈少戒左右看看,凑近了小声道:“我虽然招了,但没全说实话……我可没提丁镖他们干那个老滕的事。”说着又苦笑:“没想到小欧却说了,唉。” 欧逾在旁边的监牢里,冷笑道:“你说什么都行,你不该把小乔先送了……真是个蠢货。” 陈少戒缩了缩脖子:“当时我被那位俞大人吓傻了,感觉他什么都知道,哪里敢说谎……还没想好怎么样就都说了出来……” 欧逾寒声道:“小乔未必会有事,你指认了他,他家里为洗脱罪名,多半会针对咱们,你如果像是我一样指认是丁镖干的,那是死无对证,咱们也容易出去!” 陈少戒嘟囔:“我怎么知道……”嘀咕了这句,便扭头看向黄鹰杰的方向:“你又是怎么说的?” 欧逾在对面,看黄鹰杰的那般情态,已经猜了出来:“你都说了是不是?” 陈少戒反而有点轻松似的,笑道:“他既然都说了,我说谎也没什么用。” “呸!”欧逾啐了他一口,恨恨地道:“咱们两个若是口供一致,他一个不一样,你猜堂官会听谁的?自作聪明的蠢货。” 陈少戒虽然理亏,却还是道:“你能不能别总骂人?你聪明,聪明还能叫人关到这里来?” 欧逾哼道:“只要小乔没进来,一切就有转机。别忙吧。” 陈少戒眼睛一亮,问:“你觉着巡检司不敢动国公府?” 欧逾道:“宫内可还有一位娘娘,他们敢把事情闹出去?再说,那老滕不过是个下贱之人……我们只是年少无知,被他激怒了才犯了错的。总不能……真的杀我们的头。” 陈少戒原本怕的要死,被他这么说,笑道:“说的有道理,幸亏你们进来了,不然我一个在这里,真真吓死。” 欧逾嫌弃地看他。 黄鹰杰一声不响。 就在这时,墙根处窸窸窣窣一阵响动,陈少戒扭头:“哎哟,好大的一只耗子!” 欧逾在对面也瞥见了,越发露出嫌恶之色:“脏死了!” 陈少戒抓了抓手臂,咕哝道:“这里还能干净到哪里去……你们两个倒好,我是昨儿就被弄进来了,被虱子咬了一宿,看我身上这些红点儿!” 他正在抓手挠痒,扭头看到那只耗子竟然慢慢地靠近了自己。 陈少戒睁大眼睛:“这耗子竟然不怕人?”看那老鼠靠近,他一抬脚踹了出去! 那耗子被踹飞,地上一扭,慌不择路跑到了欧逾的监牢里。 欧逾眼疾手快,一脚踩住,用力! 啵地一声响,血花四溅。 欧逾冷哼了声,又去地上蹭弄脏了的鞋子,嘴里喃喃骂道:“该死!” 黄鹰杰盯着他脚下那团血泥,闭上了眼睛。 辰时过半。 俞星臣望着从国公府回来的大夫。 因为这次海州之行又多了伤者,太医院里特派给巡检司、在此坐镇的,是姓蔡的太医。 他行礼后说道:“俞大人,乔公子确实病得不轻,高热不退,目前是无法过堂了。” 俞星臣问:“是什么病?” 蔡太医皱眉道:“看着像是……受惊过度,被寒邪所侵,我已经开了药方,今日午后看看情形。” “有劳。”俞星臣摆手示意他退下。 薛放在旁笑而不语。 俞星臣瞥着他:“你笑什么?” 薛放道:“我就笑笑,笑也不行?” 俞星臣哼了声,心里却明白他必定是在笑自己派的人不对。 这乔小舍的病显然有蹊跷,但蔡太医也不是个耍奸使滑的,他既然说乔小舍病得不轻,那就说明对方的手段很高明,把蔡太医瞒住了。 偏偏昨晚薛放说什么“你不会派杨仪去吧”,把俞星臣的路堵死了。 俞星臣心知而不说破,只吩咐:“把黄鹰杰再行传来。” 在这之前,俞星臣又传了谭珣来细问了他们寝卧的排布,又吩咐灵枢实地勘察。 薛放反正是没听懂,笑问俞星臣:“问的这么仔细,你是不是也想找个卧房在那里住下?” 黄鹰杰被带到。 跪地,俞星臣道:“黄鹰杰,你说那天晚上,你听见谭珣的房中有响动对么?” “是,好像是谭珣房内。” 俞星臣道:“方才本官传了谭珣,以及他身东的监生,还有你身西之人。你猜如何,谭珣身东的监生说,并没有听见他房中有任何动静,但是你身西之监生跟谭珣,在回想之下,却说听见了类似的响动。” 这四个人的排列就是,西边的监生,黄鹰杰,谭珣,东边的监生。 俞星臣道:“先前本官叫人去了国子监做了试验,在谭珣房中发出响动的话,东侧监生跟你必定听见,但西侧的却听不到动静。但是在你房中发出响动,你身西监生必定听见,谭珣东侧的却无法听到。” 薛放若有所思。感觉他好像在练一种类似自己九宫八卦步的东西,但九宫步薛放能驾驭,俞星臣这番话却云山雾罩。 俞星臣看了薛放一眼,把自己面前的紫毫笔,纸镇,小狼毫,并惊堂木摆在跟前,指着说道:“紫毫笔是西侧监生,纸镇是黄鹰杰,小狼毫是谭珣,惊堂木是东侧。” 他移动代表谭珣的小狼毫:“假如谭珣动,他左右必定会听见动静。但这‘惊堂木’并没听见,只有纸镇说听见了。”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但是现在,紫毫笔,纸镇,小狼毫,他们三个却都说听见过动静。” 俞星臣看向黄鹰杰:“这四个人里有一个人在说谎,黄公子,你觉着是谁。” 这有点简单明了。 薛放伸出一根手指头,把那个小狮子纸镇推倒:“显然是纸镇啊。” 黄鹰杰低着头,沉默。 “那天晚上,穿了丁镖衣裳假扮他的是你,往乔小舍房中藏那物事的也是你。对么?”俞星臣沉吟:“本官想不通的是,你为何要这么做?”:,,. 章节目录 第356章 二更二更君 黄鹰杰竟无反应。 薛放看他跪在地上,如泥雕木塑,眉头便皱起。 “怎么了,敢做不敢当?”他走到黄鹰杰跟前,喝道:“抬头!” 黄鹰杰一抖,却终于仰头看向十七郎。 薛放道:“你爹昨儿还当着我的面,说他并没有养子不教,不怕俞巡检审你呢,这会儿你却哑巴了?真该把姓黄的叫来,让他当面看看他的好儿子。” 黄鹰杰眼神变了几变,哑声道:“别、别说我爹,是我……给他丢了脸。” 薛放啧了声,回头看了眼俞星臣,又看向黄鹰杰道:“我不爱听这话,怎么你们总爱这么说?各人丢各人的脸,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不过,你说丢了脸,指的是什么?你杀了丁镖?” “不……”黄鹰杰蹦出一个字,闭上眼睛:“不是我杀的。” 薛放道:“那真可惜了。那是谁杀了他?” “我不知道。” “就说你知道的那一部分。比如俞巡检方才问你的。” 黄鹰杰慢慢地吁了口气。 “那天丁镖跟艾静纶鬼鬼祟祟的,我就知道他又不安好心,那个艾静纶傻头傻脑的,吃了亏,居然还上他的当。”黄鹰杰慢慢地说着,“我知道丁镖会在哪里弄那些事,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黄鹰杰听丁镖动了,思来想去,便自起身。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将到山洞的时候,却听见里头有闷哼之声。 黄鹰杰还以为丁镖已经动了手,心头一震,当即从地上摸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冲了进去。 不料山洞里竟没有人。 丁镖不见了踪影。 黄鹰杰疑惑地出了山洞,忽然发现有一道人影从旁边的山石上跃下。 他起初以为是丁镖,吓得后退,攥着石头戒备。 不料那人影从面前几个起落,竟消失在了眼前。 黄鹰杰惊魂未定,手一松,石头落地。 他本想即刻离开,但又不知丁镖如何,那人影又是谁。 于是狐疑地踩高,定睛看去,才发现丁镖竟是已经被杀死在太湖石上,腿间血淋淋的,那被割下的零件就丢在旁边。 黄鹰杰几乎从石头上滑下来。 但很快,他听见身后似乎有人来到。 这来的人不是艾静纶,就是乔小舍,不管是谁,但凡看见他在这里,他自然掉进黄河洗不清。 偏偏回寝卧只有这条路最快。 黄鹰杰正进退两难,才发现丢在旁边的丁镖的衣袍,他灵机一动将袍子穿上,刚要走,发现那个污浊东西。 于是用一块帕子把它裹了。 他先是遇到了艾静纶,急忙摆脱,后又遇到了乔小舍。 所以他知道那时候乔小舍并不在寝卧。 相继摆脱两人后,他把衣袍脱下裹成团扔进水渠。然后,在乔小舍回来前,把那个东西塞在他的枕头底下,自己回了房。 因为他忙着做这些事,跑的过于急促,自然就透出了声响,谭珣跟身西的监生听见了。 薛放跟俞星臣对视了眼。 “你果真不知道那个杀死丁镖的人是谁?”薛放心里想起的,是在国子监打伤了小黄的那个神秘人。 黄鹰杰道:“我确实不知道。” “那你把那个东西丢到乔小舍那里,是想让巡检司以为他是凶手?” “我本是想吓吓他,让他亲眼看看丁镖的下场,”黄鹰杰呵了声:“如果给巡检司搜出来就更好。” 俞星臣问:“可你为什么要出去,按理说你跟他们厮混在一起,不是该视而不见么?” 黄鹰杰看向薛放。 薛放问:“看我做什么?” 黄鹰杰道:“艾静纶虽傻傻的,但他一进来就敢跟乔小舍他们打,我心里还是佩服他的。而且,他跟乔小舍一照面,就嚷出他是杀人凶手,我便猜艾静纶不是单纯地来读书的,何况小侯爷又是巡检司的……也许是你的授意,让他去的……” 薛放哑然失笑。 指点艾静纶到国子监,只不过是因为想免了他在自己跟前聒噪。没想到错有错着。 黄鹰杰这么说,倒也不算是无根无由的,歪打正着。 “而且乔小舍跟丁镖因为知道他是薛家的亲戚,竟不敢公然对他如何。我便觉着这是个能扳倒他们的好机会……”黄鹰杰深深呼吸:“我想要是艾静纶吃了那种羞辱,他未必就敢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又或许会被丁镖他们拿捏,所以就想暗中帮他一把……” 俞星臣跟薛放都有些惊讶。 顷刻,俞星臣道:“你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你自己……这么想的?” 黄鹰杰垂首。 俞星臣淡淡道:“其实大可不必如此,所谓‘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当初韩信尚且能受妇人胯/下之辱,所谓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你是监生,难道不知?” 黄鹰杰满面震惊地望着俞星臣,双眼睁得极大。 就仿佛同来没有听见过雷声的孩子,初次听闻振聋发聩之音,已然呆傻。 等黄鹰杰被带下去后,薛放叹道:“这个小子说什么‘不敢张扬,被拿捏’,他也被丁镖祸害了?” 俞星臣垂眸:“倒也不用说了。” 薛放打量他:“我发现你这个人,有时候劝慰起人来,很有些能耐。什么尺蠖之屈龙蛇之蛰的,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易经》里的话。小侯爷不知,理所应当。”俞星臣心想:假如薛放知道这个,才是不正常的。 “连那个难懂的你都晓得?”薛放很惊讶:“我听人家说,能参透《易经》的可都不是凡人,赶明你要是不在巡检司当差,出去摆摊给人算卦,一定也能客似云来财源广进。” 俞星臣瞥了他一眼:“多谢吉言。” 薛放嘿嘿一笑,又皱眉道:“本来以为这黄鹰杰有同伙,现在看来,他也不知背后真凶是谁。这线索又断了。” “还有一个人呢。”俞星臣淡淡道。 下午,国子监内一个退了的博士来到巡检司。 之前俞星臣询问陈主簿,老滕是怎么来到国子监的,他说是被人举荐。 这举荐他的,正是一名已经致仕了的刘博士。 之前不在京内,今日才返回,得知老滕身亡消息,赶忙前来。 俞星臣在后堂见了他。 刚照面,刘博士便道:“老滕如何就死了?这……岂不是我害了他?” 俞星臣道:“博士何出此言?你又如何跟老滕相识?” 刘博士叹了口气,道:“俞大人,我跟老滕原本不是在京内认识的。他的本名叫滕玉,原本是梨园出身,年青时候在从安一带,也算颇有名气。” “梨园?”薛放跟俞星臣不约而同,都想起那只过于好看的手。 梨园出身不过是好听的说法,那些不好听的,便是“下九流”,或者唱戏的“戏子”。 而老滕的手那样……这自然是因为他必定是学旦角的,一来资质本就好,二来经常扮女子,自小养就练成的。 而且梨园里的人,自然有一套自己的保养法子,所以杨仪才会从那只手上闻到有涂过手药的气味。 刘博士感慨:“我当时在从安游学,跟他相识,很是喜欢他的扮相唱腔,交际了一段时候就分别了。数月前他来到京城,我们于大街上偶遇,也算久别重逢。” 俞星臣道:“难道他是落魄了,所以才去国子监当门房?” 刘博士也是满脸疑惑:“不不,据我所知,他也攒了点家财,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安度余生还是能的。” 这个说法,才对得上。 毕竟假如落魄潦倒,老滕就算旧习难改,可又哪里有什么余钱去弄药膏擦手之类? 更不用提他还经常去喂养那些猫狗儿的。 “那为什么要去当门房?”薛放问。 刘博士道:“两位,这个我着实不知呢,我只记得……那天,我跟他南大街茶馆上饮茶闲话,他说自己进京,是为了寻找一个极重要的人。我问他是何人,他就满腹心事的不肯说,我自然不便逼问。后来又过了两日,他突然找到我,说是想叫我帮忙……举荐他去国子监当门房。” 俞星臣垂眸,若有所思。 刘博士说到这里,叹道:“我觉着这个要求并不过分,于是就答应了他。倘若他是因为这个丧命,我岂不是……好心办坏事了?” 俞星臣道:“先前有同为门房的人说,事发之前,老滕说是要离开,不知他可跟您说过此事?” “要离开?”刘博士疑惑:“我并不知情,不过这些日子,我因身体欠佳,都在城外山庄住着,并不在京内,也许老滕没找到我?对了俞巡检,小侯爷,杀害老滕的究竟是何人?为何如今国子监里传的沸沸扬扬,说什么的都有,令人着实不安!” 之前俞星臣传了国子监的那跟老滕熟悉的门房。 那门房只说老滕为人十分和善,脾气最好。不管人家对他怎样,他也极少发火。 毕竟国子监里进进出出的,不管是监生还是学官,都是儒门中人,清高过甚,有的未免就眼高于顶。 他们这些当门房的,跟那些杂役一样,乃是最低贱的,被看不起,甚至时不时被刁难也是司空见惯。 但老滕却从来不介意。 那门房道:“有一次,他不小心撞到了陈主簿,被元学正当场痛骂了一顿,说他废物,甚至叫他滚,他还笑眯眯的呢。后来每次见了元学正,一点儿记恨之意都没有。依旧笑脸相迎,嘘寒问暖。” 薛放惊诧道:“那个元学正?他看着不像是那么刻薄的人,怎么也这么蛮横这么坏的?” 门房忙道:“元学正素日确实不这样,那次,我们都听呆了……还是第一回看元学正大发雷霆呢,素日都很和善,兴许、是因为老滕碰到陈主簿的缘故吧?”最后一句显然是他的猜测。 俞星臣不语。 门房回忆着,说完后叹气:“人心都是肉长的,老滕这样的好人偏偏不长命,真是没法说。” 俞星臣问起老滕要离开的事,门房说道:“是呢,他确实是要走。其实小人也很诧异,毕竟前一天他还没有这种意思,只过了一夜,就突然消沉起来,还说要离开京城回老家去。我问他怎么了,他并不说,我们私下里猜想,多半是因为他喂养的那只大狸花猫突然不见,而小猫也消失了几只的原因?” 但也正因为老滕说要走,所以在他真的失踪了后,门房众人就也理所应当的以为,老滕兴许是不辞而别、回了老家了。 当时门房心里还嘀咕了几句,觉着老滕有点不够意思,哪里想到背后真相竟是如此惨绝人寰。 说完之后,俞星臣略应酬了两句,叫人送了刘博士。 皇宫。 杨仪还没来得及跟杨佑维说几句话,内宫就又传她。 这次不是皇后,乃是婉妃。 小太监领着杨仪来到了婉妃娘娘的寝宫,却发现瑾妃也在。 杨仪心里正惦记着瑾妃的情形,见了她,一时顾不得避忌,便看向她面上。 却见瑾妃的脸色,比之先前第一次见,好了很多。 行礼之后,婉妃娘娘笑道:“杨侍医你昨儿好日子,今儿不歇歇就来当值了?真真的叫太医院那些一贯自视甚高的男人们都自叹弗如。” 杨仪垂手:“娘娘过誉了。” 婉妃看了眼瑾妃,道:“上次你给瑾妃看了,又开了药,甚好。你过来再给她把把脉,看看到底如何。” 杨仪领命上前,刚要跪下,婉妃道:“且慢。”转头对身边宫女道:“去搬个锦墩过来。” 宫女们搬了个细花绸裹着的紫檀木玲珑锦墩,放在了瑾妃面前。 杨仪谢恩,坐在锦墩上,给瑾妃诊脉。 听了会儿,杨仪微微一笑,道:“不知娘娘的伤、怎样了?” 瑾妃的脸色有些忐忑,先看了看婉妃,才道:“好、好些了呢,你的那药粉实在管用。” “伤处已经收敛了些。”婉妃替她补充,又道:“杨侍医可要再看看?” 杨仪正有此意,于是屏退左右,又细看过瑾妃的乳伤。 前些日子,杨仪一直在想,瑾妃的伤是怎么造成的。 按理说妇人乳裂,最大的可能是哺乳所致。但也有因为肝火过郁,七情不宣、以及别的内外之因。 瑾妃又无子,自然不是哺乳,可若要贸然相问,却似乎不便。 只暂且判定为内症所冲罢了。 幸亏药方对症,不是白忙一场。 杨仪请瑾妃更衣妥当,方道:“内服外用的药可以再吃几天,但除了这些外,臣为娘娘寻了一个食补的方子。” 瑾妃惊奇:“食补?” 婉妃也问道:“怎么个食补法儿?你且说。” “其实并不难,只要以新鲜嫩茄子为主,酿些羊肉,羊脂,外加陈皮等物调和,裹成茄盒,或者蒸吃或者油炸,极易入口,对娘娘的病症正是最佳。” 婉妃听得新奇:“这有什么讲究么?” 杨仪缓声道:“茄子虽是一味菜,但可也入药,药性寒凉,有祛除热毒,消肿散痛的功效,《本草》之中便有记载。至于羊脂也是有记载的一种药,性甘温,可以滋阴补虚,且有化毒祛风之效,两者合一为食补,配合内服外用之药,瑾妃娘娘自会好的快些。” 婉妃问:“这叫做何物?” “《饮膳正要》上记载,名唤茄子馒头。” 茄子性寒,归于脾胃以及肠经,配合温性羊脂羊肉,极适宜瑾妃的体质。 杨仪确认可用无误,才敢献言。 婉妃极是嘉许:“也不知道你是因为女子才格外心细体贴呢,还是天生如此。怪道太后跟皇上都对你另眼相看。” 瑾妃只管呆看,满目感激。 婉妃娘娘又道:“事不宜迟,就劳烦杨侍医将方子细细写出来,今日即刻叫御膳房做了,早些补起来,少受些罪。” 于是杨仪写了方,婉妃娘娘过目无恙,叫了个宫娥来:“拿去,让他们按照方子做。” “杨侍医,”婉妃含笑:“有你在内宫,我们的心里都觉着踏实,对了,你昨儿好日子,本宫也该有点东西以示心意才是。” 立刻,三个太监捧着托盘走了进来,躬身跪地。 显然早有准备。 婉妃温声道:“杨侍医莫要嫌弃简薄,权当是本宫跟瑾妃的心意罢了。” 杨仪连看都没敢看那些,忙也跪地:“为娘娘看诊,不过是臣分内事,哪里敢求别的。” 婉妃道:“罢了,又不是你自己讨的,难道不兴我们愿意给你?听闻在外头你给什么赵家啊梁家的看诊,人家还有谢仪呢……或者,你是看不起本宫跟瑾妃?” 杨仪道:“臣哪里敢有此心。” 婉妃笑道:“没有自然更好,你收下,我们也高兴。别再推三阻四,那不是你这般人物的做派。” 杨仪尚且犹豫,只听外头太监道:“皇上驾到。” 话音未落,殿门口已经出现了皇帝的身影。 而在皇帝身后形影不离的,却正是小公爷蔺汀兰。:,,. 章节目录 第357章 一只加更君 婉妃跟瑾妃早就站了起来,屈膝恭迎皇帝。 皇帝且走,且扫过杨仪跟那退后的三名太监。 “免礼,”皇帝带笑:“你们这里好热闹,是在做什么?” 婉妃起身,含笑温语:“回皇上,上次皇后娘娘因瑾妃妹妹的病症,传了杨侍医诊看,果真是大有效用,娘娘吩咐让臣妾帮看着妹妹的情形,斟酌行事,故而今日又传了杨侍医来复诊。” 皇帝道:“杨仪都开的什么方子?” 婉妃跟瑾妃看向杨仪。 杨仪道:“回皇上,之前是在太医们所开的当归丸之上,又加了丹栀逍遥丸,调经柴胡汤。外用的是……莲房粉。” 皇帝此刻已经在婉妃的陪同下落座,一摆衣袖:“其他的都还罢了,莲房粉是个什么?” 杨仪道:“是《玉函方》上记载的一个方子,用莲房炒制研末,敷在伤口上,自有收敛消肿的功效。” 皇帝微微一笑:“果真有效?” 杨仪道:“方才臣查看……确实有些效验。” 此时蔺汀兰在侧,事关妃嫔内症,杨仪当然不至于说的那么详细。 “既然这样,”皇帝道:“你能治瑾妃的症候,却也有朕的功劳了。” 瑾妃不懂,婉妃思忖不语。 杨仪隐约知道了皇帝的意思:“是,多谢皇上赐书,臣才能知道此方。” 皇帝嘿嘿地笑了两声:“朕不过玩笑罢了。可见‘物各有主’这句话是对的,那本书在朕手中,多少年了也不曾细看过,一旦给了你,竟就有了大用了。” 那三本书里,皇帝看的最多的,自然是那本记录有双修之法的《周易参同契》,至于《玉函方》,因多都是些治病救急的小方子,他自不在意。 婉妃笑道:“这也是皇上慧眼识英才,幸而是给了杨侍医,这若是给了他人,别人也未必有杨侍医这样伤心、这样勤谨。” 皇帝表示赞同:“此话很对。” 蔺汀兰在皇帝之后,望着杨仪垂眸侍立,好像玉人在侧。 想到昨儿是什么日子,再看看她人在眼前,却也仿佛如皇帝方才所说的那句话“物各有主”,人亦是名花有主,只觉着浑身冷簌簌的。 皇帝却又看向旁侧那几名内侍:“这又是什么?” 婉妃道:“回皇上,因昨日是杨侍医的好日子,臣妾跟瑾妃便略备了点吉礼。”抬手示意那几人上前。 太监们躬身前行,魏公公上前,将盖在托盘上的缎子揭开。 皇帝定睛看去,见盘中之物,竟是一套黄金的首饰,一对镶宝石的金簪,四朵金花,并一个嵌八宝的黄金花冠。 另外两个托盘之中的,分别是一支玉如意,并一侧看着有点旧了的书。 皇帝道:“婉妃这般大方。怪道杨仪不敢收。” 婉妃道:“让皇上见笑了,臣妾也着实不知该赏赐点什么好,只是杨侍医实在很可人的心,对于瑾妃妹妹的病症又万分尽心留意,她不仅给开了外用内服的药,甚至还想到了给妹妹食补,可想这些日子,臣妾也正心慌,不知该弄点什么给妹妹吃才好,今日听了她的话,真如拨云见日,令人宽慰。这点赏赐的东西反而是微末了。” 杨仪道:“不过是微臣分内该尽的。” 瑾妃难得开口:“要是别的太医,就没有你这么心细……”才出口,她看看皇帝,又看看婉妃,仿佛怕自己说错了话。 皇帝却不置可否,只望着那本书:“其他倒也罢了,这又是什么?” 魏明捧了来,皇帝垂眸一看:“这是《本草》?” 婉妃欠身道:“回皇上,臣妾也不太懂这些,不过因知道杨侍医在意这些药书之类的,所以不如投其所好。兴许她能用得上。” 杨仪在看到那些金银的时候,心里确实也冒出了皇帝说的那句话——“不敢收”。 婉妃的出身,人尽皆知,她是宁国公府的,乔建的长姐,乔小舍的姑姑。 也是国公府在宫内的靠山。 虽然杨仪觉着婉妃没有必要对自己示好或者如何,但到底要避避嫌。 看到那本书,杨仪才意外。 《本草纲目》她当然不陌生,从小到大不知道翻过多少次,本来不足为奇。 但是,《本草》从流传于世之后,因为刻印等的缘故,不知不觉分成了数个版本,有“一祖三系”的说法。 其中最为珍稀的是金陵本,据说最靠近祖本,也称为“一祖”。 而杨仪所看的,便是后来流传的官刻本,就是所谓“三系”的江西本等。 故而此刻看到那册看着有些古旧的医书,不由好奇上心,竟不知这是那一本的。 皇帝拿在手中看了片刻:“朕不通这个,你来看看吧。” 杨仪上前,从皇帝手中接了过来,只稍微翻看,便面露喜色。 这确实是属于金陵本的《本草纲目》。 皇帝望着她脸上露出的那点笑容,对婉妃道:“你倒是很懂杨侍医的心思。你瞧她,看了这本破破烂烂的书,比见了那些金子还眉开眼笑。” 婉妃笑道:“真真不愧是杨侍医。这就叫做“业精于勤”了。” 皇帝看向杨仪:“你喜欢这个?” 杨仪倾身:“这……这是难得的金陵本的《本草》,臣虽然喜欢,但受之有愧。” 皇帝道:“什么受之有愧,书就是给人看的,这好书遇到了真正喜欢他的人,就仿佛人遇到了知己,高山流水,他自然也是欢欣鼓舞的。” 婉妃也道:“杨侍医,不必推辞了。若真的开卷有益,对你的医术精进有好处的话,才是善莫大焉。” 杨仪踌躇,终于道:“那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皇上,多谢娘娘。” 皇帝又看向那些首饰如意:“婉妃,你说是你跟瑾妃赏赐的,这看着不像是瑾妃能拿出来的?” 瑾妃局促地站了起来,脸上涨红,不知该怎么回答。 婉妃却笑道:“臣妾给的,跟妹妹给的是一样的,不过……妹妹执意要再添四品宮缎,只是没有拿出来罢了。” “挺好,”皇帝给了两个字的批语,竟不问杨仪,只说道:“既然拿出来了,自然没有再收回去的道理,朕做主,这些东西,直接送到杨府去吧。” 杨仪一惊:“皇上……” 皇帝笑道:“怎么了?朕的话你也不听? 杨仪赶忙改口:“臣、谢主隆恩,谢娘娘赏赐。” 皇帝看看杨仪,又看向旁边的瑾妃,打量了会儿,眼神忽然间淡漠了几分。 “瑾妃还是得多歇着。”皇帝毫无预兆地起身道:“婉妃你也多在她身上用用心吧。” 婉妃瑾妃忙站起来,恭送皇上。 魏明对着杨仪使了个眼色。杨仪向着两位娘娘行礼,也跟着退了出去。 出了后妃寝宫,往外而行。 魏明扶着皇帝在前,众内侍在后。 杨仪同蔺汀兰在皇帝之后。 小公爷放慢了步子,望着两个人照在地上的影子,时而碰在一起,时而又拉开距离,把他的心竟也弄的忽上忽下。 忽然皇帝开口:“先前婉妃的赏赐,你为什么不想收?” 杨仪跟在后面,想了想:“臣……” 魏明回头对她一招手,杨仪小步上前:“臣觉着太过贵重,不敢收。” “只是因为这个,还是也有别的缘故?” 杨仪心头一动:“臣不知……皇上指的是什么……” 皇帝扭头看她:“这两天,国子监不是一直都在闹腾么?” 杨仪屏息:“皇上、也知道了?” 皇帝道:“你怕婉妃是要堵住你的嘴,你拿人手短?” 杨仪语塞。 皇帝笑了两声:“你倒也算是机灵的了。” 杨仪起初不知皇帝的用意,也不太敢多嘴。 听他笑的没什么恶意,便壮胆问道:“皇上……既然听说了国子监的事,那不知……意下如何?” 皇帝道:“巡检司不是还在查么?真相未知,倒不必着急。” 杨仪沉默。 皇帝皱眉:“怎么?” 杨仪道:“可是,假如涉案的有国公府,甚至还有其他的高门权贵之子,那……” 皇帝微微闭上眼睛,显得有些烦心。 魏明见状,忙向着杨仪使眼色,叫她不要说了。 杨仪噤声,止步,不知不觉又退到皇帝身后,跟蔺汀兰站在一块儿了。 日影高起,内侍将黄罗伞盖高高举起,皇帝走了会儿,眼见将到勤政殿,他发现身边无人,回头:“怎么不说话?” 杨仪微怔。 皇帝道:“这案子还没水落石出,谁是谁非且不知道,倒是不必先就定论。” 杨仪垂首:“是。” 皇帝却有点焦躁:“或者,是薛十七那个小子,跟你说了什么,叫你来试探朕的意思?” 杨仪吃惊地看着皇帝,竟不知他打哪儿冒出了这样的念头。 目光相对,纵然她还没有开口,皇帝却明白自己想错了,却仍是不肯承认错误,嘴硬地说道:“你还是管好你自己的事……管好你自己的人吧!管什么国子监,你能管得了薛十七就行了。” 杨仪纳闷,本来国子监的事情,是皇帝先提的,她只是试问了一句,就落了不是。 且又说出这么毫无道理的话。 魏明又开始使眼色,他这一语不发,用眼神交流的本事简直炉火纯青。 奇怪的是,杨仪不知是因为跟他们相处的“久了”还是自有天赋,竟然也开始明白魏公公眼神的意思。 她无奈道:“是。臣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皇帝却有点不依不饶,“你要真能管得了他,上次他就不至于摸进宫内来了,真当朕是糊涂了?” 杨仪窒息。 皇帝又道:“还有,他的手不是不能动了么?怎么一出去就跟那个索力士打起来?” 杨仪忙解释:“他并没有动右手。是一只手跟那个索将军过招的。” “瞧瞧,朕就说了一句,这么着急就来护着了。真是女生外向。”皇帝哼道。 杨仪呆怔。 魏公公打圆场:“皇上,您可再捉弄杨侍医了,她是个实心的人,怎么知道皇上在跟她打趣呢?” 旁边的蔺汀兰听到这里,趁机低低地对杨仪道:“少说两句。” 这会儿皇帝进了内殿,蔺汀兰跟杨仪却还在殿外。 杨仪忍不住道:“我没多说话,只皇上问了我才回答的。” 蔺汀兰道:“皇上想要的答案,未必是你说的那些,你回答不回答不要紧,回答什么才是要紧的。” 杨仪盯着他那张肖似皇帝的脸,悻悻道:“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虫子,怎么知道皇上想听什么?” “若不知如何回答,那就别出声,最好也不用着急护着薛十七。” 杨仪越发吃惊:“谁护着十七了?我……我说句实话也是护着?” 蔺汀兰道:“只怕你是护而不自知。” 杨仪道:“罢了,我不说了?就像是皇上说的,我只管太医院的事就行了,其他的,大不了装哑巴。” 蔺汀兰抿了抿唇,向内瞟了眼。 殿内皇帝的声音却道:“谁要装哑巴?” 什么?他不会听见了吧? 杨仪一惊,赶忙捂住嘴。 蔺汀兰看她惊弓之鸟的样子,不由扭头一笑。 今日,永庆长公主进宫,正在太后宫内。 太后病体康愈,神清气爽,见了她,又看天色甚好,便带了紫敏郡主,一起出来闲逛御花园。 正自院中返回,远远地看到皇帝御驾出后宫。 太后瞥了眼,问道:“那是兰儿?旁边的是谁?” 永庆公主瞅了眼,并没有回答。紫敏却叫道:“那像是杨侍医!” 丹霞道:“是了。听说是婉妃娘娘传了杨侍医去给瑾妃娘娘看症。” 太后皱眉:“瑾妃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久了还没好?” “是内症。”丹霞小声道:“不过如今给杨侍医看过,据说已经好了不少。” 太后笑道:“还得是杨仪。” 说着又细看那边的杨仪跟蔺汀兰,笑道:“这杨仪跟兰儿走在一块儿,却是好看。”她转头看永庆公主:“对了,兰儿多大了,也该说亲了吧?” 永庆公主道:“也快十七了。” 太后道:“没有看好的人家?” “太后,兰儿的性格古怪着呢,”永庆公主笑道:“等闲的看不上眼。” “那就找那不等闲的,”太后道:“兰儿这个身份,品貌,只找那难得人家的女孩儿就是了。满天下,不信找不出他中意的人,你们要是找不到,我帮着留心,保准找个无可挑剔的。” 永庆公主只垂首答应着“是”,又多谢太后。 丹霞看了看公主,笑对太后道:“娘娘又要为小辈操心了。可忘了那句‘儿孙自有儿孙福’的话?” 紫敏突然道:“我知道兰哥哥喜欢谁。” 几个人都看向她,太后笑问:“你又知道了?那你说,兰儿喜欢谁?” 紫敏道:“当然是杨侍医了。” 太后忍笑道:“为什么这么说?” 紫敏天真地说道:“上次兰哥哥去找我,本是要走的,后来见杨侍医来了,忽然就不走了。可惜……杨侍医已经定了亲。” 太后若有所思,瞥了眼公主,道:“这又是你小孩子的话。你又懂什么了?你也别急,你兰哥哥的亲事要张罗,稍后就是你的。” 紫敏吃惊:“我?” 太后笑道:“不是你还是别人?就算不出嫁,这会儿也该留心找个好的了。” 紫敏嗫嚅了几句,见大家簇拥着太后往前,她就悄悄地后退,带着宫女太监跑了。 杨仪跟蔺汀兰在政明殿呆了两刻钟,方退出。 往太医院的方向而行,杨仪道:“小公爷,您要去哪里?不用特陪着我。” 蔺汀兰:“我有事到外头,哪里是特意。” 说了这句,他道:“我忘了恭喜你。” 杨仪抿唇:“多谢。” 将快到宫门,后面有人唤道:“小公爷。” 蔺汀兰止步回头,忽然变了脸色。 来者,竟是永庆公主一行。 公主被众人簇拥于中间,端庄雍容,杨仪望着她秀美的容貌,却见她一双眼睛格外的利,仿佛暗藏锋芒,跟张脸很不相协。 杨仪垂首。 永庆公主来到近前:“杨侍医是要回太医院?” “是。” 永庆公主微微一笑:“本宫近来身上颇觉不适,只是未敢劳烦,今日偶遇,不知……杨侍医可愿为本宫诊看?” 杨仪抬眸,对上她的眼神:“公主有命,臣不敢不从。” 永庆公主道:“既然这样,明日你去府里,本宫专侯你,如何?” 杨仪讶异:“这……”她的意思是,在宫内、不拘是公主那里还是哪里,都可以诊脉,何必要去公主府。 何况这公主府又哪里是等闲之地。 永庆公主道:“皇上太后那边,本宫自会禀明,太医院那里也会告知。还有何忧虑?” 想到公主的症状也非一般,许她又有禁忌之类。 杨仪欠身应承。 公主见她答应,便道:“你先去吧。” 杨仪告退。 蔺汀兰在后望着她的背影,只听永庆公主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您在说什么?”蔺汀兰垂眸。 永庆公主道:“你要对她不死心,为何先前我想派人去杨府提亲,你又拦住不许?那时候,就算人人皆知扈远侯府跟杨家要结亲,毕竟并未下聘,试一试何妨,你不肯,错失机会,如今又想怎样?” 蔺汀兰扭开头。 永庆公主皱眉道:“你既然不想纠缠的话,那就不用对她余情未了之态。” 蔺汀兰抬头对上公主的眼神:“您该出宫了。” 永庆公主冷笑:“本以为多年磨练,你必定是果断利落的性子,没想到……仍是这样无用!” 蔺汀兰的脸本就白,如今越发苍白了几分,眉峰抖动。 他本想哑忍,可仍是忍不住道:“是啊,我自是该死的那个,那为什么又非得叫我回来?为什么不找那个有用的……” 话音刚落,永庆公主挥手,狠狠掴在蔺汀兰的脸上。:,,. 章节目录 第358章 二更二更君 过于白的肤色,被打了一巴掌后,通红的指印迅速显现,极为清晰。 蔺汀兰的脸只稍微侧了侧,然后他转回头,直视向永庆公主。 他淡声问:“您的手可还好。” 永庆公主一愣。 蔺汀兰上前一步,盯着公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先前在外经历的可不是这些小打小闹。没得只弄疼了您尊贵的手。” 公主拧眉:“你……” 蔺汀兰后退,向着公主倾身行礼:“若无吩咐,我还有事。” 没等永庆公主开口,蔺汀兰转身向政明殿的方向而去。 身后长公主似乎说了句什么,蔺汀兰充耳不闻。 进了宫门,他止步转头:“你呆在这里做什么?” 在宫门旁边躲着不动的,赫然正是紫敏郡主。 郡主被蔺汀兰发现,讪讪地走前了两步:“汀兰哥哥。” 蔺汀兰垂眸:“不要在宫内随意乱走,还是回去吧。” 紫敏乖乖地答应了声,走到他身旁,犹豫半晌还是问道:“兰哥哥,为什么长公主要、要打你啊?” 方才公主跟蔺汀兰说话的时候,身边的内侍们都退得远远地,也并没有听见。 紫敏隔得远,自然更不清楚。 何况就算听见了只言片语,也未必就懂。 蔺汀兰淡淡道:“大概是我做错了什么吧。” 紫敏是第一次看见永庆公主动手打人,略微吓到了:“可是、我第一次看到公主这样……有点可怕。再说,我觉着兰哥哥你很好啊,又能做错什么呢?” 蔺汀兰道:“你不懂。” “什么我不懂?” “对一些不喜欢你的人来说,不管你做什么都是错的。” 紫敏一想:“兰哥哥,你是说公主不喜欢你吗?不会的……她是你的生身母亲啊。” 蔺汀兰不置可否。 紫敏见他不做声,便道:“我都不记得我的父王跟母妃是什么样子,做梦都想要见到他们……要是他们还在,一定会很疼我的,绝不会打我。” 蔺汀兰看向紫敏,微微一笑:“当然,人跟人是不同的,何况你又这样惹人喜爱。” 紫敏听如此说,忙道:“兰哥哥,你能不能带我出宫?” 蔺汀兰一愣:“你又想做什么?” 紫敏道:“我想十七哥哥了!” 蔺汀兰本以为她是觉着宫内闷,想出去玩耍,蓦地听了这句:“什么?你想他?你为什么想他?” 紫敏扭了扭衣带,道:“我看到十七哥哥,就想到父王,想到父王,就想见十七哥哥。” 蔺汀兰瞠目结舌,竟不懂她的意思:“你……你把他当成,你……怎么会这么想?” “皇后娘娘常常跟我说父王以前的样子,说他又威武,又英俊,光彩夺目,只要有他在,别的人就都给比下去了,我本来想不出是怎样,可见到十七哥哥后,我就觉着父王多半就是那样的。”紫敏的眼睛都亮了:“兰哥哥,你觉着是不是呢?” 蔺汀兰窒息,半晌,才笑着摇了摇头。 紫敏却不依不饶地拉拉他的袖子:“兰哥哥,你到底带不带我出去啊?” 蔺汀兰道:“不成,给皇上知道后我可担不起干系。你最好也别起这个心思。” 紫敏满面失望,撅起了小嘴:“你们都不如十九哥哥对我好。” 蔺汀兰瞥了她一眼,望着郡主失落之色。 这个女孩子显然不知道她如今是何等的幸运,一天到晚所苦恼的只是自己在宫内发闷,想尽办法要出宫去玩。 不知世事艰难,不知为人的疾苦,也没见识过大艰大难,生死关头,只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之中…… 蔺汀兰望着紫敏,想到他自己,又想到杨仪,甚至薛放,他们哪个不是在刀刃上滚过好几次的,几度在阎王面前讨命。 紫敏不知道这些苦难,倘若她一辈子都被宠爱着,不去经历所有艰难,也许…… 蔺汀兰笑了笑:“是是是,我们都不如陈十九。等他从沁州回来后,让他陪着你玩儿可好?” “你不用敷衍我,”紫敏向着他扮了个鬼脸:“我不跟你说了!哼!” 蔺汀兰跟紫敏打着趣,之前在永庆公主跟前受的那点气不知不觉也消散了。 他先把紫敏送回了宫中,往侍卫房回去的时候,正遇到太后身边的女官丹霞,带着一队宫女经过,见了他,忙止步行礼:“蔺统领。” 蔺汀兰止步:“姐姐好。” 丹霞抿嘴一笑:“这可不敢当,蔺统领要往哪里去,可见到过长公主殿下?” 问话之时,她看向蔺汀兰面上,瞧出那脸颊上没退的数道红痕。 丹霞眼神变化,欲言又止,只假装没看见的。 蔺汀兰淡淡道:“遇到过,想必已经出宫去了。我方才送了小郡主回宫,此刻正要回侍卫房。” 丹霞稍微敛了笑,温声道:“皇上对小公爷委以重任,小公爷虽则尽心,可也要多加保重身体。” 蔺汀兰抬眸:“知道了,多谢姐姐提醒。” 丹霞才又笑道:“我不打扰蔺统领了,娘娘还等着我回话呢,因为先前瑾妃的病症一直不妥当,今儿听闻杨侍医去看过了,娘娘挂心,特叫我去问了问。” 蔺汀兰垂首:“姐姐请。” 丹霞含笑:“不妨事,蔺统领先行。” 蔺汀兰倒也没有客气,行礼之后,迈步向前去了。丹霞望着他的背影,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公爷回到禁卫营日值房中,正有两名校尉不知在低语什么,看到他忙让开了。 等他们去后,一名副手才悄悄地过来,对蔺汀兰道:“统领,因为先前黄校尉的公子出了事,他们正在议论纷纷。” 蔺汀兰道:“就是国子监那件事?现在如何了?” 副手道:“公子已经被关了两天了。黄校尉先前去找过褚统领……”说到这里,就看向蔺汀兰:“只不过这件事只怕褚统领也帮不上,毕竟巡检司的那位俞星臣、再加上个薛十七郎,哪一个都不是好对付的。褚统领先前才被皇上斥责,自然更说不上话了。” 蔺汀兰漫不经心地:“你总不会是受人之托,来求我的吧。” 副手语塞,忙陪笑:“统领……黄校尉也是没法子了,他那公子本也不是那等惹祸的人,只是被卷于其中,身不由己罢了。就算不能帮着救出来,到底问问究竟……当然,统领才上任多久,便这样,实在是太过于冒昧,所以他不敢开口,才只私下里求褚统领的。” 蔺汀兰思忖片刻:“想通融,恕我不能。打听消息的话,我倒是可以试试。” 杨仪下午自太医院出宫,立刻先往巡检司。 正俞星臣送了那刘博士离开,吩咐人去国子监请陈主簿跟元学正两位前来。 薛放听闻杨仪到了,赶忙跑出来,把先前审讯的种种先行告知了她。 杨仪一边听,一边给他检查手臂:“这个案子交给俞巡检办就行了,你何必也在这里跟他一起?” 薛放道:“要是别的,我自然不插手,只是这个……着实恼人,我想眼看到那几个崽子被钉死。” “皇上可又问你跟那个索力士动手的事了,”杨仪小声道:“你想在这里也成,只是千万给我留神不许闹事。” 薛放愕然:“皇上好好地怎么又问这个?” 杨仪顿了顿:“还说,以后也不许干那偷偷摸摸入宫的事了,可一不可二三,知道吗?” 薛放倒也不傻:“皇上是不是也知道了?他为难你了?” 杨仪怕他担心,忙道:“这倒没有。皇上只是提了一句,以后留意就是了。” 正说着,就见国子监的俞太息带了陈主簿、元学正两人从外而来。 薛放啧啧道:“这位监丞怎么也来了?” 杨仪小声:“休要无礼。”又道:“你去看看,我先去看看小猷他们。” 薛放笑道:“那只狗我看过了,它已经能跑了。只是怕伤口不妙,所以叫屠竹他们看着,不许它乱窜。” 杨仪到了里间门,果真见那黄狗趴在地上,豆子陪在旁边。 斧头跟屠竹在外间门,看她来了忙迎着,杨仪细看过黄狗的伤,并无大碍,摸摸它的头:“还好,你是个命大的。” 出来后又去看过小猷,从缝针后,小猷的伤口大有起色,他总算也逮到了机会,对杨仪道:“小太医,你怎么弄法子哄我呢?” 杨仪笑道:“为了你好,只能如此了,勿怪。” 小猷道:“这也亏得是你,要是别人我可不答应……下次不许了。” 杨仪只是笑。 又看过了小梅,折回前厅。 却见廊下,俞星臣揣手低头。 他面前,俞太息满脸不悦:“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回监丞,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 “你查监生也就罢了,如今,难道连学官也要查?岂有此理!” 俞星臣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并非是查,只是询问一二。” “哼,”俞太息冷哼了声:“倒也不必,国子监里出两个没教好的害群之马也就罢了,学官们我是有数的,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品行端正的人?岂有任何一个作奸犯科的?我身为监丞难道不知?这一次,我暂且姑息,绝不可能有下回。” 俞星臣欲言又止。俞太息道:“我看你未必明白,倘若下次你还想传问他们,只管传我,横竖他们的事情我都知道!” 薛放袖手在旁边看着,见俞星臣竟被训的无法还嘴,他忍不住道:“俞监丞,我不像是你们这般饱读诗书,只是也听说过一句话,‘人心隔肚皮’,你又不是一天十二个时辰紧跟着他们,你真的能给这些人打包票?” 俞太息竟道:“不错,我便能。” 薛放笑道:“那不如打个赌……” 他刚说了这句,俞星臣喝道:“小侯爷!” 俞太息却道:“我从不好赌。你是何意?” 薛放道:“那好,就不赌,我只问你一句话。倘若国子监内有学官犯法,你……” 俞星臣又及时出声:“小侯爷!” 俞太息反而不满地望着他。 杨仪看到这里,赶忙走了上前,她假装才到的,行礼道:“俞监丞。” 因为杨仪治病之情,俞太息铭记于心,向着她一欠身:“杨侍医。” 杨仪点头之际,轻轻瞥了薛放一眼。 薛放会意,就不再说话。 杨仪故意道:“我方才听说,国公府的乔小舍病了?” 俞星臣见她走出来,不知为何竟松了口气:“你也知道了?蔡太医先前去看过,说是风邪。” 他迟疑地看着杨仪,冷不防薛放在旁揶揄说道:“小心啊,这满京城又不是她一个大夫……” 俞星臣便知道薛放又在提醒自己昨夜那句。 此时俞太息看看薛放,又看向俞星臣:“你们要查乔小舍如何,我并不管。只是我方才说的,请务必牢记,国子监内任何一位学官,都不可再给传至巡检司,要传只传我。” 薛放见他居然如此铁齿,不由讶异。 俞太息又道:“方才小侯爷说的那句话,我似也明白了,那我就也把话说清楚,若是有国子监的学官犯法参与此事,只管治我的不查、同谋之罪。” 俞星臣一震,方才他拦着薛放,就是怕俞太息赌气说这样覆水难收的话。 所以看到杨仪出来打断了,薛放也没有再纠缠,才松了口气。 没想到俞太息竟然如此……决绝,不容分说。 “兄长!”俞星臣拧眉,“何必这样。” 薛放揉了揉下颌,嘀咕:“迂直的过了分。” 杨仪望着俞太息,无奈地叹了口气。 等俞太息去后,杨仪便问他们方才到底如何。 俞星臣情绪有些许的低沉,这自然是因为俞太息。不过还是把经过告知了杨仪。 原来自从刘博士说老滕是主动想去国子监当门房之后,俞星臣便怀疑,老滕对刘博士说的“要找的重要之人”就在国子监。 他有两个最为怀疑之人,那就是跟老滕亲近的那门房说过的一件“反常”的事。 元学正竟然当众辱骂老滕,甚至言辞激烈,跟他素日简直判若两人。 而据俞星臣自己跟元学正接触看来,此人确实不像是那种假惺惺的伪君子,倒有几分正直谦和的风骨。 所以他也实在想不到,老滕到底是怎么了,才让元学正破口大骂。 今日他把陈主簿跟元学正传来,就是特问他们老滕的事。 两人听他提起此事,各自回想。 陈主簿看看元学正,笑道:“我记得那日,我跟元学正进门的时候,老滕似乎是在追一只猫儿,一下子撞到我身上,差点把我撞翻了,多亏元学正扶住……学正就斥责了他几句,也没什么大不了,毕竟是他不对在先。” 元学正的回答则简单多了,他皱眉道:“我不太记得了。也许……当时确实盛怒,多说了几句吧。但此后就忘了,毕竟那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不值得如何。” 俞星臣便问道:“学正是京内人士?” 元学正一顿:“并非。” 俞星臣道:“那学正原本是哪里人?” 旁边的俞太息跟陈主簿听到这里,便察觉了不对。 俞太息当即开口:“俞巡检,为何只管询问学正?” 俞星臣道:“这……” “我等前来是为配合查案,难道巡检竟把我等视作疑犯?”俞太息单刀直入。 “当然不是。”俞星臣却不敢在兄长面前施展自己的审讯怼人之能。 俞太息冷笑:“既然不是,那我们就没有必要再回答下去。”他看向元学正跟陈主簿:“两位先行回监。” 元学正跟陈主簿退了后,接下来,便是杨仪所见的那一幕了。 俞星臣强打精神,说道:“我怀疑老滕要找的人,要么是元学正,要么是陈主簿,他们两人都非京内人士……但老滕要找那人到底跟他是什么关系,尚且未知。” 杨仪回想元学正跟陈主簿两人的外貌,若有所思。 回到厅内落座,俞星臣看着面前凉透的茶,抬眼看向杨仪。 正要问她想什么,冷不防薛放道:“你怎么不怀疑那个人是谭珣呢?” “当然不是他。” “你先前派人查过谭珣?” “并未。”俞星臣心不在焉,随口回答了两句。 薛放道:“你没查过,又怎么知道他的父亲是谁,还头头是道那么清楚的?” 俞星臣蓦地醒悟自己答错了。 隐约有点汗意,他第一时间门看向杨仪。 杨仪先前只顾在想事情,并没有在意薛放问什么。 直到薛放又开口,她才稍微留意,只不过还没有十分在意,只是疑惑地看着他。 俞星臣悄然咽了口气。 他确实没有调阅或者追查过谭珣的来历,因为谭珣的出身,根本就在他的记忆之中。 俞星臣是在陈少戒提起谭珣的时候,才模模糊糊地想起了这个有点耳熟的名字。 在俞星臣的记忆里,前世,国子监内的案子,可并没有惊动巡检司。 因为案发的脉络全然不同。 那只黄狗发现了断手,顺天府受理此案,确实有之。 但自始至终,都认为那断手是女子的,成为悬案,丝毫没追查到老滕以及国子监。 国子监马缟失踪,最初也如这世一般大家以为是少年贪玩。 但后面,却又有一个监生不见了。 本来巡检司已经在追查这两人的失踪案子,不料尚未有头绪,就在那段时间门,一场大疫席卷而来。 俞星臣的记忆非同一般。 他记得,在这场疫病里,从百姓到王公贵戚均被波及在内,国子监也未曾幸免。 首当其冲死的几个人里,就有宁国公府的一位公子,还有几位贵宦之子。 至于谭珣。 谭珣熬过了那场大疫,被选拔为国子监典籍。 可忽然一日,谭珣竟无故将一名监生杀死,而后自裁了。 俞星臣当时在兵部,只是在酒席之上、或者同僚们闲谈,听说过此人。 据说谭珣本是七品知县之子,其父谭萦为陵县知县,四五年,素有青天的贤名,这谭珣不知为何突然发狂做出此等恶事,真是败坏其父之名。 但也有人说,被杀的那监生,好像曾被人检举过欺凌同窗之类的…… 本来俞星臣不知缘故。 直到这国子监的案子落在他手里。 他回头一想,前世谭珣杀人的缘故,呼之欲出。 谭珣虽然熬过了乔小舍那一伙人,但他是知道老滕遭遇的,竟成心结。 而在国子监中,虽没了乔小舍等恶少,但官宦之子中,从不乏有败类横生,没有了一个乔小舍,还有第二个第三个。 也许被谭珣所杀那人,终于触到了谭珣的“不能忍”,又或者谭珣已经忍无可忍。 所以当时,俞星臣在审问谭珣的时候所说的那些话,尽是肺腑之中金玉良言。 只是此刻的谭珣不能知道俞星臣那些话中更深的一层罢了。 俞星臣只是没想到,薛放会留意到这一点。 先前薛放在那里闲着无事,就把他审案的笔录都给看过了一遍。当时他也没有在意。 此刻望着薛放跟杨仪注视的眼神,俞星臣急中生智:“我是听人说的。自然记住了。” 薛放问:“听谁说的?” 十七郎其实没有“审问”俞星臣的意思,只是惊讶于他的无所不知,加上一点儿“本能”,才追问罢了。 俞星臣瞥了眼旁边的杨仪,鬓边有汗沁出:“听……” 他可不能随口捏一个名字出来,按照薛放这神出鬼没的办事,万一再去问起来,更加引发怀疑,弄巧成拙。 正在想一个合适人选,一个侍从及时地出现在门口:“大人,宫内的蔺统领前来拜会。” 此刻不管来的是谁,对俞星臣而言,都是极大欢迎的。 赶忙起身挪步迎接,一边道:“速请!” 薛放瞥向俞星臣,隐约觉着俞大人的行事有点异样。 他回头对杨仪道:“他怎么了?蔺汀兰来有什么了不得的?摆出一副要接驾的样子。” 杨仪提醒道:“说话别那么难听。” 薛放想到蔺汀兰那阴阳怪气的做派,不愿跟他见面,便对杨仪道:“那个乔小舍说是病了,谁知道真假,你想不想去看看?”:,,. 章节目录 第359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听说了乔小舍的所作所为,也极为憎恶那个少年。 不过听薛放提起来,她道:“看了又怎样?如果他是装病,你自然要拿人了?万一跟国公府起冲突呢?我可不去。” 薛放笑道:“我答应你不动手就是了。” 杨仪袖手:“我不能信。” 薛放挽住她的手臂:“你难道不想知道那小子用了什么法子骗过了蔡太医?走吧。” “别拉拉扯扯……我还没说完呢!”杨仪忙要推开他,却给他半扶半推,带了往外走。 正那边蔺汀兰进门,俞星臣立在台阶上拱手相迎。 两人听见动静,不约而同地转头,却见游廊下,杨仪被薛放拉住往外,她抬手轻轻捶了他几下,薛放只是笑,也不撒手。 一时四只眼睛都身不由己地看着。 那边杨仪看见他们,忙停了动作,且走且向着蔺汀兰一点头。 等他们两人出门后,俞星臣吁了口气:“蔺统领,请入内说话。” 蔺汀兰沉着脸:“请。” 那边薛放同杨仪出门,同她上了车。 杨仪倒也想起一件事:“你既然已经把屠竹跟小甘的房子弄妥当了,我想让二哥哥帮着找个会算的,给小甘跟屠竹挑个日子,你觉着呢?” 薛放把她环抱在怀中,道:“听你的。” 杨仪道:“待会儿要去国公府,你不要紧着磋磨。弄得衣衫褶皱的,怎么好去见人?” “我只抱着,又不做别的,你只当是靠在椅子上就是了。” 杨仪抿唇,无奈地叹息:“谁家的椅子长了手,想想也可怕。” 薛放嗅着她身上的香气,色授魂与,心旷神怡。 猛吸了半晌,总算想起正事:“刚才在巡检司,你心不在焉似的,是在想什么?” 杨仪听他提起,便道:“是因为俞巡检说,不知老滕跟他所找的那‘重要的人’有什么关系,我才想起来……你说,假如老滕要找的人跟陈主簿跟元学正相关,那日,被元学正骂的甚是不堪,为什么老滕还一点儿不在意?到底是什么关系,才会让他对于元学正的辱骂甘之若饴似的?” 薛放眨眨眼:“对啊,姓元的年纪比他小很多,就算是官儿又怎样,是人都该有三分血气。” 杨仪转头看他:“要我这么骂你,你会如何?” 薛放瞪大了眼:“我又没做错什么?这可不能乱说。” 杨仪笑道:“我就打个比方。” 薛放悻悻道:“咱们好好的,你说点吉利的不行?我不喜欢。再说了,你真舍得骂我?” 杨仪无奈:“那你说,要是小甘这么骂竹子或者竹子骂小甘,他们可能会跟老滕一样,一点不在意还笑脸相迎吗?” 这下薛放可以仔细考虑了:“我觉着未必,至少会伤心,或者闹一场。两个人再好,也不是好到没脸没皮的。” 杨仪深深看他:“哦?” 薛放警惕:“干吗?我是说他们两个,可跟我们无关。” 杨仪一笑,想了会儿:“好的如此尚且不能容忍,他们之间当然……未必是朋友了。” 薛放道:“倒也未必。” “嗯?” “我听着他们所说,总觉着有点怪,”他皱眉想了会儿:“……除非是大亏欠了对方,才肯被这么老子训儿子一样的痛骂还不能还嘴呢。” 杨仪屏息:“亏欠了……老子训儿子?” 薛放道:“是啊,倘若他们两个的年纪倒转过来,我必定以为老滕是找到了自己爹,被爹这么骂着才能不生气。” 杨仪咽了口唾沫:“父子关系吗……年纪倒是差不多。” 薛放愕然,问道:“你说谁父子关系,老滕跟元学正?哦……是倒过来。” 杨仪看他:“你觉着不可能?” 薛放道:“我只是想,元学正自姓元,又不是他们家的,何况……要是下九流的戏子,怎么可能进入国子监?” 杨仪叹了口气:“是啊,可惜不能亲眼见到老滕,只看见一只手。” 薛放问:“为什么想亲见他?” 杨仪回答:“倘若是父子相关,就算相貌不同,但两人之间必定有些特征相似。” 薛放大感兴趣:“都有什么相似的?” “这方面的记载极少,‘内经’之中略窥一二,但并无正式详细记载,不过据我所见,一是耳,二是眼,这两处最容易父子相似。” 薛放摸摸自己的耳朵,笑问:“具体如何呢?” 杨仪发现他的动作,忽然想到了什么,便含糊道:“我只是笼统知晓,其实也未必做数。” 两人说着,马车已经到了宁国公府门前。 国公府的人听闻是巡检司上门,忙入内禀报,管事出来迎了入内。 不多时,乔国公亲自出来。 彼此相见,乔建道:“犬子先前回来之后,便病倒了,一直高热不退,过午之后才稍微安妥,薛将军放心,只要他好转,我立刻亲自送他去巡检司。” 薛放道:“俞大人可并未催着公子前往,相反他很担心乔公子的安危,怕有个什么大症候拖延了,所以特意请了杨侍医来给公子看看。” 这虽是客气的话,细品却不太中听。乔建道:“犬子先前已经请了大夫,之前又有巡检司的太医来给看过,何必再劳烦杨侍医?” 杨仪自有一番话说:“很谈不上劳烦,今日我在宫内,蒙婉妃娘娘召见,多有赏赐,本正不知如何报答娘娘厚恩,所以听说了府内公子害病,不管如何,到底也要过来看看,尽尽心意。” 乔建听说是婉妃召见了杨仪并且厚赏,这才肃然起来:“这……” 杨仪道:“要是国公爷有什么顾虑,那我不看就是,只恐娘娘回头责怪我不肯尽心罢了。” 乔建闻听忙道:“呵呵,京城内外,谁不知杨侍医大名,平时请都请不到,如今可巧……少不得就劳烦了。” 当即起身,领着两人向后而行。 乔小舍的院子颇大,墙角数块太湖石,几树芭蕉,衬着粉墙,很有几分清幽气象。 薛放打量着,只觉着那纨绔恶徒真是白瞎了这个好地方。 几个侍女立在廊下,掀开门帘进内,淡淡的药气散了出来。 转过中厅,进了卧房,见偌大的拔步床旁边,一张锦屏风徐徐展开。 床帐半垂,有个贴身丫鬟正在挽起另一边的帐子,看到人进来,忙后退行礼:“老爷。” 乔国公问:“公子怎样了?” 丫鬟道:“才方喝了药,正睡下了。” 乔国公看了眼,回头看向杨仪:“劳烦杨侍医。” 薛放扫了眼那面屏风,陪杨仪迈步向前。 杨仪先看了眼病者,却见乔小舍脸颊微红,额头见汗。 将他的手腕搭住,略听了片刻,重新放下。 起身出外,乔国公问道:“杨侍医,犬子如何?” 杨仪蹙眉:“公子现在服用的可是‘桂枝汤’?” 乔国公面露惊诧之色:“杨侍医这也能看出来?” 杨仪道:“还是请停了此药。再喝下去,只怕就真成了大症候。” 乔国公脸色微变:“这可是蔡太医给开的药方……难道也有不妥?” 杨仪道:“桂枝汤虽是对付风寒的良药,但亦是解表之药,令郎如今的情形,实不宜如此了,再用下去,必定元气耗损。” 她说了这句,看向乔国公道:“国公爷难道不知?” 乔国公目光闪烁,勉强笑道:“多谢杨侍医指点。” “不敢当,”杨仪回头看了眼里屋,回头看向乔国公:“令郎的症状自非大症,要好也快的很。想必不用我多说。国公爷还是……择良药用之,与其用饮鸩止渴的法子,倒不如壮士断腕。” 乔国公脸色陡变:“杨侍医这话、我……却有点不明白了。” “国公爷有什么不明白的?”杨仪垂眸淡淡地说道:“古来有‘辕门斩子’之说,流芳百世。难道国公爷不懂?” 乔建震惊地望着她,一时竟无法出声。 而在此刻,只听屏风后有人气急败坏似的说道:“什么辕门斩子,你这是何意?” 话音刚落,有几个女眷扶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从屏风后转了出来,那老人家瞪着两只眼睛,气势汹汹。 薛放在进门之时,就发现这屏风有人,还不止一个。 本来他以为乔国公胆大包天,埋伏了刀斧手。 在杨仪给乔小舍诊脉的时候,他细细凝神听去,却听到里头的呼吸长短不一,时快时慢。便知道并非杀手,而是内眷。 乔国公忙过去扶着老太,道:“母亲休要动怒……杨侍医兴许只是随口一说。” 老夫人却道:“辕门斩子是那杨延昭糊里糊涂,要杀自己的儿子杨宗保,难道你也是这个意思,想叫他老子砍了小舍?” 杨仪不语。薛放道:“老太太,您知不知道乔小舍在外干了什么?” “那是别人眼红、污蔑!”老夫人又瞪向薛放,嚷道:“小舍自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们别想害他,谁敢动他,就先冲着我来!” 乔建道:“母亲!快休如此。” 薛放不怕埋伏着精锐刀斧手,如今埋伏一个一推就倒的老太太……倒是让他有点无处下手。 他只能说道:“若是污蔑,为什么不敢让他上公堂说明白?” “上巡检司让你们屈打成招吗?”老夫人厉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上次才去了,回来就病的如此!我还敢放他去?只怕一去就没命回来!” 杨仪看这老夫人脸红耳赤,呼吸急促,忙拉了拉薛放。 薛放见她对自己使眼色,便哼了声,看向乔国公道:“国公爷,公子只怕没有免死金牌在身吧。劝你别为了这一个不孝子,毁了整个国公府。” 乔建尚没开口,老夫人暴跳如雷地喝道:“你这个无礼的小子,我管你是谁,但在我面前这样说话,还不速速给我打出去!” 杨仪看了眼乔建,见他正拦着老太太,她便拉着薛放往外走去。 出了院子,两个人跟着乔府的人往外走,薛放道:“怪不得乔小舍那么无法无天,家里有个不讲理的老婆子惯着,要学好也难。” 杨仪道:“你不要去招惹这老夫人,她的身体不是很妥当。” 薛放笑道:“她的身体有什么不妥?再慢一步,她要拿龙头拐杖打我呢。偏偏我又不能还手。” 杨仪道:“我是怕你惹祸,老夫人喘的厉害,又有汗,加上体胖,我怕她有痰厥惊风之兆,你虽不能动手,但若再说两句,生生地把她气出个好歹来,那岂不又是咱们的罪了?有理也做了没理。” 薛放感慨道:“嗯……这个老太太一出,比埋伏这千百人还管用呢,生是把我们制住了,还是乔国公精明啊。” 杨仪笑。 薛放又问道:“对了,你刚才看了乔小舍的脉象,就说什么‘饮鸩止渴’‘壮士断腕’又什么‘辕门斩子’的,一个个都不是好词儿,怪不得那老太太气的那个样子,你怎么用这些词?” 杨仪叹气:“之前你说乔小舍的病有蹊跷,确实是有的。” “果真是装的?”薛放睁大双眼:“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让我把他揪起来?” “如果是装的,我自然也有法子让他起身,偏偏不是装出来这么简单。” “那又是怎么?”薛放不懂。 杨仪道:“饮鸩止渴。” 方才的饮鸩止渴,壮士断腕,辕门斩子,杨仪都不是随口说说的。 她看出了乔小舍确实有病,但这病,却是人为的。 乔小舍房中,除了桂枝汤的气息外,还有很淡的辛涩气。 而乔小舍身上,那气息更浓些。 杨仪查看乔小舍症状,又细想那气味,就知道那是什么药。 丁公藤跟苍耳子。 这两种药,丁公藤小毒,有发汗之效用,多用必导致体虚,苍耳子亦是有毒,服用不当会导致呕吐腹痛等等。 苍耳子本就是解表之药,再加上丁公藤,乔小舍先前必定汗出如浆,又加别的表象,脉象当然不稳。 倒不算是瞒过了蔡太医,毕竟他是真的“病”了,只不过是人为之故。 不过乔国公也太狠了,虽然说这两种药他未曾重用,也要不了乔小舍性命,但到底是有损元气之物。 偏偏蔡太医开的桂枝汤也是解表的药,这累积叠加的,乔小舍再康健也熬不住。 乔建不想乔小舍去巡检司受审,居然用这种法子,所以杨仪才用“饮鸩止渴”来形容。 至于壮士断腕,就是提醒他不如别玩这些花招,还是乖乖把人送往巡检司。 辕门斩子就更不必说了,杨宗保那样出色,只因违背军令跟穆桂英阵前结亲,还差点儿被杨六郎杀了,何况如此不孝子。 两人出了国公府院门口,薛放回头一看:“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真以为能躲得过去?这种溺惯,哪里是爱子。” 杨仪望着那威风凛凛的门匾,门口那些雄壮的家奴们,若有所思道:“我看,也未必是真心爱子……” 两人上车往回,才出了国公府街,迎面几个太监迤逦而来,拦住了马车。 屠竹忙上前问缘故,那太监道:“我们是宣王府的,王爷请小侯爷同杨侍医过府饮宴。” 巡检司。 蔺汀兰跟俞星臣打听国子监的案子,尤其是有关于黄鹰杰的详细。 俞星臣对于黄鹰杰的恶感显然不似对乔小舍丁镖等人,可也未必能多说,只道:“等主犯拿到,审讯之后,才能定罪。” 黄鹰杰并未抵赖,算是供认不讳,又是被胁迫从众,并非主犯。 俞星臣虽然也想许个宽限的诺,但又实在拿不住最后定案到底如何,所以也斟酌用词很是谨慎。 蔺汀兰问道:“现在不能带人出巡检司?” 俞星臣道:“请见谅,此刻必要一视同仁。” “那为何还有主犯未到?未免叫人觉着巡检司欺软怕硬,这可未必能服众。” “乔小舍原本重病不能过堂,”俞星臣想想方才薛放那迫不及待:“想必薛小侯爷已经带了杨仪去国公府诊看,稍后必有结论。” 才说了这句,门外报说鸿胪寺陈大人、忠宁伯老爵爷以及黄校尉一起到了。 说曹操曹操就到。蔺汀兰看向俞星臣:“俞大人可要想好如何应答才是。” 俞星臣心头转念,站起身来。 蔺汀兰也随之起身,就在往门外走的时候,忽然听见隐隐地犬吠声。 小公爷一怔,不太置信地侧耳倾听,此刻脸色还算寻常。 没想到那犬吠声转瞬便到了门外,一只黑狗从门口探头,看向里间。 豆子望着蔺汀兰,汪汪地叫了起来,随着吠叫,耳朵乱抖。 猛然间看见豆子那个黑乎乎的狗头,蔺汀兰脸色骤变,急急后退,竟闪到了俞星臣的身后。 俞星臣一惊,起初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了,这种大反应,倒像是见到了什么刺客之类。 然而旁边的灵枢并无动作,而上下里外,唯一出现的只有豆子。 俞星臣诧异地回头:“蔺统领,你可还好?” 蔺汀兰脸白如纸,双眼盯着前方的豆子,嘴唇都仿佛失了血色:“这这、这……” 俞星臣以为他害怕豆子咬人,便道:“无妨,这是杨侍医养的狗,并不咬人。” 蔺汀兰想笑,嘴角僵硬地扯动了一下:“是、是……吗。我、我知道。” 灵枢在旁斜睨,见他微微弓身,手摁着腰间佩刀。 那个姿态,就仿佛如临大敌,要随时应战或者逃之夭夭一般。 俞星臣总算反应,忙叫灵枢先把豆子带出去。 蔺汀兰已经出了汗,心有余悸地看看厅门口:“这只狗怎么……”话到嘴边又改了:“它一直在此?” “是,虽是杨仪所有,却常跟着小侯爷在此,”俞星臣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小公爷先前可见过豆子?”:,,. 章节目录 第360章 二更二更君 面对俞星臣的询问,蔺汀兰的唇角无法自控地抽了抽。 他站直了些:“当然、不曾。” 俞星臣审了那么多人,一眼看得出蔺小公爷的言不由衷,何况蔺汀兰本就掩饰的不怎么好。 此刻外间鸿胪寺陈大人,忠宁伯,以及黄校尉人已经进了院子。 俞星臣却没有忙着出外,而是把灵枢唤来,低低地吩咐了几句。 蔺汀兰的耳力非同一般,隐约听见几个字“泄露、速去”,语焉不详。 这边俞星臣在门内行了礼,请几位入内落座。 其中黄校尉看到蔺汀兰在此,面上露出几分讶异之色,忙行了礼,在蔺汀兰下手坐了。 这几位来此的目的,自然显而易见。 忠宁伯左右看看,先行开口:“俞巡检,我等冒昧前来,还请见谅,至于我等的来意,想必俞巡检也自知道。” 陈大人陪笑接口道:“正是,不知俞巡检可能告知,如今国子监的案子审的如何了?” 俞星臣颔首:“各位的心情,我自然明白,只不过俞某也是奉命行事,依律法而为,还请各位见谅。” 黄校尉眉头深锁:“哼,我们也知道俞大人执法如山,就是想尽快水落石出,别总吊着人的心。” “实不相瞒,国子监的案子非同一般,这是案中案,极其复杂。”俞星臣看了看人的脸色。 “何为案中案?”忠宁伯问。 陈大人道:“俞巡检指的是,那个国子监里除了有监生被杀,另外还有人无故失踪?” “不错,起先失踪的名唤马缟的监生。后来,证实了之前在翰林巷发现的那只断手,乃是国子监内一名门房所有。” “不过区区门房,又为何称得上案中案?”忠宁伯道。 俞星臣瞥向他:“爵爷应该也有所耳闻吧,杀害这门房的,正是乔小舍,被杀的丁镖,失踪的马缟,以及在座位府里的公子。” 虽然说案情并没有向外公布,但这些人都是涉案相关,又都是官员,岂能一点儿不知情。 听俞星臣说了这句,人面面相觑,陈大人道:“可证实有此事?” 忠宁伯叹息:“好端端地,为什么他们要去为难一个门房?甚是荒谬。” 俞星臣道:“陈少戒,欧逾,黄鹰杰人,都已经招供。老滕确实被他们合谋所杀。” “说来说去,这案中案指的就是这个老滕?那他的尸首呢?”黄校尉问。 俞星臣道:“如今他只剩下了一只手。尸骸恐怕早就野兽所毁。” “既然连尸首都不曾发现,岂不是不能定案?”忠宁伯提高了声音。 陈大人也点头附和:“是啊俞巡检,难道你不知么?本朝律法虽是杀人者死,但必须要有尸首佐证,所谓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俞星臣斟酌道:“话虽如此,但此案十分特殊。” 蔺汀兰听到这里,缓缓开口:“虽然特殊,但既然无前例可循,只怕这案子俞巡检你不好断。” 在场众人一时沉默。 顷刻,忠宁伯似语重心长:“俞大人,我们并非要为难你,只是把孩子们拘在监牢里,也已经这两天了,他们如何挨得住?何况这案子还有疑点。” 陈大人也忙道:“说的是,小儿从小体弱,也没吃过什么苦头,莫要给关出个好歹来才是。” 黄校尉更是一脸恼色:“俞巡检,上回我来的时候就说过了,你办案子一视同仁,我们自然无话,可是我们家的孩子都给关在这里,唯有国公府的小公子不曾到,你到底想怎样?” 忠宁伯则道:“我们来之前,曾去过丁家,丁将军才从城外赶回,也十分悲愤,俞巡检这会儿要查的,该是何人杀害了丁公子才是。而不是把注意力放在这些监生上。对了,还有失踪了的马缟……” “是啊俞大人,这才是重要的,而不是那个什么门房,切莫要做本末倒置之事。” 其实不管是丁镖还是马缟,都跟老滕之死有关,只有解破老滕的死因,才可能找到凶手。 但不能跟这些人细说。 事有凑巧,就在此刻,一个侍从来禀告道:“大人,监牢里那边来人说,那个陈少戒突然昏厥了。” “什么?”陈大人先猛地站起来:“怎么回事?” 俞星臣也很意外:“出了何事?” “是说他好好地就呕吐不止,乃至昏迷,已经去请蔡太医了。” 陈大人回头对俞星臣道:“俞大人,我要亲自前往!” 忠宁伯跟黄校尉也都站了起来,忠宁伯忙着问那侍从道:“我家逾儿如何?” 俞星臣忙安抚道:“两位莫要着急,先叫太医去给看看,稍安勿躁。” 忠宁伯跺了跺脚,欲言又止。 吴校尉看向蔺汀兰,见他微微地摇了摇头。 半刻钟后,蔡太医前来禀告,道:“陈少戒系突然发热,应该是中了暑气,已无大碍。” “我孙儿如何?”忠宁伯忙问。 蔡太医道:“回爵爷,欧公子并无大碍。” 忠宁伯稍微放心,又哼道:“这样热的天……又都是娇生惯养出来的孩子,哪里受得了那些!再多拘几日,还不知会怎样!” 吴校尉忍不住:“俞巡检,难道乔公子的病一日不好,我们的孩子就要被多关一日么?这样下去若都害病,那也不用审问了!” 这会儿陈大人赶了回来,擦擦额头的汗,也跟着说:“俞巡检,你虽说有了证供,但尸首既然找不到,那孩子们的话也未必当真,许是他们淘气胡说的?又或者是没上过公堂,被吓得傻了瞎说一气?还是请大发慈悲,放他们回家里吧?反正我们都不会逃,若大人还有什么传唤,只管派人就是了。要总是这么扔在监牢里,真的弄出个好歹,俞大人你也交代不了。” 俞星臣皱眉,仿佛十分为难。 蔺汀兰若有所思地望着他拧眉之态,道:“俞巡检,这么多人都在求情……何不就听人一句,网开一面罢了?” “这……”俞星臣回头看向他,终于迟疑说道:“按理说,是不能随意开释的,只不过这案子一来特殊,各位监生虽是疑犯,但也系受害之人。再加上连小公爷也为他们说情……” 大家一听他好像软了语气,均都心生希望,齐声:“俞大人,还请高抬贵手。” 俞星臣斟酌着,看着在面前的四位,终于道:“既然几位又如此坚持,那,本官姑且做主,各位可以暂时将公子带回……” 大家均都喜形于色。 刚要道谢,但俞星臣话锋一转:“只是案子未完,这么放了他们出去……如果有个万一,本官可是担当不起。” “什么万一?”忠宁伯道:“俞大人放心,自不会有碍。” 俞星臣却很谨慎:“倘若有个走失或者……纵放私逃、或者伤损之类的意外……” 大家面面相觑,陈大人道:“原来俞巡检担心这个?我们都在京内,还能私逃到哪里去?俞大人只管放心,绝不会有碍,只要你把孩子还给我们,我们自然可以担保。” “当真可以担保,事后不会反追俞某跟巡检司的不是吧?”俞星臣问。 忠宁伯忙着要去接孙子,摆摆手大声说道:“俞巡检当真多虑了!有什么我们自己担!” 蔺汀兰在旁听到这里,眼睛微微眯起。 俞星臣好像无可奈何,被他们说服或者威逼似的,叹气叫了人来:“把陈少戒,欧逾,黄鹰杰带出,权且叫他们各自的大人领回去吧。” 衙差前去提人。 忠宁伯几位大为宽心,连连道谢。 不多时,个少年被带了出来。 黄鹰杰望着俞星臣,似乎有话要说。 欧逾走到他身旁低语了几句,黄鹰杰便垂了头。 俞星臣明明看见了,却不以为然道:“人已经好好地交回,位也请自便吧。不过,且记得方才跟本官所说之话。” 这几人见了子、孙,如失而复得似的,只管心中喜悦,当下便各自带人去了。 俞星臣也没有送。 蔺汀兰一语不发地看到这里,起身:“俞巡检,我也先告辞了。” 俞星臣道:“小公爷请。今日……还好没叫小公爷失望。” 蔺汀兰为黄鹰杰而来,俞星臣的意思是放了黄鹰杰,蔺汀兰自然也该满意。 不料小公爷轻声一笑:“我确实不曾失望,看了一场好戏……嗯,有人以为得了大便宜,殊不知被卖了还要替人数钱。” 俞星臣眼神陡变,盯着蔺汀兰那样跟皇上很是肖似的脸,心中竟然透出几分寒意。 他回想方才,自己应该并未露出破绽。怎么这位小公爷竟然能…… 俞星臣踌躇:“小公爷、您……” 蔺汀兰道:“俞巡检放心,我并非是个多管闲事之人。就如同俞巡检也是个极有分寸的人……” 说到这里,隐隐地又响起数声犬吠,蔺汀兰那从容之态一下子慌乱起来:“我该去了。不送。” 他说着一个箭步出门,左右看看,如风一样往门外掠去。 俞星臣还没反应过来,蔺小公爷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院门口。 他望着门边上那点麒麟袍的残影,这样的身手,会是个因病弱而不常露面的人? 朝野之中,十个人里有九个没见过蔺汀兰,听闻皇帝任用蔺小公爷为禁军统领,只以为是因为裙带关系,硬拉上位的。 但是皇帝何等的精明,城府深沉,岂会让一个病秧子统辖皇宫的禁卫? “这样的人物,竟然怕狗?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俞星臣喃喃自语。 正嘀咕,就听到呜呜的声音,他低头,却见那只受伤的黄狗不知何时竟跑了出来,正可怜地歪着头,望着他。 怪不得蔺汀兰跑的那么快,难道是闻见味了? 这大概就叫做“望风而逃”。 俞星臣笑了笑,本想让人把黄狗带回去,看了又看,还是低下头。 他瞧向它的脖子,黄狗颈间的伤被杨仪缝合敷药,缠了细麻布,看着还妥当,只是精神欠佳。 俞星臣望着黄狗仿佛通晓人心的晶亮双眼,摸摸它的头,喃喃低语道:“别担心,并不是真的要把他们放了……一定会……” 黄狗呜了声,用湿润的鼻头拱了拱俞星臣的手。 陈少戒一路上时不时哀叫连连,似乎随时都要毙命。 府内众人见了大惊,陈主事更是一叠声地传大夫。 进了里屋,屏退丫鬟,陈少戒才瘫倒在榻上,长长地吁了口气:“吓死我了,还好奏效……” 原来陈少戒所谓病了,并非是真。 当时他们正被囚禁在监牢里,忽然听见狱卒们低语,说是他们的家长来“兴师问罪”,不知道俞巡检能不能顶住。 又说起确实有点不公道,那位乔小爷怎么就偏“病”了,他好好地在家养病,却把其他人撂在这里。 欧逾的心眼最多,立刻想到叫陈少戒装病。 陈少戒本不肯,欧逾道:“如今咱们家长都在,这案子乔小舍又没在,尸首又找不到,俞巡检只是强留我们,假如你再装病,家里的人必定不肯罢休,方才那些狱卒的话你也听见了,俞星臣未必能够扛得住。” 陈少戒这才勉为其难答应,从地上捉了个虫子塞进嘴里,才逼得自己吐了出来,装的十足十。 欧逾在路上,就把跟陈少戒商议的计策,告诉了爷爷。 忠宁伯听了道:“算是你小子有点智谋。若非这里应外合,一唱一和,今日还真未必能把你们捞出来。”说了这句,又问:“那个门房的事,到底是怎么样?” 偶遇就把乔小舍逼杀了老滕的事告诉了,忠宁伯啧道:“乔家的小子也太无法无天了,虽是门房,到底是一条人命,如今出了事,他在家里清闲,却把你们来顶缸。岂有此理!” 欧逾道:“爷爷,如今不是埋怨他的时候,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那丁镖被杀,马缟多半也凶多吉少,我只是想不通,是什么人下的毒手,甚至……那凶手会不会已经停手了?” 忠宁伯道:“说来俞星臣很纠缠那门房的死,许是姓丁的被杀,跟那门房之死有关?那只要找出跟那门房关系好的人,自然嫌疑最大。” “可是,那不过是个下贱/人,倒是不见有人跟他怎样好。”欧逾冥思苦想,忽然灵机一动:“对了,我想起有个人!” 忠宁伯忙问他是谁,欧逾道:“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子,爷爷不用操心,我们一根手指也能碾死他……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去见见小舍。” “你还想见他?之前他可没有拉你一把。” “他没被巡检司传到堂上,我们才更有机会出来。” 忠宁伯叹道:“你这小子,又有智谋又有心胸……”说了这句,板着脸道:“你可小心,如今事情俨然闹大了,不管如何,别在这阴沟里翻了船!” 他们从巡检司出来之时,已经是黄昏。 很快入了夜。国子监中,监生们经过一天的“惊魂动魄”,晚上各自回房,有用功的挑灯夜读,有怠惰的便呼呼大睡,或者去弄些别的玩乐。 谭珣夹了两本书,慢慢地往自己的寝卧走去。 巡检司将陈少戒人放回的事情,谭珣已经知道了。 他有一种不妙的预感,不过,听说陈少戒他们并没有就回巡检司,而是各回各家了。 至少这一夜不至于有事吧。 谭珣黯然垂头。 想到俞星臣在堂上训诫自己的那些话,那种神情,不由冷笑:“也不过是个只会说谎的道貌岸然的家伙,还不是对这些人无能为力?说我跪在他们跟前,你又何尝不是?” 正走着,前方悄无声息多了一道身影。 谭珣惊讶抬头,却见面前的人阴沉着脸,满面阴狠之色,竟是欧逾。 “你……”谭珣震惊:“你怎么在这里?” 欧逾却不由分说,一拳挥了过去。 谭珣猝不及防,被打的往旁边踉跄,手中的书也落在地上。 欧逾一把攥住他的领子,毫不留情地扯着往旁边走开了十数步,将他狠狠扔在路边太湖石上。 谭珣捂着脸,感觉到嘴里透出的血腥气,他心有余悸:“你想干什么?” 刚要起身,欧逾一脚踩在他的腰间,揪住他的发髻:“贱人,听说俞星臣传了你,你自然是向他告密了?” 谭珣被踩得喘不过起来。 欧逾又甩了他一巴掌:“你这没见识的东西,以为那俞星臣就是你的救星了?还不是得落在我们的掌心里?我问你……丁镖是不是你杀的?” 谭珣的眼睛睁大,艰难地开口:“什么?” 欧逾脚下用力。 谭珣惨叫,几乎感觉自己的肋骨都要被他踩断了。 “快说,丁镖的死,还有马缟,是不是你干的?” “不、不是……”谭珣浑身颤抖:“跟我无关!” “本来我也觉着不是你,可是谁叫你跟那个老滕关系不错呢?整个国子监里,似乎只有你跟他走的近些,是不是?”欧逾狞笑着:“你该不会是偷偷地想给他报仇吧?” 谭珣想哭,想求饶,就如同俞星臣说的那样跪在他们跟前。 但他却知道倘若那样做,自己只会显得更可笑,而面前这个人又岂会饶过他? 在欧逾的眼里,谭珣只怕就跟乔小舍手中那只猫一样,就算叫的再可怜,再无辜,也只能换来他们越发兴奋的嘲笑声。 谭珣流出了泪:“不、不是我……求你别杀我……” 欧逾笑道:“求我?你这贱……” 就在这时,谭珣突然挥手打向他的脸上。 欧逾没想到,脸上竟结实地吃了一记。 他的表情,就仿佛看见待宰的羔羊突然踹了自己一脸,不算很疼,但叫人愤怒。 欧逾正震惊地看向谭珣,不料谭珣奋力挣扎,合身扑上,竟抱着他滚在地上。 但谭珣是文官之子,哪里比得上欧逾,他只是凭着本能行事,并无章法,伤人也是有限。 欧逾虽猝不及防,但反应很快,一时虽不能挣脱,可他大怒之下,挥拳乱打出去,砰砰有声。 谭珣头上身上各处剧痛,他却不肯撒手,因为谭珣知道一旦松手,后果更加严重,自己将无翻身之地。 嘴里的血腥气更重了,谭珣疼的发懵,又腾不出手来,他索性张口,也不管是什么地方,一下子咬了过去。 谭珣仿佛用上了平生之力,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算被打死,也要咬下他一块肉来! 欧逾从未吃过这等亏,疼的钻心,不由惨呼。 “谁?”一道身影从太湖石山洞中匆匆奔了出来:“这是干什么?还不住手?” 几乎与此同时,又有一声惨叫响起,夜色中有人叫道:“救命,救命!”依稀竟是黄鹰杰的声音! 就在那太湖石山洞中的人现身、而黄鹰杰发出呼救之时,黑暗的山石之后,几道人影迅速挪开,循声而去,最前方的那人,竟是灵枢!:,,. 章节目录 第361章 三更三更君 从太湖石山洞中奔出来的,正是元学正。 他快步跑到正于地上滚动的两个人跟前:“胡闹,还不松开?” 这会儿欧逾已经没有力气再打谭珣了,相反,他想快点儿把谭珣推开。 但不知怎地,谭珣竟仿佛力大无穷了似的,紧紧地箍着他,这种感觉让欧逾心生恐惧,就仿佛是一种“死也要带你一起死”般的气势,而且谭珣会做到。 他依稀看到来的是元学正,于是惨叫着,语不成声地说道:“学正,谭珣他疯了!你快……” 元学正只能去拉谭珣:“谭珣,快松开!” 谭珣已经被打的面目全非,眉眼上都挂着红,双眼血红。 他向来敬重元学正,也最听他的话,但这会儿竟仿佛没听见一般,仍是狼啃肉似的死盯着欧逾。 元学正只得又呼喝了几声,周围也陆续有人被惊动赶了来。 谭珣才像是回神,慢慢松开手。 元学正把谭珣拉开,灯笼光中,见他满嘴鲜血,脸上的神色,却跟素日的那种内敛沉郁不同,竟带着一种略微狰狞的狂喜。 谭珣大概觉着嘴里的味道不喜欢,便向着旁边呸呸地吐了两口血。 但却不仅仅是谭珣自己的血,血中又混合着一块看不出是什么东西,但人人知道那是什么的——“肉”。 有两个监生想去扶欧逾,却给他撞开。 欧逾艰难爬起来,他捂着后颈,血自手指缝渗出。 欧逾摇摇晃晃,看向谭珣。 他满面震惊,但在望见谭珣的刹那,眼底却又流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恐惧。 欧逾甚至不敢细去摸自己的脖颈,因为他手底下有点瘆人的湿热,那块肉已经不在。 而谭珣满脸是血,目光却是狼一样凶狠,仿佛意犹未尽,随时还会扑上来。 他甚至咧嘴向着欧逾笑了:“……谁是贱人?” 欧逾竟然一抖。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谭珣。 他本来该说几句狠话,但此时此刻,心竟被震慑住,无法出声。 “你……”欧逾气虚,面前伸手点了点谭珣,却说不出底下的话。 元学正打破了沉默,呵斥道:“你们是在干什么?竟然私下无故斗殴!成何体统!” 又对欧逾道:“你不是在府里,并未来监内么?怎么竟在这里?是谁先动的手?” 欧逾没理元学正,他转身,本来想走开的。 但眼前一昏,竟软软地倒地,昏厥过去。 “快抬到赵先生那里。”元学正皱眉,上前看了看欧逾脖子上的伤,幸亏是后颈处,肉厚些。 这要是咬在前面,只怕咬破了大脉,欧逾立刻就会死。 几个监生七手八脚地把欧逾抬走。 元学正又回头看向谭珣。 望着他遍体鳞伤的惨状,但一双眼睛却前所未有的亮。 “罢了,”元学正叹息道:“先让赵先生…… 赵先生是国子监内的坐诊大夫。不过元学正才张口,就想起欧逾才给弄去,于是吩咐一个侍从道:“快去外头请个大夫来。” 元学正不用细看,也知道谭珣伤的不轻,便叫了一名闻讯而来的学官陪着谭珣去等大夫。 但奇怪的是,谭珣好像没觉着疼。 他擦擦嘴上的血,十分平静地对元学正道:“学正,你不用担心。我、还是第一次觉着……这么痛快。”一想到方才欧逾脸上那种畏惧之色,谭珣只是想大笑。 元学正深深地望着谭珣,唇一动,却没出声。 直到见学官带了谭珣离开,元学正往之前救命声音传来的方向而去。 他当然听得出那是黄鹰杰,但黄鹰杰本来也不在监内的。 心慌意乱,赶到事发之处,见门外堵着许多监生,他上前分开众人:“怎么了?” 一个监生道:“学正,黄鹰杰被人捅了一刀……好生吓人!” 另一个道:“学正,是不是真有个杀人凶犯潜藏在监内?专杀监生呢?马缟是不是也死了?” 元学正呵斥:“不许胡说!赶紧散开!” 他打发了监生们,急忙来至里间。 却发现巡检司的几个差官已经赶到,黄鹰杰倒在地上,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把刀子,血在地上蔓延。 “这是、怎么回事?黄鹰杰怎么了?”元学正震惊地问,又问灵枢:“各位、又如何在此?” 灵枢已经查看过了黄鹰杰的情形,此刻抬头,神色复杂地看向元学正。 俞星臣当然不可能是个容易妥协的人。 原先他就在想,自己好像过于被动,知道的线索又太有限。 而且虽然掌握了一些重要消息,却又不能验证。 至于那几个即是可能的“受害人”又是嫌犯的少年,却又各怀心思,十分狡狯。 俞星臣心里一直有个想法。 本来还没下定决心那么干。 陈家,欧家跟黄校尉几位的“拜访”,让俞星臣下了决心,不再犹豫。 他看似是“放虎归山”,但确切地说是“引蛇出洞”。 就如同当日,为了查看索将军的底细,俞星臣不惜叫顺天府的人过去试深浅。 这一次,他决定把这几个恶少年,当作诱饵。 倘若有人为了老滕而杀害丁镖,马缟,那么他一定不会放过这几个少年。 而假如陈少戒欧逾等一直都在监牢,乔小舍又深居简出不能露面,那么那个人自然毫无办法,无法动作。 所以俞星臣给了那人一个机会。 让“他”行动起来、去杀死这些少年的机会。 所以当时蔺汀兰才说了那么一句话:有人明明给卖了,还替他数钱。 当时小公爷就看出了俞星臣的用意,可笑陈主事跟忠宁伯等,以为自己诉求得逞,却不知这是俞大人顺水推舟。 俞星臣甚至把他们的后路都堵死了,他故意说什么“出了意外不能担责”的话,就差大声嚷嚷说,——倘若他们被杀死了,自己概不负责。 偏偏忠宁伯等自作聪明地都答应了。 俞星臣调兵遣将,命两人去盯着陈少戒,两人盯着黄鹰杰,两人负责欧逾……但却叫灵枢格外带了一队人马,专门看着两位学官。 一个是陈主簿,一个就是元学正。 不料,事情的发展有点超乎俞星臣的预计。 就在灵枢等暗中盯着元学正的时候,黄鹰杰居然遇袭了。 俞星臣“姗姗来迟”,同样赶来的还有俞太息。 跟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温和不同,这次俞监丞的脸色有点发黑。 这几日,国子监上下人心惶惶,之前祭酒跟司业两人,甚至被传入宫中,皇帝特意问了最近发生的案子。 今儿王司业就病倒了,据说是在宫内被吓病了的。 首当其冲的虽然不是俞太息,但身为监丞,出了这些事,俞太息又岂能置身事外。 本以为俞星臣把人放了,事情或许告一段落,自己能够歇一歇了。 不料还没好生喘口气,竟然又出了血案! 俞太息此刻看见俞星臣,如看到仇人一样:“为什么巡检司的人会在监内?” 俞星臣当然不能说自己是在引蛇出洞。 他心里略惭愧而面不改色地说道:“那是因为……怕几个监生有碍,所以叫人暗中保护。” “保护?那你们是怎么保护的?为什么黄鹰杰会被刺?凶手何人,可发现了?” 俞星臣也想不通。 方才在俞太息来之前,他询问过灵枢此事。 跟着黄鹰杰的两个侍卫,却也是满脸震惊。 据他们说来,黄鹰杰原先是在府内,到了晚间,却来到了国子监,中间还跟欧逾碰了个头,不知说了些什么。 然后两人就分开了,黄鹰杰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回了寝卧。 就在欧逾跟谭珣打起来的时候,屋内的黄鹰杰发出惨叫求救的声音。 两个侍从第一时间冲了进去,却见房门敞开,黄鹰杰已经摇摇晃晃倒向地上,凶手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其中一人对俞星臣道:“大人,这凶手必定是绝世高手,我们就守在院外,按理说若凶手翻墙而入,总该有些蛛丝马迹,可我们两个竟都不曾察觉……”他面有愧色,不想让俞星臣以为自己是在为自己的无能开脱:“请大人降罪。” 俞星臣想到那神秘的打伤了小黄狗的人,连灵枢都不曾发现踪迹。 但他很快又摇了摇头:“无事。” 幸运的是,黄鹰杰所受的伤并非致命。 孟仵作跟蔡大夫检查过了黄鹰杰的伤处,小孟分析的头头是道:“伤口平整,可未曾伤到内脏,大概是凶手怕侍卫们冲进来,所以仓促间失手了。” 俞太息在门外,等俞星臣出来后,他才惊诧道:“你把仵作跟太医都带来了?”没等俞星臣开口,俞太息色变道:“你是早就预计到会出事,是不是?” 正常官差出来,怎么会太医跟仵作都带着这么齐全? 这是唯恐不死伤人命啊?! “这……只是以防万一。”俞星臣看似规矩地垂眸。 俞太息咬牙切齿:“呵呵。你可真行。” 幸亏另几个巡差来报,说是陈主簿两刻钟前不见了。 虽然意外,但俞星臣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命速去寻找,回头,却不见了俞太息。 方才,俞太息叫了里间的元学正,一起离开此处。 他先是问了谭珣跟欧逾的事情,两人又一起去看谭珣。 外头请来的大夫正在处理谭珣身上的伤,见了学官,忙小声道:“别的都好说,就是肋骨只怕折了一条,还有头上被打的……不知伤没伤到脑髓。” 原来方才给谭珣疗伤的时候,谭珣的脸上总是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时不时还笑出声来。 让这大夫毛骨悚然,生怕他给打坏了脑袋。 俞太息跟元学正看了会儿,元学正吩咐了谭珣几句,叫他莫要多想,好生养伤。 在他们离开之前,谭珣问道:“学正,你为什么不骂我?” 俞太息看向元学正。 元如璧沉默片刻,轻声道:“你是为了自保,我……很欣慰,你没有跪下去。” 笑了一晚上的谭珣听了这句话,眼泪从眼眶中滚滚而出。 他仰头肆意地大哭了起来,就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童。 夜色更深了几分。 风从前方吹来,游廊旁边的竹林簌簌发声。 俞太息问:“他们两个打架的时候,如璧你是正好路过?” 两人缓步,避开前方一队巡差,沿着游廊往前方清溪水渠而行。 “如璧”是元学正的字。 “是。”元如璧道:“我本来觉着这两日不太平,担心监生们是否安分,所以想去寝居处看看。正好……遇到了。” 俞太息沉默片刻,轻声问:“一个人?” 元如璧面不改色道:“本来有两人陪同,只是路上灯笼灭了,于是叫他们去取了。” 俞太息道:“听说之前丁镖就是在那太湖石山洞中被杀死的,难为你竟然不忌讳这些,还敢夜晚一个人独自把那里经过。” 元如璧微微一笑:“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我自不怕那些。” “我原本也是这么以为,直到……先前看到杨侍医查验那尸首,实在是触目惊心。” “监丞自是温润君子,见不得这些也是有的。” 两人过了廊下,到了水阁亭子中,俞太息踌躇道:“有一件事……先前祭酒叫我拟外出督学的名单,我心想着,你却正合适,不知你意下如何?” 元如璧意外地看向俞太息。 俞太息转头,避开他的眼神:“最近监内事情太多,令人心烦,我想,或许你可以趁机抛下这里,也算是散散心。” 元如璧喉头微动:“那督学的选任,起先不是……没考虑我么?” 俞太息一笑:“此一时彼一时,何况,没到最后,一切自然仍旧可以变动。怎么……你不愿意?” 他以劝慰的口吻道:“还是去吧,你知道这是个好差事。也可以暂时从目下这种……污糟的窘境中拔了出去。” 元如璧低头,目光闪烁。 在俞太息的注视下,他终于抬起头来:“既然监丞一片美意,我当然恭敬不如从命。” “好!”俞太息仿佛松了口气:“那就这么定了。” 一个时辰后,陈主簿偷偷摸摸地回到国子监,却给捉了个正着。 俞星臣望着脸色大变的陈主簿,询问他先前去了何处。 陈主簿不明所以,只得说自己是出外饮茶,可被俞星臣一番恐吓,到底还是承认了。 他说他是因为最近国子监的事情太多,弄得虚火上升,便去之前包过的一个优伶那里消遣了半个多时辰。 俞星臣已经嗅到他身上沾染的脂粉气,命人去核实,将他带了下去。 国子监内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尤其是黄鹰杰的情形,时好时坏。俞星臣差点就想叫人去寻杨仪。 只是听闻,下午从宁国公府出来后,杨仪跟薛放便被宣王府请了去。 据说宣王殿下所请的人里,还有漕运司的顾瑞河。 俞星臣强行按兵不动,幸亏黄鹰杰还是缓了过来。 寅时过半,黄鹰杰清醒了几分。 黄校尉一夜悬心,此刻泪涌。 俞星臣却问道:“黄公子,是谁伤了你?” 黄鹰杰望着他,发怔。黄校尉虽不愿让黄鹰杰才醒来就被质询似的,但他心里也恨极了对儿子下手的那人。 “杰儿不必怕,”黄校尉斩钉截铁地说道:“你看见伤你的人了?你说出来那人是谁,父亲这就去把他撕碎!” 黄鹰杰的目光转来转去,终于道:“我、我没看见。” “没看见?”黄校尉大失所望。 俞星臣盯着黄鹰杰:“那人是正面持刀刺伤了公子,你什么都没看见?” 黄鹰杰的唇动了动,双眼恍惚:“哦……他、他蒙着脸,我没看见他的脸。” 俞星臣道:“大约多大年纪?” “看、看不出来……” “身材高矮?” “比我高、不不……差不多高。” 俞星臣双唇紧闭,顷刻他思忖道:“可是有当时正好目击的监生说,那行凶的人个子矮小,极快地从大门口出去了……” 黄鹰杰怔住,眨了眨眼后:“哦对……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比我矮。” 他的个子已经不算是高的了,若是再比他矮的,怕只有孩童之类。 黄校尉似乎觉着不太对,可又不肯怀疑儿子的话。 俞星臣没有再问别的,而只是淡淡说道:“黄公子,你真的以为,这番话能骗得过本官?” 黄鹰杰的瞳仁收缩,蓦地闭嘴。 吴校尉回头:“俞大人,你什么意思?” 俞星臣叹气:“吴校尉,令郎在说谎。根本没有什么刺杀他的凶手。” “你到底在说什么?真真荒唐!”吴校尉蓦地站起:“你没看见杰儿身上的伤?不是凶手,又是谁,难不成是他自己……” 黄鹰杰闭上了眼睛。 灵枢打外头匆匆进来。 俞星臣摆手示意他退后,毕竟现在正是审问黄鹰杰的关键时刻。 但是灵枢只一犹豫,还是走到跟前,附耳低语:“小侯爷派人传信,乔小舍出事了!”:,,. 章节目录 第362章 一只加更君 俞星臣一愕,转身往门口走了几步:“怎么回事?” 灵枢道:“宁国公府早上发现乔小舍失踪了……已经向巡检司报案。” 俞星臣盯着他:“小侯爷怎么知道?” 灵枢道:“说是正要去巡检司的路上,碰见了乔家的人。” “失踪……”俞星臣蹙眉。 乔小舍突然失踪?俞星臣第一反应就是:难道是宁国公府的人自导自演? 白天杨仪才去探过病,突然乔小舍就“失了踪”,虽然杨仪并没有把探病的详细告诉俞星臣,但俞星臣隐约猜到,杨仪自然看出了蹊跷,大概是惊动了国公府? ?但是“失踪”的说法虽一了百了,可对于国公府而言,这手段太过于狗急跳墙、过于显眼了。 毕竟,失踪之后呢,乔小舍难不成一辈子不露面?何况俞星臣才放了欧逾等三人,明明看似优势在他们那边,又岂会如此鲁莽行事。 不……这不是国公府的手段。 俞星臣飞快地推算出结果,问灵枢:“小侯爷如今在找人么?” 灵枢点头:“大人有没有什么吩咐?” “他既然接手,就不必别人如何,”俞星臣又一想,问:“杨仪……” 迟疑地看着灵枢,到底问了出来:“是否跟薛不约一起?” 灵枢原本不好说,此刻道:“是。” 俞星臣觉着自己可能是整宿不眠,有些抗不了,心跟着一抽:“去看看……不,派个人过去看能否请她过来。” 灵枢看了眼黄鹰杰,又想到欧逾跟谭珣,领命出门。 俞星臣负手,缓缓地转身,此刻黄校尉正问黄鹰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黄鹰杰仿佛打定主意,闭口不言。 看着少年苍白的脸色,俞星臣走到黄校尉身后,轻声道:“上回你说……丁镖被杀那夜,你曾看见过凶手……” 黄鹰杰蓦地睁开眼睛,一点恐惧从眼中掠过。 “还记得么?”俞星臣温声问。 此事黄校尉竟不知,焦急地问:“什么,你看见过?你怎么不说?到底是谁!”如果黄鹰杰不是身上有伤,只怕黄校尉要把他揪起来。 黄鹰杰责道:“我、我没看清。” “你……”黄校尉有点无言以对,这会儿他依稀察觉出儿子似乎不对头。 俞星臣道:“你当真没看清?亦或者……你知道了那凶手是何人,只是不肯说?” 黄鹰杰盯着俞星臣,片刻,忙闭上眼睛:“我不知道,我当然不知道……” 他的情绪有点激动,身体发抖,肚子上的伤口随着颤动,疼的他要缩身,又被黄校尉急忙摁住。 蔡太医赶紧上前。 俞星臣退后出了门口。 之前俞星臣做了五路安排,但却特意让灵枢盯着元学正。 他将元学正视作最大嫌疑之人。 元学正,名白,字如璧。 上回传他到巡检司,因俞太息从中作梗,俞星臣没问出什么来。 但他私底下却将元学正查了个大概。 元学正确实并非京中人士,乃是徽南之人。 父亲乃徽南当地一名老儒,稍有名气。 奇怪的是,俞星臣发现,元学儒此刻七十开外。 以元学儒跟元如璧的年纪比较,竟是元学儒在五十岁上,才得了元如璧,有些稀奇。 他心中有个想法,便命人前往徽南,暗查详细。 老滕的本名叫滕玉,而元学正字如璧。 这总给人一种隐约相合的感觉。 今晚上,灵枢带人暗中埋伏在国子监中,盯着元学正。 起初,元如璧是照例公事,并无异常。 然后一个侍从进门,对他低低说了几句什么话,又过片刻,元如璧便起身,带人去查看监生的寝卧。 路上,灯笼突然间熄灭,元如璧便命两个随行之人重新去取一支蜡烛。自己则独自向前。 灵枢对俞星臣道:“大人,这个元学正确实可疑,当时那根蜡烛是被人先做了手脚,砍断了大半截。他支开了两个随行的,自己就匆匆往那太湖石山洞而行,当时他赶到的时候,那个欧逾已经等在那里了。” 当时欧逾躲在阴影之中,专门等待谭珣经过。 而元学正也穿入山洞,但他迟迟没有露面,不知做什么。 在灵枢看来,元学正是在那山洞之中盯着欧逾,他有一种感觉,当时元如璧是在盯着他自己的猎物。 元如璧盯着欧逾,灵枢便盯着元如璧,他眼睁睁地看着元学正迈步出了山洞,那被夜色濡染的漆黑的身影,看着就像是一只出洞的鬼魅。 有那么一瞬,灵枢觉着俞星臣实在算无遗策,怎么就能一眼看出元如璧的不对。 灵枢严阵以待,只等元如璧对欧逾出手,自己就“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料就在这一刹那,元如璧突然又闪身退回。 而与此同时,谭珣出现了。 谭珣的出现打乱了所有。 本来唾手可得的抓捕突然扑空,而偏偏黄鹰杰又被刺。 如果只是谭珣跟欧逾相斗,那灵枢自然仍是怀疑元如璧的,毕竟他在山洞中盯着欧逾的姿态实在过于可疑。 但黄鹰杰遇刺,却把灵枢弄糊涂了。 难不成俞星臣跟自己都弄错了?凶手并不是元如璧而另有其人? 此时,天色微微转明。 屋檐墙头,传来了鸟儿的啾啾鸣叫声。 侍从来报,说是欧逾已经醒了,忠宁伯闻讯而来,正要找谭珣的晦气。 忠宁伯昨夜本不想让欧逾出门,只是欧逾说自己已经知道了是谁对丁镖出手,不过是个不会武功的监生。 于是才许他回了国子监,没想到大意了。 欧逾跟谭珣厮打吃亏,属于监生相殴,不是黄鹰杰那种情形,所以消息并没有往外送。 直到早上忠宁伯才听说,知道是那个孙子口中的“不会武的监生”所伤,怒不可遏。 俞星臣赶到的时候,忠宁伯已经把守在这里的一个学官跟两名侍从都赶了出来,他盯着谭珣道:“就是你伤了我家逾儿?” “是我。”谭珣脸色平静,只淡淡地。 其实谭珣脸上带伤,肋骨又折了,伤势比谭珣还要重几分。 但忠宁伯却视而不见,撸袖口骂道:“你算什么东西,竟敢伤害我的孙儿!老夫今日不好好地教训你一顿,以后指不定什么阿猫阿狗也要骑到头上来了!” 谭珣冷笑了声:“是欧逾先动的手,我也没有欺负过谁,相反……” “臭小子,谁家教你的这样放肆!”忠宁伯哪里听他说什么,一巴掌挥过来。 他虽年纪大了,毕竟是武将出身,这一掌可比欧逾厉害多了。 眼见谭珣又要多挨一记,有人喝道:“住手!” 同时,一只手及时地在忠宁伯手腕下挡住,用了三分力道往上一格。 忠宁伯身不由己,被掀的向后倒退。 定睛看去,却见面前站着的正是俞星臣身边的灵枢。 灵枢淡声说道:“老爵爷得罪了,只是俞大人已经下令住手。请不要造次。” 忠宁伯惊魂未定,转头,果真见俞星臣站在身后,袖手冷看过来。 “俞巡检,”忠宁伯咬牙切齿道:“你这是何意,我孙儿被这监生弄的身体损伤,你为何要拦我。” 俞星臣云淡风轻道:“监生互殴,实属寻常,何况是欧逾动手在先,欧家本就理亏,爵爷乃是长者,对一个少年出手,是不是太丢伯爵府的脸了。” 忠宁伯愕然:“你说什么?俞巡检,你莫不是要护着此人吧?” 俞星臣越发轻描淡写:“我只护着公理。” 此时俞太息跟陈主簿等相继而来,忠宁伯见了俞太息,先行收敛脾气:“俞监丞你来的正好,事情是在国子监发生的,劳烦就由您来公决!” 俞太息看了眼俞星臣,又看向谭珣:“老伯爵也来的正好,我就不必再特意叫人请您前来了。” 忠宁伯一怔,俞太息道:“欧逾欺凌同窗,身陷命案,屡教不改,我身为监丞,自惭无法将他导回正途,所以决定将他自监内除名。请你只管领他回府自行教导吧,以后也不用来了。” “什么?”忠宁伯大惊,两只眼睛瞪的极大:“你要开除我逾儿……” “正是,”俞太息漠然道:“老爵爷还有什么不懂的么?” 此刻门外廊下,也有不少监生闻讯而来,听到这个,各自震惊。 谭珣先前见忠宁伯来了,自以为必死无疑。但却并不惧怕,他只觉着此刻就算自己死了,那也是堂堂正正一把傲骨的死,只恨没有把欧逾乔小舍等人咬死。 谁知俞星臣竟赶到喝止,将他护住。 俞太息却又决定将欧逾开除,谭珣在旁边听着,眼中满是泪。 灵枢在旁还预备着忠宁伯反扑,如今见事态稳定,便看向谭珣,见状不由安抚道:“别怕,没事了。” 谭珣想笑,泪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俞星臣虽然意外,但这倒也是俞太息的性子。 他看向谭珣,心中才觉着有几分欣慰,忽然意识到不对头。 这种场合,似乎少了点什么…… 俞星臣定睛看向里间,又回头向后,出门往廊下细看。 灵枢这会儿察觉不对,忙跟了出来:“大人?怎么了?” 俞星臣道:“你有没有看见元如璧?” 灵枢一愣,似乎最后见到元白,是他去探望黄鹰杰……然后。 “之前是被俞监丞叫走了。”灵枢小声道。 此刻忠宁伯大吵大嚷,却知道自己是拗不过俞太息,便道:“我只去找你们司业说话!” 俞太息道:“不送。” 忠宁伯气冲冲出门,狠狠瞪了俞星臣一眼,大步而去。 俞太息跟着走出来,却发现俞星臣正望着自己。 “何事。”俞太息袖手,淡淡问。 俞星臣道:“元如璧元学正……现在何处?监丞可知道?” “哦,这个,”俞太息轻轻地掸了掸袖子:“他领了督学一职,我叫他回去收拾,这两日就要启程了。” “兄长……”俞星臣盯着俞太息,心突然跳快。 俞太息垂眸,波澜不惊。 这只是极短的一瞬沉默,俞星臣却没有再说什么,而只吩咐灵枢:“叫人带路,立刻去寻元学正!但凡他可能去的地方……速往!” 俞太息在旁听见,皱眉道:“你这是干什么?” 喉结动了动,俞星臣竟握住了俞太息的手腕,不由分说拉着他往旁边走开去。 “放肆……”俞太息呵斥了一声,却并没如何,被俞星臣引着走开,远离了人群:“你干什么?” “兄长为何这么做?”俞星臣问。 俞太息瞥他一眼:“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时侯让元如璧外调?”俞星臣呵地一笑,道:“兄长……” 他松开俞太息,手在额头上抚过。心中有许多话,但有的却不能轻易说出来。俞星臣找到了关键的一句:“你知不知道,乔小舍……失踪了?” 俞太息先是意外之色,而后像是被人捶了一拳似的颤了颤:“什么?何时失踪的。” 望着他的反应,俞星臣知道自己心中猜测八/九不离十,但他并没有说。 俞星臣吁了口气,说了一句只有他跟俞太息才明白的话:“兄长,我知道你是好心,可惜,元如璧未必领你的情。” 俞太息的脸色开始泛白。 巡检司的人分几路行事,飞快地去把元学正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一遍。 但都一无所获。 天已经亮了,太阳从屋脊上跃起,露出红通通的脸。 俞星臣屏息之际,又有两个巡差从外急急而来:“大人,出事了!” “又怎么了?”向来镇定的俞星臣竟有点恼火。 “之前忠宁伯带了欧逾离开国子监,往伯爵府的路上,被十七爷截了去!” “什么?”俞星臣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薛不约截了他们?干什么?” 薛放不是在搜寻乔小舍么?好好地为什么又另外生事。 那侍从道:“十七爷只说要欧逾有大用之类……已经出了城了。” “出城……乔小舍,元如璧……”俞星臣窒息,隐隐毛骨悚然。 原来这么简单,真相跟他们只隔着一层纸。 元学正会去哪里? 应该是他以为的会结束一切的地方。 俞星臣正在出神,灵枢提醒:“杨侍医到了。” 杨仪向着俞星臣一拱手,说道:“十七说他知道了乔小舍被带去哪里,已经去找了,还说俞巡检多半也能猜得到。” 俞星臣哑然:“是小侯爷让你带话的?” “是,”杨仪道:“对了,要我看的人在哪?” 俞星臣望着她玉白的脸色,定了定神,请人领她去黄鹰杰房中。 黄鹰杰大概是因先前受了刺激,又厥了过去。 蔡太医正在发慌,见杨仪露面,忙上来迎着:“杨侍医你可来了。他的一直昏厥,又有了高热之状。” 杨仪上前诊看,询问他用了何药,又细查黄鹰杰的肚子,轻轻地摁了摁伤口旁边,感觉黄鹰杰的腹部猛然抽搐。 随着这一抽,黄鹰杰仿佛有所察觉,他疼的闷哼了两声,又含糊不清地喃喃道:“学正、学正……快走、快……” 黄校尉在旁不明所以。 俞星臣听见这句,心中那诸多线索似乎都在瞬间汇集起来。 他问黄校尉:“小公爷先前跟校尉说过什么没有?” 黄校尉起初否认,俞星臣道:“我并无别的意思,也不会追究小公爷如何,只是要验证心中一个猜测。” 黄校尉才承认道:“是、是在离开巡检司后,统领告诉我,叫我看着鹰杰,不要、让他独自落单……” 说了这句,他的脸上露出懊悔之色:“昨夜他明明说要睡觉的,我实在想不到他竟偷偷跑出来。” 俞星臣问:“你把此事告诉了黄鹰杰?” 黄校尉回答:“是,我警告他,说这次放他们出来不是那么简单的。” 校尉本是想让黄鹰杰听话,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谁知反而提醒了他。 黄鹰杰立刻猜到,俞星臣这么做,必定是引蛇出洞。 俞星臣料想,黄鹰杰在丁镖被杀那天晚上,应该已经知道了真正的凶手就是元如璧。 所以他故意穿了丁镖的衣裳把人引开,又把丁镖的物件扔到乔小舍房中,并不单单是为了藏匿身份或者报仇。 之前在巡检司,俞星臣假装被“胁迫”要放了他们的时候,黄鹰杰大概想告诉他陈少戒装病的事。 但被欧逾制止。 负责盯梢的人说,欧逾跟黄鹰杰在国子监内碰过头,也许黄鹰杰已经知道了欧逾的打算,知道他要对付谭珣,而元如璧多半不会袖手旁观。 俞星臣从开始就对黄鹰杰被刺之事持怀疑态度,毕竟再怎样的高手,也不至于就在两个盯梢侍卫的眼皮底下一点蛛丝马迹不留。 何况若是高手,又怎会连一个黄鹰杰都杀不死? 黄鹰杰自戕,不过是因为猜到有人暗中盯着元如璧,而他便以这种方式闹起来,一来,提醒元如璧别轻举妄动,二来,制造一个不存在的凶手,替元如璧洗脱嫌疑。:,,. 章节目录 第363章 二更二更君 蔡太医起初判断黄鹰杰并没有伤到内脏。 毕竟一来伤口的血也已经止住了,而黄鹰杰的情形还不算最糟,要是伤到脏腑,他当然不可能再醒来。 然而黄鹰杰非但清醒,还回过俞星臣跟黄校尉的话,可见应无大碍。 杨仪摁过黄鹰杰的腹部,发现他抽搐的厉害。 又见他嘴唇干裂,便问:“他要过水喝么?” 蔡太医道:“是,之前嚷过两回。” “他的脉象沉而数,这是里热之症,再加上他这般情形,我想……是热邪内伏,”杨仪思忖着,皱眉道:“他恐怕是伤到了肠。” “啊?可是真么?”蔡太医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若真伤到了肠道,这、这岂不是无救了?!” 他的声音并不高,但是门口的黄校尉仍是听见了:“什么?你们在说什么?” 杨仪跟蔡太医对视了眼,黄校尉已经等不及:“太医,杰儿到底怎么样?先前不是说他没伤到脏器么?” 蔡太医张了张嘴,有点儿不好出口。 杨仪看他一眼,少不得替他开口:“黄大人,您也是武官,照你看来,令郎伤的此处,可会无恙吗?” 黄校尉陡然吸气。 其实在得知消息赶来之时,他已惊慌失措,心中做了最坏打算。 而听闻黄鹰杰竟没伤到脏腑,只觉着祖宗显灵,庇佑了子孙。 虽然他看过黄鹰杰腹部的伤,但……既然黄鹰杰还活着,那想必确实无事。 他拒绝去想别的可能。 如今这种虚幻假相,却给杨仪点破了。 “但是蔡太医说了!”黄校尉像是被逼到穷巷的狗,对着杨仪狂吠乱吼道:“他说了没事!你……一介女流,你休要在这里胡言乱语,我是不会相信你的!” 杨仪没有在乎黄校尉的诋辱之言。 一来,这些难听的话她从来没少听,司空见惯而已。 更重要的是,杨仪明白此刻黄校尉作为一个父亲的心情,他是没有办法,十分绝望,所以只能把火发泄给别的人。 她没有出声。 蔡太医满面惭愧,刚要开口解释。 “黄暨!”俞星臣却走了过来,他半挡在杨仪身前,盯着黄校尉,厉声喝道:“你够了!” 杨仪有点意外。 黄校尉被俞星臣呵斥,嘴唇蠕动。 俞星臣冷冷地呵斥道:“杨仪是大夫,只说自己看出来的实情,你倘若想要救你儿子,就好好地听她的话!而不是在这里冲她发些无能之火!有什么用?” 黄校尉还没张口,眼睛里已经冒出泪来:“俞大人,你在说什么?倘若真的如她所说伤到了肠,那还有救吗?我听她的……有什么用?” “我不知有没有用,我只知道一件事,”俞星臣瞪了他一眼,回头看向杨仪:“杨仪还没有说黄鹰杰死定了的话!” 杨仪望着俞星臣,抿了抿唇。 旁边蔡太医虽然也觉着不可能,但既然俞星臣开口了,何况他在太医院也见过杨仪“化腐朽为神奇”之能,于是忙附和说道:“是啊是啊,黄大人,这会儿还是得听杨侍医的,以她的话为准,要知道在太医院里,莫说是我,就算是林院首,也不能轻视于杨侍医,每每遇到疑难,还要跟她请教切磋呢。” 方才黄校尉斥责杨仪的那两句话,也让蔡太医很听不惯,所以故意在此申明。 黄校尉睁大双眼,呆呆地看向杨仪:“杨、杨侍医……”他虽是武官,毕竟是宫内出入的,方才一时冲动,此刻懊悔。 他后退一步,猛地双膝跪地,向着杨仪道:“杨侍医,我跟你赔不是……” 杨仪大惊,没想到他竟如此,赶紧要来扶着:“这是干什么,黄校尉快请起。” 黄校尉不肯动,含泪仰头:“求您大发慈悲,救救我儿,我知道他做了错事,但他……他不算是坏到底的孩子。”泪珠滚滚而落。 杨仪屏息,顷刻,谨慎地说道:“我只能说,我可以试一试,但未必能成。” 黄校尉闭了闭眼睛:“全靠您了!要救回了杰儿,我这辈子给您牵马坠蹬……” 蔡太医帮忙,扶着黄校尉起身。 杨仪之前看到黄鹰杰的伤,就已经在心中寻思该怎么料理。 她第一时间想起的,就是在海州……那个因为肠裂而身故的士兵。 杨仪看向自己的手,此时此刻,她还记得当时自己将那尚且有些温热的肠取出,清理,缝合,手上的触感。 以及,当时那种暗暗懊悔自己没有鼓足勇气在他活着的时候试一试的心情。 现在黄鹰杰的情形,仿佛昨日重演。 不过这次,她不能再退缩。 因为什么都不做,意味着死局。 让人请了黄校尉出外,叫了两名侍从来,准备热水,细麻布,桑白皮线,止血散,等等。 蔡太医打下手,那边仵作小孟听说,也赶了来。 此时黄鹰杰又陷入昏迷,摸摸头,高热不退。 杨仪叫除去他的衣袍,露出腹部的伤。 小孟还不知道黄鹰杰自戕的事情,说道:“我还以为黄公子命大,没想到还是不免伤到脏腑,到底给那凶手得逞了。杨侍医,你真有把握么?” 杨仪道:“你怎么判断是有人行凶。” 小孟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着他:“这当然是凶手所伤……何况黄公子亲口承认的。” 杨仪问:“那凶手用的什么凶器?” 小孟道:“是一把匕首,不算很大的……”他比划了一下:“大半截在肚子里呢。” 杨仪叹道:“如果真是要取人性命,这凶器未免太小,而且未曾全部刺入,你不觉着可疑么?” 黄鹰杰虽是自戕,但毕竟没干过这种事,凭着一腔血勇将匕首刺入腹部,但那股剧痛自然是常人无法忍受的。 就算他想要再刺入一寸,但手脚都已经疼得无力,竟自倒地昏迷。 所以才侥幸留了性命。 杨仪从荷包里取出一小包药粉,让蔡太医用酒给黄鹰杰送服一半。 蔡太医照做,剩下另一半,杨仪便洒在了黄鹰杰的伤口处。 这是她自造的简易的“麻沸散”,效力没有麻沸散那么强,但也足可镇痛。 杨仪细细地洗了手,取了烫过的薄刃,将黄鹰杰的伤口又切开了一寸。 黄鹰杰的四肢微微抽搐,但竟没有醒来。 蔡太医的喉头动了动,却紧闭了嘴唇。 他悄悄擦擦额头渗出的汗,知道杨仪做事必有章法,自己只管看就是了。 杨仪将手自伤口探入,此刻,就如同又回到了海州那日,她将那士兵已经溃脓的肠慢慢地取出,握在手中。 触感敏锐的指腹,碰到了伤口之下的肠。 跟那士兵已经静止脏器不同的是,此刻的黄鹰杰的肠,兀自鲜活地在她的手底抖动。 杨仪眉头皱紧,呼吸都变得轻缓。 手指自肠上一一顺去,直到指腹触到了一处细微豁口。 她知道自己找到了症结,果真,黄鹰杰还是伤到了小肠。 杨仪有缝合肠壁的经验,但她的心一点儿不能放松,这种脏器伤本就是绝症一般的存在,就算能够找到创口加以缝合,日后还不知怎样。 丝毫不能掉以轻心。 杨仪下意识地咬住唇,又反反复复试探了会儿,确信只有这一处伤。 她稍微安心的是,腹中出血不多,大概是伤口的血渗回,可见黄鹰杰还算幸运,那一刀没有刺破肠脉,不然就大棘手了。 而这伤似乎并不重,应该只是把肠外壁刺破了一处,至少不是海州那士兵一般的贯穿伤。 里屋三人,一点声响都没有。 于是,桑白皮线刺穿皮肉,发出细微的嗤嗤响声,就显得格外明显。 房门之外,是坐立不安的黄校尉,以及袖手出神的俞星臣。 若不是俞星臣镇着,黄校尉岂会老老实实在门外站着。 不知不觉半个时辰过去,他的心情从急躁,到平静,到惊悸,恐惧……各色循环。 最后,黄校尉苦笑了声:“我忽然想起,当初杰儿的娘生他的时候,我也是这样……在外头五爪挠心一样。” 栏杆前的俞星臣听见,转头看向他。 俞巡检觉着这个比喻有些意思,产房外等的是新生,而妇人生产,自然凶险万分。 此刻,岂非也是同样? 黄校尉见他没做声,便靠近了些:“俞巡检,依你之见,杨侍医……有几分把握?” 俞星臣道:“不得而知。” 黄校尉揉了揉额头:“你之前说,杰儿是自戕,是真的?可他为什么要这样?他平常很怕疼……那么一把匕首,他怎么可能……”黄校尉不寒而栗。 俞星臣道:“有些事就是这样,有所为,有所必为。当真的想要奋不顾身去做一件事的时候,自然会把所有都抛之脑后。” 黄校尉听着他的话,倒像是颇有经验、有感而发,不由问道:“俞巡检,也有过这样的时候吗?” 俞星臣的脸色冷了几分。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黄校尉都要虚脱了。 他毫无形象地跌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此刻的心情已经是如死水无澜。 这么久了……兴许,已经没了指望。 那“产房”却终于有了动静。小孟探头:“快换水来。” 黄校尉爬起来,一阵头晕:“怎么样了?” 小孟望着他:“杨侍医已经给把伤口处理好了,不过到底如何,还要再行观察。” 黄校尉竟不太懂这话的意思,忙着要入内:“杰儿醒了吗?” 小孟道:“别急。” 他毕竟是仵作,救人虽则不会,但面对这些场面,还算能稳得住。 蔡太医反而有点儿“无福消受”,但好歹他也看完了全程。 等杨仪洗了手,终于黄校尉给放了进来,黄校尉兀自如做梦一般。 这会儿已经是正午了。 杨仪正跟蔡太医吩咐用什么药,如何护理观察,俞星臣举着一杯茶进来。 他抬手送给杨仪。 杨仪忙了两个多时辰,正口渴难耐,欠身道:“多谢。”接过来几口喝光,随手又递还给他:“有劳三爷。” 俞星臣的手虽在那里,却并没碰到杯子。 杨仪以为他接着了,手一松。 眼睁睁地,那个茶杯就从两人之间滑落,跌在地上。 杨仪的眼睛只盯着蔡太医,正又继续说道:“这几日千万不能……” 还没说完,就听见杯子坠地的响声。 方才处理伤口,里外寂静,直到此刻且无人高声。 这么一声脆响,简直把人的魂儿都惊飞了。 杨仪哆嗦了一下,跟蔡太医一起,惊疑地转头看向俞星臣。 俞巡检的唇动了动,若无其事地说道:“抱歉。没看准失了手。” 门外侍从进来收拾。 俞星臣转身出外。 杨仪望着他,依稀觉着哪里不太对,可赶紧一想,还是继续交代:“千万不能吃东西,喝些汤药之类的就成。切记。” 过了午时午时,国子监内备了饭,杨仪吃了半碗面,喝了两口汤。 黄鹰杰的烧热已经退了。 先前杨仪让蔡太医亲自回太医院,才找到了要用的“裸花紫珠”,正是对付肠胃出血等的良药,消肿散淤,配合乌药散等,制了止血镇痛汤。 申时将到,黄鹰杰的情形依旧正常,并无恶化。 这边杨仪总算能够暂时放心,只望眼欲穿地等到薛放那边的消息。 先前要不是这里的人命绊着,她真想跟着薛放一起前往。 正等的心焦,小甘从外进来:“那个叫谭珣的突然肋骨疼……俞监丞请姑娘过去看看。” 杨仪前脚才去,灵枢也带了一人向内而来。 入内,灵枢道:“小侯爷已经进城,只是还不到国子监这里,队伍中没见元学正跟乔小舍。之前乔国公也一起跟了去……可是乔国公跟忠宁伯、欧逾三人,却没有一起跟着回来。” 俞星臣皱眉。 灵枢看向旁边那人:“其他的还是你来说罢。” 俞星臣先问道:“元学正跟乔小舍如何了?” 那人也是巡检司的一名小校,之前从源山先一步返回报信的。 此刻行礼道:“大人,我们并没有见到什么元学正,倒是那乔小舍……”他咽了口唾沫,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恍惚之色。 “怎样?” “他、他死了。”巡差低下头去。 这个答案并不很叫人意外,俞星臣淡淡问道:“怎么死的?” 巡差的回答,却很让俞星臣诧异。 “是、是十七爷……” “薛不约杀了他?”俞星臣无法相信。 巡差的脸色苦涩的一言难尽,颤巍巍小声说道:“大人,其实、其实……要是乔小舍还活着的话,他会感激十七爷要他性命的。” 俞星臣越发莫名。 之前薛放命人搜寻乔小舍而不得,但漫天撒网之下,却得知一个消息。 之前城门才开,就有一辆国子监的马车出了城。 薛放已经听说了昨夜俞星臣的安排,脑瓜一转,顿时想起之前曾提过的源山。 那个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不过源山虽在那里跑不了,但也不能无的放矢。 正在想找几个之前去过源山寻找老滕尸首的士兵,却见忠宁伯骑着马,陪着欧逾返回,一路上愤愤不已。 薛放一看,正合心意,上前立即拦住了。 忠宁伯本正在气头上,还想倚老卖老,谁知薛放全不听他的话,干净利落点了他的穴道,想了想,也揪起来扔进马车里,一起出城。 正乔国公闻讯而来,定也要跟着。 “倒是热闹,”薛放笑道:“去就去,人多了……也好有个见证。” 当时大家伙儿都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们风驰电掣地赶到源山,欧逾带路,向上爬了一阵,幸亏他们之前并没有深入,没很费事,逐渐靠近了地方。 只不过,还隔着有一段距离,薛放便挥手示意众人停下。 无人知道他是何意。 薛放也没跟他们说:他闻到了血腥气。 而且是很浓烈的血腥气。 不料忠宁伯因为被“挟持”了一路,怒不可遏,偏又奈何不了薛放。 此刻见他拦着,忠宁伯道:“你怕什么?难不成是发现了有野兽?当初为护端王殿下,连两人高的黑熊还敢对上,怎么今日就怂了?” 齐国公道:“小侯爷,你为何确信小舍来了此处?他、他来这里干什么?那恶徒……” 薛放哼了声:“是干什么,国公爷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方才忠宁伯厉声叫骂的时候,薛放就听见了若有若无的低吟,而在他说完这句后,乔国公跟忠宁伯等,也听见了。 仿佛乔小舍的声音:“救、救……我……” 是他,又不像是他。 倒像是什么魔狱里惨遭折磨的的鬼怪,发出了如泣如诉的惨声。 乔国公按捺不住,先冲了出去,忠宁伯冷哼了声,紧随其后。 连欧逾也胆战心惊地靠前。 乔国公几人如何能知道,他们注定会为此刻的冲动,噩梦余生。:,,. 章节目录 第364章 三更三更君 ——“那是……是什么?” ——“猫?是一只猫?” ——“不、好像不是……它、它吃的那个又是……” “小舍?小舍、小……”撕心裂肺,颤抖的叫声。 杨仪去看过谭珣,他的肋骨并无大碍,大夫给处理的很好。 让杨仪在意的是他的头。 谭珣脸上的肿还没有全消,虽看着并无外伤,但杨仪跟谭珣说话之时,总觉着他的精神不济,神情恍惚。 “头疼吗?”杨仪询问。 谭珣道:“不疼。稍微有些晕。”他摸了摸耳朵:“还有点耳鸣。” 杨仪写了一副散瘀通络汤的方子,又加了对症晕眩的天麻,钩藤,叫人去取药。 谭珣定神看向杨仪,他当然也听说过这位杨侍医的大名,只是没想到自己竟能亲眼见到。 方才只顾好奇而惊讶地看她,忘了身上的种种痛楚。 这会儿给她问了几句才想起来,谭珣问:“杨侍医,我的脑髓受伤了吗?” “不要紧,”杨仪反复:“应该没有大碍,这幅散瘀通络汤,顾名思义,有祛淤活血的功效,你喝个几幅应该就会无碍。” 谭珣感激道:“杨侍医,多谢。你……真不像是传言里那样。” 杨仪一笑:“传言?” 谭珣望着她的笑容,秀美柔和,终于又意识到她是女子,他有点不太好意思:“抱歉,我……我不该说这些。” 杨仪淡淡道:“不要紧,我从不在意什么传言。只做好自己的事就行了。” 谭珣的目光又转回来,有点震惊地望着她。 “怎么了?”杨仪问。 谭珣刚要开口,外头小甘探头:“姑娘,他们说十七爷回来了!” 杨仪一喜,忙要转身,又想起来,赶忙叮嘱谭珣:“这两日好生静养,如果觉着哪里不妥,千万别哑忍着,快找大夫……叫人去找我也行。” 谭珣望着她,眼睛发亮:“好的杨侍医……” 杨仪笑笑,转身往外去了。 先前薛放出城后,俞星臣自然派了人去接应探听消息,城外城内的都有军差候着。 报信那人是跟着上源山的,因被那场景所惊,他着急要回来禀明,所以山上后续如何,并不知晓。 杨仪往前厅过来,薛放已经简略地将源山的处置经过说了大概。 见杨仪进门,他起身:“你去哪儿了,怎么到哪里也忙的这样。” 杨仪打量他无碍,问道:“可顺利?” 薛放嘿地一笑:“你若说我么……那还算顺利,可对有的人来说,那就一言难尽了。” 杨仪已经发现俞星臣的脸色不对劲:“到底怎么了?” 之前俞星臣派人去找寻老滕的尸首,并没有找到任何踪迹。 除了一块染满了鲜血的巨石。 以及捡到的一根属于马缟的簪子。 俞星臣暗暗揣测那里发生过什么事。 他猜到可能很惨烈,但他没有往深处细想。 而今日,薛放,乔建,以及忠宁伯欧逾等人,替他弥补了那个“想象”。 因为那块之前血渍已干的大石上,多了一个人。 确切地说,并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变得有点残缺跟零碎的乔小舍,平躺在巨石之上。 早已不似人形,四肢都血淋淋地,因为那血色过于浓艳,叫人眼晕,竟分不清哪是血,哪是肢体。 但仔细一看,哪里有什么肢体,有的,是被撕碎的血肉而已。 乔国公跟忠宁伯,依稀看见了那血肉之下的森然白骨,以及白骨上的新鲜咬痕迹。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头皮发麻,汗毛倒竖,甚至觉着那白骨仿佛戳到了自己的眼睛里,那齿印划痕,也啃到了自己的脸上! 甚至,连乔小舍的头皮都非完整,连发缺了一块,血糊住了半边脸。 不,不止如此,他的脸颊好像也已经残缺,出现一个透出牙齿的洞。 难怪乔国公跟忠宁伯第一眼都没认出是他。 但乔小舍并没有死,他稍微地扭动,可又不能大动。 因此此时此刻,就在乔小舍的旁边,蹲着一只…… 起初,忠宁伯以为是猫。 因为那太像是一只猫了,略金黄的皮毛,看着很松软,上面带着条纹跟斑点。 猫儿一样的眼睛,只不过那颜色也是金色。 只有它的耳朵,有点奇怪,耳朵尖上,有两撮分叉的毛儿,向上竖起,看着有点儿像是戏台上那些戏子们背着的羽翎。 这只兽蹲在乔小舍的身旁,阳光下,通身上下竟透着几分恐怖的威严。 “这、这不是猫……”忠宁伯的胆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双腿发颤,牙齿酸软。 好像为了回应他的话,那“猫”张口叫了声,声音刺耳。 而在它张嘴的瞬间门,也露出了沾血的牙齿,呲牙狰狞,就仿佛一个鬼怪突然间门在面前现形。 乔国公好不容易认出了乔小舍。 他几乎晕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那边,踉跄奔去。 旁边的忠宁伯却没法动弹,就算天王老子逼着他,他也不会再靠前一步。 若非这么多人跟着,他简直怀疑自己白日撞鬼! 而就在乔国公动的瞬间门,那只“猫”又发出一声怪叫。 它抬起一只利爪,深深扣入乔小舍的胸前,同时靠近他的脖颈,向着乔国公众人示威般凶狠地呲牙。 乔国公嚎叫了声,向前扑跌在地。 他挣扎抬起头,却正看见那只“猫儿”,在乔小舍残缺的脸上又啃了一口,撕扯。 乔小舍叫了两声,但那声音微弱的很,他现在所有的力气都在越来越微弱的喘上,甚至连感官都淡了。 而乔国公跟忠宁伯以及欧逾等猝不及防看见这幕。 乔国公撕心裂肺,脑中一昏,将要晕厥。 忠宁伯捂着嘴,几乎要吐。 胸口翻江倒海:“快,快把它……赶走……救……” 救什么,乔小舍眼见是不能救了。 忠宁伯自己知道。 一时之间门,忠宁伯没法儿顾得上自己的宝贝孙子,他并没发现欧逾就立在他身后,直直地望着这一幕,魂儿好像都被那只“猫”吸走了。 “猫啊……猫,是那只猫,”终于,欧逾轻声喃喃:“是被小舍杀了的那只猫……” “这当然不是猫,”说话的是薛放,他的神情冷淡之极,“这是猞猁。” 就算是薛放,见过多少残肢断骸的,生生地目睹这一幕,他仍是有些牙倒。 ……但是欧逾这喃喃自语的话,却让他心中生出几分冷峭的笑。 是啊,此情此境,像不像是乔小舍虐杀那只猫的情形。 如今,换作了一只更大的“猫”来虐杀他。 薛放猜得到,这毕竟是元如璧的设计,但…… 恐怕连元如璧也料想不到,这源山之中,野兽众多,熊,豹子,狼,狐狸……可偏偏就跑来了一只猞猁! 跟随薛放上山的那些巡检司的差人们,以及跟随乔国公跟忠宁伯的随从,多半都已经被惊吓倒了。 跑去吐的吐,腿软的腿软,惨叫的惨叫,能好端端立在薛放身边的,除了老关,屠竹两人外,仅存两个巡差。 薛放道:“把乔国公拉回来。” 老关亲自上前,将昏死的乔建拉扯回来。 那只猞猁看看他们,伸出赤红的舌头舔了舔嘴。 薛放盯着它:“你这是还没吃饱呢,还是诚心的……” 猞猁眯着眼。 乔国公雪白一张脸,没醒,老关一时也不敢如何。 薛放道:“怕什么?打他耳光。” 老关还在犹豫,屠竹上前给了乔国公一记。 乔建幽幽地醒来,却又惨嚎了数声,似乎一时不认得屠竹等人是谁。 薛放道:“国公爷,你想怎么处置?” 乔建的目光疯了似的闪烁:“处、处置……”他残存的一点理智降临:“是了,小侯爷,快救救小舍,救救他……” 薛放的眼中难得的多了点怜悯:“国公爷,你看清楚点儿,他的情形,神仙难救了。” 就算是杨仪有回天妙手,但是要缝补这么一个千疮百孔只剩一口气的……再说薛放也绝不会让杨仪这么干。 乔建几乎不知道要往哪里看,但他不能再往那岩石上看:“不、不……不。”他好像忘记了该怎么说话,而只会重复一个字。 薛放道:“再说,这猞猁极其护食,它是因为没有威胁,所以才一口一口地吃,留猎物一条命,倘若我们贸然靠近,它势必会一口咬断猎物的喉管。” 他没有提“乔小舍”的名字,而只用“猎物”代替。 但他说的却是实话。 方才乔建才靠近,猞猁便立刻呲牙警戒,就是此意。 国公爷脸上的肉开始抽动,他悲惊到极致,那表情反而不像是哭,到如同要笑。 “为何、为何会这样,为何!”他的声音沙哑,仿佛是走投无路的野兽。 无人回答。只有猞猁冷飕飕的注视。 此时忠宁伯总算反应过来,他拉住欧逾,有些结巴而急促:“逾儿。咱们……咱们走。” 欧逾不动,不错眼珠地盯着那边,嘴里道:“猫,是那只猫……那只猫吃了小舍。” 忠宁伯心头一股寒气儿冒出来:“逾儿不要胡说,那是一只猞猁,走吧。”这里他实在呆不下去。 之前被薛放带着来找人,忠宁伯知道后,心中不怒反喜。 毕竟还有乔国公同行,他们也算是同仇敌忾。 假如能够找到那背后的凶徒更好……总之是一件好事。 可现在他无比后悔。 欧逾仿佛没听见他的话,兀自自言自语:“猫吃了小舍,猫杀了小舍……猫回来报仇了……” “逾儿!别说了!”忠宁伯忍无可忍。 不料欧逾一抖,举手抱着头:“别吃我,别吃我!”他尖声大叫,拼命摆手。 正在忠宁伯错愕地想去拉他的时候,欧逾用力将忠宁伯一推,转身就跑! “逾儿!”忠宁伯大惊失色,忙追了过去! 乔国公木然看着这一幕。 却不知因为他们闹嚷,又惊动了猞猁,猞猁微微伏身,向着这边警惕打量。爪子摁在乔小舍的头上,扣出几个血印。 乔小舍蠕动,用喘气似的声音:“父亲、父……救我、杀了……” 他的目光都已经涣散,按理说看不见乔国公。 杀了……谁?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乔小舍心里想什么?是叫乔建杀了猞猁,杀了害他的人,还是杀了……他自己? 薛放皱眉,垂眸看看自己的左手。 他很听杨仪的话,右臂因不能一直吃力,所以在出城的时候又吊在了脖子上。 回头看向老关:“从这里射箭过去的话,你有几分把握?” 老关道:“射那只猞猁?” “废话,难道射人?” 老关吞了吞唾沫,谨慎地:“十七爷,你知道我的箭术只是寻常,这猞猁又极敏捷的,我只怕射不中它,反而惊动了它。” 乔国公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他的嘴唇翕动,似乎在说话。 老关看见了,小心翼翼地问:“国公爷,您想说什么?” 乔国公的耳畔,又听见乔小舍的声音,他幽魂似的,好像在叫自己,叫父亲救救他。 “射……”乔国公回头,望着岩石上微微抖动的乔小舍:“射……” “国公爷也说射那只猞猁?” “人、人!”乔国公仿佛拼了老命,才把这个字说了出来。 薛放闻言,才多看向乔建:“你真的要射人?” “射、射死他!”乔国公尖叫起来,却还是难以遏制地发着抖,“射准些!” 老关的箭术而言,射一个半死不动的人显然比射一只猞猁要稳的多。 但干这种事? 那可是国公府的公子。 虽说如今是为了他好,又是乔国公的意思,但谁知以后…… 老关还没开口,薛放回头看看,指着国公府一个随从道:“把你的匕首给我。” 那随从正在哆嗦,闻言想也不想,俯身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匕首,双手奉上。 甚至都没想,为何对方竟知道自己藏着此物。 薛放拿了匕首在手中,于左掌中掂量了会儿。他看向乔国公:“您想好了?” 乔建攥着双拳,双眼红的要滴血:“杀、杀!杀!杀啊!!” 在他的嘶吼声中,猞猁也跟着吼叫起来。 一人一兽此起彼伏的吼声中,薛放抬臂,一挥手。 匕首带着一道寒光激射而出,阳光下,如同晴空闪电。 猞猁本正怒吼,当那寒芒掠过之时,猞猁无比敏捷地纵身一跳,竟跃到了旁边。 与此同时,匕首直直地钉入了乔小舍的胸口。 他的身子仅仅一颤,甚至连声音都没发出,就归于死寂。 那只猞猁在旁边,金黄的双眼闪闪地看着这一幕。 终于它低沉地又吼了几声,扭身几个起落,于山石野树之中不见了踪迹。 乔建脱下外袍,哆嗦着把乔小舍的尸首盖上,包起来。 他自己也像是变成了行尸走肉。 那边欧逾因为神智失常,狂跑乱窜之时滚落沟壑,摔的昏死。 忠宁伯带人冲过去,好歹把他弄上来。极其狼狈地下山。 发生了这样的事,乔建自然不会立刻回城。 乔家在城外自有庄子,就直接去了庄上。 薛放简略地说了一遍,并没跟杨仪提猞猁吃乔小舍的细节。 俞星臣只是听着,就觉着不适。 乔小舍的死,间门接印证了他对于马缟下落的猜想。 毕竟假如是死后才被吃了,现场所留血迹绝不可能到那么惨烈的地步。 薛放道:“这猞猁本来就有活吃猎物的习性,我们到之前,那乔小舍不知受了多少折磨。”就算英雄如他,一想起那情形,也自不寒而栗。 乔小舍当初残害那大狸花猫的时候,仗着自己是“人”,是有权有势的“人”,于是可以肆意欺凌虐杀别的生灵、或者其他的人,哪里能想到有朝一日,所造之孽,悉数加倍还了回来。 简直正应了当日老滕的那句话。 俞星臣强忍不适:“那元如璧的下落,竟丝毫不知?” “这个人倒是不容小觑,”薛放道:“他必定把乔小舍往那一扔……自然就走了,源山极大,把京城内的兵派出去还不够搜的,我就安排了人,在山脚下必经之处看守。不过……” “不过怎么样?” “源山野兽极多,也许这元如璧知道山下天罗地网,他逃不了,在山中畏罪自尽,或者遇到野兽被咬死吃了也未可知吧,要这样就好了,也给我们省事。” 俞星臣斜睨他。 薛放道:“怎么,俞巡检觉着我说的不对?” 俞星臣道:“恰恰相反,我觉着小侯爷言之有理。” 薛放哼了声:“原先还想着法网恢恢,现在看来,更是天网恢恢,乔小舍被猞猁吃了,欧逾,我看他好不了,疯疯癫癫的,又从山上滚了下去……” 马缟丁镖,也不消说。 黄鹰杰并非是其中造孽至深的,也算良知未泯,才被从生死线上拉回来。 如今好像只有一个陈少戒还安然无恙了。 可是,真的会安然无恙?:,,. 章节目录 第365章 一只加更君 黄昏时候,下了一场雨,雨点细细密密,很快打湿了地面。 国子监内一番紧锣密鼓的整饬,俞太息忙的无法喘息,连国子祭酒也一并坐镇,只有司业尚且卧病在家。 本来想要将此事压下处置,可如今皇帝都已经知道了,又连死了几个人,又哪里能压得住。 何况那些监生们,多多少少也听说了此事。 乔小舍丁镖几人无法无天,他们都已经习惯了,只是听闻是元学正动手杀人,监生们却多半不能相信。 毕竟元如璧品性端直,这是有口皆碑的,他素日对于监生都是一视同仁,多加照料,很是耐心温和,当得起“学正”两字,也无愧“师长”之称。 监生之中不少人都对元白甚是敬重仰慕,比如谭珣,就算是黄鹰杰,也对元如璧敬爱有加,甚至不惜为他自戕以护之。 如今乔小舍几人都不在国子监,那些监生们商议之后,便去寻找俞太息。 他们想替元如璧分辩,他们认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也许是……国公府他们故意地针对元学正。 监生们恳请俞太息做主,别冤屈了元如璧。 俞监丞面对来请愿的监生们,面上平静应对,心中未免不一声叹息。 正如俞星臣所见,俞太息之前确实察觉出了元如璧的异样,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元学正,也不愿这样的人物就此毁了,所以想要竭尽全力,把元白从这个混沌复杂的局面中拔离出去。 可惜,元如璧并未领情。 也许,只有当事之人自己清楚,他早就不能回头了。 俞太息告诉了俞星臣,元白的出身。 原来他确实不是那元学儒的亲生儿子,而是被收养的。 据说有一日,不知是什么人把元如璧放在了元家的大门外,元学儒早年娶亲,曾有过一子,奈何命短。 此后只醉心于书本,并没有再娶妻。 门口那孩子不过四五岁,看着十分机灵,长的又粉妆玉琢,身上只有一个字卷,写着“如璧”两个字。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如璧如玉,高洁清白。 这正更适合了元学儒之心意,当下就叫这孩子跟了自己姓,认作公子,并且起名“白”。 元如璧确实天资聪颖,被元学儒精心教导,十一三岁上就在本地薄有名声。 很快考中了秀才,历经科考,扶摇而起,到了京城。 竟在年纪轻轻之时,就成了国子监的学官。 本来都以为是前途无量之人,却没想到…… 薛放问俞星臣:“那个滕玉,是元如璧什么人?” 俞星臣道:“应该系父子。” 薛放道:“既然是父子,怎么就会分开呢?” 俞星臣目露惋惜之色:“那滕玉是梨园中人,下九流的身份,朝廷的律例,他们的子孙,也同样是贱籍,是无法科考的。” 老滕虽是梨园中的翘楚,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儿子也跟他一样,如此庸碌无为,被人低看一眼。 他唱念做打,迎来送往,自然有一番识人之能。 老滕选择元学儒,必定也是精心挑选比对之下的决定,一来元学儒品行靠的住,一来他是饱读诗书之人,三来他是孤老,膝下无子……见了元如璧那样聪明,自然会尽心教导视若己出。 老滕是尽其所能,为元学正谋一份正经出路。 他确实做到了,而且他看的很准,元如璧的成就,足以让他引以为傲。 只不过他年纪渐渐大,恐怕是思念儿子之情无法按捺,于是才上京找寻。 在国子监里谋一份门房的差事,也不过是为每天能够看到元如璧罢了。 为此,也甘愿受尽冷眼,却仍笑脸相迎。 可惜……天不从人愿。 竟成人间惨剧。 薛放想的是,其实刘博士说滕玉也积攒了些家财,倘若他不把元学正送人,元如璧又将怎样? 薛放道:“他只管以为那样做是为了元如璧好,却想不到孩子离开父母,是何等心情?虽以为元如璧年纪小……可他未必不清楚那种被抛弃的滋味。” 薛放原本不懂元如璧为何竟那么凶狠地辱骂老滕,说了这句后,心里却依稀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情。 元学正并非愚人,他必定是看出了什么。 四五岁也不算很小了,自己的出身难道就完全忘了? 被抛弃了的孩子,心中是何等的痛苦愤懑,所以才会口不择言,骂的越狠,其实他心里越是难过。 先前薛放跟杨仪说的那句如“老子骂儿子”一般,竟也是歪打正着了。 俞星臣摇头。 薛放问:“你又有什么说法?” 俞星臣道:“滕玉这么做,是有他之苦衷的。你只觉着他有些家财,总能保住自己跟儿子衣食无忧?” “不然呢?” 俞星臣望着窗外簌簌而落的雨丝:“各行有各行的规矩,他是下九流的人,又有名声,你真以为元如璧跟着他身边,会摆脱贱籍的身份,会离开梨园安生度日么?滕玉能在那一行熬出头,什么光怪陆离的没有见过,他当然是知道这条路不能走……因不想让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所以宁肯狠心送他离开。” 薛放一想,皱了眉。 他们都没有亲眼见过老滕,只看见过他的一只手。 那样保养的极好的、被误认为是女人的手。 再加上欧逾等人的供词,此刻老滕年纪已经大了,还引发了丁镖等的觊觎呢。何况是年青时候的滕玉。 他又是唱戏的,时不时地过个堂会,或者被权贵、豪富等相招,他岂有抗拒之理? 薛放虽然不沾此道,但知道对于戏子而言,有些事情,确实免不了,其中的龌龊凄凉,无法言说。 俞星臣说的没有错,老滕大概是苦心孤诣,才给元学正谋了这样的一条出路。 杨仪问道:“老滕说要离开京城,不知是何故?” 俞星臣看向她:“他应该是被元如璧看破身份……何况他心里清楚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万一给人看出来,只会影响到元如璧。所以决定离开。” 偏偏出了意外。 如今元如璧不知下落,不知生死。 回头到了巡检司,还要命人制一份海捕文书。 只是听着外头来请愿的监生们吵吵嚷嚷,三人彼此相看,都且无言。 不过,经过这件事,想必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不会再有纨绔横行霸道的恶事了。 天已薄暮。 屠竹找了一把伞来,薛放撑着,跟杨仪一同往外走。 出了国子监,杨仪道:“这会儿一哥哥大概在长安街,我想过去趟……你就先回侯府吧,别总在外头游逛。” 薛放道:“什么叫游逛,我干的难道不是正事?” 杨仪扶着他的手臂:“还说?你这会儿最该的是休养。” 正说着,屠竹从国子监里跑了出来。 薛放回头:“一会儿的功夫你跑去哪儿了?” 小甘盯着屠竹,发现他胸前鼓鼓囊囊:“藏了什么?” 屠竹嘿嘿一笑,把领口打开,里头竟是一只拳头大小的幼猫,喵喵地冲着人叫。 薛放笑道:“你怎么偷人家的猫。” “这是他们给的,”屠竹笑回:“原来躲在那院子的藤花底下,好几只呢,这只老往我脚边儿跑,我就跟他们要了,十七爷,养着好不好?” 这只看毛色,正是狸花猫,应该是那只大狸花猫的崽子,亏得这几只聪明,都躲在花丛下不曾露头,也不知是怎么活下来的。 还有三四只,给两个学官带到了房内喂食去了。 小甘却很喜欢,双眼发光,已经忙探手接了过去:“啧啧,这么小,好可怜见儿的。” 屠竹站在她身旁,也跟着拿手去摸那小猫儿。 薛放看看屠竹又看看小甘,歪头对杨仪道:“让他们养着吧?活像是一家三口。” 杨仪抿了抿嘴:“越来越会说话了。” 薛放见这倒是个机会,便对屠竹道:“你就养着吧,另外,当着杨仪的面儿,正好说了这事,之前叫你置买那房舍,是给你跟小甘的。以后你们两个就好好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屠竹跟小甘正满脸笑地看着那小猫,听了这话,两个人都惊呆了:“十七爷?!这、这……” 几乎以为薛放是开玩笑,然而看杨仪,杨仪却道:“他已经跟我说了,这是他的心意,很好。” 屠竹这才信了,语无伦次:“不不不行,这怎么使得?” 小甘也慌得说:“使不得!十七爷,姑娘……这个……”颤颤地说了几个字,眼泪已经冲了上来,她强忍哽咽道:“不行的。” 杨仪拍拍她的肩膀,道:“十七的性子你们两个难道不知道?他决定了的事,何况已经买了,又怎会更改?以后,你们两个和和美美的,就比什么都强。” 小甘止不住眼中的泪,却是因为没想到薛放竟然会有这样的心思,对屠竹跟她如此的厚待。 这是哪里都遇不到的人啊。 她只觉着何德何能,自己几世修来的福分,先是遇到了杨仪,又遇到了屠竹,又得十七爷这样。 真是做梦想不到的。 屠竹眼巴巴地看着薛放,泪汪汪。 薛放在他肩头捶了一记:“行了,你看她都哭了,还不赶紧安慰,只管看我做什么?没有心肝的东西。” “别说是她,”屠竹吸吸鼻子:“连我都要哭了呢。十七爷真是的,总干这些叫人冷不防的事。” 薛放便道:“你敢哭,我就揍你,到时候小甘可别心疼。” 小甘破涕为笑,擦泪道:“他是十七爷的人,自然任凭十七爷处置。” 薛放道:“以后可就是你的人了,好好地管着他。” 说了这句,又对杨仪道:“你既然想去长安街,不如先让他们两个到南大街房子去吧,正好把这只小猫也带过去认认门。” 杨仪去长安街,当然少不得告诉杨佑持去给小甘屠竹选日子,闻言笑道:“越发心细了。就这么办。” 于是薛放让屠竹领着小甘去那房子,自己则陪着杨仪先去了长安街,他道:“我把你交给杨一爷,再回侯府就是了。” 雨下的滋润,打在车篷上,扑啦啦地发出响动。 杨仪靠在薛放肩头,回想今日种种,不禁问:“你说,元学正会怎样?” “这可真不好说,”薛放轻轻地抚着她的手指,道:“我却是小看了这个人,没想到行事这般狠辣果决,但愿他不要因而成魔才好。” “这是何意?” “杀了人之后,心就跟之前不一样了。”薛放拧眉:“有了心魔的话,很难说他以后会选择怎样的路。” 杨仪道:“他想必对于滕玉,是怀着愧疚的,毕竟当时他骂的那样……在知道了老滕被残害后,恐怕无法接受。他的秉性不坏,不然俞监丞也不至于那样厚爱,不过你说的有道理,但我怀疑的不是他日后成魔或者如何,只怕他报了仇后,心境大变,就如你先前在国子监跟俞巡检说的,万一他想不开寻了短见……也未可知。” 薛放想了想:“他想不开或者如何,随他。总之最好别再出现在京城了,不然,也自然是天网恢恢。” 到了长安街铺子,恰好杨佑持正吩咐伙计收拾,看到他们两个来了,急忙迎着。 浅问了国子监的事,杨佑持却也有一件事情要告诉,道:“仪儿你知不知道?宣王府今日派人到府里,说是要先接甯儿去王府里。一切从简之类的。” 杨仪略觉讶异。 薛放问:“这是什么意思?” 杨佑持道:“就是比正妃先过门,只不过仪式上要简薄些,不必哄闹。” “王爷就这么迫不及待吗?”薛放疑惑:“那你们府里答应?” 杨佑持正骇笑,听了后一句却道:“这哪里有府里答应不答应的事儿,王爷开了口,自然得遵从。” 薛放回头看向杨仪:“你瞧瞧,他们一个两个的,都要抢到我们跟前了。” 杨佑持道:“什么一个两个?” 薛放这才把要给小甘跟屠竹选日子的事情告诉了,杨佑持喜道:“好好,这果然又是件好事,包在我身上!” 说了这件事,杨佑持道:“虽然说不必哄闹,但一应的亲戚请客,是少不了的,不知道一太太能不能办妥当,我也得赶紧回家里去照看照看。”他问杨仪:“你也一起回去吧?” 回到杨府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灯笼光芒下,地上一片亮晶晶的水渍。 杨仪跟杨佑持入内,到老太太房中请安,略坐了片刻,便自回房。 杨甯却没现身。 小连伺候她洗漱过后,也说起了杨甯要择日入王府的事情,原来杨府上下也为此诧异,只惧一太太之威,不敢出声。 孙妈妈道:“说来也奇怪,之前三姑娘在顾府住了几日,总病恹恹的。忽然又说进王府……也不知怎样。” 杨仪吩咐:“不必说这些。” 制止了孙妈跟小连,杨仪心中却想起昨日在太医院里,杨佑维那无所适从、欲言又止的样子。 她当然知道那天早上,杨佑维被请了去顾家给顾朝宗看诊。 或者…… 擦干了头发,杨仪靠在床边看皇帝所给的那本《周易参同契》。 勉强看了几页有关于房中术,忽地联想跟薛放的种种,脸上微热。 不知不觉,听到外头雨声越发密了。 杨仪不由把书放低,想到杨甯入宣王府,不免回想起昨日宣王府赴宴之事。 王府内殿,顾瑞河俨然在座,还有另外两位王府的属官陪同。 薛放跟杨仪心里正因为霜尺的事情多有疑虑。不过两人自然不会露出来,何况不晓得宣王突然请客是什么意思。 酒过三巡,顾瑞河借口解手离席出外。 不多时,薛放也随之外出。 “那霜尺真死了?”廊下,薛放开口第一句。 顾瑞河并没有任何意外,反问道:“小侯爷还关心这些?” “她可是杨仪经手治疗过的,”薛放盯着顾瑞河:“我总要弄清楚。” “霜尺自然是已经身故,”顾瑞河镇定地,语气淡然:“她已经不复存在,小侯爷听的没错。” 薛放道:“你这话,听着很怪。” “她伤的本就重,虽有杨侍医尽力照料,但毕竟人有旦夕祸福,也是无法。” “所以你就这么快幡然醒悟,另谋高就了?” 顾瑞河侃侃而谈:“您是说定亲的事?我毕竟是顾家人,自然不能做那不肖子孙,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是常理。” 薛放看着他平静的脸色,想到那日他气急败坏护着霜尺之态,一个人真的会在短短数日里变得如此面目全非? 也许会,也许…… 薛放哼道:“罢了,清官难断家务事,横竖这是你们之间的事,你自己的选择,跟我无关。只要你别后悔就是了。” 顾瑞河的唇动了动,只是一笑。 当时薛放暗暗告诉杨仪此事:“我看他脸上一点儿伤心之意都没有,你说他是天生薄情呢,还是……” 杨仪吩咐:“少说话,多吃菜。” 王府设宴,肴馔自然是丰盛的。 薛放得了吩咐,只管吃嚼,忽瞧见了一道烧鹿筋。 这鹿筋,薛放在崇文街那里吃过,那时见了,如“老友重逢”,特意夹了一块暗向杨仪示意。 不料宣王在上看见,便问他怎么了。 薛放胡诌道:“王爷,这烧鹿筋可是大补,我是赞这好吃呢。王爷也尝尝。” 宣王一怔,片刻,才伸出筷子夹了一块放进嘴里。 薛放当时见搪塞过去,便没理会,只是杨仪看的明白,宣王含着那块鹿筋,只咬了一口,就皱着眉,悄悄地拿了帕子吐在里间了。 杨仪本来担心薛放应答不妥,让王爷不快,所以暗中留心。 谁知却发现,宣王面前的菜肴虽多,但他所吃的东西,似乎只有两三样,一碟菜心,青笋,以及清水白菜而已。 清淡的过分。 毕竟宣王先前去了护国寺修行,兴许是不惯油腻之物,倒也说的过去。 不过杨仪心中另有一个猜测。 撤席之后,侍从上茶。 杨仪望着面前袅袅的清茶,看看上座的宣王,忽然想试一试。:,,. 章节目录 第366章 二更二更君 杨仪握了握那杯茶,杯子并不很热。 她转身看向身后侍从。 侍从忙过来:“杨侍医有何吩咐?” 杨仪略低语了几句。 不多时,侍从去而复返,另送了一壶茶跟干净茶杯上来。 杨仪慢条斯理,自荷包中拿出一颗药丸,放在茶杯之中,倒入热茶。 薛放在她对面,早看见了。 想问她吃的什么,是否身有不妥,可见她面色淡淡,便猜她这么做必有缘故,就只看着。 顾瑞河就在杨仪身侧,也看在眼里,却也没吱声。 还是另一个王府侍官含笑问道:“杨侍医,不知这是何物?” 杨仪回答道:“此是我特制的梅苏丸,服之会有定神清热之效,近来我总觉口干舌燥,津液不足,方才又多吃了肥甘之物,口中、咽喉似有不适,所以用一丸来清清神。见笑了。” 那侍官道:“哪里哪里,杨侍医不愧是皇上钦点、太后青眼的人,真真是玲珑心思,常人所不能及。” 杨仪一笑,举杯饮了口。 忽然宣王道:“既然有这等好物,为何不让本王见识见识。” 杨仪放下杯子,仿佛略愕:“这……不过是微臣所造极寒微的东西,只怕见笑于王爷。” 宣王道:“你可还有?” 杨仪略一迟疑:“只还有一颗。” 宣王的目光涌动,却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把你那杯呈上即可。” 薛放转头看向宣王。 宣王却淡淡地望着杨仪。 杨仪垂首,仿佛犹豫:“这……臣已经沾过唇了,只怕冒犯王爷。” “本王又没有嫌弃你。”宣王哼了声:“难道你还有什么忌讳。” “臣遵命就是,”杨仪只得答应,果真亲自捧着那杯茶送到宣王跟前,躬身献上,“王爷请。” 宣王接过杯子,看看杯中茶色,慢慢喝了口。 杨仪在旁边观察他的脸色,心中微惊。 宣王咽了茶,又喝了口,似乎在回味,最后只淡淡道:“还好。” 杨仪行了礼,向后退下。 后来离开王府,薛放便询问杨仪,那梅苏丸是什么意思。 杨仪道:“我有个猜测,告诉你自然无妨,但你千万要守口如瓶。” 薛放笑问:“是关于宣王的?” “你怎么知道?” 薛放哼道:“我看你弄那个丸药,不像是你平时的做派。” 他毕竟已经颇懂杨仪的行事,倘若她的要服药,也不用那么在宣王跟前大张旗鼓的,引得几个人都看她。 杨仪笑道:“我确实是故意的。” “就是不懂为什么?” 她叹了口气:“还记得上回咱们说起王爷似乎总是冷冷淡淡没什么表情的么?后来打听到他小时候,因为炭火的事情弄得大病了一场,才去了护国寺,我怀疑……在那场燃炭事故之后,王爷受了伤,留了病根。” 薛放愕然:“什么病根?” 杨仪思忖道:“他应该并非刻意冷淡,而是他天生那样……应该是那炭气损到了他的脑髓某处,乃至于他的脸上不能再有更多的表情。” 薛放“嘶”了声,惊奇地问:“还能这样?” “可从今晚看来,仿佛不止这样。” 薛放越发震惊:“还有什么?” 杨仪道:“这就要提到我那一盏茶了。” 那梅苏丸里,除了乌梅紫苏等外,还有檀香葛根跟柿霜等。 这乌梅紫苏几样,掺和在茶中,虽然改变了茶的味道,但还能入口。 可是后几样就不一样了,檀香会让茶气变得极其古怪,葛根会让味道变苦,而柿霜则会让原本的甘茶变得极涩。 杨仪只喝了一小口,就已经苦涩到了舌根,难以入喉。 若不是为了演给宣王看引他上钩,只怕早吐了。 她原本就猜到宣王有疾,而且从几次跟宣王相见,对他的脾性也颇有了解,果真宣王竟起意。 但他居然要的是她自己那杯茶,不过这更佐证了杨仪的“看法”。 薛放听她说那茶的味道,不禁咋舌:“你好大的胆子,敢在王爷跟前弄鬼……以后可别说我如何胡闹了。” 杨仪笑道:“我是自己喝,又没有紧着让他喝,是他自己主动开口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薛放看她玩笑之状,越发可喜可爱,便在她脸上吧唧吧唧亲了两下。 杨仪擦擦脸上口水,道:“听我说。” 宣王要了那杯茶,喝的“面不改色”。 如果换做以前,杨仪定会觉着端王是“城府深沉”到深不可测的地步。 但平心而论,就算把俞星臣换过来,给他喝那杯茶,俞大人也未必能做到神情丝毫不变。 至少,一定会有些细微的不妥神色流露出来。 但是端王就如同喝一杯白水一样的,反应平平。 薛放迫不及待:“这又说明了什么?” “说明了,”杨仪长叹了声,低低道,“王爷多半是真的伤到了脑髓,所以他的脸上极少会有表情,而且……他应该是没有任何味觉。” “没有味觉?”薛放的双眼睁大,不由咂了咂嘴,无法想象。 杨仪回想道:“之前宴席上,他只吃面前几样青菜,那几样菜,必定是他在护国寺内常吃惯了的,是他最熟悉之物,所以他才敢吃。若换了别的,他又尝不出味道,难保会有人下毒。”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气:“是了……当时你说还有一颗药丸,他竟说什么君子不夺人所爱,非要你手上那杯……” 当时薛放心里还嘀咕:要真君子不夺人所爱,当初他是怎么对小甘的。 杨仪见他转的极快,微笑道:“是啊,因为那杯我尝过了,所以他认为是无害的,才肯放心喝了。而他之所以对那药感兴趣,也正是因为他有这方面的症候。” 杨仪不知道的是,当初在大通码头上,自己好心给了宣王的那些药,竟都给他扔了。 但却不是宣王不领情,而是他很谨慎。 还有之后,小甘路上相逢,特意把买的糖给他,他只尝了一口就赶紧吐了,也是这个缘故。 薛放听后,对于杨仪佩服的五体投地:“姐姐都快成了女诸葛了!不过,宣王既然有病,为什么不叫人治疗?” “大概是治过,但未必治好了……当初咱们初次相遇,他就没现在这样严重,也许在护国寺的时候,就有人替他疗治,还记得他背后的那些类似鞭痕的旧伤痕吗?” 薛放道:“我当然记得,还觉着奇怪,就算他是在护国寺,也毕竟身份尊贵,谁敢打他呢?” “也许那也是‘治疗’的一部分呢?就如放血之类的疗法……”杨仪揣测:“可究竟真相如何,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薛放若有所思:“你说……宣王的病症,皇上知不知道?” “皇上,什么事能瞒得过皇上?而且我看宣王殿下也不像是个会隐瞒的。” “那……”薛放愕然之际,一笑:“那皇上的心意可实在叫人摸不透了。” “为何?” “皇上轰轰烈烈地把宣王殿下从护国寺接回来,又指了辅国将军之女为正妃,所以满朝文武才觉着皇上属意宣王,可如果宣王有这种大病症,而皇上也知道,那储君之位绝不可能是他的。” 杨仪认真听他说完:“这个,我也不懂。但皇上必然是知道宣王殿下病情的。” “那皇上就是故意……让人以为宣王殿下会是太子?” 细雨沙沙。 夜深,京城之中多数人家都已经入眠。 几家欢乐几家愁。 比如宁国公府,比如忠宁伯府,再比如……马缟、丁镖、以及陈家,各自无眠。 乔建到了庄子上后,过了半天才回过神来。随行的管家催问了几次,该怎么回城跟府内禀告。 又怕回去的晚了,巡检司那里传出消息去,府里只怕更加炸了锅。 乔国公思来想去,望着那沉沉的暗夜。 心情悲凉的无以言语。 府里的女眷必定会想方设法瞒着老太太,但如果这会儿把噩耗送回去,恐怕满府都要不得安宁。 于是命人先行报信,只说……乔小舍出了点意外,叫夫人稳住,明日回府再细说。 乔小舍的尸首放在庄子的后厢房之中。 乔国公是不打算再将尸首弄回京内了,最主要是因为,这尸首已经见不得人。 万一老太太吵嚷着要见,岂不是把老夫人都吓坏了。 乔国公吩咐管事,去找个入殓的高手来,他得想方设法,把乔小舍的残躯整理的至少有个“人样”。 京城之中。 鸿胪寺陈家。 陈少戒吃了晚饭,觉着胸口一阵阵地发闷,不太舒服。 他本以为装病从巡检司内放了出来,就算是躲过了这一劫了。 没想到当夜欧逾就在国子监内出事,还有黄鹰杰…… 陈少戒不明所以,只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再回国子监,不然的话遭殃的只怕也有自己。 今日,陈家派人去打听了详细。 直到傍晚,乔小舍山中遇难之事隐约散播开来,只是语焉不详。 毕竟亲眼见到的那几个,多半都已经吓傻了,这种比白日见鬼更可怕的事情,哪里还敢回想,竟连跟旁人口耳相传的勇气都没有。 何况说出来,如此惨绝人寰……国公府娇生惯养贵公子竟沦落入野兽之口,只怕也未必有人会信。 陈少戒不明所以,听说欧逾一块儿前往,就叫人去欧家打听。 不料却听说,欧逾失心疯了。 欧逾在家里大吵大骂,疯疯癫癫,举止失常,连忠宁伯都不认得了。 府里请了大夫上门,却都给欧逾打伤打跑。 府内已经鸡飞狗跳。 那被派去的小厮说道:“少爷,隔着几层院子,小人还听见那欧公子大叫什么……猫、是猫吃了……” “什么猫,吃了什么?”陈少戒愕然地问。 “说是那自被乔公子杀了的猫……吃了乔公子。” “什么话!”陈少戒一惊,不由抓了抓后颈,那里有些发痒:“你必定是听错了!” 正在此刻,陈主事从外进来,打发了小厮。 陈主簿知道的要详细些,满脸也写着“心有余悸”四个字。 他走进房内,对陈少戒说道:“想必你也听说了乔小舍的意外了?唉,真是世事莫测。” 陈少戒道:“父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地小舍怎么就……死在源山,他不是在府里的吗?” 之前欧逾从巡检司放出来后,就去找了乔小舍,先把巡检司的情形告知,又说起自己怀疑谭珣的事。 从杨仪来给乔小舍看过后,就停了他的药,用了补中益气汤。 乔小舍已经恢复了五六分,闻言却谨慎地说:“我看谭珣没那个胆子吧?” 欧逾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乔小舍道:“你可记得马缟失踪之前说是要去找个有趣好玩儿的?他平时多跟咱们在一起,还能有什么有趣好玩儿的是咱们不知道的?必定是他要找的那个人害了他!也必定是这所有的幕后黑手。” 欧逾愕然:“你真觉着不是谭珣?再说……要是马缟找谭珣,也说得过去吧?毕竟他还没得手。” 乔小舍哼道:“巡检司在纠缠老滕的事,那人一定跟老滕相关……是国子监里的没错。” “我说什么来着,除了谭珣,还有谁跟老滕走得近?” “你不要光往监生里去想。”乔小舍盯着他:“你可知道,今儿,俞星臣传了监内的陈主簿跟元学正去了一趟,你猜他会不会无缘无故地传这两个人?” “是叫他们去问线索之类的吧?” “也许,但也许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俞星臣怀疑……”乔小舍欲言又止:“总之你行事要谨慎些。” 欧逾道:“你放心,我先拷问拷问谭珣再说,要真不是他,那就必定是你怀疑的……到时候再对付那个!” 国子监一夜之间又发生两件大事,乔建一直叫人暗中盯着国子监跟巡检司,自然第一时间知道了。 乔小舍也听说了大概——听闻有人刺伤了黄鹰杰,而在事发之时,元如璧正在调停欧逾跟谭珣相殴之事。 他本来疑心元学正多些,因为黄鹰杰一闹,乔小舍觉着,不是元如璧,那莫非真是陈主簿?如此深藏不露? 寅时过半,跟乔小舍的小厮从门外跑进来,说是外头有人送来的一封信。 乔小舍一夜做了好些噩梦,睡得很不安妥,人还有些浑浑噩噩。 此刻惊疑不定,打开看时,信竟是马缟的字迹,写得是:死里逃生,已知道凶手何人,速来角门。 以乔小舍素日的狡狯,本来会多想一想,或者让人把“马缟”带进来。 但不知为何,他竟如鬼遮眼一般,二话不说,赶紧出门去查看。 不料才出角门,就给人打昏带走。 这件事,乔建过了一刻多钟才知道,阖府找寻,闹了出来。 “今夜乔国公并未回城,歇息在庄子上,”陈主事说完了之后,叮嘱道:“几个人竟都遭遇不测,死的死伤的伤,你可千万别往外去,至少过了这阵风头再说。” 乔小舍,马缟,丁镖,欧逾,黄鹰杰……几个人没有一个是完好无损的。 想想实在可怕。 父亲离开后,陈少戒觉着身上一阵阵地发冷。 听着外头渐渐急起来的雨声,雨声之中,仿佛传来猫儿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 以及老滕临死之前的那些宛如诅咒一般的话,似在耳畔响起。 陈少戒惊骇地望着窗纸,窗棂上一点不知是什么的影子闪过,都让他情不自禁尖叫。 他爬上了床,攥紧被子蒙住头。 整个人冷的却越发厉害,甚至开始打战。 眼前时不时地出现那只猫,以及老滕……好像要从幻境里冲出来。 不,不对……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他毕竟也没亲手去残害那只猫,只是没阻止乔小舍而已,就算阻止,又哪里能制止得了? 还有老滕,他也没有碰老滕,该死的是丁镖跟马缟……他们两个也太肮脏了,那种事还一起干。 就算最后捅了老滕一刀,那也是乔小舍逼着的…… 既然他们几个都出了事,而只有自己还好好的,那应该,就是不会有事了。 他一定是命大的那个。 陈少戒这般想。 他的身体又渐渐地“暖”了过来。 将要天明。 伺候陈少戒的小厮,被痛苦的申吟声惊动。 走到里间一看,见陈少戒躺在榻上,双眼紧闭,脸色通红。 “少爷,少爷?” 陈少戒似乎在做梦,喃喃叫道:“跟我无关,走开,走开!不要吃我,不要捅我……” 小厮见他做了噩梦,赶忙上前扶起。 盖在陈少戒身上的薄被滑落,小厮突然怔住。 他忽地发现,陈少戒的脖颈好似比平时涨肿了不少。 陈少戒本来就脸胖,脖子微粗,但此刻,那脖子几乎要跟脸都一般宽了,红通通的鼓胀着,像是被狠命打肿了的。 “少爷……”小厮骇然,后知后觉又发现,他的身上竟然如火炉一般,几乎烫手!:,,. 章节目录 第367章 三更三更君 杨佑持办事迅速,他请了城内有名的一位算士,给小甘跟屠竹就近挑了个好日子。 可巧正跟杨甯进宣王府隔着一日。 虽然杨佑持并没有大声嚷嚷,府内也有些人知道了。 打听说小甘嫁的是巡检司里跟随薛放的一名副将,不禁都啧啧称羡。 这两日杨府便为杨甯进王府的事情忙碌,请客,嫁妆,以及跟宣王府的管事交接彩礼种种,虽非满城惊动,却也有条不紊。 杨登起初听说王爷要杨甯提早进王府、而婚礼从简后,只觉突兀,又担心顾莜会不高兴。 毕竟杨登觉着顾莜极看重杨甯,杨甯出嫁,自然得风风光光,十里红妆。 不料顾莜竟罕见的十分“贤惠”体贴,反而说道:“这是王爷的恩典,竟比正妃提早过门,咱们面子有了,就不用再格外锦上添花的。横竖甯儿有了个好归宿才是真。” 杨登看她如此的善解人意,笑道:“夫人说的是。没什么比得上甯儿得个如意郎君更好的了。我看宣王殿下虽平时端肃,不苟言笑,但这正是他矜贵自重,加上他曾在护国寺清修,人品上自然过得去。” 顾莜道:“谁说不是呢?”又笑道:“不过,甯儿先你们大小姐出嫁,杨仪可不要以为是甯儿故意的才好。” 杨登摆手:“放心,仪儿不是那样小气心窄的,何况是王爷的意思,她自然知晓,王命难违,我们又能如何?对了,先前我看甯儿脸色不佳,她可好些了?需不需要我给她把把脉。” “你就是白操心,”顾莜拦着:“她不过是因为要嫁了,舍不得家里罢了。小孩儿心性。” 杨登知道她最懂杨甯,见如此说,也就不再提起,只也说道:“这么小就要出嫁了,莫说老太太总念叨,我又怎么舍得……你是当娘亲的,多陪陪甯儿吧。” 杨登跟顾莜说完后,便去寻杨佑持,跟他商议一件事。 这两日,杨佑持忙的府里府外漫天匝地的乱飞。 金妩派了人,紧盯着他。 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让他别间断地吃那个杨仪给开的“金莲种子方”。 是夜,杨佑持忙忙地返回,金妩早叫人备了水,问:“怎么又忙的这样?” 杨佑持道:“是二叔新交代了叫我弄一批药回来,他知道我正在往药铺子里弄药材,也是顺手的事。” 金妩惊奇:“二叔管的是宫内太医院的药,怎么反而求到你头上,是什么矜贵的药?” “倒是不矜贵而少用的,这才叫我稀奇呢……”杨佑持说了这句,也想起一件事,道:“明儿我还要去南大街探一头,叫你准备的礼都弄好了没有?” 金妩道:“都送过去了。难道我连这个也会忘?四匹缎子,一套青花茶具,也算可以的吧?” “还算过得去。”杨佑持点点头。 金妩笑道:“真是……说出去谁信,这是给个小丫头成亲的贺礼?这小甘丫头真有点儿造化,啧啧……房子都给现成准备好了。” 杨佑持嘿然一笑,眉飞色舞道:“可不是这小甘丫头有些福气?十七做人当真没的说,几百两的房子,一抬手就给了人,啧啧!” 金妩却皱皱眉,哼道:“仪妹妹也不说说他?巡检司里当差官一个月才多少,花钱便这么大手大脚的。” 杨佑持笑道:“仪妹妹比十七还乐得给呢。” 金妩摇头道:“这两个人,没有一个会算计的……唉,哪是个过日子的样!” 杨佑持换了一身中衣出来:“你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金妩笑道:“要不是真心喜欢他们,我肯这么着急么?” 杨佑持靠近她身旁,道:“放心吧,咱们的铺子后天开张,以后做的好,难道还能让仪儿缺了银子?” 说了这句,他又道:“说来我吃了这两天药,肚子里总觉着有一股气,劲劲儿的……难道是起效了?” 金妩道:“我也总觉着好,快来试试……” 两个人对上眼睛,杨佑持一翻身爬了上去,不多时,把那张床摇晃的出了声儿。 这日,早起便是晴好的日头。 屠竹的家不在京内,小甘又是孑然一身,他们两个更是一切从简。 只是这两日置买了些平常过日子要用的东西在新房子里,又准备了些简单的吃食,打算走走过场便是了。 因为不想要让顾莜跟杨甯觉着如何,小甘主动跟杨仪提出要避忌。 故而这日,杨仪叫小甘从崇文街“出门子”,屠竹就到崇文街来接亲。 小连跟瑶儿,孙妈妈一起,把小甘打扮起来。几个人说说笑笑,极其热闹。 吉时将到,门口放起了爆竹。 屠竹骑着一匹戴着红绸的马儿来到接亲,随他而来的,竟是艾静纶跟老关,艾静纶是从薛放那里听说消息,特意来凑热闹,老关则是身为同僚之意,过来贺喜助威。 门房上的人,瑶儿跟小连孙妈妈等不免又闹了他一阵,才放了进来。 正堂上,杨仪跟杨佑持两个权当是女方这边的长辈,得了他们两个的磕头。 小甘真情流露,不由地又哭起来。 杨仪跟杨佑持递了红包,说了两句吉利话,就叫屠竹抱了小甘出了门,杨佑持便又作为傧相,随行而去。 而在南大街的新房这里,除了薛放外,还有廖小猷罗洺,甚至连小梅也在。 也在门首放了鞭炮,新人进门,拜了天地,认认真真给薛放磕了头。 廖小猷在旁看的热闹,喜欢的无法可说,道:“这京城里就是好,每天都有喜事,我每天都能吃好吃的。” 只是屠竹没料到今日他们也会来,准备的吃食自然不够,那点鸡鸭鱼肉,只怕廖小猷一个人就能清出来。 薛放倒是不为难,大手一挥,请他们上馆子去,也好给一对小夫妻多些相处的时间。 连同杨佑持在内,大家兴高采烈,呼喝而去。 而在杨府这里,杨家跟顾家的诸多亲戚女眷,陆续前来道贺。 老太太上房之中坐了若干,也有些年纪小的,便去跟杨甯闲话道喜。 众人所说,自然都是恭维的话,毕竟虽然杨甯进宣王府是侧室,说着不太好听,但到底是王妃之选,假如将来宣王造化了,那更加不可限量 因而这些女孩子们,当然也如众星捧月一般。 大家闲说半晌,不免提到了最近国子监的案子。 顾怀恩之女顾姣便道:“听说国子监里死了好几个监生,极其可怖。” 在座都是闺中女孩,有那听了只言片语的,也有那完全不知道的,忙好奇打听。 顾姣说道:“我也是听我们大哥哥说的,据说是个什么学官做的案子,把那几个人都杀了。” 一人道:“我知道这个了,是巡检司里的俞巡检查出来的!” 杨甯没想到自己人在闺中,还能听见俞星臣的名字。 她皱皱眉,扭开头。 偏偏顾姣道:“甯妹妹,我记得你似乎认得这位俞三爷的?之前他是不是常来府里拜会过?” 杨甯淡淡道:“来是来过,只是我跟他并不熟。” 顾姣是个有口无心的,便道:“原来是这样,说来凑巧,我听说这个俞巡检年纪不小了,最近他们府里也正忙着给他张罗亲事呢。” 杨甯听见“亲事”,突然觉着胸口一阵阵犯恶心,便假装有事起身,避开众人。 身后,还有几位姑娘正忙着询问俞星臣的事,听得出她们对于俞大人极感兴趣。 顾姣口没遮拦地说道:“我看你们就别乱打听了,反正俞家再挑,也挑不到咱们的头上……他们那样的门庭,哪里是能够轻易进去的,我听说他们府里给俞巡检相看的,都是三四品以上的、要么就是皇亲国戚……我们哪里轮得上。” 大家面面相觑。 ——哼,别人轮不上?当初她可是都不肯要。 杨甯只觉着有什么在她的喉咙里往上顶,赶紧找出一颗茯神丸含在口中。 之前孙妈跟小连两个,陪着小甘去了南街。 杨仪吩咐了瑶儿等几句,便乘车往公主府而来。 之前她本来答应了永庆公主,不料国子监出事,还要时时留意黄鹰杰的情形,竟接连耽搁,只于今日抽出点儿空来。 马车在公主府门口停下,门房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问道:“谁啊?” 杨仪掀开车帘道:“太医院杨仪,请报知公主殿下。” 那门房一听,一改先前倨傲之色,哈腰:“原来是杨侍医。”睁大双眼,把她从头到脚细看了会儿,赶忙命人进内通禀。 不多时,里头有两个嬷嬷出来,接了杨仪入内。 杨仪在富丽堂皇的公主府内殿等了半晌,永庆公主才姗姗而至。 见她行礼,公主淡淡道:“本来以为杨侍医失约了,不想今日前来。” 杨仪道:“请殿下恕罪,连日里杂务缠身。” 永庆公主落座,闻言笑道:“原来本宫还比不上杨侍医的那些杂事。” 杨仪便不去接她的话:“不如,让臣为殿下把一把脉。” 长公主瞥着她:“你们不是讲究望闻问切的么?那你可能看出本宫如何了。” 杨仪道:“望闻问切,是缺一不可的。” 永庆公主笑了笑:“好吧。你随本宫来。” 她起身向内而行,几个宫女内侍簇拥,行动处,衣袂飘飘,香风阵阵,恍若到了瑶池。 过了一重殿阁,道:“你稍等片刻,本宫更衣。” 杨仪立在原地,见公主带人进内,不知她为何要多此一举。 诊脉而已,还要更衣? 正思忖,里头传她,杨仪入内,见面前已经放落帐幔,一只手探出来,手腕上盖着一块儿薄如蝉翼的丝帕。 杨仪屏息。 永庆公主的声音从内传来:“请吧。” 杨仪只得迈步,倾身,在公主的脉上摁了摁。 她听了一会儿,蓦地收手。 公主道:“怎么了?” 隔了会儿,杨仪才道:“公主这是在跟臣玩笑吗?” 永庆公主道:“何意?” 杨仪眉头深锁:“此人的脉象,明明是散叶脉,绝非公主之脉象。” 公主寒声问:“何为散叶脉?” “树叶乃无根之物,只要一阵轻风吹过,便会散落,叶落则命绝,简言之,就是绝脉。” 幕后没有任何动静,是死寂般的沉默。 那只原本探出在外的手,慢慢地缩回了。 然后,一个虚弱的声音道:“果真、不愧是天生的名医,咳咳……能够在叶落命绝之前,见到杨侍医一面,我也、死也甘心。” 杨仪愕然之际,盖在那只手上的丝帕缓缓地坠地,在她面前的,是一只极其枯瘦苍白的手。 那只手慢慢地抬起,颤抖着,把挡在面前的帷幕撩开。 但他的力气竟不足以把帷幕挑起,甚至要被那丝帛给压倒似,摇摇欲坠。 幸而身后一只手及时探过来,帮他拦住即将荡落的帐幕。 帐子掀起,一张极熟悉的脸出现在杨仪面前,杨仪下意识地后退:“小公爷?” “蔺汀兰”坐在一张宽绰的,垫着厚厚狐狸皮的圈椅上,明明天还不冷,他身上却穿了好几层衣裳。 他的眼睛望着杨仪,长眉秀目,苍白过分、憔悴的脸色,分明就是蔺汀兰。 但只要仔细一看,却又会发现,两个人的气质赫然不同。 太师椅中的这少年极其病弱,原本该乌黑的鬓角,竟然已经生出了星星华发!而他注视杨仪的眼神,透着几分倦怠,而不是蔺汀兰那样的锐利。 “你是……”杨仪知道自己认错了。 “咳咳,”少年没有开口,先咳嗽了两声:“你倒是、并未叫错。” 他这语焉不详的一句,提醒了杨仪。 此刻永庆公主自后缓步走近,她看向椅子上的少年,温声道:“你这是何苦呢?平时不是最厌烦见外人的吗?” 少年道:“母亲,杨侍医不是外人啊。而且……”他又咳了声:“我也想亲眼看看,让汀兰挂心到、想娶为妻的女子,究竟是什么样儿的。” 杨仪彻底愣住。 永庆公主却并无什么诧异之色,只淡淡地看了眼杨仪,道:“可惜他没有胆子,不肯叫我去给他提亲。” 杨仪又是一梗。 少年道:“可见他是真心喜欢杨侍医的,而不是一味的蛮横抢夺。” 这话若是蔺汀兰说出来,永庆公主只怕还要再赏赐一个耳光。但是听了少年这么说,公主却慢慢蹲下身子,温柔地注视着他:“好好,你说的对,知道你最贴心了……既然已经见过了人,该行了吧?你也好休息了。” 少年望着杨仪:“母亲,我想跟她多相处一会儿,可以么?” 永庆公主欲言又止,好似不忍拂逆一般:“当然了,只是担心你精力不济,别累坏了。” “不累,何况她是大夫……”少年抬眸望着杨仪:“杨侍医,吓到你了?” 杨仪隐约听了出来:“你……跟小公爷是、”她迟疑,目光在永庆公主面上扫过:“是双胞兄弟?”:,,. 章节目录 第368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有点不太确信。 但面前的人确实并非蔺汀兰,偏偏脸一模一样。 可是她从没听说过,长公主生的是双胞胎。 至少外头的人并不知晓。 此刻望着面前少年毫无血色的脸,这个人跟她不同,他的体弱之症,已经到了回天乏术的地步。 杨仪又看了眼永庆公主。 她隐隐地猜到了几分。 杨仪之前在外头游走的时候,也算去过不少地方。 对有些地方而言,双生子本系平常,甚至可算作一件好事。 但天下之大,不能一概而论,又不知是从什么时候传下来的陋习,竟说是双生不祥。 故而在某些州县府地,妇人怀了双胞胎,必定要弄死一个,才肯罢休。 这种事情,杨仪曾听闻过,并不少见。 她对玄学之事知之甚少,却深深怀疑这所谓双生不祥的说法。 但这件事洛蝶也没有教导过,也没有书册详细记载。 永庆公主见她已经知道了,便站起身来,淡淡道:“不错,他们确实是双生子,”目光又看向面前的少年:“这是夜兰,是他的……哥哥。” 从震惊之中反应过来,杨仪望着面前的蔺夜兰。 她的心中略觉奇怪,蔺汀兰,蔺夜兰,单单从字面看来,好像是汀兰要在前,而夜兰…… 蔺夜兰静静地看着杨仪:“皇上只赐了一个名字,谁能担得起蔺家,谁就是汀兰。而我显然不成。” 杨仪身上掠过一阵寒意。 永庆公主面上却露出不忍之色,忙又俯身握住他的手,温声道:“兰儿,不要这么说。你会好的……当初杨侍医给太后看诊的时候,最初诊脉,不也说无可救吗?”她特意回头看了一眼杨仪:“杨侍医,你一定有法子的是不是?” 杨仪有点口干舌燥。 太后的症状虽难办,但那是拖延了太久之故,若治疗得当亦能起死回生,枯木逢春。 可是蔺夜兰……他的脉却是散叶脉,连枯木都算不上,挂在枝头的枯叶而已,该怎么“回春”? 但是当着这少年的面儿,杨仪却又没法儿让自己说那些残忍的话。 不料蔺夜兰道:“母亲,不要为难杨侍医了,我的病症我自己知道。” 永庆公主似乎还想安抚两句,但却说不出来,只把蔺夜兰拥入怀中,她喃喃道:“不,不会的。一定有法子。” 杨仪望着永庆公主,此刻慈爱如斯,如一个极称职无可挑剔的慈母,叫她简直怀疑当初苟七案子中发生的一切或许是个误会。 又或者,不过是人之两面而已。 蔺夜兰故意说自己想喝百合银耳羹,永庆公主一叠声答应着,竟亲自去做了。 等她去后,蔺夜兰望着面色复杂的杨仪,道:“母亲最拿手的就是这个了,只要我说想吃,她就会很高兴。” 杨仪垂首,不知该怎么接口:“是……公主爱子之心,令人动容。” 蔺夜兰低低咳嗽了两声,道:“你见过了汀兰,你不如猜猜,为何是同胞兄弟,我的身体却如此之差?” 杨仪摇了摇头。 “你是大夫,一定也见过类似的事,真的不知?” 杨仪抬眸,终于道:“女子怀胎,本就极其不易,若是双胞,自然越发多了许多不测之难处,我也确实见过一些。” 比如怀了双胞,难产的几率也随之加倍,更比如一生下来就是死胎,或者双子之中只活一个的…… 比比皆是。 可想而知,在那些盛行双子必须留一个风俗的地方,好不容易能得一对健康的双胞儿,却还要被弄死一个,对新生子跟母亲而言,是何等的残忍。 蔺夜兰很认真地听着她的话,道:“你说的对,我虽是头胎,但据母亲他们所说,当时生下来,像是个小猫崽子,动也不动,哭也没有声音,把他们都吓坏了。” 杨仪听他说的如此,自己也能想象当时那种情形,勉强一笑。 蔺夜兰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道:“不过汀兰就不一样。” 杨仪对上他的眼神:“不一样?” 蔺夜兰道:“他很忌讳大家提出生的事情,不过我偷偷地告诉你……”他仿佛有点发晕,手支着额头。 杨仪稍犹豫,还是迈步过去:“冒犯了。”帮着蔺夜兰换了个坐姿,又搓了搓手,在他的后颈上轻轻地按揉起来。 蔺夜兰愣住,感觉那只手在自己的脖颈上抚过,竟是说不上来的受用,他也算是“久病成医”,猜得出杨仪是在摁自己脖子上的风府穴,如此活络气血,缓和自己的头晕头疼之症。 杨仪揉了片刻,看向他腿上。 欲言又止,只是缩了手:“请公子别见怪。” 蔺夜兰仰头看了她一会儿:“哪里,是我得道谢。” 他的脸上浮出一点淡淡的笑意:“对了,说到哪了?” “是说小公爷出生时候?” “是了,汀兰才出生的时候,手紧紧地攥着脐带,似乎要自己把它啃断了呢。”蔺夜兰咳嗽着笑了起来。 “是、是吗,果然不同。”杨仪摸了摸自己的荷包,却又不敢轻易给他药吃。 他的身体虚弱到极致,她拿不准一颗看似寻常的药丸服下后,会不会引发别的不测。 见他没有立刻开口,杨仪问道:“公子能下地行走吗?” “你看出来了?”蔺夜兰看看自己的双腿:“曾经有一阵子可以,但……最近不成了,时时刻刻得叫人扶着。” 杨仪皱皱眉,蹲下身子,刚要动手又看向蔺夜兰。 从这个角度看去,病弱的少年,就如同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以及有些阴郁似的蔺汀兰。 目光相对,蔺夜兰略抬手:“不必拘束,随意就是了。” 杨仪撩起他的袍子,搭在膝头,手扶上他的脚踝,不碰则已,一试,才察觉竟是那样纤细且硬,好像只剩下了一把骨头。 她强忍心中惊愕,手顺着向上,连最该有肉的小腿,都干瘪的可怜。 杨仪盯着绸缎下显出明显形状的膝头,居然不忍心再试下去。 她缩了手,将外袍小心放下。 杨仪垂着眼帘没有抬头,但蔺夜兰仍能看出她面上那克制的不忍。 “不必如此,”蔺夜兰轻声道:“我早就习以为常了。从出生那一刻,母亲说,奶水都没吃几口,急的她哭呢。后来,就只吃药。” 杨仪的眼眶有些潮润,慢慢起身,沉默。 蔺夜兰道:“我知道你身体也不好,想必你很清楚这种感觉。” 杨仪强忍着心中的难过:“是啊,我从小到大,吃药跟吃饭也是差不多的了。” 蔺夜兰道:“你又是为何会体弱呢?按理说,令尊令堂,都是懂医术的……很不至于就……咳……” 杨仪本来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上。 毕竟就算父母是华佗再世,那也未必就能保证孩子如何。 何况……当初洛蝶是怀着身孕离开杨家,自然很容易失于调养,再加上可能是先天的原因。 但奇怪的是,这一句话,却仍是撞进了她的心湖,砸出了些近似于不安的涟漪。 杨仪强打精神,又询问蔺夜兰从小吃过什么药之类。 蔺夜兰微笑道:“多的是,随便的拿一本药簿名字,从头开始看,我没吃过的比吃过的少的多。有时候我突发奇想,觉着我前世是不是神农……所以这辈子,才下凡来尝尽百草。” 杨仪听他说药簿上的多半吃过,没法形容心中的苦涩,没有人比她更懂这种无助绝望的感觉了。 听到后一句,悲凉之中,却多了一抹诙谐。 杨仪一笑,蔺夜兰也笑,只是他这一笑竟激的又咳嗽了起来,身子顿时颤抖的像是被风掀动的落叶。 看的杨仪触目惊心,忙上前道:“小心!” 手抚在他的背上,似乎能听见他胸腔之中那因为咳嗽而无法自抑的震动,震的她的手颤。 恍惚中杨仪觉着自己摁着的不是他的背,而是一面薄薄的用皮裹着的鼓。 她甚至不敢用力,更加担心他会自己咳破了心肺…… 正在此时,外头宫女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小公爷,您不能进去……” 话音未落,另一道人影已经从门口掠了进来。 杨仪讶异抬头,看见了真正的“蔺汀兰”。 小公爷闪身入内,却又即刻止步。 他一身的麒麟武官袍,头戴忠靖冠,细腰叠裙,玉带皂靴,站在那里,如一副精致的画。 蔺汀兰看向杨仪跟蔺夜兰,眼神从惊急,到逐渐平静。 夜兰拢着唇,躬身忍着咳。 却在此刻,永庆公主去而复返,猛地看见这一幕,她的脸色骤变,忙上前道:“怎么了?” 问了一句,蔺夜兰无法回答,永庆公主却不由分说地扭头看向蔺汀兰:“你好好地回来做什么?是不是你惹了夜兰生气?” 蔺汀兰平静的眸色忽然像是掀起了波浪。 嘴角一抽,他却没有开口。 这种家事,又是这种时刻,杨仪本来不便插嘴,但是见状她仍旧解释道:“殿下,不是小公爷……是方才公子开了个玩笑,才……” 夜兰也声音断续道:“母亲……不关、汀兰的事。” 永庆公主却仍是没好气地冷哼了声,这才又转向夜兰:“你自己不是说了么,你是不能情绪起落大喜大悲的,怎么又开什么玩笑?” 蔺夜兰道:“因见着了杨侍医,心中一时放松,母亲勿惊。” 永庆公主握住他的手,看看他的掌心:“你这个傻孩子。”声音悲戚。 杨仪站在夜兰身侧,本正惊诧于公主对于蔺汀兰的态度。 听到公主声音不对,她垂眸,却惊见公主攥着蔺夜兰的手,而在他合拢的掌心里,有血迹正慢慢地淌了出来。 原来他放才那一咳,竟咳出了血。只是他不想让人看见,故而藏在掌心里。 杨仪无法呼吸。 她望着蔺夜兰,却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 小公爷走过来,将她拉开。 永庆公主也没有理论,她的心思已经都在蔺夜兰身上,忙着叫人进来,抬他入内歇息。 杨仪同小公爷出了门。 沿着廊下向前,望见前方是一片的月季花圃,花朵烁烁,清香扑鼻。 两个人都不知怎么开口,气氛有点奇异的尴尬。 杨仪索性暗中深深呼吸,以缓解方才在殿内的不适。 顷刻,蔺汀兰道:“他的情形,能治吗?” 杨仪本能地摇头,想想不对,便补充:“我的医术有限。但天外有天……倒也不能说就不能治。” 蔺汀兰低笑了声:“你真会替人着想。” 杨仪听了这句,忽然想起先前公主跟蔺夜兰说什么“蛮横求娶”“提亲”之类的话。 当时她的注意力都在蔺夜兰跟双生子身上,竟没细想,现在蓦地想起来,便看向蔺汀兰。 难道公主府曾经想去求娶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起这种意的? 杨仪不解,但却生出几分惴惴不安。 幸亏没有开这个口,不然的话,虽然她绝不会答应嫁给别人,但难保会不会节外生枝。 她想询问蔺汀兰,又觉着不便提这些。 于是说道:“京城这里,对于双生子似乎并不怎么忌讳的……为什么从没听过你跟公子是双胞呢?” 蔺汀兰淡淡道:“因为我本来就是不该存在的那个。” 杨仪想到方才公主对于蔺汀兰的态度:“这是何意?” 蔺汀兰顿了顿:“哥哥跟你说了我们出生的事情?” 大概毕竟是双胞兄弟,心有灵犀,夜兰的所作所说及其心意,蔺汀兰也隐约察觉了。 杨仪道:“公子只说他出生的时候,十分小弱,而小公爷不同。” “不同?他总喜欢粉饰太平。”蔺汀兰仿佛讥笑。 杨仪愕然:“您在说什么?” 蔺汀兰道:“他告诉你脐带的事了吧。” “是……说小公爷从降生就十分活泼。还咬着脐带。” 蔺汀兰嗤笑:“我不是什么咬着脐带,我是想用脐带把他勒死。” 杨仪头皮发麻,一下子止步:“什么?” 蔺汀兰的脸色简直比平时还要更白上几分,这件事像是个藏在他心中的暗器,总是会把他扎的鲜血淋漓,从来不敢轻易触动,更遑论“取出”。 今日却说了出来。 他往栏杆前走近了一步,俯身看一朵半开的月季。 有只不知哪里飞来的熊蜂,正在翠绿的叶片上头认真地打转,极精妙地切下一点圆。 蔺汀兰道:“你问我详细,我也说不清,毕竟我也难记的在人肚子里的事。不过我听他们说起来,当时我是攥着他的脐带,把那个东西绕在他脖子上,一边拉拽一边咬的。”他面无表情地说着,又道:“所以公主觉着我天生凶残,是个在娘肚子里就要谋杀哥哥的狼崽子。” 杨仪倒吸了一口冷气。 她忽然意识到,蔺夜兰为什么天生体弱的原因,也许是在母体之中,两个兄弟互相争抢……这才导致一个体弱,一个健壮。 可是,那不过是两个胎儿,只是出于生存的本能,怎能涉及什么“谋杀”。 永庆公主是因为这个才冷待蔺汀兰的? 杨仪跟他目光一对,转开头。 蔺汀兰道:“你是不是也这么觉着?我是个罪恶之人?” “什么?”杨仪匪夷所思,斥责般道:“休要胡说。” 脱口说了这句,又致歉:“对不住……小公爷恕罪。” 蔺汀兰却一笑:“你不用跟我虚言假套,我宁肯你……能自自在在地跟我说话。” 他目送那只熊蜂得意洋洋地衔着叶片飞走,转头看向栏杆外有些灰蓝的天色:“不管她怎么想,我希望哥哥能好起来。杨仪,假如是你,假如你是公主……你会不会恨我?” 杨仪摇头:“公主的心意如何,我不能揣测,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会厚此薄彼呢。”她说了这句,若有所悟地看着蔺汀兰,踌躇片刻后:“你也莫要自责,夜兰公子跟你,不过是个偶然,当时,就算是你们两个的境遇倒过来,也是可能的……” 说句残忍的话,这不过是“顺其自然”,就如同大人们常说的“生死有命”,只是天择而已。 蔺汀兰能成为“强壮”的那个,不过是个极小的偶然。 杨仪道:“这绝非是你的错。” 蔺汀兰直直地望着她,雪白的脸孔,显得眼角的红越发明显。 她不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虽然他曾经期盼说这句话的人,并非是杨仪。 就在两人说话之时,一个内侍匆匆地自门外经过。 蔺汀兰眼角余光瞄见,心中一动:“暂且失陪。” 他转身出门,叫住那人:“何事?” 内侍小声道:“小公爷,是杨侍医的父亲出了事。” 蔺汀兰大为意外:“什么?” 内侍道:“他不知为何跑到了鸿胪寺陈主事府里,把陈主事公子的棺木烧了……整个内厅都差点引燃,如今陈府报了官,巡检司已经有人赶去。”:,,. 章节目录 第369章 二更二更君 陈少戒那日病倒之后,陈家慌忙请了大夫。 当时陈少戒已是昏迷不醒,高热,脖子粗肿,呼吸困难。 那大夫粗略一看,也被吓得不轻。 心慌意乱地勉强号了脉,赶紧退到外间,说道:“令郎高热,神志不清,脖颈又肿成了那样,再加上看他手上似乎有许多红斑,这应该是突然发了风疹……大人可要小心,这种病是会传给别人的。” 陈主事大惊:“什么?好好地我儿怎会怎样?又该用何药?” 那大夫掏出一块帕子擦擦手,斟酌道:“要么是给别人传上的,要么是被邪风扑了所致。至于要用何药……令郎乃是脉浮数,理应是邪犯肺卫,当用银翘解毒丸,另外再加一副龙胆草汤剂,清热解毒,消风止痒的,应该是够的。” 陈主事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头一宽,忙叫他去开药取药。 大夫又叮嘱让静养,多喝水,人靠近的时候最好拿布帕蒙脸,尽量不要碰到患者的秽物等等。 按照这大夫开的药方,给陈少戒灌了药。 吃了一副之后,高热稍微减退了些,到了晚间,陈少戒更是稍微清醒了几分,陈主事见状自以为对症,可高枕无忧。 谁知当天晚上,便又变本加厉的发作了,伺候陈少戒的小厮说,连手臂上也都肿了起来。 陈主事大怒,只能熬到天明,去太医院请了一位太医来给诊看。 因陈少戒最近也成了京内的“名人”,——毕竟其他几个或死或伤,只有陈少戒还好端端地……可先前竟也病倒。 太医们的消息还算灵通,听闻是风疹,有传染之患,本不愿来,可捱不住陈主事亲自相请。 这位王太医到了府内,一看陈少戒的样子,心中惊骇。 原来陈少戒这会儿,脖颈已经肿的骇人,那皮肤不知被什么撑着似的,隐隐地透亮,仿佛稍微用力就会戳破了流出血来。 王太医暗暗后悔,强忍骇然给诊了脉,又细看陈少戒的手足,狐疑说道:“令郎脉洪数,又加上这症状,确实是风疹之状,可又有不同,风疹的话手心脚心是不会有红疹的,但是令郎的手掌却有几处红斑……” 陈主事道:“若非风疹,又是如何?” 王太医也琢磨不透:“之前用的药是对邪犯肺卫的症状,想必是那位大夫听错了脉,把脉洪数听成了浮数?可以试一试……”便又另外开了一副方子,这次用的是透疹凉解汤加减。 原来这风疹也自分为风邪所犯内腑的不同,分为两种,倘若脉浮数,则是邪犯肺卫,脉洪数,则是邪入气营。 不过浮数跟洪数之间相差颇大,但凡细心、有点经验的大夫也未必弄错……王太医心中存疑,却想不通是何故。 陈主事拱手行礼道:“只请王太医多多救命吧。” 两人往外之时,王太医回头看了眼,正瞧见陈少戒的脖颈抖了抖。 他正欲转身的的瞬间,却看到陈少戒的脖子上似乎渗出了一点血迹。 王太医没看的很清楚,还要再细看,两人已经到了门口。 陈主事十分恭敬地抬手请他往外。 王太医一个恍神,鬼使神差地竟迈步而出,并没有回身详查。 这日回府之后,王太医思来想去,派人去告了假,他并未入宫。 而陈府这里,在他开了药后,陈少戒的情形虽略有缓解,但却绝对称不上好转。 因为就在他前脚才离开陈府,伺候的小厮就发现陈少戒脖颈上开始渗血。 陈主事被叫了来,隐约看到有几道抓痕,便斥责小厮,叫看着少爷,别让他自己抓伤了。 毕竟这风疹自然是会做痒,想必陈少戒耐不得自己抓伤了才流血的。 不料次日,陈少戒的脖颈出血越发重了,甚至连呼吸都开始困难。 陈主事慌了,命人再去请王太医。 不料派去的人却给王家门房拦住,说是王太医也病了。 王府之中,一个小厮出来,远远地站着,问陈少戒的情形如何。 陈家的奴仆说了详细,那小厮就打发他快走。 当夜,陈少戒的情形恶化,几次断了呼吸又醒来,胡言乱语挣扎到半夜,竟是一命呜呼。 陈府哀声一片。 次日,杨登才刚起身,还未洗漱,外面便有人上门。 王太医府里的人相请。 杨登在太医院内人缘颇好,跟王太医也素有交情,本来就惦记着他的“病”,不知为何好端端病倒了。 当即忙来查看。 不料才进府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艾草的气息,杨登左顾右盼:“你们大人到底怎么了,好好地点艾蒿做什么?” 小厮只是摇头,不太说话,将杨登带到书房,书房的门却关着。 杨登疑惑,回头一看,连窗户都没有敞开。 “王兄……”他唤了声,刚要推门而入。 小厮忙拦着:“杨太医,我们老爷吩咐了,不叫任何人进去。” 杨登莫名其妙,只得止步:“怎么回事?” 此刻里头王太医的声音道:“你们退下。” 小厮赶忙离开了,杨登皱眉:“王兄,你怎么了?” 隔着紧闭的门扇,王太医的声音有点嘶哑,说道:“杨兄,我本来不该叫你来,可是我思来想去,实在没有别的法子……请你见谅。” 杨登道:“这是哪里话,我本来也打算过来探望,可好端端地为何关门说话?” 王太医道:“这会儿咱们最好还是别照面,我只告诉你一件事,毕竟你是我最信得过的人……不管是医术还是人品。” 杨登越听越觉着奇怪:“到底如何?” 王太医声音略低了几分:“他们都退下了吧?” “现在只我一人在此。”杨登的心悬了起来,起初他以为王太医不知在弄什么鬼,现在看来,必定是发生了极重大的事。 “鸿胪寺陈家少爷的事,你可听说了?” “略有耳闻。”杨登说着,皱眉道:“听闻昨夜病故了……不知是什么病症,兄好像去给他看过吧?为何竟不治?” “呵呵,”王太医冷笑了几声:“可知我十分后悔,竟去了他府里……” 杨登越发不明所以。 王太医就把自己去给陈少戒查看的事情说了,道:“之前那大夫开的是银翘解毒丸,那是对付邪犯肺卫的,可我诊脉,陈少戒是脉洪数,应该是邪入气营,所以我该用了透疹凉解汤。” 杨登道:“这不错,邪犯肺卫,该是脉浮数。” “当时我也这么想,以为那大夫听错了,但是脉浮数跟洪数之间相差甚大,犯这样的错误的大夫,必定是庸才,又怎会开出银翘解毒丸跟龙胆草汤剂的方子。” 杨登也讶异起来:“有理,可到底是如何?” “我细查陈少戒的手足,手心脚心并无红疹,”王太医缓声道:“杨兄只管细想,倘若这大夫没号错,我也没错,那么……错的是什么?” “他没错你也没错?这就是说陈少戒先是脉浮数,后又是脉洪数?” 王太医低低咳嗽了几声,道:“他高热,寒战,脖颈,耳后,双臂内侧都肿了起来,甚至……”他想起自己当时那回头一瞥:“他的肿胀之处渗血。” 杨登眉头深锁,此刻已经忘了自己是被挡在门外,而只顾想王太医的话。 “高热,打冷战,时冷时热,耳后、臂内侧,血?”杨登绞尽脑汁,直到一个仿佛被尘封了的词儿从他的心底冲了出来:“鼠疫……” 这两个字还没出口,就被嘴唇牢牢地拦住了。 脊背上却猛地爬上一股森寒。 杨登双眼圆睁,盯着面前紧闭的房门。 此刻,就算隔着门扇,杨登却仿佛看到了室内的王太医。 他就站在自己的面前,脸色发红,眼神恍惚。 他的脖颈、下颌也微微地肿起来,应该不算很厉害,不然他说话的声音也不会这么清楚。 但这只是病发之初而已。 杨登惊心动魄,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大步。 门内门外,没有声响。过了片刻,王太医道:“杨兄,你可还在?” 杨登道:“我、在。”语声艰涩。 王太医道:“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是什么?” 杨登的喉咙干得很:“我……” “我原本只是猜测,不愿去想,所以请了你来帮忙判断。要是你也跟我想的一样……那么,”王太医的声音透出一股悲凉:“只怕京城内将有一场大浩劫了!” 杨登毛骨悚然。 王太医道:“是我太愚昧,只知道那大夫未必弄错,却没有跳脱风疹之状往别的去想,当然,我也不可能就想到那个,毕竟太过可怕。” 杨登拼命定神:“你……现在,怎样?” 王太医道:“如今神智尚且清醒,我也已经叫人取了解毒活血汤,仿佛对症。只不知后续如何。” 杨登定了定神,从袖中取出一块帕子,围在脸上:“我要亲眼看看你的症状。” 王太医沉默:“我只怕害了你。” 杨登道:“隔得远些,我已经蒙了脸。” 王太医叮嘱:“那我先开了门闩,你过会儿再开门。” 里间响起门闩挪动的声音。 不多时,杨登抬手一推,两扇门打开,王太医隔着四五步远站住。 正如杨登所料,他的脸上通红,显然正是发热的时候,而下颌跟一侧的脖颈紫肿极大,看着有些骇人。 杨登按捺惊心:“我要诊你的脉。” 王太医面露苦色:“相见已经足够,你又何必再冒险。” 杨登道:“兹事体大,陈少戒已死,我要仔细确认。” 王太医略一想,也去取了一块帕子蒙住脸,这才走近,把手臂远远探出。 杨登搭在他的手腕上,听了会儿,脉沉细而极迟,他心里已经有数,慢慢缩手。 王太医后退回去:“是吗?” 杨登微微点头。 王太医苦笑:“我因怀疑如此,不得出门,何况就算出去,这种事要如何解决?我实在无法想象,倘若消息散开后,京内会是如何……我又担心我是想错了,若贸然将消息散播出去,引发的后果,也是你我所不能承担的。” 杨登道:“话虽如此,又岂能坐视不理,如果陈少戒当真是鼠疫,你只是去给他看诊就已如此,那陈家的人……万一一传十,十传百……那京城真的就……” 他急忙打住,不敢再想下去。 “还有,”王太医低声道:“听闻陈家要大办丧仪……” 杨登激灵灵地打了个寒战:“什么?大办?” 王太医颓然道:“此事该如何料理,我实在毫无办法了。” 杨登欲言又止,转身就走。 “杨兄!” 杨登止步,王太医道:“杨兄,你别怪我怯懦……” 望着王太医,杨登道:“你原本未必就知道自己身染疫症,却还是谨慎地未曾进宫,如今又做足防范叫我来,把实情告诉,已经堪称有勇有谋了,何来怯懦可言。” 王太医的目光涌动,感激而愧疚:“你要怎么做?” 杨登来到了陈府。 路上他想了很多。 银翘解毒丸可以消风止痒,透疹凉解汤可以清热解毒,所以在最初服用这些药的时候,陈少戒的情形确实会有所好转。 但这些药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而已。摸不着病症的根由,又有何用。 杨登本想到陈府看看情形,再做别的处置。 谁知情形大大超出了他的预计。 蔺汀兰带了杨仪出门,赶往陈府。 小公爷在前方开路,马车紧随其后,等到了陈府,却又大惊。 陈府的大门竟是紧闭,巡检司的人都被拦在外头。 蔺汀兰刚扶着杨仪下车,就见另一侧,俞星臣带了几个人骑马而来。 而巡检司带队的,竟是葛静,看见蔺汀兰跟杨仪走来,赶忙迎着:“小公爷,杨侍医!” 杨仪还未站稳便问道:“葛大人,到底怎么了?” 此刻俞星臣也翻身下马走了过来,葛静对他点点头,说道:“先前是杨太医派人去巡检司找俞巡检,说是陈主事府里有逆乱之人,让快调兵将陈家里外围住,不能放跑了一个。” 但当时俞星臣并不在巡检司,只有他手底下两名副官,闻听此话,当然不敢怠慢,赶忙禀告了冯雨岩。 冯雨岩震惊,就叫葛静亲自带队前来。 不料还未到陈家,就遇到陈家一个奴仆报信,说是杨登在陈府无事大闹,放火烧棺材等等无礼之举。 葛静跟其他人听了这两边的说话,惊呆了,不晓得到底如何。 赶到了陈家之后,葛静威风凛凛,刚要带兵进门,就见院内杨登手里握着一把不知哪里找到的刀,挡在门口,挥舞着喝道:“不能进来!” 在杨仪的身前,朝着大门的方向,是陈家的许多来吊唁慰问的亲戚、以及奴仆众人,还有陈主事本人,被两个丫鬟扶着,咬牙切齿看着杨登。 杨登自个儿站在门口,却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似的。 他毕竟是有资历的宫中太医,而且是杨仪的父亲,薛放未来的岳父……陈府的人自然知道。 所以虽然是如此荒唐不经、仿佛失心疯般的样子,众人却还是不敢贸然冲上前来。 巡检司上下当然也都要给杨登三分颜面。何况葛静本就是个极圆滑的人,他吓得止步:“杨太医,怎么了?” 杨登厉声喝道:“葛大人,派人把他们的角门后门都关上,看住了,一个人也不许出入。” 葛静汗毛都竖起来了:“真的有人造反?” 这个阵仗,确实是造反、要被抄家诛九族才有的架势。 陈主事听见,叫道:“胡说……咳咳……”才说了两个字就咳嗽起来。 杨登本能地后退两步,回头对葛静道:“葛大人,你不听我的?俞巡检呢?十七呢?” 他从来都是个斯文温和的样子,甚少这样狰狞之态。 葛静吓得不轻:“行行,我听,我听……”一话不说,赶紧叫人去封锁陈府的角门后门。 杨登叮嘱:“不许跟陈府任何一个人照面!不要跟他们说话,千万!” 葛静望着他急的脸上汗珠都露出来了,不由心跳加速。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不是什么谋逆之案,杨登是个太医啊……就算是为谋逆,他也不至于就自己持刀拦人吧? 陈府的那些亲戚们有点炸锅。 之前他们没走,是因为杨登烧棺材,引发骚动,他们不知何故,便围看究竟。 后来有人想出门,杨登却又一力拦在门口,摆出一副发了疯要砍人的样子,谁敢去惹一个“疯子”,还是个有身份的疯子。 于是竟给杨登阻住了。 俞星臣听葛静说完,走到大门前,只听到里头乱哄哄地:“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关着我们?” 杨仪则道:“我父亲呢?” 葛静说道:“不知何故杨太医竟不肯出来。还叫我们把门关上,严禁跟陈府的人照面。” 杨仪听着,耳畔嗡地一声响。 这会儿,墙边上有个人小声说道:“我们老爷哪里会干谋逆的事,必定是哪里弄错了。” 杨仪转头:“你是……” 葛静忙道:“他就是去跟我们报信的陈府的人。” 杨仪盯着那小厮,感觉整个人好像踩在悬崖边上,狂风大作吹的她无所适从:“你们……你们少爷怎么死的?” 刚问了这句又道:“你别过来……找帕子,把脸蒙上!” 小厮一愣,不明所以。此刻俞星臣站在台阶上,回过身来。 他看了眼杨仪,眼神顿时变得极为锐利,喝道:“还不照做!” 那小厮忙找出一块汗巾把脸蒙住了,就把陈少戒如何发病,如何请大夫而不成等等说了。 “说来我们少爷也真惨,他明明大门都没出,却还是死的那样……脖子上,身上全是血,我们私底下都不敢说……难不成是真跟那些国子监的监生一样,做了坏事,被冤魂索命了不成?” 杨仪可没在意他说什么冤魂索命的话,满耳朵都是“身上脖子都是血”。 天晕地旋,旁边蔺汀兰扶住了她:“怎么了?别担心,总有解决法子。” 杨仪的唇动了动,无力回他。 这时侯门内,杨登的声音响起:“仪儿?是仪儿来了?”:,,. 章节目录 第370章 三更三更君 杨仪忙上前,心里过于慌张,竟踩在台阶边沿。 前方俞星臣探手,一把扶住她的手肘,后面蔺汀兰也及时地握住她的肩头。 杨仪稳了稳,提起袍摆向上:“父亲?是我!” 门内杨登道:“别靠太近。” 杨仪戛然止步,因为这句话,心头像是被插上了刀子。 “父亲……” 杨登的声音放低了一些,道:“仪儿,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的意思?” 方才杨仪询问那报信的小厮,并叫他蒙面的话,一墙之隔,杨登是听见了的。 杨仪沉默片刻,艰难地:“……是。” “这就好……”杨登的语气有些欣慰,谨慎地说道:“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你……帮我告诉俞巡检,这件事非同小可,要如何料理,你同他商议行事。” “可是父亲,你何必……” “不要说了。”杨登拦住她:“事不宜迟,你该清楚不可耽搁。” 杨仪望着面前厚实的门板,没有回答。 倒是俞星臣走了过来:“到底如何?” 杨仪还未开口,就听到里间有人大声说道:“这位杨太医,你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把我们都拦在这里?” “对啊,先前巡检司的人说什么谋逆?是谁谋逆?” “胡说,这是诽谤!造谣生事!”陈主事咳嗽着,声嘶力竭:“你是太医又怎么样,为什么血口喷人?必定是你之前行动荒诞无礼烧我儿棺木毁他尸身,你怕被我们追究,就反咬一口是不是!” 大家一听是这个道理,即刻附和道:“必定是这样了!外间的是他的女儿,正是巡检司里一个大官的未过门的妻子,难不成就里应外合,要诬陷我们了?不然为何关门不许我们出去!” 鼓噪声开始此起彼伏:“放我们出去,我们又没有违法乱纪!是巡检司又怎么样,真的能一手遮天?” 杨登大声劝阻道:“退后,都不要过来!” 之前府里的这些人没怎么动作,一来是碍于杨登的身份,但更重要的是,他们觉着不会有事。 相反,这其中绝大多数人,是想留下来看热闹的。 毕竟一个很体面有身份的太医发疯,又是在陈府办丧事的时候……这可是亘古少见。 但如今巡检司上门,又把陈府整个包围封锁,他们渐渐意识到事情不对头了。 如此一来,怎么肯“坐以待毙”? 杨仪听到里头的声音很不对头,不由为杨登担心起来:“父亲!” 隔着门扇,葛静叫道:“都不许闹!” 但是他是在门外,威吓有限,里头那些急红了眼睛的人又怎会听他的? 只听到仿佛是杨登闷哼了声,然后是厮打的声响。 门被拍动,摇晃起来。 几个官差上前拉住门环,但只怕也撑不了多久。 葛静骇然:“这是干什么,反了么……”话虽如此,葛静却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连到底发生了什么都不清楚。 倘若里头的人不管不顾冲出来,难不成他们还要拿刀将人逼回去? 杨仪心系杨登,恨不得冲进去取而代之。 连叫了两声“父亲”,却都给里头的那些鼓噪吵嚷给压了过去。 正在无计可施之时,俞星臣道:“将门打开。” 葛静,杨仪都是一惊,杨仪脱口而出:“不行!” 俞星臣淡淡地望着她:“杨太医一个人在里头不成。” 那些人被关在里头,又不懂到底如何,困闷暴躁之际,万一动起手来不知轻重,杨登将如何? 杨仪疑惑地望着他,不知他是何意, 只听俞星臣平静地说道:“我是巡检司的,我进去,才能镇住他们。” 杨仪的眼睛一下瞪大了:“什么?” “葛大人,回头杨侍医会告诉你所有,你务必照她说的办,”俞星臣吩咐道:“开门吧。” “不行!”杨仪探臂拦住,对上他凝视的眼神:“不行……” 俞星臣静静地望着她:“你不担心杨世叔吗?” “我当然……”杨仪欲言又止:“但是你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你不知道父亲为何不肯出来,只要你进去了,就……未必能出来了。” 声音放的很低。 这话外人听着未必明白。 可杨仪知道俞星臣七窍玲珑的,方才又喝令那小厮蒙面,他一定会懂自己的意思。 果真俞星臣道:“我知道。但……”顿了顿,他道:“凡事有所为,有所必为。” 杨仪简直窒息。 俞星臣望着她面色苍白,定定望着自己的样子,那样惊讶中带着一丝惘然、就好像才认得他一样的眼神。 俞星臣很想再跟杨仪说两句话,但这显然不是时候。 于是他只克制着转头,扬声说道:“里头众人听好,本官是巡检司俞星臣,皇上钦封的平远伯,端王府咨议参军,尔等不要喧哗,且都退后,本官将亲自入内……” 里头原本么听见动静,可前面的人听到“巡检司”三字,忙叫后头的人安静。 于是,大家把那“平远伯,端王府”等的响亮名头都听的明白了。 鼓噪声果真停了。 只有杨登的声音:“俞巡检,不可……” “世叔不必担心。”俞星臣的声音温和,吩咐道:“开门吧。” 两个士兵上前将门打开,杨仪一把攥住了俞星臣的手腕。 俞星臣讶异地看向她。 杨仪道:“不行……” “为什么不行?” 杨仪也说不上来,但是就是觉着他不能进去。 也许是觉着太过危险,不管是里头的人、还是那来势汹汹的病症。 就在两人僵持的时候,一道身影缓缓地从杨仪背后经过。 俞星臣抬眸,起初以为他只是走过来说话的,但看他竟丝毫没有止步的意思。 俞星臣望着他从容不迫走向那敞开门口的姿态,突然明白了他的意图:“小公爷!” 杨仪本来没有察觉,被俞星臣这么一声,她猛然回头。 眼前所见的,只有蔺汀兰麒麟的袍摆在面前一散,他的身影已经从刚开了一道的门扇间入内。 蔺汀兰并没有转头,只是说道:“俞大人,你是文官,不适合这种场合,你镇不住的。”淡淡说了这句,他双手向后一合,把那两扇门重又及时地关了起来。 门扇之内,有人道:“你、你是谁?” “你不是巡检司的俞大人……” 隔着门扇,是杨仪带怒的叫声:“小公爷!” 也有人叫道:“蔺统领!” 蔺汀兰充耳不闻,顺势负手站在台阶上。 他的声音不高,但足可镇住所有的吵闹声:“蔺国公府蔺汀兰,大内禁卫统领,你们有什么话说?” 没有人有话说,所有人望着那少年苍白凛冽仿佛如同冰上雪的脸色,甚至有人悄悄地开始后退。 蔺汀兰垂眸看着地上的杨登。 杨登果真被打伤了,嘴角渗出一点血迹,衣裳上有几个明显的脚印。 眼神一暗,蔺汀兰上前要扶起杨登。 杨登却顾不得起身,便哆哆嗦嗦吩咐道:“小公爷快、蒙上脸。” 门内门外,仿佛两个世界。 杨仪怒喝了两声,听到里头蔺汀兰镇定自若地自报家门。 她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 只是没想到,蔺汀兰如此的不由分说,连给她劝阻的机会都没有。 虽然知道没有用,杨仪还是气的踹了一下门:“你就疯吧!你要有个万一……”她本来想说永庆公主会很伤心,但这话连她自己也不太相信,何况蔺汀兰,于是改口:“我怎么跟公主交代?!” 门内,蔺汀兰听到她这气愤的声音,以及踢门的响动,这才是“真情流露”了啊。 刚蒙上帕子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幸亏已经蒙住了,不然只这秀美灿烂的一笑,只怕就再也镇不住里间这些人了。 “去办你该办的事吧。”蔺汀兰微微转头,尽量地让声音依旧冷淡,却仍是隐隐地透出了一点愉悦:“我会照看好……伯父。” 杨仪因为踹门,被弹的后退出去。 俞星臣扶住她,两人对视,杨仪看出他眼中的无奈。 她很快清醒过来。 杨仪不肯让俞星臣进陈府,但必定得有个人入内,这不仅仅是为了杨登的安危,最重要的是,必须稳定局面。 所以,此人必定得是个有身份的。 葛静大人当然不会干这种“舍身饲虎”似的“义举”,除了俞星臣,还能有谁? 或者,蔺汀兰的确是最佳的选择,他进内,甚至比俞星臣还要合适。 而他说的很对,如今,她该去办她该做的事了。 杨仪的脑筋开始转动。 “这条街从街头到巷尾,都要暂时地封起来,不能有人出入。”杨仪皱眉,“然后派人去挨家挨户询问,哪一家里有没有……高热不适之人。对了,让差官们都蒙上帕子。” 葛静在旁竖起耳朵听着,听到说封巷子还没觉着怎样,听到“高热不适”,他差点从陈府门口跳飞出去:“不不不会是……瘟、瘟疫……” 最后两个字,好像怕声音略高一些就会把“瘟疫”本身给惊醒了似的。 俞星臣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葛静双腿一软,几乎要晕厥。 杨仪看了一眼那还缩在墙根的陈府的小厮:“细细问他,最近跟陈府来往的人都有那些,多少在外头的……分别叫人上门询问。” 俞星臣点头,吩咐身边副官:“照做。” 他对杨仪做了个手势,两人离开门口往旁边走开了几步,俞星臣问道:“你觉着……陈少戒是怎么得的这个……” 杨仪见左右无人,低声:“若是没弄错的话,是鼠疫。” 俞星臣道:“他是怎么染上的?” 杨仪道:“据我所知,有两种途径,一是碰过老鼠、或被老鼠身上的跳蚤叮咬,二来,是接触了患有此病的人。” “可知道若是被咬过,多长时间发病?” “多半是两到三天,也可能六七天。” 俞星臣长叹了声。 “怎么了?” 俞星臣把先前关押陈少戒等在牢房一节告知:“陈少戒曾嚷嚷说被叮咬过,多半是在那时候。” 可笑的是,陈少戒跟欧逾两个人合谋演了一场假病脱身的戏码,可如今一个是真疯了,一个是真病死了。 杨仪一阵紧张:“他碰过的东西,需要烧掉,千万不能让别人再去碰触。还有牢房内若有老鼠,千万别去碰,打死之后,同样焚烧掉,最好把整个监牢都……火烤一遍。” 她越说越是情急:“包括整个巡检司,也不能大意,要尽快查明巡检司内有没有人出现身体不适之状的!发热,发寒,呕吐,包括倦怠乏力……” 当听说了杨登烧棺木之类,杨仪心里就已经打鼓了。 她当然知道前世京城那场大疫,可惜,她先入为主地认定了那场疫症是因海州的大疫引发的,海州既然平安无事了,那京城只怕也就安泰。 哪里想到,竟是如此防不胜防。 现在回想,前两日在太医院里已经有了征兆,几个太医说起南外城有被老鼠咬死的人……她只恨自己为什么那么混沌,为何就认定了只有海州一个隐患。 至于俞星臣,却也是大意了。 他知道以杨仪的脾性,绝不可能明知有疫症而不做准备,毕竟当初杨登因白淳之事而有难,她都对他旁敲侧击了。 既然杨仪泰然自若,那必定是无事。 他哪里知道杨仪也是被一叶障目了。 两人紧锣密鼓地商议,一时忘了还有个人原本也该在这里的。 而此时的薛放,却也正遇到一个极意外的棘手之局。 薛放请了廖小猷等人去酒楼上吃喜宴。 老关笑道:“我们今儿是沾了屠竹的光了,十七爷前一阵子总嚷嚷说缺钱,还以为一毛不拔了呢,今儿这么阔绰大方起来。” “去你的!”薛放笑啐了口:“说的我好像总是克扣刻薄你们一样。” 小梅也打趣道:“十七爷这样大手大脚的花钱,给杨侍医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薛放道:“钱要花在刀刃上,她若知道,指定比我还高兴呢!” 廖小猷正在吃一条鱼,因为小甘曾跟他说过,吃鱼伤口长得快,幸亏这鱼刺并不算硬,小猷连肉带刺的嚼吃,闻言道:“就是,你们懂什么,小太医是最大方的人了!” 薛放笑道:“听听,小猷可是最憨厚的老实人,他说的再没有错。” 大家嘻嘻哈哈,大笑大说,又传小二上了一坛子寒潭香,只是小梅跟廖小猷都有伤在身不能喝,薛放谨记杨仪吩咐也不喝,艾静纶酒量浅,只有罗洺老关等几人,浅喝了一轮就罢了。 正高兴,冷不防隔壁墙边上有几个人盯着他们,看了有一阵子了。 薛放跟老关、小梅其实也留意到了这伙人,在他们落座后两刻钟才进门的,一个个生得膀大腰圆,不像是什么“良善百姓”,而且口吻也不是京城里的。 说客商不似客商,却仿佛是什么江洋大盗的行径。 不过薛放因今日是屠竹的好日子,不愿意节外生枝,这些人不来如何,那就罢了。 谁知那几个人落座后,频频地往他们桌上打量,见只有老关跟罗洺几个喝酒,其中一个竟冷笑道:“一桌子大男人,却扭扭捏捏像是娘们行径,不能喝酒就别喝!丢人现眼!” 薛放很惊讶,这可真是不知死活,他本来不想找别人的晦气,这要是往他手心里钻,那怎么好意思。 他转过头看过去。 罗洺立刻起身喝道:“你说什么?” 老关跟薛放换了个眼神,也把酒杯放下。 那边一个脸上胡须浓密、一头蓬发的汉子道:“你是脑袋被驴踢了,听不到老爷说话?” 罗洺大怒,转身:“你故意找事是不是?” 老关拍拍他的肩膀,往前走了两步,笑对那些人道:“不知几位打何处来,到京城有何贵干?” 那人冷笑道:“干什么也不与你相干!你管的倒是宽!” 老关道:“不好意思的很,我还真管得着。”他把衣裳里的巡检司令牌拿出来:“看明白了吗?” 那桌上四五个人都看过去:“哟,是巡检司的差官啊。” 另一个人道:“听说巡检司有个薛十七,好大的名头,不知是真有本事,还是什么徒有虚名啊?” 此刻罗洺跟在老关身后,隐约听出这话不对。 冷不防艾静纶因想着不可在今日生事,便也跟着走了过来,劝道:“各位,话不要说的这般难听,我表哥确实能耐,你们自然不知。” 这桌上的人听他说“表哥”,那胡须汉子道:“十七郎是你的表哥?” 艾静纶颇为自傲:“当然!其实我表哥就在……”他回头看向薛放,却见薛放拧眉,正盯着他身后。 老关哪里像是艾静纶这么天真的,听了这两句,已经知道他们是故意找茬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们是……”那汉子嘿嘿地笑了声,目光跟薛放的短暂相碰。 他一边笑着,手腕闪电般转动。 原来他的手先前都压在膝上,此刻抬起,手中竟反握着一把匕首。 刀锋从下向上斜挑,却是对着站在身前的艾静纶。 老关眼睛都直了,没想到白日青天,有人敢公然对巡检司的人动手。 离的颇近加没有提防,老关完全来不及反应。 而艾静纶更没意识到性命攸关,他的头都没来得及转回来,还在疑惑为什么薛放竟阴沉着脸色。 那匕首的尖儿已经刺破衣带,肌肤生寒。 眼见那匕首要把艾静纶开膛破肚,那汉子的手腕忽地抖动,匕首竟在间不容发的时刻失了准头,往旁边滑开。 死里逃生,老关跟罗洺趁机拉着艾静纶急忙倒退。:,,. 章节目录 第371章 一只加更君 “当啷”一声脆响,有东西掉在地上。 这桌上几个人垂眸,却见竟是一只小汤匙!在地上摔成了两截。 艾静纶尚且不知发生何事,就给老关跟罗洺揪了出去。 而那桌上,薛放冷哼了声,站起身来:“原来你们不是来找茬的,竟是来找死的!” 方才薛放就看出不太对劲,就在艾静纶自报家门的时候,这伙人的脸色就不太对。 只是没想到,他们真的会冲着艾静纶动手。 这几个人里,艾静纶身手最弱,又没对他们言辞无礼,可对方一出手就是狠招。 假如方才不是薛放见状不妙及时将那只汤匙扔出去,击中对方的手腕卸去了刀上劲力,艾静纶只怕要真的被开了膛。 这一下子,完全激怒了薛放。 而之前那持匕首欲对艾静纶不利的人也看见了地上的汤匙,方才他只觉着虎口处被什么一撞,手腕都如断了般又疼又麻。差点儿没握住匕首。 如果是什么正经暗器倒也罢了,没想到是这个玩意儿。他一时紫涨了脸,霍地站起身来。 这会儿薛放那张桌上几个也都站了起来,只有廖小猷还坐着。 小猷坐着,却跟小梅罗洺等站着还差不多高,他手中新捧了一个烧鸡,方才吃的投入,只听见他们吵吵嚷嚷,也不以为意,兀自憨笑。 此刻见大家都站起来,廖小猷左顾右盼,才看见对面那桌人表情不善。 小猷又看见薛放冷冽的脸色,赶忙把手中烧鸡塞进怀中,怒吼道:“哪里来的杂毛!敢惹我们十七爷!” 他这么一站起来,声势惊人。 那声吼更是把人震得耳朵都聋了。 离他最近的薛放都被惊了惊,转头看了廖小猷一眼,决定下次要离他远点坐着。 这威力,堪比俞星臣的惊堂木。 原本酒楼里的人还有些想看热闹的,猛然看到小猷起身,这样威猛惊人,一旦动手起来,怕要遭受池鱼之殃,顿时哗啦啦地跑了一半。 那掌柜的想过来劝,又不敢,自己也缩头躲在柜子后面,只暗暗念佛,希望他们别把自己的这酒楼拆了就行。 而对面那几人也被廖小猷的声势震了震,然后,那先前动手欲伤艾静纶的汉子便骂道:“便如何?老子惹的就是薛十七!” 话音未落,迎面一个盘子被扔了过来,竟来的极快极猛。 那汉子及时抬臂一挡,盘子砸在手臂上,发出沉重一声响,裂成几片落地。 而这汉子的脸上却热乎乎地有些腥气,原来是廖小猷把之前那只吃鱼的盘子扔了过来,鱼肉虽然被他吃光了,还剩下约略残骨跟鱼汤,都泼在这人身上。 廖小猷道:“这样的好鱼汤,便宜你了!” 那汉子忍无可忍,怒吼着跳上前来。 “囚攮的!”老关上前挡住:“敢跑到京城里来撒野!” 对方桌上其他四人也都齐齐跳起来,罗洺将艾静纶往后一拉,自己冲上前拦住一个。 廖小猷哇哇大叫了声,也跟着冲了过去,一人就挡住了他们两个。 还剩下一个,小梅待要过去,薛放道:“你别动。” 身旁,艾静纶此刻才反应过来,看看自己被切开了一半的衣带,少年惊怒:“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剩下那人看向薛放,冷笑道:“你是跟着薛十七沾的光,冤有头债有主,找他去吧。” 艾静纶咬牙切齿,气的叫道:“我就找你们!” 他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挥拳冲了上去。 小梅震惊:“十七爷,这可不行……”他跟艾静纶今日才见面,见艾静纶娇娇弱弱的,十分担心。 薛放却不以为然道:“叫他去,少年人不历练历练,怎么能出息。” 他扫了眼艾静纶,却看向了旁边廖小猷,于是喝命跟自己的小林:“去帮手,小猷身上有伤。” 小林正在徘徊,不知要冲向哪里,听他指点,纵身跳了过去。 剩下小梅暗暗焦急,恨不得也上去性命相搏。 正紧张打量中,突然发现薛放抬眸看向楼上。 小梅毕竟机灵,心中一动:“十七爷……” 薛放揣着手道:“方才这几个混蛋时不时地往楼上看,我怀疑楼上有他们的同伙,这帮人来历古怪,你去街上叫兄弟们来,瓮中捉鳖!” 小梅心中一震,忙抽身向外。 薛放吩咐之后,抬眼看向场内,却见艾静纶果真已经落入下风。 只不过这小子虽看着像是女孩儿,却丝毫不怯场,这敢打敢拼莽莽撞撞的样子,却不愧是将门出身。 薛放一笑,拈起桌上两根筷子,瞅准时机,一抖扔出。 只听嗤嗤两声,那跟艾静纶对敌的汉子本正吃定了少年,正暗自打算该怎么处置才爽快……猝不及防中,肩头钻心刺痛。 他骇然低头看时,竟是一根筷子,已经戳进了半截。 此人大惊失色,脸色微变,艾静纶却趁机跳上前,一拳打想他脸上,情形顿时急转。 薛放拈着另一根筷子,又一扫,见小林也在苦苦支撑,险象环生,当下又是一甩! 而跟小林对敌那长脸汉子正发现了自己同伙吃亏,早有提防,忙挥手格挡。 那筷子果真被他格飞,此人冷笑了声,才要嘲笑几句,眼前突然一花…… 然后,惨叫声响彻了整个酒楼。 原来薛放之前那根筷子不过是“诱敌之计”,真正的后招却是后面这根,直直地刺入那人眼眶,深入脑髓。 惨叫声戛然而止,小林面前,那汉子向后轰然倒下。 这场面把其他人都惊住了。 只听又一声惨叫,原来是跟廖小猷对敌那人被这场景惊的怔忪失神,竟被廖小猷狠狠一巴掌拍中了,整个跌飞出去,口鼻窜血。 如今这五个人,一死两伤,场面不至于难以控制。 而酒楼外,脚步声响,是小梅叫了巡城兵来。 薛放安心,抬脚向着楼上走去。 这会儿酒楼里难得的安静,近乎死寂。薛放上楼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楼下那几个仿佛想追上来,却给老关罗洺等拦住,小梅也带了人出现在酒楼门口。 就在此刻,薛放已经到了楼上。 原本楼下打闹。楼上的几个雅间内但凡有人的,都跑出来看热闹,没人的自然开着门。 薛放只一扫,走到一间房门紧闭的雅间外,一脚将门踹开。 门内空空如也,桌上放着一壶茶,一个杯子。 薛放走上前,杯中的茶还有余温。 他正疑惑,突然听见窗户外一阵阵鼓噪,闪身过去, 却见底下酒楼门口处不知为何竟挤了好些百姓,一个个正忙着在捡什么东西!还有人正忙着向酒楼内冲进来。 薛放一怔,顿觉不妙,赶紧折身向外。 楼下却响起了巡差们的呵斥之声,以及老关道:“别叫他们跑了!” 就在薛放闪身出门的瞬间,底下那几个人也正冲出了酒楼。 原来就在方才,有人在酒楼门口撒了好些铜板跟碎银子,那些百姓们自然狂喜,又听说酒楼内也有人正散钱,于是都争先恐后地跑了进来。 顿时把里头的局面给冲散了,官兵们呵斥不住,眼前人头攒动,十分混乱。 那几个人就趁机摆脱了老关等人逃了出去。 薛放见已经如此,却也不再着急,正欲下楼,心中隐约觉着怪异。 重新回身,打量屋内,看了半晌,并无别的异常。 正在猜测,眼角突然瞥见些许水光。薛放拧眉,盯着那张桌子走近,低头。 却见桌面些许水渍。 那是用茶水写出的两行字: 薛十七郎,名不虚传 来日相会,必有一战 这字迹虽是茶水所写,但遒劲粗豪,颇有气势。 从酒楼上下来后,地上只剩下一具尸首,跟另一个被廖小猷打昏了的那人。 而此刻他胸口多了一把匕首,有几分眼熟。 薛放叹气道:“这是谁干的?怎么连个活口也不留?” 廖小猷正在摸怀中藏着的烧鸡,闻言道:“不是俺。” 罗洺在旁道:“十七爷,这匕首不是咱们的……是他们自己人的。”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气:“杀人灭口吗?” 先前两方动手之后,薛放观察过那几个人的行事,发现他们下手毫不留情,招招都是夺命的势头。 薛放本来还掌握分寸,想好好地将他们拿下,盘问究竟。 看是这个架势,少不得也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才动了狠手。 可没想到,这些人也如此狠辣,连自己人都不放过? 此时小梅靠近那伤者,试了试他颈间大脉:“十七爷,他还有一口气!” 薛放笑道:“好的很,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了。” 这会儿老关赶回来:“巡检司的兄弟已经去追了,只是……估计不会有什么大收获,这些人行事诡异的很。另外……” 他望着薛放正要说,那边儿掌柜的跟小二望着屋内狼藉一片,满脸苦色,又不敢出声。 薛放一眼瞧见:“怕什么?这折损了多少只管说,不会欠了你的。” 掌柜的讪讪道:“官爷,这、这怎么敢。” “听你说的,白吃白喝?”薛放道:“我们是土匪么?” 正在这时侯,罗洺在那死去的尸首上摸了一阵,竟摸出了一个麻布袋,略一掂量,打开看时,竟是些碎银子。 罗洺忙上前:“十七爷。” 薛放刚才跟店家说的硬气,但心里却没有数,明明是来吃一顿饭的,如今倒好,大概要赔四五顿的样子。何其肉疼。 见罗洺捧着袋子过来,薛放低头一看,眉开眼笑:“哟,这些死人原来还做了件好事。” 他掂了一块银子,想到方才外头满地抢钱的百姓,眼神微沉,又吩咐罗洺跟店家去算账。 廖小猷赶紧把那只烧鸡又塞回怀中,凑过来道:“十七爷,好不容易吃了半饱,现在打了一顿又饿了……能不能再打包两条鱼跟烤鸡回去?” 薛放望着他胸前鼓鼓囊囊的,忍笑:“你还真会打算啊,去跟罗洺说,还要什么一并带走,反正那些钱也管够。” 廖小猷眉开眼笑。 老关看到这里,把薛放拉开:“十七爷,别管这里了。杨太医出了事。” 原来刚才老关出去,遇到巡场的小校尉,便告诉了他陈家的事。 先前陈府那边,杨仪跟俞星臣商议妥当,分头行事。 俞星臣回巡检司禀告冯雨岩,杨仪则要去面见太医院首林琅。 虽然如今把陈府封住了,但谁也不能保证,京城之内就没有别的散播途径、或者别的染病之人。 得做最坏的打算。 如今的情形,只能暂且把这消息封锁一阵,在此之前,定得想出一个如何料理的详细之策,这绝非是杨仪一个人能办到的。 杨仪乘车向宫内赶去,葛静带人守在陈府外的这条长街,派士兵把街头巷尾都把守住。 此时的葛静,还侥幸以为病症只在陈府,外头未必有事。 而此刻在陈府之内,因为有蔺汀兰坐镇,里间上下人等总算能够安分。 毕竟这是长公主之子,皇帝身边的人,简直比那位俞大人的身份还要高,他肯在这里,就如定心丸。 杨登被踹了几脚,脸上被打了两下,嘴唇肿着,却丝毫不在意。 他虽然不想再拉任何人下水,但既然蔺汀兰进来了,却也无法,何况小公爷在场确实有用。 杨登简单地跟蔺汀兰商议了一阵。 蔺汀兰在外听见杨仪跟俞星臣对话,隐约猜到几分,听了杨登低语,纹丝不惊。 他站在门厅台阶上,吩咐在场众人都用帕子蒙住脸,又道:“但凡是陈府的人,站在东侧,陈府之外的人,站在西侧。” 大家本就狐疑,见状都疑疑惑惑地做了,又开始排列。 陈主事嗫嚅道:“小公爷,这、这是怎么回事?是杨太医他……” 其他也有人小声道:“我们是绝无谋逆之举的。” 蔺汀兰见他脖颈一侧微微发肿,道:“退后,我自有话说。” 陈主事可不敢得罪他,慌忙后退。 蔺汀兰看向杨登。杨登清清嗓子,道:“陈公子是得了风疹才死。风疹会传人,不可小觑,我之前一时情急,怕公子的尸身不妥才放了火……如今我怀疑陈主事已经被传染,府里也有数人有这症状,所以我才谎称府内谋逆,只因不想这风疹传出去……” 这当然是杨登无奈之举。毕竟如今若告知是鼠疫,这些人恐慌之极,谁知将会如何? 而这些亲戚,有一半也知道陈少戒曾得过“风疹”,不过既然死了应该不至于会传人了,所以才放心而来,倒是没料到陈主事众人也被传染了。 闻言并不怀疑,毕竟这比“谋逆”要合理多了。 众人轰然:“这可怎么办?” 杨登道:“我把各位留在这里,也是好意,你们如果也被染上了,出去后一传十十传百,连你们各自的家人也要跟着遭殃,你们权且留在这里,有症状的,我自然会给你们治好,没有发作的,过个一阵儿,自然就放你们回家了。” 大家听了这几句十分合理的话,稍微安心。 杨登看他们都信了,却并无任何放松:“不管是陈府之人还是外头来的,但凡有任何发热、发寒,或者其他不适,立刻说出,我要安排诊治。” 大家赶紧自查,陈府这边,陈主事之下,他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一个老嬷嬷,并伺候过陈少戒的两个小厮,管家,都已经有了症状,还有好几个说自己脖子发痒之类的。 另外还有来往的比较密切的两个亲戚。 杨登对此毫不意外,先前他来到陈家,放眼所及,十个里至少两三个在那里揉眼抓挠,脸色不佳。 尤其是陈主事,已经症状外显了,偏偏陈主事还在跟几个来吊唁的亲戚们大诉苦水,眼泪唾沫齐飞。 杨登这才知道事情比他想象的更坏,于是才决定孤注一掷。 蔺汀兰询问陈府有多少房舍,尽数整理出来。 有症状的这些人安置在一处院落,症状轻的在另一处,没有状况的这些人,也不能尽数聚集在一起,或者三人,或者五人,分开隔离居住,但凡有任何一个不妥,立刻告知,却不许他们各自乱走。 杨登给他们一一诊脉,写了好几张药方,特意叫拿了艾草熏过,才从门缝中递出去。 陈府这些人,暂时被稳住了。 毕竟一个太医,一个皇亲在这里跟他们一起,大家不知道真相,心里不算很恐惧,所以都只乖乖听话,暂且无事。 薛放那里听说了消息,赶着往陈府这里来。 走到街口就给士兵们拦住,说道:“十七爷别进来,这是俞巡检跟杨侍医吩咐的,何况杨侍医已经离开了,这会儿怕是进宫去了。” 薛放看他们都蒙着脸:“这怎么回事?” 士兵道:“究竟怎样我们也不清楚,据说是……风疹。小心些为妙,十七爷要知道详细,或许可以去巡检司,俞大人先前回去了。” “风疹么……”薛放点点头,上马直奔巡检司。 俞星臣已经把真相告诉了冯雨岩。 冯老将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们确定……是那个?” 俞星臣道:“杨登不惜捏造陈府谋逆的罪名,可见他已经确认无疑了。杨仪如今已经进宫,太医院很快就得知消息。” “鼠疫……”冯雨岩惨然道:“当年蒙碑的那场惨事,老夫可是亲历的,若京城内也是如此……” 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至今提起,还心有余悸。 冯雨岩尚且年青,随军驻守在外。 蒙碑鼠疫,先是一个村子的人病了若干,昏迷,高热,窒息而死。 有人报信,蒙碑县派人去查看究竟,发现是鼠疫,要处理已经晚了。 瘟疫已经传到了蒙碑城内,一夜之间,数百人身亡,短短三天,蒙碑城死了一半的人。 当时城中并没有得力的大夫,何况大夫也自顾不暇。 消息传出去后,当时的知府大人十分果决,立刻下令封城,烧尸,一旦发现有病患,即刻杀死焚烧。 一个月后,蒙碑城中已经没有几个活人了,盘旋城头的乌鸦,如同整片的黑云,后续的尸首更烧了半月之久……这般惨烈,才阻住了瘟疫的蔓延。 当时能控制住,是因为蒙碑地处偏僻,而且是牺牲了整整一个州县的人!但现在京城若是出了事,京城百万人众,若再蔓延出去,整个天下将如何。 饱经风霜的冯老将军,一想到那不可测的情形,忍不住也微微战栗。 门外一道人影冲了进来,是薛放到了。 薛放并没有轻信所谓“风疹”的话,他了解杨仪,也了解俞星臣,如果是风疹,还不至于如临大敌地把整条街都封住了,而且士兵们蒙面,这给其他百姓们看了,可是要引发人心惶然,得担干系的。 何况杨仪还进宫去了,不管是惊动太医院还是……皇帝,可都不是个好兆头。 听俞星臣说了真相,薛放道:“这还等什么,赶紧通知九城步兵衙门,让他们关城门!”:,,. 章节目录 第372章 二更二更君 薛放说完后,厅内陷入了奇异的静默。 俞星臣看向薛放,垂眸。 从跟杨仪分别回巡检司开始,这句话在他心中转了许久,只是不知怎么开口。 可就算没说,俞星臣却清楚,冯雨岩心中必然也有这个想法。 但这已经并非是他们所能管辖的范围之内,而且就算是统管九门的步兵衙门,也不可能擅自做出这样的决定。 虽然名义上步兵衙门有在京内调动、封锁九城的权限,可事实上若要到这种地步,那必须得是内廷皇上的旨意。 若没有大内的旨意,贸然动兵,视同谋逆。 所以不管是冯雨岩还是俞星臣都没有主动点破此事。 听薛放戳破这层窗户纸,俞星臣才顺势开口:“不成,何况就算去了步兵衙门,他们也不会听我们的。” 冯雨岩道:“不错,千万不能轻举妄动。” “轻举妄动?”薛放道:“我可听说了这种病很厉害……一死一大片!倘若这会儿也有发了病的出了京呢?陈少戒可是在府里躺了多少日子还在巡检司呆过……” 说了这句,薛放看向俞星臣:“他在哪儿患的病?” 俞星臣道:“我先前跟杨仪推测,多半是被关押在牢房的时候……” 薛放瞪着他,喃喃:“好家伙,查来查去,查到自己头上来了。” 俞星臣道:“总之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关九门,一来事后皇上降罪谁也承担不起,二来,贸然去关城门,势必引发内外百姓的恐慌。得想个两全之策。” “如今是刀刃架在脖子上,能有什么两全之策,”薛放虽承认他说的有理,还是忍不住嘀咕了声。 俞星臣道:“比如一个合适的说得过去的借口之类……” 薛放眼珠转动,灵机一动:“有了,现成的有个理由!” 他立刻把在酒楼里跟那几个来历不明的人动手,一死一伤的事情说了。 薛放道:“那几个人看着来历蹊跷,我总感觉他们身上的味儿不对。” 俞星臣听说那几人下手歹毒,心中惊疑:“什么味儿?” “腥味,”薛放皱眉道:“是那种狼的腥味。” 那几个人明显就对自己有极大的敌意,所以在得知艾静纶是他的表弟后便立刻要对艾静纶下死手。 若论起京城、乃至天底下,薛放实在想不到会有什么人这样大胆,目无法纪,无法无天。 总之,那些人身上透着一股无法掩饰的野蛮之气。 俞星臣听完薛放的描述,若有所思:“难不成……不是周朝的人?” 冯雨岩微微惊动。 “对!”薛放却仿佛拨云见日:“就是这个味儿!非我族类的气味!” 俞星臣眯起了眼睛:“如今鄂极国的使者在京内,这些人难道是、鄂极国……” “有可能,他们恨我入骨,会不会是因为我之前打伤了那个索力士。” 俞星臣问:“你说一死一伤,尸首跟人都带回来了?” “老关负责处理,这会儿应该回来了。” 俞星臣脑袋转的很快:“那个索力士如今就在监牢……先前因为要清理牢房,已经命人把他挪到后院,假如今日对付你的是鄂极国的人,只要让他们照面,必定会透出端倪。” 薛放一笑:“不成,那个死的是死透了,那个活着的可也只剩下一口气,怎么透?” 俞星臣没料到是这样:“你早说。” “不用操之过急,”冯雨岩开口:“等他伤好了自然可以再试,只是十七,你刚才说的理由……” 薛放才道:“老将军,虽然如今不知道这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大可以把事情往严重里说,就放出风去,说是有他国的细作,伤了巡检司的人,如今满城搜捕,让步兵衙门配合……城门口不许进,出入的人也要记录、盘查,如此一来,城门出入必定缓慢,而百姓们得知是查细作,自然不会恐慌过度。” 冯雨岩心中感慨,这个小子关键时候真有几分智谋。 他看向俞星臣,却见俞星臣也点头表示赞同:“这未尝不是个过度的好法子……至少,在这里挡一挡,还可以等杨仪进宫的消息。” 假如杨仪能够说服太医院林琅,甚至于说服宫中的那位,下令之后,他们自然就好办了。 冯雨岩便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你亲自去步兵衙门告知,让他们配合行事……一应细节,你看着办,别太过了度,叫人抓住把柄。” 俞星臣答应,带人出门。 薛放问:“那我呢?” 冯雨岩道:“你也是伤者,难道忘了?有俞巡检在外周旋,应该不会有失。你且老实在这里呆着。”吩咐了这句,又叫了孟残风进来,询问监牢的情况,以及详细追查巡检司里近期有没有病倒的人,又急传蔡太医。 薛放从厅内出来,往后去。 老关小梅等已经回来了,说是把那受伤的安置在后院,蔡太医刚看过,说是那匕首压着心脉,位置凶险,不太好动,贸然去拔的话,只怕伤者立刻就会死。 于是只找出了两颗保命丹,先喂到了他嘴里。 老关只得叫人仔细盯着,若他醒来就赶紧通禀。 薛放一直到了后衙门殓房,孟仵作正盯着那才送来的尸首,望着眼睛上插着的筷子发愣。 “看什么?赶紧把他从头到脚细查查,瞧瞧有没有什么可疑。”薛放进门道。 小孟赶忙答应,又问:“十七爷,这、这是……您做的?” “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孟道:“我在猜……是怎么才能造成现在这样。”他看着那根筷子,抬手模拟握着筷子往眼睛上扎的姿势。 薛放啧了声:“不是那样,是这样。”他抬手做了个甩暗器的动作。 小孟咬住舌头,不敢吱声。 薛放走到尸首跟前,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外表衣着等倒是看不出什么异样,小孟赶紧动手去脱尸首的衣裳。 才一动,薛放盯着对方脖颈:“这是什么?” 手指一挑,挑出了一根细绳,绳子上拴着一个白白的东西。 薛放垂眸,喃喃:“这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小孟凑近了细看,疑惑地说道:“这是一枚牙齿?可并不是人的……” “当然不是,”薛放冷冷地望着那死尸:“这是狼牙。” 心底出现在酒楼上那一行茶水写的字,他突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 那是一封战书。 太医院。 林琅瞪着杨仪,似乎完全无法理解方才她说了什么。 杨仪见林院首仿佛没有反应,便上前一步:“大人,此事不能再拖延了!鼠疫从感染到病发,快的话一两天,慢的话大概四五天也有。如今陈少戒都已经身亡……陈府之中染了此病的不少,所以我父亲才宁肯把自己陷在里头也没让陈家的人出来,如今小公爷也在府里……但如果只有陈府如此,却是京城跟天下之幸,怕就怕……大人!要尽快处置!”她不禁提高了声音。 林琅猛然一颤,咽了口唾沫,问道:“杨登确认,是鼠疫吗?你是否也看过了患者?” 杨仪见他竟不信,忙道:“我并不曾见,但是父亲宁肯火烧陈少戒的尸首,这般孤注一掷……大人,这还用质疑吗?” 林琅听她不曾见过,似乎松了口气:“杨仪,你也知道这若是真,可是惊天的事,万一弄错了,更不是好玩的。” “不会弄错!”杨仪着急:“我岂会在这件事上玩笑?” 林琅斟酌,摇头道:“这种事若不加确认而传扬出去,自然弄得人心惶惶,天下大乱,何况就算是要着手处理,也至少要三个以上的太医查看,以保无误,如今只有杨登一个……不符合太医院做事规矩。” “现在还要什么规矩,就要大难临头了!”杨仪口不择言。 林琅色变:“杨仪!休要胡说!你可知这话若传到皇上耳中,你我才是真的大难临头。” 杨仪听他提到皇帝,若有所思。 她平静下来:“我知道了,林大人是害怕皇上迁怒吧。” 林琅道:“这只是谨慎的说法!” 事实上确实如此,冷不丁去跟皇帝说有鼠疫,是真的还罢了,万一有个误会……这不是妥妥地欺君之罪。 杨仪盯着他:“那好,我……我愿意去面圣。” 林琅一震:“你别胡闹,别以为皇上偏青眼于你,你就……皇上再偏宠也有个度,这可是会让举国大乱的祸事!” 杨仪吁了口气:“林大人也知道会举国大乱?你还袖手旁观?我倒是宁肯这是虚惊一场……”她说完后,转身往外。 林琅叫道:“杨仪!你去哪儿。” “面圣!”杨仪头也不回,扔下这句。 她出了太医院正堂,门口上已经聚集了几个太医,原来是有人听说了杨登在陈府所作所为,都不解如何,想来问问杨仪。 却隐约听她在厅内跟林琅“争执”,一时都不敢上前。 见她出来,大家忙围住了:“杨侍医,出了何事了?” 杨仪环顾众人,她本来不想说,但心中却有一股气:“诸公只管去问林大人吧!若是医者……没有在危难将临之时挺身而出的勇气,又算什么医者!有什么面目面对太医院后的先医三神,药王神农!” 太医院之后,有先医庙,供奉的是伏羲,神农,黄帝三神塑像。 尤其是神农氏,为古之药王,因他为天下万民以身试药,尝百草之毒而身故,万世称颂。 众太医愕然,杨仪抛下众人快步向内苑方向而去。 政明殿。 几个内侍站在殿外,看到杨仪匆匆而来,都觉诧异。 毕竟皇帝并没有旨意宣召,忙拦住她:“杨侍医,何事?” 杨仪道:“有天大的事要面禀皇上,请通传一声。” 内侍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入内,不多会儿出来,笑道:“皇上正高兴呢,杨侍医请。” 杨仪迈步进门,就听到里间响起几声笑。 她疾步向前,见皇帝站在里间,正向着她招手:“你来的正好,过来看看稀奇……” 话音刚落,就听到有人道:“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声调儿稍有古怪。 杨仪莫名,抬头,才见皇帝面前挂着个金丝笼,里头有一只凤头鹦哥,正在鹦鹉学舌。 皇帝跟魏明都是满脸笑,显然心情不错。 这果然不是个好时机。但杨仪已经没了退路,她并未上前,而是直接俯身说道:“皇上恕罪,臣有要紧事要面禀!” 皇帝一愣,扭头看向她:“什么事?”嗤地一笑:“是因为杨登失心疯的事?你莫非想来跟朕求情?” 原来杨登在陈府那些行事,皇帝竟也知道了。 杨仪听见“失心疯”三个字,心知不好,这传信的人显然不知详细根由,皇帝大概只听了个大概。 杨仪道:“皇上恕罪,臣并非求情,臣父之所以这样做,是有其不得已原因的……” 还没说完,皇帝便皱起眉头:“还说不是求情。哼,什么原因,把人家儿子的尸身都烧了?又说什么谋逆……这也是一个太医能干出来的!真是小看了他!” 他一边说,一边拿着金勺又去逗弄那只鹦哥。 此刻皇帝身边除了魏明外,还有些宫女太监,杨仪本来不想当众先嚷嚷出来。 可见皇帝如此,她只能跪在地上:“皇上!” 皇帝扭头,有些诧异:“你跪下干什么?朕又不至于杀了他……” “陈少戒不是正常身故的,皇上且细想,”杨仪放低了声音:“臣父向来谨慎,为何要火烧尸首,又为何请巡检司封锁陈府不许人出入……。” 皇帝的眼神微变,手中的金勺一晃,竟落在了地上。 魏明心惊,一抬手,有个小太监上前捡了起来。 皇帝却没有心思再逗弄鹦哥:“什么意思?” “陈少爷的症状像是鼠疫。”杨仪抬头看着他:“此病症一旦传开,就是弥天之祸!” 皇帝双眼微睁,良久无声。 魏明在旁边也失了色:“什么?”竟失控地脱口而出。 皇帝望着杨仪,半晌道:“是杨登这么认为?” “臣也这么认为。” “如果真有此事,为何不见林琅来报?” 杨仪语塞。 皇帝瞥了她一眼,道:“这种事情,也可能错判吧,倘若是别的病症,却弄得满城风雨,也未可知。” “皇上!”杨仪心焦如焚:“若您不信,只管再派太医去查看就知……” 皇帝打断了她:“行了,不许再说,朕也并没有听林琅以及太医院任何人说什么……难道只有杨登才是个明眼人?哼,他的突兀放诞之举,朕不追究也就算了……你也不用再为此说什么,免得闹得人心不安。” “皇上!”杨仪见皇帝迈步要往里走,连叫两声,皇帝置若罔闻。 杨仪索性从地上起身,跑上前去,一把拉住了皇帝的袖子:“皇上!” 魏明很吃了一惊,身旁的小太监忙着要过来驱赶。魏公公忙制止了。 皇帝止步,回头看着杨仪拽着自己袖子的手。 杨仪顺势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个头:“皇上!这事关几十万……甚至更多之人的生死!就算是臣跟臣父危言耸听,皇上叫林院首事先预防,也是有备无患,若事后查明是误会一场,臣跟臣父都愿意领罪。” 皇帝脸上的笑早就荡然无存。 盯着伏在地上的杨仪:“你这样,是真不怕死吗?”皇帝的瞳仁收缩,哑声道:“真以为朕不会杀你的头?” “只要皇上肯下旨,九城彻查,严阵以待,”杨仪缓缓抬头:“就算皇上要杀我的头,臣也甘心情愿。” 皇帝的瞳仁收缩。 此刻杨仪的额头上,隐隐地竟透出血渍,原来方才她磕头的时候失了控,竟是碰伤了。 皇帝一瞬恍惚。 就在此刻,殿外小太监进门,躬身道:“皇上,太医院林院首有要事求见!”:,,. 章节目录 第373章 三更三更君 杨仪出了太医院正堂后在门口说的那句话,林琅听的很清楚。 他少时学医,原本也是个有些抱负的人,只不过从小太医一步步登上太医院首座的位子,如今的林琅,医术虽能算是一流,但却也未必是纯粹的医者。 他更像是一个会审时度势的官员。 毕竟要在内宫生存、顺顺利利的,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林琅清楚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甚至有时候明知道怎么做是对的,却也得违心而为。 就如同之前太后的病症。 俞星臣说“有所为,有所必为”,林琅却是“有所为,有所不为”。 尤其在宫内,学会“不为”,才是安稳保命之策。 先医庙,药王神农…… 林琅站在厅内,他的两鬓已经花白,这辈子走到这里,每一步都走的足以自傲,全靠他的谨慎。 地位,荣耀,宫内宫外,但凡见到他的人,哪一个不是恭恭敬敬,笑脸相迎,连太后皇上,也甚是器重,另眼相看。 可是被杨仪双目逼视之时,他看到她眼中透出的一点鄙夷,大概杨仪自己都不知道……那瞬间,她的明眸里不自觉流露的一点儿鄙薄之色。 林琅有点儿窘迫、情何以堪。 真是做梦都想不到,会在一个跟自己孙女儿差不多年纪的女子面前,觉着羞愧难当。 不是做为林院首,也不是林大人,而是一个单纯的——人。 林琅上殿。 魏明则把杨仪扶起来,细看她的额头,不禁地有些心疼。 公公低声道:“杨侍医怎么没轻没重的?若是磕碰坏了可怎么是好?” 皇帝坐在龙椅上,斜睨了他们一眼。 皇帝并未言语,魏公公却赶紧叫小太监拿伤药来,亲自给杨仪涂上。 杨仪本不在意这个,但又不便拒绝,幸而林琅到了,她只紧张看向林院首。 林琅自然望见了杨仪额头上那一片红。 深呼吸:“求皇上恕罪,臣原本也不想惊动圣驾,但是……之前杨侍医说,若臣不敢在此刻挺身而出,又有何面目面对先医三神,想来,神农氏尝百草之时,自然不知道哪是良药哪是毒药,但神农氏却仍是义无反顾,敢为天下之先,臣……” 林琅忐忑,皇帝的沉默,让他觉着不安。 皇帝哼了声:“说罢,还有什么。” 林琅道:“臣身为太医院之首,遇到这种关乎国计民生社稷安稳之事,不管真假,就如神农尝百草般,都不能掉以轻心,必得加以验证。臣大胆求皇上恩准,至少,先派人去陈府协助杨太医,也可以再度确认是否是……鼠疫。” 杨仪也转到林琅身旁:“皇上!若非鼠疫,自然虚惊一场,臣民皆安。若真的是,那此刻尚且可控……求皇上开恩!就是万民之福,社稷之幸了!” 良久,皇帝才冷哼了声:“我看你们两个是一唱一和来逼宫的。” 林琅忙跪地:“臣不敢!” 杨仪也跟着跪下。 皇帝看向杨仪:“别再磕头了!弄得跟谁逼了你似的。” 磨了磨牙,皱眉道:“既然这样,就如林卿所说去作罢。” 林琅听了这句许可,猛然松了口气。 杨仪抬头:“皇上,若是查明是鼠疫,那九城……” 就在这会儿,一名内侍从外进来,到魏明身旁低语了几句。 魏明挑眉,回到皇帝身旁低语道:“巡检司……他国细作,城门……” 皇帝听后,呵呵笑了两声:“你在这里弄什么苦肉计,外头却已经先斩后奏了。” 杨仪跟林琅不明所以。 皇帝却并未解释,只哼道:“去吧,赶紧查清楚,如果真的是……那就封九门!好好料理!” 林琅大声道:“皇上圣明,万岁万万岁!” 冷不防里间的那只凤头鹦哥跟着叫嚷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倒是平添了几分好笑。 出了政明殿,杨仪感激地看向林琅:“林院首……” 林琅揶揄道:“我一把年纪了,可当不了神农,不过……也不做这甚亏心的事。” 两人正欲走,一个小太监跑出来:“林院首。” 杨仪以为皇帝另有吩咐,便在旁等候。那小太监低低吩咐了几句,林琅恭敬答应了。 两人回到太医院,林琅点了两名经验丰富的太医前往陈府。 又命他们务必留神,进府门之前口噙清瘟丹,蒙面,出了陈府之后也不许进宫,在宫外命人传信。 杨仪道:“大人,我愿同去。” 林琅淡淡道:“你家里有一个在那里的就行了。再说,陈府之外也难保……当务之急,是看看府内的人的病症到底该用何药对症,要是能够找到对症的药,趁着现在这个局势不算太严重的情况下,就不用过于惧怕。” 林琅命清点生药库之中的存药,着重盘看那些跟对付疫病相关的,比如黄芩,黄连,玄参,板蓝根,连翘,薄荷等药材的存储。 不料却意外地发现,这些药量都存的很足,甚至过于充足。 问起生药库的副手,说是一个月前,杨登陆陆续续从各地又调进添加的。 杨仪蓦地想起来,当时因为海州的事情,她想起前世的大疫,为防万一就跟杨登提过一点儿。 大概是因为这个,杨登才补充了这些具有清热解毒的药品。 杨仪正心中感喟,杨佑维来找杨仪,询问杨登是怎么回事。 杨仪没瞒着他,把鼠疫的事情告诉了,杨佑维难掩面上骇然:“是真的?” “如今林院首派人去查看,很快就会有具体消息。”杨仪回答。 “鼠疫,鼠……”杨佑维念了两声,突然惊道:“我想起一件事来。” 杨仪问何事,杨佑维道:“昨日老二跟我说,南外城那边,那个半大孩子找到长安街,说以为你在那坐诊,见不在就走了。” “晓风?”杨仪惊讶:“什么事,他家里难道有人病了?” 杨佑维道:“老二问他,他说是他的娘亲这两日身上不太自在……似乎还说也有好几个人都是同样的症状,只是有人重些,有人轻些。” 杨仪惊心:“二哥哥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当日已经天晚了,今儿还是小甘成亲,他本想着下午才跟你说的。”杨佑维犹豫着说完:“你说,该不会是那个吧?” “这谁说得准?”杨仪道:“哥哥,我得去看看!” 杨佑维忙拉住她:“不行。万一是呢?你身子本就弱……” “我会留意的,不要紧。”杨仪满口答应。 “不可,”杨佑维仍是拦着:“宁可我去!” 两人正争执,那边林琅走来:“怎么了?” 杨仪就把杨佑维告知的事情说了一遍。 林琅的脸色越发见了几分紧张:“真是……怕什么偏来什么……” 杨仪又说想出宫去南外城查看,林琅不等杨佑维开口便道:“你不能去。” “为何?”杨仪惊讶。 林琅欲言又止。杨佑维却宁肯如此:“大人,不如让我去。” “哥哥!”杨仪甚是情急,“我曾经在那诊过人,对于那里熟悉,自然是我更合适。” 林琅看看他两人竟为此事而争起来,心中暗暗感慨,终于道:“就让杨太医先去看看吧,记得防护妥当,不要掉以轻心、别直接碰触病者。对了,为防万一,先带两副解毒活血汤,若是合适就用,不合适,你自己斟酌方子……” 杨佑维一一答应,又看了看杨仪,望着她额头的伤,温声道:“放心。”匆匆去了。 “林大人,”杨仪很是着急:“或者我陪着杨太医一起去……” 林琅道:“你们杨家有几个人在这里,就都得前往吗?” “那方才为何不许我去?把大哥哥留在这里?” “你留下自也有用处,我听说你父亲在陈府那里开了药方,我已经叫人去抄一份回来,从药方也能看出是如何症状,”林琅道:“倘若能够尽快找到对症的药,那自然比你在外东奔西跑要强。” 这话虽然有理,但杨仪总觉着有些古怪,突然想起在离开政明殿时候那追出来的小太监。 她犹豫问:“林大人,你总不会是……” “什么?” 杨仪最终没说出来。 此事虽然还未公开,但此刻太医院中,一些耳聪目明的已经得到了消息。 有几个太医凑在一起议论纷纷。 “之前不说有被老鼠咬死的人么?难不成从那时候就有了?” “若真如此,那可不敢设想。” “杨太医倒是好胆气,居然敢只身到陈府……真想不到平时他温温吞吞的,还能这样决然果断呢。” “要真的是那种瘟疫,那这可是功德无量。” “罢了,还不知道如何处置,这种疫症,是极刁钻诡异的,发病且快,传的又猛,生死无常,要真的是此病,可真是一场无妄之灾了。” 半个时辰后,去往陈府的两名太医送回了消息。 林琅望着信上那一抹朱砂痕,知道自己不能再心存侥幸了。 之前他还能以只有杨登一人判定如此、来否认这恐怖的真相。如今其他两名太医同样如此诊断,还有什么可说的。 先行去政明殿回禀,皇帝却仿佛对这个结论早有所料。 他脸色冷峻地沉默良久,垂眸淡声道:“命人封锁九城,安抚百姓,步兵衙门跟巡检司通力巡查,谨防有人作乱,太医院负责调度,一应救济管护,权益行事!” 那边自然有人去传旨,林琅退下。 回到太医院后,也不再隐瞒,便将众太医召集前来,备说此事。让众人有所准备。 杨登的方子取了回来,见写得是金银花,鸡血藤,元参,夏枯草等十几味药。 这原本是“解毒活血汤”的方子,顾名思义,有活血化瘀的效用。只是杨登后面又加了附子,葛根。 另一幅,则是普济消毒饮。 林琅道:“倘若病者有脖颈肿大之状,这普济消毒饮却正合适。” 普济消毒饮出自金代的《东垣试效方》,是对付瘟症的良方,尤其对于风热疫毒、上攻于头脸极其有效。 两副药并行,林琅跟众人看过,都觉着很好,就是不知最终效用如何。 林琅只管看,半晌回过神来,猛然问:“杨仪呢?” 大家面面相觑,胡太医道:“方才还在……” 张太医道:“刚刚出门去了。” 林琅惊动,赶忙叫人去找,不多会儿一个侍从来说:“有人看着杨侍医出宫去了。” “这……”林琅拧眉,懊悔不已:“这叫我如何交代!” 原来就在林琅跟杨仪离开政明殿的时候,那小太监追上,悄悄叮嘱,叫他不要让杨仪出宫。 林琅虽不明为何,但他只答应就是了,毕竟是皇上的意思。 所以先前才宁肯派了杨佑维出去……没想到,杨仪竟然“偷偷地”跑了。 林琅犹如热锅上的蚂蚁:“这个孩子真是……真真叫人又爱又恨的。” 旁边几个太医面面相觑,问道:“杨侍医这会儿出宫做什么?” 张太医道:“这还用问,听说南外城那里不太妙,以她的性子,必定是要去看看。” “这……” 别人避都避不过来,她反而冲上去。 此时张太医想了想,冷笑了两声,看向林琅:“林院首,既然现在已经确定了,那我们也没有道理再留在宫内假装无事发生,何况三位杨太医都已经出宫去了,难道太医院只有姓杨的了么?您就调遣吧。” 旁边一名太医也道:“说的是,要真的防不住,将来咱们哪一个也逃不脱,倒不如趁着这会儿情形还可挽救,我辈当然该一尽全力!” “对!林院首,您就差遣吧,要如何行事,只管吩咐。” 连一向墙头草般的胡太医也道:“杨侍医一个弱女子都不惧,我们若躲在她的身后,那可就太没骨气了。” 林琅望着在场的这些人,心中一阵久违的血热涌动,大概是太久没有过这种感觉了,他的鼻子竟随之微微泛酸。 只是……若众人同心同德,齐心勠力,那又有什么可惧可怕的呢? 林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如今皇上有旨,让太医院权益行事,我今想,以九城划分,每一城派两位太医前去坐诊开方。” 见众人点头,林琅调度人选,又道:“各位务必要尽力而为,千万勿要懈怠退缩,京内安危都在各位身上了!” 大家齐声领命。 杨仪出宫后,直奔南外城。 外城这边儿步兵衙门的人正得了命令,拦下马车盘问。 杨仪掀开车帘请他们放行,步兵衙门的一位检校不敢怠慢,先行礼,又道:“杨侍医,得罪了,只是上头突然下令,叫盘查什么细作……这当然不是针对您。” 他说了这句,又道:“不过劝您一句,最好还是别出城,最近南外城这里可不太妥当,据说传什么风疹的疫病。您还是回去吧。” 杨仪道:“多谢,只不过我是大夫,若此刻不去,就枉为杏林之人了。” 那检校望着她:“杨侍医是特为这病症来的?如同之前去了的杨太医?” “正是。” 检校目光涌动,透出几分敬佩,后退两步,抱拳垂首道:“您请。” 小兵退后放行,马车向外驰去。 那检校正目送马车离开,身后有人飞马而至,大声说道:“传皇上旨意,暂时封锁九城,内外城亦要封锁,禁止一应人员往来。” 检校惊愕。 杨仪本是要去付逍家的,不料马车才进南外城,走不多时,马儿一声嘶鸣。 赶车的勒住马儿,叫道:“姑娘,前头有个人栽倒了,不知怎么回事!” 杨仪掀开车帘向外看去,果然见一人倒在地上,正自抽搐,无法起身。 “蒙上脸!不要过去。”杨仪立即吩咐车夫。 她自己也掏出手帕蒙在脸上,跳下车奔向那人身旁。 此刻也有几个路人发现此处异状,正陆陆续续围了过来,杨仪震惊之余,忙喝道:“都不要靠前,退后!”:,,. 章节目录 第374章 一只加更君 周围百姓们不知所措,车夫跳下地,大声道:“这是太医院的杨侍医……大家不可违抗,快快退后!” 百姓们各自惊愕,议论纷纷:“杨侍医?就是之前来给石婆子治好了眼睛的女太医?” “是救活了古老先生孙女的杨家大小姐?” “倪老大的满头脸恶疮也是她治好的!” “还有喉咙发肿几乎活活饿死的徐家掌柜……” 杨仪在南外城这里已然是个“名人”。 百姓们只顾又惊讶又兴高采烈地议论,竟没在意地上那人到底是什么症状就厥过去,而只是本能地认为,只要杨太医在这里,那应该就是无恙的。 而他们如今能够亲眼见到这仿佛是传说中人物,一个个只管高兴去了。 跟随杨仪的车夫在旁看着他们虽不靠前,但也不肯走,不由叹气。 不料,看过地上那人情形的杨仪心却陡然凉了。 她猛然站起身,倒退了一步。 众人见状疑惑:“杨太医,怎么了?” 杨仪的目光凌乱,在倒地男人的身上扫过,他的脸上紫涨,脖颈一侧鼓包,两只眼睛还瞪得大大的,却已经没了呼吸。 看这情形,明明就是在倒地瞬间已经死了! 杨仪虽知道疫症已经发生,也去过陈府,但从没有亲眼见过有人因为这种病症死在跟前。 这还是第一个。 如此之快,让人丝毫准备都没有。 耳畔听到百姓们嘈杂的议论声,有高有低,却听不清是什么。 杨仪拼命定神,目光凝住,看到男人手上提着的一包药! 她的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回头,杨仪盯着围看的人群:“有没有人,认得这是谁?”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叫道:“杨侍医,我认得,这是跟我们隔着一条街的王大哥,他怎么了?” 杨仪问:“他家中还有什么人?” 那男子道:“还有他娘子跟王大伯,听我屋里的说,王大伯前几天病倒了,然后她娘子也不太好……他一直跟人打听药方呢。” 他一边说一边探头探脑,大概也是发现了不妥,只是不敢靠前。 “可知道是什么病症?” “隐约听着是烧的厉害,身上疼之类……” 杨仪紧紧攥着拳:“那你们可听说了,周围也有人有高热、脖颈肿结之类的症状?” 大家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说道:“我们家里倒是没有,但听说后街有好几个,请了大夫,说是被恶风扑了。” 杨仪想要吸气,看了眼旁边的死者,尽量用镇定的声音吩咐道:“劳烦请一个人去,速速把此处的保长,里长都叫来……我有要紧事。” 男人吃了一惊:“怎、怎怎么了?” 旁边一个半大小子道:“我去。”拔腿飞快地跑了。 围观百姓们的脸上已经没了兴奋之色,望着杨仪跟地上僵卧的人:“这王大哥、是、是……”却不敢说那个字。 先前只有两个人在,陆续惊动过路的,变成了四五个,如今已经是十几个,远处还有人好奇观望。 杨仪其实有些心慌,她没想到,一到南外城就见到这种情况,连伸手救援的机会都没有,简直如同当头一记闷棍。 可倘若连她都慌了,这些百姓将又如何。 杨仪定神,道:“各位,请听我一句话。” 大家忙道:“杨侍医请说。” 杨仪看着在场这些人:“大家身上有帕子或者汗巾的,拿出来,像是我这样用帕子遮住脸。” 这些人十分疑惑,这若是别人如此说,只怕他们必然不从,可是这是杨仪。是他们心目之中如同救苦救难菩萨般的人。 何况地上还有生死不明的一个人…… 有些聪明的人心里已经猜到:也许,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听太医的自然没错! 于是大家彼此看了眼,第一个人伸手入袖子里掏摸的时候,其他人也迅速行动起来,纷纷地用帕子或者汗巾把脸蒙住了。 杨仪道:“你们家中如果有高热的人,不要贸然跟他接触,派人去告诉里长或者保长,听清楚了吗?” 大家虽茫然,还是纷纷道:“听见了。” 杨仪道:“待会儿你们回去,最好也不要四处游逛,有认识的亲友之类,把我的话转告,但一定要蒙着巾帕,不能扯下。” 说了这两句,有人问:“杨太医,这、这是什么病啊?” 杨仪略一迟疑:“总之稍后会向大家说明,现在请各自回去吧!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做。”又转向那个认识王姓男子的,叫他暂时留下。 众人疑疑惑惑,但心中十分敬重她,所以并不违逆她的意思,只三三两两地离开了。 正在此刻,那少年领着此处的里长跟保长以及辖下的几名甲首、兵勇急急奔来。 让杨仪安心的是,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付逍! 付逍跟两人看到现场是这般情形,都惊呆了,毕竟再不懂医,也知道这个架势并非好的。 杨仪却又想起晓风报信的事,先看向付逍,却见他面色如常,脖颈似乎也没什么异样。 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得提醒付逍。 不料付逍竟甚是机警,见杨仪如此,他立刻止步,也叫住了里长跟保长两位:“别上前,先蒙上脸!” 那两人不明所以,却听杨仪道:“请照做吧!” 付逍翻翻身上,他可没有带帕子,于是撕了一大块袍摆下来,蒙在了脸上。 杨仪见他如此,心中十分欣慰。 那保长、里长等人见状,忙也照做,才上前问道:“杨侍医,不知紧急召唤我们有什么事?”又看着地上的男子:“这是怎么了?” 杨仪道:“事不宜迟,”指着地上的尸首道:“找两个精细之人,将尸首包裹起来,千万不能碰到……立刻送到化人场上烧了!” 在场几个人都惊呆了:“烧?” 付逍一听,说道:“我叫人去吧。”他先前在保长之下训练乡勇,毕竟当初可是带过成千上万的人,不在话下,只是杀鸡用牛刀而已。 这段时间内,将那些本来或者游手好闲或者一盘散沙似的青壮年带的十分出色,上上下下都对他马首是瞻,行事干练,自然不比从前。 付逍点了两个心腹精明的人,又格外了吩咐了几句。 杨仪见付逍接了这棘手的事,更加宽慰,心也随着安稳了不少,于是吩咐那认识死者的人带路。 那人惶惶然:“王大哥家里离这里不远,只两条街而已。” 杨仪索性也不乘车,一路走,一路吩咐孙保长跟众里长甲首等:“各位回头要传下去,吩咐南外城的百姓们,出入一定要在脸上蒙上帕子,谁家有高热昏迷的,立刻来禀报,不可私自碰触。” 孙保长瞧出几分来:“杨侍医,这是什么厉害的病?” 杨仪没有再隐瞒,因为正要靠这些人传达下去:“是鼠疫。” 几个围着她的都听见了,有人差点叫出声来。 “真的吗?不会吧!”一个甲首说道:“虽然最近有人病倒,但也没有发现更严重者。” 里长也犹豫问道:“是啊杨侍医,没有弄错吗?” 杨仪道:“方才死去的那位,就是病发不治。” “会不会是……因为别的病呢?”有人小声,也是不敢面对,心怀侥幸。 杨仪道:“我听说他家里还有人在,也是病着,现在就去看看情形。” 说话间,已经到了王家,见房门紧闭。 那带路男子敲了一阵没有动静,杨仪叫他后退。 一个乡勇上前,把门闩拨开,推开门,院子里还是静悄悄地。 负责此处的甲首叫道:“王大嫂?在家里吗?”探头探脑地走了进内。 杨仪请付逍等人留在门外,自己同保长里长跟随进内。 院子里,几只散养的鸡正在觅食,看到人进来,忙跑到墙根去了。 屋门是开着的,甲首一马当先:“王大嫂,老爷子?” 话音未落,却看到堂屋八仙桌下,卧着一个人,甲首呆了呆:“王大嫂?”刚要上前,被杨仪一把拉住。 “她已经死了。”杨仪只看那妇人的背影就已经知道,她跟那王大哥是一样的,而整个屋内悄无声息,是一种死寂的味道。 那甲首失魂落魄倒退出门,孙保长还算大胆,掀开里屋帘子,果真见那王大爷躺在炕上,脖子都直了。 众人急忙退出,院子里,王里长跟先前的那甲首忍不住吐了。 孙保长骇然至结巴:“这、这是发病了?” 杨仪此刻浑身发凉,她害怕,万一南外城多的是这种情形,那就是说自己还是来晚了!发现的也还是迟了! 此刻付逍从门外走进来:“莫慌!别先自乱阵脚!” 他瞪着那魂不守舍的里长跟甲首:“还算不算男人了?杨太医还在这里呢!” 付逍转头望着杨仪,沉声道:“要怎么办,你说话。别急。” 他对里长等很是严厉,可看向杨仪之时,眼神里透出温和安抚之色。 杨仪很是感激此刻有付逍在,她咬牙道:“对,这一家子多半是病了数日,延误了治疗机会,但这不是不可对付的,只要发现的早,就可以救治。所以大家千万不能乱。” 见孙保长,王里长都望着自己,杨仪道:“还要让各位安抚各自辖下的百姓们,告诉他们小心别碰到老鼠、也不要接触高热的人,这两天我……还有太医院杨太医都会在南外城,但凡病倒的,我们来诊治。” 孙保长跟里长等本也无计可施,听到杨仪说“会留在这里”,又十分震惊。 皇帝钦封的侍医,竟然不顾危险留在这里? 付逍也担忧道:“你?这……” 杨仪道:“听说屏娘也病倒了,不知情形如何?” 付逍说道:“你知道了?我看她的样子,心里就疑惑,当年我在边塞的时候也遇到过一场,极其凶险,还好挣了命回来。我怕万一我弄错了,所以不敢张扬,只悄悄地叫她在家里静养,自己去弄了些药给她喝,如今算是不好不坏。” 杨仪诧异:“付叔得过这病?” 付逍道:“是啊。那是几十年之前了。” 杨仪忙道:“我来听听你的脉。” 仓促中,杨仪听过付逍的脉,平稳如常,毫无异样,体温亦是正常。 付逍说道:“我不会又中了吧?我却丝毫不适都没有。” 杨仪摇头:“不,我想,正是因为付叔之前中过一次,所以不会再中招了。” “当真?”付逍很诧异。 杨仪道:“这是有可能的,有些病症虽然凶险,但也极古怪,只要得过一次,就不会再得。” 付逍苦笑:“那还算他娘的不错。” 他回头对众人道:“听见了么?这不是不可治的,总之自己先别慌张起来就行了。按照杨侍医所说,尤其是甲首们,一定要统算好了自己管着的那些门户,看看有没有病了的,提醒他们如何处理。总之截断了往外传的源头就更好办了。” 杨仪又叮嘱他们尽量不要跟病者接触,见了人都蒙着脸之类的。 孙保长搓着手道:“如今杨太医肯留在这里,就是定海神针了,大家一个个的打起精神来,好好干事!要是有懈怠的,回头就算我们徇私,朝廷也不会饶恕!” 众甲首悚然,连连答应,急忙分头行事,前去告诫、安抚、搂底儿。 而王家这里自然是付逍安排人处置。屋内的被褥之类也都一应烧掉,处理干净。 孙保长跟里长同杨仪约定碰头之处,各自散开去办事。 付逍才得闲对杨仪道:“先前晓风派人去告诉我,说是杨太医去了家里,我以为无事,正要回家去看看,怎么你又来了?还要留下?” 杨仪道:“南外城人员不少,我留下能稳妥些。” 这自然是实话。毕竟这里的人都认杨仪。 杨仪回头看着那寂寥的小院子:“付叔,你说像是这样的……还有多少?” 付逍的心头竟也一凉:“但愿没有几个。” 杨仪想到那王大哥手中提着的一包药:“他们家里明明有两个病人,连他自己也有了症状,为什么只拿着一包药?” 付逍毕竟是在这里生活的:“他们家里穷,这一包药,大概还是凑钱去买的……” 杨仪道:“这就是说,先前他们连药都没有服?” 付逍道:“多半如此了。” “像是他们这样的门户,南外城这里多吗?” 付逍不愿回答,却还是叹了口气:“多!” 杨仪长吁了一口气,喃喃道:“药……药!” 付逍的手下拆了门板,开始运尸首,杨仪回头看了眼,眼中忍不住的湿润。 为什么仍是晚了一步?万一真的还有更多……她的脑中一时都乱了。 前世,那场瘟疫,太医院判定是风邪上攻,病倒病死之人,多数是头脸肿胀,这种病证有个名称叫做“大头瘟”。 而对付这病症的药,就是杨仪之前跟杨登提过的“普济消毒饮”。 这次在陈家,杨登除了解毒活血汤外,便也同用了普济消毒饮。 但是……这次的症状明明是鼠疫多些,普济消毒饮虽然有用,甚至可以暂时控制,可未必就真的精准对症。 就如同陈家先前用的银翘解毒丸跟透疹凉解汤一样,不过治标不治本。 杨仪跟付逍来到了家里,杨佑维已经让晓风去买药。 杨佑维见杨仪到了,很生气,不由训斥了几句:“怎么不听话?胡闹!” “哥哥用了什么药?”杨仪只赶忙问。 杨佑维哼了声,却又赶忙道:“奇怪,夫人的症状不算很重,据说之前用过药?” 杨仪忙把付逍先前得过,自己给岳屏娘买过药的话告诉了。 “怪不得……”杨佑维点头,道:“我也用了解毒活血汤,只不过我想,岳夫人虽然是轻症,但这种病来势汹汹,解毒活血汤的配方有些太温和了,当用些猛药才是。” 杨佑维来的早,不知道杨登用“普济消毒饮”的事,杨仪告诉了他。 “对,就是这个,普济消毒饮里的黄芩,玄参,柴胡,连翘,都是疏热解毒的良药,或者可以再加一副……”杨佑维思忖着。 “加?”杨仪喃喃。 杨佑维道:“哦,我不是说加在一起,是说再另买一副。” “买?”杨仪心中却想起了那病死的王姓男子手边可怜的一副药。 连一副药都买不起,如今还要再加。 杨佑维见她神不守舍:“怎么了?” 杨仪闭上眼睛:“加一副药,买一副药……”她没有再理会杨佑维,只是道:“我去看看屏娘。” 岳屏娘早听见她来了,一早下地,只是因为自己是病者,不好就唐突去看她。 只小心地把脸蒙住,在里头等着。 杨仪看她果真情形不错……至少竟能站立如常,来不及寒暄,请屏娘在桌边坐了,便听她的脉。 屏娘的脉不浮也不沉,而有些阻滞之意,杨仪见她颈间微肿,问道:“可疼?” “摁上去略略发硬,有点疼。”屏娘说道。 这种症状,的确最符合普济消毒饮,所以林琅也这么说。 可是……大头瘟的话,本质上是热症为主,而鼠疫……虽然病发的时候时而高热,时而寒凉,但本质上却并非热症或者寒症。 这在陈少戒的病情上、两位大夫用了两种药可以佐证。 鼠疫……杨仪拧眉,普济消毒饮的方子在心中转来转去,黄芩,黄连,柴胡,玄参,连翘……各种药材飞来飞去,一会儿又是那倒地的王姓男子手中可怜巴巴的一包药。 给屏娘看过后,孙保长跟王里长还有几位甲首气喘吁吁赶来,几位甲首报知自己辖下果真有高热在家卧病的,都已经记下了名字。 南外城这里十户为一甲,如今甲首们报的,十户里最多有两户微恙的,完全没有的也有。 倘若都是如此,情形还算可控。 杨佑维道:“让他们出来不便,我先去看。” “哥哥等等。”杨仪拦住了:“南外城这里何止几百上千户?如此走下去,你我两人累死也办不到。” “那怎么办?” 同样的事,杨仪在羁縻州中弥寨的时候就已经做过了:“让人把各家的病患,都安置在一处地方,这样诊治起来方便,而且也会减少了传给别人的危险。” 杨佑维迟疑道:“这法子好是好,可是哪里找这么大的地方……而且他们未必肯来。” 付逍说道:“地方倒是有,我们之前的训练营地方够大,可以腾出来。” 孙保长跟王里长等犹豫了会儿:“杨侍医,真的要这么办吗?” “这是最便利的法子。” 孙保长等人急忙奔走而去,眼见日影正中,几个甲首先跑回来:“杨侍医,那些人不肯去。” “杨侍医,他们还说就算有太医在,给看过了,也买不起药,宁肯在家里熬着。 杨仪先前已经想过了这件事,那倒地的王姓男子手中的那包药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极刺心。 此刻,孙保长等也回来,自然也遇到了这般的麻烦。 杨佑维道:“不如我先去看看……” 付逍却一把拦住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杨侍医说的对,太医不可能一户一户地去看诊,那样只会累死!没了大夫,还怎么办?叫我说,其他不愿去的不打紧,把愿意去的名字记下,谁先去,先给谁看!” 孙保长道:“这个法子好!” 付逍回头对杨佑维跟杨仪道:“非常时期,无法面面俱到,只能先如此了。” “还有一件,”杨仪垂眸,轻声说道:“去告诉大家,叫他们只管放心,此疫症所有一应要用的药,全由太医院供给,不收一文钱,治好了为止。” 话音刚落,杨佑维,付逍,孙保长等众人都震惊地看向杨仪。杨佑维忍不住道:“仪儿……”这种大事,她岂能做主。:,,. 章节目录 第375章 二更二更君 杨佑维怕杨仪惹祸上身,忙要拦阻。 “哥哥,”杨仪温声道:“我有分寸。你放心。” 孙保长等人出外各自去通知公告,这么一来,百姓们果然精神振奋,竟是大部分愿意来了。 付逍虽非太医院的人,却也知道太医院是不可能这么行事的,他拉着杨仪道:“丫头,你到底想怎么样?别为了这里的人,把自己折进去。” “没事的付叔,”杨仪神色如常,道:“我来就是救人的,要是救不了更多的人,我来这里做什么?既然来了,就要想方设法,不遗余力……再说,我如果不这么大意,早一点发现就好了。” 付逍只以为她是自责昨儿没过来的事,便道:“你做的已经是极其了不起的了,人无完人,你难道真把自己当成神仙了?别对自己太苛刻了!” 杨仪跟杨佑维前去集中诊看,比较之后开药。 趁着无人,杨佑维问杨仪:“太医院不知道此事,你该怎么料理?如何跟林院首交代?” 杨仪压低了声音道:“方才太医院的说法,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我想自己垫付着。” “你疯了?这么多人……你哪能都出的起?”杨佑维震惊。 “我已经打定主意了,”杨仪的目光坚决:“能救一人,便救一人。” 杨佑维张了张口:“你……你啊。” 付逍跟一干乡勇,则在照看之余,负责尸首的处理等。 孙保长里长等,各自安排人手,在训练营那边儿负责照看、导引来安置的百姓们。 起初毕竟不免有些乱糟糟地,但随着杨仪跟杨佑维的出现,大家不由地都安静下来。 杨仪跟杨佑维商量过后,分头行事,杨佑维去给那些症轻的诊脉,杨仪先去照看那些已经病了数日,不能再拖延的。 其中有一病者,已经出现了咳血症状,脸色发紫,咳嗽时候胸痛。 杨仪诊了脉,询问他什么时候开始发病,竟说是昨日晚间。 又去看另外一人,却是同样的症状,但是这两人,却并没有脖颈肿胀之状,跟陈府陈少戒、以及岳屏娘都不一样,只是咳嗽胸闷,高热,眼睛充血。 杨仪突然想起之前身死的王家三人,赶忙走向杨佑维:“哥哥。” 杨佑维才给一个老妇人诊了脉,回身道:“怎么?” “这两人脉细数,胸痛,咳嗽带血,似是肺症,只怕跟先前的那些不一样……而且他们都是昨日才发病,今日就已经如此严重了。” 杨佑维疑惑道:“寻常鼠疫脉象微轻,虽快而尺脉迟,数脉主热,热毒袭表,所以颈间,身上才会有恶核外露……” “不错,”杨仪道:“但这两人却没有那些症状,反而像是肺阴虚证。” 杨佑维惊愕:“难道他们这不是鼠疫?” “时间差不多发病,应该也是,就如同……”杨仪拧眉:“风寒的话,也有风寒束表,跟风寒袭肺两种不同,而风疹,也是邪犯肺卫,跟邪入气营的不同……” 杨佑维豁然开朗,却又惊心:“所以这鼠疫也有两种不同的发病之因?” “多半如此,”杨仪点头道:“到如今为止,我们多见的,都是如陈府那种,有点儿像是风热于表,但是这两位,却是热毒袭肺,后面这种,发作的比前面那种要快且猛。” 自然也凶险加倍。 “要是这样,用药当然也该不同了?”杨佑维愕然,只觉着越发棘手,本来对于一种鼠疫,还在摸索试探之中呢,如今又出现一种更厉害的! 杨仪道:“哥哥,如今人太多了……后续尚且不知如何,我看,不能只沿袭先前的药方,何况一个人用两副药,起效慢,备药也慢,你不如想想,把解毒活血汤,跟普济消毒饮两种,能不能配成一种更加有效的。” 杨佑维直直地望着杨仪:“你……真可以这样做吗?” 他是个从小读书出来的,被杨达教导的一板一眼,若有书上有的方子,从不敢自己乱改,只是在遇到杨仪之后,才有所改变。 如今听杨仪这么说,仍是有些不安。 杨仪道:“哥哥你看,如付叔说的一样,这是非常时期,一定要用最快最好的法子。才能多救一条人命。” “好!”杨佑维打了个冷战:“照你说的做,我会尽快配一个最合适的方子……” 杨仪又叮嘱:“哥哥,也不用拘泥于这两种药方上有的药,一些没在上头的,但凡能入药有用的,只管用!” “知道了。那……”杨佑维看看那两个热度于肺的病者:“这两人……” 杨仪语气笃然:“交给我。” 杨佑维很想再对自己的大妹妹说点什么,但还是没说,要握握她的肩头,自己的手方才还给人诊脉过。 “要小心点儿。”他只能尽量温和地这么叮嘱。 两兄妹短暂交流几句,依旧分开,各行其是。 孙保长在外,取了方子叫人去拿药,派去的人不多时回来,却只带了有限的几包。 “这怎么这么点儿?”孙保证瞪着取药的人:“难不成没有这些药?” “保长,有是有的,”那人满脸苦色道:“只是听闻是挂账在太医院,他们就不乐意了,说如今这些药都涨了价,只一句挂账给太医院,将来万一再不认账,他们岂不是赔死了。所以不肯给拿。” “这可真是要钱不要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见钱眼开,”不料付逍听了个正着,怒道:“哪一家药铺?去给他打个稀烂!” 孙保长道:“也怪不得他们,他们也是担心朝廷日后不认账……我去说说……” “他们也不看看,杨侍医在这里是为了谁?” 付逍心里替杨仪气不平,人家一个何等矜贵的女孩儿,不惜身家安危,只为南外城百姓,如今竟有这种败类,实在可恨。 杨佑维那边正紧等着药,看他们吵吵,便过来拉拉杨仪:“你看。” 杨仪正在寻思用何药对付肺毒之症,给他提醒,才抬头。 “你虽然想自己顶下来,这些人却还信不过你。”杨佑维低低道:“这好人也难做。” 杨仪还在想配药的事,几乎没反应过来,见付逍气冲牛斗的,才恍惚明白:“是因为没给钱?” “不然呢?”杨佑维叹道:“真是市井小民,目光短浅。” 杨仪听他这话,确实是有点儿高门大少爷的意思了:“也许他们是太过重利,但又或者是真的有难处,倒也不必为难他们。只是……” 她虽然有点儿钱,可今日并没有带在身上,本来以为,让孙保长的人去报太医院的名头,而且她本人就在这里,怎么也跑不了的,事后再算钱给他们,那些药铺子应该不至于为难。 谁知仍旧不成。 杨佑维皱眉:“要真不行就不用管了,操心病者还来不及呢。” 不料杨仪在身上摸来摸去,摸到了一样东西。 她确实不习惯带很多钱在身上,但今日恰好有一样要紧而且极值钱之物。 杨仪将外裳的宫绦解下,杨佑维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赶忙探臂挡住她的身形,生恐被人看见。 杨仪没理会,低头解开外衫,在腰间一探,慢慢地拿出一物。 “哥哥帮我拿着。”杨仪把那东西给了杨佑维,自己重新将外衫合上,系了宫绦。 杨佑维震惊地看着手中之物,那竟是一条金灿灿沉甸甸的金銙带。 “你……你哪里来的?”杨佑维震惊。 杨仪道:“是十七给的,我的那条玉的给了他。”杨仪丝毫没瞒着。 “你拿出这个来又想……”杨佑维猜到她的意图,却只瞪着。 杨仪将金銙带接过来,走到孙保长跟前,道:“原本是我没想周全,也难怪他们不信。不用为难,这是御赐之物,都是黄金制成,我今日正好随身带着,你拿了去,算是抵押在他们店内,请他们放药。” 孙保长跟在场众人都屏住呼吸,不敢置信:“御、御赐……”孙保长更是不敢伸手:“这怎么使得,万万不能够!” 付逍扭开头去,欲言又止。 杨仪把将金銙带送过去:“人命关天,去吧。” 这一趟去,事情顺利了很多。 药铺掌柜没有留那条金銙带,反而亲自送了回来,一并送来的还有铺子里的药。 掌柜深深鞠躬:“是我眼瞎心盲,不晓得杨侍医真的在这里,还以为他们是故意抬着杨侍医的名头来……这个实在不敢收,请拿回去吧。别怪小人无礼冒犯就行了。” 杨仪见他还是个诚恳的人,忙安抚了数句,又叫他拿着。 这药铺掌柜坚决不肯,又道:“杨侍医,您这样的人物,莫说这些药,就真的想要我的铺子我也甘心。所以别再折煞小人了。只不过小人多嘴,要提醒一句,小人铺子上这些黄芩,黄连,玄参,柴胡,甚至连翘之类所要用的清热解毒之物,其实也有限,只怕还不够呢,倘若南外城这里的情况……连外城所有的药铺加起来,也未必能足。您倒是要快些想法子,最好叫太医院……” 这倒是一句实话。 杨仪之前开口说太医院供给药物之时,心中就有了盘算,如果南外城这里的疫病发作起来,必定要大量的用那些消肿解毒凉血去热的药,如果让百姓们自己去购置,恐怕会引发哄抬药价,甚至更多的恐慌。所以不如她一口先应下来。 所以这药铺掌柜所说,跟她心中所想不谋而合。 杨仪拱手还礼:“多谢高义良言,请放心,等局势稍缓,药用了多少,一定折价将银两送上。” 陆陆续续,大家听说了南外城城门封锁,并九城的城门也关了的消息。 这才知道事态果真严重,里里外外不由地又是一阵恐慌。 只是因杨仪跟杨佑维在这里,所以还闹的不显。 杨佑维很快拟了一个新的药方出来,这一次用的君药是连翘,柴胡葛根是臣药,配合生地甘草等:“你觉着如何,若是能用,我叫人立刻去按照方子熬一副看看。” 杨仪琢磨推敲,露出点难得笑意:“这个极好,哥哥赶紧叫人去熬吧。” 得她首肯,杨佑维这才宽心。 杨仪取了一张纸,斟酌用词,很快写了一封信,请付逍来:“付叔,你带了这封信,送到南外城门,请他们交给巡检司……俞星臣。” 付逍听是给俞星臣,问道:“是做什么的?” 杨仪一顿,终于道:“我……想叫他呈给皇上。” 付逍眼神微变,将信收了,转身离开。 找了一匹马,付逍赶到南外城这里,却听见门口上有人吵嚷。略微耳熟。 赶到城门口,却见城门官拦着几个人,竟是杨佑持跟小甘小连,三人都蒙着脸。 付逍叫道:“什么事?” 小甘一看是他,忙叫道:“付伯伯,我们姑娘怎么样了?我们是来找她的!” 付逍翻身下马:“仪姑娘正在救治病者,这里十分危险,你们快回去吧。” “我们是来帮手的!”小连道:“姑娘一个人必定忙不过来,可他们偏偏不肯放我们进去,真是榆木疙瘩!” 城门官皱眉喝道:“是皇上的旨意,来往城门必得有令牌的,我若随便放你们,就是杀头的罪。” 杨佑持则问付逍道:“付先生,我大哥跟妹妹可还好,需不需要我做点什么?” 付逍见这个架势,自己应该也是出不去了,便将怀中的信掏出来:“二爷你来的正好,这封信是仪姑娘所写……”略一顿,放低声音:“劳烦你交给十七。” 城门官倒是认得付逍,便任由他们交接了,也没靠前。 杨佑持接了信,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付逍看了他一会儿:“没了。” 小甘看出付逍跟城门官认得,忙道:“付伯伯,你带我们进去吧,我们帮手,还能多救几个人呢!” 付逍想她们进来,可又怕她们两个有个闪失:“你们还是回去吧。” “付先生!你就忍心看我们姑娘一个人操劳?”小连不顾一切,大声叫道:“我们两个的命都是姑娘给的!她要是有个好歹,你叫我们两个怎么样!” 她的鼻子眼睛都红了,眼中已经蕴了泪。 小甘道:“就是!好歹让我们跟着姑娘!” 付逍望着她的打扮:“小甘,你今日不是成亲吗?” “什么成亲,我只要跟在姑娘身边儿。”小甘嚷道。 那城门官讶异地望着她,才知道原来今日是她大喜的日子。 他虽是下午才换班,却也听说了南外城病死了人。两位太医已经把病患都聚集在一起诊治了。怪不得皇上下令封锁九城。 可这姑娘大喜之日,居然还这么不要命往南外城去 付逍于心不忍了,低低对城门官道:“怎么样?他们两个都是杨侍医的丫鬟,又懂医又认识草药,就让她们去帮手吧。想必就算皇上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城门官咂了咂嘴:“不行,没有令牌谁也不能出入,这是命令。”嘴里这么说,却背着手转开身,抬头望天。 付逍立即对小甘跟小连招招手,两个丫头倒也机灵,撒腿向内跑了进去。 杨佑持看在眼里,便对付逍道:“老先生,好生照看我大妹妹跟哥哥。我先去了。”说着回身上马离开。 旁边的士兵眼睁睁看着小甘小连跑了,想提醒城门官:“校尉……” 城门官道:“什么?” 士兵福至心灵,嘿嘿笑说:“刚才有两只雀儿飞了过去,我还没看清就不见了。” 城门官斥道:“叫你看着人,看什么雀儿。” 士兵望着付逍带了两个丫头离开,欲言又止:“校尉,方才我听付叔说什么把信给十七,不会是之前持令牌过去的那位十七爷吧?” “什么,他这么说的?”城门官惊愕地问,“我怎么没听见,还说什么了?” 且说付逍带了两个丫头往回走,还没到训练营,就见一个乡勇飞奔而来:“团练,出事了!有人闹起来!”:,,. 章节目录 第376章 三更三更君 杨佑持策马离开,径直奔向巡检司。 门口处还未下马,便问薛放在不在,那门房道:“之前十七爷说是要去宣王府……不知何事。” 杨佑持一惊:“王府?可说了什么时候回来?” 门房道:“这倒不曾说。二爷有什么要紧事吗?” 杨佑持摸了摸怀中那封信,待要把信留在这里,叫人等薛放回来转交给他,可又不知写的什么。 付逍叮嘱让他交给薛放……那少不得,就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再说,倘若杨仪是有什么体己话在上头,给别人看见倒是不妥。 于是说道:“没什么,多谢。” 掉转马头,杨佑持直奔宣王府。 他在巡检司,多多少少算是个熟面孔了,只是在宣王府,却自然不能造次。 远远地就翻身下马,上前拱手自报家门,说道:“冒昧打扰了,不知薛十七郎是否在王府?” 正王府之中一个管事经过,探头看了眼:“这不是杨二爷么?可是有事,快快请进。” 毕竟后日就是杨甯进王府的日子,这管事的便以为杨佑持是为了这件事来奔波的。 杨佑持不敢怠慢,忙打着哈哈进内,陪笑道:“冒昧前来,并非为别的,听闻薛不约来了王府?因为有一件要紧事要寻他,故而……” 管事听他提薛放,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原来是为了薛十七郎?呵呵,二爷来的真不巧了。” 杨佑持不明所以:“这是何意?为何不巧?”又忙问:“是否是十七已经走了?可知道去了哪里?” 管事的正要回答,冷不防里头一个内侍站在厅门口:“王爷知道杨府二爷到了,请到里间说话。” 杨佑持骑虎难下,只得在那管事陪同下向内,一边走一边询问:“十七到底在不在?” 管事笑道:“早跑了。” “跑了?”杨佑持听他用了这个“词”,可不像是个好的。 管事看看里间,小声道:“二爷自然不知道呢,如今皇上下旨封锁了九城,除非拿着王府令牌,才能出入各处无碍,如今这令牌,王爷有一块儿,端王殿下那里也有一块……” “是、是么?然后呢?”杨佑持觉着自己的眼皮在跳。 管事叹了口气,似笑非笑地说道:“现在王爷的那块儿……没了。” “没了?好好地如何没了?” 管事笑的意味深长:“二爷只管猜。” 杨佑持倒是猜到了几分,就是不好意思说出来。 这会儿已经送到了内厅,管事袖手告退,杨佑持硬着头皮入内。 宣王本来就没什么表情的脸上,越发有些不苟言笑的肃然。 他见杨佑持行礼,便道:“听闻你是来寻薛十七,找他有事的?” 杨佑持恭敬道:“是,王爷。” “什么事?” 杨佑持犹豫片刻:“回王爷,是受人之托……” 话到嘴边二爷有点犹豫。他虽然跟宣王不是很熟,但知道这位王爷的心性不可捉摸,自己若是说了信的事,王爷会如何? 可是已经是箭在弦上,难道要再编造个原因?他似乎也没有那个胆子。 宣王果真看出了他的犹豫:“何人之托,做什么?为何吞吞吐吐。” 杨佑持无奈,只得把自己往南外城寻杨仪杨佑维的事告诉了,道:“是大妹妹写了一封信,叫转交给十七的。” “杨仪的信,”宣王的目光涌动,终于道:“拿来本王看看。” 这如果是端王殿下,指定是会谨慎守礼的,毕竟杨仪跟薛放的关系人尽皆知,端王殿下绝不会干这种逾矩破格之事。 何况就算杨仪跟薛放没有关系,那也是人家的私信,总不能说看就看。 可宣王显然不在意,甚至摆出一副赶紧拿来的架势。 杨佑持觉着不至于要为了区区一封信而英勇捐躯,只得扭曲着脸乖乖地把信呈上。 可巧,这封信居然并没有封上,而是敞着口的。 宣王一扫,便伸手指将那信纸夹了出来。 “王爷……”杨佑持忍不住了。 方才,他还心怀侥幸觉着宣王不至于真的就看人家男女之间的信笺。 宣王哼了声:“怎么,你怕这上面写了些不可见人的字句,本王看不得?” 杨佑持心想,这位王爷可真会强词夺理,明明看信就是不对的,他竟反咬一口。 “不,不敢。”苦笑,阳奉阴违地回答,一边在心中鄙夷自己的怯懦。 宣王却冷冷淡淡地说道:“你趁早别想那些有的没的,在这个时候,杨仪还不至于弄些儿女情长的,何况这信又没封,显然是公事。” 杨佑持听他言之凿凿,一怔。 宣王垂眸,看向手中的信。 他本来是靠坐在椅子上的,看了会儿,不知不觉地坐直了起来。 当夜,杨府。 二房之中,金妩推了推杨佑持:“快说啊,后来怎样了,那信你拿回来了吗?” 杨佑持道:“拿回来?想得美。除非我敢上王爷手里抢去。” 金妩吃惊:“这么说,王爷没给你?他留着这个干什么?哎哟,你可别耽误了大妹妹跟十七爷的正经事!” 杨佑持叹了口气,说道:“我看倒也未必,最后王爷还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当时杨佑持心想,宣王看完后,再还给自己,他假装什么事没发生再去给薛放就算了。 不料宣王看过后,把信重新塞回信封,就在杨佑持天真的准备去接回来的时候,宣王道:“你来对了地方,这封信你给薛不约没有用,给本王却是有用的。” 杨佑持震惊。 在出王府正厅之后,杨佑持才又从那管事口中得知,原来薛放先前来见王爷,先是要借令牌,宣王不肯,薛放就借口要瞧个新鲜,趁人不备拿了令牌,先斩后奏的窜的无影无踪。 奇怪的是宣王并没有叫人去追。 杨佑持听了这话,又想到宣王方才看信扣信的举动,怀疑——这是不是有点儿私人恩怨啊。 二爷跟金妩说完了这件事,眉头紧锁。 金妩还惦记着子嗣的事,本来还想跟他行行周公之礼,可见他大有心事,加上外头的事态那样,杨登在陈府,杨佑维跟杨仪在外城,一想到这个,她也没了兴致。 便问杨佑持:“你说这疫症到底会怎样?我真担心二叔跟大哥哥、大妹妹有个什么。” “呸呸,”杨佑持赶紧啐了两口:“少瞎说八道的。” 金妩叹息:“是是,不说了。”知道他心里也必定担忧。 不料杨佑持道:“我今日去南外城,听说了一件事。” 金妩问何事。杨佑持道:“我听说,仪儿对那些人说,一应的药物供给,都是太医院散发,不用百姓们出一文钱,治好了为止。” “当真?”金妩一喜:“这可是大好事。” “好事?”杨佑持不由笑了,“坏就坏在,我回头打听,太医院明明没有这项,这是仪儿自己说的。” “什么?”金妩变脸如翻天,喜色变作震惊:“仪儿为何如此?” 杨佑持道:“我却能猜到几分,她必定是见那些穷人们买不起药,所以又发慈悲心了。你知道她那个人……当初去了南外城,宁肯不收钱还要给人看诊,前几天那个什么甑县的父子,还倒贴钱呢。” 金妩目瞪口呆:“你的意思是,仪儿这次也是自己倒贴钱?” 杨佑持长叹。 金妩却又想起了先前薛放给屠竹小甘置买房子的事,嘀咕道:“我以后再也不说十七爷了大手大脚了,跟仪儿一比,那算得了什么了?……这两个人合该天造地设。” 杨佑持想的却是另一件事,道:“你记不记得的,我先前跟你说,二叔之前叫我置买了一批药?” “当然记得,怎么了?” 杨佑持道:“你说巧不巧,这些药里的连翘黄连玄参柴胡、板蓝根夏枯草生地丹皮的,我打听着,都是疫症里用得到的。” 金妩眼睛又亮了:“真的?” 杨佑持皱眉忖度:“你说二叔怎么会……事先想到这个?” 金妩却顾不得理会此事,只道:“别管那个,要真如此我们岂不是要发了?如今满城里必定都要这些药,药价必定会水涨船高,哎哟,这铺子真是开对了!” 杨佑持直直地看着她,突然冷笑。 金妩愕然:“你笑什么?” 杨佑持整了整袖子:“我笑你被铜钱迷了眼了。你仔细想想,真能这么干吗?” 金妩怔住。 杨佑持向后一倒,枕着双臂,若有所思地说道:“仪儿那个性子,叫她知道了我们这么做,还有我们的好儿?何况这药铺子才开,就干这没天理的买卖,名声也必定臭了!你只顾想钱!难道这断头钱也赚得?” 金妩被训斥,仔细一想,惭愧不已:“我、我糊涂了,果真是钱迷了眼,居然没想到这些!” 杨佑持叹道:“我本来还不知该怎么做,你方才的这话,反而点醒了我,我虽不知如何做,但你说的那事是绝不能干的。” “对对,二爷说的对,我方才是舌头抽筋乱说的。”金妩打了自己的脸一下:“叫你胡说。” 杨佑持则想到今儿在南外城,他小心地问了付逍一句“我能做点什么”。 当时付逍沉默了会儿,才说没有。 付逍当然知道他要开药铺子,铺子里多的是药材,只是付逍却也知道他杨二爷是个“商人”,又是杨仪的兄长,所以他一个字也没多说,免得杨佑持为难,大家面上不好看。 此刻杨佑持回想起来,喃喃道:“难道只能看着别人做好事,当菩萨……” 金妩道:“你说什么?” 杨佑持看了她一会儿:“大哥哥一向谨慎自爱,这次居然一反常态去了南外城,二叔从来温吞内敛,竟也能干出火烧棺木的事……外头都在说,太医院里四个杨家的人,个在外头出生入死,唉——我也姓杨啊。” 最后一句,仿佛长长地感叹。 南外城。 之前百姓们听闻内城外城城门都封了,便惶惶不安。 只是毕竟内宫的太医都在,加上他们又极信服杨仪,故而都还算安稳。 不料就在付逍离开后,杨仪所看着的一个病者突然吐血抽搐,半刻钟不到,人就死了。 杨仪早就判断过,在跟杨佑维分出了鼠疫的病因亦有不同后,就把病患们又分成了两拨。 热毒袭肺的几个,跟其他人隔开了。 之所以如此,因为杨仪在观察两种病患后,有种推论。 先前风热袭表的的病者,若是无法及时救助,病情会迅速恶化,而其中一种可能就是演变成热毒袭肺,一旦到了这种地步,突然咳血窒息的可能性便会极高。 而先前路上遇到的那王姓男子,便是如此。 又因为一时尚无对症的药,杨仪便把杨佑维的那方子,又添了能治疗咳喘的生石膏,以及对于肺痈呕血有极好功效的芦根汁,只是芦根汁一时难找,毕竟药店里也不可能常备此物,要现去寻,偏偏如今内外城都不得出,只能暂时用天花粉代替。 可药尚未到,一个病患便身亡。 其他的人毕竟不曾亲眼目睹,现在眼睁睁看见,犹如惊弓之鸟,均都不安起来。 “不是说、不是时候杨太医能救吗?为什么还是死了?” “是不是骗我们的?把我们骗在这里,就是让我死在这里?” “我们还是回家去……” 对于死亡的恐惧,让本就受着病痛折磨的这几人都有点失去了理智。 杨仪急忙拦着众人,尽量安抚道:“大家勿惊,这病症就是这样,极其凶猛,但药很快就送来了,再等一会儿就成。” 众人闻言,虽然半信半疑,但心里其实还是把她当作救星的,只是被那死者刺激到。 此刻听杨仪说药快到了,便又迟疑着,不知如何。 眼见局势被控制住,门外一个声音道:“还是不要听她的,太医院要真重视南外城,又怎会派一个女人来这里……别被她骗了。如今已经死了一个,难保还有第二个……” 杨仪转身呵斥:“是谁?” 不料那人才刚说完,杨仪面前又有一个人闷哼了声,踉跄后退,倒在地上。 其他的几个见了,只以为又是病发,哪里还有理智可言:“放我们离开这里!走啊!”竟齐齐地冲向杨仪。 这些可都是热毒袭肺的病症,发作的快死的也更快,那传的自然更不消说。 要叫他们出去,便是危险了,不知会传多少无辜者。 杨仪见势不妙,把身后的门一掩:“都给我站住!” 那几人虽然着急害怕,对她到底还有些畏惧,便陆续站住了:“你、你果然是把我们骗在这里的?” 杨仪道:“你们想想清楚,这种症状,要如何才能救,如果真的要害你们,我至于也在这里吗?我不是连自己也害了?” 其中一个想到外头那人的话:“你、你……也许你也被太医院骗了呢!因为你是女人……” “总之你快让开,让我们走!现在已经死了两个人了,你是救我们,还是害我们?” “闪开,不然对你不客气了!” 眼见他们仿佛失去理智,越来越近,门外突然几声呼喝:“好个鼠辈!” 猝不及防间,那声音继续响起:“不要拦着!只管放他们出来,出来一个,我杀一个!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了?你们得的是疫病,还胆敢往外跑,别说是你们,你们的家人亲戚,哪个不是诛九族的大罪!仗着杨仪好说话,就矫情起来了?老子可没有这个耐心!有胆子给我露头试试!” 杨仪听着身后一门之隔传来的声音,帕子底下的唇角不由上挑,心中轻轻地唤了声:“十七!” 只是很不对头,就好像薛放一边在说话,一边跟人动手过招似的。 杨仪心惊,眼见面前的这些人仿佛都被薛放说动,未敢动弹,她便温声道:“快回去吧!听话,不会有事的。” 大家迟疑着,终于开始小步向后退。 杨仪看他们都退出一段距离,才转身将门打开。:,,. 章节目录 第377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打开门,却见地上倒着一个人,不知生死。 震惊之余,抬头打量。 却见门外涌进几个人来,嚷嚷道:“杨太医,出什么事了!” 正是付逍手下的乡勇,他们原本在外间负责一应巡防等,听到有人报信说里头闹起来了,才急忙跑了进来。 猛然看到地上有个人倒着,不知如何。 与此同时,薛放从东边角门处走了出来。 那几个乡勇多半不认得他,顿时惊跳起来:“什么人!” “莫要误会,”杨仪忙道:“这是巡检司的十七爷。” 众乡勇虽没见过薛放,却没有不听过他的名头的,顿时都放下戒备,惊喜交加。 薛放却冷着脸斥责道:“付老头怎么教导你们的?一个个耳聋眼瞎!叫人混进来都不知道!” 大家不明所以,却被呵斥的惴惴。 薛放走到台阶上那人身旁,飞起一脚将他踹下台阶:“看看这是谁!” 杨仪看薛放乖乖地蒙着脸,略觉欣慰,可见他突然跑到这里来,又十分忐忑。 本要到他身旁去,又想自己在里头跟热毒袭肺的病者待了许久,且才死了两个,所以竟反而后退了两步。 薛放踹飞那人,回头看杨仪,见她退后的姿势,便皱了眉。 又问道:“里头的人呢?不是嚷嚷着要出来吗?老子正气头上呢!” “别说这些赌气的话,”杨仪温温地望着他:“你来做什么?你也别过来,这儿不是你能来的。” “你能来,我就能来,难道我比你缺了点什么?”薛放白她一眼,偏走到她身旁。 此刻那些乡勇中,有的认出了地上那人,惊叫:“这不是前街的王驴儿吗?他好像没患病,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另一个道:“是啊,之前孙保长带人传话,他还说了好些不中听的呢。” 杨仪正打量薛放的手臂,闻言问道:“此人是做什么的?方才他试图挑拨病人闹起来,可见不怀好意。” 薛放冷笑道:“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要是挑拨不成,你以为他们会怎么做?” 这会儿孙保长也得信奔来,听见了这句,胆战心惊。 他不知薛放身份,旁边一个乡勇赶紧告诉了。孙保长连连作揖,又道:“这王驴儿素日游手好闲,是个无赖来的……快把他弄醒!” 之前杨仪说太医院供给药的时候,这王驴儿因为没病,还在街头上大放厥词,说道:“好好地发药给人做什么,这不是咒人么?有本事发点银子给我!还能买些酒肉喝。” 当时被孙保长听见,斥责了几句,他才不敢说了。没想到竟跑到这里来。 有个乡勇上前啪啪地扇了王驴儿几个耳光,这无赖醒来,茫然无措,突然看见薛放,吓得一抖:“好汉饶命!” 先前薛放为了追另外一人,只一巴掌把他拍晕了,王驴儿心有余悸。 孙保长问道:“王驴儿,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是怎么摸进来的?” 王驴儿支支唔唔,孙保长气的上前踹了一脚:“是不是想挨打?” “不要动手,”王驴儿这才忙求饶:“保长,不是我愿意来的,谁愿意跑到这种地方……我又没病,是有个人逼着我来的。” “有人逼你,什么人?” 王驴儿道:“我也不认得,不像是南外城的,口音也并非京城人,蒙着脸。” “他为什么逼你到这儿?” 王驴儿先前发了些牢骚,被孙保长斥责,他就躲了,避开人仍旧骂,骂了好些不堪入耳的话。 “一个女人,也能当大夫,那些蠢货还认真把她当成观音菩萨……我看她指定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糊弄人!太医院也是疯了,竟然用女人当太医,晦气!” 不料正嘀咕,面前多了一个人,拦着他道:“你刚才说什么?” 王驴儿以为对方也跟孙保长一样,忙矢口否认。 不料那人道:“你不用怕,我是看你有些见识,才肯告诉你实情的。如今里外城都封住了,只因为南外城这里的疫症格外严重,朝廷分明是不怀好意,才只派了一个女太医过来,她把病者都弄到一起去,就是存心不良,毕竟治不好的话,就可以顺势全都杀了……” 王驴儿吓了一跳:“当、当真?”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的话,除掉了训练营的那些人,然后就轮到了整个南外城,你没听说官兵已经关了城门?这里的人自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 王驴儿本就是个蠢人,被他说动:“那这该怎么办?” 那人便撺掇他:“趁着这时候,叫在训练营的那些人都自回家去,到时候大家一起闹出去,才有活路。” 王驴儿虽然蠢,但不傻:“可是那些人都有病,万一弄出来把我传了怎么办?” 那人见他似有退缩的意思,便道:“实不相瞒,我的一个亲戚在里头,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他被那女太医弄死,你帮我把他救出来,自然有你的好处。”他拿出一锭银子:“你要是不肯,就别怪我……” 王驴儿看到银子,早就忘了别的,立刻眉开眼笑道:“好好,要怎么办?” 于是两人蒙着脸,趁人不备,一路摸了进来。 薛放道:“他还说什么了?” 王驴儿嘟囔道:“他说这里人少,让我练手,本来是想让这里的病人跑了后,再去前面办事,总之要把这里的病人都放回去,就再给我一锭银子……” 有几个乡勇已经按捺不住,冲上去拳打脚踢,一时惨叫连连。 孙保长忙制止了。骂道:“你这个见钱眼开不知死活的东西,两锭银子就让你把南外城的乡亲们都卖了!你知不知道,先前有几个病重的,喝了两位太医给的药,已经稳住了,要是真给你们得逞,不仅是他们的命保不住,南外城只怕也被你们害了。” 薛放道:“何止南外城,他们要南外城乱,不过是想用这里的乱,引发内城,乃至……”他拧眉打住。 孙保长越听越是惊心,指着王驴儿道:“你这个没脑袋的狗东西……自己想死也不要连累我们!”也忍不住要上前亲自去揍他,好歹给人拉住了。 这会儿,里头的那些病人们,隔着门窗,都听见了。 想到方才血冲上脑袋,差点做错事,一时心中十分惭愧。 正在此刻付逍带了小甘小连赶了回来,猛然看到薛放在跟前,震惊,顾不得理会这些人:“你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来的?” 小甘小连则赶紧跑到杨仪身旁:“姑娘!” 薛放先前在巡检司,因听说杨仪进宫去了,便在司内等消息。 这期间,那伤重之人醒来。 薛放前去,见他呼吸急促,头上都是汗,不知是疼的,还是如何,脸色如纸 蔡太医小声对薛放道:“情形不太妙,十七爷有什么话就问罢。” 薛放走到跟前:“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不言语,目光盯着胸前的刀。 薛放道:“你瞧,我们的人没把你打死,你的同伙反而想要你死。” 那人抬眼,眼神竟仍是极为凶狠:“你不用挑拨离间。” “我说实话而已,怎么调拨了?”薛放盯着他的双眼:“就是这种眼神,我没见过,但听说过。” 他说话间,把手探向前。 张手,那枚狼牙项链便落了下来,在那人面前晃来晃去。 “你……”男人声音沙哑,像是从破了的风箱里传出来的。 “可见你认得这个。”薛放淡淡道:“我知道北境有个地方的人,把狼牙视为能辟邪的东西,但凡挂在颈间的狼牙,都是从自己亲手杀死的狼身上猎取的。只是……好好地你们跑到京内来做什么?” “杀你!”他嘶吼。 “我知道我还挺招人恨,可自问跟你们无冤无仇,”薛放扬眉:“怎么就这么盯上我了?” “呵,呵呵。”那人笑起来,笑的身体一震一震的。 插着刀子的伤口也开始慢慢地向外沁血。 薛放眼睛眯起:“你不说也罢了,反正你的同伙如今在京内,九门已经封了,他们插翅难逃,自然仍是在我手里。” “不可能!”他笃定的冷笑。 薛放语气轻蔑道:“怎么不可能,当然,我要抓的不是你这种小喽啰,而是二楼上给我留字的那个贼头,当时算他跑的快,要是敢留下来,这会儿他就在这里跟你碰面了,对了,你说他怎么胆小,就这么怕我吗?真是个怂货!” 男人双手摁着床板,竟是要挺身坐起,叫道:“你胡说!胥烈绝不是怕你!” “须……烈?”薛放喃喃,定睛望着男人。 男人的眼中透出骇然之色,他总算意识到自己竟中了薛放的激将法,透露出了不该说的绝密消息、自己的底细。 “你、”男人后悔不及:“你这狡猾的周人,就跟薛……” 薛放惊异:“薛什么?” 男人意识到自己越说越泄露的更多,大怒之下,抬手握住胸前的匕首,用力一抽! 鲜血随之狂涌而出,男人却并不理会,挥刀向他刺来。 蔡太医就在薛放身旁,早吓呆了,薛放一把将太医扯向身后。 他见这男人如此悍勇不怕死,何况看这个出血的程度,自然是必死无救,于是冷笑道:“那就成全你!” 反手一拍,男人手腕震动,匕首竟向后激射,仍是深深地刺入了他的胸前。 男人往后一倒,苟延残喘,眼睛仍是恨恨地盯着薛放:“你、你……胥烈……会替我们报……” 话未说完,头一歪,竟是瞪着眼死了。 薛放嗤了声:“报你的头。” 他对吓呆了的蔡太医道:“这儿用不着您了,让他们进来收尸吧。” 薛放把那男人死之前的关键一句话翻来覆去想了很久。 仍是没有头绪。 正俞星臣回来了,薛放便闪了去。 俞星臣才在外头转了一圈,对于跟陈府有关联的人家的追查,以及百姓的安抚,忙的焦头烂额。 薛放站在门口看他调度。 俞星臣喘口气的功夫,望着靠在门边儿的薛放道:“小侯爷有事?” 薛放问道:“我今日学了个新词,不懂是什么意思,突然想到了俞巡检是个有名的天文地理无所不晓……” 灵枢递了茶过来,俞星臣端着润喉:“小侯爷请说。” 薛放走过来,笑说道:“是个人的名字,也可能不是名字……” 俞星臣看着他卖关子,也不催。 直到薛放低低道:“须……烈,或者虚裂之类,或者什么?总之是这个音……你听说过没有?” “须烈?”俞星臣正咽了口茶,不以为然。 可突然间,茶像是梗在了喉咙里,试探问:“胥烈?” 薛放大为意外,他本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思,道:“你真听说过?” 俞星臣直直看了他一会儿,目光又看向门口。 身边只有一个灵枢,这让他稍微安心。 “我……我只是觉着耳熟,小侯爷是从哪里听闻的?” 薛放不愧是跟他相处日久,立刻道:“别跟我打马虎眼,我是来问你的,你反而要套我的话?” 俞星臣垂眸:“是真的,这听着,倒像是个外族的名字之类……小侯爷说了究竟,我才好再推论。” 薛放冷笑:“就是如今咱们全城缉捕的那几个人、捉回来的那人临死前说的。” 俞星臣屏息:“原来如此。不知他为什么跟小侯爷提起这个。” 薛放道:“他心平气和好声好气儿给我招认了的……”哼着说了这句,十七郎才皱眉道:“你还问什么,那当然是老子巧试妙计,费心费力从他嘴里诈出来的。他动怒说这个胥烈会给他们报仇。” 俞星臣一笑道:“这可见此人是个极难办棘手的人物。越发的不能轻纵了。”他的眼底暗色如墨:“这样,如今虽是拿捉他国奸细做筏子,但眼见这人非同小可,我想请小侯爷亲自领兵,挨家挨户地找寻这一伙人!” 薛放讶异:“当真?” 俞星臣郑重道:“我原本就有此意,只怕小侯爷有伤在身不便,既然他的同伙又如此供认,我想,这些人来京内必定有其用意,也许此次的疫症,会让他们有兴风作浪的机会,该尽快寻其踪迹,捉拿归案……小侯爷意下如何?” 薛放不由地点头。 俞星臣道:“既然这样,我立刻向冯将军禀报……” 正此刻,灵枢从外进来,匆匆报告了一个消息。 原来皇上下旨,封锁九城,任何人没有关卡令牌不得妄动。 而此刻能在九城任意通行的,只有端王跟宣王手中的金牌。 俞星臣一听,微微惊震:“杨仪果然说服了皇上!” 薛放面露得意之色,谁知还没得意多久,又有侍从来报说:“先前有人看见,说是杨侍医出宫,竟往南外城去了。” 薛放大惊失色:“什么?” 俞星臣心中一叹,若这会儿不去南外城,就不是杨仪的性子了。 “小侯爷……” 他正要让薛放去料理那几个“细作”的事情,薛放忽然道:“我得去找杨仪。” 俞星臣皱眉,淡淡道:“杨仪虽身处南外城,但她是大夫,不至于如何,治病的事情交给她跟杨太医,自然无碍。小侯爷还是专注拿住那伙人为要。” 薛放冷笑:“你怎么知道他们不在南外城呢?” 俞星臣很意外:“什么?” 薛放的眼神极其冷锐清明,道:“先前在酒楼上,他们一听说艾静纶是我的表弟,就立刻要给他开膛破肚,如今杨仪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他们岂会不知道?再者说,你先前推论,这些人可能借着疫症在城中兴风作浪,而杨仪去南外城是为了平息疫症的,你觉着他们会置之不理?” 原先杨仪在宫内,薛放自然不惧,如今出了宫,变数就多了。 俞星臣先入为主,以为薛放去找杨仪,又是为了那些儿女情长。 再加上他相信杨仪的医术,便只觉无事,而且那一伙人对他而言又确实是不容小觑的眼中钉,所以想薛放全力以赴。 猛然听薛放如此分析,俞星臣只觉着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连心头都在战栗:“你说的不错,是我疏忽了,事不宜迟,你且快去!” 薛放呵呵道:“你也有承认错的时候?” 他说了这句,转身如风一样出门。 俞星臣喃喃:“我当然有错的时候……”忽然想起来:“等等,九城皆封,没有令牌不能四处乱行……你不能贸然擅闯!得想法子弄个……” 薛放道:“我知道!”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前院门处。 假如是一级关卡,薛放冲了无碍,但这可未必是一级,他可没有更多时间去纠缠在这上面,于是索性一劳永逸,直接去了宣王府。 事实证明,薛放的直觉无误,他来的正是时候。 而此刻见了薛放,心情最为复杂的,自然是付逍。:,,. 章节目录 第378章 二更二更君 孙保长叫人把王驴儿带走关起来。 付逍无奈地看了看薛放,走到杨仪身旁:“仪姑娘,”有点不好意思地,付逍红着老脸道:“之前你叫我送的那封信,再写一次好么?” 杨仪疑惑:“付叔,信是丢了?” 付逍叹了口气:“实在对不住,我当时有点私心,没按照你所说的让杨二爷转给俞巡检,而是交代他给十七了,谁料到这个小子竟然跑进来了呢。如今也不知道杨二爷把信弄到哪里去了,别耽误了你的事,所以请你再写一封,我立刻送出去。” 此时薛放偏听见了:“什么?你给俞星臣写什么信?为什么给他写信?” “你别吵,”杨仪对他一摆手,向付逍道:“付叔不用急,既然是给了二哥哥,他办事很谨慎,必定要往巡检司去找十七,兴许阴差阳错给了俞巡检也未可知,总之不会丢了。” 薛放在旁边听见她说“阴差阳错给了俞星臣”,便又无声嘀咕。 付逍搓搓手,叹气:“是我自作聪明了。” 杨仪不由问道:“是了,付叔为何要给十七呢?” 付逍瞪了眼薛放,道:“还不是私心为了这个小子着想?” 当时付逍听杨仪说要把那封信给俞星臣,心里不太情愿。 付逍觉着俞星臣那人城府太深,不好相处,而且跟薛放很不对付,自己也不太喜欢他。 何况,有什么事情是薛放做不成、而必须他做的呢。 就算是要给皇帝的什么上书,只要是杨仪叫给的,薛放指定是会做到,哪里必须要他俞星臣了? 付逍叹道:“我这不是想让这个小子做成这件事,让你刮目相看嘛。谁知道他偏……” “付叔你这话说的对,有我呢,哪里轮得到俞星臣,”薛放说着扭头看杨仪道:“你跟我说清楚,为什么不让我给你转交,还得叫俞星臣?没有个叫我信服的理由,我可不能答应。” 杨仪道:“没有理由。” 薛放倒吸冷气。 杨仪则盯着他道:“说来现在出入九城都需要令牌,你是怎么来的,莫非又是硬闯进来的?这是非常时期,你可不要又惹事。” 薛放嘿嘿道:“小看人了是不是?我有这个。”说着把从宣王府弄来的金牌亮了亮,说了自己去宣王府的事。 杨仪可万万想不到他是抢来的,只问:“这么说你是从宣王府来的?” 薛放点头,杨仪便对付逍道:“付叔放心,二哥哥一定知道此事,他必会去王府找十七,也许……总之那封信一定不会耽误,不是在宣王府就是在巡检司,这两个地方都成。” 付逍听她这么说,这才放心。 又摇头道:“以后我可不敢再自作主张了。” 薛放道:“怕什么,还有这事儿,只管找我。” 此刻杨仪看看里间:“付叔,方才里头有两位……” 杨仪没说完,付逍看着她的眼神,已经明白:“好,交给我。” 就在付逍去门口叫乡勇来把死者抬走的时候,却听小甘叫道:“姑娘,这个人没有死!” 原来方才小甘小连见外头不需要她们,便自己到了里间,帮忙照看那些病者。 本以为地上那两个人都已经死了,无意中却发现另一个人的手指在弹动。 薛放跟着杨仪进内,上前一看,那人果真还在抽搐。 杨仪诊了脉,面露疑惑之色。 “一个人死了或是可能,同时两个人死就有猫腻了,”薛放在身后道:“方才我来的时候,那个蒙面人跟王驴儿鬼鬼祟祟……必定是他窗口发了暗器进来,不过是想引发众人恐慌罢了。” 杨仪把地上那人领口一拨,果真看到颈间有一点血痕。 薛放道:“那厮的武功不错,本来可以一击毙命的,故意叫这个人还留一口气,大概就是免得你看出端倪、知道他不是发病的缘故。” 杨仪喃喃:“这人什么来历,武功高强,心思却又这样险恶。” 飞快地给伤者处理妥当,叫了小甘跟小连到门口,叮嘱:“尽量避免跟他们靠的太近,不能碰到血之类……这是热毒袭肺,比前面的那些热毒袭表的更加凶险。” 两个丫头答应了。 此刻付逍带了人来抬尸首,薛放在旁留神看,见他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把尸首盖住裹的严严实实,自始至终都没有碰到尸身,然后放在担架之上,迅速抬了出去,竟十分利落默契。 薛放不由点头称许。 正这会儿药取了回来,已经在熬。 杨仪去洗了手,看着双手浸在清水中,依稀看到一点血渍散开……一瞬怔忪。 薛放走到她身后,笑道:“方才当着付老头的面,一点面子也不给我?这也罢了,到底为什么叫俞星臣去干,不叫我?是信不过我?觉着我不如他稳妥?”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杨仪回过神来。 薛放的眼睛都瞪圆了:“……是诚心不叫我痛快是不是?” 杨仪轻轻一叹:“你不想知道我那封信上写的什么吗?” 薛放哼道:“我怎么知道。许是有什么体己话,不肯叫我看见吧。” 他虽然故意这么说,但方才从杨仪跟付逍对话、以及对杨仪的了解,便知道她必定是有正经事。 这会儿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整个训练营里散发出了熏艾的味道,略有点刺鼻的气息跟熬的药气混合,却奇怪的变成了一种似乎会叫人心安的气味。 杨仪转头望着薛放,道:“我今日差点把你给的那条金腰带典押出去……也许,过几日还真的要典出去呢。” 薛放很惊讶:“又干什么了?” 杨仪就把先前弄药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道:“南外城这里的,多得是药买不起的穷苦人,我就假借太医院的名头,想自己出钱垫了这些药。” 薛放眨了眨眼:“原来是为这个,反正都给了你了,随便你就是了,何况是好事呢,不是有那么句话么?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杨仪道:“你一点儿也不生气?” 薛放笑道:“我是那种掉进钱眼里的人吗?对了,隋嬷嬷之前给我的钱,除了给竹子买房子的外,还有一大半儿呢,回头都给你用就是了。还不够……我就再去想法儿,抢也给你抢回来。” 他非但毫无怨言,且如此二话不说,全力相助。 杨仪真想把薛放抱紧,可是自觉自己跟那些病患混了整天,恐怕对他不好:“十七……” 薛放见左右无人,却将她拥入怀中。 “不行!”杨仪震惊:“……我身上脏!” 薛放道:“我就想抱抱你,哪里脏了?”他把杨仪搂在怀里,悄悄地:“莫说你是要典金腰带还是把所有家底儿都交出去呢,我只要你好好的就行。” 杨仪本来不敢多碰他,但此刻被他抱也抱了,倒也不用再禁忌,何况她也累了一天,便索性靠在他怀中。 半晌,杨仪由衷道:“十七,有你真好。” 薛放得意洋洋:“有多好?天下第一的么?” “天下第一的。”杨仪嗤地笑了,沉默片刻,便说道:“对了,那封信……也是为了药。” 这一夜,京城之中,彻夜不灭的灯火比昨日要多的多。 南外城这里,灯火通明的自然是病患聚集的团练营,幸亏小甘跟小连来了,不然杨仪一个人,只怕真的要累死。 两个丫鬟跟她学过些医理,也下苦工认过药材,背过四气五味歌,虽然比不上杨佑维带的那药侍,却不比一般药铺的小伙计差,里里外外,替杨仪料理了大半琐碎。 连那些病患们,见了是两个聪明伶俐的丫鬟里里外外照看着自己,又加上经历了白天的事,故而十分安稳,杨仪吩咐什么便立刻配合。 这样一来,杨仪省了好些事。 除了南外城,内城这里,傍晚时分,俞星臣去了一趟端王府,然后便转去了陈府看看情形。 陈府内,陈主事已经发了病,抽搐的厉害,窒息了一回却又缓过来。 这还是因为杨登给用了普济消毒饮的缘故,把他来势汹汹的症状给压下了大半,不然的话,今晚上只怕陈主事就要在奈何桥边追上陈少戒,上演父子团聚了。 一整天的功夫,杨登也给陈府其他众人都粗略看过了。 如今外头已经传开了,再加上九门封锁,杨登也不用再隐瞒众人。 蔺汀兰告知了并非风疹,而是鼠疫的真相,果真不少人慌乱无措。 只不过这毕竟不是最初出事时候的心理了,就算慌乱,也是有限,没有很哄闹,而是安静的居多。 毕竟也知道小公爷跟杨太医都在,必定是要尽力给他们治病的。 如果真是鼠疫,就算跑出去又能怎样?何况蔺汀兰已经说了外头已经封了城门。 蔺汀兰交代了几句,大家都定神听着。 然后,杨登又做了安排。 将那些症状极轻的,喝了逼瘟的汤药,若无不适,可以暂许他们回府,在家里自行留意。 一些有了症状的,自然不能走,他们也不愿意走,毕竟鼠疫这么危险,出了府门,哪里还找太医给自己看诊呢?于是反而肯留下的居多。 就连那些没有症状的,也想留下,生恐自己若是回家后发作了,岂不是害了家人? 所以陈府这里,虽然陈主事跟府里几个同陈少戒接触久的已经发病,可是其他人却显得格外平静。 这夜,杨登忙了一天,累的靠在椅子上打盹。 蔺汀兰道:“杨太医睡会儿吧,我会盯着。” 杨登一个激灵,过意不去:“小公爷也忙了一天了。” “我习惯如此,不必在意。”蔺汀兰回答。 杨登怔怔地望着他。对于这位神秘的蔺小公爷,他是知之甚少,今儿也是头一次正式相处,总觉着对方对自己格外的客气照料。 明明看脸跟气质的时候,还认定是个不好相处的人。 却想不到,年纪虽然不大,行事进退有致,而且待人极佳。 杨登也承认,今儿多亏了有他在这里镇着,才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候。 不然,自己只怕被打死,也拦不住那些冲动上头的人。 杨登想了会儿,说道:“先前听说,小公爷身子不佳,可大愈了?” 若是别人提这个话题,蔺汀兰只怕会冷脸而去。不过既然是杨登…… 蔺汀兰“嗯”了声:“有些起色。” 虽然他尽量地让自己语气温和,但杨登还是察觉了一点避讳之意,便把其他的话都吓回去了,只连声道:“这就好,这就好。” 蔺汀兰看着他温吞老好人的样子,目光闪烁,却到底没出声。 戌时将至,外头一个侍从跑进来:“小公爷,杨太医,外头好像是杨府的人……说是什么二奶奶……” 杨登吃了一惊,赶紧起身。 陈府门外,刚到此处的俞星臣,跟来探望杨登的杨达跟顾莜撞了个正着。 杨达本是不想来的。 之前林琅公布说京内出现鼠疫的时候,杨达正在后宫给一位太妃看诊,回来后才知道出事了。 而且杨登,杨佑维,甚至杨仪都搅合到其中。 杨达心中的气无法形容。看着太医院众人甚至把“杨家三杰”挂在嘴里,而三杰,偏偏不包括自己。 他更是气的说不出话来。 所幸也没有人敢来问他什么,毕竟众太医心里有数,杨达也未必跟杨登他们一个心思,何况杨家四个人在太医院,三个人“出征”,也算够意思了,难道还非得逼着杨达也跑出去?那也太不近情理。 于是杨达在下午回到了府里,进门后,便下令上下彻查,看看有没有最近发热不适的奴仆主子之类。 杨达深知鼠疫的厉害,他可管不了外头如何,这时节,总要先把自己府里弄明白了再说。 而且他生气的是杨佑维杨登跟杨仪他们,完全不管自己府里怎样,忙着就往外头跑,府里还不是得靠他自己撑着? 谁知晚间,顾莜到老太太跟前哭哭啼啼,说不放心杨登,务必要去看看。 老太太其实也惦记着二儿子,可是怎能让顾莜一个妇道人家自己出门?于是把杨达抓来,叫他陪同。 杨达心里一万个不乐意,恨不得骂顾莜多事,她一个妇人,这会儿跑去能有什么用,不过添乱,何况外头兵荒马乱的,万一撞见个患病的,那就得不偿失了。 但仍是不敢违背老太太的意思,到底陪着来了。 杨登向外疾走,跑到门口,不敢叫开门。 隔着门扇问道:“夫人你为何要来此处?可蒙住脸了?” 顾莜道:“已经蒙了,老爷你这是何苦,好好地为什么掺和进这里?难道不能叫别人去做这种事?” 这话却说到了杨达心坎里去。 杨登沉默片刻:“夫人,这也是一言难尽。” 当时他来到陈府发现情形不对,已经顾不得再深思熟虑了,这些话也难跟顾莜细细地说。 杨登道:“总之我是大夫,总要扶危救急,也顾不得太多了。” 顾莜道:“你总是这样,难道也不为我想想?你要有个万一,我怎么办?” 杨达插嘴:“这会儿你跟他说这些有什么用?他自己扶危救急的不说……把家里的人都搭上了……哼!” “大哥,”杨登没想到杨达也在,忙道:“您怎么也来了。” “你二奶奶要来,老太太叫我陪着,我能不来吗?”杨达的不满从语气里淋漓尽致。 就在此刻,另一个声音咳嗽:“世叔,不知府里情形如何了?” 杨登听见是俞星臣,才面露喜色:“俞巡检,这里一切安稳,不知南外城怎样了?仪儿跟阿维可还好?” 俞星臣道:“世叔放心,南外城也并无异常。” 顾莜道:“俞巡检,你来的正好,不如你说说,让我们爷出来吧,他可熬了一天了,这样下去,没病也熬出毛病来,另换其他人进去替他吧。” 杨达听见“换其他人”,在旁瞪大了眼睛。 俞星臣瞥了眼杨达,沉吟道:“这……” 杨达只觉着异常的尴尬,虽然谁也没说什么。 幸亏里头杨登道:“不不,不必再换别人,何况我现在……也未知如何。夫人你且回去吧,放心,等明儿情形好转……自然就可回府了。” 杨登安抚了几句,顾莜才同杨达回府去了。 俞星臣见此处无碍,正欲离开,就听到一墙之隔,蔺汀兰轻声道:“杨太医的这位夫人,倒是跟你伉俪情深。” 杨登并不觉着他有别的意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让小公爷见笑了。” 蔺汀兰道:“并未,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感、感慨?”杨登疑惑。 蔺汀兰道:“我不太懂药,不知杨太医觉着朱砂如何?” “朱砂?”杨登诧异:“朱砂可以安神解毒,是常用的一味药,不过也有毒,故而不能久服或者过量。” 蔺汀兰呵呵一笑:“原来如此,可以救人,也可以杀人。” 杨登不解地望着他:“小公爷说什么?” 蔺汀兰淡淡道:“自然是说朱砂,不然还有什么。” 且说杨达跟顾莜回府之后,杨达叫人取艾蒿水来,里外又洗了一遍。 他对高夫人道:“这个二奶奶,真是不安好心,我以为她怎么还跑到老太太跟前哭去,竟是撺掇老太太让我陪着她去。” “二爷在那里生死不知的,她担心也是有的。”高夫人道。 杨达道:“你懂什么?她哪是担心杨登,她是想让我去替了杨登,这姓顾的……” 高夫人吃惊:“真、真有此事?” “我在场我还不知道?还有那个俞星臣……”杨达却不便多说俞星臣如何,只咬牙道:“真是最毒妇人心,杨登自己要往那里头钻,也没人逼他,这会让我去替他,什么道理!” 愤愤地睡了。 次日早上,杨达决定告假在家,太阳刚刚升起,外头小厮突然飞奔而来:“老爷,老爷出事了!” 杨达第一反应就是杨登或者杨佑维如何,把手中浇花的水壶一放:“怎么了?” “是二爷、二爷他……” “老二?”杨达的眼珠子都快跳出来:“为何是他!” “不不,不是的老爷,”小厮见他误会,忙喘了口气:“是……二爷在长安街上挂了牌子,说是为了什么共度时艰,扑灭瘟疫,只要是城内的居民,凭着大夫的药方,都可以不花钱到铺子里领药……但凡是有的药都都、都白给!” 杨达一口气噎在嗓子眼里:“疯、这都疯了?!” 二爷倒是没有疯,这毕竟是深思熟虑一夜做出的决定。 连金妩也是赞同的。 杨佑持非但在长安街上挂了牌子,而且一大早,杨二爷亲自押着需用到的一些药,送到了南外城城门口,请城门检校送进去,言明是杨家舍的,交给两位杨太医用来救济病患。:,,. 章节目录 第379章 三更三更君 皇帝因为鼠疫的事情,这两日极不痛快。 尤其是昨儿杨仪竟然悄悄出宫,还跑去了南外城。 对于林琅的请罪,皇帝倒是没说什么,因为木已成舟,多说无用。 只是私下里,皇帝对魏明道:“原来这女子太能干了,也并非是一件好事,倒不如那笨笨拙拙的,反而能够养在深闺,锦衣玉食,风雨不透万事不操心的。” 魏公公最近已经颇能摸到皇帝的脉了,便道:“哎哟,万岁爷,这就叫做‘能者多劳’呀。” 皇帝哼了声:“什么能者多劳,朕看这叫自不量力……那一把身子骨,看着都揪心,仔细保养还不足够呢,反倒净往那些荆棘之地跳,万一弄出个不妥来,那可真是玉石俱……” 竟然没有忍心把那个字说完。 皇帝的眼里难得地透出几分真心的忧虑之色。 魏明忙道:“皇上放心,奴婢觉着必定是吉人自有天相。” “哼,但愿。”皇帝又问:“南外城的情形如何?” 魏公公道:“林院首如今判断,这病症说不定正是从南外城传进来的,南外城人多,又不似内城这样干净些……那滋生的虫、鼠之类的自然不用说了。哪里的人又多不知道什么病症,有的人病倒了,只顾强捱忍耐,也不看大夫,一来二去……” “够了够了,”皇帝皱着眉闭着眼:“朕哪里想听这些?你只管说个不住?” 魏明忙笑道:“是是,奴婢还听说昨儿杨侍医一去,立刻控制住了局面,之前的有个什么曾在军中任职的付逍……也在那里帮手,何况后来薛家小侯爷还有她那两个丫鬟也赶去相助了呢,这左右护法的跟着,必定无恙的。” 皇帝无声,又过了会儿:“别真的给朕弄出事来就行了。倘若杨仪有个万一……哼,救再多人又有什么用!宁肯都杀了!” 魏明心头巨震,竟不敢再吱声。 还好在此刻,门外太监禀告,说是宣王跟端王两位殿下到了。 两位王爷进殿行礼。 皇帝道:“怎样,着急见朕有何事。” 因为鼠疫的缘故,今日本该的早朝也免了,早就命太监吩咐,百官避退三日。 只交由六部尚书商议要紧朝奏之事,六部无法决断的,便将该留折子的留下,等皇帝批阅。 端王看了眼宣王殿下,毕竟长幼有序:“还是王兄先说。” 宣王道:“父皇,儿臣没有什么多余可说的,只有一封信,想转呈给父皇。” 皇帝显然不耐烦,眼睛看着别处,皱眉:“什么信?只管说内容,谁写的、写的什么就是了。” 宣王道:“是杨仪昨儿叫人从南外城送出来的。” 皇帝双眸一睁,讶异,回眸看向宣王。 魏明在旁连示意都不用,立刻上前,从宣王手中接了过来。 皇帝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眉头微蹙。 他沉吟着,好像在思忖什么事情。 忽地发现端王还在,便道:“你又有何事,说罢。” 端王这才倾身:“启禀父皇,儿臣正是为了此次鼠疫,斗胆进谏……” 皇帝的目光还在那张信上逡巡,听见“进谏”,抬眸:“哦?” 端王道:“昨日,儿臣听说两位太医去往南外城,杨侍医竟说,病者所用之药,尽数由太医院供给……后来才知道,这只是她为了稳住局面,想要自己垫了那些药给买不起药的病患。” 皇帝的目光闪烁:“说下去。” 宣王不由也看向端王,眼中依稀透出几分惊奇。 端王并未察觉,只道;“儿臣私心觉着,杨侍医这么做,大有道理。毕竟疫症非同一般病症,事关整个京城安危,倘若有买不起药的病者因为这个缘故而强撑,要么传给更多人,要么是死。杨太医这般,实在是仁心义举。可是凭她一人之力,想来也只是杯水车薪,何况她只在南外城如此,但是统观京城之内,想必用不起药的门户也多有之……所以儿臣想……” 皇帝的唇角微动,似笑非笑:“如何?” 端王撩起袖子,跪地道:“想恳求父皇开恩,命太医院开药库,散药材,救灾赈民,以度过这一场无妄之灾,若如此,百姓们也必当感戴天恩!” 皇帝嗤地笑了。 端王垂着头,看不到皇帝面色,却愕然不解他为何而笑。 正在此刻,外头报说太医院林琅求见。 皇帝叫传,林琅入内行礼。 皇帝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林琅道:“回皇上,昨日太医院派了医官,坐镇九城,从早到晚,每位医官至少看过百余人,此虽可以减缓疫症之势头,但……” “只管说。” “但据医官们回来禀说,有的百姓买不起药,而且有的药店趁机竟涨价……甚至出现了一药难求的现象,就算有方子在手,都无法得到救命良药。” 皇帝脸色淡淡地:“所以……” 林琅正要开口,门口一个太监进内跪地:“皇上,步兵衙门传来一个消息。” “说。” “步兵衙门的人说,杨家的二公子杨佑持,在他长安街上新开的药铺子里挂了牌子,说是为了共度时艰,扑灭疫症,只要手中有药方的人,都可以去药铺子拿药,不用花一文钱。” 皇帝的脸上不由地露出诧异的表情。 林琅跟端王也惊讶地看向小太监,只有宣王还淡淡地。 “这是真的?”皇帝问。 小太监道:“回皇上,千真万确,据说杨佑持还自己押了一些药亲自送到了南外城交给了两位太医救人呢。” 皇帝若有所思,把信纸一抖。 魏公公忙接住了。 皇帝道:“让端王,林院首过目。” 两人不明所以。 端王先上前接了,低头飞快地看过去,越看越是惊愕。 看完后他转给林琅:“林院首。” 林琅垂眸,他毕竟跟杨仪相处日久,认得她的字,一看就知道是杨仪所写,而从头看到尾,林琅的脸上也露出了悲欣交集的表情。 “皇上!”他捧着信纸跪了下去:“臣实不知,杨侍医竟也有这般想法,甚至比臣想的更加周到!臣……” 端王也感慨道:“实在是……难以想象,王兄,此信何时送到的?” 宣王迎着她的目光,道:“昨儿。因天晚、宫禁又早,所以才在今日呈递。” 端王感叹道:“原来我们所想,仍是慢了杨侍医一步,”他向着皇帝道:“儿臣惭愧。” 原来杨仪在信上所写的,就也是肯求皇帝开太医院生药库,散药以赈济百姓等等。 此时皇帝并没有拿信,而仰头自顾自地念道:“——‘疫症之中,人心惶惶,最恐孤立无援……倘或能在此刻命太医院开诊给药,百姓们自然感沐天恩,尽力求生,只要万心如一,纵然疫症无情,亦不足为惧。若皇上以万民为念,开恩放药,救民于水火,则是天下之幸,社稷之幸……” 他只看了一遍,却把这几句记得分毫不差。 声音不高,却听得人心头激荡。 皇帝念完后,轻轻一笑道:“就是不知道,这杨家的杨佑持又是怎么回事,是跟杨仪商议好了,来将朕一军的么?” 宣王道:“父皇,此信是杨佑持送到王府无疑,但儿臣担保,杨佑持对此毫不知情。他之舍药,应该只是他自己的主意,杨仪也未必知道。” 皇帝哼道:“我想这也不是杨仪能做出来的,难不成一边儿写信求朕,一边儿叫杨佑持来打朕的脸吗?” 林琅忙道:“皇上,杨佑持如此,虽是义举,但他只是区区一个药铺,到底也是僧多粥少,杯水车薪。若皇上能发诏,自然是如杨侍医所说,天下感戴。” 皇帝嘿然:“你们的心都想到一处去了,朕要是不答应,岂不是倒行逆施了。” 宣王跟端王也忙跪地。 太医院散药的事,中午之时传到了南外城。 之前杨佑持送药过来,杨仪已经喜出望外。 可对她来说,对于杨佑持这般决定的欣慰,反而更胜过得药的欣喜。 毕竟自己的这位二哥哥,这些日子尽心竭力忙碌都是为了铺子开张,现在一开张先把辛辛苦苦的药都送了……做这种决定,实在是极大的考验。 杨仪欣喜:自己果真没看错人。 而付逍也道:“我却是小看了杨二爷,这关键时候,他真不含糊!” 南外城众百姓们,先前其实陆陆续续听闻了太医院没有散药的事,有的敬佩杨仪的仁心义举,也有的担心万一这里的药用完了,又将何以为继。 不料一纸诏书,如“雪中送炭”。 薛放对杨仪道:“这应该是皇上看了你的信的吧?总不会是别人跟你有一样的心思?” 杨仪道:“这可说不定。” “怎么说不定?” 杨仪轻声道:“朝中的能人多着呢,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她说了这句,突然低低咳嗽了声。 杨仪急忙转开头。 她的体质弱,时常如此,因而薛放也并未在意,只以为又是操劳所致:“外头有杨大哥,里头有小甘小连帮手,你不要太过劳累了,来歇会儿。” “没事,”杨仪不肯让他多碰触自己,“我昨晚上想到一个方子,觉着很可用……咳。” 薛放哪儿管那些,拉着她到了椅子上坐了:“之前那个方子不是挺好的么、我听他们说的,那服了三副的,都大有起色。” “不、还是太慢了……”杨仪面上遮着帕子,却还是尽量挡住自己的嘴:“你离我远点儿,别靠得太近。” “怕什么?” “我……怕,行吗?” “你又怕什么?” “我……”杨仪忍着胸中不适之意,偏道:“我怕你传了我,如何?” 薛放笑道:“行行行,我离您远点就是。”他作势对杨仪哈腰行了个礼,后退两步:“杨侍医可满意?” 杨仪想笑,脸色却不太好。 薛放看出了几分,忙不再说笑:“你别是真哪里不舒服吧?” “不,只昨儿有些太劳累了。没大碍。”杨仪垂眸:“你别说话,我想一想那个方子……” 薛放看了她一会儿,抽身退到外间。 正小连捧着熬好的药回来,薛放道:“去把杨太医叫来,” “是姑娘的意思?”小连随口问。 薛放道:“赶紧去就行了。” 杨仪在里间,冥思苦想。 先前杨佑维开的那副药,确实管用,甚至比普济消毒饮更加对症。效用自然更好。 不过,有道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就算如此,要彻底好转,少说三五天,多则七八天。 这才只是病发之初,团练营这里不过有百余人,倘若后续控不住,人越来越多……就更难办了。 而且杨佑维那副药里的君药连翘,是主治痈结的,对付热毒袭表者对症,但对肺症的到底差了一层。 杨仪把那药方里的几味药思来想去,除去连翘外,那起效的就是葛根,柴胡等。 “葛根,鼓舞脾胃清阳之气,消渴生津,但多是用于外感表症,自然也更适合热毒袭表,柴胡,退热解郁……”杨仪拧眉:“葛根,柴胡……” 她喃喃了几声,总觉着差点什么,闭上眼睛在脑中飞快地想。 这两种药在脑海里飞来飞去,突然一撞,中间竟模模糊糊多出另一个。 杨仪睁开眼睛:“升麻!” 葛根,柴胡,升麻,这三种药,药性其实是差不多的,极其相近,都有升阳的功效,清热解毒。有时候也会配合使用。 所以杨仪方才念叨之时,才觉着少点儿什么。 但是升麻却素有解百毒辟诸邪之效,药性最强,但它偏偏微毒。 所以自古以来大夫但凡用升麻的,药量都极小,而因为微毒,故而杨佑维并没有选升麻,而是用了更合适的连翘,葛根等。 杨仪的双眼发直,已经忘乎所以,完全陷入极快的思绪之中。 虽说升麻微毒,但细想,葛根入的是脾、胃经,柴胡归肝、胆经,而升麻药性上散,入的却正是肺经。 “升麻,升麻……”杨仪自言自语,心底有一个方子缓缓地升了出来,就好像救命的金丹,如此耀眼:“是这个!” 她一阵欢喜,那欢喜好像耐不住似的开始向外涌。 杨仪情不自禁咳嗽了几声,但她只顾高兴,也没有在意,抬手掩了掩唇,却依稀察觉有一点微热,在手背上滑过。 “得赶紧告诉大哥哥……”杨仪站起身来往外走。 还没到门口,眼前却一阵模糊,仿佛天提前暗了下来。 就在这时,门外隐隐约约道:“总之你给她看看,总觉着她的脸色不太对……”是薛放,他说着又道:“别说是我叫来的。” 是杨佑维:“知道了小侯爷……” 房门打开。 门口几个人的脸色都变了。 在他们面前,杨仪跌坐在地上,似乎正撑着要爬起来。 “仪儿……”杨佑维大惊,忙要冲上前。 薛放却比他更快。 上前一把将杨仪抱住:“怎么了?!” 杨仪捂住嘴,艰难地说道:“你别碰我,别……离我远……” 薛放心都大乱,赶紧握住她的手,却发现她半掌的血! 杨佑维看出来:“仪儿你……”他惊心动魄:最害怕担心的事情竟然发生了! 薛放的眼睛也被她掌心的那些血刺痛的发红,他语无伦次道:“我就说不让你太劳累了!你偏不听……杨太医你快给她看看。” “别过来、别沾……血……”杨仪还未说完,又咳了两口血出来,她感觉所有精力都好像随着血液在流淌,却已经顾不上这些了。 杨仪闭着双眼,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用升麻、鳖……是金……”话未说完,力气却耗尽了。 恍惚听见薛放在自己耳畔大叫了声什么。 杨仪整个人一歪头,仿佛从高高的悬崖上,坠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 章节目录 第380章 一只加更君 端王殿下出宫,直接摆驾到了巡检司。 他事先叫人来此查看,确认俞星臣在,才转道而来。 一路上,所见街头上的行人,比往日要稀少的多。 时不时地,端王能听见他们不可置信的低语:“太医杨家的一爷在舍药呢,只要拿着大夫的药方,便不用花钱!” “我家里正有个病人呢,快去快去,去晚了怕就没有了!” 此刻太医院散药的诏书还未下达。 端王在轿中一笑。 巡检司,冯雨岩已经去了九城步兵衙门。 葛静等忙要参拜,端王的内侍上前制止了,只留了俞星臣一人。 俞星臣行了礼,端王叫他坐了,说道:“方才进宫,本王按你昨夜所说,向皇上禀告了开生药库散药于民的事。” 原来端王在御前的提议,并非是他自己的主张。 而是昨夜俞星臣亲临端王府,向着端王进言的。 当时端王本有些犹豫,可思忖再三,还是答应了。 不料竟然是做对了。 此刻端王望着俞星臣,目光中透出嘉许之色,道:“昨夜,本王还觉着是不是太过轻率,毕竟若是弄不好,便可能惹怒皇上……没想到,幸亏听了你的话。” 俞星臣有点不解:“王爷这是何意,莫非是皇上应允了?” 但也用不上“幸亏”一字。 端王笑道:“你果然不知道?” 俞星臣更加莫名:“王爷指的是什么?” “在本王进宫的时候,宣王也正到了,你猜他是为了什么进宫的?” 俞星臣微震:“难道、宣王殿下也想到了?” 宣王素来有“深藏不露”之意,于此复杂时局,竟肯这般提议,这却叫人有点意外。 端王呵道:“倒不是王兄想到的,说来也巧……也是有人出的主意。” 俞星臣着实不懂了,只静等端王揭秘。 端王道:“昨儿杨侍医从南外城叫杨佑持送了一封信出来,本来是给薛不约的,谁知阴差阳错送到了宣王府。你该料到她信上写得什么吧。” “是杨侍医?莫非……”俞星臣的心怦怦而跳,语声竟有点艰涩:“跟微臣想的一样?” 端王笑的有点儿无奈,道:“当时皇上还以为,我们是串通一气的呢。这件事说来也是玄妙,又有杨佑持当街散药……总之各种都碰到一起了。” 确实玄妙。当时皇帝看了宣王递上的信后,没有先读出来。 不然端王也没机会开口了。 俞星臣垂眸,竟无声。 此时心里想到的是:杨仪从南外城送信,给的却是薛放。 竟是这么……信任薛十七的吗? 端王感慨:“幸喜皇上圣明,竟许了此谏言,也算是百姓之福……” 倘若端王没有听从俞星臣的话,今日便是宣王进言。 就算是杨仪的信,但毕竟是宣王挺身而出。 事后,对皇帝跟百官们而言,在宣王对比之下,端王势必会显得没什么大局,且少了一份仁德之心。 所以端王才跟俞星臣说幸亏听了他的。 端王说了此事,又对俞星臣道:“此疫症虽则凶险,幸而发现的早,如今有杨家几位同心同德,有俞爱卿深谋远虑,再是太医院上下一心,皇上又开恩散药,想必扑灭此祸,指日可待。” 正说着,灵枢从外头匆匆闪了进来。 门口的内侍赶紧拦住,不许他乱闯。 端王因十分青眼俞星臣,见灵枢来的急,自知有大事,便道:“无妨。” 灵枢迈步进门,整个人竟有些恍惚。 俞星臣看在眼里,淡淡道:“王爷面前,莫要失礼,出了何事?” 灵枢先向着端王行礼,才道:“南、南外城那里的消息、消息……”居然有些结巴,声音打颤。 俞星臣缓缓站了起来。 他竟然没有追问,而只是死死盯着灵枢,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 端王在旁问道:“到底什么事?” 灵枢红着双眼:“说是、是仪姑娘病倒了!是、是疫病……” “什么?”这下连端王也站了起来。 俞星臣却没有开口,而只是直直地望着灵枢,整个人好像变成了一尊冰雕,连血都是结了冰的,已然不能动。 端王反而比他走的更快,走了两步发现不对,端王回头看向俞星臣:“俞爱卿,你……不想去看看?” 俞星臣竟然没听见他的声音,仍是呆立无言。 灵枢走到身旁:“大人!” “啊?”俞星臣仿佛大梦初醒:“啊……” 他的目光散乱,动来动去,最后看到了端王:“是、是!臣请同去!” 端王有点疑惑地看了他一会儿:“事不宜迟,走吧。” 俞星臣往前迈步,脚下却仿佛踩到了陷阱,一个冷不防向前栽了出去。 幸亏灵枢就在旁边,及时地挽住手臂,生生将他拉住了。 俞星臣摇摇晃晃地站住,喃喃低语:“没事、没事……”他仿佛是在为自己的失常致歉,或者安抚自己跟他人:“没什么事,不会有事……” 最后四个字,只有灵枢依稀能听见。 鸿胪寺陈府。 今早上,南外城那里杨佑维把自己新的方子传了来。 又有太医院的几位瘟症高手,晚上一夜不寐,翻遍了古籍绞尽了脑汁,攒出了七八个方子,都一并送来了。 杨登越发心里有数,这会儿已经不似当初才到陈府、那种如进了鬼门关、慌张无措的感觉了。 而陈府的局面也已经安稳,早上就开了府门。 蔺汀兰因为在这里呆了两天,见局势已经稳住,自然不用他靠在这里了。 跟杨登商议了几句,外头孟残风带人接替,小公爷便出了府门。 翻身上马,蔺汀兰并不想进宫,当然更不想回公主府。他知道杨仪还在南外城,虽然如今他没有令牌,但还是想去看一看。 这念头只在心里闪动,并未下决心,但马儿还是往南外城方向而去。 此刻,九城各处,皇上下诏、太医院散药的消息也已经传开了。 对百姓们而言,这自然如同及时雨。 蔺汀兰且走且看,忽然看见前方端王的车驾,有些急地转过来,竟是跟他同一方向。 小公爷疑惑,定睛细看,却见车驾之中还有两个熟人:俞星臣跟灵枢。 令蔺汀兰惊愕的是,向来稳重内敛的俞巡检,此刻竟是目光涣散,神不守舍,好像受了巨大打击……如果不是他还在王驾中,蔺汀兰真要怀疑他是不是也害了病。 王府的内侍看到了蔺汀兰,有一人忙跑上前:“小公爷如何在此?” 蔺汀兰道:“王爷如此着急,是要去哪儿?” 内侍道:“小公爷还没听说呢?”他放低了声音道:“南外城那里说,杨侍医感染了疫症!病倒了!” “杨……仪?”蔺汀兰头重脚轻,身形一晃,几乎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宫中。太医院。 几个太医们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张太医道:“我待会儿要去西城。你呢?” 胡太医打了个哈欠:“东城。” 张太医看他恹恹地,笑道:“要去坐诊,你这么精神不济的可不成。” “我昨儿晚上也翻书看到了半宿呢,”胡太医撅嘴:“你少看不起人,你昨儿瞧了几个?” 张太医有点得意,摆出手指头道:“我看了足足一百六十三个!” 其实这些人里,也不都是疫症,不过有的人头疼脑热的,知道太医坐诊,也来凑热闹给看看。 胡太医哼了声:“我昨儿看了一百零九个,我的手腕都要断了。”他自得地揉揉自己的腕子给众人看,仿佛那是一面胜利的旗帜。 胡太医向来是个怠惰的人,这一下却让众太医刮目相看。 张太医语塞,又道:“这可不能光比数目,你别给人看仔细了,这是疫症,非同小可。” 胡太医道:“这还用你说呢?我自然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几个人正在唧唧喳喳,突然看到林琅脚步匆匆,如一阵风似的往外奔去。 大家都目瞪口呆。 林琅一把年纪,又是太医院之首,一举一动都十分在意,就算天大的事,他也不至于露出现在这种近似豕突狼奔般的狼狈之态,从来端庄优雅。 “怎么了?”大家惊疑。 “不会是宫内……有了什么吧?” “呸呸!你这乌鸦嘴!”众人悚然,赶紧喝止。 大家赶紧挤到太医院门口,却见林琅并非往内宫方向,而是去午门。 于是都松了口气,还好不是宫内出了情形。 这才又道:“怪哉,林院首这么匆匆地是去哪里?” 冷不防,门口的一个药侍小声道:“刚才南外城的消息,说是……杨太医……” “什么?”众人才放下去的心又悬挂起来。 胡太医抢着说:“哪个杨太医!你别说……是杨侍医!” 虽然有点儿对不起杨佑维,但大家心里不约而同的都这么想:宁肯是杨大公子。 那药侍嗫嚅,脸色也不太好:“可不就是杨侍医么,要不然林院首为什么会这么着急!” “啊?!”几个太医惊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看到对方面上那无所适从、震惊之中又带着无限担心的神色。 张太医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胡太医也道:“我也要去!” 大家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向外,乱糟糟冲到午门口,正赶上林琅上马。 林琅很久不骑马了,可见事态紧急。 猛地看到跑出一堆太医来,林琅勒住马儿:“你们干什么?” 张太医道:“林院首,是不是杨侍医出了事?叫我们一起去吧……” 胡太医跟众人也忙道:“是啊林大人!” 这些人虽都是太医院的,但平时自然也是各有各的心思,甚至私下不合的也有。 但是在这两日,他们的心思却都拧成了一条绳。 此刻这些话,这般举动,自然是逾矩的。 但是林琅看在眼里,却十分欣慰。 他强忍心中焦灼,对众人道:“你们去做什么?难道我去还不足够?当务之急,是别丢下自己的本责,你们要是把自己所负责的城区百姓们照看妥当,比什么都强,难道这不是杨侍医所愿见的么?难道她愿意看到你们一窝蜂都围着她而抛下百姓吗?” 众太医仰头看着林琅,张太医颤声道:“林大人说的是,只是我们实在担心……” 林琅吁了口气,不敢再跟他们说下去,他的眼睛都有些湿润了,这把年纪这个身份,可不能绷不住。 于是道:“把心放回肚子里,太医院绝对不会少任何一个人!少一个也不行!”他斩钉截铁说了这句,“你们也都听好了,看诊自然重要,但也要把自己照看妥当!听见了吗?” 众太医听着“太医院绝不会少任何一个人”,胸中不由生出几分沸腾热血,听到最后,齐声大呼:“听见了!” 林琅打马而去。 胡太医忍不住,含泪冲着林琅喊道:“林大人,一定要把杨侍医带回来……” 南外城。 薛放抱住杨仪,望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对旁边杨佑维吼道:“你愣着做什么,快来救她!” 杨佑维已经慌了。 见过那么多病人,他一点儿没失了分寸,但是此刻,看着杨仪倒在面前,他感觉自己的精神气儿都给抽走了。 薛放看他只管发抖流泪,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别慌,现在这里只有你能救她的命!你敢慌我就先杀了你!” 小甘小连本跪在旁边,听了薛放的话,小甘道:“我先去拿一碗药!” 丫头不由分说转身往外跑,看似镇定,却在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跤,膝盖磕在地上,钻心的疼。 小甘咬牙爬起来,赶忙去取药。 小连摇晃着杨佑维:“大少爷快想法儿!有没有别的好的……” 一句别的,让杨佑维脑中闪过一点:“仪儿刚才说、说什么来着?”他的脑子都疯了一样,一团空白。 薛放拧眉,咬紧牙关:“杨仪说的是、什么升麻,什么别,别……还有金之类的,我不懂。” 他这会儿深恨自己竟然一点不懂医药。 可幸亏杨仪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漏。 “升麻?”杨佑维呆呆地,喃喃道:“真的是升麻?” “对!就是这个!”薛放极其肯定。 杨佑维呆了:“仪儿要用升麻?可此物有微毒……” 薛放叫道:“总之她是这么说的,必然有理!你是大夫,又是她哥哥,自然知道是什么道理,快点用起来!” “可是升麻……跟升麻配的有很多,‘别’、‘别’又是什么?” “还有个‘金’!” 杨佑维望着杨仪,却不敢多看,忙将目光移开,盯着薛放:“升麻、别……金……金……” 心头隐约有点什么触动,好像在哪里见过,杨佑维死死地抓着自己的头:“到底是什么?升麻跟什么配可以清热消毒……又金、金……《金匮要略》?!” 最后四个字慢慢地从口中冒了出来。 杨佑维抬头:“是《金匮要略》……” “这是什么?跟升麻、别……又有什么关系!”薛放真想撕开他的脑袋看看里头想什么。 杨佑维的目光一阵狂乱,却又镇定下来:“我知道了,仪儿想说的是,升麻鳖甲汤,是《金匮要略》里记载的!” 杨佑维对于这个方子并不陌生。 事实上,在早上太医院送来的药方里,也有这个一个,昨夜太医院众人掘地三尺,从各色医书里找出了有关于治疗疫症的许多药方,因为没有经过验证,所以这仅仅是“建议”而已。 但杨佑维仍是有些印象。 杨佑维用力捶了一下脑袋,转头吩咐小连:“快去拿笔墨!” “升麻鳖甲汤”的方子,主治的是阳毒侵体,升麻为君药,当归、鳖甲为臣药,蜀椒,甘草,雄黄为佐使。 升麻辟邪解毒,入肺经。当归通络调血,鳖甲滋阴潜阳,守神而清热。 蜀椒杀虫去湿,温中止痛,甘草益气止咳,泻火解毒,而雄黄解毒祛痰,也有辟除疟疫的功效。 杨佑维一挥而就写了方子,此刻外头付逍跟孙保长等人也闻讯赶到,杨佑维道:“快去抓两副药来!这上面别的有没有都不打紧,鳖甲跟蜀椒,一定要有!” 先前杨仪从南外城药铺里所取的药中,当归跟甘草都有,已经是现成的。 早上时候,杨佑持又送了一批来。 杨佑持毕竟不是很懂药,就按照他们的药方、以及自己所知多弄了些。 反正对他而言,多多益善,谁料到能不能用得上呢。 竟给他歪打正着,他送的药里,竟有现成的升麻跟雄黄。 所以,如今这“升麻鳖甲汤”的方子里,只有蜀椒跟鳖甲是欠缺的。 付逍叫了两个乡勇,三人分头行事,付逍骑着马跑了四五个药铺,蜀椒倒是找了两包,但鳖甲却只有一点。 只好先行回来。 杨佑维已经从手头的药里配了个大概,一副汤药里,升麻一两,当归一两,甘草一两……只等蜀椒跟鳖甲。 正欲开始调药,外头一阵骚动。:,,. 章节目录 第381章 二更二更君 先前杨仪染了病,消息传的飞快。 安置在前面的百姓们听说之后,惶惶不已。 这些人里,也有不少之前就见过杨仪的,比如害过眼病的石婆子的儿子,头脸上长过恶疮的倪老大,以及那喉痹之症的徐掌柜家的媳妇等。 而消息散开后,石婆子忍不住,跟着儿媳前来团练营门口打听消息。 门口的乡勇不肯叫她进内,说是两位太医吩咐的,若来来往往的,更容易传了病。 石婆子只站在门口,不住地念佛祷告。 而此时在里间安置病人的院中,只有之前自愿跟招募来的五个本地的大夫看护着众人,同样也不知里间的情形,只盼无恙。 正在鸦雀无声的时候,其中一名裘大夫突然抽搐倒地。 大家哗然震惊,另一个朱姓大夫急忙跑过来给他诊看,惊呼道:“不好了,他也被传了!” 其他三位大夫受惊不小,本来以为他们已经极注意了,不至于有什么不妥,没想到……先是杨仪,又是自己身边的。 这五个人里,裘大夫,朱大夫,跟一位金大夫是自愿来的,还有两位,则是杨佑维叫孙保长去招募而来,言明一天是多少钱。 本来想一则做了好事,二来也有钱拿,还是跟着两位太医,毕竟没什么大碍…… 如今看这场景,不禁有些后悔。 这会儿倒在地上的那裘大夫,已经开始吐血,他的手捂着嘴,血从指缝中透出,场面骇人。 其他的病患见状,也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声。 那朱大夫先一步上前:“裘兄,撑住!” 旁边的金大夫见他手上沾了血,慌忙道:“朱兄小心!别碰到血!” 此时周围的病者纷纷后退,让出一大块空处。 有人战战兢兢道:“听女太医说,这种吐血的更厉害,这可怎么办,怎么我们这里也有了?” 他们才服了药,觉着好些了,以为希望在前,突然看到如此血腥,不禁恐惧。 那招募而来的两名大夫当然也更清楚,这倒地病发的裘大夫既然吐血,那显然是热毒袭肺的症状,此症发作的快,死的也快……就算给钱,那也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两人犹犹豫豫,终于悄悄地转身往外。 偏偏有病患看见了,叫道:“王大夫,你们去哪儿?” 两人也不答话,只屏住呼吸疾走。 里间的金大夫跟姓朱大夫抬头看见,朱大夫着急地叫道:“这时侯你们不能走!你们走了这里这么多人怎么办?” 金大夫跺脚道:“人各有志,不必管他们!” 那两人却已经快要出了厅,其中王大夫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们要还留下,染了这症就全完了!留下来等死吗?” 病人们听见,呼啦啦站起许多人:“这是什么话?” 这时侯那吐血的大夫已经慢慢地停止了挣扎,朱大夫悲痛地呼唤:“裘先生?裘先生没了……这可怎么办!”声音极其无助。 门口的王大夫闻言止步,竟道:“你也看见了,这病发的这么快,而女太医显然也是这个症状,连她都无法自保,何况是我们?” 有几个病人胆战心惊:“那我们呢?” 王大夫道:“我尚且自身难保,怎么能管得了别人?或者……你们最好也别撑在这里,这种鼠疫,也分轻和重的,死了的裘先生就是咳血的重症,发作快死的也快,你们之中若是出现一个这样的,就都跑不了了!” “那我们该回家去?”有人疑惑地问:“但是杨侍医让我们留在这里。” “杨侍医自己都病的不知怎么样了,那位杨太医都去给她看了,现在大夫也要走,谁还管我们?” “是啊,不如还是走吧,自己管自己……” 眼见有人开始往门口去,还有许多人似乎不太清楚发生什么,有的见他们要走,就也站起来似乎要跟上,还有的则没反应过来似的仍没有动。 正在此时,有个声音道:“不行,大家不能走!” 众人都愣住,看向那说话的人,却见是个脸容清癯的中年人。 他站起身来,咳嗽了两声,道:“如今杨侍医病倒了,尚且不知如何,我们就该在这里好好地等着,祈念她无事,而不该去生事!如今若贸然走了,岂不是白费了杨侍医先前的心血?” 他的声音不高,但大家都听得很清楚。 有人认出来这是徐先生,是南外城这里教书的——也正是当初杨仪所救的那个患了喉痹的徐先生之子。 这一下,众人的脚步又逐渐停了。 门口王大夫见状道:“倘若大家走了,也未尝不是对杨侍医不好,她正是因为在这里殚精竭虑的,才操劳染病。哼,叫我说……大家就该先回去,让她好生休养。” 徐先生匪夷所思:“王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一派邪说歪理,这可不是杨侍医的本意。” 王大夫环顾众人,道:“我也是为了大家着想,你既然不听就算了。” “真为大家着想,就该让大家在这里安分守己的……”徐先生看看王大夫,又看看地上死去的裘大夫,疑惑地说道:“之前付老都尉说过,有敌国的细作在团练营里出现过,甚至还想煽动大家冲出团练营……你……” 他毕竟是个读书之人,瞪着王大夫道:“你现在做的跟敌国细作有什么区别?” 王大夫脸色发白,惊愕道:“我是好意,你不要红口白牙地污蔑人!” 两人说到这里,跟王大夫站的近的那人拉拉他的袖子:“别多话,赶紧走就是了!” 而其他原本心生恐惧准备听话离开的病者,听见“细作”两个字,都停住了脚步,震惊地看着王大夫。 就在王大夫想要一走了之,忽然又有一个人跳起来,说道:“你站住!” 徐先生跟众人转头看去,却也是个熟人,正是之前被杨仪治好了的倪老大。 倪老大瞪着门口的王大夫道:“我看徐先生说的对!你这人不怀好意!这个时候挑唆大家走是什么意思?你这分明是在拆杨侍医的台,你……你到底是不是细作?!” 王大夫原本还算从容,这会儿脸上涨红:“胡说八道!” 他身边另一个钱大夫却忙道:“不不,大家不要冲动!王大夫怎么会是细作?” 徐先生刚要开口,又咳嗽起来。 门外乡勇们听见动静,也忙来查看如何,倪老大不由分说,指着那王大夫道:“这是个细作,快把他抓起来!” 乡勇们不明所以,王大夫则怒道:“少污蔑好人!” “不要动手!”出声的却是朱大夫,他看向徐先生:“这正是用医者的时候,这会儿只凭三言两语就把人抓了,传了出去,试问哪个大夫还敢再来呢?” 徐先生听了这话有些道理,便道:“说的是,不如等稍后安定下来,请杨太医做主。” 那王大夫悻悻道:“真是……好人难当!”他还想走,却给乡勇拦住不许离开。 此刻付逍返回,询问何事。 众人一看,都偃旗息鼓。 有乡勇入内,把裘先生的尸首裹住,向外运出。 大家都安静下来,看向那被白布裹起来的尸首,这裘先生倒是个和气而尽责的大夫,听说是主动来的,没想到竟舍身成仁了。 倪老大喃喃道:“前一刻还好好地,怎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这病真这么可怕吗?说没就没了?” “是啊,要不是极厉害的,为何连杨侍医都……”徐先生叹了口气。 付逍在旁听着,若有所思。 他抬头看着裘先生的尸首,忽然道:“等等。” 这时侯裘先生的尸首已经被带到了厅门口,倪老大道:“怎么了老都尉?” 付逍盯着那尸首,正欲走过去细看,院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像是有很多人到了。 一个乡勇跑进来,说道:“了不得了,听说端王殿下到了……还有太医院的什么院首之类的,还有宫内跟巡检司的两位……总之都是来头很大了不得的大人物!” 猛然看到那尸首,忙道:“这这又是谁死了?先别往外送,这时侯正进来了呢!” 厅中众人闻言,呆若木鸡:“端王殿下?太医院的院首大人?”竟都是无法想象的人物。 此刻,林琅跟俞星臣急向院中而来。 付逍还罢了,只仍镇在这里。孙保长得知消息,却只恨自己没有长八条腿! 林琅上台阶的时候,正杨佑维在吩咐把药拿去熬。 “用什么药?”林琅还没进门先扬声问。 杨佑维素来礼数不缺,但此刻全顾不上:“升麻鳖甲汤,仪儿昏迷之前提过这一味药。” 林琅已经进了门,抬头,就见杨仪躺在榻上,薛放就在旁边握着她的手。 他先走到床前,端详脸色,诊脉:“升麻鳖甲汤有无增减。” “并没有,一如《金匮要略》所载。” 林琅拧眉,盯着杨仪有点儿微青的脸色,道:“升麻多加一两。” 杨佑维震惊,脱口说道:“这如何使得?升麻本就小毒,此刻用已经是因为仪儿提起……但仪儿的身体如此虚弱,再多用此物,岂不更大损了?” 这是他第一次质疑林院首。 因为升麻过于厉害,自古用药不超过三两,如今竟给杨仪用如此重……杨佑维只担心杨仪能不能受得住。 林琅沉声道:“正是因为杨仪的身体弱禁不起,所以要尽快阻断热毒入肺,以她的情况,升麻重用,只会叫她身体不适,热毒进肺却再难根除,但这会儿正是以毒攻毒的时候!不下猛药,不能除尽瘟毒,便无法保她周全!” 门口一个声音道:“大公子,就按照林院首说的做吧。” 是俞星臣。 杨佑维咬牙,鬼使神差地竟看向薛放。 薛放看看林琅,又看向俞星臣,一点头。 杨佑维见林琅到了,这里用不着自己,何况他已经快要不能呼吸了,便忙出来看人熬药。 林琅跟蔺汀兰在床边,俞星臣却站在门口。 望着榻上她发青的脸色,俞星臣有一种感觉,好像杨仪再也醒不来似的。 在事情发生之前,他不知道自己竟会这么的……难受。 是一种不肯面对事实,也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的难受,但却无力回天一般。 此刻她就在眼前,他却不敢再上前一步。 他的魂魄都仿佛还没有归位,因为在巡检司被灵枢那一句禀告,现在尚且散乱的不知所踪。 除非她能好端端地醒来吧? 俞星臣看看杨仪,又看向薛放,以及林琅跟蔺汀兰。 他转身要下台阶。灵枢忙扶住了。 俞星臣无意识地往前,半晌才想起:“大公子还需要什么药,你去问明白,拿令牌速去城门口告知王爷。” 小甘跟小连站在廊下,听见这句,小甘忙道:“俞大人,倘若有鲜芦根也要一些,姑娘之前要用,只是此处不可得。” 俞星臣淡淡道:“听见了么?” 灵枢道:“大人……”他不放心留俞星臣一个人在这里,这还是生平头一回,看着大人如此失态,直到此刻还魂不守舍。 “去吧。”俞星臣摆手。 日影落在脸上,仿佛有些许刺痛。 俞星臣有些恍惚不真之感。 回头,他看向敞开的门,恍惚中,他竟看见杨仪从门内走了出来。 一身寻常衣裙,乌黑鬓发,约略簪着一簇淡色的绢花。 她温声:“这瘟疫闹的凶,三爷出去务要留意……见生人最好蒙着脸。” 俞星臣不置可否,心里觉着这话有几分好笑,他想不出那蒙脸盖头的去见官长、属下,会是什么情形。 杨仪却没在意,似乎早料到他未必肯听。 自顾自地她说道:“我在三爷的荷包里放了两颗避瘟丹,两颗清心丸,若觉着不适、或者去人多地方,可以含一颗,若觉着闷,还有梅苏丸。对了,这个……” 她袖子里拿出一个不算很精致的香囊:“这里有些药草,多多少少可以辟邪去瘟,但也还是带着吧?” 他不是很喜欢这种东西,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做的?” 杨仪垂眸道:“我的女红确实拿不出手。不过胜在药草是有用的,三爷若不喜欢,我去叫他们绣个好的另外装了……” 她的语气太委曲求全。俞星臣不能拒绝,道:“不用,就这个吧。” 杨仪似乎显得有些高兴,忙亲自给他系在了腰带上。 整理妥当后,她仿佛觉着满意,望着俞星臣要走,杨仪道:“三爷,还有一件事……” 俞星臣回头。 杨仪道:“我听说,父亲跟大哥哥,最近为了瘟疫的事情忙的厉害,我想……回府里去看看……” 俞星臣皱皱眉,旋即淡声道:“你也知道这会儿外头乱,别往外跑了,好生呆在府里就行。” 杨仪的脸色似乎有些失望,那薄樱色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再说什么。 俞星臣也没再吱声,转身出了门。 那时候,俞星臣觉着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杨仪毕竟身子弱,就算回了杨府又怎样,来来回回,不过是多冒了被传了病的风险而已。 而且这样的体质,万一染了什么症候,也难好转。 所以他以为这么做是对的,他是在护着杨仪。 可是这短短的两日,俞星臣心想,原来他还是错了。 明明是杨仪,护着所有人。 虽然……如果从他私心而论,他还是宁肯把她“护”在家里,也不用在这里生死不知地悬着命! 付逍从外进来,眉头紧锁。 看见俞星臣,他欲言又止,上前道:“俞大人为何不在里间。” 俞星臣道:“哦,有林院首在,用不着我。” 付逍想了想,说道:“既然这样,我有一件事,想看俞巡检的意思。” 俞星臣定睛:“何事?” 付逍把方才外头的骚乱告诉了,道:“现在有人怀疑那王大夫是细作。鉴于之前十七确实捉到了一个,这件事倒是不能掉以轻心。俞大人既然是巡检司的,你们又正追查此事,交给你正好。” 俞星臣吁了口气:“之前捉到一个?又是怎么回事?” 付逍简略说明,见俞星臣竟还有点儿神不守舍:“俞大人,你身上不适?” “不,我很好。” 付逍呵呵道:“这就好,千万不能跟那个傻小子一样,简直疯了!” 俞星臣微怔:“什么?” 付逍哼了声:“先前仪丫头昏厥了,是他不顾一切嘴对嘴给她喂了药,我看……若仪丫头好不了,这小子也就……” 俞星臣只觉着身心一阵簌簌地寒栗:“是、是么。” 付逍又想起一件:“对了,杨二爷到底把信给了俞巡检?” “嗯?”俞星臣还未回神。 “就是昨儿仪丫头写了那封信,本是想叫我给……”付逍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什么,便道:“哦,没什么。当我没说。”:,,. 章节目录 第382章 一只加更君 付逍强行断了话题。 俞星臣何等机敏,虽然如今正是精神不济的时候。 只是他并未追问,反而说道:“那细作的事,非同小可。若不尽快揪出来斩草除根,不知还会掀起多少风浪。只不过,先前已经给小侯爷捉了现行,难道他们还敢故技重施?” 付逍道:“我也不知道,可那王大夫先前鼓动大家伙儿离开,确实可疑,另外……” “但讲无妨。” “先前跟王驴儿一起的那细作,故意地伤了一个病患,假作是发病之状……想引起众人的恐慌跟骚乱,但这次死的却是大夫。” 俞星臣即刻明白:“你怀疑这大夫死因可疑?” 付逍道:“我回去的时候,尸首已经给他们裹了起来,本来想运出去烧化,我察觉不太对劲儿后,就叫先停在一处空房间里,就是怕真的有什么不妥。” 当时他听倪老大跟徐先生对话,大概是一种跟薛放一样的本能直觉,付逍觉着异样。 于是没有叫人把尸首立刻送出去,反而留了下来。 俞星臣道:“不愧是老都尉。” 付逍苦笑:“担不起,只是这非常时候,什么都要多留心用意,内忧已经很够呛,偏又有外头的贼盯着,叫人一点儿不能放松。俞巡检,都说你是个能人,你若真能耐,就把这里的细作捉出来,实在太可恨了,竟在这时候闹事,不杀了他们难解人心头之恨。” 俞星臣道:“我会尽力而为。” 现在他确实需要去全力做一件事,这样才能把自己从那彷徨苦痛之无边深渊中拔拽而出。 跟付逍出了院门,到了前厅。 这里的房舍差不多都有了人,王大夫只能跟王驴儿拘押在一块。 付逍走到门口,小声问乡勇们:“他们说什么了没有?” 一个乡勇悄悄地回答道:“那王驴儿被咱们打伤了,哼哼叽叽,叫王大夫给他瞧,王大夫骂了他几句,也没什么别的。” 此刻,便听到里头王驴儿道:“不给我看,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也是跟我一样,被关在这里?对了,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王大夫疑惑:“什么?” “他们可给了我两锭银子,足有一百两……给了你多少?” 王大夫骂道:“狗东西!我岂会跟你一样!” “你当然跟我不一样,你是大夫,拿的多是应当的,”王驴儿不以为然地说:“所以我才问你。” “你、你……不可理喻!”王大夫咬牙切齿。 王驴儿道:“装什么,我听说你也是为领钱来的,这里给的钱,撑死了一两二两,难道给你三五百两你会不放在眼里,我怎会不知道?谁不知谁的底细呢……” “你少胡说八道,我在这里给人看诊拿钱是应当的!你叫我卖国求荣,少放屁!” 王驴儿惊讶:“你说的跟真的似的,只怕官爷们不会相信你,回头等他们腾出手来,自然要料理咱们了……我别的不怕,可别真砍脑袋。” “勾结细作,砍你脑袋是轻的!” 王驴儿先是害怕,继而道:“什么砍我脑袋,你也跑不了!” “我又不是!” “这可由不得你……” 王大夫大叫了声,扑上来摁住王驴儿:“你这狗贼再诬赖人!打死你!” 里头厮打起来,付逍才叫人开门。 王驴儿本就被众人揍过,身上带伤,又被王大夫打了两下,虽不严重,却趁机叫声连天。 付逍跟众乡勇很嫌弃他,把王大夫拉开后,趁机又踹几下。 不理他的惨叫,带了王大夫出门。 临时在一处院子里暂住,俞星臣抚了抚灰,在石桌旁边的鼓凳上落座。 付逍指着俞星臣道:“这是巡检司的俞大人,也不愁你不招。” 王大夫望着俞星臣那仿佛是《周律》般的端肃脸容,有些许畏缩之色。 目光闪烁地,他道:“我、我又没做什么……招什么?” 俞星臣轻描淡写道:“你为何要煽动百姓们离开团练营?是何居心。” 王大夫咽了口唾沫,说道:“大人,我、我也是为了他们好,这么多人都有病症,挤在一起,你传我我传你,如何了得?我本来就不赞同把人弄到一块儿,自古以来从未听闻!偏那个女太医自作主张……这不是胡闹么?” 付逍摸了摸拳头,突然想去打他。 俞星臣却很淡定:“这么说,你看不惯这杨侍医的做法?那你为何还来此处?” 王大夫嘀咕道:“我想亲眼看看她的行事,另外,我毕竟是大夫,也该在这时出点力,何况也有钱拿。” 俞星臣道:“是多少钱?” “说是,一天五百钱。” 俞星臣道:“有细作给那王驴儿的,可是一锭五十两银子。” 王大夫一惊:“俞大人,你可别听那王驴儿胡嚼,我虽然缺钱,可不干那种又掉脑袋又遗臭万年的事。我只是觉着……那女太医都中了招,何况我们?这越发证明她的做法是不对的,才想叫大家都离开。” 俞星臣道:“那你认为怎样才是最好的法子?” 王大夫思索说道:“自然是各自在家里。” “他们在家里,也必有人伺候,若是再传了家人,家人出出入入,传给更多……而且这南外城何止千家百户,你叫大夫们逐一的去走家串户给他们看吗?你一天能走几家,看几个人?” 王大夫呆了呆,嘴硬道:“我、我自然尽我所能。” 付逍听了如此愚蠢的话,忍不住撇了撇嘴,强忍怒气。 俞星臣冷冷说道:“你再尽所能,也不能如现在这般能照看所有病者,还免除了感染其他更多人的危险。何况这南外城偌大,你要多少大夫跟你一样‘尽所能’,挨家挨户去查看,只怕人没看几个,路上都累死了!你不过是偏见无知作祟,不肯承认杨仪的安排才是正确的!” 王大夫张口,嗫嚅无声。 俞星臣垂眸道:“她本就体弱,本不该到这凶险地方,如今这般,正是因为奋不顾身为了此处众人,而你一个身体康健的男人,却见艰难望而生畏,还鼓动众人跟你一起离开,如果真给你得逞,这些失了调治的百姓们,便都是你害的,你如此愚蠢无知,又如此胆怯自私,有何资格质疑杨仪,在这里跟我振振有辞。” 王大夫的脸上涨红:“我、我……” 俞星臣拂袖:“让他走吧。” 付逍微怔,只得叫乡勇带王大夫离开,他问俞星臣:“他不是?” 俞星臣道:“他不过是个蠢人而已。做不成细作。” 付逍道:“难道是我多心了?” 俞星臣摇头:“还有那具尸首……” 虽然说起尸首,俞星臣却不便去看,还好有付逍。 小心地将裹尸布重新打开,旁边一个乡勇道:“团练小心,别碰到他身上的血。” 付逍打量了会儿,小心解开他的衣裳,还没细看,就已经发现胸肺处竟有一块乌青。 “这是……”付逍端详了会儿,又看看裘先生的脸色。 他并非仵作,也不是大夫,只是个有点儿经验的武官,看了半晌,起身对俞星臣道:“有点古怪。” 俞星臣道:“哪里怪?” 付逍道:“他的胸口似乎经过重击,不过我也不能断定别的。” 俞星臣道:“当时他病发之时详细情形怎样?” 付逍道:“是另两位大夫在旁边照看的。” 厅内,朱大夫,金大夫,还有终于留下的钱大夫三人,间或说起王大夫的事情。 金先生道:“我看王兄不像是个细作,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朱大夫小声道:“我也觉着不像,但在这种时候,就怕他们宁可杀错不能放过。” 钱先生面露畏惧之色:“不会吧?” 朱大夫叹道:“谁知道呢。唉,罢了,我辈只尽心无愧便是了。” 就在这时,一个乡勇过来:“太医院的林院首请三位大夫过去商议事情。” 三人都是一惊,金先生惊喜交加:“当真是林院首?” 乡勇道:“请跟我来。” 钱先生也十分喜悦,眼睛放光道:“这这、真是想不到的荣幸。简直是因祸得福……呸呸,我不该这么说。” 朱大夫一笑:“太医院是天下大夫们的圣地,林院首便是医者之首,也不怪两位如此喜悦。连我也是意外惊喜。” 三人被领着进了一处院子,乡勇道:“三位入内稍等片刻。” 众人兴冲冲进门,金先生已经迫不及待把蒙面的帕子解下,好不容易见到林院首,这还不得好好地露露脸。 钱先生不甘示弱,也赶紧拽下来,又打理自己的鬓发,胡须,只恨没有镜子。 朱大夫看他们这样,也缓缓随着摘了下来。 各自正在整理衣冠,外头两个蒙面乡勇抬了一具尸首进来,放在地上。 屋内几人都惊呆了,金大夫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惊叫了声。 他慌忙倒退,又赶紧地去摸自己的蒙面帕子。 原来那赫然竟是死去的裘先生。 “这是干什么?”金先生哆嗦着掏出帕子蒙住脸。 钱大夫也倒退数步,一时顾不得蒙面,便抬起袖子挡住自己的头:“混账,怎么把病死的人抬到这里来!” 朱大夫盯着裘先生的尸首,面上露出狐疑之色。 就在此刻,门外有个声音道:“自然是得让几位给看看,这裘先生的详细死因是什么。” 付逍先一步进了门。 俞星臣同几个乡勇在后,他的目光落在朱大夫的面上,对方是一张看着平平无奇的脸,此刻正也盯着俞星臣。 这时听了付逍的话,钱大夫跟金大夫两个忙不迭道:“老都尉你糊涂了,他是病死的,不赶紧拉去化人场,怎么送到这里,是要害死我等?” 朱大夫也道:“是啊,老都尉,这是何意?” 付逍看向门外的俞星臣。 俞星臣道:“金大夫,钱大夫两位可以走了。” 两个人却莫名:“到底怎么回事?” 俞星臣道:“团练营的人都知道裘先生是病死,所以对他的尸首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方才两位见了,才忙退避,有蒙脸的举动。除了这位朱大夫。” 方才金大夫跟钱大夫两个恨不得掘地三尺而逃,只有朱大夫纹丝没动,他非但不怕,反而盯着那尸首看。 朱先生皱了皱眉。 俞星臣望着他:“你好像并不惧怕这会传人的尸首,为何?” 朱先生笑道:“原来在怀疑王大夫之后,又轮到我了吗?” 其他两位蓦地想起先前“宁可错杀”的话,忙道:“不不,千万不要轻率……” 金大夫更是说道:“之前朱兄为抢救过裘兄,甚至还不小心沾了手上血呢。怎么会怀疑他什么?我们替他担保,绝无可能。” 俞星臣道:“巡检司办事,讲究有理有据。各位莫惊。本官只问朱先生,你方才为何不惧怕此尸。” 朱大夫淡淡道:“这个么,很简单,因为我之前碰过他的血,我自忖兴许有传染之患,所以就不用太过于惊讶。” “原来如此。”俞星臣道:“那你确定他是病死?” “这还用说。” 付逍在旁看他如此坦然,暗暗惊讶。幸亏俞巡检也不是个易于之辈。 俞星臣更是成竹在胸,从容不迫,道:“你以为,这两位大夫不敢靠近尸首,两位太医又自顾不暇,你就能瞒天过海了?本官告诉你,方才太医院林院首已经帮忙看过这具尸首,他根本不是病死!” 金大夫跟钱大夫本来还要替朱大夫说话,猛地听俞星臣抬出了林院首,顿时都噎住了:“啊?” 钱大夫道:“这、这怎么回事,不是病死的那又如何?” 俞星臣道:“两位大夫不信,可过去查看,自然会看出死因。” 付逍在旁叹为观止。 方才听见俞星臣面不改色说什么“林院首看过尸首”一句,幸亏付老都尉还算有点儿“城府”,只稍微瞪了瞪眼。 是呢,谁能怀疑这位相貌清正气质温润的官爷竟会满口谎话,最擅长无中生有。 两位大夫稍微犹豫,不过想——既然人家林院首都敢去“验尸”,何况他们? 于是壮胆凑近了,察言观色,又小心解开衣衫。 却也立即发现胸前那青紫痕迹:“这是什么?” 摁了摁,底下骨头都软了:“天!是被重物所击,正中心肺。” 金大夫失声道:“对了,这样的话伤者必定吐血抽搐,发作的情形跟病发是差不多的!” “难道死因是这个?”钱大夫震惊:“对啊,怪不得事先裘兄一点儿发病的征兆都没有,猛然间就吐血,且身亡的又极快……哎呀!因为这个我才害怕,几乎想跟姓王的一起走的。难道是……” 他们自顾自说着,俞星臣看着朱大夫,淡淡道:“这两位大夫都看过了,裘先生并非病死,难道朱先生看不出来?” 朱大夫的唇角抽了抽:“这个,是我、一时眼拙大意了。” 俞星臣冷笑:“本官看你不是大意,是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裘先生并非瘟疫发病,因为你就是杀害他的凶手,因为是你动手,所以你并不避讳他的血迹,方才见到尸首,你也因此毫无惧色。是不是?” 金大夫跟钱大夫几乎忘了这件事,此刻又都瞪向朱大夫:“竟、竟有这种事?朱兄……” “对了,朱兄先前行事很谨慎,从未沾染过病者的秽物之类,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裘兄发病而情急……”金大夫小声喃喃。 付逍哼道:“他当然情急,因为他害怕一击杀不了裘先生,被裘先生说破他是凶手。” 俞星臣则道:“你可还有别的话说?” 此时此刻,朱大夫冷笑了几声:“真不愧是俞家的子弟。能栽在你的手上……我心服口服。” 他看似随意地往门边走了两步,突然一跃而出,竟是向着俞星臣掠来! 后院。 这一会儿功夫,药在杨佑维的督促下已经熬好了。 小甘送了进内,竟是给了薛放。 薛放捧在手中,看着热气腾腾、透着苦味的那碗药,轻轻地吹了吹。 此刻林琅跟蔺汀兰还在身边,薛放道:“林院首,请你暂时出去歇会儿。” 林琅刚要说不累,看着少年冷毅的脸色,突然有点明白:“好好。” 蔺汀兰没有动。 薛放看了他一眼。 蔺汀兰身上是色彩斑斓的禁卫统领袍服,却偏偏板着一张过分雪白的脸,简直像是个纸扎的假人似的戳在旁边。 十七郎稍微有点刺心,却没有没出声。 他吹了会儿,觉着差不多了,便又喝了一大口,旁若无人地低头,捏开杨仪的嘴,将汤药灌给了她。 薛放灌了一口药,抚了抚杨仪的额头,嘉许地:“真乖!” 如法炮制,又连喝了几口,都细细地喂给了她。 蔺汀兰虽然看见他的举止,但面上毫无表情,甚至乌黑的双眸之中都没有任何的波澜。 只在薛放说“真乖”的时候,小公爷的手指蜷动了一下。 之前杨仪昏厥,小甘捧了杨佑维开的解毒活血汤来给她喝。 只是她早无意识,药又如何喂的下去,小甘跟小连急得哭。 薛放不声不响地接了药碗:“你们出去吧。我来就行。” 杨佑维不解,小甘却想到什么,还在犹豫,薛放的目光掠过来。 小甘看着他那凌厉的眼神,忙拉着大公子等退了门外。 那时薛放把蒙在脸上的帕子扯落,望着杨仪,忽地一笑道:“我老早就想这么干,只不过不是为喂药。” 他喝了一大口,皱皱眉,俯身,稍微用力让她张开嘴。 一口药缓缓地度了进去。 薛放这么做,显然是把生死置之度外了。 就如同付逍所说:他是有点疯,已经不要命了。:,,. 章节目录 第383章 二更二更君 薛放喂完了药,又耐心地给杨仪擦脸,擦手。 他做的那么认真,蔺汀兰在旁边看得几乎痴了。 直到小甘走进来,小声提醒:“十七爷,您的手……千万别太大动,还是歇歇吧?” 蔺汀兰才如梦初醒,抬头看向薛放。 “无碍,”薛放却并未停手,道:“只要她醒了就没事。” 小甘红着眼说:“姑娘会不高兴的。” 薛放不以为然地:“那就叫她起来骂我。” 小甘欲言又止,只好默默地把空了的药碗取走,小连则又送了一碗桔梗芦根汤进来。 这是用才取回来的鲜芦根、桔梗、甘草、桑白皮熬制,对于肺痈吐血有奇效。 薛放喝了口,觉着这个气味比先前的要甘甜了几分,都慢慢地喂给了杨仪。 等薛放喂完了芦根汤,才发现身边的蔺汀兰不见了。 他没有擦嘴,只是顺势舔去了唇边的药汁,喃喃地对杨仪道:“你说,这个小子怎么会这么没眼色呢?下次找机会揍他一顿好不好?” 薛放没留意到,杨仪的手指轻轻地弹动了一下。 蔺汀兰来到外间,见林琅正跟杨佑维在廊檐下商议如何用药。 林琅道:“杨仪在危急的时候能想到升麻鳖甲汤,必定有效,你也不用过于担心。我看这孩子仁心仁德,自然会得天佑。” 杨佑维忍了半天,听了林琅这句话,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院首……” 林琅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头:“不用慌。你是男子,是她的兄长,这时侯更要撑住了。何况如今还有一大堆病者呢。” 杨佑维哽咽着答应,也想起前面的病患,便道:“这里就劳烦院首帮忙看着,我、我去前头。” 向着旁边默然而立的蔺汀兰行了礼,杨佑维离开。 林琅转头看向蔺汀兰:“小公爷。” 蔺汀兰低头,望着地上自己孤零零如幽魂似的影子:“她会好吗?” 林琅眨了眨眼,这种事他怎么敢说。何况杨仪的身体那么弱,这症又格外猛。方才不过是他自己所愿、且要安抚杨佑维,才这么说的。 见蔺汀兰也这样问,林院首垂眸:“我一生学医,见过多少生离死别,只能说是尽人事,听天命。但这次我想……杨仪好端端地,方是天命,方有天理。” 林琅不由自主地感慨了一句,却又笑笑:“年纪大了,却越发多愁善感,有失体统,让小公爷见笑了。” 蔺汀兰却没有任何要笑的意思,反而说道:“我觉着林院首说的对,如果冥冥之中真有天意,那天意不该这么欺压一个好人,把她逼到绝境……除非天意天理,本就不存!” 他说完之后,微微倾身:“失陪。”大步下台阶,向外而去。 林琅在后盯着蔺小公爷的背影,回想他方才那透骨微凉的一句话,心中竟生出一点莫名的寒意。 ……方才的蔺小公爷,阴郁狠绝的神情气质,竟像极了宫中的那一位! 前院。 朱大夫说话间,突然暴起发难! 此刻付逍在里屋,本来是提防他狗急跳墙对两个大夫不利。 而俞星臣在外,离他远一些,何况俞星臣身边还有几个乡勇在。 没想到朱大夫一出手,只听“噗噗”两声,两名乡勇已经被暗器击倒在地。 俞星臣没想到这个人的身手如此出色,只来得及后退了一步,朱大夫已经闪到跟前。 付逍虽然已跟着冲出,但毕竟晚了一步:“混账!” 朱大夫一把向着俞星臣抓了过来,脸上也随之露出了一丝势在必得的狞笑。 就在此刻,却另有一道身影从俞星臣背后闪上,间不容发之时,把俞大人往后一拉,一拳击向朱大夫。 朱大夫猝不及防,跟对方的拳头刚一碰,只觉着掌心一阵剧痛,忙抽手后退。 他垂眸扫去,见掌心竟已是鲜血淋漓。 还未及定神,身后已经是付逍冲过来拦住。 付逍恨他方才差点伤到俞星臣,暴怒:“好个鼠辈!” 朱大夫却抬眸,见俞星臣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个身着禁卫官袍的清俊少年,而他正缓缓收手。 在他微微攥起来的右手指缝间,竟是带着一枚尖刺外露的铁蒺藜,上头沾着血珠! 朱大夫咬牙切齿,暗恨:“你是什么人!” 蔺汀兰淡淡道:“若不束手就擒,我便是杀你的人。” 朱大夫闪身避开付逍,又有两个乡勇围了过来。 他虽落于下风,但却并不惧怕,攥住滴血的拳道:“要拿我,你们还差了点儿。” 这朱大夫竟是深藏不露,付逍怕乡勇们吃亏,便叫他们退下,自己上前。 以付逍的身手,竟跟受了伤的他堪堪打了个平手。 不过付逍擅长的是刀马之术,刚烈威猛,上阵杀敌自是好手,但跟身法利落的江湖人士比,难免就差一节。 此刻,俞星臣总算定神,来不及向小公爷道谢。 看着他指缝中滴血的铁蒺藜,俞星臣眼睛微微眯起:“蔺统领,你这暗器上淬的什么毒?可别是见血封喉的毒吧?” 蔺汀兰瞥了他一眼,面不改色道:“不至于,只会让人毒发无力,我会给俞大人留个活口的。” 两个人轻描淡写,一问一答,朱大夫这边儿却冷汗涔涔,有点支撑不住了! 他原本还想背水一战,猛地听闻那铁蒺藜上竟然是淬毒的,那如何了得? “你……好奸诈……”他看着蔺汀兰。 蔺汀兰道:“对付恶徒,自然要用狠手,不然你叫我念经感化吗?我可不会那个……” 付逍见对方已然是穷途末路般,大吼一声,一拳打了过去。 不料就在此刻,朱大夫手腕一抖,竟是从袖子抽出一把匕首,极快地切向付逍手腕。 不料蔺汀兰在旁边一直盯着,冷笑两声,手一甩。 戴在指间的那铁蒺藜化作一道暗芒冲了过去! 朱大夫眼疾手快,趁着旁边一名乡勇躲避不及,猛地将他拽了过来,在跟前一挡! 铁蒺藜“噗嗤”一声,扎在那乡勇身上。 但就在同时,朱大夫眼前一黑,有一样东西扼住了自己的脖子:“别动。” 他震惊地睁大双眼,手一松,那乡勇跌倒在地。 同时付逍一掌擒住他的手腕,用力,已经将他手里的那把匕首夺了出去。 朱大夫抬眸,见蔺汀兰冰凉的五指如同铁钩,扣着他的喉头。 “你是……蔺国公府的小公爷。”朱大夫道。 蔺汀兰道:“这时侯才知道,是不是晚了点。” “你不是个病秧子么。” 蔺汀兰嗤地笑了:“是啊,谁说病秧子不能杀人?” 朱大夫咬牙切齿,看看自己流血的手,此刻付逍已经拉开了那乡勇,俞星臣走过来,低语了句什么。 朱大夫眉头一皱,忽然道:“这上面没有毒!你们是……” 蔺汀兰道:“是啊,就是骗你这自以为聪明的蠢货。” 刚才俞星臣一开口问他淬的什么毒,蔺汀兰立刻就知道俞巡检肚子里卖的什么毒/药。 于是天衣无缝地接了下去。 两人一唱一和,竟一点儿异样都没让朱大夫看出来,甚至把付逍都被骗过了。 方才那乡勇中了铁蒺藜,俞星臣怕付逍担心,所以才跟他解释过了。 朱大夫见大势已去,目光在俞星臣面上扫过,又看向蔺汀兰。 假如这团练营里只有杨佑维杨仪,对他们而言,要趁机生事,搅乱风云,简直易如反掌。 谁知第一次的挑事,正赶上薛放来到,硬是被打断了。 如今第二回,却竟遇上了更棘手的人。 俞星臣跟蔺汀兰这两个,就算遇到一个,就已经是极难对付的了,现在却是一双。 朱大夫呵呵笑了两声:“真想不到……这也是人算不如天算。” 说话间,他猛地牙关一动。 蔺汀兰早提防着,立刻知道他想咬舌自尽,反手上切。 不料朱大夫这咬舌是真,但也是故意为之,见蔺汀兰手离开喉间,便立刻出手袭向他。 假如此刻制住他的是别的什么人,那他这一招定然得逞,但他还是低估了小公爷。 蔺汀兰右手上切捏住他的下颌,左手向下,手底薄刃闪过,朱大夫的手腕顿时鲜血爆出!竟是给他闪电般切断了筋脉! 朱大夫惨叫了声,双眼都有些模糊,耳畔只听蔺汀兰冷笑了声:“雕虫小技……自讨苦吃。” 俞星臣在旁边甚至没来得及看明白两个人过招的经过,只瞧见四只手胡乱那么一动,然后就分了胜负。 他缓缓地屏住呼吸,看向蔺小公爷。 却见少年没带巾帕的的脸色仍是如雪一样的白,透出跟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冷冽,绝情。 俞星臣对付逍附耳交代了几句,付逍先送钱大夫跟金大夫仍旧回去照看病患。 没有见到宛如圣明般的林院首,两位大夫都有些怏怏地,只是一想到裘先生是被害死的,而细作也落了网……倒也不算没有收获。 蔺汀兰点了朱大夫的穴道,简略地将他双手包扎一番,免得他流血而死。 俞星臣重新在鼓凳上落座,云淡风轻地看着面前的细作。 “你的同党还有何人,现在何处?”俞星臣问。 朱大夫冷笑,显然是铁了心不会回答。 俞星臣道:“你既然是大夫身份,在南外城又住了这两年……啧啧,真是难为你了。” 朱大夫不解这话,可也没开口。 俞星臣凝视他的双眼,问道:“难道你不想……回北边吗?” 朱大夫的双眸一下睁大了几分,嘴唇张开,却又及时闭住。 俞星臣似很贴心地:“思乡之情,人皆有之。倒也没有不好意思的。不过,你这又是何苦,本来这次,你跟他们一起回去也就行了,又何必冒险在此行事?如今岂不是梦碎……” 朱大夫本来虽然落于人手,却仍是一脸不屑,似乎在用神态告诉俞星臣:别想从他这儿得知任何事。 但是俞星臣只说了这三句话,却忽然让他的心七上八下。 “你……”他竟有些紧张:“你、在说什么?” 俞星臣诧异:“难道他们没告诉你,之前他们在酒楼跟小侯爷动手,打不过要逃脱的时候,有一人没有逃走,如今正在巡检司?” 朱大夫的嘴唇抖了抖,目光闪烁。 俞星臣道:“又或者他们说那人已经死了,其实不然,他已经被太医救回。” 朱大夫盯着他:“你、你不用想……这般巧言令色,你……”他又看看蔺汀兰:“何等狡诈,我是不会相信的。” “没关系,”俞星臣点头:“你不说反正有人说,对了,我刚才已经让付逍通知城门守军,派人往你家里搜查去了。” 朱大夫脸色一变。 俞星臣道:“其他的人,想必是藏身在你家中吧?” 朱大夫挣扎着要起身。 冷不防蔺汀兰抬起一脚,宫靴的靴底踏落,竟踩在朱大夫的后颈上,硬生生地将他踩得跪趴了下去。 “混账,混……”朱大夫吼叫,却动弹不得。 蔺汀兰望着地上之人:“似你这般歹毒之徒,还敢说人混账,混账跟你们比起来,又显得不够格了。” 俞星臣道:“你费尽心思在这里闹事,就是想让团练营的病患冲出去,祸乱南外城,若一切顺利,或许还能冲破城门,对不对?” 朱大夫停止挣扎。 “所以我想,你这么着急行事的,那藏身的人中,必定有极其重要的人物。”他向着蔺汀兰一摆手。 蔺汀兰抬脚,负手退后一步。 朱大夫爬起来,脸色狰狞地看着俞星臣,身子却在发抖。 明明伤他制他的那个人是蔺汀兰,但此刻在朱大夫的眼中,真正的鬼怪却是这个看似无害的、不懂武功的俞巡检。 俞星臣俯身细看他的脸色:“你别以为我是诈你,我是真的知道,比如,你不想他出事的那个……胥……” 他只说了一个字,朱大夫便大叫了声,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竟从地上直窜起来,如毒蛇般扑向俞星臣。 俞星臣没有动,因为他不需要动。 虽然这人垂死挣扎,声势惊人。 但毕竟他身边还有一个蔺汀兰。 虽跟小公爷并非交情深厚,彼此深知,但竟十分信任。 果真,蔺汀兰只一扫腿,直接将朱大夫踢了回去,朱大夫跌倒在地,口中呕出血来,他转头看向俞星臣:“我做鬼、做鬼也放不过你!” 说了这句,他用力将头往地上磕去。 青石板上绽开了一朵血花。 蔺汀兰没想到点了穴道,他竟还有这般力气,也许……这已经不是武力或者体力的原因,因为俞星臣的话,才让他在这一刻将生死都抛下,如此反常。 而这一切反常的根由,则是俞星臣说出的那一句话,那半个名字。 蔺汀兰看看那倒在地上的尸首,面不改色地,问俞星臣道:“你方才说什么旭?” 俞星臣道:“是之前小侯爷告诉我的,他们带头的一个人的名字。” “哦?” 俞星臣迟疑,终于道:“胥烈。小公爷可听说过?” 蔺汀兰皱眉:“从未听说,什么来头?” 俞星臣道:“他们确实是从北边来的。” “鄂极国?” 俞星臣摇了摇头。 蔺汀兰眼神变化:“难道是北原?” 俞星臣却看向蔺汀兰:“小公爷,我还有个不情之请。” “何事你说。” 俞星臣道:“从此人的反应看来,那个胥烈果真藏身于南外城。我怕付先生的人挡不住。” “你想让我去。”蔺汀兰淡淡地。 俞星臣道:“可以么?” 蔺汀兰皱了皱眉,他不想离开这里,因为他想第一时间知道杨仪的情形。但…… “可以。”他做了决定。 俞星臣竟松了口气:“多谢!” 蔺汀兰问:“那个什么胥烈等人,真的藏身于这姓朱的家里?” 俞星臣道:“未必。我的意思是,也许他们之前在,但……我想那人必定足智多谋,现在换了地方也未可知。所以我叫付先生先去查看……另外,叫他们召集南外城这里的甲首。” 南外城此处,十户为一甲,甲首负责自己管着的这十户人家,所以对他们的情形最为熟悉。 只要那些人还在南外城,一定会有个歇脚的地方,而谁家情况如何,只要召集甲首,必定知道。 据付逍所言,之前孙保长跟里长召集过甲首们议事,那会儿就有几个缺席,有的病了,有的不在南外城,种种。 逐一排查,不愁捉不到大鱼。 蔺汀兰道:“知道了,交给我就是。” 俞星臣望着他的麒麟袍在门边一闪,缓缓地吁了口气。 “胥烈。” 俞星臣喃喃。 此刻的胥烈,周朝的人未必知晓。 但,这个有“沙狐”之称的男人,注定会令北境周朝子民闻风丧胆。 甚至在后来周朝内乱之时,胥烈趁机带兵南下,几乎攻入中原腹地。:,,. 章节目录 第384章 三更三更君 付逍询问里长,找到负责朱先生居处的甲首,叫他带路。 正如俞星臣事先了解到的,这朱大夫是两年前来到南外城的,医术虽不算很高明,但为人还算不错,所以这次他主动自愿前来,还有许多人盛赞他的义举,不料竟是敌国细作。 朱大夫并没有成亲,虽说这两年也有不少想替他说亲的,但他一直都是独身一人。 甲首道:“从朱大夫去了团练营后,他家里的门就锁了,一直无人居住。” 赶到后将门打开,入内搜查了一圈,果真无人。 一应家具陈设,也如平常,除了米缸之类都是空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吃食。 巡视了一圈并无其他异常,将在出门的时候,付逍无意中看到半掩的门板上似乎有些许痕迹。 把门板转过来细看,却见上面有些新鲜的“扎”痕,就如同把利器捅在上面留下的。 观察那些痕迹,深浅一致。 付逍认得这种消遣,以前在北地军营,闲来无事的军士们,就把木板竖起来当靶子,扔飞刀比准头玩儿。 但是这木板上的痕迹如此一致,应该是一人之力。 而且力道控制的炉火纯青,才会深浅如一。 门外,几个乡勇等候多时,见付逍未出来,便悄悄道:“你没把那只死了的老鼠弄出来?” 另一个道:“你是说笑么?这瘟疫从何而来?我可不敢碰那东西,又不是嫌命长,何况都不知怎么死的,那么多血。” 付逍听见问:“在哪里?” 原来两个乡勇是在屋后墙根发现的,引着付逍过去,一看,果真一只硕大的老鼠死在地上,血已经凝固了。 付逍皱眉,蹲下身子,却见老鼠的肚子上,竟是插着一根细细的树枝,树枝准确地穿透老鼠脊柱,将它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付逍屏息。 从朱家出门后不久,便遇到了蔺汀兰。 付逍将朱家的可疑情形告知了小公爷,蔺汀兰道:“这么说,确实有人在那呆过。” “而且是高手,”付逍拧眉:“从那只老鼠的死状看来,显然是一天之内死的……当然不可能是姓朱的自己所杀。” “那他们现在又躲到哪里去了……”蔺汀兰思忖:“可问过左右邻舍了?” 付逍道:“左右各自两家都已经问过。” 方才问谨慎起见,甲首拍门,叫了左右邻居,乡勇们入内检看了一番,又询问是否见过可疑之人在朱家出没,他们却一无所知。 团练营这里暂且安顿。 俞星臣带了回来的灵枢,亲自去南外城门处见端王。 先前端王带了他跟蔺汀兰前来,俞星臣执意请端王勿要入内,毕竟王爷万金之躯,不可冒险。 不如叫自己代为先行,端王在此等候消息。 端王从善如流。 此刻,俞星臣亲自把团练营发生的种种告诉了端王,又请端王先行回王府,一有消息,他立刻会派人告诉。 端王惊愕于北境细作竟潜入此处,趁机兴风作浪,不由又感慨俞星臣总能料得先机。 不然自己若进了团练营,万一这些贼人狗急跳墙,指不定又将如何。 于是问起杨仪,俞星臣说道:“喝了新配的药,似乎有些稳住了。” 端王道:“但愿无碍。既然这样,你就留在此处帮为照看……令牌你自拿着,有什么需要,即刻派人去寻,不管任何代价,总之要保证杨侍医无恙。你做主行事,不必忌讳。” 俞星臣遵旨,恭送王爷。 端王起驾回王府,路上行人越发稀少了。 内侍尤公公想起一件事来,说道:“王爷,如今杨登在陈府里,这杨侍医又如此,杨大公子且也不能脱身,您说明儿宣王殿下的侧妃娘娘可怎么进府啊。” 端王一下子也想起来,明儿竟是杨甯进宣王府的日子,没想到偏偏赶上这么个局势。 见王爷没有出声,尤公公便又小声道:“说来也奇怪,好好地怎么宣王殿下就要着急先把侧妃接进王府呢?当初突然要娶她就很叫人意外了。真真是件件出人意料。” 端王淡淡道:“总之此事跟本王不相干,提这些做什么?正事还操心不过来呢。” 尤公公忙道:“是,奴婢一时多嘴了。不过,虽说杨侍医功劳卓著的又受皇上青眼,王爷竟为了她冒险亲临南外城,也实在是恩宠至极了。” 端王皱皱眉,仍不言语。 尤公公察言观色:“如今林院首也在那里,想必杨侍医定然无碍。” “她最好无事。”端王这才出了声,叹道:“要不然……” 尤公公不懂这句的意思。 杨府。 夜色渐浓。 漆黑的天幕,有一点月影悬挂。 杨甯靠在门边儿上,眼见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明儿,就是她正式进宣王府的日子了,她选了一条跟前世异曲同工的路。 虽然是当时冲动之下,没有选择的毅然选择。 那时候她得知真相,知道俞星臣才是幕后黑手,害了自己。 可笑她先前还一门心思要跟他重归于好,终于想试试看真心对人的时候,却被人狠狠戳了一刀。 杨甯返回护国寺,是因为先前早上,她还在这里甜甜蜜蜜地许下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誓言。 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一刀捅穿,一刀两断。 她是回来怒斥这虚伪的佛祖的,她想起了当时她在许愿的时候听见的那一声冷笑,难道就是佛祖对她的警戒、或者不屑? 那时候,宣王从后面走了出来。 看着杨甯狼狈的样子,他道:“你不会是想死吧?” 杨甯抬头瞪向他,当望见他的脸的时候,目光却逐渐变了。 宣王看了她一会儿,望着她浑身**的样子,忽然说:“你跟我来。” 他转身就走。 杨甯本来可以在那时候离开。但她竟站起来,跟着他向内走去。 当时对她而言,什么都不怕,就算宣王想骗她进去把她一刀杀了,她都甘心情愿。 宣王把她领到了自己的房中。 他拿了一块大巾帕:“擦一擦吧。这样会着凉的。” 杨甯的裙子上还在往下滴水,她握着那块巾帕,却并没有动手,而只是望着宣王。 他凝视着她,又不像是在看她,仿佛在看一个“故事”一样,有点意味深长的眼神。 杨甯突然想起那声冷笑,提高声音问:“那时候是你?你听见我的话了对吗?” 宣王并没有否认:“哦。” 杨甯道:“你笑什么?有什么可笑的?” 宣王眨了眨眼:“没什么,我只是不懂而已。” “不懂?” 宣王道:“我不懂你们为什么就为了另一个人死去活来的……”他摇摇头,似乎面对个单纯无解的题。 杨甯呆呆地看着他。 宣王道:“你看着我做什么?” 杨甯看着他的眉眼,她的身上极冷,却在冷绝之中,于心头冒出一点火。 手中的巾帕掉在地上,杨甯走到宣王身旁,张开双臂将他抱住。 宣王有点讶异地看着她动作,但并没有把她推开。 她身上的水渍立刻把他也弄的半湿润,冰凉的水浸透到肌肤,他却并不觉着难受。 当杨甯吻住他的时候,宣王才似乎明白,他微微地一颤,似乎想将杨甯推开,却已经晚了。 身上的女子通体湿透,好像是从水里才被捞上来一样。 又如一尾扭动的欲蛇,缠住他。 宣王想起读过的佛经之中的故事,佛陀在菩提树下修行得道,魔王想要阻碍他,于是派了三位魔女前往,幻化出各色的美女,愿意以身侍奉,诱惑佛陀。 但佛陀却禁受住了考验。 现在他好像也正身在菩提树下,只不过,他并没有要拒绝这份诱惑。 因为宣王清楚,他并不是什么佛陀,尚且是一具血肉之躯。 何况这诱惑看来新奇又有趣。 杨甯当时的孤注一掷,其实最初并没有带有更多功利。 她当时只是迫切地想做一件事。 而那个人恰好是宣王,或许可以一举两得。 但此时此刻,杨甯望着头顶那惨淡的月色,心里竟空落落地。 父亲在陈府看诊,杨佑维去了南外城,连一向“唯利是图”的一哥,今日也做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因此被杨达怒斥痛打,跪了半天祠堂,老太太发话,才肯放出来。 杨甯觉着,整个府里都翻天覆地了,虽然人还是那些人,但人又“不是”那些人了。 杨登的举火烧尸,杨佑维的主动请缨,杨佑持的散药舍财……这些统统都是前世并未出现过的。 如今他们性情“大变”。 回头想想,自然都是因为杨仪。 不仅仅是府里,还有外头…… 此刻本该在北境的薛放,此刻本该在兵部为侍郎的俞星臣。 对于薛放,杨甯扪心自问,她似乎从没有真正看清楚过他,倒也罢了。 但是对于俞星臣,她本来以为自己已经看的很清楚了。 可还是……看走了眼。 如今他们都成了她以常理无法测度的人物,尤其是俞星臣,他明明不该是那种轻易涉险的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高门贵子,端庄矜持,那不正是他么?如今却一反常态。 最初,杨甯觉着自己能够掌控一切,游刃有余。 现在她发现,她什么都掌控不了,包括她自己的命运。 天完全黑了下来。 蔺汀兰跟付逍在外,走了大半个南外城,却没有抓到一根狐狸毛,倒是意外地逮到几个趁火打劫的小毛贼。 还好团练营这里有了些好消息。 晚上,杨仪又服用了一次升麻鳖甲汤。 就在薛放喂药的时候,她已经有苏醒的迹象。 薛放感觉到她气息的复苏,却不敢确认,垂眸紧紧地盯着她。 见杨仪的长睫抖动,双眼似睁非睁,又看她的手指微屈,薛放惊的把碗都丢了:“杨仪?杨仪!” 杨仪的眉头微蹙,似乎在按捺,又像是在挣扎,又过了会儿,她才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她看见了一双极亮的,好像是星辰般的眸子。 薛放死死盯着她:“杨仪……” 半晌,“……小侯爷?”杨仪低声地唤道。 薛放一愣:“你、你叫我什么?” 除了在羁縻州时候吵过一次小架,她开玩笑似的这么叫过他外,好像再没这么叫他了。 毕竟也知道他不喜欢这个称呼。 而且她叫着也实在见外。 杨仪的神情怔忪,眼中闪过一点茫然,然后她仿佛记起什么似的,迟疑地唤:“十……十七?” 薛放几乎扑在她的身上,不由分说在嘴上亲了一下:“是我啊,你要吓死我?你觉着怎么样了?” 这会儿门口小甘小连已经察觉她醒来,赶紧跑去叫林院首,通知杨佑维。 杨仪感觉到唇上真切的压迫感,虽然是一瞬。 “我……”杨仪眼神懵懂,喃喃:“我在做梦么?” 这会儿林琅先赶了来,看到杨仪醒了,不消说大喜,赶紧上前给她诊脉。 杨仪望着林琅清癯斯文的面容,花白的发鬓,瞪看了会儿,才道:“林院首?” 林琅起先忙着细听她的脉,也顾不得跟她说话,此刻把脉象听个大概,又见她叫自己,便道:“先别出声,你还在恢复中,不可强行如何。” “林院首,十七……”杨仪蹙眉,过了片刻才道:“这是哪里?” 林琅一怔,又很快反应,对薛放解释道:“应是伤了元气,加上先前昏厥太久,故而有些混沌。” 于是温声对杨仪道:“这是在南外城,你忘了?鼠疫突发,你非得跟着过来,先前不慎染了疫症呢。唉!” 此时杨佑维赶到:“仪儿!”他跑到跟前,惊喜交加:“好些了吗?”也赶着来诊脉。 在杨佑维身后,是闻讯而至的俞星臣,他仍是没有靠前,也没有出声,只安静地站在门口。 静的让人很容易忽略他的存在。 只不过在没有人看他的时候,俞星臣盯着榻上的杨仪,望着她苏醒的模样、憔悴的脸色,他胸腔里的那颗封冻了的心,才稍微地有了点温度。 杨仪总算醒来,脉象也比先前正常了好些。 到了子时,又服了一剂药,便更见了强。 而有些先前也用了此药的团练营的病患,也大有好转之意! 林琅知道“升麻鳖甲汤”果真奇效,便立刻命人送消息到太医院,让大量制配此药。 但凡有疫症的百姓,便散给此药,一来免了众太医劳心费神地诊脉,一来也能尽快地让百姓们服药、转好,省了很多无谓的时间,也能救更多的人。 杨仪在最初的浑浑噩噩头脑不清后,总算记起了所有。 虽说身上仍有不适,但已经不是先前徘徊于鬼门关的情形了。 她彻底清醒后,便对薛放道:“你为什么脸上没蒙帕子?先前怎么还亲我?你的手怎么样了?可觉着身上有不适?” 她醒来,薛放的魂儿也回来了,觉着世上再也没有什么难题:“我好着呢,林院首叫你别劳心费神,你干吗还一口气问这么许多?” 杨仪确实又有些气喘了,怕自己再咳起来,忙停住:“谁让你……总叫人担心。” 薛放握着她的手,过了半天才低声说:“你要好好的,我就是世上最不叫人担心的一个。你要还这么吓人,那就没有人能管我了。”他轻声说了这句,把杨仪的手贴到自己脸上:“别再吓人了好不好,我从来没有像是这次这么……害怕过。”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在说了这句后,薛放的眼角却有些奇异的润泽。 杨仪的指腹碰到一点水渍,她的心头一动:“十七,对不住……” 薛放抬头:“又说什么?” 杨仪望着他有些潮润润的双眼,抚着他的脸颊:“不是故意让你操心的,你别难过。” 薛放想笑,眼中心中却齐齐难受,悲欣交集,失而复得的感觉,无法形容。 没容她再说下去,薛放俯身,依恋地将脸埋在她的胸腹之间:“你在,就什么都好。”:,,. 章节目录 第385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醒来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团练营,南外城的百姓们也陆陆续续得知。 因为杨仪染了疫症,弄得人心不安,不知多少人暗暗牵挂却无能为力,比如石婆子古先生等,只在家里烧香拜佛,求上天庇佑。 岳屏娘更是恨不得亲来伺候,却也知道轮不到自己,何况她也是症候未愈。 这一趟,别说是杨仪身边的人,就算整个南外城,乃至京内,就仿佛大家都死里逃生了一次般,乃至于听说她转危为安之后,很多人都喜极而泣,感念上苍。 消息在第一时间送回了宫内。 皇帝换了一身素服,金冠披发,正在盘膝打坐。 按理说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不许贸然打搅。 但是魏明在得到报信后,还是第一时间冲了进去:“皇上……”他的声音里透着一种陡然放松下来的欢悦。 皇帝眉峰微动,却没有起身,甚至没有睁眼。 仍旧正襟危坐的,皇帝淡淡道:“是杨仪无碍了?” 魏明露出震惊的表情:“回皇上,正是杨侍医清醒了,据说已经无大碍,皇上竟然、竟然能未卜先知?” 皇帝淡淡一笑,这才睁开了双眼:“朕当然知道她会无恙。她身边可是有护法神守着的……你不是也说过么?呵呵。” 魏公公竟分不清皇帝这句是玩笑,还是认真的。 皇帝一拂衣袖,下地,魏明忙上前扶着。 公公笑道:“还是皇上圣明。” 望着此刻恍如云淡风轻一派静好的皇帝,魏公公却想起才听说杨仪染病消息之时,皇帝那陡然黑了的脸色。 那瞬间,他好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猛虎,随时要发出愤怒的咆哮,阴冷的眸色流露出一丝近似疯狂的寒芒,令人不寒而栗。 当时如魔,现在似仙。 皇帝听了他的恭维之词,却不以为然道:“什么圣明不圣明的,你难道没听说过?有些人私底下议论,说天降瘟疫,是因为君王无道,朕若真的圣明,就不会有这种事了。” 魏明忙道:“皇上,这些不经之谈可听不得。瘟疫之症乃是随时气而生,再者说,此番疫症发现的极早,如今九城的百姓都已经安定下来,先前太医院报的亡故人数,亦不是很多,若非皇上的仁德英明,怎么会把这一场大疫在始发之初就控住了呢?” “能控住,未必是朕的功劳,不过若控不住,那就是朕的过失了,”皇帝轻笑了两声:“总之说什么的都有。” 对一位君王而言,最忌讳的便是在就位之时,有什么天灾,比如水灾旱灾,或者瘟疫。 因为百姓们多数蒙昧,若再加上有心人的挑拨,那很容易把这种天灾**的现象,归结到皇帝无道头上。 所以当时在听杨仪禀告说有疫症出现的时候,皇帝才那样抵触。 所幸皇帝做了正确的选择,正如魏明所说,此刻总算及时地将一场弥天大祸,控制在手心里了。 如今杨仪又缓了过来,皇帝心头那压着的大石也能慢慢挪开。 殿门外,一阵阵初秋的风吹来,风中已经带了几分凉意。 皇帝站在门口,风掀起他的衣袂袍摆,皇帝岿然不动,深邃的目光仿佛要透过洞开的殿门,越过宫墙,看向更远。 安静之中,外间廊下,隐约有声音瑟瑟地传来:“皇上万岁,皇上万万岁……” 皇帝转头:“这是……” 魏明忙道:“还不是之前那只凤头鹦哥,皇上先前嫌它吵闹,奴婢就自作主张,把它挪到外头去了。” 皇帝此刻显然心情极佳,笑道:“罢了,挪进来吧,外头风大,别吹坏了它。” 吩咐了这句,皇帝又道:“太后那边也担心着呢,派人去说一声,让她安心。” 魏明答应着,派了个小太监往启祥宫去禀告。 太后从昨日得知消息,也心神不宁的。 之前皇后带了妃嫔们过来请安,大家提起这件事,都极黯然。 只能拼命说了些好话,回头后,各自回宫,上香祷告。 起初,杨仪虽算是太后“御用”,但近来她给瑾妃看诊,给盛贵人治那避子汤的寒毒,大家耳闻目染,知道这位女太医,显然是比那些男子方便的多,也贴心的多了,而且医术竟也难得的极其高明。 人在宫内,谁能说的准会遇到点什么,是以在最容易“蛾眉见嫉,垢谇谣诼”的后宫,这些女子们竟也都齐心一意地都祈愿杨仪会好起来。 小太监到了太后宫中禀明,太后大喜:“我就知道这丫头是该有点福气的,不至于磋磨在这上头。” 紫敏在旁边忍不住跳起来:“太好了,昨晚上我做了一宿噩梦!都把我吓醒了……” 郡主胆小,醒来后,还哭了一阵,又不敢跟人说。 太后笑着看她:“怕什么,这就是吉人自有天相。” 丹霞在旁笑道:“太后还说呢,昨儿自从听了消息,饭都吃不下,何曾见您对个太医这样上心的。” 太后道:“也难说,太医们尽心的也有,但我只怜惜这仪丫头,是个女孩儿,又偏生得单弱,可就算身子不好,她的医术却是比世人都高明,心更是好。再难找到像是她这样慈心仁术的了。” 丹霞跟紫敏各自点头,紫敏道:“我也最喜欢仪姐姐了。怪不得十七哥哥很喜欢跟她在一起,我若在宫外,我也要整天缠着她。” 太后啼笑皆非,训斥道:“又开始胡说了。你最近越发口没遮拦……这些有的没的的怪话,你哪里学来的?” 小郡主嗫嚅:“我、我心里这么想的……” 丹霞解释:“太后勿怪,郡主应该不是别的意思,她想必……只是孺慕之情罢了。” 太后若有所思,想到早逝的大皇子跟王妃,紫敏无父无母,如此可怜,杨仪又是个仁善而和暖的人,也不由得她不心向往之。 太后叹道:“罢了,也难怪你喜欢,本宫又何尝不喜欢她呢。” 南外城。 杨仪叫薛放去歇着,他哪里肯。 她看不过去,便叫他上来一块儿睡。 薛放倒是巴不得,听她开口便翻身到了里间。 他靠近杨仪,毫不客气地抱着她。 只是薛放睡得并不安稳,心里毕竟还牵挂着,因为她并没有就痊愈,只是好转,叫人仍旧半悬着心。 杨仪望着薛放蜷缩着身子躺在自己身边,目光描摹过他鲜明的眉眼,恍若隔世。 其实杨仪之所以染病,不仅是她体弱的缘故,只因先前在救治那被细作击伤的病患之时,不留神沾了手上血,只是她并没有声张。 没想到立竿见影,发的这么快。 可是薛放一直寸步不离守着她,又毫不避讳地以嘴喂药,由不得杨仪不担心。 她闭上眼睛,心中却飞快地想事情。 不多时,小甘跟小连蹑手蹑脚走了进来,见薛放手脚并用地把杨仪“捆住”了一样,两人都偷笑。 杨仪睁开眼睛望着他们:“这会儿不快去歇着,跑到这里做什么?” 小甘便忙上前,压低嗓子问:“姑娘觉着怎么样?” 她轻声道:“我好多了,你们也快歇歇吧。” 小甘给她掖了掖被角:“我们不累,待会儿还有一碗药。” “是了,”杨仪犹豫了会儿:“我想到一味‘仙术汤’,用苍术,干姜,甘草等熬制……去配一些来,你们都喝点儿,多少有预防之效。” 小甘忙听仔细,赶紧去抓药熬制。小连道:“姑娘才醒来,又忙着操心了,好歹休息休息。” 杨仪看看她,又看看身边薛放:“我昏迷那阵,他就一直在这里?” 小连道:“可不是么?十七爷茶饭不思,只顾守着姑娘,药也都是他喂的……只因姑娘喝不下。”小连解释了句,又叹息:“亏得姑娘醒了,不然……看十七爷这个样子,真是……叫人担心。” 杨仪鼻子一酸。 先前杨仪吐血昏迷之后,意识模糊,有那么一瞬,仿佛魂魄离体,朦朦胧胧地不知到了何处。 周围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脚下一条灰暗小径,不知通向何方。 杨仪听见耳畔似乎有许多声音,嘈嘈杂杂,她转头,发现小路旁似乎有草丛林立,而草木之中又像埋伏着无数眼睛,明明灭灭。 她只觉着恐惧,完全身不由己,拔腿向前,却见前方一盏幽灯,杨仪喜出望外,跑了过去。 灯影中,依稀有个妇人立在那里,风姿绰约,似乎在看着她笑。 杨仪正欲上前问路,身后有人大声地叫道:“杨仪,杨仪!”声嘶力竭。 她猛然止步回头,看到一道身影正向着自己拼命追来。 而在他出现的那一刻,耀眼的光明铺天盖地而来,身后的孤灯跟妇人都消失不见,曾经的黑暗的草丛跟小径也无影无踪。 那光芒过于耀眼,杨仪情不自禁遮住双目,下一刻却天晕地旋。 杨仪看见了薛放…… 那是薛放,可又不像是他。 跟她认识的跋扈少年相比,他明显要沉稳的多,好像……没大几岁的样子,看着却好似沧桑了半生。 那锐利依旧的眉眼,锋芒内敛,细看,他的脸颊上竟多了一道奇异的疤痕。 薛放头戴银盔,身披铁甲,腰间摁着一把佩剑。 目光闪烁之中,透着一种沁骨的微寒。 “十七……”杨仪喃喃,有些惊喜地想要靠近。 薛放蓦地回头。 被他凌厉慑人的眼神一扫,杨仪心头一震,竟不敢再出声,整个人仿佛飘飘荡荡,不知又要飘到哪里去。 但薛放并非看她,而是看向身后。 杨仪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怔住了。 就在她的面前,穿过城墙头,向外,铺天盖地的大军,如蚂蚁般向着此处涌来,场面极其骇人。 杨仪胆战心惊,竟不知这是些什么势力,难道是敌人? 她试图靠近细看,依稀瞧见那旗帜上打的个“胥”字…… 杨仪正懵懂,耳畔听到薛放怒吼道:“快躲开!” 她的毛发倒竖,定睛之时,才发现头顶上密密麻麻地有许多箭矢铺天盖地而下。 杨仪惊呼起来,耳畔却听见有人大叫:“小侯爷!” 无数身影在眼前晃动,杨仪着急,忍不住也跟着叫道:“十七、十七?小侯爷……” 箭矢如雨一样从天而落,极其恐怖,杨仪自忖逃无可逃,可还惦记薛放的安危。 但是这种局面,如何能逃脱? 正在濒临绝境的时候,杨仪突然想起……不对,自己明明是在京城里,这是哪儿? 她一念心惊,有所触动,逐渐明白了:不对,不对……这是假的,必然是假的。她不会有事,薛放不会有事! 或者,是在做梦?! 杨仪慢慢地醒了过来。 她回想自己昏厥之中所感所见,呼吸也由不得时而急促,时而缓慢。 感觉薛放勒在自己腰间的手紧了些,他的声音近在耳畔:“在想什么?” 团练营,前厅。 虽然是忙了一整天,又过了子时,但是这里的几个大夫竟都无睡意。 钱大夫转了一圈,兴冲冲地来告诉杨佑维:“杨太医,这可真奇了!那位王伯,本来都已经神志不清了,服了升麻鳖甲汤后,先是退了热,而后人清醒过来,方才我去看,人已经能坐起来自在说话,这还刚刚只喝了两副药!你说奇不奇?” 金大夫在旁含笑道:“奇,也不奇,药难得的是对症,杨太医的解毒活血汤,已经算是极好的了,如今又得了这一幅,简直是如虎添翼。”他叹了口气,道:“起初我知道是鼠疫的时候,还以为要糟了,来的时候已经做足了出不去的准备啊,没成想……多亏了杨侍医……救了我等的命了。” 杨佑维的脸色是疲惫的,但精神却极愉悦。 听了两位大夫的话,微笑:“话虽如此,还是不能大意,这才是‘初战告捷’呢。具体如何,还要明日再看看。” 门外,俞星臣听了个正着。 正蔺汀兰自外而来,俞星臣便缓步迎上去:“有劳了……如何?” “我不放心,之前又转了一遭,并没有任何异样,真是奇了怪,为什么毫无踪迹?”蔺汀兰皱眉:“难道这些人挖了地洞跑了?” 唯一的欣慰,是他知道了杨仪已经好转,这才把空忙了半天的挫败感抵消了。 俞星臣也为难:“确实不该如此,按理说,他们必定是躲在哪一家里。” 但先前,他们已经如篦子梳头一样,把所有甲首都过了一遍,据甲首们所言,他们所管的十户人家,都是亲自走过的,绝无异常,可以签字画押。 就连那些空了的院落,也都进去瞧过。 至于那些病了或者缺席的甲首,也由里长亲自带人,前去查看过。 蔺汀兰道:“倒也不用过于焦心,毕竟南外城很大,士兵却有限,虽每户人家都通查过,但难保这些人行踪诡秘,也许咱们查过了一家,他们就悄而不闻地转过去呢……也未可知。” “不行,一定要找到他们,而且要尽快。” 蔺汀兰看着俞星臣不由分说的肃然脸色:“为什么?这个人真有那么重要?” 俞星臣道:“至关重要。”他补充了一句:“务必要让他逃不出京城……但是……” 蔺汀兰本来想问他为什么那么重要,闻言问:“但是怎么?” 俞星臣看看头顶漆黑的天幕,道:“封锁九门,是皇上临时下的诏,到明天就是三天了,再拖延下去,只怕城外百姓也会惶惶不安,何况城中的菜蔬果品甚至饮水等等日用,也要城外补济,之前情形紧急还罢了,如今已经出了良药,城内已然稳定,我想……若无意外,皇上明日就会下旨开城门。” “当真?”蔺汀兰悚然:“你是怕那些人趁机逃走?” 俞星臣道:“不错。” 蔺汀兰疑惑:“可我从没见你这么上心一个人,那个胥烈……到底是怎样的人物?” “是我朝的心腹大患。”俞星臣眼神沉沉地说道,他望着蔺汀兰,怕小公爷不懂这句话的分量,便道:“或许你可以想象,他是北境的薛十七,但比薛放更聪明。” 蔺汀兰竟打了个寒战,惊愕:“这样的人物,怎么跑到京城来了?” 俞星臣道:“我也不知道。” 他确实不知,因为前世,据俞星臣所知,沙狐并没有出现在京城。 至少他对此毫不知情。 可忽然间俞星臣脑中灵光一闪,在巡检司的时候,薛放曾说过,酒楼里那一伙人甚是针对他。 而前世的此刻,薛放人在北境,不在京城…… 所以……这一次,难道是薛十七把沙狐引来的? 这两人到底是什么样的渊源? 此刻天色不早,灵枢见他们两人沉默,便小声道:“大人,不如去歇会儿吧。很快要天明了。” 俞星臣确实疲惫,但他不想让自己歇着。 蔺汀兰显然也是同样意思。 闲下来,容易出事儿。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明白,俞星臣便随口问道:“对了,付老先生没有回来?” 蔺汀兰道:“他的夫人也害了病,因为他不怕传,就在家里养着。他回家去看了。” 岳屏娘虽病了,但幸而不重,加上晓风在团练营里帮忙,付逍又不怕传,所以屏娘仍是在家里。 俞星臣答应了声,心里仍是思忖沙狐到底躲在哪里。 蔺汀兰道:“那伙人显然在朱大夫的家里躲藏过,所以米粮跟水都吃喝光了。按理说这么天罗地网,总该留下踪迹,毕竟整个南外城都给掉了个个儿,就没有没找过的地方了。” 俞星臣听到最后一句,忽道:“真的没有?” 蔺汀兰道:“当然。不然我这整天不是白走了?” 俞星臣皱眉,想到他这句话又想到他方才提的一件事,微震:“付逍家里找过没有?” 蔺汀兰怔住。 目光相对,蔺汀兰双眼慢慢睁大:“你是说……” 俞星臣已经懂了:“快去!” 付逍是团练营的人,那些乡勇甲首、保长里长等,哪个不认识。岳屏娘自己在家里养病,大家都知道。 所以……付逍的家中,还真的没有去找过! 这简直是灯下黑。 俞星臣望着蔺汀兰闪身出门的身影,心都跟着揪起,对灵枢道:“走!” 他得亲自去看看,他很想亲眼见一见那传说中的沙狐。 但俞星臣更希望,一切不至于晚了。:,,. 章节目录 第386章 二更二更君 夜深,南外城重归了寂静。 付逍并没骑马,步行而回,快到院门口的时候,忽然听到几声不知哪里传来的犬吠。 他循声警惕地张望了会儿,犬吠声却又逐渐停了。 付逍一笑:“找了一整天鬼,真是疯魔了。” 上前晃了晃门,他知道屏娘谨慎,虽然已经过了子时,只怕她还担心着自己不肯入睡。 而且夜深了,付逍不想弄些大动静出来,恐怕惊吓到了邻舍们。 付逍本以为屏娘听见动静就会来开门,不料才一晃,门就开了。 他有点诧异,不过又想,兴许是屏娘累了,知道自己晚上会回来,所以故意留了门。 毕竟现在街上都是乡勇跟官兵,而且南外城这里都知道这是他家,不至于有什么宵小敢来胡为。 付逍迈步进门,将院门掩起,放轻了脚步向堂屋走去。 屋内果然亮着灯,不知道方才自己进门的时候屏娘听见了没有。 望着那点昏黄的光芒,付逍心中生出一种近乎甜蜜之意。他是个老粗,从少年到青年,从青年到壮年到如今,本来以为自己最后的归宿,就是一壶酒醉死在不知哪里。 没想到到老了,竟然还会有这种福气,有个疼爱自己的妻子,有个容纳自己的家。 不管在外头何等的焦心忧虑疲累,一旦看到那点光,付逍便觉着一切都值了。 他脚步轻快地走到堂屋门口,刚要推门,只听里间响起一丝轻微的咕咚声。 付逍一怔,笑说:“屏娘,你没睡着?还是我把你吵醒……” 话未说完,便听到闷声的呜咽。 付逍当然听得出来,那确实是屏娘! 电光火石间,付逍忽地想起了一个最为恐怖的可能。 那个念头让他几乎窒息,付逍想也不想,一脚将门踹开! 里屋的油灯光闪了出来,照的堂屋之中的光线极其阴暗,竟比外间还要暗上几分。 付逍几乎看不清里头是什么,也许是他太过慌张了。 直到他看见一点亮光闪过,屏娘被压在桌边上,嘴边带着血,正睁大了眼睛望着自己。 付逍从没见过屏娘的眼睛睁得那么大,让他一下子几乎分不清她的生死。 他只觉着自己的头发顿时竖了起来,吼了声便冲了入内。 其实早在付逍走到屋门口犹豫的那一瞬间,在他身后的院中,便已经多了两个人影,负责堵住付逍的后路,免得他发现不对立刻逃走。 但他们没想到,付逍并没有想要什么后路。 他毫无犹豫直接冲了进去,因为岳屏娘在里间。 后背被什么重重击落,一口血冲到喉咙边上,付逍死死忍住。 他看清楚,在他前方有两个人,一个揪着岳屏娘的头发,正制着她,另一个坐在桌子的对面。 坐着的那个人,披着薄斗篷,戴着风帽,加上屋内光线阴暗,叫人看不清他的脸。 而屋内的第三个人,便是藏在门扇后面,给他一击的。 付逍并没有立即倒下,这让屋内的三人都有些讶异。 其实付逍在进门的瞬间就已经察觉有埋伏,但他实在太担心岳屏娘,甚至没有用心去闪避。 他只是一口气径直冲了过去,一点也不耽误。 他只要救岳屏娘。 几乎将碰到屏娘的瞬间,那押着岳屏娘的人把她拽起:“站住!” 付逍并没有理会,直到发现对方用一把很薄的刀刃贴在屏娘的颈间。 岳屏娘被攥着头发,仰头向上,这是一副被迫引颈就戮的样子,只要付逍敢造次,这些人就会像是杀羊羔一样将她割喉。 付逍戛然止步,他立在原地,不能动。 这会儿身后埋伏的那人上前,狠狠一脚踹在付逍的腿弯上,“咔嚓”一声响,像是骨裂! 付逍的右腿失了支撑,向前单膝屈倒。 岳屏娘呜咽了声,试图挣扎,脖颈在刀刃上蹭过,血顺着蔓延而下。 付逍双手撑地,抬头盯着她:“别动!不要动……我没事!”他咬紧牙关,缓缓起身:“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不管如何都可以商议,只别伤她!” 但方才那人的一脚,已经伤到了他的膝盖,付逍身形又一晃,几乎跌倒。 身后那人却并没有因此心生怜悯,反而慢慢地举起手中的匕首。 他狞笑着,向着付逍的后背捅了下去。 就在岳屏娘将晕过去之时,付逍突然挺身而起,紧接着一个旋身,闪电般擒住那人的手腕。 那人低呼了声,匕首便自手中坠落。 付逍顺势一把抄起了匕首,架在那人脖子上,冷道:“不想他死就快放了屏娘。” 揪着屏娘的那人无动于衷,目光却看向坐在桌边戴着风帽的那人。 那显然才是主事的人。 “啪,啪。”很轻的两声拍手,是风帽人击掌:“果然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军,这招忍辱含耻,置之死地而后生,颇有当年淮阴侯韩信的风采。” 付逍低吼:“放了屏娘!她是一介女子,有什么你们只管找我!” 那人的声音很淡,很轻,却仿佛是从极寒的荒漠吹过来的:“老将军最好莫要大声,若把人招来,就真的无可挽回了。” 手底下的那人还要挣扎,付逍一手扭住他的右臂,一边将匕首往他颈间更逼近了些:“别动!不然我就先杀了他。” 目光向后,付逍当然留意到院中埋伏的两人,此刻那两人正慢慢接近,似乎想从后偷袭。 桌边坐着的人却毫不在意,淡淡道:“好啊,你杀了他,我们就杀了你妻子,一命换一命,倒也公平。” 付逍手中的那人一震:“胥……”却又戛然止住。 桌边的人微微抬眸,兜帽下两只眼睛闪烁寒芒。 俞星臣并没有告诉付逍,领头的人叫做胥烈,所以付逍并不知此意。 戴着风帽的胥烈,一张脸在暗影中若隐若现:“如何,付逍,你觉着这个建议公平么?我甚至可以让你先动手……” 付逍不敢动手,因为这些人所有的命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屏娘。 胥烈显然是看出了他的心思:“怎么了老将军,你迟疑了?你不敢?既然不敢,那为什么不干脆把人放了呢?我们可以好好地说说话。” 被付逍擒住那人大有狐假虎威之意,道:“就是,你还不快放开老子?不然就立刻杀了那婊/子……” 付逍怒道:“你说什么!不要逼我,大不了同归于尽!” 胥烈有点冰冷的沉默。 那擒住岳屏娘的人算是最懂胥烈心思的人,知道他有些生气了,但却不是因为付逍,而是因为自己不争气的“同伙”。 “你听见了么?至少别逼我到无可选,”付逍咬了咬牙,道:“何况就算我放了他,你们可能放了屏娘吗?说痛快的,要怎么才能让屏娘无碍!” 胥烈道:“这个,恐怕就难了,除非……”他仿佛笑了笑:“听说你跟薛十七关系匪浅?” “那又如何?” 胥烈似乎商议般道:“我们做个交易,你杀了薛十七,我就放了岳屏娘。” 付逍双目圆睁:“不可能!” “我也觉着不太可能,但仍是想试一试。”男人的声音很温和。并无恼怒之意。 付逍忍着怒火:“你只管再说别的,哪怕是要我的命!只要屏娘……” “呵呵,”胥烈笑了两声:“这就难办了,你的命跟岳屏娘的命,甚至那叫晓风的孩子,都在我手里攥着。你拿什么跟我换?” 屏娘本来已经安静下来了,听到“晓风”,便又挣动起来,喉咙里发出悲苦的声音。 付逍脸色惨然,他当然可以背水一战,但顶多杀了手上这人,再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但屏娘呢,晓风呢? 他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命,可是却不能因为自己而让他们母子枉送性命。 胥烈却又想起来:“不然这样,换一个人……” 付逍盯着他,并不想问他换谁,因为知道此人绝不是个好对付的,阴险狡诈,他绝对不会给自己容易的条件。 胥烈若有所思道:“那个叫杨仪的……据说她病的半死了,这个人总能杀吧?” 付逍闭了闭双眼,终于凄然地笑道:“你根本没打算放过我们,你只是想故意戏耍,看看我怎么选择,是不是?” 胥烈有点意外:“给你看出来了?我本来还想看看你是否会为了至爱之人,义无反顾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付逍道:“你这卑鄙的小人!就算你杀了我们,如今九城封锁,你连南外城都逃不出去……迟早会落入法网……” “你还不知道?皇帝已经下了诏,明日寅时一刻,开城门。”胥烈微笑道:“看样子老都尉你的消息太落伍了。” 付逍窒息。 他的手一松,被制住的那人察觉机会,立刻以手肘向后击去。 付逍却分毫不惧,也不闪避,拼着吃了他这一击,手上匕首果断地一拖…… 鲜血自颈间奔涌而出,那人完全没想到。 本以为付逍不敢动手。 付逍将人松开,他踉跄向前,手捂着喉咙,试图压住那奔流而出的鲜血:“少、少主……救、救……” 桌边黑袍披风的人漠然地看着他:“我难道没吩咐过你们,——对付周人,断不可掉以轻心吗?” 那人绝望地伸手,喉咙里格格作响,身体却慢慢地抽搐着倒地。 付逍杀了一人,却看向屏娘,他的眼睛血红:“屏娘,这辈子我对不住你了……下辈子给你做牛做马……” 岳屏娘目光闪烁,嘴唇颤动,大颗的泪珠滚落,她认命了,想点头,却连这样都动不了。 付逍交代了这句,持刀冲向胥烈。 可还没等他到了桌边,擒住屏娘的人喝道:“接着!”竟把岳屏娘推向了他。 付逍想也不想,一把抱住了屏娘,这一刻他暂时忘了所有,惊喜交加。 而就在屏娘入怀的瞬间,付逍闻到浓重的血腥气,他吓得手脚都麻痹,忙着抬起她的下颌看时,颈间已经是鲜血一片! 付逍瞥见这样,冷心彻骨,所有斗志陡然消失。 他死死地拥着屏娘,想要大叫,却又喊不出声。 胥烈淡淡道:“料理了吧。” 杀了屏娘的那人闻言,重又抽出一把半长的刀。 他走到付逍身旁,正欲将刀刺入付逍后颈,胥烈忽然脸色一变。 他猛然起身。 同时,有一样重物破空,自外冲了进来。 黑暗中又传来几声犬吠。 院子中的两个人,是负责警戒的。 正是白天在酒楼里跟薛放冲突,逃走的那三人中的,其中就有挑衅过薛放、想杀艾静纶的那汉子。 听着里头的动静,那人低声道:“这周人果然难对付的很!” “再难对付,也逃不出少主的算计。这老头还不是乖乖地跪倒了?” “总之明日就可离开了……可惜了老四他们……” 两人见里间无碍,又分头巡视。 其中一人走到东墙边上,听那外间的犬吠声有无异样。 就在此刻,脑后突然有一阵奇异的寒风掠来。 几乎是才觉察出不妙,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后颈上一阵剧痛。 仿佛有人用刀砍断了自己的脖颈般,整个人向前栽倒。 屋内的胥烈皱眉:“不好……” 话音未落,重物破空而入。 胥烈闪身让开,只听“咔啦”巨响,面前的桌子被砸的稀烂,砸破桌子的却是一具尸首。 他只看了一眼,脚步不停,从容不迫地向着东屋而去。 这是他们一贯的行事,既然已经出事,手下众人负责断后,他只管先行撤离。 不管是胥烈还是手下众人,都心知肚明。 来人显然会从正门冲入,而且他听了出来,来人只有一个,那么他只需要从东屋窗户悄然撤走就行了。 可才进了东屋,胥烈突然察觉不对。 怎么可能!竟然……有人预判到他的打算? 胥烈的反应也算极快了,立即屏息,正欲后退,那人却比他更快。 一把揪住胥烈,同时狠狠地抬腿撞了过来。 胥烈再也想不到对方居然会用这样“卑劣”近乎“下/流”的法子,腹部往下顿时痛不可挡,整个人疼的麻木,呼吸都停了。 而对方喝道:“都别动!” 说话间,已经推着胥烈从东屋退了出来。 借着堂屋中的光芒,几个北境的人都看的清楚,面前的人宽肩细腰,矫健风流。 他的右手甚至还随意似的掖在衣带边上,如果不是左手还揪着胥烈,看着仿佛是无意中走错了门的什么人。 薛放垂眸扫了眼面前的人,冷笑:“这么快就见面了,惊喜吗?” 胥烈被他捏着喉咙,无法回话。 薛放则瞥见满身血的付逍跟屏娘:“付叔?付叔!”叫了两声,付逍置若罔闻,也不动。 自己到底来晚了?薛放也不禁骇然。 就在这一瞬走神,胥烈反应过来。 他忍着剧痛,出手袭向薛放的右臂!他倒也果断狠毒,知道薛放右臂受伤不便。 薛放扫见,擒住他喉咙的手上用力。 只听胥烈闷哼了声,但竟毫无迟疑,手已经擒了过来。 胥烈手指堪堪碰触到右臂之时,薛放侧身避开,同时再度抬腿。 “你还敢……”胥烈头一次被气到失态,弓腰向后避开他致命一击。 同时趁着薛放手底放松,整个人利箭倒射似的从他手底逃了出去! 薛放骂:“你这见不得人的老鼠!” 胥烈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却并不因而动怒,反而哑声道:“让整个京城死伤无数的,不正也是区区老鼠么?” 他的喉咙被薛放捏伤,声音都变了。 而在两人说话之时,付逍大吼了声,他终于有所反应,竟放下屏娘,发疯似的向着杀害屏娘的那人冲去! 胥烈扭头看了眼。 他不怕付逍如何,但没想到薛放会出现在这里。 胥烈其实早知道此处会暴露,但这……有些太快了。 就算是妙算神机如沙狐,也觉着猝不及防。 胥烈有点好奇薛放是怎么摸到这里来的,这显然不该是别人告诉了他,因为他并没有带任何援军。 若是一个人的话……这情形还未算最坏。 但胥烈很快知道自己错了。 援军如应了他心意似的从天而降。 在院里巡逻的另一个侍卫,听到屋内动静不好,才要进内。 只觉着夜风突然冷了几分,有道身影鬼魅般于身后闪现。 手底下寒芒如同冰峰的影子,又像是暗夜的闪电,瞬间划过。 月色之下,血液从颈间喷溅而出,竟也是漆黑一片,好似谁泼了大片的墨。 那人仰头倒地。 堂屋门外有道人影冷冷而立,垂落的双手之中各自握着一把银光闪烁的短匕首。 月影下,斑斓的麒麟袍的金绣闪烁,好像是什么神秘的图腾纹。 薛放扫见了蔺汀兰,重磨了磨牙:“好的很,今天可以瓮中捉鳖了。” 胥烈眯起了双眼:“是吗?”:,,. 章节目录 第387章 三更三更君 听薛放说什么瓮中捉鳖,胥烈竟不慌不忙道:“是吗?” 他的帽兜未曾除下,脸上还蒙着帕子,只一双眼睛时不时地闪一闪,显出几分诡异阴森。 这个打扮,让薛放不禁想起了当初的黎渊,都是这么鬼祟。 薛放看他倒似有恃无恐的,便道:“你还有什么后招?只管用出来。” 胥烈望着他,刚要开口,便觉着腹下又是一阵钻心刺痛。 当即忍痛道:“原先竟是我高看了薛十七郎,竟用下三滥的招数。” “好说,你不也是同样彼此么。”薛放看看自己的右臂。 薛放因为右臂不能随意动,所以才上了腿。而胥烈明知他的右臂有伤,却仍是攻他这一处。 所以薛放如此说。 此刻,付逍已经跟那身材魁梧的男子斗在一起。 薛放只一眼便看出付逍打不过。 毕竟老都尉有伤在身,又是气迷了心,只凭着一股疯了似的劲头,这样下去,只怕落不了好。 可是那个人杀害了岳屏娘,若不报这仇,天理难容。 薛放扫着胥烈,心想只要把他拿下,就不愁其他喽啰不束手就擒。 但方才那一对招,薛放已经看出来,这胥烈也非泛泛之辈,如果自己的手臂没受伤,或者可以一战,但…… 若要打起来他自然不惧,可若弄坏了手,却不好对杨仪交代。 幸而如今有个“帮手”在这里。 于是薛放转头看向蔺汀兰:“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蔺汀兰则心不在焉般看向旁边院墙,问道:“隔壁是谁家的房子?” 薛放还没如何,胥烈眼神一变。 忽然他喝道:“住手。” 付逍哪里肯听,就算命不要,也要给屏娘报仇。 倒是那魁梧汉子听命收手,只管避让。 胥烈淡淡道:“付先生若还缠着他,这个女人就真的死了。” 付逍猛然止住,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那跟他对打的高大汉子,闻言脸上却掠过一丝不安之色。 胥烈偏偏看向汉子,了然地微微一笑:“他素日就算吃肉,都不吃母的,更从来不肯杀女人。所以我想,岳屏娘没死。” 汉子垂首惴惴道:“少主、我……” “放心,我知道你不是抗命。”胥烈倒是没什么不悦之色。 这会儿付逍忙不迭跑去扶住了屏娘,他心里只当胥烈狡诈,必定是骗人的,何况他亲眼所见,屏娘的脖颈都给割开了,血流了那么多,怎么会无事…… 将岳屏娘小心抱起来,试探她的鼻息脉搏,付逍的眼睛瞪大了几分,又忍着惊心查看她颈间的伤。 虽然灯火昏暗,仍能看出来,原来刀刃只是割破了外层的肌肤,竟没大伤到里头的喉管,更没割破大脉。 薛放也是喜出望外,付逍摧折半生才得了这么一个伴儿,没事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只听胥烈道:“小侯爷,这样吧,今日到此为止,眼见快要到开九城的时候了,你我不如……就此一别,以后自然更有重逢的时候。到那会儿,你的手臂应该也就养好了,你不用再用下三滥手段,而我也不用再乘人之危,咱们正经地大战一场,如何?” 薛放回过神来,冷笑道:“谁跟你大战一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讨价还价?” 胥烈道:“我当然有资格,我用一条人命,来换出九城的路。” “谁的人命,你自己的?那我立刻答应。”薛放以为他指的是岳屏娘,便故意挤兑。 不料沙狐一笑:“岳屏娘不是有个儿子么?” “晓风?”薛放屏息。 胥烈又看向门外的蔺汀兰:“小公爷也不必费心,那院子里确实是我的人,只是为了那孩子好,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不然受了惊吓,恐怕失手做了错事……他们可跟我这位面狠心软的哥哥不一样,生冷不忌,性子上来,三岁小儿照杀不误!” 付逍隐约听见这话,惊愕转头。 本该十分寂静的夜半三更,街头突然传来马蹄声响。 薛放听得明白,知道是援军。便问道:“你把晓风如何了?” 胥烈却也听见了,道:“只要我们能够平安出九门,那孩子就无碍。对了,小侯爷,你要想明白了,岳屏娘虽非致命伤,但如果她知道她的儿子惨死,你觉着她是会好呢,还是会……” 话音未落,急促的脚步声,马蹄声,陆陆续续在院外停下。 是俞星臣带人到了。 士兵们把付家围住,灵枢陪着俞星臣从外走了进来。 俞星臣抬眸向前看去,目光从蔺汀兰身上越过,到了里间。 一个身材魁梧的汉子立在暗影中,除此之外,还有另一道影子,完全看不见对方的脸。 “沙狐。”俞星臣精神一振,在心中叫道。 一想到自己竟跟将来挥兵南下觊觎中原的罪魁祸首面对面,俞星臣恨不得立刻拿刀上去,先把他剁碎了再说。 胥烈也在看俞星臣:“就是你,逼死了朱七?” 俞星臣淡声道:“不过是他咎由自取。正如阁下如今一般,你为何还不束手就擒。” 胥烈道:“我知道俞巡检言辞了得,只是今日,只怕我还真不能从命。” “那就由不得阁下了。”俞星臣已经急不可待。 他的耐心在胥烈面前,短暂的像是阳光下的露水,满心只是想赶紧把此人弄死。 胥烈却看向薛放:“小侯爷,我的条件你想好了么?” 俞星臣看向薛放,然后沉声道:“此处是我主事。不必其他人做主。” 胥烈扬眉:“我想也是,毕竟是区区一个小儿,自然没有我的命要紧,别说是一个,就算十个晓风在跟前,俞巡检也会不惜用他们来换我的命吧?” 俞星臣听出他的挑唆之意,果断地对灵枢一挥手:“杀了!” 灵枢得令,立即就要上前,薛放道:“且慢。” 俞星臣呵斥:“小侯爷!” 灵枢闪身向前,才拔刀,院墙那边仿佛是谁惨叫了声。 夜色中听来,惊心动魄。 “灵枢!”薛放顿喝了声。 灵枢被迫止步。薛放问胥烈:“我怎知放了你,晓风会如何?” 胥烈道:“我会把他交还给你。” “怎么交?” “到南城门口,我把人还给你,你们不可再追。” 薛放沉吟。 俞星臣却抿了抿唇,压住眼中一点光芒:假如这样的话,只要晓风换了回来,再叫人追上去杀了,只要在周朝地界,就不为难事。 胥烈仿佛看出他的心思,道:“我相信小侯爷是一诺千金的人。不过信不过这位俞巡检。” 俞星臣冷哼了声。算他有先见之明。 他不理会胥烈,只转身低低对薛放道:“此人不能放,若是放他离开,无异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此刻,隔壁一阵喧哗,是晓风的声音道:“付叔,娘……”少年有些害怕,但还是尽量平静的声调。 一个侍卫从外跑进来,对俞星臣禀告道:“隔壁院子里有两人挟持了一个少年。方才出手伤了一个乡勇。” 胥烈道:“他们两个人的耐心有限,小侯爷可要快些决断。” 薛放看向俞星臣:“让他们走。” “不行!”俞星臣冷声制止。 薛放道:“你真的想让晓风死?” 俞星臣不由分说道:“我只知道,要不惜代价,让胥烈死。” 薛放压低声音道:“屏娘受了重伤,晓风绝对不能再出事。”他盯着俞星臣的眼睛,斩钉截铁道:“付逍为国征战半生,他不该得到这样的下场!” “我知道对不起付老都尉,但……”俞星臣的唇动了动:“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薛放握住他的手腕:“俞星臣,我答应你,这个人的命,终有一日我给你取了。但不能是现在。” “如果我不肯呢?” 薛放断然:“总之,我绝不能让晓风有事。”他是宁肯抗命。 俞星臣屏息。 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但他知道薛放一旦做了决定,便不会更改。 “你会后悔的。”俞星臣望着薛放,忍不住有些失望,生气:“你不知道他是何等危险的人。” 薛放眨了眨眼,然后他认真地对俞星臣道:“但我觉着,俞巡检并不比他差。” 俞星臣屏息。 一瞬间,他竟不懂薛放这是在夸奖自己,还是在…… 薛放对胥烈道:“叫你的人带晓风来。我答应让你走。” 胥烈看向俞星臣:“这位俞大人呢。” 俞星臣的脸色难看的可圈可点:“阁下这次来京城,是为何事。” 胥烈道:“我听说京城物品繁华,人物风流,故而想要来开开眼界。” 俞星臣道:“先前阁下跟小侯爷可有什么渊源?” “并无,只是他的大名如雷贯耳。”说到“如雷贯耳”的时候,胥烈的脸上浮出一点无法言喻的表情。 “是谁让阁下如雷贯耳?” “来往的客商,游学的学子……多的是。” 俞星臣道:“只因为这个,阁下就恨不得把小侯爷除之后快?” 胥烈一笑:“除之后快这个词用的有些过了,不如说是惺惺相惜。” 薛放大皱其眉。 胥烈看向薛放,帽兜下的双眼暗沉沉的。 俞星臣道:“我们尚且不知阁下真容,可否一见。” 胥烈道:“在下相貌平平,不值一见。再说,这岳屏娘有疫症在身,我可不想冒险。”他对俞星臣道:“俞巡检心思深沉,莫非想让我也感染此症,一命呜呼?” 俞星臣冷笑:“谁说得准阁下现在又是否无恙?” 寅时一刻,更鼓声响,九门开锁。 薛放不放心,亲自押队,同胥烈等人到了城门口。 俞星臣则交代灵枢,自带了一队人马,只等他们放了晓风后,立刻追杀! 就在胥烈的手下把晓风送回来之时,薛放打马靠近胥烈。 胥烈望着他:“小侯爷还有什么交代?” 薛放道:“你认不认识其他薛家的人?” 胥烈沉默片刻:“为何这么问?” “俞星臣没说错,你确实恨我,你的一名同党曾跟我招认过……” 胥烈的瞳仁微微收缩:“是么?招认了什么?” 薛放盯着他深藏的双眸:“你认不认识我哥哥……” 就在此刻,城门内突然一队戏班急着出城,而城门外则是几队进京交易的客商,场面混乱。 胥烈犹豫着,终于一夹马肚子,犹如离弦之箭向前冲去。 薛放反应迅速,张手向他抓去! 一把过去,竟把胥烈的披风帽兜给扯了下来,而入眼所见,胥烈竟是一头奇异的灰白发色! 薛放惊愕,正欲看他生得什么模样,胥烈的两个手下及时闪过来,拼力将他挡住。 双方一动手,更引发了城门口的骚动。 人来人往,胥烈众人很快消失无踪,等灵枢带人冲出来,早不见了。 最后,薛放带了晓风、跟一具尸首回来。 付逍家里,杨佑维给屏娘把伤口缝合了,所幸并无大碍。 又给付逍看过,他的腿骨被踹裂了,要恢复一阵才能妥当,恐怕还受了些内伤,要仔细调养才行。 综看下来,简直比屏娘伤的还重。 原来屏娘之前自忖必死无疑,所以感觉刀子划过脖颈的时候,她立刻就昏死过去。 直到现在慢慢醒来,看着儿子在面前,简直如同隔世相见,喜极而泣。 杨佑维忙道:“不能哭,不能动。” 付逍在旁望着,禁不住老泪纵横。 当他拒绝了胥烈的提议之事,就知道自己对不住他们母子,本以为这辈子欠下的只有下辈子还,没想到到底……上天还存一丝怜悯。 不然的话,他当真无法活了,并非死于瘟疫,而是这种生死离别无妄之灾。 望着薛放,付逍知道薛放为了救回晓风,牺牲了什么。 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住薛放的手,含泪点头,无限感激,无以言表。 私下里,蔺汀兰问薛放为何会突然赶到付逍家里。 其实先前薛放本来都要睡了。 但他虽然守着杨仪,丝毫不关心别的,但也隐约听说了俞星臣蔺汀兰跟付逍,一整天在外头捉拿细作的事。 之前杨仪生死不明,薛放没心思管别的,如今杨仪总算脱离险境,薛放的脑袋也总算能够正常。 他忽然想到,自己来到南外城的初衷。 当时俞星臣以为他是“儿女情长”,薛放判断说胥烈那些人,恐怕会对杨仪下手。 虽然这推断非常之英明,但其实,也是出自于薛十七郎的私心。 他只是没想到自己的私心如此之准。那伙人果真在南外城。 可如今他们自然摸不到杨仪身旁了,那……又会藏在哪里呢? 南外城这里除了那个姓朱的细作,难道还有接应他们的人?又或者……他们会不会找自己别的亲朋好友的晦气去? 可自己在南外城这里没有什么亲戚,除非他们飞回内城。 但想着想着薛放觉着别扭。 直到他想起了付逍。 这可是个比亲戚还要更上一层的人!加上白天蔺汀兰又始终找不到那些人的藏身处,但付逍的家……却仿佛是个极不错的藏身之所。 薛放来不及告诉俞星臣等人,而自己极快地出了团练营,前来一查究竟。 他来的时候心里还存着一个念头——希望这不过是他多心了,只要他来探过一头,见无事,他自然悄悄地就回去了。也不用惊动任何人再虚惊一场。 没想到又给他捉了个正着。 因为薛放执意要放胥烈的事,俞星臣气的连团练营也没回,直接打道回巡检司。 不料就在往回的路上,俞星臣正遇到了一队接亲的队伍,簇拥着一顶花轿,徐徐而来。 俞星臣因心中有事,并未细看,只下意识疑惑,什么人家,竟然在这时侯嫁娶。 不过这婚嫁的日子都是早就定好了的,何况如今疫症有所减缓,原定的吉日倒是不好随意更改。 他不以为意,想等着轿子过去再走。 灵枢悄声提醒:“大人,那是……” 俞星臣听他语气古怪,便转头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他总算瞧出了是宣王府的仪仗。虽然比正式的规制简略了好些。:,,. 章节目录 第388章 一只加更君 南外城这里,一大早杨登就赶了来。 一并来的还有太医院的四位太医。 他们便是来接替林琅、杨佑维跟杨仪的。 杨佑维撑了这几日,也已经似强弩之末,如今见疫症缓和,到底能松口气了。 跟杨登略说几句后,被扶着进内,顿时跟被抽了筋儿似的,困倦的不想再说一个字。 杨仪却不愿在此刻离开。 她的病还没有好,这时侯回去,不管到哪里都怕传了人。不如还是在这里。 杨登先来看过了杨仪,望着她形销骨立,面上毫无血色之状,杨二爷一时满目酸涩。 本来还想亲自听听她的脉,望着那一束花枝般纤细的手腕,杨登还是没有伸手。 只是细细打听了林琅,林院首说是没什么妨碍,只要再喝两副升麻鳖甲汤,就可以换成药性温和些的连翘解毒活血汤,然后再服用些补中益气丸,生脉饮之类的,赶紧把之前损耗的元气补起来就是了。 林琅倒也体会杨登的心意,颇安慰了他一阵。 杨登也强打精神,请林院首只管先行回去主持大局,此处他在就行了。 之前,皇帝下诏,命京城之外的各州县都抄了连翘解毒活血汤跟升麻鳖甲汤的方子,叫他们各自留神辖下的疫症种种,便宜处置。 对于林琅杨登等人而言,在这么一场足可以毁灭全城的大疫之下,能够保得住大多数人安然无恙,这已经是极难做到的奇迹。 要知道鼠疫这种,历来是最难控制的,此症蔓延开来的话,十室九空,绝非妄言,不少医书之上便有详细的记载。 而似是冯雨岩亲历的蒙碑那样满城皆毁的,也自然有之。 林琅跟俞星臣离开南外城的时候,路上,其实就见过好几家举哀的。 纸钱在地上被风吹动,随风乱旋。 可此时,俞星臣站在路边,静静等候车驾经过。 人群中,杨佑持作为傧相陪同,一眼看见路边的俞星臣,忙要过来寒暄,俞星臣却轻轻抬手,示意杨二爷不必。 杨佑持只得勒马,向着俞星臣拱手示意。 俞星臣凝视着中间的那顶大轿,前尘往事,过眼烟云。 就如同先前他在路上遇到的那漫天飞扬的纸钱,飘飘扬扬,简直像是冬雪提前降临。 所有珍视的厌弃的,像是都已经死去了。 俞星臣先返回来了巡检司,向冯雨岩细说南外城的种种。 他并没有就说胥烈是奔着薛放来的。且在提到胥烈的时候,只说他最后挟持了了人质,又趁乱逃出了京城。 冯雨岩问道:“此人当真是来自北原?” 俞星臣道:“十有八/九。” 冯雨岩道:“那这番京内鼠疫,可跟他们有关?” “这……应该是个巧合。”俞星臣谨慎地回答,“至少目前并无证据。” 冯雨岩皱眉:“如今鄂极国的使者在京内,而鄂极之所以要跟本朝交好,却是因为跟北原交恶,难保他们是为了破坏此事而来。” 俞星臣道:“倒也不排除这种可能。” “虽说他们如今逃出城去,却也不能就此放过,狼子野心,必有后患,”冯雨岩冷哼了声,命葛静道:“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严命各地的巡检司衙门,留意形迹可疑之人,再请侦缉司出动,立刻去追踪他们的行迹!” 从京城到北原,就算是一直不下马的狂奔,也要半个月时间,何况他们根本不可能不换马,不歇脚。 冯雨岩吩咐过后,对俞星臣道:“你也劳乏了,看着脸色不佳,且下去歇息。另外,府里也派人来问了几次,稍后你便先回去吧。” 俞星臣领命。 还没有到自己的公事房,俞星臣便被屠竹跟廖小猷等围住了,忙着询问他南外城的情形。 屠竹之前跟小甘在南大街婚房,等得知外头出事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人便分头行事,屠竹来巡检司,小甘跟小连便去找杨仪。 不料巡检司这里,有两个囚徒染病,一个狱卒也中了招。 一时人人自危,屠竹只得留下来照看廖小猷等人,幸亏小猷小梅等暂且无碍,而葛静又叫人去领了药回来,大家有事没事的各自都喝了,这才稳住局面。 俞星臣告知他们无恙,廖小猷急不可待:“俺要看看小太医!这两天可急坏了……偏说没有金牌银牌的就不许出去!” “你不用去,”俞星臣忙拦住他:“此刻南外城还没完全稳住,你去了只是添乱,岂不让杨仪操心?乖乖在这里等着就是了。” 屠竹的心思其实跟廖小猷一样,都恨不得前往,可理智告诉他得留下,此刻说道:“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 正说话间,就听到几声狗叫,原来是斧头领着豆子跟那只黄狗出来了。 豆子大概是嗅到了他身上有主人的气味,便过来围着不住地闻。 俞星臣摸了摸豆子的头,又看向那小黄狗。 屠竹道:“它果真皮实,现在已经好多了。能跑能跳,也挺能吃。” 此时小黄狗直立起来,两只前爪搭在俞星臣的腿上,伸出舌头去舔他。 灵枢见它这样,忙要将它弄下来,俞星臣望着小狗乌润的眼睛,却也还是摸了摸它的脑袋。 狗不会说话,但俞星臣瞧出它是在关心自己。 突然间,就有一种奇异的感动。 这只狗子对他的关心……应该是最最纯粹的吧。 灵枢叫人去烧了水,俞星臣沐浴了一番,换了衣裳。 更衣的时候,稍稍觉着头疼,灵枢忙问他觉着如何,又给他揉太阳穴,顷刻,似乎有所缓解。 出来的时候,却见黄狗趴在门口处,仿佛已经等了他很久。 门外却是豆子,跟它面对面地趴着。 这一刹那,俞星臣竟从两只狗子的身上看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意思。 正打量中,灵枢从外领了蔡太医前来,道:“先前大人头疼,我总不放心,还是让太医给看看。” 俞星臣见已经带来了,便寒暄落座。 蔡太医给他号脉,听了会儿,说道:“放心,俞大人这并不是疫症,倒像是……有点七情郁结,又或者是操劳所致,我如今给大人开一副‘四花解郁汤’,可以降逆化痰,调气散郁。” 俞星臣颔首。 蔡太医又道:“此病说大不大,但也不能掉以轻心,俞大人可要放开胸怀,也不要过于操劳……免得酿成大症候。” 俞星臣道:“是,多谢提醒。” 灵枢陪蔡太医离开,不多时提着两包药回来,熬了一副先给俞星臣喝了。 这四花解郁汤顾名思义,有四种花,分别是玫瑰,绿萼梅,并佛手花、厚朴花四种。 配合姜半夏白茯苓等,且有甘草在内,并不似其他药一样厚苦,反而有些些许回甘的香气。 俞星臣喝了一碗,这才出了巡检司回府。 只是才出门口,小黄狗便立刻站起来,竟是要跟着他。 俞星臣意外,往外走,见那狗子亦步亦趋,引得豆子也尾随而至,幸亏斧头及时赶来,道:“豆子,你这反叛,难道改姓俞了?” 俞星臣哑然,灵枢道:“胡说什么?” 豆子忙笑道:“我一时口没遮拦,俞大人别怪我,只是看着这小黄跟大人颇为亲近……” 俞星臣垂眸看着黄狗,见它正向着自己摇尾巴。 他心中一动,便对灵枢跟斧头道:“不用拦着,若它要跟着,就带它回府吧。” 俞星臣本是想,这黄狗必定跟着自己走到门口就停了,谁知竟似知道人意,俞星臣出门,它也出门,俞星臣上马,它就在前头。 灵枢啧啧称奇,又想俞星臣的心情不佳,既然喜欢这狗儿,叫它跟着也是无妨,至少有解闷之效。 之前俞星臣以为,府里催问自己什么时候回去,只是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 等回到府里才发现,竟然另有用意。 原来先前,在疫症之前,府里来了几位客人。 俞鼎的二子俞西骁,时任舜州通判,他的上司知府大人十分赏识,做主给他说了一门亲。 对方叶家,也算是舜州本地名门望族。 虽是上司的美意,只是俞西骁不敢自专,便请示府里。 毕竟俞家的门也不是那么好进的,要经过长辈的首肯才成。 俞鼎跟俞鼐商议,竟不知那女子是何等品貌,虽说是知府的美意,但这面子也不是不能拂逆。 不过看俞西骁的意思,他已经见过了那女子,言辞中有些内敛的中意。 俞鼐便跟俞鼎说:“西骁不是那种没见世面的毛头小子,他既然看着好,那必然不错。就叫他自己做主罢。” 俞鼎便写信,让俞西骁自己拿主意,便宜行事就是了。 于是,俞西骁便在舜州成了亲,妻子叶氏。 近日,这叶家里的有一位公子要上京谋差事,府里有一位小姐,也就是叶氏之妹,想一并随行来见见京城的繁华。 因为他们在京内并无落脚之处,俞西骁自然便让他们暂且到俞家借住一阵无妨。 杨登进陈府的那天,正好这一行人也到了。 也幸亏他们是进了俞家,毕竟这正是九门落锁,满城惶然的时候。 这数日,徐夫人也跟那叶小姐相处了一阵,见这小姐的品貌算是上上,言谈举止,倒也很可人意,虽不是京城内的名门淑媛,但也规矩谨慎,有点入眼。 如今疫症转好,徐夫人才忙催着问俞星臣如何,就是想让他回来,至少亲自看一眼。 俞星臣入内见徐夫人,意外地发现在徐夫人身边儿有一女子,鹅蛋脸,容貌出挑,垂着眼皮,气质看似娴静,有些羞怯似的低着头。 他立刻猜到了几分,便不动声色地行了礼。 徐夫人笑道:“你回来的正好,这位,是你二嫂子的妹妹,蒨儿。” 俞星臣微微垂首,并不多言。 那女子袅袅起身,向着他行礼,口中说道:“三哥哥。”声音也极动听。 俞星臣心中一阵烦乱,只是面上丝毫不露。 只听徐夫人道:“叶公子先前出去了,要到下午才能回来,他跟你二哥哥是极好的,想必跟你也会投契。等你闲了,也可以带他在京内走一走。毕竟都是亲戚,大家不必拘束。” 虽是让俞星臣跟叶公子不拘束,实则是暗示他跟这位叶蒨儿稍稍相处相处。 俞星臣只答应着。 徐夫人又关切道:“你的脸上有些疲惫之色,对了,我倒是忘了问你,这两日的情形如何?身上可好?” “母亲不必担心,一切都妥当。”俞星臣回答。惜字如金。 徐夫人本来还想他多说几句,至少也跟蒨儿答答话,没想到反而比平时更加少言寡语。 她一时不知怎样,倒是叶蒨儿道:“听说疫症之外,还有细作作祟,三哥哥在巡检司自然忙的不可开交,只怕是操劳过甚了,太太不如且让三哥哥好好歇着吧?” 徐夫人笑道:“你倒是比我体贴。”顺势对俞星臣道:“你才回来,倒也罢了,先回去歇息,稍后再说。” 俞星臣点头退出。往自己的房中而去。 门外,灵枢带了那只黄狗等着,进进出出的丫鬟们自然认得灵枢,可没见过这种狗子,一时都惊讶地抿嘴而笑,只是不敢多嘴。 灵枢先前虽并未入内,但也听说了徐夫人的安排……默默地打量俞星臣的脸色,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却也不敢做声。 两人一狗地正走着,迎面却见两个衣着打扮跟府里不同的丫头从廊下拐了过来,聊的投入。 一个说道:“听说那位三爷今儿回来了,可不知是什么模样?” 另一个道:“谁知道,都把他说的三头六臂,哪吒一样……我倒也想见识见识。” “如果真的是比二爷还要出色的,那小姐……” 俞星臣皱眉,见那两人面目陌生,口音也异样,便知道是跟着那叶家的人上京来的,只是没想到,竟如此的没有规矩。 这会儿,小黄狗汪汪地叫了两声。 而那两人总算也看见了俞星臣,走在前面的那个子稍微矮些的丫头瞪圆了眼睛,直直地望着,毫不避讳。 后面那个也满脸惊疑,然后轻轻地拉了拉前面的,目光在俞星臣跟黄狗之间逡巡。 灵枢因为也听见她们两人嚼舌,心里不快,便上前呵斥:“谁叫你们在这里胡言乱语的?” 前面那丫头刚要搭腔,被后面那个狠狠拉了把。 后面那个道:“我们也没说什么,爷不要见怪。” 前面的却哼说:“就是,我们不过随口闲聊,你们怎么就偷听呢……” 灵枢喝道:“谁偷听了,你们的声音那么大,那叫偷听?隔着墙都能听见!真真的没有规矩!” 黄狗见他高声,就也随着大叫了两声,似乎在助威。 前面那丫头低头望着那狗子,惊奇:“哪弄来的这土狗?” 小黄狗歪头。 灵枢怒视。 丫头却不在意,又抬头看向俞星臣,竟问道:“你真的就是俞三爷?” 灵枢道:“你还敢多嘴?” 丫头道:“我就问一问,以后好认人。怎么又算多嘴了?” 灵枢很不快,回头看向俞星臣,想看他示下。 俞星臣淡淡道:“算了,远来是客,不必理会。”淡淡地说了这句,拂袖向前走去。 前头那丫头竟然不知道闪避,反而越发猛盯着他看。 灵枢忍无可忍,揪住她的肩头把她拨拉到一边儿。 俞星臣这会儿已经走了过去,他虽然没有怎样,灵枢却忍不了这口气,回头盯着两个人道:“你们给我留神,这次大人宽饶,就算了,若还有下回,我便告诉太太,这府里可是有家法的!” 后面那高个的丫头面上露出畏惧之色,前面那个却扬了扬眉:“什么家法?你这个人怎么一上来就恐吓人?” 灵枢道:“这不是恐吓。我是告诉一声。你若不信,下次再犯就是!” 小黄狗也跟着狐假虎威地叫了声。 灵枢跟狗子赶紧跟了俞星臣去了。 那矮个的丫鬟吐吐舌:“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灵枢脚步一顿,恨不得回头痛打她的嘴。 等灵枢跟俞星臣都离开,两个丫鬟面面相觑,高个的说道:“何必呢,才见面就得罪了。” 矮个的道:“怕他不成?不过……这俞三爷生得还真不错,就像是画上的人物,果真比二爷还好看几分。” “是啊,是啊,怪不得那二爷提起来,也赞赏有加呢……要是这门亲事成了,小姐可有福气了!”她说了这句,又忙捂住嘴,左右张望:“还是小点声,那个侍卫看着很不好惹。” 矮个子思忖:“不过这俞三爷是不是有点怪,高门公子,为何养一只丑丑的小土狗?” “这……大概是个人癖好吧。” 两个人显然没有把灵枢的话放在心里,议论着去了。 俞星臣回到卧房,一边抬手解开衣领扣子。 先前喝了四花解郁汤,本来已经好些了,可是回府这一闹腾,心里又有些郁燥。 靠坐在太师椅上,俞星臣闭上眼睛。 一下子想起了那漫天飞舞的纸钱,但纸钱飘落,却落在了宣王府接亲的队伍之中,落在了杨甯的轿子之上。 这场面十分惊悚。 俞星臣皱皱眉,忙让自己不去想这些。 想起冯雨岩的叮嘱,却不晓得派去追踪胥烈的人,到底能不能捉到那狡猾的沙狐……但他隐约有种预感,沙狐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拿下的。 想到这里,思绪不由地又回到了南外城。 猛然间,是他站在门口,望着昏迷不醒的杨仪那情形。 俞星臣的心都给要喘不过气来,之前那雪白纸钱落在喜轿上的场景,跟这个相比都变得赏心悦目。 他抬手抓了抓胸口,想要把衣襟再撕开些,但偏偏那纽子很紧,他心头气生,脱口而出:“仪儿,你来帮我……” 戛然而止,他睁开眼睛。 灵枢带了小黄狗进门,恰好看见了这一幕。 忙上前,见他额头又有汗意,便找了块帕子轻轻地给他擦拭干净。 “大人别跟那些丫头们一般见识,我已经骂过她们了。”灵枢大概是会错了意,以为他是因为那两个毛丫头而不快。 俞星臣紧闭双唇,看那小黄狗在屋里转悠。 他望着灵枢去开抽屉找扇子,过了会儿,忽然问道:“灵枢……” 灵枢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俞星臣垂眸道:“你觉着,杨仪……我在她心中,该是如何?” 灵枢做梦都想不到他会问这句话:“大人……” 俞星臣却又闭上眼睛:“罢了你不必说。” 他明明早就知道答案,可仍是想求一点虚假的慰藉。 不过,一想起杨仪病在榻上,那样仿佛随时都会永远死去的样子,俞星臣的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窜动。 不想、他不想这样…… 就只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她的死,她的笑,她的哭,竟都跟他无关! 他越想越是窒息,胸口像是塞了一座火山,正自咕噜咕噜地沸腾。:,,. 章节目录 第389章 二更二更君 俞星臣在府里休息了两日,每日两副四花解郁汤,加上他自己有意调理,身体总算恢复了正常。 期间,他去大房给俞鼐请安,又跟俞太息碰了头。 之前国子监出了那件事后,皇帝震怒,下令整饬。 如今之前的司业已经被罢免,皇帝升了俞太息为新任司业。 俞太息大力整肃国子监内上下学风习气,但凡有作奸犯科欺凌同窗的,不管是哪家权贵公子,轻则记过,屡教不改的,便除去学籍,毫不留情。 加上之前乔小舍那几个人胡作非为,却遭受了“天谴”一般的恶惩,此事众监生口耳相传,添油加醋,说的可怖非常,足堪警醒世人。 就算是有些仗着家里势力想要为非作歹的,却也要好好地想一想个中“因果”,一旦发生,自己是不是能够承担。 俞太息照例问过俞星臣在外头的情形,又道:“元如璧……一直没有消息?” 虽然巡检司已经发了海捕文书,但确实无迹可寻,元白就仿佛飞天遁地了一般。 而对俞太息跟俞星臣来说,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了。 说了正事,俞太息的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 俞星臣问他如何,俞太息道:“我是不愿意说的,不过,之前一太太叮嘱过,说你最听我的话云云,所以让我劝劝你。” 俞星臣疑惑:“劝我什么?” “还有什么?无非是赶紧地成家立业。”俞太息无奈地叹气。 俞星臣惊动:“什么?母亲竟然连大哥哥也找了?” “你要再不从,只怕还要去找父亲……兴许已经找了呢。”俞太息道。 俞星臣拧眉。 “对了,那位什么……叶小姐,你见过了?”俞太息问,“觉着如何?” 俞星臣苦笑起来:“哥哥,休要问这话。我哪里有这种心思。” “你没有这种心思?是对她没有呢,还是对所有人都没有?” 俞星臣听俞太息问的有点怪,不由抬头。 “之前你们去国子监的时候,”俞太息迟疑着:“我怎么觉着你跟那位杨侍医、杨仪……” 俞星臣隐约有点悚然,喉头竟然不自觉地一动。 俞太息盯着他,却看出了俞星臣流露的那点“不打自招”。 有点惊异地,俞太息说道:“她、她已经跟薛家定亲了吧?” 言外之意是,若没定亲或许还好说,但人家已经是名花有主了,为什么俞星臣竟然会生此意。 这不该是他能干的事儿。 俞星臣的唇动了动,垂眸:“是啊。已经定亲了。” “那、”俞太息在学问上头头是道,可这种儿女之事,他实在知道的有限,只尽其所能道:“所谓‘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不芳草’。想开些吧。” 说了半晌,俞星臣起身回房。 正快到书房,就见灵枢气冲冲地从廊下奔来。怀中却抱着那只黄狗。 俞星臣一怔:“怎么了?” 灵枢的脸被气得发红,赶紧告状:“大人,快管管那个什么叶家的丫头吧,她们把小黄捉了去,若不是我及时救回来,不知怎样呢!” 小黄狗被灵枢抱着,微微发抖。像是受了惊吓。俞星臣皱眉:“她们想干什么?” 就在这时,叶家的那两个丫头跟着从角门跑出来,为首的正是那个矮些的,猛地见俞星臣在跟前,一下子站住了脚。 灵枢回头,匪夷所思:“你还敢追来?” 俞星臣有点动怒,他想到乔小舍等的所作所为,以为这两个丫头也心怀不轨。 “你们想干什么?”转身对着那两个丫头,他沉声问。 他是审案子的好手,最狡猾残忍的凶徒都禁不住他这沉声一问,一瞥。 两个丫头只觉着不寒而栗,那矮个子咽了口唾沫:“我、我想给你换个好的……” “什么好的?” “当然是好的、狗了……换个西施犬行不行?或者叭儿狗?总之比这只名贵多啦。”她似乎觉着这是个绝世的好主意。 俞星臣目光闪烁,忍住了几分怒气:“我不需要。我的事情也不许你们插手,以后谁要是敢动这只黄狗,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正在这时,叶蒨儿带了丫鬟,从院门外走出来,惊愕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俞星臣并无好脸色,冷哼了声:“姑娘请管好自己的丫鬟,你若管不了,让我管的时候,就不好收拾了。” 他交代了这句,转身就走。 身后是叶蒨儿的声音,似问那丫鬟:“你又闯什么祸了?” “我明明是好心嘛!”丫鬟委屈,好像不知自己错在哪里。 南外城。 杨仪换了解毒活血汤,逐渐感觉肺里已经没有那股阴寒之意,这种汤药再喝两三天应该就可以了。 此时团练营里先进来的那些人,已经好的七七八八了,而他们原先意料之中的大规模的爆发并没有出现。 杨仪每天听小甘说外头的事,心里略略宽慰。 至少,不是前世那种几乎家家户户都挂白幡的情形,他们所做,到底并没有太迟。 她的病好的差不多后,便要回杨府。 不过在此之前,杨仪同杨登等几个太医商议过,此番疫症,显是从老鼠身上传来,究其原因,是九城并不干净,甚至污物过多,导致鼠患猖獗。 从今往后,倒要格外留意,紧着清理打扫,免得给疫症死灰复燃的机会。 孙保长跟里长等人听了吩咐,连连答应。 启程这日,南外城的百姓们,来了足有上百,出门的一刹那,杨仪都惊呆了,不能相信眼前所见。 这些人里,有她所认得的,更多的是她没见过的,但却不约而同,怀着感激之心,前来相别。 屏娘跟晓风也在其中,屏娘也已经好了,只是脸上唇角,那惊魂一夜所留的伤还未曾痊愈。 杨仪心潮涌动,同岳屏娘石婆子等略说了几句话,向着在场众人深深躬身行礼,才上了车。 薛放陪着她,一路送到杨府。 “我稍晚再来看你。”他依依不舍地叮嘱了一句。 又过了数日,杨仪的病虽已经完全好了,就是身体仍是虚弱。 幸亏杨登杨佑维两个,时时刻刻地给她调养料理,小甘小连又从旁督促着,不住地各种补品、汤药,且不叫她劳神。 而这期间,京城内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杨仪跟杨登众人在南外城提过的要注意城中清理等建议,皇帝也知道了,命顺天府,街道司跟户部配合,严禁城中百姓随意丢弃污秽之物,违令者重罚,且命把目下一应堆积的污物,尽数移除,否则将按照甲户分派,从里长往下,甲首,乃至追究到个人。 一时之间,京城之内铿铿锵锵,清理修葺打扫,忙的不亦乐呼,犹如春节将到。 这些,不过是在鼠疫之下衍生而出的举措,不消说,也是大利之举,毕竟瘟疫的滋生,杨仪在羁縻州罗刹鬼一事的时候早就分析原因,倘或京城内污物堆积,邪风经过,就算不是老鼠,难道就没有别的疫症?防患于未然才是真。 这之外,皇帝还将此番疫症之中的功劳卓著之人,论功行赏。 太医院从林琅为首向下,或多或少,都有赏赐,而其中又有两位太医,一个是过于疲乏突然厥了过去,不救,一个却是染了疫症,发作的太快,都是因公殉职,其家人自然一应厚赏。故而对于太医院来说,皇帝的赏赐,喜忧参半。 而因为杨登在陈府的所为,及时地阻住了疫症蔓延,皇帝赏赐了些金银锦缎,擢升为太医院院监,但生药库仍是让他掌握。 皇帝询问杨登:“据林院首所说,生药库之中,所囤的黄芩,黄连,柴胡,连翘,艾蒿等物,都比往年要多,还是你主张置买,此番竟派上大用,可不知何故?” 杨登便把杨仪当时说起看到南外城污水遍地,又有鼠患等等告知,他道:“臣听后,觉着前些日子雨水颇多,天又反常的热,恐怕会有瘟症,所以便多存了些解毒去火的药。” 皇帝笑:“原来如此。” 又问杨佑持:“那日,你为何会舍药于民?” 杨佑持做梦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会有面圣的机会,跪在地上,几乎发抖,闻言忙道:“回、回皇上,小民……是因为那日去南外城看望哥哥跟妹妹,看到他们、那样奋不顾身,草民……心中有愧,偏我不会医术,回到家里思来想去,才做了那个决定,好歹是、也尽一分力。” 皇帝道:“你那的药铺,可有名字了?” “皇、皇上,药铺其实算是妹妹跟我两个人的,我、我负责打理张罗,名字……还没有。” 皇帝看向魏明:“纸笔。” 魏明眼睛一亮,忙挥手叫小太监准备。 不多时已经研好了墨,皇帝走到桌边,提笔写了两个字:“这个名字,朕便赐给你们。” 魏公公小心翼翼接过来,走到杨佑持跟杨登跟前展开,杨登一看,竟是“惠民”两字,心中震惊,皇恩如此浩荡。 杨佑持更是喜欢的浑身发抖,越发哆嗦着道:“谢、谢主隆恩!” 至于杨佑维,亦自有嘉勉。 此刻,杨仪因为还在调养,不便入宫。皇帝思忖了会儿,并未言语,众人跪拜退下。 眼见到了七夕,京城五品之上官员的女眷,照例进宫给皇后请安。 杨家这里,李老夫人,高夫人,顾莜,进宫参拜。 至于俞家,俞鼐之妻赵氏,俞鼎之妻徐夫人,以及最近才被升为国子监司业的俞太息之妻林氏,一同进见。 皇后宫中,除了众妃嫔外,杨甯作为宣王府的内眷,亦在座。 众人行礼之后,皇后赐座。 众人缓缓落座,皇后又先问李老夫人,杨仪的身体恢复的如何。 老太太忙起身垂首回答道:“回娘娘,孙女的身体已经大好,再过两日,便能进宫给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道:“这就好,请安倒是次要,最要紧的是,杨侍医的身体尽快无恙。” 众人坐了约略半个时辰,皇后起身更衣。剩下众女眷不免彼此寒暄,说些闲话。 俞鼐之妻赵夫人,因为杨仪治好了俞鼐的病,也十分关切,主动询问李老夫人,且道:“我因不知道姑娘的症候如何,不敢贸然去打扰,心里倒是想着亲自去探望呢。” 李老夫人忙道:“这怎么敢劳烦,她已经没有大碍了,等大好了,若夫人要见,自叫她去府里相谢美意。” 赵夫人笑道:“原本是我要去的,反叫杨侍医劳动?这不是倒过来了么?” “怎么说倒过来,这才是正理,”李老夫人道:“哪里有长辈跑去见小辈的?” 高夫人也道:“我们老太太说的是,若夫人不弃,自是我们仪丫头过去拜会。” 平常人找机会还进不了俞家的门呢,高夫人也觉着与有荣焉。 赵夫人原本确实没把杨家很看在眼里,只不过记得杨仪的恩情罢了。 可因为杨家在这一场疫症之中甚是显眼,又得了皇上恩典,才对他们也另眼相看起来,这才有意说笑。 顾莜在旁边,却听见身后有人低语。 “那位就是宣王府的侧妃娘娘?生得倒确实标致。” “只是有些怪,正妃不在,侧妃反而在……” “你这话可笑,正妃娘娘还没过门呢。” “说这个更奇怪了,为何正妃还没过门,侧妃娘娘先进了门的?” “嘘。” 顾莜听在耳中,只当耳旁风。 这时侯杨甯起身向后,顾莜看老太太跟高夫人正跟俞家的太太们说笑,便随了上去。 后面说嘴的那几个人见顾莜跟杨甯去了,才又悄悄地说道:“你们也太明目张胆了,方才那位一夫人还在这里,你们就敢议论他们家的事?” “原本是没留意到她,她不会听见了吧?” “怕什么,我们又没说别的。” “说来到底为什么侧妃先进了门?还赶在那个时候,听闻那天,杨侍医还生死未卜,她的父亲,大哥,都还在救治病人,她却能心安理得的进王府呢,想想真真是没有道理,不太近人情……” 妇人们对于这种事情是格外好奇嘴碎的,说起来便拦不住了。 杨甯出了殿,放慢了步子,等顾莜跟上。 不多会儿,母女两个见了,顾莜笑道:“娘娘。” 杨甯一笑:“母亲这两日可好?” 顾莜道:“好着呢。” 杨甯看她眉眼带笑,便说:“父亲升了官,总算是有点儿扬眉吐气了么?就像是那个什么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于等到了功成名就的薛仁贵?” “呸,那薛仁贵是个什么好东西了?”顾莜笑道:“你竟拿你娘亲打趣!” 杨甯也一笑:“停妻再娶,他确实不是个好的,我说错了。” 顾莜并不在意,见左右无人,小声道:“看你的气色不佳,最近……觉着如何?王爷待你可好?” 杨甯道:“母亲放心,最近已经不像是之前那样总是呕心了,王爷待我也不错……”她的目光稍微恍惚,看向了远方。 顾莜叹道:“你才过去,小两口总要磨合一阵子的。不管怎么样,我别的不求了,只要你开心快活些就是了。” 杨甯笑了笑,忽然问道:“母亲可听说了近来,俞家去了一位什么小姐的事?”她在王府里,比在杨家的时候规矩多的多了,要打听外头的消息,并不灵便。 顾莜皱眉:“你问这个做什么?俞家的事,跟咱们没有关系。”她显然担心杨甯还记挂俞星臣。 杨甯垂眸看着自己的腰身,轻声道:“我只是好奇打听打听罢了,闲着无聊,难道不能说么?” 顾莜叹道:“我难道怕跟你说?我是怕你想不开。” 杨甯笑道:“母亲也太小看我了。何况,我打听这个,又不是全为了我自己。” 顾莜闻言才道:“那个人,是俞西骁之妻的妹子,叫叶蒨儿,据说相貌也过得去。”说着冷笑了声。 杨甯问:“母亲笑什么?” 顾莜道:“我笑,这徐夫人是不是急疯了,什么人也往身边儿弄……以俞星臣的人物品貌,身家地位,就算是从京城内选三品大员以上的人家来配,也自使得,她怎么这么不开眼,竟从那么远的地方挑这个寒酸的女子。” 顾莜这一番显然是心里话,是她从徐夫人的角度看待事情,有感而发。 不料杨甯听着顾莜的话,心里愈发的不受用。 她只道:“想必俞星臣也未必肯答应吧。” 顾莜却撇了撇嘴。 杨甯心中一惊:“难道他肯?” 顾莜瞧出她的关心,便道:“这个么,我也说不好,男人……谁说的准呢,若是看对了眼,或者一时意乱情迷的,都是难说的。” 杨甯心里突然有些作呕。却还能忍得住。 此刻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廊下拐弯之处。杨甯道:“我昨儿却才新听了一个消息。” 顾莜好奇地问:“什么?” 杨甯扶着白玉栏杆,手掌心冰凉:“是王爷告诉我的,说是……宫内准备给小郡主择婿。” “是吗?”顾莜随口一句,却并不很上心。小郡主选夫婿,跟她没什么关系。 杨甯道:“据说太后心中有个相中了的人……母亲难道猜不到是谁?” 顾莜先是一怔,继而脱口道:“难不成是、俞星臣?” 杨甯抿了抿嘴,却满是苦涩:“我不知道真假,但王爷确是这么跟我说的,太后有意撮合小郡主跟俞……” 顾莜瞠目结舌之余,道:“我就说罢?如今不止是三品以上了,更跑出个金枝玉叶来了!” 杨甯正欲开口,突然嗅到一点香气。她自有孕后,格外敏感。 目光往旁边一瞥,便瞧见了随风飘来的一角裙摆。 杨甯道:“是啊,虽然不知道俞巡检的意思,不过假如是太后娘娘赐婚,想必这门亲事自然是无可更改了。真想不到,郡主年纪这么小,就要出阁了……” 顾莜并未察觉有人在侧,随着她说道:“俞星臣还能怎样?我看他那些日子,总是跟仪丫头混在一起,也不知如何,要是真能定下亲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何况能娶到郡主,只怕他也巴不得呢。” 杨甯心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是啊。未尝不是好事。” 等皇后娘娘更衣而回,众诰命夫人们又坐了片刻,便自告退。 杨甯起驾回宣王府之时,正见辅国将军孙铉之妻等诸位女眷也自从午门而出。 今日本来孙小姐也该进宫的,只是孙小姐托病,并未出现。 孙夫人斜睨了杨甯一眼,并没有就跟其他的命妇一样等杨甯先上銮轿,而是自己上车,竟公然地带人离开了。 这孙夫人显然是不满杨甯先进王府之异常举动,故意下她的颜面。 顾莜走到杨甯身旁,低低道:“不用管她。” 杨甯却扫过那边正跟杨家老太太惜别的俞家众人,淡淡道:“母亲放心,我并不在意这些小事。” 七夕这日,宫内出了一件异事,郡主紫敏不见了。:,,. 章节目录 第390章 三更三更君 小郡主失了踪。 据说郡主原本是想去皇后娘娘殿内凑热闹的,所以太后那边只当她在皇后那里。 不料等天黑下来,宫门将关的时候才发现,郡主竟不见了。 皇后即刻命后宫彻查,却只在郡主的宫内找到一封她留的信,竟写着“我不想嫁人”这五个字,宫女把字给了皇后,皇后吓了一跳,又不敢不给太后过目。 太后啧道:“这是怎么回事?谁跟她说了什么?” 众人面面相觑,自然不晓得缘故。太后又叹道:“这丫头越来越不知规矩了,也该好好教导教导。” 皇后道:“太后说的是,只是当务之急,得把紫敏好好地找回来,臣妾自会再训斥她。” 太后皱眉:“哼,都是你从小儿把她娇惯的。她若跑出宫去,又往哪里找?” 皇后不语。 正此刻,却有皇帝派人来问怎么回事,太后对皇后道:“你去跟皇上交代吧。” 政明殿,皇帝听闻此事,却并不觉着惊怒,只道:“横竖这一时半会儿是不会出城的。不必着急。” 便把蔺汀兰叫来,吩咐:“去查,看紫敏是如何出宫的,现在何处。尽快把人找回来。” 很快,蔺汀兰来禀告,原来小郡主是跟着俞家的众女眷出宫了。 皇帝惊愕:“俞家的人?是故意带她出宫的?” 蔺汀兰道:“据宫女回忆所言,郡主换了一身衣裙,起先是跟着杨家众人,后来在两家说话的时候,她就又跑到俞家那边儿去,想必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混淆视听,俞家的人竟并没有对她如何,只是在带她到了巡检司附近,便将人放下了。” 皇帝想了想,竟笑道:“这个鬼丫头,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紫敏换了衣裙,先跟着杨家众人的时候,俞家的人看见,自以为她是杨家的丫头。 待杨家的人发现,她就又跑到俞家那边儿去,杨家自然以为她是俞家的,加上两家正“好”着,竟给紫敏这点小障眼法给瞒过了。 紫敏在巡检司门口下了车。 里头俞星臣得知有个女孩儿来找自己,不明所以。叫灵枢出来查看端倪。 灵枢看到小郡主,大惊。郡主好不容易看到熟人,立刻拉住他:“带我去见俞巡检。” 俞星臣正在看公文,小黄狗趴在他的脚边上,相安无事。 猛然看到灵枢带了紫敏进来,愕然。 紫敏跑到桌子旁边,竟道:“俞巡检,你想娶我吗?” 俞星臣手中的公文“嗒”地掉了下来:“什么?” 背后的灵枢都呆在了原地。 幸亏此处无他人。 “他们说太后有意让你娶我。”郡主瞪着俞星臣,“你是不是‘巴不得’?” 俞星臣的嘴微张,又慢慢地合上:“巴不得?” 有点新鲜的词。 紫敏嗫嚅道:“我、我可不喜欢你。不许你娶我。太后娘娘要是跟你说,你不许答应,好不好?”这不知是请求还是命令。 俞星臣想笑,又一想:“是太后跟郡主说的?” “不是。” “那郡主听谁说的?” 紫敏皱着眉:“我今儿听杨姐姐在那里说的,她说是宣王爷告诉她的。” “哦。”俞星臣的眼神暗了几分。 紫敏则着急道:“你到底什么意思?” 俞星臣才又微笑道:“郡主勿惊,我其实……对郡主并无此意,郡主请放心。” “真的?”紫敏的眼睛开始发亮,道:“那么你帮我一个忙好么?” “什么忙?” “你送我去沁州,我去找陈十九哥哥好不好?” 俞星臣倒吸一口冷气:“郡主要去沁州?” “我不想在京内,我不想嫁人。”紫敏嘟了嘟嘴:“你帮我好不好?” 俞星臣笑而不语,却对灵枢使了个眼色。 灵枢还不是很懂,俞星臣便趁着起身的功夫,指了指旁边花架上的那盆兰花。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郡主是怎么出来的,避开小公爷的宫内禁卫,可不是件容易事。” 到底是跟他多年了,灵枢即刻明白,忙抽身去了。 小郡主听他问,便得意起来,就把自己一会儿跟着杨家,一会儿跟着俞家,俞家的人以为她是杨家的,杨家的人以为她是俞家的,如此实则虚之,虚者实之,告诉了俞星臣。 俞星臣哈哈笑了两声:“原来郡主还会兵法。” 紫敏看他笑的开心,便问道:“那你肯答应送我去找十九哥了?” 俞星臣敛了笑,放低声音:“有一句话,郡主一定要谨记。” 紫敏疑惑:“什么话?” “郡主不能对任何人透露你要去找十九郎,不然就是害了他。” 紫敏惊怔:“是、是吗?” 俞星臣郑重地向着她点点头。 紫敏润了润唇:“那、那我不说……行了吧?”她又道:“那我该怎么去呢?你帮我找一辆车,回头我绝不把你卖了,好不好?” 俞星臣道:“此去沁州,路途遥远,这会儿天色已经暗下来,郡主出城后,必定还得找地方落脚,岂不麻烦?再说安排车马也需要时间。不如今晚上睡上一觉,明儿早起赶路,岂不妥当?” 紫敏看他说的头头是道,连连点头:“好啊好啊。那我晚上在哪歇着呢?就怕皇后他们找出来。” “郡主不如就在这里歇着,一夜而已,不至于如何。” 小郡主显然对他深信不疑,放松地在椅子上坐了。 俞星臣走到门口叫人送了些茶点、果子等,又吩咐不许让闲杂人等靠近。 自己接了果盘入内,放在桌上,让小郡主自吃。 小郡主拿了一枚枇杷果,咬了口,沁甜多汁。 看那只小黄狗不知何时跑到自己跟前,正眼巴巴看着,她就捡了一块糕点,掰开了喂给它吃。 一人一狗,嘁嘁喳喳,像是两只硕大老鼠。 小郡主慢慢吃了两枚果子,喝了半碗茶,转头见俞星臣又在看公文似的,十分专注。 紫敏竟又突发奇想:“俞巡检,我就要离京了,岂不是又有很长时间见不着十七哥哥跟仪姐姐了,你能不能趁着这会儿,带我去见见他们?” 俞星臣咳嗽了数声:“这个……杨仪么就罢了,至于小侯爷,他正在巡检司,要见也容易……” 小郡主大喜,一下子跳起来:“那太好了!我多日不见十七哥哥了!” 她兴冲冲往外走,才出门,迎面走来一人,差点撞了个正着。 紫敏抬头,竟见来的是蔺汀兰,她瞪圆了眼睛:“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突然发现蔺汀兰身后的是灵枢,只是紫敏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蔺汀兰看了眼起身的俞星臣,一颔首,对紫敏道:“胡闹的很,宫内人仰马翻,还不随我回去。” 紫敏毕竟还没傻到十分,看看在场的三人,回头质问俞星臣:“俞巡检,你骗我吗?你叫灵枢把他找来的?” 俞星臣并未否认,一本正经道:“臣不敢,只是为了郡主着想。” “你、你你……你太……过分了!”小郡主气的跳脚,磨着牙道:“我再也不相信你了。” 蔺汀兰皱眉对小郡主道:“你还是别在这里发狠,想想该怎么向皇上太后交代吧。” 小郡主突然抱住蔺汀兰的手臂:“我不要回去,我要去找……” 说了这句,突然想起俞星臣叮嘱自己的话,虽然说不再相信他,但事关陈献的安危,小郡主还是及时刹住了。 蔺汀兰顺势揪着她,竟拉着出门而去。 恰好薛放有事过来,一眼看见这幅情形,笑道:“有趣,这是在干什么?” 紫敏跟一只被捉了现行的猫似的:“十七哥哥,快救救我!” 蔺汀兰呵斥道:“别乱嚷嚷,不然我不客气了。” 紫敏倒是有点害怕,便闭了嘴。 不知不觉,中元节将近。 杨仪的身体已经大有起色。 薛放几乎每天都要往杨府跑一次,因为杨仪叫他不要常常过来,会惹人非议,所以有时候他就偷偷地避开人的眼,或者晚上跑来相会,询问她觉着如何,又说些外间的事情给她解闷。 杨仪留心的则是他的身子,主要自然是他的手臂,幸亏薛放很听她的话,向来十分留意,不至于有什么不妥。 这天傍晚,薛放叫屠竹去买了些卤肉,糕饼,并一些补血益气之物,去南外城看望付逍。 之前跟杨仪相见的时候,杨仪也问了几次,十分牵挂。 付逍见他来了,十分喜悦,忙迎到里屋,又问他从哪里来,杨仪的情形如何等等。 薛放告诉了付逍,杨仪惦念的心意。付逍却满面惭愧:“我这个老无用的,还叫仪丫头惦记着。” 至今付逍想起那夜……心中便仍是惴惴不安。 薛放道:“再敢说这些,我以后都不来了。” 岳屏娘送了一杯茶出来,问薛放:“仪姑娘大好了?” 薛放道:“放心,除了瘦点,没有大碍。” 岳屏娘笑道:“慢慢地自然就调养好了。”说着推到里间,给他们自在说话的机会。 付逍拉住薛放的手,仍是领着他到了外间。 这会儿暮色浅浅,两人在院内的竹椅上坐了。 “怎么了?”薛放问。 付逍道:“之前的那一批人,是北原的?” 薛放道:“多半是了,他们戴狼牙,而且在衙门被我诈的时候,也透露出来。就是不知道这伙人到底怎么跑到京内来,还跟我过不去。” “带头的那个,他的名字是……胥烈?” “嗯,我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付逍道:“我虽然也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当时我在北境的时候,那时候北原国皇后,便姓胥。” 薛放惊讶:“皇后?” 胥氏是极古老的姓氏,周朝这里自然也有。 北原的胥氏一脉,据说也是源自于周朝。 付逍道:“我想这个胥烈,兴许是跟北原的后族贵戚有关?” “他难道是北原的皇族?但他干嘛盯着我呢?” 付逍也不解,却道:“十七,这次本可以将他们这些人一网打尽,却因为我跟屏娘晓风、让你把他放走了,我总是于心不安,也许……” 薛放盯着他:“也许什么?” 付逍轻轻地拍了拍自己受伤的腿,咬牙:“我……” 薛放扬眉:“你别说,你一把年纪了,还想着回去当兵吧?” 付逍望着他:“我担心……” “快把你的心放一放吧。”薛放叹了口气,笑道:“知道你是老骥伏枥,不敢小看,但是,你该尽的力已经尽了,剩下的事,自然还有后来人去干……你放心吧,有我在呢,还不到那非得让你去冲锋上阵的地步。” 正如他跟俞星臣所说,付逍为周朝、为百姓戎马半生,踏过尸山血海,九死一生的……熬到这把年纪了,不该是那样的悲惨的下场。 他已经尽了自己的本责,剩下的事,该后来人去顶上。 付逍微微地屏息:“十七,你说什么?” 薛放却没说别的,只笑道:“没什么。不过我是答应过姓俞的,我放走的人,我会给他捉到……迟早有一天,会把那个狡猾的老鼠捏在手里。” 付逍望着他,欲言又止,终于谨慎地说道:“这次我跟屏娘死里逃生,而你跟仪丫头又何尝不是?十七,你要珍惜眼前之人,仪丫头,她也……甚是不易,你跟她一定要好好的。” 薛放的眼神软了几分:“当然了付叔,我知道。” 从南外城出来,薛放本想往杨家去,思来想去,还是先回侯府。 这些日子,艾静纶已经不在国子监了。 艾崇志在京内一番活动,再加上扈远侯从旁佐助,两个人竟十分神奇地把艾静纶送到了步兵衙门,算是在夏绮的父亲夏将军麾下。 此刻艾静纶还未回来,屠竹被他赶回了南大街小屋。 洗漱过后,小林掌了灯。 薛放在灯下细看自己的手臂,那一道一道正愈合的缝合针脚,让他不由想起从海州往回的点点滴滴。 忽然,又是在南外城跟付逍的对话。 正在恍神之时,外头一阵脚步声响,像是被狗追那样急。 薛放不用想都知道是谁回来了,便把自己的衣袖慢慢拉下来。 这几日,艾静纶在步兵衙门里,但凡回府,便会兴冲冲来找他说些所见所闻的“新鲜事”。 薛放只盼他能够长久,别跟去国子监似的弄出毛病来就行了。 此刻听艾静纶跑的越发快,薛放心想:“他该去找个传令兵的差事,而不是去当什么参军。” “十七哥!”人还没露面,声音先冲了进来。 艾静纶从门口一跳:“十七哥,天大的事!” 薛放早习惯了他的做派,见怪不怪地瞥了他一眼:“有屁快放。” 艾静纶站住脚,脸上却是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这次真的是……十七哥,你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 他先是深吸一口气,才大声道:“皇上刚刚下旨,封、封仪姐姐为永安侯!”:,,. 章节目录 第391章 一只加更君 关于杨仪封侯之事,御前还曾有过一场小小的争论。 当时在场的除了皇帝之外,宣王,端王也都在。 另外便是六部尚书,辅国将军孙铉,翰林院符学士,国子监黄祭酒,御史台麦大人,以及太医院林琅。 这是从疫症之后,百官避朝三日,皇帝第一次召见重臣。 环顾在场之人,却见六部尚书只来了四位,其中刑部尚书之前染了病,虽已经好转,却仍是不敢立刻到御前。 工部尚书身体不适,虽并不似疫症,但在这个关键时候,却也不能随意来侵扰圣驾。 皇帝打量了会儿,说道:“都说水火无情,这疫症又何尝不是势若水火?一旦失了防范,不能及时应对,那可不是一地一处遭殃了。” 大家纷纷点头称是。 皇帝道:“在此疫症之前,无人可以置身事外,包括朕跟各位爱卿,为这一场不测之祸,御前之会至今竟都不得齐全。” 说了这句,皇帝看向孙铉:“孙爱卿,听闻你家里也有人染了此症?” 孙铉道:“回皇上,是跟随臣的一名老家奴,他年纪大了,竟没有救过来,还有跟随他的两人也因而被传了。幸而当时皇上下诏命太医院开诊放药,才保住了臣半府人的性命。” 皇帝颔首,又看向国子监黄祭酒:“这太学最近很不太平,疫症之中不知如何?” 黄祭酒忙道:“回皇上的话,因为防范的早,也学了南外城的处置法子,单独辟出了一处院落,但凡发现病患,即刻隔断调治。故而虽陆陆续续有十几名监生害病,但幸而并无病故的。多亏了那‘升麻鳖甲汤’,委实奇效,其中一个监生本奄奄一息,喝了之后,便立刻好转,三副下去,人已经能够起身行走了。” 皇帝一笑,又问过御史台,翰林院的情形,多多少少也都有病倒的,尤其是御史台,那些御史们大概平时见的人多,倒下的也尤其多,现在还有一半在家里养着。 问完了之后,皇帝说道:“此番疫症能够被迅速压下,免除了那满城大祸,若论首功,自然是太医院的杨登。朕在前日传他进宫,已经有所封赏。当然,杨家的杨佑维杨佑持兄弟,也自不错,林大人,听闻你们太医院有个什么称呼?” 林琅笑道:“回皇上,是他们私下里打趣的,因为在疫症初发的时候,杨侍医主动请缨要去南外城,杨太医不许,宁肯自己去,两人争执起来,最后杨侍医竟不顾安危,还是去了……他们就将杨登,杨佑维跟杨仪三人,并称为‘杨家三杰’。” 皇帝道:“这会儿该叫杨家四杰了。” 大家疑惑,皇帝道:“据说,当时城中药铺曾有过趁机涨价之举,在这种情形下,杨佑持能够将药尽数舍给百姓,不也是大义之举么?他虽不是太医不懂医术,但同样有功。” 林琅含笑:“皇上英明。怪道皇上亲自给他们的药铺子赐名,真真的皇恩浩荡。” “那还不至于如何‘浩荡’,”皇帝一笑:“你忘了最重要的杨仪,朕还没有封赏。” 大家今日被皇帝招来,进宫时候遇见,还曾私下议论过,不知为什么大事。 方才皇帝询问家常一般询问情形,众人也没察觉异样。 直到现在……聪明的几个,如俞鼐,林琅等,立刻猜到了。 林琅赶紧道:“皇上说的对,之前皇上只封赏了杨登、杨佑维跟杨佑持,说实话,我们都大惑不解着呢,毕竟杨侍医也同样的功不可没……还以为皇上是忘了。” 皇帝微笑道:“朕还不至于老糊涂到那种地步,难道把最大的功臣都忘记了?只是在为难到底该赏她些什么而已。诸爱卿可有好的建议?” 众人面面相觑,孙铉想:难道皇帝是叫他们来商议给杨仪的封赏的?这……未免小题大做。一个女子,随便赏赐些金花、宫钱,锦缎……撑死的话可以提一提她的官职? 何必还郑重其事,叫他们这些人都来了。 其他几人也不知如何开口,毕竟都没想过此事。又怕贸然说了,不中皇上的意。 俞鼐看了眼林琅,望见林院首递过来的眼神。 “回皇上,”俞尚书便道:“臣觉着,杨侍医妙手仁心,又于此番疫症之中,果断勇决,所行所为,无不有利于万民,故而臣觉着,皇上纵然封赏再厚,也不为过。” 俞尚书不愧老奸巨猾,话术一流。 他当然不晓得皇帝究竟要封赏什么,但以他对皇帝的了解来说,皇上可不是那种会坐等着、听众人给他建议才下决定的人。 事实上,在皇帝开口提杨仪封赏的那一句,俞鼐就猜到,皇上心里一定是想好了,只是要看群臣的意思,确切地说,是要群臣的“赞同”。 所以俞鼐如此说话。 他这几句,看似是说了等于没说,但却无疑开了个好头,而且正中皇帝意思。 黄祭酒等人正不会如何回话,见俞鼐开口,就仿佛劣等生们看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在面前,纷纷抄袭起来。 于是一片附和之声。 皇帝笑了两声:“俞尚书,是不是因为杨仪曾经治好了你的痼疾,你才如此抬爱?” 俞鼐恳切地说道:“皇上,臣自然难忘杨侍医救命之恩,但此番疫情之中,杨侍医所救可不止一人之性命,乃万民之性命,故而臣是真心实意的这么想。” 皇帝叹气:“话虽如此,到底该封赏什么呢?如果是个男人,自然是要加官进爵,但她又偏偏是个女子……” 俞鼐听见“加官进爵”四个字,眼中透出几分惊异。 皇帝的精明超乎所有人的想象,尤其是在这个场合,皇帝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个字,都不是虚的。 俞鼐一下子听出了异样。 何况,当初皇帝就是力排众议,把杨仪封为御用侍医,那会儿皇帝可没在意她是什么女子,而只因她的医术高明。 如今怎么又故意说什么“偏偏是个女子”的话? 所以配合那句“当然要加官进爵”,皇帝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此时,皇帝看向旁边的宣王跟端王两人:“你们两个有什么看法?” 一问之下,宣王自然先开口:“回皇上,儿臣觉着,只要杨仪建功立业是真的,就当的起任何封赏,皇上说女子如何之类,儿臣自以为倒是不必忌讳,毕竟,难道女子立功,就比男子差么?儿臣反而认为更加难得。” 皇帝微微一笑:“那你是同意给杨仪加官进爵了?” 宣王坦然道:“是,那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几个大臣,除了俞鼐跟林琅外,都面露惊讶之色:皇帝不是当真的吧? 加官进爵,给杨仪?若升官的话,在太医院里提一提倒也使得,进爵……这可是闻所未闻。 应该不是认真的。 皇帝却又看向另一边:“端王觉着呢?” 大家忙看端王的意思。 端王正色道:“父皇明鉴,儿臣觉着,俞尚书所说跟王兄所说都有道理。毕竟疫情势若水火,杨侍医一个女子,在危难之时,所作所为,更胜男儿,正是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故而儿臣私心认为……若是要封赏,又岂能因她是女子而有藏掖?那样,未免不公平。” 众人听端王也这么说,虽仍惊讶,但这话却挑不出错来。 黄祭酒甚至说道:“端王殿下所言极是。” 麦御史符学士等几个,虽也觉着端王的话有理,但毕竟历来极少女子加官进爵的,想必皇上只是听个高兴。未必真的如此,于是也跟着点头。 皇帝笑道:“既然众爱卿都这么认为,那……朕……” 他抬手抚过下颌,仿佛在沉思,寻思半晌道:“既然不能委屈了她,那……就封个永安侯吧。” 皇帝的声音不高,仿佛是才想出来的语气。但轻描淡写,仿佛是理当如此。 但这句话,却把在场几位大人们都吓得痴呆。 就算俞鼐跟林琅两个猜出来,皇帝是想抬举杨仪,甚至可能封官进爵,但也没想到,皇帝一开口,竟是封侯! 他们两个对视了眼,都看见对方眼中的错愕之色。 而在皇帝说完后,辅国将军孙铉先忍不住开了口:“皇上、您方才说……是封侯?对杨仪封侯吗?” 皇帝瞥了眼,没言语。 魏公公在旁忙笑道:“将军怎么没听清楚,老奴这耳聋眼花的都听得很清楚,皇上说要封杨侍医为永安侯。” 孙铉的嘴巴张了张:“可、可她一个女子……” 魏明笑道:“方才几位不是说了么,不能因为杨侍医女子的身份而委屈了她,要一碗水端平的。” 孙铉拧眉,看了看身边的几人:“可、可……她又不是什么冲锋陷阵战功卓著的……就为她封侯,是不是太轻率了……” 麦御史,符学士跟礼部、吏部两位尚书也都是差不多的想法,听孙铉说了出来,便道:“是啊皇上,还请三思。” 皇帝冷哼了声,不理不睬,却问林琅道:“当时疫症初起,杨仪是怎么做的?” 林院首忙道:“回皇上,杨侍医亲自请缨,去了最凶险的南外城。” “她在外城做了什么?” “她召集了当地的保长里长等,命把各家各户的病患都聚集于团练营,统一照看治疗。这样做,可以免除更多的百姓被感染。她亲力亲为,照看病患,苦思良药。” 皇帝看向旁边的兵部尚书:“朕问你,疫病传的最凶那两日,巡检司有何动作。” 龚尚书道:“回皇上,当时有北原的细作潜入京城,后来证实是去了南外城,据说还想挑唆病患冲出团练营,引发哗变,继而冲击内城。幸而给薛放及时赶去制止。” 皇帝问:“若薛放不去,会如何。” 龚尚书皱皱眉道:“据冯雨岩跟俞星臣所言,若他晚去一步,细作恐怕得逞。” 黄祭酒麦御史众人几人,有的知道,有的不知详细,不觉都细听,又猜测皇帝为何会问这些话。 皇帝看向麦御史:“你御史台那些人,在服何药?” 麦御史道:“回皇上,升麻鳖甲汤。” 皇帝又看向宣王:“你得的那封信,是怎么回事?” 宣王道:“是杨仪从南外城传出来的,肯求皇上以万民为念,下诏命太医院开生药库,散药于民。” 皇帝从头到尾问了一遍:“都听见了?” 大家齐声道:“臣等都听见了。” 皇帝垂着眼皮道:“方才孙将军说,冲锋陷阵建功立业才能封侯拜相。朕想问,疫情发作,是否如同战事初起。” 孙铉目光微动:“回皇上,是如此。” 皇帝道:“那杨仪主动请缨,算不算请战。” 孙铉咽了口唾沫:“是……” 皇帝道:“她在南外城杜绝疫情传染的安排,算不算排兵布阵。” 孙铉咬牙:“算……” 皇帝道:“那敌国的细作潜入,险象环生,她差一点就死在那里,这算不算马革裹尸。她在染病垂危的时候想到了用升麻鳖甲汤,算不算是奇兵突出!” 孙铉慢慢低下头:“皇上。是……” 此刻才仿佛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政明殿内鸦雀无声,只有皇帝的声音淡淡道:“杨仪不仅医术超群,更且心胸万里,这才在用妙药的同时,还惦记着城中百姓,若非她的信跟端王的谏议,朕又怎会想到让开医院开药库!这一场疫症之中,若非有她,会死伤多少,众位爱卿心里难道没个数?” 黄祭酒率先躬身道:“皇上所言,振聋发聩!臣惭愧,竟远不如杨侍医多矣!” “朕还没说完,”皇帝冷哼道:“更不用说,之前的海州之行,想必你们也都听说了,她也是功劳不小!朕之前没说,可朕心里记得!” 朝臣们噤声。 皇帝感慨道:“都说冲锋陷阵才能封侯,可于这如水火般的疫情之中挺身而出,保住千千万万人性命、维护社稷安危的,又何尝不是真英雄,大将军?” 一句说完,端王宣王先道:“皇上说的是,臣等愚钝。” 俞鼐众人也都俯身告罪:“皇上明鉴,是臣等无知。” “你们一个个都是大男人,扪心自问,杨仪所做这些事情,是个男人能不能做到?我看你们未必有一个能做到的!杨仪这样的人不封赏,如何服万民之心,如何砥砺后继之人?”最后,皇帝道:“封杨仪为永安侯,众爱卿有无异议?” 大家纷纷道:“皇上圣明,臣等无异议。” 艾静纶在步兵衙门,最是耳聪目明。 他跑回侯府告诉薛放的时候,外头百姓们才陆陆续续听闻了。 很快,街头巷尾,每家每户都在议论。 旨意送达之时,杨家这里也都如闻惊雷,简直不知所措。 起先皇帝只赏赐了杨登杨佑维,连杨佑持也有份,对杨仪却只字不提。 大家虽然觉着奇怪,但又一想,兴许因为杨仪是个女子,不便大肆封赏? 何况杨登又升了官又赏赐了东西,应该是皇帝把对杨仪的嘉奖,都加在了杨登身上了吧…… 哪里想到,皇帝竟是故意在憋着一个大招。 直到太监宣读了旨意,含笑叮嘱:“若是杨侍医病愈,可记得明日进宫谢恩。” 杨登跟杨佑维答应着,请他喝茶,太监不敢耽搁,笑道:“改日,改日必定叨扰。” 两人陪着送了出去。 剩下屋内众人,老太太还生恐弄错了,问了又问:“是不是真的?会不会弄错了?”她惶恐地想,也许是给杨登、或者杨佑维的?毕竟是一个女子,封侯? 这,简直如做梦一般。 金妩笑道:“圣旨在那里呢,老太太是喜欢的迷住了!” 邹其华也道:“自然是真。仪姐儿给咱们都长脸了!”说了这句,眼眶都无端湿润了。 连杨达也震惊不已,恍若失神。 之前皇帝只封赏了杨登杨佑维,竟连杨佑持都有份,杨达心里还得意地想:看吧,到底还是有儿子的好。杨仪那丫头再能干又如何?还不是不能出头? 哪里料到真相把他吓死。 杨达呆若木鸡,几乎晕厥。 高夫人连连拉他都没反应。 最高兴的自然是金妩跟杨佑持,邹其华向来内敛,此刻也笑面如花。 小山奴还不是很明白何为“封侯”,见大家高兴的高兴,惶恐的惶恐,不明所以。 可见母亲的笑容竟是前所未有的灿烂明媚,他就知道大好事,于是拍掌笑道:“姑姑封侯了,姑姑封侯了!” 噼里啪啦,院门外响起了爆竹的声音,是杨登特意叫人放的。 起初只是杨家这里爆竹响动,但陆陆续续,京城之内,千家万户,都响起了欢快的爆竹响。 浅浅的暮色里,惊悸已退,万户长安。 而那闪烁跳跃的花火,如此璀璨耀眼,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 章节目录 第392章 二更二更君 皇帝命太监来传旨的时候就格外吩咐过,杨仪正在恢复之中,身子重要,不必非得让她亲自接旨。 毕竟要更衣洗漱等,参拜跪倒等,十分繁琐复杂,未免又累到她。 皇帝甚是贴心,只叫一切从简,杨家的人代劳就是了。 恰好来的时候,杨仪喝了药,才睡了一刻钟。 等到太监出府的时候,杨仪才醒来。 小甘跟小连在门外熬了半天,赶紧争先恐后地跟她说了。 杨仪看着两个丫鬟乐不可支之态,扶着额头:“难道我没睡醒,还在做梦?” 小甘噗嗤地笑了:“姑娘,是真的呢……” “快听!”小连指着门外。 这时侯才听见了鞭炮声响,一阵阵,喜气沸腾。 而杨家这里的炮竹声停了后,却又是别处传来,或远,或近,绵延不绝。 这日,在宣王府内,宣王跟端王两人,召见鄂极国的使者。 毕竟之前的擂台之约,已是不能再拖。 而鄂极国的使者,在此番疫情之中,却也是“死里逃生”。 先前疫症初发,住在迎宾馆的鄂极国使者听闻是鼠疫,最知道厉害。 曾经他们国中就受过鼠疫的戕害荼毒,疫症爆发之时,所到之处,村、镇、州、县,几乎都是尸首遍地,野狗横行。 他们没有大周这样精妙的医药跟高明的大夫,最直接的方式就是一旦发现,便立刻封锁,然后屠杀,烧毁。 使者听说是鼠疫,立即就想逃之夭夭。 只是正打算禀明皇帝,谁知宫内下诏九门落锁,他竟没来得及逃走。 因为这个,使者在大惊失色之余又大发雷霆。面对招待自己的鸿胪寺跟礼部的人,跳脚痛骂,说是周朝故意的要害他们,所以才不肯让他们离开。 又大放厥词,用鄂极国的语言诅咒大周将要灭国之患,毕竟在那地广人稀之处,鼠疫尚且无敌,何况是京城这种人流密集的所在,只怕立即就天下大乱了。 鸿胪寺的人会鄂极国言语的,把话翻给了礼部的官员们听。 礼部的官顿时色变,起身冷笑道:“我大周朝自然跟你们那种未开化的地方不一样,你们做不到的,我们未必做不到!” 说着竟也不再好言好语地安抚相劝,拂袖离去。 外头的疫症绵延了几日,这鄂极国的使者就骂了几日,许是他太过于性燥上火,迎宾馆内的其他官员并没有如何,反而是他们几个先患上了疫症。 这使者尤其害怕,胆战心惊,不敢、也没有力气再闹腾。 蔫在榻上,奄奄一息,只欲等死。 之前外头疫情起伏之时,他暗中派人打听,周朝是怎么处置那些病患的。 听说南外城那里将得病的人都聚集了起来,统一给诊治。这使者脸色都变了,以他“丰富的”经验,立刻说道:“什么诊治,这不过是要把人都杀了而已!看着吧……” 谁知自己如今也病倒了。 他虽然仗着是使者,极嚣张,但却明白假如是在自己国内,若大周的使者得了鼠疫,他们肯定是不会理会什么“两国相争不斩来使”,一定要立刻烧的干净。 所以他“将心比心”,竟偃旗息鼓,不敢吱声。生怕自己也被料理了。 迎宾馆的官员上报,太医院立即派了一名太医过来,为他们诊脉。 使者以为太医是来催命的,虽已经意识不清有些危殆,还是胡乱骂了几句,不肯相信周朝的大夫。 那太医见状便不理他,出门后对迎宾馆的人说道:“这黄毛真是茅坑里的石头,要不是怕他死在这里,朝廷面上不好看,谁理会他呢。” 迎宾馆的人也说:“可不是?前两天骂天骂地,不知道说了多少难听的话。真真的神憎鬼厌,忽然病倒,莫不是天也看不过眼?” 偷偷一笑。 太医把随身带的升麻鳖甲汤给了他们三副,道:“今日熬两副,明儿再喝另一副。其他人要用,再去照方子抓药就是了,横竖药铺都知道。” “这就是杨侍医想到的那个药方?升麻鳖甲汤?”迎宾馆的人忙接过来,双眼发亮。 太医笑道:“当然,只不过这么好的方子,喂给那个臭石头,真是糟蹋了!” 送太医去后,迎宾馆的人一阵商议,这使者又臭又硬,未必肯喝这汤药,不过……死在这里的话他们确实也要担责。 于是便命人熬了,私下里说道:“他要喝就让他喝,他若不喝……就是他命数到了。” 汤药是送去了,使者起初确实也不想喝,看那乌黑的一碗,甚至以为抓到把柄:“这必定是毒!是要毒死我!” 要是在先前,迎宾馆的官员兴许还会解释几句,但因他先前表现太过糟糕,故而这边竟没有人管他。 还是使者自己带来的人小心说道:“这是他们的一位女太医开的方子,说是很灵验,救活了不知道多少人,大人还是喝一碗试试看吧?这鼠疫若不用药……” 使者虽然打心眼里不信,但更怕死,于是命手下的人先尝尝看有没有毒。 手下喝了,活蹦乱跳,使者才略放心,捏着鼻子喝了大半碗。 不料才过了半天,身上的症状就去了一半,这使者大为错愕,简直以为是神迹。正另一碗药送来了,他二话不说,一口气喝光了,简直是抢着喝的。 还算他命不该绝,三副药下肚,之前把他折磨的半死的那瘟症,已经消散无踪。 私下里,说起周朝的大夫跟神奇的妙药,他们也是不敢再胡言乱语的,而只是在心里默默地羡慕。 他们国内,虽也有巫医,但却并不见这样灵验。 这日,使者来至宣王府,参见两位王爷。 端王道:“听说你先前也害了症,已经好了?” 使者说道:“多谢贵国杨太医的良药,我已经好了。”说这句的时候,还透出几分心服口服。 宣王淡淡道:“既然这样,那就商议开擂台的事吧。” 不料使者道:“且慢,在这之前,我有个请求。——我想要见见贵国太医院的杨仪。” 端王跟宣王对视了一眼,问道:“这是何故?” 使者还算彬彬有礼:“我对杨侍医的医术极为钦佩,很想亲自见见她的为人。恳请两位王爷准许。” 宣王皱眉:“杨仪之前也染了症,且她身子弱,此刻正休养中,未必能见你。以后再说吧。” 使者道:“因为我国并没有这样出色的大夫,何况又是个女子,我心中甚是好奇,是诚心诚意想见的,恳求王爷答应。” 端王还在思忖,宣王已经不耐烦:“你到底要不要商议打擂台的事情,还是说,你们已经想认输了?” 使者见状,只得先放下此事。 这日杨仪因为受封,便要进宫谢恩。 一大早起身,沐浴更衣。 杨登跟杨佑维特意陪同,毕竟他们也是要往太医院去的,正好一路。 今日杨达却不曾同行,他早早地打发人告诉杨佑维,说是身上不舒服,让给告假。 杨佑维心实,怕父亲有个不妥,立刻就要去探望。 邹其华拉住他:“这会儿你去干什么?没得更找不痛快,父亲必定身上没什么,不过是因为仪儿被封了侯,他心里脸上一时过不去罢了。” 杨佑维眉头微蹙:“这是为何,难道不是好事吗?” 邹其华是知道杨达的,素来自恃身份,自高自大,别说是她们这些女眷,就连杨登他都看不在眼里。 之前更是对杨仪各种挑剔,一度还想把杨仪弄给林琅做小老婆,如今杨仪啪啪地打脸,他如何过得去。 杨佑维道:“父亲难道还担心仪儿给他难堪?真是多心了,仪儿又不是那种记仇的人,心胸比男子还宽广呢。” 邹其华笑道:“总之你不用去,只跟二老爷一起,陪着仪儿进宫谢恩罢了。” 杨登跟杨佑维骑马,陪着杨仪的马车,出了太府街。 正将要到长安街的时候,后面有人叫嚷:“站住,是不是杨家的人?” 杨登回头,却见有几个身材高大、高鼻深目的人骑马向着此处赶来。 “那是什么人?”杨登回头问杨佑维。 杨佑维看了眼,望见其中一人微黄的发色:“听说鄂极国的使者,就是黄发深目,是不是他们?” “鄂极国的使者,找我们做什么?” 那边儿来的,确实是鄂极国的使者,他因为在宣王面前吃瘪,但如何能够死心,今日本是要去杨家的,走到半路,却听说杨仪要进宫去,于是赶着追来。 此刻他们已经到了跟前,看看杨登跟杨佑维,道:“你们是杨家的人?杨仪杨侍医呢?” 杨登道:“阁下何人,我是杨家的杨登。” “杨登?”使者喃喃:“啊,你就是那个发现了鼠疫的杨登……”说着把眼睛看向杨佑维:“你必然也是杨家的。” 杨佑维垂眸:“正是。太医院杨佑维。” 使者的眼睛简直要放出光来:“好啊,好啊,好极了!你们杨家,简直是个大夫窝,怪不得杨仪一个女人的医术也这么高明!” 杨登跟杨佑维听他公然如此议论,颇是失礼,只是碍于是使者,不便计较。 “阁下可是有事?我们还要进宫,若无事就告辞了。”杨登淡淡地说道。 使者忙抓住他的手腕:“别走啊,我还要看看杨仪呢。” 杨登皱眉:“这是什么话?休要无礼!” “我并没有无礼,我是十分佩服杨侍医的,所以想亲自见她一见……”使者的目光看向马车:“是在车内?” 杨佑维呵斥:“你就算是使者,也不可如此放肆!” 使者道:“你们这些人,真是……让开!” 他是有点儿武功在身上的,一挥手,差点把杨佑维掀翻在地上。 此时杨仪在车内,早已经听见了,只是这鄂极国的使者言语无礼,她也不愿意听他说见就见。 猛然听到动静不对,才要掀开车帘,耳畔听见一阵马蹄声响。 那边的人还没有到,声音先响起来:“哪里来的野狗在这捣乱。” 杨仪听见这个声音,抿了抿唇,便又垂下了帘子。 鄂极国的使者才要推开杨佑维去马车旁,听见声音熟悉。 回头,却见清晨的阳光之中,少年策马而来,身上换了靛蓝的武官袍,极浓的蓝却更显出那浓眉星眸,如画的眉眼,沾着微温的暖阳之光,实在耀眼的可以。 “薛十七……是你!”使者瞪他。 薛放策马来到跟前:“这不是狭路相逢么,你在这里干什么?” 使者说道:“我、我是听闻了杨侍医的大名,想要见见她的人。” 薛放道:“愿意给你见的时候你自然就见着了,不想跟你照面,你就离的远远的。” 使者欲言又止,他很忌惮薛放,毕竟是连索力士都能击倒的人。 可忍气吞声又不是他的做派,便嘀咕:“你们……太过无礼,我要向皇帝陛下告你们。” 薛放惊奇:“你还恶人先告状?是不是讨打?” 使者外强中干地叫道:“你还敢打我?” 薛放看杨佑维正揉着手臂,便一把攥住那使者的手:“我还真不敢打你。只是你可别挑衅我。” 使者手腕剧痛,两个眼珠几乎从深眼窝里浮动出来:“住住手!你干什么!” 使者身后跟着的几个人见状,也忙叫道:“放开我们大人!” 薛放身边的,却是艾静纶,小林等几个人,本来静观其变,此刻便也过来挡住:“干什么,要打架么?” 杨登之前见这使者蛮横,还怕事情不妙,如今见薛放来的及时,顿时安心。 此刻见情形如此,杨登极担心节外生枝,忙道:“十七,不要为难,只叫他快去吧。” 而马车里,杨仪因为察觉不妥,也叫道:“十七。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薛放这才猛地松手。 使者冷不防,身形一晃,整个人从马背上向下翻了过去,跌的七荤八素。 艾静纶等几个大笑起来。 薛放陪着杨仪三人到了午门口,搭手让杨仪下了马车。 目光相对,脉脉地便有万语千言。杨仪抚了抚他的右臂:“别那么冲动,少跟他们生事。” 薛放道:“若非他无礼,我才不管。” 杨仪想了想:“你要去巡检司?” “嗯……我下午来接你?” 她扬首一笑:“好。” 薛放想抱一抱,又是在宫门口,何况杨佑维跟杨登还在旁边等着。 他其实还有话想说,看向前方那巍峨肃穆的宫墙,掩去眼底的隐忧,只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 政明殿。 皇帝望着面前的杨仪,脸上一点喜色都没有,微皱眉头。 “本来就弱,现在更好了……”皇帝无奈地长叹了声:“你可知道,朕封你‘永安侯’的意思?” 杨仪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皇帝笑了两声,示意魏明。 魏明过去扶着杨仪起身,到旁边的锦墩上坐了。 皇帝说:“你只管想,想到什么说什么,朕绝不会怪你。” 其实从听说之后,杨仪便忖度过,——永安,这个封号又是在疫情之后赐予的,自然是千家万户平安顺遂,江山社稷长治久安…… 总归是这一类的祈愿吧。 既然是皇帝,应该都是这么想。毕竟这才是最重要的。 杨仪便道:“皇上自然是愿天下长安之意。” 皇帝笑:“倒也罢了。端王、俞尚书等,多半也是这么认为。只是他们又怎会知道,对朕而言,只是为一人祈愿而已。” 杨仪的双眸微睁。 皇帝瞥了瞥她:“天下,有诸多人看着,你自个儿的身子,却得你自己料理,你可懂朕的意思?” 杨仪心头震动,起身:“皇上……” 就在这时,外间小太监走了来。 魏公公过去,侧耳一听,忙回来跟皇帝道:“端王殿下同俞参军求见,还有,那鄂极国的使者,说是要告御状。” 杨仪一听那三个字,顿时皱眉。 “告御状?”皇帝嗤地笑了:“他可真会入乡随俗。传。” 杨仪犹豫着,心想要不要把在路上发生的事先告诉皇帝……可万一那鄂极国的使者不是为了此事,自己岂不是不打自招了? 皇帝望着她脸色变化,道:“你且坐着吧。大病初愈,更虚的很。” 一会儿,蔺汀兰陪着端王跟鄂极国的使者走了进来。 那使者竟是吊着一只胳膊在胸前,愁眉苦脸,直到看见杨仪,顿时神情大变。 杨仪原先本来已经坐下了,见端王跟俞星臣,蔺汀兰走了进来,就又站了起来。 她没发现那使者如何。 直到蔺汀兰在旁站住,端王行礼,那使者还是紧紧盯着杨仪。 蔺汀兰不由冷声道:“你在看什么?”咬牙,用只有使者听见的声音道:“留神你的眼睛。” 原来小公爷发现,使者打量杨仪的时候,目光在她腰间,臀上,以及胸……专在这些地方打量。 使者得感激这会儿是在政明殿内,若是在别的地方,他的双眼恐怕要不保了。 被蔺汀兰语气里的寒意一激,使者打了个哆嗦,忙向着皇帝行礼。 皇帝淡淡道:“听说你要告御状,怎么回事?” 使者果真就说了来的路上发生的事情:“那位薛十七很是无礼,几乎把我的手腕弄断了。请皇上秉公处置。” 杨仪道:“皇上切莫听他一面之词。” 刚说了这句,突然间看向蔺汀兰,此刻她忽然想起,小公爷曾经告诫过她,叫她在皇帝面前少为薛放说话。 皇帝冷哼了声,却问使者:“你既然想见杨仪,如今见到了,觉着如何?” 使者称赞道:“皇帝陛下,杨侍医医术高明,人物简直像是药师琉璃光如来菩萨。” 这个赞美,显然出乎皇帝的意料,他有点满意。 不料使者却又道:“我对于杨侍医十分的钦佩,当着皇帝陛下的面,我愿意代我国主,向皇帝陛下求娶杨侍医,若能结亲,自然不必再比试高低,两国也定能结万年之好。” 皇帝嘶地吸了口气。 蔺汀兰眯了眯双眼,心生杀机。 俞星臣双眸微睁,有些惊奇而羡慕——为什么这鄂极国的使者竟然有白日做梦的本事。 杨仪望着使者,她倒不觉着生气,因为这提议过于荒谬,荒谬到她懒得去在意。 端王打破了沉默:“使者,你可知道杨侍医已经定了亲了?” “我自然知道。” 这下大家都意外,端王道:“你知道了还求娶什么?” 使者竟振振有辞道:“是订了亲,又不是成亲,何况就算成亲,也可以再分开,这很不算什么,好的女子,自然会有更多人求娶,我国国主身份尊贵,自然比薛十七更加出色!” 他说着,用狂热的眼神看向杨仪:“杨侍医,你可愿意去我国,做王妃?” 俞星臣本不该在御前插嘴,此刻竟忍不住凉凉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贵国的国主,不是早就有妃嫔了吗?还不止一位。” 使者道:“当然,不过王妃也可以有好几个的。总之绝不会亏待杨侍医。何况当王妃,难道不比嫁给薛十七好吗?” 皇帝翻了个白眼。 蔺汀兰攥了攥拳头。 端王笑,俞星臣则压了压唇。 反应最平常的竟是杨仪。杨仪清了清嗓子:“方才使者说十七把你的手臂弄折了?我给你看看吧。” 使者喜出望外,忙走近她几步:“请。” 杨仪垂眸查看,和颜悦色:“像是错了筋,没什么大碍,勿动……” 她的双手握着使者的胳膊,突然间一拉一对。 只听“咔”地一声响,使者双眼一弹,惨叫起来。 薛放那一握除了疼,本没伤到筋骨,这使者根本用不到吊住膀子,只是他故意要让皇帝惩治薛放才如此做作。 杨仪方才却是真的把他的手臂肘关节的筋儿给错开了,这下子,吊膀的安排却派上了用场。 使者说别的,杨仪并不在意,就算要不怀好意地打量她,也随意。 只是他不该说什么比“嫁给薛十七好”。 她确实心胸宽广,但唯独在这上面,十分小性儿。 杨仪淡声道:“抱歉,一时失手。” 殿上众位眼见如此,脸色各自精彩。:,,. 章节目录 第393章 一只加更君 没有人想到杨仪会这么做,方才在她主动要给使者看伤的时候,蔺汀兰甚至觉着,杨仪的性子未免太好了些,被人这么说还不生气,居然以德报怨。 哪里想到会是如此。 作为大夫,对于手肘脱臼等的疗治自是手到擒来。 相反,如果要错开一个的关节,那自然也是轻车熟路。 杨仪并没有用蛮力,何况她也没有,而只是用了点巧劲,就如同庖丁解牛。 “请皇上恕罪,”杨仪向着皇帝躬身,“臣因大病初愈,力有不逮,无法给使者诊看了。” 皇帝的唇角微妙地扬起,两只眼睛望着杨仪,有淡淡的笑意在涌动。 “这也无妨,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不过是经常有的事,何况你才病愈,可以原谅,”皇帝极为大度,而且欲慷他人之慨:“朕想,使者也不会介意的。” 鄂极国的使者不敢苟同,非但想“介意”,还想追究。 奈何这错了筋的痛非同一般,疼的使者浑身力气都无,汗珠顺着额头滚落。 见他哆哆嗦嗦无法出声,皇帝满意道:“快带去太医院,让林院首找个好太医给看看。” 魏明叫了两个小太监来,陪着使者出了门。 蔺汀兰望着杨仪,此刻对她“刮目相看”,原来并非是“以德报怨”,而是以德报德,有怨报怨。 这才是杨仪。 俞星臣在旁若有所思。 她果然是变了太多,而且……他竟不知道,杨仪还有这么一面。 事实上他所不知道的,何止如此。 使者去了后,皇帝看了看端王跟俞星臣,知道他们必有正事。 终于对杨仪道:“你去看看太后吧,这两日,也很惦记你呢。” 杨仪趁机告退,蔺汀兰看了皇帝一眼,便也跟着悄然退出。 两人离开了政明殿,蔺汀兰道:“方才还以为你不生气。” “我本来是不生气的。”杨仪回答。 蔺汀兰哑然:“那为什么就动怒了?因为他提起了薛十七?” 杨仪哼了声:“他可没资格说十七如何。” 蔺汀兰瞥着她,想到她先前在皇帝跟前又迫不及待为薛放解释的一幕:“薛十七真是……” 杨仪抬头。 蔺汀兰一笑:“我要说他的不是,你也要那么对我?” “哪里的话,我怎敢对小公爷无礼。何况料想小公爷也不会像是那使者般不知进退。” 蔺汀兰止步,盯着杨仪:“你是不是话里有话?” 杨仪道:“小公爷误会了,倘若我有言差语错、不慎冒犯之时,还请见谅。” 蔺汀兰抿了抿唇。 此刻,紫敏郡主从廊下跑来:“仪姐姐!”小郡主惊喜交加,把跟着的宫女甩在后头,她跑到杨仪身旁:“听他们说你今日进宫谢恩,我就想来找你……竟这么早!” 杨仪行礼:“郡主这两日可好?” 紫敏摇摇头,瞪了眼蔺汀兰,又问:“你的病都好了?” “是。多谢郡主记挂。” 紫敏道:“仪姐姐,我真佩服你,那么危险的地方也敢去。太后跟皇上说,这次的疫症扑灭,多亏了你。” “过誉了,我只是做了点该做的事,太医院所有人都做的很好,还有巡检司,步兵衙门,皇上及时下旨……总归是大家齐心协力才能过了这难关,”杨仪微笑说罢,问道:“郡主最近又有什么不遂心的事了?” 紫敏听她毫无居功自傲之意,依旧如此谦逊,正点头,听见后一句,便又瞪向蔺汀兰:“我被人骗了。” 杨仪很诧异:“谁敢骗郡主?” 蔺汀兰道:“你自己贸然出宫,引得天下大乱,还敢这么说?” 紫敏努了努嘴:“我不说你,我说俞巡检行了吧。” 杨仪听跟俞星臣有关,更加不解。紫敏就把那日自己去巡检司,让俞星臣帮自己去沁州,俞星臣表面稳住她,实则竟让灵枢去通知了蔺汀兰,来了个真正的瓮中捉鳖。 紫敏抱怨道:“我以为俞巡检是个好人,没想到一肚子坏水。真会算计人。” 杨仪心想:“你才知道。” 蔺汀兰却道:“别不识好人心,你还敢再嚷嚷这件事,我便告诉皇后娘娘。” 紫敏道:“兰哥哥,你干吗老凶我。我不是因为见了仪姐姐,所以跟她诉诉委屈么。” 蔺汀兰不由道:“诉委屈,你那点儿叫委屈么?她可是鬼门关走过一次的人。你看她跟你诉了么?” 紫敏呆住。 杨仪也皱眉:“小公爷……”紫敏不过是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儿,这两句话对她来说,未免重了。她看向蔺汀兰:“小公爷未免太苛责郡主了。” 蔺汀兰倒也没想过分诘责紫敏,只道:“只是怕她日后还闯祸,告诫而已。这次是侥幸摸到了巡检司,倘若落在了别的地方,那后果不堪设想。” 杨仪一想也是,便正色对紫敏道:“郡主,以后不能再贸然行事了,外头虽有好人,也有不少坏人,良莠不齐,你又没自个儿在外走动过,这次俞巡检骗你,是为了你好,若是落在坏人手里,他们的骗,就无法想象了。” 紫敏似懂非懂,点头道:“我知道了。我只是听说太后娘娘要赐婚我跟俞巡检,才慌了要出去的。” “赐婚?”杨仪疑惑:“郡主跟俞巡检?” 她却没听说此事,竟想不出这两人是怎么会到一块儿的。 蔺汀兰在旁道:“太后当时只是起意这么一说,不知她怎么就知道了。其实八字还没一撇呢。” 杨仪又一想:年青的朝臣里,未婚之中,若论起佼佼者,俞星臣确实是个尖儿。 还有薛放,却已经“名花有主”。 想到十七,嘴角不由多了点笑意。 蔺汀兰看她突然发笑,不知何故,然而看着她的笑容透着莫名的甜意,他便意识到她心里想到了谁。 两个人陪着杨仪去了太后宫中,小郡主却小声道:“我就不进去了,太后见了我,又要训斥。我在外头等着姐姐。” 蔺汀兰见状,就也陪她一起。 来至启祥宫,太后赐座,里里外外地问了几句话,不过是在南外城的情形,以及身子如何等等。 太后叮嘱:“这阵子,你也不用每日掐着点到太医院,想来就来,若觉着乏累,便在家里歇息,总归把身体补养起来比什么都好,只有一句话,不可劳心费神。” 杨仪谢恩。太后细细端详,对丹霞道:“瞧瞧这脸,真真巴掌大了,哎哟,该想个什么法儿让她长点肉呢?” 丹霞忍笑。 太后却认真道:“不如吩咐林琅,叫他上心照看着你。” 杨仪忙道:“太后的心意臣已经知道了,方才皇上也叮嘱了一阵,臣以后会加倍留意,请您放心。” 在启祥宫坐了两刻钟,杨仪告退,丹霞亲自送了出来。 杨仪正好有话想问,便道:“姐姐,我这几日不曾进宫,不知瑾妃娘娘那里情形如何?” 丹霞看了眼宫门外若隐若现的那麒麟袍的影子,微笑道:“我正要跟你说,从你给娘娘看过后,太后也十分挂念,这几日叫我瞧着那边,据说娘娘吃了你给提的那……茄子馒头,再配合汤药,情形已然好转多了。你也不用着急,回头得闲再去给她诊看就是了。” 杨仪道:“多谢姐姐。” “谢什么,就是……”丹霞欲言又止。 杨仪问缘故,丹霞才说道:“娘娘最近也有点儿懒怠饮食,宫内那些东西都吃絮烦了,我心想着给娘娘弄点新鲜补益的,又不太懂……” 杨仪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回想太后的情形,便道:“先前因为给瑾妃娘娘寻食补之物,在《饮膳正要》上却也看到过一个方儿,当时就想着颇为适合太后娘娘,只是无由上谏。若姐姐……” “你快说是什么,怎么做?”丹霞催问。 杨仪便道:“叫做荷莲兜子。可以调气活血,清火滋阴,只是用料有些多,姐姐未必记得住,回头我写了后叫人送过来如何?” 丹霞笑道:“这怎么能叫人不喜欢你呢?样样都想得到。” 杨仪倒是有些不好意思。 出了太后宫内,紫敏忙问道:“娘娘说什么了?” 杨仪道:“无非是叮嘱了几句。郡主怎么还不回宫,要陪我去太医院么?” “那也无妨。”紫敏才捉到了她的人,哪里就这么容易分开。 杨仪又看向蔺汀兰,小公爷道:“我才派人去打听了,那个使者可还在太医院,你这会儿回去,岂不正遇上。” 杨仪这才明白他的苦心,便道:“多谢小公爷。不过,想必在宫内他不至于造次吧。” 蔺汀兰道:“他若知道什么事体统,就不至于在殿上提出那么无礼之事。” 刚才小郡主听蔺汀兰说过了,此刻嗤嗤笑道:“那个人果然疯了,幸亏十七哥哥不在这里,不然哪里只伤了手?” 太医院中。 已经有太医给使者把骨头接好了,只是他因为这番疼痛,加上之前坠马又伤着了,便暂且在厅内休养。 杨仪等到的时候,使者抬头看见,便站起来:“杨仪,你太不识抬举了,为何当面伤我?” “抱歉。”杨仪淡淡欠身。 使者不依不饶,又挑剔道:“我若不是因为你医术高明,怎会当着皇帝的面愿许这门亲事,我们国主的妃子姬妾,哪个不是难得的美人,大大的屁股,高高的胸脯,像是你这样瘦的浑身无肉,哪里有机会能进王廷后宫……” 紫敏听见“大大的、高高的”,只觉着闻所未闻,震惊地望着使者。 蔺汀兰眉头紧锁,耐不住要上前教训他。 杨仪拦住:“一国使者,请不要在这里自说自话,谁稀罕要进什么王廷后宫了?你这么巴不得,你自己去就是了。” 紫敏嗤地笑了,忙捂住嘴。 “我?我又不能……”使者一怔,道:“我是因为你们杨家是个太医窝,你又是个神医,你若嫁给我朝国主,生下的孩子自然也会是神医,我才想给你这份荣耀,你当真不好好想想?” 杨仪听着那句“生的孩子也是神医”,只觉着眼前仿佛有一万匹战马呼啸而过,恨不得把那使者践踏成泥。 可又知道跟他不过是鸡同鸭讲。也没什么生气的必要。反而把自己气坏了。 于是摇摇头,一笑走开。 蔺汀兰看看她,又看向使者,走到他身旁。 使者还有些警觉:“你想干什么?” 蔺汀兰微笑:“只是想奉劝使者,好自为之。” 他并未有什么不妥的举动,使者只觉着他似乎蹭了自己一下,双臂微微发麻,如此而已。 使者喃喃:“这些周人,一个个的好生奇怪。” 直到蔺汀兰出了门,那股痛才后知后觉蔓延上来,两只手臂仿佛被碾压过似的疼,使者重又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惨叫。 蔺汀兰出了门,走开几步,听着身后的惨叫声,微微一哼。 左右看看,循迹而去,却见小郡主站在廊下,前方门口处,传来许多嘈杂声响,有人道:“可把我们吓坏了,总算安然无恙。” “有医祖三皇庇佑着呢,自然是逢凶化吉!我早说过杨侍医吉人自有天相。” “胡太医,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还哭了呢……” “谁哭了,你眼花了是不是!” 小郡主在外看的稀奇,连蔺汀兰走到身旁都不知道。 蔺汀兰道:“咱们可以走了。” 紫敏低低道:“兰哥哥,我好羡慕仪姐姐。” “羡慕?” 紫敏歪了歪头:“是啊。” “羡慕她什么?” 紫敏又想想:“仪姐姐医术高明,人又好,大家都喜欢她,愿意亲近她……” 蔺汀兰不由摸了摸她的脑袋:“你还是不用羡慕杨仪,你不知道她走到现在这一步,吃了多少苦,说是九死一生也不为过。何况,你自己也很好。” “我哪里好?”紫敏嘟了嘟嘴:“我什么都不会。” 蔺汀兰看着她苦恼的样子,不由笑了起来:“你什么都不会,也是一种好啊。” 紫敏怀疑他是在嘲笑自己,瞪圆了眼睛:“兰哥哥,你是取笑我吗?” “我是真心的。”蔺汀兰叹了口气:“紫敏,你确实也很好,不用跟杨仪比,因为……” “因为什么?” “你就是你,杨仪是杨仪,你们各有各的好。”蔺汀兰说着,心里补充了一句:何况这根本不是能相提并论的。 就仿佛家养的名贵的花儿,跟那能救命的济世良药,花儿有花儿的好处,良药也有良药的好处,但又怎能放在一起做比较? 屋内杨仪被众太医围着,起初嘘寒问暖,说了半晌,又各自嘲笑打趣。 终于众人陆陆续续散了,却只剩下了胡太医跟张太医。 两个人见屋内无人,拉着杨仪道:“杨侍医……借一步说话。” 杨仪看他们举止有些鬼祟:“怎么了?” 胡太医道:“走走。”两人簇拥着杨仪来到僻静的后廊上,胡太医陪笑道:“我们、有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杨仪问道:“什么事?难道是哪里棘手的病症?” 张太医讪讪道:“要单纯是这样就好了。都怪老胡,什么也敢往身上揽!现在弄得不可收拾!” “我、我当时怎么能想到会变成这样……”胡太医眨着小眼睛,又反驳:“你不也答应了的!现在都推在我身上!” 杨仪被他们弄怔了:“到底是怎么?” 午后申时,杨仪出宫,果真见薛放已经等在宫门外。 这会儿跟她一起出来的还有几位太医,杨仪跟他们行礼辞别,加快步子到了马车旁边,薛放扶着她上车,碍于这么多人看着,便仍是骑马随行。 等他们这一对去后,那些个太医面面相觑,称赞啧啧,艳羡不已。 胡太医则悄悄地对张太医道:“杨侍医说会帮忙查,你说靠谱么?” 张太医道:“你没看见小侯爷来接她了?杨侍医一定会告诉小侯爷……只要小侯爷出马,应该没有问题。” “还好有杨侍医在,不然……你我的身家性命,一世清白……” 张太医忙道:“可别拉上我,我是被你拉下水的,就算事发,罪也轻些。” 胡太医瞠目结舌:“看张大人相貌堂堂,没想到这么不讲义气,我今日算是看清楚你了……把之前分的银子还给我!” 张太医才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小心眼,我只是说说而已,何况杨侍医必定会给我们解决的。怕什么?” 两个人彼此嘀咕了一阵,心怀鬼胎,各自上马。 薛放随着马车,出了御街后,问杨仪:“现下要去哪儿?” 杨仪道:“顺路先去铺子看看……我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你。” 薛放马上倾身,笑道:“永安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人就是了,‘劳烦’一字,可不敢当。” 杨仪撩开车帘,望着他眉眼闪闪的情态,却又抿嘴笑了。:,,. 章节目录 第394章 二更二更君 长安街这里的药铺,杨佑持从早上天不亮就赶了来。 自从皇帝御笔亲题之后,杨佑持想尽快请人来制作匾额,本来正想着花重金请一位极有名的镌刻高手来操刀,不料却是他眼界窄了。 早有许多人听闻皇帝为药铺题了名,加上杨佑持跟杨家众人在这场疫症之中表现的极是出色,有口皆碑,因此还不等杨佑持打听选人,已经有三四位金石镌刻名手找上门来,宁愿分文不取,只尽心意而已。 一时之间倒是弄得杨佑持不知所措,不晓得要用哪一位好,毕竟这几位的来头都极大,不管选哪位,都会得罪其他的。 这是一件,而除了此事外,令杨佑持头疼的是,越来越多的人闻名往惠民医馆来求诊,怎奈杨仪不在。 杨佑持甚至打算先请两位别处的大夫来坐馆,但这些病患多半冲着杨仪来的,请了别人,人家不认是其次,万一稍有不慎看坏了病,那可是了不得。 今日,又有几个来求诊的,杨佑持好不容易打发了几位,在杨仪乘车而来的时候,还有两位并没有走。 杨二爷正焦头烂额,猛地看到薛放,眼前好像都亮堂起来。 此时此刻对他而言,只要看见薛放,就仿佛看见杨仪了,因为这两个多半时候是会在一块儿的,就如那一对儿鸳鸯。 何况杨佑持早算计着时间,这会儿正是太医院休衙的时候了,本来心里存着一点希望,没想到成了真。 “来了来了,十七,你可真是及时雨……”杨佑持仿佛学会了轻功,刷地便飞了出来,身法极其敏捷。 薛放笑道:“杨掌柜的,你这里客似云来啊。” “你又打趣我,”杨佑持苦笑着,不等薛放伸手,自己张开手臂去接杨仪:“仪儿快来救命是要紧的。” 杨仪诧异:“什么事?” “从早上没开门,就有等着看诊的,我说你不在,大半儿走了,可还有两个不肯走,我正不知怎么是好呢。你就来了。”杨佑持道:“不如,给看看?” 杨仪道:“什么症状。”回头看薛放,屠竹把马儿牵了去,薛放跟着走上来,三人才进了里间。 正里头几个人听说了杨仪来到,都忙不迭地站起来,紧张地望着。 杨仪定睛看时,却见个二三十岁的妇人,带着个奶母,怀中抱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眉间点着个红点儿,甚是可爱,母子们正眼巴巴瞅着自己。 旁边两位,却是一对老夫妻模样的,互相搀扶,那老者弓着腰,捂着肚子,满脸痛色。 杨仪见那老者似乎疼痛难忍,便先走过去扶住:“您老怎么了?” 老夫妇早看到杨仪身着官袍,又听她言语温和,便知道是杨侍医无误,两人不约而同立即就要下跪。 杨仪吃了一惊:“快不要如此!”杨佑持跟一个小厮过来帮忙搀扶:“这就是我大妹妹,有什么病症叫她看就行了。” 老妇人已经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肤色微黑,一看便知道是穷苦人,说道:“我们是从城外来的,天不亮就赶了路……就是冲着杨太医过来的,谁知说不在。”擦了擦眼泪:“我们老头子的病症两三年了,不知看了多少大夫,都看不好,这次若再找不到杨太医,我们就打算死在这城里了。” 他们总算等到了杨仪,心情甚是激动,竟忘了先诉说症状。 杨仪点点头,道:“老人家莫要慌张,且让我号脉。” 她的态度沉稳,言语温和,自有一种令人心安的气质。 老者伸手,杨仪听了他的双手脉,又道:“左手再听一听。” 左手寸部浮取为小肠,左寸浮而无力,左关郁塞,右寸见弦。 杨仪反复听了会儿,那老者时不时地闷哼出声。 “老人家是时不时的肚子疼?食欲不振?”她凝视着老者的脸色,问道。 妇人忙道:“是、是……有时候吃点还会吐,疼得满身满头的冷汗,这会儿又发作了。” 杨仪又闻到那老者的口中隐隐有些臭味,她点头:“这是小肠的毛病,多半是石积于肠。” 妇人愣了愣:“那是什么?看过许多大夫,有的说是胃的毛病,有的说是年老体弱自然如此,也有说是风邪入侵……没听说过什么叫石、石……” 杨仪道:“这个症状,我先前见过,不打紧,可以治。” 老妇人本正忐忑,听她淡淡地说了这句,惊得瞪圆了眼睛:“好姑娘,你真的能治?” 杨仪道:“可以,我曾经用药治好过相似的症候,有七八分把握。”说着转头。 杨佑持在旁看的入神,忘了反应。 薛放毕竟跟过杨仪颇久,已经知道了她的习惯,她不需要说话,一个抬头凝眸,他就知道意思。 当即笑道:“准备纸笔吧。要写方子了。” 二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叫小厮取了纸笔。 杨仪很快写了一副方子,道:“这是金钱消石汤,每日两副,三四天就可见效。” 那老婆子跟老头都惊呆了:“真、真的吗?”竟不敢相信。 杨仪打量他们的衣着,对杨佑持道:“二哥哥,店里有现成的药就给他们抓上四天的量,要是没有,不如……” 杨佑持笑道:“你又做散财童子。好吧,我知道了。” 取过方子来看了一遍,说道:“前些日子把店铺的药施了大半儿,我最近正补充,这上面的金钱草,车前子,白芍等倒像是有,其他的还得去别的地方找,不如一块儿买来吧。”便叫了个小厮来,吩咐让去买。 杨仪见那老者委实疼得厉害,便将自己的荷包取了出来,道:“我先给您老人家针灸,兴许能减轻几分疼。” 让老者去旁边的小榻上躺了,杨仪先在他腹部肚脐处的神阙穴针灸过,又请他翻身,刺后背腰俞。 然后是手臂上的曲池穴,合谷穴,内关穴上,最后是腿上的足三里,还没刺完,那老者已经不疼了,脸色竟逐渐缓和,二老惊喜交加。 杨仪给这老者看诊的时候,那妇人抱着孩子,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等看到这里,不由啧啧称奇。 见那老者从榻上起身,妇人便忙上前行礼:“杨太医,真是神了!您能不能……给我家宝儿看一看?” 杨仪见那老者已经稳住,便收了针擦了擦手,问道:“女公子是什么病症?” 妇人一脸的不好意思,说道:“这孩子得了个奇症,也是看了许多大夫,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杨仪因那孩童可爱,正自打量,却见她正紧紧地咬着牙,隐隐似乎还能听见磨牙的声音。 闻言便问:“如何?” 妇人道:“她啊,不知为何,喜欢吃那灯上的灯花儿。” “灯花?”杨仪有点意外。 妇人道:“就是……油灯,蜡烛,只要一点着,她就哭闹着要靠前,非得去抓来吃,不给就一直哭,每天到了晚上,简直不知怎么是好。” 旁边的嬷嬷跟着说道:“我们家请了好多大夫,多半都说是吃坏了肚子,还有的说是中了邪……我们家老太太还真相信了,请了道士做法,可仍是没什么用。” 另一个丫头道:“这些人都是胡说,吃坏了肚子跟吃灯花有什么关系,不过小姐倒是经常的闹肚子疼。” 妇人用渴盼的目光望着杨仪:“杨侍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了,一到晚上她就哭,家里的人都无法安生。只能尽量不往她跟前放灯,可稍有不留神,她自己就抓了灯花送到嘴里去了……要您也没有法子,连我都要觉着是真中了什么了不得的邪祟。” 说到这里,妇人的眼圈也红了,她哽咽着,看看可爱的女孩儿,掉下泪来。 杨仪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孩子,靠近了细看,却见她颈间似乎有很淡的白色斑点。 “这不是什么吃坏肚子,”杨仪道:“这是虫病。” “虫、虫病?哪个虫……”妇人茫然,不能相信。 杨仪拧眉道:“是肚子里有虫才如此。您看,令爱颈间以及眉端都有白色的斑痕,是不是形似虫儿的症状,这是害了虫病的征兆。另外,她一直磨牙,也是症状。” 妇人大吃一惊:“我、我之前看见了,还以为是什么癣症……只是她不疼不痒的,就没有在意。”至于磨牙,小孩儿多半都有。 杨仪道:“这个也不是什么大症候,不过幸亏也没有拖很久。”说完之后,便又开了一副化虫丸的方子。 这化虫丸,杨仪曾经给廖小猷开过,当时的药量都是加倍的,因小猷生得高大,怕药性不足而已。 如今给女童用,便各种的都减了量,毕竟里头的鹤虱,苦楝根皮都有小毒,而孩童跟大人的用量自然不同。 妇人千恩万谢,又忙问诊金,杨仪看向杨佑持,二爷忙接了过去。 此刻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店内伙计给两个老人家取了药回来,那老妇人从怀中掏出个皱巴巴的帕子,要数钱给他们。 杨佑持很明白杨仪的意思,便请他们两位放心把钱收起来,将药送了。 此刻杨仪因为有事要跟薛放说,见这儿没有别人,便拉着他出了门。两个老人家互相扶携,眼睁睁地望着杨仪,满目感激。 薛放上车的时候回头看了眼,进了车厢里,对杨仪道:“你瞧他们两人,头发都白了。” 杨仪道:“你想说什么?” 薛放道:“他们比我还穷,倒也不互相嫌弃,还是这么相扶相携的。” 杨仪一怔之下,笑说:“十七爷在说什么?我怎么不懂。” 薛放哼道:“你现在又是永安侯,又有铺子,还有房子……”他没说完,而咬了咬嘴唇,故意半真半假地说道:“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嫌弃。” 杨仪狠命忍着笑:“是啊,我要嫌你了。” 薛放原形毕露,上前紧紧地抱住她:“你敢!” 杨仪轻轻笑了,顺势靠在他的怀中:“从我什么都没有,一文不名犹如杂草的时候,你且对我那样好,从头到尾你可嫌弃过我?别说那些傻话啦,现在,更要对我好些就罢了。” 薛放亲亲她的发鬓:“遵命,永安侯大人。” 杨仪嗤地笑出声,转头看他促狭中透着可爱,叫她牙根略略发痒,便凑过去,在他脖子上轻轻地咬了一口。 薛放哎哟了声,心里的甜却漾开了,竟说道:“我是要报仇的,到时候变本加厉讨回来,你可别不答应。” 杨仪忍笑,却到底记得正经事,便道:“不闹了,我答应了人要帮忙,还要让你看看成不成呢。” 薛放才道:“什么事?你既然答应了,我自然会尽力做到。” 原来昨天晚上,胡太医离开太医院后往回走。 路上却被人拦住,询问他是不是太医院的人。 胡太医以为是病人,便问如何。 那人果真说家里有个人病了,请太医顺路去看看。 因此刻正是疫症闹的最凶,胡太医本能地认为是鼠疫,便叫他去药铺拿药,谁知那人说并不是。 那人说着,竟拿出了一块碎银子,看着足有三四两,百般央求。 胡太医见有钱拿,简直黑夜里见了光,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当然是要路见不平,救死扶伤。 于是跟着那人,拐了几拐到了一处院子。 进门后,果真有一人躺在榻上,竟似昏死过去的模样,把胡太医吓了一跳。 上前诊脉,脉象微绝,显是个已经死了的。他吓得倒退:“这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叫我来看?” 那人忙道:“是还有救的吧?太医给细看看……”说着竟把那人身上被子掀开:“不信,您瞧。” 胡太医定睛,“哎哟”了声,赶紧抬起袖子遮住眼睛。 原来此人竟只穿着一件中衣,底下却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 那根东西,却竟直挺挺地向上,这显然不是死了的样子。 “实在拜托太医了。他的命都在您身上。”那人把被子又盖上,恳切地说。 胡太医很为难,一面觉着榻上此人已死,一面又觉着可能是自己“道行”不够?只能勉强地先找出了一颗保命丹,轻轻捏碎,给那人含入。 不管这样,先死马当作活马医,毕竟得了人家的这几两银子,这可是他两个多月的月俸,再叫他吐出来也难。 喂了药后,胡太医心有余悸地瞅了眼那人下半截,觉着已经尽力,便道:“我可以开一副方子,但我看病人的情形不容乐观,到底是怎么突然成这样的?着实奇怪,又或者再另请一位……”还没说完,转身之时,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 胡太医发愣:“人呢?难道是去弄药了?” 他里里外外看了会儿,并不见人,只有床上那不知生死的“病患”,孤零零地陪伴着他。 胡太医心头发毛,这才想起来的时候,院里并没有别人,此刻更是静的出奇。 他没来由地害怕起来,一步一步倒退出门。 除了屋内有灯外,院子里黑乎乎地,也并没有人在,却又好像还有东西在窥视着……胡太医越想越是害怕,胆战心惊,大叫了声,撒腿往外跑去。 他跑的太快,几乎绊了一跤,仓促中又不认得路,转来转去,不知过了多久。 前方人影闪烁,胡太医如见救星,狂奔过去,冷不防撞在一个人的身上。 那人惊叫:“什么人!” 胡太医正是魂不附体,听到声音有几分熟悉,抬头,借着幽暗地灯笼光,认出那正是张太医。 “张兄!”胡太医平时跟张太医还有点不对付,此刻见了他,却如见亲人,赶紧把他抱住:“张兄救命!” 张太医茫然,他的家就在左近,猛地看到有个人窜出来,吓得不轻,没想到竟是胡太医。 “你干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张太医疑惑地问。 胡太医就把路上有人拦路请他看病,结果到了地方,发现那人似是半死,可求诊的人一定要他救……回头却发现没了人影等等告诉了。 张太医看他吓得脸色都变了,咋舌道:“这疫症可还没完全过去,到底也死了不少人,如今又快到中元节了,你居然敢干这些事,万一是个鬼出来戏弄人,把你捉了去呢……” 胡太医脸白如纸,知道他是玩笑,但仍是让自己心头森寒:“不不不至于吧?” 张太医哼道:“你难道没听说过?尤其是前些日子,因一时死的人多,路上好些纸钱乱飞,有家药铺子开门,也是傍晚,看到客人进来买药,就给了他两副,等客人走后才发现,那给的铜钱,竟成了纸钱,才知道是鬼来买药……你莫不是也遇到了吧,你是不是贪财拿了人家的钱?” 他倒是很了解胡太医。 胡太医毛发倒竖,赶紧从袖子里把那块银子翻出来,细细一看,还好,银子是实打实的真银子,没有变成纸钱。 两人面面相觑,胡太医道:“张兄,银子既然是真的,那人……自然也该是真的,我方才自己吓自己,才着急忙慌地跑出来,现在想想,会不会人家去……煮茶了?或者暂时走开?只怕这会儿以为我是个招摇撞骗的庸医、治不了就跑了呢,我想回去看看,毕竟拿人钱财……” 张太医摇头道:“我看事情蹊跷,还是别理会,要么就报官。” 胡太医啧了声:“什么报官?这块银子足有四两,要不是家里有病人想尽心竭力地治好了,怎么能这样大方?”他看张太医不为所动,便道:“你跟我去看看,我分给你……一两。” 张太医扬眉,本要不屑走开,心里一琢磨,转头道:“除非给我二两,不然你找别人去。” “你这个人真是……你怎么不去当强盗?” 张太医笑道:“反正我是姜太公钓鱼,你爱给不给。” 胡太医忖度:“罢了罢了,遇到你我总要倒霉,走吧走吧。” “那银子回头你得铰一块给我。”张太医叮嘱。 胡太医按照记忆,又找了两刻多钟,才总算找到熟悉的院门。 推门而入,两个人小心翼翼,上台阶,进了屋子。 胡太医指着里屋:“就在那里。” 张太医之前虽跟他玩笑,不过这会儿气氛果然有些恐怖,他勉强玩笑:“还真有个鬼不成?看你这怂样!”自己屏住呼吸上前,撩开帘子。 定睛看向里间,果真见到榻上躺着一“人”。 张太医正细看,突然间他呆住了,逐渐瞪大了眼睛。 胡太医问:“怎么了?” “你你你、是故意来捉弄我的?你自己看,那是什么……”张太医的牙齿在打哆嗦。 胡太医趴在门口,探出两只眼睛。 当看见榻上那物的时候,他吓得“嗷”地叫了声。转身就跑。 那动若脱兔的速度,张太医一把竟没抓住。:,,. 章节目录 第395章 三更三更君 张太医见状,也忙跟着向外飞奔出去。 而在他们身后的床榻上,确实有一个人躺着。 盖着半床被子,露出一个脑袋在外头,烛光下可以看到雪白的脸,乌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只是,整个儿死板板的。 那哪里是个人,明明是个纸扎的人。 两个太医鬼哭狼嚎冲出院子,张太医很容易就抓到了胡太医,因为他在出门的时候不小心绊倒在地,晕厥过去。 张太医看在那二两银子的份上,只得把他拉起来,离开这是非之处。 胡太医被暂且留在张太医府里,两个人喝了热茶,半晌,才把那惊动的魂魄重又定下来。 “怎,怎么回事?真、真给你乌鸦嘴说中了……是鬼吗?”胡太医问道。 张太医道:“不不、不知道。” “要么……是纸人成精了?”胡太医问了这句,又哆哆嗦嗦把那块银子拿出来,翻来覆去的看,银子沉甸甸的,虽心里发毛,还是不舍得:“可如果是鬼,怎么会给我真银子?” 张太医看着那块雪亮的碎银,忽然精神振奋了些:“谁知道里头怎么样,是了,你说过要给我半块,正是时候可以验一验。”于是叫小厮拿了剪刀来,把银子分剪成两块。 两个财迷在灯下翻来覆去的确认,断口处极亮,确实是银子无疑。 那晚上,张太医跟胡太医两个人商议了半宿,却终究没胆子再回去。 等到天明,两个人才壮胆去瞧,找到那地方,见墙头长草,门上上锁。 越发惊怔。一问左右邻舍,原来这里是一位教书先生魏云住着的,只是前几天因为鼠疫,他病发不治身亡,早已经入土为安了。 张太医跟胡太医听了,哆哆嗦嗦,腿肚子打转。 几乎当场晕厥。 那邻居看看他们两人,又说道:“不过,这中元节快到了,恐怕有些不太平啊。” “怎么、不太平?” 邻居道:“之前就曾听见里头有奇怪的声响,仿佛有人在断断续续地哭……又比如昨晚上,闹得更凶了,砰砰啪啪的,许多怪声怪影,想必是魏先生被鼠疫夺去性命,死的冤枉,心有不甘。” 这些邻居们虽然听见动静,但一心以为是鬼怪作祟,所以不敢出面查看。 两位太医问了这些,不敢再打听跟逗留,便原路返回。 只是虽然认定了是鬼魂作祟,但那银子又是怎么回事? 张太医主张报官,胡太医却不肯。 最终两个人一合计,不如请杨仪帮忙,毕竟薛放就在巡检司,他又是个最擅长处理这种诡异奇案的。 于是他们才求到了杨仪,只托杨仪告诉薛放,悄悄地查一查。 如果真是鬼魂作祟,那给那魏先生多买点纸钱元宝的就算了,如果不是……那毕竟得知真相,也去了心头疑惑。 马车停在了昨日胡太医看诊的路口。 杨仪有点迟疑:“十七,天色暗了,要不要等明天再去?” 薛放道:“我去看看,不打紧。你才病好,就留在这里,让竹子陪着。” 杨仪拉住他:“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薛放正要笑,忽然想到了一件什么事,便道:“怎么像是个闹脾气的孩子,这次就依你好了。”跳下车,把杨仪抱了下来。 两人按照胡先生所说向前走,不多时,果真看到了一处落锁的门首,墙上的狗尾巴草在晚风中晃来晃去,几分萧瑟。 暮色里,旁边的邻舍正欲关门,看见他们在此徘徊,欲言又止。 终于壮胆道:“这房子不干净,几位还是别紧着逗留了。”说完后,似乎怕他们靠近,便彭地关了门。 薛放走到院门口,看看那锁钥:“如果一直都锁着的话,能开锁的人,自然有这里的钥匙。” 屠竹道:“十七爷,我来。”他上前,用一根铁丝钻来钻去,不多时将那把锁给打开了。 “好熟练的手艺,”薛放称赞道:“以后可以在街上摆个摊子,专门给人撬锁。也多一笔进项给小甘。” 屠竹红了脸。 幸亏此刻天还没有全暗,薛放一马当先进了里间。 他胆气最正,只留神听里间有没有异动就罢了。 听不到声响,薛放毫无犹豫将帘子挑起,定睛看去,却见前方榻上,床褥平整,没有死人,也没有纸人。 薛放回头对杨仪挑了挑眉。 两人进去看了会儿,杨仪疑惑道:“怎么会这样,难道他们找错了院子?” 薛放道:“一个人找错还情有可原,两个人……就未必。何况这么巧,这院子是死过人的。”他慢慢地将屋里屋外转过,发现外头桌子上有一点薄薄的灰,边沿似乎还有几道像是手印的痕迹,有些凌乱。 杨仪道:“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是不信那子虚乌有,胡太医又未必是那老眼昏花的,”薛放道:“我想之前胡太医来看的时候,确实有人跟尸首,只是胡太医离开后,那请他的人大概……觉着不妥,便将尸首转移。” 杨仪问:“那为何他们返回后,反而看见了一个纸扎的人?” 薛放一笑:“这个,要从犯案的人角度去想……” 杨仪惊奇地看他,薛放道:“应该是请胡太医那人故布疑阵,毕竟好好地一个尸首不见了,他担心胡太医会报官,可假如弄个纸人的话,如今中元节将近,这魏先生又是病死,大可以把事情往玄虚鬼怪上引,就算胡太医去报官,官府必定也是这么以为的。” 杨仪觉着极有道理,连连点头:“那,难道那死者是被请大夫的人杀了?” 薛放若有所思:“这倒也未必,或者,是失手之类?那人因为愧疚慌乱,才忙着出去请太医……” “这也说得通。可是,”杨仪沉吟:“据胡太医说他的死状……” 薛放其实不愿意她接触这些,但心里知道是禁绝不了的,于是索性道:“你说当时他到底是死还是活?死着的话,那个东西怎么竟还挺着?” 杨仪听他泰然自若地说这些,以前没觉着如何,此时居然有点不自在。 她咳嗽了声,道:“这种么,这种……应该是有个说法的。” “什么说法?” “这……没看到尸首,不好下结论。”杨仪搪塞了过去。 薛放笑眯眯道:“我还真以为你是有问必答的呢。恰好我也正很感兴趣。”他刚要掀那被褥,杨仪道:“别动。” 魏先生既然是病死的,这被褥不知是否是他所留,万一是他留的,那就不宜触碰。 薛放道:“这应该是新的,你瞧这屋子,并不算是个极整洁之处,墙上有蛛网,桌上都有一层灰,但是这褥子的边角还是白的,可见是新换的。” 杨仪正担心昨晚上胡太医是否碰触过,听薛放解释,才松口气,又问:“既然这样,是什么人好好地弄个新被褥过来?” 薛放揉了揉下颌:“你不觉着这件事很有蹊跷?新的被褥,还有那失踪的尸首的死相……这是床榻上出的事故啊。” “什么……事故?”杨仪双眼微睁。 薛放笑道:“我的意思是说,这件案子必定跟床笫那点事儿有关。” 杨仪到底怕这屋里不妥,就带了薛放出来,问道:“接下来要怎么做?” “查这个魏云的亲朋好友。”薛放可不信那什么闹鬼,纸人。而倘若有人在这屋子里弄什么鬼,那自然是知道魏先生底细的人。 至于那具平白消失的尸首,也必定跟姓魏的脱不了干系。 但是这尸首被弄到哪里去了呢。 两人且说且回去,出了巷子,正要上车,却听见一阵喧哗声音。 薛放抬头,却见顺天府的差官在前路上经过。 屠竹赶紧去打听消息,回来说道:“十七爷,他们说抓到一个谋杀亲夫的毒妇。” 薛放听得古怪,便叫杨仪先上车。 出了巷子,那边儿顺天府的一名差官看见了他,赶紧跑过来:“十七爷怎么在这儿?” 薛放听见一阵哭闹,抬眸,见那边门口处,一个妇人被推了出来。 还有个大概是一二岁的男孩子,正在哭喊着抱住她。 差官见薛放留意那边儿,就道:“那个毒妇害死了自己的夫君,还假装是得了鼠疫,卷起来叫人拿去烧,幸亏甲首发现不对,揭穿了她!” “是吗?”薛放惊讶。 正马车过来,车中杨仪问道:“那么他的丈夫是怎么死的?” 顺天府的差官听见这把温和的声音,他倒也机灵,肃然起敬:“是杨侍医么?回杨侍医……啊不不,该称呼永安侯大人了。” 薛放先笑了:“对对,就这么叫。快说下去。” 差官极为上道,嘿嘿笑道:“回永安侯大人,十七爷,这陶氏的丈夫说来死的倒也稀奇,仵作查看,像是中毒,可又不很明显,正要把这毒妇带回去细细审问呢。” 薛放本来没往别的地方去想,听杨仪询问那人死因,突然想起了昨晚上那不翼而飞的尸首:“此人叫什么名字?” 差官问了问旁边的人,才回答道:“回十七爷,叫易仼。” 薛放对他道:“你把她带过来,我有几句话问。” 顷刻,那妇人陶氏被拉到了跟前,满目惊疑地看着薛放,不知他什么来头。 薛放道:“你丈夫认不认识之前疫症里死了的一个魏先生,似乎叫魏云的。” 妇人脸色微变,脱口道:“是住在前街的魏云魏先生?” “这么说,果然认得。” 陶氏的脸上露出悲苦交加的表情,沉默着低下头去。 薛放对顺天府那人道:“她丈夫的尸首呢?” “回十七爷,先前送到顺天府去了。” 薛放点头道:“这案子给我吧,把尸首跟人都送到巡检司。”他靠近马车旁边,对杨仪道:“等把这易仼弄回去,然后让胡太医给过目看看,到底是不是昨儿晚上失踪的那个‘尸首’。” 正在这时候,那男孩子跑了过来,尖声叫道:“娘!放了我娘!” 陶氏回头:“泓儿回去,找你的外公外婆去……” 杨仪在车中听见那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便掀开车帘。 薛放抬头看见杨仪蹙着眉心,便跟差官道:“解开她,让她把那孩子先安顿妥当。” 顺天府的人当然不敢违背,只得先解开了陶氏的手。 那妇人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看薛放,还是赶紧回去,母子两人,一时抱头痛哭。 此刻邻居们指指点点,薛放问那差官:“他们在说什么?” 差官道:“先前询问那些人,关于这易仼跟陶氏关系,说是这两夫妻多半时间还好,偶尔吵嘴,前两天还争执过一阵,据说这陶氏还扬言说杀了他之类……” “易仼是干什么的?” 差官道:“是在南大街一家铺子里做账房的。” 俞星臣随端王殿下进宫,是为两件事,一是定下了跟鄂极国索力士打擂台的日子。二是关于北原国细作在京内的一应所作所为。 最近侦缉司在外追踪,各地巡检司严查之下,起初还发现过胥烈一行的踪迹,但很快此人就消失了踪影,倒是给侦缉司的人追上了他的一名手下,并将其斩杀。但也仅此而已。 皇帝听完后:“竟然能用两年的时间在南外城安插一枚闲棋,难保内城这里……乃至宫内没有他们的‘奇兵’。不可小觑啊,这些蛮夷向来觊觎中原,就如同恶狼虎视眈眈,如今放虎归山,若给他反扑的机会……”他问端王:“此刻北境那里情形如何?” 端王道:“近来鄂极国因跟我朝修好,故而偃旗息鼓,只有北原国,大概也是因为知道鄂极国的使者在京内,所以一直都在挑衅。” 皇帝叹道:“可惜,能用的名将还是太少了……对了,之前说的那个什么穆、穆……什么来着?朕记得是个颇古怪的名字。” 端王道:“父皇指的,可是那个在复州之战里奇袭鄂极国驻军、差点反败为胜的穆不弃?” “就是此人。”皇帝道:“这倒是个可用的。就是出身等闲,未必能服众……倘若是个有威望有资历的,复州之战,童飞云也不至于就敢不增援。” 端王忖度皇帝的意思:“父皇是想调个能压得住的人过去?” “能找到合适的朕早就调了。南边还能有个狄闻,北边还能有个谁?”皇帝露出烦心的表情。 端王扫了眼俞星臣。 俞星臣知道王爷在看他。 顷刻,俞星臣道:“皇上,其实确实有合用之人。” 皇帝饶有兴趣地抬眸:“哦?是哪一个。” 俞星臣道:“此番在南外城相抗北原细作的时候,昔日的付老都尉表现甚是勇猛。这让微臣想起,不如用老将。” “老将?”皇帝的神情古怪:“哪些老将?你别说是要付逍,他年青时候倒是可堪一用,现在……” “臣是说,比如……扈远侯薛老侯爷。” “薛搵?”皇帝惊讶地望着俞星臣,似乎没想到会在这时候听见扈远侯这几个字:“薛搵虽算是智勇双全,但他早就不在前阵了,而且他也是一身伤痛。” “据说,先前永安侯已经给扈远侯把病治好了。”俞星臣回答。 皇帝想笑,又无奈地苦笑:“俞爱卿,假如薛搵的长子还在,此刻他已经是抱孙子的年纪了,他在京内多年,这会儿叫他出京去?” “为了北境安危,想必老侯爷会以大局为重。” 皇帝盯着俞星臣,似笑非笑:“这真是你心目中最合适的人选了么?” “回皇上,除了扈远侯外,那么……平宁将军夏驰,也算一位。” “夏驰的智谋武力皆都不如扈远侯。” “或者、辅国将军……” “俞星臣,”皇帝打断了他,眼中的笑意已经变作了冷意:“别跟朕绕圈子,朕也没有那个耐心陪你玩耍,你真正想说的是谁,说罢。” 端王屏住呼吸。 俞星臣则安静地垂首:“臣知道有一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堪大任。” 皇帝抿了抿唇:“哦?” “扈远侯之子,薛不约。”:,,. 章节目录 第396章 一只加更君 薛放当初在羁縻州的时候就声名于外。 狄闻身边大大小小的那些将官,有哪个不认识他的,多多少少都有交情。 而在军界,消息自然也是互通的,虽然一个是南一个是北,但北地众将官也多听过薛十七之名。 何况薛放背后还有个扈远侯。 俞星臣最初举荐扈远侯不是随便说说的,当年扈远侯、付逍,以及萧太康等在北境镇守,事到如今,一干老将虽都退的退,死的死,但当年曾在他们手底下的那些青年将官,此刻却多数都是镇守北境的中坚之力。 倘若是扈远侯这些人主持大局,自然能更好的凝聚人心。 如此一来,选择薛放的理由自然更充分了。 皇帝的脸上露出犹豫的神情,然后问端王:“你怎么看?” 端王道:“回父皇,儿臣觉着,俞巡检所说……有理,薛十七确实该是个将才,其实当初把他从羁縻州调回的时候,儿臣心中便打算将他调到北境历练磨合,假以时日,必然能成为驻守北境的主力。只不过……” 皇帝瞥着端王:“只不过朕没答应,是不是。” 端王垂首。 众人不敢询问皇帝当时为何驳回了端王要调薛放去北境的建议、而是把他仍是塞到了巡检司。 这秘密只有皇帝自己心里清楚。 当时皇帝怀疑,薛放是狄闻的心腹,万一把这样的人送到北境,以薛放的能力,自然是第一个狄闻,到时候他们一南一北的……呵呵。 所以当时在薛放才回京后,皇帝才有各种试探,包括隋子云上京后的种种,都是为了查薛放的底细,看他是忠于狄闻呢,还是忠于朝廷。 当然,此一时彼一时了。 因为皇帝此刻发现……薛放最忠于的,似乎是杨仪。 哈。 皇帝不置可否,端王跟俞星臣退出政明殿。 下了玉阶,端王问道:“俞卿,你觉着皇上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皇上明见万里,定然知道该如何选择才最有利于社稷安危。” 端王道:“你好像……胸有成竹。” 俞星臣摇摇头,抬眸看向政明殿的方向:“我只是清楚,不论如何,皇上毕竟还是要以江山为重。” “你真觉着薛不约是最佳的选择?” 沉默,俞星臣的喉结微微吞动。 但他还是回答:“是。” 端王凝视着他的神色变化,笑道:“那就好,若说起来,北境比羁縻州还要重要,定要个万无一失的人去才成。不过……” “王爷担心什么?” 端王若有所思道:“听说薛不约九月就要跟永安侯成亲了,假如这时侯让他去……那恐怕这亲事就要推迟了吧。” 俞星臣眉头微蹙:“哦……臣倒是没想过这个。” “跟社稷江山比起来,这自然是小事,”端王摆摆手道:“罢了,横竖皇上会决断。” 两人说着要走,就见一队宫女太监簇拥着紫敏郡主来到近前。 紫敏远远地先瞪俞星臣。 端王看见紫敏,眼神温柔了几分,笑问:“你这丫头怎么来了?” 紫敏道:“端王叔,皇后娘娘恩准我去你府上住两天,你可愿意吗?” 端王故意哼道:“当真的么,不是你捏造皇后娘娘的懿旨吧?” “我怎么敢捏造?”紫敏叫起来。 端王揶揄笑说:“谁知道呢,前日你又是怎么敢跑出宫去的?” 紫敏跺跺脚:“别哪壶不开提哪壶。”又恨恨地看俞星臣:“都怪你。” 其实明知道跟他无关,就是要找个泄愤的替罪羊。 而俞星臣早在她过来的时候就已经退后了两步,却还是避不过郡主瞪视的目光。 端王无奈,带了紫敏一同往外走。 紫敏却回头看向俞星臣:“俞巡检,我才听说,你家里来了什么……哪里的亲戚?据说你们夫人还有意给你张罗亲事?” 这对俞星臣而言,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他咳嗽了声。 端王笑着制止:“休要胡说。何况这是俞巡检的家事。” “我就问问,何况这是好事,要是真的也不用瞒着。” 俞星臣道:“回郡主,那不过是讹传而已。” 紫敏抿嘴笑说:“你可别不好意思,我都想看看那姑娘是什么模样的,我给你掌掌眼,看配不配呀?别弄得什么不好的女子,糟蹋了俞巡检的人品。” 端王啧了声,皱眉:“怪不得太后说你越发没体统了,你听听说的什么?” 紫敏因为摆脱了把自己跟俞星臣配成对儿的威胁,心里高兴。 又听人提起俞星臣家里来了亲戚,似乎还有位貌美的小姐,自然乐得问问。 俞星臣面上不动声色,心中略觉烦恼。 原来这几日,俞府里也发生了些令人意想不到的变动。 自从那天,那矮个丫头、唤作明丫的,欲把小黄狗带走被俞星臣斥责后,次日,叶蒨儿就带了两个丫鬟前来,郑重向他道歉。 俞星臣并没有见她,只叫灵枢出去说他身上不自在,知道了,请她不用麻烦。 不料那天晚上,灵枢悄悄地进了书房,跟俞星臣说道:“大人,那个叶家的主仆有点古怪。” 俞星臣不想理会她们的事,便仍是不动声色地翻书。 地上的小黄狗倒是抬头叫了声。 灵枢见状不敢打扰,低头要走。 俞星臣却道:“怎么?” 灵枢这才忙靠近了,在他耳畔低语了几句。 俞星臣听罢抬头,望了灵枢半晌,问道:“听见说什么了?” 灵枢道:“我并没靠的太近,可是看起来是那丫头在骂人,叶小姐却一声不敢出。倒像是……奴才变成了主子,主子变成了奴才。” 原先先前灵枢因为讨厌那明丫要对小黄狗不利,又觉着这丫头未必安分,怕她私下捣鬼。 于是他悄悄地潜入了内宅,想看看那丫头到底是什么主意,也好事先提防。 这只是他的私心,按规矩说是绝对不允许如此的,所以灵枢不敢十分靠近,只在对面的屋脊上向院内打量。 倒是让他看见了,那叶蒨儿领着丫头们进了屋子之后,其他的丫鬟便给赶了出去,只有那矮个子的明丫跟另一个丫鬟在。 明丫一进门就坐在了椅子上,毫无规矩。 她指着叶蒨儿不知说些什么,看脸色似乎很气愤。 叶蒨儿站在原地,敛着手垂着头,倒像是做错了事。 明丫呵斥了几句,另一个陪着她的高个丫头云儿捧了一杯茶给她。 她接过来喝了口,像是嫌弃烫还是如何,眼珠转动,一扬手,竟是把茶水泼在了叶蒨儿的身上。 叶蒨儿竟没有闪避,也不生气,反而把头垂的更低了。 当时灵枢从头到尾、看到这一幕,简直惊呆了,恨不得掠过去细听听他们在说什么,可又怕俞星臣知道他擅自接近女眷住宅而不悦,于是强忍不动。 室内明丫又不知说了些什么,便转身,打着哈欠向内走去。 身后,叶蒨儿却跪了下来。 她就这么跪在屋内,没有人理会她。 灵枢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里头那明丫想必已经睡着了,但是叶蒨儿竟然还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再接下来,灵枢就没再看下去,也不知道她跪了到底多久。 只听说晚上给夫人请安的时候,那叶小姐走起路来,有些趔趄,徐夫人问她怎么了,叶蒨儿说是先前睡觉的时候,麻了腿。 灵枢把自己所见所闻都告诉了。 俞星臣将手中握着的那卷书晃了晃,那是一本《易经》。 他心烦的时候,就常常喜欢看这本解闷。 “‘易’一名而含三义,”目光扫过书页,把书放下,俞星臣负手,喃喃道:“‘所谓易也,变易也,不易也’。” 这是易经之篇、《乾凿度》之中的一句。 意思是,“易”这一个字有三种意思——简易如一,适时而变动,亘古不变。 这看似简单的三段,却暗含极其深奥的天地至理,极难参透。 灵枢当然不懂这意思。 俞星臣望着窗外夜色如墨,终于吩咐道:“不用惊动他们,暗中留意就是了。” 次日,俞星臣去给夫人请安,又见到了叶蒨儿,而叶蒨儿的兄长叶子赋也在,看着是有点儿精明面相的青年,大家彼此寒暄。 叶子赋这两日在吏部奔走,他们家族虽说是舜州望族,但在京城里却也算不上数。 只因知道他们家是俞家的亲戚,如今在京内又住在俞家,所以那些眼高于顶的吏部堂官们对他自然也高看一眼,不至于十分怠慢。 之前俞星臣因为京内疫情跟追踪北原细作忙的自顾不暇,所以不曾回府来,如今好不容易回来了,叶子赋简直如获至宝。 “先前弟在舜州,也早就听闻俞兄大名,今日相见,真真是三生有幸。”叶子赋满面生辉,他十分重礼,深深鞠躬拱手,双手几乎垂地。 俞星臣含笑回礼:“公子客气了,如今既然两家做了亲,自然似一家人。不必说见外的话。” 徐夫人看他两个说话,笑眯眯道:“叶公子说先前去吏部的事,也不知怎样,我自然不懂,你可以跟你三哥哥说,叫他给你出主意之类的,也方便些。” 叶子赋道:“我只怕烦劳了三哥哥。” 俞星臣一笑:“不至于,我也只是力所能及,毕竟我不是吏部的人,所能的又有限。” 两人说话之时,叶蒨儿时不时地便瞥两眼,看似是在打量叶子赋,实际上是在留意俞星臣。 直到中午吃了饭,几个人从夫人房中出来。 叶子赋道:“听闻愚妹的丫头,昨儿惹了祸,那毛丫头不知轻重,兄千万莫要怪罪。” 俞星臣淡淡道:“无妨。” 叶子赋看向叶蒨儿:“愚妹打小在深闺之中,这么大了还是第一次出舜州,自然有些礼数不周的地方,多亏了府里夫人宽仁……蒨儿,还不当面跟三爷赔罪?” “三爷请……”叶蒨儿向着俞星臣屈膝行礼,可双腿一软,向着前方趔趄着栽过去。 俞星臣及时抬臂将她扶住。 叶蒨儿半靠在他的肩头,仿佛惊魂未定,轻轻喘了几声。 叶子赋慌忙也抬手将她扶起:“怎么了,叫你赔罪,你反而又失礼?” “是、是腿一时麻了。”叶蒨儿嗫嚅着红了脸,“请三爷恕罪。” 她虽是鹅蛋脸,但身形纤袅,生得不错。 俞星臣看她这低着头一味地退让赔礼的样子,心中不由想起了昔日杨仪。 他重又负手:“没什么大碍,只是你的腿一直麻,别是有什么妨碍吧。” 叶蒨儿没想到他会“嘘寒问暖”似的,忙道:“不不、没什么妨碍,只是……一时转了筋。” 俞星臣道:“若有不适,可以叫人去请大夫来看看,不必强忍。” 叶蒨儿面上露出感激之色:“多、多谢三爷……” 这日,俞星臣破天荒地跟叶家兄妹说了几句话,透出几分相谈甚欢的意思。 叶子赋又趁机约他改日一起同游城外铁塔寺,玉渠观等名胜,俞星臣也只散散地应着。 回头,俞星臣便吩咐灵枢:“去看着点儿。” 灵枢起初都没反应过来:“叶家的人?” “留心些,这是内宅,”俞星臣道:“别叫人抓着把柄。” 灵枢立刻去了。 小黄狗在地上,向着俞星臣摇尾巴。 俞星臣把地上的小黄抱起来,看它脖子上的伤已经愈合的七七八八了,倒不知是杨仪的药管用,还是这狗子皮实。 从桌上捡了一块山药糕,掰开了,喂到狗子的嘴里。 小黄狗一口一口吃了,察觉他的心情似乎不错,便伸头去舔他的脖子。 俞星臣到底不适应这种“亲热”,赶紧把狗子摁下去。 灵枢到了内宅,叶蒨儿的住处,见叶蒨儿正带丫鬟回了房。 跟着她的丫头小声道:“小姐,先前还说府里的三爷太过冷冰冰,现在看来,倒是不错的人。” 叶蒨儿抿嘴一笑,显然也有几分开心。 丫头道:“要是……这门亲事真的能成就好了。也是小姐的福气了。” 叶蒨儿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臂,回想先前跟俞星臣的“相处”,眼神有几分恍惚:“是……啊。” 那丫头凑近了,低低道:“就怕……” 叶蒨儿道:“罢了,我想睡会儿。” 灵枢看她似乎要脱衣裳,就忙先离开此处。 他心想竟没见到那矮个子的明丫在哪里,之前就不大见她伺候在叶蒨儿身旁,又加上那夜所见,简直古怪。 灵枢几个起落下了地,正过院子,突然听见里头有男女的说话声音。 他忙藏住身形,只听是男子道:“你要再胡闹,我可就要先把你送回舜州去了!”竟是那叶子赋。 果不其然,开口的是那个明丫:“好啊,那你就送,反正我也待够了,叫我在这里受气吗?” 叶子赋道:“住口,当初就不肯叫你来的,你自己非要偷偷地跟着,家里如今还生气呢!你还敢说?” 明丫道:“为什么不叫我跟着?为什么要让那个贱人上京,不让我?” 叶子赋听她声音颇高,倒吸一口冷气,忙先去院门口查看是否有人。 灵枢早就隐住了身形。叶子赋见无人,才回来呵斥:“你是不是疯了?你以为这是在家里?由得你不知天高地厚的闹?” 明丫哼道:“家里也未必就由得我,我知道,你们觉着我比不上那个鬼鬼祟祟的贱人……我就瞧不惯她那种做作矫情的样儿!今儿还公然地扑到俞三爷的怀中去了!真是个会演戏的下作胚子!像极了她那个通房出身只擅勾引主子的娘!我看不出几日她就也爬到俞三爷的床……” “啪!” 灵枢正听得惊心,这一记清脆仿佛也打在他的脸上,他惊了一跳,赶忙探头向内望去。 却见明丫被打的向旁边歪了过去,另一个丫头忙扶住她,竟叫道:“小姐!” 叶子赋指着明丫道:“你、你还敢说,要不是你罚她跪,她哪里会伤着了腿,我警告你,你再敢胡闹,我就真的不留情面了!” 明丫捂着脸,眼中的泪夺眶而出:“你打我?为了那个贱骨头……打我?” 叶子赋咬牙切齿,待要再说。突然听见脚步声。 灵枢却也听见了,幸亏他藏的好,不必再动。 叶子赋却吓得色变,赶忙拉着明丫往另一侧角门挪去,明丫不肯从,叶子赋不由分说把她抱住,扭着出了门。 就在他们离开后,几个上房的丫头打这里经过,其中一个向着院子里瞅了眼:“没有人啊,怎么方才好像听见有人说话呢?” “怕是你听错了吧?也没什么,走吧。” 灵枢看了这一场戏,心惊非常。 也顾不得再跟着叶子赋跟明丫,赶紧跑回前头俞星臣的书房,将自己所见一五一十地告诉了。 俞星臣听了他的描述,皱眉不语。 灵枢按捺不住:“大人,您说是怎么回事?难不成那个丫头、真不是个丫头?” 俞星臣道:“这个明丫,确实不是丫头。你想想看她先前那些冒失举动,哪里是个丫头该有的。” 灵枢道:“我虽然也觉着她无礼,还以为叶家家教如此,但如果她是什么‘小姐’,那么那个叶蒨儿……难道是个假冒的,不是他们府的真小姐,是个真丫头?” 灵枢想到那夜明丫颐指气使、罚叶蒨儿跪的样子,再加上明丫今日骂叶蒨儿那些话,这叶姑娘显然出身很低。 俞星臣道:“她不是真丫头,却也是个真小姐,只不过,有嫡出跟庶出之分罢了。” 灵枢屏息:“哦……明丫骂她什么通房的娘……难道是姨娘生的?” 他想通这个,脸上露出一点恼恨之色:“倘若如此,他们家怎么敢让这种人来接近三爷?这般身份!真是可恶!他们到底打什么主意?” 端王殿下出宫后,带了紫敏回了王府。 临别前,紫敏还向着俞星臣眨眨眼:“赶明我有空,去你们府里逛逛啊。” 俞星臣知道这女孩子心里记恨着自己卖她的事,只一笑了之,打道回巡检司。 是日天黑,俞星臣正看过了一本折子,外间灵枢来报说道:“小侯爷从顺天府接了个案子回来。” 这时侯,顺天府里的那具尸首已经给送了过来,就在后衙验房。 而很快地,胡太医脸上蒙着巾帕,也被人带着,做贼一样溜了进门。 虽然此刻还有疫症,不过巡检司里已经没有人蒙脸了,胡太医这样做,虽不过分,但稍微显得违和。 众人都不解其意,不晓得胡太医是怕被人认出他跟命案相关,故意如此。 俞星臣带着黄狗,站在院门口打量的时候,就见薛放跟杨仪两个也从前方门口走来。 两人不知说了些什么,薛放凑近在她耳畔低语了一句,然后不等杨仪反应,竟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暮色中,杨仪低声说道:“告诉你别太放肆。” “小人就放肆了,永安侯大人要如何惩罚,只管发落,”薛放笑着说:“我必心甘情愿领受。” 杨仪的声音带笑,又有点羞:“你真是……”转头把脸埋在他胸前。 薛放道:“别怕,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何况你先前跟着进那巷子,我知道你必定累了。若累坏了……我是要心疼的。” 他说的其实不错,这会儿早过了休衙的时候,巡检司里的人有限,像是俞星臣这种兢兢业业、加班加点的实在罕见。 俞星臣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跟咽下口水的声音。 幸亏这会儿夜色正侵袭中,那边一时也看不到他。 俞星臣脚步挪动,想要先回院内去,冷不防身边的小黄狗似乎瞧不惯薛放那旁若无人眼内无狗的,便叫道:“汪汪!” 杨仪跟薛放齐齐地转头,正看见俞大人侧身,似乎是个要回院的姿势。 简直像是被捉了现行,对于双方而言,都是。:,,. 章节目录 第397章 二更二更君 薛放其实早看到院门口有人了,也瞧出是俞星臣。 可隐约觉察俞星臣并没有出声的意思,所以故意那么安慰杨仪。 没想到这小黄狗沉不住气。 薛放便笑道:“你这小狗,忘恩负义,之前忘了是谁给你包扎伤口救了你的狗命的?如今难道不认人了?” 那小黄狗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摇着尾巴迎了上来。 杨仪道:“放我下来。” “为一只狗犯不着吧?” “别胡说,我看看它的伤。” 薛放这才将杨仪放下地。杨仪俯身,小心查看狗子的脖颈,却因为天色已暗,未免瞧不真切。 俞星臣道:“到里头借着灯影看吧。” 薛放打量着俞星臣:“俞巡检怎么还没回府,你那府里不是有……有亲戚吗?”这不是什么秘密,巡检司里的人大部分都知道了。 葛静跟孟残风等私底下还议论来着,都觉着恐怕不真,毕竟俞星臣要议亲的话,京内多少高门贵宦的淑女名媛等着嫁呢。 何况俞家已经有一个跟叶家结亲的了,难道还要亲上加亲?不管“于公于私”,都犯不着。 可就是不知俞星臣跟俞家到底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小侯爷府里也有亲戚,你不也没回去?” “那怎么能相比,我那是毛头小子,你那个是……”薛放一时想不出怎么说。 “是什么?”俞星臣凉凉地问。 薛放却也不惮说出来:“不说有个美貌的什么姑娘吗?你干吗瞪我?这巡检司里的狗都知道。” “哼……”俞星臣冷笑了声,回头:“什么时候小侯爷也成了那……” 戛然而止。 杨仪方才已经引着小黄狗到了里间的屋门口,却并没进门去,而是蹲在门口处,借着里头的灯光给它细看。 小狗温顺地躺在地上,露出肚皮跟脖颈给她。 杨仪蹲着,时不时摸摸狗儿软软的肚子。 屋内昏黄的光照着这一幕,不知为何竟透出了几分岁月静好而绵长之意。 俞星臣望着这一幕,突然失语。忘了自己本想说什么来着。 薛放本来以为他要炸毛,不料只说了半句。 顺着俞星臣目光看去,他可没看出什么岁月绵长或者时光短暂,只忙道:“别蹲在那里!待会儿起来又要头晕!”一边说一边飞跑过去。 正杨仪给狗子看完,要站起来,薛放一声提醒才入耳,整个人就晃了晃。 薛放上去扶住她:“我说什么来着?还是抱着吧。” 杨仪笑:“别嚷嚷,小黄没什么大碍了,走吧……先前听他们说胡太医已经到了,不知看的如何。” 两人出了门,俞星臣还是站在院门边上,此刻道:“顺天府接过来那个案子……有什么蹊跷吗?” 薛放道:“没什么,我料理就行了,不劳烦俞巡检。” 俞星臣道:“可跟太医院有关?” 薛放眨了眨眼,正忖度该怎么回答,俞星臣道:“之前听说有一位太医来了,不知,是人证,还是牵扯其中?我有必要知道。” 胡太医张太医之所以求着杨仪,就是不想闹到官面上来。 杨仪谨慎道:“尚且未知如何,只是可能胡太医见过死者一面,所以请他认一认,没什么别的事。” “请问永安侯,是在何时何处见过?是案发当场,还是如何?” 他总算“恭敬礼貌”起来,不再动辄“杨仪杨仪”的叫。 薛放忍笑,又哼道:“若确定了就告诉你了,现在只管问什么?跟审犯人一样,这是对待永安侯大人的态度吗?” 杨仪轻轻地用胳膊肘怼了他一下。 俞星臣看看他,又看向杨仪:“案子本该是顺天府的,小侯爷擅自接回来,我自然要问明白个中缘故,若有太医涉案,亦要公事公办,不可徇私。” 杨仪隐约瞧出他有点针对,但偏偏是按规矩办事。 薛放道:“你什么意思?觉着我会徇私?你这个人怎么凡事不往好的地方去想?” 正在此时,屠竹跑来道:“十七爷,仪姑娘,胡太医认出那人了!” 验房门口。 胡太医掏出帕子,轻轻地擦汗,一边对杨仪跟薛放道:“眉眼看着像、像是了,还有……” 昨夜胡太医因这人诊脉,又给他喂药,故而认得脸。 不像是那个引着他去给看病的,因为天色暗,那人又戴着檐帽低着头,加上胡太医又没格外打量,竟不记得什么样儿。 方才谨慎起见,胡太医小心翼翼掀开盖在身上的白布,却惊见底下穿了裤子,而那个东西俨然已经软了下去。 这却不像了。 幸而他突然记起来,自己当时曾经给人喂过保命丹,大着胆子把那人的嘴巴掰开看了看,自己捏碎的丹药还有少许残留,其他的,却被顺天府验尸的仵作找到,还以为是陶氏毒杀亲夫的证据呢。 薛放走到里间看过那案板上的尸首,却见那人中等个头,有些精干的模样,颧骨高耸,一缕山羊胡。 他很好奇,便也掀开白布看了眼,自然是大失所望。 走到外间,就问胡太医:“昨晚上你真的看见他那样了?” 胡太医问:“小侯爷说的是哪样?” 薛放道:“就是,一柱擎天的样子。” 杨仪在旁欲言又止。 胡太医略显尴尬,却还是说道:“确确实实。我正是因为看他那样,便怀疑人还没死。还想着叫张兄一起去验看验看呢,谁知……竟看到个纸扎的人,简直把我们吓得半死。小侯爷,那纸人又是怎么回事?” 薛放道:“你不用问,这件事我迟早查明白,到时候再告诉你。你只说,为什么那人死了还会那样?是病,还是……药?” 胡太医看看杨仪,暗暗判断自己该不该说。 杨仪瞧他窘迫,便主动道:“你是目睹之人,就把你所知所觉说了就是,不必忌讳。” 胡太医才开口道:“我当时是糊涂了,后来细想想,那人那副打扮,又是那个架势……倒是有点儿像是‘马上风’。” 薛放却也听说过类似:“就是两个人……”他到底还知道点收敛:“如果因为这个而死的话,那玩意儿会一直那样?” 胡太医对于这方面的经验也是欠缺,便皱眉道:“我也只是听人说过,并没有亲眼验证……除了昨夜那场,按理说,交gou媾之时猝死,外肾一时确实是会硬而不散,可也未必真如此,毕竟没试验过,只是我的推测。”他无奈地说。 薛放看向杨仪,却又闭嘴。 杨仪问道:“会不会真用了药?之前的仵作检验,说是有点中毒的迹象?” 小孟在旁听了半天,此刻插嘴道:“我用银针验过他的喉咙,并没有变黑,应该不是中毒。” 胡太医琢磨道:“说起来,能让那物挺而不倒,除了马上风猝死之外,也有另外的可能,比如……服了一些助兴的药。” 薛放笑问:“什么药?” 这话问对了人,胡太医如数家珍道:“最常见的,什么合欢散,喜春散,兴阳丹,以及金枪不……” 那个字还没说完,猛地醒悟,杨仪还在这里。顿时捂住嘴。 薛放正听得津津有味:“怎么不说了?这些名字倒是怪好听的。都是哪些才人给起的,不知效用怎么样。” “效用……”胡太医微微一笑,正要说,总算反应及时:“咳咳,我也不清楚,我只是听人说的……毕竟从未用过。” 他摆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样子,可惜后知后觉,欲盖弥彰。 薛放嗤嗤笑了两声:“你用又怎样,又不犯法违例,谁还笑你不成?” “我真没用过,小侯爷别取笑……”胡太医红了脸。 正在这时候,灵枢板着脸道:“俞大人吩咐,胡太医若是看过了尸首,请过去一趟回话。” 胡太医一听要去见俞星臣,脸上的红顿时消退了:“这、这……”他六神无主地看向薛放跟杨仪。 薛放问灵枢:“叫他过去干什么?” 灵枢道:“是关于案子的详细要问明白。” “是该说他谨慎好呢,还是大摆官威?”薛放叹气,安慰胡太医:“不要紧,你只管去吧,就把这里咱们说的,一五一十告诉他,他吃不了你。” “真、真的吗?”胡太医还是不放心。 薛放笑起来:“我给你打包票,他就算是个老虎,我还是武松呢。敢咬你试试。” 杨仪也说道:“您放心,我们待会儿也一起过去。” 胡太医得了这句,才敢跟灵枢走。 他们前脚走,杨仪入内看过那易仼的尸首,毕竟不是才死时候的神情,自然看不出什么来,只除了面相。 此人略消瘦,虽只三十开外,脸上颇多皱纹。 不知是因为死了的缘故还是如何,皮显得很干。 嘴唇也发白开裂。 杨仪对薛放道:“此人过于精瘦,必定是个贪色之人,房事上多半不忌,若说服了什么补益的药也是有的。” 薛放道:“这个问他的妻子最清楚,我只是好奇,你说,若他真服了药,怎么光溜溜跑到魏云家里去?不是该在他家里吗?” “你之前说这是床笫之上发生的事,可听说过那句话‘奸近杀,赌近盗’?” 这自然是那易仼,兴许跟别的什么人有奸之情,薛放道:“那就得审问陶氏了。她必定知道什么。” 两人往前去,看俞星臣问胡太医些什么。薛放半扶着杨仪:“方才胡大夫说的那些什么药,你知不知道?” 杨仪哼了声:“问这个做什么,你要用?” 薛放差点没忍住,抿着唇望着杨仪道:“你敢给我,我就敢用。” 杨仪也几乎破功:“你这嘴真的是……”伸出手拧了他一把:“再胡说这些,我就给你弄点……” 薛放被她拧,反而更得意。突然听了后一句:“弄什么?” 杨仪却笑而不语。 薛放拉着她的手:“弄什么嘛。” “金……”杨仪说了一个字,却到底不好开这种玩笑,倒是后悔方才一时嘴快逗了他。 “怎么不说了,我等着呢。” 幸亏前方就是俞星臣的公事房,小黄听见了脚步声,殷勤地从屋内跑了出来。 两人才走到门口,里头人影一晃,是胡太医走了出来。 原来俞星臣简单问了胡太医几句话,倒也没很为难他,便放他出来了。 饶是如此,胡太医整个人都汗湿衣襟。 他擦擦额头的汗,小声对杨仪道:“吓煞我也。怪不得人家说俞家的三爷威重。被他一盯一问,简直叫人魂都吓飞了。” 胡太医本咬死不认那块银子的事,毕竟他昨夜去给死人看病是为银子,可不能白忙活加受了这场惊吓。 谁知俞星臣是个最会抓细节、目光如炬的,三言两语,旁敲侧击,他还没怎么样发威,胡太医便立即招认,并且恨不得把自己在太医院里偷拿过几回补药的事情都招供出来。 幸亏俞星臣没打算把他的银子要回来,只格外详细地问了那请他去看病的人之身形、口音等。 时候不早,胡太医便先出巡检司而去。 两个人到门口向内看,见俞星臣坐在案桌后,正若有所思地出神。 薛放眼珠转动,问道:“俞巡检,你传不传那陶氏?” 俞星臣抬眸,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终于道:“今日天晚,明日再传。” 薛放闻言,正中下怀:“那好,我就先回去了。” 俞星臣看了看杨仪,转开头。 薛放倒还有点良心:“俞巡检,没事儿也赶紧回府吧,别叫府里惦记着……” 良心里夹杂着一点“坏心”而已。 薛放拉着杨仪,才下台阶就把人抱起来。 他特意问俞星臣要不要夜审,可心里却七上八下,因为要审问陶氏,杨仪必定要听一听,但她的病才好,他可不想让她过于劳神。 所以俞星臣回答说不审,薛放才格外高兴,正好可以回府去了。 不料才出巡检司门口,就遇到侯府来找的人,见他们出来,赶忙行礼。 “十七爷,侯爷有事,请您快些回去。” 薛放满心打算要去崇文街,听了这句,懒得理:“我忙着呢。明儿再回。” 那人道:“十七爷,侯爷说务必请您回去一趟,是大事。” 杨仪忙道:“既然这样,你不可耽误,还是速速先回吧。” 薛放知道既然扈远侯这么着急催,恐怕确实有事:“不急,我先送你回去再说。” 杨仪因也猜不到扈远侯是为何事找他,一路系心,到了杨府,又交代薛放:“不管是什么,千万莫急。” 薛放握握她的手:“知道。别担心,你回去后早点歇着。” 屋内小连跟小甘得了消息迎了出来,杨仪吩咐小甘:“正好竹子在这里,你跟他回南大街去就是了。” 小甘还不好意思,杨仪道:“这有什么。晚上这里又没别的事。” 于是屠竹带了小甘自回小夫妻的新房,薛放回侯府。 杨仪回到府内,老太太已经歇下。 她因劳乏,想早上才沐浴过,便不想动。正要歇着,却是杨佑维来敲门。 忙叫小连请进来,询问何事。杨佑维道:“我听老二说起惠民医馆的事,你难得每日都去,可求诊的人多,请别人去坐馆他也不放心,所以我想……我若赶上休沐,或者出宫早的话,我……” 他打量着杨仪,似乎不知怎么开口,杨仪惊喜道:“哥哥难道愿意去坐馆?” 杨佑维见她替自己说出来,松了口气:“不瞒你说,之前老二张罗这个医馆的时候,我因听说是你起意的,心里就也有这个念想,只是没开口,你如果愿意的话……” “当然愿意。”杨仪笑道:“我正愁单我一个,忙不过来呢。哥哥若肯,自然再好不过了,就是又让哥哥劳乏……嫂子那边可答应?” 杨佑维笑道:“她哪里会不答应?这会儿你做的事,对她而言就是天经地义的,恨不得我也跟着做些呢。” 说句不为过的话,此刻在邹其华的心目中,杨仪便如“神”一般。 杨仪一笑:“对了,就是药铺才开张,钱上……” 杨佑维摆手:“我跟你说句实话,我在那里,并不为钱,之前往南外城一趟,看见了各型各色的那些人……我恍然自觉先前在宫内,如坐井观天。如今有了这个地方,能让我睁开眼睛,‘见见世面’,也是好事,医术上兴许也会因而有所提升。你说呢?” 杨仪大大放心,由衷地称赞道:“先前竟是我小看哥哥了。” 听了这句,杨佑维笑了两声,道:“我跟老二商议了,咱们轮番坐诊,定下每天看几个人、或者每天只看一个时辰的规矩,毕竟正经差事还是在宫内,不能过分喧宾夺主,也无法做到面面俱到。如此你我不至于累着,也不至于引发别的不必要的非议。” 其实按规矩而言,宫内太医是不可以随意在外给人看诊的,必定要经过太医院的准批。 不过杨仪本就是皇帝破格提拔的,又加上京城内的权贵人等彼此相识,所以那具体手续也是走过过场而已。也并没有人指摘杨仪如何。 就怕以后,有人揪住这个大做文章,所以杨佑维才想定一个时辰或只看几个人的说法,也是仗着皇帝御笔亲题馆名的荫庇。 “这些大哥哥跟二哥哥做主就行了,比我想的周到。”杨仪心悦诚服。 送走了杨佑维,杨仪把那《玉函方》拿出来,看了两页,困倦渐生。 而在杨仪安睡的同时,巡检司内,俞星臣先是写了一封长信,从头到尾看了几遍,这才封了信皮,暂且先放进手边抽屉。 然后他安排了主簿,调了差役,叫人把陶氏提了出来。 薛放担心他要夜审,俞星臣知道他是何故。所以当着杨仪的面儿,说明日再传。 但长夜如此,总要做点事情“消遣”。 陶氏被拎上来后,跪在地上。俞星臣才问一句,她就招认了:“大人,易仼是我杀了的。我认罪。” 俞星臣方才问的是:“陶氏,你可知罪。” 这本是审案中的惯例用语,管你有没有罪,先假定问话,也是震慑之意。 没想到陶氏“从善如流”。 这让俞星臣有点不习惯,难道还没开始问就要结束了? 俞星臣沉吟:“那你是怎么杀害了易仼的,且从实招来。”:,,. 章节目录 第398章 一只加更君 陶氏跟易仼成亲这些年,从年少夫妻到此刻,最初成亲的新鲜情热早就无影无踪。 易仼早先念过书,当过教习先生,后来改行,在南街的水粉铺子里当账房。 他生得虽是不足为奇,但因读过书,自然透出一种文质彬彬的儒雅之态,加上待人接物十分随和,言语不乏诙谐,所以不管是铺子里还是前往水粉铺的那些客人们,都十分待见他。交际很是广阔。 不知多少人称赞陶氏,说她有福气,得了这样一个好夫君。 水粉铺子一个月只有八百钱,不过易仼在闲暇之余,也帮着书塾里照看几个小书童,一个月也有五百钱。 对于他们这中下等之家而言,也算极够用的了。 本来他们会如世间大部分中年夫妻一样,抚养孩子,安稳度日。 不料,最近陶氏越来越觉着不对劲。 易仼毕竟是读书人出身,打扮上也不像是寻常的贩夫走卒,出门总是收拾的很是干净体面。 加上他的谈吐,总会轻而易举吸引别人的目光。 有一天易仼很晚才回来,喝了酒,长衫上透着浓烈的水粉香气,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因为他是在水粉铺子里当账房,身上有脂粉气本是没什么奇怪,陶氏也都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然而那日,易仼醉眼朦胧,见陶氏来扶自己,竟一把将她搂住了,说道:“心肝宝贝儿,今儿你穿那粉色真真好看,我差点儿没忍住就……嘿嘿,快来让我亲一个……” 陶氏汗毛倒竖,一把将人推开。 心肝儿宝贝?粉色? 从成亲的时候易仼就没这么称呼过她,至于粉色?她当少女的时候也极少穿那种娇俏颜色,何况又贵。 至于“没忍住”?又没忍住什么? 看着易仼这醉里丑态百出的样子,陶氏也忍不住,挥手打了他两下:“你在胡吣什么!你把我当谁!” 这两巴掌,把易仼打醒了些。 他定了定神细看了会儿陶氏,微皱了眉头,透出几分嫌弃:“哦,是你……别闹!” 竟自顾自翻了个身,仍要睡去。 陶氏看他若无其事,便推了他两把:“你给我说清楚了,你方才说什么?” 易仼不理,假装睡着。 陶氏不依不饶,又打了他两下:“你起来!”这么一会儿,也惊动了外头的孩子,赶来问:“娘,怎么了?” 易仼才回头怒道:“你非得闹开了是不是?问什么问,不该你多嘴的就闭嘴,说出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陶氏一下子惊呆了。易仼瞪了她一会儿,才又翻身睡去。 那是他们第一次挑开了说。 次日,易仼如无事发生,又或者是忘记了昨晚的不快,依旧笑呵呵的,出门后还不忘跟隔壁打招呼。 公堂上,陶氏说到这里,不由无声地抽泣起来。 俞星臣默默地听着:“你是说,他……在外头有了人?” 这个故事并不惊心动魄,却难得地吸引了俞星臣。 他想知道后来。 陶氏吸了吸鼻子:“是,大人,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在外头有人,只是我不敢说出来罢了。横竖他没有闹到我跟前,我就仍是小心翼翼地不去戳破那层窗棂纸。” “那又是怎么发生了变化?” 陶氏道:“因为……他在外面的姘/头,找到了我跟前。” “这么说你知道那人是谁。” “原本不知道,她来找我的时候,我才知道了。” “易仼是已婚男子,找你的是个女子?难道她不知道这是通/奸之罪?她是何人?” 陶氏苦笑着低了头。 来找陶氏的,出乎意料,竟是水粉铺子里店东的女儿,那女孩儿姓沈,年纪才十六岁,生得颇有几分姿色,是典型的小家碧玉。 那天沈小姐乘车而来,几乎她擦进门,陶氏就知道将发生什么。 沈姑娘却很坦然,同她一起到了屋内,说道:“我来这里,只为了一件事,希望你跟先生和离。” 陶氏屏住呼吸:“你、你说什么?” 沈姑娘道:“先生跟我说了,他早就跟你夫妻之情单薄,是你因为孩子的事情纠缠他不放,他又是心软的人,所以才一直拖着。” 陶氏只觉着眼前天晕地旋:“你胡说!” 沈姑娘惊奇地看了她一眼,道:“难道我会跟你编造这些?他跟我说了很多遍,他会跟你和离,你要是不听劝,他就狠心休妻,当然,他不想做的那么难看……” 陶氏心中火起:“我不会听你的,你给我滚!” 沈姑娘皱皱眉道:“你果然如先生所说,脾气这样的暴躁……我不跟你计较这个,我只想你知道,我今日来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陶氏匪夷所思。 “先生心善,不好意思跟你开口,索性我来跟你说,只要你答应和离,我可以给你一笔银子,足够你两三年花销的。如何?”她理所当然的说,甚至是慈悲的口吻。 陶氏的嘴唇哆嗦,望着少女看着十分嫩的脸,这女孩子不算太美,甚至没有自己年轻时候好看,但她竟满脸自傲,还这么堂而皇之的跑到自己的家里来,挑衅一般。 “你……”陶氏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说起,“滚,滚出去!我不信,除非让他跟我说!” 沈姑娘身后的丫鬟忙过来:“我们小姐好声好气跟你说话,你别给脸不要脸,易先生都不想要你了,你干吗死缠着他?” 陶氏索性抄起旁边的扫帚:“你们走不走?” 丫鬟赶紧护着沈姑娘出门,一边道:“小姐,你就不该来,让易先生直接休了她就行了,哼,真如先生所说,是个不讲理的泼妇呢。” 陶氏听得眼前发花,把扫帚扔了出去。 夜色寂静。 有人满心关切这并不算惊心动魄的犯妇家事,有的人却并没有耐心。 一个衙差听着听着,忍不住打了个哈欠,却被俞星臣瞪了眼。他赶紧低头站直。 俞星臣道:“难道是因为这个,你才起了杀心?” 陶氏摇了摇头:“大人,我嫁给了他,已经十多年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我要是跟他和离,以后如何过活?还不被人戳破了脊梁骨?何况,孩子怎么办?” 俞星臣道:“那你怎么做的?” 那天易仼回来,他显然知道了沈小姐来过家里的事情,因为陶氏告诉他的时候,他显得并不很惊讶。 只敷衍似的错愕了一下。 陶氏道:“你跟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易仼呵呵一笑:“你不用理她,一个任性的小丫头罢了。我在他们铺子里,她时不时地就来纠缠我,因为是掌柜家里的,我当然不好冷脸,自然同她多说了两句,她可能就错会了意。” 这话放在以前,陶氏只怕就听了。但是…… 陶氏激愤:“错会了什么意思?要嫁给你的意思?你又跟她多说了什么?让她觉着你要跟我和离甚至休妻,让她骂我是泼妇?” 易仼皱皱眉:“你知道的,那些小丫头,都是这样刁蛮的,给她们三分颜色就要开染坊……” 陶氏呼吸急促,又急忙让自己镇定,毕竟她是绝不能和离的:“既然你这么说,那你去告诉她,叫她死了这条心,更别来家里搅扰,我倒是无妨,若是让孩子听见了呢?” 易仼的唇动了动,略叹了口气:“好,知道了,你别生气,我跟她说清楚就是了。” 那天后,确实有一段时间安稳无事。陶氏还以为真的就过去了。 直到那日,魏云忽然来找自己。 几个人都是这附近住着,自然认得,陶氏忙请魏云坐,问他这一阵子如何之类。 魏云现下仍是在教书,他是个勤谨正直的人,陶氏看出他似乎有事,打听几句,魏云却最终没开口。 正坐着,易仼回来了,易仼见魏云在这里,脸色不太妙,阴阳怪气说了几句话,送了魏云走了。 陶氏不明所以,悄悄地跟到门口,只听两人在外头说话。 是易仼说:“你最好别多管闲事。” 魏云道:“你这样做是伤天害理的!” “你又不是天理,用的你管?你最好也别到处嚷嚷,你该知道,我是不怕的……” “你、”魏云似乎极生气,“这么多年了,我竟然才知道你是这么卑劣下作的无耻之徒。” 易仼笑了声,不以为意:“魏兄,人各有志,我知道你之前曾经觊觎过我娘子,不然……我跟她和离,把她让给你如何?” 魏云的脸都紫涨了:“你、你这样……会天打雷劈的!” 易仼道:“我做的不过是你情我愿的勾当,世间多的是那些大奸大恶之徒,怎么没见雷多劈死几个?你还是少替我操心吧!以后少来,我家里不欢迎你!” 陶氏听得心惊胆战,竟不懂他们两个说的何意。 等易仼进了院子,陶氏便忙问他魏云到底为何而来,易仼不耐烦道:“你管他呢?一个老迂腐,自己过的不如意,就看不惯别人……还骂我,我看他明明就是嫉妒。” 他甚至反咬一口,对陶氏道:“你之前没嫁给我,就跟他不清不楚,以后少跟他来往,不然……大家就一拍两散,你去跟他过!” 陶氏的心冰凉。 谁知,疫情突然发起来,魏云不知怎么竟得了病,等陶氏知道后已经晚了!人去屋空。 陶氏大哭一场,又被易仼冷嘲热讽了一阵。 说到这里,陶氏忍不住又落了泪:“当初我是鬼迷了眼,竟然选了易仼嫁了,魏云才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好人。可惜好人不长命。这世上也没有后悔药吃。” 俞星臣心里品着那句“没后悔药吃”,眉头微蹙:“然后如何?” 前几天,陶氏去集市上买些东西,无意中竟遇到跟随沈姑娘的那小丫头,还带着她的儿子芝儿。 陶氏愕然,忙上前拦住了,那丫头认出她,说道:“原来是你啊。” “你不上学,怎么跟她在一起?”陶氏惶然把儿子拉过来。 丫头不等芝儿开口,说道:“你这泼妇真真烦,我们姑娘都答应了把他过继过去,你又多什么嘴?” “过继?”陶氏呆了。 丫头道:“不是说好了么,你答应和离,但要把芝儿过继给姑娘,当作亲生的看待,我们姑娘又不是不会生,稀罕这玩意?不过是先生百般央求才答应了。” 陶氏呆若木鸡,想也不想,给了那丫头一记耳光,热血上头,拉着儿子冲到了水粉铺子。 她忘了什么体面,只想大闹一场,不料易仼正在里头,一眼瞥见,立刻冲了出来:“你来干什么?” 陶氏道:“我想问问你,你怎么跟那个小贱人说的?把我儿子过继给她?这话也说得出口,她才多大?她都能当你女儿了!” 这门口上人来人往,易仼顾不得,捂住她的嘴,硬是把她拉到旁边去了。 这时侯殿内沈掌柜察觉,便问:“怎么回事?” 小厮们不明所以,有人道:“那是账房的娘子吧?” “刚才她嚷嚷什么?” 陶氏停了口。 俞星臣摇了摇头。 沉默了片刻,她才说道:“那天他拉我回家,反而大骂了我一场,说他不过是想在东家那里干好活,为八百钱养家而已,倘若我去搅黄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还说他已经尽力安抚沈家姑娘之类……从那天起,我知道他在我跟前说的没有一句实话,或者,只是在找个合适的机会把我休了。所以我……”她顿了顿,咬牙:“我就想把他杀了!” 俞星臣问:“你不是怕离开他,无以过活,被人笑么?” 陶氏笑了两声:“大人,那都是其次,我最担心的是他把芝儿带走,如今听那丫头透露了详细,他们竟已经算计好了……我还能说什么?我若什么都不做,芝儿就是他们的了。我恨不得跟他们同归于尽!” “那你用了什么法子将他害死?” 陶氏长吁了一口气。 “易仼的体质不算很好,时常要吃药,之前他从药铺子里拎了一包药回来,每次都小心地只用一包,芝儿曾问过是什么药,他说是补药,吃多了会出事。”陶氏道:“那天我就多拆了两包,撒进了汤碗里。” “然后呢?” “然后……他……”陶氏低下头,停了会儿才道:“他就出事了。” 俞星臣道:“他是在家里发作的?” 陶氏咽了口唾沫:“是。” 俞星臣眼神一利:“他吃了药,没有出门?” 陶氏一震,竟改口:“是、啊不……是出去过一趟,后来又回来了。” “去了哪里?去了多久。” 陶氏咬了咬唇:“去了大概半个时辰,不知去了哪里。” “他是自己走回家里的?你……没出过门?” 陶氏抬头,望着俞星臣沉静的眸色。 妇人的嘴动了动,终于承认道:“我确实没有出门……是我在门口发现他的。” 当时陶氏安抚了儿子让他睡着,自己在家里等候,便听到门上响了一声,她急忙出去看,却见易仼倒在门内,衣衫不整。 她吓了一跳,上前试探,果真已经没了鼻息。 陶氏惊心动魄,拼尽全力把人拖了进门。思来想去,用一条床单把人裹住,便蒙住脸去找请邻居,请去叫里长,说是丈夫犯了鼠疫突然就死了。 此刻对于鼠疫虽并非最初那么谈病色变,但毕竟也该避忌,当下邻居蒙着脸去叫了里长来。 本来如果按照鼠疫拉去烧化了也就罢了,谁知偏偏又出了纰漏。 因为先前有过别的病症而死的人,却被当做鼠疫拉走,故而顺天府下令,但凡死了的人,必定得叫仵作查看、确定是鼠疫身亡才能烧化。 这么一看,自然是看出了异常。 俞星臣听完后,看过主簿所记录之词,吩咐将陶氏带下去。 陶氏起身的时候,问俞星臣道:“大人,我不明白。” “什么?” “一个人,为什么会变得不像他,就像是……完全不认得的陌生人,甚至都不像是人。” 俞星臣罕见地移开了目光。 陶氏还想再说什么,却只垂头,被人带下去了。 俞星臣扫过面前的那些供词。 主簿们以为结案,跟衙役们都退了。 俞星臣却知道这件案子没有完,毕竟陶氏说自己没出门,那么,那个请胡太医给易仼看病的人是谁? 不可能是陶氏,毕竟一出手就三四两银子,不是陶氏能拿出来的。 何况若是她,她没必要隐瞒。 那人,就是关键。 灵枢把在易家找到的几包药送了上来。 俞星臣打开其中一包,见是些粉末,他听陶氏说是“补药”,但吃多了就会害人,却不知是何种补药。 鼻端嗅到一种微辛略刺鼻的气息,俞星臣冷不防吸了吸,突然就打了个喷嚏。 粉末扬起散落,俞星臣赶忙起身避开。 灵枢在旁把他一拉:“大人?” 俞星臣揉了揉鼻子,又打了两个喷嚏,感觉自己好像吸了些粉末进去,他皱眉道:“快去请蔡太医来,看看这些是何物。”:,,. 章节目录 第399章 二更二更君 蔡太医原本是要回家去的,可是临晚,见又带了人犯,又打听俞星臣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便担心晚上有事。 于是吩咐人跟家里交代了一声,自己便在巡检司过夜。 此刻因为夜渐渐深,蔡太医料想无碍,已经睡下了。 不料又有人来叫,当即忙忙地穿了衣裳出来,问道:“是谁?” 侍从道:“是从犯人家里查到几包药,俞巡检让您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蔡太医忙着出门,又感慨:“俞巡检真是好大的精神,白天里里外外的忙,晚上还不歇息。” 侍从提着灯笼在前,提醒他脚下,又说道:“那可不?才审过那陶氏呢……说来也怪,先前小侯爷跟杨……咳,跟永安侯大人在的时候,还说不审了呢,大家都松懈下来,谁知又变了主意。” 来到厅内,俞星臣正用帕子擦过了脸,也漱了口。 不知为何,总觉着还似有些不妥,时不时地清清嗓子。 见蔡太医来了,稍微心定,请他来看那些药到底是什么补益的东西。 灯光昏暗,蔡太医捧在手里,俞星臣提醒:“小心些,有些呛人。最好别去闻。” 蔡太医正想要闻一闻,听了这话忙停住了。 灵枢把另一个蜡烛举着过来,蔡太医借着烛光,看了会儿,又嗅到一点淡淡的辛气。 他迟疑:“这个,像是有淫羊藿的味道,大人,这是哪里来的,不像是正经的什么药……” 俞星臣虽不懂医,但对于“淫羊藿”三个字,却并不陌生,心里咯噔了声。 此物又名仙灵脾,为何俞星臣会知道这物大名?全因为这淫羊藿,对付男子的肾虚阳痿,是极为灵验的。 就算俞星臣自己没用过,但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跑。 他不动声色道:“你再看看。” 蔡太医察觉并非是毒,这才小心地捻了一点,略一闻,肯定地说道:“确实是淫羊藿,似乎还有人参,巴戟天……哎哟!这是……春、药!” 若非相信俞星臣的为人,蔡太医便要怀疑他是想干什么了。 俞星臣早有所料,听果真是此药:“太医可知道,此物若是多服了会如何?” 蔡太医道:“多服……应该也没什么,不过是更加燥热些,在床笫之间,更、更那个……雄风振作罢了。”面对君子,他有点不好意思的。 俞星臣疑惑:“不会致命么?” “致命?”蔡太医被他问的一愣,忙又再把那包药细瞅了会儿:“这里好像没有能致命的毒……除非……” “除非如何?” “除非喝这药的人虚不胜补……之类的,倒是有可能引发猝亡。” 俞星臣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灵枢在旁见他只管问这些,急得不行。见他终于告一段落,才忙问蔡太医:“那如果不小心吸了些进口鼻,会不会有妨碍?” 蔡太医一愣:“吸?谁吸了?” 灵枢不语,只瞅了俞星臣一眼。 俞星臣解释道:“方才我不小心打了个喷嚏,吹散了些,似乎有些粉末入了口鼻之中。不过已经漱口洗脸……该没有妨碍吧?” “这……”蔡太医不太有这方面的经验:“若是少量,按理说是不会有碍的,但……也说不定。” 灵枢吃惊:“说不定又是什么意思?” 蔡太医道:“就是,这也跟个人的体质有关。” 灵枢极担心,追问:“有没有什么解药?” “据我所知并无,”蔡太医拧眉思忖:“这个若中了,只能宣泄出来……或者多喝水……我实在是孤陋寡闻,不知更多了。” 俞星臣道谢,请他去歇息。 等蔡太医去了,灵枢小声道:“大人,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要不然,去请……” 俞星臣没等他说完便瞪向他。 灵枢因为笃信杨仪,所以没顾忌别的就要提她。 此刻警醒,忙改口:“或者请杨府的二老爷。” “少胡说。”俞星臣皱眉,又道:“未必有事,现在也不觉着怎样,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他说歇息,自然就是在巡检司里、不回俞家了。 灵枢只得陪着他回了下榻处,本想给他沏茶,又想到了晚间,好不容易要休息,再喝茶,万一又睡不着可如何是好。 于是只倒了一杯白水。 俞星臣喝了半碗,洗漱过后,泡了脚,总算困乏了。 灵枢见他有些倦意,忙给他放了帘子,退了出去。 俞星臣睡在榻上,一刻钟不到,身上突然发起热来。 原来他吸入的那些“补药”,原本不至于发的如此厉害,可他竟泡了脚,那涌泉穴进入的暖热散开,激发了那些药性,自然变本加厉。 俞星臣朦胧察觉自己不对劲儿,却因为倦的厉害,一时醒不来。 胡乱挣扎着,把被子推开。 只是如此还是热的难当,俞星臣又将中衣撕扯了会儿,此刻嘴里已经忍不住开始喘了,身体好像被火烤着,翻来覆去的焦灼。 直到灵枢听见动静跑了进来:“大人?” 叫了数声俞星臣醒来,已经出了满头的汗:“怎么了?” 灵枢道:“大人你……”他抚着俞星臣的肩头,极热:“你是不是不舒服,我听见你在申吟。” 俞星臣方才还半梦半醒,此刻已经清醒过来,摸摸额头,果真滚烫,且汗津津地。 他意识到那必然还是吸了药粉的缘故,一时咳嗽了几声:“去倒水。” 灵枢忙又去倒了一杯热水,俞星臣才碰到那点热,感觉体内的那股燥热越发厉害了,忙一把推开:“要凉的!” “可是、这会儿喝凉水是要伤身的,”灵枢看着他:“或者温的好么?” 俞星臣怒道:“凉水!快去!”这会儿他想要的其实是冰水,不过知道一时不可得,退而求其次罢了:“再打些水来。” 灵枢无奈,只得出来取了一杯凉的。 俞星臣一饮而尽,感觉像是一杯水浇在烧热的炉子上,几乎听见“嘶”地一声响。 灵枢又将帕子浸湿给他擦脸,擦着擦着,目光向下,陡然震动。 俞星臣正自躁闷,恨不得洗个凉水澡。 见灵枢停手,他推开灵枢,起身要去自己洗脸。 不料才一动就察觉不对,垂眸看时,猛地抿住了唇。 半天,俞星臣憋出两个字:“出去。” 灵枢张了张口:“大人……要不然,去、去找个干净的……” 俞星臣意识到他要说什么,按捺怒意,无奈沉声道:“叫你出去。” “可、这……要不然再叫蔡太医想想法子?” “别多事。”俞星臣的声音都有些沙哑:“没什么妨碍,休要当作大事一样闹起来。” 灵枢不放心,建议:“或者、或者我帮大人纾解……” 俞星臣欲言又止,瞪向灵枢。 灵枢发现他的眼角已经开始泛红,扫了眼底下,只得垂首后退:“我就在外间,大人若有不适就叫我。” 俞星臣也没应声。 灵枢小心把门合上,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拿着那块湿帕子,他想要送进去,又停住,最终无声地叹了口气。 俞星臣其实没干过这种事。 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做。 但是现在,这药效比他想象中要厉害的多。 生涩的探过去,才碰到,身体就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俞星臣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紧牙关。 脑中极乱,那突如其来的燥热,像是把所有的思绪跟念头都融化了,交织在一起,互相牵扯。 他甚至无师自通、无法自拔地想到些根本没去想的…… 案子,疫情,细作……风卷残云一样掠过。 最终尘埃落定,突然出现的,是他在羁縻州跟杨仪初次相遇。 那双眼睛,交织着水火,好像要把他烧成灰烬,或者淹没到最深处。 他长吁了口气,身体在丝丝地颤抖。 当时不懂的那些情绪,这会儿变本加厉地明白了,那双眼睛好像在盯着他,死死地穿过了时空。 “仪……”齿缝间,挤出了这么含糊的一个字。 俞星臣撞在枕上,玉枕碰在脸颊上,起初有些微凉,继而便温润起来。 他好像从巡检司的榻上,直直坠落,越过无间之渊,坠落在了一处他渴望回溯的地方。 ——俞府的后宅。 罗帐垂地,细微的脚步声远离,门被关上。 他斜靠在床壁上,望着面前的人。 乌发散落,只穿着素白的中衣,窄瘦的肩头盈盈的,可爱可怜。 “这两天,是适合的,极容易有……”长睫低垂,声音很轻,“三爷……委屈些……” 她的手在动,不算熟练,她的声音尽量平静,但还是带着几分颤抖,跟一抹羞涩。 俞星臣不知她是哪里学来的,又怎么竟然能豁出去做这些事。 不过,既然是为子嗣计,想想…… 也罢了。 此时的他如彼时的他。 皆都情动不能自禁。 俞星臣深深呼吸,那是无法克制的喘。 他起身将人揽入怀中,听见她一声错愕的嘤咛。 “仪儿别停,”俞星臣靠近她耳畔,蛊惑或者教唆般地低语:“继续……” 他看见她如雪的脸颊上朦胧的红晕,终于迫不及待凑了过去。 水月镜花,似真似幻。 他这么理智清醒的人,竟然想就此沉醉此间,不愿醒来。 次日晨起。 杨府这里,杨仪洗漱过,练了一趟八段锦,小甘就赶了来。 正小连要帮杨仪着官袍,见了她,笑道:“你起的这样早,你家的竹子哥哥可愿意?” 小甘啐了她一口:“他比我还早呢,赶着要回侯府去伺候十七爷。” 杨仪摇头道:“他忙他的,你何必这样着急?你们新婚夫妻的,别弄得聚少离多。我可不喜欢。” 小连用胳膊肘顶了小甘一下:“听见了么,姑娘发话了。” “去你的,你也跟着起哄!” 小甘红着脸,给杨仪整理冠带,忽地想起一件事:“姑娘,我才回来的时候,看到门口来了好些人,不知干什么的。” 可巧说了一句,外头金妩亲身跑来:“仪儿快,宫内的人来了。” “宫内来人?”杨仪吃惊:“有什么事?” 金妩道:“你二哥哥已经出去看了,到底怎么还不知道,只知道是冲你来的。” 杨仪忙带了小甘小连往外,还未到前厅,就遇到来请的丫鬟。 这会儿杨登,杨佑维兄弟已经迎着来人了,这人却还算是个脸熟的,竟是先前被皇帝派到巡检司的江太监,正跟杨家父子寒暄。 见杨仪到了,忙跪地:“参见永安侯。” 杨仪还不习惯这种阵仗,先前她病愈去宫内谢恩、去太医院的时候,那些太医们也要跟她行礼,还是她给拦住了,尽量安抚,众人才敢不拘礼。 此刻忙上前一步扶起:“公公不必如此。” “这是正礼,”江太监笑眯眯地:“从今往后,奴婢可要蒙永安侯的恩惠了。” 杨仪不解,看了看一边的杨登跟杨佑维:“公公这话何意?” 杨登的脸上还有点没反应过来的惊恍跟怔忪,被杨佑维提醒了,才忙道:“江公公方才说了,皇上赐你的府邸已经准备妥当,今日江公公就是来带你去永安侯府的。” 杨佑持补充:“江公公也是皇上特意开恩所赐,从此他就是你侯府的大管事公公。” 江太监眉开眼笑:“好说好说,所以我说还要永安侯多宽待,若我有做的不妥当、照看疏漏的地方,可要开恩。” 他说了这句,见杨仪也是一脸无所适从,便细心解释道:“其实皇上下诏封侯的时候,本已经选定了宅子,可皇上临时又嫌那宅子太小,不如意,于是又命另选,才择了如今这个府邸,是……” 他压低了声音,道:“是昔日大皇子殿下的故居。” 这件事杨登杨佑维跟杨佑持也不知道,顿时都惊呆了。 杨登忙道:“这、这如何使得?” 连杨佑维也望着江太监道:“是不是于理不合?既然是大殿下的故居,那……以后总要赐给皇子皇孙之类的……给仪儿……”他并没有贬低杨仪的意思,只觉着太过震惊,又很怕僭越冒犯之意。 杨仪还没从赐府的惊讶中反应过来,没想到又是一重“惊吓”,忙道:“是啊,是不是弄错了?” 江太监笑道:“哪里会弄错呢?多少重手续下来的,这两天命人加紧修缮打扫,确实无误,还是快过去瞧瞧吧。” 大皇子的故居,实则不算很大,但是最靠近皇宫。 在长安街的东侧,骑马到宫内不过一刻钟。 自从大皇子出事,此处已经空置了至少十五年,无人居住。 毕竟是皇子的旧居,一来,对帝后来说是伤心处,自然不容别人占据。 二来,也没有人有这福气能搬进大皇子,就连当初宣王殿下回宫,那样大阵仗,还没叫他住这里呢。 这对杨仪跟杨登众人而言,简直是不亚于封侯之下的震惊。 而到了侯府,见门匾已经换成了“永安侯第”四个字,清隽贵气的字。 杨登瞧着那字迹有些眼熟,杨佑持小声道:“像是皇上题字……” 皇帝给医馆的题字,杨佑持看过无数遍,他不是什么饱学之士,但也琢磨出些意思来。所以一看这几个字就眼熟。 江太监笑道:“二爷好眼力,确实不错,正是皇上御笔亲题。” 此刻,门口几名衣着鲜明的仆从向着杨仪跪倒,大声道:“参见永安侯,恭迎大人回府。” 杨仪屏息,涩声:“请起。” 江太监引着他们向内,一边说道:“这里里外外,男女仆妇一共有一百二十六人,分为三等,其中皇上特赐了六个贴身伺候的宫女,四个教养嬷嬷,还有侍卫,车夫,以及日常出入的车轿……都是齐的。大人且先看看,若有不合心意的再换。” 杨仪一听一百多人,愈发愕然。 此刻,院中两侧的侍卫跟仆从们已经又齐刷刷地行礼。 杨仪简直窒息。 到了厅前,却是那些丫头仆妇们,前面的六个容貌极出色的,自然是宫内的宫女,另一侧是四个气质极佳的教养嬷嬷,往后是一等的丫鬟,再向后是二等,三等,但就算是最低等的也都干练出色,跟别处不同。 杨仪觉着,自己去给人看诊都没有这么累。 她命众人都散了,用求救的眼神看向杨登,杨佑维几个。 只不过如今她身份之不同,连杨登都不便多说什么,何况杨氏兄弟。 杨仪硬着头皮对江公公道:“我哪里用得着这么多人伺候?” “这还多?已经是尽量缩减了的……”江太监笑道:“横竖是皇上恩赐,天长日久的也就习惯了。” 其实杨仪又不缺府邸,崇文街那里想常去还不得呢,如今竟又多了一处地方,甚至比那里的更大更了不得。 她也知道江太监做不了主,于是道:“罢了,回头……” 等进宫见了皇上,再见机行事就是。:,,. 章节目录 第400章 三更三更君 江太监引着几人看过了宅邸,又请杨仪过目那新制的侯爵冠带衣袍。 桌上的紫檀木托盘内,依次端正摆放着石青缎的金绣四爪蟒朝服,金镶玉腰带,金缘忠靖冠,一应具全。 江太监道:“这只是两套夏秋的常服,还有春冬两季的在赶制。” 他笑眯眯而又不乏恭敬地望着杨仪:“大人要不要换上?” 杨佑持倒是也想看看杨仪穿这蟒袍的样子,眼神甚至充满渴盼。 杨佑维还算内敛,只微微笑。 唯独杨登蹙着眉,不见怎样喜色,也不知在想什么。 杨仪不知几位的心思,却只忙着道:“不不……不必了。” 江太监笑道:“那就改日也成,可到底要穿穿看,毕竟也要试试看合身不合身。还有些重大场合,都要穿的。” 杨仪只敷衍地笑笑。 几个人“参观”过侯府新居,眼见时候不早了,也不好紧着在这里叨扰。 于是,杨佑持回长安街铺子,杨登杨佑维进宫。 江太监陪送出外,杨登下台阶之时,抬头看着“永安侯第”四个字,眼中掠过一点忧色。 垂眸看杨仪站在门边,杨登便忖度道:“虽说是皇恩浩荡,但如此隆恩,未免有些僭越之意……” 杨仪低低道:“我心里也是这么觉着,回头若有机会,会跟皇上谏言,看看如何。” “最好如此,”杨登叹息颔首,又道:“另外,我怕会有人因此说些什么闲话,或者……总之要越发谨言慎行。” “是,我知道了。”杨仪垂首答应。 杨登担心的是那些言官。 之前杨仪封侯,因为皇帝铺好了路,六部尚书,国子监祭酒,翰林院学士,包括辅国将军……文武各路,都是在场赞同的。 加上杨仪功绩有目共睹,而那些言官们当时多半正躺着吃药,没有道理一边吃着人家给的救命良药,一边儿张口骂人的。 因此都偃旗息鼓。 可如今皇帝竟又弄出这一招来,这让杨登忍不住又担忧。 占用大皇子故居——还是被追封为太子的皇子。 虽说皇上的荣宠无双,但一旦荣宠过了头,反而……叫人害怕。 送了杨登众人去后,杨仪叹了口气,定神,便对江公公道:“我也该去了。” 江太监问道:“为何方才不跟杨太医他们一起进宫?” 杨仪道:“我要先去巡检司看看。”她心里自然还惦记着胡太医的那个案子。 “可要奴婢陪同?” “不不,不必。” 江太监笑道:“也罢了。不过还是换换座驾吧?”然后又点了几名侍卫,两名内侍,吩咐:“好生护卫永安侯大人!” 他极有眼色,见小甘跟小连两个,从头到尾都是跟着的,便知道是杨仪身边不可或缺的丫头,所以没叫其他宫女跟随伺候。 杨仪面有难色:“我只是去巡检司,然后进宫,不必这么多人。” 江太监满面堆笑道:“您还是委屈委屈,不然,叫皇上知道还以为我们轻慢着您,只怕吃不了兜着走。” 他笑容可掬,话又说的如此,杨仪没有拒绝的理由。 江太监却又赶着问:“中午自然是在宫内的,晚上回来,可有特别想吃的?若没指定,奴婢就吩咐他们按照常例做了。” 杨仪愕然,她还没想过要来住。 “先不必了,我未必回来。”杨仪好不容易冒出一句。 江太监眨着眼:“哦,想必大人是舍不得杨府?要回那府里去,也无妨。只要派人回来说一声就是了。” 杨仪勉强一笑:“劳烦了。” “哪里哪里,奴婢只怕尽不了心。” 杨仪望着江太监含笑应答的样子,竟似有点儿豆子的风采。 新的车轿来了,黑辕绿盖,绿檐皂尾,是侯爵该有的仪仗。 前面两人开路,后面八位侍从尾随护卫。 杨仪看看自己的马车,见车夫还等在那里,眼巴巴看着自己,不敢靠前。 这车夫是她用惯了的,颇为可靠老实,杨仪于是道:“能不能……” 还没说完,江太监已经机智的会意。 可他回头看看,见杨家的马车是两匹,而侯爵的车驾是六匹,他便斟酌道:“让大人用自己的车夫倒也无妨,只是怕才上手,这几匹马他不熟悉,不如……让他们两个一起吧?”他不敢自专,是请示的语气。 这一番仪仗,确实跟往日不同。 前呼后拥,威风赫赫过街头,行人皆都驻足观看。 有人便问是哪一家的车驾,有认识字的,便指着那车驾道:“那正是皇上新封的永安侯!” “就是那位女太医?这次疫情里立了功的?” “这是自然!除了她还有谁当得起?” “好厉害,真真的巾帼不让须眉!” 一时啧啧四起,议论纷纷。 车驾刚来到巡检司门口,早已经有人向内通禀。 这次,冯雨岩带了葛静孟残风等,竟亲自迎了出来。 杨仪下车看见,吓了一跳,没想到这么立竿见影。 赶紧上前几步,拱手道:“老将军,抱歉……我不知道……” “不敢当!”冯雨岩一笑,赶紧抬手还礼:“永安侯封侯之后首次前来,怎能不出迎?” 杨仪的脸上微微发热,心里暗暗叫苦:倘若如此,自己以后岂不是不能常常来“串门”了,弄得这么风风雨雨。 刚要入内,又见几名侍卫要跟着自己,她忙回头:“各位不用跟着,且在此稍等片刻。” 众侍卫忙领命,便在原地等候。 冯雨岩陪着她向内:“不知永安侯有何要事?” 杨仪道:“这、不知十七……小侯爷在不在?” “十七还没来。不知为何今日迟了。您找他有事?” “啊,也不用非得他,俞巡检呢?” “俞巡检倒是在,似乎在问案子……我陪永安侯前往。” 杨仪止步,她浑身不自在,便正色道:“老将军,我说句实在话,咱们也不是第一天认得,您这样,我也不得自在,倒不如还是如先前一样,把我当作宫内太医就是了,至少……不要如此兴师动众,毕竟我来巡检司,也没有什么要紧大事,只是为一件、小事想要当面请教俞巡检而已。所以……” “明白了,”冯雨岩会意:“既然永安侯要亲见俞巡检,那……我等就不打扰了?” 杨仪松了口气:“请。” 冯雨岩一拱手,葛静在他身后,很想跟杨仪多说两句,可又不敢越级插嘴,只得先跟着冯老将军“撤”了。 等他们都去了,杨仪长吁了口气,回头对小甘道:“这可如何了得?” 小甘笑道:“这怎么了不得?” 杨仪嘀咕道:“我还是宁肯跟先前一样,这么闹闹哄哄的,动辄一堆人跟随,也不好办事儿。” 小连道:“可知这是多少人挤破了脑袋都求不到的呢。” 俞星臣寅时过半才醒。 才起身,便觉着有些鼻塞头重,喉咙干咳。 灵枢听他咳嗽了几声,心中惊惧,问他觉着如何。 俞星臣只说无事。 灵枢看他面上,却见脸色泛白,灵枢就道:“大人,我去请蔡太医给看看吧。您好像不太妥当。” 昨夜子时过半,灵枢帮着俞星臣清理妥当,他已经沉沉睡去。 从灵枢跟着他,就没见过他这么纵情纵yu的时候. 多半是亏了阳元,再加上昨夜在极燥热的时候喝了凉水,就算灵枢不懂医,但也知道常识,这样是会害毛病的。 只是俞星臣倔起来,倒也令人无法。 他一早上醒来,洗漱过后,便吩咐去那个南街的水粉铺子,将店东带来。 杨仪赶到的时候,俞星臣正在审问那沈掌柜。 只不过,他问一会儿,便咳嗽两声,灵枢已经送了几次水了,甚至暗示他歇会儿,俞星臣只是不理。 突然听说杨仪到了,灵枢赶紧先悄悄地退了出去。 巡检司内的一名侍从在俞星臣耳畔低语了几句,俞星臣点头,就先命审讯暂停,他自己快步出门。 见杨仪进了院门,俞星臣下台阶,躬身行礼:“不知永安侯亲临,有失迎迓。” 虽然在外头被冯雨岩那么一惊,让杨仪心里有所准备,可猛地看见俞星臣也这么“前倨后恭”的,她一时竟无言。 回想起来,俞星臣当真是绝少在她面前这样“低头”的吧。 不管是前生还是今世,于公还是于私。 杨仪望着他欠身拱手的姿态,心头微微地有些恍惚,竟忘了开口。 俞星臣抬头。 他看见那双昨夜出现在他“梦中”的明眸. 但是此刻的杨仪的双眼,跟记忆中在羁縻州那水火交加的激烈不同. 她极澄澈,沉静柔和,这会儿不知为何似有几分茫然般,那点茫然,就仿佛横亘于秋江上的淡淡白雾,朦朦胧胧,欲说还休。 “啊,”杨仪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该说什么:“俞巡检不必如此,对了,我来此是为了昨儿的案子,不知道……不知如何,您开始查了么?” 杨仪本来以为薛放已经到了,那自然不用她开口相问。没想到薛放竟不曾来。 俞星臣才要回答,忽然抬手拢住唇,转头轻轻咳嗽了几声。 杨仪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这鼠疫可还没完全过去,他这是怎么了? 其实方才乍然照面她就觉着俞星臣的脸色不佳,只是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被他那突兀的举止给弄得恍神。 此刻总算清醒,立刻问:“俞巡检身体欠佳?” 可昨儿离开的时候,他人还好好的。 俞星臣道:“没什么大碍。” 灵枢在旁想插嘴,又不敢随便出声,只用担忧的眼神看他。 “我给俞巡检号……”杨仪抬手,握住了俞星臣的左腕。 她一句话还未说完,手刚撩开他的衣袖、堪堪碰到俞星臣的腕,他就仿佛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急忙把手抽了回去。 杨仪的手被“打”的一歪,她惊讶地看看自己的手又看向俞星臣。 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她已经算是“不计前嫌”,怎么他反而“嫌弃”起来了? 可是看俞星臣的神情,那表情却仿佛比她还要错愕,就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杨仪咽了口唾沫:此人举止失常,脸色发白,又咳嗽……总不会是,中了鼠疫吧。 她赶紧摆手示意小甘小连后退,自己也退后两步,又飞快地从袖子里掏出帕子蒙住脸。 俞星臣正发怔,望见她的动作,惊愕之下失笑:“你以为我……” 杨仪警惕地看着他:“俞巡检,让我给你号号脉,不可大意。” 俞星臣的脸色却终于平静下来,他哑然而笑:“好吧。随你。” 到了偏厅,杨仪给俞星臣仔细地听过脉,又看向他面上,疑惑地说道:“不是鼠疫,只是有些肝阳上亢,湿热中阻……你原本好像又有些气滞血逆,怎么回事?” 灵枢耐不住,不等俞星臣开口,就说道:“之前蔡太医也说大人有些七情郁结,所以开过四花解郁汤,喝了三天已经见好了,只是昨夜……” 俞星臣刚要呵斥他,却又捂着嘴咳起来。 杨仪道:“昨夜如何?”她记得自己跟薛放离开的时候,俞星臣说不审案,那他应该早就歇息了才对,难不成……“莫非是又操劳了?” 灵枢瞥了眼俞星臣:“是,半夜发热,还非得要凉水喝。” 杨仪嘶了声:“这如何使得,那寒气发于内,冷热一激,不害病就怪了。”她冷笑了声:“俞巡检这个身子,自己难道不清楚?凉水……真是,亏是怎么想的。” 俞星臣听着她仿佛训斥、而内含关切的话,心头一阵战栗。 灵枢小声问:“该用什么药?” 杨仪道:“先服两副天麻钩藤饮……”她看着俞星臣,提醒道:“不过,还是不要过于操劳,操心过甚,吃再多药也无济于事。” 俞星臣垂着眼帘:“知道了。” 杨仪打量他的神情,总觉着他今儿颇为冷淡,不知何故。 她一时也没了言语,便缩了手,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衣袖。 俞星臣扫见她的手慢条斯理地抚过袖口,修长而纤细的晶莹玉指,昨夜曾见……曾经历。 之前并没有刻意往这上面去多想,但昨夜的事,就如同一个契机,不该想的都想起来了。 俞星臣突然痛恨自己的记忆为何这样好,眼前这只手,带给他的所有感觉,那些没法儿淡忘的,勾魂动魄的,他记得何其真切。 甚至…… 他只觉着腹中似乎又要作祟,不不,不能再想下去。 生生地压住那种腾然而起的欲念,俞星臣道:“我方才,正在审问……那个铺子的掌柜。” 提到案情,脑中缓缓清醒了过来。 杨仪的手势一停,而他的心底却响起了那声——“别停”。 “那掌柜,”逼着自己继续说下去:“你大概不知道,就是易仼当账房的那个水粉铺子。” 杨仪有点意外,俞星臣竟主动跟自己说起案子:“是吗?他难道有什么嫌疑?” 俞星臣咳嗽:“昨夜,陶氏自己招认说给易仼服了两倍的药……我察觉其中有疑点。怀疑是……易仼死在外头,被人故意丢回他家里的。” 杨仪听的模模糊糊:“喔,什么药?” 俞星臣一震:“啊……我已经给蔡太医看过了,说是……” 他没法亲口说出来。 灵枢琢磨着,小声替他道:“有什么人参,淫羊藿,还有什么巴、巴什么……” 杨仪道:“巴戟天?” “对的,就是这个。” 杨仪当然清楚,这几样东西碰在一起,代表着什么,而她虽然没看过那药,但却料到,其中必定还有一味是“阳起石”。 因为这几样凑着,就是一副现成的胡太医所说的“助兴”之药。 俞星臣润了润唇:“我问过蔡太医,这些药多吃是否会害及性命,他说除非那人体弱之类……以你所见易仼的情形,是否、可能?” 杨仪略一想,笑了。 “怎么?”她一笑,俞星臣竟莫名有点儿心虚。 杨仪道:“昨夜我看易仼的模样,就觉着他有些阴虚火旺,面上无华,起皱,精瘦……若说别的症状倒也罢了,唯独这阴虚火旺,服不得以上说的那几味,尤其是淫羊藿,人参,巴戟天。” “这是为何?” “阴虚火旺,是体内有虚火,而人参,淫羊藿跟巴戟天,却都是助阳补气之物,其中淫羊藿更能助火而伤阴,这样势必会引发上火,若大量服用,那体内的火愈旺,津液却会枯竭,阴阳越发失衡,便会导致大症候,跟服毒自戕无异。” 俞星臣琢磨道:“这么说,易仼就是因此而死?” “或许。”杨仪不敢断言,谨慎地:“但这只是推论,毕竟人已经死了。究竟如何,还是找到当时在易仼身边之人。” 俞星臣点头:“我先失陪。”他刚要起身,突然突兀地顿住,垂眸先向下扫量。 目光所及,悄悄地放松心弦。 俞星臣起身仍去前厅。 杨仪目送他去了,灵枢则吩咐人去抓药。 正蔡太医过来,见要取药便问:“是不是俞巡检昨夜所吸的那些药有什么不妥?” 灵枢一僵。 杨仪疑惑:“俞巡检吸了什么药?” “永安侯。”蔡太医忙先行礼,又道:“怎么俞巡检没说么?他不小心吸了些那人犯所配的……” 及时地收住口。 但杨仪刚才跟俞星臣才议论过,如何会猜不到? 蔡太医清清嗓子,小心地问:“永安侯,俞巡检无碍么?” 杨仪心头转动:“只是有点气郁化火,阴不制阳。我用了天麻钩藤饮。” “也好,”蔡太医附和:“先前俞巡检便有点七情郁结,唉……想来必定是为了案子太操心了。” 杨仪的心中本有点怪异之感,听蔡太医说为了案子,略略释怀。 她起身往前厅走去,想看案子审的如何。:,,. 章节目录 第401章 一只加更君 俞星臣先喝了半杯茶,收拾了一下心绪,才重又入了堂中。 沈掌柜已经站了半晌。 他并不知道俞星臣是得到了外头的知会、出去迎接永安侯了,而以为是生了什么意外。 沈掌柜心中有事,暗暗焦灼,目光不住地逡巡。 直到扫见俞巡检去而复返,他急忙将头更低了几分。 俞星臣坐定,缓缓吁了口气,抬眸。 先前俞星臣审问沈掌柜,多半问他有关易仼的种种,包括人品等。 沈掌柜对于易仼赞不绝口,说他人品好,算盘精,极靠的住,等等。 但俞星臣却看出了沈掌柜那盛赞底下的一丝口不对心。 “易仼之妻那日带了孩子前去铺子吵闹,你可知情?” 沈掌柜神色微变:“这……小人当时虽在铺子里,但是没听清楚,而且易仼很快把陶娘子带走了,想必是为了家中琐事。” “易仼身亡的那日,你在哪里?” 沈掌柜的眼珠转动:“小人……是在铺子里,排查所进的货。” “可有人证?” “小人、”沈掌柜刚要说,蓦地抬头:“大人,为何这么问,易仼不是小人害死的!” 俞星臣不动声色:“本官只是按例询问,你只管回答。” 沈掌柜吞了吞口水:“当时天色已晚,起初还有个伙计在,然后他就也回去了。是以后来只有小人一个人。” “那你女儿当时在哪里?” 沈掌柜脸色大变:“大人为何询问小女?此事越发的不与小女相关。” 俞星臣冷笑道:“本官看你还算是个诚实之人,为何上了公堂,便满口胡言。你女儿跟此无关?你难道不知道你女儿曾跑到易家去,大放厥词,威胁要陶氏下堂?你可真会教导儿女!教出了个什么货色!” 他的言辞犀利,毫不留情。 沈掌柜的脸色先是泛白,听俞星臣说完最后两句,脸上又开始涨红。 俞星臣道:“怎么不说了?你身为人父,难道不知道你女儿到底都做了什么?你也太愚钝不堪了!” 沈掌柜的嘴唇哆嗦了会儿:“大、大人……小人、小人的女儿不过是年少无知,又被易仼所诓,才一时冲动做出了那种不顾体统的事……她已经知道错了。” “她一心还想当易家的正室娘子,都打算着要把陶氏的儿子过继在自己膝下呢,”俞星臣揶揄,嫌恶地望着沈掌柜:“你真是教出了个好女儿,那易仼再多几岁恐怕就跟你一个年纪了。何况你方才说易仼人品好靠得住,怎么现在又说你女儿被他所诓骗,岂不前后矛盾!” 沈掌柜听他“跟你一个年纪”,脸上也掠过一点不忿怒色,双手握紧。 “为何不答!”俞星臣提高声音。 沈掌柜一抖,头垂的更低,终于凄然叹道:“回大人,我原先确实觉着易仼诚恳老实,所以才留他在铺子里,一个月八百钱,也不算亏待,我把他当做个心腹,没想到他没心没肺,伤天害理,暗中竟对我的独生女儿下了手!” 说到这里,沈掌柜气的冒出泪来:“我就那么一个女儿,虽家境一般,但从小也算娇生惯养,哪里想到被他骗了,我本来不知情,那天陶娘子过去闹,我才察觉不对。” 那日沈掌柜隐约听见了陶娘子骂的那几句话,他到底是个生意人,表面装作没听见,私下里便询问了沈小姐。 正好沈姑娘也没打算再隐瞒下去,就把自己喜欢易仼,而他将要休了陶氏的话都告诉了沈掌柜。 她还喜滋滋地,以为找到了一个如意夫君,不料对沈掌柜而言,简直似晴天霹雳,不由分说扇了女儿一个耳光。 从小到大,他从没动过沈小姐一根手指头,这次委实是给气昏了,下手很重。 沈掌柜说起那日的事,声泪俱下:“我打了那丫头两耳光,不许她再出门,回头我警告易仼,让他滚蛋!谁知这个人脸皮极厚……” 要是别的什么人,事情败露,自然无颜面对东家。 但易仼竟泰然自若,一本正经道:“这件事确实是我理亏,我对不住掌柜的……只因小姐屡次示好,多方纠缠,我、才没按捺住,其实我对小姐也是真心相待,但也知道配不上小姐……掌柜息怒,我走就是了,只是千万别吵嚷出去,我不打紧,只怕影响了小姐的声誉。” 沈掌柜简直要给气笑了,他如今倒是个体贴周到的好人了,自己倒成了蛮不讲理的恶人?而首恶竟是自己的女儿了?亏得这个人说得出口! 说了此事,沈掌柜对俞星臣道:“他答应从此不再见小女,我也就不为难他,只是再不想看见他而已。大人,事情就是这样,我们跟他井水不犯河水,他的死确实也跟我们无关。” 俞星臣道:“那你女儿沈如音呢?你方才说她知道错,她怎么知错了?” “我狠狠地骂过,也打过了,她不听也是不行的。”沈掌柜回答。 俞星臣不置可否,长指在桌上轻轻一敲:“易仼果真没去过铺子?那他如何度日?” “他在城西的学堂里还有个差事,之前只是兼差,后来魏夫子死了,他就正式在那里教些孩童,自然也能过活。” “教书……”俞星臣沉吟:“从那天起你跟你女儿都没见过易仼?” “没有没有。”沈掌柜摇头:“大人明鉴,那易仼的死真的跟我们无关。” 俞星臣叫了灵枢过来,手遮住唇低语了一句。 灵枢出门,叫了个侍从来,如此这般吩咐。 杨仪在旁边听着,竟是要传胡太医,她忙问:“为什么要叫胡太医来?” 灵枢道:“大人这么说的,毕竟那天晚上胡太医见过带路的人,如果那人是沈掌柜,自然是让胡太医来认人。” 杨仪摇头:“可是胡太医说过多次了,当时天黑,那人又蒙头盖脸的,他实在没看清那人是谁,叫来也是白搭的。” 此时俞星臣咳嗽着从里走了出来,灵枢忙取了新熬好的天麻钩藤饮给他喝。 俞星臣喝着苦药,那点苦涩让他的舌头都麻了。 他轻声道:“胡太医看清、看不清不打紧,只要让沈掌柜以为他看见了就行。” 这话有点绕,杨仪拧眉想了会儿,才隐约明白:“原来你……” 还未说完,吵嚷声隔墙传来,灵枢侧耳:“好像是廖小猷他们。” 杨仪听不清,但听出声音不对,便忙拔腿向外走去。 自从小猷上京,薛放做主留他在巡检司内,名义上是自己的副手,倒也罢了。 后来又来了罗洺几个,却无法安置,就只权当是“朋友”。 罗洺很会为人,知道不能一直都在巡检司内,前些日子他便带人在外头寻差事做。 多亏葛静暗中帮忙,罗洺因为识字,如今暂时在顺天府谋了一份胥吏的差事。 其他两个一同上京的,一个补去了顺天府的衙役,一个去了漕运司做仓守。也算都有了栖身之所。 小猷因为养伤,没有差事给他,加上罗洺等人又不在身旁了,他整天无所事事。 吃了睡,睡了吃,每日倒也还练练力气,只是不敢十分用劲,免得伤口有碍。 可虽然如此,小猷心里仍是憋闷得很,加上最近杨仪跟薛放也不大跟他照面,他只管去寻小梅等,不料小梅也回了家。 这日,小猷因为早饭吃的不如意,便又叫嚷起来,杨仪赶到的时候,他正拍着桌子嚷嚷道:“不吃,不吃,又是这些,嘴里淡的很!” 那些伺候的人正不知如何,见杨仪到了,急忙退后行礼:“永安侯。” 冷不防廖小猷在里头听见了:“什么永安侯,什么猴子老虎来也没有用!别想吓唬我。” 杨仪安抚了众人,一步进内:“谁吓唬你了?” 廖小猷猛然见是她,才忙转怒为喜,迎上来道:“小太医,你可来了!想煞我了!” 张手拥住杨仪肩头,就如同把杨仪撮上马车似的,将她从屋外轻轻巧巧地搬进了屋内。 门外众人看了,各自咋舌。 杨仪一笑,看向桌上,倒也还算丰盛,有三四碗面条,几碗白粥,十几样的小菜,卷子等。 “这是怎么了,为何不吃?不是好好的么?”杨仪惊奇地问。 廖小猷嘟囔:“没有包子,也没有肉饼。” 门外一个侍从探头:“因为厨子告假,所以忙不过来,没有包包子,已经叫人出去买了……” 廖小猷道:“厨子好久不来了,这两天都没吃上包子。还把人关在这里,将要闷杀了。” 杨仪见他脸上露出委屈的表情,思忖了会儿,说道:“你不愿意在这里,不如去崇文街住?” 廖小猷喜道:“是小太医那里?” 杨仪道:“你愿意的话,我叫人送你过去。” 廖小猷站起来,迫不及待:“愿意愿意,一万个愿意。” 杨仪指指桌上:“先吃了吧,人家好不容易备的,别糟蹋了心意。” 廖小猷听说能出去,百依百顺,赶紧低头吃了起来。 不到一刻钟,满桌子的东西都清空了,而侍从又从外头买了一包包子跟肉饼,廖小猷笑道:“我不吃了,我要去小太医那里吃,那里的姐姐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做的饭也好吃。” 别人听说小猷要离开巡检司倒也罢了,唯有葛静听闻,恨不得就地跪倒,对杨仪磕几个头。 廖小猷在这里住的这段日子,把巡检司半年的伙食费都吃空了,葛静每天看着厨房的花销单子,都觉着是在从自己身上片肉。 再这样下去,他就要去借贷了。 如今听说杨仪把小猷这神接走了,葛静简直要给杨仪烧高香。 杨仪派了自己的马车,让护送小猷去崇文街,横竖车夫知道路。不在话下。 安置了小猷后,杨仪看看时辰,惊奇为何薛放还没有来。 昨儿侯府匆匆叫了他回去,也不知何事。 正沉吟,胡太医却先到了。 胡太医看她在这里,如吃了定心丸,小心翼翼地问:“俞巡检急找我来是何事?” 杨仪低低交代了几句,两个人便来到了大堂门外。 此刻堂中俞星臣道:“沈掌柜,你回头看看。” 沈掌柜转身,却见门口处杨仪跟胡太医两人站着。 胡太医死死地盯着他,脸上露出惊讶地表情。 伸手指着沈掌柜:“他……”胡太医激动难耐似的,回头看向杨仪:“就是他!” 沈掌柜脸色煞白。 俞星臣道:“你真以为你蒙头盖脸,鬼鬼祟祟就无懈可击了?如今人证就在跟前,你还不肯招认,是不是要让本官动大刑?” 惊堂木恰到好处地跳出来,“啪”地一声,惊魂夺魄。 沈掌柜被胡太医“当堂指认”般,无所遁形,又被俞星臣如此威吓,六神无主。 他的身子摇晃,双膝一软跪地:“大人饶命,大人!人真不是我杀的!” 俞星臣扫了眼门口处,却见杨仪正跟胡太医笑,冲着胡太医举了举大拇指。 胡太医则擦擦额头的汗,小声跟她说了句什么。 这一场自然是虚张声势——就如俞星臣所说,胡太医看没看清楚不打紧,只要让沈掌柜以为他看清楚了就是。 而俞星臣望着杨仪的笑脸,心里就仿佛是晴空万里,却下了一场春雨。 沈掌柜瘫软在地:“大人,那夜那人,确实是我……但我没有歹意,我、我是想找人来救易仼的……我没想他死……” 俞星臣垂眸:“从头说来。” 沈掌柜自以为行迹败露,只求别真被判为杀人凶手,便把自己所知来龙去脉告诉了。 之前沈掌柜窥破易仼跟自己女儿的私情大怒,可虽然打发了易仼,自己的女儿是从小惯坏了的,一时却掰不过来。 沈小姐竟咬牙,仍是非易仼不嫁,甚至以死相逼,弄得沈掌柜极为生气,却又无可奈何,自己的女儿,毕竟舍不得如何,只恨是易仼教唆坏了她。 易仼身死那日,沈掌柜本想去找易仼的晦气,在他们家巷口,却发现易仼鬼鬼祟祟的带了个人,往前街去了。 沈掌柜见情形不对,就悄悄跟了去。 易仼进的正是魏云的旧宅,不多时,里头传来奇怪的响声,起初他不知如何,靠近细听,竟仿佛……是男女欢好。 沈掌柜惊怒不已,以为易仼带的是自己的女儿,便踹开门冲了进去。 他大骂易仼是个禽兽,上前揪住了就要厮打。 谁知就在他给了易仼一拳的时候,却发现姓易的身下之人,哪里是沈如音,竟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当然,不是陶娘子。 此时那妇人受惊,也猛推了易仼一把,尖叫起身。 易仼竟顺势往旁边一倒,口吐白沫,妇人吓得抓住旁边衣裳,披在身上,竟逃之夭夭。 沈掌柜不明所以,试着叫了易仼两声,他竟不应,只是抽搐。 “我当时也想一走了之,但……但我、于心不忍,”沈掌柜低着头:“忽然想起前面那条路,经常有宫内的太医打那过,于是才蒙了脸出来求救。” 堂中静默。沈掌柜说到这里,抬头:“大人,那易仼的死确实跟我无关,不然小人为何还要冒着被人看出来的危险也要去救他?” 偏厅处,杨仪跟胡太医听到这里,觉着差不多是水落石出了。 那易仼真是不可貌相,原来他勾三搭四,非但跟沈姑娘有一腿,而且还勾引了不知哪里的妇人。 其实男女之间门交gou媾事,虽是欢畅,但也有诸多风险。 比如茅山陶弘景所著《延性养命录》便明言:房中事,可延年益寿,也可杀人。 养生术不必说了,好些禁忌。 中医上亦是这般认为,毕竟情yu欲涌动,正是血热汗出而肾气亏虚之时,若此刻受惊受寒,风邪内侵,最易害病。 而俞星臣先前身燥血涌而喝凉水,导致有恙,就是这个道理。 易仼便更好说了,多半是正在情热非常的时候,突然被沈掌柜出现惊动,身心陡变,这就好像是烧红了的一块铁,突然间门被淬入冰水里,所谓“马上风”,这还不是妥妥的? 何况易仼还吃了双倍的药,他只顾好色贪欲,这简直是生怕无事。 而堂中俞星臣思忖:“你先前明明恨极了易仼,竟能在那时候冒险相救?” 沈掌柜低低道:“是、是啊大人,恨归恨,但没有想他死。小人毕竟……是知法的。” 俞星臣冷笑了两声,并没有再问下去,而只是说道:“去传沈如音。” 沈掌柜的眼睛发直,叫道:“大人,万万不可啊,小女还未出阁,怎能过堂?” 俞星臣漠然:“本官见她做的那些事,却不像是没出阁的。” 不像是没出阁,而很出格。 “大人!”沈掌柜急了,跪着上前:“大人想知道什么我都说了,为何还要传召小女?” 俞星臣凛然盯着他:“你当真都说了?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沈掌柜面如死灰。 杨仪跟胡太医没听见这一段儿。 他们以为案子已经结了,正出巡检司准备进宫。 不过杨仪心里还牵挂一件事,那就是薛放怎么今儿迟了。 有心叫人去打听打听,但身边侍从虽多,怕他们不知怎么处事。于是就对小甘道:“你带个人陪着你,去看看竹子在哪里。” 小甘不愧是跟她久了的,抿嘴笑道:“是,大人。” 这会儿马车送了廖小猷回来,杨仪请胡太医上车同行,胡太医坚决推辞不敢。 虽然都在太医院当差,但家境也有所不同。 有的太医骑马,有的太医有车,但也有很多太医只能雇骡子或者车驾,多半时候若是不急,或者实在要节俭,那就步行。 先前胡太医是还没进宫就给叫来,那传他的人骑着马带着他来的,此刻回去,想雇车一时哪里能够。 还是跟那车夫机灵,道:“太医就委屈些,跟我们坐在一处吧?” 既然不用进车厢,自然不至于冒犯,胡太医并不觉着委屈,反而觉着沾了光,于是欣然从命。 幸亏这马车比杨仪之前的车驾要大的多,三个人坐在车前也不觉着拥挤。 打马过长街,耳畔听见不少啧啧议论之声,无非都是“永安侯长永安侯短”,胡太医只觉着与有荣焉,整个人飘飘然。 正将到长安街,忽然南街跑出了几匹马,阻住了路。 前头的侍卫放慢速度,赶车的车夫也忙勒住马儿。 胡太医被晃了晃,狐假虎威地抱怨:“什么人在这里跑马?” 开路的侍卫扬眉看去,却见竟是四五个衣着鲜明的青年,个个都身形矫健,器宇非凡,骑的马儿也都是高头骏马,着实威武气派,引得路人驻足凝视。 而被簇拥最前的那人尤其醒目,猿臂蜂腰,剑眉星眸,笑吟吟地不知在跟他们交谈什么,竟正是薛放! 胡太医也看见了,惊喜交加地叫道:“是小侯爷!”:,,. 章节目录 第402章 二更二更君 杨仪听到胡太医嚷嚷,待到了车门边,推门的时候,正看见那边几个人呼啸而过。 她简直连开口叫人的机会都没有。 胡太医回头,迎着杨仪略有些失落的目光,忙道:“看他们好些人,好像还都是武官,不知是有什么大事……” 杨仪因没看真切,信以为真,竟猜不到是什么“正经大事”,一时又暗暗为薛放担心。 往宫内去的时候,杨仪心里还想着小甘会不会及时过来报信,谁知直到进了午门,也没等到人来。 胡太医尾随杨仪,将到太医院的时候,前方门口处张太医正向此处张望,看见他们,顿时飞奔而来。 毕竟张太医也还惦记着那件事,早上又见胡太医“迟到”,便猜可能有事,之前一直担心巡检司的人会不会来找自己,简直风声鹤唳。 直到看到杨仪跟胡太医出现,张太医快步上前:“怎样?” 胡太医道:“还能怎样,看你这慌里慌张的,成何体统,有永安侯出马,自然没有平不了的事儿。” 杨仪正在寻思薛放究竟是怎样,没有听见他这吹嘘的话。 张太医惊喜道:“事平了?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胡太医其实知道的也并不完整,就只搪塞:“就是南街一个水粉铺子的掌柜,其女跟那死者有奸/情,阴差阳错就弄出这种事来了。横竖有永安侯出马,还有小侯爷的面子,俞巡检办事又利落,先前已经是结案了。” “那、不跟咱们相干了?”张太医双眼发光:“好快!” 胡太医道:“本来就跟咱们没有什么关系。” “那银子……”张太医看了眼杨仪的方向,压低了声音:“俞巡检没提吧?” 胡太医笑道:“提了……” 张太医顿时变了脸色。 胡太医却慢条斯理道:“俞巡检下令,让你把那半块还给我!” 张太医气的跳起来:“你、你……这也是能开玩笑的?” “看你那样儿,”胡太医嗤笑:“得亏被叫到巡检司回话的不是你,不然,只怕你要活活地被吓死。” 他忘了自己在俞星臣面前如避猫鼠儿似的模样,颇为自得。 杨仪没理会他们两个的窃窃私语,只管进了太医院,正好林琅派人来找她,见她来到,忙带了去。 杨仪振作精神,向林琅行礼。 林琅忙起身制止:“别!你如今身份不同了,按规矩我还得跟你行礼呢。你要是给我两分老脸,就不用这样行礼的折煞我。” 杨仪道:“我只以晚辈对长辈的礼罢了。” 林琅笑:“知道你懂事,只是落在别人眼里到底不像话。还是别逾矩的好。”说了这句,便敛了笑,“叫你来,是想跟你商议一件事,你可还记得,之前你跟我提过,说太医院的医学生少的?” 杨仪一振:“是,我以为院首没在意。或者忘了。怎么又提?” 林琅皱眉道:“我原本确实不想另外生事,只不过,这一场泼天的疫症,差点儿打的措手不及,虽说众人齐心协力,过了难关,但一来是你父亲发现得早当机立断,二来也是你处置得当又得灵药。这一次,简直是上天的庇佑,才险险地过了关。” 杨仪微微点头。 林琅长叹了声,继续道:“但我心里清楚,这简直像是对太医院的一场试炼。那几天里,太医院上下都是连轴去坐诊,先前的两位太医才……唉。”想起那逝世的两位太医,沉默片刻,才又说道:“所以我想起你的话,觉着大有道理,虽然说未必会再遇上这种百年不遇的大症,但优选良才,也是当务之急,何况如你所说,如今州县府处,乃至军中、衙门,一应的医官确实也是欠缺,我思来想去……想要跟皇上进谏,今年或许可以放宽对医学生的招录,广收贤才,择优任用。甚至……” 杨仪听他说着,心中已经雀跃。 她之前在各地行走,深知对于民间而言,好大夫是何等的稀缺,因为没有良医,弄出了多少的庸医害人的事故,乃至于百姓们不信大夫,更用那些迷信的手段治病,更害了多少无辜。 听林琅说“甚至”,杨仪忙问:“甚至怎样?” 林琅笑看这她:“甚至,可以破例……若有出色的女医,亦可以选拔进来。” 杨仪无法形容心中的震动,声音有些发颤:“当真?” 在杨仪被皇帝破格升为侍医、挂职太医院之前,太医院,对她而言,简直就是凌霄宝殿般的存在。 假如她是男人,自然可以如杨登杨佑维等努力试一试。 但因为她是个女子,所以注定摸不着太医院的门槛,想也不必想。 皇帝封她为侍医的那时候,她怎么会想到,这对她而言犹如破天荒似的机遇,也会成为天底下千千万万女子的契机。 林琅跟杨仪说罢,又有点不太好意思:“我虽然是这么想的,但自己面对皇上,还是有些打怵,所以我想你能不能……” “我愿意跟院首一起去跟皇上谏言!” 杨仪只觉着浑身血热。事实上,假如林琅此刻打退堂鼓,那杨仪也会自己去“试试看”。 林琅见她玉白的脸上散发淡淡光芒,笑道:“好。咱们便一起去。” 政明殿。 皇帝听林琅说完扩大选拔医学生的范围,并且若有出色的女医也可以录入的谏议。 “这是谁的主意?”皇帝瞥着两个人:“让朕猜猜看,是不是你啊。” 他看向杨仪。 林琅刚要开口,杨仪道:“回皇上,确实是臣之前跟林院首提到过。” 皇帝哼道:“你一个小小女子,心却如此之大。” 杨仪不知道这句话是在贬斥还是如何:“皇上……” 林琅道:“皇上明鉴,永安侯跟臣进言,是在疫症发生之前,那时候臣不以为意,甚至觉着她是……无事生非。后来经历了这场疫症,虽然过关,但也是堪堪而已,回想从疫症初起到现在,臣每次都是一头冷汗,毕竟稍有不慎,京城此刻就非此番局面了。竟还是永安侯有先见之明,所以臣痛定思痛,才想贸然向皇上进谏。” 皇帝淡淡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永安侯进了太医院的缘故,总觉着林爱卿最近跟朕说话的底气都足了些。之前附议他们开生药库散药,现在又是如此,这可不是你‘明哲保身’的做派。” 林琅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皇帝果真是慧眼如炬,早看破他的“本质”。 不过也确实,若不是杨仪,林琅恐怕未必多干这些事。 “让皇上见笑了。”林院首顺势承认,又不失时机地拍一拍马屁:“什么都瞒不过皇上的眼。” 这是他聪明的做法,因为皇帝虽看破,却并不是讨厌的口吻,而多是调侃之意。 见林琅如此,皇帝道:“你是太医院首领,医学上的事,你最明白,如今身边又有个能干的人,自然你们做主,不必多余请示朕了。” 这就是许了?! 林琅屏住呼吸,他来之前,做了两种推测,一种,是皇上不予理会,或者小小愠怒驳回。二种,是皇帝留置此事,也必定得三五天才得回复。 没想到竟这样顺利!当场答复且许了。 林琅看了眼杨仪,见她正疑惑,不知皇帝是不是真的开了恩,林琅索性跪了下去:“圣明不过天子,实乃臣民百姓之福。” 杨仪听了这句才知道稳了,也忙跟着跪下。 不料皇帝仍是淡淡然地道:“都别先太高兴了,虽然放宽了条件,但也未必就能选上好的来,必定也是良莠不齐,最终还得大浪淘沙……至于女医,呵,能选个有她一半儿的,就是你们那三医祖显灵了。” 杨仪只觉天下之大,卧虎藏龙,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故而对此论调不敢苟同。 只是当然不便跟皇帝争论。 事罢,林琅告退,杨仪却迟了一步。 “臣还有一件事,想请示皇上。” 皇帝道:“说罢。” 杨仪道:“皇上,先前江公公带臣去新的永安侯府看过了。” 皇帝唇角扬起,似几分自得:“觉着如何?” 杨仪道:“自然是无可挑剔,只不过……皇上,那是昔日大皇子的旧居,皇上赐给臣,是否是臣僭越了?臣实在担不起……” 皇帝眉头微蹙,耷拉了眼皮:“哦,你的胆子就这么小,原来你是不想要?” “臣不敢,就是觉着……有点……”杨仪斟酌用词。 皇帝没有说话。 魏明在旁瞧着,笑道:“永安侯,皇上开恩赐予的,你只管谢恩就行了,难不成还让皇上收回成命?何况那宅子都收拾妥当了,牌匾还是皇上亲自题的呢。” “跟她说这个做什么,她也未必领情。”皇帝语声有点冷,微微抬头斜睨向殿顶。 魏明趁着这个功夫,对杨仪大做手势。 杨仪看着魏公公的手语,无奈,只得说道:“臣绝不敢有此意,臣……谢皇上恩典就是了。” 皇帝撇了撇唇,仍是不理不睬。 魏明还在跟杨仪打手势,奈何花言巧语并非杨仪所长,竟不知自己还得再说些什么才显得十分感激圣恩。 殿内陷入了令人尴尬的沉默。 魏明的手几乎摆断了,眼睛跟嘴都抽搐起来。 杨仪只得重又跪下:“皇上恕罪,是臣错了。” 魏明叹了口气,放弃了。 皇帝却轻笑了声,但笑声未了,却又转成了一声叹息:“起来吧,朕可不想你再像是上回自伤……你这性子也是没有办法。” 他重又转头看向杨仪,突然饶有兴趣地问:“你对薛十七,也是这般一板一眼的?” 杨仪愕然。 巡检司。 灵枢入内,对俞星臣耳畔低语了几句。 那边,沈掌柜的女儿沈如音已经带到了。 果真略有几分姿色,不过到底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女孩儿,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本来嚣张跋扈的气焰,都给那衙门的威煞给压制殆尽,进门的时候,几乎摔跤。 沈如音哆哆嗦嗦,望着父亲面色灰白,跪趴在旁边,看样子已经是受过刑了。 她叫了声“爹”,刚要靠近,便听到两侧的衙役厉声喝道:“噤声!跪下!” 沈姑娘屈膝跪倒,不知所措。 衙差道:“好生回大人的话,若敢私下议论,各打二十板子!别怪王法无情。” 沈如音开始发抖,眼中含泪。 俞星臣只瞥了一眼,便垂眸看面前主簿所录的口供,随口道:“那天晚上发上之事,你如实再说一遍。” 沈如音战战兢兢,看向旁边,又不敢出声。 “你既然有去易家逼人下堂的勇气,怎么这会儿就怕了。”俞星臣淡淡地说道。 沈如音白着脸,更抖的厉害几分, “还不快说,那天晚上,你到底干了什么,”俞星臣冷看着沈如音:“你是怎么害死易仼的,难道不知杀人者死?” 对付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女孩儿,倒是不必如何费事。 听见“杀人者死”四字:“我没害他!”沈如音叫道。 “那就说明白。若还敢有所隐瞒不实,就也同沈佐一般,先打十板杀威。” 原来方才沈掌柜当面扯谎被俞星臣看出来,命人打了十板,沈掌柜如何受得了,这会儿疼得无法动弹。 而沈如音是个娇小姐,若真打下来,还不知如何。 沈姑娘流着泪:“我、我说就是了!我……确实也没做什么。” 原来自从沈掌柜禁止她见易仼后,沈如音并不死心,暗中叫小丫头打听易仼消息,知道他去教书了。 只是易仼不再来找她,让她心中七上八下,不知如何是好。 沈如音也并没有想别的,而只是恨父亲阻断了自己的好姻缘。毕竟在她看来,易仼简直体贴温存,又儒雅风趣,何等难得,年纪大点儿反而成了优点。 只是沈掌柜看的严,她无法出外,只能暗恨。 那日,丫头从外回来,竟带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一行字,却是时辰跟地点,约在酉时、魏云旧居。 沈如音立刻知道是易仼约会自己,大喜,便不顾一切,梳妆打扮,正好那日沈掌柜在理货,她就叫丫鬟假扮自己在楼上,她反而换了丫鬟的衣裳偷跑了出去。 好不容易摸到地方,见院门虚掩,她只以为是易仼在等自己,赶忙入内,却听见屋里传来可疑的响动。 沈如音觉着奇怪,凑近过去,透过门缝,发现易仼正压着一个女人,竟是在砰砰啪啪地干那种事,热火朝天。 沈姑娘不能相信眼前所见,大怒之下,猛地推开门,上前就乱打乱骂。 不料才打了一两下,易仼竟瞪着眼不动了,而那个妇人趁机把她推倒,自己也跑了。 沈如音反应过来,吓得惊呼,正在这时候,沈掌柜尾随而至。 当时沈如音见易仼不知死活的样子,她已然吓傻了,语无伦次。 沈掌柜越听越害怕,以为是她失手……不知怎么杀死了易仼。 于是赶紧打发沈如音先回家去,沈掌柜扶住易仼,却见他底下还是硬挺着,他不明所以,以为有救,这才起了找个大夫看看的想法,毕竟能救活了自然好,免得女儿无端惹上这人命官司。 不料胡太医断定人是死了,而沈掌柜那时候也终于反应过来,他迅速想好了计策,趁着胡太医怕的跑走后,就赶紧把一个顺手牵来的纸人塞进被子,自己将易仼的尸首扛着——幸亏易仼精瘦,他还能搬得动,就扔到了易家院门口。 回去路上他就听见胡太医张太医的惊叫声,知道事情成了,于是又赶紧把纸人撤走,上了门锁。自己便回了家里。 后面这一段,是沈掌柜主动招认的。 他本想着,撇清了那尸首,又有纸人代替了真人,时下中元节将近,太医们被吓坏了,这自然就成了无头公案。 改日无非是坊间多一宗异闻罢了。 哪里想到胡太医找对了人,而薛放又那么快,把易仼这个真正的“死人”跟那纸人联系在一起。 何况还有个明察秋毫的俞星臣黄雀在后。 太医院中,胡太医跟张太医全然不晓得此后之事,张太医盘算:“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摆一桌酒,相谢永安侯、小侯爷还有俞巡检?” 胡太医吃惊:“你发财了?摆什么阔绰?” 张太医道:“别那么小气,二两银子你我各自拿出五百钱也就够一桌丰盛的了。” 虽然胡太医有点不舍,但心想此事若非杨仪薛放插手,又有俞星臣断案,只怕不会揭破的这么快而顺利。 于是两人商议去哪个价格合适的酒楼,不能太贵,但也不能太掉价。 万事俱备,只等杨仪从宫内回来,看她的意思。 杨仪回是回来了,只是并不想去赴什么宴。 只是胡张两位太医极为盛情,若放在以前杨仪就婉拒了,但现在她是永安侯,若一再拒绝,只怕叫人以为自恃身份。 于是只找个借口,说:“回头我问问十七,他未必有空。还有俞巡检,他也不是个喜欢这种场合的,我看二位不如不必麻烦。” “不不,就算不为这件事,大家也难得一块儿坐坐,好歹赏个脸。”两人齐声一气地说。 下午申时,杨仪出宫,却见小甘已经等在车边。 她忙紧走两步,小甘知道她着急什么,上前说道:“打听到了,原来是西北那边,有几位武官回京述职,据说是扈远侯先前的旧部,还有十七爷昔日认识的人,所以一早上,十七爷就出城去接他们了。这会儿……应该是在应酬。” 杨仪悬了一天的心,听到这里,总算能吁了口气,只不过听见“应酬”两字,不由皱了眉。 她上了车,问:“这么说,他一直没回巡检司?” 小甘道:“十七爷倒是有心,早上就叫人去杨府告诉,没想到姑娘先去了侯府,又去了巡检司,竟是错过了。” “倒也罢了。”杨仪叹了口气,吩咐车夫:“先去崇文街。” 到了崇文街稍事休整,杨仪带了廖小猷出门。 小猷欢天喜地,又见她的新车比之前的大很多,两个人在车内,不再似原先那样拥挤,他心中格外欢喜:“小太医,要去哪儿?” 杨仪笑道:“带你去吃酒席好么。”她自然是要赴胡太医张太医的约,胡太医跟她说了,他要去请俞星臣,至于薛放这边儿就劳她请着。 杨仪心中有数,薛放这会儿脱不了身,不必去惊动。 至于俞星臣,他哪里是肯赴这种约的人,自不会出现。 所以杨仪特意多带了个廖小猷,免得到时候酒桌上她跟胡张两位面面相觑,有了小猷,至少东西不会剩下,何况也趁机带小猷出来消遣消遣。 马车到了两位太医“精挑细选”的酒楼跟前,三四个店小二看到车驾,慌忙跑出来迎接。 杨仪下车的时候,瞥见酒楼旁边的柳树边拴着几匹高头骏马。 其中有一匹白马似乎眼熟。:,,. 章节目录 第403章 三更三更君 廖小猷好久不曾出来了,才下马车,便将双臂伸长,慢慢地舒展了一下腰身。 几个小二在他的衬托下,简直如同小孩儿一般,纷纷用惊恐敬畏的眼神看他。 廖小猷则旁若无人,兴高采烈:“小太医,我们今儿吃什么?” 因为是出来吃饭,杨仪没带小甘跟小连,只让她们在家里看看书,趁机多学点东西是要紧的。 就算是侍卫仆从,也又精简了,只留两位侍卫随行。 要不是怕江公公有话说,她一个也不想带。 杨仪给廖小猷把身上的衣袍略做整理,叮嘱:“今日是太医院的两位太医请客,你可不要把他们吓着了,务必少说话,有什么就吃什么,不许吵嚷。” 廖小猷答应着,杨仪就问店小二:“有没有太医定了桌?” 店小二连连点头:“有有,是胡太医定了一张桌,大人里面请。”看看廖小猷的身板,心想幸亏胡太医定的是一楼,这若是二楼,以这位的身量,只怕把他们的楼板都要踩断了。 杨仪在前,廖小猷跟在后面,进了酒楼。 刹那间,酒楼之中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惊讶于杨仪的清俊灵秀,也震惊于小猷的高大威猛,却不晓得这两个人是什么来头。 小二领路,向内走去,不多时到了一处简单隔开、并没有门的“雅间”:“就是这里了。旁边是窗户,极敞亮的。” 杨仪并不挑拣,见他们还没来,就先跟小猷坐了。 小二送了茶上来,杨仪道:“有新鲜好点心便拿些上来。” 廖小猷一直掀鼻子,搓搓手:“这里的气味好香啊。我都饿了。” 杨仪知道他食量大,既然胡太医张太医还没有来,她便又吩咐小二,让去弄四碗卤肉面,几个新鲜出炉的肉饼,先给小猷充饥。 小二赶忙去准备,杨仪则转头从窗户边儿向外看光景。 正在想胡太医张太医为何还不到,却见两匹马从道上缓缓而来,柳荫遮挡,马上的人看不清面孔,却瞧出为首那人,体态端正,别有一番气质。 杨仪无意中瞧见,以为路人而已。 谁知等人从柳荫后转出,杨仪定睛一看,惊愕。 原来那竟是俞星臣跟灵枢两人。 杨仪惊疑:难不成这么巧,俞巡检是从这儿经过的? 殊不知竟比这还巧,俞星臣马上回眸,扫向此处,目光所及,正好看见了杨仪。 杨仪陡然间跟他目光相对,来不及闪避,索性向着他一点头。 眼睁睁地,就见俞星臣淡淡笑笑,然后不偏不倚地奔着此处而来。 听见小二出去迎客的声音,杨仪拧眉,竟不知俞星臣是路过、看见自己在这里进来打个招呼……还是他竟然听了太医的话来赴宴了。 但她思来想去,也找不出俞星臣来赴这种宴的理由。 一来他不是个闲人,二来他绝不会跟胡太医他们做这无所谓的应酬。 那只能是路过。 杨仪胡思乱想中,俞星臣已经在小二的导引陪同下走了过来。 面对他,小二竟不敢多话,毕恭毕敬地后退。 俞星臣向着杨仪拱手,温声道:“我来迟了?” 杨仪目瞪口呆:“你……你来赴宴的?” 俞星臣似乎不懂她这话何意:“难道……不是胡张两位太医设宴相请吗?” 杨仪欲言又止,只用疑惑的目光看过俞星臣:他怎么了?怎么跟性情大变一样,还是说就缺了这顿饭? 两人无声之中,廖小猷在旁已经开始吃面,呼噜噜,面条给他吸的山响。 俞星臣望着小猷,又看向杨仪,若无其事:“听说也请了小侯爷,怎么不见他到场?” 灵枢在后看了眼俞星臣,垂眸。 杨仪正端起面前的茶,闻言道:“哦……他有事,不能来了。” “不知何事?” “有些应酬。”杨仪淡淡地回答,为了免得俞星臣再追问,杨仪反问道:“对了,不知那个案子……可顺利结案了么?” 俞星臣道:“总算不辱使命。” 杨仪觉着他这个词用的奇怪,什么使命,谁的使命。 “真的是那个沈掌柜所为?但如果只推了易仼的话,那也不是故意,毕竟易仼服了药……应该不足以定他死罪吧?” 俞星臣道:“沈掌柜当时招认,只是为了给沈如音打掩护罢了。他不想让沈如音牵扯其中。” 杨仪意外:“是吗?还有沈姑娘的份儿?” 俞星臣将沈如音招认种种告知。 杨仪愕然:“那么,是沈如音致易仼身亡?可跟易仼苟且的那人是谁?给沈如音送消息的又是谁?” 俞星臣一笑:“你不如猜猜看。” 杨仪摇头:“我又如何能猜得到?” 俞星臣从陶氏的供词中发现了蹊跷,当时易仼口口声声对陶氏说“那些女孩子”以及“她们如何如何”。 当时俞星臣就察觉不对,假如只有沈如音一个,那易仼自然不会用“那些”,“她们”来形容。 那就是说,沈如音不是唯一的那人。 所以在听沈掌柜跟沈如音说起易仼还有个姘/头的时候,俞星臣丝毫不觉惊讶。 俞星臣在意的,是陶氏提起魏云去找过她的那件事。 魏云显然是知道易仼的底细,本是要提醒陶氏的,可不知何故并没说出。 而魏云说什么“伤天害理”又是何意? 俞星臣把西城易仼教过的书塾里的小童子们查了一遍,得知其中一个小童的继母这几天病倒。 让沈如音一认,恰是那日跟易仼苟且的妇人。 妇人招认,是易仼勾引自己,她把持不住,两人才一拍即合。 那天晚上虽逃离现场,但受了惊,竟一病不起。 俞星臣说了此事,望着杨仪震惊的神情,道:“易仼此人十分下作。当初他之所以从教书先生转去做账房,也是因为他当时出了一宗丑闻,不过这么多年了,依旧旧习难改。” “什么丑闻?” “当时他跟自己的女学生有逾矩之举。” 这件事被人发现了,只碍于易仼素日名声颇好,所以才未追究,易仼才去当了账房。 没想到在沈家,故技重施。 杨仪眉头紧锁,又道:“怎么好好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会喜欢易仼那种人。” 俞星臣道:“此人虽下作,但极会花言巧语,又擅长做小伏低,会那些温柔小意的把戏,所以很得女子的心。” 沈如音又是个从小被惯坏了的,被易仼暗地里奉承示好,他又会装可怜无辜,玩弄起心机来,那女孩子如何是他的对手,就以为他是个好的,竟是鬼迷了眼对他死心塌地。 杨仪听着俞星臣说什么“做小伏低,温柔小意”,竟有些怪怪的,不由多看了他两眼。 俞星臣道:“对了,那字条……你还没有头绪,不知是谁?” 杨仪忙又一想:“总不会是、陶娘子?” 俞星臣的面上露出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怎么一猜就中了?”带些夸奖的口吻。 杨仪也没想到真的就猜中了,便道:“我只是觉着,易仼再怎么会假装,身为他的娘子,陶氏总不至于对他一无所知,到底该有些察觉才对……”说到这里,心里的那种违和感更甚了,但却不是因为案子。 俞星臣却道:“是啊,陶氏自发现易仼一味欺骗,自然不甘坐以待毙,她早就察觉了易仼带人在魏云的旧居胡搞,这才是引发她动了杀机的直接原因。” 魏云可算是个清白一心的好人,怎乃天不假年,偏是易仼这种渣滓,风生水起左右逢源。 陶氏心里恨极了易仼,察觉他竟带人在魏云的院子里如此,简直是玷辱魏云,恨不得把易仼剁碎了。 那日她知道易仼要去幽会,就故意写了信悄悄叫人给了沈如音,这也算是一石二鸟了。 杨仪道:“不对,就算陶氏下了双份的那药,又叫沈如音去撞破……但也未必保证易仼一定会死?” 俞星臣道:“你也这么认为?” 这个问题,俞星臣问过陶氏。 陶氏的回答是:“我就觉着,人不可歹毒到那个地步,老天爷一定会收他。” 确实,她盼着易仼死,但她的手段未必就真能置他于死地,也许最后构成这一切的,确实有所谓“天意”。 杨仪却担心起来:“倘若是这样,那么……是谁真正杀了易仼,谁可担起这罪名?” 俞星臣微微摇头。 “何意?” “没有人,”俞星臣端起杯子,“这个案子里,没有人是真正的凶手,每个人都做了一点,但正如你所说,那补药未必能致死,沈如音推一把也未必致死。” “那将如何结案?” 俞星臣已经结了案。 易仼下作卑劣,屡次不改,最后马上风而死,属于咎由自取。 沈掌柜管教不严,沈如音丧德败行,各打十杖,并赔偿陶娘子二十两银子。 他并未追究陶娘子的罪责,虽然陶氏曾真的想易仼死。 但俞星臣难得的发了一点慈悲——他认为被易仼恐吓逼迫到那种地步,陶氏大概是有点失去理智,其情可悯,不必追究。 最主要的是,没有太医能够肯定地证明,多吃两包补药就会丧命。 何况她还有个孩子要抚养,得了沈家二十两赔偿,总能支撑孤儿寡母过几年了。 陶氏在听见判决后,哭倒在地。 她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竟是这样结局。 杨仪听完后,也瞪向俞星臣:“你真的没有追究陶氏罪责?” 俞星臣道:“你觉着我该追究?” “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以为按照俞大人的性格……我是说办事……”他不该是这么“心慈手软”的人。 毕竟那两包补药就算不至于致命,但也有一部分助力,何况陶氏还写了字条引沈如音到场。 陶氏如此安排,可见周密跟她的决心。 倘若这回“老天爷”杀不死易仼,难保陶氏会就此收手。 俞星臣看着在旁边大快朵颐的廖小猷,只轻声说了一句话。 ——“若陶氏论罪,他们的儿子,便是丧父失母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何况说者也未必无心。 杨仪怔怔地望着俞星臣。 没意识到自己的眼圈微微地泛了红。 胡太医跟张太医赶到的时候,廖小猷已经吃过了一轮。 桌上堆了十几个碗碟,几个小二正抱着撤下。 胡太医的眼睛几乎有些不太好使,只觉着那些杯盘仿佛数以千计,反正他是数不过来了。 竟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形。 张太医为他们的迟到做解释,道:“我说租一辆车方便,这个犟驴非要找个便宜骡子,结果什么都没得,只能步行而来。实在抱歉。”擦擦头上的汗,他道:“小侯爷没到?” 杨仪道:“他有事。恐怕不能前来。这是小猷,也是巡检司的。” 胡太医望着廖小猷神人一般的体格,想到方才那些空了的碗碟,心里更冒出一种不祥的念头。 “既然、既然小侯爷不能到,我……去点菜?两位都想吃什么?” 杨仪自然无意见,俞星臣同样。 倒是廖小猷大声道:“要吃鱼,肘子,蹄髈,还有合欢烧海参,红烧鹿筋……方才他们说做,还没送来!” 胡太医跟张太医的脸色都不太妙。杨仪也惊奇,忙拉住小猷:“吃什么海参,鹿筋?” 廖小猷道:“瑶儿姐姐说了,吃海参跟鹿筋对男人好。” 振聋发聩。 杨仪张开手掌,遮住口鼻,假装自己不曾尴尬,心想:回去倒要提醒瑶儿,叫她别什么都跟小猷说。 俞星臣垂眸喝茶,神态自若,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直到廖小猷对杨仪道:“瑶儿姐姐还说,十七爷在那住的时候,都是吃这些的,是不是小太医?” 俞星臣上扬的唇角开始微妙的下撇。 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鬼鬼祟祟地躲了出去。 胡太医如丧考妣地:“你听见了?什么海参鹿筋,你五百钱加我五百钱,这如何打得住?” “虽然说永安侯跟俞巡检都在,不可怠慢,但若再加上这些昂贵东西,只怕你我只能卖身了……”张太医也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胡太医豁达而变通,悻悻道:“就算卖身,谁能要?若有人要我早就卖了。” “呸呸,”张太医还有点急智:“咱们不如偷偷地去厨下,跟他们说……如此这般。” 胡太医喜道:“老张,真有你的!” 两人商议妥当,分头行事。 张太医进内寒暄,说些俞巡检破案神速,永安侯拔刀相助等话。 正说着,胡太医皱着眉回来,抱怨道:“哎哟真不巧,方才去厨下,他们说,今儿海参没有好的,鹿筋更是少见……鱼倒是有,不过也不算很大,就只能凑合着……” 杨仪忙道:“无妨,便宜行事。” 廖小猷疑惑:“不对,刚刚明明说有,还说海参是他们最拿手的,楼上点了好多呢!” 胡太医眨巴眼睛,急中生智:“对对,就是楼上,都给楼上要去了。哎呀,这好东西就是抢手,可惜我没有早点儿定下菜色,要早知道……” 廖小猷道:“我不信,方才还有,怎么这么快就没了。”他起身拔腿往外走去。 杨仪怕他惹事,忙道:“小猷回来。” 小猷正迈步出门,偏巧这时侯,小二端着一碟葱烧海参向楼上去,小猷一眼看见,道:“这是我先要的!为什么要给别人!” 他大步走过去,要抢过来。 小二忙陪笑道:“这位爷,这是楼上几位军爷要的。您那桌儿说了不要这个的……” 廖小猷道:“你胡说,这就是我要的,给我!” 他张手要去抢,冷不防头顶上一个东西扔了下来,正准准地打在廖小猷的头上。 那东西倒是不重,又或者是那人没想真正伤他,啪地在小猷后脑勺一弹后落在地上,低头看去,却见竟是个吃干净了的桃核! 廖小猷忘了去拿海参,抬头,却见栏杆处,趴着个仿佛十七八岁的俊俏少年,正笑嘻嘻地望着他道:“你这傻大个,怎么还跟人抢吃的?那是我们要的,你要吃,叫他们做去!” 小二趁机赶紧撒腿往楼上跑。 小猷生气:“你为什么打人?有本事下来!” 少年笑的明眸皓齿,道:“我就打你,有本事你上来。” 小猷受不得这激将法,立刻就要上楼,得亏杨仪出来:“小猷!” 廖小猷被她喝止,才站住,却指着楼上那少年道:“小太医,他欺负我!” 杨仪抬头看去,见那少年生得颇为俊美,两道眉毛透着英气,一头乌发高高束起,因为倾身的姿态,长发从身后倾泻而下。 当看见杨仪的时候,他的眼中透出几分惊诧。 杨仪方才跟着出来,瞧见小猷被果核砸中,虽不至于能伤到小猷,但总叫她不舒服。 忙道:“你过来,我看看伤到了没有。” 廖小猷果真低下头,乖乖地把脑袋给她看。 杨仪仔细摸摸他的后脑勺,没觉出肿来,问道:“疼不疼?” 小猷嘿嘿一笑:“不疼。” 楼上少年看着她温柔呵护的举止,眼睛越发睁大了几分。 杨仪才抬头,有些不悦地盯着那少年道:“你是何人,为什么就出手伤人。” 少年听她的声音温和中不乏威严,便挑唇一笑:“你又是何人?是这傻大个的什么人?” 杨仪道:“我在问你话,请你先回答。” 这会儿俞星臣跟灵枢也走了出来,俞星臣看看楼上的少年,对杨仪道:“休要动怒,不必跟些纨绔一般见识。还是回去吧?” 不料少年竟听见了:“喂,你说谁是纨绔?” 俞星臣呵斥道:“休要放肆,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撒野!” 少年屏息,目光闪烁。 此刻他身后有人叫道:“十四,你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回来吃酒?” 突然间,少年纵身一跃,竟自栏杆里直接跳了下地! 有人惊呼,而少年轻巧地落地,灵活的如一只豹猫。 与此同时,灵枢闪身上前,只听叮叮两声响,眼前光芒乱闪。 原来少年手底竟多了一把不大而锋利的匕首,出手如电,方才若非灵枢及时挡住,恐怕就要伤及俞星臣了。 杨仪见势不妙,忙要拉住小猷后退, 小猷却道:“这厮是个坏的!看我打他!”挽起袖子就要向上冲。 俞星臣反而过来拉住杨仪,把她挡在了身后。 就在这时候,楼上有人喝道:“十四,干吗又跟人动手!” 与此同时,另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又跟谁打架?” 杨仪听见这个声音,猛然抬头。 却见栏杆前多了几道身影,多是些身形挺拔、威风赫赫之辈,一看气质就跟寻常之人不同,眉眼之间凛然带着杀气。 “稀罕,”其中一个面相威严的青年招手:“十七你给认认,这是什么人?” 一道身影走到栏杆旁,带笑道:“我正要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跟十四动手?” 薛放本漫不经心向下一瞥。 当瞧见楼下情形之时,整个人脸色大变:“住手!十四快停手!” 灵枢跟那叫十四的,双双停手,各自后退。 廖小猷正想上去,听见楼上响动抬头:“十七爷?” 薛放的目光掠过廖小猷,灵枢,俞星臣……然后看到被俞星臣护在身后的杨仪。 “怎么了十七?”旁边的青年看出几分端倪,却只做不知,伸手揽住了薛放的肩头:“他们是谁?” 薛放嘀咕了声,把他的手臂推开,忙着向楼下赶来。 青年皱眉,双臂抱在胸前,重又看向楼下。 薛放三步并做两步到了一楼,顾不上理会廖小猷,望着杨仪道:“你怎么在这里?” 他不喜欢俞星臣护着她的姿态,忙去握杨仪的手。 杨仪嗅到他身上浓烈的酒气,把手撤回:“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 楼上几个围观的武官、以及那十四看到这里,不由都露出不可置信的震惊之色。:,,. 章节目录 第404章 一只加更君 这会儿楼上楼下,鸦雀无声。 连小二都停了动作,仿佛所有人都被点了穴道,大家立在原地,无数双眼睛都盯着薛放跟杨仪。 薛放原先一看到杨仪,眼睛都在她身上。 此刻见她脸色不太好,才瞥见旁边这么近站着的竟是俞星臣。 薛放不由地问:“怎么还有他?” 俞星臣面不改色道:“这是酒楼,来此自然是为饮宴,不知小侯爷等也在此,倒是巧了。” “饮宴?”薛放拧眉,又看向杨仪:“你跟他饮什么宴?为什么不上楼找我?” 杨仪已经不想说话了。 连廖小猷都看出了杨仪不高兴,他刚要开口,就听到对面那个十四“嗤”地笑了出声。 杨仪抬眸,盯了那少年一眼。 她开口道:“十七爷这位……朋友,方才出手袭击小猷,又贸然对俞巡检动手,不知是什么来历,未免太过目中无人了吧。” 此时,原本被杨仪吩咐、等在外间的两位永安侯府的侍卫闻讯赶了进来,见状俯身请示道:“此人可冲撞了大人?要不要拿下。” 那十四倒是分毫不惧,只带三分笑,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杨仪跟薛放。 薛放一看这场面,忙道:“没什么事,别唯恐天下不乱。” 杨仪本来也是不想生事,听他这句,反而道:“十七爷要袒护此人?” 她平常是个极好脾气的,这会儿不知怎么了。薛放也摸不着头绪,打量她的脸色,道:“你生气了么?是因为……十四跟灵枢动手?原本是误会而已……” 廖小猷虽然无心计,但看到这里,便忙道:“是啊小太医,看在十七爷的面上,还是不要跟他计较了,再说他力气小,没打疼我。” 十四听了“力气小”,眼睛微微眯起。 俞星臣在旁淡淡道:“小侯爷这位‘朋友’来头倒像是颇大,一言不合,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杀招。且我看他也不像是惧祸之人,小侯爷倒是不用怕他吃亏。” 杨仪听到他说“不用怕他吃亏”,复又皱眉。 薛放扭头:“你少说两句行不行?” “小侯爷!”出声的是胡太医,陪笑开始圆场:“原来您在这里,本来今日是要请您跟永安侯、俞巡检的,只是永安侯说您有应酬,不想竟是巧了!” 张太医也忙说:“是是!方才还念叨您呢!哪知道在此?” 方才胡张两位太医惊呆了,此刻总算有所反应。 薛放虽没见过胡太医,看他们气质也猜到几分。又听说原来也请了自己,并不是只有杨仪跟俞星臣,便笑道:“原来是这样……” 此时楼上那青年道:“十七,没事儿就回来吧。” 薛放抬头,一笑扬首道:“五哥你们先喝,我……” 杨仪没等他说完便道:“十七爷只管去忙,莫要因为我们耽误了您的正事。何况我们也正要入席。” 薛放的眼睛瞪大了几分。 十四在旁笑道:“好啊,我算是见了什么叫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薛放微怔,看看杨仪,突然间脸上有些微红。 他这反应把十四看愣了:这小子怎么不生气? 薛放清清嗓子,对十四道:“你这胡说什么?你还不上楼?”仍不是动怒的口吻。 “小十七,”十四心中纳罕,扬眉道:“当着人你威风起来了?我可是你长辈。” 他伸手在薛放的头上弹了一下:“你这没大没小。” 杨仪见状,脸色更加不佳。 薛放打开十四的手,抬头对楼上道:“五哥,你也不管管?” 楼上那面相威严的青年一笑:“十四,快上来,别打扰十七的‘正经事’。” 十四倒是没敢违抗,应了声:“这就来。”这次他是从楼梯上去的,一边走,还不时地回头打量底下。 先前杨仪没等十四动作,已经转身往回去了。 薛放立刻跟上:“你到底怎么了,真生气了?犯不着的……” 杨仪道:“谁生气了。”转头问小猷:“你生气了么?” 廖小猷摇头:“没有。” 杨仪又问俞星臣:“俞大人生气了?” 俞星臣道:“不敢。” 胡太医跟张太医不等问,忙道:“不敢不敢。” 杨仪道:“十七爷听见了?这里没有人生气,你可以回去喝酒了。” 薛放听到“喝酒”两个字,总算悟出了一点什么:“是因为我在这里跟五哥他们喝酒?他们是西北才进京的……都是父亲的旧部、也是我早就认识的哥哥们。” 杨仪止步。 此刻两位太医,廖小猷,以及俞星臣灵枢都在身旁,大家可都听着。 她欲言又止:“我可说什么了?你又何必解释?我当然知道你有正事,所以才并未惊扰。只是想不到大家在这里碰见而已。” 俞星臣瞥了一眼,带了灵枢先进了里头桌边落座,两位太医自然也不会那么没眼色盯着,就也跟着进去。 只有廖小猷还担心他们:“小太医,你可别生气啊?” 杨仪道:“我没有。你进去吧,待会儿可以吃东西了。” 小猷听见吃东西,这才满怀期待地先行入内。 薛放看碍眼的都走了,左顾右盼,把杨仪拉到走廊尽头,窗户旁边。 才小声对杨仪道:“我哪里惹了你了?” 杨仪转开头,假装看窗外的柳荫。 薛放道:“五哥他们是远道而回的,又是旧识,我自然要陪陪。不过我并没有就很吃酒,他们也知道我有伤在身,没有灌我。” 杨仪仍是不言语。 “说句话。”薛放拉拉她的衣袖。 杨仪道:“大庭广众,别拉扯。” 薛放嘿嘿一笑,道:“五哥跟十四他们,都是跟我交情极好的,我心里还想着,改日要你跟他们见一见呢,没想到……相请不如偶遇了。” 杨仪听到这里,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便道:“我见什么,我又不是武官,道不同不相为谋。” 薛放抿了抿嘴,单手抬起,抵在她头顶墙壁上。 他生得高,杨仪又站在角落,从背后看,只能看到他独自一人的身影。 薛放盯着杨仪,喉头微动:“你是武官夫人,管着武官的,还不够么?” 杨仪的唇角一展,刚想笑,又忙忍着,哼道:“什么夫人,少胡说,我可没成亲。” 薛放啧了声,竟靠近了些:“难道你还想跑吗?” 杨仪往后一靠,背后却是角落,忙站住了,抬手抵着他:“你干什么,站好了。” 薛放道:“你刚才突然生我的气,把我吓呆了……心现在还噗通噗通的,不信你试试。” 杨仪虽知道他多半玩笑,但还是张开手,在他胸口试了试,果真跳的颇急。 “是不是因为喝了酒?” “我是见了你才心慌的,”薛放赖着她:“你这样,容易把我吓出个好歹来,知不知道。以后不可这样了。” 杨仪是因为从昨儿晚上就猜想扈远侯传他回去是有什么事,早上又不见他去巡检司,故而担心,等到听小甘说他是迎客,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谁知竟在酒楼见到,偏偏十四又跟廖小猷起过冲突,杨仪心里埋着的火一下子便冒了出来。 尤其是看到薛放很护着十四。 如今被薛放三言两语拆解,心里的气也消了,回想方才似乎确实有点“失态”。 她哼道:“谁叫你一整天没消息呢。” “我倒是想告诉你,只是你在宫内,要怎么说?早上派去杨家的人又扑了空。” 杨仪无言以对,可又不愿哑口无言似的。便道:“这么说都是你的道理了?” 薛放笑道:“不不,我没有理,我理亏行么?” 杨仪这才不由地笑了:“倒也不用这样,好似我逼着你的。” 薛放虽然说没有吃酒,但他跟那些旧相识们都是意气相投,感情甚笃的,多年不见突然相逢,可想而知。 但以他的酒量,吃个七八杯,原本无事,此刻见了杨仪,又看她假嗔而笑,心中一动。 “是因为我一天没消息,就为我担心了?”他放低了声音,微微躬身。 杨仪闻到淡淡的酒气扑到脸上,便道:“你到底喝了多少?” “没多少。”薛放只觉着他的心跳的越来越快,润了润唇:“杨仪……” 他站在跟前,宛若一堵墙,极好地将身后所有都遮蔽住。 但是挡不住那些声音。 小二上菜,客人说话,乃至于离的最近的胡太医定的那“房间”里,廖小猷说:“是不是有海参呢?” 胡太医愁眉苦脸:“有、有吧……” 杨仪怦然心跳,抬眸:“你该回去了,我也……” 薛放轻轻握住她的手臂,喉结动了几动,终于道:“晚上我想去崇文街。好吗?” 杨仪屏住呼吸,刚要答应,却又垂眸:“不知道,我得想想。” “还想什么?”薛放轻轻地揉了揉她的手。 杨仪的心都给他揉搓热了,勉强还有理智:“谁知道你有没有空,不是还有一帮好的要命的‘兄弟姊妹’么?” 薛放笑:“本来确实是过命的交情,不过经过今儿就不一定了。” 杨仪惊讶:“说什么?” 薛放刚要回答,忽然皱眉。 杨仪还在想他方才那句话是何意,并未留心别的。 薛放把她轻轻地从窗口旁揽向一边,往窗外瞥了眼,笑道:“你先回去,我上去交代两声,就下来找你。” 杨仪道:“不用,晚上再说吧。” 她既然这么说,那自然就是答应了他方才的话。 薛放如何能不明白,笑道:“知道了。”拢着杨仪,送她回了那房中,才回头低低地喝道:“初十四!” 哈地一声轻笑,有道身影敏捷地从窗外跃了进来,落地无声。 正是先前那偷袭廖小猷的少年,他笑道:“小十七,你也有今日?” 薛放脸色微微窘迫,回头看了眼房间那边并无动静,便喝道:“别再用小时候的称呼……你才比我大几岁!还有,你躲在这里干什么?真有出息。” “我是你长辈,你敢这么对我说话,”初十四背着双手:“你以为是我愿意躲在这里的,五哥他们可也一头雾水,才叫我来探听的,哈哈,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你果然长大了啊?” 薛放担心他这些话给杨仪听见、或者胡太医他们出来撞见,便拉住初十四:“上楼。” 眼见几个小二开始上菜,借着掩护,他们两个神不知鬼不觉掠了过去。 房间之中,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心怀鬼胎。 桌上的菜差不多都齐了,也有葱烧海参,虽然是小一号的参,其余鱼肉虾贝,看着倒还算丰盛。 张太医小声对胡太医道:“这还成,先前动起手来的时候,我还想着万一拆了这店,那把咱们两个都卖了也没法儿。” 苦中作乐地笑起来。 胡太医举杯,向俞星臣道谢,又多谢杨仪,略喝了半杯酒,店小二忽地端了一盘子大参,并一只很大的金黄烤羊腿进来。 廖小猷的眼睛都亮了,简直能把那羊腿烤糊:“这是什么!” 小二笑道:“这是楼上的几位客官送的,他们早上的时候就叫烤一只羊,起初吩咐让胡杨木,可惜店内没有,于是就改用的桃木,至于调料等等,都是他们自己备的,小店也是头一次见呢,这会儿才好了,香味都飘到大街上去了,好些人来问是什么呢。” 小猷的口水开始往下滴答:“好、好香。” 正说着,之前的初十四从门口进来,目光扫过俞星臣,落在杨仪面上,道:“五哥叫我来赔礼,之前是我莽撞了,得罪了永安侯,请您见谅!” 他抱拳躬身。 杨仪微微起身:“不必如此,小事而已。” 初十四又看向俞星臣:“俞巡检,之前不过玩笑,并没有真的要伤及您的性命,也请莫要怪罪。” 俞星臣并未起身,只略微点头。 初十四转向廖小猷,见小猷的心魂已经都在羊腿上了。初十四笑道:“这是西北的做法,不知各位能不能吃得惯。” 说着探手入怀,拿出一把精致的小刀,除去刀鞘,从羊腿上轻轻地划了几下。 他的动作极为利落,简直叫人看不清,极快地切下了数块肉,盛在两个碟子里。 初十四顺势将匕首一扎,竟扎起一块肉,直接送到杨仪跟前:“永安侯,请。” 他笑的灿烂,双眼明晃晃地,跟刀刃相映生辉。 胡太医跟张太医正看稀罕,猛地看见这一幕,都惊得站起来。 灵枢向前一步,却见俞星臣的手微微一摆,示意他不必轻举妄动。 廖小猷赶紧擦擦口水,叫道:“你干什么!” 初十四眼神无辜地:“我送肉给永安侯吃啊,怎么你们都看不出来?” 杨仪叫小猷落座。 初十四望着杨仪淡然的神情,微微一笑,把匕首倒转递过去:“请?” 杨仪接了过来,两个人的手未免碰了碰。 初十四垂眸,长睫闪烁。 杨仪并没有在意,而只是看着那块肉,她曾经也听说过,西北地方吃肉都是这般,刀子扎了送入嘴里,只不过在京城之中,未免惊心动魄,叫人不习惯。 咬着肉从刀尖撕撸下来,入口却觉着肉质鲜嫩多汁,竟不知是怎么烤的,且没有什么膻味。 杨仪颔首:“很好。多谢。”把刀子还给初十四。 “你要喜欢吃,以后我给你烤,我有秘方。”初十四的神情,竟不像是说笑。 杨仪含着那口肉还没咽下去,闻言愕然。 初十四却嘿嘿一笑,把另一碟子推给了俞星臣:“俞大人不会怀疑我下毒吧?” 俞星臣淡淡道:“说笑了。有道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既然小侯爷的知交好友,恐怕不会做这种下作之事吧。” 初十四笑道:“怪道小十七叫我留神俞大人,果真好利的一张嘴。若我下了毒,岂不是把小十七也连累了?” 他说话间也用匕首扎了一块肉,直直地送到俞星臣的嘴边:“那……就是不知道俞大人敢不敢吃?” 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被他的举止吓傻了,只有廖小猷见杨仪无事,便放下心来。 他又耐不住馋虫,趁着众人不注意,自己把羊腿拖到跟前,赶紧先啃了一口,外皮香酥薄脆里头软嫩多汁,简直身心满足。 而灵枢看初十四刀锋指着俞星臣,有些按捺不住。 俞星臣望着雪亮的刀刃上挑着的那块粉嫩的肉:“这是你们西北的待客之道?” 初十四的眼睛依旧明晃晃地,只是又跟看着杨仪时候不太一样,道:“是啊,对于尊贵的客人尤其如此。” “可这是在京城,客人是你们。” “原来你想叫我入乡随俗?”初十四叹息道:“唉,永安侯是女子,大口吃肉未免不雅,想不到京内的男人也是这么没种,也是,俞大人毕竟是文官……” 灵枢越听越受不了,想要呵斥,却听到杨仪道:“十四爷,俞大人从不吃羊肉,还是莫要强人所难了。” 俞星臣听着这句话,原本冷漠的双眸慢慢地睁大。 初十四微怔:“是……” 那个“吗”还没出声,突然一震。 原来是俞星臣张口,咬住了那块肉。 他垂着眼帘,唇微张。 从小教养极佳的大家公子,就算如此,神态举止也是端雅不减。 初十四很意外,脸上的笑慢慢敛了。 直到俞星臣重又抬眸,眼神却比先前的越发冷冽。 对视之中,锋刃稍微后撤。 俞星臣感觉到牙齿好像还是咬到了一点坚硬冰冷的刀尖,这种感觉让他瞬间有种汗毛倒竖之感。 但他忍住所有不适,还是咬住了那块肉。 俞星臣的目光,越过初十四,看向对面的杨仪。 他从来不愿意吃的那种肉。 现在他很想一口吞下。:,,. 章节目录 第405章 二更二更君 杨仪吃惊地看着这一幕。 俞星臣其实并不算很挑食,只是他口味偏清淡,对于肉食之类,并不甚喜,而且也要挑剔做法。 对于牛羊肉,则不管什么做法都不肯吃。 故而对杨仪之前做的那清汤菜心面情有独钟。 初十四这个人古怪的很,之前刀子扎了肉,送给杨仪,最终却调转了刀柄,叫杨仪自己吃,并不很为难她。 可是对于俞星臣似乎就没有这么客气。 大家好歹是一桌坐着,杨仪难得地想给俞星臣解围。 没想到,俞巡检似乎把她的话当成了“激将之语”,居然张了嘴。 杨仪直直地望着俞星臣。 虽也留意到他看自己的眼神,但她以为,那是他“不服输”。 她真的很想告诉俞巡检,自己真不是揶揄,而是为他好,他更不必如此勉强。 初十四也望着俞星臣,饶有兴趣地问道:“好吃么?” 俞星臣抬手在唇边一遮,惜字如金:“可。” 初十四嗤地笑了出声:“不愧是文官典范,我今儿长了见识了。”他回头对杨仪道:“永安侯,你方才怎么说俞巡检不吃羊肉呢?他这不是吃的挺欢么?” 杨仪是为俞星臣解围,心中想什么就说了出来。 此刻被初十四一问,她忽地意识到……这似乎、不该是此时的她知道的。 毕竟这太过于私人了。 而她表现的一直都不很在意俞星臣的私事。 这会儿,除了俞星臣跟廖小猷外,胡张两位,以及灵枢,都也在望着她。 酒席桌面,似乎成了初十四独角戏的地方,而他一举一动,也牵引着所有人。 杨仪稍微有点紧张,正想胡乱回复一句,只听俞星臣轻声道:“多半……是听灵枢说的吧。” 灵枢瞪向自己的主子,他可从没跟杨仪提过。 杨仪一怔:“啊……好像是的,具体记不太清楚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 灵枢低了头。 初十四瞥着两个人,笑道:“你们……” 正在这时,门外一个青年武官探头:“初护军,牧都护叫我来看看,问您怎么还没回去。” 初十四回头笑道:“怎么,还怕我又惹事不成?” 他说了这句,转身,对杨仪道:“永安侯,不知这次在京内逗留多久,若是多几日,必当拜会。” 杨仪站起身来:“请。” 初十四意味深长地乜她一眼,抿嘴一笑,扬首负手而去。 杨仪起身之时,胡太医张太医也自站了起来,等到初十四离开后,两太医才委顿坐回了椅子里。 胡太医道:“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声势如此惊人。” “是啊,举止也颇为怪异……方才吓了我一跳。”张太医附和。 杨仪道:“他们常在西北,习俗自跟京内不同,又是军职,自然不羁了些。” 开始的时候,杨仪对于初十四众人印象极坏。 不过,大部分是因为生气薛放没有消息而迁怒,又加初十四拿桃核扔了廖小猷。 如今误会解开,又知道这些人是跟薛放一伙的,便下意识地替他们说话。 灵枢护主心切,忍不住道:“我看他是故意的刁难人,难为大人不跟他计较。” 俞星臣一抬手。指了指门口。 灵枢微震,耳畔听到外间嗤地一声笑,竟是初十四,原来他并没有走。 “岂有此理。”灵枢闪身到了门口,却见一道身影如烟般在前方一闪消失,这才是真的去了。 这桌上,众人回过神来,突然胡太医惊呼:“那条羊腿……” 大家忙看过去,却见廖小猷抓着那条烤羊腿,此刻竟已经啃吃了一半。 小猷埋头苦吃,蓦地察觉桌上又安静了,便抬起眼睛看,他的嘴巴还叼着肉,只有双眼瞪的溜圆,含糊不清地问:“肿么了?” 众人看着这幅模样,面面相觑,不由都笑了,连俞星臣也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杨仪因为去了心事,心情愉悦了不少,见胡太医劝酒,她便也喝了一杯。 只是看俞星臣似乎也想喝,杨仪才制止了:“俞大人,你在吃药,先不要多喝了。” 俞星臣的目光滞了片刻,才点头道:“好。” 灵枢忙换了一杯清茶过来。 大家闲话的时候,廖小猷已经闷声不响地把那条羊腿啃的七七八八。 胡太医跟张太医窃喜:幸亏有了这腿子,自己的荷包总算能保住了。 这哪里是请客,简直是荷包遇险记。 眼见外头已经黑了下来,杨仪起身告辞,俞星臣也站了起来,大家略说几句,鱼贯往外走。 胡太医跟张太医见剩了不少菜,便留一人在后吩咐打包。 杨仪跟俞星臣等出了门,小一去牵马。 俞星臣望着杨仪,忽然问:“你要去哪里?” 杨仪正在想要不要跟薛放知会一声,不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还是罢了。 闻言便道:“回……”本是要说回府,突然想起答应薛放的事,便一顿。 俞星臣眼神黯黯地:“不回永安侯府么?江公公只怕会等消息。” “啊,我叫人回去说一声就是了。”她没当回事。 一阵夜风吹过,门口的灯笼微微摇曳,灯影之下,彼此的脸色都有些朦胧。 俞星臣的目光随着那灯影而缭乱,道:“杨仪……” 杨仪“嗯”了声,正要问他是不是有事,突然听到楼上一阵吵嚷。 隐隐是初十四的声音喝道:“十七!桑野不过是说笑,你何必当真?” 薛放道:“玩笑也不行!” 另一个粗豪的嗓音道:“哼,好个小十七,我想到一万个人见色而忘义,却想不到你也是!你为个女人,要跟我翻脸吗?” 薛放喝道:“桑老七!” 杨仪蓦地抬头,惊异不止。 楼上却安静下来,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口响起,还有初十四的叫声:“小十七,你认真的话,就真没意思了。” 杨仪忙回身看向里间,却见薛放的身影向着之前他们吃酒的地方奔去,她才要叫一声,廖小猷先出声:“十七爷!在这里!” 薛放止步,转身看他们在门口,便又跑了回来。 杨仪迎着问:“怎么了?” 却见初十四跟另一个青年武官站在楼梯口上,正皱眉望着薛放。 薛放也不回头,说道:“没什么,你们要走?正好一起。” “可是……”杨仪知道他们必定是有言差语错,闹了不快,而且仿佛还跟自己有关:“你别冲动!” “我没有。”薛放皱眉,却又一笑:“我好着呢,别担心。走吧。” 俞星臣在旁边看着:“人家毕竟是远道而回的,又是幽州的督军,你这样吵闹一番弃人而去,不妥吧?” 薛放有些意外地看向俞星臣,杨仪也诧异:“你说什么?幽州的督军?” 俞星臣道:“那人之前称呼为‘牧都护’,如今西北幽州的督军便姓牧,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就是……幽州府督军牧东林。” 薛放呵呵:“你越发的能掐会算了。” 杨仪问:“就是你那个……五哥?” 薛放“嗯”了声:“回头我再跟你细说。” 杨仪只得听他的,两人往马车旁走去,将到车边上,杨仪回头。 却见在酒楼的一楼上,有几道身影站在那里。 灯光围绕之中,在中间的正是薛放口中的“五哥”,俞星臣口中的“幽州督军牧东林”,他的双手摁在栏杆上,眸色深深地望着薛放。 在牧东林的身旁,除了初十四外,还有个满脸大胡子的高大粗莽汉子,他的脸上带些气愤之色,应该就是之前跟薛放争执的桑野。 靠着他的是个稍微斯文点儿的青年武官,手在桑野肩头轻轻一拍。 而另一侧,初十四的身边,是这些人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大概三十开外,双手抱在胸前,若有所思。 这几人在栏杆旁边俯视着酒楼之下,虽不言不动,但气势却极是慑人。 这种感觉,就仿佛陡然离了闹市、置身于茫茫旷野,蓦地抬头,却见前方是几只默默凝视的雪狼。 薛放扶着杨仪的腰,送她上车,廖小猷跟着爬了进去。 见状,十七郎只得放弃了跟她同车的念想。 小一牵了薛放的坐骑过来——杨仪从车窗看见,才后知后觉,怪道当时看着那匹白马眼熟,那岂不正是薛放的白兔。 他们前脚离开,俞星臣则捂着嘴,紧走几步。 扶着柳树,他俯身吐了起来。 不知道是因为身体之症未愈的缘故,还是别的,当望着杨仪车驾远去,五脏六腑都好像被人搅乱了,难受非常。 胡太医本正恭送,见状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俞大人,怎么了?” 崇文街。 瑶儿似乎有未卜先知之能,料到他们今晚会来此处。 廖小猷因吃的高兴,便跟她炫耀自己吃了一条羊腿的事,又赞那羊腿何等好吃,瑶儿咋舌。 杨仪先检查过廖小猷的伤处,无碍,便吩咐瑶儿照看着他,自己拉着薛放到了内厅。 让薛放在椅子上坐了,又看他手臂上的伤,确认无恙才问:“怎么回事?先前不还说,那些都是过命交情的么?为何打架。” 薛放笑道:“没事,打打闹闹都是常有的。” 杨仪给他把袖子小心放下来,抬眸看向他面上:“为了我?” 薛放沉默:“你别生气,我虽然跟桑老七吵了起来,但我知道他是粗人,有口无心。何况他从西北回来,听了多少谣言……” 杨仪道:“我是那么容易生气的人么?” “今儿难道还不是?” 杨仪心想竟给他揪到了小辫子,一笑:“罢了,今儿是例外。”说了这句,道:“你说谣言,他说什么了?” 先前因为跟杨仪忽然碰见,牧东林他们,目睹了薛放是如何的在杨仪面前“做小伏低”,各都惊异非常。 他们很知道薛放的性子,从来都是个骄横跋扈,天不怕地不怕的,而且对于女色上……可没听说他沾过任何什么人。 一时看薛放对杨仪如此,而杨仪当时偏偏因为生气而冷着脸……真如初十四说的那句“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了。 在这些人心里,薛放就如同他们的血亲兄弟一般,而且他又出色,所以这些人是真心看重而且喜欢他的。 如今见这明明极高傲不可一世的少年,竟对一个女子低头俯首到这种的地步,他们面上虽然不说,心中自然各有惊疑跟不满。 牧东林城府深沉,不至于说出来。 另外两人,年轻斯文些的叫鹿子,唯牧东林马首是瞻,自也不多言,另一位年长些的阿椿,只是笑着吃菜。 初十四以戏谑口吻提起,道:“小十七,你还有点自知之明,你跟那位永安侯说,从今儿起咱们就跟之前不一样了,是不是说你自个儿重色轻友,见色忘义啊?” 薛放道:“你专会听人墙角,这做派可不妥当。” 初十四道:“你就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对,你说的对。” 他们两个一个敢问一个敢答,不过薛放在杨仪面前提这半句的时候就带打趣之意,而此刻初十四也是半真半假。 没想到桑野耐不住:“十七,我们在路上,听说你跟那个、永安侯定了亲,都觉着惊讶不信,没想到竟是真的……听说她是皇上钦封的太医,医术也颇为高明……” 薛放听到这里,还以为是要夸奖杨仪:“当然了,难道你没听说?这次京内的鼠疫,多亏了杨仪。” 他的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众人都看在眼里。 桑野皱眉道:“这件事倒也不只是她一个人的功劳,何况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说的是什么?”薛放隐约听出几分不对。 桑野道:“我要说的是,她是不是给你吃了什么……**药,怎么你就跟被摄了心魂似的,对她那么、那么……这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打死我也不相信!” 这话若是别人提起,薛放才不理会。 但在座这些,正如他自己所说,都是有过命交情、无话不谈的人。 于是薛放道:“七哥,你还没成亲,等你有了喜欢的人就知道了。自然为她做什么都是甘心情愿的。” 这本是他由衷而发的话。不料桑野一拍桌子:“你说的什么!大丈夫,怎么能被一个小女子降服?十七,你的雄心壮志呢?” 薛放讶异:“七哥,你在说什么?我喜欢杨仪,跟我的雄心壮志有什么关系?大丈夫就不能喜欢人了?那你叫五哥别娶亲啊。” 牧东林在旁边轻轻一笑:“你少扯我啊。” 桑野看了一眼他,也道:“对,你少扯五哥,五哥是成了亲,但嫂子在他面前,哪里不是恭恭敬敬的?怎么你反而倒过来了?” 薛放皱眉。 初十四听到这里,笑道:“七哥,这话我不爱听,五嫂对五哥恭敬,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十七对于……永安侯如此,也是他们之间的事,不管哪一样都是天经地义,没有个非得女子对男子毕恭毕敬,就不许男子对女子也如此的……对不对,小十七?” 薛放竟笑着答应:“有道理。” “什么有道理!”桑野拧眉道:“我不管别人,你不行!你不能被那女子压住了!” 薛放知道他喝多了,加上也知道桑野的为人,便不想跟他无谓的争执,只笑道:“好好,知道了,我不被压住……”他偷偷一笑,低头喝茶。 事情到这里,本来就该告一段落了。 不料桑野喝了两杯,未曾尽兴,竟又道:“说来,这个永安侯,外头的名声很奇怪,有说她医术高明,济世救民、功德无量的,可也有说她魅惑主上,以色侍人……之类,不过今日我看她、却不是那种苏妲己之类的……可是这么一个弱女子被封侯,若说跟内廷没点苟且,我……” 薛放听前半句还算过得去,听到“以色侍人,魅惑”,就敛了笑,再听到“苟且”,他变了脸色:“桑野,你说什么。” 他一向以“七哥”称呼,如今直呼姓名,众人都听了出来。 初十四道:“不用理会,他喝多了。” 回头对桑野道:“七哥,所谓闻名不如见面,世上多的是没道理的流言蜚语,我看永安侯不像是那种轻浮无知的人,何况小十七看上的……” “所以我说小十七被她用了**药!”桑野大声道:“我看那女子古怪着呢,配不起十七!” “桑老七!”薛放怒道:“配得起配不起,我自己知道!不用你多说!” 桑野瞪:“你……” 薛放并不退让:“你要怎样都行,唯有一件——不许说杨仪的不是。她是何等的人我最清楚,若说她,比说我更甚!再说些不好听的,别怪我翻脸!” 桑野哪里忍得了这个:“你、你再说一遍?为了个女人你说跟我翻脸?” 此刻阿椿试图开解:“罢了,好好的吵什么?别为了这种事闹不快才好。” 桑野道:“你们都听见了?就说京城这声色犬马脂粉地养不出英雄汉,连这小子也被弄软了骨头。” 薛放的手攥紧,但他虽然生气,却仍有分寸。 克制着,薛放转头对着牧东林道:“五哥,我喝多了,不舒服,我先告退了。” 牧东林扬眉:“十七……莫要认真动恼。兄弟们说笑而已,好生坐着,再陪我一会儿。” 鹿子见他开口,才也跟着劝道:“是,不过是言差语错而已,何必闹得不欢而散的?” 薛放道:“我怕再坐下去,就不止是言差语错了。” 他没有办法容忍,自己最珍爱最珍视的人,被轻慢,哪怕那人是他的兄弟。 薛放没跟杨仪说仔细。毕竟这种事也不必细说。 再说杨仪聪明,也能猜到几分。 杨仪嗅到他身上的酒气,当然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毕竟她也喝了酒。 “我叫瑶儿弄点水……”正要转身,就被薛放张手拦腰抱住。 他直接把人抱在腿上。:,,. 章节目录 第406章 三更三更君 薛放抱着杨仪,看着她因为喝了酒而稍微显出几分红晕的脸色。 “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话。” “什么话?” “是今儿、十四说的那句。” 杨仪听他此刻还提什么十四的话,皱皱眉:“哦,他说什么了,我却不记得。” 薛放靠近她:“就是,他说我热脸贴你的冷……” 杨仪这才明白,抿了抿嘴:“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正经话,没想到还是这样。” “这怎么不正经?”薛放正色道:“你可知当时我真想问问十四,他凭什么这么胡说,姐姐身上明明是温热的,很舒服。” 杨仪觉着自己不是温热,是有些发热。 尤其是薛放的手下滑,轻轻地地将她一托:“我难道不知道?所以说十四胡说八道。” 盈盈所爱,尽在掌心。 杨仪因为生得单薄,薛放的手垫下去,竟整个儿将她托住了,竟仿佛把她握在掌中,一应掌握。 偏他的手又那样的暖,一时让杨仪有些如坐针毡。 杨仪想要起身,却被他环着无法动弹。 “你做什么?”杨仪只得提醒:“今儿在外头胡混了一天,衣裳都没有换,不许乱动。” 她坐在他腿上,自然高一些,薛放顺势把脸埋了过来,含糊不清地说道:“可身上为什么好似更香了?” 杨仪感觉他一直往身上钻,简直要钻到自己心里去。 便伸出手来推他的头:“你老实点儿。” 手指胡乱拂过,碰到他的眉,眼睛,那英挺的鼻子,他们在她的手底,鲜活的触感,然后越过她的手,如愿以偿地贴近。 “我说真的……得洗漱,更、更衣,”杨仪短促地吸了口气:“别、别闹!” 最后一声,杨仪惊叫了起来。 原来薛放竟是依恋靠近,轻轻地去衔。 也不知他为何找的那么准,猛地就寻到了。 大概,这也是一种了不起的直觉。 等终于将他推开,衣袍已经又被磋磨的不能看。 酒楼之外,高柳之下。 胡太医跑到俞星臣身旁:“俞巡检您怎么了?” 俞星臣不能起身,无法出声,只稍微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用打扰。 胡太医正两难,身后却有一人走近。 灵枢正自扶着俞星臣,还以为走过来的是太医,抬头一看,下意识戒备。 那人正是初十四,他并没有理会灵枢,反而抬手向着俞星臣的背上轻轻地捶了两下。 俞星臣起初未曾察觉,直到借着淡淡的灯光看见地上的影子。 他停下来,微微转头,望见初十四一双亮晶晶的眼,俞星臣起身,自袖中摸出一块帕子擦了擦嘴角。 这一瞬的功夫,他的脸色已经重又恢复的泰然无波。 “护军可有何事。”哑声,他问。 初十四双手抱臂,挑唇:“不能吃,就别逞强啊,俞巡检。” 俞星臣道:“不劳费心。若无事,请恕告辞。” “等等,”初十四拦住他:“五哥要见你。” 俞星臣微怔,转头看向酒楼上,隐约瞧见数道身影在栏杆之内,隔得略远,这模糊之意却更添了无形威慑。 这般惊鸿一瞥,竟无端地让俞星臣想到了……那传说中的二郎神,和跟随他的梅山七圣。 俞星臣做过兵部侍郎。 他当然听说过,这位幽州督军牧东林,可是威震西北的人物。 剿灭西北的沙匪,挡住婆罗洲的袭扰,多是靠牧东林东奔西走,从中调度指挥。 幽州俨然成为整个西北的中枢,而牧东林,也堪称西北第一号的人物。 他本该是一世名臣,一代名将,名垂青史。 只可惜,牧东林有个致命的缺点。 这个缺点,注定了牧东林的黯淡陨落。 当然,这是俞星臣所知的前世之事。 俞星臣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会跟这位西北头一号的人物面对面。 “让俞巡检见笑了。”牧东林亲自端了一杯茶,放在俞星臣的面前。 俞星臣抬手一接:“多谢牧督军。” 牧东林三十不到,年青而英俊的面容。 称雄一方的武将,顾盼间自有一番威仪。 可细看,便能发现两鬓之中略有些许华发,不过对他来说,反而更添了几分奇异的贵气。 牧东林道:“早就听闻俞三爷大名,只恨不能相见,不料冥冥中自有天意,竟让愚同巡检在此相遇。” 俞星臣听他言语甚是谦和,便道:“不敢。督军乃英雄人物,如此抬爱,岂不叫在下惭愧。” 牧东林仰头一笑:“罢了,咱们不必说些客套的话,三爷知道,十七乃是我的弟兄,他……跟三爷乃是同僚,你我之间,也算、称得上是手足之谊了吧?” 俞星臣道:“督军威震一方,我如何敢高攀。” “俞三爷说这话,便是见外之意了,是嫌弃愚不过乃一边漠莽夫而已?” “请督军恕罪,绝不敢有此想法。”俞星臣垂首。 牧东林温声和蔼道:“那就好,我因倾慕俞三爷为人,才有意要同你结交,三爷不要拒人千里才好。” 俞星臣望着面前那杯茶,缓缓举起来:“督军纡尊降贵,在下求之不得,亦恭敬不如从命罢了。” 牧东林复又一笑,两人各自喝了茶,又说了些闲话。 期间,牧东林提起京城的鼠疫之事:“听说北原的细作曾想趁机作祟?” 俞星臣道:“当时京内慌乱,九城落锁,永安侯孤身前往疫情最严重的南外城,安排布置,将病者置于团练营,控制住鼠疫四传。此举让北原细作大为震惊,本来他们还想让鼠疫蔓延于京内,再趁机挑唆闹事,不料却给永安侯打乱,他们因此还想谋害永安侯。幸而小侯爷及时赶到。” 俞星臣当然猜得到薛放跟桑野争执的原因,此刻故意说的如此详细,也自有他的用意。 让牧东林知道,杨仪不是他们口中的什么“弱女子”。 果然牧东林听得很仔细:“果然这位永安侯有过人之处?” 俞星臣道:“同她相处日久,自会明白。想当初俞某初见……也是先入为主,后来……才逐渐拜服。” “拜服……”牧东林低笑两声,忖度道:“让三爷为之拜服的女子,自然非同凡响。” 俞星臣缓缓道:“当初封侯之时,辅国将军亦有异议,指永安侯并非冲锋陷阵,亦无军功,当时皇上一番话说的众人哑口无言。” 他将皇帝当时所说,转述给牧东林。 牧东林眸色变化,连带门口的鹿子,初十四也都惊愕挑眉。 俞星臣道:“若无永安侯,此刻京城只怕是人间炼狱,而牧督军等,只怕连城门都不得而入,你我也无缘在此相会了。” 牧东林嘶了声,又吁了口气。 见时候不早,俞星臣告辞。 牧东林看了眼门边的初十四,道:“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只是天黑路滑,我叫十四护送如何?” 俞星臣推辞:“不必了,多谢督军美意。” 牧东林也未勉强:“对了……” 他一抬手,鹿子挽着一件黑金披风走上前,躬身献上。 牧东林接过来抖开,对俞星臣道:“秋夜露冷,三爷还要保重。” 俞星臣些许错愕,他却没有推拒:“多谢督军。” 牧东林亲自给他披上,灵枢过来帮他系好。 初十四替牧东林送客,陪着俞星臣出了酒楼。 回头望着俞星臣,“俞巡检很弱不禁风啊。”初十四笑嘻嘻地。 俞星臣垂眸养神,假装没听见。 倒是灵枢不悦地提醒道:“请慎言。” 初十四笑望着灵枢:“小灵枢,别皇帝不急太监急的。” 灵枢忍气,牙缝里嘀咕:“你很大么?”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 侍从牵了马儿来。初十四亲自把俞星臣的马拉了过来:“俞巡检请。” 俞星臣翻身上马。 刚要道别,初十四道:“五哥跟俞巡检相谈甚欢,所以我……想提醒你一句话。” 俞星臣垂眸。 初十四道:“你最好别对永安侯起什么心思哦。” 俞星臣微震:“什么?” 初十四依旧笑吟吟地:“我可不管你们两个究竟有什么瓜葛,她是小十七的人,你该清楚。” “护军管的倒真多,这难道是牧督军的意思?” “不不,这只我个人兴趣。” “你的兴趣,跟我无关。” 初十四望着他此刻冷若冰霜的样子,这般冷静自持的人,方才在牧东林跟前,谈起杨仪,却颇有几分神采奕奕。 只怕俞巡检自己都不知道,他已经暴露无遗了。 一旦涉及杨仪,有些行迹不知不觉就显了出来。 初十四微笑道:“今晚上十七跟桑野吵架,你自然听见了。五哥他们虽然对于小十七跟永安侯之间颇有微词,但其实倒也明白,十七本就是那种热烈之人,喜欢上了自然会不顾一切,说来……我倒是羡慕他。” 俞星臣本来不想理他的,闻言还是忍不住道:“羡慕?” “当然羡慕了,俞巡检不羡慕么?小十七有自己真心喜欢、也真心喜欢他的人,两情相悦,这本就是世间最难得的,俞巡检以为然否?” 俞星臣哼了声。 初十四抱着双臂,仰头看天上闪烁的星辰:“我这一辈子,可是不指望了。你呢?” 俞星臣不愿回答这个问题,他只是一抖缰绳,挥鞭打马而去。 身后,初十四望着俞星臣带灵枢离去的背影,正歪着头看,身后道:“你干嘛多事?” 初十四回头:“我哪里多事了?” 身后出现的,正是阿椿:“倘若这俞星臣也对永安侯有意,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初十四哑然失笑,道:“你们都未免对于永安侯太过偏见了。”他说着皱眉道:“究竟是因为她是女子而看不惯,还是因为她降服了十七?” 阿椿想了想:“为什么不能都有?” 初十四嗤笑:“你果然诚实。” 崇文街。 杨仪好不容易把薛放推开了,沐浴更衣。 瑶儿送了两杯普洱进来,杨仪因累乏了,便半靠在炕上,一边喝茶,一边问他关于牧东林等人的事。 薛放道:“这也没什么可说的,他原本在父亲的麾下,十分的骁勇善战,此番回京,据说是兵部传召,大概是因为先前剿灭幽州沙匪,要嘉奖他们吧。” 杨仪道:“你跟他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小时候就认得了,”薛放说了这句,眼神微变,垂眸道:“当时哥哥还在。” 杨仪没想到会触动他这件:“果然是打小的交情。怪道你见了他们,那么高兴,就什么都忘了。” 她是故意引薛放往别的地方去想,果真,薛放笑道:“我才没有忘。” 杨仪探身,揉了揉他的头。 薛放拉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嗅了嗅:“好香。” 杨仪才要撤回,冷不防他竟张嘴,含住了一根手指。 濡湿的感觉,有点怪异。 薛放爱不释手,又听外间并无动静,便悄悄对杨仪道:“睡吧?” 杨仪听了这两个字,头皮一紧:“那你回去东屋。” 薛放皱眉:“你忘了之前是谁说夜晚睡不着,非得跑去我榻上跟我一起睡的?这会儿用不着我了?就要把人往外推?” 杨仪忍笑:“对啊,此一时彼一时。” 薛放倾身靠近,哼哼道:“这么多天没在一起了,我心里想……” “想什么?”她的眼波闪烁。 薛放喉结吞动:“什么都想。” 他胡思乱想的本事见长,白天在酒楼里,听初十四说那句话的时候,薛放心里就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所以才脸红。 乃至于桑野说不能让杨仪压着他的时候,他又于脑中冒出怪异的场景。 这会儿正是机会,为何不身体力行的试一试。 杨仪尽量把手撤回来:“你忘了我说的话?你的伤,不能乱来。” 薛放道:“我、我记着呢……我不会……” 他可以听话,但也不妨碍他做点别的。 这会儿瑶儿的脚步声响,并没进门,隔着帘子道:“姑娘,好歇息了。” 薛放赶紧向着杨仪使眼色,又拉她的手。 杨仪沉默了会儿:“知道,你先去睡吧。小猷那边,劳烦你多看着。” 这一句话,就如同白天那句“晚上再说”,都是无言的退让。 杨仪因为念他的伤,不许薛放胡作非为,但薛放对“胡作非为”四个字,显然另有一番解释。 一种据他来说,不会伤及他的解释。 他半哄半劝,拉着杨仪进了里间。 迎面就是那芙蓉鸳鸯图,那只公鸳鸯用圆白的小眼睛瞪着两人。 杨仪瞥见那架拨步床,不免心慌。 薛放拥着她,在耳畔低语道:“我真的不会犯戒,真的……” 杨仪虽觉着不妥当,但仍好奇他到底想干什么。 于是被哄骗上了“贼船”。 薛放把人抱到床边,突发奇想:“这里要是再挂点红灯笼之类,我就权当是大喜之日了。” 杨仪担心瑶儿是不是真的去歇着了:“嘘。” “她走了。放心吧。”薛放给她定心丸吃,动手动脚:“我为你宽衣。” “不用!不许!”杨仪有点紧张地打开他的手。 这个生涩的情态,倒真的像是一对小夫妻了。 拨步床深深,帐幔半垂,遮住了时而急促,时而舒缓的呼吸声。 杨仪并没有宽衣,薛放也没有。 但这显然不是问题。 薄薄的绸缎,顺滑地贴在肌肤之上。 被他撩起,或者直接探入,底下是比素缎更美、上乘的温玉。 是该被十万分用心好生呵护的。绝世至宝。 薛放的身心都沉溺其中。 仿佛每一寸都是至为宝贵的领土,薛放不敢用力,极尽温柔地,细细琢磨,探索。 无法可想而遵循本能,无师自通而无以伦比。 他用手,用唇,甚至用舌。 用尽所有的五感去感觉杨仪的美好。 饶是如此,却仿佛还不够用。 薛放喜欢极了,心花绽放,无以言语,于春风暖阳中战栗摇曳。 突然间,他想到了春日里花园中那采蜜的蜜蜂,以前他嫌弃它们乱哄哄的不知欢腾些什么,围着一朵花不停地忙碌,舍不得离开,蹭蹭亲亲,嗅嗅探探,恨不得一头栽进去似的。 但如今他仿佛也变成了一只蜜蜂,极愿意钻在这花的甜蜜里,被这无尽的馨香跟甘甜所治愈安抚。 耳畔听见杨仪似有若无、隐忍的:“十七,十七……” “姐姐叫我做什么?”他哑声,眼尾泛红。 爱煞了她此刻呼唤自己的声调,想她一直不停地叫下去。 “够了,已经……”杨仪想喝止他,试图起身,或者后退,颤巍巍道:“适可而止。” 莹白的赤足无力地在缎子的床褥上寸寸滑过,发出簌簌的细微响动,令人骨酥筋软。 薛放不晓得什么是“适可而止”。 他只是迷醉地握住纤细玲珑的脚踝,无视那点可以忽略的挣扎,迫不及待地送到唇边。 杨仪跟惊呼一样长喘了声,单薄的脊背微微弓起,重又跌回被褥中。:,,. 章节目录 第407章 一只加更君 中元节过后,杨家得了两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 其一,是府里的二奶奶金妩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自从服用了杨仪给开的“金莲种子方”后,金妩只觉着身体似乎跟之前有些不同,先前那股时不时出现的阴冷之感消失了,精神奕奕,也不似先前一样总爱发脾气。 床笫之时,同杨佑持也颇有点儿鱼水和谐之意了。 只是她可没想到,那方子如此的效验。 加上那一阵府里多事,杨登陷在陈府,杨仪杨佑维在南外城,而杨甯又偏去了宣王府,乃至杨佑持散药,被杨达惩戒……此后也不消停,柳暗花明因祸得福,杨佑持竟面见了皇帝,得皇帝御笔亲题了药馆之名,还有杨仪封侯,开府,种种。 短短的数日,简直大落大起,经历了多少人一辈子没经历过的事,动魂悸魄。 金妩自然也顾不得自个了,除了还按时吃药,也没十分渴盼如何。 直到前日,两人出了老太太上房。路过月门的时候,邹其华问她:“你最近吃饭的口味怎么变了那么多?” 因老太太最近不喜一个人,吃饭的时候都叫着他们一起,图个热闹。 邹其华瞧的清楚,金妩并不吃那些她素日喜欢的肥甘之物,而总是捡着那些爽口小菜去吃。 金妩自己倒是没察觉,随口道:“咳,我也不知道,最近大概是帮着二爷弄那些新进的药材、算账等,忙昏了头,总觉着有些闷钝,想吃点儿酸酸凉凉爽口的东西……是不是秋老虎厉害?” “什么秋老虎,”邹其华摇了摇头,端详她的脸色:“你之前不是吃了仪儿给开的药么?有没有让人把把手?” “啊?”金妩一怔:“药是照吃,把什么手?” “看看有没有……孕啊。”邹其华提醒。 金妩噗嗤笑了起来:“瞧你说的,还真立竿见影吗?这种事情哪里能着急。你真把仪儿当成了那灵验的菩萨了?” 邹其华哼道:“这可不一定呢。” 金妩虽然嘴里不信,可却留了心。 不过她担心,若特意请杨佑维来给自己看,未免显得过于心急。而杨仪最近又忙……索性自己悄悄地带丫鬟出府,找了个药局,请大夫诊脉。 图的是若没消息,就当无事发生。 谁知那大夫才上手,便笑了起来:“奶奶这是喜脉啊!恭喜!” 金妩耳朵嗡嗡作响,不敢置信,身后丫鬟忙问:“真的?你没听错?” 大夫极肯定:“奶奶是滑脉,脉若连珠滚玉盘,断然不会错的。” 金妩张口结舌:“不、不会吧……”谨慎起见又叫了个大夫来再听,还是一样。 等金妩回到府里,整个人还飘飘荡荡,像是在云端里一般。 她叮嘱丫头不许乱说,只熬到了杨佑维从宫内回来,金妩求他给号脉。 当看到大哥哥脸上那一抹笑意,金妩知道果然准了。 不知为什么,鼻子一酸,泪就撞上了眼眶。 她算是个要强的女子,虽不曾对人说过,但是这成亲几年无孕,成了压在她心上的大石,无数次她暗中寻思假如真的自己不孕,那该怎么是好,必定会被人嫌弃奚落,无路可走,最终除了削发为尼,恐怕只有一死了之。 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万事都好。 金妩起初还要强忍,眼泪已经忍不住珠子般滚落。 杨佑维先是不知何意,片刻忖度出几分,便离开了。 很快邹其华来到,百般安抚,又想起之前金妩铁齿的话,邹其华取笑道:“我说罢?仪儿非但是个菩萨,还是送子观音呢。” 金妩正呜呜地发泄哭了一阵,听了这句,却又破涕为笑:“对对!还是你有先见之明,唉,仪儿!” 当天杨佑持回来,满府的人都向他贺喜。 杨佑持知道,简直乐的手舞足蹈,将跳到屋顶上去。 正杨仪也回府了,夫妻两个过去道谢,杨佑持打躬作揖,简直要给杨仪跪下。 杨佑维跟杨仪商议,又给金妩开了些安胎的药。 邹其华也按照过来人的经验,吩咐了她种种禁忌,老太太更是赶车催人去弄各色的补身子的,乐不可支,盼了多年,总算又将有个孙子孙女承欢膝下的了。 府里正欢腾,宣王府那边也传了消息,杨甯也有喜了。 这日杨登回府,却对顾莜道:“甯儿自打进了宣王府,也极少回来了,我去看也有不便,这女子有孕最是要紧,而情绪心境也会有所变化,你好歹勤谨些去探探如何。” 顾莜笑道:“甯儿知道你这么牵挂她,自然是高高兴兴的,怕什么。” “不是怕,是小心驶得万年船,”杨登还是担心,又叮嘱:“对了,你去看她的时候留神问问,要不要我过去给她看看?或许可以像是二奶奶一样,斟酌着,也服些安泰益体的汤药,有备无患嘛。” “你放心,王府缺不了照看着的人,”顾莜温声道:“你不用亲自去看,要不然甯儿心里也过意不去。” “是我的女儿,难道我不疼?说什么见外的话。”杨登叹了口气:“这甯儿是嫁出去了,见不着人,这仪儿也一天到晚在外头飞。” 若是先前,顾莜肯定要添油加醋几句,但是现在,她只笑笑:“女孩儿不都是这样?你还想要她们在家里守着一辈子不成?” 杨登才也笑说:“是啊,罢了。” 次日顾莜前去宣王府,竟正巧,小郡主紫敏也在。 顾莜行了礼,杨甯请她落座,道:“郡主怕我发闷,特意地来找我闲话解闷。” 紫敏见她的母亲来了,怕人家母女有体己话,就道:“我也来了半天了,是该走了。” 杨甯道:“何必着急?郡主不嫌弃,吃了中饭再去不迟。” 顾莜也起身道:“就是,郡主这会儿走,反而显得我来的不是时候了。请务必坐坐。” 紫敏见她们盛情挽留,便留了下来。 顾莜便说了杨登惦念的话:“是我拦着,没叫你父亲过来。” 杨甯心里清楚,杨登虽伤了手,但其实脉案极好,万一……听出她的身孕早已有之,那反而尴尬。 顾莜正是因此,才拦着杨登。就如同之前杨甯在顾家藏孕之事,也是顾莜替她在杨登跟前打马虎眼。 杨甯道:“父亲怕是想我了。改日我必会回家去,看看祖母跟父亲众人。” 顾莜却摇头:“使不得,你如今还是安胎为要,不可颠簸,好歹先过了这最初的三个月。” 紫敏羡慕地看着他们母女说话,听到这里便好奇:“为什么是三个月?” 顾莜看她天真,便道:“郡主有所不知,女子有孕头三个月是有些不稳的,所以要好生坐胎。” 紫敏“哦”了声,自然不算很懂,她却恳切地道:“我想侧妃必定是无事的,毕竟你家里有那么多太医,又有仪姐姐这个神医。” 杨甯只是笑笑:“是啊。” 顾莜怕杨甯不太喜欢说这个,就故意对小郡主道:“郡主这两日在端王府上住的可好?要是嫌闷,或许可以去杨府里住两日,只不知道我们有没有这个福气。” 小郡主大喜:“可以吗?我当然愿意去!” 顾莜只是客套的话,没想到小郡主心实,她赶紧道:“就是怕不合规矩。但只要郡主去了,我们自然是会尽心竭力地照看,说句逾矩的话,郡主这样小的年纪,这样的人品,别说太后跟皇后娘娘疼爱,我也是极爱的。” 小郡主竟认真道:“二奶奶,你真好。” 顾莜一愣。 小郡主眼圈微红,说道:“我真羡慕甯姐姐,有这样疼她的母亲。” 顾莜方才那句话,不过是她素来玲珑待人的习惯罢了。 没想到紫敏动了真。 顾莜知道她是因为从小没了父母,又见她委实烂漫,心里竟难得地发了点慈悲,倒是真起了几分怜爱。 她不由轻轻地握住紫敏的手,温柔地安抚道:“郡主。若不嫌弃,我自然会把郡主跟甯儿一样看待。” 杨甯望着这幕,一笑:“这话在这里说说就是了,千万别透出去,不然就不好了。” 吃了中饭后,紫敏入内小憩。 顾莜才问杨甯:“郡主怎么来了?” 杨甯道:“她现在在端王府里住着,大概自己也觉着闷。就出来走走。” 顾莜笑道:“我前儿不知听谁说,原来那次七夕各家女眷进宫的时候,郡主竟趁人不备偷偷跑了出宫……可真是看不出来她竟这样大胆,她这样的女孩子,哪里禁得住外头那些牛鬼蛇神的……幸而无事。” 杨甯沉默。 其实杨甯也知道这件事,还特意问过紫敏。 但杨甯并不是要问紫敏出宫的“奇遇”,主要是因为,她心知肚明,紫敏那时候贸然出宫,正是因为听见她说太后赐婚的事。 不过经过这么一闹,太后应该不至于再有这种念头了。 杨甯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太后可能把紫敏指给俞星臣,她心中竟会那么难受。 明明她不怎么讨厌紫敏,但想到俞星臣会娶她,顿时就觉着小郡主面目可憎起来。 先前,紫敏照例抱怨了俞星臣的“狡诈”,说道:“还以为他是个老实的好人,一心为我着想……没想到一肚子弯弯绕,背后算计,哼,我又没得罪他,他干吗那样呢?以后再不信他了。” 杨甯原本还淡淡地笑,以为是小孩子天真烂漫的话,但转念间,心猛地一刺。 自从有了身孕,她的情绪波动极大,更时不时想到从前。 明明是不愿意回首,可乃是无法克制。 因为这种不能自制,饱受折磨,杨甯甚至开始无缘由地憎恨自己肚子里那点血脉。 可虽想摁下,她却始终想不通,为什么俞星臣会那么狠心绝情,为什么会做到那么绝,他前世明明…… 直到小郡主有口无心的一句话,杨甯突然察觉,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极重要的事。 她感觉到有一点可怕的真相,仿佛隔着一层窗纱,呼之欲出。 但她居然有点害怕知道。 到底,是什么呢? 午后,顾莜见时候不早,便要出府,正紫敏也要离开。 紫敏最开始出宫的时候还有些新鲜,可过了数日,已经觉着端王府跟宫内没什么两样了。无非是小一点儿,人少一点。 所以才跑到宣王府。 紫敏因看到顾莜跟杨甯母女相处,极为羡慕。 她是个没娘的孩子,心里竟爱屋及乌有点喜欢她,一时舍不得,便请顾莜跟自己同车,路上可以说话。 顾莜哪里敢僭越,便一再推辞,小郡主见她不肯,索性道:“那我到你的车上就是了。” 她说干就干,竟自己先上了车,进了车厢内。 顾莜在外间,似听见她于车中“噫”了声,不知何故。 却无可奈何,只好吩咐了跟随的丫鬟仆妇几句,也跟着进内。 谁知才进车中,顾莜变了脸色。 车厢之中,不仅仅只有紫敏,还有另一个陌生的人。 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却有几分鹤发童颜之意,双眼锐利,身着青色的道袍。 紫敏贴在车厢边上,正吃惊地盯着他,无法出声,不能动弹。 此时跟随紫敏的是端王府的侍卫,另外就是宫内的几个侍从。 因见郡主任性,他们也不敢如何,便仍在外头而已,也还没听到车厢里有什么异样,自无反应。 顾莜刚要叫人,就给老道士一把揪了过来:“你要敢出声,先划花你的脸。” 这句话有奇效。 顾莜屏住呼吸,尽量定神:“你、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老道士道:“你不用管,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 顾莜咽了口唾液:“我跟你无冤无仇……” ——“你认不认识乌山公。”道士没等她说完。 顾莜起初怔忪,片刻后她睁大双眼。 老道士冷笑:“看样子是认识的。” “不,”顾莜看了眼郡主,略略慌乱:“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怎么指使他去杀人呢。” 顾莜的眼睛都要瞪裂了。 她不知道这极隐秘的事情,这老道士是怎么知道的,更令她不安的是,此刻小郡主也在这里。 让紫敏听了去……这可如何是好。 老道士看她眼神闪烁,道:“你好大的胆子,敢借了杨家的恩惠,借刀杀杨家的人。你真以为乌山公那个蠢货枉死,一切就完了?” 顾莜咬紧牙关:“我、我不懂你说什么,你弄错了吧!” 她只有否认。 “弄错?”老道士冷笑了两声:“你敢在我跟前说谎……” 他一抬手,从腰间取下一个麻布口袋。 口袋还没打开,就见里头有些蠕动之意,令人毛骨悚然。 顾莜屏住呼吸,不知所措,眼见老道士将扎口开了,一条极细而通体碧绿的小蛇摇头摆尾地爬了出来。 不等老道士如何,小蛇摇摇摆摆,顺着顾莜的裙裾向上。 顾莜几乎尖叫出声,一把薄薄的刀刃抵在她的脸上:“这张漂亮的脸蛋被划破了,想必也别有一番好看。” 顾莜咬住舌尖,濒临绝望。 此刻那蛇已经蜿蜒而上,竟一直爬到了顾莜的脖颈间。 细小的蛇身贴着她的脖子,冰凉,就仿佛要跟她融为一体,顾莜几乎晕厥过去,但偏偏晕不了,竟是活受罪。 “你、你干什么……”她却恐惧的不敢动,泪无意识地流了出来。 老道士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只回答我,是不是你指使的乌山公。小心说话——我这小玉,是一条能够辨认真话假话的蛇,你要是敢说谎,它就会一口冲着颈间的脉咬下去!你若不信就试试看。” 顾莜的眼珠都僵硬了,那小玉似乎听懂了乌山公的话,细长的身子卷住顾莜的脖颈,七寸左右贴在她颈间大脉处。 它挺立着头,鼓起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盯着顾莜,通红的芯子诡异的吞吐闪烁,距离顾莜的脸只有一两寸距离。 顾莜快要撑不住了。 老道士说道:“你最好快点回答,若迟了不回答,它就会……” “嘶!”一声令人骨头战栗的蛇嘶,蛇身收紧。 顾莜呜咽了声,脖颈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还不说吗?”老道士好整以暇,“是不是觉着,左右都是个死?” 此刻马车已经开始向前行驶,车外的人丝毫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 就在顾莜脸色通红,痛苦抽搐的时候,旁边有个声音颤颤地:“你你、你一把年纪了,头发胡须都白了,怎么欺负一个女子,真不羞!” 紫敏原先不知发生何事。 进了车内见到道士的时候,还以为是顾莜带的人。 所以她竟没有大声吵嚷。 等看到老道士对顾莜说话,才意识到不对,但又被他们所说的话惊到,无法反应。 乃至看到蛇儿冒出来,老道士各种威胁,紫敏才后知后觉地生出些恐惧。 她哪里见过这种阵仗,恨不得缩成一团。 但见顾莜被那蛇儿盘住,绝望发抖的样子,她的怜悯跟义愤之心陡然而生。 又想到顾莜之前在宣王府那样温柔对待自己,越发不能忍。 道士哼道:“闭嘴,跟你无关……”他瞥了紫敏一眼,又对顾莜道:“你不说也行,反正我处决了你,也算功德圆满。” 紫敏听见“处决”二字,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大声叫道:“有刺客!” 老道士做梦也想不到紫敏竟会如此,那蛇儿都扭头看向她。 就在这时,紫敏竟突然一把揪住那蛇儿的七寸,用力将它从顾莜的脖子上扯了下来! 而这会儿,外头的侍卫已经惊动了。 老道士怒道:“你这臭丫头……把玉儿还给我!” 紫敏初生牛犊不怕虎,越发把那蛇儿背到身后:“休想!不许你害人!” “郡主!护驾!”侍卫们大叫,有人已经跳上了车。 老道士咬牙切齿:“你……”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揪住紫敏,抬手向上一拍,车厢顶顿时裂成片片,而老道士顿足腾身,竟是带着紫敏直冲出去!:,,. 章节目录 第408章 二更二更君 顺天府,巡检司,步兵衙门迅速得到了消息。 当时在侍卫们冲上车的时候,那人已经带了郡主破空而出,身形竟如一道淡烟,几个起落,便消失无踪。 随行侍卫连交手的机会都没有,目瞪口呆。 而在车内,顾莜早就昏厥过去,人事不省。 俞府。 花园之中,俞鼐的夫人、大太太赵氏,跟俞鼎的夫人许氏,各自带了几个丫鬟,正在赏院子里新开的几盆菊花。 俞鼐跟俞鼎都钟爱菊,所以种类颇多,不乏些名贵稀罕的,比如飞鸟美人,十丈珠帘,绿衣红裳等,至于绿牡丹,墨菊,西湖柳月等寻常种类,也自不必说。 众花缤纷,争奇斗妍,院子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初秋冷飒的奇异香气。 两人看了会儿,点评了一阵,才到了花园的亭子内坐了。 丫鬟送了热茶上来,众婆子们在外间伺候。 歇息片刻,赵夫人便跟徐夫人道:“星臣这两日在家里?” 徐夫人笑道:“可不是?总算捞着他能在家里多住几日,我真要跟菩萨烧香。” “你不会又趁着这个时候,撮合他跟那位叶家小姐吧?” “这……” 赵夫人看徐夫人沉吟,笑道:“其实这件事,大老爷也跟我提过几句。” 涉及俞鼐,徐夫人不敢怠慢,忙问怎么说的。 赵夫人和颜悦色道:“大老爷说,二老爷是个有主见的人,也都有儿孙了,有些话大老爷也不能尽着说,可不说,又是兄弟,总是巴望着他好的。” 徐夫人心头一震,忙欠身道:“大太太何必说这话,二老爷一贯的对大老爷如何,难道竟不知道?俗话说长兄如父,他便是这个心意,大老爷说一句话,二老爷看的比天还重呢。到底有什么,只管告诉就是了。” 赵夫人笑了声,道:“你莫急,倒也不是别的事情,只是……给星臣择亲这件事上,老爷的意思,虽说为了儿子着急,但也不能乱了阵脚。” 徐夫人便明白了:“原来大老爷是担心错选了儿媳?” “叶家在舜州虽说也是有头脸的,但放在京内,最多不过算是个四五品的官儿,何况西骁已经娶了他们家的姑娘了,这……要是亲上加亲,似乎没有这个必要。”赵夫人不疾不徐,推心置腹道:“你不是不知道大老爷的心意,疼星臣比看待自己儿子还要重呢,总要给他最好的打算。” 徐夫人舒了口气:“我知道了。大太太回头只管告知大老爷,这件事我心里也有盘算,并不是真的就看中了叶家的姑娘。” 赵夫人一听,即刻明白:“原来你是想……以退为进?呵呵,你也学会用计了,还是对自己儿子,真有你的。” “什么用计,不过没法子可想而已,”徐夫人苦笑道:“我就是想借机催催他,让他多上心,其实知道他心气儿高,未必就能看得上。” 赵夫人连连点头。 徐氏又道:“我但凡有别的法子,或者星臣有那相中的女孩儿,我早也放心了,可是他去了巡检司后,总觉着性子比先前更古怪了好些,毫不在意自己的终身不说,一门心思都在衙门里,”说到这里,徐夫人也有些忧心忡忡,对赵夫人道:“他跟他的父亲之间,却很少说些推心置腹的话,倒是很听大老爷的。倘若大老爷有闲,或者再教导他几句……或者,最好别在巡检司里了。” 赵夫人颔首:“嗯,我回头跟大老爷说说就是了。你倒也不用过于担心,星辰不是个轻狂无知的,自有主张,他必定也有自己的打算,至于姻缘……许是好饭不怕晚呢?” “但愿如此。”徐夫人笑说。 两人说了半晌,从花园往回走。才出院门,徐夫人房中一个嬷嬷匆匆走来,神色凝重,看见赵夫人在这里,就忙止步。 赵夫人扫见,便道:“坐了半晌,到底风大,头有些疼,我先回去了。” 那嬷嬷见大太太去了,才急忙走过来,在徐夫人耳畔低语了几句。 徐夫人脸色陡变:“什么?没有听错?” 嬷嬷道:“是珠儿亲耳听见了的,断不会错。” 徐夫人拧眉:“去……把叶姑娘叫来。” 嬷嬷面露难色:“太太,方才我来的时候,听人说,叶姑娘这会儿在三爷的书房里。” 徐夫人越发惊讶:“在那干什么?” 嬷嬷道:“这就不知了。” 徐夫人捶了捶手,重重一叹,又想了想:“那就把那个丫头……叫明丫的叫来,我当面问问。” 匆匆地回到上房,明丫跟云儿也被迅速叫到跟前。 徐夫人望着丫头打扮的少女,认真打量了会儿。 之前初次见到明丫,就觉着这丫头生得不错,就是过分大胆,初次见面,就抬着头只管看人,一点没有丫鬟的谨慎胆怯。 此刻细瞧,见皮肉细嫩,确实不像是个丫鬟。 徐夫人按捺心中惊讶:“你叫明丫?你是伺候你们姑娘的?” 明丫不言语。 徐夫人道:“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那我再问你,先前你跟这个丫头,在屋里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 原来方才那嬷嬷来告诉徐夫人,说是丫鬟珠儿,无意中听见明丫跟云儿两个私下里抱怨,说什么叶蒨儿不过是个西贝货,贱骨头之类,俞家被骗了也不知道。 明丫抬头,却并不慌张:“既然太太已经知道了,那我也不用瞒着。她不是叶家嫡出的,乃是姨娘生的!” 徐夫人一口气噎在了嗓子眼里:“你,你说明白!你们叶家,这是在做什么?” 明丫道:“哥哥上京前,府里因为听二姐夫说,三爷还没有定亲,所以起了个念头。” 叶家不甘于只在舜州本地,若要进京,俞家自然是最好的一棵大树。 可是他们倒也有自知之明,嫡出的小姐,就是明丫,性情不太好,若论气质上,俞家那样家庭未必能看得上。 所以才想到了叶蒨儿。 叶蒨儿虽是庶出,但容貌举止,尤其是性情温顺,进退有度,无可挑剔。只有身份配不上。 不过幸亏两地相距甚远,俞家未必知道的那么清楚,倘若叶蒨儿入了俞家的眼,甚至被俞星臣看中了,那自然……也无伤大雅,最好如此。 谁知明丫听说后气不过,竟非得跟着上京,叶子赋没有办法,就只能让她先假扮丫鬟,又警告她不要坏事。 明丫坦然说道:“夫人,我是被逼的,也实在气不过,不想让那贱人骗了三爷跟您,那贱人手段可了得,毕竟是姨娘生的……最擅长假装无辜扮可怜。” 等明丫说完,徐氏气的脸色都变了,立即带了人出门,直奔俞星臣书房。 灵枢在门口看徐夫人气冲冲地,不明所以,看了眼里间,道:“太太到了。” 徐夫人加快脚步来到门口,定睛一看,见俞星臣坐在书桌之后,叶蒨儿站在书桌前,还好没有什么不妥。 她稍微松了口气,又狠狠地瞪了叶蒨儿一眼,进门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好好的姑娘家,跑到爷们的书房是什么规矩?” 叶蒨儿俯身道:“太太,是因为有件事,蒨儿要亲自向三爷告诉。” 徐夫人不像是往日般和气,哼道:“你又有什么事?有什么不能先告诉我?”她虽然急着想让俞星臣成亲,但可不想儿子被什么没品行的女人勾引坏了。又听了明丫的话,自然不悦。 俞星臣此刻已经站起身来:“太太有什么话且慢慢说,不必大动肝火。” 徐夫人咬牙切齿:“慢慢说?哼,我们都被蒙在鼓里。” 她在一边的椅子上落座,转头看向门口:“明丫,你来说。” 明丫进门,瞪了眼叶蒨儿,说道:“呸!一个爬床姨娘生的下流种子,凭你也配站在这里!” 叶蒨儿的脸一下子红了。 徐夫人虽觉着明丫的嘴有些坏,不是闺阁小姐该有的品行,但也顾不得了,便看向叶蒨儿:“她说的可是?” 叶蒨儿沉默片刻:“是。” 徐夫人倒吸一口冷气:“你也太过分了,亏我还高看你一眼……你们叶家办事很是没体统!哼,真是……”她磨了磨牙,看向俞星臣:“你听见了,咱们差点儿给他们骗了!” 俞星臣纹丝不惊:“母亲息怒,其实,方才叶姑娘已经将真相告诉了我。” “你说什么?”徐夫人吃惊。明丫都震惊地望了过来。 俞星臣道:“叶姑娘方才已经跟我承认,她是庶出,不是叶家嫡出小姐。所以这件事我已经知道了。” 徐夫人张口结舌:“啊、呃……” 明丫指着叶蒨儿道:“你、你这个贱人,竟然……” 她还没有说完,叶蒨儿已经跪在地上:“我因为太太对我极好,三爷又是个正人君子,我实在不忍心欺瞒,所以主动跟三爷请罪。求太太息怒,莫要因为我气坏了身子。” 说着又向着明丫道:“妹妹息怒,这件事是我不对,虽说是家里的安排,但我……我实在不该这么做,已经知道错了。妹妹也不要恼我了。” 徐夫人本来想先发制人的,没想到反而被人将了一军。 明丫更是如此,她气的涨红了脸:“你这奸诈的东西,你是故意的是不是?” 此刻俞星臣开口道:“罢了,叶家倒也没有什么恶意,何况两家又是亲家,这件事不要再闹下去,若传出去恐怕为人笑柄,对两家也都不好。此事就此作罢,谁也不要再提了。” 叶蒨儿垂首,唇角一抿。 明丫还要再说,却是叶子赋从外匆匆赶来,一看这个场面,就知道东窗事发,顿时满面羞愧。 “太太,俞兄,”叶子赋深深行礼,道:“家里一时糊涂,想出这么个昏招,实在抱歉的很。” 俞星臣淡淡道:“我已经说过了,此事不必再提。毕竟不是什么大事,叶公子只好生管束你府里的人,顾及彼此的体面吧。” 这种男女之事,最容易引发事端,若传出去,落在千万人口中,指不定编排出什么奇异的风月之谈。 叶子赋擦擦汗,恨铁不成钢地看看明丫,明丫叫道:“难道是我的错?明明是……” “住口!”叶子赋一反常态地厉声呵斥。 叶公子带了明丫跟叶蒨儿离开。 徐夫人此刻还没回过神来。 俞星臣打量了会儿,说道:“母亲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只是,请您莫要操之过急,我……我心里已经……” 徐夫人微微回神:“已经怎么?” 俞星臣重若千钧地说:“已经有人了。” 徐夫人方才好似霜打的茄子,听了这句,却陡然又焕发了生机:“真的?!是谁?哪家的姑娘?”恨不得立刻就去提亲。 “母亲莫问,”俞星臣摇头道:“我虽心里有之,只是……如今配不上她。” 这一句,徐夫人只觉匪夷所思:“什么话,到底是谁家的女孩?”京内三品以上的,也没有个配不上,徐夫人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些传言,惊疑地问:“总不会是……小郡主吧?” 俞星臣哑然失笑:“不是。” 徐夫人松了口气:“不是郡主就好。之前你父亲还说呢,最好别跟皇亲国戚攀上关系,不然,干什么人家都说是靠着裙带相关的……” 她又心里发痒地忍不住问:“到底是哪家的,你好歹透给我些,我心里好有个数。” 俞星臣的眼神恍惚了一阵:“总之,等我的官职升一升……等一等,也许会……” 会怎样?有所转机? 徐夫人怔怔地望着他,俞星臣喜欢的,当然该不是什么庸脂俗粉,而他又说什么“配不上”。 一瞬间徐夫人心中冒出来的,都是公侯之家、一品大员等等的女眷种种。 正说着,外头传来消息,说小郡主被人劫走了。 俞星臣一惊非同小可,急忙出府赶往巡检司。 此时九门都已经戒严,紧锣密鼓地搜查出入的人。 而薛放已经问过了当时在场的侍卫,见俞星臣来到,便道:“据那些人说,对方似乎是有年纪了,但武功奇高。甚至连过招的机会都没有,就给他逃了。” 俞星臣在来的路上听了个大概,道:“是在宣王府街发生的事?杨家二奶奶呢?” 薛放道:“她不知怎地,昏迷不醒,如今暂且就近安置在宣王府。” 事发后王府自然先得到了消息,杨甯立即派人接了顾莜入府,就近照顾。 而杨登也很快得到了消息,立刻出宫赶往了王府,给顾莜诊看。 俞星臣道:“这么说还没有问过那位二奶奶?” “要问也得等她醒了。”薛放若有所思地看着俞星臣,忽然笑道:“不如你去宣王府看看,此刻她醒了也未可知。” 俞星臣瞥了瞥他,沉吟道:“这人自然是冲着郡主来的,不知背后是什么人指使,难道是北原的细作,还是鄂极国……或者……” “你怎么确定是冲着郡主的?”薛放问。 俞星臣道:“这还用说么?既然是绝顶高手,自然要物有所值。总不会是冲着杨家。” 就算是杨家最近树大招风,可也不至于要对付一个二奶奶。 薛放呵呵:“你大概没问清楚,你知道小郡主是从哪里被掳走的?” 俞星臣一惊:“难道不是郡主的銮驾?” 薛放哼道:“据侍卫说,当时小郡主非要顾二奶奶同上銮驾,顾莜不肯,小郡主才非要上她的车,而那刺客就事先躲在了车中。倘若是冲着小郡主的,他难道眼瞎了跑错了车驾?还是他有未卜先知之能,猜到郡主会任性要跟顾莜同车?” 俞星臣深深呼吸:“郡主乃是临时起意,这么说,刺客并不是冲郡主而来。” “所以我建议你最好往宣王府一趟,看看那二奶奶怎么说……她是怎么得罪了那了不得的绝顶高手的?” 俞星臣心底瞬间转过无数念头。 背上某处几乎被遗忘了的旧伤,忽然隐隐地疼了起来。:,,. 章节目录 第409章 三更三更君 郡主被掳走,此事自然非同小可。 皇帝已经下旨,命巡检司、顺天府跟步兵衙门协同缉拿恶徒。 只不过至今,坊间跟九门处皆都毫无消息。 俞星臣听薛放一再地提议让他去宣王府,便问:“你怎么不去?” 薛放狡黠一笑,道:“登二爷自然也在王府,那是我老丈人,他们家的事儿我自然要避嫌。” 避嫌?这可不是他一贯的做派。 可事情紧急,俞星臣不跟他计较,正要走,又回头问:“你是不是有事?” 薛放笑笑:“没什么,只不过要往兵部去一趟。” 俞星臣扬了扬眉,不再问。 提到兵部,俞星臣隐约猜到是什么缘故。 崇文街。 之前,鄂极国索力士跟廖小猷对战的日子已经定下来,距离擂台不足三日。 杨仪莫名紧张。 除了进宫,去坐诊等必须要做的,其他时间就忙回崇文街盯着小猷。 他腰间的伤已经没有大碍,自从缝合后,便恢复的飞快,大概是他又极能吃,所以愈合的也很好。 只要不去刻意地抓挠拉扯,应该不至于会有绽裂之虞。 得了杨仪允许,这两日小猷也不间断地恢复锻炼。 这日,他因要练臂力,盯上了门前石桌旁边一个石墩,杨仪忙制止了:“那个太重。” 小猷转了一圈找不到合适的,忽然看到瑶儿站在台阶下,他突发奇想:“瑶儿姐姐似乎可以。” 杨仪疑惑,小猷走到跟前:“姐姐别动。我练一练。” 瑶儿睁大眼睛:“干什么?” 小猷伸手,双掌托着她的脊背跟腰臀,微微用力。 瑶儿“啊”了一声,整个人竟被平托着举起来,她生恐掉下去,伸手捂住脸。 只觉着身体平稳地上升,又缓缓地放低,稳稳地,连晃动都不曾有。 瑶儿从手指缝中看出去,却见头顶是湛蓝天色,忽悠悠近了,瞬间又远离。 好像是初生的婴孩,被人安妥地捧在掌心,竟比荡秋千还要舒适好玩。 再往旁边瞥去,竟是小猷憨实带笑的脸:“放心吧,跌不着。” 瑶儿赶紧又把眼睛捂的紧了。 杨仪在旁边看着,啼笑皆非,叮嘱小猷:“不要过度,差不多就行了。你吓着了瑶儿。” 小猷把瑶儿上上下下托举了五六次,才缓缓将她放下。 瑶儿站立不稳,跟喝醉了似的晃动,小猷忙扶住她:“姐姐怎么了?” 瑶儿扶额笑道:“你弄的我头晕了,下次可不要给人冷不防,先跟我说明白要做什么才好。” 这显然是不怪他。 杨仪看到这里才放了心,正要进屋,外间一个侯府的侍从奔了进来:“大人,外头都在传,说是小郡主被人掳走了!” 杨仪先乘车赶到了巡检司。 却听说薛放去了兵部,俞星臣则去了宣王府。 又听闻顾莜杨登都在王府,杨仪迟疑,本想在这里等消息,可又不知俞星臣什么时候回来,她心系紫敏的安危,索性往宣王府走一趟。 宣王府。 光天化日之下,在王府街就发生这种大事,王府的守卫也加了倍。 俞星臣被引着进内,先见了宣王殿下。 宣王道:“没有紫敏的消息?知不知道是何人动手?” 俞星臣道:“尚且无消息,因顾二夫人是跟凶徒照面过的,所以正要问一问详细。” 宣王的目光微动:“她似乎给吓着了,杨登来了后才救醒来,你既然想问,就去看看吧。”说着叫内侍领着俞星臣向内宅去。 顾莜虽然醒来,但惊魂未定。 她抱紧杨登,像是怕冷般发抖。 之前杨登查看过她身上,并没有别的伤,唯独脖子上一圈深深红痕,看着十分怪异。 靠近了看,那痕迹是由许多细碎的划伤组成,竟不像是绳索之类东西所致。 杨登询问顾莜到底发生了何事,顾莜却只是摇头,并没有回答。 直到外间宫女禀告,说巡检司俞星臣到了。 杨甯就坐在室内,听见俞星臣三字,真是恍若隔世。 真真想不到,这“朝思暮想”的人,主动登门,竟是因为案子。 她命人传了进来。 俞星臣早在打算来宣王府的时候,就已经做足了准备。 虽然打心里不想跟杨甯照面,但他确实不能等。 因为顾莜既然受惊过度,一两天里,也未必就会从宣王府回杨府去。 何况要问话,也是宜早不宜迟的。 俞星臣向杨甯行礼:“侧妃娘娘,关于郡主被掳之时,有几句话要当面询问二夫人。” 杨甯仿佛冷淡道:“母亲受惊,才刚刚醒来,只怕受不了俞大人的诘责。” “娘娘多心了,并非诘责,只是想尽快问得线索,如此也有助于尽快将小郡主找回,想必二夫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俞星臣垂着眼帘:“何况皇上已经下旨,让三司便宜行事,请侧妃娘娘见谅。” 杨甯轻笑了声:“你还是这么口灿莲花。谁也说不过你,何况又把皇上抬了出来。” 俞星臣沉默。 正在这会儿,杨登自内出来,问道:“俞巡检,是……想问那凶徒乃何人?” 俞星臣道:“是,世叔,不知二夫人可曾告诉过你?” 杨登摇头:“她被吓坏了,还受了伤,我方才问过,她只吓的不能开口。” “受伤?” 杨登比了比颈间:“像是被绳索勒过……只是花纹有些奇怪。”形容起来,他皱紧眉头,似心有余悸。 俞星臣道:“世叔,皇上下旨追查,请让我亲自询问二夫人。” 杨登看了眼杨甯,寻思片刻:“也是为了小郡主的安危,也罢,只是她未必能告诉些有用的。” 杨甯不置可否。杨登便领了俞星臣入内,见顾莜被两个丫鬟扶着,正在喝定神的汤药。 俞星臣上前一步:“顾二夫人。” 顾莜看向俞星臣,瞳仁微微地收缩:“是你……” 俞星臣道:“是,巡检司领皇上旨意,要尽快找到小郡主,所以想询问二奶奶,那凶徒的形貌、来历。” 顾莜屏住呼吸,把跟前的汤碗推开:“我怎知道他的来历。” 俞星臣看她一眼,不动声色:“那不知他的样貌、年纪以及身形呢?” “我、不太清楚。”顾莜皱眉,转头看向床内。 杨登上前轻声道:“你尽量想一想,毕竟是为了小郡主着想。” 大概是杨登的话奏效,顾莜慢慢吁了口气:“那个人……”心底出现那白发白须、形容清瘦而眼神锐利的老道士,顾莜目光游移,道:“我只依稀记得,他、仿佛很高大,相貌狠恶,似乎……似乎脸颊上有一道疤痕的。” 杨登听说那凶徒这样吓人,又看顾莜脸色如雪,越发心疼:“没事了,不用怕。” 俞星臣微微眯起双眸:“可知道他的年纪?” 顾莜含糊道:“似乎是四五十岁?仓促没看出来。” 杨登安抚:“这不要紧,能记得这些已经不错了。” 俞星臣抿了抿唇,终于道:“那,二奶奶可知道,此人为何要刺杀你?” 杨登猛然惊动。顾莜也震了震。 “俞大人,此人不是为郡主而来的么?”杨登诧异地问。 郡主被掳走,此事一传,十个人中有九个,都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冲着皇家的人来的。 毕竟没有人相信,这样的绝世高手,大费周章,冒着杀头诛九族的风险,是为了一个太医府的二夫人。 比如俞星臣先前不知是在顾莜马车里出的事,也是不假思索的这么认为。 “此人是冲着二奶奶的,”俞星臣盯着顾莜,望见她脖子上的那道醒目而骇人的红痕,“您该清楚吧?” 顾莜窒息。 良久,她决然道:“不、我不知道!”然后顾莜翻身:“我不想再说了,头疼的很。” 门外杨甯的声音响起:“俞大人,还是莫要太咄咄逼人吧。”她一直都在。 俞星臣淡然向后瞥了眼。 杨甯又道:“假如俞大人问完了话,那就请便吧。” 杨登有些狐疑地望着俞星臣,他不明白为何俞星臣会说,那刺客是冲着顾莜而来。 若非深信俞星臣,他简直要怀疑俞巡检弄错了。 俞星臣刚要转身,又看向顾莜:“二夫人,若你知道什么,还请务必如实告诉。” 顾莜没出声。 杨甯似不悦:“俞巡检。” 俞星臣盯着顾莜道:“想来,二夫人也该明白,假如真的有人想对二夫人不利,既然开了头,那……这就并不是结束,而是一个开始。” 顾莜猛然一颤。 “若不想还有下回,那就尽快配合巡检司,将人缉拿归案才好。” 俞星臣没等门外杨甯再出声,转身向外。 他出了门。 杨甯被青叶跟冬儿扶着,望着他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俞大人是来问话求配合,还是在审人。” 俞星臣敛着双手:“娘娘信不信都好,我也是为了二夫人着想。” “你若真为母亲着想,就不必来恐吓她。” “不敢,娘娘误会了。” 他自始至终,没多看她一眼,这冷淡如水的神情,落在杨甯眼里,却好像能掀起滔天巨浪。 恨极了。 手指甲掐进了掌心,刺出深深的印痕。 此时,杨登从里头走了出来,看到他两个的情形,却没有很在意,只道:“甯儿,且照看着你母亲。” 他看看俞星臣,先行出外。 俞星臣对着杨甯一欠身:“告退。” 两人出了院子,杨登才问俞星臣:“你方才说什么?那刺客是冲着二奶奶来的?你当真吗?” 俞星臣把薛放跟自己说过的话,告诉了杨登。 杨登目瞪口呆:“真、真是冲她……可、这说不通啊。是什么人要对她不利?” 他也想到了这些日子杨家树大招风,但就算如此,也不至于针对顾莜。 他甚至想到了漕运司顾家,莫非是顾家的仇敌?可也说不通,若是顾家之敌,针对一个早就出了阁的妇人,不对。 “世侄,你可知道是什么人?”杨登只能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呵了声:“世叔,这正是我想问二夫人的,她必定心里清楚。” 杨登不明所以。 “我想,二夫人未必肯对我们说实话,但是对世叔……或许不同。”俞星臣道:“为了她好,还是尽快说出实情为妙。” 到了前面见过宣王,略交代了几句,俞星臣便要先行离开。 谁知才走到前厅,就见一个太监带了杨仪从外而来。 两下相遇,都停住步子。 俞星臣先打发那太监,对杨仪道:“你也是为了郡主而来?” 杨仪忙问:“有眉目了没?” 俞星臣道:“顾二夫人……没说什么有用的。” 之前俞星臣来的时候特意打听过,当时在现场的侍从们众口不一。 因为那身影出现的太诡异,消失的又迅速,仓促之中,又且惊心,大家看不清也是有的。 只记得身法轻灵超乎想象,最重要的是,头发是白的,似是个老者。 而又有侍卫隐约记着,穿的仿佛乃道袍。 但就算这些只言片语,跟顾莜方才所说的,却似乎相左。 高大?相貌狠恶?脸上有疤?年纪四五十岁…… 以俞星臣的经验,加上顾莜说这些时候那闪烁其词的眼神,他不相信。 杨仪满目忧虑:“刺客会不会对小郡主不利?” 她还不知道,刺客本是冲着顾莜的。 俞星臣道:“倘若那是个聪明的,就不会伤害小郡主,毕竟他的目的非是郡主。” 杨仪愕然:“不是郡主,难道是……” “是顾二夫人。” 两个人目光相对,俞星臣淡淡道:“你也觉着惊讶吗?可我以为,你该不是会惊讶的那个。” 杨仪本来没往别的地方去想。 听了俞星臣这句,她讶异问:“你什么意思?” 俞星臣道:“你有没有一句话,善泳者溺于水。” 杨仪拧眉,仍是懵懂不解。 俞星臣道:“确定那人是冲着顾二夫人,但为何冲她?不是因为杨家,也不是因为顾家,那么,就只是跟她的私人恩怨。” “私人恩怨?” “我恰好就知道这么一个人……” 杨仪抬头,直看向俞星臣的眼睛:“谁?”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杨仪不能相信,几乎失笑:“你说我?” 此时,俞星臣身后的拐角处,一道身影戛然而止。 杨仪啼笑皆非:“俞星臣,你说我跟顾莜有私人恩怨,雇凶……杀她吗?” “我只说你跟她有宿怨,可没说你雇凶杀她,事实上,”俞星臣淡声:“你知道,事情正好相反。” 杨仪缓缓地屏住呼吸:“你、这时侯说这些做什么?” “因为这很重要。” “我不懂。”她扭开头。 俞星臣负手:“当初我带你回京路上,你百般不愿意回来,甚至同我说,有人想对你不利,我并不相信,直到自己也差点命丧当场。” 背后的旧伤隐隐作痛,“这件悬案是谁做的,为何一再想取你性命,你心里自然有数。” 杨仪抿住唇:“你也知道?” “善泳者溺于水,”俞星臣淡淡道:“能操纵那么多杀手,我想,得了反噬,也不足为奇。” 杨仪口干舌燥,忍不住润润嘴唇:“你、你认定了是她买凶……” 俞星臣谨慎地:“我只知道刚才,她没说实话,她跟那凶徒面对面,本来没有必要隐瞒。” 顾莜为什么不说出那道者真正的形貌? 只有一个原因,她不想他们找到人。 她为什么害怕? 杨仪揉了揉额头:“算了,我现在不想计较这个,只想尽快把小郡主救回来,你说,那个掳走小郡主的人是什么长相的?” 俞星臣将侍卫们的话告诉了她。 “白发白须?道士……”杨仪喃喃,一个鬼魅般的影子在心底浮现:“是他?!” 俞星臣很意外:“你知道何人?” 而在他身后角落,一道人影贴着墙根站在那里。 杨登的双手握的极紧,他死死地闭着嘴,只觉着自己听见了十分匪夷所思的一番话。 他不相信,无法置信。:,,. 章节目录 第410章 一只加更君 两人说话的时候,灵枢隔着四五步远,却是站在杨仪的身后。 俞星臣瞧了眼灵枢,询问:“你知道那人是谁?” 杨仪道:“我所知也有限,只晓得那是个江湖人……极厉害的角色。”她心中又想起另一个人来,暂且按下,道:“我要去看看一奶奶。” 俞星臣道:“看她?” 若非必要,杨仪确实不想跟顾莜照面,但今日不同。 杨仪道:“若她是知情人,我想试试看让她说实话,毕竟小郡主的安危要紧。” 俞星臣料想顾莜不是那么容易吐真言的,但毕竟她是杨仪名义上的“母亲”,杨仪来而不见,似说不过去。 于是颔首道:“那好,我在此等你。” “不……”杨仪本要拒绝,又想兴许他是想看看她是否问出什么来,便道:“好。” 俞星臣重新叫了那内侍过来,领着杨仪向内,快到内宅,却见杨登站在前方游廊下,不知何故。 杨仪忙上前:“父亲。” “啊……”杨登的神情有些恍惚,“你来了。” 杨仪看他这般,自以为他是担心顾莜:“听说出了事,我来看看,不知一奶奶如何了?” “呃,你既然来了,去看看也好。”杨登轻声道。 杨仪发现杨登心不在焉,便只说道:“父亲也要保重身体才好。” 杨登听了这句,转头看她,神情极为异样。 “父亲?”杨仪疑惑。 杨登却咽了口气:“哦,好,你放心。” 来至侧妃院中,里头青叶等看见,先禀告:“永安侯跟一老爷到了。” 里间顾莜跟杨甯听见,神情各异。 杨甯安抚道:“娘别担心,一切都有我呢。” 顾莜眼中带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这会儿杨登进来,并不靠前,只站在门口。 杨仪在他身后,上前行礼:“娘娘,一奶奶。” “姐姐来了,”杨甯款款站起:“都是自家人,何必娘娘、永安侯的呢。何等见外。” “一奶奶如何了?”杨仪不想多言。 杨甯道:“性命攸关,又能怎样,可怜受了惊吓,先前又给俞巡检来质问了一番。真是有趣,姐姐你以为怎样,他竟说那刺客是冲着母亲来的。” “娘娘,”杨仪看向她,直接道:“我想跟一奶奶私下说几句,可使得?” 顾莜道:“甯儿,你先歇会吧,你是有身孕的,不宜操劳。” “也罢,”杨甯答应着,又看杨仪:“多日不见姐姐了,你封了侯,我都没来得及恭喜。” 杨仪只一点头。 杨甯望着她淡漠的脸色,蓦地竟想起俞星臣来。 一时她竟笑了笑:这两个人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惊人的相似。 杨甯带人出门。杨仪回头看时,却发现杨登不知何时也出去了。 顾莜咳嗽了声,对杨仪说:“人都去了,你要说什么?” 杨仪见她很不似平时那样明艳照人,双眼无神,神态疲惫,尤其颈间那道红痕,极为醒目,可见确实受惊匪浅。 杨仪留神看顾莜颈间的痕迹:“对一奶奶下手的,是谁?” “你跟俞巡检通过气了?” “方才碰了面。” “这么说,”顾莜问:“你也认定那人是冲我来的?” 杨仪沉默片刻:“一夫人,你我都心知肚明的事,不用都说出来吧。” 顾莜的眼神重流露出几分锐色:“是吗?你想说什么?” “一奶奶可听说过……乌山公?” 顾莜微震,然后呵了声:“并没听过。” “我在南边的时候曾见过此人,”杨仪淡淡道:“当时他说,他欠了一个人情,为还人情而想杀我。” 顾莜扭开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杨仪道:“今日意欲刺杀一奶奶的那个人,我也见过。” 这句,是顾莜没想到的。 她脱口道:“你见过他?不可能。” 杨仪扬眉:“为什么不可能?” 顾莜目光涌动:“你……” 她不答,杨仪轻声道:“是因为一奶奶以为,你没有叫他去刺杀我,所以我才不可能见过他?” 顾莜攥了攥拳:“我、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杨仪走近了一步,盯着她道:“真的是你对吗?当时我在外头,一而再出现的杀手,是你买凶想要除掉我?” 顾莜咬住唇:“你、休要胡说!” “你放心,我不是来追究此事的。”杨仪的目光从她颈间的伤痕上收回。 顾莜愕然:“什么?” 杨仪淡淡道:“我只是想问你对今日那人知道多少,他到底带了小郡主去了哪里,有没有法子能找到他,我不想小郡主受到任何伤害。” 顾莜沉默着将头扭开,仍是一言不发。 杨仪深吸一口气,上前:“过去之事,是你我之间的纠葛……小郡主跟你无冤无仇,她却是因为你被卷入此中,她那样单纯无辜的孩子,若因而害了她,你能安心?” 顾莜的脸色极为复杂。 杨仪冷笑道:“你真的想继续造孽,永不回头?” 半晌,顾莜终于开口:“只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对此人一无所知。” 杨仪确实失望,她望着顾莜,退后。 转身之时,杨仪淡声道:“我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想尽一切法子让小郡主无碍,她要因为此事有个万一,你跟顾家,都跑不了。” 杨仪没看到杨登。甚至也没看到杨甯。 出了门,意外地发现俞星臣果真在等着自己。 望见她的脸色,俞星臣连问都没有问。 两人离开宣王府。 杨仪走向车驾,俞星臣则踌躇着看了眼旁边牵马过来的灵枢,回头:“永安侯要去哪儿?” 杨仪本要去巡检司,可转念一想,不管薛放有什么事,但凡他有空必定会去找自己。 何况她如今的身份,也不好再公然随意地出入巡检司,免得引发不必要的非议。 于是道:“我回崇文街。” 俞星臣的唇微微一动,见她要走开,自己便去上马。 不料才握住缰绳,突然身形晃动,脚下竟然踩空了马镫,惊得马儿一跳。 俞星臣踉踉跄跄站不稳。 幸亏灵枢眼疾手快,急忙上前扶住。 杨仪听见这大动静,止步回头。 此时侍从已忙将马儿牵开,灵枢扶着俞星臣道:“大人如何?是不是又犯了头疼?” 杨仪听见头疼,便又走了回来:“怎么了?” 俞星臣勉强站住,手抚着额。 灵枢皱眉道:“这两天不知怎么,大人时不时便觉着头晕头疼,竟不知是怎样。” “好好地怎会如此,”杨仪一怔:“可叫蔡太医看过了?” 俞星臣徐徐地吸气:“没什么大碍,只是小毛病,何必兴师动众的。” 杨仪自然是最不爱听这话的,又见他脸色确实不佳,苍白而缺些血色:“我听听你的脉。” 灵枢忙道:“就劳烦永安侯了。别人的话,大人也未必肯听。” 杨仪单手将俞星臣的手腕一托,右手手指搭了上去。 “怎么脉象如此之弱。”她错愕,琢磨着问:“最近是不是过于劳神、或者吃什么药了?” 灵枢道:“劳神那不是常有的事么?至于药……也没有别的,只是上回永安侯开的天麻钩藤饮。” 杨仪大惊:“什么,现在还在喝?” 灵枢看看俞星臣:“大人说要喝的。怎么了?有什么不妥?” 杨仪又惊又气:“我难道没告诉你们,喝个三五天就要停的吗?” 这天麻钩藤饮确实有能平肝潜阳的作用,但只是针对俞星臣当日误用补药的一时之症状,顶多吃个两三天就行了。 毕竟这是寒凉的药,以俞星臣的体质,吃到这会儿不出毛病才怪。 灵枢也变了脸色,惶然道:“我记得……没说吧?” 只有俞星臣还道:“不要紧,又不是大碍。” 杨仪知道不管是俞星臣还是灵枢都不是那种糊涂人,假如自己告诉过,他们指定会记得,也许是因为自己疏忽了没说,他们以为得一直服用? 何况巡检司还有个蔡太医呢,难道竟不知道提醒提醒?或者蔡太医也没想到这药会一直服用? “大概是我忘了,以为你们知道……没想到会如此。”杨仪懊悔。 俞星臣道:“不必,在意……”眉头深锁,显然是头疼的更重了。 杨仪看他这样,越发过意不去:“你不能骑马了,上车吧。” 灵枢扶着俞星臣登车。杨仪略略迟疑,也跟着入内。 小甘小连都被她派了差事,她又不习惯带别人出来,故而竟是一个人。 如今进了车厢,跟俞星臣面面相觑,略有点尴尬,幸亏这车厢颇大,他又有恙,倒也罢了。 俞星臣在一侧盘膝坐定,手扶着额头。 “疼得厉害?”杨仪问。 俞星臣道:“还好……” 杨仪迟疑道:“若耐不住,我给你针两下?” 话虽如此,她心里知道,俞星臣可不是个愿意被针灸的人,俞大人虽不是廖小猷那样有童年的阴影,但他可自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俞星臣不懂医,但有些典籍却也看过,比如《灵枢》《素问》,之前跟杨仪说起脑髓之论,便引经据典。 而俞星臣不太赞成针灸,却是觉着人身之先天之气,自有流通,岂能轻泄,针灸则泄之,未免不妥。 这是他看过《难经》关于元气所述,自己所悟的。 俞星臣果然迟疑。 正在杨仪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俞星臣道:“可。” 杨仪把随身带的生姜取出,清理了针。 挪到他身旁,跪坐着:“兴许会有一点疼。”她望着他,看他是否会临阵退缩。 若真如此,也是意料之中的。 不料俞星臣道:“知道了。” 杨仪扬眉,心想他果真变了不少。 于是先叫他挪了挪身子,不要背靠车壁的姿势,才说道:“我先针灸你的太阳穴,一定不能动。” 俞星臣的唇抿了抿,“嗯”了声。 杨仪小心将针刺入,感觉他抖了一抖,她忙停手,他却果真没动。 将两侧的太阳穴刺过,端详他的面容:“觉着如何?” 俞星臣道:“还好。” 杨仪道:“我现在刺你脑后的风池穴。” 她半跪他身后,将银针缓缓送入颈间的风池穴,捻动,又道:“你若头疼的厉害,回头让灵枢或者谁,帮你揉按太阳以及风驰,也会有缓解之效。” 俞星臣不回答,身子微微绷紧。 杨仪只当他是紧张,将两处穴道都刺过了,才收了针。 “好些了么?” 俞星臣垂眸,哑声道:“轻了。” “我刚才说让灵枢帮你摁太阳穴,听见了么?” “听见了。” 杨仪这才放心,一边收针,一边道:“俞巡检平素何等聪明智慧的,怎么这次也如此大意,那药又非补益之物,岂是能一直吃的?” 从宣王府离开的时候,她的心情是有点不好受的。 不过因俞星臣的症,却把那件事又冲淡了。 沉默片刻,俞星臣开口道:“只因先前服了两剂,觉着有些神清气爽的,以为极有效,所以才……” 杨仪哭笑不得:“你这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我是为你对症开的,最初吃两剂,自然大有效用,这就如同久旱之地降落甘霖,自然正相应,可若一直落雨,那就成了涝了?难道连这个都想不通?何况你后来都出现不适之状了,怎么还不知道停药?至少也该叫蔡太医给看看。” 俞星臣看她一眼,又垂眸:“这两日事情太多了,我就没把这个放在心上。” 杨仪自然了解他那一忙起来什么都不顾的情态,便苦笑道:“难道今日若没说破,你要喝到天荒地老去。” 俞星臣道:“那倒也不至于,我虽后知后觉,必也有幡然彻悟的时候。” 杨仪哼道:“亏了身子,还说幡然彻悟呢。果然不愧是你。” 俞星臣唇角微微挑起,又看了杨仪一眼,见她面上有几分揶揄而无奈的笑意。 他不敢再看下去,便复又垂眸,悄然无声地咽了口唾液。 车厢内沉默。 杨仪盘着腿,垂着眼皮,琢磨该给他用八珍汤还是人参养荣汤,又暗忖再聪明的人也有糊涂一时的时候,真是叫人感慨。 忽然听俞星臣道:“对了,皇上把大皇子的故居赐给了你,你没去住过?” 提到这个,杨仪才睁开眼睛:“对啊,我虽去过几次,却没有在那里过夜,你大概也知道缘故。” 俞星臣道:“你是忌讳,觉着受不起?” 杨仪道:“是,总觉着……有些古怪。” 俞星臣盯着她,面上掠过一丝阴翳:“你不用在意,只管住就是了。” 杨仪知道他向来通透,懂常人不懂之理,何况此事她自己确实解不开,于是问:“为何这么说?” “大皇子天妒英才,此事是皇上跟太后皇后心中之痛,所以十多年来,府邸一直空置。”俞星臣稍微整理了一下袖口,眼睛却盯着对面她逶迤的青袍一摆:“不过此事总要了局,该过去的终究要过去,而你……正是翻过此页的契机。” “我?我仍不懂。” 俞星臣道:“大皇子的旧地,若给任何一位王爷,未免会让人浮想联翩,若给名将,自然更有功高盖主之意,给朝臣,也绝对担不起。唯独是你,本朝首位受封进宫的女侍医,又是首位受封的永安侯,你的功劳镇得住,你的身份更靠得住,所以你来住,可谓是天时地利人和,最为合适。” 杨仪凝神听着他的分析,只觉着字字句句分明。 听到最后,笑道:“原来你说我合适,是对朝廷没有威胁的意思。” “倒也不是这么说的……”俞星臣望着她恬然之中带几分灿烂的笑意,她很少这么笑,而此刻这笑影,竟无端地让俞星臣想到了薛放…… 这难道就是“近朱者赤”……不不,不该这么想。 “那是怎么说?”杨仪问。 俞星臣平复心绪:“你方才的话过于自贬。而皇上大肆封赏你,也是为嘉奖鼓励,让世人知道,朝廷不会亏待任何一位有功之人,哪怕是女子。” 杨仪听了这句,想起林琅跟自己像皇帝请示广召贤才的话,她含笑点了点头:“若拿我当招牌以励天下之人,倒是一件好事。那我以后却要去住了。” 俞星臣道:“当然该住。” 杨仪看向他,她没说,但眼中已然透出几分感谢之意。 俞星臣跟她目光相对,也看出她笑影里那摇曳的一丝嘉许。 其实,皇帝赐这宅子给杨仪住,还有一个理由。 但这个理由,俞星臣却不能说。 他脸上的笑意,因为想到这个,而一点点收了起来。 那曾是他的致命心病。 杨仪发现俞星臣的神情变化,以为他又觉不适。 便道:“回头让灵枢给你拿几副人参养荣汤,公务虽忙,但身子更重要,你还是把那心思多放几分在自己身上吧。” 俞星臣定睛,一股不可说的酸涩从鼻子里上冲。 他竟无法按捺:“杨仪……” 刚唤了声,马车缓缓停住。:,,. 章节目录 第411章 二更二更君 马车停下。 俞星臣听到外间说话的声音。 原来这会儿功夫,已经到了巡检司。 他的喉结吞动,一时失语。 杨仪却望着俞星臣:“你方才是不是有话说?” 俞星臣的舌头都僵涩了:“我……”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是想说,顾二夫人的事情,不知将会如何,总之这些日子,你多留意。” 杨仪这才明白:“你难道觉着她还会对我不利?说来奇怪,当时我没回京,那些杀手前赴后继,恨不得我死,但我回京后,反而消停了。” 俞星臣道:“这妇人的心思很难猜……不可不防。” 停下来。俞星臣垂眸。 这些话不是他原本想说的,但却是他本来打算说的。 当时俞星臣跟杨仪在宣王府说那些话,按照他的做派,是有些不太谨慎。 毕竟那是王府,耳目众多,此种机密,至少该等离开之后再行商议。 但他并没有。 杨仪没察觉拐角处的人,俞星臣身旁可是有个灵枢的。 吁了口气,俞星臣对杨仪道:“总之你不要怠慢,知道吗?”这话像是贴心的叮嘱。 杨仪点头道:“知道了,只是……小郡主的事……” 俞星臣道:“会派人去追踪的,放心。” 说完了能说的,俞星臣起身下车。 杨仪看着他的背影,又道:“别忘了人参养荣汤,或者也让蔡太医给诊脉看看。” 俞星臣回头,目光闪烁。 这一瞬间的回眸,只因两人之间的相处,竟是难得如方才一般“平和”。 没有任何剑拔弩张、针锋相对,杨仪一句叮咛,竟让他想起了那个曾经对他无微不至,百般关怀的人。 可惜,当时只道是寻常。 杨仪见他注视自己:“怎么了?还有事?” “没,”他的嘴张了张。只是一笑:“我是说……好。” 俞星臣开门下车,灵枢扶住了他。 巡检司门口众人看到俞星臣从永安侯的车中下来,都觉诧异。 俞星臣站住了,再回首,见杨仪自车窗边望着他。 他举手行礼,仪态端方,除了脸色依旧苍白,看不出任何异常。 直到凝视杨仪的马车离开,俞星臣刚要回身,灵枢道:“大人。” 俞星臣目光转动,却见在街对面站着一个人。 竟是一身赭红的锦袍,皂靴,马尾长发,发端也用红色丝缎系着。 乍一看,真是鲜衣怒马的风流少年郎。 初十四。 跟俞星臣四目相对的瞬间,初十四挑唇一笑,笑影里透出几分了然,就仿佛在说:捉了个现行。 俞星臣一看到他,顿时想起那夜在酒楼门外送别时候,他说的那些刺心的话。 眼神立刻冷了几分。 初十四却很没眼色似的,他负手踱步走了过来:“俞巡检,好巧啊。” 俞星臣没好脸色,一边转身一边淡淡道:“初军护怎么在此。” 初十四道:“我本来是在这附近闲逛,因靠近巡检司,便想过来看看新鲜,没想到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俞星臣问。 初十四歪头看向他面上:“你有马怎么不骑,跟人挤一辆车很舒服么?” 俞星臣道:“多管闲事也是你的兴趣所在?” 初十四仰头大笑:“我只是这么巧的遇见,多问一句罢了,俞巡检何必把我当作敌人一样?你要清楚,我是对你最好的一个人了。” 俞星臣已经走到门口,闻言止步:“这话何意?” 初十四扬眉:“你不信?那也算了。对了……你不打算领我进去瞧瞧?” “这不是随便游玩的地方,军护若有兴趣,可去其他名胜古迹一览。” “啧啧,这么不近人情,算了,反正我也觉着这里没什么意思……还是去崇文街找永安侯吧。” 俞星臣听他说没意思,正合心意,猛地听说去崇文街,便皱眉看过去。 初十四道:“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我之前跟永安侯说过,我得闲是会找她的。她是那样好性子的人,必定不会拒人千里。我兴许还能蹭一顿饭吃。” 俞星臣打量了会儿:“随你。”他意识到初十四是薛放他们一伙的,想必杨仪自然也乐意见到他,自己确实管不了。 初十四见他抬步向内,却仍是亦步亦趋。 门口的侍卫不知他是什么来历,不过,见俞巡检并没有示意,料想不是什么闲杂人等,于是也没有拦阻。 直到进了院中,灵枢忍不住问:“你这个人,不是要走吗?进来干什么?” 初十四道:“我又不是皇帝,说的话也不是圣旨,不兴我开玩笑么?今儿天色晚了,我若是去,只能留宿,所以我想明儿再去吧。” 灵枢不喜欢这少年,可见俞星臣并没有言语,倒也罢了。 进了内厅,俞星臣叫他去配人参养荣汤,灵枢便去询问蔡太医方子。 蔡太医即刻惊动,赶紧又过来问俞星臣如何,又给他诊脉。 “确实有些气血两虚,人参养荣汤是……永安侯给开的?”蔡太医猜的倒是很准。 俞星臣道:“是。” 蔡太医点头:“我这就叫人配药。” 此刻初十四已经在屋内转了一圈,显得很自在熟,听他们说完,便回头看俞星臣:“你怎么又吃药?这身子也太不禁了。” 俞星臣不言语,只看桌上的公文:“若看够了的话,你该走了。” 初十四却走到桌边,手在桌上一撑,竟轻轻地在他桌上坐了。 俞星臣窒息。 初十四翘着二郎腿,拿起桌上的公文要看。 俞星臣一把夺回去:“放肆。” 初十四笑道:“别整天绷着脸,我说过我不是你的敌人……”他说了这句,眼珠转动:“我其实就是好奇永安侯的事情,你跟我说说吧?” 俞星臣道:“你想知道,何不去问小侯爷。” 初十四抱着双臂道:“我就想听你说。据说,她的身世坎坷,之所以回京还是你的功劳呢?” 俞星臣本来以为他只是胡闹,听到这里,突然警觉:“你问这些做什么。” “她是周朝最传奇的女子,我自然好奇,你是她身边最清醒的人,不像是十七,他早就为她昏了头了。”初十四姿势浪荡地坐着:“你不想告诉我吗?” 俞星臣当然不想,他没这个闲心,也不愿跟初十四这样的人交浅言深。 牧东林身边的人,绝不可能有心思单纯的。 谁知道初十四想干什么。 但是奇怪的是,俞星臣的心竟南辕北辙。 他确实很想跟一个人说一说,他们一路经历的那些事……杨仪的所作所为,她的为人,品性,甚至更多。 他不像是薛放般情绪外露,也不能如薛放似的正大光明去谈论杨仪、甚至表现对她的无尽心悦,他几乎很少对人提起她。 大概是忍了太久,所以那天晚上牧东林问起来的时候,才一时没按捺住,情绪波动。 俞星臣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他不动声色道:“你要听故事,或者去南街茶楼。” 初十四诧异:“嗯?你要跟我在那里讲述吗?” 俞星臣道:“只要三十文,你就能在那里坐一整天,你想听什么,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会花样翻新地给你说。” 初十四噗嗤笑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听故事,我想听的是永安侯的事迹。” 俞星臣眉眼不抬地说道:“你去了就知道,你想听的应有尽有。” 这倒不是俞星臣搪塞,确实如此。 毕竟杨仪是周朝最传奇的女官,原先就有些现编的话本故事。尤其是此番疫症之后,京内各大茶楼之中,有关于她的说书话本,更是层出不穷。 什么海州食人怪,甑县大战仙师妖道,以及她给人治疑难奇症的那些个案子,或惊险非常,或新鲜有趣,跌宕起伏,每日吸引无数听众。 当然,俞星臣跟薛放偶尔也会在故事之中绽露头角保有姓名。 初十四垂首,感叹道:“我是要听真正的永安侯的为人事迹,而不是听神仙菩萨般的她,或者妖魔古怪般的她,正因为你会如实讲述,才找你的。” 俞星臣听了这句,觉着奇怪:“你真的是打听杨仪的事?” “不然呢?” “为什么……对她这么感兴趣?” 初十四跟他目光相对,笑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不也是一样?” 有了这句话,更奇怪了。 宣王府。 顾莜喝了汤药,本已经好些了。 但到了晚间,颈间的红痕突然间肿了起来。 看着极为瘆人,就仿佛勒了一道红色的绳索在她的脖子上。 顾莜只觉着发痒,总觉着那条小蛇还缠在自己的脖子上,时不时哆嗦着伸手去抓摸。 几次三番,很快就挠的破了皮,越发添了几分难受。 先前杨登回了一趟杨府,向老太太等禀明此处的事,叫家里人放心,便又赶了回来。 望见顾莜颈间的伤痕,杨登道:“这怕是那条蛇有毒。” 顾莜先前告诉了他,这痕迹是一条小蛇勒住留下的。只是按理说,只要那蛇没有咬到人,应该不会中毒。 可眼见如此,只怕是那蛇是其毒无比的那种。 杨登取了一颗解毒祛瘟的紫金锭研磨,调匀,为顾莜涂在伤痕处,用细麻布包裹妥当。禁止她乱抓。 又写了一个连翘解毒汤的方子,让人去抓药。 顾莜看他忙的团团转,道:“我先前担心你今晚不会回来了。” 杨登垂眸道:“怎么会。” 顾莜握住他的手:“还好有你在。” 杨登望着她惨白的脸,勉强一笑。 半晌,杨登道:“阿莜,之前俞巡检来问的那些话,是不是真的?” 顾莜一颤:“什么……” 杨登道:“那个人,真的是冲着你来的,对不对?” 顾莜咽了口唾沫,却极艰难,脖子都跟着一疼:“你怎么跟俞星臣和杨仪似的,也来质问我?” 杨登沉默片刻:“我只想你别瞒着我。我……不想到最后才知道。” 那刺客是躲在顾莜的马车里,小郡主不过误打误撞,替顾莜挡了灾而已。 这是板上钉钉的,顾莜怎么也说不过去。 顾莜也清楚这个:“也许,确实是冲我的,但我不知为何。” “真的不知?” 顾莜道:“二爷,你不相信我?” 杨登望着她:“我一向都相信你。” 太过相信了。 顾莜只以为是字面意思,竟松了口气:“我也纳闷,也许是因为顾家那边在外头得罪了人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缘故,比如府里、又比如王府……毕竟千头万绪,也难说。” 她的表情很真。杨登问:“这是……实话吗?” “当然。” 杨登不置可否地笑笑,想了会儿:“那今日你跟俞巡检说,那个刺客的影貌,可是真?” 他问了后,却又没等顾莜回答:“罢了,你不用说了……没什么要紧的。你的伤该好好养着。” 顾莜正心头发紧,听他主动打住,心一宽:“我也着实累的很,二爷也歇会儿吧。今晚……就留在王府好么?” 杨登凝视着她楚楚可怜的眼睛:“你睡吧。” 他没有直接回答,让顾莜稍微不安。但这三个字,也算有所交代了。 顾莜握着他的手:“你上来跟我一起睡。” “不必了,我还得看着药。” 大概是受惊太甚,顾莜慢慢陷入了梦乡。 而守着她的杨登却站了起来,他出了门,抬头看向漆黑的夜空。 那原本会让人心情舒畅的夜空,此刻就如同一个巨大的黑色深渊,要将杨登吞噬其中。 不知站了多久,他的眼前也随之一片漆黑般,竟看不清任何。 杨登茫然惊慌地伸手,想要找什么扶住。 幸而他捉到了一只探过来的手。 定了定神,杨登看清楚面前是人:“王爷……” 他大为惊疑,急忙松手,后退行礼。 宣王凝视他:“你怎么了?” 杨登的唇动了动:“方才一时头晕。无意冒犯,请王爷恕罪。” 宣王道:“你的脸色很不好。怎么,是二夫人的情况有异?” 杨登的目光直了几分:“她、二奶奶的情形还算、稳定,并无大碍,王爷放心。” 宣王道:“有你在,本王自然不担心。不过看你也不太妥当,明日再传两个太医过来替换吧,不要累坏了。” 杨登欲言又止,垂头:“是。多谢王爷体恤。” 宣王本是要来探望,听杨登说无碍,便不再入内,只道:“既然你不舒服,那也先歇息吧。” 吩咐之后,宣王带人去了。 杨登目送他离开,回头看向里屋,凝视片刻,迈步向院外走去。 只是还没出门,便听身后道:“父亲去哪儿。” 杨登回头,对上杨甯注视的目光,青叶跟冬儿在她身后,一左一右。 “我要回府了。”杨登回答。 杨甯温声道:“母亲情形不稳,又最依恋父亲,父亲自然是在这里看着她为好。” 杨登默然片刻:“我不能再看着她了。今夜,她不至于有事,明日,王爷自会再传太医。” “父亲这是何意?”杨甯蹙眉,隐隐意识到了什么:“难道我今日跟父亲说的话,你都忘了吗?” 之前在俞星臣跟杨仪来的时候,杨甯曾特意跟杨登提到过此事。 杨甯道:“这其中必定有误会,父亲此刻该相信母亲,要知道她做所有事,都是为了父亲。” “为了我?”杨登喃喃。 杨甯说道:“这还有什么可疑问的?从母亲选择嫁给父亲的时候,你就该知道,她从来对你都是一心一意。除了父亲,她眼中再看不进别的什么。” 杨登想起所听见的俞星臣跟杨仪的那些话,嘴里心里,如同吞了黄连一样:“甯儿,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仪儿在外头的时候,曾经被人、追杀过……” 杨甯冷笑道:“父亲果然是听了些不实的传言。” 她一点不觉着意外。杨登心里有个声音响起:她果然知道。 “这种事有什么稀奇的,母亲整日在内宅还被人刺杀,何况当时姐姐人在外头,谁知道招惹了多少仇家?”杨甯哼道:“母亲在府里十分不容易,父亲该体谅她才是,倘若有人误会、污蔑,父亲该驳斥那些话,怎能听别人的来质疑她?她跟了父亲半辈子,把你当作天一样看待,若你也……那我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些话,让杨登不由心软。 确实,顾莜下嫁给他,又顶着妾的名头过了这么多年,对他却始终如一,关爱有加。 他……也许不该怀疑,也许,确实有什么误会。 尤其是在现在,顾莜遭难,自己更不该在此刻再另外生事,不然对顾莜而言岂不是雪上加霜。 不过,此时的杨登已经变了主意。 他看向杨甯:“你说的话,我当然没有忘。” “那……” 杨登道:“甯儿,等你母亲好些,你去问问她,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到现在都不肯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要对仪儿一而再的下毒手!” “父亲!”杨甯色变,向着他走近几步:“你怎么还偏信这些……” “我不是偏信,”杨登的脸色却出人意料的镇定,沉声道:“下午的时候我并没有回杨府。” 杨甯愕然:“那、你去了何处?” “我去了顾家。”杨登的脸色有一点罕见的漠然冷意:“我找过了你大舅舅。你该知道吧,如果真的有‘买/凶/杀/人’这些事,你母亲是不能自己出头的,她得有个人帮她。” 所以他去问顾朝宗。 杨甯几乎窒息:“你……” “顾朝宗都告诉我了,”杨登木然地垂着眼帘,道:“他确实替你母亲办过几件这样见不得光的事。” 杨甯的眼中闪过一丝怒色:“他是胡说!父亲这也听?” “甯儿,我也愿意这些都是谎话,”杨登听似平静的语气,但声音已经在发颤,那是强忍的悲愤,也是万念俱灰:“可我知道,这是真的。” 入了夜,喧闹了一天的京城逐渐安静下来。 城郊,一处偏僻的客栈,小房间内,床榻上卧着一人。正是紫敏。 她已经睡着了,烛光中,眉眼恬静,似无事发生。 而桌边坐着未睡的,却是颠道士。 他死死地盯着紫敏,目露凶光。 片刻,颠道士从怀中掏出一个不大的玉瓶,轻轻晃动,里头传来沙沙的响动。 “不如还是让食髓出来,把这笨丫头的脑子吃了。”颠道士磨磨牙,自言自语:“正好它也饿了好几天了。” 冷笑了几声,颠道士走到床边,望着紫敏浑然不知安睡的小脸:“是你这丫头不知死活,可不要怪我心狠手辣。” 他作势要把瓶塞拔开。 而玉瓶内的食髓仿佛有所感应般,蠕动的更厉害了。 就在这时,窸窸窣窣一阵响动。 在紫敏的枕边,一个碧绿的脑袋探了出来,正是那条叫玉儿的小蛇,它微微挺身,黑豆般的眼睛,紧紧盯着颠道士手中的玉瓶。:,,. 章节目录 第412章 一只加更君 当初乌山公很珍爱他精心培育出来的那条乌梢蛇,而对颠道士也是同样。 这条小青蛇,是他从白唇竹叶青中挑养出来的,不像是普通蛇类那样难看的三角头,也没有那么粗陋的麟甲,甲片精致而通体匀称顺滑,就一条漂亮的碧绿丝缎。 最难得的是,这小青蛇很通他的心意。 而就如颠道士所说,这小青蛇也确实有能察觉人是否说谎的本领。 蛇是冷血之物,对于天生带热的血脉有一种异样的感知。 人在说谎的时候,势必会有心跳加速,血液加快流动的反应,而这小青蛇又盘踞在人的脖颈上,脖颈的大脉通联心脏,这感知更为灵敏了……故而一旦说谎,自然是暴露无遗的。 颠道士对此十分得意,尤其珍视。 当时紫敏一把将小蛇攥了去,颠道士急切之中不能跟她拉扯找寻,索性连人带蛇一起带了出去。 颠道士一溜烟离开王府街,找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把紫敏放下,便去看她手中。 不料却见紫敏双手空空,颠道士大惊失色:“我的玉儿呢?” 紫敏看看双手:“不知道。大概是跑了。” 颠道士毛发倒竖,两只眼睛瞪大:“你说什么?你把我的玉儿丢了?” 紫敏眨了眨眼,忽然笑说道:“你方才突然拉着我飞起来,我心里发慌,不知什么时候就松了手。” 原来方才她虽然怕的厉害,可是被颠道士提着“飞起”,这真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从最初的恐惧到慢慢地喜欢上,简直恨不得颠道士再带自己“飞”一次。 颠道士只觉着头晕眼花,他本是为了蛇才不顾一切把人带出来,如今蛇没了,却留了没有用而且很麻烦的人。 他回过神来,咬牙切齿:“你、你这臭丫头,坏我好事,如今又弄丢了我的玉儿,我……我杀了你!” 紫敏吓得一缩:“不要杀我。” 颠道士正要一掌拍死她,忽然愣住。 原来就在紫敏的头上,正探出一点碧色,颠道士一惊,定睛看去,大喜过望:“玉儿!” 那只小青蛇摇摇摆摆地爬上紫敏的发髻,远远地看着,就如同是什么绿色的发簪。 紫敏从指缝中看出去,见颠道士一脸笑容,不像是方才凶神恶煞的模样,她很意外:“你不杀我了?” 颠道士哪里顾得上理会她,正要去捉那小青蛇,玉儿却顺着她的发鬓向下,竟是滑在了紫敏的肩头。 紫敏恍惚察觉,先是一惊,继而道:“原来没有丢……那,还给你,你也不要生气了。”她忙将青蛇抓下来,双手递给颠道士:“还给你。” 小蛇在她的掌心里,被她用力一攥,通红的舌头都要挤出来,看这个样子,不知道是过分舒爽还是昏死过去了。 颠道士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 小青蛇既然没有丢,那就是一直都在紫敏的身上,方才这一路走来,按照这蛇儿的性子,十个紫敏也被它咬死了。 可紫敏竟仍是活蹦乱跳。 就算此刻紫敏没有抓到它的七寸,它也完全可以反击。 谁知依旧没有反应,只有尾巴尖稍微地抖了抖。 颠道士望着小青蛇,又看看紫敏,拧眉撇嘴。 紫敏见他不动,又看青蛇,吓了一跳:“死了?” 她双手握着小玉,仿佛握着一棵碧绿的细葱,又怕它真死了无法交代,便一阵用力摇晃,把小蛇摇的越发晕头转向,舌头歪着,完全伸了出来。 “别胡闹!”颠道士呵斥。 他慌忙伸手,要把玉儿接过来,谁知就在这时,仿佛已经半死的小青蛇突然挺身而起,竟极其灵敏地从紫敏的手上滑向手臂,瞬间就爬到了她的肩头。 颠道士的眼睛都要脱框而出。 紫敏吓了一跳,叫道:“它又跑了!” 正在这时,巷口一阵骚动,颠道士脸色一变。 他知道紫敏的身份,此刻事发,必定九城联防。 要还跟这少女在一起,迟早要被人发现,他虽然不怕那些闲兵游勇,但京城内不是没有高手的,何况若是满城之力,连他也抵挡不了。 当务之急是快把小玉弄回来,然后一走了之。 颠道士伸手抓向紫敏肩头,不料小玉神乎其技地扭身游走,竟从她另一边肩上冒出头来,故意跟颠道士捉迷藏一般。 “你……”老道士差点被气得眼睛泛白,就差骂一声逆子。 紫敏不明所以:“它怎么不见了?这可不是我弄丢的,是它自己跑了的!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杀我……对了,顾家二奶奶你也不要杀她……” 颠道士心浮气躁,又被她聒噪,简直要大叫出声。 又听巷口隐隐地人声喧哗,他咬牙切齿:“待会儿再收拾你。” 当下拎着紫敏,向着城门口奔去。 他的身法奇快,赶在九城严查之前已经溜了出去。 这一下更超乎紫敏的想象:“你带我出城了?” 颠道士本以为这小丫头会害怕到哭着求饶,谁知却见她竟似喜出望外的表情。 他正忙着打量小玉藏在哪里,生恐路上丢了,目光转动,看见紫敏袖口弹动了一下,这才放心。 道士脸色狰狞道:“你这丫头……你不怕我杀了你?你高兴什么?” 紫敏瑟缩了一下:“老爷爷,你别生气,你的胡子头发都白了,要跟我皇爷爷一样每日养生,不可动怒,才能长命百岁。” 颠道士嗤之以鼻:“长命百岁那是对小孩儿说的话!我多大年纪了?你是咒我只有二三十年的活头?” 紫敏忙道歉:“我不知道……你原来只有七八十岁吗?你的头发这么白,我还以为你快一百多岁了。” 颠道士瞠目结舌:“你既然知道,你还故意的……” 紫敏又纠正道:“长命百岁只是说长寿而已,不是限定一百岁就要死掉。” 颠道士翻了个白眼:“赶紧把小玉给我,你就可以滚了。” 紫敏左顾右盼:“它不是丢了吗?我怎么给你?” 小玉从她袖子里探出头来,细长的红舌头扫来扫去,像是找到了很合适宜居的地方,表示窃喜而满意。 颠道士抓住她的袖子,就去扯那蛇,冷不防小玉滑不留手的,嗖地钻到紫敏胸前。 紫敏这才察觉:“啊啊它在这里!快出来!”伸手去撩衣领子,抖来抖去。 颠道士呆若木鸡,他已经算是江湖上一个最无顾忌的人了,但眼见小玉钻到了一个小姑娘的怀中,难道他也要过去掏摸吗? 他虽行事正邪难定,但却从不干这种下作事情。 简直是一辈子的“邪名”,都要毁在这上头了。 紫敏却道:“这条蛇疯了!”又笑:“别钻,好痒。” 他们虽然已经出了城,正在人迹罕至处——本来颠道士是打算要么毁尸灭迹、要么扔下远离的。 但听紫敏咯咯地笑,颠道士只觉着老脸都挂不住。 当即怒喝:“别出声!” 紫敏可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便强忍着笑,又向周围张望,只见一望无际的原野,目之所及,一个人都没有,格外清净。 这简直是她出生以来都没经历过的“安静”,紫敏心中一阵兴奋,问道:“白胡子老爷爷,我们要去哪儿?” “什么我们!”颠道士呵斥。 紫敏看他脸色很不好,又想起这小玉仿佛一直赖着自己,倒是猜到了颠道士的意思,便道:“老爷爷,它是不是不喜欢你?不想跟着你?” 颠道士鼓起眼睛。 紫敏道:“我把它还给你,你……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你要说什么?”颠道士随口问。 紫敏道:“你、你不要去害顾二夫人了好吗?” 颠道士嗤之以鼻:“你替她求情?你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她……她对甯儿姐姐很好,对我也很好。” 颠道士觉着这丫头实在愚蠢的很:“那你眼里谁是坏人?” 紫敏眼珠转动,竭力想了阵:“好像……俞巡检是一个。” 她兀自记恨俞星臣出卖自己,但若说他是坏人又太严重了:“不过他也不算坏,只是有点狡猾。” “这么说你眼里没有坏人了?”颠道士快要大笑出声:“蠢丫头!” “当然也有,”紫敏低头,有点难过地说:“害死了我父王、让我连母妃也失去了的,就是个大坏人。” 颠道士的笑僵了僵。 终于他清清嗓子:“总之,这件事跟你无关,你也不用管。” 紫敏想了想:“那,你答应我另一件事好不好,你陪我去沁州吧?” 颠道士大惊:“你真会异想天开,去沁州做什么?” “找一个人!” 颠道士意味深长地看着她:“是你的情郎?” 紫敏忙道:“不不,不是,是我十九哥哥。我很久没见到他了,十分想念。” 颠道士嘶了声,狐疑问道:“陈十九郎陈献?长武伯的孙子?” 紫敏惊喜交加:“你也认识我十九哥哥?” 颠道士望着紫敏,若有所思。 杨仪离开巡检司,本是要回崇文街的。 但她心里惦记着紫敏,思来想去,便命人去公主府打听,看看蔺汀兰在宫内还是在府里,若在府中,就请他出来碰个头。 很快侍卫返回,说是小公爷正在府里,请她去府里说话。 于是杨仪先行来至公主府,侍从迎接,就在内堂中见到了蔺汀兰。 “小公爷……”杨仪行礼,抬头却见蔺汀兰仍坐在椅子内没动。 心中升起一点奇怪的感觉,蔺汀兰却笑道:“永安侯到我身边坐吧。” 他一张口,杨仪惊觉:“是、公子?” “蔺汀兰”仰头一笑:“这会儿我就算想冒充是他,也不能够了。” 原来这是蔺夜兰。 杨仪走近两步,疑惑问道:“公子为何如此?小公爷……可在?” 蔺夜兰道:“他不在,不过,我知道你是为何而来。你找我也是一样的。” 杨仪惊愕:“是……吗?” 蔺夜兰淡淡道:“你是为了今儿在宣王府外发生的那件事,为了紫敏郡主而来,对否?” 杨仪仓促一笑:“瞒不过公子。” 蔺夜兰抬手示意,杨仪只得走到他旁边的椅子上落座。蔺夜兰道:“你不必担心,皇上已经下旨,汀兰也在参与追查,明日必定会有消息。” 杨仪颔首。 蔺夜兰打量着她道:“之前你为了京内的鼠疫,以身涉险,身子现在可都好了?” 杨仪道:“多谢惦记,已经好了。” 蔺夜兰道:“你这样的人,也难怪汀兰喜欢。” 杨仪听了这句,觉着不妥,便站起身来:“公子,我来的唐突,小公爷又不在,我还是不打扰公子了。” 蔺夜兰笑道:“我不过是说了一句话,你就不受用了,本以为你不是那种小气的。” 杨仪本来不想多言,一忖度,还是抬头道:“我是订了亲的人了。也当不起别人的抬爱。” 蔺夜兰的眼中透着几分笑意:“当得起当不起,岂是你说了算,别人要喜欢你,难道你不许人家喜欢?咳……”他咳嗽了两声:“就如同这京城之中,如今一多半的人都是喜欢你的,难道你要拦着大家的心意?” 杨仪沉默,这两者自然不可类比,只是她也不愿意在这上面费心跟一个病人辩解。 蔺夜兰道:“你坐着,今晚上我的精神还好,我想给你说一个故事。” 杨仪微怔:“故事?” “你一定喜欢这个故事。”蔺夜兰微笑。 此刻有宫女进来,送了茶果,蔺夜兰脸上的笑敛了几分,淡淡道:“我要跟永安侯自在说话,不许扰。” 宫女深深低头:“是。”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杨仪转头,感觉到一点暖意。 蔺夜兰道:“你若觉着热,我叫人撤了去。” 原来他的身体极弱,虽是初秋,晚上仍是寒意不禁,所以早就用上了炭火。 杨仪摇头道:“你我的体质自是差不多,如此正好。” 蔺夜兰笑道:“我、实跟你相见恨晚。” 杨仪看看他苍白消瘦的脸颊:“同病相怜吗?” “也许,”蔺夜兰一笑,喃喃,“也许……” 杨仪见他身上盖着的毯子滑下了些,便欠身给他往上拉了拉。 蔺夜兰抬手出来,原来他手中还握着个铜手炉,递给杨仪:“你拿着吧。我还有脚炉,这个不用。” 杨仪接了过来,拢在手里,嗅到一股淡雅绵密的香气。 蔺夜兰沉吟片刻:“我要说的,是一个孩子的故事。” 他垂了眼帘:“那孩子生在一个颇为显赫的门第,从小体弱多病,但幸而脑袋还好用。他足不出户,为家里料理一些杂事……而他的一个兄弟,则在远方,做这些事。” 杨仪听见“孩子的故事”,便猜他要么是说自己,要么是说蔺汀兰。 听到这么一句,又惊又疑,似懂非懂。 蔺夜兰道:“那个孩子每天都能听见下人向他禀报,他的兄弟如何遇险,如何脱身等等。他很难过,因为知道有可能他唯一的兄弟就会死在远方,不会再回来了。但他偏偏没有办法,因为这是家里的规矩。直到有一天,那个孩子知道了一个秘密,原来,他的至亲之人,曾经被一个恶徒玷辱过。只是当时……没有人知道那恶徒遁逃到哪里,直到……有高明的人,追查出那恶徒的身份。” 杨仪惊心,心底顿时浮现出那枚“龙纹玉佩”,目不转睛地看着蔺夜兰。 他道:“这件事并不光彩,处理的不好,会伤害他所有的亲人,于是他违背规矩,请了一个高手将那贼徒杀死,把事情平了。而他的身体也实在撑不住,家里才把他的兄弟叫了回来,替他撑着这个家,替他去接手那些事。” 杨仪很想问“那些事”是指的什么,但她被这个“故事”震惊,心中转的飞快,竟没出声。 蔺夜兰道:“那个孩子,他总算能松一口气,但是他很担心,因为……” 杨仪屏住呼吸,蔺夜兰看向她,默然。 “担心什么?”杨仪忍不住问。 “生,老,病,死,他的病在身上,”蔺夜兰望着杨仪的眼睛:“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另一个人的病在心里。” 杨仪窒息:“你说的那个孩子,真的是……” 抱着的手炉有些发烫,她将手炉放下,想尽量消化方才听的这番话。 其实已经彼此了然。蔺夜兰闭上双眼:“你治不了我的病,不过你能结束这一切。” “结束?”杨仪越发不懂。 蔺夜兰长叹了声,抬眸看向杨仪:“你杀过人没有?” 杨仪惊心:“为何这么问。” “我的情况,你很清楚,之前就给过散叶脉的判断,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状,我受尽折磨,已经不想再撑下去了,”蔺夜兰淡淡道:“曾想过服药,但我吃了一辈子药,不愿临死还含着那份苦,其他的法子又太污糟,听说你的针灸之术天下无双……” “不可能。”杨仪明白了他的意思,惊心动魄,断然说道。 蔺夜兰道:“你不想救汀兰吗?” “什么?”杨仪惊疑。 蔺夜兰道:“你治不了我的病,但可以救他。只要你杀了我就行。” “胡说!”杨仪猛然站起身来,手炉冷不防跌落在地,骨碌碌滚到一边儿。 殿外,几道人影隐隐闪现,却又归于沉寂。 蔺夜兰缓缓道:“我不是胡说,你知道我跟他是同胞兄弟,心念相通,你以为我不知他的所思所感?所以,只要你亲手断了我的心脉,他必定会感应到,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已经是一无是处,唯独一死还有点用……” “不可能!”杨仪不肯置信,怒喝:“荒谬!” 殿外,一个宫女的声音响起:“公子,薛家小侯爷来访。” 杨仪转身。 蔺夜兰喘了几声,道:“小侯爷是我……咳、请来的,休要无礼。请他进来。”:,,. 章节目录 第413章 二更二更君 薛放今日奉召去兵部,兵部司的主事会见之后,便引着他去见卢侍郎。 约莫小半个时辰,薛放出了门,向外走去。 他一边走一边出神,直到屠竹提醒,才发现原来牧东林等几个人正站在门口处,都在望着他笑。 原来牧东林一行今日也是来兵部公干,只是比薛放来的早。 出门后看到屠竹,知道薛放在这儿,于是索性等候。 薛放忙打起精神,上前抱拳:“五哥。” 牧东林笑道:“你这小子,还以为你是当真恼了,目中无人了呢。” 薛放笑笑,旁边桑野说道:“十七,那天我喝多了,确实不该说那些糊涂话,回头酒醒了,给五哥好一顿骂,我向你赔礼!” 他拱手致歉,薛放抬手一扶。 两人目光相对,各自一笑了之。 牧东林便道:“兵部召你,可是有什么大事?” 薛放垂眸:“虽没有明说,但……看着是要调动。” 牧东林眉心微蹙,望了薛放半晌:“可知道往哪里去?” 薛放摇了摇头。 牧东林身后桑野张口,却给旁边的阿椿拉了一把。 大家没有再说此事,牧东林忖度道:“我们在京内,还能再留两日,以后离开,要相逢不知何年何月了。” 薛放惊愕:“这么快?” 牧东林点头:“你知道西北的局势也不能松懈……对了,别的倒也罢了,唯有鄂极国的索力士跟你们那位打擂台,倒是非看不可。” 桑野饶有兴趣地问道:“十七,胜算多少?” 薛放哼道:“那还用说?” 桑野笑道:“你这小子,怎么比你自己打都要信心十足,就这么相信那个大个子?” 薛放叹息道:“他是昔日东南廖勋之子。” 桑野粗莽,鹿子年轻,两人都没听过这个名字。 牧东林跟阿椿却都惊动,牧东林讶异道:“原来是将门之后……难得!呵呵,昔日廖勋将军力败倭贼,如今自然是青出于蓝,想必廖小猷不会丢廖将军的脸。” 薛放道:“不消说,自是必胜。” 说了这几句,牧东林道:“你可还有事?若没有要紧事,一起去吃饭如何?” 见薛放有些犹豫之色,桑野道:“你不去,就是还怪着我呢?” 薛放笑道:“你们应该也听说了,宣王府那边,有人当街掳走了小郡主,这件事可还在巡检司。” 桑野道:“我虽不在京内,却也知道巡检司颇有能人,比如昨儿的那位俞巡检,有他在,你怕什么?” 牧东林道:“吃了饭你就干你自己的事,横竖不会缠你一整夜。” 薛放只得相陪,又问道:“怎么不见十四?” 阿椿在旁说道:“他闲不住,说要趁着这个功夫,到处去走走看看。也不知道这会儿跑到哪里去了。” 他们在酒楼吃了饭,说了会儿西北的事,却听见楼下在议论要跟鄂极国打擂台种种。 大家侧耳听了会儿,阿椿趁机笑道:“假如这次廖小猷赢了,十七,能不能把他给五哥呢?” 薛放惊愕:“什么?难不成请我吃饭,是为了要人?” 牧东林道:“起先不知廖小猷是廖将军之子,我便觉着他可用,如今更是难得了。不过,我看你像是舍不得?” 薛放一笑:“倒不是我舍不得,只因我管不了他。” “他不是你身边的么?”桑野问道。 薛放就把当初杨仪救治廖小猷,带他上京种种告诉了。说道:“所以,小猷是杨仪的人,如今他还去了崇文街那里住着呢,不信你们自己去问他,看看他最听谁的。” 在座几个皆都啧啧称奇。 牧东林笑道:“既然是永安侯的人,这下子挖不成墙角了。” 此时屠竹从外头跑来,站在门口。 薛放出外,屠竹附耳同说了几句话。 牧东林回头看见:“怎么?” 薛放道:“五哥,我有点事先行告退,改日再相陪。” “幸而也算吃了一顿饭,”牧东林点头:“你只管去吧。” 等薛放带人下楼,桑野在旁说道:“十七看着有心事。可又不肯说,难道还记恨我昨日的话?” 阿椿道:“别小看他,也别高看你自个儿,他的心事岂会为了你?” 桑野捶了他一下:“你聪明,你说他为什么?” 阿椿看向牧东林道:“兵部急召五哥,先前那位侍郎又总问西北的事情,不会真的要调动吧?” “调动也调不到咱们头上,”鹿子道:“五哥在西北多年,西北还算稳,换了人,一切又要重头开始,哪是那么容易的。这道理他们自然也懂。” 阿椿道:“可咱们在回来的路上就听了消息,北原几次在边境挑衅,弄不好什么时候……东北之界就也稳不住,鄂极国如今虽派使者和谈,但诚意有限,要真跟北原动手,难保鄂极国偏向哪一方。之前不是传说朝廷要遣将调兵往东北么?兵部的人应该就是为选合适的将领。” 牧东林淡淡道:“事情总要有人去做,若不是我们去,自然得有合适的人。” 几人面面相觑,桑野嘴快:“难道是十七?” 薛放是听屠竹说起杨仪去了公主府,这才忙赶了出来。 “怎么去了那里?” 屠竹道:“之前从宣王府回来……就拐道去了。”他没有提把俞星臣送回巡检司的事。 薛放皱眉:“难不成是去找蔺汀兰?还是说……” 策马来至公主府,门口侍卫本正拦住,里头却有人出来:“是小公爷的客人,不可无礼。” 蔺夜兰其实并没有请薛放,只是顺水推舟认下、免得另外生事而已。 薛放被带到内殿,进门见杨仪站在蔺夜兰的身旁。 他没见过蔺夜兰,还以为是蔺汀兰,哼道:“你也是有趣,小郡主都失踪了,你还在这里稳坐钓鱼台?” 杨仪忙过去拦住他,向他悄悄地摆手。 薛放此时借着灯光,总算看清楚那少年的容色,这假如是蔺汀兰,那一定是狠狠恶病一场之后、形销骨立元气大伤的他。 他惊愕地看向杨仪。 蔺夜兰咳嗽了两声:“请恕我不能起身。” 薛放听到那似熟悉而陌生的虚弱声音,心头一震,差不多明白了几分。 “啊……不必。我以为……”他不知要怎么说,便对杨仪道:“你忽然来公主府做什么?” 杨仪道:“回头再说。” 蔺夜兰看看他们两个,忽然道:“永安侯,假如薛不约死了,你会不会喜欢……汀兰。” 杨仪大惊,这一句话简直犹如巨大的爆竹,令人惊心动魄,不管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她先是厉声说道:“公子,岂能如此胡言!”又扭头看薛放,恨不得捂住他的耳朵。 曾经公主府想要去求娶的事,上次杨仪来府里,才也是第一次知道的。 这种事情,她不想告诉薛放,毕竟在杨仪看来,这是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的事。 而薛放的脾气,平时对蔺汀兰就已经有些看不惯了,若还知道此事,岂不更加多了一点没来由的龃龉,何必叫彼此为了一件过去的事儿不自在。 薛放满脸诧异,问杨仪:“他在说什么?” 杨仪道:“玩笑话,莫要当真。” 蔺夜兰道:“你会吗?” “不会!”杨仪冲口而出,又有点动怒:“十七不会有事,而我当然也不会……” 她下意识地握住了薛放的手:“我们告辞了。” 蔺夜兰默默道:“那……你不考虑我方才的提议么?当着薛十七郎的面,只怕他会乐见,没了一个对你虎视眈眈的人吧。” 薛放道:“你们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不懂。” 杨仪紧紧扣住他的手,望着夜兰:“你……公子也不要生这念头了,你虽是一心为了人着想,但如果给小公爷知道了,你让他情何以堪。” 蔺夜兰的目光恍惚了片刻:“我只是想为了他好,反正他也不喜欢我……我终究得为他做点有用的事。” 杨仪道:“为他而死,可不是什么有用的事。” 薛放道:“为蔺汀兰死?” 蔺夜兰静了片刻,看向薛放:“对啊,十七郎,你讨厌汀兰对不对,只要杨仪杀了我,汀兰就不会再对她有什么念想。而我本就是个必死的人,想来……你也愿意的吧。” 薛放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 “我是讨厌蔺汀兰,不过他再怎么样,都抢不走我的人,我怕什么?”他笑道:“何况杨仪是大夫,你叫她杀人?亏你想得出来。我也不会允许她做这种无谓的事。” 蔺夜兰的眼神之中透出几分惊讶跟失望。 就在此时,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响起,呵斥:“让开!难道你们连我都敢拦着?” 蔺夜兰皱眉。 “啪啪”两声清脆,那声音越发提高了几分,怒道:“滚开!” 蔺夜兰咳嗽数声,略提高声音:“母亲……别、为难他们……” 一声之下,门外便有一道人影快步走了进来,正是永庆公主。 永庆公主先警惕地看向杨仪跟薛放:“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又加快脚步奔向蔺夜兰:“他们伤害你了么?” 薛放哼道:“公主不如问,他伤没伤害他自己。” 永庆公主回头呵斥:“你说什么?” 蔺夜兰道:“母亲为何来了?” 起初永庆公主是知道蔺夜兰请了杨仪的,她并不担心,直到听说薛放来到,生恐有碍,这才忙来查看。 谁知却被蔺夜兰的人拦在了外头,如此一反常态,让永庆公主惊诧而不安。 她用温柔关切的眼神看着蔺夜兰:“你没事儿么?” 蔺夜兰道:“母亲放心,我很好。” 薛放哼了声:“你何必伪装,把你方才跟我们说的话告诉公主啊。” 永庆公主本要斥责他无礼,但心中竟也跟着一刺:“什么?夜兰你跟他们说什么了?” 蔺夜兰垂眸。 薛放冷笑:“你果然没告诉公主,你不跟她说,却叫杨仪杀你,若杨仪真的听你的话动了手,你觉着公主会善罢甘休吗?” “什、什么?”永庆公主呆了:“薛十七你在说什么!” 杨仪想拦着薛放,但又觉着此事该挑开了为妙。 免得蔺夜兰无法自保。 蔺夜兰咳嗽连连,永庆公主忙给他轻轻地捶背。 杨仪上前一步,帮他揉按穴道减轻痛楚。 永庆公主看看她,强忍着并未言语。 顷刻,蔺夜兰慢慢停了咳,公主掏出帕子,给他擦拭眼角沁出的泪。 蔺夜兰喘着道:“母亲别怪我……” 永庆公主咬住了唇。 “也不要怪任何人,”蔺夜兰气若游丝:“我本来想让杨侍医帮我解脱了的。” 永庆公主的手一抖,帕子飘飘荡荡落在地上。 蔺夜兰道:“或者、母亲就当……白疼了我一场吧。” 永庆公主矮下了腰身,最后竟扶着蔺夜兰的椅子半跪在地上:“你在说什么?你这个傻孩子……”她用颤抖的手抓住蔺夜兰的:“你怎么能这么想,你真的狠心……” “不是狠心,只是我已经撑不下去了……”蔺夜兰垂眸,望着满脸泪痕的公主:“我曾拼尽全力想让您高兴,让您真正能为我……引以为傲……” 永庆公主哽咽:“你是,你当然是!” 蔺夜兰含泪道:“可是我累了,母亲……我不想再这么……”他闭上双眼:“对不住……还是让你失望了……” “我没有失望,在我心中你永远是最好的孩子,”永庆公主悲戚地叫了声,她跪坐而起,紧紧地抱着蔺夜兰,流着泪道:“不行,夜兰,不许离开娘亲!” 出公主府的时候,薛放望了眼廊下站着的几道影子。 薛放喃喃:“我才知道,公主府里这么多高手。” 马车上,杨仪将上次来公主府给永庆公主看诊,意外发现夜兰等等告诉了。 薛放道:“这些皇家的人,果然都是稀奇古怪的,这蔺夜兰也是,这般异想天开,倘若同胞兄弟真的是心有灵犀,你若杀了他,蔺汀兰以后岂不是会恨你?连我都懂的道理。” 杨仪道:“我却是有点理解他的心思。” “哦?” 杨仪垂首:“他已经是回天乏术的地步,每天所做的就是等待……那一刻的最终到来。我想他未必是表面看来这样平静,心里应该是害怕的。” 薛放道:“你竟还有心怜惜他。” 杨仪回想方才蔺夜兰跟永庆公主之间的情态,心不在焉道:“我跟他是半斤八两,所以更能感同深受。” 薛放瞪了眼:“你瞎说什么?你……快吐一吐!” 逼着杨仪啐了两口,说明方才那句不算数,薛放又咬牙:“你跟他不一样,绝不一样……你给我保证。” 杨仪自知失言:“是是,我跟你保证,跟你长命百岁的,好不好?” 薛放兀自瞪她。 杨仪有点讪讪地,便转开话题:“你从哪里来,小郡主可有消息?” 薛放道:“先前叫人去打听,尚无,只怕要等明日了。” 杨仪一想:“你知不知道,那个掳走小郡主的人,就是当初那个从俞巡检手中拿走龙纹玉佩的。” “是他?”薛放讶异,他虽听说了那些目击侍卫的描述,但到底没有亲眼见过颠道士,所以不如杨仪清楚。 但苟七的那个案子,以及在那案子里搜出来的龙纹玉佩,他当然记忆犹新。 当初恶徒苟七接连犯案,被缉拿归案之后,却离奇身亡。 当时杨家那里小山奴被人挟持,要杨佑维杀他,起初还以为是杨佑维所为。 后来杨仪验尸察觉,苟七的脑髓已经被吃的精光。 那夜,那银发白须的道装老者潜入杨府,抢走食髓虫,并要挟杨仪,让她告诉薛放莫要多管闲事,并且出示了案子之中,查到的“龙纹玉佩”。 本来此玉佩是在俞星臣的手里。 根据蔺夜兰今晚上所讲述的“故事”,自然就是蔺夜兰请的那个颠道士。 杨仪想起蔺夜兰的故事,竟不知该不该把关于蔺汀兰的“真相”告诉薛放。 正在为难,外头马蹄声响。 屠竹迎住询问。杨仪听不清说些什么,薛放的脸色却变了。 他一把抓住杨仪的手,把她吓了一跳。 这会屠竹打马而回:“仪姑娘,十七爷……” 声音有些为难,可还未说完,薛放沉声道:“带路吧。” 屠竹一听就知道他已经明了。 杨仪则看着薛放:“是怎么了?” “别的事先都不用管了,”薛放润了润唇,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安抚:“你别着急,是……登二爷。” 马车迅速往巡检司而去。 内厅中灯火通明,杨登刚刚被挪到里间简单的罗汉榻上,依旧昏迷不醒。 杨仪进门的时候双腿都有些发软,还好薛放从旁扶着。 蔡太医迎上来道:“永安侯莫惊,杨院监乃是呛水昏迷……方才已经给他针灸人中……” 杨仪一边听一边过去号脉,手抖的摸不着脉,手指都好像僵硬了。 寻了半晌,只觉着杨登脉搏微弱,杨仪的眼前模糊一片:“怎么会这样?好好的怎么就落水了?” 蔡太医安抚着说道:“大概是在河边走的时候不小心……” 薛放在旁看了会儿,来到外间。 俞星臣正坐在椅子上。 薛放走近:“这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没言语。 灵枢小声道:“多亏了大人,事先……” 俞星臣抬手,灵枢低头后退。 薛放走到他跟前:“说啊。” ——杨登“不小心”落入了内城河中,幸亏被人发现的早,及时救了起来。 而那救起杨登的,却是俞星臣所派之人。 先前从白天开始,俞星臣一直叫人暗中在宣王府外守着。 晚间的时候,有人发现,杨登独自一人出了王府。 侍卫暗中跟随。当时天色已晚,杨登却并不着急回杨府,他没有骑马,甚至也没叫随从跟着,只一个人在街上乱晃。 终于,他看到一家尚未打烊的酒楼,便进了里间,要了一壶酒。 侍卫见他一边喝,一边漫无目的地徘徊,逐渐竟到了内城河边。 杨登将酒壶里的酒尽数喝下,奋力将酒壶远远地扔了出去,然后不知怎么……就掉进了河中。 多亏那侍卫见机行事,立刻跳下河,这才把他捞了上来。 薛放听完之后,问道:“你好好地为什么派人在王府外盯着?” 俞星臣道:“我是为叫人看着顾二奶奶。” “你还怕她逃了?” 俞星臣不答。 就在这时,杨仪从里走了出来,她的脸色如冰雪,对薛放道:“陪我去一趟宣王府。” 薛放二话不说,立刻站起来。 俞星臣则道:“杨仪!” 杨仪脚步不停,向门外走去。 俞星臣只得快走几步,探手将她拦住:“你去宣王府做什么?” 杨仪屏息,而后道:“我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父亲半夜三更一个人落了水,还喝了酒!” 她不知道原因,但知道必定出事了。 薛放在她身后,欲言又止。 俞星臣望着她冷然带怒的脸色,这幅神情,让俞星臣恍惚记起当初在羁縻州的“初次相遇”。 “就算你此刻去,对世叔有什么好处?”俞星臣情急道:“如今当务之急,是好生看着他。” 杨仪微微扬首:“父亲是溺水,有蔡太医在,迟早会醒来,用不着我。”气往上撞,她扭头嗽了两声。 把俞星臣的手一推,刚要走,俞星臣却又死死地抓住她的手腕:“你不能这时侯去。” 杨仪怒道:“放开!” 薛放看到此刻,上前将杨仪拢到身边:“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只管拦着干什么?放手,不然我不客气了。” 俞星臣摇头:“不行,她这会儿气迷了心,去王府有什么好?何必平白多一个夜闯王府的罪名?” 薛放哼道:“那也不用你管,横竖是我跟她闯就是了。” “小侯爷!”俞星臣愠怒。 薛放看了眼杨仪,对俞星臣眨了眨眼:“反正我闯的祸够多,不在乎多这一件,横竖她去刀山火海,我都跟着。怕什么?你怕你就不用动……”说着他竟看向杨仪道:“咱们不用理他,只管去,我看谁敢拦着。” 俞星臣原本以为他又犯了浑直的劲儿,可听了这两句,隐约举着不太对味儿。 回味他方才那一眨眼,心念急转,俞星臣仿佛也恼怒般道:“好……那你就去!横竖明日皇上降罪,说你夜袭王府,那罪名未必落在她身上,你却是死活逃不了!看到时候谁能救你!” 杨仪听了这么几句,却没再着急往前。 薛放道:“不用听他的!咱们走。” “十七。”杨仪反而拉住他。 她的胸口微微起伏,闭上双眼,过了片刻,才松开薛放的手,往回走了两步。 这次薛放却没有再紧着催了,眼神反而温柔了几分。 俞星臣瞅了他几眼,却也总算松了口气。:,,. 章节目录 第414章 一只加更君 杨仪一时愤怒,不能自制。 这时侯俞星臣还劝,犹如火上浇油。 倘若薛放也跟着拦阻,她只会越发恼怒。 何况薛放也不会当着俞星臣的面劝阻她。 曾经在羁縻州、还不知道她身份的时候,薛放就说过,他会站在她一边。 哪怕知道杨仪此刻火起,所做未必是对的。 他也一样义无反顾。 因为最重要的是,薛放知道此时此刻,对杨仪来说,她身边得有这么一个人,需要有人跟她一起。 可是她的身体是这样,如今夜深,再去劳神动气,竟不知如何。 他当然不在乎俞星臣说的什么皇上降罪,他在意的是她的身体。 杨仪不能在这时候动怒,贸然行事。 所以他跟俞星臣一唱一和,一进一退,不动声色之中,让杨仪明白该怎么做。 果然,杨仪听了俞星臣煽风点火的那些话,反而“以毒攻毒”似的,压住了那股席卷而至的怒火。 她可以不顾一切去兴师问罪,但确实这不是好时机。她也绝不会无故再把薛放牵连其中。 此时,蔡太医小声道:“杨院监好像有醒来之意。” 杨仪忙入内。 方才蔡太医跟侍从齐手,才算把杨登身上**的衣裳换了。 此刻杨登闭着双眼,口中仿佛喃喃有声。 杨仪忙靠前,留神细听,只听他唤:“仪儿…、仪儿……” “父亲我在这里,”杨仪鼻子发酸,止不住要流泪。 杨登迷迷糊糊,却又道:“小蝶……” 声音含糊低微,杨仪竟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别、别走……小蝶……”杨登的手抖动,仿佛在挣扎,口中道:“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仪儿……” 杨仪呆呆地看着杨登,过了会儿,才明白他所唤为何。 怔忪之中,薛放从后过来,轻轻地揽住了杨仪的肩头。 杨仪抬头看看他,忽然一把将他抱住,把脸贴在身上,瞬间门眼泪如雨。 杨仪担心杨登,不肯去歇。 薛放陪着她,见她稍微有些困乏,才小心将她抱回了房内。 寅时过半,几乎一夜未眠的俞星臣前去看杨登如何。 却见前方屠竹挑着灯笼,薛放陪着杨仪,也正往那边走。 俞星臣知道她好歹睡了近一个时辰,稍微安心。 两下碰见,也没什么别的话,俞星臣心里想安慰几句,但之前灵枢告诉过他,杨登先前开始发热……因此竟也无甚可说。 倒是薛放说道:“听说你也在吃药,倒是不用这么费心吧。” 俞星臣默默:“不甚要紧。” 正走到前厅,一个侍卫赶来,行礼禀告:“宣王爷同侧妃娘娘到了。” 俞星臣愕然,薛放皱眉:“他们必然是听说了。” 见杨仪脸色微冷,薛放道:“你先入内,我跟俞巡检去迎。” 俞星臣同薛放往外,在门口上迎住了宣王跟杨甯,宣王依旧淡淡地,杨甯的双眼却有些微微地浮肿,整个人透出几分憔悴。 刚见了,她问:“父亲如何?” 薛放看向俞星臣,俞星臣道:“回娘娘,先前蔡太医说,杨院监有些发热,此刻还昏迷未醒。” 杨甯垂泪,对宣王道:“臣妾先赶去看看。” 宣王颔首,目送杨甯去了,便问他们道:“好好地怎么就落了水?可知道缘故?” 俞星臣道:“回王爷,究竟如何并不清楚,是路人及时发现救起的。王爷不必过于担心,应该没有大碍。” 薛放瞥了瞥他,心中惦记杨仪那边儿,便趁着俞星臣回话,自己后退半步。 宣王瞧见他有离开之意,却并没拦阻,只对俞星臣道:“真是想不到的事,昨日顾二夫人出事,今日又是杨登,待会儿本王要进宫跟皇上禀明,你随着一起吧,有些话,你比较清楚。” 俞星臣道:“是。” 宣王道:“对了,那个救起杨登的路人……可知道姓名?” 俞星臣本就是微微垂首,加上天色未明,倒看不出他神色变化:“回王爷,当时事情紧急,自然顾不得,幸亏巡检司的人巡查路过,才将杨院监送来此处。” 宣王淡淡道:“哦,那有些可惜,幸而是他发现的及时,本王还想嘉奖他呢,既然如此,倒是罢了。” 那边薛放先返回去,到了门口,见蔡太医有些无所适从地站在那里。身边还有宣王府跟随杨甯的那些宫女太监,青叶冬儿也在其中。 薛放刚要问蔡太医怎么出来了,心中一动。 正要迈步向内,青叶小声提醒:“十七爷,娘娘暂且不想叫人打扰。” 薛放道:“是吗?那你就好好地看着,别叫闲人进来。” 青叶一愣,薛放已经进了门。 青叶着急,又无可奈何,看向里间门,却见薛放才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先前杨甯进门后,先看过了杨登的情形。 昨晚上杨登发热,蔡太医已经给开了药,亲自喂了服下。 方才杨仪过来,也已经给诊了脉。 虽说昨夜救的及时,但毕竟是热身子浸了凉水,加上杨登似乎也喝了不少酒,竟一直没有清醒过来。 “父亲是怎么了,”杨甯皱着眉,眼角闪烁泪光:“好好地为何会落水。” 杨仪道:“我正也要问你。” “问我?”杨甯有些诧异,看向杨仪:“姐姐为何要问我?我是早上才听人报信,急急地就同王爷过来探望了。” “当然要问你,”杨仪冷然望着她:“昨日我离开的时候,父亲还好好地,以他的性子,怎么会在大晚上喝的烂醉,还落了水?在王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也不用说不知道,你不说,父亲醒来后我自会再问他。” 杨甯道:“姐姐,别用这种兴师问罪的口吻,父亲之所以喝醉的缘故,你还不知道么?自然是因为母亲遇刺,又病的不起,小郡主也不知下落……他心里苦闷、借酒浇愁也是有的。昨夜在王府,我也劝过他,叫他凡事往好的去想。他本来答应了留在王府陪着母亲,谁知后脚竟自己出了门。我以为他担心杨府如何,倒也罢了,谁能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她的回答,也算是无懈可击、合情合理了。要不是杨仪自忖对她有“成见”,只怕就信了。 “要只为昨日遇刺的事情,父亲绝不会做如此退缩之举,他担得起。”杨仪仍死死地盯着杨甯:“必定是在俞巡检跟我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 杨登虽然性子温吞,但关键时候并不含糊,比如之前发现陈府鼠疫,义无反顾烧尸拦阻,就算是顾莜遇刺,他也立刻赶到,在顾莜身边照料,嘘寒问暖,哪里有半点畏惧退缩? 虽然俞星臣说是失足落水,杨仪也是这么说的。但杨仪心里清楚,对杨登而言,烂醉已是极反常了,再落水?未免过于巧合。 只有一个解释,有什么促使杨登一时想不开。 杨甯抿了抿唇,声音带了点激愤:“那你觉着是什么?或者在你眼中,我是十恶不赦冷血无情的畜生,是我逼了父亲如此?” 杨仪倒是没这么想。杨甯跟她“道不同”,也确实不择手段,但是逼死杨登?她还不至于如此。 “我只想知道真相。”杨仪道。 “真相?”杨甯冷笑:“真相就是……俞巡检昨日到王府指责,说那刺客是冲着母亲去的,紫敏郡主只是被无辜牵连等话。本来父亲并未多心,可被俞巡检一说,他未免就多想了。倘若小郡主因而有个闪失,只怕皇上会怪罪下来,万一祸及杨家……大概父亲是想到这个,所以才一时郁结买醉。” 杨甯说着看向杨登,眼中透出愧疚之意:“不过,我确实有错,我错在满心都在母亲身上,疏忽了父亲,没有叫人跟着他,没有拦住他出王府……差点生出不测,倘若真的没救回来,我、我可怎么是好……” 她的眼中泪光闪烁,说完后,似乎再也忍不住了。 肩头一沉,杨甯跪在床边,她伏在杨登身旁,无声地哭了起来。 杨仪在旁看着,心中一阵恍惚。 她看不出杨甯有任何作假之意,杨甯的语气,她的泪,乃至此刻的隐忍哽咽,都是真真切切的。 真切到甚至让杨仪的鼻子也开始发酸,无法按捺地感同深受、伤心起来。 难道她真的多心了,事实只是如此?毕竟杨甯不至于害杨登……但…… 她又觉着这其中有一点什么不对。 就在这时,榻上的杨登手指动了动:“小蝶……” 杨甯一怔,抬头:“父亲?” 杨仪也忙靠近,却见杨登的双眼动了动,终于睁开了眼睛。 但他的目光涣散,似乎看不清眼前所见,直到望见杨仪的时候:“小蝶,”他叫了起来,一把抓住杨仪:“别走!” 杨仪愕然:“父亲!” 杨甯此刻也明白了杨登叫的是谁,脸上还挂着泪,脸色却俨然冷了几分。 杨仪唤了几声,杨登似乎清醒过来,他喃喃道:“是、仪儿?” “父亲,是我。你觉着如何?”杨仪竭力握住杨登的手。 杨登直直地望着她:“仪儿、仪儿……我对不住你……” 杨仪微怔:“父亲、你在说什么……” “父亲,好好地怎么竟落了水?”杨甯开了口,关切地望着杨登:“可知都把我们吓坏了?我没敢告诉母亲,不然的话,她肯定是要亲自过来的。” 杨登好似没反应过来,又看了杨甯半晌,才道:“甯儿。” 杨甯眼中的泪渍还没有干:“是我啊,父亲。”她勉强一笑,泪却又坠了下来:“母亲还没好,父亲可要保重才是,怎么竟然……要真有个万一,让我们如何是好。” 杨登呆呆地望着她流泪的模样,终于慢慢地闭上眼睛,摇了摇头。 “造孽啊。”杨登模模糊糊地,自言自语般说道,“总之,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杨仪看到杨登的眼角也有泪渍沁出,惊心:“父亲……你在说什么?” 杨甯道:“是啊,怎么会是父亲的过错?再说,虽然是多事之秋,但终究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父亲何必这么想不开的?”她拭了拭泪:“求父亲就看在……看在我腹中孩子的份上,也要撑得住才好。不然我……我真的也无法可想了。” 索性把脸埋在杨登的手臂上,呜咽着哭了起来。 正在此时,外间门道:“宣王殿下驾到。” 宣王跟俞星臣已经来了有一阵子了,跟薛放一起,在外间门,听了个大概。 宣王爷面沉似水,没什么表情,俞星臣也是喜怒不形于色。 杨甯扶着床边起身:“王爷……”兀自泪眼婆娑,悲伤不能自禁。 杨仪行礼,她并没做什么,但有一种奇怪的欺负了杨甯的感觉。 她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亦或者对于宣王、俞星臣而言也是如此。 宣王走到杨登身旁,蔡太医也跟着过来给他诊看。 杨仪退到门口之时,薛放握住她的手,把她带了出去。 到了门外,杨仪道:“你都听见了?” “嗯。” 杨仪茫然地问:“是我误会她了?” “难说。” 杨仪抬头:“什么?” 薛放道:“登二爷不是那种遇难而退的人,假如他真的是借酒浇愁乃至自寻短见,只有一个原因。” “什么?” “他已经无路可走,不想活了。”薛放说了这句,道:“对了,他叫‘小蝶’,是不是你母亲的名讳?” “是,我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叫起了母亲,还说什么对不住……” 薛放凝视着杨仪:“为什么登二爷会在这个时候说对不住你?” 两个人目光相对,杨仪的心忽然开始缩紧。 灵光一闪,她猛地想起来了昨日在宣王府自己跟俞星臣的那番对话。 以及她在进内探看顾莜的时候正好遇到了杨登,当时杨登的神情就很异样,只不过她以为杨登是为了顾莜而担心。 难道、难道……有没有一种可能。 ——他听见了。 薛放发现杨仪的神情变化:“你知道了原因?” 杨仪深深吸了口气,那口气却仿佛把眼睛里的泪给顶了出来。她的手发抖,哆嗦着握住了薛放。 薛放察觉她似乎站不稳,赶忙将她环抱入怀中:“别急,别急,慢慢来……不许急坏了自个儿!” 杨仪闭上双眼,泪却一直往外涌出来,她靠在薛放怀中:“父亲是知道了、知道了……顾莜曾经想害我,我在外头的时候……” 杨仪的声音很低,而且发着颤,说的也不甚详细。 薛放却如闻惊雷:“你、你是说……”他喉头一动:“大佛堂里的那次?还有……回京的时候……” 杨仪轻轻地点头:“昨日我跟俞星臣在宣王府说过,父亲必然是听见了。” “俞星臣、他也知道,是……姓顾的?”薛放的脸色逐渐冷峻起来,手微微攥紧。 这次,轮到他晕眩了。 脑中乱糟糟,像是有霹雷闪电。 薛放猛然又想起当初在羁縻州,那次提起杨甯,杨仪的语气有些不以为然。 他却对此一无所知。 “是顾莜、顾……”他的眼神凌厉了几分:“或者,还有杨甯?” “杨甯?”杨仪因为惊心,便把这些事都跟他说出来,此刻才有些反应:“不、她未必……” 薛放屏息,垂眸看她:“你为什么才告诉我?” “我……”杨仪一怔。 其实顾莜下手这件事,她至今都没有真凭实据,只不过从诸多线索推测,十有八/九而已,又从何提起。 自从回京后,她虽跟顾莜有些不合,但却并没再有刺客出没,而且面对顾莜之时,杨仪也完全能自己应对。 而最近,跟顾莜更是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薛放,他不常跟杨家内宅打交道。 她并没有必要把这些后宅中的阴私告诉薛放。 甚至,假如不是今日赶巧了,杨仪只怕永远都不会跟薛放提这些。 她察觉薛放似乎要进内,急忙拦住他:“十七!” 薛放道:“你让开。” “你干什么?”杨仪惊心,只能用力抱着,不敢松手。 两个人虽离门口远一些,但门边上的宣王府的人、灵枢,屠竹等都看见了。 见他们仿佛争执吵闹,屠竹先跑了过来。 灵枢不知何故,拧眉看了会儿,反而向内去了。 “十七爷……出了何事?”屠竹先出声,担忧地提醒:“你别……伤着了仪姑娘!” 薛放其实没怎么大动,只是语气有些严厉而已。 他知道杨仪身子弱,怕稍微不留神真伤了她,所以投鼠忌器,竟不敢动手把她拉开。 只是他方才往前一步,带着杨仪不由自主地跟着后退,看着有些许可怕。 就在此时,俞星臣从那边走了出来。 灵枢往此处一指,俞星臣疾步而至:“这是做什么?” “来的正好,”薛放看见他,冷笑道:“好个俞巡检,你还有脸问我!”:,,. 章节目录 第415章 二更二更君 杨仪懊悔在此刻告诉薛放这些事,又见他质问俞星臣,一发不可收拾。 “十七!”杨仪咬了咬唇,道:“先前我要去王府,你们拦着我,现在你该知道怎么做……别叫我担心。” 薛放垂首看向杨仪。 终于,他张手轻轻地捧住她的脸:“我就问他几句话罢了,你放心。我不闹事,好不好?” 四目相对,杨仪总算将他松开。 俞星臣这会儿已经走到近前。 “小侯爷方才说什么?” 薛放冷哼了道:“你问我?我也想问你,你既然知道是谁对她动手,你却什么也不做?就算你害怕顾家或不愿得罪他们,你为何不告诉我,让我来处置?” 俞星臣瞥了眼杨仪,才知道是为了这件事。 他略略一笑。 薛放拧眉:“你笑什么?” 俞星臣摇摇头道:“我没想到,杨仪没跟你说……”他看向杨仪:“我以为你已经告诉他了。原来没说?是怕他知道后,就如现在这样按捺不住?还是不想他操心。” 明明是薛放质问他,他反而问起了杨仪。 这一招“围魏救赵”,救的却是他自己。 不过俞星臣却是也说对了,杨仪不告诉薛放,除了先前没必要旧事重提的缘故外,俞星臣说的这些原因恐怕多多少少都也有点儿。 薛放不爱听这话:“我在问你,你不要问她。” 他拉了俞星臣一把:“再说你是什么意思?难道告诉我我就会坏事?那你呢?你倒是知道一切,你又干了什么?你只是袖手旁观!就算杨仪不是你认识的人,是个陌生人,她几次三番遭人暗算,你身为巡检,知道凶手,为何不追查?” 俞星臣道:“要真的是这么容易就查出来的,倒也不用我动手,小侯爷岂不早就也知道了。” 薛放屏息:“你……现在你还嘴硬?” “我是说实情,”俞星臣的身后,灵枢跟屠竹站在那里,挡着宣王府的众人,他继续说道:“我虽然有所怀疑,但并无真凭实据。甚至直到如今也无人证,难道就靠捕风捉影,来定人的罪?” 薛放呵呵笑了几声:“这可不是你俞巡检的做事风格,以你的性子,只要发现蛛丝马迹,必定追随而上,你之所以哑忍不追究,大概是因为你先前跟杨甯的交情吧。” 俞星臣一震。 他不愿意提这仿佛已经死去的“交情”。 但是俞星臣知道,薛放说中了。 当初他才回京,心里对杨仪还是有几分成见的,相比较而言,那会儿他跟杨甯,却似蜜里调油。 爱屋及乌,俞星臣心里虽有一点朦胧的怀疑,却宁肯为了这私情而压下不提。 当然,也是因为自从杨仪回京后,杀手就偃旗息鼓,再不曾作祟。 杨仪在旁边听到这里,觉着再说下去只怕会更加古怪。 “十七,别说这些了。”她匆匆打断这句,问俞星臣道:“你知道父亲今晚上为何出事?” 俞星臣越发沉默。 薛放的目光转动,终于忍不住没有开口。 杨仪说道:“先前我们在王府说话,父亲必定是听见了,也许……也许他质问过顾莜?知道了真相?所以一时难以承受。” 俞星臣的眸中闪过一点愧疚之色。 薛放瞧在眼里,对杨仪道:“我还有几句别的话要跟俞巡检说。你且等一会儿。” 杨仪有些警惕:“什么话?” 薛放笑道:“你怕我打他不成?我不走远,你看着就是了。” 他对俞星臣使了个眼色,自己往旁边走开,隔着十数步远停下。 俞星臣揣手走近:“小侯爷要说什么?” 薛放望着俞星臣道:“先前是你派去的人把登二爷救起来的,虽说是为了盯着顾莜,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又能怎样?何况既然是盯着她,又为何要跟上杨登?” 俞星臣挑眉:“想必他们发现杨院监情形不对,便跟上看看,碰巧而已。” “你也有言不由衷的时候,”薛放呵地笑了声:“杨仪方才说了,你跟她在王府提起顾莜买凶的事,而杨登多半是在那时候听见了。我问你,你跟她说这些的时候,灵枢在不在,你难道不知道有人偷听?” 俞星臣的脸色微白,他看了眼杨仪的方向,见她也正担忧地望着此处。 “你问这些是什么意思?” 薛放道:“我刚才本来想当着她的面质问你的,不过……” 俞星臣的心一抽,他有点没法想象倘若薛放当着杨仪的面问起来,那……自己该如何回答。 薛放琢磨着看俞星臣:“你知道杨登听见了,你也猜到以他的性子兴许会发生点什么,对不对?” 俞星臣不再隐瞒:“我虽猜到可能有事,但也没想到会这样。” 他当然不是诸葛孔明,只料到杨登听见真相,势必会去质问顾莜,也许两个人会反目,仅此而已。 他却是万万没料想杨登会寻短见。 这幸而是多派了个人暗中盯着,不然真是后果不堪设想了。 薛放哼道:“你这个人,算计到骨子里去,但总也有算不到的地方,比如各人的心。我只是不想让她心里再多一份厌憎而已。” 俞星臣虽明知杨登知道真相,但也不是故意放任他去死,可如果告诉了杨仪,杨仪心里必定过不去。 俞星臣垂眸:“你不当面说破,为何又跟我提。” 薛放道:“我问你,顾莜干那些事,杨甯可无辜?” 俞星臣皱眉,闭了闭双眼:“我只能说,杨甯原本是不知情的。” “那就是说她现在心里有数,却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你想怎么样?”俞星臣心头略有些发紧。 薛放道:“我不擅长跟妇人打交道,但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起先不知就算了,现在知道了,自然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俞星臣低声:“你可不要胡闹。再说杨仪也未必……” “我不是她,我也不会胡闹,怎么在你看来,我只会大开杀戒吗?”薛放双手抱臂,云淡风轻,甚至还有空向着杨仪点头一笑,示意她此处无事。 “那你到底想如何?” 薛放出神:“你知不知道当初我在京内的时候,跟杨甯关系还好。” 俞星臣没想到他竟跟自己说这些,不由留神看向他。 “许是她总说自己的不如意,不知怎么,我就总觉着她很可怜,毕竟她是庶出的……我自己也是,就一相情愿以为她跟我一样。”薛放眯起双眼望着头顶的夜空:“后来在羁縻州跟杨仪认识,当时不知她是杨家的人,甚至不知她是女子,我跟她说起杨甯的事……” 俞星臣屏住呼吸,下意识不想错过一个字。 薛放却一笑,道:“现在想想实在是愚蠢,我当着她的面,说杨甯不错,说杨甯可怜,我都不知当时她是什么心境。” 俞星臣发现薛放的眼角有些泛红。 若锦衣玉食千宠万爱的可怜,孤身漂泊九死一生的又如何? 如果只是这样,倒也没什么。 但他们竟然还不知足,非得把她赶尽杀绝! 薛放回头看向俞星臣:“我知道你跟杨甯有些瓜葛,但是,你要是想拦住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俞星臣吁了口气:“谁说我要拦着你了。你又怎知道,我跟你的心意不是一样的。” 迎着薛放疑惑的目光,俞星臣道:“只不过,你还是不要轻举妄动,这些过去的事情也不要再翻出来,一来涉及江湖事,困难重重不说,更重要的是,不管如何都会影响杨仪,她的名声本就轰动,虽不乏赞扬之声,但也不知多少人暗中嫉恨,若再有这种事,被那些小人抓住,那更加是众口铄金,不可言说了,毁誉参半还是轻的。” 杨仪在医术上自然无人可诋毁,但她是女子,竟似天然的招惹话题,而尤其让那些闲人钟爱的,就是她的**之事。 倘若这种事散播出去,断的清楚的,知道是继室不容而谋害,那些糊涂的,鸡蛋里挑骨头,无事生非,添油加醋,不知道会编排出些什么话来诋辱。 薛放问:“那你想如何。” 俞星臣淡淡道:“如今小郡主被掳,皇上命追查此事,只从这件上着手就是了。” “你是当真的呢,还是缓兵之计?为护着杨甯?” 俞星臣呵地笑了:“小侯爷,你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不过是公事公办,何况,侧妃娘娘哪里用得着我护着?” 正在这时,蔡太医从门口走了出来。 他左右看看,忙对杨仪道:“永安侯……” 杨仪着急走近:“是父亲如何了?” 蔡太医忙道:“不不,是侧妃娘娘忽然腹痛,杨院监请您帮着看看。” 杨仪忽然心情复杂。 室内,杨登已经被扶着坐了起来,正有些担忧地望着杨甯。 宣王坐在另一侧,间杨仪入内,道:“劳烦永安侯。” 杨仪垂了垂首,上前号过杨甯的脉,顷刻道:“娘娘并无大碍,只是大概是一时惊急,导致偶动胎气,也不必服汤药,以后……留心静养便可无碍。” 榻上,杨登略松了口气,道:“必定是因为这清早的就跑了来。都为我……其实我不过是、夜间疏忽才出了点意外,倒是不必担忧。娘娘还是同王爷回去吧。不然我在这里也不安心。” 杨甯轻声道:“父亲不必如此……对我而言,没什么能比得上父母安危更重要的。” “不可、咳,如此说,”杨登看了眼宣王,怕宣王因此话不乐,“你还是去吧。” “不如父亲同我一起回王府。”杨甯用祈求的目光看向杨登。 杨登一顿,摇头道:“不可,王府岂是随意出入的地方,何况我很快就好了。” “但母亲必定记挂父亲,只怕也不会安心休养……” 听到这里,杨仪道:“王府上下伺候的人不缺,亦有太医,难道非得父亲守着么?何况父亲的身体不佳,劳烦娘娘回去告诉,也不要再强人所难了。” 杨甯看看杨登,见他沉默,于是竟道:“既然这样,那便听姐姐的。” 宣王一直没插嘴,此刻才站起来:“时候不早,还要进宫,既然院监没有大碍,本王且去,请好生休养。” 见杨登欲起身,宣王制止,回头看向杨甯:“走吧。” 这边才出门,就见俞星臣跟薛放,正站在门边上。 杨甯若有所感,抬眸对上薛放凝视自己的眼神。 她发现面前这双眼睛,跟平日的清澈无心大不同。 不知是不是黎明来临前的夜影过于浓暗,他的眸色之中,竟有几分让杨甯毛骨悚然、深入骨髓的寒意。 宣王看向俞星臣:“俞巡检即刻随本王进宫吧。” 恭送了宣王一行,杨仪回到内室。 虽然知道了杨登的心结,但她竟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杨登问道:“你晚上睡过没有?” “睡了一个时辰。” “你的脸色不佳,是我不好,又让你挂心了。”杨登温声道,“还不到天亮的时候,再去歇会儿吧。” 杨仪不言语,只是坐在床边,低头握着杨登的手。 “怎么了?”杨登哑声问。 “父亲……别干这些傻事了。”杨仪小声道。 杨登一抖:“什……么。” “昨日在王府,我跟俞巡检的话,父亲都听见了是不是。” 杨登红了双眼,把头扭开。 杨仪道:“是因为这个就去……还是因为,在宣王府顾莜……和杨甯做了什么?” 杨登没出声。 “父亲还有什么不能跟我说的?” “不是、没有,”杨登吸了吸鼻子,“她们没做什么。” “既然什么没做,父亲为何就……想不开。” 杨登摇头。半晌道:“我不是想不开,我正是……觉着实在对不住你、跟你娘亲。” “为什么,这跟父亲有何干系。” “都是因为我,”杨登抬手,捶打自己的头:“都是因为我而起,因为我糊涂……” 杨仪赶紧抓住他的手:“父亲!你做什么?”泪也跟着涌了出来:“为何到现在还要自伤,做错事的是别人,作恶的是别人,为何要惩戒自己?” 杨登看向杨仪,两只眼睛里也满是泪:“要不是我有眼无珠娶了她,怎会差点儿叫她害了你?之前你才回京的时候,本来已经不止一次的提醒过我,可我只是不信……” 他仰头,闭上双眼:“我只想去见你的母亲,向她赔罪。是我错了。” “我……已经是个没有母亲的人了,”杨仪忍着哽咽,垂首道:“难道父亲也要弃我而去吗?” “仪儿……”杨登颤声,哆嗦着手抚住杨仪头上:“仪儿,我如何能面对你,我枉为人父,枉为人夫……” 门口外,薛放看着里头这一幕,并未入内打扰。 他叹了口气,转头看向庭院中。 比之先前的漆黑如墨,院内多了几分黎明将至的淡蓝。 俞星臣随着宣王,出了巡检司。 宣王对杨甯道:“你自回王府,本王要带俞巡检即刻进宫。” 晨曦中,杨甯看了眼俞星臣。 她从未在这个时间跟俞星臣照面,望着那张温润端雅而神情淡漠的容颜,竟有几分奇异的陌生。 杨甯回到了宣王府。 顾莜本就没有睡沉,早已经醒来,见人都不在,惶惶然。 宫女按照杨甯的话,只说侧妃去歇着了,杨登回了杨府有事。 哄了半晌,顾莜还是难以按捺,在杨甯进门之时,她正不顾宫女的拦阻要出门。 杨甯赶忙叫人扶住,上前道:“母亲这是做什么?” “我要、我要回杨府。”顾莜的眼神有些恍惚:“你父亲是不是回去了?” 先前杨甯离开之时,严禁底下之人把杨登出事的消息告知,因此顾莜不知。 杨甯道:“是府里的老太太身体突然不适,叫人来传了父亲回去,毕竟是孝道的事,母亲不用担心,只先安静养着罢了,等老太太稳住了,父亲自会过来。” “真的?”顾莜问。 杨甯点头,又问宫女:“服了药没有?” 原来顾莜之前不肯喝药,于是忙取来,给她又喝下。杨甯看她颈间的那痕迹,发现退了些:“父亲开的药过真灵验,再敷一敷只怕就好了。” 顾莜一笑:“当然。你父亲开的药自是最好的。” 杨甯听了这话,不知要说什么才好,想到巡检司内暗潮涌动的情形,心里总有些虚落落的。 正欲再叮嘱几句,肚子突然又是一疼。 她“嘶”了声,顾莜立刻看了出来,顿时起身:“你怎么了?是不是不受用?快叫太医……” 杨甯笑道:“没事,母亲放心吧,我歇会儿就好了。” 顾莜忙着又问:“是不是之前太劳累了,你别只为我如何,如今你才是最要紧的。” 杨甯确实是劳乏了,昨儿晚上也没睡多少,又往巡检司走了一趟。 身上劳累还是其次,心里也一跳一跳的,她也怕出意外,便道:“母亲安心睡会儿,我也再去歇歇。” 顾莜催道:“快去吧。我怎么样不打紧,你好好地,我就谢天谢地了。” 杨甯百感交集。 回到屋内,稍微擦洗,杨甯倒身便睡,却睡得很不安稳,有好些凌乱的梦境强行闯入她的脑中,搅的她身心难过。 尤其是想到先前在巡检司内,薛放那望过来的冷飕飕的眼神,还有俞星臣…… 正在辗转反侧,耳畔有人叫道:“娘娘、娘娘……” 杨甯懵懂醒来:“怎么了?” 青叶满面焦急:“娘娘千万别、别急……听奴婢说……” 杨甯本来还有几分惺忪未醒,此刻突然汗毛倒竖:“什么事!”不等青叶开口:“是不是母亲……” 青叶道:“是、是宫内来人,要传……二奶奶去南衙问话。” “南衙?南……”杨甯还没说完,便死死抓住青叶手腕,强行起身:“不行!”:,,. 章节目录 第416章 三更三更君 官道上驶来一辆半新不旧的马车。 一匹杂色骡马拉着车,晃晃悠悠地向前行驶。 车窗旁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原本的发髻被打散,梳成了两个小丫髻,脸上的脂粉也都洗的干干净净,看着十分可爱,正是紫敏。 而在她肩头,小玉也跟着挺起脑袋,仿佛很享受在她肩上摇摇晃晃被风吹的感觉。 紫敏深深吸气,又回头对车内的颠道士:“爷爷,你怎么不看外头的光景呢?” 颠道士嘀咕了声,不理她。 之前颠道士听闻紫敏要去沁州找陈献,却心头一动。 原来他跟陈献的祖父长武伯是有过一点交情的。 不过这颠道士不愧是正邪难辨之名,当夜就觉着自己多半疯了,竟然想带个小姑娘去什么沁州。 这才想要用食髓虫儿把紫敏解决。 谁知还未动手,小玉便察觉了,警惕地游了出来。 小玉一出现,那瓶子里的食髓突然安静,仿佛隔着瓶子,感应到天敌。 颠道士望着那漂亮的小蛇,叹道:“反叛东西!真是白养了你了!”只能暂且收手。 次日他雇了这辆马车,两个人也都变了装,让紫敏扮成男孩子,假称是祖孙两人。 颠道士安慰自己,小玉从来不曾跟人这么亲近过,就暂且把紫敏当成它的“蛇奴”吧,也许小玉很快就厌倦了她,一口咬死,也未可知。 想到这个,才莫名地又兴奋起来,倒是要看看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什么时候被咬杀。 紫敏见颠道士不理自己,便又探头去吹风。 颠道士真想警告她,这已经是秋日的风了,寒气透骨,她这么吹是要出毛病的。 可转念间又想,这女孩儿的死活跟他有什么关系,最好她被吹死也罢,省了自己的麻烦。 正在胡思乱想中,颠道士脸色一变。 原来他听见身后的官道上传来的激烈的马蹄声响。 此时隔的远,紫敏没听见,甚至那车夫也未察觉。 颠道士掀开车帘端量了会儿,吩咐:“前面那条岔路口下官道。” 说完就把紫敏拉入车内,不许她出声。 又过了近一刻钟,眼见岔路口将近,马蹄声才传入耳。 车夫听到声势这样之壮大,惊奇地回头,却见来的是一队官兵。他赶忙把车速放慢,又将马儿往旁边赶了赶,给那帮官爷让出路来。 那队官兵风驰电掣般疾驰而至,从马车旁狂奔过去。 正在车夫松了口气的功夫,那官兵之中有一人却勒住马儿,回头张望片刻,竟打马返回。 车夫讶异之中,那人已经纵马来到跟前。 将马车拦下,喝问:“从哪里来的,要去何处,车内何人?” 车夫战战兢兢:“回官爷,我们是从泾县过来的,要、要往宿州去。车里是……是一对爷孙。” 那统兵校尉喝道:“什么爷孙,出来看看。” 马车里,紫敏才明白颠道士把自己拉进来的用意。 原来是遇到巡逻官兵了,而听对方的口吻,恐怕还是来找自己的呢。 颠道士拉着紫敏,目光闪烁盯着外间,喃喃自语:“好个不知死活的东西……”明明都已经跑过去了,竟又转回来,简直是上门送死。 颠道士向来心高狂傲,哪里愿意跟官兵们虚与委蛇。 之前吩咐车夫拐道避开,就已经是最大的“仁慈”,如今见这官兵主动送人头……他冷笑着,正欲去掀起车帘,突然紫敏扑上来。 颠道士微怔,紫敏已经抱住他,大声叫道:“爷爷,爷爷你怎么了?” “你干什么?”颠道士喝问,莫名其妙。 此刻车夫吓了一跳,赶紧把车帘掀开:“老人家,哥儿,怎么了?” 只见车内,紫敏抱着个白发老头,哭着说道:“我爷爷发病了,这可怎么办好,还说能去宿州投奔姑姑,叫姑姑给找大夫呢……” 车夫惊道:“好好地发了什么病?” 紫敏见颠道士不动,便暗中揪住他的胡子。 颠道士很珍视他那几丝胡须,忙道:“你、别动……” “爷爷是惊风,看这手都抽搐了,”紫敏嚎哭道:“爷爷死了我可怎么办啊,我就孤零零一个人了……” 颠道士意识到紫敏的用意,啼笑皆非,本想把她甩开。 但是此刻,被小姑娘抱着,听她放声大哭,他本以为是装的,谁知无意中却发现大颗的泪珠从她的眼中滚落,竟是真的在流泪。 一时把他看呆了。 车夫则焦急说道:“让老人家再撑会儿,再有半个时辰就到了。” 此刻那统兵校尉见是个紫敏是个“男孩子”,又且是关系如此亲密的祖孙……显然不可能是自己要找的小郡主了,于是打马调头,竟是去了。 车夫也赶紧上马赶路。 车厢内,紫敏哭的一抽一抽的,原本藏起来的小玉不知从哪里爬出来,有些忧郁地望着她。 颠道士闷闷道:“别哭了,人已经都走了。” 紫敏抽噎道:“走、走了吗?我……我一时停不住。”一边说,一边竟开始打嗝。 颠道士目瞪口呆,看她面上明明还挂着泪:“你……你刚才怎么回事?”他忍不住问。 紫敏道:“我、我……我不想你害人。” “闭嘴,”颠道士咬牙切齿:“若他们不知死活撞上来,我就成全而已……” “那样不对,”紫敏道:“你、你答应我不要再胡乱杀人了好不好?” 颠道士瞪着她,假装凶狠:“你敢再胡说八道,我就先杀了你。” 小玉即刻探头盯过来,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 颠道士一个激灵,半晌才叹了口气:“真是,哪里弄来个小祖宗。” 这天刚到宿州,找了个小客栈投宿。 那店小一大概是见他们老的老小的小,衣着简朴甚至寒酸,没什么油水的样子,便不肯上心。颠道士叫了两次让送饭上来,也没有人应答。 气得他立刻就要动手,紫敏赶忙压住:“不要动怒,你要学我皇爷爷一样修身养性。” 颠道士屏息,心念一转:“好啊,那你叫他们上饭菜。我坐等行不行?” 紫敏虽从没有干过这种事,但干什么都觉新鲜,立刻答应。 只不过她是男孩儿打扮,那些小一又忙的很,紫敏叫了两声,没人理会,她只好亲自去拉住一个小一:“你给……” 话未说完,那小一转身,原来他手中捧着一碟菜,被紫敏一碰,冷不防脱手而出,竟摔在地上! 多亏颠道士在后面拽了一把,才没有泼洒到紫敏身上。 小一却暴跳起来:“你没长眼睛是不是?好好地乱钻什么,把我的菜打翻了,你最好快些赔!” 紫敏从来没被人这么凶过:“什、什么?” 小一见她年纪小,衣着又普通,便气焰嚣张地说道:“这里的人都看的清楚,是你给我碰掉的,你要赖账不赔,就别想走!” “你、你这么凶干什么?”大庭广众下被指着鼻子骂,紫敏眼圈都红了。 就在这时候,颠道士走过来,他看着小一,一巴掌甩过来。 其实也没有打到小一身上,可那股气劲已经足够把他掀飞出去。 店小一跌在地上,叫道:“你、你们不赔钱还打人……快报官!” 紫敏赶紧拉住颠道士。 道士从怀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扔在他身上:“赔那盘菜,剩下的给你治眼睛!” 小一一愣,他伤的明明是腰腿,疼得要爬不起来,怎么说治眼睛?不过银子倒是不少! 紫敏也呆问:“爷爷,他眼睛坏了?” 颠道士哼道:“好好的人长了一双狗眼,不是坏了是怎样?” 要不是因为紫敏跟着,他一出手就要把人的眼睛掏出来,那才是真的“坏”了。 话音未落,颠道士若有所思地看向店门外。 他松开紫敏,闪身到门口向外张望。 门外人来人往,不见他要找的那人。 紫敏跟着走过来:“爷爷,你在看什么?” 颠道士拧眉:“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熟人。” “你还有亲人?”紫敏惊喜,眼中的泪渍其实未干。 颠道士一惊:“少胡说,是我认识的人,什么亲人!”他呵斥了一句,又喃喃:“奇怪。” “奇怪什么?” 颠道士自言自语:“要真是他,他怎么又跑了呢?难道这小子……”他看向紫敏,百思不解。 天亮之后,杨登的情形见强了。 他不愿在巡检司,而想先回杨府,至于太医院,倒要告假了。 于是杨仪陪着杨登回府,安置妥当后,自己洗漱更衣,准备乘车进宫。 马车出了太府街,才走到半路,忽然有一人匆匆而来,向随车侍卫报了一个消息。 杨仪这才知道顾莜被带去南衙了。 她震惊且意外。 南衙,那可是个叫人提而色变的地方。想当初隋子云进京,就在那里吃了大亏。 为什么顾莜会去那里? 但又一想,若皇帝是因为小郡主失踪而迁怒,倒也说得通。 毕竟出事的是皇家的人,而顾莜也是宣王侧妃的生母……这样的话,交给巡检司、顺天府或者别的衙门都不太妥,倒是南衙还合适些。 何况皇帝是那样神鬼莫测的心思,要如何不都是在他一念之间? 以南衙众太监的行事手段,顾莜进去了,岂能有好?杨仪简直不敢想象。 正暗中寻思,马车忽然停了。 车外有人道:“永安侯可在?” 杨仪只顾思忖,撩开车帘看了眼,却见前方数人,其中一人高鼻深目,竟然是鄂极国的使者。 随行侍卫正拦住了那使者,不料使者瞧见她,竟立即唤道:“永安侯,明日就是擂台赛了,你改变心意了没有。” 杨仪不愿理会此人,吩咐侍卫:“叫他们让开。” “我是使臣,谁敢动手?”那使者呵斥了声,又颇为得意地向着杨仪道:“永安侯,你也是杨家的人,你难道没听说过,你们杨家有个女子被皇上捉拿进宫了,据说触怒了王法,还会被株连族内,你还不如趁早答应我,去我们国中做王妃,就不会被牵连了……” 他居然消息十分灵通。 为首的侍卫怒喝:“若再敢跟永安侯胡说,就别怪我们不讲待客之道了。” 使者有恃无恐:“你们只有两个人,又能怎么样?” 杨仪没在意他们说什么。 先前因疫症之故,杨家几乎“满门荣宠”一般,皇帝召见,封赏,京内炙手可热,无人能及。 这种声势之下,就算是因小郡主被掳走,对外界而言顾莜也是受害之人,按理说很不至于如此雷厉风行。 谁不知南衙是个鬼门关呢?是个铁人进去,就得是变成铁片出来。 何况是顾莜那样一个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头的妇人。 这简直是有点“故意”针对杨家的了,才如此的不留情面。 也怪道这鄂极国的使者说出这些话。 杨仪又想起杨登,他在府里,只怕也会听说此事,那他会怎样反应? 担忧中,忽然外头一声断喝,杨仪这才意识到不对。 掀开车帘,见两名侍卫正挡着几个鄂极国的侍从,而那使者趾高气扬道:“永安侯,你的护卫带的太少了!怕要吃亏。” 杨仪没想到他竟然真的敢当街动手。 可话音未落,使者的得意已戛然而止。他一声惨叫,整个人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这一下变化陡生,谁也没料到。 杨仪定睛看去,却见人群中有几道人影跃了出来,其中一个笑道:“谁说永安侯的护卫少?这里的人都是。你要不要试试看?” 又是一重意外。 那人竟然是跟牧东林一行的初十四,他仍是一身赭红袍子,意气风发,自在风流。 而在他身后一起的,却是桑野跟鹿子。 那两人一现身,犹如入无人之境,桑野一拳撂倒一名鄂极国的护卫,鹿子则拔刀而出,挥刀背一阵乱砍,吓得几个连连倒退。 初十四连出手都不曾,只笑嘻嘻走到那骡马的鄂极国使者身旁,见他要起身,初十四一脚踩过去,顿时把他踩得又趴下在地,连声惨叫。 初十四回眸,笑对杨仪道:“永安侯,我们三个护卫可还合格?” 偏偏这时候围观的百姓们也反应过来,有人道:“那是鄂极国的人,竟然敢对永安侯无礼!” 有人叫道:“打他们!” 顿时好几道人影上前,竟是痛打落水狗! “哈,众怒难犯啊,”初十四嗤地笑了,低头看那鄂极国的使者:“你刚才说什么来着,要永安侯去当你们王妃?你做的春秋大梦,这儿的人还排不过号呢,稀罕你们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使者摔得七荤八素,又被初十四踩着,脊椎骨都好像要断了:“松、松开!” 初十四见百姓们群情激奋,若不控制,怕要打死这些人了。 当下见好就收,他撤开腿,顺势踢了那使者一脚:“再有下次,叫你出不了周朝!滚吧!” 偏这会儿,人群之中又有三四个人,簇拥着一人跑了出来,竟齐刷刷、径直跪在杨仪的车前。 初十四不知是什么情况,却见其中一个眼珠转动不休,向着车内仿佛恭敬般道:“永安侯大人,听闻您医术超群,天下无人能及,我们本要去惠民药馆求救,怎能大人不在那里,没想到在此遇上,求您务必慈悲,救救我们这位兄弟。” 杨仪正着急进宫,料不到一再羁绊,便隔窗说道:“我正有事,下午申时之后,到药馆等候就是。” “等不得!”那人大声叫道:“大人没听说病来如山倒?他已经性命攸关了!” 杨仪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镇定。 初十四因为在车外,看的真切,他上前一步,狐疑问道:“什么病这么厉害?” 那人闻言忙道:“快、快给永安侯过目……” 几个人七手八脚,动作飞快,就把中间躺着那人的裤子解开。 初十四早就觉着可疑,见他们如此放肆,便怒而呵斥:“混账!干什么!”:,,. 章节目录 第417章 一只加更君 初十四反应极快。 他本就觉着这些人来路不正,虽说是求医,但一上来就直奔车前,把马车堵的严严实实。 而且每个人都目光游移,一副心怀鬼胎之态。又岂能瞒得过他的眼。 初十四方才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什么病”,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要去解那人的裤子。 他眼神一沉,出声的同时扬手。 手底几道暗光掠过,只听“啊啊”数声,那四人之中倒有三人或捂着脸,或捂着身上,惨叫着住了手。 剩下那人有些发蒙,呆看众人,不明所以,一时却也不敢动,只还叫道:“干、干什么?我们是来求永安侯看诊的,就算不给看,也不至于就打死人吧?” 此刻鹿子提刀上前,见那人的裤子已经被撩开半点,人还躺着地上,此刻正不知所措地眼珠乱动。 鹿子抬脚拨了拨,那人猛地瑟缩,鹿子却已经看清楚他腿间那物事,脸上顿时露出厌恶之色。 将靴子在地上擦了擦,鹿子回头对初十四使了个眼神。 初十四立刻明白了,冷笑了几声道:“这种病不用永安侯出马,我也会治。” 那人道:“你?你也是大夫?”当然不可能。 这会儿街上已经围了好些百姓,几乎把路都堵住了。杨仪不明所以,撩起车帘向外看。 初十四道:“永安侯稍等,此事交给我处理。” 他嘱咐了杨仪,自己走到车前。 向着旁边张手,鹿子一笑,将手中腰刀向着他扔了过去。 初十四稳稳地将腰刀接了过来,平举在胸前,端详那雪亮刀刃,说道:“你还是讲究,不肯脏了这刀。” 鹿子淡淡道:“我的刀杀的是敌寇,不是渣滓。” 初十四笑道:“说得好。想必这刀也嫌这些渣滓的血脏。” 此刻受伤那几人都爬起来,不明所以:“你你、你在说什么,想干什么?” 虽然害怕,但心里仗着初十四是绝不敢当街杀人的,毕竟倘若如此,那永安侯的名声也就败坏了,求医不成反被杀? 初十四笑道:“我给你们治病啊。这种病,有个法子最快,那就是……” 他的手腕一抖,鹿子那把刀其实不小,却给他刷刷抖出几个刀花,刀锋所到之处,几个人不约而同觉着面上头顶一凉。 他们吓得呆了,赶紧查看脸上身上有无伤痕,查了会儿,幸而并无。 正自庆幸,突然看着对方的头,都惊道:“这这……” 原来他们头上的发髻不知怎地,竟都齐齐地掉了下来,头发散开,披盖住了脸,一时人鬼不分。 原来方才初十四那一刀,竟毫无差别地将他们的发髻都削掉了。 其中一人大胆摸了摸头,发现发顶心头发最短,竟像是那一刀贴着头皮掠过去似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敢轻毁。如今之世,只有和尚跟天生的秃子才不束发,如今倒好,除了地上躺着的那人,一下子多了四个。 “你……”众人盯着初十四,脸色大变,其中看似为首的那人站起来:“你是什么人!敢削掉老子们的头发……是不是找死!” 地上那人也哆嗦着爬起来,双手还提着裤子。 初十四道:“别忙,我还没开始治病呢,等我削掉了那脏东西,才是功德圆满。” 提着裤子那人越发害怕,赶紧系衣带。 “你……”为首那人叫道:“你不是大夫,我们找的也不是你,是永安侯大人……你竟敢在这里胡闹……” 初十四狡黠地笑道:“这种小毛病永安侯不会治,只有我会。如今我愿意给你们削了,是你们的造化。还不过来?我保证一下断根,你没觉着疼就完事儿了,而且永不复发。” 那人看他笑的明眸皓齿,雌雄莫辨,不由道:“你、你到底是男是女……难不成也跟永安侯一样是……” 初十四眉眼一沉。 鹿子本来好整以暇地在旁站着看好戏,猛地听了这句,忙上前低声道:“别出人命。” 而那人被初十四的眼神掠到,竟觉着他的目光比刀锋还要利三分,一时不敢说下去。 这时人群吵嚷,原来是鄂极国的使者命人去顺天府报官,说被永安侯的人“袭击”了。 正好也有人说此处堵塞不通,顺天府便派人过来查看究竟。 “怎么回事,都堵在这里做什么?” 又问初十四跟鹿子桑野等:“你们又是什么人?” 还未问完,猛然看见是永安侯的车驾,众人都肃然起敬:“原来是永安侯大人!” 杨仪这才打开车门:“鄂极国的人挑衅在先,欺负我只带了两名侍卫,多亏了这三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请勿为难。” 她端坐车中,着太医的官袍,神态气度,清正端庄,令人敬爱。 顺天府的巡差急忙俯身道:“是,我们只是奉命过来看看情形,不敢如何。” 杨仪又看向那来求医的几人,方才她在车内,隐约听见其中一人的声音仿佛有几分熟悉,只是想不起是哪里听过。 此刻看过去,却见到一张四五十岁的极为猥琐的脸,虽然被初十四削的披头散发,但那眉眼依稀认得。 杨仪顿时想起了一件被遗忘了的事。 那人跟她目光相对,稍微低了低头。 杨仪缓缓吁了口气,对顺天府之人道:“这几个人说是求医,实则寻衅滋事。请几位带回处置。” “什么?永安侯你可不能乱说,”那人忙叫道:“我们委实是带了病人来请您看诊的,您若是治不了,或者不想看都行,为什么反而叫这些人把我们羞辱了一顿?如今竟还要叫衙门的人来拿我们?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永安侯就是这么对待求诊的人的?治不了的就要打要杀?” “住口!”顺天府的班头盯着那人:“你不是西街的老董吗?跑到这里做什么?” 老董忙笑道:“官爷认得我?原本是我的兄弟病了,都说永安侯能耐,所以才来求救的。” “病了?什么病?” 初十四冷笑。 鹿子走到班头身边,低语了一句。 班头眉头紧锁,瞪向老董:“我看你是活腻了,这种脏……敢来永安侯跟前弄鬼!” 老董涎皮赖脸地笑道:“官爷,你可不能官官相护啊,难道永安侯看病还挑人的?我们委实是有病症,不然给永安侯看看就知道了。”他看向身后那个捂着腰带的瘦猴。 “闭嘴!别拿出来现世!”班头忙喝止了他。 正在这时,人群中有一人小声道:“那不是西街有名的地痞董阎王吗?” “是啊就是他,他怎么来看病,一定是来找事的……” “不会吧,就算他是地痞,难道就不许他求诊看病了?” “什么看病,你没看到方才他想脱掉……” 那董阎王听见,猛回头看向人群,面色狠恶。 百姓们赶紧噤声,哪里敢招惹这种地头蛇。 顺天府那班头则怒喝道:“永安侯是宫内领的太医差事,你们算是什么东西?何况是这种……还不快向永安侯请罪!不然真带回衙门,就不好说了!” 老董兀自嘀咕道:“没天理,我们来看病反而要被捉?” 那班头踹了他一脚:“还敢胡吣!” “罢了罢了,”老董装模作样地跪地:“是我们不该搅扰,求永安侯宽恕。” 杨仪看看那班头,又看向董阎王:“你这种……” 才刚开口,初十四回头使了个眼色。 杨仪疑惑不语,那小班头见状便道:“还不快滚,若还敢在这里纠缠,就想走也走不了!” 董阎王起身:“罢了罢了,惹不起横竖躲得起……”他又看杨仪一眼,撩撩散乱的头发,悻悻地带人离开。 顺天府的人疏散人群,也自告退。 杨仪环顾周围,却发现不见了初十四跟桑野,只有鹿子还在。 “十四爷呢?” 鹿子笑道:“他刚才说半天话,大概是燥热了,去旁边茶馆要一杯茶,对了,永安侯若不着急,能否等等?” “你们……有事?”杨仪问道。 鹿子说:“是有一件事……”说着便向前张望。 杨仪正要问他怎么样,之前自己派回杨府打听消息的回来:“回大人,杨院监在一刻钟前进宫去了。” 从听闻顾莜进了南衙后,杨仪便在担心杨登会如何。 如今听见这个……倒像是意料之中。 她心中有点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其实按照杨登的性子而言,如此做,不足为奇,毕竟是同床共枕十多年的女人,杨登必定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进南衙。 杨仪尽量让自己心绪平静:“我要即刻进宫,若是十四爷有事,不如等下午申时之后……” 鹿子笑道:“这、只怕等不得呢。十四是个性急的人,知道您走了,一定会不跟我甘休,好歹您再……”还未说完,便眼睛一亮:“回来了!” 杨仪抬头,果然见初十四跟桑野一前一后从街对面奔了过来。 少年直接向着她车前,人还没到,身子一跃,竟直接不靠任何外力跃了上来。 杨仪一惊,急忙向后闪身避开。 初十四停也不停,犹如一只敏捷的鸟儿,刷地便闪进了车厢内,干净利落旋身,便在杨仪对面坐了,笑道:“叫永安侯久等了。” 杨仪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做什么去了?” 初十四随口道:“去消火来着。” 杨仪狐疑,初十四道:“我是说去茶馆来着,对了,我们五哥他昨儿偶然犯了头疼症,永安侯既然是京城内首屈一指的神医,能不能劳烦过去给看看?” 杨仪道:“我现在得入宫,下午……” 初十四道:“方才那几个渣滓虽然满口胡言,但有一句话说的对,病岂可等?劳烦了,永安侯。” 他满脸带笑,却是令人无法拒绝的态度。 杨仪左右为难,但想到他们是薛放的相识,便不再跟他争执,只打算早点儿给牧东林看完了,再进宫……兴许能赶得上。 鹿子跟桑野带路,马车随行。 初十四一直打量杨仪,目光之中并无敌意,也无任何猥琐,但委实太明晃晃不加遮掩了。 就仿佛打量一样新奇罕见物件似的,仔仔细细,一寸不落。 杨仪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是了,先前我本来想发落那几个人,为什么冲我使眼色?” “他们是来惹事的,巴不得你参与其中,何况我看那些官差也奈何不了他们,何必多此一举。” 杨仪摇头:“那带头之人我原本认得,曾经跟他有过龃龉。” 初十四道:“你跟那种人有过节?怎么回事?” 原来那人,就是当初在杨府的时候,小连因为没听顾莜的话,要被卖掉、出面要带走小连的那猥琐男子。 杨仪好不容易才想起来。 此刻他突然出现,难道只是他自己胆子大,来寻衅? 初十四听她说完,笑道:“反正是些杂碎,不用在意,就是你以后出门,别只带两个侍卫了,可知道树大招风?” 杨仪道:“吃一堑长一智,我也是今日才知道。” 初十四嗤地笑了,一个转身,竟坐在了杨仪身旁。 “永安侯,”他又开始打量杨仪:“我说……你是不是太瘦了?” 杨仪一惊,待要挪开,初十四扳住她的肩:“别动,我看看。” 手底下摁过去,那点肩头在他掌心里。 初十四皱眉:“这可不成啊。” 杨仪看看他压在自己肩上的手,并没有将他推开,只问:“什么不成?” 初十四道:“你这样,怎么禁得住十七折腾?” 杨仪浑然没想到,脸腾地红了,双眸圆睁看向他。 “不过,”初十四却极为坦然,笑道:“我想你是大夫,自然比我清楚,我只是好奇……” 杨仪咳嗽起来,初十四忙给她抚背,只觉着脊椎历历可数。 这感觉,让初十四想起自己在西北时候,有一次救了一只才出生不久的荒原猫,那薄薄的一层软毛,底下是突起的脊椎,瑟瑟发抖,何其可怜。 而杨仪瞥着初十四的另一只手,却发现他的袖口上沾着一点新鲜的血渍。 牧东林一行住在贤良祠的馆舍。 初十四跳下地,把杨仪接了下来。 他趁机握了握杨仪的腰,心中更是一惊,真似一束花枝。 领着杨仪进内,不多时来到了牧东林的住处。 鹿子跟桑野先不知哪里去了,只有初十四陪着杨仪:“之前大夫交代不许叫五哥透风,永安侯可别介意?” 领了杨仪到里间床边,见窗幔垂着,桑野站在一边。 里头有只手探了出来,搁在小几上。 “请。”初十四望着她。 杨仪落座,搭手听了片刻,扬眉。 初十四道:“我五哥的情形如何?” 杨仪收手:“我不知道。” 初十四惊愕:“不知?” 桑野也在旁瞪着杨仪。 杨仪道:“十四爷若真想让我给牧督军看诊,那就不用叫人试探了,帐中之人并非牧督军,也许……是他身边的那位年长些的先生。我还有事,就不……” 她起身要往外走,初十四一把拉住她:“你、你怎么知道的?” 桑野震惊道:“这都能看出来?” 而在杨仪止步瞬间,帐子被掀开,里头的人下地,确实正是有胡须年纪略大的阿椿,他也惊愕地望着杨仪。 杨仪因着急要走,便道:“年长跟年青者的脉象跳动不同,这位先生的脉象稍弱而有力,所以并非牧督军,而牧督军本人……想必是气血不足、肾阴略亏,多半是消化不好的症状……倒也不是大毛病,只补气血,少劳心就是。” 在场三个人面面相觑,初十四笑道:“你们都听见了?我说罢!” 桑野的脸上仍是不可思议的表情,阿椿却笑道:“真是人外有人。” “你们才知道人外有人,”说话声从外传来,正是牧东林带了鹿子走了进来,他向着杨仪拱手行礼:“永安侯见谅,这些人不知天高地厚,只是胡闹。” 杨仪也忙还礼:“牧督军。” 牧东林道:“不过,我仍是不懂,永安侯只跟我……有过一面之缘,也并没有给我诊脉,为什么就知道我有气血不足的症状?” 杨仪垂眸道:“是我唐突,只是牧督军年纪不很大,便两鬓微白,发为血之余,若是精力耗损,自会华发生,想必督军是劳神谋划损了肾精所致。此是我一家浅见,请勿见怪。” 而阿椿年纪明明比牧东林大很多,可先前相见之时,便见他乌发如青,目光烁烁,所以他们两人脉象自然不同。又有年纪之故,才判断帐子内是几人里的阿椿。 牧东林望着她淡然不惊,侃侃而谈,笑道:“这才是百闻不如一见。” 初十四对桑野跟阿椿道:“听见了?还不拿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桑野无奈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银子,掂量了会儿,忽然道:“不会是你事先告诉了永安侯吧?” 初十四握着银子,挥拳作势要打他。 阿椿也掏出一块银子给了初十四,笑道:“愿赌服输,你又说这种小气的话,何况之前也没没告诉到底要用谁来假扮五爷,万一是鹿子呢?” 杨仪才知道他们在拿此事做赌。 牧东林请了杨仪出外,说道:“先前我等一叶障目,先入为主,未免有得罪永安侯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杨仪道:“牧督军客气了,这都是些微小事。只是不知今日为何请我来此?我看督军也不像是有什么不妥的。” 牧东林笑道:“永安侯都说我肾阴不足了,这还是小事?” 初十四在旁嗤地笑出来:“对啊,这对男人来说可是大事,永安侯,你快给五哥开些个灵丹妙药,给他补一补才好。” 牧东林抬眸:“只管说嘴,做事儿不清不楚的,从外头回来弄的一身脏,还不去更衣?” 初十四笑容收减几分,随着牧东林看似不经意的目光垂眸,终于也发现袖口那点殷红的血迹。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垂下:“是。那五哥先陪着永安侯,我去了。” 初十四来到外间,门外阿椿道:“怎么了?” 他举了举袖子,阿椿看见:“呵,怎么沾了血?怪不得五哥说你。给你提个醒也好,以后多留点心。幸亏永安侯没看见。” 初十四道:“她看见了也不会怎样,难道不兴我宰几个牲畜。” 之前董阎王等摆明挑衅,那些顺天府的巡差居然不敢得罪。 初十四等虽不是京内人,但对这些龃龉却十分熟悉,必定这董阎王是地头蛇,不太好铲平。 就算此刻拿进衙门,顶多打几板子,关个几天,改日,他们也会毫发无损的出来。 所以初十四让杨仪莫要费事。 毕竟他盯上的猎物,岂会轻饶了。 阿椿劝道:“这是京内,不是那荒蛮野地。你收敛些吧,明儿要走了,好歹别闹出事。” 初十四吐舌:“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一晃脑袋走开。 阿椿望着他的背影叹气,此刻桑野走过来,说道:“别很担心,我们有分寸,只是削去了该削的东西罢了。” 阿椿瞪向他:“这叫有分寸?” 桑野笑道:“不然呢?谁叫你不跟着去。” 屋内,杨仪竟不知杨登此刻如何了,有些心焦。 但牧东林却不疾不徐,竟只问她些保养身体之法。 杨仪起初以为他担心自身,便认真交代了几句,说了半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牧督军今日,是特意找我来闲话的?”杨仪想起在路上“偶遇”初十四几个人,以及他们不由分说请自己过来,直到如今。 牧东林瞥她一眼,笑道:“永安侯猜出来了?” 杨仪站起身。 牧东林道:“听说京内这两日风起云涌,宫中尤甚,永安侯还是暂且避嫌的好。” 杨仪盯着他:“是十七……” “十七也是为了你着想,免得你左右为难。”牧东林淡淡道:“永安侯莫要辜负他一片心意才好。”:,,. 章节目录 第418章 二更君 政明殿。 龙椅之前站着的,是宣王跟侧妃杨甯。 皇帝眉头微蹙:“宣王你甚是不懂事,侧妃怀着身孕,你跟她进宫做什么?”他的态度,就似乎两个人在没事找事儿。 “父皇,”宣王回答道:“侧妃之母被传入南衙,她放心不下,儿臣便陪她进宫看看究竟。” 纵然此刻,他依旧神情淡然。 皇帝哼道:“顾莜被传入南衙,不过是为紫敏失踪之事。已经交给他们去追查,有消息自然再说,你们着什么急。” 杨甯闻言抬头望着皇帝,含泪道:“皇上容禀,昨日之事乃是意外,是无妄之灾,臣妾的母亲并不知情,就算把她送到南衙,也是无济于事,求皇上开恩宽赦……” 皇帝扫了她两眼,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有孕在身,就该自己留心,休要多管闲事。若是损了皇室血脉,也是你的罪。朕已经说了,查案的事交给有司,不必任何人置喙。” 杨甯听他这样不由分说,忙道:“皇上开恩,那毕竟是臣妾的母亲……” “那被掳走的紫敏,还是朕的孙女儿!”皇帝的眼中透出几分怒色。 杨甯几乎后退。 魏公公一震,也忙把头低了些。 宣王难得地扶了她一把,又道:“父皇息怒。侧妃不过是为孝道,一时情切而已,其情可悯。” 杨甯咬唇忍泪。 皇帝揉了揉手指上的玉扳指,沉默片刻:“如果是别的事上,朕自然会开恩,但如今郡主下落不明,后宫太后跟皇后都惴惴不安,岂不都是拜顾莜所赐?先前俞星臣不是说的很清楚么?那刺客是冲着顾莜去的,紫敏不过是被牵连了!” 杨甯的眼神一变,手不知不觉握紧了。 皇帝道:“倘若顾莜是个聪明的,尽快交代动手的是何人,将其寻到,把紫敏安然找回,或许还算将功补过,朕自然会网开一面,但若她无法交代,那自然跟凶徒同罪。你们可明白?” 宣王方才垂眸看着杨甯,此时道:“儿臣明白。” 杨甯攥了攥拳,鼓足勇气道:“皇上这话虽是正理,但细想,臣妾之母只是内宅女子,而杨家,顾家,乃至宣王府,都是树大招风,试问又哪里知道是哪一个地方、得罪了一些不知什么厉害人,才对臣妾的母亲下手的……皇上叫南衙逼问她一个妇人,岂不是、岂不是过于无辜吗?” 皇帝拧眉,嘶地吸了口气。 魏公公想要喝止杨甯,观察情势,还是不敢轻易开口。 皇帝沉沉道:“你的意思是,这行刺的人,是冲着杨家、顾家,或者宣王府来的?” 杨甯的声音不高:“皇上容禀,自然难保有这些原因。毕竟杨家最近风头太胜,顾家……也常遭人嫉恨,至于王爷就更不必提了。” 皇帝微微一笑:“你果然聪明的很。知道往这些上面说,顾莜就是个受害之人、无罪了是么?” 杨甯忙低头:“臣妾断不敢,只是……只是事实如此。求皇上明鉴。” 皇帝道:“那你不如再告诉朕,昨晚上,杨登因何酒醉落水?” 杨甯没想到皇帝会提此事,整个人一震。 皇帝冷笑道:“难不成他是知道了……刺客是冲着杨家去的,顾莜乃是被他连累,故而自责才借酒浇愁?” 他把杨甯想说的话都截住了。 杨甯正在焦急乱思,皇帝眸色沉沉地说道:“倘若真如你所说,顾莜乃是被家族或王府所累,以杨登的性子,岂会如此消沉不振?或者,你想让朕传杨登来,让他说明真相?” 杨甯的双腿麻酥酥的,几乎有些站立不稳:“皇上……” 却在此刻,外间内侍来报:“漕运司顾盟、太医院杨登求见皇上。” 皇帝仰头一笑:“越来越热闹。” 一声令下,外间顾盟跟杨登一前一后,几乎是同时进了政明殿。 杨甯正站的腿麻了,想回头看看外公,但又想到皇帝方才说要问杨登的话,心里一阵阵发寒。 万一皇帝质问昨日王府到底如何,那杨登会怎么回答? 虽然杨甯很了解杨登的性情,可……又有谁能料到?昨儿晚上杨登不肯跟她回王府,显然便是有决裂之意了。 万一他不念夫妻之情…… 顾盟跟杨登跪拜。 “平身吧。”皇帝道:“许久不见顾卿,听说你最近身体欠佳,可好些了?” 顾盟的头发比先前越发白了许多,精神倒还强健:“托皇上洪福,臣还康健。” “你这么着急赶着来,莫非也是为了……你们那位顾二奶奶。”皇帝微微扬首,眼神睥睨地。 顾盟道:“瞒不过皇上,臣确实是为了顾莜。” “嗯……”皇帝不置可否,又看向杨登:“杨院监,听闻你今日告假在家,怎么又进宫来了?” 杨登道:“臣……”他看见杨甯在旁边,也瞧见杨甯的神情大不像样:“臣也是为了臣妻而来。求皇上、开恩。” 杨甯咬着唇,泪一涌而出。 皇帝沉默。 顾盟定神:“皇上,臣女素日虽行事无状,但此番乃是无妄之灾,她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生性娇纵的女子,而且当日,是小郡主执意要进臣女的车驾,倒也不是她有心连累。” 皇帝的眼神一暗。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顾盟道:“皇上疼惜郡主之意,臣自然深知,因臣也是同样,有道是‘子不教,父之过’,臣也已经派人去寻找郡主,若是、若是郡主有个万一……” 他一咬牙,跪地:“臣愿意把自己的人头献上,以死赎罪!只求皇上先饶恕了顾莜。” 这一句话,将殿上所有人都惊住了。 皇帝本要说的话,一时不能再说了。 他看向杨登:“杨院监昨夜……酒醉落水?为何如此?” 杨登伏身:“请皇上恕罪,臣、昨夜因……郡主之事,一时苦闷,导致无状失态。” “你是因郡主的事?” 杨登道:“是、臣本想今日告假,可是听闻臣妻……”他跪倒在地:“皇上明鉴,臣妻虽犯大过错,但、纵然交付有司审讯倒也罢了,又哪里值得入南衙……求皇上看在杨家不曾负君的份上,开恩……” 皇帝的脸色越发冷峭了几分:“到南衙,是抬举她了,不是皇亲贵戚还进不去呢。何况,若她是清白无辜之人,自然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你们一个个又着什么急。” 他说的云淡风轻,冠冕堂皇,但谁不知道那南衙的可怕。 若非如此,杨甯也不至于这样情急失措了。 顾盟跟杨登齐声道:“皇上!” 杨甯索性也跪倒了,悲声磕头:“求皇上开恩……臣女愿意代替母亲受过。” 杨登虽惊心动魄,但看杨甯跪倒,一时忙道:“甯儿,你的身子不能如此……” 倒是宣王还只望着杨甯而已。 皇帝扫过面前的几人:“你们看着倒像是来逼宫的。怎么,朕是非答应不可了是不是?” 顾盟先道:“皇上明鉴,臣万万不敢。” 杨登也垂首:“臣也并非这个意思。” 魏明在旁看看皇帝,又看看众人,终于上前几步,颇有点语重心长般:“顾大人,杨院监,事情已经发生了,涉及小郡主安危,惊动了太后,皇后娘娘都因而急的病了,如今皇上只追究顾莜一人,并不牵连顾家跟杨家,已经算是开恩了,你们又何必如此呢?” 他又看向杨甯:“侧妃娘娘且有身孕,快快请起吧,就算知道你是孝心一片,但毕竟王法难违不是么?罢了,别再为难皇上了。” 魏公公招手,两个宫女上前,小心扶起了杨甯。 杨甯脸色惨白,只觉着天晕地旋。 如果顾莜是被关在什么别的地方,杨甯也不会这么着急,但那是南衙。 哪怕迟一会儿,顾莜恐怕都会掉一块肉。 她闭着双眼,微微急促的喘气,颤抖的手捂住了肚子。 魏明即刻发现了不妥:“侧妃娘娘,这是怎么了?” 杨登抬头:“甯儿……”昨夜杨甯在巡检司就犯了腹痛,杨仪也说她动了胎气,如今这样……他一下子站起来:“快,快……找个地方让她平躺……” 很快,杨甯被送入了政明殿的偏殿之中。 顾盟跟宣王两人站在门边,魏公公也在门口等着。 半晌,杨登出来,顾盟跟魏明忙问:“怎么样?” 杨登道:“娘娘的情形有些危险,不过我并不精于女科,尤其是……还是速请太医院的全太医跟匡太医。” 这两位都是妇科的高手,后宫的娘娘若有孕事等,都少不了他们。 魏明立刻叫人去传。 打发了小太监,魏明思忖了会儿,小声道:“几位,叫奴婢的浅见,各位还是先稳一稳,别因为一个人,大家伙儿横七竖八都栽进去。何况……就算进了南衙,也未必就出不来了呢。” 他说了之后,呵呵一笑:“我先回去了。各位好好想想吧。” 送了魏明,顾盟跟杨登对视了眼。 宣王见状,便先行入内。 廊下无人,顾盟对杨登道:“昨日你去了府里,找朝宗说的那些话,我已经知道了。” 杨登的唇动了动。 “他已经向我承认,他说了谎话,”顾盟的声音老沉微哑,透着无形的威慑力:“因为顾莜之前给他没脸,甯儿又曾因为瑞湖的事情而针对他。偏最近他又被我冷落,所以记恨在心,故意编排了那些不经之谈来泄愤。你不要把那些胡话放在心上。” 杨登愣住。 顾盟道:“杨登,当初顾莜不顾一切要嫁你,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同意么?” 杨登迟疑着摇头。 顾盟盯紧他:“因为我知道你是个老实的好人,这京城内多的是聪明绝顶之人,阴险狡诈之人,甚至无所不能之人,唯独少的……是那种志诚老实的君子,所以我最后答应了顾莜,我以为她嫁给你,至少会一世无忧,你明白吗?”他说到这里,话锋一转:“但你是怎么做的?你对得起她吗?” 杨登的唇哆嗦,终于转开头:“我知道对不住她,可是她不该做那些事……” “我说了那是误会!”顾盟喝止:“你何必还要纠缠!何况她不是已经……改了很多了么?说句不好听的,连佛家都说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为什么你就不能跟她安安稳稳的!” “我心里过不去,老爷子,”杨登落了泪:“你知不知道?我宁肯她对我那样,我必无所怨言,但……仪儿不行,不行。” 顾盟似乎有些忍无可忍,他咬了咬牙,扭开头,最后道:“你果然是个老实志诚的人,可就是太老实了、令人恨!” 殿内。 杨甯之前犯了一阵晕眩,此刻悠悠醒来。 她看见宣王站在自己跟前。 “王爷、还在。”杨甯轻声道。 宣王端详她:“除了护国寺那一次,这是第二次。” 杨甯怔住:“什么?” 宣王负手道:“看你……不顾一切,或者也可以说是真情流露,大概如此之类。” 杨甯双眸微睁,唇动了动。 宣王凝视着她的脸,眼神带几分探究:“你这个人,说你真,你‘真’的极少,说你假,你却又‘真’的惊人,这次是为了你的母亲,上次,是为了谁?” 杨甯咽了口唾沫,眼神躲闪:“王爷、何必说这些……我也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本王不知道?其实只要稍微留心,就能查出护国寺那日,你都做了什么,只要知道了,当然会明白你为了何人。” 杨甯觉着肚子又抽了一下:“王爷……” 宣王的脸色却仍是很淡漠,道:“真的有那么舍不得?所以先前,父皇说是他禀告了刺客冲着顾莜而来,你才会那样反应,既然你们不是两情相悦,为什么你还念念不忘?” 杨甯竟有些受不了:“不要说了!” 宣王仔细看着她痛苦的脸色:“这会儿你倒像是个真的人了。” 杨甯抬手捂住了脸,不想让他看自己难堪之态。 宣王也没有再看,而是走开了几步。 沉默片刻,他道:“我在护国寺这些年,唯独弄懂了两个字。” 杨甯慢慢地放手:“是什么?” “就是……”宣王道:“‘因果’二字。” 杨甯微震,喃喃道:“因果?” 宣王淡声道:“十界迷悟,无非因果,缘生缘灭,便是因起跟果落罢了。所以,你也不必如此执迷痛苦。各人自有各人的因果,一切艰难或喜乐,不过因果相关,应劫而已。” 他说了这句,却又朦胧一笑:“只是,你此刻的痛苦执迷,亦算是因果的一部分。倒也罢了。” 宣王回身,看杨甯满目茫然,宣王道:“至于顾莜,也是同样。她种下了因,自得其果。你最好不要过于干涉。” 先前几句,乃是佛教之中的因果关系,并宣王自己的感悟。 纵然杨甯聪明,但这会儿一时也无法彻悟。但这一句却凛然明白。 她的眼神利了起来:“王爷是说,母亲落得如此地步,是她自己……” 宣王道:“这个你比我更清楚。扪心自问就是。不必问我。” 杨甯语塞,片刻她道:“那王爷你的因果呢?” 宣王目光涌动,却并未回答。 午后。 小太监来报信,说是皇上开恩,命南衙放人,让御史台跟巡检司联手查办。 杨甯说不清自己是惊还是喜,忙赶去南衙。 她悬着心,生恐自己看到无法承受的场面……之前只是听说过有关南衙的种种,虽觉可怖,但只是别人的故事,跟自己无关,倒也罢了。 哪里想到有朝一日,竟是息息相关! 正等待中,两个太监将顾莜抬了出来。 杨甯只看一眼,差点要昏过去。 南城门外,城郊六里地。 官道上十几匹马儿正奔腾疾驰。 簇拥当中一人,身着锦绣麒麟袍,头戴忠靖冠,玉白的脸上蒙着一块儿帕子,只露出狭长锐利的双眸,正是蔺汀兰。 马蹄踏落,尘土飞扬。 眼见京城在望,蔺汀兰突然放慢了马速。 身后众人不明所以:“小公爷……” 蔺汀兰眯起眼睛,盯着前方小小酒肆之旁。 小树林边儿,一匹通体素练般的白马正闲步吃草,而一道颀长的身影,正闲闲地靠在杨树边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目光对视的片刻,蔺汀兰心头竟一顿。 他转头看向身旁众人,一边抬手,仿佛自然而然般将蒙脸的帕子除下。 “你们……先行回京,我随后就至。” 一声令下,众禁卫策马而去。 蔺汀兰暗中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打马来至那酒肆之前。 他甚至并不下马,而只是半带戒备地问道:“这会儿京内该热闹的很,你在这里做什么?” 薛放抚了抚白马的脖颈,抬腿走了出来。 他似乎没看出蔺汀兰的敌意,而向着旁侧的酒肆一笑扬首:“聊聊?”:,,. 章节目录 三更君 慧眼如炬,一个盟约 这酒肆里没别的客人,小二站在门口眼巴巴地望着两人,盼着他们进来光顾,又不敢贸然招徕。 蔺汀兰诧异于薛放的态度,不知他想干什么。 薛十七却笑道:“怎么了,怕我吃了你?小气吧啦的。”他率先进了那小店内。 小二立刻高兴起来,围着薛放道:“客官,要吃点儿什么?” 薛放道:“有什么好酒好菜只管上……有的是银子,我是指那位。”他指了指才在门口下马的蔺汀兰。 小二一看蔺汀兰那身衣袍就知道是京内的贵人,响亮地答应了声:“好嘞!” 赶紧忙前忙后地张罗,其实也没什么好酒菜,只稍微弄得精致干净了些而已。 蔺汀兰满腹疑窦,在薛放对面坐了。 他已经把之前蒙面的帕子摘下,放进了怀中:“我以为是小侯爷请客,怎么……难不成是特意在这里伏击,拦个人请客的?” 薛放尝了一口酒,又放下:“对啊,你就是那个有幸被挑中了的,别太感激我了。” 蔺汀兰因一路疾驰,便喝了半杯茶润喉:“小侯爷到底想怎么样?” “你是去追踪那颠道士的?” 蔺汀兰目光闪烁:“什么颠道士,我不知道。” 薛放的眼中掠过一点笑意:“哦……就是那个掳走小郡主的‘刺客’,杨仪跟我说……有个人告诉她,那是颠道士。” 蔺汀兰垂眸:“原来这样。我虽然确实是去追踪紫敏,只不过没见过什么道士不道士的。” “那找到小郡主了?” 稍微沉默,蔺汀兰道:“并没有。” 薛放点头:“那也无妨。” “为何?”蔺汀兰皱眉问。 “我想,小郡主那个人,是有点儿福运的,多半会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倒是不用太过担心。” 蔺汀兰吃惊:“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看相算命?” 薛放啐了声:“那不是显而易见的么?有那么一句话‘傻人有傻福’。” 蔺汀兰差点儿忍俊不禁:“你……我可真想不到,你这么会损人,连紫敏那丫头都不放过。” 薛放道:“我夸她呢,怎么说损她?傻点儿不好么?” 蔺汀兰想了想:“嗯,憨傻些许,确实也有好处。” “这口吻……”薛放道:“像是你聪明绝顶似的。” 蔺汀兰忍不住笑。 薛放给了他一杯酒:“喝吧。我是不能多喝。”仿佛有点遗憾,却偏窃笑的口吻。 “哼。”蔺汀兰并没问他为何不能多喝,因为知道他的回答多半会带着炫耀。 ——毕竟有人管着他了。 喝了一口滋味不太美妙的酒,蔺汀兰道:“小侯爷在这里拦路,不会只想问我关于紫敏的下落吧。” 薛放道:“确实还有一件事。” “请说。”他看似随意地晃着杯中的浊酒。 “我最近听说,你们公主府曾经想向杨家提亲?” 蔺汀兰的手何其稳,此刻却差点把那酒泼出来,重又警觉:“听谁说的?” “别急,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薛放挑唇:“我去过公主府了,还见过你那个……” 蔺汀兰色变,拧眉看向薛放。 薛放把那夜杨仪去公主府寻蔺汀兰,自己不放心也随着赶去,以及蔺夜兰想要让杨仪杀了他的事告诉了。 蔺汀兰听薛放说完,脸色已经如凝冰雪。 薛放问道:“为什么他说,你恨他?” 蔺汀兰不答,只是把杯中那些并不很好喝的酒一饮而尽。 薛放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不说也罢了。横竖我也只是随口问问。” 蔺汀兰实在不晓得他到底想干什么:“你拦着我,说东说西,到底有没有事?你若不说,我要赶着回京覆命。” “你急什么,我这不正要说么。” 蔺汀兰后知后觉,突然发现薛放好像跟平常有点不同。 他虽然仍是举止如常,并无明显异样,但是他素日做事都是直来直去,此刻却跟自己“谈天说地”,这感觉就好像他有一件极为难的事,不敢开口…… 蔺汀兰不知自己的“直觉”对不对。 “我想问你一件事,”薛放的声音略沉了几分,果真有些艰于出口:“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不在杨仪身边……” 蔺汀兰只听到最后几个字,已经毛骨悚然,差点起立。 “你在说什么?” 薛放呵道:“我就是随便问问,假如我不在,你会不会……” 蔺汀兰屏住呼吸,想等他说完这句话。 这种感觉就仿佛在潜水,一直在拼命憋气。 “会不会怎么。”他按捺不住,憋气失败,恨不得掐住他叫他快说。 薛放缓缓道:“会不会助她护她,尽你所能,保她无恙。” 蔺汀兰咽了很大一口唾液。 “你、疯了?”他盯着薛放。不然为什么会说这些话:“或者出了什么事?你要离京?”他虽然迷惑,心却转的很快。 薛放哼道:“谁叫你反问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蔺汀兰的心噗通噗通地跳了起来,那些疯狂的思绪,就像是春日的柳絮一样,随风乱舞不可一世。 “我觉着你问了一句废话。”他假装不在乎般地回答。 “意思是?” 蔺汀兰深深呼吸:“虽然她未必需要人如何,但我自忖不比你薛小侯爷差。” “你知不知道,”薛放长指点了点他:“要放在以前,就凭这句话,我定要揍你一顿。” “我说的是实话。” “我知道,虽然讨厌你,不过,你却也是我信得过的人。” 蔺汀兰迷惑,不由问:“你、你真的要离京?到底怎么回事?” “不该问的别问。记得你说过的就行了!” 说完后,薛放握起自己没喝的那杯酒,示意蔺汀兰。 蔺汀兰举杯。 薛放跟他轻轻碰杯,叮地声响,仿佛一个盟约。 “我破例。”他一口喝光,抄起筷子开始吃菜:“赶紧吃别浪费,吃饱了好回京。” “薛不约……” 薛放“嗯”了声,头也不抬地狂吃。 蔺汀兰盯着:“我还是想问你刚才的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薛放嘴里嚼着东西,含含糊糊地说道:“就是想踏实点儿。” “什么踏实?” 薛放夹了一筷子卤肉,塞到他嘴里:“吃你的吧。” 蔺汀兰哪里有心思吃东西。 薛放毫不客气,奋力吃了一大半:“你不吃也得给钱。别想赖账。” 小二听见“赖账”两个字,十分警觉。 蔺汀兰掏出一块碎银子扔了过去,小二喜笑颜开,身手敏捷地接住:“多谢官爷!” 薛放叹气:“好阔绰,京城里但凡是条狗都比我有钱。” 蔺汀兰深锁眉头:“你那嘴里能不能说一句好听的。” 薛放斜睨:“我能好好地跟你吃了一顿饭,已经是不错了。你还想要什么花儿?” 蔺汀兰狐疑,终于道:“薛十七,我……跟你可并不熟,你今日……” “不熟?” “那、那当然。” 薛放抿唇,忽然一声唿哨。 白兔从林子里颠颠地跑了出来。 “别他妈装了,”薛放翻身上马,一抖缰绳:“你这藏头露尾的混账东西,真以为老子眼瞎了?” 不等蔺汀兰反应,他已经头也不回冲了出去。 小公爷窒息了半晌,才喝道:“你给我站住!”跃上马背,打马追了过去。 顾莜在御史台在押。 先前在宫内,杨甯跟杨登本害怕,担心会看到血肉模糊的骇人情形。 谁知顾莜虽是被抬着出南衙的,但浑身上下,竟是一点儿伤都没有。 南衙的行刑太监捏着嗓子笑道:“二奶奶真好福气,皇恩浩荡才得如此,不然,哪个进来的,不得脱层皮儿才出去。” 旁边一个也笑容诡异地说道:“说来其实咱家也不忍心,这么漂亮的皮肉跟脸蛋子,要是弄坏了……那可真是暴殄天物。” 隔着远,杨甯还没靠前,听不真切。 她只顾盯着顾莜,仔细看她如何。 杨登给她诊脉,察觉顾莜的脉象极乱,想必是受了惊吓的缘故。 御史台跟巡检司各自有人等在宫门外。 看到太监送出来,便上前接拿。 起初顾莜浑浑噩噩,倒还安静。 此刻略略醒来,察觉有人靠近,便尖声叫道:“别过来!” 她的脸如白纸,仿佛神智失常,不肯叫人靠近,甚至都不认得杨登。 就算是杨甯唤她“母亲”,顾莜也只管哆嗦,抱着头缩起身子,发疯地叫嚷:“别过来!别、别碰我……”声音逐渐凄厉。 宣王命人先送杨甯上车,不许叫她再看下去。 杨登站在原地,如做噩梦。 他到底是宫中的太医,见顾莜如此,就知道她受过折磨。 只不过南衙的手段极其阴私毒辣,表面虽看不出异样、甚至给人一种体面似的假相,实则……受过刑的人只怕……已然完了。 杨佑维赶出宫来扶住了杨登:“二叔!” 而那边,杨甯木然上了车,往外看去。 她看到顾莜被带上了御史台的马车,或者说是囚车,御史台跟巡检司的人仿佛在商议交接。 杨甯望着巡检司那人,虽然那是个她从没见过的主事,但此刻在她眼里,那赫然竟是向着她冷笑的俞星臣。 贤良祠馆舍。 杨仪跟牧东林才说了几句话,顺天府的人找了来。 原来有人报官,说是之前董阎王几个人,被发现或死或伤,倒在一处暗巷子里。 顺天府的班头大惊,赶紧带人去查看,却见四人都是满嘴鲜血,只有一个人还试图挣扎着起身,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叫。 起初以为是被打的吐了血说不出话,直到一个大胆的衙役凑上前,向那人嘴里看了眼,一时惊叫起来。 这才发现他们口中空洞洞的,像是个血洞一般,竟是舌头被齐根削断了! 唯一还清醒那人忍着剧痛,指手画脚,却说不清楚。 顺天府的人之前才处置过董阎王数人,怎么这么巧前脚他们拦着永安侯的车驾,后脚就惨至如此! 于是打听着一直追到了贤良祠,想要询问究竟。 牧东林满面诧异,似毫不知情。 杨仪听说了董阎王几人的情形,心中惊悸。 这会儿初十四同鹿子从后转了出来,他已经换了一身刺金绣的黑袍,越发显得矫健敏捷,又透着几分贵气。 顺天府之人因知道是西北军中的一号人物在这里,本就不敢造次,只按例询问。 初十四一出来就笑道:“怎么有人切了他们的舌头吗?谁干这么恶心的事?啧啧,真佩服他们。” 鹿子道:“听说这伙人是西城的地痞?这些混混们日常争夺地盘,什么招数没有?这多半是对家报仇。” 初十四点头咂嘴地说道:“可不是么?割舌头这就是泄愤之举,查他们的仇家就是。唉,你们这京内也不好呆,怎么这么多可怕的凶案跟歹徒?弄的我都不敢出门了。” 牧东林呵斥:“休要胡说,别耽误人家办案子。” 等顺天府的人退了,初十四笑道:“这下不用担心这些杂碎再兴风作浪了。” 阿椿在旁小声道:“就惹事吧。小心五爷不高兴。” 初十四道:“为民除害怎么叫惹事呢?我看你才是太怕事了。” 牧东林叹了口气,竟对杨仪道:“让永安侯见笑了。” 他一脸若无其事的神色,却分明洞若观火。 杨仪很佩服牧督军这份城府。 得知杨登并未被皇帝迁怒,杨仪就不着急进宫了。 想到明日打擂台的事情,便要回崇文街看看廖小猷。 初十四陪着她出门,杨仪随口问道:“可知道十七是否在巡检司?” “这倒是没听说。也许不在那里。” “你没听说,怎么还知道不在?”杨仪觉着这话奇怪。 初十四道:“听说兵部最近有调动,兴许正忙着呢。” 杨仪觉着耳畔嗡地一声响:“调动?什么调动?” 初十四看向杨仪,这才意识到薛放没跟她说,于是道:“我也不清楚,只偶尔听五哥他们提了一嘴,也不知真假。兴许听错了。” 虽然他转的快,但杨仪怎么会不在意?立刻叫了一名侍从,让他去看看薛放在哪里。 初十四见势不妙,拉住杨仪:“永安侯,你别生气。” 杨仪道:“我哪里生气了?” 初十四舔了舔唇:“总之事情还没如何,毕竟兵部的调令都没下来……” “调令?” 初十四拍拍脑袋: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犯这种最低级的错误。 杨仪望着他懊恼后悔之态,反而一笑:“呵,没什么,何况事关军机之事,岂能先张扬的人尽皆知?放心,十七的脾气我是知道的。” 初十四狐疑:“是吗?” 杨仪道:“当然。” 出门后乘车,吩咐先往巡检司去。毕竟薛放在这个地方的可能性大点儿。 到了半路,侍卫回来禀告:“十七爷并不在那里,不过门房上说,冯将军也有事找他,想必很快就会回来。” 正好前去守株待兔。 初十四陪着她下了车,却意外地得知,原来鄂极国的使者也正在此。 毕竟明日是擂台赛,他是来看索力士的,以保证索力士全须全尾,能够迎战。 之前因为鼠疫,巡检司内清理监牢,把索力士挪在后院看押,这两日才又送了回牢房。 俞星臣先前正见了那使者,亲自同他前去“看望”索力士。 虽然索力士并无逃走之患,而使者也不至于弄出什么花招,但下意识地,俞星臣仍是不敢疏忽。 那使者见了力士,只问他最近如何,是否有人欺负,是否身体不适等等,倒是没什么别的。 前厅处葛静则迎着杨仪,百般寒暄。 先前杨仪将廖小猷带走,葛静已经把她当成救命恩人,这会儿自然更加的恭敬喜欢。 他自顾自说的高兴,门上来报:薛放回来了。 初十四立刻要出门。 冷不防杨仪道:“十四爷,安静坐会儿吧。” 初十四望着她清雪似的脸色,眼珠转动:“我、我是想去找俞巡检。” 忽见厅门口俞星臣走了出来,他听见自己被提及,莫名转头。 杨仪淡淡道:“俞巡检在此,请去吧。” 初十四目瞪口呆。:,,. 章节目录 一更君 体己话,潜侯府 薛放回来之后本是要先去见冯雨岩的,因为听说杨仪在这里,而且已经等了颇久,于是先跑了进来。 谁知却见“高朋满座”,除了初十四外,葛静跟俞星臣灵枢也在,几双眼睛一时都盯着他。 薛放笑道:“怎么都在这里?”话音未落,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 杨仪没出声,甚至调转目光。 俞星臣不消说,静观其变,初十四则悄悄地向他使眼色。 薛放可读不懂初十四的意思。 葛静左顾右盼,灵敏地嗅出些许异样。 他忙笑着起身,打破尴尬:“十七你可算回来了,之前去哪里了?老将军可问过你好几次。永安侯也等你半天了。” 薛放的目光游弋,笑对杨仪说道:“有件事去料理了。” “知道你必定有什么绊住了。不然……”葛静回头看了眼杨仪,本是要说句玩笑话,但是看着杨仪那有几分淡的神情,他居然不敢贸然开口了:“回来了就好,也不算晚。” 葛静何等机敏,见薛放回来,这情形又不太对劲,他自然知道不该再留在这里。 于是又说道:“你可别忘了去见老将军。”向着杨仪行礼道:“永安侯,我先告退了。” 杨仪起身,微微颔首:“您请。” 葛静临去瞧了眼俞星臣,正奇怪聪慧如俞巡检为什么不赶紧跟着自己一块儿溜之大吉,就听俞星臣道:“我正要询问永安侯,廖小猷的情形如何?” 方才俞星臣进门,杨仪只跟他点了点头,一句话都没说。 此刻却接茬:“恢复的很好。对了,听说鄂极国的使者来探望那索力士,不知怎样?” 俞星臣道:“此人先前大言炎炎,一副志在必得之态,虽可笑,但却也不容小觑……我想他如此这般,一则是因为索力士确实力大无穷,是他们国中的高手,所以他极为自信,二来……” 杨仪问:“怎么样?” 俞星臣道:“此人显然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我担心他们用……宵小下作的招数,不过索力士这边该是无碍,只有廖小猷那里,他既然在崇文街,那就得劳烦永安侯多留心,千万让他少外出,更加不要随意接触外人……” 杨仪悚然警醒:“你担心他们对小猷不利?” 俞星臣垂眸道:“虽未必会,但这种事情,总是不得不防。” “说的是。”杨仪心悦诚服。 还好除了那天带小猷出门之外,这几日杨仪只叫廖小猷在家里,而有瑶儿等陪着他,每日又有花样翻新的好吃的,小猷自然乐得。 杨仪虽觉着不至于有什么意外,还是叫了一个侍卫,吩咐了几句,让他往崇文街跑一趟。 两人说话之时,薛放在旁频频打量俞星臣。 好不容易看他们告一段落,薛放道:“俞巡检果真是心思缜密,对了,你既然这样忙,只管去做正事吧?” 俞星臣却道:“不忙,喝会儿茶。” 杨仪竟也说:“俞巡检虽不似十七爷这么忙,到底也要让人喘口气。” 薛放觉着她在针对自己,眨眨眼,求救地看向初十四。 初十四忍笑跳起来:“俞大人,借一步说话。” 俞星臣瞥他:“初军护有话直说。不用借来借去。” 初十四才不理他如何拒人千里,径直上前拉住他的手臂,语气亲昵地:“是跟大人的体己话,不好当着人说,走了走了。” 俞星臣忙将手撤回,却知道这少年很是难缠,只得跟着起身出门。 两人才来到外间,俞星臣面色微冷地:“是初军护跟永安侯说了有关小侯爷的什么?” 初十四见他未卜先知,惊讶:“真是慧眼如炬,俞巡检怎么知道的?” 俞星臣自然深知杨仪对薛放“生了气”,而她可很少如此。 “是不是……兵部调动的事情。” 初十四张着嘴,拍手道:“俞巡检,你敢情是神人?” 俞星臣淡淡道:“能让永安侯动怒的,自然是跟薛不约有关之事,而最近他在忙的只有一件大事。稍微一想就知道。” 初十四道:“你这可不是稍微一想,你这是通察人心。” 俞星臣一哼:“我还有事,初军护请便。” 初十四探臂把他拦住:“别着急啊,我那体己话还没说呢。” 俞星臣皱眉:“我跟初军护没什么体己话。” 初十四笑看着他:“我有,还很多呢。” “我没空听,初军护同别人说去吧。”俞星臣负手,昂然欲去。 “今日有几个泼贼拦着永安侯的车驾,你不想知道他们为何如此?” 俞星臣的脚步戛然而止,转头看向初十四。 “俞巡检消息灵通的,”初十四笑道:“想必你也听说了,那几个贼徒被神秘的高手切断了舌头吧?” 俞星臣听见他说什么“神秘高手”,满脸不以为然。 他在听说这消息的时候,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必定是初十四这些人所为。 初十四脸不红心不跳:“不过据我所知,那英明神武的高手在切他们之前,打听到了他们为何会这么做。” 俞星臣回头:“有什么人指使?” 厅内。 薛放见人都出去了,便凑到杨仪身旁:“你找我做什么?” 杨仪道:“没什么,就是问问十七爷忙的如何?” 薛放因为看她脸色不对,加上初十四一直想跟他打信号,他就猜必定是自己哪里做了错事,又被她抓到了。 眼珠骨碌碌地,薛放便故意道:“你先前不是问我小郡主的事么,我去找人打听了。” “找谁打听,有消息么?” “那人倒是没说,不过我从别处探听到消息,”薛放靠近她,在她耳畔低声说了一句。 杨仪一惊:“往东南方向……那是……” “我猜,”薛放笑道:“她必定是要去沁州找陈献了。之前她不就口口声声地嚷嚷说陈十九对她好么?” 杨仪惊愕道:“可是那颠道士、没有对郡主不利?” 薛放道:“我说紫敏傻人有傻福,何况她是郡主,又是个傻丫头,那颠道士就算行事再不羁,也不至于无故杀她,顶多把她扔到哪里就是了。” “话虽如此,但一个娇滴滴的、世事不知的女孩子流落在外,实在叫人担心。” 薛放却叹道:“当初你一个人在外头走动的时候,又怎么说。” 杨仪没想到他提到这个:“我……若有选择,又怎会、一个人……” 薛放握住她的手。 他的掌心很热,踏实地握着她,总是能够让她身心熨帖。 杨仪心都跟着软了几分。 但忽然间,她想起自己来巡检司的用意。 那缓和下来的脸色慢慢又变了:“这两天你不会总是忙小郡主的事吧。” 薛放听她问这句,忽地意识到她大概知道了什么:“你……” 杨仪淡淡道:“十七爷没有话跟我说?” 薛放抿了抿嘴:“我……” 杨仪笑了出声:“什么你啊我的,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结巴了。” 薛放有些许心虚,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 薛放想起初十四之前的眼神,心里已经明白了:“你听十四说了……兵部有调动的事?” 杨仪听他开了口,不知为何,心无端地一痛。 “哦。是有这回事,差点忘了。” 薛放看她反应淡然,却几乎以为自己弄错了:“你不是因为这个?” “因为这个怎么?” 薛放道:“你不是生我的气吗?” “生气?”杨仪轻笑:“兵部调动,怎么能轮得到我来生气呢。这话古怪。” 薛放听到这里,确信她是因此:“你怪我没告诉你是不是?” 杨仪转开头:“不至于。十七爷心里有数就行了。” “我、我是因为……”薛放低头:“一来事情还没定下。二来我不想让你……担心。” 杨仪听见“担心”二字,默然。 外间忽然有人说话,是俞星臣:“江公公?您怎么……” 一个有点细的声音响起:“俞巡检,我是来找永安侯的。可在?” 薛放诧异地转身向外看,果真看江太监正从院门口走了进来。 这几日杨仪都没得闲回侯府,江太监自从入宫后,就没这么清闲过,虽自在闲适,却难免心慌。 毕竟皇帝三五不时还要问他的话,难道就说一直没见到人? 万一皇上觉着他办事不力,一怒之下……谁知会怎样。 何况先前又听说了有鄂极国的使者挑衅、以及泼皮拦车求诊的事情,江太监只觉着失职,惴惴不安地,命人打听到杨仪来了巡检司,这才随之登门。 只不过才进门,便察觉来的好像不是时候。 杨仪询问来意,江公公就说了请她回府的事情。 “原来是这个,”杨仪竟道:“巧了,我今日本来也正想叫人回去说声,晚上要回侯府歇着。” 而这会儿,又有一人来到,说是冯雨岩着急传薛放回话。 薛放出门前看向杨仪,却见她垂着眼帘,仿佛无事发生。 入夜。 永安侯府。 灯火通明,江公公陪着杨仪入内。 晚饭都已经准备好了,让杨仪意外的是,并没有什么大鱼大肉肥甘厚腻之物,反而甚是清淡而又极为滋补,尤其有好几道药膳。 一道石斛人参炖乌鸡,一道猴头菇栗子瘦肉煲,并白芷当归鲤鱼汤,乳鸽银耳汤。 除此之外,又有桂花糯米藕,杏仁豆腐,莲子百合桂圆粥。 石斛人参鸡益气养阴,猴头菇栗子肉补虚健脾,白芷当归汤滋养肝肾,而初秋的莲藕润燥清热,也大益于脾胃,至于乳鸽、银耳跟杏仁等都对心肺有好处。 杨仪一看这桌菜,就知道江太监用了心。 这可不是什么心血来潮胡乱做出来的。而是针对她的身体而精选出来的食补的菜色,而且看着都是她喜欢的。 “这是……”杨仪看向江太监。 江公公笑道:“是林院首叫太医院几位太医拟出来的,好几个菜单,每天轮换不同呢。据说都是适合永安侯身体的。只快尝尝合不合口味?若有不妥再叫他们精进。” 杨仪本来没什么食欲,望着这些精心烹制出来的菜品,也不由得各色都尝了些,果真比在别处吃的都可口。 江太监亲自在旁伺候,留神细看她的反应,暗暗记下她的口味、以及偏爱的菜品。 晚膳后,杨仪本已经饱了,谁知还有一盏雪梨蜂蜜甜汤。 实在吃不下,便叫先炖着,等洗了澡再喝。 洗澡水也早就准备妥当了,六名宫女伺候她沐浴。 杨仪也没多言,毕竟心里身上都极累,也不愿意动,能叫她们帮着的便任由行事。 而这些人不愧都是宫内出来的,不用说都是万里挑一,举止之细密体贴,绝不会让人觉着有何人不舒服,而只觉着熨帖。 杨仪出浴后,更衣妥当,便有些困乏了。 正想安寝,谁知外头有些喧哗声响。 江太监忙出门询问,回来后脸色有点古怪。 杨仪问道:“什么事?” 江公公先摆摆手,几个宫女退下,江太监道:“是十七爷。” 杨仪皱眉:“嗯?” 原来薛放并不是打正门进来,而是翻了墙。 不过这次显然没有去杨家或者别处那么容易。 江公公来到外间,揣手笑看薛放:“我说十七,好好的门不走,你翻墙越岭的干什么?” 薛放被捉了现行:“江大哥,我这不是……不想惊动你们嘛。” 旁边的,是侯府的侍卫统领姜斯,姜统领感慨道:“小侯爷可真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啊。” 薛放正色:“哪里,我正是想试试看你们的能耐呢。” 姜斯哼道:“那真是多谢小侯爷了。以后可别再试了,若把您当作刺客而误伤了,那却不知如何是好,只怕永安侯会怪罪我们。” 今日鄂极国的人才闹腾,杨仪又是头一次回来侯府住着,他们自然是加紧防范。 虽说薛放轻功了得,但他毕竟是头一次进侯府,高门深院,一时往哪里去找?加上这些侍卫都是宫内禁卫选出来的,自非等闲,当然就给发现了。 幸亏都认得薛放,这才没有弄出大事。 侯府的这些人,管事的几位,包括侍卫首领,都是宫内皇帝安排的,杨仪起初并没怎么在意。 因早上跟鄂极国的那些人对上,那两名侍卫浑然无惧,虽然说初十四等来的及时,在那之前,他们也没让鄂极国的人越雷池一步。 之前杨仪回府询问了名姓,姜斯就曾谏言:“虽然大人素日亲和,但也难保有小人作祟,以后出入还是多带几个人为妙。” 杨仪还答应了。 谁知不用跑到外面,府里先差点出了事。 虚惊一场,姜统领暗自捏了把汗,恨不得打薛放一顿。 不料江太监并未疾言厉色,只说误会,反而带了他进内去了。 薛放被领着向里间,江公公叮嘱:“你可别胡闹,今时不同往日,要是永安侯怪罪下来,你不知怎样呢。” 薛放道:“怎么怪罪法儿?” 江太监瞪他一眼:“就算永安侯不肯计较,还有宫里呢?你……”又不舍得很说他,只点到为止。 内室,杨仪换了一身素缎中衣长衫,散着发。 灯影下,简直像是九天上下降的谪仙,又加上室内有一股很淡的药香、并不知什么别的香,竟让薛放心里突突地跳。 杨仪手里拿着一本书,垂眸淡淡地看,也不瞧薛放。 只问道:“十七爷来干什么?” 薛放待要上前,又见四角都有宫女站着,便道:“我、我睡不着……”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薛放笑道:“你……你不是会看诊么?你给我瞧瞧我是怎么了。” 江太监抿了抿唇,幸而那些宫女们都是训练有素,一个个仿佛没有听见。 杨仪更不理睬,眼睛只管盯着书,实则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薛放大了胆子,上前轻轻地拉了拉她的衣袖。 江太监见状忙咳嗽了声。 杨仪把袖子撤回:“找别人去看。京内又非我一个大夫。时候不早,十七爷还是回去吧,别让我下逐客令。”:,,. 章节目录 二更君 到底还是心疼他 薛放听见“逐客令”三个字,目瞪口呆。 眼见薛放吃瘪,江公公在旁倒是有点儿不忍。 正这会儿外间宫女来送雪梨蜂蜜甜汤,江公公知道此时杨仪绝不会想喝这个,本要让她们退下,然而心念转动,反而亲自端了过来。 他陪笑道:“这是先前晚饭时候没喝的,这雪梨汤是最润肺止咳的,大人好歹吃一点儿。”说着向薛放悄悄地使了个眼色。 杨仪确实没心思吃这个,想让他拿下去,却听江公公道:“天色不早了,十七爷……该也吃过了晚饭吧?” 薛放福至心灵,怏怏道:“还没有。” 杨仪抬头:“都这会儿了,没吃饭?干什么去了?” 薛放道:“之前老将军传我问话,我又去了崇文街……看过了小猷,家里又找我……一直忙到这会儿,才得空过来。” 杨仪抿了抿唇:“你就没在侯府吃点?” 其实扈远侯确实是叫他在家里的,因为扈远侯也听说了兵部将调动的事。 军情上的调令,往往是雷霆万钧、不给人缓和机会,说动就动了。扈远侯自然深知。 这两日他其实也往兵部走动过,可就算相熟的上司同僚等,也爱莫能助,据说是宫中的决议。 扈远侯心中郁卒,自然极想让薛放在家里多住些日子。 但薛放心里记着今日在巡检司的事,怕杨仪如何,哪里还有心在家里,就忙跑了来。 他没有说,但杨仪怎会猜不到几分。 一时哑然无语。 江太监见状,便跟周围几个宫女打了个手势,大家悄然无声地向后退到了门外。 薛放见人去了,惦记杨仪那句“逐客令”,怕再惹她不高兴,便仍是没动。 杨仪把书放下,抬眸看他。 望着他鲜明的眉眼,这一瞬间,忽然感觉到他仿佛比在羁縻州的时候,清减了几分。 心里就沙沙地疼了起来。 “江公公。”杨仪叫了声。 江太监从门口闪了出来:“大人有什么吩咐?” 杨仪道:“叫……厨下做一碗面来。”她的嘴唇翕动,想问薛放想吃什么,又打住,思忖着说道:“今晚上的栗子瘦肉煲……石斛参鸡、乳鸽汤都不错,若还有……” “有,有,”江公公一叠声答应,“大人稍等片刻。” 江太监回头,交代一个小太监,速速去厨下催东西。 等人去了,旁边的姜统领匪夷所思道:“这是……要留小侯爷吃饭吗?” 江公公道:“兴许是永安侯自己又饿了。” 姜统领哼道:“公公莫要说笑。” 江公公笑道:“那你知道还问?” 姜统领蹙眉:“小侯爷行事不端,夜间擅闯,永安侯也不怪罪,还留他吃饭?虽然说是订了亲,可还没成亲呢。只不过永安侯身份不同,素日才交际密切,但也不能……” “不能什么?” “不能没了体统分寸。” 江太监打量他凛然正直的脸色,道:“我忽然猜到皇上为何调姜大人来这里了。” 姜统领道:“为什么?皇上不过是想让我等好生伺候看护永安侯罢了。还有什么别的缘故?” 江太监笑道:“没,我是说皇上看重姜大人你正直果敢,是个可用之人。” 姜统领哼道:“不必提了,今日便是大疏忽了,回头若皇上怪罪起来,还不知如何。” 正说到这里,便听到里头有些说话的响动。 姜统领侧耳,依稀是薛放道:“求你了,你要怎么样?” 杨仪没出声。 薛放低低道:“让我给你跪下?” 姜统领的眼睛瞪大起来。 他是禁军首领,跟巡检司井水不犯河水,但对于薛放大名,自然如雷贯耳,对于他的为人行事,也颇有了解。 所以今晚上薛放干出翻墙入院的事情,姜斯虽然生气,但却清楚,此人是天地无畏的,又能奈他何。 可是……万万想不到。 这么骄纵不羁的少年,竟然会对着永安侯…… 男儿膝下有黄金啊,刹那,姜统领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杨仪心乱。 她当然并不是真的要赶薛放走,但一想到……心里的气难平。 可听说他没吃晚饭,却又忍不住叫江公公去准备饭菜。 到底还是狠不下心来。 可是他却狠的下来,若不是初十四泄露,他到底要瞒到何时。 “你不用误会,你只管去,我不过是饿了,想再吃点东西而已。”杨仪故意冷了脸。竟跟江公公的说法如出一辙了。 薛放怎么会相信这种话:“那好吧,你吃,我看着,看你吃完了,我再走。” 杨仪瞪了他一眼,把手中才抓起来的书往桌上一扔:“反正要走,早走早好。” 这句自然是另有所指了。 薛放心头一顿,见杨仪起身,往旁边走开,转身不看他。 他想了想,靠近过去。 “你知道我最怕你晾着我,不理我。”薛放走到杨仪身后,伸手握她的肩:“姐姐……” 杨仪假装没听见。 薛放道:“要不,我给你跪下赔罪?” 杨仪屏息:“你少胡说,我可当不起。” “你怎么当不起,”薛放有点口干舌燥,“我如今想见你都难,方才在外头差点跟他们打起来,我的手……” 杨仪转头:“碰到手臂了?” 薛放道:“也不算,就是有点酸酸麻麻的。” 杨仪磨了磨牙:“哼,你这个样子……还调动什么?” 薛放不敢还嘴,嘿嘿地笑。 杨仪却没心思跟他说笑,拉他到旁边摁住,便解开他的衣裳,看他的手臂。 薛放本来也是托辞,何况先前那些侍卫很快发现他是谁,自然没下狠招。 杨仪查看了片刻,终于说道:“兵部是什么安排。” 薛放这次不敢隐瞒,老老实实说道:“虽不曾明说,但多半是去东边……北境。” 杨仪在听见初十四说兵部有安排的时候,便有一种预感。 毕竟前世,薛放这个时候其实是在北境的。 如今听了他回答,只觉着果然如此,眼睛却酸胀起来。 薛放见她沉默,便顺势握住手:“我不是故意瞒你,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开口。” “有什么不好开口的,这……本就是正经公务,”杨仪心里的难受没法形容,面上却还淡淡地,“直接说就是了。难道我会阻碍你不成?” 她把自己的手抽回来,退后两步。 “杨仪……” “我再无知,也知道军情如火的意思,”杨仪并不看他,转头望着别处:“这很简单,该你顶上去的,你就顶上去,我只有赞成,绝无二话。” 薛放心中潮涌:“杨仪。”一下子站了起来,不由分说将她搂入怀中。 杨仪撞在他的胸口,隐忍地咽了口气:“放开。” 薛放道:“我不放。” 杨仪推不动他,停了片刻,道:“你去北境我不生气,你瞒着我,我才不高兴。明白吗?” “明白了,是我错了。”薛放嗅着她身上那令人神醉的独有香气:“我不说,也还有一个缘故……我也舍不得,舍不得……”低头在她的发端吻落。 此时,外间脚步声响,江太监咳嗽了声:“大人,饭菜可要送入?” 杨仪拍拍薛放,他这才将她松开。 不多会儿,一桌菜摆好了,除了杨仪晚上吃过的外,果然多了一碗鸽汤菜心银丝面,以及一样由海参,鱼胶,鹿筋,豆腐,宽粉等煮成的烩菜,热气腾腾,香味四溢。 杨仪看在眼里,心中欣慰。 江公公看旁边那盏雪梨汤没动,便道:“这甜汤也凉了,叫他们热一热?”见杨仪点头,便叫宫女来端了出去。 薛放坐在桌边吃饭,杨仪在旁边,想借看书来稳定心神。 但眼睛总忍不住望他身上去瞧,而薛放显然也心不在焉,一边吃一边望着她,就好像她才是主菜。 杨仪不由道:“你好好地吃,只管乱看什么?” 薛放一开始吃的很快,听了这句,却又放慢了速度。 杨仪看了会儿,略有些困乏,就放下书。 正好江公公送了雪梨汤回来,却是两碗。 她取了一盏,看薛放。 江公公走到桌边上,悄悄地往后指了指。 薛放其实已经吃饱了,可担心杨仪再下逐客令,见江公公示意,他就搭讪着说:“对了,小猷还问我你怎么没回去呢。” 杨仪吃了口甜汤,闻言道:“你同他说了?” “说了,瑶儿丫头说叫你放心,她会好生照看的,”薛放蹭到桌边,眼巴巴地看着她,并不动手:“好喝么?” “天都给你捅破了,这会儿装什么老实。”杨仪哼了声,推了推另一碗。 此刻江太监叫宫女进来把桌子收拾去了,看看他们两个坐在一起喝汤,便抿嘴出了门。 姜斯先前出去又巡逻了一遍,此刻回来,歪头向内看了眼:“时候可不早了,还不走?” 江太监道:“你急什么,才喝汤水呢。” 姜统领努了努嘴:“之前还要下逐客令,现在吃了饭不说,又喝上汤了?” 江太监笑道:“你这么扫兴做什么?” 姜统领道:“是我扫兴么?永安侯才回来住第一日,这小侯爷就跟了来,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江太监啧了声:“那就别叫传出去,你管好你的人,我管好我的人,不就行了?” “说的轻巧,没有不透风的墙。” 江公公却揣手轻笑:“其实,倒也不用这样,横竖永安侯心里有数。” “永安侯虽能耐,可毕竟是女子,一心软,就给拿捏了,”姜统领叹了口气:“男人啊,都是得陇望蜀的,你看着吧,喝完了汤,指不定又想什么呢。” 江太监吃惊地望着他:“你怎么这么懂?” 姜统领瞥了眼,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这一刻沉默中,他便听见里头杨仪道:“不行!” 姜斯只觉着头发都竖了起来。 正给姜统领猜中了。 薛放吃着甜汤,只觉着这雪梨蜂蜜的甜把他之前的那些惶然无措都滋润的平整舒坦了。 眼睛看着杨仪,望着她灯影下冰雪般的容色,真是越看越是心喜难耐。 “我晚上留在这里好不好?”他鬼使神差地说出了自己的心意。 杨仪眉眼不抬地回答:“不好。” “为什么?” 杨仪只吃了小半碗汤水,便放下了:“你说为什么?” 薛放道:“改天我要离开了京内,不知何时见着,你让我多守一守你才好。” 杨仪神色平静:“正是因为你会离京,所以不如现在多习惯习惯。” “这么心狠?”薛放语塞:“我……就是在这里睡一宿,又不是跟你睡在一起,横竖让我离你近些。” “用不着。” “姐姐……”他还想求。 “不行!”她提高了声音。 两个人目光相对,薛放眼珠乱转,终于道:“好吧,我只是问问,不行就不行。” 他答应的这么痛快,倒是让杨仪有点意外。 正这时侯,江太监进来道:“已经亥时一刻了,大人是不是该安寝了?” 杨仪沉默不语。 薛放却站了起来:“说的是,你该早点歇息,我也不打扰了。” 杨仪错愕地望着他,薛放对江太监道:“也多谢江大哥帮我张罗饭菜。以后若是有机会,少不得我还来叨扰。” 江太监也诧异于他的“从善如流”,还未开口,薛放一拱手,向外走去。 杨仪望着他果断走向门口的身影,满心狐疑。 直到看见薛放将出门,她的心噗通乱跳:“等会儿。” 薛放止步,回头看她。 杨仪道:“你要去哪里?” “我……”薛放眼神闪烁,笑道:“我自然是回侯府。” 杨仪吁了口气,转头看向江太监:“劳烦江公公,收拾一个客房,请小侯爷歇息。” 江公公大为意外,薛放也有些诧异。 但江太监反应极快,立刻答应,退了出去。 里间,薛放望着杨仪,疑惑地问道:“怎么突然改变主意了?” 杨仪道:“你出了这门,真的会回侯府?” 薛放眼中含笑:“不然呢。” “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吧。”杨仪无声一叹:“今晚上在这里歇着……既然打算要去北境,那就把身体养好,别叫人操心。” 当夜,薛放便歇在永安侯府的客房中。 杨仪自在卧房内安寝,一时却睡不着。 她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她知道薛放的脾性,以他的脾气,绝不可能那么痛快答应,说走就走。 而在望着他离开之时,杨仪忽地想起了之前自己在杨府,他因担心有“刺客”对她不利,在屋顶悄悄默默守了三日的事。 她有一种预感,薛放绝不会乖乖地回侯府,万一…… 所以才叫住了他。 那会儿是夏日,她还担心夜露湿寒,但现在已经入秋。 将近子时,姜统领跟江太监碰了头,商议明日种种安排。 他又道:“我说什么来着?到底住下了,之前痛快叫人赶走了的话,什么事儿没有。” 江公公道:“这在客房里,也不打什么紧。” “哼,只盼这一宿安安分分的吧……就仗着永安侯心软。” 话虽如此,姜统领心里却也知道,哪里有人能够扛得住这少年一团烈火般的情热,连他听见薛放说那句“我给你跪下”的时候,都忍不住心颤,何况是永安侯。 杨仪朦胧半宿,才勉强睡着。 不知是不是才换了地方,或者心里有事,总是睡不踏实。 不知什么时候,感觉一只臂膀轻轻地搂住了自己。 奇怪的是,杨仪一点儿不觉着惊讶,心里反而有些安稳。 在那手臂把她往怀中揽的时候,杨仪就在模模糊糊中顺势向前靠过去。 “十七……”嘴里嘟囔了一句,她从困意中挣扎,竭力抬眼皮想看看身边的人,耳畔却听见他“嗯”了声:“我在呢。” 这一声仿佛有极大的催眠之效,杨仪不再挣动,合了眼皮,在他怀中安然沉睡。 薛放望着杨仪,舍不得闭上眼睛。 她把他留下,也同样出乎他意料,而在目光相对的时候,薛放当然看得出,杨仪是看破了他的打算。 他本来确实是想故技重施,既然她不愿意他留,那他就用自己的方式陪她。 可她到底还是心疼他的。 只有一点。 薛放很意外,杨仪对于他要离京的事情,反应这么平静。 本来还以为她至少会不舍、或者……她恐怕会想跟他一起去。 这是薛放所不允许的,一来她的身体必受不了东边的极冷跟颠簸,二来,那可是战场,不是她该去的地方。 所以薛放一直不知该怎么跟杨仪开口。 不料杨仪这么平静地接受了这件事,而且也丝毫没提要跟他同去的话。 这让他又安心,又有些许异样之感。 崇文街。 一大早,罗洺跟其他两个兄弟柯三跟白四跑来看望廖小猷。 廖小猷昨儿晚上早早睡下,今日醒的也早。倒是难为了崇文街的厨子,寅时之时就起来忙活,两个嬷嬷跟瑶儿等也跟着帮忙,才能将小猷的早饭准备妥当。 罗洺等人到的时候,小猷已经吃了饭,正在院子里活动筋骨。 瑶儿本在旁边看着,见罗洺他们来了,就去张罗叫人送茶。 在瑶儿离开后,坐在罗洺旁边的、那在漕运司做仓守的柯三见左右无人,就神神秘秘地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 廖小猷看见:“是什么东西?” 罗洺两人也看过来,柯三对他们道:“这可是难得的好东西,据说是婆罗洲那边进贡来的宝贝,叫什么‘阿伽陀’,是给皇上炼丹药必用的,要是习武的人吃了,功力倍增,千金难求的。” 罗洺震惊,忙问:“这么难得,你怎么弄到的?” 柯三面上透出几分得意之色:“这东西是漕运上送到的,暂时放在仓库里,专人看守,是我买了酒肉,费了点功夫,才好不容易弄出这一点来!” 廖小猷在旁听见,大为不快,说道:“老三,你又干这偷鸡摸狗的事情!不是警告过你了不许再偷偷摸摸?叫人发现了我怎么面对小太医跟十七爷?” 柯三忙道:“我也是为了大哥你,我心想着老大要跟那个鄂极国的力士打擂台,如果有了这个,一定是稳赢的!” 廖小猷不肯:“你把这个拿回去,我不用这些邪门歪道的,也是稳赢。” 罗洺则问:“既然是给皇上入药的,管的自然严格,你干这个,人家没发现?” 柯三道:“我当然是加倍小心了。绝不会有人察觉,再说这药本就金贵,只有那一小瓶,我只取了这两颗。” “不妥当,难道他们就不会数吗?自然会发现少了,到时候追究起来呢?” “就算发现少了,也未必怀疑到我的身上,再说,只要大哥能赢,我怎么都行。” 说话间,柯三把那纸包打开,果然见两颗绿豆大小的药丸,实在看不出是什么。 罗洺迟疑,柯三却献宝地给廖小猷道:“大哥,你吃了它吧。” 廖小猷不以为然,拒绝:“又不是好吃的,我才不吃呢。再说,昨日小太医特意叫人回来告诉,让我不要外出,不要随便吃外边的东西。” 柯三道:“这不是外边的,是我孝敬大哥的。” 罗洺犹豫道:“永安侯派人叮嘱过?” 廖小猷道:“当然啦。瑶儿也一直嘱咐我呢。” 柯三看自己费心弄来的东西竟被嫌弃,便道:“他们要知道这是好东西,还巴不得叫大哥吃呢,只不过不能声张出去。” 旁边的白四也说道:“既然是婆罗洲进贡给皇上入药的,必定是好的了?应该无恙吧,我最近听人说那鄂极国的力士极其狠恶,我还替大哥捏一把汗呢。要不然……就吃了算了。至少能够保险些。” 罗洺还算谨慎:“这种药物,最好还是给永安侯过目,看看是什么药性,自己乱服恐怕不妥。” 柯三苦笑道:“偷来的东西怎么好给永安侯知道?再说永安侯厉害,万一看出是贡品怎么办?” 廖小猷道:“横竖我不吃就完了,别麻烦。要是乱吃给小太医知道了,怪罪我怎么办。” 柯三道:“大哥,你吃了这个,稳稳的赢,永安侯哪里会怪罪?高兴还来不及呢。” 廖小猷听说杨仪会高兴,却有点犹豫。 柯三跟白四劝说,罗洺摇摆,廖小猷看看他们,终于耐不住聒噪,把药接过来。 正试探着要送进嘴里,瑶儿从外进来,一眼看到,问:“在干什么?” 廖小猷忙把手攥紧,握住了那两颗药。 瑶儿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忽地看他这个动作,猛然警觉:“是什么东西?” 目光飞快地扫过罗洺三人。 柯三忙道:“没、没什么!” 罗洺也要打掩护,瑶儿却又盯着廖小猷:“昨日永安侯派人回来吩咐的话还记不记得了?到底是什么!” 她从没这么疾言厉色过,廖小猷一抖,竟忙把手探出,将那两颗药露出来,又道:“我没吃。” 瑶儿本是恐吓他,没想到就真有东西。 一眼看到药丸,整个人脸都白了,赶忙上前:“这是……哪里来的、什么?” 柯三低下头,廖小猷倒是不想出卖他,便扯谎道:“是、是我捡到的,糖豆子。” 瑶儿的手有点发抖,她毕竟是俞鼐□□出来的,心胸见识等连小甘都比不上,一看这什么糖豆子,就知道事情必定蹊跷。 瑶儿掏出一块手帕,上前把那两颗药捡了过去,她看向罗洺三人:“大战在即,永安侯一再吩咐,不许乱吃东西!就是为防意外,你们……是要害死他吗?” 罗洺陡然色变,柯三吓得叫道:“不,不是,我是为了大哥好!”于是不敢隐瞒,就把这药的来历告诉了。 此时门上来说,杨仪跟薛放到了。 罗洺还想求瑶儿别说出此事,毕竟就算这药丸是好的,那也必定会暴露柯三偷药的事情,实在丢人,只怕柯三的差事都要没了。 瑶儿却道:“我看你们是糊涂不醒,到底怎么样,横竖永安侯一看便知。”:,,. 章节目录 一更君 以一人,赌一城 杨仪是直接从永安侯府过来的,才进门,瑶儿便迎上来说了经过。 到厅内落座,廖小猷,罗洺,柯三跟白四几个人站在她面前,低垂着头,一副做错了事要挨罚之态。 “阿伽陀?”杨仪拧眉:“这似乎是佛教里的用语。” 薛放道:“什么意思?” 杨仪迟疑道:“若我记得不错的话……这是‘不死药’之意。” 她却并没有听说皇帝曾用这种药,于是对瑶儿道:“我看看。” 瑶儿忙把手中的帕子打开给杨仪看。 不料才解开那帕子,瑶儿愣住了:“怎么只剩下了一颗?” 原来此刻帕子中,只剩下了一颗淡黄的小药丸,另一颗不知所踪。 廖小猷罗洺几个人听见,也忙抬头看。 瑶儿疑惑:“我明明收了两颗的。”回头问廖小猷:“你是不是给了我两颗?” 几个人一起点头,千真万确,之前廖小猷把那两颗绿豆大的药丸放在她的帕子里,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 “难道是我不小心掉了?”瑶儿惴惴然,只怕自己疏忽做错了事,脸开始涨红。 其实她办事从来谨慎,按理说不会出错,何况她猜到这两颗药非同等闲,故而更加小心,特意裹在帕子里,握的死死的,怎么会丢? 杨仪看看瑶儿,又看向她的手帕上,见那仅存的一颗药丸静静地躺在淡粉的丝帕上,看着似无异样。 方才瑶儿打开帕子之时,薛放看的仔细,见她紧紧地攥着帕子四角,再加上她为人精细,不太可能丢了的。 于是他寻思道:“我听说有些药禁不得热,是不是粘在了哪里?” 杨仪正忖度,听了薛放这话,心头微动。 略凑近看去,却发现在粉色的帕子上,有些细碎的淡黄薄碎,跟剩下那颗药丸的颜色相近。 杨仪的心一跳,定睛再看,却见那些淡色粉末中,又有些许细小的银白色闪烁。 “这是、”杨仪起身,探臂挡住瑶儿让她后退,又拉住薛放:“这是赤汞!” 薛放听着这个名字有点陌生:“什么东西?” 杨仪扭头看向瑶儿,看看她的脸色发红,又看看她手心:“你去把身上衣裳换了,再拿胰子把手、头脸擦洗干净。” 瑶儿呆了呆:“永安侯……” “大家也先到外间去。”杨仪怕吓到她,便又缓声道:“未必有碍,只是保险起见,你只快去!还有……拿些牛乳来喝。” 瑶儿知道不妥,赶忙往回走,匆匆地腿有些发软。 小猷一把扶住她:“瑶儿姐姐怎么了?” 罗洺惶惶然道:“这、这是什么?赤汞又是何物……” 杨仪没理会他,只是拿了一个小杯子,将剩下的那颗丹药罩住,又吩咐赶来的丫鬟:“去取点硫磺,撒在这周围。” 处理完之后,杨仪出了门,对薛放道:“赤汞就是水银。” 时下,水银,也称为灵液,流珠以及赤汞,是道家炼丹必用之物。 炼入丹药的效果如何,杨仪不甚清楚,但是这水银如果直接就吞服下去的话,那可是要出人命的。 杨仪看向廖小猷跟罗洺几个,有些恼怒:“幸亏瑶儿发现的及时,不然……你们太大胆了!” 廖小猷呆呆地,只问:“小太医,瑶儿姐姐会怎么样?” 杨仪道:“她大概是沾了一颗,应该没什么大问题,及时地清理处置就行了。” 廖小猷听了这句,稍微回神,他回头瞪着柯三,挥了挥拳:“都怪你,叫你别干这些事只是不听,要是害了瑶儿,我就打死你!” 柯三抱头道:“我、我也不知道,他们说是皇上入药的宝贝……怎么会有毒呢?” 杨仪起初也想不通,但知道此物是水银后,便明白了。 这应该是皇帝炼丹所用,毕竟皇上先前沉迷于双修之术,又对《周易参同契》等格外上心,这《参同契》除了房中术外,最著名的就是炼丹。 杨仪制止了小猷动粗,询问柯三:“你听谁说的这是皇上入药的宝物?” 柯三没想到差点儿闯了滔天大祸,赶紧回想:“是之前往仓中送东西的一个人说起来的,是听他说习武之人吃了后会功力倍增,我才留心的。” 杨仪思忖,说不准这其中有没有蹊跷。 薛放说道:“你担心是有人故意误导的他?故意叫他拿出来害小猷?” 杨仪道:“这毕竟是给皇上入药的东西,就算柯三有心,叫他偷出来也太不可思议,太过凑巧了。” 薛放明白:“既然这样你不用管了,这件事我叫老关去查就行了。”他说着对罗洺道:“你带柯三去巡检司找老关,把今日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跟他说是我的话,让他秘密的查,尽量不许惊动人。” 罗洺点头答应,带了柯三跟白四一起走了。 廖小猷很担心瑶儿,杨仪安抚他道:“这水银只要没有吞下,就不会有性命之忧。你现在不要想别的,好跟十七爷去步兵衙门……”她没再说下去,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臂,道:“要小心应对。” 廖小猷点点头:“小太医,你不用担心,我一定会打赢的。” 杨仪看着他憨厚的面容,认真的脸色,本该说几句打气的话。 但那是性命相搏、生死立见的场面,她没法儿让自己心情放松。 于是只勉强一笑:“当然了。你必定无碍。” 小猷脸上也露出笑容,却又忙道:“我想先去看看瑶儿……再出门行吗?” 杨仪道:“你去吧。” 见人走了,薛放询问杨仪:“那药丸是柯三偷出来的,他带着没事,怎么到了瑶儿手里就消失了一颗?” 杨仪道:“这水银是用特殊的脂蜡等封住的,如你所说,禁不得热,先前柯三用纸包包着,还算妥当。” 后来给了廖小猷,被他握在手里,他的掌心何其之热,那会儿其实已经有些要融化了,亏得瑶儿用帕子接了过去,其中一颗便化开了。 这水银遇热之后,散的更快,沾在人身上,便会瘙痒红肿等等,严重的还会溃烂,吸入口鼻也会造成不妥,所以杨仪让瑶儿去清洗,又叫她喝牛乳缓和。 那边廖小猷大步往后去找瑶儿,到了瑶儿的房间,见房门半掩着,里头传来水声。 他想也不想,一把将门推开,大声叫道:“瑶儿姐姐!” 才走到里间,见瑶儿身上只穿着一件肚兜,脸上半身都**地,竟是正在擦洗。 闻声回头,猛地看见小猷站在面前,瑶儿一惊之下赶紧转身。 廖小猷望着面前雪练似的肤色跟女子极美的肩背,一时看呆。 半晌才忙转过身:“我我、我是来看看你怎么样的,我……要去打擂台了。” 瑶儿镇定了会儿,知道他不是那种轻浮登徒子,赶紧把旁边一件中衣拉过来遮住:“这就要去了?” “是、是啊,我不放心你,”廖小猷背对着她,有些口干舌燥:“差点害了姐姐……小太医说要不是你,我就死定了。” “呸呸,”瑶儿忙道:“别说那个字,你要去打擂台,说点吉利的话。” 廖小猷咽了口唾液:“那好……我不说了。姐姐没事就行了,我走了。” 他说走就走,刚到了门口,只听瑶儿道:“小猷……” 廖小猷刚要转身又怕再冒犯她:“什么事?” 背后,瑶儿望着他高大的身影:“你、你得小心……打败那个坏人,”她一贯伶牙俐齿,应对妥当,这会儿不知怎地心跳的很快,竟有些慌张:“好好地回来,我给你、做好吃的。” 廖小猷听着最后一句话,脸上顿时露出笑容:“知道啦。” 他的心安定下来,又怕杨仪跟薛放等急了,就赶紧大步流星地出门。 身后瑶儿看他走开,心里更空了几分,赶紧跑到门口往外看,想叫住他,又咬住了唇,只是呆呆的望着小猷出了院子。 今日的擂台赛,设在步兵衙门的校场上。 地方够大,足以容纳数百人。 一大早,观战的百姓们便来了不可计数,有的入了校场,有的在外等候。 杨仪薛放跟小猷到了门口,步兵衙门的人来迎着,其中竟有艾静纶,带着一队士兵在四处巡逻,他赶着过来跟杨仪行礼,又同廖小猷薛放说话。 还没说几句,又见鸿胪寺的人陪着鄂极国的使者来到。 那使者因为前日被初十四众人教训,从马背上摔下,一只手臂再度骨折,故而还吊着膀子,他看见了杨仪,脸上露出恨恨的表情。 正在此刻,巡检司那边俞星臣葛静也带了索力士前来。 虽然说是羁押在巡检司,倒也没怎么亏待了索力士,看着反而比先前更胖了几分。 将人交给使者那边,使者回头说了几句话,又看向俞星臣薛放等众人。 正欲开口,又有报说端王殿下到了。 一并随着王驾而来的还有几位朝中重臣,礼部尚书,辅国大将军孙铉,兵部侍郎等几位。 众人迎了王驾,一并进步兵衙门校场上,百姓们尽数起身,跪地迎接王爷。 端王特意将薛放跟廖小猷叫到跟前,嘉许了几句。 薛放问道:“王爷,宣王殿下为何不到?” 端王道:“是王府里有些私事,宣王便叫本王主持便是了。” 宣王府什么私事,端王并没有说的详细。 只为说出来不太好听而已。 经过一天一夜,人人皆知,侧妃的生母入了南衙,如今还在御史台羁押审讯。 而从昨日侧妃入宫,乃至回了王府,一直腹痛难忍。宫内两名太医日夜不休在王府伺候。 薛放不再问,回头要去杨仪身旁,却见牧东林一行人也从外间走了进来。 远远地看见他,初十四先举手打了个招呼。 此刻,索力士换了一身衣袍,走到校场之中,廖小猷见状把外袍一脱,也迈步走了过去。 两个人你瞪着我,我看着你,如两个巨人在眼前,虽未开打,气势惊人,围观百姓们目瞪口呆。 鄂极国的那使者却又站了起来,上前对端王行礼:“王爷,我们先前的约定,我方想要再加一条。” 端王委实好涵养,淡淡问道:“又要加什么?” 使者看向杨仪,大声道:“若是我方赢了,要请周朝的永安侯入我朝!” 杨仪本是不愿观战,只是不放心廖小猷的伤,才勉强跟薛放入内。 如今正坐在端王身侧。 猛然听了这句,杨仪很震惊,这使者三番两次骚扰她不成,这会儿算是狗急跳墙孤注一掷了么。 薛放正在跟牧东林那几个人说话,听见这句,蓦地回头。 初十四悄悄说道:“要不是两国之间不杀使者,真想让他走不出京内。” 端王显然也不太喜欢这话,哂笑道:“怎么使者是自认为赢定了么?临阵提出这般条件,那倘若你们输了,又有什么可输的?” “当然有!”使者居然中气十足,满脸傲然之色。 端王跟旁边众朝臣都诧异,王爷便道:“哦,不如说来听听,鄂极国能有什么人,比得上我朝永安侯的?” 他这句话的言外之意,是鄂极国没有人比得上杨仪,自然也是截断了这使者的后路。 倘若这使者想要用什么妖姬艳女之类的搪塞,那最好免开尊口,以免自取其辱。 薛放已经有些按捺不住,心里打算该怎么找由头再揍他一顿。 只见使者睥睨四顾:“我国的女子众人,自然没有比得上永安侯的,只是我们并非拿人换……” 周朝众人面面相觑,端王不悦,觉着此人在胡搅蛮缠,索性不开口。 礼部尚书笑道:“使者这话何意?我朝永安侯,有妙手回春活人命无数之能,千金万金难换,难道鄂极国有什么绝世难得的至宝、奇货可居吗?” 使者一拍手,旁边一名侍从送上了一个卷轴。 大家越发莫名,难不成这使者失心疯了,用个破旧纸片要来换人? 端王这边,杨仪之下的俞星臣蓦地皱了眉,他盯着那卷轴,又看看杨仪,面上露出震惊之色。 而薛放的身旁,牧东林的眸色一下子暗沉了好些,他喃喃道:“只怕王爷得答应他的话了。” 薛放匪夷所思:“五哥你在说什么?” 牧东林沉声道:“不信你看就知道了。” 这会儿使者一招手,那侍从走前两步,在端王面前将那卷轴展开。 端王起初以为这是什么难得的名人字画之类,不以为然地侧目扫过去。 纸张不消说是有些古旧泛黄,而上面非字非画,弯弯曲曲、笔法粗陋,却像是一幅……地理图? 当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端王的脸色从不屑逐渐地转成了震惊,就如同方才俞星臣面上出现的表情。 “这、这是何意?”端王指着那地图道。 他旁边的孙铉,礼部尚书等也看见此物,礼部尚书一惊,竟站起身来。 礼部尚书细看片刻,脱口而出:“这是丹崖启云?” 使者道:“不错,就是丹崖启云的地图,倘若此番,我方赢了,要的就是永安侯!”他特意指了指杨仪,又道:“若我方输了,就把丹崖启云送给周朝!” 辅国将军孙铉的脸色铁青:“丹崖启云本是我周朝的!” 使者冷笑道:“以前是,但现在是我鄂极国的,能不能再拿回去,就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丹崖启云原先确实属于周朝,只不过后来在跟鄂极国的交锋之中,竟给鄂极国吞并了去,这是前朝的事情了。 后来皇帝也想把丹崖启云夺回来,可给人吞进嘴里的肉,再叫吐出来显然极其困难,何况还有北原虎视眈眈,只跟鄂极国打倒是无妨,万一惹的这两个一起动手……那自然并非明智之举。 所以丹崖启云,一直都是周朝臣民心中的意难平。 没想到使者竟在这个时候提出归还丹崖启云。 礼部尚书道:“使者你这话当真?” 使者道:“要你们真赢了,我朝拱手称臣,归还丹崖启云也是诚意,不成问题!不知王爷可答应否?” 他虽然是问话,却仿佛早预知了答案。 毕竟,以一个人换一个城,这种买卖小孩儿都知道该怎么选择,何况是丹崖启云这种周朝恨不得立刻弄回来的地方。 现场一时寂静。 俞星臣垂眸,目光瞥向杨仪方向,却见杨仪转头四顾在找什么人……自然是薛放。 “我不……”人群中一声响动,却戛然而止。 俞星臣回头,却见薛放被桑野搂住,旁边初十四正死死地捂着他的嘴。 牧东林则低声道:“你稍安勿躁。别意气用事。横竖王爷跟众位大人都在。” 这时侯杨仪也看到了薛放,略微迟疑,便向着他摆了摆手。 薛放望着她的手势,逐渐安静,不再挣扎。 不用说,朝臣们确实是一百个乐意的。 端王还矜持些,抬眸看向杨仪:“鄂极国虽有诚意,但……” 俞星臣抿了抿唇,眸色之中,明暗交织。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王爷……” 正要起身,旁边杨仪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王爷,臣愿意。”:,,. 章节目录 二更君 底牌,生死 这话一出,鄂极国的使者不由喜形于色。 薛放那边肩头一沉,初十四看看他的脸色,挪开了手。 桑野在后见状,也慢慢地将他松开。 牧东林端详着杨仪的方向,点头道:“永安侯……虽是女子,心胸胆识,不知强过天下男儿多少。” 若是平时,薛放听了这句话,自然是要顺势大力嘉赞一番。 但此刻他却脸色平静,看看牧东林,迈步向着那边走了过去。 此刻端王定睛望着杨仪:“永安侯你……” 杨仪垂首道:“臣如此说,只是想让王爷莫要以臣为虑,要如何决定,端看王爷。” 端王含笑颔首:“永安侯有心。” 这时候薛放走到杨仪身旁,转头望着她。 杨仪回头跟他对视,望见他复杂的眼神,似乎知道他心中的万语千言。 在薛放手臂上轻轻一握,跟他一起坐了。 端王环顾两侧群臣,众人不消说都是愿意的。 只有一点,兵部卢侍郎道:“使者虽如此说,但……这可否代表贵国国主之意,毕竟口说无凭。” 鄂极国的使者从容道:“各位以为我为何会随身带着丹崖启云的地图?本来这就是国主赐予我的权力,让我相机行事。” 丹崖启云毕竟是鄂极国吞并周朝的,他们也知道周朝念念不忘此事。 何况丹崖启云距离鄂极国国境过于偏远,又是战事一动、两国必争之地,鄂极国本地的人都不愿冒险前往,城中所余周朝百姓也不会真心归顺,虽属于他们,却似烫手山芋。 而此番鄂极国使者前来,丹崖启云便是谈判的筹码,只不过并不是用在打擂台上,而是想要“借兵”。 打擂台是他们一早就决定的,虽然认定索力士必将无敌,但为防万一,自然还留有一条后路。 若索力士败了,他们便会用丹崖启云来跟周朝交涉,因为先前北原在东境吞了鄂极国的冻土重镇,倘若想要将冻土夺回,必要周朝的配合,丹崖启云就是用在这上面的。 对他们而言,用丹崖启云把冻土重镇换回来的话,极其划算,而且还能跟周朝修好。 不过此刻,使者的心中,杨仪显然要重要的多,而他也是成了执念,势在必得。 使者回话的时候,俞星臣打量他的神情。 此时他便向着杨仪微微倾身道:“你太轻率了。” 杨仪转头:“为何?” 俞星臣道:“他这样猖狂,仿佛必胜一般,绝非是无端而来……必定有什么根据。” 杨仪也正觉着这使者的口气越来越嚣张,就好像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 俞星臣忖度着,忽然问道:“廖小猷如何?” 杨仪看了眼薛放,便将之前在崇文街发现赤汞的事情告诉了他。 俞星臣显然一惊:“之前罗洺带人去巡检司是为此事?”他来的路上也正遇到了罗洺众人。 见杨仪点头,俞星臣垂眸,他之前就提醒过杨仪让留心小猷,此刻听闻他差点误服了水银,也不太相信这是个巧合。 难不成……背后有鄂极国使者的影子?使者自以为廖小猷中了招,所以才这样狂妄? 可如果廖小猷没吃的话,是不是……就没事了? 还是说,这使者有什么他们所不知道的底牌…… 此刻,文武朝臣不再出声。都看端王示下。 端王沉吟着,看向俞星臣跟薛放。 终于他道:“十七,你们如何看法。” 薛放从方才过来,就没出声,此刻听端王询问,他看了眼杨仪:“永安侯所说,臣没有异议。” 端王满意:“俞卿?” 俞星臣转头看向廖小猷跟索力士的方向,终于道:“臣也没有异议。” 使者闻言,脸上便掠过一丝得意的笑容。 这笑容让俞星臣极大的不安起来,几乎想收回自己方才说的话。 他心事重重,一时竟忘了坐下。 端王转头看向使者:“既然这样,那么就……” 俞星臣道:“王爷!” 端王一顿。 俞星臣知道哪里有什么不对劲,但偏偏他想不通看不出,而此刻已经骑虎难下,他找不到可以力挽狂澜的借口,毕竟在场的人,不管是本国还是鄂极国,都是想要此事达成,他反而成了一个异类。 端王望着俞星臣,看了片刻道:“俞卿若没有话说,且坐了吧。” 俞星臣的头微微地一昏。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落座的,旁边的杨仪望着他,忽然道:“俞巡检不必多想。” 俞星臣看向她:“什么?” 杨仪道:“俞大人可还记得本来今日赌的是什么?” 俞星臣的嘴唇微动:“赌的是……” 是两国的国体,输者为臣,胜者为君。 杨仪淡淡道:“俞大人,我本就没有什么选择的机会,因为我只能答应。” 俞星臣拧眉,若有所思地看她。 杨仪道:“区区一个杨仪,跟我周朝比起来又算什么?我若不敢应声,岂不是对这场赌赛毫无信心?我……是得跟小猷、跟大周共进退。” 她的目光从俞星臣面上转开,望向薛放,又看向前方的廖小猷。 杨仪之所以不敢面对这场擂台赛,并不是因为担心输赢,而是知道这一场只能赢不能输。 正因为如此,小猷就至关重要。 他得拼尽全力,因为这一场擂台赛超越了寻常的胜败,更在生死之上。 若小猷输了,朝廷的颜面都荡然无存,一个永安侯又算什么? 别说使者要的是她入鄂极国,就算要她的性命,她也会立刻赌上。 绝不会在擂台开始之前,先在气势上输人一头。 鄂极国的使者心满意足,回身稳坐。 一声号角吹响。 司仪官宣读了对擂规则种种,其实并未有什么限制,而只是着重说明了后果——生死不论,各安天命。 司仪退后,雄壮的鼓声敲响,战事一触即发。 索力士在听见鼓声之时,抬手在心口处用力猛击了两下,仰头大吼,而后向前冲了过来。 廖小猷见他来的凶猛,不甘示弱——毕竟这是两人头一次对招,岂能一上来就后退,当即竟不闪不避,跟着冲上前。 两个人各自出拳,只听砰砰数声,两人身上都吃了数下。 不管是廖小猷还是索力士,这一拳下去的刚猛力道,若是落在一个普通人的身上,定会将对方打的骨骼碎裂死在当场,但他两人都是身高力壮极其抗打的,虽然身上都不免疼痛,但却不至于一击必倒。 廖小猷当初被俞星臣带着去见识过索力士的能耐,心中早已有数,这些日子他虽说养伤,却也记得自己的使命,时时刻刻想着假如对上,到底该怎么样才能胜算更高。 还真给他琢磨出一些窍门,因想起当时薛放在对战索力士的时候,只能用左手出招,却还是让对方吃了大亏一节。 而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薛放抓住了索力士身上的大穴给予出人意料的痛击。 廖小猷得到启发,故而这些养伤的日子,他时时刻刻琢磨此事。 原本他对于人身上的穴道虽说有些了解,但并不精通,幸而杨仪是个大夫,要钻研这个却是找对了人。 杨仪曾给他一本穴位书,瑶儿帮着他辨认,那些是气穴,那些是要穴,碰到环跳穴会叫人腿麻,击中风府穴会叫人晕眩,等等。 所以刚才两人各自初次对招的时候,小猷尽量向着索力士胸前的云门穴,气户穴,乳根穴等招呼。 可因为两人出招都极快,小猷也未必能够真的一击即中,但虽然如此,到底也有些效用。 第一招过后,两个人所站的位置已经互换,索力士摸了摸胸前,仿佛觉出几分不妥,喉咙里发出类似于嘶吼的声音。 廖小猷却嘿嘿一笑,双掌揉了揉,吼道:“再来呀!” 索力士再度纵身向前,庞大的身躯看着就如同传说中的魔怪幻化,那蒲扇大的手所到之处,只怕会轻易把人扇死。 观战的百姓们都尽量瞪大了眼睛,闭住了嘴。 端王是第一次见到索力士动手,见这般凶猛,不由也皱紧了眉头。 他看了眼鄂极国的那使者,却见他的脸上仍是带着几分势在必得的狠厉。 端王目光转动,发现不管是官员还是百姓们,以及鄂极国的人,多是看着场中两人。 他看向杨仪方向,却见杨仪没有看场中如何,而是微微垂着眼皮,倒是她旁边的薛放在专心观战。 端王耳畔听到惊呼之声。 他正欲看场中发生何事,却见坐在杨仪身旁的俞星臣转头看向鄂极国使。 俞星臣的神情凝重,脸色不太好看。 而场中,短短一刻,廖小猷跟索力士已经又过了数招。 这期间,廖小猷虎虎生风,拳脚频频打中索力士身上,在百姓们看来,这显然是占了上风! 因此每当小猷一拳击中索力士的时候,百姓们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欢呼。 端王见是廖小猷占上风,脸上稍微露出一点笑意。 观战的孙将军卢侍郎等,也不由随之含笑点头,礼部尚书更是称赞:“想不到这廖小猷竟如此能耐!此番过后,应该不至于只是个巡检司的差官了吧?” 卢侍郎笑道:“这是自然,就算兵部不升他,想必皇上跟王爷也亏待不了。” 他们的口吻好像是……稳赢了。 端王刚要微笑,忽然想起俞星臣方才的脸色……端王狐疑,重看向俞星臣,却见他还是在盯着那鄂极国的使者,脸上依旧没什么喜欢之色! 此刻薛放对杨仪道:“刚才一口答应那厮的无理要求,这会儿却不敢看了?” 杨仪道:“这是两码事。” 薛放握着她的手:“我有点后悔,不应该叫你来的。今儿让你进宫去就好了。” 杨仪一笑,听着大家的欢呼,这才敢抬头向场中看了眼。 见小猷表现甚是勇猛,她心中一动:“小猷,比那索力士高明,是不是?” 薛放道:“你没选错人,小猷不像是表面上看来的那样憨傻无心,他之前一定是深思熟虑过,想出了该怎么跟这人对决。” 薛放当然看得出来小猷的出招不是那种毫无章法的,每一次招式,多半都是冲着索力士身上的穴道而去。 若比力气,两个人未必能分高下,但若论起武功,到底是小猷高明些,何况小猷事先用过心思。 如果能够一直保持如此,要取胜,似乎并不难。 只不过,情势虽如此,薛放却又觉着有一点违和…… 廖小猷跟索力士都是身形高大、路子刚猛之辈。 他们的出招往往雷霆万钧,比如小猷当时曾一巴掌扇晕过好几个地痞,而索力士也曾经当街摔死人,但越是这样,他们每一次出招所耗费的体力自然也惊人。 当然他们的体力也比寻常人要强的多,可要是两个同样天生巨力、势均力敌的人对战,体力耗费却会加倍。 几个回合下来,小猷的身法已经不似先前一样敏捷,动作稍微慢了下来。 可是索力士……除了最初被小猷频频击中,惹得他怒吼大叫、稍显狼狈外,身法跟出招竟没有慢上多少! 这是薛放身为行家看出来的,而那些大臣跟百姓们则对此一无所知,只觉着小猷比索力士显然不知高明多少,这一场擂台上应该是不用担心了。 薛放微微蹙眉,不由转头看向围观的众人,目光掠过那些兴奋的面孔,看见了坐在其中的鄂极国一行人。 那使者嘴角微微扬起,竟仿佛……带着一丝不屑…… 薛放心头一惊。 鄂极国这使者并不是城府很深的人,从他三番两次纠缠杨仪可见一斑,按理说此刻索力士落于下风,他又为这擂台赛下了重赌,此刻他该暴跳如雷才是,至少绝对坐不住。 一刹那,薛放心中那属于本能的直觉忽然冒出来,伴随着一股不祥的寒气儿。 他看向场中小猷。 而此刻初十四悄悄地来到他们身旁,薛放转头:“怎么?” 初十四小声道:“五哥说,那个索力士有点奇怪。” 薛放心一颤:“怎么?” 初十四眯起双眼:“按理说挨了廖小猷那么多下,他此刻必定会狼狈不堪,但他……你也看出来了是不是?” 薛放不语。 他们的声音很低,杨仪在旁听了只言片语:“什么事?” 初十四看看薛放,一笑:“没什么。” 正在此刻,廖小猷一拳击出,竟正中了索力士的脸上! 鲜血从索力士的嘴里迸出来,随之而出的好像还有几颗牙齿。 索力士那硕大的头随之摆动,被打的摇摇欲坠。 瞬间,场中爆发了如雷般的欢呼,但欢呼声还在轰然响动,薛放却猛地站起来:“小心!” 与此同时,另一侧牧东林也直了直身子,倒吸了一口冷气。 廖小猷跟索力士擦身而过瞬间,他察觉对方嘴里的血飞溅到自己脸上。 他清楚自己这一拳的威力,索力士一定受不住! 方才小猷虽然占尽上风,但也是耗费了过半体力,有了这么一击,应该是赢了一半了。 他正准备喘一口气的时候,耳畔仿佛听见薛放一声厉喝。 小猷还没来得及转头,耳畔便听到一声吼叫。 与此同时,“咔嚓”声响,小猷几乎不知是什么在响,直到肋骨传来一阵剧痛。 目光向下,小猷看到索力士的拳贴在他的肋上,不,不仅仅是贴,或者说是几乎击入了他的左肋,从这个角度看,他的肋骨至少断了一根。 小猷无法置信,脚步踉跄向后退了出去。 索力士扭过头来,他的左边脸颊被打的凹陷,小猷那一拳确实了得,他的下颌骨应该是完全碎裂,嘴唇裂着,鲜血从半边脸滑落,整张脸显得格外的狰狞。 但他竟然像是没事人一样,甚至没有给小猷喘息的时间,便又凶猛地吼了声,挥拳冲了上来! 此时百姓们的欢呼还在继续,多半是因为没有及时刹住,而场中的变化又在瞬息之间! 不少人没法儿相信眼前所见,有人站起来,连端王身边的孙将军也不由跳起身来:“怎么回事!” 索力士上前,趁着小猷立足未稳,一拳击中他的肩头。 小猷重又倒退,双脚在地上死命用力,竟把校场的地面划出两道深壑!尘土飞扬! 他好不容易站稳,索力士已经如同发狂的巨熊,怪吼着又冲上来。 连小猷身后的百姓都感觉到那股无法抵挡的狂暴之力,一些胆小的惊呼起来,虽然知道隔得远,又有侍卫们在边上把守,未必如何,但仍是怕的向后退逃!百姓之中顿时一阵骚动! 而在场中,廖小猷咬紧牙关,仓促中挥拳还击。 但此刻他的体力已经大不如前,虽也奋力击中了索力士,但对方只是稍微晃了晃,除此之外仿佛毫发无伤。 小猷微怔之间,两人已经靠的极近,索力士张手抓住廖小猷的肩头,竟是角起力来。 两道巨大的身影纠缠在一起,小猷只觉着断裂的肋骨好像在肚子里搅动,那股剧痛简直叫人发疯!偏偏他不能后退,还要拼尽全力跟索力士角斗。 而每一分多用的力,都好像让那肋骨乱搅的疼多重一分,好像肋骨要随时刺穿肚皮冲出来。 但反观索力士,虽然脸上几乎给他打出一个窟窿,却毫不在意似的,狰狞而笑之时,从破损的脸颊处甚至能看见带血的牙齿。 没有人出声,最初稀稀拉拉的惊呼之后,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几乎是屏住了呼吸在看,有人甚至捂住了眼睛。 杨仪跟薛放俞星臣都站了起来,惊心动魄地望着这一场。 而在所有目光的注视中,索力士发出一声仿佛魔怪般的嚎叫,竟是生生地把小猷的身体抓了起来! 杨仪站立不稳,幸而薛放一直探臂护着。 俞星臣扫了眼杨仪,又忙看向鄂极国的使者,却见使者还是那副不屑一顾胜券在握的表情,就仿佛一切,都在他所料之中。 电光火石间,场中索力士奋发怪力,竟是把小猷扔了出去!:,,. 章节目录 三更君 最怕扎针的孩子,主动向她伸出…… 杨仪没敢看那一幕。 也幸而没看,否则只怕她会受不住而惊厥。 薛放把杨仪揽在身上,抿着唇,死死盯着场中那道影子。 廖小猷的身形被扔起的瞬间,在场所有臣民乃至端王,都觉着仿佛自己也被扔了出去。 他庞大的身体当空急转,倘若就怎么落地…… 没有人敢想象那个场面,没有人敢猜那个后果。 就像是失去魂魄,只是愣愣地盯着这一幕,鸦雀无声。 小猷几乎疼的直接晕厥过去。 他想稳住身形,但体力已经不够,而索力士这当空一扔,却似乎有千钧之力,让向来以神力著称的小猷都为之心惊! 模模糊糊中他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对方竟然丝毫不觉着疲累一样,被自己打了那么多次,却好像不受任何影响。 难道、难道这索力士当真这样强大?难道自己……必败了吗? 他咬紧牙关,眼前却几乎模糊了,都看不清身在何处。 而只能靠着本能,尽量地手脚并用,想要撑住! 他的左腿先着地,却因为那股巨力并未卸下,腿骨在跟地面接触的瞬间,咔嚓又一声响。 廖小猷半跪在地,右掌摁在地上支撑,掌心火辣辣地,显然是磨破了,只是对他来说,这已经是可以忽略的小伤。 他无法可想,肋骨、腿骨……都折了,但是抬头,竟见索力士如一头不知疲倦的怪兽,大踏步向着自己冲了过来。 小猷咬牙,嘴里却满是血腥气,他撑着要起身,右腿却无论如何都用不上力。 而这眨眼间,索力士已经冲了上前,他吼叫着,张开手抓向小猷的头。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冲了出来,间不容发之时,他挥掌袭向索力士面上,正是薛放。 索力士虽然不惧,但察觉薛放竟是伸出二指,戳向自己的眼睛,就算是他,也不由地赶忙倒退出去。 虽是退的很快,但眼皮上还是多了两处血点!若迟一些,只怕就直接被戳瞎了! 索力士用力抹了抹眼睛上的血,咬牙瞪着薛放。 “小侯爷这是做什么?”出声的是鄂极国的使者,他的屁股总算离开了椅子,站起来喝道:“怎么大周的擂台,还可以上帮手的吗?” 薛放站在小猷跟前。 管他什么帮手不帮手,他不能眼睁睁看廖小猷被杀死在面前。 使者狠狠地瞪了眼薛放,又看向端王:“王爷,您看这是怎么回事?还是说,你们是提前认输了?” 端王沉着脸,不言语。 就在这时,又一个声音响起:“谁认输了,明明是你们违规在先!” 端王面沉似水而心中难堪,简直不知怎么应对。 猛地听了这声,赶紧抬头,却见出声的是俞星臣。 向来冷静自持的俞巡检,声音里难得的多了些激愤。 “俞爱卿,你说什么?”端王如同抓到了一点救命稻草。 而鄂极国的使者却冷笑道:“俞巡检这是什么意思?谁违规了。” 俞星臣指向索力士,道:“他明明不对劲,你们对他做了什么?”他毕竟是个文官,不会武功,虽知道必定不妥,却并不晓得个中到底有什么蹊跷。 方才众人都关注索力士跟廖小猷,只有俞星臣细细查看这使者的脸色变化,没有人能够如此“自信”,就如同他跟杨仪说的,除非这使者有万无一失的把握。 但这绝非基于索力士本身。 孙将军此刻也道:“不错,这人……这人只怕古怪!” 那使者笑道:“什么古怪,你们技不如人,就想赖账是不是?”说着还特意看了眼杨仪。 杨仪之前能看到小猷受伤,已经惊心不已,多亏薛放在旁扶着,可小猷性命攸关,薛放只得冲了出去。 杨仪此刻正扶着椅背站住,还好初十四在她身旁。 她正想让初十四帮忙带她去看小猷的情形,就听身后有人沉声道:“永安侯,你先不要管廖小猷,你看看那个力士。” 杨仪愕然,此刻重伤的是小猷,为什么反而叫她去看敌方的人? 可是说这话的,是牧东林。 杨仪看了眼牧督军,他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 “为何?”她轻声问。牧东林开口,自必有缘故。 牧督军道:“我在西北,曾听说过有一种……药,服下之后会让人失去心神……方才这索力士被廖小猷痛打,我细看他的脸上却罕少露出痛色……” 俞星臣知道事情不对,使者必定对索力士做了什么,但他不知这些猫腻。 薛放也看了出来,但他可不晓得什么药不药的下作招数。 可牧东林人在西北,靠近婆罗洲,婆罗洲的药不消说是极复杂丰富的,他身为军中一号的人物,自然有所知晓,虽然也不是那么详细。 倘若他今日不是亲眼目睹小猷跟索力士之战,只怕还想不到这上头去。 杨仪听见“药”,整个人似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冰水,蓦地清醒了好些。 “药……药,”她忽地想起先前发现的水银,想起了皇帝炼丹,也想起了……一个熟悉而没落的额名字:“就如同‘五石散’一样的药吗?” 据说服用五石散后,整个人会觉着极为愉悦,忘记所有的忧愁,飘飘然仿佛登仙。 牧东林一笑:“或者异曲同工,或者比那个更厉害!” 牧东林并没刻意降低音量。 俞星臣就在旁边,自然听的一清二楚,他立刻明白。 他先前提醒杨仪,提防有人对小猷下手。之前以为小猷没服水银,自然无碍,但是……一叶障目如此。 这鄂极国的使者之所以自信,不是因为他们对小猷下手,而是因为他们对索力士、自己人下手了! 不是给小猷服毒,而是给索力士“吃药”! 俞星臣即刻道:“你给他吃了什么药?他才这样宛如疯癫,且完全不怕痛楚!” 鄂极国的使者本来料定他们看不出来,但既然看了出来,那也不用惧怕。 他笃定地一笑:“吃了什么,倒也没有必要跟你们交代,而且双方打擂台,也没有规定过,不许吃药的。”这幅表情就仿佛在说:你们有你们也吃。 俞星臣头一次地要咬牙切齿了。 确实,擂台上并没有规定不许吃什么药,因为从没有人想过会出现这种状况。 就在这时,杨仪已经快步走向场中。 薛放挡在小猷跟前,小猷正还试图起身,杨仪把他摁住:“别动!” 廖小猷眼睛都有点看不清,听见声音:“小太医!” 杨仪心跳骤快,远的时候看着,还一般,这样近距离,望着小猷身上、腿上……雪白的骨茬刺破了皮肤!这样惨状,如何还能继续! “别动。”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廖小猷吸了两口气:“小太医,他们在说、在说什么药……” 杨仪没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先看他的肋骨,只是骨头断了还在其次,万一戳伤了心肺,那就一了百了! 廖小猷道:“为什么、俞巡检说他不怕疼,是真的吗?” 初十四在旁说道:“对,是有这么一种药,吃下后就跟野兽一样,不管受多重的伤都不会停下,战斗至死。我们先前只听说,并没有亲眼见到,原来……果然有这种东西!” 廖小猷的眼前却一亮,他咳嗽了两声:“小太医,你、你有没有这种药,给我、给我也……”他身上疼的很,如同凌迟一样,而且是从里到外的,但他不能倒下,不能输!不管付出什么代价都一定要赢。 杨仪当然不可能有这种药,她也不知道现在该如何了局。 小猷伤的这么重,已经不能再战,但如果现在中止,那自然就等同认输! 偏偏在这时,那鄂极国的使者阴阳怪气道:“到底怎么样,如果大周当真要认输的话,现在就可以结束了!” “谁认输了?不能认输!” “对,对,不能输!” “大个子,快站起来呀!大周不能输!” 百姓们听清楚了使者的话,不由地开始鼓噪。 廖小猷也听见了,他流着冷汗,咬牙:“小太医,你把我的腿跟身上绑紧些……我、我还能打!” “不行,”薛放深吸一口气:“要打我替你打。” 前面,索力士的眼睛发红,不知是鲜血染的,还是药性催发。 他似乎逐渐要失控,几次上前挑衅,都给薛放喝退。 但只怕薛放也拦不了多时了。 话虽如此说,薛放心里也明白,就算他愿意打,按照那使者的德性,必定不会同意。 而且也确实没有这个道理。 所以他宁愿索力士失控冲过来,只要索力士先动手,他这边倒也能说得过去。 就在进退两难,俞星臣快步走了过来。 “杨仪,”俞星臣不敢看小猷的惨状,不小心瞧见那点森白的骨头,他就觉着晕眩,只能把眼睛盯在杨仪的脸上:“你可以……” 杨仪的心难过的像是被泡进了搀合着刀片的黄连水里,那无尽的苦涩骨碌碌的滚动。 听见俞星臣的话,她抬头:“什么?” 俞星臣道:“你可以……用那个,还记得云阳县康家公子、还有之前闻北蓟案子里的王四……” 杨仪忽地明白他的意思,呆了:“你……!” 俞星臣知道自己这番话,必定又会被她憎恶,但平心而论,这已经是目下唯一能想到的法子。 大周不能认输,廖小猷不能倒下! 薛放也听见了,他怒道:“你疯了?那一招用了后,人就死了!” “你以为索力士吃了药还会活着吗?”俞星臣自从听牧东林说了“药”后,已经明白过来了。 索力士在大周杀了人,不管他赢了擂台还是输了,都一定要死。 鄂极国的使者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何况他也绝对不能认输。 所以如今索力士就成了一个死士,一个只知道完成目标、物尽其用的死士。 说句残忍的,小猷不能输,俞星臣也想“物尽其用”。 俞星臣道:“现在除非给小猷吃药,但我们没有,幸而唯一跟这个匹敌的,就是杨仪的那针灸的法子……” 当初在云阳县,康二公子垂危之时,杨仪给他针灸,才叫他回光返照,神采奕奕地供述了真相。而之前闻北蓟案子里的王四,若非他脑中另外还有一支针,自然也就成了事。 也亏得俞星臣记忆一流,才在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想到此招。 可杨仪怎么会答应。 之前她用针,是因为康二公子康逢冬跟王四必死,都为了真相,不得不如此。 可是小猷……她亲手所救的人,难道要在这时再亲手杀死? “不行,”杨仪咬紧牙关含着泪:“不行!” “杨仪,”俞星臣道:“只有这一个法子,当时康逢冬已经是快死的人了,你用针之后他却比常人还要精神百倍,此招必定有大用!小猷一定要赢……大周不能输!” “小太医,”廖小猷听的仔细,他开了口,并抓住杨仪的手:“俞巡检说的对,大周不能输。” 杨仪开始发抖。 廖小猷道:“你给我、给我针灸好不好?” 杨仪几乎要甩脱他的手逃开。 廖小猷却眼巴巴地望着她,道:“给我针灸吧,小太医,求你了……” 当初要给他缝合伤口,他百般不愿意,还是杨仪让杨佑维配合,假装给他用角法之术,才总算弄妥当。 这样怕针的廖小猷,如今竟然,主动开口要她针灸。 杨仪咬着唇,快要哭出来。 她以为自己还忍得住,不料廖小猷抬手,擦擦她的脸颊:“小太医,来吧,我不怕的。” 他的手还流着血,擦在她脸上。 这最怕扎针的孩子,主动向她伸出手。 杨仪察觉舌尖有一点血腥气散开,原来她不知不觉咬破了唇。 鄂极国的使者像是看好戏般望着他们,也没有着急来催。 他知道那药的威力,既然注定了会赢,倒也不妨多看会儿好戏。 当看见杨仪拔出了银针,他反而更加感兴趣了。 杨仪让初十四扶着廖小猷。 先针刺小猷的头顶神聪四穴。 她的脸色如纸一样白,但神情却冷静的不透任何悲喜,有点像是之前薛放初次相见、她验尸的那种冷酷。 “这叫神聪四穴,针灸此处,会让你神智清醒,反应会随之变快。” 她垂眸,缓缓而清晰地说。 又针向小猷印堂中间:“这是印堂穴,可以凝聚精神,无往不利。” 廖小猷听的明白,精神随之振奋。 杨仪深吸一口气:“现在针灸你的头顶百会穴,百会乃是诸阳之会,百脉之宗,会让你灵窍开启,阳气充沛,那些修道者,甚至传说中成仙的人,都是先打通百会穴。” 然后是太阳穴。 杨仪闭上双眼,脑中转的飞快,就好像是被狂风卷着的风车。 在小猷的颈间风池穴,天柱穴,背上肩井穴,肩中俞,胸前膻中穴,腰上气海,命门穴,手上风府穴,中渚穴,神门穴、后溪穴,以及腿上血海…… 她的动作快而稳,一一针过。 小猷的脸色逐渐平和许多,杨仪把自己的衣袍撕开,将小猷断裂的腿骨捆住。 她的力气已经耗尽,手指颤抖,初十四见状道:“我来!” 虽然初十四不会医,但对于处理这些伤倒是得心应手,他的力气且大,死死地把小猷的伤腿捆的紧紧地。 杨仪索性把自己的外袍脱下:“将他的肋下至胸口捆住!” 初十四动作麻利,迅速把廖小猷的半身绑了起来。 当这一切做完之后,小猷深深呼吸,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握了握双拳,骨节发出轻微的咔咔声。 望着对面的索力士,小猷嘿地笑了:“你吃药,我扎针,这样才公平!” 杨仪已是虚脱,双膝跪在地上,没法儿动。 薛放还在留意小猷,俞星臣看着杨仪,才要来扶,初十四道:“我来就成,俞大人脱一件衣裳吧。” 俞星臣起初不晓得何意,顷刻明白,忙把外衫接下来递过去。 初十四用他的官袍把杨仪裹住,半抱着带了回来。 鼓声再度响起。 这一次,没有人再出声叫嚷,所有人都静默地看着那两道身影。 索力士如同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终于出闸,挥拳冲向廖小猷。 小猷侧身闪避,一拳打向他胸口膻中穴。 索力士身形一顿,急速转身,击中小猷胸腹。 那正是他肋骨断了的部位。 小猷身形晃动,却嘿地笑笑,竟好像不觉着疼。 鄂极国的使者本是坐着,看到此时,不知不觉站了起来。 他一改先前的泰然自若,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看看索力士跟小猷,又看向杨仪,使者的眉头皱紧。 俞星臣都看在眼里。 此时被击中伤处的廖小猷,非但没有退缩或者阻滞,反而一把抓住索力士的肩头。 紧接着,又是一记重拳击中了索力士的膻中穴。 索力士的动作略停,去抓小猷的胸腹伤处,似乎想活活地把他的胸腹撕开 冷不防小猷把头往前狠撞,跟他头碰头。 两个人都是一昏,但小猷盯着他的身上,铆足了劲,又是一拳,还是膻中穴! 索力士大怒,怪叫连连,双手抓住小猷的肩膀,竟又是故技重施要跟他角力。 小猷却不理不睬,就算整个人身子都被掀起来了,却仍是盯着索力士身上,“砰砰砰!” 接连三拳打在了索力士的膻中。 索力士吼叫着,将小猷重新高高举起。 小猷人在空中,右手依旧捶向索力士的膻中,四下,五下,六下……直到力气耗尽。 索力士大吼,这次,他准备把廖小猷扔在脚下,再一脚踩死。 但在万千双眼睛的注视下,索力士如怪兽似的的身形开始摇晃,突然,他的嘴里吐出一口鲜血,带着涌动的血沫。 随着鲜血的涌出,索力士高大的身子好像被抽去了筋骨一样,毫无预兆地委顿倒下。 原本被他高举着的廖小猷也随之摔在了地上。 偌大的校场内响起了倒吸冷气的声音,就仿佛是一阵狂风萧然刮过。 但没有人敢出声。:,,. 章节目录 一更君 大周永不会输! 这一场擂台,超乎所有人想象、简直不似是凡人能打的一场“架”。 说是惊天动地,惊世骇俗也不为过。 连端王都不由站了起来,双眼死死地盯着地上的两道人影。 他至今不知胜负究竟如何,而这两个巨力之人到底还会不会站起来…… 或者,站起来的到底是谁。 这决定着这场战事的最后。 鄂极国的使者从最初稳坐钓鱼台,到现在陡然色变,惶惶不安。 他往前走了几步,瞪了索力士一会儿,脸上露出惊愕而愤恨的表情。 眼珠转动,使者看向不动的小猷,竟转头对端王道:“端王殿下……他们两个、同时倒下,这应该是平手!” 没有人服这句话。 连一向温和的端王都变了脸色。 若真要计较此事,那也是索力士先倒地,廖小猷后一步。 但……端王强忍不悦,仍是看向小猷,他自己都不知在期待什么。 端王的武功不佳,只堪堪是防身之效,但他也看得出小猷之伤,已经不是一个“重伤”能概括。 事实上若非方才杨仪临场相救,小猷早就站不起来,。 甚至于在杨仪施救的时候,所有人还忐忑狐疑,不敢相信永安侯这样行事、到底有没有效果。 毕竟那种伤,换任何一个人都承受不住。 索力士跟廖小猷都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杨仪没有抬头,从方才给小猷施救后,她一直坐在椅子上,看也没看现场一眼。 像是极至的冷静,也像是极至的绝望。 初十四望了望她,本要开口,却又忍住。 俞星臣其实想让她去给小猷看看……毕竟已经是最后的关头了。 可才一动,初十四便拦住了。 他向着俞星臣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时侯场边上薛放疾步向廖小猷身边赶去,“小猷!”单膝半跪,薛放屏住呼吸看他的情形。 小猷的模样,连见惯了血肉横飞场面的薛放都不忍细看。 绑好的腿骨重又开裂,本来可以一拳打碎人脑袋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血肉模糊。 薛放甚至迟迟地不敢伸手去探小猷颈间的大脉。 就在这天地无声的时候,“大哥!”一声有点惨烈的吼叫从场边传来。 薛放回头,原来是罗洺跟白四,两人正向着此处狂奔而来。 在他们身后还有几道人影,是屠竹、小梅两人,陪着小甘,小连……以及瑶儿。 瑶儿睁大了双眼望着地上的廖小猷,手拢着唇。 她张了张口,没说出一个字,眼中的泪却大颗大颗地滚落。 向前一步,面前的空地上就好像有什么阻住了她,瑶儿身形一晃,往前跪倒。 小甘跟小连上前,双双将瑶儿扶了起来,她却只是盯着小猷的方向,隔得太远了,她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一个血肉模糊似的人。 几乎不认得那是之前在崇文街跟她告别的那个憨憨的大个子。 “小猷、”瑶儿颤声地,声音很低如同耳语,“小猷、小猷!”她颤抖而惨厉地叫了声。 薛放看了看几个丫头,又看向地上的廖小猷。 他惊讶的发现,小猷原本紧闭的双眼,好像动了动。 被血模糊的眉眼,模模糊糊地睁开了些许。 恍惚的视线中,小猷望见前方向着自己狂奔过来的罗洺白四,也看见了那被小甘小连扶着的瑶儿…… 这些日子来把他照顾的无微不至的女孩子。曾被他揽在手臂上练臂力的女孩子。 她是那么温柔体贴,而且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看人的眼神里总像是带着宽容宠惯。 一看到瑶儿就让小猷心里舒坦,她长得好看性子也好,除了小太医,他的母亲,她应该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了。 据说她从不出门。 那次小猷跟着杨仪去吃太医们的席,本要带她一起,她却说从到了崇文街后就一直都在宅子里,这宅子清净,她总觉着外头会有很多凶险。 那时候小甘曾跟她玩笑:“那若是将来你成亲了,也不出门吗,难道要招赘个女婿到这里来?” “除非永安侯嫌我,赶我走……”瑶儿说:“否则我才不嫁人,横竖生死都在这里,不出这个门就完了。” 她总是笑吟吟地,干什么都从容有度,但是此刻,她好像很伤心,站都站不稳。 是她吗?也许不是吧…… 从不肯出门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来到这种地方。 但是小猷心里忽然想起先前在离开崇文街的时候,无意中看到她肩背的样子,他从没见过女孩子的身子,真是……好看,就像是玉雕出来那么精致那么美。 他一辈子,从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 真想……再多看一眼。 廖小猷的眼睛睁开,又想闭上,就在此时,有人在耳畔:“小猷,是瑶儿丫头来了,你瞧她哭的多伤心。” 廖小猷的眼睛一动:伤心?谁让瑶儿姐姐伤心了。 他听出来,那是薛放,十七爷说的话,该不会假的。 又有人叫道:“大哥,大哥!” 廖小猷的手动了动,是罗洺他们…… 他们三个离开象鼻山,也要到京城找他。 罗洺,柯三,白四,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好人,事实上,最初跟小猷认识的时候,他们几个都是街头的混混,生生地被小猷打服了,最后才跟了他到了团练营。 他的这几个兄弟们,真真的不叫人安心,也常常做蠢事坏事,但是对他,却是真心实意的对他好。 “大哥!”罗洺跟白四吼着,好像要哭起来。 廖小猷最讨厌男人哭。 但是他不能忍心见的是女孩子哭。 而如今这两个都在他身边齐了。 他竭力睁开眼睛,已经没了知觉的手指动了动,抓在地上。 一只手扶住了他的手臂,稳稳地。 小猷借着这一扶,伤腿点地,慢慢地跪坐起来。 模糊的目光扫过身边这张眉眼分明的面孔:“十七爷……” 薛放嘴角一动,没有出声。 “十七爷,”廖小猷的眼皮似睁非睁:“我、赢了吗?” 薛放闭了闭眼睛:“你赢了。” “大周……没有输?” “大周永不会输。” 小猷得到了确认。 本来已经沉静下去的心,像是被鼓入了一股汩汩的气劲,它慢慢地重新跳动起来。 终于,廖小猷低吼了声,整个人一鼓作气,竟从地上缓缓站起。 风从天边来,卷过演武场,地上的沙尘被扬起,如同奇怪的幽灵在周围徘徊飘舞。 索力士仍是一动不动,近在身旁。 廖小猷,举起伤痕累累的一只手臂:“大周……永不会输!” 他的声音沙哑,甚至有点模糊不清,但是每个人都听的很明白。 无数双眼睛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每个人都好像变成了雕像,直到听见小猷的那声吼叫,刹那间,激烈的狂吼跟欢呼声响彻了整个演武场,直冲云霄! 鄂极国的使者脸色惨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慢慢地吁了口气,回头看向人群之中最安静的那一个。 杨仪兀自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她微微低着头,看似冷清地半闭着双眼,就仿佛所有的狂欢跟狂喜都跟她无关。 那玉石一样晶白的脸色,加上这样的神情,让她看起来就仿佛是个真正的玉做的人,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人。 这一刻,虽然是败局已定,可使者并没有为自己这看似“意气用事”的一睹而后悔。 恰恰相反,他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他甚至为自己能够为此一赌,而觉着自傲。 因为这个人……大周的永安侯,本朝的第一位女太医,她值得。 只可惜他功败垂成。 在所有沸腾的狂烈之中,也有人如使者般,心思并不在场中,而在场外。 俞星臣是一个。 他离杨仪很近,她的所有反应都没逃过他的眼睛,而望着小猷起身,尘埃落定,他却仿佛早知道了这个结果。 就如同先前他从鄂极国使者的脸上判断战况一样,他本来想从杨仪的反应,看到输赢。 但起初,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可俞星臣仍是相信,杨仪不会失手。 他信的是她的能耐。 所以也迷信似的,相信最终的输赢。 奇怪的是,在此刻无尽的喜悦之中,俞星臣的心里竟有些许丝丝的疼。 同样望着杨仪的,还有一个人。 西北军的牧东林,双臂抱在胸前,牧督军望着人群中最为平静的永安侯。 从最初听说名头的不以为然,到眼见薛放对她过分示好的微微恼愠。 一直到现在,牧东林突然发现,原来最糊涂愚蠢的是他们这些人。 薛十七的所有行为都得到了解释,而顺理成章。 因为杨仪……确实是值得他尽心呵护的至宝。 只有这样的女子,才值得那天生桀骜不驯的少年为之尽心折腰。 牧东林抬头,长吁了声,转身。 在牧东林身后的桑野阿春跟鹿子三人,起先只是跟着牧督军来看热闹的。 不料竟被廖小猷跟索力士的对战之惨烈震撼。 他们都是身经百战的人,比那些寻常百姓们更清楚廖小猷跟索力士身上所受的伤有何其之重。 而廖小猷在那样不可能起身的绝境下重又站起,反败为胜,更是让他们虽然亲眼目睹而无法相信的。 那简直不是区区凡人所能做出来的。 他们虽然为这个局面而欢喜,但更多的是震惊。 因为每个人将心比心,在这种情形下,他们绝对不可能……不可能做到! 是杨仪出神入化的针灸之术,是廖小猷自己超越了极限本能的爆发……或者两者都有? 无法估量。不能猜透。 原本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却收获了足以铭记一生的震撼。 他们意犹未尽,可是牧东林已经转身。 桑野叫道:“五哥……” 阿椿沉稳,拉了拉他,回头看初十四。 初十四一直都在杨仪身旁,却也还留心牧东林这边儿。 见牧东林转身往外走,阿椿又对他使眼色,他稍微犹豫,垂眸看向杨仪。 “永安侯。”初十四唤了声。 杨仪若有所觉:“啊?十四爷……” 初十四俯身,抚住她的脸。 杨仪竟忘了反应,怔怔地看着他,不知他要做什么。 目光相对,初十四微微一笑,忽然凑近了,竟在杨仪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杨仪只来得及稍微一闭眼。 初十四已经起身,风一样从身边经过。 被初十四这么一扰,杨仪才总算恢复了心智。 茫茫然地抬眸,她看见近在咫尺的俞星臣,对方正有些错愕地望着。 杨仪听着身边山呼海啸的欢腾,正欲起身,却又跌坐回去。 她的身子都麻了。 俞星臣探臂,将她扶了起来,此刻杨仪身上兀自披着他的官袍,宽绰的袍子,像是一个怀抱,将她拢在其中。 只是看着这一幕,就让他心里一阵莫名悸动。 杨仪并没有意识到这个,扶着俞星臣的手臂,看向场中薛放跟小猷的方向。 这会儿罗洺众人已经扶住了小猷。 她稍微松了口气,正欲迈步,却是鄂极国的使者走到了跟前。 俞星臣先发现了,他望着此人。 此刻在俞星臣的眼中,使者看起来……就像是一张行走的丹崖启云的地图,因为这个,居然没有那么憎恨他了。 使者瞥了眼俞星臣,看向杨仪:“永安侯,请问方才是用了什么法子,竟有如此起死回生之效?” 杨仪的眼神微冷,道:“你想错了。” “嗯?” “我并没有做什么,能起死回生,是靠他自己。”杨仪淡淡地回答。 使者一惊:“什么?” 微惊的,还有俞星臣,只是他没有很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场中传来一阵惊呼,是罗洺叫道:“大哥,大哥!” 杨仪来不及跟使者如何,快步向前而去。 她只顾急急地赶过去,并未在意别的,身上披着的俞星臣的官袍随着步子随风摆动,被风掀了几下,终于飘然落地。 灵枢急忙上前捡起:“大人……” 俞星臣看看杨仪的背影,又看向灵枢手中的官袍,终于伸手接了过来。 使者还徒劳地叫道:“永安侯,你方才什么意思……” 杨仪自然不会理他。 俞星臣掸掸官袍上的灰尘,缓缓卷起:“使者还是莫要理会别的,如今胜负已分,请到王爷面前听宣吧。” 端王那边,几位文武官员总算能把心揣回肚子里,礼部尚书擦了擦额头的汗:“好险,真是……生平未见!” 孙将军跟兵部卢侍郎也是掩饰不住的满脸喜色,“丹崖启云”,那是沉甸甸的一座城的分量,这场擂台的意义已经超过了所有! 端王坐在椅子上缓神,总算圆满,能够向宫里交差了。 众人各怀心思,沉浸于欣喜之中。 没有人留意到,在步兵衙门演武场外的三层军机阁上,栏杆前,有几道人影站在那里。 中间一人,着靛蓝的龙纹袍,威贵端雅的一张脸,赫然正是皇帝。 他旁边一左一右的,却是魏公公跟蔺汀兰。 皇帝手中的千里望扫来扫去,先是扫见离场的牧东林等人。 又看向廖小猷,薛放……包括地上的索力士。 然后他转动,是平复心绪的端王,众臣,以及脸色灰败的鄂极国的使者。 一会儿又转向俞星臣,初十四,以及端坐的杨仪。 把千里望放下,皇帝面上显出一点淡淡笑意:“不虚此行。” 魏公公笑道:“皇上圣明,这一场擂台赛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奴婢都跟着大饱眼福了。” 魏明可不像是表面看着这么笃定,他出了一身汗。 公公先前魂儿都要飞了,尤其是在廖小猷被扔出去的瞬间。 他头重脚轻,简直以为自己也将从这三层阁子上纵身跳了下地,不……也许会被盛怒的皇上扔出去。 还好……天佑大周。 而蔺汀兰的目光围绕的,是底下那道清瘦如竹皎然如一抹月色的身影。 皇帝扫了沉默的蔺汀兰一眼,也随之看向杨仪。 这时侯众人正七手八脚抬了廖小猷,杨仪跟薛放站在一块儿,不知在说什么。 “朕的永安侯……可值一整个丹崖启云呢。”皇帝自言自语,似乎透着一点自傲。 魏明笑道:“是啊,这鄂极国的使者真是大白天做美梦,偷鸡不着蚀把米!” 皇帝微笑,举起千里望细细盯着看了会儿,发现薛放握着她的肩头,附耳低语的时候,又轻轻地蹭了蹭她的脸颊。 皇帝撇了撇嘴,马上把千里望放低,递给魏公公。 先前校场中,罗洺,薛放,艾静纶等人围着廖小猷。 见杨仪走过来,忙让开。 小猷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茫然中看见杨仪靠近:“小太医……”他喃喃地唤了声。 杨仪一声不响,半跪在地,给他检查身上。 廖小猷闭上眼又睁开:“小太医,我听了你的话……打他、打他……” 杨仪道:“你做的很好。” 小猷嘿嘿一笑:“我打中了他的膻中穴。真、真管用……” 薛放看向杨仪。 膻中穴,位于两乳之间,为人身上焦之气聚会所在,内便是心室所在。 若是被击中,便会导致气血凝滞,重则神志不清,甚至吐血而亡。 索力士吃了药,小猷打他别处,他还可以忽略不计。 但只要一直猛击他的心室,绝对会有效果。 而且,倘若是服用的五石散之类的药,这种强烈的药力催发,对于人的五脏六腑其实是有大害,就如同杨仪对康逢冬等的针灸法,都是在提前透支人体之能。 在这种药力作用下,索力士的心肺之气勃发,若被连续攻击,反噬同样会来的更快! 之前杨仪在给小猷针灸之时,便暗中告诉过他,不用理会别的地方,瞅准了,只打索力士的膻中。 杨仪是大夫,最擅长救人,但同样知道该怎么置人于死地。 只不过她从来不做。 今日破例。 廖小猷腿上绑着的布条早已经被血殷的透了,骨头又戳了出来。 杨仪眼神一沉,回头吩咐:“找一面大的、厚实的……” 薛放已经明白她要说什么,回头对屠竹道:“让他们速速拆一面结实门板,再多叫几个力气大的过来。” 杨仪更在意的是廖小猷肋骨上的伤,她面对病情的时候一贯理智从容,此刻却不肯往最坏之处想。 深深呼吸:“就近找一处静室。” 步兵衙门厚实的大门板被拆了下来,十几个身强力壮的武官争先恐后地冲过来。 大家小心翼翼把廖小猷挪到门板上,齐心协力,将门板高高举起。 小猷被高高地抬起来,看的更远了。 他懵懂转头,视线模糊中看见瑶儿站在人群之外,正仰头望着他。 廖小猷惊喜,想要笑一笑,却连转动眼珠的力气都没了,只顾望着瑶儿。 瑶儿大概是察觉了,竟抬手,向着小猷比了个端碗吃饭的手势。 她的眼里还包着泪,却硬是冲着他笑了笑。 而随着一笑,那些泪便纷纷地不受控制地坠落。 小猷呆呆地看着瑶儿,明白了她的意思。 是啊……他还得回去,吃她做的好吃的呢,说起来他都有点饿了。 嘴角一牵,廖小猷带着很淡的笑意,陷入了昏迷。:,,. 章节目录 二更君 把永安侯给我如何 过了正午,步兵衙门门口还是围着好些百姓。 大家都在探问廖小猷的情形。 据衙门的人说,廖小猷仍在昏迷之中,永安侯跟两位太医正在抢救,不知如何。 百姓们久久不忍离开。 直到日影偏斜,日轮西沉。 小猷的腿上骨折,虽伤损严重,但到底还能接上,太医院的两位便能料理。 最棘手的是他的肋骨,从外头查看,至少断了两根,而且未必是能够断骨续接的。 两位太医面有难色,这种程度的重伤,已经是他们行医生涯所罕见的。 何况肋骨在人体之中,普通断裂的话,只需要静养,服药,假以时日就可恢复。 但像是廖小猷这种伤情,断了不止一根肋骨,已经不是服药静养能够解决的了。 除非是把身体切开,进行处理,但如果这样的话,风险之大,更是不可言说。没有人能够承担后果。 而这种程度的做法,就算放眼太医院也没有人经手过,自是不知该怎么料理,甚至连想想都觉着汗毛倒竖。 还是杨仪做了决断。 当杨仪命人把昏迷的小猷翻身,让他侧身向上的时候,两位太医意识到她要做什么。 张太医忙制止:“永安侯……不可……” 何太医也道:“是啊永安侯,这太、太冒险了!” 杨仪的脸上仍是毫无血色,垂眸:“那两位可告诉我,如此放着不处置,将会如何?” 廖小猷的肋骨伤的严重,指不定有没有碰到心肺。 而且看他身侧塌陷的情形,肋骨骨节已经移位,而且必定还有碎骨之类积存……若不处置,当然后患无穷,无法估计。 这会儿他还昏迷之中,也许下一刻,就会因为肋骨压制心肺而…… 简直进退两难。 太医们无法再出声。杨仪命人准备了开水,把所有的刀刃都扔在里间煮了一遍。 在这期间,她从荷包里取出了一颗丸药。 在定下小猷打擂台的日子后,杨仪陆陆续续弄了些药丸,有内用外敷的伤药,保命提气的灵丹,此刻她的这颗,是她最不想用的。 因为一旦用到这个,那就是情形到了最坏的时候。 这是杨仪以麻沸散来改过的麻醉丸,让人拿了酒来,给小猷送了下去。 虽然两位太医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看到杨仪把小猷左侧肋间切开那么大一道伤口、几乎半臂之长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无动于衷。 其中张太医还能强撑,另一位何太医,脸上已经没了血色。 何太医还想忍住,但这只是开始。 杨仪刀锋一转,就如同是真的要把人开膛破肚一样,小猷的侧身,几根肋骨之间的皮肉,慢慢地被她剥开。 厚实的皮肉之下,大概是四根肋骨——其中还有两根已经完全扭曲移位,慢慢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何太医猝不及防地,向后跌坐回去,无法起身。 杨仪没有抬头,而只是尽量小心避开肋骨之间的血管、骨膜等。 如果能够选择,她不会这么做,但杨仪知道自己没有选择。 就好像是海州的那日,给薛放处理手臂。 她别无选择,因为她的身后没有人。 如果她倒下或者退却,那她所重视的这些人,又将如何。 此刻,杨仪是他们唯一的依靠,就算她不愿,也当义无反顾。 唯有尽力而已。 所以她在动手之前,就已经摒除了自己的七情六欲,那些冲动、关心情切的心绪一概不能有。 她的眼前只有待处置的危症,只有尽力做好这件事。 大概是第八根肋骨,斜斜向上,就擦在肺叶旁边,只差一寸。 老天还是宽爱小猷的,倘若当时肋骨直接戳中肺叶,就算杨仪是大罗金仙,也无能为力。 杨仪清除了骨碎跟已经开始出现的血肿,小心翼翼地将那扭曲的肋骨复位。 可第九根肋骨跟胸骨相接的软骨已经完全被震碎,杨仪看到这种场面的时候,心都凉了,手停在半空不动。 她以为过了很久很久,但其实那只是很短的一瞬。 旁边,张太医狠命咬了咬自己的舌尖:“伤的如此,是不是……接不了,要‘除掉’吗?” 他不知道该表达这种他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局面。 所谓“除掉”,就是把碎裂的肋骨切断、完全取出的意思。 杨仪的眼睛一动,盯着残存的那点软骨:“不、不……可以恢复的。” 张太医满脸震惊,还是说道:“都这样了还能恢复?永安侯,千万不要勉强……” 此刻张太医也豁出去了,反正人已经给切开了,说句不好听的,此刻的廖小猷就像是……像是什么猪牛羊,而他们就像是一群屠夫。 可是跟猪牛羊不同的是,廖小猷还活着,这种情况下,也没什么可顾虑的了,直接面对就是了。 张太医舔了舔因为过度紧张而干裂的嘴唇:“假如恢复不了,再处理就越发的难上加难,难如登天。” 甚至于连处理的机会有没有,都难说。 毕竟此刻“内伤”成了“外伤”,就算处理好了肋骨的骨裂,却还有其他的风险,比如心肺积气,比如内出血,比如伤口溃烂,比如……会一下子让人丧命的原因,多了去了。 杨仪只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我知道。” 小猷本就生得高壮,若是失去一根肋骨支撑,以后对于他的心肺必定大为不妥。 别说是再动武,就算素日行动,一举一动只怕都会有呼吸困难之虞。 对小猷这样的人来说,假如落入那种境地,随时随地都要担心一命呜呼,那她这会儿做的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所以杨仪觉着,只要有机会,无论如何得为他保住这根肋骨,让他依旧是往日的那个廖小猷,而不是一个动辄连呼吸都不能自主的什么人。 最后缝合,是由张太医来做的。 做完了最艰难复杂不可想象的部分,杨仪已经脱力了,拿一根针都重若千钧。 她简直想倒头睡过去,但还不能撒手不管。 吩咐人去备汤药,外用的,内服的,还要打造一架外用的固定他胸肺的木架…… 而小猷这样情形,一时不能挪动,只能暂且在步兵衙门里休养。 因为目睹了小猷大展神威,步兵衙门上下的这些武官们,均都敬服的五体投地,知道小猷在这里,也都巴不得多尽些心意,要他快些养好。 中午时候,端王进宫,向皇帝禀告擂台的事。 随行而来的还是鄂极国的使者。 皇帝当然早就清楚一切,还是面无表情地听完了端王所说。 他淡淡地瞥向使者:“这倒是有点不好意思了,打死了你们的人,还得回了丹崖启云。” “回皇上,所谓愿赌服输,今日才知道大周之人才辈出,我们输的心服口服。”使者居然开始说人话了。 皇帝笑道:“使者这也算是前倨后恭了。” 使者道:“我朝愿意纳贡称臣,只有一件请求。” 皇帝道:“总不会还惦记着永安侯吧?” 使者确实惦记,但又有什么办法,他摇摇头道:“永安侯是大周的永安侯,臣已经明白,我所要请求皇帝陛下的,是关于我国的冻土重镇给北原侵占之事,请皇帝陛下看在我朝归还丹崖启云的诚意,派兵协助,夺回冻土镇。” 皇帝一笑:“原来是此事,使者宽心,最近北原屡屡挑衅,大周有句话,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朕正欲派良将前往北境,到时候鄂极国配合行事,何愁夺不回失地。” 使者跪地:“皇上圣明,万岁万万岁。” 他第一次进见的时候,还骄横跋扈,不曾如此恭敬。 可见这一次擂台赛,确实也把他打服了。 说了正事,使者在退下之前,又道:“皇帝陛下,我另外还有一件事不解,想要请永安侯给我一个答案。” 使者不明白的,就是廖小猷为什么在重伤无法支撑的情况下,还能起身,绝地反击。 他认定是杨仪的针灸之术,但当时在演武场上,杨仪那句话把他弄懵了,他不懂。 而在步兵衙门,薛放也问了杨仪同样的问题。 杨仪确实并没有就真的给廖小猷用“回光返照”那一招,假如真的给小猷施针,那他的下场,恐怕比索力士还要惨。 要么耗尽血力而亡,要么发狂失去理智。 杨仪在最短的时间内衡量,做出了决定。 当时杨仪给小猷针灸头上四神聪等穴位的时候,故意地一边针灸一边解释。 杨仪知道小猷心实,又信任她,她说什么他就会听什么,不会怀疑她胡说八道或者夸大其词。 事实上杨仪确实夸大其词了,什么修道、什么成仙的…… 用针灸之法,掌握入针的分寸才是至关重要。 杨仪虽然针了廖小猷的头上穴道,但针入只有半寸,远远不到会让他失去心神忘乎所以的地步。 可只有这样当然并不够。 所以杨仪才一鼓作气,为他把脑后,肩背,手足各处要穴也针了一遍,她选的那些穴道,都是可以减轻身上各处疼痛的大穴,这么一番郑重其事的下来,小猷心中深信自己已经如“吃了药”一样神勇,而且的确他身上的痛也大大减轻。 双重鼓舞,再加上小猷心中也抱着一种必须要胜的心念,自然振奋而起,大非从前! 这样的心情,这样的处境,又怎么能跟鄂极国的使者解释? 就算跟他说了,他又怎会理解? 夏虫不可语冰。 狡诈狠毒的人,永远没办法理解憨实真纯的人的心理。 以及……那种无可动摇的至上信念。 就算服上再多的“五石散”,也比不上、达不到那种无坚可摧的境界。 小猷在步兵衙门呆了三天,也昏迷了三天。 三天之中,太医院的几位太医轮番坐班,杨仪则一天几乎是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此处看护。 除了杨仪外,瑶儿也一直守在这里。 这倒不是杨仪的意思,而是薛放的意思。 在他提出之时,杨仪还以为他是想要一个心细的丫头来照顾小猷。 谁知另有用意。 薛放告诉杨仪,当时在廖小猷呼吸微弱的时候,是因为听见瑶儿的声音,才有所反应。 那会儿薛放故意说瑶儿哭了,果真廖小猷的反应更剧烈了些。 薛放私下里跟杨仪说道:“让这丫头留在这里,他吃一份药,只怕就会散发三份的效用。” 杨仪不由笑了:“托你吉言。” 不过留下瑶儿,确实叫人省心不少,这个丫头又聪明又心细,资质甚至在小甘之上。让她照顾小猷,最好不过了。 这几天里,牧东林他们已经离开京城回西北了。 离京之前,薛放抽空去送别。 牧东林并没有什么离愁别绪,反而对薛放道:“你大可不用来送,我想……迟早晚咱们还会碰面。” 薛放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你那里到底也跟东境接壤,将来我去了,也许在那里会师也说不定。” 牧东林道:“就是有一件事……” 薛放问何事。 牧东林笑道:“你舍得离开永安侯?据我所知你们还有差不多一个月就成亲了。” 他居然在这时候提“私事”,薛放哑然。 牧东林道:“永安侯的身子弱,要不然,倒是可以同你一起。” 薛放惊讶于他竟然这么关心这件事,摇头:“就算她想去,我也不会答应。我只想她稳稳地,身子康健,多些喜乐平安……我在不在她身旁,倒是其次。” 牧东林的眼中掠过惊愕之色:“你……” 初十四在旁听得分明,微微扬眉:“小十七你说真的?” 薛放道:“当然是真的。” 初十四哈地笑了:“我头一次见你这小子如此慷慨大方,好啊……既然你在不在是其次,那,把永安侯给我如何?” 牧东林等都看向他,牧督军似笑非笑,鹿子笑着摇头,阿椿一脸无奈,桑野却不客气的翻了个白眼:“你真是……又来了!” 初十四道:“什么又来了?我是认真的。小十七,你舍得吗?” 薛放也白了他一眼:“你趁早离她远点儿,别以为那天我没看见你干了什么!” 初十四抿嘴笑:“我就是干了,还正大光明的呢,你又能怎样?这次是客气的,下回可不是亲额头了!”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气,却居然不曾如往日一样暴躁,只无奈地对牧东林道:“五哥,你这都不管?” 牧东林笑道:“我可管不了。” 初十四哼了声,扬首一笑:“要不是五哥非要我跟着,我定要留下来……也许有机会,谁知道呢?”他狡黠地向着薛放单眼一眨:“我又不比你差,是不是?” 薛放嗤之以鼻:“哼……你就做梦吧!在她心里我永远都是最好的。” 初十四忍着笑:“呸,你也不羞!” “我说实话为什么要羞?” 这会儿牧东林等纷纷上马,回头向薛放拱手:“山长水远,各自珍重,以待来日!” 薛放这才上前一步,向着他们拱手俯身,遥遥送别。 牧东林等离开后两日,小猷醒来。 起初虽还有些模模糊糊,认不得人,但很快便恢复了清醒。 瑶儿,罗洺等都围在身旁,眼巴巴地瞅着他。 小猷的目光转来转去,最后望着瑶儿,用沙哑的嗓子说了第一句话:“我饿了,想吃烧海参、鸽子汤、肉包子……”开了个头,便一发不可收拾。 瑶儿起初错愕,然后便忍不住笑,眼睛里虽也有泪,但那却是喜极而泣。 小猷的体质确实异于常人。 度过最初危险的几天后,他开始迅速的恢复。 再加上杨仪,瑶儿以及步兵衙门众人等照顾的无微不至,自然更加妥帖。 而在小猷能够试着起身的时候,他们便转回了崇文街住着。 当日,宫内太监来宣了一道旨意。 皇帝封了廖小猷为正五品虎威将军,赏银千两。待伤愈之后,进宫谢恩。 旨意到崇文街的同时,巡检司那边,薛放也得了一道意料之中的调令。:,,. 章节目录 三更君 有夫之妇,不打自招 这两日,巡检司内老关追查漕运司御药失窃的事。 本来按照薛放吩咐,并没对外声张。 不料那御药确实是宫内所需,因为水银此物,若不妥善保存,容易消散不见,故而向来用特制的脂蜡封存,如此用起来也方便。 钦天监得到之后,即刻发现少了两颗,立刻派人到了漕司。 然后就发现白四这两日都没有到,当然是最大嫌疑者。 老关见事情瞒不住了,当即告诉了薛放。 之前按照白四交代,查当日运药到库房之人,据说那人如今已经调出了京,去了南边,而那天被白四灌醉了的看守倒是在,可惜一问三不知。 如今钦天监追究下来,薛放只得出面解释。 毕竟白四算是廖小猷的人,他虽傻,却并不是要害小猷,不能眼睁睁看他出事。 钦天监不敢自行判断,到底报知了宫内。 幸而皇帝的心情不错,听了详细来龙去脉,知道白四也是为了廖小猷胜出,便大度地既往不咎。 这才把此事平了。 其实小猷那边儿清醒之后,却也想起了白四,一直在问。 要是白四被治罪,小猷当然也不会安心。 如今总算被巡检司放了出来,也算受了教训,这才皆大欢喜。 不过另一处,却显然没有这么“其乐融融”了。 那就是原本被关入了御史台的顾莜。 自从顾莜进了御史台后,不管为什么,都一言不发,而且她开始绝食。 起初三天里,水米不进,御史台中自然惊心,毕竟顾莜虽是宫内严命详查之人,但身份也非等闲,如今见她竟一心绝食,若真死在御史台,他们当然要担干系。 赶忙把消息透了出去。 杨甯因为有孕在身,胎气不稳,宣王下令不许叫人把外间的事擅自告诉,不然严惩。杨甯被勒令在王府养胎,暗中派人去打听顾莜的事,回来后只说还在审问,不提别的。 杨登却知道了。 本来,杨登在得知顾莜暗害杨仪之后,是想从此跟她了断的。 谁知宫内竟将人带去了南衙。 倘若一开始,是把顾莜带去巡检司或者御史台等地方,杨登也不至于那么情急。 毕竟巡检司跟御史台,都是正经的衙门,他们要审问就审问,无非是公事公办。 但是南衙虽然沾个“衙”字,实际上却是比鬼门关更可怕的地方。 所以杨登才进宫向皇帝求情,虽然看似“藕断丝连”,但他实在没别的选择。 他不是那种冷血绝情的性格,没办法看顾莜进南衙而无动于衷。 虽说他先前已经决定跟顾莜一刀两断。 顾莜离开南衙的样子,杨登看在眼里。 说不难过是假的,别说是跟他同床共枕了那么多年的女人,就算是一个陌生人,竟落在那些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人手里,经受那种非人折磨,也实叫人不忍。 本来杨登以为顾莜去了御史台……事情大概有了缓和机会,也不用他管了。 谁知杨甯不能出头,顾家也不出面,而御史台偏偏又叫人送信说顾莜绝食。 杨登感觉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揪着他,让他始终不能狠心了断。 他去看了顾莜。 短短数日,顾莜已经形销骨立,首如飞蓬。 先前御史台叫了一个婆子,好不容易灌了些米粥给她,却又给她尽数吐了。 所以这会儿她蜷缩着身子窝在榻上,好像昏迷不醒。 杨登望着顾莜的背影,茫然。 他有种恍惚不真之感。为什么会让他遇到顾莜呢? 为什么会有这种孽缘。 假如洛蝶不走就好了,也许他们现在仍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他不会跟顾莜有任何交际,顾莜也不至于会谋害杨仪……如今却闹得无法收拾。 而他,好像是所有的罪魁祸首。 洛蝶的不告而别,杳无音信;顾莜对杨仪的狠恶,不择手段;而杨仪的死里逃生,受尽委屈……似乎都是因为他。 杨登怔然看了顾莜半晌,心情复杂地唤道:“阿莜。” 顾莜没有动,杨登又唤了两声,她才仿佛察觉。可仅仅是身子颤了颤,并无其他动作。 假如还有其他选择,杨登真想立即离开,离的天涯海角那么遥远。 他不想让自己如悬在半空一样,难受的无可形容。 明明落到现在这个田地,是顾莜自己的选择,可杨登竟然比她还后悔,自责,难过。 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沉默了会儿:“你是不是吃不惯这里的东西?” 顾莜仍是没有动。 杨登道:“我从府里带了些来,你还是吃点儿吧。”他的脑中一片空白,又隔了会儿:“你难道不惦记甯儿吗?你若是出了事,你叫甯儿怎么是好?你总该顾忌她的身子,这几日她总是腹疼……” 一提到杨甯,话自己就说了出来,而这个却也是歪打正着了。 顾莜果然有所触动:“你没有、去看甯儿吗?”声音很轻,有气无力。 杨登道:“我去过一次,再去,王府的人只说她不舒服,不想见人……我就见不着她了。” 顾莜慢慢地坐了起来,刚要转身,她迟疑地看着自己的手。 手指甲上都是灰,手背上也沾着些污垢,原本的蔻丹都残了,指甲也劈乱了,长长短短,狗啃的一样难看。 顾莜呆住,心里突然想起在南衙的种种不堪。 一旦想起那种比死还可怕的折磨,她的身体又开始按捺不住地发抖。顾莜闭上双眼,隐忍地低呼:“你走,你走,我不想见你!” 杨登叹息道:“都这会儿了,你何必跟我赌气?” “我没有,”顾莜举手抱着头,想把自己藏起来似的,哑声道:“我不想你看到这么污糟不堪的我。你走吧。” 若是以前,杨登自然会安抚几句,但是现在他并没有那个虚与委蛇的心思。 低下头望着面前放着的饭盒,杨登小声道:“饭菜在这里,你好歹吃些吧,就算,看在甯儿的面上。” 说完后,杨登退后了一步。 眼睛望着监牢里的顾莜,他觉着被关在里头的那个人,是自己。 不出几日,就在皇帝下旨封了廖小猷为虎威将军之后,顾莜被从御史台放了出来。 顾莜并没有回杨家,而是回到了顾家。 杨登听说消息,却并没有去探望。 整个京城内,因为先前廖小猷跟鄂极国的人打擂台的事,议论纷纷,反而把紫敏失踪的事情给压下去了。 没多少人关注此事。也没有人谈论和在意顾二奶奶出御史台的消息。 除了薛放。 薛放在听说顾莜开释之后,惊讶而不解。 这日,有个人来到巡检司,给他解开了心中疑惑。 此人正是蔺汀兰。 蔺汀兰来巡检司,是有些压力的,从进门开始,小公爷就十分警惕地四看,就仿佛随时会有一只老虎冲出来,对他不利。 事实上,就算真是老虎,他也未必如此恐惧,他怕的……是那看似可爱的两只狗子。 幸亏豆子如今跟着斧头在崇文街,而那只黄狗,则在俞星臣那里。 薛放立刻把他叫到屋内:“你来的正好,那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蔺汀兰道:“顾二奶奶?” 薛放揉了揉下颌:“御史台的人说,查出那掳走小郡主的跟她无关?他们为何这么判断?” “你问对人了,”小公爷回答:“因为……有人找到了紫敏的踪迹,断定她无碍,那顾莜自然就无罪释放了。” 薛放微微错愕,却不出声。 蔺汀兰盯着他:“你怎么不问是谁找到了小郡主?” 薛放撇了撇唇:“是顾家的人?” 蔺汀兰一笑:“漕运司的眼线多的是,要找人原本不难,但这件事,出头的并非顾家。而是一个你想象不到的人。” 这让薛放很是好奇:“是谁?” 此时蔺汀兰转头,看向外间。 正俞星臣跟葛静从院外走过,还好他并未带狗。 薛放望着那一闪而过的两道影子,心中咯噔了声,却故意道:“难道是葛副队?” 蔺汀兰一下便看穿他的心意:“你不相信是另一个人?” 薛放站了起身:“真的是他?” 为什么会是俞星臣! 蔺汀兰道:“我也想知道为何,但确实是他。” 昨日俞星臣跟端王入宫,禀报说已经追踪到小郡主紫敏的踪迹,原来此刻紫敏竟是在汐州,而且安然无恙。 皇帝询问她去汐州做何,是谁察觉的。 俞星臣只说并不知郡主的目的所在,而发现郡主踪迹的,是端王殿下所派之人,还说不日就会将紫敏安然带回。 端王则趁机给顾莜求情,只说她也是被蒙在鼓里,同是受害之人,如今小郡主无碍,自然也不必为难顾二奶奶,不如息事宁人。 俞星臣也是这个意思。 皇帝看他们两人一致口吻,终于开恩特赦。 蔺汀兰是最早得知消息的。 而对于俞星臣跟端王为顾莜求情的事,皇帝也自有一番见解。 皇帝认为端王这是在向宣王殿下示好,以显得手足友爱。 “他自以为这么做,就仁慈宽厚了?”可皇帝显然不肯接受端王的这份“好意”,甚至评头论足地批驳:“仁慈宽厚那是对好人而言,若对于恶徒,便要用非常手段,岂不闻以德报德,以怨报怨。” 可说起来,端王也不像是个爱管这种闲事的,除非、有人撺掇他。 这个所谓的“有人”,特指俞星臣。 毕竟端王这一阵子,最相信的就是这位王府咨政俞大人了。 蔺汀兰看薛放眼中透出惊疑之色,便道:“虽然不知俞巡检为何如此,但……你也不用过于气恼,据我所知,她不能再兴风作浪了。” “你怎知道?” 蔺汀兰面上掠过一丝漠然跟嫌恶:“她到底是个贵妇,而南衙的那些阉货,最喜欢折辱这种人了,受了那种羞辱……岂不闻之前在御史台她几乎绝食而死,哼,看着吧。” 薛放摇头:“我在意的不是这个。” “你是说俞星臣?” 薛放也不屑一顾地:“他还说跟杨甯没什么?不然怎么会冒险把端王拉下水,也要救那妇人?我要问问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蔺汀兰的唇一牵:“你就要启程离京了,还这么忙?或者你想……” 薛放等他开口。 蔺汀兰道:“你想在离京前,把危害到杨仪的这些人都除掉不成?” 薛放否认:“那却不至于,若都除掉了,岂不是省了你的事,有的事情你干比我干容易。” “你指的是那些脏事。你真会打算盘。”蔺汀兰哼了声,悻悻然。 薛放笑的和气:“什么叫脏事,乌鸦别嫌猪黑,你不是其中熟手么?嫌弃什么。” 蔺汀兰欲言又止,警告他:“你最好谨慎些、别漏出去,不然……” 薛放却叹道:“你有功夫担心我泄密,还是多操心操心你们公主府的那位吧。” 蔺汀兰的脸色也变了:“夜兰?” 薛放转身,撩了撩花架上自己那盆素兰:“他应该知道你的事吧,昨儿杨仪还去过公主府,不知为什么最近她很忙,我几乎都看不到她人。”自言自语般提了这句,薛放不太高兴:“她明明知道我这两天就要启程了,反而忙的每天不着家。” 近来,杨仪要么是在宫内当差,得闲就在崇文街看着小猷,还去过夏府一趟,甚至南外城也去过、为看望付逍一家子的情形如何。 除了这些,昨儿又添了公主府一位蔺夜兰。 对于杨仪去别的地方,薛放倒是没什么话可说,可想到她去见蔺夜兰,夜兰还曾经想要她杀了他,何况还有个阴晴不定的永庆公主,简直叫人不放心。 说到这个,薛放想起一事,他问蔺汀兰:“蔺夜兰说,让杨仪杀了他,你就会断了对她的念想,可有此事?是什么道理?” 蔺汀兰顿了顿:“这恐怕是他一相情愿的想法,不过……” “不过怎么?” 他们是双生子,从在母胎之中,便互相感应。等到降生,亦是如此。 有时候蔺夜兰不舒服,蔺汀兰也会心烦气躁,蔺汀兰在外受了伤,蔺夜兰的病就更重些。 往细里说,两个人的喜怒哀乐,几乎都有所感应。 而蔺夜兰的意思是,假如杨仪动手杀他,蔺夜兰自然而然,会生出对杨仪的抵触之意。 而这种生命毁于她手的天生敬畏憎恶感,蔺汀兰一定会感应到。 以后就算夜兰不在,蔺汀兰心中对于杨仪那种抵触不适之感,也依旧会在,必定会吞噬他对她的爱意。 这是蔺夜兰的打算。 蔺汀兰离开之时,薛放送出院门。 正打算叫屠竹去找杨仪,看看她在哪里,就见俞星臣缓缓向外走去。 薛放正要找他:“俞巡检。” 俞星臣脚步顿住:“小侯爷有事?” “有,”薛放走到他跟前,上下一打量:“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要旧情复炽的,为什么还里里外外,大献殷勤?” 俞星臣脸色陡变,狐疑地盯着他:“你……” “今时不同往日,人家的心都不在你身上了,俞巡检还巴巴地倒贴上去,有意思么?”薛放冷笑道:“该是你的机会你不肯抓住,如今她已是有夫之妇,你还想怎么样?” 俞星臣雪着脸:“你、你……你知道了?!” 薛放哼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不用我教给俞巡检吧。” 俞星臣闭上双眼,心中大乱,竟颤声道:“是、她跟你说的?” 薛放略觉奇怪:“她?你说杨甯?为什么要是她跟我说?” “杨……她?不是她……”俞星臣语无伦次,脑中一阵混沌,竟给绕的一时无法转动,只顾直直地看了会儿薛放:“你刚才……” 薛放觉着他的反应很古怪:“刚才怎么?” 俞星臣意识到自己的脑筋这会儿不灵光,忙紧紧地闭了嘴。 薛放却喝道:“你少跟我顾左右而言他,你说,为什么要救顾莜?难道不是为了讨杨甯欢心?” “叮”地一声响,好像重新魂归于体。 俞星臣深深吸气:原来他说的是这个。 同时俞巡检心想,原来做贼心虚,不打自招,竟是这种感觉。:,,. 章节目录 一更君 原来他喜欢的,是永安侯…… 俞星臣有些生气,并不是气薛放,而是自己。 不知怎么,一遇到杨仪的事情,他就失了沉稳,差点儿犯这样低级的错误。 俞星臣吸气,旋即沉了脸色。 “欢心?有夫之妇……这都是些什么话,小侯爷请慎言。”一旦镇定下来,他的脑袋又可以转动了,嘴巴也利索起来。 薛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刚才不也……” 刚才俞星臣好像是一些心虚般的神情吧,就好像被自己抓到了什么似的。 薛放忖度。 “刚才又怎样,”俞星臣冷笑,他垂着眼皮:“刚才我不过是被小侯爷误导,以为真是宣王侧妃跟你说了什么……” 薛放疑惑:“哦?” 其实方才俞星臣以为,是杨仪跟薛放说了什么。 不过现在,顺理成章推在杨甯身上倒也合适。 “其实,倘若真的是侧妃跟小侯爷提过些什么话……你又岂能轻易相信那些不实之词?”俞星臣叠着双手,淡淡然地:“至于你说的什么巴巴的贴上去之类的话,我想应该是因为、蔺小公爷告诉了你,端王殿下为顾二奶奶说情的事,你才无中生有,凭空捏造出来的吧。” 俞星臣只要不慌,心思就转的飞快。立刻想到方才蔺汀兰来找薛放。 这本是显而易见的事,蔺汀兰离开后,薛放就来兴师问罪,只不过他自己弄错了,——薛放明明在说杨甯的事,他却想到杨仪身上,简直的张冠李戴,荒谬绝伦,真不似是他能干出来的糊涂事。 薛放撇了撇嘴:“什么无中生有,我明明是人之常情。”他并未否认蔺汀兰告知,只道:“我正想问你,你要不是为了杨甯,为什么要干这事?先前你不是说过了不会放过顾莜的?” 俞星臣微微一笑,不慌不忙:“我做此事,只是为了大局考量,之前顾莜进了南衙,顾盟亲自进宫求情,涉及漕运司,皇上多少得给几分颜面,何况……我想顾二奶奶此刻生不如死,便叫端王殿下卖了个顺水人情而已。” 他的话,有公有私,听着极其合理。 薛放思忖:“真不是为了杨甯?” 俞星臣的眼底掠过一点阴影,面上依旧淡然如斯:“你说呢?”他狡黠地用了个反问句,似答非答,而且没有给薛放进一步追问的机会,冷脸道,“你后日就要离京,还不赶紧把巡检司这里的手续办妥了?还在这里晃什么?” 薛放果真被他牵走了,道:“我这不是正要办么?哼……用你多说?” 俞星臣正要借机离开,灵枢从外进来:“大人……”神色有些奇异。 灵枢本来要说,因为发现薛放在这里,便立刻闭嘴。 薛放敏捷地察觉:“你这个臭小子坏的很,有什么了不得的话你得避开我?” 俞星臣因为才躲过一次“危机”,倒也不想节外生枝,便对灵枢道:“何事。” 灵枢见他问了,才回答:“先前永安侯从长安街的惠民药馆……被大老爷接了进府里去了。” 这回,薛放跟俞星臣两个人不约而同地震惊了,俞星臣刚要问是不是真的,又觉着不必多此一举。 薛放却愕然道:“去俞府了?” 灵枢有几分小小地得意:“是啊,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看这天色,兴许晚上在那里吃饭也说不准呢。” 俞星臣目光闪烁:“走吧。”他抬脚往外走。 薛放忙叫道:“你去哪儿?” 俞星臣并不回答。 身后,薛放跺跺脚,自言自语般道:“真是奇了,满京城内乱飞,合着除了不在我跟前,她竟哪哪都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此刻俞星臣已经将出了院子,听见薛放这句话,心中稍稍地掠过一点异样。 杨仪原本在长安街的铺子上给人看诊。 之前看过的那个吃灯花的孩子,早在吃了一副药后,情形就大转好,次日那妇人便抱着来,磕头道谢。 至于城外的那一对老夫妻,服用了金钱消石汤后,正如杨仪所说,三四天就已经好利索了。 先前也来过一趟,千恩万谢,他们家里并无别的东西,便送了些时鲜的瓜菜以示感激之意。 可正赶上小猷打擂台,所以没见到杨仪。 今日杨仪又看了一个肠胃不协的幼童,断定乃是热症导致的吐泄,可先前大夫用的药竟也是温性,不能消减他的症候,反而助长了,因此才一直不能痊愈。 中医看诊,最怕的就是判断错了症状,毕竟脉象千变万化,只要查明了症结,自然就好治了。 另一人则是患了头秃之症,年纪不过三十开外,却秃了头,连胡须都掉光了,光溜溜犹如剥皮的鸡蛋,时常被邻里亲朋所笑,差点儿就要去当和尚。 此病虽不是绝症,不过却是时时刻刻影响着病者,毕竟所到之处多是众人惊疑的眼神,竟成了人群之中的异类。这滋味自然不好受。 杨仪诊了脉,思忖片刻,写了个“三圣膏”的方子,用黑附子,柏子仁,蔓荆子各半两,再配合乌鸡脂调和,涂之可有效。 虽然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起用的,但对那男子而言,却是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杨仪把这个方子给了杨佑持,让他按方调治些药膏出来,因为这几样若想起效,是要经过密封百日最好,倘若以后还有如此症状的人,只需要来取现成的就可。 正吩咐妥当,外间俞鼐到了。 俞鼐是从户部而回,经过长安街,看到惠民药馆门口人潮如涌,才想起是杨仪在这里。 七夕的时候夫人进宫,曾跟杨家老太太约定,会请杨仪到府里坐坐,谁知一直不得闲,如今却是择日不如撞日。 于是俞鼐下轿入内,寒暄了几句,又把药馆看了一回,便请杨仪过府。 他是长者,杨仪心里又多敬重他,如今又是亲自开口相请,自然不可拂逆。 于是便随着俞鼐来至了俞府。 俞鼐早就派了小厮先行回府告知,一时府中女眷们也都忙碌起来,竟都有些激动难耐,翘首以盼。 就连长房俞鼐之子俞太息,以及二房俞星臣只父俞鼎,并二房长子、俞星臣之长兄、翰林院修撰俞东君也都林立相应。 从杨仪入太医院,到经历疫症中种种,乃至封侯,再到跟鄂极国一战,她在俞家这里,也早不是当初那个名声奇异的、杨家流落在外的长女了。 她不仅仅是个医术高明的女侍医,还是能够在疫症危急之时挺身而出、“排兵布阵”力挽狂澜的永安侯。 也是在跟鄂极国一战之中,以神妙针灸之术让廖小猷起死回生,反败为胜的功臣。 “永安侯杨仪”这简简单单一个称呼的背后,有仁心仁术,妙手回春,也有京城之中自疫症里被保全的千万生灵,更有大周丹崖启云沉甸甸的一座城。 如此分量,不由得不让俞家上下都肃然恭候。 就连向来最迂直不懂转圜、甚至曾对杨仪的破格行事颇有微词的俞鼎,此刻也都青眼有加,不敢小觑分毫。 杨仪本来是冲着俞鼐的面子,以为这不拘一格的老尚书是要请她过府闲话之类。 没想到府内竟这样郑重。 还没进厅,就见俞鼎为首,身侧俞太息,身后俞东君,其他小厮随从林立两侧,肃然无声。 众人站在厅门外恭候,见了杨仪,尽数行礼。 这却是杨仪所想不到的场面,一时错愕。 而在后宅里,俞鼐之妻赵夫人,俞鼎之妻徐夫人,并几位儿媳女眷等,也正恭候。 刚刚回京的时候,杨仪很不爱交际,直到如今,倒也不能说是喜欢交际,只不过是比先前更从容的多了,不必要在意别人的目光或者看法,坦然自在而已。 其中俞东君是没见过她的,只是早就如雷贯耳,今日一见其人,这般品貌风度,不由也心生敬仰,只是碍于伯父跟父亲都在,他不便多言。 众人说了会儿话,有丫鬟来到,说道:“大老爷,大太太在里头问,好歹让永安侯进内跟太太奶奶们见见,别是大老爷只顾说的高兴,忘了这回事了。” 俞鼐哈哈一笑,对杨仪道:“你瞧,竟然争抢起来了!我若不放人,葡萄架怕是要倒了。” 这葡萄架倒了,是“惧内”的行话。 有个典故,说是个当官的最怕老婆,一天上司召见,看见他脸上有抓痕,便问何故。 当官的回答说是晚上在葡萄架下乘凉,被倒塌的葡萄架划伤。 上司不信,说必定是其妻抓伤,便要命人把他的妻子带来严惩。 谁知上司的夫人听见,大怒,问他说什么,上司慌里慌张:“大事不好,我家的葡萄架也要倒了。” 在俞府里,大概也只有俞鼐能开这样的玩笑了。 俞东君抓着机会,忙起身道:“我陪永安侯进内吧?” 俞鼐正要答应,外间仆人来说:“三爷回来了。” 在场的几个人都不禁惊讶:俞星臣向来不是到点儿就回的,行踪堪称飘忽,今日却回来的及时。 连杨仪都有点不可置信——怎么就这么不巧? 杨仪到俞府,姜统领是跟随左右的,如今要到内宅去,便只等候在外。 俞东君跟俞星臣两人陪着杨仪向内,俞东君边走,边问杨仪之前有关擂台赛的事情。 方才他想问又没敢出口。 原来这些日子,坊间越发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永安侯的针灸之术无以伦比,足有起死回生的功效,这自然是当时在场观战的百姓们传出来的。 但又有一些传言,是说她如何把伤重不治的廖小猷剖开加以治疗等等。 民间懂医术的本就少,高明者越发寥寥,如今那么多百姓们亲眼目睹杨仪救治伤重不起的廖小猷,助他打死鄂极国的力士,简直就传的如同真正的天神菩萨下降。 甚至说大周是有些国运昌隆的,才得了这样的高明医神来辅助。 俞东君自然不至于全信,便问杨仪用针的道理。 杨仪那套真正堪称“起死回生”的针法,却是绝不能传出去的,这倒不是她藏私,全是因为这样做极其危险。 并不是每个大夫都是好的,倘若给人学了去,用在邪门歪道上面,那反而是遗祸无穷。 所以当时鄂极国的使者问她怎么做到的,她只字不提,甚至于后来皇上亲自问起,杨仪也只说自己不过是帮他疏通穴道,大部分是小猷自己的能耐。 正说着,出游廊,过月门。 杨仪正打量前方游廊口上挂着的数串紫藤,淡紫的花串玲珑闪烁,恍惚间她有些心神不属。 直到俞星臣一把扶住了她的手肘:“小心!” 杨仪惊觉,回头才发现原来正要下台阶,差点就踩空了。 她看着底下三阶汉白玉的台阶,脸色不太好。 俞星臣温声:“这里最容易摔跤,之前大嫂子是不是就在这里不小心磕碰了?”他扫了眼俞东君。 俞东君正望着他扶着杨仪的模样,闻言一顿,才忙道:“啊对,这里有些不太妥当,上次她可摔狠了,膝盖青了一大块。” 杨仪稍微宽心:“是我刚才一时疏忽。” 她看看俞星臣,把手肘一抬。 俞星臣这才也松开了她,陪着下台阶。 两个人把杨仪送到里间,赵夫人等迎着,赵氏笑问:“是星臣陪着回来的?” 俞星臣否认。徐夫人道:“他哪里会得闲,只不过今儿回来的倒是早些……是不是听说了家里有客,就早早回来了?” 这本是徐夫人客套、说给杨仪听的话,不料俞星臣跟杨仪两个都有点不太自在。 俞星臣是不想当着杨仪的面挑明此事,而杨仪也不想认为他是为她而回来的,早知道他会回来,自己怎么也要推辞了俞鼐。 幸亏俞星臣没有多站,就同俞东君告退出去了。 两人离开大夫人上房,俞东君望着俞星臣:“方才是怎么回事?” “什么?” “过那个紫藤花廊的时候,你怎么好像知道永安侯会摔跤?那么及时地扶住了,竟还把你嫂子扯出来……”俞东君的夫人,可并没有在那里跌跤过,只是公子聪明,当时听俞星臣提起,就顺势给他弥补了一嘴。 俞星臣的唇动了动:“我、我是怕永安侯觉着不适,才这么说的。没有别的意思。” “星臣,”俞东君笑笑,摇头道:“我总算知道……你为什么对于母亲给你说和的那些闺秀们不感兴趣了。” “兄长是何意。”俞星臣看似镇定,心却悄然跳快。 俞东君道:“你是聪明人,不用我说,这种事说出来也就没意思了,只是越发聪明绝顶的人,越容易钻牛角尖,你不如趁早撒开手吧。” 他一个字没有提杨仪,但却字字都是。 俞星臣微微色变。 叹了口气,俞东君拍拍他的肩头:“走吧。” 两人走开后,顷刻,从院外的青柏之后有一道身影踱步出来。 她望着俞星臣离开的方向,又看向大夫人的上房。竟正是叶蒨儿。 叶蒨儿站了片刻,喃喃道:“原来他喜欢的,是永安侯。” 俞家竭力留饭,杨仪一再推辞。 虽然她已经放下“芥蒂”,但稍微的寒暄应酬还罢了,让她在这里久坐,她总是不舒服的。 赵夫人徐夫人无法,徐夫人跟俞太息之妻林氏,俞东君之妻冷氏,带了几个丫鬟亲自陪同出来。 转过紫藤花廊,却见前方一道熟悉的身影,是俞星臣正等在那里。 这会儿正是黄昏,夕阳的光照在花廊上,如梦似幻。 俞星臣一身淡青常服,负手而立,那样熟悉的神情面容,仪态气质。简直难辨前世今生。 这不禁让杨仪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前世,她曾经是在这紫藤花廊吃过亏的。 当时也是因为贪看头顶的紫藤花开的繁盛极美,忘了脚下,一不留神往前磕出去,两个膝盖都差点没烂了,足足养了十多天才好。 当时俞星臣知道此事后,反应淡淡地,也没说什么。 而杨仪可也没指望他嘘寒问暖,横竖他不说自己手脚慌笨就行了。 所以先前俞星臣及时扶住了她,让杨仪略略心惊。 不过……他本就是个谨慎入微的人,何况俞东君之妻也在这里摔过,他有防备,倒也没什么不对。 听见脚步声,俞星臣转头,目光掠过陪同的众人,看向杨仪。 他的眼神异乎寻常的温柔,不知是不是因为夕照的光映衬的缘故。 杨仪没敢多看,故意假装打量花廊的,转开头去。 徐夫人却笑道:“你怎么亲自在这里?” 俞星臣道:“大老爷叫我来陪永安侯出去。” 徐夫人点头:“想必是因为先前永安侯常去巡检司,你们彼此熟悉的缘故,才特派了你。”说着,又笑对杨仪道:“今日仓促,不得尽兴,改日还请府里的老太太跟太太奶奶们一起过来,大家乐和一天才是。就是怕永安侯嫌弃我们聒噪……” 杨仪自是不愿意过来,但听见她自谦,便道:“哪里的话。今日叨扰了太太们才是,我又不是个知书达理的人,有些言差语错的,还请多包涵。” 徐夫人却很喜欢她这随和淡定的态度:“你这才是见外了呢,请都请不来的人,说什么言差语错。既然如此,不如且说定了,改日,正经过来吃一顿饭才好。不然我们心里总觉着不踏实,很亏待了永安侯。” 杨仪一想,便应承道:“回头我自会告诉老太太跟太太,少不得再来相扰。” 徐夫人才满意,对俞星臣道:“你陪着永安侯吧。” 俞星臣抬手示意,杨仪向着徐夫人等行了礼,跟他去了。 背后,徐夫人同两个媳妇跟众丫鬟婆子目送,忽然冷氏道:“这永安侯果真非同凡响,好个出色的人物,连我都爱上了。” 林氏望着俞星臣跟杨仪双双离去的背影,欲言又止。 徐夫人道:“若非有真能耐,岂会封侯?也怪道大老爷亲自相请,又叫星臣过来陪同。” 冷氏却道:“只是,小叔向来不耐烦这些事,这次竟然一反常态,对了,今儿他回来的也巧,不会真是冲着永安侯吧?” 她只顾说出自己觉着违和的地方,没留意林氏正给她使眼色。 徐夫人随口道:“什么一反常态,这不是应尽的礼么?至于……”刚要说俞星臣回府的事,心里忽然也有点毛毛躁躁地。 她张了张口,眉头微蹙,仿佛出神般没有再说话,自然也没看到林氏悄悄地拉了冷氏一把。 外间俞鼐不消说,也约了改日。然后俞鼎就同俞太息,俞星臣,俞东君一起送杨仪出门。 杨仪一再请他们留步,仍是到了大门上。 门口处姜统领道:“江公公先前派人来问,这会儿回侯府?” 杨仪心中一合计:“也好。” 当下回头跟他们告别,这才上车而去。 俞鼎目送侯府的马车驰离,点头暗叹,又回头问俞星臣:“对了,你今日回来的早,巡检司里的事不忙么?” 俞星臣正欲回答,里头丫鬟出来:“太太叫三爷进去呢。”:,,. 章节目录 二更君 忘情 徐夫人回到长房,听里间俞鼐之妻赵夫人正跟人没口子的称赞杨仪。 这些女眷,先前只是多闻其名,未免还有些疑心疑神,不知是怎样怪诞难处的女子。 不料见了面,才发觉犹如清风明月,谈吐和气,举止大方,那种落落自在,令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实在难得。 而且,虽然医术出神入化,地位尊崇,有官职有爵位且得人心,她却丝毫骄矜之意都没有,怎不叫人打心里喜欢、钦敬。 除了身子骨弱些,真真的一点儿毛病都没有了。 但偏是这身体不好的毛病儿,却更叫人心疼,多生出几分亲近怜惜来。 赵夫人道:“先前大老爷说,将来咱们胜哥儿长大了,必也会有一番大作为,我们当时还笑大老爷又说谎话给孩子听,胜哥儿是个女孩儿,就算能干,又有什么大作为了?如今看着永安侯,可见大老爷的话,并非是谎,未必没有那一天呢。” 胜哥儿是俞太息跟林氏的女儿,林氏在外听着,抿嘴一笑。 冷氏在旁说道:“嫂子以后可要好生教养胜哥儿了,焉知将来会不会也封侯拜相、光宗耀祖的呢,如今有了永安侯珠玉在前,谁敢说就不成?” 林氏谨慎,便小声道:“太太只是说笑而已,你可不要跟着起哄。” 徐夫人听到众人都众口一词地在赞扬,若是放在先前,非得进去跟着附和几句。 可是现在有点心不在焉,也没搭理两个少奶奶的话。 到了里间,勉强坐了会儿,就推说有事回来了。 徐夫人喝了半杯茶,定了定神,俞星臣自外进来拜见。 身旁的丫鬟们见状,便悄而无声地退了下去。 “永安侯回去了?”徐夫人和颜悦色地问。 俞星臣道:“是,先前上车去了。” 徐夫人微微颔首:“我听闻以前,永安侯常常地往巡检司去,你必定跟她很熟悉?彼此有些交情吗?” 俞星臣听到“交情”,略觉诧异:“之前是因为一些案子,常常要劳烦她,何况府里跟杨家也是有些来往的,彼此自然不陌生。” 徐夫人沉默片刻:“对了,她定下的是……扈远侯府的薛十七郎,这薛放也是巡检司的人……他们两个……” 俞星臣心中的弦不觉绷紧了些,抬眸看向徐夫人。 徐夫人斟酌用词:“他们两个是……先相识的呢,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俞星臣此刻隐约已经猜到了母亲的用意。 “此是他们两家的事,儿子并不很清楚。”俞星臣垂首回答。 其实他当然最清楚不过了,他简直一路见证了那两个人从懵懂未开到情深如许。 这也不知是缘,还是孽。 徐夫人道:“我想的是,永安侯虽说名声赫赫,但……你想想看,她是本朝第一个女官,自然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也难得那扈远侯府不在意那些口舌之类……兴许是因为他们是武将府邸吧……” 俞星臣深呼吸:“母亲想说什么?” 徐夫人先笑了笑,道:“你啊,向来沉稳,按理说凡事都不用我们操心,只是,今日见了永安侯,大太太她们那边也都称赞不已,只不过呢,这样的人物,建功立业光宗耀祖是好的,可是却未必是好的、妻室。” 俞星臣本来打定主意,不用把此事说开,含糊过去就行了。 可听徐夫人说了这句,他不由地问:“母亲为何会这样认为?” 徐夫人脸色微变,竟然追问,这可不是他的性子。 勉强笑说:“你难道忘了,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比如……似我们这样的人家,娶妻只娶贤,宁肯平平淡淡些就行了。太过出风头了,反而未必是好事。” 此刻俞星臣心中想起的,是前世的杨仪。 那时候的她,应该就是徐夫人口中“平平淡淡的贤妻”,不出风头,甚至平淡低调的让人容易“忽略”。 他喜欢那样的杨仪吗?至少他并不讨厌。 但更多的,是身为夫妻,那习以为常的“习惯”。 可是这一世的杨仪,脱去身上韬光隐晦的伪装跟克制,散发出光芒的杨仪,才是让他……欲罢不能的。 但此刻听了徐夫人所说,俞星臣真想回到上一世,把那个“当时只道是寻常”的自己掐死。 俞星臣定神:“母亲何必说这话,她已经是定了亲的人了。难道还担心儿子会如何吗。” 徐夫人见俞星臣说破了,才望着他道:“你……总不会真的喜欢、永安侯吧?” 俞星臣感觉自己真如初十四所说,越来越“弱不禁风”了。 徐夫人这么简单一句话,对他而言,却仿佛尖锐的什么针刺,一下子戳破他心头那个薄薄一层的防护,疼的叫人忍不住要缩起来。 他还没有回答,但这瞬息间的沉默,已经让徐夫人知道了那个答案。 徐夫人盯着俞星臣,惊讶的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你、你怎么会……” 这个儿子从小就是最让人放心的那个,四平八稳,克己复礼,人人称赞,以他的性子,本来只会对永安侯这种搅动风云的女子“敬而远之”。 之前隐约察觉俞星臣对待杨仪态度不太对、又加冷氏的话提醒,徐夫人才“多心”,思忖之后,想要试探问问。 方才开口的时候,还觉着自己必是杞人忧天。 没想到竟然! “母亲不必如此,”俞星臣却镇定多了:“儿子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母亲也不必挂怀此事。” “你这是什么话……”徐夫人站起身来,走到俞星臣身旁,她放低了声音:“你跟我说实话,你向来一直不肯议亲,是不是因为她?” 俞星臣回答:“不是。” “那是为何?” 俞星臣沉默。 “星臣!” “既然母亲不放心,那……”俞星臣吁了口气:“大不了……只要是母亲看中了的人,不管是谁我都答应。” 徐夫人心头猛颤:“什么?” “不管母亲看中了哪家女子,我都会答应成亲。”俞星臣的语气极为平静,道:“这样您该放心了吧。” 正在这时,外头丫鬟道:“二老爷回来了。” 徐夫人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就见俞鼎从外进门。 俞鼎瞧见徐夫人跟俞星臣站在一块儿,随口问道:“什么事?” 徐夫人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呃,没什么,是在问他巡检司的事。” 俞鼎毫无疑心,道:“他好不容易回来的早,做什么又问这些公务。”扫了一眼俞星臣,自己上前坐了。 徐夫人抿唇,挪动发僵的双脚,回去木然落座。 俞星臣道:“若是母亲没有事,我就先退下了。” 没等徐夫人开口,俞鼎道:“你忙什么,我也几天没好生跟你说说话了。”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 俞星臣欲言又止,只得先过去落座。 丫鬟送了茶进来,俞鼎吃了半口,笑道:“大老爷真是,办事毫无顾忌,猛然就把永安侯请回家里来。打人一个冷不防。” 徐夫人强笑:“是啊,我们都没想到的。” 俞鼎道:“不过这样也好,永安侯原本就对咱们家里有救命之恩,本就该多亲近些,你可知道最近京内想结识她的有多少?” 假如杨仪只是被封了侯爵,顶多算是京内新贵,那些累世簪缨的王公大臣之家,未必就稀罕亲近。 但她却是个实打实的神医,之前本就名声在外,又经过了疫症、以及跟鄂极国的擂台等事情,如今在京内,名声跟活菩萨已经差不多少了。 尤其那些世代公卿之家,谁家没有个老祖宗小祖宗、没有个头疼脑热无法可想的时候?说句不好听的,真到了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地步,谁不愿意有个菩萨救命呢。 所以俞鼎会这么说。 徐夫人听得有几分尴尬,频频看俞星臣,见他只是垂首聆听。 俞鼎看向俞星臣:“之前你说她不错,我还曾经有些非议,现在看来确实是我眼界狭窄,这永安侯确实难得。” 徐夫人脸色更为窘然,便忙打岔笑道:“才说星臣好不容易早些回来,父子两个不好生说些话,怎么只管提永安侯呢。” 俞鼎才笑道:“一时忘情而已。” 忘情,这个词用的妙。 徐夫人惊心而无奈。 俞鼎的性格从来稳重,如今却为了杨仪这么情绪外露,也难怪俞星臣竟然…… 她看向俞星臣,想着他方才的那句话,奇怪的是,她一点儿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因为她从俞星臣那句决然的话里,听出了几分“自暴自弃”。 俞星臣出了太太房中,本是要回巡检司。 突然想起薛放兴许还在那里,他已经看足了薛放那得意的脸色,平时也就罢了,今日他不想再去多瞧一眼。 回到自己的书房,心中着实忧闷。 思来想去,把灵枢叫进来:“去拿一壶好酒。” 入夜。 扈远侯府。 启程在即,薛放难得地陪着扈远侯跟艾崇志、艾静纶吃了饭。 艾崇志便开始叮嘱他去北边要注意的事项,其实这两日他已经搜肠刮肚,把自己能记得的都告诉了薛放,不过还是不放心而已。 见薛放似听非听的,艾崇志指着扈远侯道:“你别不当回事,你看你父亲……他的腿就是在北边落下的病根,差点儿就残疾了。” 扈远侯听到这里一笑道:“为何又说我?” 薛放也道:“杨仪都给他治好了。” 艾崇志道:“得亏是有个永安侯,若是没有呢?得多受好些苦楚呢。” 扈远侯叹息:“也罢。” 薛放笑道:“好了,我的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我累了,去歇着。”他起身要走,旁边艾静纶忙站起来,跟一条尾巴似的追了上去。 身后屋内,艾崇志望着薛放离开,便跟扈远侯道:“我真不放心,皇上也太狠心了,老大已经折在了那里,如今竟又挑十七去。” 还有不好听的话,他可不想说出来,免得人伤感。 扈远侯道:“我岂不知道?可这是没法子的事,既然朝廷看上了他,北境又需要这么一个人,我也只能放手了。”说这话之时,扈远侯的面上透出一点悲凉之色。 艾崇志张了张嘴。 他们都是上过杀场近过生死的人,知道没必要在这时候说些虚假不实安慰之词,因为没用。 一旦上了阵,那只有一句话:生死各安天命。 艾崇志耷拉了头。 片刻,扈远侯打破了沉默,道:“我看,你还是把静纶带回去,别在这京内混了,起初在国子监倒也使得,如今又去了步兵衙门,你难道想叫他以后也走这条路?” 艾崇志怔了怔,笑道:“不会,他跟十七不一样,只叫他在文职上历练历练就罢了。” 扈远侯本还要再说两句,但人家是上京来谋差使,又是在他府里,若他说的过多反而如泼冷水似的,何况如今他也没心思考虑别的,于是打住。 那边,艾静纶一路追着薛放。 薛放道:“你跟着我干什么?” 艾静纶惶惶然道:“十七哥,我、我也想跟你一起去北边。” 薛放一惊非同小可:“什么?你趁早别胡说!你以为那是去游山玩水?” “我当然知道那是去打仗。”艾静纶一本正经道:“我不怕,何况是跟着十七哥,必定长见识。” “去你的!”薛放的口吻严厉:“把这个念头去掉,老老实实地呆在京内。” 艾静纶到底还是少年心态,竟说出了“长见识”这种话。 殊不知在薛放看来,他这样的人去了北境,只怕见识还没有长,脑袋先落了地,这都是随时会发生的事。 因为不想让艾静纶萌生此意,薛放疾言厉色痛斥过后,又踹了他一脚,把他关在门外。 艾静纶不舍得走开,敲了敲门:“十七哥,你别生气,大不了我不提了,你让我跟你多说几句话嘛。” 薛放喝道:“再吵闹,放豆子去咬死!” 豆子趴在门口,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应付似的唔了声。 艾静纶呆站半晌,知道他不会开门了,只得怏怏返回。 本来想去扈远侯上房,看看他们是不是又说了什么。 正在徘徊,却见艾夫人跟艾崇志从月门处走了出来,丫鬟们却都远远地跟着。 艾静纶听他们隐隐说话,便先闪身躲在了柱子后面。 只听艾夫人道:“他去了也好。你倒是不用跟侯爷多说什么。” 艾静纶微怔,忙竖起耳朵,只听艾崇志道:“这是什么意思?我是担心十七在那里有个万一,毕竟刀枪无眼,你们又只有他这一个血脉了,不容有失。” “哼,”艾夫人轻哼了声:“我巴不得刀枪无眼,叫他回不来呢。” “什么?!”艾崇志失声。 艾静纶听见父亲的话,心中本也生出一点感伤,猛地听见艾夫人这句,头皮发麻,他几乎当场跳出来,质问艾夫人是何意。 可艾崇志已经先惊而发问。 艾夫人止步,望着前方落在地上的斑驳的紫薇花树的影子,她的声音一沉:“他害死了我的儿子,他自己却好端端地,我恨不得他立刻也去北原,在那陪他的哥哥……” 不等艾夫人说完,艾崇志忙拦住她:“别胡说!” 艾夫人转开头:“要不是他,阿靖怎么会去那种地方,怎么会回不来?我恨极了他……” “两军交战本就是危险重重,再说当初阿靖去北边的时候,十七还小呢,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不要恨迷了心。” “当然跟他有关系!”艾夫人磨牙:“他根本就是个催命鬼!所以这次我恨不得他立刻去!” 艾崇志倒吸一口冷气:“你千万别想不开,如今十七是你们府唯一的一个承继之人,他有事对你有什么好处?将来你倚靠谁去?” 艾夫人转头看向艾崇志,竟道:“我只想给阿靖报仇,想看他得了报应,假如他真的回不来,正好,大不了你把静纶过继到侯府,不就皆大欢喜了?” “你……”艾崇志震惊的说不出话。 没想到她竟然连这个都打算到了,可见真的是恨极了薛放。 薛放翻来覆去,差不多将近子时,还是毫无睡意。 想到杨仪这几日的冷落,今日她居然还去了俞府……虽然小林之前去打听,她没在俞府吃饭,那他心里也不受用。 终于,他一翻身爬了起来:“不理我……哼,我偏理你。” 永安侯府。 四名侍卫站在门内,姜统领快步上前,抬手叫开了门:“十七爷,你又想干什么?” 薛放泰然自若地笑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我来拜访永安侯。” “十七爷莫要说笑,”姜统领窒息,冷着脸道:“谁家半夜三更来拜访的?永安侯已经歇了,请明日再来。” 他决定不给薛放这个放肆的机会。 薛放拧眉:“你真不许?” “不许。” 他无奈地叹气:“那……好吧。” 姜斯心头一动,赶忙道:“等等!” 这个人可没有那么容易“知难而退”,把他赶走了,保不准他就如上次一样。 薛放转头笑看着他:“干吗?” 姜统领一再隐忍,终于道:“薛十七,你注意些分寸,这可不是什么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别以为没有人治得了你。” 薛放道:“你说的都对。哼。过了明日,我只怕想来也来不了。” 姜斯猛地想起他要领命离京了。 心中转念,姜统领迟疑道:“你、你且住,我去请示江公公。丑话说在前头,这会儿永安侯多半歇下了,你识趣的,最好别打扰她休息。” 薛放从善如流,不以为忤。 姜统领这么性犟地强拦住他,薛放非但不恼,反而有些欣慰。 毕竟姜斯是真正地在为杨仪着想。 小太监跟江公公低语的时候,江太监其实是犯难的,他也不想去打扰杨仪,毕竟想让她多歇息。 谁知里头杨仪咳嗽了声:“有事吗?”原来她并没有睡安稳,外头风吹草动,她便醒了。 江公公立刻入内禀明。 杨仪沉默了会儿:“请他进来吧。” 外间姜统领听闻,倒是在意料之中,只是又让这小子得逞了,真叫人心里过不去。 薛放被带到内室。 杨仪已经披衣,却并没有起身,只靠在床边上。 见了他,杨仪问道:“有什么急事,这个时候过来?” 薛放见她脸上稍微有些倦色,便问:“你是睡着了被我惊醒了?” 杨仪道:“我一贯的浅眠你不知道么?虽是躺着,却是睡不着的,何必问。” 江公公在旁瞧到这会儿,对杨仪道:“晚饭时候,说留一碗燕窝粥等睡前吃的,之前又没吃,不如这会儿端来?” 杨仪点点头,江太监便去张罗。 薛放趁机走前了一步:“我实在睡不着,所以赶来问问你。” 杨仪整了整身上的衣襟:“问我什么?” “你是不是怪我?” 杨仪疑惑:“怪你什么?” 薛放道:“怪我……要离开京城,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杨仪定定看了他一会儿,嗤地笑了:“这是哪里的傻话,上次不是跟你说了么?该是你上的,你就上,我哪里抱怨过?” 薛放润了润唇,索性在她床边坐了:“那……为什么这几天总不搭理我?” 杨仪垂眸淡淡道:“谁不搭理你了,你有你的事,我也有我的事,我每天忙着呢。” “知道你忙,哼,”薛放轻哼:“今儿还忙着去俞府交际呢!谁都知道你如今是京内炙手可热的红人。” 杨仪抿嘴要笑,又忍着:“十七爷这话里,怎么拈酸带醋的。是俞尚书在药馆那里相请,长者赐,不敢辞。” “你总有话对付我,”薛放磨牙:“那你跟我说一句实话,为什么这几天不理我,真不是怪我?不许撒谎。” 杨仪道:“真不是。” 薛放努了努嘴。 杨仪看他的表情:“你半夜三更的来就是为了问这个?如今我也已经告诉了,十七爷还是回去好好歇息罢。” 薛放拉住她的袖子,心里有些惶:“我总觉着哪里不对。” “哪儿不对了,”杨仪蹙了蹙眉,若有所思地笑道:“怎么了?别是你舍不得离开我了?” 薛放当然是舍不得。 杨仪忖度:“那倒也好解决。” “怎么解决?” 杨仪挑唇,仿佛半开玩笑似的:“让我跟你一起去……不就行了?” “那当然不行!”薛放立即皱眉,果断拒绝。 这个答案早在杨仪意料之中,她叹了口气,却丝毫不曾勉强,反而顺势道:“那就没办法了,你是领了皇命,而我也总不能哭天抢地舍不得你走。” 薛放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何况他也确实不想让杨仪为他牵挂揪心,更不要她落泪。 但是……总觉着哪里不太对。 就算、就算不去“哭天抢地”,那至少得表露出些许舍不得自己的意思吧……为什么这几日反而疏远他了似的。 江太监捧了托盘进来,是两碗燕窝粥。 “小侯爷来的正好,又有口福了。” 薛放站起身来:“我就知道凡来了这里,必有好吃的。” “就是太晚了点儿,”江太监责备地看他一眼,却不便多说,只把托盘放在桌上,提醒:“趁热吃。别凉了又对胃不好。” 薛放道:“知道了,我伺候她。” 江太监不便玩笑,见杨仪没话说,就低了头先退了出去。 薛放端了一碗燕窝送到杨仪唇边:“你晚上吃了什么?有没有多吃点儿?” 杨仪道:“吃了不少。总要循序渐进。” 他喂给她一勺,杨仪含了,又接在手上,吩咐道:“我自己来,你也吃吧。” 薛放回去端了那一碗,正温热适当,他哪里耐烦一口一口的,三两口全喝光了,便又来杨仪身边坐着。 杨仪吃了半碗,便不想再吃,薛放劝道:“好歹再吃两口。” “吃多了更加睡不着了。”杨仪摇头。 薛放把她剩下的接在手上,同样两三口吞了。杨仪道:“你晚上没吃饭?” “在侯府吃过了。” 杨仪道:“吃饱了?” 薛放笑道:“还好。”他一直惦记杨仪,哪里会吃的舒坦。 杨仪看了看外间,知道江太监跟宫女们必定都还在,她便道:“要是没别的话,你该回去了。” 薛放好不容易来了,怎能愿意如此就走,握住她的手:“我不想离了你。” “那你想如何?” “我想……” 轻嗅着她身上若有似无的淡香,嗅着嗅着,便更近了。 杨仪本来就背靠在床壁上,被他欺身过来,无处可躲。 抬眸仓促,她扫了眼门口:“十七……” 薛放垂眸,从那淡粉色的樱唇向下,是近在咫尺的修长玉白的纤细脖颈,领口间若隐若现的玲珑锁骨。 他尝过她身上馨香沁甜的味道。 怦然心动,仗着她不会如何,薛放埋首。 好像要不顾一切钻到薄薄的中衣底下,索性跟那抹香气融为一体,永永远远,缠绕陪伴着她。:,,. 章节目录 一更君 一生颜色付西风 薛放觉着自己将要离京,还不知什么时候回来。 心里惦记着要做点什么。 不得不说他越来越上道儿,亲了几下,杨仪便受不了。 只不过,隐隐中察觉他伏身,掐住腰,杨仪意识到他又要做什么,深吸一口气:“十七!” 薛放止住,眼波闪烁:“我不干别的,就像是上次一样……” 他确实想做点什么,可又不敢太过分。 杨仪的脸上越发红了几分,咬唇道:“那也不行。” 薛放震惊:“为什么?” 打量她的脸色:“不是喜欢的么?” “不是,”杨仪转开头去,小声道:“是我的身体不行。” 薛放呆在原地:“可是你、你又没做什么……为什么不行?”有点语无伦次。 杨仪抿了抿唇,本是有些难以启齿,可见他着急,她忍不住想笑。 薛放看她露出些许笑影,便爬上来:“真是奇了怪了,你不行我也不行,那该怎么办?”他说了这句,又赶忙呸了两声:“不对,我不是不行,是你不许我行。” 杨仪叹了口气,摸摸他的脸,滚烫。 “你听我说。”她定了定神:“先前你不是问我双修的法子吗?” “你要教我了?”他的眼睛顿时又亮了起来。 这眼神简直把杨仪烫了一下,她忙道:“别胡说,我是想告诉你这其中的一个道理。” “道理,”薛放轻轻哼了声,他才不愿意听什么理论,而只是想“实践”。 杨仪先前翻阅那本《周易参同契》,倒是解了若干自己先前没认真留意的“理论”。 比如这双修的法门,紫阳真人的《悟真篇注疏》里说“阴阳两齐,化生不一”,便是阴阳调和之意。 而所谓阴阳,便是周易所提“坎离”之说,又指“铅汞”。 丹书上言,男子之阴ying精为真汞,是离中之阴,女子之阳yang精为真铅,便是坎中之阳。 铅为阴,汞为阳,坎为水,离为火,放在中医之说上,坎水就是肾,离火便是心。 至于阴阳调和,双修法门,就是调男子之真汞跟女子之真铅,荣固自身。 周易中也有“取坎填离”的说法,也是炼丹士们常用的话,当坎离相济,心肾之气调和,自然大益其身。 张三丰的《参禅歌》中便有一句:有人识得真铅汞,便是长生不老仙。 至于薛放一听“双修”,立刻精神振奋,他却是丝毫不懂这并不是简单的交he合,除了许多限制外,还有一点是要“止泻固元”。 意思自然是真铅跟真汞都不能轻易丢泄,倘若丢泄,那反而有损人体之元气根本。 上回在宫内,皇帝因为跟盛贵人行此法门,之所以暴怒的原因,便是因为在交gou媾之中,一时没有忍住竟丢了真汞。 如此一来,非但无益于修炼养生,反而害了自身之修为,故而皇帝才大怒。 杨仪原本不喜欢这种,不曾留心,皇帝一再提起,加上曾经在甑县……薛放也问,她才留意“钻研”了一番。 虽然说未必是真论,但有些理论确实自有道理的。 比如所谓坎离之说,竟也暗暗契合了医学上的心肾之论。 可见……兴许值得一试。 不过一时要把这些道理都告诉薛放,只怕他也未必会全懂。 何况就算懂,他也未必就做的到。 杨仪说自己不行的意思,就是因为上次……薛放情难自禁,以口舌伺候。 她哪里曾经验过这种?当即忍不住便丢了真铅,泄了真元。 杨仪的身体本就极弱,这么一来自然伤了元气,所以杨仪才说自己不行。 至于薛放……他的根基深厚,不怕他不行,就怕他太行。 可惜因为他的伤还要养着,所以杨仪严禁他这样放纵。 杨仪对薛放解释了自己为何“不行”,薛放听得似懂非懂:“那、那……”他舔了舔唇:“现在倒也罢了,以后成亲了,难道你都不、不……” 杨仪强忍着笑意:“以后再说以后的,你急什么。” “我当然急……”薛放脱口而出,望着她斜睨自己的眼神,改口:“倒也不是很急,我能忍。” 杨仪哼道:“你真能忍?” “很能。”他不假思索。 原先没遇到她的时候,虽然早上也难免有些阳起之势,但那是因为他的心肺之气极足,肾阳充沛,但丝毫没有任何邪念,故而很快就能自息。 自从有了杨仪,心里便都是她,要扼住那种念头,就没有先前那么容易了。 杨仪故意道:“你要真的能忍,以后倒是可以试着练练那双修的法门。” 她可没跟薛放细说“止泻固元”的意思。 薛放笑问:“练这个对你可有好处?” 杨仪想了想:“没试过,不太清楚。” “那……那以后咱们试试。”薛放抱着她,恨不得立刻就要试试:“只要对你有好处,怎么都行。” 杨仪听了他这句话,心中没来由地一动。 转头看向薛放,眼神越发柔软了几分:“十七……” 薛放正把脸贴在她身上,不能亲,也不能动,抱一抱倒还是妥当的。 “嗯?” 杨仪被他紧紧抱着,似乎一辈子不能松手:“真舍不得我?” 薛放哼了声:“这还用问么?” 杨仪轻轻抚过他的脸:“我也舍不得不你……” 薛放一震,蓦地抬头看向她。 这几日他思来想去,总担心杨仪对自己冷下来了……不然的话为什么一点儿不舍的意思都没有?他心里总是惴惴的。 此刻听了她这句,只觉着魂魄都在悸动:“真的?” 他心念一动,本来强忍的情绪陡然勃发。 杨仪立刻察觉到。 毕竟他那物本就异于常人,要忽略也不容易。 屏息,杨仪不再言语,只是瞥着他。 薛放有点尴尬:“我不是故意的。”本来想往后撤撤,可又实在不舍离开她一寸。 杨仪默默看了他一会儿:“你呀。” 原本没什么雪色的脸上浮现润泽的轻红,像是春日开的第一朵桃花色。 俞府。 灵枢寻了一壶秋露白。 在陪着俞星臣回来、乃至送别杨仪的时候,灵枢见他心情不错。 不料进了一趟内宅,突然间情绪大变。 灵枢有点后悔不该找那么烈的酒……正在思忖要不要进去劝劝,却见俞鼐那边一个小厮,端着盆盛开的菊花走来。 那小厮笑道:“这一盆凤凰振羽开的最好,大老爷叫送过来给三爷赏赏。” 灵枢忙接了,先行道谢。待小厮去后,便赶紧借着由头,捧着花儿进门:“三爷,大老爷送了一盆新鲜的、叫什么凤凰羽毛的……” 俞星臣正又斟了一杯酒,抬眸一看,见细长的花瓣舒展,花瓣尾端微微卷翘,犹如凤凰的翎毛,花色橙红,华丽盛放,美不胜收。 他嗤地笑了:“这是凤凰振羽,傻子。” 灵枢见他露出笑容,反而觉着喜欢:“是是,叫凤凰振羽,我真是没脑子,转头就忘。放桌上么?” 俞星臣点头。 灵枢便给他放在书案旁边,迟疑着:“三爷,你的身子才养妥当,别紧着喝了……喝多了又难受,何苦呢。” 俞星臣听到一个“苦”字,淡淡道:“这就苦了?” 这么简单一句话,却让灵枢的心里大为难过起来,待要说两句话……可说什么好呢? 俞星臣把杯中残酒喝了,望着那盆花,忽地想起了唐寅的一首诗。 他凑近看了会儿,仰头叹道:“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有人接着说道:“尽把金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 俞星臣陡然一惊,本已经有些迷离的双眸微睁:“是谁?” 灵枢转身,却见门口处,袅袅婷婷的,正是叶蒨儿。 她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忙俯身行礼:“三爷恕罪,我、我一时忘情……” 灵枢皱眉:“你来这里做什么?谁让你过来的!” 叶蒨儿道:“是我做了些金丝菊银耳羹……大老爷尝着说很好,叫我来给三爷送一碗尝尝。” 灵枢很诧异,走到门口,见托盘上确实放着一个春江水暖的粉彩盖盅碗,他特意打开看看,果真闻到一股淡淡的金丝菊的气息。 这会儿俞星臣道:“叫她进来。” 灵枢有点不情愿,可还是闪身站到了旁边。 叶蒨儿端着托盘进内,将汤碗小心翼翼取出放在了俞星臣面前。 俞星臣扫了她一眼:“你做的?” “是……蒨儿先前在府里也常常下厨做些东西,虽比不上府里的手艺,只是还可以一试。” 俞星臣看向那盖碗,叶蒨儿忙举手打开。 淡色的盖碗内,是金灿灿的金丝菊,跟透明的银耳,莲子等物,俞家如此高门,什么山珍海味没有,但是这种……却还头一次见。 俞星臣有些明白为何俞鼐会叫她来送这个东西了……叶蒨儿很会投其所好,在这里住了几天,她一定知道了俞鼐钟爱养菊,所以才特意弄了这小巧新奇的玩意儿。 俞星臣笑笑:“你有心了。” 叶蒨儿也陪着一笑:“就是不知合不合三爷的口味。” 她取了旁边的汤勺双手递上:“三爷请……” 俞星臣接了过来,望见她的手指也是纤细修长的,手背上不知怎地有一道划痕。 他尝了口,果然气味清新,颇为滋润。 “很好。”俞星臣点头,将汤勺放下。 他虽然称赞,却不肯多吃一口。叶蒨儿垂眸,略失望地后退两步。 俞星臣看着叶蒨儿谨慎低头的样子,不禁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像极了之前的杨仪。 “你、你且站着……”俞星臣开口。 叶蒨儿有些诧异地抬头:“三爷?” 俞星臣闭了闭双眼,道:“唐寅的诗,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蒨儿垂头道:“妾所读其实有限,正好这一首……很喜欢,所以才知道。方才听见三爷念诵,一时没忍住插了嘴。” 俞星臣转头看向那盆凤凰振羽,喃喃:“黄花无主为谁容?冷落疏篱曲径中。尽把金钱买脂粉,一生颜色付西风……呵,你倒也是个不俗的人。” 叶蒨儿微微一笑又收住:“妾实在不敢当。” 俞星臣皱眉:“不要出声。” 叶蒨儿一怔,小心看了他一眼,又忙低头。 俞星臣吃了半盅酒,酒力涌动,眯起眼睛看向面前,越看越觉着是杨仪在跟前儿。 他不由笑了起来,喃喃道:“你果然在……哈哈,我就知道是做梦,好好的……为什么就不是我的了呢。” 叶蒨儿惊愕,门口的灵枢皱起了眉。 俞星臣说了这句,抬手向着叶蒨儿招招:“你来。” 叶蒨儿咬了咬唇,迈步往前走了几步:“三爷?” 俞星臣握住她的手臂,吁出一口气:“仪儿……你不知道,我之前做了个怎样的、噩梦。” 他的眼睛闭上又睁开,扫见她的裙摆,突然间七情涌动。 “你怎么能、能跟他……”他有点生气,却有点词不达意地,断续道:“那样……放浪、形骸……” 叶蒨儿变了脸色。 门口灵枢惊心之际,忙进来道:“大人!” “你退下,”俞星臣呵斥了一声灵枢,又垂眸斜睨叶蒨儿道:“难道你忘了、你只能跟我……跟我……” 叶蒨儿刚要张口,又闭嘴。 “很热,”俞星臣说了两句,把领口松了松:“仪儿、你来帮我……” 俞星臣从来寡欲,所以杨仪先前为了子嗣着想所做的那些事,他觉着震惊而不解。 毕竟倘若不是她主动,他是想不到让她那样做的。 大概永远也不会那样想。 可是现在,他极为躁动。 叶蒨儿脸色变化,终于上前替他把颈间的纽子松开,俞星臣顺势握住她的手:“别走、别走……” “三爷……” 灵枢忍无可忍,猛地把叶蒨儿拉开:“叶姑娘,三爷喝醉了,你该走了!” 俞星臣道:“不行、别走……别离了我。” 叶蒨儿咬了咬唇:“三爷看着很难受。” “他只是喝醉了,”灵枢冷着脸:“你立刻离开,还有……大人醉里说些胡话,我希望你出了这个门后,就把那些胡话都忘了。” 叶蒨儿默默地看着灵枢:“我并无恶意,只是想让三爷……觉着好受些。” 灵枢道:“你现在立刻走,就是对他好了!” 俞星臣却怒道:“你说什么!你敢!薛十七,你是她什么人……” 他猛地站起身来,似乎想要去拉住叶蒨儿,可却摇摇晃晃。 灵枢及时扶住了他,抬手在他后颈的风府穴一点。 俞星臣闷声不响,晕厥过去。 把俞星臣抱起,送到里间罗汉榻上。灵枢回身,叫小厮来,吩咐厨下去做解酒汤。 小厮离开后,灵枢却见叶蒨儿还站在廊下。 “叶姑娘为何还在此?”灵枢冷然问道。 叶蒨儿道:“我、我知道三爷刚才说的是谁。我也知道他把我当成了谁……” 灵枢上前,眼神变得很凌厉:“你在说什么。” “今日永安侯才来过,我怎会不知?”叶蒨儿垂眸:“你也不用对我如临大敌的,这种事我不会说出去。我只是……不想让三爷那么痛苦。” “那就不用叶姑娘操心了。”灵枢说了这句,道:“你也不用在三爷身上用心,他今日是醉了才……你也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叶蒨儿幽幽地道:“我当然知道我的身份够不上。” 灵枢讶异。 叶蒨儿低声道:“我只是想……想有个契机让我留在俞府而已,哪怕是做个……” “那也不行。”灵枢猜到她要说什么,立刻截断了。 叶蒨儿的脸色发白。 灵枢看她一眼:“何况叶姑娘好歹也出身名门,未必配不到好人家。何必这么自甘……”他还有些分寸,并未说的太难听。 “你以为在府里发生了这些事,得罪了公子跟小姐,我回去后会得好儿吗?”叶蒨儿垂首,显得有几分可怜:“叶家确实是名门,但名门内宅的争斗你又怎么知道,我也只是想好好地活下去而已,不过,你们自然不会在意这个。” 灵枢愣住。 叶蒨儿叹了口气,转身往外去了。 永安侯府。 一大早,屋内一片慌乱。 江公公听见声音不对,赶紧跑了进内:“怎么了?” 却见薛放坐在床边,昂着头。 杨仪跪坐在他身边,不停地道:“别低头!”一边拿着块帕子捂着他的鼻子。 血沿着脸颊滴落,江太监吓得也忙掏出手帕上前擦拭:“这是怎么了,被打了不成?” 薛放“嗤”地要笑,刚要说话,杨仪摁住他额头:“别动。” 江太监看出不是挨打:“难不成……” 杨仪道:“没什么,只是有点上火而已。” 这一整宿,江太监怕有事,特意屏退了宫女,自己守在外间。 期间虽隐约听见些声响,但又不甚过分。 如今听杨仪这么说,便笑道:“到底是年少气盛,血气足。” 杨仪喃喃:“也太盛了些。” 她的脸上带点烦恼之色,昨晚上明明已经给他纾解了,早上起来,还是这样。 小心翼翼把薛放口鼻处的血擦干,未免又有些心疼。 等收拾妥当出了门,厅门处姜统领看着薛放,似笑非笑。 他当然也听说了薛放流鼻血的事。 薛放脸上微热:“你那是什么脸色?笑的那样鬼祟!” 姜斯笑道:“我天生这般随和可亲,不行么?” 薛放嗤之以鼻。 回头向内看看,打马先去了。 姜斯目送他离开,正身后江太监走出来:“十七去了?” “走了,”姜统领幸灾乐祸地说道:“这小子,真是自讨苦吃。” “他那个性子,也难为他能……”江公公欲言又止,只笑道:“罢了,准备车驾,永安侯要进宫了。”:,,. 章节目录 二更君 送别,出宫 杨仪到了太医院,本是要直接去寻林琅的,胡太医跟张太医一左一右将她拦住。 打躬作揖:“永安侯。” 杨仪笑而揶揄:“两位何必如此,总不会是又有什么纸人问诊的事吧?” “非也非也,这次是杨府的事,”张太医端详杨仪,见她错愕,便道:“永安侯可认得宣王侧妃身边的一个丫鬟?” 杨仪微怔:“怎么忽然说这个?怎么了?” “你一点儿不知道?”胡太医见左右无人,小声道:“昨儿进宫侍寝,已经封了贵人了。” 杨仪猛然震惊:“是……青叶?” 胡太医道:“我们只听说是侧妃娘娘身边儿的、原本在杨家的一个……究竟是什么名讳却未敢细打听。” 杨仪欲言又止。张太医狐疑地:“就是有点奇怪,怎么皇上会纳王爷侧妃的丫鬟呢?” 胡太医道:“不会是爱屋及乌吧。” “嘘!” 皇帝办事从来神鬼莫测,太医们想不通,也不敢大声议论。 只是他们两个私心没把杨仪当外人,才第一时间告诉她这个。 杨仪也不知缘故。 但她本能地猜到,自然是跟杨甯脱不了干系。 倘若是青叶的话,前世青叶嫁的是端王身边的尤公公,是杨甯为拉拢端王心腹故意为之。 那么这回青叶入宫……能说比前世的际遇好点儿了么? 杨仪摇了摇头。 入内,到了太医院正堂见了林琅。 及至退出,启祥宫那边太后又有人来传。 让杨仪意外的是,她在启祥宫内,见到了被封为贵人的青叶。 之前杨仪还只是揣测进宫的许是青叶,这么一见,当真是她。 衣着打扮自然跟先前不一样了,安静内敛,颇有几分韵致。 许是太后召见,青叶正站在地上,并未被赐座。 等杨仪行了礼,丹霞叫她上前,小声道:“永安侯,娘娘方才忽然有一股气涌动,涨鼓的肚子疼,不知何故,你快给看看。” 杨仪忙给太后号脉,顷刻撤手:“娘娘放心,此并无大碍,是有些积食所致……用保和丸、人参归脾汤可缓解。” 丹霞先松了口气,对太后笑道:“原来是积食,倒也罢了。” 太后道:“方才那一阵子,让本宫又想起先前被病症所苦之日,真是令人惊心……”她皱眉摇头,显然也是虚惊一场。 杨仪叮嘱道:“娘娘只需记得三件事,第一,戒躁不动怒,第二,消遣莫操劳,第三……就是稍微地节食、多清淡些饮食,只要做到这三件事,必定延年益寿,不在话下。” 太后望着她叹道:“每次听你说话,心里都觉着有底了似的。不过,你说的这三件虽然听似简单,真正做起来却难得很。素日的事不把人气死就罢了。” 丹霞忙劝道:“娘娘……可忌讳着些。” 杨仪不做声。太后叹息片刻,忽然道:“邵贵人为何还站着?赐座吧。” 青叶俯身谢恩。 太后又看向丹霞:“本宫因身上不适忘了,你却也跟着粗心了。叫贵人站了这半晌。” 丹霞笑道:“确实是奴婢一时没顾得上,方才满心都在太后娘娘身上,竟忽略了。”转头对青叶道:“贵人莫怪。” 青叶还未落座,又欠身道:“姐姐言重了,再说太后娘娘跟前,臣妾多站会儿也是应当的,何况娘娘凤体违和,哪里还能有臣妾坐着的说法。” 太后道:“邵贵人会说话。怪道很得皇上的心意。”对杨仪道:“永安侯,你应该是认得邵贵人的吧?” 杨仪看了青叶一眼:“回娘娘,自是认识。” 当然不能在此刻说是杨家的丫头云云,虽然此事太后心知肚明。 青叶垂着眼帘,向着杨仪欠身道:“见过永安侯。” “贵人安好。”杨仪简单地回话。 太后打量她两人举止,嘴角牵动,说道:“你那个侧妃的妹妹,着实有心了,把个伶俐的人送进宫来,皇上不知多高兴呢。她比我们想的都周到。” 杨仪在太后身边儿久了,也知道她的脾气,这个语气却不是高兴的意思,正相反。 她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进来的时候、青叶还在站着。 哪里是什么太后忘了,不过是故意为之。 青叶一声不响。太后看了看她,目光转开。 丹霞道:“邵贵人先请回吧。” 青叶行礼退出殿门,带了宫女去了。 太后才对杨仪道:“你事先知不知道这件事。” 杨仪道:“回娘娘,宣王府的事情,臣如何会知道。” “说来,本宫隐约听闻,你……跟侧妃不太相和?是不是真的?”太后略有好奇。 杨仪欲言又止。她确实跟杨甯“道不同”,不过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谈论此事,就算当时对薛放,也从不说杨甯如何。 “臣、从小在外头,自然跟府里的人有些疏远。”杨仪回答。太后耳聪目明的很,又何必从她口里听说什么。 太后一笑,又问道:“本宫也觉着你跟侧妃不同,那你可能猜到,她为何会往宫内送人?” 杨仪猜不到:“请娘娘恕臣愚钝。” 其实最直接的解释,大概是因为先前顾莜的事。 但……也未必。 比如、杨甯有更大的图谋?或者是为了宣王? 想必太后也猜是后者。 既然太后心里属意的是端王殿下,当然对于杨甯这般举动心生恼火,让青叶站着,自己并动了气,都是连锁的反应。 不过让杨仪惊奇的是,就算杨甯有心往皇帝跟前送人,那以皇帝那挑剔性子,也不是谁也能留下的,怎么青叶就能投缘。 此时,太后感慨道:“你啊,虽跟人家是姊妹,心眼可差得多了。” 丹霞忙在旁边说道:“永安侯心实,一心都在医术上,也没有那些算计的邪门歪思。娘娘这话明明是夸永安侯,可别叫她会错了意思。” 太后笑道:“嗯,你的嘴巧,有你说了,自然不至于叫她误会。” 杨仪忙道:“臣不敢。” 太后便没有再提这件事,却问起薛放调任出京种种。 “此事是皇上的意思,据说选来选去,只有薛十七郎是个尖儿,最合适。本宫原先还想劝劝,另外不拘选哪个也就罢了,毕竟你们的婚期在九月,这眼见一个月不到了,这样分开……本宫心里都不落忍。” 杨仪道:“娘娘仁慈,只是到底要以大事为要,不管是十七还是臣,都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嘉许地望着她:“就是委屈你了。” 虽是后宫的人,但怎会不知战场上的凶险,太后看着杨仪的眼神里更多了几分怜惜。 等又交代了几句服药以及日常留意事项,丹霞亲自送了杨仪出来。 到了宫门外,她说道:“最近你跟侧妃没有来往?” “只在郡主出事那日,去过一次王府。” 丹霞压低声音:“正是为了郡主的事,太后跟皇后娘娘都深憎杨府那位二奶奶,她入了南衙倒也罢了。偏偏……这侧妃又送了邵贵人进来,竟真入了皇上的眼,你该清楚,太后很不喜欢这种狐媚惑主的行径……”她看着杨仪,噤口。 杨仪道:“姐姐,方才娘娘也猜到了,我跟杨甯虽是名义上的姐妹之称,但确实泾渭分明,算是……井水不犯河水吧,她为何这样做,也不是我所能贸然揣测的,至于我、更无法左右她的行为心意。” 丹霞连连点头:“我也明白。不管侧妃是什么意思,她这一招做的可并不高明,除了皇上喜欢外,其他众人可都不喜欢。因为是你,我才跟你说这话……你可不要告诉别人去。” “多谢姐姐提醒。”杨仪垂首。 离开启祥宫,杨仪带人往政明殿。 把青叶这件事压下不提。如今杨仪心里有另一件要紧的事。也是时候该跟皇帝提起了。 虽然料定皇上这里会有些阻滞,但没有什么能够阻碍她去做。 不料来到政明殿,却见殿门口众内侍屏息静气,其中一个跟杨仪熟识的忙走近过来,小声道:“永安侯,有什么急事?” 杨仪立刻知道来的不是时候:“怎么了?” 那太监道:“方才新封的邵贵人到了……” 杨仪起初单纯的以为皇帝在召见青叶,可看着对方意味深长的表情,蓦地醒悟:“哦……那、那我稍后再来。” 太监连连点头:“永安侯先去……”他端详了一下天色,叮嘱:“最好是半个时辰之后。” 杨仪听见“半个时辰”,心中一动,便行了礼,转身仍往太医院而回。 半个时辰?就算侍寝,又哪里用得着那么长的时间? 杨仪心中模糊生出一个念头。 还未细想,外头江公公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大人,快,快且出宫。” 杨仪诧异,还是第一次看他这慌张之状:“怎么回事?” 江公公擦着汗:“兵部早上得的八百里加急军报,说北原有异动,已经急调薛小侯爷出京了。” 杨仪耳畔轰隆一声响动:“现在?” 江太监搓手道:“这会儿十七指不定已经出京了,我想他进宫不便,得了消息我就立刻先来告诉……现在立刻出去,兴许还能赶得上。” 杨仪本能地拔腿往门口去,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 江公公道:“怎么了?” 杨仪咽了口唾沫:“不是他叫人来告诉的?” 江公公茫然:“不是,是姜统领的人听说的。” 杨仪抿唇:“那我就不用去了。” 江太监吃惊:“为什么?是怕赶不上?总要试试看……再耽误下去可就真说不定了。” 杨仪勉强一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不想去送行。” 倘若薛放非见她不可,就算她在宫内,他也有的是法子。 如今他连派人告诉一声都没有,可见是故意为之。 他应该是不想告诉杨仪,免得杨仪着急……何况“送别”这种事、还是送他去北境战场,能有什么好的? 他可不要多惹杨仪落泪,不如且走的痛快! 杨仪很明白薛放的意思。 江公公却急得不得了:“真的不去么?他这一走可……”赶紧打住。 杨仪道:“不去。” 公公用费解的眼神望着她,明明两个人好的难舍难分,晚上薛放过去侯府,她宁肯不在意那些声誉啊非议之类可能发生的,也要让他留下。 怎么这会儿反而如此冷静冷清起来了? 可杨仪的心里,却不像是面上这样的静若无事。 她转身向内走,却觉着一阵阵的发晕,赶忙扶着门框定神。 这会儿身后一个声音道:“永安侯。” 杨仪慢慢回头,竟见是蔺汀兰,不知何时来到。 “小公爷,”她深深吸气:“怎么?” 蔺汀兰道:“有一件事,请永安侯随我即刻出宫。” 杨仪诧异,总不会是因为薛放离京吧? 蔺汀兰眉头微蹙:“事不宜迟,路上说。” 出宫上了车驾,小公爷竟也随之入内。 他的身份特殊,江太监跟姜斯自然也不能多言。 杨仪迟疑地问:“到底什么事?” 蔺汀兰道:“是紫敏。” “小郡主?”杨仪瞪起了眼睛:“她怎么了?人又在何处?”问了这两句,忽然想到既然蔺汀兰让自己出宫,那么小郡主只怕已经不在沁州左右了,难道回来了? 可既然回来,为什么不立刻进宫,还是说出了何事? 只是、她的本职毕竟是太医,这么着急用她的话…… 杨仪的心一下子又揪了起来:“郡主可还好?” 正说着,马车稍微放慢了速度,外间是姜统领的声音道:“俞巡检!” 杨仪忙把车帘掀开,却见俞星臣人在马上,背后跟着灵枢跟几个巡检司的差官。 她正打量中,冷不防俞星臣回头。 两人目光相对的瞬间,杨仪突然发现,俞星臣的脸颊上、眼睛底下偏太阳穴的地方一团青紫,十分醒目,仿佛不知是怎么磕碰所伤。 她吃惊地望着,俞星臣却没察觉。 直到看出她眼中的错愕,他才举手摸了摸脸上,有些不自在地转开了头。 俞星臣策马跟随,一行人竟是往城门外而去。 如果不是蔺汀兰告诉她是紫敏的事,杨仪真的以为是要去给薛放送行了。 不过,这会儿不知道他到底出京了没有,会不会……赶得上。 虽说不去送行,但心里竟开始打鼓。 蔺汀兰却仿佛有读心之能,竟问道:“你真的不想去送送他?” 杨仪蹙眉:“原来小公爷听见了。” “为什么不去?” “没有原因。既然定下了的事,他自去做就是。也没有规定……非得送别吧。”杨仪随口说着,掀开帘子往外看。 蔺汀兰暗暗端详她的脸色,感觉她如此漠然淡定,要么是薛放惹怒了她、她正闹别扭,要么…… 刚要再问,杨仪道:“小公爷还未告诉我,郡主如何了?”:,,. 章节目录 432. 三更君 撩虎须 紫敏确实被找到,带了回来。 不过她在路过乐阳县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 护送紫敏回来的,是蔺汀兰所派禁卫,紫敏所乘的车虽不似郡主的车驾那样显赫,却也跟寻常百姓大不一样,三匹马开路。 正在乐阳县穿城而过之时,马车前一道人影滚了出来,若不是马儿勒住及时,只怕就要被马蹄踩死。 紫敏在车内被颠簸的往前滚了出去,差点撞到头,气道:“怎么了!” 开车门向外看,却见前方地上倒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他背后还有好几个手持棍棒的,正在对他拳打脚踢,甚是凶狠。 护送紫敏的侍卫有两个策马赶去,喝道:“什么人!还不住手!” 侍卫们都是微服,并没有着官袍。 那几个打手瞥了眼,以为只是过路的什么客商之类,其中一个便恶声恶气道:“跟你不相干,别多管闲事。” 地上那人抱着头,哭道:“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表少爷之前待你们不薄,如今他给害死了,你们反而来打我!一群白眼狼不得好死。” 那几个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怒道:“还敢胡说八道地骂人!可见打的轻了!” 棍棒交加,地上那人惨叫连连。 侍卫看不过眼,可又不想节外生枝,正要把他们赶走然后继续赶路,车中紫敏却按捺不住,叫道:“光天化日的没王法了么?还不把他们打开?” 侍卫们闻言,才上前将那几个打人的拽开,还有两个不识好歹的意欲动手,又怎是宫中禁卫的对手,被他们三拳两脚,踹的跌在地上。 那为首的粗壮汉子惊道:“你们是什么人,敢得罪我们,知不知道我们瞿家庄的厉害!” 紫敏看他们耀武扬威的,便问:“瞿家庄是什么?” 禁卫们却也不晓得,那人便挺胸道:“说出来吓死你们,我们的主子,就是朝廷之中户部尚书俞大人!” 紫敏闻言大为震惊:“什么,你们是俞家的人?” 那人看见马车内是个貌美的少女,越发自得道:“当然,识相的赶紧道歉,我们或许可以不跟你们计较。” 不料紫敏一听说俞家的人,立刻想起了俞星臣,她笑道:“我正要找俞家的晦气呢,你们这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好的!无故当街打人,现在撞到我手里,我岂能轻饶!” 那粗野汉子哪里会相信这话,笑道:“这毛丫头好大的口气……咦,长的还算不错……” 负责护送她的侍卫本就怕节外生枝,没想到怕什么就来什么。 如今听他们言语有调戏之意,又加上也看不惯这几个人如此嚣张跋扈,听紫敏一声令下,即刻出手将人制服。 又将那被打伤的人扶起来,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那人见紫敏这样威风,料想许是什么高门贵宦府里的小姐,他在本地已经求告无门,此刻横竖死马当作活马医,于是立刻告诉。 原来这些人是乐阳县本地瞿家庄的庄丁。 被打的那个,原本也是瞿家庄的,命叫卓武。 至于瞿家庄因何跟俞鼐有关系,无非是这庄子属于俞家所有的,每年都要由庄上的庄头把收的租子,各色货品等带队送到俞家。 之前被追打的那人,叫卓武,他口中所说的“表少爷”,是瞿家的远亲,两年前从别处投奔而来,因读书识字,便负责管着账房,不料在几天前竟坠楼死了。 侍卫问卓武为何说那瞿少爷被害死,卓武道:“瞿少爷出事的那两日,总是心事重重的,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起初不说,后来才告诉我,他发现了一个庄子上的秘密,他要尽快离开庄上,否则就会遭遇不测。” 而就在瞿少爷告诉了卓武这件事后,一天晚上,他竟从庄内的瞭望塔楼上掉了下来,当场摔死。 卓武想起瞿少爷临死前说的话,觉着事情蹊跷,就想去告诉庄头瞿庄主,因为见不着庄主,便跟人叫嚷起来,说是瞿三死的冤枉。 谁知被人通知了少庄主,庄主当即大怒,命人把他痛打了一顿,说他散播谣言,若还敢再胡说,便打个半死赶出庄子。 卓武不服气,便去县衙报官,县官听说是瞿家的事情,便不太愿意理会。 在俞府看来,此处的人皆是奴才,但是对于本地的庄头而言,他们乃是地头蛇,又仰仗着俞府的威风,狐假虎威,竟如山大王一般,就连本地的知县都要给他们三分颜面。 因此卓武虽然告官,却并无了局,反而给庄子上知道了这件事,瞿庄主派人四处找寻卓武,说他诋毁庄子的名声,要把他捉拿回去。 卓武说完后,便道:“他们肯定把我当作眼中钉,要把我拿回去杀人灭口呢!我死了倒是不要紧,就是瞿少爷死的冤屈。” 紫敏的侍卫有些不解:“你不是庄上的人么?为什么为了个外来户,这么拼命?” 卓武道:“这是帮理不帮亲,何况,前年我父亲病故,没有银钱下葬,还是瞿少爷给了我钱……这份恩惠我一直记着!拼了命也要给他讨回公道。” 说完了这些话,卓武却又叹气道:“不过我知道我说的话没有人肯听,至于你们,只是过路的人,我无非趁机说说、免得总憋在心里,毕竟就算是知县大人也不敢管这件事,别说知县,就算是知府……更大的官也管不了。” 紫敏听了问:“这是为什么?” 卓武道:“还用问么?因为是俞家的产业,谁敢去碰俞家呢?” 紫敏得意道:“没有人敢吗?我偏碰一碰。” 侍卫们劝她,不如且先回京,再做打算。 可是紫敏心里有数,只要她回了京,自然就被关在宫内了,哪里还能亲眼见着如何。 于是便叫人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到巡检司报官,一定要把俞星臣跟薛放叫来……她有点儿机智,因怕俞星臣不来,故意嘱咐了那传信侍卫几句,夸大其词,耸人听闻。 只是在侍卫要回去之前,紫敏又道:“还有一个人,一定得来。”被她点名的,自然就是杨仪。 乐阳县距离京城,不过六十里开外。 俞星臣等人一路急行,中午时候也便到了。 蔺汀兰跟孙公公扶着杨仪下马车,杨仪捶了捶发麻的腿,孙公公忙道:“您歇着,我帮您捶捶。” 杨仪倒是不好意思起来。 正制止了孙太监,却见前方俞星臣在跟人吩咐什么,他脸上那点儿伤在太阳底下明晃晃地,格外耀眼。 这感觉就像是一块上好美玉,被摔出了一块瑕疵。 大概是察觉了她在打量,俞星臣缓步走了回来:“小郡主已经去了庄子上,叫我们去那里汇合。” 杨仪知道紫敏无事,就先放心了,便问俞星臣道:“俞巡检脸上是怎么了?” 俞星臣淡色道:“没什么,不小心碰着了。” 他竟然还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杨仪怀疑。 俞星臣扭开头:“听说小侯爷已经离京了?” 杨仪“唔”了声。 俞星臣道:“你怎么没去送行?” 杨仪道:“怎么你们都问这个?” 俞星臣一想,就猜到蔺汀兰可能也问过她。便一笑:“说的是,倒也不必非得相送。不过……” “不过什么?” 俞星臣垂眸,顷刻对杨仪道:“假如是我,我还是希望……有人能送一送的。” 杨仪觉着他这比喻来的奇怪:“俞巡检又不是也要去北境,或者出外差,何必说这话。” 俞星臣竟道:“那倘若我真的去,你可会来相送?” 杨仪止步,转头望着他:“这是玩笑吗?” 俞星臣的喉头微动:“算是吧。那你的答案是?” 杨仪的答案本来只有一个。 不过按照她对俞星臣的了解,“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之前他去羁縻州,乃至去海州,已经是最大的破格了。 上战场?想也不用想,别说他禁不起,且他向来有自知之明,就算俞府里也绝不可能答应。 杨仪一笑:“倘若俞巡检要去那刀光剑影马革裹尸的地方,我倒要送一送的,毕竟是难得一见。” 俞星臣的眸色略暗了些,他举手,把面前垂落的柳枝拨开。 杨仪自知这句话过于揶揄。 以为他必定不喜,不知要说点什么反击的话出来呢。 谁知半晌,才听见他:“哦。好。” 如此而已。 从这儿向前,过一段柳荫路,就是瞿家庄。 还没到跟前,便听见有叮叮当当的响声,似乎还有喝骂的声响。 蔺汀兰担心紫敏有事,早先掠了过去。 此刻庄门敞开着,蔺汀兰进门之时,只听里头紫敏道:“我好好地跟你说理,你为什么上来就打人!”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丫头,敢来此处撒野!你也不打听打听,这瞿家庄是你说理的地方么?何况这卓武是个反叛该死的货色,你识相的最好别管这件事,把人留下,赶紧离开!” 原来紫敏因为不能泄露身份,所以并没有让这些人知道自己是郡主,理所应当地被狗眼看人低了一把。 正在这会儿蔺汀兰缓步走了入内。 紫敏一眼瞥见他,大喜:“兰哥哥!” 蔺汀兰冷着脸,紫敏却不管他是什么脸色,只管惊喜交加地拉住他:“你怎么来了?对了……十七哥哥跟俞巡检呢?还有永安侯呢?十七哥真的离京了吗?” 蔺汀兰沉沉不语。 倒是对面的那人听她突然说出这一串来,有点懵:“什么、什么十七哥……俞巡检的,”他反应不过来,但其中最熟悉的就是“永安侯”三个字了,那人道:“你认识永安侯?就是那位受封太医院的女侍医?” 蔺汀兰白了紫敏一眼,转头看向前方。 那说话的正是庄上管事,身边儿围着十几个人庄丁,本来气焰嚣张。 被蔺汀兰一瞥,他不由地有些瑟缩:“你、又是什么人?” 蔺汀兰道:“叫你们庄主滚出来。” 那人倒吸一口冷气:“什么,好大的口气,你算什么东……” 蔺汀兰一甩手,这人只觉着喉管都好像被什么击碎了,那个字也被打碎零落,他晃了晃,往后倒下。 在他旁边,本来有七八个手持棍棒的庄丁,虽众目睽睽,却绝大多数人竟没看清蔺汀兰的出招。 猛然见管家倒地,还以为是一口气没转上来,忙冲过去抢救:“瞿管家!” 只有两个机灵的扭头嚷道:“是他动的手!快去叫人,有人来撩虎须了!” 这会儿杨仪跟俞星臣已经走了进来。 紫敏转头瞧见,先喜形于色地冲过来:“俞巡检,永安侯!”她抓住杨仪的手,乐不可支。 杨仪心里本还有些沉重,猛地看见紫敏烂漫的笑脸,便也一笑:“郡主,你可无碍?” 紫敏道:“当然,我好着呢!”说这句的时候,面上掠过一点甜蜜异样的微笑。 此刻俞星臣走到蔺汀兰身旁,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蔺汀兰冷冷地说道:“撩虎须呢,这是俞巡检家里的奴才?真真好大的架子。我看王府的架势也不过如此。” 俞星臣眼神一沉:“把瞿尽忠叫出来!” 那些庄丁等多半都不认得他,只是看他仪表不俗,气质高贵,跟蔺汀兰两个站在一块儿,犹如明珠宝玉,琳琅慑目。 众人竟不敢再出言不逊。 只嗫嚅道:“你你、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个略苍老的声音颤声叫道:“是三爷?三爷您……哪阵风把您吹来了!” 还没说完,一个年纪略大的老者便快步而出,旁边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扶着他,身后数名仆从跟随。 两人走到俞星臣跟前,竟齐齐地跪倒下去,磕头道:“我等不知道三爷到了庄上,请三爷开恩恕罪!” 那些庄丁见状,心惊胆战,也忙跟着跪了。 这老者跟中年男子正是一对父子,老者便是瞿尽忠,乃是老庄主,他的儿子,少庄主瞿丙全,两人都是曾进京过的,也见过俞星臣两三回,所以竟认得。 卓武本是跟着紫敏,猛地看到来了这些人,又看到不可一世的瞿庄主竟对着俞星臣下跪,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找对了了不得的人。 瞿尽忠父子战战兢兢,迎着这些人入内落座。 “果然找俞巡检来找对了……”小郡主自言自语,又拉着杨仪小声问:“我怎么听说,十七哥哥去了北境?是真的吗?” 杨仪道:“今日才出京。” 小郡主满脸失望:“十九哥要回京,十七哥哥反而走了。” 杨仪定神:“十九要回来了?” 提到陈献,小郡主满脸笑容绽放,道:“因为十九哥在沁州做的好,几天后要回京到吏部述职的。要不然我怎么能回来的这么快呢。”声音里竟带有几分自然流露的娇嗔。 杨仪端详小郡主的脸色,有点心惊:“郡主跟、十九见过了?” “当然了!”紫敏脸上的笑遮都遮不住:“我好容易跑出去这一趟,怎能不见到人。” 说了这句,又左顾右盼,见蔺汀兰跟俞星臣正自跟那个瞿尽忠说话,她就小声凑近杨仪耳畔:“还是十七哥哥先悄悄地叫人去告诉了十九哥,十九哥才及时去迎着我的呢。” 杨仪哑然:“他可真会胡闹。” 紫敏却认真道:“是说十七哥哥吗?才不是呢。我头一次知道他办事那么妥帖。” 杨仪看了眼俞星臣的方向,问紫敏:“之前那个颠道士呢?他没伤害你吗?” “颠道士?你说尹修吗?”紫敏眯着眼笑了起来:“没有呀,尹老爷爷对我很好。” “尹修……是他的名字?”杨仪惊奇。 她更惊讶于小郡主在提起颠道士时候的若无其事,并不信小郡主这句话。 不过若是亲口问颠道士,便知道她没说错。 颠道士怎么会伤害紫敏……或者说他想却不能够。 倒是他自己,被紫敏伤害的很彻底。:,,. 章节目录 433. 一更君 拿捏 紫敏同颠道士一路向东南方向而行。 这个丫头简直像是个刚睁开眼睛的什么生灵,看什么都充满了新奇。 而那些入了她眼中的,当然也不仅仅只有好的,也有那些世间各形各色的疾苦。 比如路边上乞讨的孩童,酒楼门口要钱的乞丐。 紫敏起初不清楚他们在做什么,颠道士一时“颠”了,便拿了一枚铜钱演示给她看。 这一举动让他后悔莫及,因为紫敏立刻就学会了。 结果不出两日,颠道士身上的钱都已经给她搜刮一空,连个铜板都没剩下。 她的同情心起,见谁都想接济,甚至于看到有那走投无路,甚至卖儿卖女等惨事,也必定要上前管一管。 起初颠道士想教训一下紫敏,让她尝尝这没钱的滋味。 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故意不动。 紫敏问他为什么不去酒楼,颠道士就说钱都给她施舍光了,没钱买饭吃。 不料紫敏十分笃定道:“这个不要紧,我请你吃。” 颠道士惊讶,不知她凭什么这么说。 两人到了酒楼上点了一桌菜,各自吃完,小二进来要结账。 颠道士不动:“她给钱。” 小二见他白发胡须一把,自以为他付账。闻言纳闷,就转向紫敏。 颠道士倒要看看紫敏想怎么做,不料紫敏竟有模有样地说道:“记在账上,改日去长武伯府上……” 颠道士没等她说完便猛地咳嗽起来。 小二正自发愣。紫敏见颠道士如此,以为他不小心呛咳到了,忙上前给他捶背:“爷爷你怎么了?这么不小心。” 颠道士道:“我们没吃完,再去上一碗茶来。” 小二很纳闷,开始怀疑他们是来吃霸王餐的。 等小二离开后,颠道士才问紫敏:“你刚才说什么?” 紫敏认真道:“我付钱啊。” 颠道士揣摩:“你……你那些话是跟谁学的?” “这还用说,当然是跟十九哥哥,”紫敏一本正经地,又笑问道:“爷爷,我方才没说错吧?上次我跟十九哥出去,他没带钱,也是这么吩咐店家的,给我买了好些东西呢。这个很管用的。” 颠道士目瞪口呆,心里暗暗地把陈献骂了一遍,真是好的不教。 他没法儿,眼珠骨碌碌一动,就对紫敏道:“那是在京城,这已经出了京了,不好使,难道你叫他们特意跑去京内拿钱?” 紫敏觉着有理,大失所望:“难道不行吗?那怎么办?” 颠道士道:“你在这等会儿,我去拿钱。” 紫敏还要问他不是没钱了么,又去哪里拿?道士已经出门走了。 小二则很怀疑他们是两个骗子,尤其见颠道士走了,越发心惊,赶紧把紫敏看的死死的。 紫敏从中午等到下午,眼见一个多时辰了,颠道士还是没有回来。 小二忍不住催问:“你爷爷呢,为什么不给钱?你想在这里坐多久?” 紫敏说道:“我爷爷忘了拿钱,所以回去拿了,我自然是要等他回来的。” 小二看她虽衣着普通,但细皮嫩肉,倒不像是个坏人,于是提醒道:“你们可别想吃霸王餐,不然报了官,你可吃不了兜着走。” 紫敏道:“你放心,我爷爷一定回来。” 几乎快到天黑,小二又来说了几次,把紫敏说的泪都冒出来了,不住地抽噎。 还好这小二心地不坏,见她哭了反而安慰:“行了行了,我又没打你骂你,只是多问一问罢了。” 紫敏道:“我也不是故意要哭的,你放心,我绝不会欠你的银子。” 小二叹了口气:“那你爷爷住在哪里?他总不会是撇下你不回来了吧?” “不是,爷爷一定会回来的。”紫敏抹着泪说。 正在这时,颠道士从门外进来,他扔了一块银子给小二:“结账。” 小二总算一块石头落地:“您总算回来了,可叫人等的心慌。” 颠道士哼了声。 紫敏跳了起来,上前拉住他:“爷爷!” 颠道士转身便就走,小二道:“您等等,这用不了那么多。” “剩下的赏你。” “这这……”小二大喜过望:“多谢老神仙!” 带了紫敏出了酒楼,紫敏吸吸鼻子:“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去哪里了?” 颠道士瞥着她:“怎么了?怕我扔下你不管了?” 紫敏点点头。 颠道士哼道:“那怎么还跟那小二说我会回?” 紫敏喃喃:“我觉着你一定不会扔下我。一定会回来的。” 颠道士心中咯噔了声。 其实之前说去取钱的时候,他心里还没有别的想法,只是出门之时不免想:要不然丢下这丫头在这里,一走了之。 就是舍不得玉儿。 他去“弄”了一点钱,犹豫了会儿还是返回酒楼,只是不曾露面,就是想看看紫敏是什么反应。 听见她跟小二说那些话,才终于忍不住现身。 幸亏那小二是个好的,不然只怕也逃不过一顿打。 其实颠道士自己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心软”,兴许还是因为玉儿吧。 而这期间,那小蛇缩在紫敏的袖子里,十分乖顺。 在酒楼的时候,它被紫敏喂着吃了些东西,睡得格外舒服,不知多受用。 此后紫敏见颠道士又得了钱,就问他从哪里拿来的。 其实这难不倒他,他虽不事产业,但素日花销不大,倘若有欠缺,便找个富得流油的弄一点就是了。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的含糊,紫敏也不很懂:“是找的你的亲戚?” “我没那号亲戚。” “那人家怎么肯给你那么多钱?” 颠道士被她问的又开始冒火,说道:“这个,就叫做劫富济贫。你难道不懂?” 紫敏确实闻所未闻:“爷爷,这是什么意思?” 颠道士瞪着她,片刻心想:也难怪,她从小在宫内,知道什么叫“劫富济贫”。 于是解释:“就是把那些地主老财为富不仁的钱拿一些来,给需要钱的穷苦人用。” 她眨巴眼:“拿?” “你要说抢也行。” “抢?!”紫敏震惊:“这样做……不是违反律法的吗?” 颠道士哼了声,说道:“什么叫违反律法,我不过是替天行道而已。” 他看紫敏还有不信之色,便指了指前方:“你看那个孩童……” 颠道士指着的是路边衣衫破烂的一个半大孩子,挽着篮子在卖瓜菜。 虽然他卖力叫嚷,却没有人理会他。篮子里的瓜菜几乎也已经蔫了,但再蔫,也比不过他的脸色之难看,眼中更是充满了失望。 颠道士说:“这孩子比你还小,你瞧他穿的,再看他那么瘦弱的,我帮帮他不对么?” 紫敏正发愣,颠道士叫了那孩子过来,拈了一块银子放在他篮子里。 那孩子震惊错愕,不肯相信:“老爷您这是……”别说一篮子菜,买他这个人都绰绰有余了。 颠道士说道:“给你的,你这般年纪,就帮家里做事了?你家里大人不管你?” 那孩子看看银子,又看看道士:“老爷,我爹先前在粮行里做苦力,扭了腰干不成了,我娘只能做些针线活养活家里,熬得眼睛都看不清……”说着就流出泪来。 紫敏听着心酸,也不由冒出了泪花。 颠道士说:“哪个粮行,没补贴你们钱吗?” “哪里补贴呢,那王老爷见我爹干不成了,恨不得踢的远远的,我爹去讨要没算的工钱,反而挨了一顿打……”孩子抹着眼泪,看看那块银子,跪在地上给颠道士磕头,几乎大哭。 颠道士挥手叫他离开,问紫敏道:“你听见了?这户人家也并非懒惰,但却仍是如此凄惨,我拿了富人的银子给他们求一条活路,违反了哪条王法?” 紫敏只顾擦泪,摇头道:“我觉着没违反什么王法。” 颠道士一笑:“就是说么。” 紫敏却吸吸鼻子:“爷爷,那个什么粮行的王老爷太可恨了,欠人家钱还不给,这才是为富不仁,我们去把他抢光吧……不,不是,是劫富济贫。” 颠道士愣住:“啊?” 紫敏已经迫不及待。 那天,又称为粮行王老爷的毕生难忘日。 当然,对那些穷苦困顿的百姓们而言,也同样如此。 只不过双方的心情可谓天壤之别。 从那日起颠道士又多了一件营生,劫富济贫。 虽说他武功高强,就连寻常江湖中人也无可奈何他,但一次两次解燃眉之急倒也罢了,在他看来是得心应手,小“劫”怡情的事。 如今被紫敏盯着,竟好像成了一件正经的差事,每天必须要去“抢”上几个、接济数百穷人才好,忙的他十分“疲惫”。 他们两人一路从北到南,所到之处,那些富豪——尤其是为富不仁的那种,无不被狠狠掳劫一番,闹得本地巡检司焦头烂额,以为出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盗,甚至发了通缉令。 而紫敏也很快有了经验,每到一处先行调查,遇到名声不错的富户,她便道:“这是个好人,还会舍粥舍药,咱们不要劫他,不然百姓们会骂咱们。” 颠道士感觉自己像是成了她手下打杂的。 原本崇高的江湖地位一落千丈。 那日,两人在客栈歇息。 忙碌了数天的颠道士难得地有些困倦,不料睡到半宿,他猛地惊醒。 他察觉了浓烈的杀气,想也不想立刻闪出来,冲到紫敏房中。 两道黑影正靠近紫敏的床,颠道士冷哼了声,扬手发出暗器。 其中一人倒地,另一个却及时闪避。 颠道士正欲上前拿下,身后却一阵寒气袭来。 他毛骨悚然,才意识到原来门边儿上还藏有一人! 颠道士方才只顾惊心于紫敏的安危,居然大意,疏于防范。 他只来得及挥手一掌,虽逼退了对方,可背上还是隐隐一阵剧痛。 这时侯紫敏也被惊醒了:“怎么了?爷爷?咦……” 颠道士回头抵敌,床边另一人则冲向紫敏。 眼见将掐中紫敏脖颈,眼前一道妖异的绿光腾起。 那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捂着脖颈倒退,竟倒地不起。 玉儿一击必中,从地上窜起,仍旧爬到紫敏身旁。 此刻紫敏兀自睡眼惺忪,还不知它咬杀了一个人。 颠道士挥掌连拍:“你们是什么人!” 那人冷笑:“果然不愧是颠道士尹修……若非抢占先机,只怕还奈何不了你。” 颠道士感觉眼前仿佛发晕,他知道不妙,当即一把将紫敏掳起,纵身跳出窗户,逃之夭夭。 他因一时情急疏忽,而对方又非泛泛之辈,竟是不慎受伤。 带了紫敏狂奔出一段后,觉着对方不至于追上,才止步。 紫敏起初没察觉他受伤,等发现手上黏糊糊的,顿时大惊。 颠道士察觉对方刀锋上有毒,出客栈时候已经吞了一颗解毒清心丸,才勉强撑住。 那些现身的人杀气腾腾,如果说是朝廷所派,自然不会如此。 恐怕他们是要对紫敏不利。 他忙着逃走,又加上伤在背,无法处置,赶了半个时辰的路,人已经有些昏迷不醒。 恍惚中,是紫敏把什么东西喂到他嘴里,颠道士只觉着一股清凉,这才逐渐舒缓下来。 等再度醒来,颠道士发现自己被拖到了一棵树下,身上头上还遮盖着几片大叶子。 他不知如何,忙起身,却见玉儿从草地上蜿蜒过来,轻轻地用头碰了碰他的手。 颠道士望着玉儿,心弦却仍绷紧,因为他没看到紫敏! 昨夜那刀上不知是何毒,偏偏伤在他背上靠近心脉处,幸亏伤的不很重。不然这条老命,可真算是“阴沟里翻船”。 正错愕之中,却听一阵脚步声响,原来是紫敏跑了回来,小丫头有些狼狈,手中抱着几枚不知是什么的果子。 “爷爷!”看到颠道士醒了,紫敏手中果子落在地上,她忙跑了过来:“你醒了!” 颠道士被她猛地抱紧,心中异样。 顿了顿,尹修试着问:“你给我处理过伤了?” 紫敏确实这么做了。 她目光闪闪地说道:“永安侯有个搭帕,百宝箱一样,里头什么好的药都有,我打听到她常存的那些,便跟她要了一些药,学她的样子把荷包里塞满了,没想到派上了用场!” 紫敏把杨仪当作神祇般,有样学样。 她虽然没经历过这种事,但知道情形紧急,想起杨仪,就给自己打气:永安侯能做的,她也要做到。 毕竟不能眼睁睁看着颠道士死了。 于是把颠道士背上的伤毒小心地清理了,撒上了十灰止血散等几样。 虽做的不熟练,总比没做强。 颠道士听她说完后,哑然失笑,没想到自己把这小丫头当成累赘,到头来,反而是她救了自己。 她先前的衣裳首饰,衣裳倒是罢了,首饰,却在之前施舍穷人的时候都给卖了,倒是这荷包还留着,幸而没丢。 紫敏看他脸色不好,怕他伤口疼,便轻轻抚着他的背,温柔地说道:“爷爷,你千万不要死,我偷皇爷爷的宝书给你修行、你长命百岁的好不好?” 颠道士听着这话,心中一阵涌动。 竟是生平极为罕见、前所未有的一种新鲜情绪。 两个人从原先风生水起,到混的如此窘迫。 颠道士自知自己体内的残毒没清,倘若还有高手追来,恐怕没法儿保全紫敏。 勉强撑着向汐州方向又走了一段,那日黄昏,果真给两个人追上了。 颠道士知道情形危险,少不得咬紧牙关,把心一横。 正欲背水一战,官道上却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 本来他以为还是敌人,谁知紫敏转头看时,渐渐地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她跳起来:“十九哥,十九哥哥!” 马上的那白袍少年,气质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沉稳,目光锐利,英姿焕发。 正是陈献。 原来,之前薛放因为猜到了紫敏是要去海州的,他就暗暗派人紧急通知了在沁州的陈献,让他留意。 陈献先是得知了什么爷孙大盗出没横行的事情,又听说一家客栈报出晚上有人行凶等等,匪夷所思。 他知道不妥,便亲自带人前来。 正好来的及时。 紫敏看到陈献,真是久别重逢,无法形容的喜欢。 不等他勒住马儿,她就不顾一切地跑了过去。 幸亏陈献马术了得,将马儿一拨,俯身一揽,竟是轻轻地把紫敏抱上了马背! 而那两个追随而来的杀手见来了援军,立刻潜逃无踪了。 紫敏在跟杨仪说起这一路的经历之时,眉飞色舞,兴高采烈。 对她来说,这简直是毕生最最新奇、美好的经历,而她跟颠道士尹修的相处,也简直惊天地泣鬼神。 若不是蔺汀兰派人去找,她真不想就这么回来。 不过,尹修是怎么想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了——如今他在沁州那边养伤,并没有跟着紫敏一起。 杨仪听紫敏说什么“劫富济贫”等事,笑而不语。 又听紫敏说她学自己屯藏在荷包的药,都给颠道士用上了,却又觉着意外。 这会儿俞星臣跟蔺汀兰那边儿也已经说完了,瞿尽忠起身,还在向俞星臣解释什么。 紫敏偷笑,悄悄地对杨仪说道:“这次俞巡检一定被我吓得不轻。我可算是报了仇了。” 杨仪奇怪:“怎么吓得不轻?” 紫敏靠近她耳旁,道:“我因为知道是他们家的人犯法违律,怕他不当回事,我就叫人去跟他传信,说……他们庄子上的人想谋反!叫他速速前来。” 杨仪听见“谋反”两个字,吓了一跳:“小郡主,这岂是可以随便乱说的?” “我就吓唬他,没叫人嚷嚷,”紫敏嘿嘿笑说:“要不然他怎么来的这么快呢。” 杨仪转头看向俞星臣,以及他身前的瞿尽忠等人,想着紫敏说的“造反”,忽地有点心惊肉跳。 此时蔺汀兰走来:“那个瞿梓期的尸首,已经下葬了。”他想问杨仪,有没有验看的必要。:,,. 章节目录 434. 二更君 日落狐狸眠冢上 俞家的庄田当然不止乐阳县这一处,累世公卿之家,自然不是那种寻常显贵所能比得上的。 好些庄子的主事之人,虽然每年也进京见主子,但也未必能照见俞星臣的面儿。 只是瞿家庄距离京城颇近,才见过两回。 对于瞿尽忠跟瞿家庄,俞星臣自然也了解的不多,所以在听见那侍卫传了小郡主的“口信”后,着实吓了一跳。 虽然俞星臣觉着俞家的家奴未必会干出谋反的事,但仍是不免想到前世,怕有个阴差阳错意外之类,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方才瞿尽忠亲口告诉,那身亡的瞿梓期,原本是他们的一个远亲,两年前来投靠的。 因为他读书识字,便叫他在庄子里帮手,算算账,记录些进出项、偶尔教教孩童之类的,倒也料理的十分清楚明白,人缘极佳。 瞿尽忠叹息道:“老奴向来也极看重他,谁知竟出了这种意外,本来就极为悲痛,偏偏那卓武无事生非,到处造谣生事,一则对庄子不好,二来,叫人听了去恐怕也影响府里声誉,我才动了怒,命人去把他捉回来。” 俞星臣道:“那瞿梓期到底是怎么死的?好好地为何会坠楼?” 瞿尽忠道:“说来惭愧,其实此事确实有内情。” 据瞿尽忠说,瞿梓期早年是成亲过的,而且有过一个儿子,不料在一次兵祸中,妻、子都因而横死,他大病一场,万念俱灰,才回到乐阳县,投奔了庄上。 瞿尽忠因他是本家人,十分善待。 偏偏前几日,是他妻子的忌日,往年这个时候瞿梓期都会闷闷不乐,今年也不免。 晚上他喝醉了酒,登上了瞭望塔,依旧看向北边的方向。 大概是酒后一时冲动……或者不小心,竟从楼上摔了下地,当场身亡。 “这么说,此人是自戕?”俞星臣问道。 瞿尽忠道:“老奴不敢跟三爷说谎,这件事,当时是有庄子里的人亲眼目睹的,那瞭望塔上有灯笼照着,倘若有人相害,必会看的一清二楚,但当时只有梓期一个人在楼上……他出事之后,对外只报说是不小心坠楼,并没有提他自戕的事,毕竟若说自戕,必定又提他妻女等等惨祸,人都去了,未免是太过可怜了。” 这会儿他的儿子瞿丙全也道:“三爷在巡检司任职,最是目光如炬的。梓期表弟投奔我们来,一向相处的极好,他心中那点丧妻丧子的隐痛,我们都知道,本来已经在给他物色合适的女子,想让他在本地安顿下来……哪里知道他仍是过不了心里那一关。他出事后我们本来是想息事宁人,免得影响庄子跟府里的声誉,不料卓武却无事生非,竟又惊动了京内……实在可恨。” 才说到这里,有庄客来到门口,不敢入内,低低禀告:“知县大人来到。” 乐阳县尚知县听说京内来人,还是为了瞿家庄的事情,自然不敢怠慢,急忙带人前来庄上。 紫敏不理,拉着杨仪不叫她出去。 蔺汀兰也不想跟他们周旋,横竖有俞星臣出面。 这边小公爷将瞿梓期大概的情形告诉了杨仪。 杨仪道:“出事后,本地的仵作可查验过了?” 蔺汀兰道:“据说是查过了,只是他们咬定了是自戕。而且要真是从那五层的塔楼上跳下来,我看要查验也是难的。” 杨仪摇头。 紫敏笑道:“兰哥哥,也有你不能的时候吗?” 蔺汀兰哑然,又道:“待会儿让他们把亲眼目睹的人带来,再详细问问。” 杨仪道:“不如先去那个塔楼看看。” 蔺汀兰见俞星臣已经跟瞿尽忠等出外,便唤了个庄丁,叫他带路。 那瞭望塔在瞿家庄的后院,其实在才进庄子之时就已经看见了,高高矗立,犹如一座细长的竹笋状的高塔。 紫敏东张西望,见状问道:“这庄子里最高也不过两三层楼,怎么弄这样高的一个?好突兀。” 蔺汀兰道:“你看,这塔似乎有年岁的了,应该是早些年用来防范贼寇的,站在上面看的必定远,若有盗贼入侵,便能及时防范。” 紫敏好奇地问道:“这会儿也有盗贼吗?” “这会儿太平盛世,哪有那些。”蔺汀兰不以为然。 紫敏笑,偷偷地杨仪道:“姐姐不要把我们劫富济贫的事告诉兰哥哥。” 蔺汀兰瞥了眼,悄然不语。 他先前虽是同俞星臣听那瞿尽忠说话,但他跟薛放一样都是耳目过人之辈,自然没把紫敏的那些“耳语”忽略过。 到了那瞭望塔跟前,杨仪询问庄丁道:“那天晚上是谁在这里看见了的。” 庄丁道:“是巡夜的三狗他们几个人。” 蔺汀兰看那塔高,便对杨仪跟紫敏道:“你们不要上去,在这里等候片刻。” 吩咐之后,蔺汀兰上前,却见那塔的门已经锁住了,庄丁道:“事发之后,庄主就不许人随便上去,怕又有什么意外。” 于是赶紧去找了钥匙开门,蔺汀兰进内,发现这塔楼比在外头看着更小,楼梯逼仄的很,只能一个人通行,倘若楼上有人下来,必定得两个人挤在一起擦身而过。 他疾步向上,不多时,到了五楼楼顶,抬头见周围悬着几盏灯笼,栏杆确实不高,假如喝醉了在这里走动的话,的确危险。 蔺汀兰在楼上现身,底下紫敏跟杨仪就看见了。 紫敏觉着新奇,便向着他招手:“兰哥哥!” 蔺汀兰点点头,放眼向外看去,竟能从此处隐约看到前方大门口。 甚至能看清乐阳县衙派来的几个差人,正在门口打听消息。 而在院子里,一个身着七品官服色的,带着几个衙门的主簿差役等,簇拥着俞星臣,向着厅内而去。 垂眸,却见杨仪不知在问那庄丁什么。 庄丁回头,指了指身后的方向,原来那边儿有一处抄手游廊,从院门口入内,架的颇高。 蔺汀兰便靠在栏杆上,俯身往下看,望着杨仪仔细倾听那庄丁说话,举止神情,他不由有些看怔了。 而杨仪听了会儿,抬头向上看,冷不防便跟他目光相对。 蔺汀兰微怔,忙转头。 又欲起身,而就在他站直之时,耳畔“吱呀”地细微响声,身下的栏杆竟晃动了一下。 蔺汀兰一惊,忙稳住身形,一边向下叫道:“快退后!” 底下杨仪察觉了什么,拉着紫敏向后退。 幸而那栏杆只是松动,并没有真的向下倒落。 蔺汀兰仔细端详了会儿,便从楼上转下来。 紫敏忙道:“兰哥哥,刚才是怎么了?” 蔺汀兰说了那栏杆松动的事情,杨仪问庄丁:“这塔楼上的栏杆这样危险,就没有修过么?” 庄丁惊疑道:“以前也没听说不稳固,不过一般也没有人上去,所以……” 蔺汀兰走到旁边,对杨仪道:“那栏杆好像被人做过手脚。” 杨仪愕然:“有人故意把栏杆弄松了?难道瞿梓期就是因为……” “不是,”蔺汀兰纠正:“虽然松了,但不至于把人诳下来。何况要是瞿梓期因为这个而坠楼,那么,那栏杆也不至于完好,早断裂了。” 话虽如此,但要是当时瞿梓期真的喝醉了,那么在受惊的情况下失足坠落,也不是不可能的。 正在这会儿,瞿尽忠父子陪着俞星臣跟乐阳知县一并走来。 看他们都在这里,那知县赶忙上前给三人行礼,战战兢兢,做梦也想不到会在小小的乐阳县见着这么多显要之人。 瞿尽忠指着那塔楼道:“就是这座楼,一共五层。当时梓期是一个人在楼上,几个巡夜的庄客在下面看的清清楚楚,事发后,他们从游廊那里迅速跑了来,这么短的时间内,倘若凶手就在楼中,一定会被堵个正着、至少会被瞧见……” 但里里外外,只有瞿梓期的尸首。 根据蔺汀兰方才亲自上楼的经验判断,他确实没有说错。 杨仪问乐阳知县:“事发之后,可验过尸?” 知县垂首道:“是,本县只有一名仵作,当时来庄子里查验过,死者拗断了脖颈,撞破了头……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杨仪道:“请把尸格拿来,容我一观。” 她用了一个“请”字,知县忙作揖:“不敢不敢,永安侯客气了。下官立刻命人去取。” 县衙的一名差人立即返回去拿尸格。 俞星臣又让瞿尽忠把当夜目睹事发的几人叫来,正是庄内的几名巡夜的庄丁。 那叫三狗的说道:“那天晚上我们照例巡到这院子,正好看到期三爷在楼上,我们都知道他每年到了这几日,都不自在,恐怕这夜黑风高的有个什么,还想着把他叫下来,谁知还未开口,他竟眼睁睁地……” 他的脸上露出心有余悸的表情,蓦地停口。 旁边一个叫阿旺的道:“是、是啊,整个人就直直地掉了下来,噗的一声响,简直吓死我们了!” 俞星臣问:“然后呢?” 三狗道:“然后我们就赶紧跑了过来,就见期三爷躺在地上,借着灯笼光一照,更是吓得我们魂都飞了!” 蔺汀兰问:“你们去楼里查看了?” 三狗道:“大人,有什么可查的?是我们亲眼见到期三爷自己跳了楼的,是不是?”他转头问身边的两人。 那两人连连点头:“是啊,那楼上有灯,看的很清楚,手那么一摁,就纵身跳了下来。这还有假?” 他们的神情认真,显然不是在说谎。 俞星臣眉头微蹙,看了眼蔺汀兰,欲言又止。 此刻瞿丙全道:“不过发现尸首后,一直有人在此处没有离开,等我们听了动静赶来,立刻去楼里查看,确实没有可疑。” 阿旺忙点头,又道:“大人,别信那个卓武小子,他简直失心疯了,哪里有人害期三爷,要真有人,那也是鬼附身了,要不然我们三个能都看错了?” “必定是期三爷喝了酒,又太过想念妻儿,就想不开……唉!都怪造孽的北原人。” 杨仪,蔺汀兰都抬头看向那人。 俞星臣问:“北原人?那瞿梓期是从哪里来投奔的?” 瞿尽忠在旁道:“他自己曾说过,原先是在定北城那里。” 定北城,是靠近北原边境的了。 原来所谓的兵祸,是北原的血债。 杨仪道:“瞿梓期的下榻之处在哪里?” 瞿梓期的住处,在庄子的西北,跟庄子里的管事等,隔着院子。 因为他是瞿家的亲戚,所以是单独一个小院,收拾的倒是干净,门口还放着几盆花,只是没有人浇水,已经有些枯了。 俞星臣扫视屋内,柜子里放着一个包袱,几件春秋衣物。 靠南窗一面小桌,上面放着一方砚台,两本书,并纸笔等物。 俞星臣回头问道:“是谁打扫过了?” 瞿尽忠一怔,转头看向瞿丙全。 少庄主道:“是,之前梓期出事之后,因为这屋子无人住了,所以把他的东西稍微收拾了一番。” “都收拾了什么?” 少庄主略微迟疑:“也没有别的,就是些不用的东西,比如他素日穿的衣物烧了两件……” “他写得字纸呢?”俞星臣轻描淡写地。 瞿丙全的脸色陡然变了:“字、字纸?” “什么字纸,你还不跟三爷说明白?”瞿尽忠在旁呵斥,“有什么不赶紧说清楚,你能瞒得住三爷?自作聪明的东西!” 瞿丙全低了头:“是,确实是有几张字纸,只是我们都是粗人,也不知道是什么,便都跟着衣物一起烧给了梓期。” 他心里却想不通,为什么俞星臣竟会知道有那种东西。 俞星臣没有再问,把桌上两本书拿起,翻了翻,发现一本是《全唐诗》,一本是《七言律诗》。 他把七言律诗统翻了一遍,放下,又将全唐诗很快地掀过,却发现有一页残缺了。 俞星臣扫过那一页,却是元稹的一首《赛神》。 他微微扬眉。 此时在外间,县衙的捕快将尸格取回,并把那仵作也一起带了来。 杨仪将尸格看了一遍,见写得致命伤是在头上以及脖颈。 她皱皱眉,问仵作:“为什么只记载了脑后撞伤,脖颈断裂?身上呢?” 仵作很是紧张,毕竟都听闻过永安侯的大名,但跟她面对面,简直有些喘不过气来。 “回、回永安侯,他……身上没别的伤。所以没写。” “没别的伤?”杨仪诧异,“你确定,都看过了?” 仵作咽了口唾液,有些心虚:“看、看过了手脚……”小县城内的仵作,未必就是那么兢兢业业的,何况人已经死了,致命伤处又很是清楚,所以便没有通看瞿梓期的全身,而只简略地把手足看了一番就罢了。 杨仪皱眉:“你这样马虎,如何了得。” 仵作一震,低垂着头不敢出声。 就在此时,只听童稚的声音隔着院墙传来,竟道:“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纸灰飞作白蝴蝶,泪血染成红杜鹃。” 杨仪微怔,她对这些诗词上所知有限,却也觉着小孩儿的声音念这样的诗,有些许违和感。 不料紫敏因为觉着这里无趣,听见孩童说话,便忙去看究竟。 却见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手中举着个风车,正在一边跑,一边念诵。 有个妇人跟在后面,正着急地要拦阻:“辉儿,你父亲说了今儿有贵人在,不许你吵嚷!” 紫敏探头向内看,有点羡慕那孩子手中的风车。只听辉儿继续念道:“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她不由笑道:“你念的是什么?” 那辉儿猛然止步,扭头见是个漂亮的姐姐,便道:“是三先生教给我们的诗。” 紫敏只是要找人说话而已,随口道:“三先生是谁?” “就是我表舅舅。”辉儿回答后,顿住了,低头露出难过的表情:“他先前失足摔死了,以后没有人再教我们念诗写字了。”:,,. 章节目录 435. 三更君 山庄结案,剑指北原 紫敏不是很关心这孩子说什么,而只是眼巴巴望着他手里的风车。 那孩童年纪虽不大,倒是机灵,便把那风车举高:“姐姐想要吗?送给你。” 紫敏惊喜,怕他反悔似的忙接了过来。 正在手中挥动,身后俞星臣踱步而出,竟问那孩童:“期先生是什么时候教的这首诗?” 这孩童正是瞿丙全的儿子,猛地看见生人,有些胆怯。 紫敏在旁把风车晃的呼呼作响,闻言便道:“俞巡检,你问这个做什么?” 俞星臣一笑:“一时好奇罢了。” 孩童见他们两个认识,倒是减轻了些心头畏惧,便道:“是三先生在前一阵闹鼠疫的时候教的。当时庄子上死了几个人,三先生说是清明时候可以背诵的诗。” 说完后,又挠挠脑袋:“当时教我们的时候,先生都哭了呢。” 俞星臣问:“那么,期先生有没有教你们别的?” 孩童疑惑:“什么别的?” “只写字念诗,没有教你们拳脚功夫吗?” 孩童似不明白:“啊?”他身后妇人忐忑道:“大人,没听说过期先生是会武功的呢。” 俞星臣安抚道:“不必在意。只是随口问问。” 他出了门,见杨仪正跟蔺汀兰说话,俞星臣走到跟前问何事。 杨仪道:“尸格不全,我还是想亲自看看瞿梓期的尸首。” 她又要去挖尸首? 俞星臣心里咯噔了声,忙先制止了:“且说你为何想看?” 杨仪迟疑片刻,道:“仵作说瞿梓期浑身上下,明显的伤在头跟脖颈两处,身上却并没有多余的伤,这就很反常。” 毕竟若是五层那么高坠落,手脚必定是会带伤。 虽然杨仪斥责了那仵作粗心疏忽,但就算他再大意,只要看见瞿梓期的手脚,有些伤必定是一目了然,忽略不得。 另外就是仵作对于瞿梓期头上跟颈间伤的描述,尸格上写,口鼻无血,脑后出血,颈骨折断。 假如仵作这描述不错……杨仪道:“跌坠伤及脑颅,必定会有脑内积血,七窍……尤其是口鼻耳眼,多半都会沁血,但瞿梓期并非如此。除非……” “除非什么?”蔺汀兰问道。 “除非他是先折了颈骨身亡。”人死后,血液流动缓慢,甚至停顿,出血自然是少,这才说得通。 蔺汀兰想起先前自己上塔楼之时的情形:“莫非是有人折断他的颈骨然后将人丢下?” “不可能。”俞星臣先回答。 蔺汀兰看他一眼,仍是望着杨仪,却见杨仪道:“确实不可能。” 就算先杀后扔,那瞿梓期的手脚身上也必定还有别的伤。 不可能像是现在尸格上描述的一般干净。 杨仪道:“他是颈骨断裂而死,假如是坠楼导致颈骨断裂,那最先受创的必定是头或者别的地方,如今看似他的致命伤在脑后,可那种碎裂的程度,不像是五楼上摔下来,而且,他身上确实没有别的伤痕。” 蔺汀兰听着那句“不像是五楼上摔下”,拧眉。 杨仪看看两人:“我有个推测,他根本就不是从楼上摔落,而是被人在地上杀死。” 俞星臣面色平静:“那怎么解释,有几个巡夜人目击了瞿梓期跳楼的情形呢?” 杨仪沉默。 蔺汀兰却想到了:“倘若那跳楼的不是瞿梓期,自然就说得通了。” 俞星臣扬眉:“为何这么说?” 蔺汀兰一笑:“你先前不是问了那孩子,瞿梓期会不会拳脚功夫么?根据那几个巡夜人所说,瞿梓期并不是爬上栏杆,相反……” 三狗他们说的,是瞿梓期摁着栏杆,直接跃起跳下。 一个读书人,哪里会有这么好的身手? 其实早在那几个人供述的时候,俞星臣便也觉着违和了。 比如,曾说瞿梓期坠地的时候是“噗”地声响,但如果是重物落地,必定是“砰”地钝响。 为确凿起见,俞星臣问道:“小公爷能从栏杆上跳下而不自伤?” 蔺汀兰道:“我确实可以。” 俞星臣问:“那据你看来,这庄子里还有谁有这般功力?” “目前所见并无。”蔺汀兰摇头。 杨仪看向俞星臣:“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俞星臣道:“我也有个猜想,只是太大胆了些。” 杨仪道:“跟那孩子念的那首诗有关?” 她毕竟还是有些了解俞星臣的心性的,知道他绝不会无缘无故去跟一个孩童套近乎。 俞星臣的眼中透出几分笑意:“对。你细想想,那首诗里出现的是什么。再想想看,卓武所说的,瞿梓期心事重重那一段,是什么日子。” 杨仪拧眉叹息:“我只觉着那首诗有些太过凄惨了,再加上瞿梓期的遭遇……他应该是觉着那首诗很贴合他的经历跟心境,才教那些孩子的。至于你说的……出现什么、还有什么日子,又是何意?我想不到。” 冷不防蔺汀兰道:“俞巡检难道指的是,前一阵子的鼠疫吗?” 杨仪一惊:怎么还跟鼠疫有关联了? “对!”俞星臣却道:“瞿梓期是从定北城回来的,跟北原人有不共戴天的血仇。那么,在这场鼠疫之中,又跟北原有什么关联?” 杨仪跟蔺汀兰对视了眼,喃喃:“日落狐狸眠冢上,夜归儿女笑灯前……” 小公爷屏住呼吸:“北原、沙狐?” 三个人碰头之后。俞星臣屏退了乐阳县知县,又让姜斯以及蔺汀兰所带禁卫们看着小郡主。 他将瞿尽忠瞿丙全父子叫到厅内。 俞星臣坐在一侧,杨仪跟蔺汀兰在另一侧。 在他们面前,瞿家父子只能乖乖站着。 俞星臣面色漠然地望着面前的老者,淡淡道:“瞿庄主,你是俞府的老人了,我不想给你难堪。这里没有外人,你把你所知道的真相说出来,我可以……尽量周全此事。” 瞿尽忠的胡须抖动,愕然地看着俞星臣:“三、三爷……”他有些紧张,却还是陪笑:“老奴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真相。” 俞星臣轻轻哼了声:“瞿梓期,是不是常去那塔楼上?” 这么简单的问话,瞿尽忠却仿佛不敢轻易回答,过了片刻才道:“是。” 塔楼最高,他虽然离开了定北城,却时时刻刻面向东北,仿佛在凭吊他永远长眠在那边的妻儿。 俞星臣问蔺汀兰道:“不知小公爷从那塔楼上,能看见什么?” 蔺汀兰道:“看的一清二楚,从大门口到内厅院子。出现的每个人。” 瞿尽忠吞了口唾沫。 俞星臣道:“我想,瞿梓期在上面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他正是因为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才招致杀身之祸,是不是?” 瞿尽忠浑身发抖。 旁边的瞿丙全扶着父亲,抬头:“三爷,没有这回事!这、这从何说起……” 俞星臣的眼神极冷:“我给你们几分颜面,才在这里私下询问。真到了公堂,我便不是这么客气了。你真以为你把瞿梓期屋子里的字纸都收了,我就不知道他想说什么了?殊不知他早就把自己想说的话告诉了天下人!” 瞿氏父子对视了眼,瞿丙全的眼皮惊跳了数下,咬紧牙关:“我、我真……” 俞星臣抬手,将一本书扔在地上。 正是从瞿梓期屋子里拿到的那本《全唐诗》。 “你自己看。”俞星臣冷然道:“你以为取走他写的,自然万事大吉,可没想到瞿梓期早将线索留下,就在这本书里。” 瞿尽忠忙拉住儿子。 但瞿丙全不顾一切:“不可能……”上前捡起那本书,乱翻起来。 他以为瞿梓期在书里写下了什么,自己一时情急没看见? 但当时他是认真翻看过的,明明没发现有什么字…… “没有、没有啊……”瞿丙全喃喃,目光逐渐慌乱。 确实没有什么字。 “你该找的不是多出来的,而是少了的。”俞星臣垂眸,提醒。 瞿丙全顿时愣住了:“少了的?” 他竟不明白。 瞿尽忠在旁一怔,迟疑着接过那本书。 翻到了丢了的那半页,瞿尽忠道:“这、难道……三爷指的是这个?” 俞星臣淡漠道:“那是元稹的《赛神》,村落事妖神,林木大如村……” 他念了一句:“而瞿梓期要说的话,就在被他撕去的那半页里——‘蜉蝣生湿处,鸱鸮集黄昏’……” 瞿丙全满脸茫然:“这、这是什么意思?” 他虽然不似自己说的一样粗莽不认字,但对于诗词却是一窍不通。 当时看书页残缺,还以为是寻常事。 俞星臣扫过瞿尽忠跟瞿丙全惶然不知的脸色,继续念道:“——‘主人邪心起,气燄日夜繁。狐狸得蹊径,潜穴主人园’。” 杨仪在旁暗暗点头,这几句果然更加直白。 得亏是俞星臣,不是个饱读诗书的,哪知道这丢失的几句是什么。又岂会看出其中诀窍。 俞星臣冷笑:“还要我解释明白吗?” “主人……狐狸……”瞿尽忠喃喃,他终于后知后觉,摇摇晃晃,猛地跪地:“三爷饶命!” 按照时间推算,瞿梓期出现异常的那几日,正是京城之中九门重开,沙狐一行人逃走之时。 俞星臣跟薛放请旨意,命天下各地巡检司,严密搜寻沙狐胥烈,可终究没捉到沙狐本人。 人人都以为瞿梓期教孩童们所念的那首诗,是悼念清明,但正如杨仪所说,这首诗对他而言,显然有不同的意义。 俞星臣先前在瞿梓期的卧房中查看,虽然说一些可能留下线索的东西都被毁了,可恰恰是因为收拾的太干净,反而更加露出了马脚。 俞星臣自己是个读书之人,他书房中笔墨纸砚,一应具全,文房四宝外,什么书籍之类也自不可或缺。 但除了这些,最多的还有一件——那就是墨宝。 既然看书写字,除了书之外,自然还有许多亲笔所写墨迹字纸留下。 这是习惯,也是自然。 可是在瞿梓期的房间内,他没有看到任何瞿梓期的手书。 假如没有文房四宝在,倒也说得通,但砚台之中还有干涸的墨迹,一支兔毫都没来得及清洗干净。 那么他写的字哪里去了? 那将他的字收起来的人,显然是做贼心虚。却不晓得这么一弄,反成了最大的破绽。 俞星臣并没有当着瞿家父子的面追问。 因为就算不需要那些,他依旧找到了线索,那就是那丢了半页的《全唐诗》。 假如说《赛神》只是巧合,那么,童子所背诵的那首高翥的《清明日对酒》,就如同一个提醒,一个注解,一个血淋淋的真实故事。 俞星臣难以遏制心中的怒意:“瞿尽忠,你真真是辜负了这个名字,竟然跟北原狼子有所勾连!” 瞿庄主着实没料想,才不过一个时辰,埋藏着的绝密竟被挖了出来。 大势已去,连瞿丙全也跟着跪倒在地。 瞿尽忠无法可想,只得坦白:“三爷明鉴,老奴哪里敢干那种杀头的事,只不过,以前犬子去北地做毛皮买卖,曾受过那里的人一点恩惠,先前鼠疫之时那些人突然上门,说是要借宿一日,老奴自然不便如何……其实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俞星臣道:“瞿梓期跟你说什么了?” 瞿尽忠面上露出悲戚之色:“正如三爷所说,那人来的那天,偏偏梓期在塔楼之上,他应该是看见了那人进门,在我将那些人安顿下来后。梓期他悄悄找到我,说那个人是北原的贼人,让我快将他们拿下!” “然后你……就把他除掉了?” “不不,”瞿尽忠忙摇头:“我只安抚他,说他看错了,那些人是商贾而已。谁知……” 瞿梓期认得胥烈那一头银发,以及跟着他身边的两个人,他道:“我亲眼目睹那沙狐所带的人,烧了村落,杀我妻儿……我就算死也不会忘记,岂会认错。庄主,你若不报官,便是窝藏,将来朝廷追究起来……” 瞿尽忠还想搪塞安抚。 但瞿梓期因见到了血仇之人,岂肯放过。 他见瞿尽忠一味地不敢如何,瞿梓期便想离开庄子……本想去县衙报官。 谁知瞿丙全按捺不住,怕大祸临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些人。 胥烈众人听了,反应平常,竟叫瞿丙全不必惊慌,他们会把此事料理妥当的。 蔺汀兰冷道:“所谓的料理妥当,就是杀人灭口?” “我没有办法,”瞿丙全喃喃道:“那些人不是好惹的,若是惹急了他们,别说一个瞿梓期,连整个庄子都……” 俞星臣的眼中透出怒色:“糊涂该死的混账!” 事实就如三个人先前所推断的。 杨仪判定的没有错,瞿梓期确实不是坠落而死。 是沙狐的人在楼下将人拗断了脖颈,伪装坠楼死之状。 然后故意挑在巡夜人经过的时候,假装是瞿梓期,从楼上跃落。 塔楼下光线暗淡,加上三狗等被跳楼的惨状所震惊,他们从游廊转下来那一错眼,足够行事。 但到底百密一疏,留下破绽,比如瞿梓期不会武功,而凶手跳下来的动作过于利落,比如摔落在地的声响不对。 当然,他们更是没料到,偏出了个倔脾气的卓武,引了小郡主来,紫敏又把蔺汀兰,杨仪跟俞星臣找了来。 尸首的异状自然逃不开杨仪的眼睛,而其他的…… 瞿梓期事先已经留下了细微的线索,若是在乐阳知县或者别的什么人来,自然是留意不到,但对于俞星臣而言,已经绰绰有余。 简直天理昭彰。 虽是破解了此事,俞星臣心中却更怒。 瞿家父子这种行径,算什么? 已经不止是窝藏敌寇,往重里说,这叫叛国投敌。 还真给紫敏说中了,这也跟谋反已经差不许多了。 俞星臣正是事先料到这么一审问,必定问不出什么好听的,所以才屏退了知县跟紫敏,而只留了蔺汀兰跟杨仪。 当然,之所以留他们,也是因为知道别人可以瞒,可他们两个,他瞒不住,与其欲盖弥彰,不如坦荡些。:,,. 章节目录 436. 一更君 稳如泰山,冷若寒冰 只是,虽然杨仪跟蔺汀兰知道了此事,要如何处置后续,更是俞星臣目下首要必须决断的。 他看了眼小公爷,又看向杨仪,道:“郡主独自在外,不知如何了?” 杨仪眉峰一蹙,立刻知道他的意思。 瞥了眼俞星臣,杨仪起身往外。 蔺汀兰看她离开,本想跟上,却仍是止住了。 查明真相不算困难,难的是该如何料理棘手的后续,他倒要看看俞星臣的办事方式。 毕竟这可是俞家所属的庄子,瞿尽忠瞿丙全众人,都是俞家的奴才,如今干出了这种里通外国的掉脑袋的事,俞家自然也不可能完全摆脱干系。 甚至,假如这会儿有俞家的政敌或者多事的言官察觉此事,弹劾起来,那把数百年基业的俞家推倒,也不是什么很难的事情。 毕竟在所有的罪名之中,里通国外,叛国投敌,是最最严重不可饶恕的,简直比谋反还要更重一层。 所以蔺汀兰想要看看俞星臣要怎么办! 俞星臣吁了口气,望着地上的瞿尽忠父子。 半晌,他道:“当日沙狐来的时候,庄子里有多少人见着?” 瞿丙全不知如何回答,瞿尽忠沉默片刻,身子一颤:“回三爷,当时已经天黑,所以并无多少人见到,只有一个管事,并两名心腹。” 俞星臣“嗯”了声,不再出声。 瞿尽忠停了停:“三爷,他们都不知道沙狐的身份……只以为是来往客商。” 俞星臣不言语。 瞿尽忠双目紧闭,瞿丙全起初疑惑,不知他们是何意,当看见父亲的神情之时,他仿佛意料到什么:“三爷的意思是……” 俞星臣并没有回答,只问道:“庄子上里里外外,有多少人口。” 瞿尽忠额角的汗坠了下来:“上下男女、连同仆妇,有二百、二百三十几人。” 俞星臣道:“究竟几人,一个也不能弄错。” 瞿尽忠猛然抬头:“三爷!” 蔺汀兰在旁一声不响,听到这里,心中微惊,面上却仍不显。 看俞星臣,他的脸如冰雪,看不出任何喜怒。 忽然间蔺汀兰想:怪不得他事先要把杨仪支出去。 这样丑陋的情形,确实不能让杨仪面见。 俞星臣道:“你很清楚,犯了这种过错是什么罪,我如今还想要保全整个瞿家庄,所以你得明白该怎么做,物必自腐然后生虫,若不把虫子捉尽腐肉剜出,那就真的覆巢之下无完卵了。” 他的声音本很好听,但如今却像是锋利的刀子擦在磨刀石上。 瞿尽忠的嘴唇抖了抖,他是个久经世故的老人了,怎会不明白俞星臣话里话外的意思:“我、我一定让……那些人闭嘴。” 俞星臣似有几分温和:“别出什么差错。” 瞿尽忠磕头:“是。” 俞星臣的目光在他们父子身上转来转去:“你们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去吧。” 瞿尽忠先磕了头,要起身,又差点栽倒。瞿丙全过来扶着,两人出门。 蔺汀兰不动声色看完:“你要他们……杀人灭口?” 俞星臣不语。 蔺汀兰笑道:“我今日才知道原来你这么狠。” “我狠?”俞星臣喃喃了声,摇头:“我狠,正是为了不狠。” 蔺汀兰不太明白这句话。 他只有几分冷冷地道:“不过俞大人,我想你是本末倒置了吧。你以为这件事到如今还能遮掩的住么?就算这瞿家父子把知情的人都杀了,那我呢,永安侯呢?你要把我们都杀了?迟早要捅到皇上跟前去。” 俞星臣道:“我正要跟小公爷商议此事。” 蔺汀兰转头:“我也正想见识俞大人的口灿莲花,你要拿什么封住我的嘴?” 他跟皇帝的关系,可非同一般,俞星臣若想让他在皇帝面前隐瞒此事,那可得有相当大的、让蔺汀兰不可抗拒的赌注。 屋内,是无声的刀光剑影。 而在屋外,则另是一番景象。 小郡主虽然招揽了这件事,但她可对那些推理、判断之类的不感兴趣,她喜欢的是手里的风车,以及庄子上的孩童们。 除了瞿丙全的儿子外,这会儿的功夫,又跑了几个男童女童过来,见紫敏生得好看,人又亲和,便嘻嘻哈哈地在跟她玩闹。 紫敏从小到大没见过这么多孩童,一时高兴的也跟他们玩成了一片。 杨仪先前出门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幅其乐融融的场景。 烂漫天真的少女,跟几个孩童捉迷藏,打沙包,玩拨浪鼓,飞竹蜻蜓,孩子们把自己的玩具都拿出来,献宝似的给紫敏玩耍,这无忧无虑的情形,美好的简直如同什么世外桃源。 杨仪站在院门口,不由看怔了,竟连瞿尽忠父子从内退出来都没大在意。 瞿尽忠被瞿丙全扶着,看着前方那几个活泼好动的孩子,目光闪烁,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 直到一刻钟后,厅门口蔺汀兰跟俞星臣走了出来。 小公爷望着那些孩童们,想到俞星臣方才的“我狠,是为了不狠”,一句话,他隐约明白了是何意。 蔺汀兰看向院门处看热闹的杨仪,道:“说服我容易,不知俞大人要用什么法子说服永安侯?” “只怕小公爷不信,对永安侯我反而会……”俞星臣道:“轻松些。” 蔺汀兰双眸微睁:“哦?” “她有软肋,那是小公爷所没有的。” 蔺汀兰若有所思。 见俞星臣迈步下台阶,便缓缓跟上。 此时一个孩子拿沙包丢紫敏,一下子扔歪了,竟打在了杨仪身上。 江太监忙道:“哎哟,怎么这么不小心?” 方才他也只顾笑看那些孩童玩耍,竟忘了防备。 杨仪摆手笑说:“没事,把东西还给他们。” 江公公将沙包捡起来,丢给那些小孩子,竟对杨仪道:“看着这些猴崽子上蹿下跳的,心里也不觉快活起来。” 杨仪才颔首表示赞同,忽然想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就逐渐收了。 江太监转身:“小公爷,俞巡检。” 杨仪回头。 俞星臣凝视着她:“永安侯请借一步说话。” 杨仪看蔺汀兰神色平静,便随他往旁边走开。 江公公本要跟上,给蔺汀兰阻住。 正一个孩子拿了个五彩斑斓的鸡毛毽子出来,江太监眼睛发光:“这个我会!我来给你们踢几个样儿。”竟是撩起袍子亲自下场了。 俞星臣领着杨仪走开,姜统领远远地跟着,知道他们有机密商议,并不靠前。 杨仪看向江公公兴高采烈地冲入场中,俨然返老还童,她一笑又止住:“俞大人想说什么?” “想求你一件事。”俞星臣直接开口。 杨仪震惊地转头:“求我?” 俞星臣道:“为这山庄上二百多人的性命。” 杨仪张了张口,心里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她重新抿尽了唇:“你……你要怎么处置?” 俞星臣道:“这件事闹大了,不管是对山庄还是俞家,都将有大碍,所以我想,秘而不宣。” 杨仪皱眉,冷笑:“秘而不宣?他们纵容沙狐杀害了瞿梓期先生,难道就不追究?” “当然得追究,但只是追首恶,那些无辜者……却是该保全的,不知永安侯觉着我说的对不对。”俞星臣转头,看向那些正簇拥着江公公的孩童。 杨仪的心一窒。 刚才她面上的一抹阴翳,也是因为想到了这点。 毕竟假如此事散播出去,那可不是一般两般的小罪,这种罪名是徇不得私的,毕竟要以儆效尤。一旦处决下来,瞿家庄能留几个人……还难说。 俞星臣道:“这种罪若要追究,是没有限制的。若雷霆万钧的执行起来,这些人,男女老幼,绝不能保全。” 杨仪咬了咬唇,她当然知道这个道理,但…… 转头她盯着俞星臣,有些莫名恼怒:“是你们俞家管教不力,难道你们没有责任?” 俞星臣正色道:“有。我没有否认,我只是在说如何把这个后果控制住。别叫……此处真的人头落地,血流成河。” 杨仪咽了口气:“呵,所以你想隐瞒真相,还要我帮着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 俞星臣道:“你放心。” 杨仪瞥他。 “我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代,至少,纵容杀害瞿梓期的人一个也逃不了。如何?” 杨仪拧眉,欲言又止。忽然她想到了蔺汀兰:“可小公爷也知道了此事……还有知县众人……” 俞星臣道:“我自有办法。” 杨仪听他语气淡淡,就知道他成竹在胸。 突然想到方才蔺汀兰迟迟没出来,兴许早已经给他说服了。 这个人…… 杨仪哼道:“真是稳如泰山啊,俞大人。” 俞星臣道:“你也不用嘲讽我,我确实有私心不想俞家被拉下水,但也确实不想让更多无辜性命葬身于此。我并无强迫你的意思,毕竟参与此事,也等于让你冒着犯欺君之罪的危险……” 杨仪打断了他:“你明知道我会怎么选择,何必说这些话。” 她不愿再说下去,只道:“既然你已经打算好了,那就好好地收尾吧!”说了这句,杨仪揣手离开。 俞星臣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正如他跟蔺汀兰所说的,他很知道杨仪的软肋,而于此事上,要说服她确实比对蔺汀兰容易的多。 但他一点儿得意之色都没有,凝视她离开,眼中反而多了几分晦暗隐痛。 杨仪回到外间,江公公正把那鸡毛毽子踢的风生水起,高高地几乎越过院墙,而且从无失脚。 几个孩子围着他,惊呼,数数,拍掌,跳脚,简直要把江太监当成神仙来膜拜。连紫敏也瞪大了眼睛,大开眼界。 蔺汀兰也没想到江太监还有此绝技,正在旁观赏,见杨仪回来了,他便笑道:“说完了?” 杨仪瞥了他一眼:“哦。” 蔺汀兰笑道:“你看着不像是很高兴的。” 杨仪哼道:“因为这件事里,确实没什么可值得高兴的。” 蔺汀兰把这句话略想了想,对杨仪道:“至少……此时此刻,这些孩子很高兴。” 杨仪心中一动,重新抬眸看去,看到一张张稚嫩的小脸,欢腾,跳跃……如此生动鲜活。 这才是万金不换,世间至宝。 正此刻,却听到院外有人叫道:“快去请大夫,又有人被蛇咬伤了!” 那边俞星臣马不停蹄,叫了乐阳知县。 与此同时,在俞家后院,瞿丙全拉住了瞿尽忠:“爹,三爷到底想怎样?” 瞿尽忠的声音沙哑,道:“把那两日里,但凡是见过北边那些人的,全部都……” “杀了?”瞿丙全也忍不住战栗。 瞿尽忠闭上双眼,终于道:“都是你惹出来的,当初不让你去北境你非要去,招惹了这些煞神!如今又有什么办法,三爷已经说的很清楚了,除去知情者,才能保全庄子上二百余人的性命!” 瞿丙全咬紧牙关:“如果非这样不可,倒也罢了,可是……我担心的是,除去了这几个人,那我们呢?” “什么?”瞿尽忠看向他。 瞿丙全迟疑地问道:“三爷肯饶过我们?” 瞿尽忠的唇掀动了两下,摇头:“我先前只见过这位三爷两回,他是个人人称赞的,只看面相,还以为是个好脾气的贵公子,没想到竟是这样狠辣,这手段比老尚书还要……怪不得老尚书向来对他另眼相看。” 瞿丙全怀着希冀问道:“那父亲看来,以他的行事,会不会对我们网开一面,应该……会吧?毕竟我们是忠心于俞府的。” 瞿尽忠干瘪的喉头动了动:“说实话,我也看不透他的意思。也许,不至于到最坏的地步。” 俞星臣并不直说他的意思。 就连要除掉那些知情者,俞星臣还没有说出口,而是瞿尽忠揣摩出来的。 至于要怎么处置他们父子,瞿尽忠心中有一点不太好的预感。 但总想着,他是俞府里多少年的奴才了,又是这把年纪,素日进京送东西,蒙老尚书召见,还格外地说笑几句呢,俞星臣且不是长房的人,应该不至于……赶尽杀绝吧。 何况只要除去知情者,山庄还是得他们父子来料理。 或者……是自己多虑了。 瞿丙全见父亲不能回答,便道:“年纪也不算很大,办事就这样狠绝,他要顾全我们父子倒也罢了,他真的敢……不念旧情,那索性我们就闹起来。毕竟俞家树大招风,大不了拉他们下水,鱼死网破,看他怎样!” 瞿尽忠吓的色变:“快住口,你胡说什么!你还想惹祸不成?” “我只是说说罢了,”瞿丙全笑笑:“父亲也忒忠心了,就是不知俞家感不感念父亲这份心意。” “这种话岂能乱说,岂不知隔墙有耳,”瞿尽忠虽认定此处无人,还是语气严厉地喝道:“快去办事。” 前厅。 俞星臣同乐阳知县交代,此系误会。 瞿梓期确实是因妻儿的事,缠绵于心,当夜酒醉之后一时想不开,才跳楼自戕身亡。 只是山庄不想他人没了,还要被指点议论,所以只说是失足坠亡。 如今已经问明白,便不用再大费周章。 乐阳知县巴不得如此,毕竟这不是什么大事,万一再翻案,只怕自己都要被追责。 如今见俞星臣定案,这才松了口气。 蔺汀兰让把对卓武动手的那些人带来,当场打二十板子,教训他们莫要狐假虎威,不可一世。 一时之间,院中此起彼伏的哀嚎声。 卓武先前听说先生是自戕,还是有些不服的,毕竟瞿梓期跟他说了,得知了山庄一个秘密……怎么就成了自戕了呢。 俞星臣唤了他到跟前,说道:“所谓秘密,已经问了清楚,只是瞿梓期在账本上看到有一笔调出的银两,他以为是瞿庄主私吞了,其实这笔银子只是暂时挪用,已经填上,也不是什么大事,就算他说破了,瞿庄主也未必对他如何。” “是、是这样吗?”卓武诧异。 俞星臣道:“正是。” 卓武憨憨问道:“调出的银子,是不是为了修后山墓穴。” 俞星臣本是随便找了个跟瞿梓期有关的事来解开此人心中疑惑,忽然听他说什么墓穴:“嗯?” 卓武道:“先前庄主说身体不适,所以找了很多人来修墓,因为这个还闹了不快。” “什么不快?” “就是有人被石头砸中,还有好几个被蛇咬伤了的。” 此事本不算什么,可俞星臣沉吟着:“那墓穴在什么地方?” 卓武道:“就在后山……三道溪那里,对了,听说从塔楼上一眼就看到了。” 俞星臣微笑:“原来如此,我会留心这件的。” 卓武相信俞星臣,见他亲自解释了瞿梓期的事,又看昔日打自己的这些人得了惩罚,这才罢休。 正说完,一个侍从来道:“外头一人被蛇咬伤,永安侯过去给瞧了。” 俞星臣到了外间,杨仪正给那人把伤口处理妥当,吩咐了用药,又洗了手。 其他的人连连道谢后,把那伤者抬走。 杨仪有些疑惑地说道:“这已经是入秋,按理说蛇虫不至于如此躁动,可听他们说,庄上已经好几个被咬伤的,其中一人因为救治不及时,甚至毒发身亡了。” 俞星臣听的分明,忽然问:“你上过那塔楼没有?” 杨仪摇头。 俞星臣道:“有没有兴趣,跟我去看看?” 杨仪本没有兴趣,不过也知道他这么说一定有道理,只不知有什么新奇光景可看。 塔楼的五层之上,风比在平地大了好些。 俞星臣先行迈步,见楼间颇为逼仄,他后退半步,等杨仪上来。 杨仪爬了五楼,已经是气喘吁吁,擦擦额头渗出的汗,有点后悔自己贸然答应,自讨苦吃。 俞星臣看她立足稳了,才转头望向西山方向。 当看清眼前景象之时,俞星臣缓缓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章节目录 437. 二更君 龙脉,回京 杨仪才刚刚站稳了脚步。 这楼顶上风太大,身上冷飕飕地,被吹的睁不开眼。 杨仪忙举手遮住脸,先扫向之前那个蔺汀兰靠过的、有些摇晃的栏杆。 俞星臣面向西,负手而立,不言不语。 杨仪小心翼翼贴着门边稳住身形,顺势看去。 眼前青山叠翠,溪流婉转。 细看,那明亮的白溪在阳光下犹如雪练,贴着那几座绵延山峰,山形蜿蜒,瞧着就如同是一条庞大威武的巨蛇! 杨仪错愕,不由说道:“想不到乐阳县还有如此壮丽的景色。”说了这句,她有些奇怪:“俞大人早知道?”所以才叫她上来一起看的么? “景色?”俞星臣喃喃。 杨仪奇怪地看他一眼:“怎么了?” 俞星臣盯着那磅礴气派的山形,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杨仪还真不知道,可又清楚他这么问必有缘故。她哼道:“不过是几座山,一条河而已,让俞大人见笑了,我不过是个俗人,只能看出这些。” 俞星臣听出她的语气有几分小小的不悦,他反而一笑。 回头看向杨仪,却见风吹的她鬓边的乱发飘起,而她始终靠在门边,没有往这里多走一步。 他才意识到自己叫她上来是有些冒险了,杨仪这般身量,侥幸今日风还不算极大,若稍微再大些,只怕还吹下去了呢。 俞星臣定了定神,指着前方道:“前水后山,山水相通,从风水上说,这样的山形地势,叫做‘青龙转案’,藏风敛气,气运无绝……是一条小龙脉。” 杨仪虽然身子贴着门口,却仍是被这句话惊得震了震:“青龙转……案?小龙脉?这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面沉似水:“就是说,在此处建造墓穴,可以大益于后代子孙。”其实这已经是含蓄的说法。 杨仪望着那边儿,原先只觉着景观极佳,被他提醒,竟又看出了几分森然之意。 她不由走近了一步:“那现在是瞿庄主命人在这里造墓?他是想……”瞿尽忠年纪不小了,如果是趁早下手给自己弄墓穴,那似乎也说得过去,只是看俞星臣的反应,不像是这么简单:“有什么不对?” 俞星臣垂眸道:“你忘了皇上最笃信什么?前年,诚南侯是如何下场?” 诚南侯请术士在封地觅到一块小龙脉的风水宝地,那术士大概是得意忘形,竟放言说葬于此处,后代必定承其气运,造化也必在诚南侯如今之上。 诚南侯应该也是昏了头,竟忘了忌讳,立刻命人开造墓穴。 谁知就算隔着千里,皇帝仍是知道了此事,当即传召诚南侯入京。 愚钝之人未必明白。可聪明者如何不懂。 如今诚南侯已经算是位极人臣,又封了侯爵,后世在这之上,将是如何?公爵?封王?或者…… 何况占据的是一条小龙脉。 诚南侯在进京的途中,就暴毙身亡了,据说是得了恶症,就地烧化,竟不知葬于何处了。 谁不知道皇帝因一心修行,最忌讳这些占据龙脉的行径,南北东西各处,朝廷的细作眼线,不知几多。 如今竟在眼皮底下,也出了这种事。 俞星臣越想越是心惊,自言自语:“好生歹毒,这是唯恐俞家不倒。” 杨仪起初并没当回事,毕竟就算是叫做“小龙脉”,难道埋在这里,将来就会出个“真龙”。 但她同时又知道,对皇上而言,能不能出真龙不重要,皇帝是绝不会容许有人干这种上眼药的事的。 又听俞星臣这么说,她微怔:“谁唯恐俞家不倒?” 俞星臣回头:“还记得瞿梓期教的《清明日对酒》么?”他又扫了眼面前那青龙转案的小龙脉:“南北山头多墓田,清明祭扫各纷然……我现在怀疑,瞿梓期不仅仅是因为发现沙狐踪迹而被杀害的。”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像是有些乏力似的往后一退,缓缓地要靠向身后栏杆。 杨仪正惊讶于他的话,猛然瞥见他的动作,忙伸手将他拽住:“别过去!” 俞星臣一惊,却知道她这般提醒必有用意,当即下意识地向前一冲。 杨仪皱眉闷哼了声,竟给俞星臣拥着,撞在了塔楼壁上。 俞星臣似惊魂未定,一时竟没有放开她。 直到灵枢听见动静,从门边探头出来,猛地看见这情形,便又缩回头去。 杨仪定神道:“俞大人!” 俞星臣喉头几动,终于撒开她的手。 他撤后半步,神色略显无措。 回头看看那栏杆:“这、这……是怎么了?” 杨仪也受惊不浅,刚才看着他靠向栏杆,整个人要坠下去似的,她几乎出了一身汗,此刻被冷风吹着,实在禁不住。 便转身:“若是看完了,下去再说吧。” 这里实在有些危险,可瞿梓期竟然无惧,而且时时地登高望远,可见妻儿的死,在他心中已经盖过了所有的畏惧跟不便,可这深情惦念,偏成了他丧命之因。 灵枢忙贴身避让,容她先行。 俞星臣随之进门,缓缓地拾级而下。 下了楼,杨仪才告诉了俞星臣那栏杆松动的事,又道:“我曾想,既然瞿梓期是被沙狐的人所害,那……他们为何还要把栏杆弄松动了?岂不多此一举。或者……原本是想让瞿梓期不小心坠下,可惜没得逞才动手?” 俞星臣眼神闪烁,道:“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松动栏杆的,并非是他们。” 此时灵枢上前,在俞星臣耳畔低语了数句。 俞星臣面无表情地“嗯”了声。 待灵枢退了,俞星臣看了眼前方等候的姜斯跟江太监,对杨仪道:“你同小郡主千万不可去往别处,身边也别缺了人,我……”欠了欠身,他快步去了。 杨仪见蔺汀兰不在,便问姜斯:“小公爷呢?” 姜统领道:“方才后院中似乎有些异动,小公爷赶去处置了。” 这会儿紫敏兴冲冲地跑来:“杨姐姐,我们在这里住两天可好?着实好玩儿!” 杨仪本是心头沉重,看她高兴的小脸发光,大家都在如临大敌,只有她在载歌载舞,杨仪不由也笑了。 俞星臣赶到后院的时候,事态已经给蔺汀兰控制住。 瞿丙全受了伤,捂着腰间,血将衣袍染湿。 他咬牙切齿,望着对面一人:“反叛的狗杂/种,想不到你是这样的白眼狼!” 对面之人,肩头带伤,被两名侍卫押着。 蔺汀兰将剑在他肩头衣裳上擦去了血,“铿”地一声送入剑鞘。 那人看着蔺汀兰的动作,冷笑:“‘反叛’这两个字,用不到我头上吧。少庄主。” “你说什么?”瞿丙全吼。 蔺汀兰示意那两个侍卫退下。因为他看到灵枢陪着俞星臣到了。 这种事情,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那人嘿然道:“我说什么你当然清楚,你若不反叛,怎么会结交北原的人,怎么会容他们杀了期三爷……你如今还想杀了我们灭口,真是狼心狗肺!” 瞿丙全身上剧痛,又气又怒:“杀了他!这个狗东西!” 蔺汀兰冷冷道:“你在指使我?” 瞿丙全目光一缩。 那几个跟沙狐有过接触的,已经被除了两人,这个人却机敏,发现不妥,竟反伤了瞿丙全。 若非蔺汀兰赶到及时,只怕还给他逃了。 俞星臣眼见这般情形,问瞿丙全道:“瞿尽忠呢?” “父亲先前病发,如今正在内室,”瞿丙全挣扎着欲起身:“三爷,我被这杂种所伤,能不能请永安侯帮我看看?” 蔺汀兰的眼睛眯了眯。 俞星臣道:“好啊,你也知道永安侯有起死回生之能?” “当然!”瞿丙全只以为他允了。 “只要先说清楚一件事。一切好办。” “三爷请说。” 俞星臣道:“后山的墓穴,是怎么回事?” 瞿丙全一惊,目光游移。 “那个,是、是为父亲百年之后预备的……不知有什么不妥?” 俞星臣道:“什么人指点你们在那里开凿。” 瞿丙全竟低下头。 地上那人却道:“这个倒是不用问少庄主,我自然知道,就是那伙人指点的,说是埋在那里,会出什么王侯将相,弄不好还会出个真龙天子。” 瞿丙全暴怒:“混账!” 俞星臣早料到会是如此。 原本他以为沙狐是过来避祸的,但是以胥烈之能,就算不来此处,他也未必找不到藏身之所。 所以俞星臣先前总觉着此事悬而未决,有一点没想清楚的地方。 直到阴差阳错撞破了墓穴的事。 他才明白了胥烈的险恶用心。 胥烈恨极了他,虽奈何他不得,但还有瞿家庄这条线。 俞家的奴才……这么好的刀,他怎么会轻易放过。 杀了瞿梓期只是第一步,最要命的,却是龙脉的墓穴。 沙狐是唯恐俞家不倒,里通外国罪无可赦,私占龙脉更是犯了天子之忌,这两件不管哪一件爆出来,都必定会惊天动地。 他只不过是“稍微”做了一点事,然后静静等待事情发生。 也许这个“雷”炸开的时候,他早已经回到了北原。 那会儿,他只需要坐等俞家倒塌的好消息,便能兵不血刃,除掉俞星臣这眼中钉。 倘若今日俞星臣等以为解决了瞿梓期的事而离开,那改天当然依旧免不了灭门之祸。 只差一步,就给沙狐得逞。 瞿丙全见已经没什么能隐瞒的了,便道:“三爷,这地都是庄上的,何况那些人说的也未必是真,父亲只是先选一块儿风水之地以做百年之计而已,之前其实也叫风水师来看过……如此不过是人之常情,算不得大罪。何况我父子为了府上兢兢业业……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三爷……还请宽恕我们一时糊涂的过错。” 他还心怀侥幸。 俞星臣道:“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说得好啊。” 瞿丙全屏住呼吸:“三爷可愿意饶恕这次?我们以后……” “以后?”俞星臣呵了声:“你有一句话说的没错,你是真糊涂。” “三爷,”瞿丙全总算意识到不对:“我们已经知道错了。” “倘若谋反之罪,能是你说一句错了就一笔勾销的?”俞星臣盯着瞿丙全:“俞家有你们这样糊涂迷了心不知死活的奴才,至今才曝出事来,已经是侥幸走运了。” 瞿丙全结巴:“三爷,我们、我们好歹是给府里办事的,有那一句话,一荣俱荣……” 俞星臣一笑:“哦,就如你所说,若我不念旧情,你就要拉俞家下水了,是不是?” 瞿丙全的脸色刷地惨白:“你、你……” 他私底下跟瞿尽忠说的话,为什么俞三爷会知道?! 俞星臣道:“你唯一聪明的,就是料到,我不会容你跟瞿尽忠这么愚蠢的人活着。” “你、你说什么!”瞿丙全双目圆睁。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道:“你闭嘴。” 瞿尽忠屏退仆人,自己拄着一把沉重的紫檀木拐杖走了进来,他走到瞿丙全跟前:“别再说了。” 俞星臣面沉似水,亦不看他。 瞿尽忠向着他躬身,深深低了头:“三爷恕罪。老奴……我给人当了一辈子的奴才,临了终于想为自己、为子孙算计一把,可没想到,聪明反被聪明误。” 俞星臣冷哼:“你这才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那沙狐跟我在京内结了仇,你当了人家的刀,兀自执迷不悟。” 瞿尽忠猛然一震,仰头老泪纵横:“原来是这样……那现在落个下场,可真是不冤了。” “爹!”瞿丙全叫道:“别只听他的,我们……知县大人也在这里,不如就闹起来!” 瞿尽忠问:“闹起来,要怎么闹?” “总之我不能让他就把我们父子两拿捏了,”瞿丙全咬牙切齿:“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那你、就不多想想孩子们?”瞿尽忠的声音沙哑。 瞿丙全恨恨:“要是咱们都不在了,孩子们……也未必得好儿。” “你、”瞿尽忠哑然惨笑:“是我太宠惯你了,所以当初你要怎样就怎样,去北原闯了祸回来,我也替你瞒着,结交那些煞星,我也忍了,甚至也被你们拉下水,惹出这种无法挽回的大错……” “爹,咱们没错!”瞿丙全叫道:“谁家不弄个风水宝地当墓穴,且我认得他们的时候也不知他们的身份,不知者不怪……” 俞星臣已经不想再听这些胡言乱语,却听瞿尽忠道:“好、好,好!” 他连说了三个好,忽然“呼”地一声响。 灵枢闪身过来,第一时间护住了俞星臣。 蔺汀兰身形一晃,却又止住,他已看清了瞿尽忠的动作。 拐杖挥起,猛然击落,竟是冲着瞿丙全的头! 瞿丙全毫无防备,第一下就给击中了太阳穴,他闷哼了声向旁边倒下,手脚抽动,瞿尽忠却未曾停手,继续挥动拐杖乱打下来。 一时之间,血肉横飞! 俞星臣只看了一眼,便掩住了口鼻。 这日,庄子上发生了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 少庄主瞿丙全,不知为何上了塔楼。 谁知那楼上的栏杆年久失修,少庄主靠在上面,整个人跟那被压开裂的栏杆一起直坠下来。 目睹这场景的,恰好也是三狗阿旺几个人,眼睁睁地看着少庄主跌的头破血流,立毙当场。 这种大事之下,没有人在意,山庄里失踪的另外几人,只有老庄主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派了管事出门办差了。 也没有人在意,后山的墓穴开凿被叫停了。 只有庄子里一个年长的私下说道:“那河边本就有很多蛇虫,偏要去凿墓,还出了人命……必定是冤魂不散,或者是有什么山精水怪的,纠缠上了少庄主,这才……停了倒是好的。” 下午申时,启程回京。 杨仪不晓得俞星臣暗中安排的那些事,也不知道瞿丙全其实是被他的父亲活活打死的。 但……杨仪当然猜得到瞿丙全绝不是碰巧坠楼身亡的。 告诉了沙狐等人瞿梓期察觉真相的是少庄主,在北原结交沙狐的也是他,那么……那个在栏杆上动手脚想害瞿梓期的是谁? 可是没想到,亲手设计的机关,用到他自己的身上了。 这也算是报应不爽。 俞星臣在回京的路上,想到沙狐胥烈的行事,心有余悸。 这大概是老天庇佑俞家,才会让小郡主一番“胡闹”,竟引了这么些人来到乐阳县。 阴差阳错,破了这连环的歹毒诡计。 否则的话,这一辈子,他明明什么还没做,就已经引来杀身之祸了! 这沙狐真不愧一个“狐”字,委实狡诈多端,令人防不胜防。 想到这个,俞星臣不由看了眼杨仪的车驾。 薛放前往北境,势必会对上胥烈,此人如此诡诈狠辣,不知薛十七郎将会如何?:,,. 章节目录 438. 三更君 跟他并肩而立,生死与共…… 想到会对上那么棘手的人物,俞星臣对于薛十七郎的安危,竟有点担忧。 从乐阳县赶回京内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 小郡主在杨仪的车驾中,竟是睡了一路。 她先前玩闹的太厉害了,意犹未尽,上了车后便困乏起来。 杨仪望着她呼呼大睡的安然容颜,心中很是羡慕。 直到紫敏睡梦中喃喃地叫了声:“十九哥、唔……”她撒娇一般,甚至还咂了咂嘴。 杨仪屏住呼吸,看的心惊。 思来想去,本来想叮嘱紫敏几句,可她一直没有醒来。 直到进了京,此刻看时辰,宫门还未关。 十字路口,俞星臣驻马,目送杨仪车驾在蔺汀兰跟姜侍卫一行护送下向着皇宫而去。 而在午门之外,几名内侍手中提着灯笼,正焦急等候。 他们早得到消息说小郡主今日会回来,谁知延误了半天,正担心宫门落锁也不能回呢。 见车驾停住,他们急忙靠前,先行礼道:“永安侯,皇上有旨,传一并入宫。” 杨仪看看天色。 这会儿入宫,只怕就得在宫中过夜了。 但皇帝发了话,自然无法推诿。何况她也还有事禀明。 蔺汀兰进车内将紫敏抱了下来,跟杨仪道:“走吧。” 才进午门,紫敏终于恍惚醒来:“这是哪儿了?” 蔺汀兰道:“回宫了。还睡。” 紫敏听见,顿时一个激灵:“这么快?” 蔺汀兰看了眼旁边的杨仪,低声对紫敏道:“你可想好了见了皇上皇后、还有太后娘娘,该怎么回话!” 紫敏眨了眨眼:“哦……”也不知她到底懂了没有。 出乎杨仪意料,紫敏没有到政明殿,而是被太监们引着先去太后跟皇后那边儿了。 倒是她,先被带到了皇帝寝宫。 江太监趁着没有人留意,小声提醒杨仪:“这么晚了皇上还召见,不知是有什么大事,千万小心应答。” 杨仪也有同感,总之不太像是好事。 等里头一声宣,杨仪进内,鼻端只嗅到一股龙涎香混合着降真香的气味,味道十分复杂,有些许醒神。 魏明从内殿出来,对着杨仪招手。 杨仪忙紧走几步。 魏公公迎住她,瞥了眼身后,欲言又止,只笑道:“听说永安侯又去了乐阳县,不知是何事?” 杨仪道:“是有些误会,并无大碍。” 这会儿里间皇帝道:“你今日不回来,朕还以为,又如同上次海州之行,不告而别了呢。” 杨仪上前行礼。 皇帝撇了撇衣袖,从里头走出来,仙气飘飘地坐在了龙椅上:“还知道回来,总算不错,有些进步了。” 杨仪听出这其中的嘲讽之意:“臣不敢。” “你有什么不敢的,”皇帝哼了声,目光沉沉道:“你不是跟林琅说了么?要去北境的。” 杨仪屏息,原来果真是为了此事。 不错,杨仪之前去太医院见过了林琅,跟他谈的,就是要离京去北境的事。 当时林琅踌躇。还劝过她。 本来杨仪想跟皇帝禀告,谁知正赶上皇帝“不便”。所以才耽搁了。 皇帝知道,自然是林院首已经禀明了。 如此倒也省了杨仪的事,她便道:“回皇上,臣原先想亲自跟皇上请命,只是……” 她白天来过,这种事皇帝当然不会不知。 皇帝道:“你说‘请命’,请什么命。” 杨仪道:“其实臣已经同林院首说过了,之前就曾提过,本朝各州县府地,所需的医官本就少,尤其军中随军医官极为匮乏,所以臣想前往北境,希望可以尽绵薄之力……有所改善。” 皇帝啧啧道:“那你这时间选的可真巧,正好是在薛十七郎离京前后脚,你是要去医官的呢,还是单单是为追着他的?” “回皇上,只怕两者都有。” 皇帝吸了口冷气,似乎没想到她竟这样直接。 魏明又惊心又担忧,只恨自己插不上嘴。 “那朕不许呢?”皇帝哼了声:“你是不是也要像是上回的海州一样?” 杨仪道:“求皇上恩准,臣是一定要去的。” 皇帝冷笑:“那你还要什么恩准,就算朕不答应你岂不是也要想方设法前往?你眼里哪里还有朕。” 杨仪跪倒:“皇上……” “又来这罚跪一样的!”皇帝道:“知道你心大,也没有多限制你吧?你在京城内也一样能治病救人,为了一个薛十七而不顾劳乏千里迢迢,到那种荒蛮危险之地,能有什么好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在京内,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 “皇上,”杨仪垂首道:“京城之中,好大夫如过江之鲫,不缺一个杨仪。” “谁说不缺!”皇帝呵斥:“今日太后还跟朕夸赞,说你是无可替代之人!你倒是敢说这话。” 杨仪道:“皇上……求皇上开恩,薛放手臂上的伤还没好利索,臣实在不放心。” 旧伤在身,又去那种地方,倘若再添新伤,又如何了得。 “说来说去,你还是为了他!” 杨仪把心一横,垂首:“皇上说的是,臣确实不放心,不管他去哪里,臣都想……跟他并肩而立,生死与共。” “混账!”皇帝发出磨牙的声音:“你又来惹朕生气!” “臣不敢,请皇上宽恕。” 皇帝却铁了心了:“总之这次你别想,朕不会答应,也不许你去。”说完后皇帝起身,拂袖入内。 魏公公提心吊胆地听到这里,无奈过来:“永安侯……” 虽不知何故,魏明却清楚皇帝不喜欢杨仪对薛放关心太过,可偏偏杨仪就要往皇帝眼睛里戳。 魏明语重心长:“你又是何必呢?男儿志在四方,领命御敌,是小侯爷必须为之,你就在京内安心等他凯旋就是了。何况你这身子难道自己不清楚?往哪儿凑什么热闹?虽说你是大夫,但那北地苦寒,此刻虽才是八月,但那边儿已经飞雪连天,天寒地冻的了,你去了如何禁受得了?” 顿了顿,魏公公显然很知道该怎么安抚人:“若是你受不住有个头疼脑热,小侯爷又怎会放心,你去了帮不了他,反而是给他添了乱呢。你自然是聪明的人,难道这道理也想不通?” 杨仪轻声道:“公公、我知道你是好意,也知道皇上的意思,可是……他在哪,我就在哪。我放不下他,在得知他要外调之时,我已经做足了准备。只是没有告诉他。” 魏明悄悄往后看了眼。 杨仪继续道:“或许,公公不要把我看成一个女子,也不要把我当作跟他订了亲的人,而是把我看成他的……同僚,是跟他并肩作战的一个士兵,大概……便能理解我的心情了。” 什么?这是什么话。简直闻所未闻。 但魏明被震撼了。 他呆呆地看着杨仪,眼圈不知不觉竟红了起来。 本来有一万句的话会说服她,可听着她这最简单、甚至有些许可笑的两句,竟把魏明心底那所有的言语都打乱了。 “你、你……”魏明失语,“你真是……” 他不知该怎么说,只能起身向内殿走去。 而在内殿入口,皇帝站在那里,这些话,他显然也听见了。 蔺汀兰送了小郡主去了太后宫中,又见了皇后。 皇后喜极而泣,先是假作恼怒地喝问了几句,又将紫敏抱入怀中,喜极而泣。 这天晚上,便命紫敏在自己宫中歇息。 蔺汀兰放心,折回了政明殿。 其实在半道,就听说了杨仪又“惹怒”了皇上,至今还在殿内跪着的事。 他的心一紧。 里头杨仪孤零零地跪着。 外间,江太监跟姜斯两人,也直挺挺地陪着跪。 蔺汀兰目不斜视地到了内殿,正看到杨仪半身晃动,他闪身上前将她扶住:“怎么样?” 灯影中,杨仪的脸色格外地白:“没、没什么。”她低声道。 白天来回颠簸,劳心劳神,这会儿不能好好休息,还这么着,如何受得了。 蔺汀兰忍不住道:“你怎么这么傻?把自己熬怀了,难道对他就是好事了?” 杨仪没力气跟他对嘴,只勉强牵了牵嘴角。 蔺汀兰虽恨她不肯自己保重,但又无法坐视她受苦。 正欲进内求情,却给杨仪拉住:“别去。” 蔺汀兰垂眸看她,杨仪道:“这、跟小公爷无关,不必为我、如何。” 他呵地笑了:“你只管这么说,但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 话未说完,外间道:“邵贵人到。” 杨仪神疲力倦,几乎没想起邵贵人是谁,起初还听成了是盛贵人。 等到青叶经过身边的时候,她才想起。 青叶默默地看了看她,并没有说话。 此刻里间魏明迎了出来,满面堆笑地请了青叶入内。 能让魏公公亲自相迎,又笑的那样亲和,可见青叶在皇帝面前确实是“当红之人”。 可杨仪不知道青叶这个时候来是什么意思。 她应该是听说自己跪在这里,是故意挑这个时候?还是……跟皇帝约好了的? 杨仪已经想不明白,因为体力匮乏的缘故,她跪都跪不稳。 蔺汀兰本想入内,但是因为邵贵人来了,他略一琢磨,反而没动。 只站在杨仪身旁,把她向着身上揽过来。 一手半抱住她的肩头,实则暗中用力搂住了,免得她的膝盖跪在坚硬的琉璃地砖上,过于受苦。 青叶进内不到两刻钟,魏明便急匆匆走了出来。 猛地看见蔺汀兰抱扶着杨仪,魏公公小声道:“小公爷快扶永安侯起身……” 杨仪神智都有点不太清楚,强撑着道:“我、我不起来……” “啧!”魏公公道:“皇上应了,你还不起来么?” 杨仪震惊,蓦地睁眼:“皇上许我去了?真的吗?公公你不要骗我。” 魏明哭笑不得:“我哪里敢说这个谎话?是……邵贵人的功劳,是她劝和了皇上。” 这会儿蔺汀兰早把杨仪抱了起来,她的双腿已然冰凉,麻木的不能动。 魏明打量着:“快,快去偏殿。”又叫小太监:“备热水,汤饭,赶紧的!” 小太监低低道:“江公公跟姜统领还在外头跪着呢。” 魏明蓦地想起:“对了,叫他们别跪着了,快都去偏殿伺候。” 蔺汀兰把杨仪抱到了偏殿,上回她曾经在这里歇息过。 才安置妥当,江太监便跑了进来:“永安侯如何了?” 蔺汀兰叹道:“还能如何。”他索性就在榻边坐了,先给她揉已经僵冷的膝盖。 杨仪闷哼了声,抬眼瞧见:“不敢劳烦……” “你这个样子、还想去那种虎狼横行之地?”他忍不住道。 杨仪无法挣动,索性合了双眼,细声道:“虎狼横行之地……我也不是没去过的。” “那里跟羁縻州可不一样!别以为自己闯过了一次人头谷,就是见过天下所有的险恶了!”蔺汀兰脱口而出。 话音刚落,他忽然色变,心虚地看向杨仪。 杨仪的脸色却淡淡地,似乎没听出什么不妥:“我当然知道,只不过,十七能去,我自然也能去。” “你跟他怎么一样?”蔺汀兰气起来。 “怎么不一样?他是人,我也是人。” 蔺汀兰屏息瞪她,半晌,他磨着牙点头说:“你跟他确实一样,他能气死人,你也能气死人!” 杨仪听见这句,却嗤地笑了:“我没有气你。至少不是故意的。” 此刻江太监端了热水进来,浸湿了帕子,给杨仪擦拭收敛。 温热的丝帕浸润过脸上,杨仪受用地吁了口气。 却觉着袍子被掀起,然后是裤管,她起初以为是江公公,无意中垂眸,才发现竟是蔺汀兰。 杨仪一惊:“小……” 那个字在唇边,好歹没吐露出来。 蔺汀兰已经将她的罗袜除下。 眼前是一只比他的手掌还要小些的玉足,真如玉雕一样精致,就是仍太过清瘦。 他看在眼里,只觉心酸。 “小公爷,让奴婢来吧。”江太监及时解围。 不多时,御膳房又送了燕窝,杨仪振作吃了一碗。 虽然身上不适,可想到皇帝答应了,心里却缓和起来。 可想想……竟是青叶帮着劝说了皇帝,此事有些不可思议。 一是皇上怎么竟能这么听从青叶的话?二来,为什么青叶要帮着自己? 但不管如何,自己终于能去北境了。 杨仪心头一阵欢快,先搁下万千思绪,入了梦乡。 在此之前,扈远侯府。 内堂传来一阵哭号声音,正是艾夫人。 扈远侯来回踱步,喝道:“别哭了,已经派人去找,未必就……” 艾夫人道:“还找什么,信上写的很清楚,这糊涂孩子,做什么这么想不开!” 扈远侯拧眉。 原来黄昏之时,艾静纶并未按时回来。 起初以为是步兵衙门那里有差事未完,谁知入了夜仍不见人影,派小厮去打听,衙门里说艾静纶早上就告了假。 据说还是“长假”,步兵衙门这里都以为他回了老家。 可艾静纶哪里是回什么老家,他竟是留了信,说自己去北境了。 艾崇志急得赶紧骑马出去找……可是这会儿城门都已经关了,要追也晚了。 而艾夫人简直不能相信,哭的泪眼朦胧,伤心欲绝,简直跟薛放离开的情形判若两人。 很快艾崇志回来,垂头丧气,过了这一夜,谁知那小子又跑到哪儿去了,要追回来谈何容易。 扈远侯叹道:“倒是想不到,静纶这般有志气。” “什么志气?”冷不防艾夫人听见:“这是他糊涂了,不对……兴许是被十七蛊惑了!必定是十七撺掇着他去的……不然他怎么这么想不开?” 扈远侯当然知道薛放的脾气:“你少胡说。” 艾夫人道:“我怎么胡说了,他害死了他哥哥还不罢休,如今又把静纶牵扯上……他为什么不干脆掐死了我再走!” 扈远侯动怒:“说什么话!” 艾崇志也赶紧劝阻:“不要说这些赌气的话。”又安抚扈远侯。 与此同时,俞府。 俞星臣回到府里,把在乐阳县的种种禀明了俞鼐。 俞鼐半晌不能回神。 俞星臣又将此事的处理详细告诉了,知情人都已经除去,如今只有一个瞿尽忠尚在。 “瞿尽忠倒是明白如何取舍,他为保全庄内其他人,不惜亲手杀了瞿丙全,也算并非糊涂到底。” 俞鼐合眼:“这有什么用,倘若不是你们去的及时,偌大俞家,将丧于他们之手了。” 俞星臣道:“这也怪不得瞿尽忠,委实是北原沙狐过于狡狯。此人不除,只怕不管是大周还是……都将无宁日。” “皇上已经调了薛不约前往,我看薛不约少年英雄,正堪匹敌。” “小侯爷武力超群,就怕……用谋上未必是胥烈的对手。” 俞鼐毕竟知道他,蹙眉:“你是何意?” “伯父,”俞星臣垂首:“我想请缨,前往北境。” “什么?不行。”俞鼐勃然色变,简直比方才听说了瞿家庄出事还要震惊。:,,. 章节目录 439. 一更君 寒雨冷夜,古刹暗影…… 杨仪离京已经半月有余。 但往北境之路才只走了大概三分之一。 杨仪并不是轻骑简从,虽然她本心想要如此,但皇帝并没允许。 故而这次出门,除了她以及小甘外,还有所带侯府的江太监、姜斯以及众侍卫随从。 另外便是太医院的两位指派随行太医、一名管事并四个药侍,四个选出来的医学生。 那两位太医,正是跟杨仪交好的胡太医跟张太医,这是皇帝的意思,同时也是林琅所愿,为的是假如真的忙碌起来,好有人从旁给她分担。 杨仪起初并不想让胡太医跟张太医跟着,毕竟这可不是去游山玩水。 北境那可是人人望而生畏的苦寒之地,自己无所谓,但可不想带着别人去冒险。 不料林琅叫她安心,因为虽是皇帝旨意要派人去,但最终选定了胡太医跟张太医,则是他们主动自愿的。 杨仪不解,私下里询问两人是否是被强迫或者有难言之隐。 “没有的事,”胡太医得意洋洋道:“永安侯不知道么?这一次往北境去的补贴足有二……” 张太医忙捂住他的嘴,自己对杨仪道:“我们、我们当然也跟永安侯一样,也是想去做点事儿……毕竟那里最缺医官,我们杏林中人,自然是要有奋不顾身、救济百姓之心……呵呵,对吧?” 如此冠冕堂皇而言不由衷,何况胡太医还给封着嘴呢。 杨仪瞪着他们。 胡太医挣扎着推开张太医的手,啐了两口唾沫说道:“老张,你弄得我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什么奋不顾身救济之心……永安侯又不是外人,你还怕她取笑不成。” 杨仪狐疑道:“到底怎么了?” 胡太医咧嘴笑道:“林院首说了,这次愿意去北境的,有二十两银子的补贴,我们岂能放过。”他的眼中闪着光:“有了这笔钱,犬子明年成亲的花销就大有着落了不说,再省着点儿花,几年都不用担心饥荒了。我觉着我最近的财运不错……” 张太医横了他一眼:“出息!” 杨仪也叹道:“胡兄忘了上次纸人看诊的教训么?岂能只看银两?何况北境的情况又是不同,到底要以性命为重。” 张太医连连点头,却又正色说道:“永安侯,我跟他不一样,我确实是想去北境看看的。这么多年都在京内,一成不变的,都成木偶人了。” 胡太医努嘴。 张太医叹了口气:“说句不中听的,永安侯是女子,却走遍了不知多少地方,经历了不知多少事情,相比而言,我们许多人竟都是井底之蛙,我心里着实钦敬而羡慕……今日你欲前往北境,我便想这是个机会,好歹要试一试!” 杨仪有些意外,望着张太医:“话虽如此,可……去别的地方也就罢了,北境……”她摇头,还是担心。 张太医却笑道:“永安侯放心,我当然也并非完全一时冲动或者只为了你如何,其实胡兄说的也没错,若没有那二十两银子的补贴,我只怕也未必很敢冲动。哈哈。让你见笑了。” 杨仪哑然。 胡太医方才听张太医说出心里话,还有点酸酸地,毕竟显得自己太过“狭隘”。 如今听了,才又哼道:“就是,我跟他其实一样,就是不如他巧嘴会说。总之永安侯你放心,我们都是甘心自愿的。其实太医院里想去的不少,只不过我们两个格外可靠,这才被林大人慧眼看中了,拔群而出。” 张太医听见“可靠”跟“拔群”几个字,觉着该佩服胡太医的脸皮,难为他怎么说出来的。 除了太医院众人外,杨仪身边带着小甘,另外就是斧头跟豆子。 临行之前,杨仪格外交代过小连,叫她好生留在京内,负责照看崇文街里外,白日便去惠民药馆。 另外还有一件,便是让她看着梅湘生,免得她也走了,小梅恐怕不受用,毕竟老关跟屠竹都跟了薛放去了,小梅本就郁郁。 小连求了又求,杨仪岂会轻易改变主意。 何况要照看好崇文街小猷,以及小梅,也非轻松之事,故而格外叮嘱小连。 小连明白肩上所抗,才肯应承。 而在杨仪要出京的消息散开后,杨府之中也自然反应不一。 杨佑持跟金妩不用说了,金妩哭着不肯叫她走——如今二奶奶有了身孕,情绪格外起伏,但同时也是真情流露罢了。 杨佑维甚至要跟杨仪一起,好歹被杨仪劝止,请他留下,一来照料府里,二来,药馆那里也得劳烦他行事。 倒是杨登没很说什么,只在杨仪离开、送别的时候多叮嘱了两句。 至于斧头跟豆子,则是杨仪去扈远侯府的时候带上的。 扈远侯特意请她过府一趟,却并不是提薛放如何。 薛搵请杨仪留心,若是到了北境看到了艾静纶,务必劝他回来。 杨仪才知道原来艾静纶居然偷偷跟上薛放、前后脚地跑了。当下安抚了扈远侯,答应务必帮他看着。又给扈远侯诊脉,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扈远侯虽没有提薛放,但心里明白杨仪此行自然是为了他。 亲自送杨仪出门的时候,薛搵望着她清瘦的背影,眼睛都红了。 世间岂有这种女子,回顾当时自己对她的轻视偏见,实在是……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是感动,是欣慰,也有无尽的怜惜。 艾崇志在扈远侯旁边,目送车驾远去,不由感慨道:“十七虽然比静纶强到不知多少倍,但我却从来不曾羡慕过你,毕竟各家的子女,各自看着最好……可现在我倒要打心里羡慕你了。” 扈远侯道:“又羡慕什么?” “我不羡慕你有好儿子,却只羡慕你有个好儿媳妇,”艾崇志叹道:“永安侯这样的儿媳妇,才是旷古难寻的。我这辈子是比不上你了。” 扈远侯心里本有些悲壮,听了他这句话,才“破涕为笑”了。 除了身边跟随的这些人外,则另有近三百的士兵一路随行。 本来姜统领得令之后,只想点了侯府的侍卫跟随就行了,谁知江公公跑了一趟宫内,便又去步兵衙门领了三百兵回来。 把姜统领都看呆了:“是皇上的意思?” 江太监笑道:“瞧你说的,不是皇上下旨,谁敢去步兵衙门调兵,难道是我造反么?” 姜统领感叹道:“皇上是真看重永安侯啊。” 江太监啧了声:“还记不记得丹崖启云?比一座城还重的人,谁敢看轻?三百人我还嫌少呢!” 姜统领喷笑起来:“你想多少?给你一千?” “那也还差不离,凑合罢了!”江太监理所当然地。 可正因为这许多人随行,当然不能似之前去海州一般“夺命狂奔”。 虽然杨仪已经尽量命加快,但她也清楚,行的太快,莫说是人,这许多的马匹也受不住。 毕竟要在穿州过府的时候,补给食水,人马休整。 不过,虽说并非急行军,但毕竟也不慢,而且始终是在路上了,倒也不用那么情急。 这日,从早上便阴测测地,到了中午忽然下起了雨。 秋雨足足连绵了两个多时辰,路不太好走了。 姜斯跟江太监商议,两人跟杨仪进言,主张找地方歇息,等雨停了再走。 杨仪心想还有半天时间,倒是不好耽误这许久,便没有答应。 如此一来竟错了,他们错过了歇脚的地方,而将近天黑,距离前方的观复县还有六七十里的路程。 此处又有些人生地不熟,雨下不停,道路泥泞,人困马乏。 幸而前锋官打马而回,禀告说前头有一座寺庙,看着颇大,只不过七八里的距离,倒是可以过去歇息一夜。 杨仪松了口气。 众人都累了,可经不住一夜颠簸,何况还下着雨,能找到避雨的地方自然再好不过。 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果真见前方有些许灯火光,两名前锋官之前按照吩咐,已经跟寺庙的人交涉过。 寺中的人听闻是京内永安侯从此经过,不敢怠慢,从主持到寺内的僧众,尽数整理出迎。 远远地听见刷刷的声响,夹杂着马嘶声,前面一队士兵在寺庙门口两侧站住,虽然被雨水淋的湿透,但却丝毫不乱。 后面骑兵陆续赶到,中间簇拥着的才是杨仪的马车。 车还没有停,一个半大的少年跳下地,跟他一起的还有一条黑狗,正是斧头跟豆子。 其后,是江太监亲自撑伞过来,小甘回身扶着杨仪下车。 杨仪转头看向身后的车辆,那里是胡太医跟张太医众人,只见几个药侍撑伞,也陪着两名太医下地。 这边姜斯吩咐过手下侍卫们,自己就同江太监一块儿,跟随杨仪走到寺庙门口。 那寺内的主持灯影下看到杨仪被众人簇拥而来,她披着黑缎斗篷,里头是石青圆领袍,腰束玉带,脚踏宫靴。 再细看面上,只见头戴忠靖冠,额前束着网巾,竟是如同皎月冷玉般的面色,隐然生辉,着实不俗。 僧人迎出了十数步,合掌道:“不知永安侯大驾而来,有失迎迓,还请见谅。” 杨仪道:“主持客气,我等因错过宿头,不得已在此打扰。” 僧人笑道:“哪里,这自然是注定的机缘。我等方才听闻永安侯在此留驻,已经命人去打扫客房,幸而平时也有观复县城内的香客来来往往,客房还是颇有几间,永安侯但留无妨。” 旁边的迎客僧道:“雨愈发大了,请永安侯入内相谈,我们也好奉茶奉饭。” 这些僧人倒是十分殷勤。杨仪道谢,便招呼了胡张两位太医等,一起进了寺内。 因是天黑,不便参观前头的神佛之像,僧人等只陪着杨仪向后院香客歇脚之处而去。 杨仪打廊下经过,向着中间大殿扫了眼,见灯火光中,金漆的佛像垂首低眉,大概是因为雨夜之中寒意凛然的缘故,看着竟少了些仪态端慈,反透出几分阴森。 斧头领着豆子,跟在杨仪身旁,路过此处之时,豆子也向着那边儿张望,鼻子掀动,放慢了步子。 斧头怕它乱跑,叫了声,豆子才忙又追上。 主持亲自陪同,率众僧人到后厅内落座,小沙弥送了热茶上来。 僧人道:“请永安侯用茶,驱驱身上寒意。” 杨仪刚要端茶,江太监道:“大人稍等。” 江公公自己端起茶来,先用银针试了试,又轻嗅其味。 这还没完,他又取了一个新茶盅倒了半杯尝了口,觉着无碍,才交给杨仪。 那主持的眼中透出几分诧异,却也知道他们来历非凡,而江公公又是一副宫内的做派,他们自然不敢说什么,只笑道:“小寺地僻寒微,没什么好茶招待,怠慢了。” 杨仪知道是江太监的职责所在,故而并不言语,只和颜悦色地说道:“多谢主持僧人。前来相扰,承蒙相留,已经甚是感激了,岂敢挑剔。” 僧人问道:“永安侯夤夜路过此处,不知是有何急事?” 杨仪道:“往北而去。” 僧人“哦”了声,道:“不会是北境吧?” “僧人为何知晓?” “这……先前曾有香客前来,不知是谁提过一两句,故而有些印象。” 杨仪点头,心想这寺庙颇大,又靠近观复县,大概是香火鼎盛。 她便问道:“还有一句话请教。先前可也有往北去的、京内来者在此路过或借宿么?” 主持微怔,继而笑道:“前日确实有一队人,不过并没有进内,只从外间匆匆去了。” 杨仪心中惦记的是艾静纶,但听他说是“一队人”,便问:“可知道是什么人?” 主持缓缓摇头:“只听门口的小沙弥说,像是哪家的内眷等,实不清楚。” 杨仪听不是艾静纶,便不再问了。 正说间,姜斯手下一人走到门外。 姜统领出了门,同那人说了几句话,听不清楚。 主持等见状,便起身道:“已经命后厨开始造饭,只不过粗茶淡饭,也请永安侯莫怪。大人远来,必定劳乏,我等就不打扰了。” 杨仪起身相送,这一行人便退了出去。 门口处,斧头正在给豆子仔细擦拭身上被雨水打湿了的毛儿,把那黑毛擦的极亮。 见僧人们出来,斧头怕豆子受惊,便摁住它。 豆子仰头望着一干僧众,鼻翼掀动,喉咙里发出唔唔地响声。 其中两名僧人垂眸看向豆子,却并没言语,依旧沉默着去了。 姜统领站在门口,目送和尚们离开,才进门。 杨仪问道:“什么事?” 姜统领低声道:“方才我叫他们去四处查看,说是后院里有些马匹,看着像是还有客。” 杨仪微怔:“有客?是过路的,还是观复县的香客?” 姜统领道:“我叫人去查看,对面客房那里确实有两名香客,但马匹甚多,他们又不是马贩子,显然另属其人。” 几个人面面相觑,胡太医跟张太医在后听见,便道:“不如再问问那和尚?” 江太监道:“方才我试毒,看他们的反应就不太对劲,若没有什么蹊跷倒也罢了,倘若有,岂不是打草惊蛇?” 张太医惊愕:“总不会有什么不妥吧?这可是寺庙呢。还靠近观复县,听他们的意思常常人来人往的……又会怎样?” 姜斯见杨仪沉吟,便道:“大人不必多虑,咱们可有三百多人,倘若他们真是心有歹意之类,那除非有两三倍的人马,不然岂不是鸡蛋碰石头?” 杨仪道:“话虽如此,谨慎为上。今晚上就多劳姜统领了。” 姜斯俯身领命:“大人放心,包在我身上。” 胡太医张太医听到这里:“既然这样,就拜托姜大人,颠簸了一整天,骨头都散了。” 两人先行出门,去往客房歇脚。 僧人先送了热水来,江公公端了入内,小甘伺候杨仪洗漱。 才整理妥当,又有粥饭送来,不过是简单的米粥跟馒头,并两碟青菜,江公公试了毒,依旧无恙。 江公公笑道:“想必是我们多虑了。这么大的寺庙,不至于有什么不妥。大人不可为这忧心,今晚上安睡,明儿才有精神。” 此刻斧头领着豆子进来,斧头道:“豆子被我在京内的时候喂刁了,居然不吃热馒头,幸亏我先前过县城的时候买了些卤肉,本想留着偷吃,如今都喂了它了。” 豆子摇头晃脑,四处轻嗅,听了斧头的话,便汪汪两声,仿佛抗议。 斧头笑道:“你叫什么?我说的不对?今儿是赶上了有卤肉,赶明儿呢?你要再这么挑嘴,就饿你两顿。” 杨仪伸手抚摸豆子的头,又含笑道:“这是在寺庙里,你居然带什么肉,还敢这么大声嚷嚷。” 斧头吐吐舌头:“反正不是我吃。神佛要怪罪,怪罪豆子去。”说着就捂着嘴笑。 杨仪又问江公公道:“士兵们可都安顿妥了?” 江太监道:“放心,姜侍卫看着呢。” “胡太医他们呢?” “都在左近的香客房内。”江公公说着补充:“连马儿也跟他们讨要了草料食水,都照看的很妥当。” 小甘笑说:“偏是操不完的心,有姜统领在,自然无碍,赶紧歇着吧。” 杨仪听说人马安定,这才倒身入睡。 斧头也打了个哈欠,领着豆子去旁边房中入睡。 模模糊糊地,窗外是寒雨敲窗,杨仪朦胧中觉出了有几分寒冷。 这才是八月,据说北境已经飘雪……不知薛放这会儿到了哪里,是否安稳。 杨仪在睡梦中缩了缩肩头,耳畔仿佛听见两声犬吠。 她起初没在意,但毕竟天生浅眠,很快便惊醒。 侧耳细听,确实是豆子的叫声,而且叫的很是激烈!:,,. 章节目录 440. 二更君 性海,援军 狗叫变得激烈之时,小甘已经跑了进来。 杨仪问道:“怎么了?” “刚才豆子在隔壁扒门,”小甘也不明白,却只守着杨仪道:“斧头跟姜统领他们应该已经察觉了。不要紧。” 才说了一句,江太监从外进来,看杨仪坐着,便道:“到底惊醒了?这才丑时呢。” 小甘忙问如何,江公公道:“我才探了一头,没什么事,姜斯一直都没睡,警醒着呢。”别说是姜统领,连江公公本人也甚是警觉,只和衣躺在外间的小榻上,一有风吹草动便及时起身了。 这时,果真听见外头有姜斯的声音:“不必惊动,看好这院门跟四周就行。” 侍卫们答应,豆子却依旧狂吠不止。 夜深之际,狗子的声音显得极其响亮,只怕整个寺庙都听见了。 深夜古刹,几分惊魂。 斧头训斥道:“坏豆子,半夜三更地叫什么?又往外跑……那里有什么东西引着你的?” 杨仪这会儿已经下了床,江太监没拦住,只恨不得她能多睡会儿,却也不得不出去叫了斧头来。 “豆子跑哪儿去了?”杨仪问。 斧头揪着豆子的脖颈,说道:“也没跑远,就在院门口上向着外头叫。幸亏院门掩着,不然若跑出去,这黑漆漆地谁知道它会钻到哪里去?” 杨仪皱眉:“姜统领怎么说?” 因为如今半夜,也不知杨仪衣着如何,姜斯不便擅自入内,这会儿正在门口。 闻言道:“外头倒是没有什么动静,兴许,是这寺庙里有野猫夜鸟之类的……惊动了狗儿。总之大人不必担心,只管安睡,院内院外乃至寺庙门口,都有轮班警戒的。” 杨仪道:“辛苦了。” 姜斯退下。杨仪看向豆子,却见它看看自己,却又扭头向外头张望。 豆子毕竟是她养的,决不至于是会因为一只猫或者鸟儿而如此反应的。 只不过此刻夜深人寂,姜斯又说无事,士兵们劳乏了一整天,晚上还有值夜的,难道要为两声犬吠,命他们再无端劳碌。 斧头揪着豆子:“大人,您只管睡吧。我把它带回去,一定好好看着。” 杨仪犹豫了会儿:“不用了,叫豆子在这里跟着我吧。” 斧头跟江太监又退了出去,豆子先是精神炯炯地盯着门外,两只耳朵竖的直直的,仿佛在听什么异动。 过了会儿,才在她床前安静地趴下了。 杨仪一时再睡不着,垂眸看着豆子。 此刻,却不禁想起在羁縻州一人一狗的时光。 她把手探出床边,豆子目光温柔地歪头看了她一会儿,伸出湿润的鼻子尖碰了碰杨仪的手指。 这么一放松,杨仪竟难得地又睡了近一个时辰,寅时将过才醒来。 外头的雨淅淅沥沥,差不多已经停了,小甘打水进来给她洗漱。 江太监看小甘伺候的妥当,便走到外间,悄悄问姜斯道:“昨儿晚上到底怎样?” 姜斯皱眉,先看看里头,才低声道:“这庙里似乎有点古怪,那狗儿昨晚上仿佛是发现了什么……只是我怕晚上闹起来,恐另生枝节。横竖永安侯无碍就行了,如今天明,咱们还是尽快离开。” 江太监问:“一个寺庙能有什么古怪?和尚们不都是一心向佛的么?” 姜统领道:“这江湖上的事情稀奇古怪的多着呢,也是一言难尽,不过也未必,许是我们多心了。” 江太监道:“那几匹马是怎么回事?” “之前问过一个伺候的僧人,说是前方观复县的几位爷之前骑来的,因为他们在旁边青云山上有庄子,上去不便,便先放在了这里。” 江太监点点头,这倒也说得过去。 此时,侍卫来报说主持带人过来了。 杨仪已经整理妥当,便来至外间。见昨日的主持主持空悟僧人带了两名弟子已在等候。 空悟十分礼数周全,道:“雨还未停,永安侯倒是不必急着赶路,不如再多歇半日。” 杨仪道:“多谢主持僧人,安眠一宿,已经足够。这佛门净地,我等这许多人搅扰,也是不便。” 两人说话之时,空悟身后两名弟子僧人,其中一个不时地看向杨仪。 江太监早察觉到了,细瞧那僧人,面相生得有些……不太平之状,颇有些横肉在颊。 虽然这僧人并没有很直着眼睛看杨仪,但时不时地瞥几眼,那种眼神,也实在不像是个安分守己的出家人。 江公公笑问道:“主持身边这两位僧人,不知如何称呼?” 空悟主持转头,直着其中一个脸略白的说道:“这是妙觉。”又指着那有点横肉的:“这是性海。” 两人分别行礼。 正说着,胡太医跟张太医也从外到了。 胡太医听到前一个法号还罢了,听到后一个,却不禁扬了扬眉,低低对张太医道:“性海?这是什么名字?好生奇怪。” 张太医啧了声:“你少说话,这是出家人的法号,你可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少造口孽。” 两人声音很低,但仍有只言片语传出来。 空悟置若罔闻,对性海道:“你且去厨下看看他们的粥熬得如何了。” 性海转身出门,冷不防狗叫声猛然响起。 他一惊回头,却见豆子就在旁边,正向着他狂吠。 斧头没料到如此,赶忙拦住豆子。 性海欲言又止,往外去了。 里间空悟主持道:“大人……还养狗?” 杨仪道:“是养习惯了的,平时还算乖巧,大概是见了许多生人有些不适应。” 空悟笑道:“原来如此。” 杨仪道:“昨日来的仓促,并未细看贵寺,不知主持可否带我一观?” “当然。”空悟起身,带了妙觉,陪着杨仪一并出了门。 胡太医爱好热闹,正要起身,杨仪看了他一眼。 他眼珠转动,摸摸肚子:“昨儿晚上没顾上吃东西,此刻饿得很……我就不去了。” “那我……”张太医刚要走,却被他拉住,使了个眼色:“你也老实在这儿。” 姜斯亲自带人,江太监跟小甘陪同。 斧头观望了会儿,就领着豆子也跟在身后。 先绕到外间大殿,也名山门殿,供奉的自然是弥勒佛菩萨,此刻天明,佛像看着比昨晚上要“和蔼”多了。 杨仪上了香,拜了拜,便转向后殿。而豆子不等他们走,先跑了过去,斧头只得跟上。 如此又过了天王殿,方到了后面第三重的大雄宝殿,也称为正殿,供奉的是释迦摩尼,旁边年老的为摩诃迦叶,年少的为阿难陀,两位比丘侍立。 此刻殿内香雾缭绕,烛火闪烁,肃穆端庄,偏偏豆子就立在门口处,向着里头的释迦摩尼像叫个不停。 空悟眉头微皱:“这……” “呵呵,这也是蜀犬吠日了,多半它没见过此等宝相庄严,故而如此造次,”杨仪吩咐斧头:“把豆子看好了。不要冲撞了佛祖。” 斧头忙去拉豆子,豆子回头看看杨仪,却又挣脱斧头跑了进内,竟伸出爪子去抓地上的蒲团。 这会儿跟随在杨仪身后的姜统领跟江太监两个暗中交换了眼神,豆子这么反常,这让他们心中不安之感更浓了几分。 杨仪若无其事,呵斥了豆子两声,对空悟道:“我佛慈悲,该不会介怀一无知小犬吧?” 空悟见她面色如常,便笑道:“阿弥陀佛,永安侯说的是。” 杨仪进了殿内,四处打量。 空悟陪她转了一圈,伺候上了香。 杨仪并不挪步,只站着道:“主持的年纪看着并不很大,年纪轻轻,便是这青林寺的主持,可见必定是佛法无边,极有修为。” 空悟含笑垂首:“大人谬赞了,其实,原本此处主持是贫僧的师父,空林大师,只是半年前他圆寂了,才由我接任。” 杨仪点头道:“原来如此。” 那叫性海的从殿后转了回来,道:“主持,早粥已经准备妥当。” 空悟道:“那就请大人先行用粥饭?” 杨仪忽然道:“性海师父。” 性海猛地听见她呼唤,即刻抬头看过来,眼神竟有些直勾勾地。 杨仪打量他的面色:“我对于佛法上知之甚少,竟不曾听过‘性海’两字,不知师父的这法号,究竟是何意?” 性海愣住,目光游移:“法号,倒也没什么……” 空悟忙在旁边道:“这两个字,是空林主持所起,乃真如体性之意,是佛门用语,怪不得永安侯不知。” 杨仪笑道:“我并非佛门中人,不知也是等闲,可为何性海法师也答不上来呢?” 空悟的脸色顿显尴尬,性海却盯着杨仪,眼中竟闪过一点凶光。 “《维摩诘经讲经文》里说:问我心,归性海,性海直应非内外,”杨仪淡淡道:“佛语云,真如之体性广如海,可惜,看你们配不上这两个字。” 空悟一惊:这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不懂,而是故意诘难。 性海更是咬紧牙关,却看向空悟,似乎在等他示下。 姜斯已经摁住了腰间的刀柄,而豆子则更向着释迦摩尼脚下蒲团处狂吠起来。 江太监跟小甘两个也嗅到了气氛不同,一左一右守住杨仪。 在场几个人一时竟都没有动,只有豆子上蹿下跳,竟咬住了那供桌上的黄幔,用力向下撕扯。 斧头还想拦着他,谁知耳畔突然听见一声仿佛猫叫,又不像是猫的声响。 他这么一惊一顿的功夫,豆子已经把那黄幔扯下了一半,桌上的贡品等物骨碌碌滚落满地。 终于性海先按捺不住,他纵身而起,向着杨仪抓来。 姜斯喝道:“护住永安侯!”身后两名侍卫立刻上前。 江太监跟小甘手脚利落,拉着杨仪迅速后退。姜斯上前一步挡住。 空悟脸色大变,眼见性海已经跟姜斯对上,他跺跺脚:“罢了!这可怪不得我们!那就玉石俱焚!” 他一声令下,院门处两个僧人即刻要关门。 还好门外有几个跟着的侍卫,见势不妙,即刻过来拦阻。 空悟扫视全局,又看杨仪:“永安侯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 杨仪道:“你们不是真僧人。” 空悟呵了声:“我们当然是,不过,我们是酒肉穿肠过的僧人罢了!” “你们所做,应该不止是酒肉穿肠吧。” 空悟挑眉:“永安侯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杨仪瞥向供桌底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空悟深深呼吸,冷道:“永安侯,我本来想跟你井水不犯河水,你既然要撕破脸,那就别怪我了。” 忽地又有几道身影从殿门外转出来,乃是空悟同党。 姜斯本挡在杨仪跟前,见状便横刀而上。 空悟狞笑了声:“本来还觉着,如永安侯这般佳人,不能同我们参欢喜禅,未免可惜,如今看来倒也未必就真错过了。” 杨仪听到一个“欢喜禅”,眼神一沉:“当着释迦摩尼佛的面说这些话,你不怕下拔舌地狱。不过,想必你们干的那些事,也足以沉沦地狱不得超生了。” 这时殿内外、以及院门口处都已经交上了手。 姜斯吩咐一名副手:“冲出去,叫他们来支援!” 外头驻扎着的三百士兵,正准备启程。 但他们几个都在这里,消息一时传不到外间去。 姜斯见空悟等要关门,便猜出用意,他可不能让杨仪陷在这里。 此时几个僧人,他们还可以应付,但万一对方还有埋伏呢。 那副手领命,纵身向外。 空悟大喝一声,竟是亲自上前阻拦,原来他袖子里竟藏着匕首,一出手就是杀招,身手竟也超群。 副领被这么一拦,竟无法出外。 杨仪左右看看,见每个人都在厮杀,她却纹丝不乱:“公公且去看看,那里恐怕有什么机关。” 江太监正想拉着她冲出门去,听她反而这么吩咐:“这会儿哪顾得上这个……” 杨仪道:“听我的。” 江公公窒息,望着她坚决的神情,只得按照吩咐跑到那供桌底下,查看片刻,惊呼:“这里好像有个木门……” 空悟闻声一阵乱砍,迅猛如风,那侍卫副领一时疏忽,竟给砍伤肩头。空悟趁机大吼了声,冲了回来。 姜斯道:“来的正好!” 方才他已经放倒了两名僧众,此刻纵身而起,直接挡住了这主持。 姜斯也不想冲出去了,所谓擒贼先擒王,只要先把这空悟拿下,自然就不怕如何。 江公公提心吊胆,豆子却在他旁边狂吠乱跳,又用爪子去抓那木板。 忽然间,它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外间。 隐隐地另一声犬吠从门外传来,因为场面大乱,杨仪众人甚至并未听清楚。 但很快,只听两声惨叫响起,同时“砰”地一声,那本来半掩起的门被什么一下子撞开! 而撞开门的,赫然是个手中持刀的僧人。 他骨碌碌滚落在地,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门扇打开之时,有道人影从外闪了入内,身形灵活,动作敏捷,势不可挡,竟是灵枢! 而在灵枢身后,缓缓走出一个无比熟悉却本来绝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俞星臣。 他同样头戴忠靖冠,身披青缎斗篷,脸色苍白憔悴,目光却极为明亮。 不仅是杨仪跟姜斯等惊呆了,连空悟跟性海也大为意外,不知这又是个什么人,但看灵枢一现身的功夫,就知道来者棘手。 何况此时从俞星臣的身后,更有数道人影急掠进来,其中有他所带之人,但也有姜斯所带的侍卫。 在侍卫们身后,是“花容失色”的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人,目瞪口呆:“这是在干什么?” 大变之际,场面混乱,却从俞星臣身后,悄悄探出一个狗头,正是那只黄狗。 它还有些胆怯一般,打量着面前的人跟狗。 豆子喜悦的狂叫起来。 就这么一错顿的功夫,江公公叫道:“等等,这下面有声响!我听见了!” 空悟跟性海对视了眼,都知道局势扭转,大势已去。 两个人胆战心惊,仓促应了几招,便要逃走。 灵枢人还没进殿,先扬手挥出两道寒芒,性海身形一晃,向前扑倒。:,,. 章节目录 441. 一更君 暗道,惊魂 灵枢其实不知道俞星臣为什么要追的这么着急,就好像慢了一步,就会出大事一样。 起初还猜测他不过是想早点见到杨仪,但很快灵枢觉着,这并不单纯。 尤其是在半路的时候俞星臣便叫人先一步打听青林寺的事。 为何要探听一个远离京城的、名不见经传的寺庙? 灵枢想不通。 直到他们日夜兼程,顶风冒雨地到了青林寺。 江太监从步兵衙门领的那三百士兵,昨晚上他便做了周密的部署,三十人一队,一队负责巡逻,一队负责警戒守卫,半个时辰轮换一次。 此刻虽是早上,但外间新换班的巡逻跟守卫也依旧按部就班,纹丝不乱。 听见马蹄声响,众人立刻警戒,灵枢上前报了名号,那队正看过了他们的令牌,才放下戒备。 其中又有认识灵枢跟俞星臣的,尤其是俞星臣身边还带着几个兵部的主事差官,态度立刻缓和。 俞星臣询问永安侯如何,队正答道:“一夜无事,先前永安侯已经醒了,此刻应该在用饭。” 说话间,俞星臣身边那黄狗却昂首叫了起来。 俞星臣低头看看,脸色一沉。 快步入内,外间的士兵们因为不知里头的事,并未惊动,直到过了天王殿,就看到胡太医张太医两个带着一队侍卫,豕突狼奔而来。 原来先前杨仪跟着那主持去参观佛殿的时候,对胡太医使了眼色,胡太医倒是机灵,立刻会意。 等他们走了,张太医问怎样。 胡太医说道:“你忘了昨晚上大家怀疑些什么?我看永安侯另有用意……”于是叫了个侍卫来,让他悄悄地远远地跟着永安侯众人,看看他们是怎样行事,一旦有异动,立刻来报。 当时张太医还笑他:“你是不是太自作聪明了?当大夫不够,现在还调兵遣将起来了?” 胡太医哼了声:“你忘了咱们要去哪儿?跟着永安侯,自然要多长几个心眼,宁肯无事,但不可不防。” 所以当时情形紧急,江太监唯恐被一锅端包了饺子的时候,杨仪却依旧笃定,因为她知道胡太医一定会有动作。 果真,那跟着的侍卫远远地发现那些僧人忙着关院门,顿时警觉,赶紧回来告诉。 胡太医一个激灵跳起来:“我说吧我说吧!”立即调了身边这一队侍卫,冲来相救。 恰好就跟俞星臣一行人撞了个正着。 那空悟性海众人,本来就不敢跟杨仪这一行硬碰硬,所以从开始就小心翼翼地迎接,一夜“安分守己”。 没想到还是出了纰漏。 本想破釜沉舟拼上一拼,谁知姜斯不是好对付的,进退有据,临危不乱。 果真是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而在俞星臣入内之时,外间的士兵也有所惊动,如此,里里外外的,竟迅速地把青林寺外围的密不透风。 还有几个凶悍的僧人持刀冲杀,都被立即制服。 杨仪虽没想到俞星臣竟会从天而降似的,但也来不及惊讶,只忙着叫人打开那密道的门。 俞星臣上前打量,又看向杨仪,欲言又止。 然而此时,那被灵枢暗器射中,又被补了一刀,受伤被擒的性海哈哈大笑道:“晚了!哈哈哈,就算你们知道了又怎么样,谁也救不了他们!” 一个士兵恨他放肆,用刀柄狠狠地撞在他腹部:“秃驴,说什么!” 性海疼得俯身下去,却仍抬头,两只凶狠的眼睛盯着杨仪道:“永安侯,我们跟你本来井水不犯河水,你自在走了也就算了,偏要多管闲事,如今你把他们都害死了!哈哈哈!” 杨仪听了这两句话,心中没来由一慌。 这会儿姜统领上去,一脚踹中他腿上的伤口:“你这狗贼,死到临头了还在这里胡吣!” 性海脸色惨白,疼痛难当,无法出声。 旁边的空悟已经被五花大绑了起来,闻言道:“哼,性海说的没错!你们要安分走了,他们兴许还会多活些时日,呵呵……” 杨仪雪着脸,催促:“快把这门打开!” 江太监退后,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士兵上前,但越是着急,竟越是无法将那密道的门扇松动。 性海见状嘿嘿地笑起来,十分得意,只是他忍着痛,所以那笑容显得甚是扭曲。 豆子跟小黄两个会师之后,双双跑进来,围着释迦摩尼像不住地转圈,时不时地吠叫。 但就算知道门在哪里,一时打不开又能如何。 杨仪恨不得亲自上,俞星臣却扫视这些僧人,抬手一指:“叫他过来。” 他指的是那个跟在空悟身边儿、叫妙觉的。 从先前空悟跟性海众人动手,这妙觉却一直都畏畏缩缩,不曾靠前,士兵们冲进来的时候,他第一时间就跪倒在地了。 士兵把他揪过来,妙觉战战兢兢地还想求饶。 俞星臣道:“你可知道这密道如何出入?” 妙觉发抖:“我我、贫僧……”。 空悟脸色一变,在旁喝道:“妙觉,不可胡说!” 一个侍卫狠狠地打了他两巴掌,口鼻血溅,空悟咬牙切齿,样子越发狰狞,犹如困兽,哪里像是个出家人。 俞星臣只看着妙觉,温声道:“本官知道你跟他们不一样,岂不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去把这机关打开,佛祖自然会饶恕你的罪过。” 妙觉本面如死灰,听了这两句,竟二话不说立刻起身。 他踉踉跄跄走到供台旁边,在桌后的地面上找到一块砖石,用力踩落。 只听到扎扎地响声,前面密道的门却依旧纹丝不动。 妙觉又跑回,轻轻地在门上敲了两下,里间却毫无动静。妙觉头上出汗,道:“这、这门原本有两重机关,从后面开了里间一层后,里头守着的人,便会知道,再从里间打开……” 俞星臣回头,见空悟的脸上也有些疑惑之色。偏在这时,豆子跟小黄又大叫起来。江太监惊呼:“是烟!那门内冒出烟来了!” “此处应该不止一个入口吧?”俞星臣竟还保持镇定。 妙觉忙道:“是,还有一个,在后面香客房中。” 于是让妙觉带路,姜统领亲自带一队侍卫跟着向内。 杨仪正要跟着过去,就听到胡太医问那性海:“你这狗贼,方才说什么鬼话?你们在这下面到底关着什么人,对他们如何了?” 性海正要开口,俞星臣走过来对杨仪道:“这里已经无大碍,剩下的交给我来料理,永安侯且先行上车吧。” 冷不防性海大声道:“我们在下面安排了人……倘若上头有变动,下面立刻就会把那些贱人给杀的一干二净……你们刚才那样轰动,里头自然知晓,早动了手!这会儿下去,正好给她们收尸!” 杨仪听的明明白白,有些灵魂出窍。 小甘赶忙将她抱住,江太监骂道:“快找些马粪来,把这个狗东西的嘴塞上!” 性海却又看向杨仪,他的面色犹如恶鬼,道:“你先前不是问什么从京内来的人么?哈哈,告诉你,确实来过,还不止一个两个,都在这里!” 杨仪双眸圆睁:“你说什么?” 性海得意道:“那是你什么人?呵呵,不管是谁,反正都给你害死了!” 杨仪猛地转身向内走去。 俞星臣方才是想拦着杨仪,让她先出去,别面对这个情形。 如今知道拦不住,微微一叹,迈步跟上。 江太监见杨仪走的快,赶紧过去,帮着小甘一左一右地扶着,又安慰:“听那个畜生的话做什么?那嘴里说出来的能有一句真的?可别自慌了起来……” 其他侍卫押着几个凶徒,一起向内而去。 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立在原地。 张太医道:“这是怎么回事?这、这寺庙原来是个大贼窝?”他回想昨晚上自己还“高枕无忧”,睡的如死猪一般,没想到差点儿真的给人当猪羊宰了。 胡太医则喃喃道:“那个秃驴说的从京内来的又是谁?难道是永安侯的熟人?” 面面相觑,两人也赶紧跟着向内走。 张太医却又道:“怎么俞巡检也来了呢?还来的这么快……” “谁知道呢,不过我想俞大人出京,那必定是经过皇上的……难道也要去北境?”胡太医觉着匪夷所思。 张太医也是同样:“不可能吧,人家可是世家贵公子,前途无量,跟咱们这些草芥不同。何况,不管是皇上还是俞家都不会肯叫他去北境,也许是哪里有了案子,去办案正好遇上的吧。” 两个人落后一步到了香客院外,便听到里间数声惊呼! 两个太医提心吊胆,便忙挤到院门口向内看去。 之前妙觉带着姜斯找到入口,竟是在厢房的床下。 刚进内,便嗅到浓重的血腥气。 身后,豆子给斧头拉着,黄狗靠在它身边,不住地向内狂吠。 姜斯道:“小心贼人!” 这密道里光线阴暗,姜斯只能让人点了个灯笼提着,不多时,就撞见了地上一具尸首! 那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 姜斯屏住呼吸,摁住女人的颈脉,确信她已经死了。 他心中有种不妙之感,想到那性海跟空悟说的那些话,几乎屏住呼吸。 前方的侍卫叫道:“统领,有声音……你听!” 姜斯侧耳听去,只听“哇哇”地,他毛骨悚然:“是猫?不对,像是婴儿!” 听见这哭声,姜斯的脚步陡然加快,才走了十数步,地上又见一具尸首,他俯身摸了摸,这尸首竟是温热,显然才死,却是个光头僧人! 他知道事情古怪而紧急,猛地向内掠去。 不料就在过一个转弯之时,刚探头,忽然觉着一阵寒风扑面。 姜统领本就暗暗提防,反应迅速,举刀一挡! 只听“叮”地响动,对方的手劲竟极大,震得姜统领的手腕麻酥酥地。 他心中一惊,没想到这秃贼的同党武功竟极高。 可与此同时,暗影中仿佛还有一声闷哼、跟喃喃地骂:“该死的秃驴……”话音未落,雷霆万钧地又是一击而来。 姜斯本来已经出刀,可听见那模糊的骂声,竟似是个女子。 他即刻察觉不对,千钧一发之时,他堪堪收招:“什么人,我是永安侯府护卫首领姜斯!” 耳畔响起惊呼:“什么……你是谁?” 本来向着姜斯袭来的刀刃也定住了。 姜斯道:“永安侯府护卫……” 还未说完,那人已经叫道:“是仪儿的人?” 姜斯赶紧叫人把灯笼提高了,借着灯光看去,对面靠着墙壁的,却是个发鬓微乱的女子,一只手臂上被鲜血殷红,右手中却牢牢地握着一把刀。 姜斯疑惑:“您是……” 目光相对,那女子惨然一笑:“平宁将军府夏绮。” 姜斯对这个名字自然也不陌生,震惊不已:“是夏姑娘?!您怎么在这儿!”赶紧上前扶住了夏绮。 夏绮靠着他,喘了口气道:“快……里头还有人,快救他们……还有我的……”她转身要回去,却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夏姑娘别急,我立刻去!”姜斯赶紧叫了两个侍卫来扶住夏绮,自己又带人继续向内。 途中他又看到一具僧人尸首,想必是夏绮所杀。 姜斯屏住呼吸:“有人吗?我是永安侯府……”话未说完,他竟闻到了一点熏人的烟气! 孩子的哭声再度响起,姜斯瞪大双眼,循声赶去,当又拐过一道弯的时候,他惊呆了。 眼前是一处地穴,而此刻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十数人,看打扮,多数竟是女子,不知是死是活。 姜斯正欲查看,又听见那细微的哭声。 身边一个侍卫指了指前方:“统领,那里有个口子,声音从那来的。” 夏绮出来的路,是通往香房的,而那边的路,却是通往大雄宝殿。 姜斯跃过去,耳畔就听见叮当之声,他听出是兵器相交,精神一振。 但在那兵器声中,还有些许惊呼惨叫,而那烟火也越发浓烈了。 烟雾横斜遮住了眼前所见,姜斯索性大声叫道:“官兵已经到了,空悟性海等贼首已经伏诛!其他人还不束手就擒!” 他嚷了这句,也给烟呛的咳嗽,那兵器交撞的响声却微弱了。只听有个声音哑声道:“你是什么人?” 姜斯觉着这个声音有点熟悉:“永安侯府……” 还未说完,那人接口:“你是仪姐姐府里的姜统领!”他有些惊喜交加:“你们快退出去,他是真的!咳咳……” 姜斯睁大双眼,眼睛给烟雾熏的流泪,模糊中看到两道身影闪了出来,后面一个道:“艾公子,你快来。” 艾静纶突然闷哼了声:“狗贼!” 姜斯咬紧牙关上前,见跑出来的是两个女子,他们之后还有两道影子晃动。 姜斯实在看不清楚,只依稀瞧见其中一人挥刀向下砍去。 他正犹豫,旁边那女子急得大声叫道:“快救艾公子啊!” 姜斯一个激灵,纵身上前,一脚将那人踹飞。 靠近了才发现,被踹飞的是个光头僧人,地上倒着的才是艾静纶,而他双臂紧紧环抱,怀中竟然抱着……一个婴儿?!:,,. 章节目录 442. 二更君 怀抱婴儿,杀气腾腾…… 俞星臣本要让灵枢也随行入内。 但是,虽说里外的僧众已经被控制,却难保还有别的不测变数。 随行的高手中姜斯是一个,有灵枢在此处镇着,他才能带人下密道,自然不可再把灵枢调出去。 何况杨仪也在这里。 俞星臣看了眼杨仪。 她显然很担心,凝神望着密道口。 俞星臣确实想起了点什么,虽然……也是些只言片语。 前世他在兵部任侍郎,只记得那是冬天,尚书府请客。 大家推杯换盏之际,户部的徐侍郎无意中说起一件奇事。 那就是远在数百里开外的复州观复县青林寺发生的一件事——据说那寺庙里的和尚,并非正经僧人,近半年来,陆陆续续不知戕害了多少女子,有的是路过的,有的是周围县城来往上香的,但凡有点姿色的皆逃不过,生得尤其绝色的,便被他们用法子囚禁在寺内,大行淫/虐之事。 因为他们行事隐秘,竟无人察觉,而有些受害女子,因为他们用了迷jian的手段,许多女子并不清楚自己遭遇了什么,有的察觉一一的,却因为羞于启齿,宁肯不提,假装无事发生。 如此一来,被荼毒之人简直不可胜数。 后来……还是周围村落里有个相貌出众的村姑,虽然也遭了毒手,但她性情暴烈,竟瞅准机会逃出去大闹了起来,这才将此事揭开。 谁知官府带兵前往查看缉拿之时,那些僧众竟然把被囚禁的妇人女子尽数杀害,然后逃之夭夭了。 因为是极大的一宗丑闻,甚至连本地县官内眷也牵连在内,故而强压着不肯泄露。 偏偏是那逃出生天的村姑,因为此事的缘故,被村人指指点点。 又有无知之人,竟将那被害的那些女子之死归咎在她身上,还有一些因为女眷被牵连在内的门户,竟只恨她多事,揭穿此事败坏了他们的“门风”。 因此那些作乱的和尚们未曾得到惩罚,捅破了此事的村女反而成了众矢之的。 据说后来,那村女因为受不了那些风言风语,竟最终也跳河自尽了。 当时徐侍郎提起此事,只因为他有个家奴打那经过,听说后大为惊愕。 于是竟当成了一件奇闻,才说了出来。 俞星臣觉着,杨仪应该是不知道的,不然绝不会安然无恙在这里睡了一宿。 而他方才来到,听见性海叫嚷,更想起些许细节。 万一真的底下的人都给杀害了呢?他担心杨仪受不住,才想打发她出去。 不过密道里的事情显然也超乎俞星臣的想象。 一切虽在发生,但发生的一切却又大不同。 当两名侍卫扶着夏绮露面,杨仪一眼瞧见,简直没法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夏姐姐?”她失声叫出来,急忙跑过去。 夏绮听见她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仪儿……”她拧眉,沙哑着声音道:“快、叶家……小静,还有徽儿……” 此刻俞星臣对灵枢一挥手,灵枢才急冲进去。 斧头原本还薅着豆子不肯叫它乱跑,一看是夏绮在里头,手一抖。 豆子嗖地一声便跳了入内,跟灵枢简直不分前后。 小黄犹豫了会儿,汪汪地叫了两声,也跟着跑了进去。 杨仪让江公公跟小甘扶着夏绮,到旁边一处厢房暂时落脚,先赶紧给她查看身上的伤。 夏绮伤在肩头,失血过多,但同时杨仪还发现她的神色仿佛有些恍惚,脸颊微红,脉象过快。 杨仪心头一震,闻了闻夏绮发端,有一股奇异而危险的香气,她蓦地想起在大雄宝殿的时候,看到的那股淡淡的烟气。 杨仪回头道:“这下面可能是有迷/烟之类的,谨慎起见,让下去的人蒙着脸。” 江太监急忙跑到入口处放声大叫着提醒。 杨仪忙着给夏绮处置伤口,小甘则去打了水来,给她清洗头脸,手足。 俞星臣正紧盯着看,脚步声却从身后响起,一名侍卫跑过来禀告道:“大人,大雄宝殿那里的密道开了!” 俞星臣倒吸一口冷气,忙抽身向外。 才到正殿,就见殿内有几个女子站在那里,正自咳嗽连连。 俞星臣看了个正着,不禁愕然。 原来这两个,竟是先前自京内离开了的叶家姊妹跟丫头们,几人起初都拿帕子捂着嘴。 明丫看着似乎还好些,只是脸上身上看着有些灰,叶蒨儿的头发却散开,衣衫有些破烂凌乱。 俞星臣还未反应,那边叶家姊妹抬头,看见殿外众人,尤其是看到俞星臣,明丫叫道:“俞爷!” 叶蒨儿的脸上也露出些惊喜之色,但她立刻意识到什么,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裙,赶忙止步收拾。 明丫已经先跑了过来:“俞爷,你怎么在这里?” 俞星臣并没想回答这句话,而只道:“叶姑娘,底下还有何人?” 叶明丫呆了呆:“啊……”她的脸上掠过一点嫌恶的表情:“是些女人……还有个……” 叶蒨儿听俞星臣问,便低声道:“那还有一位艾公子,以及夏夫人的小公子,多亏了他们两个,我们才……” 她还没说完,叶明丫抢白道:“下流东西!用你多说?看看你自个儿……” 叶蒨儿抓了抓破了的袖口,低下了头。 俞星臣因为听她说里头果真还有夏绮的儿子,一时又悬了心。 听叶明丫这么恶声恶气,俞星臣道:“住口,快说他们怎么样?” 叶蒨儿听他问,才道:“之前进去的一位跟随永安侯的爷去救了……大概也快出来了。”她回头张望。 果真,那大佛像之下有些响动。 俞星臣紧张地走近一步,目光却瞟见叶蒨儿手臂上有几道伤痕,但衣裳被扯破,自然掩不住,露出一片雪白的藕臂。 他举手解开披风,随手扔给了叶蒨儿:“披上吧。” 叶明丫看着俞星臣的披风,又看看叶蒨儿,脸上露出愤怒之色。 叶蒨儿则有点不知所措,停了会儿,才将披风打开,紧紧地裹在了身上。 此时,从那佛像底下,灵枢竟先行跳了出来,怀中抱着个婴孩。 俞星臣双眸微睁,想也不想便过去接着。 当双手抱住孩童之时,一股奇异的感觉袭来,俞星臣咽了口唾沫,低头看向那孩子。 目光所及,一惊,原来那孩子脸上竟被蒙着很大的一块手帕。 俞星臣提心吊胆,小心把帕子揭开,底下的小脸显得很恬静,可又给人几分惊心。 他想起杨仪先前所说……不敢怠慢,赶紧抱着孩童要转身去找她。 谁知杨仪听说后,也正赶来,猛地看见俞星臣抱着那婴儿,这情形入目,简直违和。 杨仪猛地止步,像是被人兜头打了一巴掌。 俞星臣走到她跟前:“且、快给这孩子看看吧。” 杨仪猛地咽了两口唾沫,醒神,赶紧接过来,细看那婴儿如何。 抬手去试这孩子的鼻息,又去试他的颈脉,虽然微弱,但终究还有,但她仍是不敢怠慢。 方才给夏绮诊看,除了伤外,还有淡淡的曼陀罗烟的味道,杨仪怀疑空悟等几个,是用了此物想要一了百了除掉底下众人。 虽然这孩子脸上蒙着帕子,但也未保万全,她道:“我先带回去……” 她并没有说完,扭头,抱着婴儿回厢房细查。 江太监急忙跟上。 俞星臣身不由己竟跟了几步,却听见身后又有声响。 回头,才见是姜斯抱着艾静纶跳了出来,然后,是侍卫们扶着那些昏迷不醒的妇人女子,将她们一一带出。 俞星臣屏住呼吸。 此时胡太医跟张太医因也跟了过来、还未曾跟杨仪离开,另外几位太医院的学生药侍等也都在场,简直如做梦般的情形。 终于张太医反应过来:“快,都愣着做什么!” 一句话提醒了太医院的这些人,当下上前,各行其是。 本以为要到北境才会派上用场,没想到提前演练了。 俞星臣眼见太医们都动了起来,略微放心,问姜侍卫:“下面可还有人?” 姜斯咳嗽了几声:“死了个秃贼,其他的还在搜。下面颇大,保不准还有余孽……”说到这里微微头晕。 俞星臣道:“永安侯说他们可能用了迷/药之类,姜侍卫还是先缓一缓。”又不禁有点担忧地问:“豆子跟小乖呢?” 灵枢道:“我方才出来时候,它们两个还在里头。”还是两只狗子领着灵枢,才第一时间找到姜斯的呢。 他明白俞星臣的意思,不等他吩咐便道:“我再下去看看。” 俞星臣叮嘱:“小心些。” 灵枢纵身跳了下去,又过了半晌,便听到狗叫声,俞星臣靠近,见那只黄狗小乖先跳上来,被他一把抱住,然后是豆子。 两个侍卫拖着个受伤的和尚上来,此人埋伏暗处意欲偷袭,被捉了个正着。 士兵们道:“灵侍卫让我们禀告大人,又发现了一个密室。” 后面香房中,杨仪吩咐一名侍卫,让去观复县的药铺子拿药,是一副清气解毒汤的方子。 她随身带着倒是有两颗解毒清心的药丸,喂了夏绮,却不敢给那小婴儿吃,便给了艾静纶。 艾静纶身上有几处磕碰伤,肩后背一道划伤,幸而不深。 大概是吸入烟气太甚,一直昏迷不醒。 杨仪诊看之时,叶家姊妹也走到了门边上,叶明丫看着杨仪的形容举止,一时也不敢随便出声。 夏绮倒是逐渐清醒,张口便:“徽儿呢……” 杨仪忙将那婴儿抱过来:“绮姐姐放心,这孩子应该并无大碍。” 艾静纶被迷烟弄的那样,夏绮也中招,婴儿反而好些。 这一来是因为婴儿的呼吸本就缓慢,吸入的少,但更重要的是,艾静纶必定是时时刻刻照看着、保护着他。 所以艾静纶身上才有好几处的磕碰刀伤等等。 夏绮精神一振,忙起身先接过孩子。 仔仔细细看了会儿,长长地吁了口气,又问道:“艾公子呢?对了,叶家的……” 杨仪道:“他服了药,伤势也不很重,放心。” 此刻叶明丫道:“夏夫人,你没事就好了!” 叶蒨儿也轻声道:“多亏了夏夫人跟艾公子相救……” 夏绮看向叶蒨儿,望见她身上的披风,夏绮点点头道:“倒也不必这么说,若非姑娘……总之不必提了。” 叶蒨儿呐呐道:“我也没做什么。” 夏绮呵了声,没言语。 叶明丫却嫌弃地看着叶蒨儿:“下作东西,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不料夏绮闻言:“你说什么?” 叶明丫道:“夏夫人,你不用可怜她,那不过是她的本色,之前在俞家不也还巴巴地要用那一套去勾引俞……” 杨仪怔住。 但叶明丫却没有说完,因为她脸上被夏绮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夏绮不顾手臂上有伤,扇了叶明丫一记耳光:“闭上你的嘴!” 叶明丫实在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这里被打:“你……” “我早就想打你!”夏绮恶狠狠地说道:“我不管你们在俞府是怎样,但之前在下面,若不是叶姑娘她有舍身成仁之意,你又岂能活下来?你要再敢说她的不是,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 叶明丫目瞪口呆。 夏绮怒道:“你骂她下作,你不如想想,若不是她,你还能清清白白地当你的大小姐?或者,你以为从那个地方走出来,你还能是清白无辜的?我劝你最好管好你的嘴,不然都是一个跳进黄河洗不清!谁也不用笑话谁!” 叶明丫闻言,脸逐渐地白了。 杨仪虽听得明白,却并不晓得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头看向夏绮:“姐姐莫要动怒,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竟然会在这里?” 其实之前在京内,夏绮生产之后,就曾跟杨仪说过,这孩子毕竟是赵家血脉,他们一时之间虽不敢为难,但长久来说未必知道如何。 所以夏绮告诉杨仪,待出了月子稍微安定,她就要往北边去。 之前杨仪临行去夏府的时候,夏绮也说过自己近期要动身了。 只是杨仪没跟夏绮交底自己也打定主意要到北境的事。 她心里只想着路上能遇到就遇到,遇不到也不用强求,随缘罢了。 想不到竟真的在这种情况下相遇。 夏绮出发那日,正是艾静纶偷跑的时候,两个人在离京后不远就遇到了。 之前艾崇志为打通京内关系,带着艾静纶四处拜会,平宁将军府自然是常去的,故而艾静纶认识夏绮。 听说她要往北境去,少年兴高采烈,正好同行,一路不寂寞了。 他们是在昨日雨大之前来至青林寺的。 本来稍微赶一赶路,也就去了前头的观复县。 只不过有个原因,夏绮是临时起意。 因为她之前回京的时候曾在这青林寺里投宿过,当时的主持还是空林大师,那可是个有真德行的法师。 夏绮如今有了孩子,便想顺路去请教,看看大师会怎么判自己这北边之行,至少有个启示之类。 马车在寺庙门口停下,却发现另有另有两辆车停在门边,两个僧人撑着伞,正在车前指指点点,又时不时看向她。 夏绮并没当回事,只以为也有香客来到。 等进了门,才发现已经换了主持。 夏绮并不认识空悟,又听他说空林乃是他的师父,已经圆寂,本并不疑心,只感慨世事无常。 她本来想喝一杯茶便走,谁知异变突生。 原来艾静纶是个闲不了的,他见夏绮坐着说话,便自己在寺庙里闲逛,那陪同他的小沙弥一个拦不住,艾静纶已经逛到了后厢房。 在一片雨声淅淅沥沥中,艾静纶隐约听见仿佛女子的叫声,声音凄厉。 他惊诧地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什么响动?” “施主,”身后那小和尚赶来:“这、这里不能擅自进入。” 艾静纶偏是好奇多嘴的人,竟道:“这是什么地方?为何不能进来,我刚才怎么好像听见女人……” 他盯着前方一间房,见房门虚掩。 艾静纶迈步走过去,拾级而上,那小和尚急的跳脚:“我说施主……” 刹那间,房门打开,一个凶脸的和尚走了出来,正是性海。 两个人打了个照面,各自愣住。 星河看艾静纶相貌如女子,脸上不由露出惊异的表情。 艾静纶见是个和尚出来,便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下道:“抱歉,我走错了。” 他转身往外。身后性海盯着他的背影,却招手叫那小和尚来低低地吩咐了几句。 接下来,夏绮所知道的就是自己喝了口茶,觉着气味不对。 她到底是有些警觉的,立刻站起,但身上已经没了力气。 她死命地咬破舌尖,才让自己保持着一丝清醒,感觉那些人将婴儿抱过去,不知在商议些什么。 脑中一阵晕眩,等再度醒来之时,人已经被关在了地穴之中,耳畔一个女子的声音,哀求道:“你们不要动那个孩子,要怎么样都行。” 夏绮听见孩子,一个激灵,却见眼前景物模糊,依稀瞧见两道影子在面前晃动。 一个男人道:“好啊,那就乖乖服侍大爷。” 另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哆嗦着道:“我们是、舜州叶家,跟京内俞尚书家是亲戚……你们敢……” “呸!什么高贵的名门小姐,到了这里,都是老爷的肉!再敢多嘴,先从你来!” 那女孩儿抽噎了声,不敢开口了。 夏绮不明白,一心想找自己的孩子,隐约听见婴儿咿呀了几声。 那男人喝道:“扫兴的小崽子!” 之前的女子道:“爷不用管,一个婴儿碍不了事呢。” 那男人得意道:“哈哈,你倒是个懂事的,看在你的面上,大爷先饶过他……你可要好好伺候……” 夏绮知道他们在说自己的孩子,暗暗地运气,但四肢百骸都酥软了,完全提不起气劲。 正在这时侯,外间有人喝道:“来了贵客!上头吩咐让你好生看着,先别弄了!” 那人正在紧要关头,哪里愿意。 外间的骂道:“你不想活了?主持的话也敢违抗?等好生打发了人,你要干多少不行!急着去死?” 对方才将那女子推开,骂骂咧咧地走开,一边系腰带一边问:“来的什么人,这么大阵仗,我们在这里他们在上头又发现不了?何必这么谨慎?” 外头的道:“你懂个屁,来的是京内的永……最厉害的是还有一只狗!那只狗可真见了鬼,先前刚进门,还冲着这里叫了几声,本来预备着给它弄了点加料的馒头,谁知偏偏还不吃……可见是古怪的很!今晚上都消停的,别生事!” 因为这几句话,才平安地度过了一宿。 而这一夜,夏绮也终于缓和了过来。幸而那些人不知道她会武功,只把她当作个寻常妇人看待,并没有捆绑或者如何。 夏绮才发现,这地穴内竟囚禁着不少女子,而她身边的几个,正是叶家的两位小姐跟丫头。 奇怪的是,其他的妇人竟都十分安静,好像绵羊一般温顺,不声不响,偶尔才有几声隐忍的抽噎,但立刻打住。 只有叶家的那叶明丫,不住地骂叶蒨儿:“不要脸!真给叶家丢脸,你刚才是干什么?” 叶蒨儿一声不响。叶明丫低低道:“我真没说错,你就是贱骨头……” 夏绮听出两个人,叶蒨儿是之前护着她的徽儿的,叶明丫当然是那个自报家门而被骂的吓回去的。 当时夏绮忙着运气调息,便也懒得理她。 这一夜她提心吊胆,担心这些人会来祸乱,幸而无事,等稍微恢复几分,便来照顾徽儿,悄悄询问叶蒨儿有没有看到艾静纶,她却答说并没见到什么男子。 直到次日早上,夏绮模模糊糊听那看守的人说:“那个永安侯……果真难得,性海师兄很是动意,只可惜主持严禁打草惊蛇,昨儿晚上才靠近那院子,那狗几乎扑出来……岂不吓人。” “那就白白地放了他们?” “你说的轻巧,他们带了足足五百的兵,你敢跟他们碰碰?” “那也罢了,横竖快把这煞神送走,我们这儿可有几个新鲜货色的呢,我都等不及了。”他说着就回头向内看。 夏绮恍惚听见是说“永安侯”,可又听不真切。 毕竟她以为杨仪在京内,是绝对不会跑到这个地方来的。 但就算是听错了,那也是最佳的试一试的机会,她拼死也要从这里杀出去。 正那看守走了过来,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们几个。 夏绮似胆怯般垂首,直到对方走到跟前,猛然出手夺过对方的刀,她干净利落,一刀削向颈间! 那看守几乎不知发生何时,喉头一凉,摇摇晃晃欲退后。 夏绮却眼疾手快一把揪过来,摘下腰间钥匙:“快打开!” 叶蒨儿从方才就在打量她,猛然看她如此动作,虽有准备,仍惊得魂不附体。 直到钥匙扔了过来,叶蒨儿赶紧去开锁。 哆哆嗦嗦,费了点时间,牢门才打开,外头有人道:“什么声音!” 夏绮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提刀。杀气腾腾地冲了出去! 那人察觉里头不对,立刻喝道:“快来人!” 身后叶蒨儿跟着跑出来,本想去开旁边的牢门,谁知走近才发现,那些门并没有锁,但虽然无锁,里头的妇人们却都毫无逃离之意。 只是在瞧见夏绮提刀杀人的时候,才有几个惊动的。她们靠近过来,惊疑地打量。 此时夏绮已经跟两个僧人打了起来,她以一敌一,还要护着怀中孩子,仓促中肩头吃了一刀。 她深吸一口气,倒退一步贴在墙壁上,正心惊胆战,却听见艾静纶的声音叫道:“绮姐姐!” 夏绮眼前一亮:“在这里!”虽不知他从哪里发声,却如同看到一点亮光。 偏此时,耳畔突然传来一阵犬吠声,然后是怦怦地响动。 同时脚步声急促,有人叫道:“大事不妙,赶紧把这些清理干净!” 才说到“干”,猛然看到眼前情形。 他愕然之下,忙从怀中掏出一个火折子模样的,打开一抖,向前扔了出去! 叶蒨儿看那物在地上冒火,散出了白烟,叫道:“不好了,他们要杀人灭口,还不快逃!” 那些妇人们听见这句,才如梦初醒似的,惊呼着向外。 跟夏绮对敌的两个僧人看到那东西散烟,知道此物的厉害,骂了几声,赶紧撤退。 夏绮吸入了烟,越发支撑不住,恍惚中见艾静纶冲过来:“绮姐姐!”拉住她:“快走!” 艾静纶扶着夏绮向前,此时那些受惊的妇人冲了出来,有一个跑的最快,但很快,甬道尽头便听见一声惨叫。 夏绮知道她定是被害了。 夏绮感觉身上的血流的很快,整个人的力气也仿佛在流失,她狠狠地咬了咬唇,拉住艾静纶:“小静,帮我……护着徽儿,你带他往那边走!” 艾静纶道:“咱们一起!” “不……”夏绮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万一跟着他,他自然不会抛下自己,这样一拖一,怎么了得,又有毒烟,又有贼人,谁也跑不了! 她只强行镇定:“前面也必是条路,我去探探,你带他们往那边……咱们外间碰头!” 夏绮的判断没有错,从艾静纶的方向出去,正是大雄宝殿释迦摩尼的脚下。 外头的机关已经打开,剩下一层只需要他们从后开就行了,不过她没料到,那里也有贼人埋伏。 至于那些妇人,因为看到跑出去的被杀了,故而竟不敢再逃,七零八落,都被迷烟毒倒了。 只有叶家几个人被夏绮提醒,用帕子捂住嘴随着艾静纶,才撑到此刻。 而夏绮一路也杀了两个,幸亏在最危急的时候,遇到了援军。:,,. 章节目录 443. 三更君 优昙钵,智慧果 听夏绮说了大概,杨仪心惊不已。 昨儿她因为想早点赶到北境,才不听江太监跟姜斯两人的劝告,一心赶路。 当时车马陷于泥水之中进退维谷的时候,她还暗暗后悔,觉着自己是太一意孤行了。 可如今想想,假如不是这样,自然就过了青林寺而不入,那后果真真可怕! 难不成冥冥中自有天意,因为她想要早点跟薛放汇合,才注定了在青林寺歇脚,又撞破了这件事! 又听夏绮说起那些人忌惮豆子,杨仪哑然失笑、 昨晚上斧头还跟自己抱怨,说把豆子的嘴养刁了,竟开始挑食,殊不知豆子是何等的机灵,必定是闻到那馒头里被吓了药,所以不肯吃。 其实杨仪很了解豆子的性子,昨儿晚上豆子屡屡反常,她就猜到这寺庙里必定有蹊跷。 只是他们虽人多势众,但毕竟夜半三更,又是在人家地盘上,没有弄清楚怎样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所以只按捺过了一夜。 等到询问那两个僧人“性海”法号的意思,对方却无法回答的时候,自然越发确凿。 何况豆子就差口吐人言,告诉他们这释迦摩尼佛像下有什么东西了,她岂肯放过。 杨仪照看夏绮跟艾静纶,以及那小婴儿徽儿。 外间胡太医张太医等,把那些被迷烟熏倒的妇人们救醒,以及一些吸入迷烟的士兵们,也都赶紧调配了药。 被派去取药的士兵虽一时没回来,但幸而他们都是大夫,身边多多少少都带了些,虽然不能齐备,但总是聊胜于无,比没有强。 弄完了这一通,陆陆续续有妇人醒来。 她们茫然惊慌,有的发呆,有的哭泣,有的乱跑乱撞,不一而足。 俞星臣皱眉,命一名主簿过去安抚,再询问她们姓名来历,一一记录。 据这些妇人交代,他们之中来的最早的,是两三个月前,跟着家里上香,结果就被诱拐藏匿于此。 本来她也不肯服从,谁知有另一个被拐匿的妇人,因为反抗激烈,竟被一名和尚活活地虐待至死。 这一下,目睹过的人都吓傻了,哪里还敢反抗。 其中一位是观复县的富户之女,按照她的说法,本来有她失踪后,家里四处找寻,也报了官。 谁知这些和尚很是歹毒,竟命人偷偷地散播谣言,说她跟着什么人私奔了。 如此一来,连她家里都不敢再大肆张扬地找寻,毕竟丢脸。 而根据这些妇人的供述,还有更惨的被杀了的女子,那女子的家人倒是笃定,认为是这寺庙有鬼,就在这里大闹大吵。 可是哪里会想到,空悟跟性海等都不是良善之辈,恼恨那人搅扰不休,便暗中出手,将那人擒住杀死,如此自然也又成了无头公案。 许多的惨事,说着说着,场中失了之前的沉默安静,妇人们都哭了起来。 俞星臣望着这些人,不禁在想,假如杨仪不到此处,那么这些女子,大概都会成为寺中枯骨。 可就算救了她们……在这里被□□许久,她们各自家中,是不是还能重新接纳?日子一如往常? 俞星臣摇摇头,不叫自己去想这些。 他正欲迈步出门,便听到外间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嘀咕。 胡太医道:“永安侯真是神了,怎么就知道这儿的贼秃们不干好事呢?” “之前永安侯不就常常往巡检司去,配合查案么?海州那食人案子你难道忘了,她自然有这种能耐。那些魑魅魍魉,自以为聪明,如何能逃过她的眼。”张太医道。 胡太医嘿嘿笑道:“说的也是,刚才江公公还跟我说呢……这帮狗杂毛,哪里知道永安侯的厉害,什么空悟又什么性海,连自己法号的意思都不知道呢,被永安侯三两句诈了出来。” 俞星臣听到这里,便迈步出来,询问他们是何意思。 胡太医就告诉了他,杨仪诈问“性海”的意思。 眼前这位俞大人,向来是有点儿“高高在上,目无下尘”的,所以张太医跟胡太医在他面前,还是有些拘谨。 而听完了他们的讲述,俞星臣道:“‘言寻真相,见不见于空有之间;博考精微,闻不闻于生灭之际。廓群疑于性海,启妙觉于迷津’……好好的两个名字,竟用在这等不堪的人身上。” 他感慨了声,胡太医肃然请教:“俞大人,这段话从何而来?” 俞星臣淡淡道:“是《大唐西域记》序中所言。” 正在这时,灵枢走来有事。俞星臣出了门。 两位太医甚是敬仰:“信口拈来,出口成章,不愧是俞大人。” 张太医突然道:“我想起来,俞大人这样张口就来的,不足稀奇,可先前永安侯怎么也一套一套的呢,什么‘真如之……什么性’,以前我可没见她这么博闻强记。” 杨仪在除了医药上的事外,对于别的似乎也是有限,尤其是诗文之上,很少涉及。 虽然胡太医也觉着仿佛违和,但也没放在心上,便道:“难道永安侯懂什么都会告诉你?别小看人。” “我哪里是小看,也无非是钦佩罢了……” 冷不防俞星臣在门外还没走远,听见了这两句。 俞星臣倒是并不觉着惊讶。因为他大概猜到了杨仪怎么会“博闻强记”的。 那密道之中除了救出了许多妇人外,灵枢竟又在密室里,救出了被囚禁的空林法师。 空林主持原来并没有死,而只是被他们关在密室里,一并在内的,还有几个不肯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僧人。 因为好些天不来送吃的,有几个已经生生地饿死了,空林主持也已经瘦骨嶙峋,气息奄奄。 太医们尽力救治,主持才总算缓过气来。 中午将近,观复县的知县赶来。 听闻永安侯跟京内巡检司的大人在此,魂不附体。 俞星臣对他很没好脸色,管辖之内出现这样令人发指的恶行,他竟一无所知,那些失踪的人家,难道没有一户去报官的? 必定也有,只是这昏庸之人不肯仔细追查罢了。 又想到前世他对于青林寺的处理方式,俞星臣气不打一出来,恨不得立刻命人先将他痛打一顿。 但还有事需这知县去做,按照那些被囚妇人的供述,叫他调动衙役,去通知各户各家,前来领人。 处置了此事,俞星臣向后而去,想去看看空林主持。 养伤之人中,夏绮的情形好了许多,当了母亲的人,看到自己的孩子无事,就比什么都高兴。 因为这个,夏绮对叶蒨儿颇为感激。 只不过叶蒨儿自己就没那么好受了,她知道在地穴之中自己所作所为,虽然是为护着那孩子,但在叶明丫等看来,这简直是无耻之尤,丧德败行。 她本来就名声不好,再加上这么一闹,更加没出路了。 其实,当时被掳劫之后,叶蒨儿倒也没觉着怎么恐惧。 因为她深知,自己就算回了叶家,待遇也好不了多少,一个得罪了小姐跟公子的姨娘养的、还破坏了叶家妄图跟俞家进一步交好的关系…… 所以叶蒨儿并不惧怕将发生什么,在那恶僧对那孩子虎视眈眈的时候,她“顺势”做了件好事,如此而已。 夏绮看出她的愁眉不展,问她怎么了。 叶蒨儿支吾了会儿:“夏夫人,我……我只是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我本来名声就差,这下子只怕……更是找不到好人家了。” “好人家?”夏绮皱皱眉。 叶蒨儿埋首:“本来叶家对我好,是以为我能够为叶家做点什么,现在……也没有跟俞家攀上亲,还坏了事……要是家里大发慈悲,兴许给我安排个过得去的,要是……我只能去伺候些不知什么人了。看境遇,也未必比在地窖里的那些女子好过。” 夏绮待要反驳,又打住:“你如果想嫁人,不嫌弃的话我帮你留心就是了。不过……我倒是不懂什么叫好的。” 叶蒨儿疑惑。 夏绮道:“比如是我,你觉着我之前嫁的可好?” “是御史门第,自然极好。” 夏绮道:“那你只是想嫁个高门权贵。这就是你说的‘好的’?” 叶蒨儿脸上微热:“这……大家不都是这么想么?” 夏绮哼道:“我不这样想,永安侯也不这么想。” 叶蒨儿双眼微直:“永安侯……” 薛放自然不差。 但在世俗眼里,按照杨仪如今的身份、功绩,能匹配的自然不在话下。 夏绮道:“你方才口口声声说攀亲,好人家,我看永安侯从不想这些,我虽然嫁过,但现在我心里也没有这些事。未必嫁了高门,就是一辈子的归宿了。” 叶蒨儿低头:“姐姐跟永安侯,自然不是寻常女子,我们这些没什么本事的,当然就……更没资格能跟永安侯和姐姐相提并论,嫁人,自然也是唯一出路。” 夏绮道:“谁知道呢,”此刻那孩子醒了,咿咿呀呀,夏绮忙抱起来哄着,随口道:“也许你有自己所长,却没发现而已,横竖不至于一条藤上吊死。” 叶蒨儿呆坐了会儿,出了门。 她心里想着夏绮的话,踟蹰地迈步,却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走到哪里去。 不知走了多久,眼前一道影子闪来,叶蒨儿先看到地上一只摇动着尾巴的黄狗,猛抬头看时,却见竟是俞星臣。 身前是那只叫小乖的黄狗,身后是灵枢。 “三爷……”叶蒨儿一惊,赶忙止步行礼。 俞星臣“嗯”了声,迈步要走过去。 叶蒨儿急忙道:“三爷!” 俞星臣回头:“有事?” “三爷的斗篷,等我、我洗过后再……” “不必了,”俞星臣淡淡地说:“也不用还给我。” 给了别的女子用过的东西,他哪里还肯再要。 眼见他面无表情地要走,叶蒨儿道:“三爷……我还……” 俞星臣有点不耐烦了:“有什么事,请说。” 叶蒨儿望着他冷淡的面色,抿了抿唇,鼓足勇气:“我、我能成为永安侯一样的人吗?” 俞星臣的双眼微睁了几分,然后淡冷地:“不能。” 这个答案自然是在叶蒨儿意料之中。 她埋首,她自然不配。 俞星臣脚步挪动,本要走开了,心中转念。 “你为何突然冒出这种想法?”俞星臣问了一句,但没有等到叶蒨儿回答,他说道:“你该知道不是什么人都能跟永安侯相比。” “我知道……”她小声地说。 俞星臣道:“其实也没有能够成为永安侯一样的人。” “我知道……”声音更小了。 俞星臣哼了声:“但你能成为你自己。” 叶蒨儿惊异抬头:“三爷……是何意?” 有些话俞星臣本来不愿多说的。 此刻,望着屋檐上缓缓坠落的水滴,他道:“你以为永安侯从开始就是永安侯么?” 小黄狗颠颠地跑到门侧,摇尾巴。 身后灵枢看了眼屋内,又看向俞星臣,目光犹疑。 叶蒨儿越发不懂了。 俞星臣的目光深邃而沉暗,道:“她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像是被困住了双手,什么也做不成的时候,她受的苦楚,委屈,比你想象中多得多,你若只会自怨自艾,那就不用说了,‘永安侯’三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都如玷污。” 叶蒨儿几乎窒息。 俞星臣漠然道:“你如果想成为她一样的人,那就得想想自己该怎么做。能不能经得起常人无法承受的苦痛烦难。” 叶蒨儿咬住了唇:“可永安侯医术无双,而我只是个闺中没有用的……” “没有人天生无用,你要找到自己能干什么,然后不要迟疑地放手去做,”俞星臣微微扬首,是在说她,实则另有其人,他道:“就如,永安侯还不是永安侯的时候,我也不知她竟然能……呵。”意义不明地笑了声,俞星臣迈步走了。 灵枢向前,又回头对着小乖低低招呼了声。 那狗儿对着旁边的门扇,正抬爪子去扒。 “没有人……天生无用?”叶蒨儿怔怔地望着俞星臣离开,她其实还不是很懂,但心里却仿佛又懂了很多。 奇怪,一瞬间,原本阴霾的天色,仿佛忽地亮了。 而就在叶蒨儿也离开之时,旁边的房门被打开。 杨仪站在那里,身后站着的是小甘。 这里临时多加了个药炉,杨仪方才来调了两味药,不料才进来,就听见外头说话。 方才俞星臣他们两个人的话,她都听见了。 她居然比叶蒨儿还要懵懂。 杨仪不晓得俞星臣方才的话是何意。 说她无能为力、被捆住手的时候?他指的是……之前自己流落在外、或在羁縻州的时候呢,还是…… 又什么“永安侯还不是永安侯”,为什么他的语气那么奇怪,怪的就仿佛……能延伸出很远,一直到她望而生畏不愿回想的那个地方。 小甘却不太满意:“姑娘,怎么俞大人的语气,像是很了解您似的。这语气,倒像是认得了几辈子。” 俞星臣还未去见空林法师,就给告知,寺庙外聚集了许多百姓。 他来到青林寺门口。 观复县的知县已经在安抚百姓,声嘶力竭,这大概是他为官以来第一次如此尽心竭力。 门外围着好几个过路或来上香的百姓,而最醒目的是其中一个少女。 她是一身粗布衣裙,但如此却也掩不住她俏丽的容颜。 旁边许多人都频频打量。 俞星臣一眼看见,便立刻想起了前世徐侍郎说的那个故事……故事中那个揭破了青林寺所有龌龊的“村姑”。 那村女本来眼珠乌溜溜地,正四处打量,蓦地看到俞星臣在瞧自己,竟大胆地高声道:“官爷,官爷,为什么不让进内了?” 俞星臣道:“你有什么事?” 村女丝毫不打怵,回答:“我爷爷先前病倒了,说是什么被邪祟缠了,要叫到青林寺佛祖面前烧香才能解的。要是没有事,让我进去吧?” 俞星臣看着她带些忧虑的脸,难得地透出几分温和:“不要听那些话,找个高明的大夫,比什么都强。” 村姑惊奇地看了他一会儿:“那就是不让进去了?”皱眉,显得有几分不情愿。 俞星臣道:“赶紧回去吧。你的心意菩萨已经知道了,不必再去。” 村姑本有点恼似的,听了他这话,却嗤地笑了:“官爷不叫人拜佛,自己倒是很相信菩萨。” 俞星臣望着她的笑脸,淡淡一笑,转身要走。 那村姑却叫道:“官爷。” 俞星臣回身,见那村姑从篮子里一阵摸索,竟摸出几枚甜软的无花果,她向前递过来道:“本来是要供佛的,既然不能进去,就多谢官爷把我的心意告知菩萨……送给你尝尝鲜吧,甜的很。” 俞星臣看着她递过来的无花果,这无花果,又叫优昙钵,智慧果,真是应时对景。 盯了片刻,俞星臣伸手接了过来。 村姑则嫣然一笑,拎着篮子蹁跹而去。 她口中似乎哼着小曲儿,悠闲自在地走远了。:,,. 章节目录 444. 二更君 青鸾信杳,黄犬音乖 在太医们的照料下,空林法师的情形也开始转好。 至于空悟等人,起初死咬不肯张口,姜斯一番严刑拷打,才陆陆续续招认。 原来这空悟确实是空门中人,在主持空林之下,可他原本就心术不正,只是不敢表露出来。 直到性海到来寺内,这性海早先出过家,但性情凶悍暴戾,且又好色,屡犯戒规便给逐出了寺庙,他无处安身,只能以僧人身份四处蹭些吃喝,可恶习难改,五不时仍是要做些案子出来。 等跟空悟相识,两个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空悟打掩护,性海便又弄了些自己的狐朋狗党进寺庙内,偷吃酒肉,聚众赌博,暗暗地从香火钱里偷盗……闹得有几分乌烟瘴气。 青林寺有些和尚见情形不对,便提前走了。 而空悟他们又趁着空林病倒之时,竟把空林跟几个僧人囚禁,对外宣称空林圆寂,让空悟继承了衣钵。 从此后,青林寺里空悟等人只手遮天,其他僧人更是顺他们者昌,逆他们而亡,很快又走了一批。 还有几个耿直而心生怀疑的,聚众质问空悟,却给他们杀的杀,拿的拿,关入了地牢。 而这地牢,乃是当初寺庙方建的时候,因为盗匪横行,所以才弄了个避祸栖身之所,哪里知道如今竟成了他们作恶的魔窟。 知县不堪大用,而他们又不能在此耽搁太久,俞星臣写了公文回京,将此处情形一一禀明,并举荐了吏部的一位嫉恶如仇的官员前来接手。 正紧锣密鼓地安排处置,叶家的叶子赋匆匆地返回。 原来他们离京后,到达此处,叶子赋因为要去拜访一个旧识,又因下雨不好赶路,便暂时将两位妹妹安置在这里,回来后见兵马林立,戒备森严,一时受惊匪浅。 叶子赋一再道谢,又询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本来,叶蒨儿以为叶明丫一定要抓住机会告状。 谁知明丫说道:“菩萨保佑,幸亏是平宁将军府的夏夫人跟永安侯来的及时,救了我跟姐姐,不然就不可设想了。哥哥也是的,好好地把我们丢在这里,万一有个不测呢?得亏无事。” 叶蒨儿有些惊愕。叶子赋也知道自己做的不对,忙道:“以后再不了,好妹妹,这件事千万别跟家里提。” 回头,叶蒨儿跟叶明丫出了门,大概是看出了叶蒨儿的不解,叶明丫道:“哼,你不用这样看着我,我可不是为了你。” 叶蒨儿只是惊奇于她竟然不说自己的坏话,叶明丫带她走开了几步,才道:“夏夫人那句话,提醒了我,你还记不记得舜州府陈家的事?他们那个四姑娘。” 叶蒨儿听她提醒,微微一震:“是那个……病死的四小姐?” 陈家也是舜州有头有脸的士绅之家,他们那四小姐年纪最小,生得绝色。 那日她出城,却被些浪荡子盯上,竟一拥而上围住调戏了好一阵儿,等家奴赶来,已经是衣衫不整……等等,但也并未失了清白。 四姑娘回到家里后,大概是受惊过度便病倒了,请大夫治而无效,不出几日,竟就死了。 “嗤,病死?”叶明丫冷笑了声:“哪里是病死的,是陈家嫌弃她丢人现眼,又觉着毁了名声自然也嫁不出去了……便自己弄死了的。” 叶蒨儿其实也风闻过,只是不知真假。 可没想到叶明丫竟也知道这件事,叶明丫是嫡女,跟陈家内眷来往的颇多,也见过四小姐几次,她这么说,当然不是随口捏造。 叶蒨儿屏息:“真的是……怎么忍心。” “忍心?一条命跟府里体面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叶明丫低声。 她是嫡出的,叶家等级森严,加上叶蒨儿的生母是丫鬟出身,她天然就鄙视叶蒨儿……但对陈家四姑娘,一旦想起来,心有余悸。 那么如花似玉的一个人,说弄死就弄死了,再不复存在。 那条路她也常常走,假如那日出事的不是陈家似小姐而是自己,那…… 先前叶明丫满口的鄙夷叶蒨儿,但实际上她心里也是因受惊过度,无法可想,就只能把火气发泄在自己看不上的人身上。 不料夏绮一句话提醒了她,让她意识到自己跟叶蒨儿现在正处于跟陈家四姑娘相似的窘境中。 家里的人虽然疼爱自己,但陈家的人在事发前又如何不疼爱陈四?他们可以容忍她刁蛮任性,觉着无伤大雅,但一旦涉及名节之类,就没法儿说了。 尤其是身陷在魔窟之中,夏绮说的对,这是跳进黄河洗不清的。 她的眼里叶蒨儿不干不净,但在别人眼中,她跟叶蒨儿又有什么区别。 “反正就咬死是夏夫人跟永安侯相救,她们也都是女子,就算传出去也没人敢说什么。”叶明丫叮嘱:“告诉你的丫头,想活命,就把先前的事情烂到肚子里。” “知道了。”叶蒨儿吁了口气,但同时心里却又隐隐地一宽。 这仿佛是第一次,她觉着自己跟叶明丫是站在同一境地的,因为在她们面前的,是如山般的叶府的“名声体面”。 何况叶明丫也不算是说谎,只是忽略了一些细节而已。 他们两个是刚落入了贼人之手,后脚夏绮跟艾静纶就来了,所以当时夏绮还看到他们在门口没来得及给挪开的马车。 倘若夏绮来晚一步,而此后又无杨仪众人及时救援……那事态自然无法可想。 叶子赋到底去谢过了夏绮跟杨仪,才带了叶蒨儿跟叶明丫出寺庙,先行启程。 寺内,艾静纶也已经醒来,才睁开眼睛,他看见空空如也的双手,即刻挺身欲起:“徽儿呢?” 榻边的夏绮笑,把怀中的婴儿给他看。 艾静纶望着那婴儿天真无邪的脸,一下子又跌了回去:“哎哟,好疼!”直到此刻才察觉身上疼痛难当。 杨仪在夏绮身后走过来:“知道疼了?”他的手臂上,肩背上有多处擦伤碰伤以及刀痕等,可见当时为了护着徽儿,他是竭尽了全力。 艾静纶赶紧又要爬起来:“仪姐姐……你怎么……” 杨仪轻轻摁住他道:“只许你偷偷摸摸地出京,不兴我也同去?你好大的胆子,扈远侯叮嘱我,一旦见到你,立刻把你送回去。” 艾静纶听她前半句,知道她也是要北境,又惊又喜。 听见后面一句,唯恐她是当真,也不顾伤,打躬作揖道:“好姐姐,你千万别送我回去,我好不容易走到一半儿了……我想跟十七哥一起啊!” 杨仪道:“你想跟着十七,为何不正大光明同家里说?” 艾静纶的神色变化,终于道:“我不愿意说,一来他们不会答应,二来……仪姐姐,总之我不能留在府里了。” 杨仪察觉他的语气跟脸色都有点不对:“有什么事么?” 艾静纶看看她,又看向旁边的夏绮。 “你犹豫什么?难道不知她是什么样儿的人?”夏绮哄着孩子,一边淡淡道:“有什么话你不能跟她说的?就算你谋反,告诉她也是无事的。” 艾静纶嗤地笑了,又舔了舔唇。 艾夫人是他的姑母,对他又极好,他不能把那些冷血残忍的话如实告诉,只说道:“姑母对十七哥很有偏见,我自知劝不妥的,我、我不想……夹在中间。索性就跑出来,让他们知道……我是心向十七哥的。” 杨仪听了个大概,毕竟她知道艾夫人对于薛放的敌意。 她一笑道:“你跑出来不要紧,他们可并不觉着你向着十七,还以为是十七撺掇了你呢。不过既然出来了,那就不用想了。”她看看夏绮:“姐姐,我本想同行,但你们身上都有伤,又带着孩子,不宜紧着赶路,但我……” 夏绮会意道:“你担心什么?你们先行就是了,这次是注定要在这里停一停,我才心血来潮要来见空林师父的,以后自然是到那正经客栈投宿,断不至于如今日这样,你只管去。” 杨仪见她甚是善解人意,松了口气。又看艾静纶。 艾静纶看她不打算送回自己,便又眉开眼笑道:“绮姐姐是要到广安州,我陪她到哪里,自然再去跟十七哥和仪姐姐汇合。” 出了院子,杨仪去寻胡太医等,不料刚进门,就看到俞星臣也在。彼此正说话。 她心头一顿,想也不想就转过身。 可刚要走,身后张太医已经看见了她:“永安侯……” 假如这时侯她假装没听见走开,倒也成。 但杨仪改变了主意。 她回身,忽略俞星臣注视的目光。 走到跟前,见众人行礼,杨仪若无其事地:“我正想来问问,空林法师等几位的情形如何?” 胡太医道:“已经能进些米粥了,唉!真真是惨绝人寰,幸而空林法师他们常常行那个什么佛家的‘断食’修行,这才能熬得过来。要是我……早转世投胎了。” 张太医最不爱听他这话:“你不会说话,就把舌头给那会说的人去。” 胡太医呵呵了几声,又忙对杨仪道:“对了,我们正在问俞巡检,原来他跟咱们是同路的呢。” “对啊,俞大人被皇上钦点为定北军的监军,统领北境忠勇军,这下可好了,咱们路上又有作伴的了。”张太医也喜形于色,忘了顾忌。 杨仪却并无任何喜色,拧眉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道:“永安侯有什么安排?” 胡太医突然瞧出点东西来,悄悄地对张太医使了个眼色:“方才一个和尚说肚子疼……去看看。”两个人竟悄悄撤步走了。 杨仪垂眸:“我不很懂,为什么俞巡检竟也会往北境去?就算是官职调任,朝廷应该也不缺一个合格的监军吧。” “大概是皇上觉着我可以胜任……毕竟也算是小侯爷的同僚。”俞星臣淡淡地回答:“另外,算起来,我其实是代替端王殿下往北这一趟的。” “哦,这是好事啊……”这话,确实出自于杨仪身后的江公公。 原来此刻,杨仪身后有江太监跟小甘,俞星臣身后有灵枢。 江太监从方才听张太医说皇上任命俞星臣为监军,便一直在心中思忖。 听到这里,不由衷心地说了一句。 薛放虽有军中的资历,又是天纵英才,但毕竟是朝廷空降调任,只怕“水土不服”。 如果有了个心思缜密周全的“监军”,自然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总比那无大谋无眼界的庸才监军处处辖制人、闹得两下不合等,要强上百倍千倍。 江太监在宫内许久,自然深知个中玄机。 小甘觉着这公事上的……自己不便多嘴。 灵枢听了俞星臣的话,眼中却透出几分忧色。 杨仪无语。 正这会儿斧头带了豆子跟黄狗从外进来,不住地叫:“小乖慢点儿,别总去欺负豆子!” 江太监回头,果真见那黄狗时不时去啃豆子的腿,不过也并不是欺负,只是玩闹罢了。 豆子也不理它,只被啃的疼了的时候才作势回头,吓唬一番。 “哟,这只狗儿叫‘小乖’?是谁起的名字?”他故意而又确实好奇地问。 江太监察觉杨仪跟俞星臣之间的气氛有些古怪,所以打打圆场。 俞星臣道:“是我起的,让公公见笑了。” 江太医不由失笑:“俞大人起的,怎么是这么稀奇古怪的名字?有何寓意?” 俞星臣瞥向那狗儿,道:“它是黄犬,自古黄犬还有一重寓意,就如青鸟一般,代表着音讯,比如《西厢记》里有一句,‘越越的青鸾信杳,黄犬音乖’,所以才叫它‘小乖’。” 江公公大为钦敬:“了不得,怪道皇上跟群臣都称赞大人博学,连一只狗儿的名字都这么有深意,不愧是俞大人你。” 杨仪听着俞星臣说什么“青鸾黄犬”,心中却想起了有关于“性海”的解释。 正如张太医怀疑的,当时杨仪侃侃而谈,说什么“真如之体性广如海”,确实不是她自己“博学多才”,这句话,曾经是俞星臣提过的,那时候她正也不知含义,听过他的解释,自然牢牢记住在心。 此时姜斯也走了来,把外头士兵们调度妥当。对杨仪道:“大人,随时可以启程了。” 杨仪问道:“那几个贼首呢?” “永安侯放心,那几个畜生已经先交给了观复县县衙,”姜斯冷哼道:“他们已经不能再兴风作浪了。” 他们行刑自然也有一番手段,总之只留下了那几个人的性命,免得以后无法公开处决就罢了。 而空悟众人的罪行,判个凌迟是不用说的了。 姜斯又道:“那密道里也又搜了两遍……并没有别的发现,寺庙内外方圆里也都搜过,并无余党。” 他没仔细告诉杨仪的是,在寺庙西边一片林子里,发现异样,挖了挖,竟是些尸骸。自然也是这些恶贼造的孽。 杨仪见果然无事,便道:“那……趁着天色还好,就启程吧。” 她吩咐了一句,回头看向俞星臣。 两个人目光对上,俞星臣发现她的眼神好像跟平日不太一样……素日除了发怒的时候,多半是平和宁静,但现在,竟透出几分深邃的探究之意。 俞星臣的心弦莫名绷紧,身不由己地,竟有几分似无所遁形。 杨仪道:“俞大人若没别的事情料理,尽可同行,随意而已。”淡淡地说了这句,她转身离开。 他无端松了口气。 车驾重新启程,往北而去。 又行了七八天,已经过了一大半的路程,事实上他们已经进了北地范围。 最大的变化,是天气,此刻也不过是九月,但却已经是天寒地冻,万物萧瑟。 杨仪还是头一次来北地,虽然早听薛放提过,可亲临其境的感觉自然不同。 那风又冷于硬,如同小刀子在人的脸上剜肉,有时候打在脸上硬硬的,伸手一摸,才发现不是错觉,是真的小石子跟细沙等。 幸亏在出京的时候早有准备,小甘把厚厚的毛大氅,毛比甲,翻毛靴子,甚至那狐狸毛的帽子,脖套,都找出来,给杨仪从里到外换了一套。 这么毛绒绒地一堆披挂起来,整个人突然间显“胖”了一圈,只有那张小脸被毛绒簇拥着,更显得巴掌大小,极其可怜。 而在气候之后,最大的不同,是景物的变化。 不用细看就察觉,地方越来越空旷,人越来越少……而路上五不时,竟还能看见倒地不起的人。 起初他们不知究竟,以为是喝醉了或者不慎跌倒如何的,等见的多了才知道,那是冻饿或者疾病而亡的,而其中多数,都是从定北城方向逃难回来的流民。 但这里距离定北城明明还有数百里的距离……可见北境的情形确实不容乐观。 当天晚上,他们在广安府的贤良镇上歇脚,俞星臣跟杨仪说起来,再急行个两日,就能到武威城。 之前他们一路走来,也常打听薛放的下落,五天前就得了个消息,说薛放已经到了武威。 杨仪虽然心头欢悦,但越是靠近,心又莫名的越发紧张。 他们正说着,江太监从外窜了进来:“我刚才在外,听个从武威方向过来的皮毛贩子跟人说起来,威远那边跟北原的人交了手,一个什么……新任的将军被擒住了,吓得我……”公公急得变了腔调。 杨仪身上满是厚厚地毛衣裳,压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行动都因而迟缓不便。 但听了江太监这句,她整个人刷地站了起来:“是哪个将军?”:,,. 章节目录 445. 二更君 横渠四句,公事私情 杨仪吃惊不小,忙问那将军是何人。 江公公道:“我也问那个人,他说这件事在威远那边儿还压着不肯叫传开呢,所以具体消息不知,总说是个厉害人物。” 俞星臣诧异:“为什么不肯叫传?” 江太监道:“说是威远那边官员的意思,我猜测……这多半是当官儿的怕丢了颜面,影响士气之类。” 杨仪立刻就要想赶路,俞星臣劝住:“何必着急,你细想想这里的气候,跟京内不同,如今启程,距离下面的卫城至少两个时辰的路,天寒夜黑,之前又赶了长路,别说人,就算是马匹也禁受不住。” 杨仪听他一说,勉强把心思按下,江太监道:“大人别急,我立刻再去探听。” 眼见天黑,越发冷了,呼出的气都好像能瞬间凝固成雾。 店家准备了饭菜,热腾腾的一盆白菜炖肉锅子放在桌子中间,骨碌碌地冒着热气。 北地的风味跟中原自然也是不同,可见如此粗犷,仍叫人咋舌。 隔壁胡太医用筷子插住锅子里的一块肉,说道:“这里的人都是这么吃东西的?” 张太医笑道:“入乡随俗吧。毕竟比不得中原之地的繁华,不过这儿还算好的呢,我想等真的到了定北城左近,只怕越发不知怎样。” 胡太医啃了一口那肉,被涂了满嘴的油,他觉着自己被噎着了,赶紧放下:“我可消受不起。” 张太医却淡定地吞了一块,嚼着道:“你瞧瞧外头,这天色阴阴,保不准会下雪,所以他们这里才弄的这样大肉大菜的,不多吃点儿大油之物,如何御寒?闭着眼吃些吧。” 胡太医舀了些汤喝了,热乎乎下肚,倒是觉着受用。 当天晚上,便在这客栈里歇着。小甘伺候着杨仪泡了脚,又用汤婆子把被褥暖了,将炭炉放在室内地上。 她知道杨仪必会为薛放担心,便守在床边,说些宽慰的话。 杨仪向里靠了靠,道:“你别在这里蹲着了,赶紧上来,咱们两个挤在一起睡,还能暖和些。” 小甘也忙钻了上去,她的身子比杨仪的可暖多了,像是个小炭炉。 杨仪摸摸她的身上:“你比那汤婆子还热乎呢。” 手指所及,暖暖软软的,又不禁羡慕她的珠圆玉润。 小甘忍着痒痒,笑了会儿,又故意提起京城里众人的情形,免得杨仪只想薛放。 说了半晌,只听到外头的风声更响起来,厚厚的窗纸发出吁吁的响动,时不时还夹杂着啪啪的声音。 这客栈并非那种京内那种昂贵讲究的地方,自然简陋,不知哪里隐隐透风,吹的桌上的烛光时而摇曳。 正在此刻,外头有人敲门。 小甘赶忙爬起来:“一定是江公公。” “外头冷。”杨仪忙道:“披我那件大毛的。” 小甘便拿了那件大氅裹住,过去开门,果真是江太监。 江太监扫了扫头上的雪花,笑说道:“下雪了!我怕永安侯受冻,要不要叫他们再送一个炭炉进来?” 小甘惊讶,回头笑看了眼杨仪,道:“怪道方才听着窗上声音不对,不用再加了,方才姑娘说了,热气太盛反而不好。公公也早点歇着吧。” 江太监道:“不忙,我盯着他们把燕窝粥熬好了再说。” 虽然是出了京,饮食之上自然不像是在侯府那么便利,但是江太监身边却仍是带着些人参,燕窝,鱼胶,虫草……等各色适宜杨仪的补品。 至少每天都要让她喝上一碗燕窝粥,毕竟这长途跋涉的,再不紧着补益,那可不妙。 江太监又小声叮嘱道:“你跟永安侯说着话,一会儿就好了,好歹喝了再睡。” 吩咐了小甘后,他便转身走开。 江公公的房间就在杨仪的身畔,隔着他,便是俞星臣的房,再往下才是胡太医等人,侍卫们有的在一楼,有的于别的客栈落脚。 江太监发现俞星臣的房间也还亮着灯,他便走了过去。 才到门口站了站,房门便被打开,灵枢问道:“公公有什么事吗?” 江公公知道他耳目过人,便道:“我看着俞大人房间有灯光,知道没睡,最近我看大人的脸色也不佳,没什么事吧?” 灵枢道:“您放心,没有大碍,只是一时也不适应这北地的冷。” 江太监咋舌:“谁说不是呢,简直恨不得把眼睛鼻子都捂住了,时候一长,怕还给冻掉了呢。”说笑地提了这句,又皱眉:“可还不到武威,就已经这样,难道武威比这里还要冷?真是难以想象。早知如此,怎么也要劝着大人别来才好。” 灵枢黯然:“谁说不是呢?” 江太监指的自然是杨仪,听灵枢如此答应,他一愣之下,笑道:“你是为了俞大人担心了?” 灵枢往后看了眼:“不,不是。公公不必多心。” 江太监打了个哈欠:“既然这样我不打扰了。快劝着大人歇息吧,明儿还要早起赶路。这天冷的这样,早上起床简直是酷刑。” 嘀咕着,他下楼去了,正赶上姜斯带人巡逻了一遍,正进门上楼,一边走一边不住地搓着手掌,手指都给冻僵了。 灵枢看了会儿,把门扇关上。 小甘那里陪着杨仪睡,灵枢倒也想陪着俞星臣,不过到底是两个男人,不太方便。 就从小店里要了个板床,自己在板床上。 倒是小乖,自自在在地趴在床边,蜷缩成一团靠着俞星臣。 听着外头风吹雪,灵枢也听见了俞星臣时而急促时而平缓的呼吸,他知道主子这会儿必定心神不宁。 起初不想贸然开口,但过了半晌还是这样,灵枢不由道:“大人还是好生睡吧,不要多想些事了。” 沉默片刻,俞星臣道:“你又知道什么。” “我猜也猜得到。”灵枢叹了口气:“为什么巴巴地要到这个苦寒地方来?明明家里都不同意……还惹得大老爷那样,我从没见过大老爷对你发脾气。” 俞星臣不语,只轻轻地用手指抚了抚小乖,狗子乖巧地把嘴巴搭在他的手上。 他感觉那点毛绒绒的依偎过来的暖意,心里略微受用。 当时俞星臣在京内说要自请到北境的时候,俞鼐确实不答应。 对于将士来说,亲临杀场建功立业,是彪炳史册的事,但对于从少年时候便浸淫朝堂、甚至路都铺好了的文臣来说,去那种战乱之地,除非是昏了头。 一来容易出力不讨好,二来,不免性命之忧。 俞星臣是俞鼐从来看好的人,最近吏部已经在做调动,俞鼐早得到了消息,吏部是要将俞星臣从巡检司调回去,若无意外,便是右侍郎。 在兵部再做个一两年,以他的人品能耐,官至六部尚书,不在话下。 他明明可以什么都不做就直升而上,在这个关键时候,他却要主动请缨把自己弄进一个前途未卜的混沌境地。 俞鼐起先是惊心,继而是失望。 正是因为看重俞星臣,所以对他这种不顾自身安危、乃至不顾俞家前景的任性选择,实在失望透顶。 俞鼐见无法让他回头,只说了一句:“我毕竟不是你父亲,管不了你,哼!就随你吧!”他拂袖而去。 但这句话,已经足够诛心了。 而接下来的,是知道了消息的俞鼎,俞鼎可没有俞鼐那样“含蓄”了,他先是质问,见俞星臣仿佛铁了心如此,俞鼎暴跳如雷。 俞家有个俞西骁在外头,已经足够了。而俞星臣又是被看好的继任俞鼐的人,如今他竟自己想不开,干出这仿佛自毁前程的事,而且还惹了俞鼐不快。 俞鼎气急之下,命人将家法拿来,不由分说,砰砰啪啪,狠狠地在俞星臣身上打了几下。 他已经有相当一段长的时间没有这么暴怒过,毕竟俞星臣也不是当初可以随意打两下的少年了。 如今气怒攻心,不由分说,骂道:“我索性打断了你的腿,看你还怎么去!” 要不是灵枢在外头忍无可忍地跑进来拦着,俞鼎一怒之下只怕真的会把俞星臣打出个好歹来。 可就算是冒着不孝的罪名,俞星臣还是不改初心。 直到次日,忽然听说了永安侯要离京的消息,正卧床养伤的俞星臣不消说十分错愕,但如此一来,家里不免就有人误会了。 比如徐夫人。 相比较俞鼐跟俞鼎,徐夫人是知道俞星臣心思的,她听说杨仪要去北境,而偏偏这么凑巧,俞星臣也执意要前往,还一反常态地连俞鼐的话都不听了。 徐夫人震惊不已,认定了俞星臣是为了杨仪,私下质问。俞星臣虽否认,但知道母亲是不会相信这确实是个“巧合”。 当时在乐阳县,俞星臣询问杨仪为何不去送薛放,若自己出京会不会送的时候,其实已经打定主意要离京的。 可他哪里想到,当时杨仪心里也早有主意。 而且比他还快一步……这也是造化弄人。 便在次日,端王殿下召见俞星臣。 俞星臣被俞鼎打了两下,虽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淤青是不免,走起来隐隐作痛。 端王之所以传俞星臣,却是问了个令他意外的问题,正是关于乐阳县瞿家庄之事。 原来近日钦天监观天象,发现京郊有气涌动,曾派专人前去查看。 自然早已知道了瞿家庄私建陵寝的事,只不过才禀告了皇帝,那边俞星臣就叫人停了工。 端王道:“先前皇上召本王,问知不知道此事……本王自然一无所知。皇上便让本王查清楚,到底这是谁的意思。” 俞星臣没指望此事就偃旗息鼓,一风不透,何况自己都知道消息了,若说皇帝的眼线一无所知,那才是低估了。 他显得有些惊慌,但其实是镇定之下故意做出来的恰到好处的慌张:“臣罪该万死,此事,乃是臣去乐阳县的时候发觉,是瞿家庄的瞿尽忠,一时愚钝,私自而为,臣觉着不妥,便立刻训斥过他,他一再恳求饶恕,我念他年纪一大把,便未再追究。” 端王道:“这奴才该死,自己作死,却要拉着别人。可知他差点害了你们府?本王自然是相信你的,可皇上那边不知如何,今儿皇上可是召见了老尚书。到底怎么发落,且看着吧。” 俞星臣道:“伯父自然也是毫不知情。王爷明察。” 端王道:“老尚书向来忠心耿耿,料想皇上不至于会如何吧……对了,你的脸色不佳,是怎样?” 端王并未苛责,反而安抚了俞星臣数句。 当天傍晚,俞鼐回到府里。 他召了俞星臣到书房,沉吟半晌,说了今日面圣的事。 相比较端王的“和悦”,当时皇帝的表情可没那么好看了。 皇帝直接就阴阳怪气:“听说尚书给自己找了一块儿好风水地啊。” 俞鼐一听便知道事发,立刻跪地。 皇帝道:“怎么了,乐阳县那个小龙脉,还是不错的,你百年之后入了那里,你们俞家的子孙里兴许也能出几个越发‘了不得’的、更在你之上的人物呢。” 俞鼐先是请罪,又将昨日俞星臣去往乐阳之事说明:“此事臣也被蒙在鼓里,差点被家奴所累,坏了一世清白,求皇上明鉴。臣一把年纪,只愿安然度日,岂能另生什么异心,臣虽愚钝庸碌,却也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 皇帝盯着他看了会儿,才笑了:“朕只是跟你开个玩笑,朕当然知道老尚书的为人,何况你俞家钟鸣鼎食,累世簪缨,想必也不会做那种狼子野心,自毁百年端正文声之行径。” 俞鼐道:“皇上英明!” “至于那个什么瞿尽忠,听说他昨晚上暴病死了,倒也罢了。”皇帝轻描淡写。 俞鼐面色不变:“此奴才十分糊涂,本要追究他的罪,可念在他年纪大了,其子又出了意外……所以才……如今他死了,多半是自惭做错了事,羞愤交加一命呜呼。” 皇帝竟表示赞同:“俞星臣这件事处理的还算得当,不过,朕怎么听说昨儿俞鼎把他痛打了一顿呢?据说还打的不轻?” 俞鼐俯身,只得将俞星臣要主动请缨往北地而去之事如数告知。又道:“他乃文臣,又不懂军事,如此不知体统不知轻重,臣等自然不乐。” 皇帝哼道:“只要不是去当大将领兵,自古监军,没有哪个是身经百战懂什么军事的。难得的是有这份忠勇之心。” 俞鼐听口气不对:“皇上……” 皇帝道:“你们都不愿意俞星臣前往,朕反而觉着他是个可用之人,也是个福将,岂不见先前的海州之行?他能平倭寇,北原之乱,朕也相信不在话下……” 俞鼐还欲劝阻:“皇上,只怕他难当大任,万一他有个闪失倒是罢了,如果对军机上有什么纰漏疏忽,岂不是大周的罪人?!还请皇上慎重。” 皇帝笑道:“爱卿果真是狡猾的老狐狸,你怕俞星臣做错了事朕会不饶他是么?这样吧,俞星臣去北边,就当作是代端王监军,这样的话,纵然他有错,那也有端王跟他一起担着。” 皇帝进可攻退可守的,说的有来有去,显然不是临时决断的。 俞鼐无话可说,只能领旨。 将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俞星臣,俞鼐道:“到底皇上是怎么知道你想去北地的?” 俞星臣道:“我确实不知,我并未对任何人透露,昨日只对伯父说了。” 俞鼐叹息:“只怕这府里也难保……不过,我原本担心乐阳县那事迟早会爆出来,如今倒是去了一桩心事。至于你……既然你去意已决,又有皇上的旨意,我一介老朽,恐怕已经不能与时俱进,就索性急流勇退吧。” 俞星臣跪地:“伯父。我深知伯父是疼惜之意,所说也都是金玉良言。只是……” “只是怎么?”俞鼐其实也不懂,明明俞星臣不是个好打好杀的,为什么就固执地看上了北境。 俞星臣沉声道:“北境安危,关乎朝廷安危,北原人存心歹恶,若今日不把他们挡于定北城之外,他日只怕这些蛮夷将踏破中原,涂炭生灵……” 俞鼐屏息。 以他的老辣,本来该当俞星臣这些话虽有“远见”,但也有些“杞人忧天”,可是俞星臣的语气跟神情,让他无法出声。 俞星臣道:“前有薛十七郎不计个人得失生死,后有永安侯义无反顾慨然赶赴,伯父……我也是……真的想为朝廷社稷、臣民百姓做点事。” 俞鼐为官多年,正如皇帝所说,是滑不留手的老狐狸了,但是听了俞星臣这两句话,他不知为何竟有点心潮涌动:“你……”自己的侄子,是真的“忧国忧民”,在为着大周着想。 这让俞鼐不由想起了当初他还是小学童时候的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他记得当时自己初入学塾,跟着先生念诵这话时候,那种热血翻涌,犹如滔滔江河之感觉,此刻这种感觉穿越时空又回到了他的体内,让他整个人忍不住有些微微战栗。 良久,俞鼐仰头长叹了声:“去吧!去做你想做的事,做你该做的事吧!” 俞星臣把自己能说得出口的理由告诉了俞鼐。 他也知道,这是俞鼐最抗拒不了的一个理由。 至于那不能出口的,只能嚼烂了放在心里。 风裹着雪花一阵阵打在窗上。 客栈里渐渐地沉寂。 一楼处,斧头带了豆子,跟几个侍卫睡在大通铺上。 半夜,“嗷……”不知哪里突然传来了几声狼嚎。 豆子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看向窗外。 与此同时,原本正欲歇息的姜统领猛然翻身坐起,他的耳力惊人,隐隐听见了急促的马蹄声,正迅速逼近。:,,. 章节目录 446. 三更君 先斩后奏,刺破青天 姜斯开门之后,并不走楼梯,而是一翻身直接从栏杆内跳了下地。 手中腰刀柄在门上敲了敲,里头的侍卫得了警训,心领神会,一个个急忙起身。 斧头本正呼呼大睡,朦朦胧胧中感觉大家都坐起来,还以为是天明了。 揉了揉眼睛,他打着哈欠问:“这么快么?我觉着才躺下不多久。” 豆子跳到地上,汪汪地叫了两声。 此刻不仅仅是马蹄声,隐隐地还有马铃声,叮铃铃,有些密集,夜晚听来格外的惊人。 外间小二有点胆怯地缩在柜子后面,不敢出头。 谁知道这半夜三更来的是什么人,万一是什么贼匪呢?毕竟这里已经属于北境,时不时地跑出个盗匪、亡命之徒、甚至敌国的士兵之类,不是什么稀罕事。 姜斯振衣带了侍卫出门,抱臂扬眉,见院门外果真停下了一队人马。 其中有两人翻身下地,其中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粗豪汉子,身着铠甲,腰间佩刀。 他旁边一人,仿佛四十开外,三绺长须,身着青袍,同样带刀。 而跟在他们身后的,粗略打量,大概有二三十人。 此刻那两人也看到了姜斯,尤其那络腮胡的汉子,竟大踏步从外头走了进来:“你是什么人?”他打量着姜斯,毫不客气地问道。 “你又是何人。”姜斯并没有先回答,冷冷地望着对方,“夤夜前来,是为何事。” 那汉子瞪圆了双眼,满脸不信地盯着姜斯:“你敢质问老子?”他的脾气显然不佳,走前一步,几乎跟姜斯面贴着面了。 他生得比姜斯要高大,气势汹汹,但姜斯却毫无惧色,只冷然地瞥着他。 直到身后有人咳嗽了声。汉子才磨了磨牙,退后道:“老子是卫城兵备司……晁大通,你是何人?还不快说!” 姜斯听他报了名姓,才道:“京城永安侯府,侍卫统领姜斯。” “永安侯,”汉子喃喃了声,盯着他道:“真的就是那个有名的女太医,她在这里?” “放肆。”姜斯冷冷地说道:“你是几品官,就敢对永安侯如此无礼!” 汉子一愣,继而大声笑道:“小子,你别弄不清楚,你以为这是你们京城?放眼看看,这是北境!别说是永安侯,就算是个王爷来了又能如何?” 姜斯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话,眼神一沉:“晁大通?你可要小心的说辞。别真以为是山高皇帝远。” “呵呵,”汉子笑了几声,像是想起什么,转身看了看身后众人,“对了,永安侯在哪里,怎么不见人?” 姜斯暗暗恼怒,只是也看出这汉子像是个浑人,却不用跟他动真气:“永安侯岂是你想见就见的,她自然正在歇息,你若想面见大人,请明日再来。” “谁耐烦跟你今日明日,”汉子有些不耐烦,道:“你让开,让我去叫她。”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推姜斯,不料姜斯抬手一格,用了四五分力道,本来以为足够可以将此人掀的倒退。 谁知那汉子仅仅手臂一震,脚步停顿,却并未踉跄退后。 姜斯惊讶,此人倒是有些蛮力。 “好哇你小子,你跟我动手了?”那汉子却也意外于姜斯的手劲,两只眼睛里透出凶光。 姜斯依旧淡定自若:“永安侯休息中,谁若敢擅自打扰,只能按规矩拿下。” “什么规矩!”汉子咬牙切齿:“告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惹恼了爷爷,管你是什么统领侍卫!捏碎了你的脑袋!” 姜斯道:“这话该说给你自己。” 正在对峙之中,这汉子身后另一人上前半步,他看了眼晁大通,自己温声对姜斯道:“我们因有件要紧事,想要寻永安侯‘帮忙’,听闻歇息在此处,才亲自过来相请。” 此人大概四十开外,却有些气质沉稳,又对姜斯道:“末将欧成,请姜统领息怒。” 姜斯听他还算有礼,便道:“永安侯身体欠佳,需要休息,那也得等天明之后再说罢了。” 这么一句,把旁边那络腮胡子的晁大通气的跳脚:“什么永安侯,左一个休息右一个歇息的,你小子只会这一句是不是?我偏要亲眼看看这永安侯是什么神仙!”说着竟不由分说往前冲来。 姜斯早想教训他,见他冲过来,确实有些声势,他便顺势一退。 晁大通以为他害怕了,得意:“臭小子,算你闪得快……”正欲再冲入房内找人,身后一凉。 却是姜斯的腰刀出鞘,刀尖直直地抵在了他的背心处:“站住。” 他的身法跟出手极快,莫说晁大通,连跟他那些人都没看清楚。 晁大通大惊,转头看向姜斯:“你竟偷袭?” 虽是偷袭,却也不得不承认姜斯的武功非同一般。 姜斯盯着他道:“我奉皇上旨意护送永安侯,谁敢侵扰,我可以先斩后奏。” 晁大通倒吸一口冷气。 就在此时,一直在旁边沉默着的欧成笑呵呵道:“何必呢姜统领,又没有恶意,大可不用……”他面带笑意,像是要开解此事。 本来姜斯虽是那么说,但他可并没有就真的想杀晁大通,毕竟初来乍到,这些人又是兵备司的,先结下梁子反而不妙。 听此人这么说,正欲回话,冷不防眼前一花,却是这欧成上前,出手如电,一掌拍在姜斯的手腕上。 “叮”地一声,姜斯手中的腰刀竟被震飞出去!他急忙后退,惊怒不已:“你……” “兵不厌诈。”那看似很好脾气的人微笑道:“抱歉了姜统领,这毕竟是北境,容不得你这般……” 才说到这里,楼上吱呀一声响,原来是窗户开了半扇。 几个人一时怔住,欧成,晁大通都抬起头,却见窗户旁站着一道身影,灯影下,透着几分清雅端然,不入尘俗。 俞星臣问道:“你们是卫城兵备司的人?” 起初欧成几个以为是“永安侯”,见那人虽相貌温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男子:“你是何人?” 俞星臣微微一笑:“你们藏头露尾,不以真姓名示人,还想要别人跟你们说实话么?” 欧成跟晁大通对视了眼,连姜斯也面带狐疑,不晓得他何意。 俞星臣道:“卫城兵备司的官长确实是镇关将军晁大通,但晁大通是四十开外之人,似乎跟这位对不上吧。” 他的目光从那“晁大通”面上转向“欧成”:“至于阁下你,我在兵部的履历中曾看到,欧成欧副队,身长八尺,怎么,莫非是北境的风太猛烈,将阁下吹干矮了几寸?还是说兵备司谎报,这欧成本就是七尺消瘦之人?” 话音刚落,旁边那“晁大通”挺胸叫道:“胡说,老子八尺有余!你有眼睛看不清楚?” 姜斯惊怒:“你才是欧成?那你……”他看向那四十开外的武官,眼中流露出愠怒之色:“你是晁大通?!你们……” 此刻那“欧成”,也就是真正的晁大通,深深看向俞星臣:“阁下……就是曾经在巡检司任职的俞府俞三爷?名不虚传。” 俞星臣淡淡一笑,并不回话,退后离开。 灵枢上前将窗扇合上。 姜斯已经动了怒:“晁将军你这是何意?” 晁大通道:“不过是个玩笑,请勿见怪。” 姜斯冷笑:“我并不擅长玩笑等语,何况跟晁将军等也不熟。既然已经报了姓名,那就请回!” 晁大通身旁的那络腮胡子、实则是叫欧成的,闻言恼怒:“你这厮别给脸不要脸!” 姜斯冷道:“我要真这样,刚才就该一刀捅了你。” 晁大通拦住欧成,正色对姜斯道:“姜统领,我们确实诚心而来,如今已是寅时,很快天亮,不如通融……” 若他一开始这么说,姜斯只怕还肯通融,但他们竟然是隐瞒身份,竟不知何意。 若非俞星臣看出来,自己岂会知道?竟被这些人玩在鼓掌之中,故而姜斯暗暗恼怒。 正要断然拒绝,就听到身后门口处,是江太监道:“姜统领,外头冷,还是叫他们一起进来说话吧。没的都冻坏了。” 他本是好意来缓和气氛,但看见江太监之时,晁大通跟欧成、乃至跟随他们身后的几个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嫌恶的神色。 欧成更是直白地把江公公从头看到脚,然后往旁边呸了一口:“又是一个阉人!” 江公公从来脾气最好,何况此刻在人家地盘上,他很清楚不能得罪这些武夫。 可听见这句,他不禁也为之色变。 姜斯更是无法按捺:“你说什么?” 欧成哼道:“我没说错吧?他不是一个太监吗?” 江公公抿住唇,忍耐。姜斯道:“你们这些人,真是无法无天!倒也不用入内再说了,哪里来的,请回哪里去!” 欧成道:“我劝你小子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撕破脸就难看了。” “你是在威胁我?行啊,你只管放马过来,看看这次我会不会停手!” 姜斯极少动怒,今晚上却实在按捺不住。 而他们两个放话的时候,姜斯这边的侍卫跟晁大通那边的人,纷纷拔刀对峙。 把那店掌柜跟小二吓得无处可逃。 紧要关头,晁大通道:“大成!” 欧成正摩拳擦掌,闻言却停住。 此刻楼上一阵轻响传来,大家纷纷抬头。 刹那,除了江太监跟姜斯等外,其他众人不约而同都看呆住了。 杨仪出了门。 她原本就睡不沉,听见豆子叫的时候已经醒了。 直到俞星臣点破那两人的身份,小甘已经帮着收拾妥当。 只不过因不外出,便没穿大氅,只穿了毛比甲,戴了帽子。 雪白的狐狸毛帽子,同色暖脖,身上白狐裘的比甲,衬着一张没什么雪色的脸,要不是那么眉眼过于俊秀,简直让人怀疑,这是个冰雪捏成的人。 欧成仰头,呆呆道:“这就是……不会吧,永安侯不是个女子么?” 晁大通怕他再说错话,便踩了他一脚。 小甘扶着杨仪到了楼梯口,江太监忙拾级而上,一左一右扶着她。 底下那些赳赳武夫们,看着她慢慢下楼,竟都没有出声。 就仿佛声音略高些,会把那雪一样、仿佛透明的肌肤震碎似的,或者心里还当她是个易碎的冰雕雪人。 杨仪下了楼梯,轻轻地嗽了两声。 姜斯已经退到她身旁,就近护着,江太监则道:“原本不叫您出来的,好不容易睡会儿,又这般冷的天儿……” “我心里有数。”她对着江太监点头。 晁大通反应过来,虽然眼前所见之人超乎他想象,但毕竟是皇帝钦封的永安侯,而且他还有求于人。 于是上前恭敬地低头行礼:“末将卫城兵备司镇关将军晁大通,参见大人!” 他这么起头,他手下众人也纷纷俯身行军礼。 杨仪被江太监扶着在一张桌边落座,轻描淡写似乎没听见,也没看见。 晁大通很意外,又有点窘疑,抬头看向杨仪:“永安侯……” 杨仪道:“将军是在叫我吗?” 晁大通道:“这、自然是唤您。” 杨仪道:“你既然认我是永安侯,为何几番无礼,对姜统领,对我身边的公公……”她吁了口气:“你自然是轻看我,才对他们这样粗鲁。我倒也用不着晁将军来虚与委蛇,两面三刀的,你还是请回吧。” 她慢声细语,却让晁大通脸上微红:“永安侯……之前是有得罪,但,不过言差语错而已。常听人说永安侯医术超群,妙手仁心,如今有个危急病人……所以才冒昧前来,您、好歹……” 杨仪道:“要请大夫,有请大夫的规矩,这般土匪的行径,请恕我不能接受。” 晁大通倒吸一口冷气,转头看向欧成,对他做了个手势。 欧成不太情愿,可还是走上前来,向着姜斯跟江公公分别拱手行礼道:“我生性粗莽,喜欢胡言乱语,请两位大人大量,不要见怪,就当我在放屁吧!” 晁大通也道:“想必永安侯知道,此处乃是苦寒之地,官兵们甚是辛苦,我也未免有些御下不严,请多见谅。” 杨仪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们知道了,将军请回。” 晁大通惊愕:“已经道歉了,永安侯不是该同我们去看诊吗?” 杨仪淡声道:“我答应你了?我也没叫将军道歉,是你自己自愿为之。” 晁大通屏息。 欧成起初不懂,好不容易醒神:“你你、你这女人……” 姜斯快要忍到极限:“闭嘴!” 杨仪冷笑了声:“送客。” 正在这时,只听晁大通道:“永安侯不想知道,薛十七郎的下落吗?” 杨仪陡然止步,回头看向晁大通。晁将军道:“前几日,小侯爷正从卫城经过……若永安侯答应相助,我便告知他的下落。” 姜斯道:“这不用麻烦,我们自会打听。” 晁大通道:“事关机密军情,只怕永安侯探不到底细。说句不中听的,此刻小侯爷在何处,只怕只有我知道。” 他们虽在偏僻之地,岂会不晓得薛放跟杨仪定亲的事,晁大通倒也知道该怎么拿捏杨仪,便又道:“我还可以派人带路,护送永安侯尽快赶上薛十七郎。毕竟,我怀疑他如今的处境也极艰难……” 楼梯上又是轻微的脚步声。 这次走下来的,是俞星臣。 就在杨仪为薛放牵肠挂肚的时候,在武威之后的威远关外,一队人马在雪地上狂飙而过。 中间一人,骑着白马,赭红袍,外罩银色环锁铠。 地上的雪色,头顶的烈阳,两层光影映着他的脸,五官越发鲜明,那英武炽烈之气,犹如绝世神兵陡然出鞘。 在薛放身后,只有一队大概不到百骑的队伍,老关跟屠竹紧随在后,屠竹一手握着缰绳,左手中却抱着根足有一丈开外的长枪,抗在肩头上。 一簇鲜血般明艳的红缨随风摇摆,而尖锐雪亮的枪头直冲天际,看着仿佛随时都能够刺破青天。:,,. 章节目录 447. 一更君 人见人爱,大展神威 薛放离京之后,一路风驰电掣,比他快的应该只有朝廷八百里加急的信使。 一天之中除了留给马儿跟人歇息的两三个时辰外,其他的时间几乎都在路上。 因此虽然跟杨仪差不多前后脚出京,杨仪众人才在半路,他已经到了广安州。 从广安州向前,就是贤良镇、卫城,而后是武威城,威远关,至于定北城等,都在更东北处。 薛放并没有就按照这条线按部就班。 他饶了个弯,把西边抄外围,经过卫城,武威以及威远关,直接向北境席卷而去。 其实武威距离跟北原最近的定北城,还至少有数百里的路程,除了定北城外,武威可谓是北境最大的城池。 而武威之后的威远关,更有自古第一关的称呼。 因为是兵家重地,负责北境监军的马浜及其所率领的忠勇军都在武威驻扎。 薛放一旦进城,势必会跟他打交道。 但在此之前,薛放想亲眼看看北境的情形,若要了解的最清楚,自然是定北城。 自打过了威远关,眼前所见就渐渐地令人不适起来。 路边沟壑乃至杂草之中,时不时就能看到白骨骷髅,或者无人收拾的尸骸。简直让人怀疑是到了什么荒蛮冷清、被天地人神所摒弃了的异境。 此刻跟随薛放的,多是京内出来的武官,可就算是老关这样年纪大的,以及屠竹这样跟着他从南边来的,却也从没见过这种萧瑟可怖之态。 若不是路上偶尔会有些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经过,真以为这并非人间之地了。 薛放放慢了马速,一边打量,一边看那些百姓,见他们走的很慢,起初瞧见薛放等骑马成群,便吓得躲在了路边,等发现他们并无恶意,才又低着头、木然凄苦地继续往前走。 此刻九月,北风凛冽,地面被冻的坚硬,但这些人身上多是单衣,脚上穿着的鞋子都已经破损,有一个人更是只穿着破烂的草鞋,只在周围胡乱塞着些枯草以御寒。 薛放跟老关屠竹众人放慢了马速,屏住呼吸,跟这些人擦身而过。 等目送众人去了,屠竹上前道:“羁縻州已经算是最偏僻穷苦的地方了,怎么这里……竟比那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羁縻州确实困苦,也不能说完全比这里强……虽然狄闻大力整治,但地方太大,情势复杂,总也有些碰不到的地方。 然而据屠竹所知,除了一些以杀人为乐的蛮夷部落,羁縻州狄闻辖下,也很少看到这种白骨露於野的凄惨情形。 薛放咬了咬牙,继续带人向前。 期间经过一个小村落,都是萧索的土坯草屋,有的茅草乱飞,有的屋顶跟墙壁半塌陷,野草横生,也不知还有没有人住。 薛放想要一探究竟,便带人进了村子。 这村落十分寂静,马蹄声吵到了两条乱窜的野狗,狗子们探头看了看,大概是知道这伙人不好惹,乱叫几声,跑的无影无踪。 狗离开后,一个老者背着一捆柴,拎着个篮子,伛偻蹒跚地从拐弯处转了出来。 猛抬头看见他们,吓得惊呼,丢下篮子转身就跑。 薛放等面面相觑,老关道:“他恐怕是把我们认作别的什么人了。” 当即下马,自己迈步向着那边走去,老关把篮子捡起来,看里头有些青黄半干的野菜之类……还有些许的野果,榛果等物,散落在地上。 老关把散落的东西都拢了起来,望着那拐角处,走近几步:“老人家,不必惊怕,我们朝廷定北军中的。” 那老者过于慌张,连滚带爬,又因为腿脚不便,显然是没有跑远。 听见老关说话,他半信半疑地探头:“什么……是、官兵?官兵……你们是来收税的还是……我家里只有一个儿子、去了营里了。” 老关愕然:“老人家,我们只是把这儿经过,顺便讨口水喝。” 老者大概听他声音温和,不像是坏的,这才哆哆嗦嗦走了出来:“只是喝水么?” “当然了。这是您的东西。”老关把手中的篮子递了过去。 老者一时不敢接,狐疑地看他,又看向他身后薛放众人。 薛放翻身下马,向着那老者一笑:“老大爷,我看着像是凶神恶煞的人么?” 他本来就生得出色,这么刻意的笑了笑,这老者只觉着眼前都亮了几分,哪里会怀疑半分,忙道:“不不,不是!” 屠竹走过去,道:“我帮您拿着柴火吧?” 老者看他们一个个相貌周正,说话好听,举止有礼,才总算把心揣回肚子里:“我家在前头,别的没有,水还有些的,若不嫌弃,就……” 过了一条街,推开一扇千疮百孔、木质已经发白的门扇,进了小院。 老者叫道:“老婆子,来客人了,快弄些水来喝。” 里头一个老太婆颤巍巍走了出来,猛地看见这许多人,刚要叫嚷,老者忙道:“他们是过路的,定北军中的,不是坏人。不信你看那个后生。” 老太婆壮胆看过去,瞧见薛放的脸,简直比之前那寺庙里的神像还要周正漂亮,神威不犯,这才逐渐放下了戒备。 老关小声笑道:“十七爷简直是与人为善、人见人爱的活招牌。” 薛放哼了声,问那老者:“这村里怎么没多少人?” 老者道:“谁还敢在这里,有时候是那卧龙山上的大王们来袭扰,有时候还有北原的贼人,年轻些的,不是被杀了,就是也去了定北军,有的跑到武威那里去了。” 老太婆捧着水送出来,只有一碗,老关接过去。 她打量薛放的相貌,十分喜欢,就捡了些榛果之类,硬是塞在他手上。 薛放又问了几句话,便要走。 老关掏出一块银子,塞给那老者。 老两口都惊呆了,赶紧拉住他:“不、不行,这么使得?” 老关笑道:“您只管拿着,等我们回来兴许还要过来叨扰……吃一顿饭呢。” 他只是一句应付的话,想要让这两个老人家安心收了钱罢了。 几个人翻身上马,出村落而去,身后那老两口呆呆目送,老太婆道:“真是好俊秀的后生。看着年纪也不大,就要去当兵了么?” 老者道:“邻居家里的四娃,比这年纪还小就去了,你难道忘了?只怕回不来了。” 老太婆叹了口气,看看那银子:“这后生的心倒是好,改日去前镇上换点菜肉,要他们真回来打这经过,好歹做点吃的尽尽心意。” 薛放等一路继续往北,又过了十数里地,耳畔听见惨厉惊呼。 众人戒备,放眼看去,却见前方有个人正踉跄逃窜,在他身后,一人提刀正追赶。 那逃跑的人慌里慌张,不慎跌倒在地,索性跪着求饶:“我们钱都给了!为何还要杀人?” 那持刀行凶的说道:“那几个铜钱能干什么?遇到你们这些穷鬼也算晦气,不杀了如何泻火!” 而在他身后树林中,又有几声惨呼传来。 薛放冷着脸色,一摆手:“谨慎行事。” 身后众武官打马飞奔而出。 且说那人狞笑着正要挥刀,耳畔听见马蹄声响。 此人抬头,却见前方路上十几匹马疾驰而来,他吃了一惊,不禁横刀倒退:“你们是什么人?” 薛放人在马背上,俯视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那人看不出他的来历,便道:“我?说出来吓死你,我是卧龙山上的二当家。” 薛放道:“那正巧了,你是贼,我是兵。” 那二当家一呆,狐疑地:“你是……定北军里的人?”总觉着不像,“你要真是定北军的人,那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你要走就走我不为难。你要不是……哼,敢在这里招摇撞骗,老子扒了你的皮!” 此时薛放手下有几人已经掠入林中,几声惨叫,引得那二当家回头,狐疑不解。 原先薛放听见惨叫,知道情形紧急,所以让身后武官去探究竟。 那几个人还未进林子,就见有个人被捆在树上,胸前已经被切开一道很大的口子,鲜血奔流,但他偏偏没有死,还在求饶! 围着他的三个人却哈哈大笑,乐不可支,两下对比,简直如地狱恶鬼。 武官们哪里见过这种,毛发倒竖,当下也不问姓名原因,立刻冲上去。 他们都是薛放从京内带出来的精锐,战力自然不是这些毛贼能相提并论的,一番砍杀,杀了其中一个,将另外两个小喽啰打伤擒住。 还要去救被捆在树上的那人,可看着那开膛破肚之伤,众人不禁都悚然,知道是无救的了。 果然那伤者申吟着:“我、我要死了……救、救救我……”满脸痛楚地叫了两声,慢慢地歪了头,没了声息。 薛放听闻这些人在林中杀人为乐,心中杀机顿生,面上却反而多了笑意:“你们山上多少人?” “你问这个干什么?”那二当家还有些警觉。 薛放道:“你们在这里无法无天,定北军竟然不管?” 二当家本来以为自己还有同党在林子里,有所仰仗。 谁知不错眼的功夫,就已经被人悄无声息地摆平。 他心中发憷,打量着薛放众人:“你们是新来的……难怪不知道,我们跟定北军是互不侵扰的。” “我果然不懂,你给我细说说呗。” 二当家看他“人见人爱”的脸:“嘿嘿,不瞒你说,我们大当家时不时地派人送些银两酒肉到定北军营,跟军中几位官爷颇有交情,我们不去干涉军中的事,他们也不管这里。你既然也是军中的人,大家就都是一伙儿的……” 屠竹跟几个青年武官几乎按捺不住,薛放却笑道:“原来底下还有这种交易,既然这样那就没事儿了。你们能有银子跟酒肉给定北军,增了兄弟们的饷银又饱了口福,还要算你们劳军有功呢。” 屠竹震惊,老关则瞥向薛放,他立刻明白了薛放的用意,暗暗对屠竹几人使了眼色。 那二当家本来害怕他们不由分说把自己剁了,猛然听见薛放这话,便以为他是个“懂事”的,赶忙笑道:“是、是啊!” 薛放叹气:“可惜你不早点说,白白死了你们一个兄弟。” 二当家看他相貌出色,年纪不大,却如此的“善解人意”,不由大喜:“刚才不过是一场误会……怪我没早点反应过来,只不过死就死了,也不要紧,算他命不好。” 薛放走到他身旁,拍拍他的肩头笑道:“其实我们兄弟从威远过来,身上也没多少盘缠了……有道是穷家富路,这真叫人为难啊。” 二当家一愣之下,喜形于色:“这有什么难的,等我回山上,拿些银子送给几位就是了。” “这怎么好意思?”薛放哈哈大笑,却满脸都是“这就好极了”。 冷不防老关在旁肃然道:“七爷,不可轻信此人,万一他一去不回,或者不想给钱、再去叫更多的人下来为难咱们,那岂不是糟了?” 薛放笑意一收,看向二当家:“你会吗?” 二当家心里本来正在盘算此事。 毕竟虽然他们说是定北军的人,可谁又能确定。 何况就算是定北军,大家彼此不扰,为什么要来杀他们的人又拿他们的银子……倒不如趁机上山多调些人马下来,再…… 闻言一惊:“不不,绝不会。” 薛放皱眉,忖度:“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却不可无,万一你赖账呢?不如这样,你带我们上山,银货两讫,明明白白,如何?” 二当家一听,满心狂喜,觉着这少年确实太过年轻无知。 他正愁摆弄不了他们,假如上了山,岂不是入了虎穴?他恨不得立刻答应。 薛放却又吩咐老关:“不用都去,你带张俊他们几个在这里。屠竹还有小林跟我去。” 老关本来做足同去的打算,猛听了这句,立刻就要制止。 薛放对他使了个眼色,此刻若还纠缠,必定会叫这二当家生疑。 老关拧眉,内心纠结万分。 于是道:“也罢,不过以防万一,要把这两个当作人质,等你们拿了银子回来再放他们。”他指的是那两个小喽啰。 二当家满口答应:“好好,无妨。” 薛放当然不会让所有人都跟着上山,老关最是沉稳有心计,刚才他一开口,老关立刻明白他的意思,留他在山下,里应外合随时调度最好不过。 且他虽然一心想要除掉这个山寨毒瘤,但毕竟人家是地头蛇,万一有什么不测……也不至于把所有人都牵连其中。 当即,那二当家领着他们上山,边走边问薛放在定远军中担任何职位等话。 薛放道:“实不相瞒,我的叔叔,是复州童太守身边的一名心腹人,只是童太守因为先前战况失利被朝廷申饬,我才被调到这里来的。” 二当家一听他竟然大有来历,不禁肃然起敬:“原来是衙内,失敬!” 薛放笑道:“什么衙内,在军中苦哈哈罢了,还不如在你们这山寨里厮混来的受用,要什么都不缺,还不用怕掉脑袋,你说是不是?” 二当家看他年纪不大,这么油滑奸诈,通晓人情,简直令他刮目相看,恨不得立刻拉他留在山寨,大家拜把子一起打家劫舍。 薛放胡言乱语,天花乱坠,把那二当家说得早忘了当初想弄他上山然后摆布的“初心”,反而想着兴许可以真的把他留下,如此“英雄”人物肯在山寨入伙,如虎添翼,岂不美哉。 山寨望风的人看他竟带了三个人前来,十分惊愕,赶紧隔着关卡询问缘故。 这关卡便是二层寨门,门口还像模像样地放在一排拒马刺。 二当家在门外大声道:“这是定北军中的兄弟,复州童太守的亲戚,经过山寨,特来拜会,快开门!不可怠慢!” 里头急忙向内禀告,半晌,寨门打开。 薛放留神扫量,见这路依山而建,两侧设有滚木礌石,倘若要强攻的话确实有些难度。 那二当家满脸堆笑陪着薛放向前而行,冷不防前面一重寨内,有个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匆匆走来,边走边问:“为什么开了寨门、放了什么人上来?” “回军师,说是复州童太守的亲戚,是定北军的人。” 那人眉头紧锁:“既然是定北军的人,大家泾渭分明,好好地为什么上山!此事有异……快……关了寨门!” 他一边吩咐,一边要赶去寨中报信,不料就在这时,一重寨门缓缓打开。 那军师震惊,大声喝道:“别放他们进来!” 寨门口的守卫不知如何,有个机灵的忙要去关门,冷不防外头一只手探过来,一把将他拽了出去。 与此同时,一条长腿探出,及时抵住了那沉重厚实的寨门,他稍微用力,竟踹的那门向后荡去,把两个要来推门的喽啰都撞飞出去!:,,. 章节目录 448. 二更君 杨门薛氏,喜得神兵 两个喽啰被撞飞出去,那人才缓步走了进来。 里间的山寨群匪不觉都看直了眼睛,却见进门的竟是个身量颀长,玉面朱唇,眉眼间锋芒暗透的少年。 等他完全走了进来,才发现他左手里竟然还揪着之前那本来想关门的喽啰。 将小喽啰随意地向前一扔,少年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当面给人吃闭门羹,这是山寨的待客之道吗?” 这会儿身后的二当家也急忙上前,骂道:“谁让关门的?难道不知道老子领着贵客上山了?” 在场众喽啰不约而同,都扭头看向身后。 此刻那文士打扮的人望着薛放,从惊愕中反应过来:“二当家,是我吩咐的……这是……” 他警惕地盯着薛放。 “原来是钟军师,”二当家哼道:“我以为是谁这么大胆呢!是你倒不奇怪了,这是定北军中的杨七爷。打这儿路过,我带他上来拜会拜会大哥。有什么不妥吗?” 在薛放身后的屠竹跟小林两人,本来甚是紧张,听到二当家说什么“杨七爷”,屠竹不由垂了头,嘴角微微扬起。 方才上来的路上,二当家自然要请教姓名,薛放信口胡诌了一个。 不过,倒也不是完全的胡诌。 钟军师听“杨七爷”,自然是不可能听说过,望着薛放如此面嫩又这般气质,更加狐疑。 正要再问两句,里头有个小喽啰跑出来,禀道:“二当家您在这里呢,大当家问怎么还见到人?” 二当家闻言便瞪了钟军师一眼:“别在这儿耽搁了,军师不如跟我一起去见大哥吧。”说着回头请薛放:“杨兄弟,请。” 薛放回头看了眼屠竹,自己大模大样地向内走。 还不忘对二当家道:“刚才那个人怎么酸唧唧的,一看就不是个痛快人。” 他的声音可并未降低,明知道钟军师会听见。 二当家笑道:“读书人都这样,他的疑心病就是重。” 薛放突然想起了俞星臣,笑道:“我最讨厌那些读了几本书,就觉着比所有人都高明的了,道貌岸然假正经的。” 这句话更说到二当家心坎里去了。 前方一座大屋,虽然简陋,但在这山上能有这种房舍,已算是难得。 门外两边站着若干的土匪,一个个身上都裹着皮草,个个膀大腰圆,脸带横肉而气质凶悍,望见二当家领着薛放,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有的稀奇,有的警觉,有的轻蔑。 厅内,大当家坐在虎皮靠椅上,这是个四五十岁脸色阴郁之人,当看见薛放形容身段的时候,却也不由震了震,他微微地伸长脖子,好像要靠近看个明白。 二当家引着薛放进门,简略说了山下之事,大当家看着薛放:“杨兄弟是复州童太守衙门里的?” 薛放道:“是有点曲折的亲戚相关,关系不很硬,无非是我认识童大人,童大人却不认得我罢了,要不然也不至于被赶到定北城去。” 听他说的直接并不藏掖,大当家笑道:“好说,我们这些人虽是草莽,但……跟当官儿的却也有一点相同之处,那就是手都是不干净的,至于童太守,我们虽不曾交际,但据我所知,草莽之中也有人跟他互有来往……这件事小兄弟可知道?” “是么?”薛放惊奇道:“我年纪小,只在外头替人出生入死,这种分钱的好事哪里轮得到我?” 大当家越发笑道:“说的也是。不过,兄弟若是去了定北军,以后大家自然会熟悉。” 二当家上前低语了几句,大当家连连点头:“这个好说,不成问题。”抬手道:“去拿一百两银子出来!” 不多时,一个喽啰捧着个托盘出来,上头是十两一锭的银子,一共雪亮的十锭,整整齐齐。 大当家道:“这个,就当作见面礼,不成敬意。” 薛放看到那满盘银子,啧啧了两声:“是不是太多了?”一个土匪,居然有这么慷慨,可见素日搜刮的百姓血泪有多少。 大当家道:“好说,以后都是自家兄弟,自然同碗吃肉。” 薛放笑道:“那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在座的这些贼寇们,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如今见这少年“人不可貌相”,竟是这么贪婪的人,便都放心地笑起来。 门口处,钟军师皱了皱眉,眼神有些狐疑。 钟军师暗中打量着薛放,但任凭他心思缜密看人厉害,此时却无法猜透这少年到底是真的不知天高地厚贸然闯入虎穴,还是故意为之。 但如果是故意为之那也太愚蠢了,他又不是头六臂,且只带了几个人。 方才军师在外故意慢了一步询问外间还有何人,负责巡逻的喽啰说山下只有十几个人在。 本来还担心是官兵的里应外合之计,这么看来,也不是官兵攻山。 钟军师百思不解,望着薛放心想:难道真的是个被家里宠坏了的无知少年,初生牛犊不怕虎在这里乱闯? 如果只是那样,倒也罢了,不足为虑。 薛放看了眼那些白银,目光却望向大当家身旁。 原来从他方才进门,就看到在大当家的身侧立着两个人,一个怀中抱着一把刀,另一个,却是拄着一把一丈多长的银枪! 而细看,那把枪非但长的惊人,最令人震惊的是它的枪身跟枪杆竟是一体的,不像是寻常长枪一样枪杆多用竹制木制。 他一眼就留意到,只是没得机会开口。 大当家察觉他的眼神,转头看了看:“兄弟对这个感兴趣?” 薛放道:“这把枪看着有点来历,好生威武。不过看着通体都如镔铁所制,如此沉重,应该只是仪仗摆设,没有人能够挥得动。” 大当家面上露出得意之色。 旁边一个匪首道:“算你有些眼力,这当然是我们大哥惯用的兵器。” 薛放仿佛意外:“什么?不可能吧?” 大当家道:“杨兄弟年纪轻轻,眼力确实不错,这枪确实是镔铁所制,但枪头用的是精钢淬银,告诉你,这枪尖之锋利,可以轻易地把铠甲刺穿!” 薛放却着实地震惊:“当真?这,是不是夸大其词了。” 他一再质疑,大当家啧了声,吩咐道:“拿盾牌来。” 外头很快取了盾牌前来,大当家起身,见他生得果真威武,膘肥体壮,这体格有点像是廖小猷,只是比小猷要矮小很多,但就算如此,也是颇有声势了。 又有一名喽啰上前,两人帮手,才将那镔铁枪举起,跪着献给大当家。 这汉子一手捉住镔铁枪,对薛放道:“小兄弟且退后几步。” 薛放巴不得看看他的身手,闻言后退,这大当家双手持着长枪摆了个长龙入海的架势,口中断喝一声,刷刷刷,竟舞了起来。 他的招式不快,毕竟这镔铁枪之重超乎想象,而威力自然也更是如此,虽然招式很慢,但在场众人只觉着风声呼呼,心中凛然生畏。 薛放看了眼那盾牌,盾甲乃是铁制,跟铠甲差不多的厚度。 此时大当家收势,运气,猛然间挥枪ci刺出! 只听“嘎”地一声响,持盾牌的喽啰吓得倒地,而那面盾牌,早给那把银枪给刺穿了! 二当家众人上前,围着细看,啧啧称赞,一瞬间各种阿谀之词厅内乱飞。 薛放亲眼目睹,不由点头:“果然厉害的很!让人大开眼界!” 他说的是那枪,但在群匪耳中听来,却是夸奖大当家的招式, 这时侯,一直没开口的钟军师终于说道:“这把镔铁枪着实出色,它的枪身上刻着一个‘杨’字,所以……此枪是大有来历的。” “杨?”薛放特意走近,果真在枪身处发现一个“杨”,却似有些年岁了,模糊不清。他扭头:“什么来历?” 大当家回头喝了一碗酒,嘿嘿笑道:“他们说,这把枪传说是前朝名将杨延昭所用,叫做……叫做什么天来着……” 薛放的目光之中仿佛有些许焰火暗暗,接口道:“是……朔寒天罡枪。” “对,就是这个名字,”大当家道,“杨兄弟也知道?” 钟军师在旁阴阳怪气地说道:“杨七爷也姓杨,这把枪若也是杨延昭杨六郎的朔寒天罡枪,不知跟杨七爷有什么什么渊源。” 众人愕然:这是何意。 薛放哼道:“有没有渊源我可不知道,不过……君子不夺人所爱,再说,谁能像是大当家那样轻易挥动这样重的枪,又不是杨延昭再生。” 大当家众人闻听,才都又笑了起来。 这大当家看薛放人物出色,谈吐又很得人心,便道:“无怪二当家忙着把你引来,我今日也确实跟杨兄弟一见如故,有心把你当成自己人。” 他才说完,二当家冲外看去。 不多时,有两个山贼押着一个瘦弱汉子进来。 薛放扫了眼,不动声色。 大当家笑道:“只是进我们寨子,都要有这么个规矩,要杀个人牲做投名状的。杨兄弟……你剜了他的心,大家喝一碗他的血酒,你就算是我们寨子里的人了,以后不管你在哪里,卧龙山众兄弟跟你都是一心,银子等也有你一份,如何?” 原来这大当家也不是傻子,瞧着薛放的人物,心想这样的纨绔子弟……怎么可能在面对他们的时候面不改色,看样子又不是那种身经百战的。 孤身上山寨……说他天真太过,也不太像是,所以才要用这么一招来试探他。 钟军师闻言,也忙看向薛放反应。 只见薛放笑道:“我以为是什么,原来是杀人啊,这个我最熟了,小事而已。” 二当家见他答应了,松了口气。 此刻被带上来的那汉子满面惨然,战战兢兢:“饶、饶命……” 薛放视而不见,摸摸身上:“可惜没带兵器。” 二当家急忙跟旁边的要了一把刀,亲自送过去:“杨兄弟,痛快杀了这个猪羊,咱们再喝酒,再把其他兄弟请上来……” 薛放似笑非笑地接了刀,望着地上求饶的那人。 有两个山寨喽啰站在此人身边,虽看是押着此人,其实也是观望薛放的反应。 “对不住了……”话音未落,薛放一脚踹了过去,竟正踢在那汉子的身上,把他踹的向后倒退。 就在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以为薛放要杀死此人的时候,却听“嗤嗤”两声,那两个押着汉子的喽啰身形一晃,还不知怎么样,薛放已经将刀锋一转,向后刺了回去。 这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身后的二当家正在的等薛放动作,冷不防见面前刀光闪烁,正发怔,那点雪亮刀光如同银龙一般倒飞而回,竟直入他的胸腹。 二当家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直直地看着那刀刃在身上被猛然抽出,耳畔是钟军师变了调儿的叫声:“他、他果然不怀好意!” 直到二当家捂着肚子后退的时候,之前押着那青年的两个喽啰才也双双倒地。喉间鲜血喷溅。 大当家霍然站起来,怒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快把他剁碎了!” 厅内的那些贼首们闻言,纷纷暴起向着薛放冲了过来。 薛放并不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直到看见大当家气冲冲地把那把朔寒天罡枪取了过来。 他呵了声:“就等着你呢!” 大当家抡起镔铁枪,势不可挡地向着薛放刺出! 薛放闪身避开,却把其中一个土匪撞了过去,只听“嗤”地一声,那枪尖如同刀切豆腐,已经将那人刺死。 大当家怒吼了声,将枪撤回,带出一溜血花:“好小子,你敢跑到山寨来挑衅,有本事不要逃!” 薛放道:“我就在这里,谁逃了?你来啊!” 大当家回身,猛然将镔铁枪抡起!竟是横扫千军的势头。 倘若被这一击扫中,必定筋碎骨断,薛放赞叹道:“不错不错,这一招很像样。” 他嘴里说着,竟纵身跃起,双足不偏不倚,在那挥过来的枪身上轻轻地一踩! 这明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他偏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大当家一震。 要握住这镔铁枪本就要用尽全力,何况是在挥枪的时候,更要用上浑身力气。 如今被薛放一踩,只觉着枪身上更是重若千钧,差点没把虎口挣裂开。 薛放笑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我一记!”双足一跃,手中刀向着大当家送了过去。 这长枪有兵中之王的称呼,当初薛放在海州相战倭国流主就曾用过,所谓一寸长,一寸强。 但对于枪来说最致命的弱点是——绝不能让对手近身。 只要对方靠近过来,再厉害的长枪也无济于事了。 大当家见他刀锋闪烁,扑面而来,惊得后退。 他哪里还有心思再挥枪?何况这长枪原本也是用来撑门面、威慑众贼的,只能挥那么几下,再多了可就气喘吁吁力有不逮了。 生死关头,立刻松开手。 薛放手中的刀掷了过去,吓得大当家惊魂落魄,只顾闪躲保命。 可与此同时薛放脚尖一勾,伏身,一气呵成,竟不等那镔铁枪落地,便及时地拎了起来。 他的腰肢之韧,无人能及,握着长枪,犹如蛟龙翻身。 还未站起来,枪花乱闪,竟比大当家之前用的时候灵活百倍! 前方两个贼人来不及躲开,连声惨叫,已经毙命于长枪之下! 薛放小试牛刀,待挺身而起之时,右手轻轻抚过枪身:“这把兵器很好,我笑纳了。” 手持朔寒天罡枪,看着骇然失色的大当家众人,他缓缓收了笑:“看在这兵器的份上,我留你全尸。” 群贼战栗,这架势,犹如豺狼群中突然跃出了一头猛虎。 就在此刻,有喽啰狂奔到门外,叫道:“大当家,不好了,有官兵杀上来了!” 薛放刚才进来之时,特意对屠竹示意。屠竹便没有跟上,只同小林两个立在一重寨门口。 那些贼人知道他们是薛放的“随从”,在这里静等当然也是应该的,便并没有说什么。 在听见里头有了动静,屠竹就知道该动手了,当下跟小林两个暴起发难,把守门的几个人杀的杀,赶的赶,迅速将寨门打开。 二重门上的贼人不知何事,有的便冲回来查看究竟,而山寨之外的老关本就派了人就近侦查,听到里头乱起来,立刻也动了手。 他们在外头抢占关隘的当口,薛放则在里头杀了个痛快。 但两位当家已经被杀了,群龙无首,那些小卒子又哪里敢拼死抵抗,纷纷遁逃,聪明点儿的早就跑了。 门开了就好办了。 当老关带人冲上来之后,发现厅内厅外的尸首横卧,薛放单手握提着那柄长约一丈尺的朔寒天罡枪,正缓缓地从内走了出来。 这般场景,堪称绝世美景,刻骨铭心,提神醒脑。 卧龙山的贼匪被剿灭之后,把寨子里的贼赃一收拾,倒有几箱子的金银,另外绸缎布匹也不在少数。 除此之外,又找到不少被关起来的百姓,以及好几个被抢掠上山的女人。 薛放吩咐,老关便给了这些人足以安然度日的银两,让他们结伴下山去了。 唯一让薛放有点想不通的是,那个钟军师竟然不知何时不见了踪影,命人山上山下搜寻,也没找到踪迹。 处置了卧龙山的事,一路上又遇到好几件别的,大大小小,却正好让他们把北境的情形看的更加明白。 等赶到定北城,又返回武威的时候,已经是七八天后了。 起初薛放隐瞒姓名行事,等在卧龙山屠戮了山寨,又到了定北城现身,消息不知不觉散了出去,武威的沈太守跟监军马浜自然也都听说了。 而薛放在回来之时,也确实去过卫城,所以卫城兵备司的晁大通所说,倒也并非虚言。:,,. 章节目录 449. 一更君 兵备司,鬼上身 贤良镇客栈中,俞星臣终于下了楼。 晁大通等人早也得知了消息,俞星臣来此,是接替原先的监军马浜的。 欧成看着俞星臣那端庄如玉的面容,又是一身的儒雅贵气,他忍不住嘀咕:“总算不是个太监了,只不过……又是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 晁大通忙瞪他一眼,总不能这一会儿把所有人都得罪了。 俞星臣也听见了这句,却泰然自若,下来之后先向着杨仪行礼。 杨仪打量着他的脸色,忽然道:“监军大人今日晚起,是不是身子不适?叫胡太医跟张太医给你看看。反正他们也闲着。” 俞星臣一笑:“多谢永安侯关心,并无大碍。” 如果没有晁大通等人在这里,只怕俞星臣就以为她是在关心自己了。 不过当着这些人,这话显然有别样的意思:他们这儿别的没有,太医可多的很。 就是未必给他们看诊。 晁大通大概也听出弦外之音,果真瞅了杨仪一眼,又向着俞星臣拱手:“俞监军,久闻大名!” 俞星臣略略还礼:“晁将军客气,方才将军说知道薛小侯爷的下落?可是真?” 晁大通道:“岂敢说谎。” 俞星臣笑的温和:“昨日听闻,威远方向有将军陷入敌手,不知是否是真的。” 晁大通眉峰一动。 俞星臣打量着他的脸色:“其实知道了这件事,再加上我们深知小侯爷的脾气,他会怎么做,已经是一目了然了。等我们到了武威,仔细一打听,不愁不知他在何处,兴许还比将军更清楚几分呢。” 杨仪原先还有几分踌躇之意,听了俞星臣这句,如吃定心丸。 俞星臣既然肯这么说,那就必定会追到薛放,何必理会这些人。 于是垂眸道:“对了,时候不早,也该启程赶路了,倘若今日赶的急些,会到哪里?” 江太监眼珠转动,笑道:“若是赶得快的话,总会到武威旁边的曲城?还是峄城?” 他毕竟是宫内出来的,怎么会不知道杨仪的意思,故意地把卫城直接省略。 果然,晁大通跟欧成众人的脸色都不好,欧成几乎又没忍住要跳脚,晁大通则扫过杨仪,又看向前方的俞星臣,抬手制止了欧成。 晁大通虽是武官,也算心明眼亮,知道是因为自己一行人之前得罪太甚,所以这位永安侯不肯缓和。 “之前确实是我等鲁莽,也已经致歉了,永安侯不谅,我等自然不敢勉强……” 身后众武官闻言,不由都着急起来。 晁大通又道:“不过,我们之所以这般夤夜敢路来请永安侯,是为了我们的一位同袍……他也是个立过战功的,英勇无双,本来前途无量的,如今却……背负莫名污名,命悬一线……” 杨仪本要起身,闻言一怔。 江太监也敛了笑,跟姜斯一起看着晁大通。 俞星臣道:“你说此人立过战功英勇无双,可又说什么背负污名,这是何意?” 晁大通把脸一转,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起这件事来,我们众人也都百思不解……” 原来晁大通口中所说的那人,正是卫城兵备司的左关校尉赫连彰。 赫连彰是个孤儿,从小被晁大通所救,当作亲子一样养大,赫连彰从小习武,身手出色,在军中屡立功勋。 他现在的官职,可谓是一步一步拼出来的。 最近跟北原的局势十分关键,本来晁大通已经跟上司请示,要升赫连彰为兵备司副指挥使,因为兵备司众人跟赫连彰情同手足,所以这消息已经有不少人事先知道了。 大家都替赫连彰高兴。 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任是所有人抓破了脑袋都想不通的事情。 前天晚上,卫城的戴知州大人跟人饮宴,中途离席。 刚刚走到后院,突然间冲出一个蒙面人来,举刀就砍,意欲刺杀! 正在危急关头,幸亏同在知州府里的一位军官及时赶到,将那蒙面人挡住。 两人激战之中,那蒙面人被军官所伤,正欲逃走,却被闻讯而来的侍卫们团团围住。 一番缠斗之下,蒙面人因为伤重不支,终于被众人拿下,解开蒙面巾帕才发现,那原来正是赫连彰! 这消息把所有人都震惊的魂不附体,尤其是兵备司的众人,简直怀疑是哪里弄错了。晁大通听到消息,立刻带人亲自赶到知州府里。 不料戴知州斩钉截铁,说是自己亲眼目睹赫连彰想要刺杀……又因为赫连彰本来是有些蛮夷血统,便大骂到底是狼子野心,养不熟的……竟要把他凌迟处死。 虽然戴知州说的如此,但晁大通仍是不愿意相信,赫连彰是他养大的,如果有异心,难道他一点儿都没察觉?他拼着得罪知州,也要保住赫连彰。 他只说此事必有蹊跷,请知州大人暂缓发落,到底要查明赫连彰是为何如此反常,以及是否有同党等等。 再加上兵备司众人一起恳求,戴知州勉强松口,勒令晁大通三日内尽快查明真相,找出赫连彰的同党! 如果查不出来,那就晁大通跟求情的众人一起处置。 毕竟赫连彰是晁大通的心腹,如今居然刺杀本地长官,戴知州岂会一点儿都不疑心晁大通? 怎奈赫连彰伤在心室处,伤势十分严重,自从被擒,一直昏迷不醒,气若游丝。 晁大通请了好几个当地有名的大夫给看,都束手无策,有大夫判断:“这位将军伤在心室处,本来心脉断绝,早就回天乏术,只不知为何还吊着一口气,但也不容乐观。大人还是莫要……” 竟没有一个说能治的,看这般情形,只怕也未必会醒来了。 正在这时,晁大通的女儿晁秀想到了一件事!那就是永安侯带人往北境而来的那个消息。 这都一个多月了,他们这里当然也都听闻了,而估算着永安侯的行程,假如走的快的话,这会儿也差不多到了这附近。 晁大通本灰心绝望,一来永安侯未必来的及时,另外,就算到了,那么那永安侯究竟有多少斤两,是真的能治病救人还是徒有虚名?尚未可知。 晁秀劝说道:“父亲莫要如此,如今彰哥哥受伤极重,命悬一线,却还在苦苦挣扎,父亲为何先要放弃了?好歹要尽力而为才好。” 听了女儿这句话,晁大通才被触动。 当下立刻派人去探查永安侯的行程,果真得知杨仪一行赶的很快,已经过了广安州,将到贤良镇。 得到这消息后,晁大通急忙带人亲自赶来。 晁大通把事情说完,道:“之前隐瞒身份,确实是我们不对,不过因为赫连出事,最近卫城风声鹤唳的,唯恐再有什么刺客,所以欧成才假冒是我,只为以防万一。但是我们请永安侯救一救赫连彰,不为别的,只为但凡认识他的,都不信他是那种狼子野心的……而且,我们也想知道真相,不然就连我们兵备司在知州大人眼里,也是不清白了!如此对于日后共抗北原,也大为不利。” 俞星臣听晁大通说了赫连彰的事情,就知道不用自己再多说了。 这件事于情于理,于公于私,以杨仪的脾气,都绝不会坐视不理。 不过,杨仪在起身前道:“晁将军,我有一句话说在前头,我只能尽人事,能不能救,还要到看了伤者情况之时再做判断。你可明白?” 晁大通道:“我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永安侯肯伸出援手,不管事成与否,晁某都感激在心。” 杨仪摇头。 她宁肯自己能救赫连彰,至于晁大通感激还是怀恨,则随他而已。 天还不亮,车驾启程,在晁大通等的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往卫城方向而去。 他们这一队人里,杨仪自有车驾,胡太医跟张太医等人一车,还有几个太医院的医学生,药侍们又占了两辆。 俞星臣来的时候,也自有车驾,他因为熬不得那种极冷,便也是在车内。加上两边各自带的人马,着实声势浩大。 一阵急赶,却在巳时左右终于抵达。 这许多车驾人马入城,一时尘土飞扬,引得百姓跟士兵们均都惊愕地驻足观望,不知何故。 晁大通等亲自开路,一路畅通无阻,来至兵备司。 兵备司这里已经得知消息,门口呼啦啦地跑出许多的士兵跟武官,都眺首以望。 晁大通跟欧成等人刚翻身下地,便有几名武官赶过来,其中一人问道:“将军,真的是请到了永安侯?” “她可能救赫连大哥?” 几双眼睛一起盯着晁大通。 晁大通示意他们安静,同众人站在门口处静候。 不多时,杨仪的车驾停下,江太监跟小甘一左一右扶着她下来。 武官们眼见是这样清瘦而偏孱弱的女子,且年纪竟不大!都忍不住面露震惊之色,面面相觑。 杨仪扫了扫众人,随着晁大通向内而行。 她身后俞星臣,张太医胡太医也一并跟从。 那些武官见他们入内了,才在背后开始议论:“怎么回事,为何……是这样病弱一般的女子?” “那就是永安侯?看着、看着……”要形容,又形容不上来,总之找不到合适的词。 另一个武官道:“都别说了,横竖永安侯已经到了,赫连到底会如何,且看这一次吧。”他说完后,便迈步向内去了。 等他也跟着进门,才有一个武官小声道:“哼,他还好意思说,不是他,赫连大哥怎么会这样……” “嘘,别胡说,当时赫连大哥蒙着脸,庞校尉又怎会知道是他……早知道,就不会下死手了!事发后,他也极为难过,你难道没看见?” 原来当时刺伤了赫连彰的,正是这位庞一雄庞校尉,当时他在知州府内做客,听见动静后出来,以为是刺客行刺,当即挺身而出。 谁知竟然是赫连彰,庞一雄震惊之余,后悔莫及,晁大通去给赫连彰求情,也多亏了他出面跪求,最终才让知州大人松了口。 连日来,庞一雄也常过来探望,极为悲痛自责。 因为庞一雄跟赫连彰的感情更比别的武官要好,兵备司里,他跟赫连彰两人情同手足,更是晁大通的左右手,出了这种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 武官们叹息道:“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说赫连大哥行刺,打死我也不会相信,但他偏偏就又被捉了个现行……莫非是鬼上身了?” 这人无法可想,竟冒出这个邪说来。 “少胡说,宁肯怀疑是北原人弄的鬼,最近威远那边不是不太平么?难道北原的细作潜伏进来……” 可虽然这武官如此说——认定是北原细作弄鬼,那细作到底是怎样才能让赫连彰去刺杀本地长官的?实在说不通。 最后一人道:“罢了,横竖永安侯如今已经被指挥使请来了,这永安侯素来好大的名头,那些从京城方向来的,都说她有起死回生的能耐,且看看如何,若真的赫连醒来,那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杨仪被晁大通亲自领着到了兵备司后衙。 后衙门口处,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高些的是个女子,正是晁大通的女儿晁秀,她大概十七八岁,是典型的北地女子,体格匀称婀娜,脸上红扑扑的,显得很康健。 旁边矮个子,却是她的弟弟晁俊。 晁俊盯着院门口,仰头道:“姐姐,这个永安侯真有那么厉害吗?” “当然了,京城方向来的那些人都说永安侯是活菩萨,比如之前的鼠疫,多亏了永安侯才保住京城并未大乱……有她在,彰哥哥一定会好的!”晁秀一边说,一边合掌,虔诚地向天祈求。 晁俊眨了眨眼,喃喃道:“不知道她到底生得什么模样……” 此时,外间脚步声传来,晁秀道:“来了!”两个紧张地走出门口。 先看见晁大通迈步走出来,他回身看向门外。 晁秀屏住呼吸,不错眼地望着,只见一道影子,映入眼帘。 她头戴狐狸毛的帽子,围着脖套,围着貂鼠披风,但虽然穿的这么厚实,可整个人仍是透出一抹清瘦不禁之意。 晁秀留意看她的样貌,却见她脸色白净如初雪,双眼却如秋水般寒亮,唇色是那种春日最娇嫩的樱粉白,活脱脱就像是画上画的人物,刚刚走了出来。 耳畔只听晁俊震惊地说道:“那就是永安侯,她、她怎么看着比姐姐还小?别是个假的吧?” 晁秀赶忙制止了他:“别胡说。” 这时侯,一行人已经从院门处走了过来,晁大通已经看见了他们姐弟两个:“怎么跑出来了,不看着彰儿?” 晁秀竟有点手足无措,忙道:“听说永安侯到了,我们就出来看看,才出来一会儿……” 她赶忙向着杨仪行礼:“参见永安侯大人。” 杨仪温声道:“不必多礼,且向内吧。” 晁秀忙退开一步,心想,她的声音又轻又低,难道身体真的不好。 刚要跟着进内,却见身后众武官走来,因为看到小姐在这里,大部分都停下来。 只有庞一雄跟另外一名走过来,庞一雄道:“如今指挥使把永安侯请了来,赫连一定无事的了,秀姑娘快放心吧。” 晁秀勉强一笑:“但愿如此。” 才说了两句话,里头突然一阵骚动。 众人一惊,赶忙向内,却见院门口上几个丫鬟跑出来,晁秀忙拉住其中一个:“怎么了?” 那丫头哆哆嗦嗦地说道:“姑娘,彰爷,彰爷没气儿了!” “什么!”晁秀赶紧向内跑去,心慌意乱,竟被门槛绊了一跤。 庞一雄忙将她扶住:“秀姑娘别急……去看看再说!” 晁秀才喘了口气,就听到晁大通暴怒的声音:“怎么回事,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的么?” 里外乱成一团的时候,有人从门口走了出来,在所有的噪乱慌张之中,那道身影显得格外镇定安宁。 俞星臣若有所思地将目光从内室转开,抬头正望见庞一雄扶着晁秀。:,,. 章节目录 450. 二更君 鲜卑王族,天生偏心 这时侯,里间晁大通等几个,被胡太医带了药侍请了出来。 晁大通背对着门边,冲着里头叫道:“永安侯,求求了……一定要救救彰儿!” 俞星臣回头看向他,想了想,走到晁大通身旁:“将军。” 晁大通面色发白,失魂落魄地看着门口,几乎没听见俞星臣叫自己。 晁秀儿走来拉了拉他,他才回神:“啊,俞监军?” 俞星臣道:“我有几点不解之处,还请晁将军帮我释疑。” 晁大通定神,勉强往旁边走开几步,示意俞星臣落座:“请说吧。” 两个人坐下,俞星臣道:“我方才所见,赫连彰既然是被你收留的故而,为何复姓‘赫连’,不跟着你姓晁呢?” 晁大通叹了口气,默然说道:“这也不是什么秘密,我救他的地方,正在跟北原接近的赫山之下,那里时常有鲜卑人出没,我找到他的时候,他身上裹着半张虎皮,这正是鲜卑人的习俗,反而本地的猎户很少会用虎皮这种东西裹孩子。” 这东北境原本是鲜卑族所属的夏国所有,后来夏国被北原所灭,鲜卑人也被赶尽杀绝,些许遗族都隐居在山中,有的隐匿身份四处流落。 而“赫连”则是他们的国姓。 所以晁大通当时在救了赫连彰后,为了不叫他忘记出身,就特意给他起了这个名字。 毕竟鲜卑族被北原所灭,跟北原也有血仇,这样做倒也无妨。 俞星臣正是因为知道原本鲜卑的王族复姓“赫连”,所以才问晁大通为何给赫连彰起这个名字。 晁大通说完,扫见晁秀站在内室门口,正向内张望,晁俊在旁边挨着她,小声问:“姐姐,他死了吗?” 晁秀忙呵斥:“再胡说打你!” 晁俊努了努嘴,耷拉了脑袋。 俞星臣看在眼里,转头,见欧成,庞一雄,以及几个武官站在门口。俞星臣道:“既然赫连彰非我周朝之人,众武将同他相处,可有芥蒂?” 晁大通一呆,继而皱眉道:“他从小跟着我,资历比在这里任何一个人还要老,何况这么多年来,彰儿出生入死,几次险些马革裹尸,身上伤痕累累……别的不说,就算此刻外头的那些人,都是跟他经历过生死的,是换命的情分。俞大人兴许不了解军中的情谊吧。” 俞星臣“哦”了声,不置可否。眼睛却瞥向门外几个武官。 晁大通皱眉,看他面沉似水毫无表情的一张脸,心里想起欧成的那句“锦衣玉食公子哥”,欲言又止。 俞星臣却站起来走到门口处,道:“庞校尉?可愿意跟我细说那天晚上的情形?” 庞一雄赶忙回身向着他行礼:“俞监军。当然可以。” 据庞一雄说,那夜,知州大人相请,中途离席。 他本来欲去解手,走到半道听见叫嚷,急忙循声而去,才看到有有刺客追杀戴知州。 庞一雄想也不想,拔剑冲了上去,几个回合,瞅准机会,一招刺中对方。 谁知知州府的侍卫赶到,解开蒙面帕子,才发现竟是赫连彰。 庞一雄心有余悸:“我见是赫连,十分震惊,简直不信,又后悔自己下手太重……” 俞星臣看了眼在旁站着的欧成等人,对庞一雄道:“按理说知州府里的防卫也应该不至于很疏忽,难道没有侍卫赶到?” “这我也不清楚,总之是在我跟刺客……赫连打了一阵后,才有人到了。” 俞星臣又问:“那当天晚上,庞校尉用的是剑?你平时惯用剑么?” 原来他从刚才就注意到,庞一雄腰间挂着的是佩刀。 庞一雄微怔,忙道:“我惯用的自然是刀,只不过那夜知州相请,佩剑……显得正式些。” “那把剑呢?” 庞一雄叹气:“事发后我嫌它碍眼,哪里还想见到它,便丢在家里了。” “当时,庞校尉跟赫连彰过了几招才分胜负?” “这……”庞一雄皱眉,有些茫然,“我因事发后六神无主,此刻竟也有些记不得了,好像、是二三招,或者五六招?” 俞星臣微微点头,望见欧成在旁边皱眉,他便说道:“我还有个疑问。” 庞一雄道:“俞监军请说。” 俞星臣道:“听人说,庞校尉跟赫连彰之间十分亲厚,自然是极熟悉的?” “是,我跟他很好,当他是兄长一般。” 俞星臣思忖:“我非武人,故而不太晓得,问错了的话,庞校尉莫怪……” 欧成在旁听他慢腾腾,便催问道:“你想问就问,又怕什么?说句话而已难道能顶破了天?” 俞星臣一笑,道:“我在想,既然是极相熟的两个人,又是军中的情谊,那……就算是对方蒙着脸,可既然跟他动了手过了招,又不是一招半招的,难道会不清楚他的身手武功?丝毫没看出来吗?” 庞一雄的瞳仁收缩:“你、你是何意?” 旁边欧成本来抱臂斜睨,此刻不由放下手臂,站直了些。 屋内,杨仪已经在小甘跟张太医的帮手下,把赫连彰的中衣除下。 方才赫连彰确实是“气厥”,但不是“气绝”,该是他的伤势过重,体质衰弱,导致一时的窒息。 又听晁大通之前叫嚷,杨仪才让胡太医等把他们先请了出去。 不过,赫连彰的情形确实不容乐观。 那些大夫确实没有夸大其词,他的伤确实在致命之处,莫说杨仪跟胡张两位太医,就连小甘,只看了一眼便道:“了不得,这样的伤口,这样的位置,不正正刺中了心么?怎么先前还……”她想说“怎么先前还活着”,又觉着此话不对,便打住,横竖大家都知道她要说什么。 杨仪也是狐疑,赫连彰所受的如果是刀伤,未必能够穿过胸骨伤到心房,但偏是剑伤,直刺而入,这种致命贯入伤,不管怎样都是没有活着的道理了。 但在这之外,更让杨仪惊愕的,是赫连彰身上其他各处的伤疤。 跟薛放耳鬓厮磨了这么久,对他的身子,杨仪不是很陌生了。 薛放虽生了一副绝世好体格,但——就像是上天也嫉妒似的,便给他身上添了些大大小小的伤疤。 这无非是因为他很小就去了军中,磕碰厮打,刀枪剑戟,那些伤疤有的已经愈合,有的永久留下。 每次,杨仪都不是很敢去触摸,就好像会透过那些伤痕,体会到当时薛放所经历的惊心动魄,以及痛楚。 而此刻看着赫连彰的身体,竟比薛放的有过之而无不及,若非亲眼所见,杨仪简直不敢相信。 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也在旁变了脸色。 “天呀……”胡太医低低惊呼:“这个人这样还能活着?” 杨仪觉着这话好生刺耳,便垂眸只去细听赫连彰的脉。 在左手腕上听了会儿,只听寸脉浮大且滑,她心中一惊,面上露出惊异之色。 胡太医跟张太医见她没有反应,彼此对视,胡太医便去听赫连彰的左手腕。 赫连彰既然伤在心,那自然是得听他的左寸脉,听完后,也彼此惊愕:“怪了,他明明已将气绝,怎么心脉竟这样……伤在心口,本该心脉希微,怎么反而像是有火浮动。” 张太医随口道:“若说受伤,引动肺火、右寸脉浮乱才是不足为奇。” 杨仪闻言一震,欠身而起,握住赫连彰右手腕又听了会儿,脸色慢慢变了。 “左寸,右寸……”她喃喃地,盯着赫连彰。 小甘因为跟着杨仪学过这些口诀等,此刻听她念叨,便小声道:“寸,关,尺,左寸主人的心脉跟小肠脉,右寸是肺跟大肠,是不是这样,我没有弄反吧?” 胡太医道:“没有弄反,你说的对。不过……他这脉象却果然奇怪的很,倒像是反了似的……” 杨仪怔怔听着小甘的话,又听胡太医回答。 她自言自语:“反了?” 杨仪霍地站起,探手过去,轻轻地贴在赫连彰的伤口附近。 听了半晌,她又俯身而下,竟慢慢将脸靠在了赫连彰的胸前。 胡太医跟张太医看愣了,不知她为何要这样。 这可不是个高明的大夫会做的动作。 毕竟人体的肺腑,自然是从脉象显示最快,这么靠近了听,显得有些外行…… 这般动作,说句不中听的,多半是那些不懂医术的人,在判断人死了没死。 杨仪却前所未有的认真,她听了半晌,忽然挪了挪,竟从赫连彰的左边胸口挪到了右边。 她的手也跟着蹭了过去。 “左边就罢了,怎么右边也要听呢?”胡太医看的稀奇,又忍不住在张太医耳畔低声道:“这可不能让薛小侯爷知道,小侯爷那个脾气,指不定如何。” 张太医道:“你也是个奇人,这时侯想这种事。” 两人正窃窃私语,冷不防杨仪站直了,道:“两位,请小心听听他的心跳,就如我方才这样……” 猝不及防,胡太医跟张太医对视了眼,只得先学了杨仪的样子去听,先听的自然是赫连彰的左心房,不出所料,很安静,近乎死寂。 其实不这么干也知道,伤的如此,还吊着一口气已经是神迹了,还想心跳如常?简直做梦。 杨仪见胡太医要起身,却指了指赫连彰的右胸处。 胡太医无奈:“这心都在左边,听这边又是为什么呢?” 张太医道:“你小心你那爪子,轻点儿摸是真的。” 胡太医嘶了声:“你以为我是……”话未说完,他忽然透出疑惑之色,“别出声。” 脸色一变,变得肃然,胡太医微微闭上眼睛,把耳朵完全贴在赫连彰胸前。 静静听了会儿,又猛地睁开双眼:“怎么可能?” 张太医见状知道有异,不等杨仪开口,一把将他拽到旁边,自己俯身贴在赫连彰右胸上听了起来。 半天,他也满脸惊愕地抬头,看看胡太医跟杨仪:“此人的心难道……竟是在、右边?” 就算说出口,也匪夷所思。 常人的心脏,自然都在身体正中偏左侧,拳头大小,上宽下窄,位置大概是左胸乳附近,因人而异。 至少,胡太医跟张太医两个人行医这么多年,所见之人皆是如此。 杨仪也是同样。 但此刻在他们面前的赫连彰,他的左胸腔微弱无声,反而是右边胸中,有些许细微的噪动。 之前杨仪在给他诊脉的时候,原本该显示心脉的左寸脉,竟透出浮滑脉象,这跟他的心脉微绝的情形正好相反。 杨仪本不解,听了胡太医那句话,试着又听他的右脉,赫连彰的右寸脉本是对应着五脏六腑之中的肺,如今,却脉象希微几乎断绝。 小甘那句“我没有弄反吧”,提醒了杨仪。 是,这一切确实是反了! 赫连彰奇迹没死之谜,以及他的脉象奇特之异,都是因为他的心生在了右边。 胡太医跟张太医在最初的惊异之后,却又惊笑:“难得,一辈子了,竟然见到心生在右边的人。” 张太医感慨道:“此人真真命大,怪不得能活下来。” 还要再说,外头忽然一阵喧哗吵嚷。 胡太医赶忙跑到门口,吃了一惊,见外头欧成跟那个庞一雄几个武官,好像是起了冲突,正在互相对峙。 只见欧成怒涨着脸,吼道:“你小子,你为什么下那样狠手!” 庞一雄道:“闭嘴,你当我愿意!要知道是他……我怎么会!” 欧成道:“俞监军说的没错,你跟赫连彰最好,就算他是蒙面,难道你看不出他的身形?我不信!” 庞一雄屏息,继而骂道:“你以为人人都像是你一样彪壮的会叫人一眼认出来?行,你叫你旁边的姚庆蒙脸去刺杀指挥使,我看看你会坐着不动?只怕你比我下手还狠,你要能在那种情况下认出他来,我给你磕头!不,我立刻自尽给赫连彰赔罪,行不行?” 欧成胸口起伏不定,看向俞星臣。 原来刚才俞星臣三言两语,引的欧成心生狐疑,他毕竟是个急脾气,竟当面质问起庞一雄来。 此刻晁大通也走过来:“胡闹什么?这是打架的时候么?永安侯还在内救治彰儿,也许……” 欧成咬牙道:“将军,其实罢了。” 晁大通道:“你说什么?” 欧成道:“我们又都不是那初出茅庐没经历生死的,怎么会不知道、像是那种伤,神仙难救,只是不忍心看将军失望,才陪着您去请永安侯……方才他又气厥了,将军不如……” 晁大通还未开口,晁秀已经呵斥道:“你说什么!”她走到跟前,红着双眼指着欧成道:“我没想到你也是这么坏心的了,彰哥跟你们出生入死多少次!也救了你们中不少人,平时称兄道弟何等亲热,你这会儿说这种话!” 欧成的脸上紫涨:“秀儿,你知道我不是咒他,我只是……唉!”他索性蹲在地上,挥拳捶着脑袋:“我的命还是他救回来的,我宁肯我替了他!” 他们在这里闹起来,那挑起事端的俞星臣却悄然不见了。 晁大通转头,见俞监军竟进了室内。 刚才俞星臣里间问了后又跑到外头问,问的话有颇为针对,晁大通总觉着他似乎“不怀好意”。 他见欧成自责,便道:“镇定些!秀儿那句话说的对,彰儿自己还没放弃,难道我们就先替他放弃了?” 欧成一下子站起来:“将军……我……” 虎目中居然蕴了泪。 晁大通用力拍拍他的肩头:“我知道,彰儿也知道。你们都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他必定也舍不得咱们!” 大家都含泪垂首。 就在这时候,俞星臣从内走了出来,他的脸上露出一点喜色,说道:“晁将军可以不必如此凄惶了。” 晁大通转身:“怎么?” 此刻胡太医从里走出来,先清清嗓子,才说道:“永安侯发现,原来赫连彰的心并不在左侧,而是天生异于常人生在右边,所以那一剑并未将他刺死。” 瞬间,在场众人都惊得脸色各异,晁大通惊喜交加:“真的?” 欧成眼角还噙着泪,雷声似的吼道:“彰哥不会死了吗!” 俞星臣袖手旁观,目光冷冷静静地瞟过在场所有人,却不言语。 胡太医如香饽饽般被大家围在中央,抬手示意大家安静。 他继续笑眯眯地说道:“至于后续如何,还要永安侯用点心思,只是你们不要闹,也不可操之过急,若是顺利的话……赫连彰迟早、哦……或许随时会醒来的。到时候自然也就真相大白了。” 众人均都面露悲欣交集之色,只听晁秀儿喃喃道:“阿弥陀佛。”念了一声,又看向屋内,此刻,她想到了那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少女,竟很想跟杨仪磕几个头。 只不过,晁秀跟众人不知道的是,此刻在屋内,杨仪的脸是黑的。:,,. 章节目录 451. 三更君 不弃之人,引蛇出洞…… 杨仪本来不想这么张扬。 毕竟虽然说赫连彰的心天生偏右,躲开了那致命伤,但毕竟是实打实地挨了一剑,剑刺入体内,看这昏迷不醒的情形,多半伤到了什么大脉,兴许还有其他症候。 如今已经过了几天了,假如一时处理不当,或者他的伤势有什么恶化,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谁知俞星臣进门后,询问过情形,便对杨仪道:“这是好事,你现在便可以告诉晁将军,赫连彰无恙,最好说他随时都能够醒来。” 杨仪很吃惊,若是换了别的什么人,自然是以为是“急于求成”了。但这可是俞星臣。 他之所以如此一定有原因。 杨仪问道:“为什么?” 俞星臣看了眼门外,灵枢正在门口,万无一失。 可是这屋内除了他们之外,却还有胡张两位太医,并小甘。 俞星臣靠近杨仪。 她闻到他身上有点淡淡地沉香气,并不是不好闻,而是太过熟悉。 杨仪觉着不适,下意识地想要后退。 迎着俞星臣的目光,杨仪勉强停住,皱眉:“到底怎么了?” 此刻胡张两位也瞧出了俞巡检想要避开人,于是故意扭头,两个人对着赫连彰指指点点,商议伤情。 小甘瞅了俞星臣一眼,转开头去。 俞星臣倾身,略近杨仪的耳畔,低语了几句。 他的目光在她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掠过,情不自禁看向那白狐裘镶边的比甲领口堆簇的纤细脖颈上。 又急忙慌张般刹住。 杨仪却在仔细听他的话,吃惊:“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更该谨慎行事,毕竟如今赫连彰正是危急之时,不容有失……” “正因为他生死不知,才要尽快。”俞星臣声音很低,甚至透着几分温和,但却又是谁也阻挡不住的不由分说:“不趁机除去……以后怕无机会,岂不是让真凶瞒天过海?” 杨仪屏息,看了眼昏迷中的赫连彰:“太冒险了。我不能。” 俞星臣望了她一会儿,扫过胡张两人,终于道:“我知道你的心意,这样吧,不用你出头,让……他们去。” 杨仪眉头紧锁,望着俞星臣道:“你可知道这么做的后果?我在意的不是能不能拿到真凶,我只想要赫连彰无事。” 俞星臣微笑道:“你尽力而为,其他的交给我。好么?”他也随着看向赫连彰:“而且我想,他若是清醒,一定会同意我的话。” 杨仪无声一叹,心头沉重:“清醒?就算此刻,我还连六分保住他性命的把握都没有。” 俞星臣道:“假如因而拿住真凶,那也不算一无所获。” 杨仪瞪着他:她要的是保住赫连彰,他却总是惦记着别的。 竟让这一切仿佛是划算的买卖。 就仿佛一件做错了,至少还有另一件保底。 俞星臣知道她不爱听这话,便回头招呼胡太医过来。 胡太医被委以重任,负责出门对众人宣告这个难得一见的“好消息”。 欧成喜欢的几乎手舞足蹈,对晁秀道:“秀儿,还是你聪明,彰哥果真无事了!” 晁秀儿在高兴之余,却也有点忧虑,便走到胡太医身旁:“请问太医……” 胡太医转头:“姑娘何事?” 晁秀儿道:“这、这心生在右边儿,跟寻常人不一样,那对身子有没有妨碍?” 方才胡太医犹如一只报喜鸟,说的跟赫连彰只被针刺了一下那么轻易,就仿佛随时都跳起来安然无碍。 故而连晁秀都被迷惑,竟不再问他的伤,而只关心这个。 胡太医有点意外,这女孩子倒是心细,竟立刻想到此事了。 他一笑道:“这个嘛,我们也都是头一次见,因而不知道怎样……” 晁秀又开始担忧。 胡太医突然发现俞星臣在望着自己,那样目光深沉的,胡太医打了个哆嗦:“不过你放心,我们自然会尽力的,赫连校尉吉人自有天相,必定是会逢凶化吉。” 晁秀儿稍微宽心,合掌喃喃:“佛祖保佑。” 这时侯晁俊从外头跑回来,看他们都这么高兴,便问是怎么了,欧成将他一把抱起来,笑道:“小爷,彰哥没事儿了!你高不高兴?” 晁俊呆了呆:“啊?” 欧成以为他跟自己一样高兴的傻了,抱着他打起转来,又道:“多亏了他的心天生在右侧,老庞那一剑没有刺中,哈哈哈!”他得意而觉着有趣地仰头大笑起来。 晁俊下意识看向庞一雄,却见他立在原地,脸上虽然也挂着笑,但又不像是什么狂喜不禁的笑,倒有几分无所适从的恍惚。 同样看着庞一雄的,自然还有另外一人。 那安排所有掌控全局的人。 是日,杨仪众人便在卫城歇脚。 杨仪先是将赫连彰的伤口仔细处理过了,又按照左右相反的脉象,开了对症的药。 用“大成汤”,驱除他体内淤血,有益于他早日清醒,用“十味参苏饮”,补气宁血,针对他肺中蕴火,外伤用“归尾断续膏”、“血竭三七粉”。 如此到了晚间门,赫连彰虽仍未醒来,但总算已经稳定很多。 期间门晁大通频频探望,晁秀儿更是不放心,不过胡太医得了俞星臣授意,并没有让她靠前。 而在杨仪歇息的间门隙,晁大通终于把自己所知道的薛放的种种告知了。 原来从薛放自定北城回来,武威城中的马监军已经等候多时。 迎着他进内,马浜满脸堆笑道:“之前还以为,薛督军会在十月中到,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 其实薛放前往定北城的消息,马监军早就知道了。 毕竟卧龙山上的贼寇半日之间门被尽数斩杀……虽也有些见势不妙提前逃走的,比如那钟军师,但此事绝不可能毫无消息。 何况还有那些被解救的生还者。 这些人下山后,消息散播。起初无人知道是京城内来的薛十七郎所为,直到陆陆续续,往定北城的路上又发生几件事,才确信是薛放。 只是马监军并不说破罢了。 而在说话间门,马浜往外瞟了眼,见屠竹站在厅门口,手中抱着那柄极长的朔寒天罡枪。 马监军盯着那比一个人都高的长枪,竟分不清这是干什么用的。兵器?这么长、且看起来极重,怕是不称手吧。 薛放道:“我是个急性子,皇上既然派了差事,自然得打起精神来,因为我初来乍到,都不知北境是个什么情形的,所以之前特意往定北城方向绕了一圈。怎么马监军不知道吗?” 马浜不提,他倒是反客为主。 “此事确有耳闻,”马监军笑呵呵道:“只是未曾得到督军的确切消息,故而不敢确信。” 薛放道:“那还是我考虑不周了,不过因为仓促之间门,有所疏漏也不免,请监军见谅吧。” 马监军笑道:“哪里哪里,督军亲力亲为不辞劳苦,才令人钦佩。” “北境这种地方,龙蛇混杂,情形瞬息万变,不敢小觑。”薛放同他“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比如,最近威远那里出了什么事?” 马浜皱眉:“是,正要禀告监军,是那个皇上钦封的穆不弃,他居功自傲,擅自带人出城跟北原人交战……结果失利,此刻应该身陷敌阵,不知如何。” 薛放道:“这穆不弃,不是个人物么?怎么如此无能?” 马监军哂笑:“此人本就有些恃才傲物的,是因为上次侥幸在复州一战中出了风头,皇上亲自嘉赏,调到了威远关的,谁知越发让他不可一世的了。连我跟沈太守的话都不听,一意孤行,屡不听令。先前听说有北原的士兵在威远西野出没,他连说不说一声,亲自带人前去……我们是后来才知道的。真是岂有此理。能有今日,也不足为奇。” 此刻,武威太守沈笙来到,跟薛放见过了。马浜道:“薛督军正跟提起那个穆不弃呢。沈太守自然也深为他所苦……当初他在复州的时候,就连累了童太守因他而被贬官,现在又跑到这里来……”说着摇头。 薛放看向沈笙:“沈太守也不堪其苦?” 沈笙垂首笑笑:“我乃文官,于军事上所知有限,一切都拖赖马监军跟兵备司众人罢了。” 马浜暗中哼了声,却对薛放道:“总之对于穆不弃,薛督军莫要理会此人,不过是个南蛮莽夫,这次他若死在北原人手中,还算是马革裹尸,有个美名,就暂且不追究他贸然出击之罪,可要是他大败而归,自然难逃军法处置。” 薛放听的耳朵一抖:“等等,你说什么……他是哪里人?” 马浜道:“他是南边的口音,古里古怪,自然是个南蛮莽夫。” 薛放的心中一时转过无数念头。 他的本能发作,仿佛嗅到了一点熟悉的气息。 此刻沈笙却也看着在门外屠竹举着的那一杆枪,小心问薛放:“薛督军,这把银枪是……” 薛放道:“怎么,沈太守识货?” 沈笙起身,走近了细看,俯身之时,终于在枪身上找到了那个模糊的“杨”,他一惊抬头:“是当日镇守幽燕北地,天上将星下凡的杨延昭杨六郎所用之‘朔寒天罡枪’?!” 这一串,把马监军说的一愣一愣的。杨延昭他是知道,宋朝的名将,但什么枪什么将星,他却如闻天书。 薛放忍笑:“沈太守果然是个明白人。”这些别说马浜,连他自己也知之甚少。 沈笙瞪圆双眼看着薛放,一改先前那低眉顺目的样子:“此枪小侯爷从何得来?” 薛放道:“卧龙山上抢来的。” 沈笙双眸微闭,长长地吁了口气:“原来杀灭卧龙山贼匪的,果真是薛督军?!竟又得此绝世神兵,简直是……天佑大周。” 马监军看他情不自禁,神神叨叨:“沈太守,你说什么呢。” 沈笙正色道:“监军大人,此枪是昔日镇守北方的杨门杨延昭所用,北地辽人将他视作将星下凡,乃是辽人的克星。而杨六郎威名赫赫,甚至当初他所镇守的遂城,也被称作‘铁遂城’,而他所用的朔寒天罡枪,更是绝世神兵,枪尖能刺穿铠甲,所向披靡!如今薛督军才到,便得此神兵,岂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命?” 马浜撇了撇嘴:“你别只顾高兴,也不要拿杨六郎跟薛督军相比,据我所知这杨六郎可不怎么长命。你说这些,薛督军未必爱听。” 沈笙一愣,便有点讪讪地看向薛放,生怕他不悦。 薛放却哼道:“我倒是挺喜欢听人说这些‘故事’,不过这赶了太久的路,一身的泥尘,又累的很,想先洗洗,再消遣消遣。” 沈笙见他不计较,先是宽心,听他说“消遣”,微微色变。 马浜却暗喜,忙道:“这里虽比不上京城,不过倒也有两处可去的地方。小侯爷若是想洗浴、找乐子,我叫人带着你就是了,一应的花销也都包在我身上。” 薛放笑道:“就知道监军是个有数的。北境有你,简直是北境的福气……嗯,我本来无依无靠,有你这个体贴人在就成了。” 两人相视而笑,大有沆瀣一气的势头。 那沈笙沈太守在旁听着,目瞪口呆之余,觉着自己方才似乎的确吹的太过了,这位薛督军,好像真的不配跟杨延昭相提并论。 卫城。 晁大通对杨仪道:“后来,薛督军找到了我,问我关于马浜的事,以及那个穆不弃……我便直说了,那马浜仗着是宫内派来的,常年作威作福,他明明不懂军事,却偏偏爱辖制人,北境这里被他胡乱指挥,弄得越发一团糟。至于那个穆不弃……” 杨仪听到这里便问:“他问你这些做什么?” 晁大通摇头苦笑:“那位俞监军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薛督军是不放心那穆不弃……应该是绕过威远关,去找寻他之所在了。” 杨仪抿了抿唇。 晁大通思忖着:“还有一件事,略觉古怪。” 杨仪忙问怎样。 晁大通道:“薛督军似乎对于穆不弃很感兴趣,问我他的履历,来自南边哪里,是什么相貌……” 杨仪疑惑:“南边,那穆将军是南方来的?” 天色不早。 晁秀儿带着晁俊过来,要探看赫连彰。 杨仪怜惜这少女苦心,让把她放进来。 晁秀儿望着榻上依旧昏迷的赫连彰,泪如泉涌,却强忍着不出声,只是死死地望着赫连彰的脸,咬紧了牙关。 杨仪在旁看着,怦然心动。 良久,晁秀对着杨仪跪地,刚要磕头,被小甘制止:“姑娘,你这是做什么?” 晁秀含泪道:“永安侯能救回彰哥,就也是救了小女一命了。” 杨仪欲言又止,只道:“姑娘且多保重自个儿。” 晁秀身边的晁俊问杨仪:“永安侯,彰哥真的随时都会醒来?” 杨仪没有办法当面说这谎话,但看着晁秀也眼巴巴盯着自己,她想到赫连彰身上那斑斑处处的伤:“赫连校尉忠勇无双,以前那么多生生死死都经过来了,我想,这次他也一定能吉人天相。” 虽然是场面话,但对于晁秀而言,却像是莫大的希冀。 姐弟两个出门而去。 当天晚上,俞星臣特别交代了几句。 杨仪受到戌时,便回房歇息……她确实疲累了。 这边看着赫连彰的,只有胡张两位太医,然后胡太医借口困乏,也撤退了。 张太医略坐片刻,一边打哈欠,一边交代侍从:“我到旁边屋里歇会儿,有事叫我。” 陆陆续续,这屋内没多少人了,只有门口两名药侍,不多时也开始打瞌睡。 就在四周万籁俱寂之时,有一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院门外闪了进来。 他小心观望周围,很快地靠近了赫连彰的病房。 见两个药侍已经靠在炉子边上打瞌睡,此人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赫连彰床边。 盯着赫连彰看了半晌,他终于把心一横,哆哆嗦嗦举起手中的匕首,向着赫连彰的右胸口刺去!:,,. 章节目录 452. 一更君 案件重演,邪不胜正…… 那人正欲将手中匕首刺落,只听身后道:“你在干什么?” 他吓得猛一哆嗦,匕首竟自手中落下! 眼见要刺在赫连彰的胸口,旁边有一只手无声无息探出,及时地将那匕首抄了过去。 背后开口的人,是俞星臣,拿走匕首的,却是灵枢。 而手持利器想要刺杀赫连彰的,出人意料,居然是晁大通之子晁俊。 晁俊见屋内突然多了人,吓得脸都白了:“你、你们……” 俞星臣并没开口,只是沉默着往旁边挪开一步,另有一人从门外走进来,正是晁大通。 他的脸色比晁俊还难看:“你这小畜生,你在干什么?” 晁俊看到父亲,越发害怕起来:“我、我没有……”他想要逃走,但此刻又能逃到哪里去。 “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会相信,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素日怎么教你的,”晁大通走到跟前,气的眼睛都要瞪裂了:“你为什么要害你哥哥!” 晁俊逃无可逃,听了这句,竟仰头道:“他不是我哥哥!他是个蛮夷,是个野崽子!” “你说什么?”晁大通一震。 “他是夏人,”晁俊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又不是我的亲哥哥!” 晁大通抬手,一记耳光甩过去。 灵枢本要出手制止,见俞星臣没有反应,便只好按捺不动。 晁俊不过才七八岁,哪里禁得住这一巴掌,被打的往旁边跌倒。 “你这个畜生,我竟不知道家里养出你这混账东西,”晁大通指着晁俊道:“小小的年纪,哪里生出这样异样心肠,还起如此歹毒的念头,别说赫连彰是你哥哥,就算是个不认得的人,又岂是你说杀就要杀了的。” 这也是俞星臣的意思。 其实今晚上的这个局,他要引出来的可并不是晁俊。 谁知竟是小公子冒了出来。 而且这小子年纪虽不大,倒是歹毒,竟敢杀人了。若不好好教导,谁知以后会成什么样子。 晁大通怒意不减,要不是俞星臣告诉他今晚上想要引蛇出洞,他还不知道呢。 白天的时候,胡太医告诉了众人,说赫连彰的心生在右边,所以这个畜生今日自然是要来刺他的右心,一想到这个,晁大通恨不得上演一出“辕门斩子”的戏码。 他咬牙切齿道:“若你这么六亲不认,我索性现在就除了你这祸害!” 此刻之前假装睡觉去的张太医胡太医两个也现了身,听晁大通怒骂儿子,又见势不妙,赶紧上来阻止。 正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父亲?”来的竟然是晁秀。 原来她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总是不安心,便想来看看赫连彰的情形,谁知竟是如此。 “爹,你干什么?”晁秀跑了进来,立刻把晁俊护在身后。 “干什么?你问问这畜生他干了什么?”晁大通指着晁俊。 晁秀回头看了眼,见晁俊的脸上已经浮起了鲜明的指印,她极心疼:“弟弟不懂事闯祸,爹教导就是了,若是打坏了可怎么好。” “我不仅要打他,还要杀了他呢!”晁大通咬牙道:“他要真是闯祸就罢了,你只问他!” 晁秀疑惑道:“俊儿你干什么了?” 晁俊起初不回答,晁大通喝道:“敢做不敢说了吗?” “我想杀了他!”晁俊终于冲口而出,指了指榻上的赫连彰:“他本就是该死的蛮夷!” 晁秀愣住了,震惊地:“俊儿!” “我就是想杀了他,连你也要打我吗?”晁俊索性把头一扬,大声说道:“他明明不是个好人,他明明欺负了你!” 这一下,屋内众人都惊的呆住了。 晁大通原本恨恨地盯着儿子,听见这句,脸都青了:“你说什么?” “我亲眼见着的!姐姐哭着叫他别欺负人……” 晁俊没有说完,晁秀明白过来,脸上涨红:“俊儿!你给我闭嘴!” 俞星臣自然是最聪明不过,晁秀对赫连彰的过度关怀早就让他看出端倪。 听见此刻晁俊嚷起来,恐怕自己留着不便,便转身要出去,免得“清官难断家务事”。 谁知就在这时侯,胡太医眼尖地瞅见,榻上的赫连彰,手指仿佛弹动了一下。 “都别动!”胡太医张开手,如同一只发现了老鹰而要护住鸡雏的母鸡。 张太医转头,却见赫连彰眉峰微蹙,嘴唇抖动。张太医也惊叫:“他、他好像……” 两个人忙冲上前:“赫连校尉?” 晁大通跟晁秀也忘了别的事,赶忙跟着靠前。 瞬间晁俊被扔下,他呆站在原地,回头看看守着赫连彰的两个人,耷拉下头。 正在这时,很少出声的俞星臣道:“你是因为,晁将军跟小姐,都关心赫连彰胜过关心你,才嫉妒他的?” 晁俊一惊:“当然不是!” 俞星臣道:“那,赫连彰在府里这些年,对你怎么样?” 晁俊眼神闪烁,扭开头不回答。 “既然他对你不错,你这样对他……”俞星臣道:“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些什么?” 晁俊吃惊地望着俞星臣:“你……” “你已经不算小了,有的人再过两三年,就能上战场了。”俞星臣淡淡地:“你不能凡事都听别人说,也不能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该用自己的心意去体察,才知道真假。” 晁俊似懂非懂,只关心一点:“谁十一二岁就上战场?” “多的是,”俞星臣的心中掠过一道影子,扫去:“你该庆幸,你父亲是将军,能护着你,这会儿往定北城方向,和你一般大的孩子无处可去的时候,入军营,反而是最好的选择了。” 晁俊猛然一抖:“我、我不怕……” “还算有点骨气,就是太傻了,像是你们这儿的一种什么傻、鹿……” 晁俊嗤地笑了:“你说的是傻狍子吧,那些东西可蠢了,有人追它,它跑掉后,还会返回来看人为什么追它,结果就被捉住吃了。” 俞星臣垂眸望着这少年:“你比它们聪明?” 晁俊窒息:“你、你骂我?” 俞星臣哼道:“倘若耳根软无主见,被人当枪使,你还不如傻孢子呢。” 正在这时,前面仿佛是赫连彰的声音:“将军,莫、莫……” 原来方才晁俊大叫大嚷,赫连彰恍惚中听见,只是意识仍不是很清楚。 晁大通跟晁秀两人喜极而泣,晁大通还知道正事,忙道:“彰儿,那天晚上是怎么回事,你为何要去刺杀知州大人?” 赫连彰眉峰微蹙:“刺杀、知州……” “对,”晁大通着急道:“是不是有人逼迫你,或者有什么不得已的隐情之类?” 赫连彰的目光闪烁了会儿,向着旁边,仿佛是在找什么人。 但他很快停住,道:“没……” 晁大通跟晁秀儿都愕然:“什么?” 赫连彰屋里地闭着眼:“是我、我自己……” 晁大通着急:“这是什么话,难道是你自己要去刺杀知州的?不要胡说。” “是我、”赫连彰的嗓子像是被火烤过,虽嘶哑,却承认,“对不住、将军……” 晁大通起身,倒退。 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晁秀的脸白了几分,却仍是道:“不,我不信,彰哥,你别说谎,你绝不可能干那种事。” 赫连彰的嘴唇蠕动,可却发不出声音,连眼睛也无法睁开。 胡太医在旁提醒道:“姑娘,他刚醒来不宜多说。不要问了!不然又将危险。” 晁秀儿捂住嘴,不敢让自己再出声。 张太医问道:“永安侯大概歇下了,要不要去惊动她?” 两人正踌躇,俞星臣在后道:“她最多睡一个时辰,别去惊扰。等醒来再说。” 吩咐了这句,俞星臣请晁大通出外。 晁大通在出门前狠狠地瞪了眼晁俊,跟着俞星臣来到外间。 俞星臣道:“我另有一事请教。” 晁大通因晁俊之举,十分气怒,又因赫连彰的回答,更添了惊疑,叹气道:“请说吧。” 俞星臣道:“庞一雄跟赫连彰的武功,谁更胜一筹?” 晁大通愣住:“这,应该还是彰儿更高明些。”不管是临阵经验还是自身的功夫,赫连彰可是从小练到大的。 可是俞星臣为何特意询问这个。 俞星臣道:“那,白天我听将军说,外头的武官们跟赫连彰出生入死,且救过欧成的命,那,不知他是否救过庞一雄的命呢?” 晁大通先是苦笑,继而摇头道:“正好相反,是庞一雄救过彰儿。” 这倒让俞星臣有些意外。 他想了想,笑道:“难道是因为这个?” 晁大通不明所以。 两人在外头说话,里间,胡太医跟张太医先检看过赫连彰的情形,见他这是又睡了过去,才双双走到旁边。 两人震惊地彼此凝视。胡太医回头看看门口,小声问道:“你听见了?” 张太医嘴唇掀动,低低道:“为什么俞大人知道永安侯只睡一个时辰?” “是啊,而且语气还那么自然而然。” 正在聚精会神,隐秘交流。冷不防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两人之间钻出来,竟“汪”地叫了声,把他们两个吓得魂飞魄散。 原来是豆子驾到。 那边,晁秀儿见赫连彰又昏睡过去,回头看向晁俊。 小孩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晁秀儿走到他跟前,半蹲下去:“俊儿,是姐姐不好,是我做的不对,让你误会了。” “没有!”晁俊赶忙叫道。 晁秀儿道:“我只是想跟你说清楚,彰哥没有欺负我,至少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欺负,我跟他很好,他对咱们也都很好……俊儿,假如你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姐姐会很伤心。你懂吗?” 晁俊看到她竟哭了:“我、我……”他虽然不懂,但却感觉到晁秀儿的心意:“你别哭了,我错了、以后再不敢了。” 晁秀儿吸吸鼻子,有些悲痛地张手把晁俊抱住:“他是个最称职的哥哥,只可惜太称职了……我真想他不是咱们哥哥……”最后一句,似有若无。 夜深了。 晁大通来到兵备司前衙。 今晚上,“正好”是庞一雄跟欧成当值。 听说晁大通来了,两人忙出来迎接。 “将军,刚刚里间传来消息说彰哥已经醒了,是不是真的?”欧成道:“我差点没忍住要跑进去。” 晁大通点头:“对,永安侯果真是神人,彰儿已经醒了。” 欧成惊喜交加,看向庞一雄:“这太好了!” 庞一雄也笑着点头。 “别高兴的太早。”晁大通的目光沉沉,对欧成道:“你先出去。” 欧成吃惊,待要反对,又不敢,只能迟疑地先走出了厅中。 里间,晁大通仍死死盯着庞一雄:“你没有话跟我说吗?” 庞一雄喉头微动:“将军何意?” “我越想,越觉着俞巡检的话有道理,为什么你跟彰儿过了数招,却认不出是他,而且武功上说来,明明是彰儿的武功比你更高,怎么反而他会伤在你手。” 庞一雄垂着眼皮:“这……大概是当时他蒙面行事,心有顾忌吧。” 晁大通哼道:“什么顾忌?我本来就觉着奇怪,当时知州府里的本也有随从侍卫,怎么偏是你赶到了,而跟随知州大人的两人,竟被刺客打晕在地,倘若刺客当真要取戴知州性命,为什么只把侍从打晕了?” 庞一雄苦笑:“这个,我就想不通了。” “你自然想得通,你方才说赫连彰蒙面行事心有顾忌,如果他真放不开手脚,为何不先杀侍卫,反而留下活口,杀了他们岂不是更方便行事,而按照戴知州所言,在你赶到前,他已经奔逃了片刻,你觉着赫连彰若真要杀他,会给他等待救援的机会?” “这具体详细,我因迟了赶到,也难解释,”庞一雄抬眸:“将军要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晁大通道:“你为了要置他于死地,甚至特意换了佩剑,便是想一剑穿心。却千算万算,没想到他的心天生在右。” “将军!”庞一雄变了脸色。 “你给我住口,”晁大通怒喝道:“彰儿醒来后就已经说了,知州府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还敢在这里跟我狡辩。” 庞一雄低头,双手握紧。 晁大通看着庞一雄:“事到如今,你还不跟我说实话?你若招认,我兴许可以从轻发落……” 庞一雄沉默半晌,竟道:“将军、不是说赫连醒了吗?他既然已经说了,又何必问我?倘若问为,我只有一句话,我……问心无愧。” 他的神情那么决然。 晁大通几乎窒息。 次日天不亮,本地戴知州前来。 杨仪寅时的时候已经起了,早已经看过赫连彰的情形。 见了俞星臣,杨仪道:“俞大人昨夜的引蛇出洞,大获全胜了?” 原来昨天俞星臣跟杨仪说的,就是故意放出风声,让那做贼心虚的人,知道赫连彰随时会醒来,引他来动手灭口。 杨仪本来不答应,觉着赫连彰本就生死不明,再拿他来当诱饵,这简直…… 可拗不过俞星臣。 只是昨晚上她确实累了,俞星臣等在外守株待兔,杨仪早睡了过去,横竖由他们去。 俞星臣听她语气里仿佛有揶揄之意,便面不改色地说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冷不防斧头在旁笑问:“那俞大人是智者还是愚者?” 杨仪笑道:“问的好。” 俞星臣瞥了他一眼:“竖子,不足与谋。”竟袖手走开。 斧头问杨仪:“这句又是什么意思?不会是骂我呢吧?” 杨仪因为赫连彰的情形转好,比她预计里要强,心情不错,便一笑:“嗯……难说。” 冷不防俞星臣那边回头:“戴知州可是来拜见永安侯的,您不出面相见吗?” 杨仪摆手:“俞监军代劳吧。” 俞星臣看她一眼,走到外厅。 戴知州正在晁大通的陪同下等候,见他进来,定睛一看,竟是这样金尊玉贵的青年。 他不由眼前一亮,忙笑道:“想必就是俞监军了?” 俞星臣行礼:“知州大人。” 戴知州呵呵笑了几声,上下一打量:“真真名不虚传……对了,不知永安侯……” 俞星臣道:“昨日劳顿,永安侯身子不适,改日再相会,请大人勿怪。” “哪里哪里。”戴知州笑着摆手:“只是永安侯的大名如雷贯耳,让本官也心向往之啊。” 俞星臣道:“大人今日来的正好,之前赫连彰之事,我也尚有几个疑问。” 戴知州瞥了晁大通一眼:“赫连彰?哼……狼子野心,俞监军请说。” 俞星臣道:“那夜,从他现身,到庞校尉出现,一直到他倒下,不知大人能否详细同我说一遍?” 戴知州喜他为人,含笑:“这又何妨。” 事发后他又惊又恼,恨极了赫连彰,虽然答应了给晁大通查,但却并没有将事发经过仔细跟人说过,也没那个耐心。 这会儿给俞星臣面子,戴知州竟从头到尾,绘声绘色地说了。 原来赫连彰刚一出现,就先把他的两个身边随从都给打晕过去,然后便挥刀向自己冲来。 戴知州魂飞魄散,吓得奔逃,还好他“身法灵活”,命不该绝,使出了秦王绕柱的本事,竟给他躲了几躲。 正狼狈之时,庞一雄赶来。 按照戴知州的说法,庞一雄跟赫连彰打的很是“惊险”。 好几次,赫连彰几乎都伤到了庞一雄,吓得他以为庞校尉要壮烈了,没想到最后却是庞校尉出人意料,一击致命,反败为胜! 对此,戴知州道:“这就叫做邪不胜正!可笑晁将军还不信,非要庇护那个赫连彰,岂有此理,若非知道将军为人,简直要以为他指使赫连彰去谋害本官了!” 晁大通在旁沉默,脸色不佳。 俞星臣却一笑:“既然这赫连彰一心要取大人性命,为什么没有对大人身边的侍从下杀手呢?” “呃?”戴知州完全没想过这个细节,因为他根本没把侍从放在眼里,听俞星臣提起,才道:“也许……他……” 他本来想说赫连彰不想费事?但在那种情形下,明明杀了才是最省事的。 而且在他看来赫连彰穷凶极恶,怎么会饶过他身边之人呢? 俞星臣看向晁大通:“晁将军在想什么?” 晁大通看他,摇头。 俞星臣笑道:“其实,我不懂武功,不过断案之上,我还颇有些心得。倘若案件走向迷局的时候,那我们可以用一个法子破局。” 戴知州深感好奇:“什么法子?” 俞星臣道:“案件重演。” 戴知州大为新奇:“这是何意,愿闻其详!” 连晁大通也看向俞星臣,眼神狐疑。 不多时,欧成,姚庆,庞一雄等众人被唤了进来,戴知州笑眯眯道:“方才俞大人给我提议,要案情重演,就仿照知州府案发那天晚上的情形再演习一遍,一雄,你就再来一次,把如何救了本官的经过重新演习……至于赫连彰,就让……” 他放眼四顾,想找个人来代替赫连彰。 俞星臣本来想让灵枢或者姜斯出面,不料晁大通起身:“彰儿的武功是我教的,我来替他,最好不过。” 戴知州拍手:“如此甚好。” 晁大通盯着面前的庞一雄,想到昨夜他死咬不认,又想到方才戴知州说他跟赫连彰打的“十分精彩”等话。 深呼吸,晁大通道:“待会儿过招的时候,务必要跟那夜一样,招招不错……你觉着如何?” 庞一雄望着他的眼神,身上微寒,又觉着背后微微地发痒,很想去挠挠。 此刻,杨仪因听说了“热闹”,便给江太监小甘陪着过来查看情形,一眼看到跟晁大通对峙的庞一雄。 她记得昨儿下车仿佛看过这张脸,只是当时天阴,又匆匆地,并未细看。 今日天色尚好,杨仪盯着庞一雄的脸,眼神逐渐凝重。:,,. 章节目录 453. 二更君 唇为脾窍,附骨之疽…… 这时晁大通跟庞一雄已经走出厅门。 说话间,晁大通背对,而杨仪在他身后的角门处,正好看见了庞一雄。 她细看庞一雄的脸,见他的脸色隐隐地有些发乌……尤其是鼻子跟嘴唇,青中泛黑。 小甘见她止步,还以为是因为对面那两人走了出来,江太监却脱口而出道:“哟,这个人的脸色好难看啊。是不是要走霉运。” 此刻在那边,晁大通望着庞一雄:“那天晚上,彰儿是怎么跟你过招的,你说明白,也不要有所顾忌。横竖如今俞监军跟戴知州都在,做个见证。” 原本俞星臣没来之前,戴知州也没有耐心跟晁大通说什么,可如今冲着俞监军跟永安侯的面子,戴知州自然和颜悦色,事无巨细,尽数告知。 而当时,晁大通因没机会“请教”戴知州,询问庞一雄,他自然没什么细节可言,或者说当时具体如何记不清了。 晁大通也完全没往他身上怀疑,自然也不会刨根问底。 如今,晁大通的目光却紧盯着庞一雄。 他几乎认定了,确实是这小子包藏祸心,害了赫连彰。 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赫连彰昨夜醒了,却咬牙不说。 庞一雄看看手中的剑,道:“我不明白为何要这么做。” 欧成去取了一把腰刀给了晁大通,他垂眸道:“我也不明白,但既然俞监军这么说了,那必定有些用处。” 此刻戴知州已经迫不及待走了出来,搓搓手,有些许兴奋。 北地之中烦心的事儿不少,像是这样新鲜的事情却不多。 戴知州乐得指点江山,道:“是这样……本官当时扶着两个侍从……”跟他的两个随从上前,一左一右架住。 “此处虽跟我那后宅有所不同,但也还说得过去,”戴知州端详了会儿:“他像是从那墙上掠过来的,本官起初都没发现……” 晁大通纵身一跃,跳到了墙头上。 戴知州啧了声,他还是第一次看到晁将军的身手,赞叹:“将军老当益壮啊。” 戴知州道:“他过来后,先挥刀打晕了他们。” 晁大通端详了一下落脚方向,猛然跳下,以最快速度闪到跟前,挥手“打倒”那两人。 两个侍从很是谨慎地躺倒。 戴知州则眼花缭乱,定神之后惊愕:“你你怎么这么快?” 晁大通道:“大人,彰儿的身法只会比我更快,倘若他想要你的性命,这会儿你已经……倒下了。” 他换了个含蓄的说法。 戴知州心口冒出一股寒气。 旁边俞星臣提醒:“知州大人,你该逃走了。” 戴知州咽了口唾沫,开始表演他的“秦王绕柱走”的绝技。 想当初荆轲刺秦,秦王嬴政在殿上,没有侍卫相救,只能稍显狼狈地遁逃,戴知州起初还有点赧颜放不开,但想到连千古一帝始皇帝也不免有这样丢脸的时候,倒也罢了。 “来人,来人……”他叫着,着官袍的身形忽闪,犹如一只肥胖的闹蛾。 晁大通看他自以为灵活实则笨拙地“游走”,简直无处下手,懒得去追。 这时候晁大通已经完全肯定了,赫连彰绝对不是来杀戴大人的,因为他若有此心,这时侯十个戴知州也已经死了。 戴知州蹦了两下,感觉秦王的气质颇为到位,便回头补充:“危急之时,庞校尉及时赶到了……就是从背后的角门口,犹如神兵天降。啧,赫连彰看到他后,立刻迎了上去,两人打了起来。” 庞一雄无奈地叹了口气,提剑上前。 晁大通挥刀迎上,刀剑相交。 戴知州不失时机地叫道:“对,就是这样,打的极为激烈!两个人的兵器抵在一起,角力一般,都能擦出火花来,本官看的很清楚……还好庞校尉技高一筹把他格开了!” 庞一雄听见刀剑相交发出的瘆人的吱呀声,同时也看清了晁大通眼底暗沉之色。 “就这样,你也没看出他是谁?”晁大通冷冷地问。 若是个陌生人也就罢了,但那可是他在军中最为熟悉的同袍。 就算天黑蒙着脸,难道这么近的距离,盯着眼睛都看不出端倪? 庞一雄咬牙,用力一格。 晁大通退后一步。 戴知州在后看着:“那个赫连彰忽然连砍了好几刀,差点伤到庞校尉……” 晁大通盯着庞一雄:“那自然是我教他的‘夜战八方’……”说话间,他将手中腰刀一甩,刹那间无数刀花在眼前绽放,逼的庞一雄步步后退! 戴知州瞪大双眼看着:“不错不错,便是这招……” 叹为观止,简直觉着犹如那夜重现。 晁大通的刀法极绵密迅速,令人逃无可逃,庞一雄的身形已然趔趄,等他定神之时,只觉着颈间森寒,汗毛倒竖。 原来是晁大通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晁大通盯着庞一雄,道:“彰儿的刀法是我教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尚且能把你如此,可想而知那夜他并不是真的要杀你……你到底……” 戴知州在后道:“没有,赫连彰可没这样……没这么快,而且在最后还是被庞校尉给破解了。” 晁大通头也不回地,问庞一雄:“那么,你用哪一招破解的?” 庞一雄把他的刀推开:“如大人所说,他的刀没这么快,所以在最后我只用了一招‘力劈华山’,反而将他荡开。” “好,那接下来……” 戴知州道:“他们离开了廊下,翻到了院子里!两个人过了几招,极快,我也没看清楚……”那个时候,戴知州的侍卫们已经闻声赶来。 晁大通盯着庞一雄:“最后你用杀招之前,他用的何招?” 庞一雄垂眸道:“是‘单刀赴会’。” 晁大通眯起双眼,将腰刀一甩做出勾心之势,庞一雄挥剑自空隙中刺入,晁大通复变招为拦,庞一雄翻身换位,不容喘息,晁大通又用撩剑式,庞一雄闪身避开……这数招一气呵成,看的旁边众人忘了出声。 直到晁大通使出了“单刀赴会”中最后一招刺剑式:“来吧!” 戴知州叫起来:“就是这个!庞校尉反败为胜……” 庞一雄深吸一口气,同样提剑刺出! 一刀一剑,几乎错身而过,但晁大通的竟更快!在庞一雄的剑将挑拨他衣襟的时候,晁大通的刀已经刺入他的胸口! 便在这时候,俞星臣大声喝道:“晁将军!” 陡然而来的剧痛,让庞一雄无法再运招。 他垂收了剑,猛然倒退! 肩头负伤,鲜血横流。 戴知州在旁,目瞪口呆,知州大人想不通为何,他预想中那个局面没有出现……却正相反。 晁大通的刀却仍是指着前方,刀锋上一点血珠滚动,随着冷风吹拂,几乎要凝固在雪亮的刀刃上。 廊下的欧成姚庆等武官不明所以,有些人还以为是他误伤了。 正要赶上前来,俞星臣道:“都站住。” 此刻晁大通往前走了两步。 庞一雄捂着受伤的肩头:“你……” “你可知道了?”晁大通面挟寒霜,冷冷地对他说道:“这一招的最后,本该是这样,他完全有机会闪避,而你却没有机会。为什么他没有闪?为什么你安然无恙?为什么你下了狠手!” 这三声质问,声振林樾。 连欧成等人都听得明明白白。 而此时,一些聪明点的武官,在两人对斗之中,其实也看出了端倪。只是不敢出声。 只有欧成不明白:“将军在说什么?” 晁大通把手中的刀一挥:“你看清楚,这把,就是他那夜用的刀。” 庞一雄愕然,抬头看向他手上。 晁大通垂首:“你受伤极轻,却还承受不住,可知你刺出的那一剑如何之痛!我真想用此刀,取你性命!” 这会儿戴知州懵懵懂懂:“这是怎么回事?是因为晁将军的武功比赫连彰高,或者是庞校尉不敢跟上司动手,所以才赢了么?” 俞星臣笑了笑,说道:“赫连彰用的,甚至是兵备司配发的腰刀,若有心行刺且蒙了脸,难道他不怕事情败露后被人追查发觉?” 戴知州竟道:“是啊,此人十分胆大妄为。” 俞星臣瞥了瞥他,愚蠢至此,这才是“竖子不足与谋”。 庞一雄深呼吸:“我承认,比武功我确实不如赫连,那夜他也确实古怪,但在那种生死立见的情形下,我怎么可能想更多?还以为那种种反常,不过是刺客故布疑阵,所以才能抓住机会,给予致命一击。” 戴知州点头表示赞同。 晁大通呵道:“你是真的不见棺材不落泪。” 俞星臣沉默。 这件事的症结在于,假如庞一雄是无辜的、他不知道赫连彰的身份,那赫连彰之行刺知州,不管是何原因,罪名确凿,只等赫连彰亲口招认。 但如今,俞星臣认定庞一雄是知情者,毕竟此事从头就透着蹊跷,赫连彰为何要打晕知州的护卫而不杀之,明明有时间杀了知州却偏没动手,在跟庞一雄过招之时,几次隐藏杀招……反而被人一招致命。 赫连彰的反常,恐怕只能他自己解释,但从庞一雄的角度,至少庞一雄从最开始就知道有人行刺,所以才赶到的那么及时,至少……他绝不可能不知道刺客就是赫连彰。 而从他们两个过招拆招看来,他们两人极有可能是有某种“默契”,也就是说…… 心中朦朦胧胧,仿佛有一层窗棂纸。 但不管怎样,庞一雄虽然似山穷水尽,但却纹丝不透,看这个架势,他是绝不会张口的了。 只能寄希望于赫连彰。 可从赫连彰昨晚上醒来时候的表现看,他应该也不会说什么,简直是死胡同。 俞星臣疑惑:庞一雄先前大概是以为赫连彰必死,如今既然知道赫连彰醒了,怎么还能这么镇定,就仿佛猜到赫连彰不会说出实情似的。 就在此刻,戴知州突然道:“这是……永安侯大人吗?” 俞星臣回头,却见戴知州转身,正向着廊下,惊喜万分。 小甘跟江太监陪着杨仪走了过来,戴知州赶忙上前行礼:“早就听闻永安侯大名,想不到竟能在此苦寒之地相见,下官此生所愿足矣。” 俞星臣听见这逢迎阿谀的话,微微蹙眉。 杨仪只淡淡地敷衍了几句,便径直走到了晁大通跟庞一雄之间。 戴知州见状,忙亦步亦趋跟过来。 杨仪看向受伤的庞一雄,他的伤并非致命,而她在意的也不是他的伤。 “庞校尉,背上可有恙?” 庞一雄完全没料到她会问自己话,更没想到是这句:“并无……”想了想,又道:“稍微有些许痒痒而已。” 杨仪道:“能否容我一观。” 庞一雄瞪大了眼睛,连晁大通、戴知州众人都惊呆了。 俞星臣眉头微蹙。 庞一雄其实是不太愿意的,不过也没什么好拒绝的。 于是到了屋内,先把伤口简略处置,又解开衣裳。 杨仪垂眸看去,见他背上似乎有一点小小的发红肿结,不大,看着也不是很起眼。 小甘跟闻讯而来的张太医也瞧见了,并没有觉着如何。 庞一雄将衣裳穿好,杨仪道:“请听一听脉。” “永安侯,怎么了?”庞一雄皱眉。 晁大通也道:“是啊,永安侯,好好地为何给他看诊?” 实在是暴殄天物,何必理他。 杨仪道:“我只是想验证心中一个猜测。” 戴知州忙问:“什么猜测?” 庞一雄看看在场众人,终于伸出了手。 杨仪给他两个手腕都听了后,深深呼吸。 庞一雄耐不住:“永安侯,莫非我有什么症状?” 杨仪不语。 张太医上前,也左右手听了听,皱眉道:“火土大衰,中阳匮乏,是脾胃虚弱,湿邪内犯……不过……”他迟疑地看杨仪:“这、这……也不是什么大症候吧。” 他这句“大症候”,言外之意就是“不治之症”,因为杨仪方才的表情显然就是这个意思。 杨仪轻声道:“若没有他背上那物,确实不是大症候。” “他背上……”张太医眨了眨眼:“那个小结?” 此刻,庞一雄不由又探手,向着背上抓了过去。 杨仪看向他:“那不是什么小结,那是……附骨疽。” “什么?”张太医失声! 庞一雄的手僵在了原处:“附骨、附骨疽?” 在场中人除了小甘跟张太医外,其他的自然都不懂医,但就算不懂,对于这个词也并不陌生。 张太医几乎要让庞一雄再把衣裳脱下来,让他细细再看一遍:“永安侯,可确认吗?” 杨仪道:“你看他的脸色,难道看不出来吗?” 张太医屏息,忙定神看向庞一雄面上,只见他面色无华,嘴唇隐隐发黑。 杨仪道:“《素问六节脏象论》中记载,‘唇为脾窍,乃脾胃之外候’,他的唇发黑,脾胃已经出了问题,再加上脉象所显示、以及他后背的……已经是湿邪外侵的地步了。” 张太医惊心动魄,刚要开口,却又不敢再说什么。 戴知州在旁听到这里,说道:“永安侯的意思是,庞校尉得了附骨疽?哎呀,这可是个棘手的病症,不知怎么治疗?” 杨仪摇头:“不用治疗。” 戴知州惊讶:“不用?难道……这附骨疽并不算很坏,所以不用药石?” 杨仪一笑:“我的意思是,已经无药可救了。” 她看向庞一雄,虽然案子是俞星臣一心在办,但杨仪也知道庞一雄此刻是最大嫌疑人,只是……不管他是为什么这么做,总之他费尽心思所做一切,其实不过是抓篮打水一场空。 厅内众人鸦雀无声。 庞一雄先是震惊,继而皱眉看向俞星臣,又看看晁大通。 然后他竟笑了。 大家都又看向他。杨仪也望了过来:“怎么了?” 庞一雄道:“永安侯,何必如此呢……是不是俞大人的主意?你们串通好了,一唱一和的,来恐吓我?” 杨仪怔住:“什么?” 庞一雄道:“俞大人跟将军都怀疑我……可你们都是错怪我了,我确实没什么可招认的,问心无愧而已。至于永安侯您……身份尊贵,我这小小校尉,实在劳不到您再费心地来演这出戏。” 杨仪听到最后才听出几分意思:“你是说,我是骗你的?” 张太医先按捺不住了:“这是什么话!永安侯岂会拿这个开玩笑!你别不知好歹!” 庞一雄盯着俞星臣,却见他拧眉不语。 他越发相信必定是如此了,毕竟先是俞星臣设计,要“引蛇出洞”,而后是晁大通假装赫连彰坦白了来诈他。 到了此刻,已经是第三次了。 难道还以为他会上当么? 虽然不可否认……刚才永安侯给他诊脉的时候,他确实有些心跳加速,还一度信了她…… 幸亏反应及时。 庞一雄听张太医生气,便道:“既然这样,那我就承永安侯的情罢了。多谢您费心,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我是不治之症,那就……随天命吧。” 戴知州不知要说什么好,左顾右盼。 庞一雄起身:“各位若是无事,我先告退了。” 没有人拦他。 只有江太监幽幽地在旁冒出了一句:“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啊。” “这是怎么回事?”戴知州后知后觉地问,无人回答。 他还想跟杨仪和俞星臣“亲近亲近”,可两人却各怀心思,没功夫搭理他。 俞星臣同杨仪向内去看赫连彰,问道:“赫连彰的情形如何?” “暂且稳定。” 俞星臣道:“他也该醒了,我想问他几句话。” 杨仪看他一眼:“听说昨夜他醒来后,说是他自己所为,你想问他什么?” 俞星臣刚要回答,又道:“这还多亏了永安侯方才对庞一雄的诊断。” “你难道也以为我是诈他的?” “当然不是,”俞星臣摇头:“是因为你给他诊断,他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提醒了我。” 杨仪止步:“什么话?”:,,. 章节目录 454. 一更君 真相之下,五味杂陈 俞星臣要说的那句话是—— “难道你们串通好了不成?” 当时俞星臣便觉着庞一雄跟赫连彰之间仿佛有什么“默契”,只是影影绰绰想不明白。 直到庞一雄怀疑杨仪对他的诊断,也是串通起来一唱一和哄骗他的,这才提醒了俞星臣。 俞星臣最初把目光投向庞一雄的另一个原因是,在赫连彰行刺这件事上,庞一雄才是真正的得利者。 本来,若是没有赫连彰在前的话,庞一雄很可能就是兵备司副指挥。 如今却是赫连彰炙手可热。 事实上,赫连彰出事之后,连带兵备司都被戴知州敌视,而身为救了知州的人,可想而知庞一雄将来必定扶摇直上,越众而出。 最初赫连彰醒来后,并不着急供述别的,反而把事情兜揽在自己身上,俞星臣询问晁大通,得知庞一雄曾救过赫连彰性命,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赫连彰才绝口不提别的。 而庞一雄也深知赫连彰的为人,知道赫连绝不会出卖自己。 赫连彰已经醒了,在他的房中,晁秀在内守着,晁俊挨着门站着,扭着手不肯靠前。 杨仪昨天晚上不在,本不知情,可胡太医嘴快,早告诉了她。 这会儿里头晁秀道:“俊儿你过来。” 晁俊身子摇晃,慢慢地蹭到里间,晁秀道:“向彰哥道歉。” 努了努嘴,晁俊耷拉着脑袋:“大哥,我错了,等你好了,任凭你打骂,我给你赔罪。” 榻上赫连彰歪着头看着他,轻声道:“我怎么会怪你,我像是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淘气着呢。” 晁俊眼圈微红,眼泪吧嗒吧嗒地落下来。赫连彰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俊儿,不许哭了。” 听了这句,晁俊越发扑在床边,呜咽起来。 晁秀儿轻轻地抚摸他的肩背:“别哭了,你哭不打紧,彰哥的伤还没好。别叫他难受。” 晁俊闻言吸吸鼻子,爬起来往外走。 正杨仪跟俞星臣在门口,晁俊呆了呆,问俞星臣:“大人,我听说戴知州来了,父亲在跟庞校尉比武,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沉默:“现在没事了。” 晁俊突然道:“庞校尉不会……是坏人吧?” 俞星臣问道:“你为何这么说?” 晁俊道:“这个时候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比武,何况是庞校尉刺伤了彰哥哥的。” “你果真有些小聪明。”俞星臣一笑。 晁俊瞪圆了眼睛:“庞校尉真是坏的?可……” “可什么?” 晁俊呆呆道:“他怎么会是坏人呢。平时对我们也很好。”说着又回头看了一眼赫连彰。 俞星臣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假如一个人是大周人,却滥杀无辜,那他是个好人么?假如一个人是北原的人,却为了大周百姓出生入死,你说他可是个坏人?假如让你选择,这两个人,你愿意跟谁在一起呢?” 晁俊眼神闪烁,嗫嚅道:“当然是……北原的人。” 俞星臣道:“古人云:‘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假如一个人生于斯长于斯,用大周之风俗礼仪行事,那他就是周人。明白吗?” 这一句是出自韩愈的《原道》,用以评点孔子的《春秋》。 晁俊不知不觉肃然起敬,就仿佛在学堂面对夫子:“明、明白了。” 俞星臣知道他未必这么快明白,但这孩子聪明,迟早会清楚。 他说完之后,才发现杨仪正望着他,眼神有些古怪。 俞星臣站直了些:“怎么了?” 杨仪转开头:“没什么。” 这时侯里间晁秀儿请杨仪入内。杨仪咳嗽了声,对俞星臣道:“俞大人不是有话要问么,看赫连校尉精神尚佳,你且问之。” 俞星臣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道谢。 赫连彰不认得俞星臣,晁秀儿道:“大哥,这是京城内来的俞监军。” “监军?”赫连彰几乎要起身,晁秀儿跟胡太医忙制止:“不可动。” “且勿动,”俞星臣道:“我有几句话,请赫连校尉如实回答即可。” “什么、话?”赫连彰有些许紧张,手抓在褥子上:“我才听闻,将军在跟庞兄、过招?为何?” 俞星臣望着他的脸色,心中转念。 他回头看了眼门边的杨仪,想到她之前不肯答应他引蛇出洞计策……便是怕稍微有个闪失,反而害了赫连彰。 如今赫连彰好不容易稍微稳定,万一再刺激到他。 俞星臣临时决定换一种方式。 “我想给你讲个故事。”俞星臣的声音温和,垂眸。 晁秀儿,胡太医,甚至门边的杨仪都疑惑起来,连赫连彰也怔问:“故事?” 俞星臣颔首道:“有两个人,同为军中好友,关系甚密,其中一人还救过另一人的性命。” 刚一开口,在场的人几乎都猜到了他嘴里的两人身份。 赫连彰喉头微动。 俞星臣道:“很快,其中一人即将升官,而另一个却依旧籍籍无名,在这种情形下,那人肯求对方帮自己一个忙。那就是合力在他们的长官面前演一出戏……” 晁秀儿靠的最近,眼中透出骇然之色,抬手捂住嘴。 赫连彰皱眉,闭上双眼。 俞星臣道:“大概是念着他素日情分,以及当初救命之恩,所以那即将升官的人便答应了,他们的计划是,假装刺客去行刺他们的上司,然后另一人便出面解救,如此一来,自然可以让上峰对他另眼相看,日后必定重用。” 他扫了扫赫连彰的脸色:“他的兄弟一心要帮他,哪里会想到,他其实是另有算计……” “不不,”赫连彰颤抖着出声:“别说了,不是的。” 俞星臣道:“不是什么?” “庞兄、庞兄不是有意的。” 俞星臣扬眉:“事到如今你还替他说话?” 晁秀儿忍不住开了口:“大哥,俞监军说的是真的?是庞校尉撺掇你去假装刺杀戴知州,他好趁机在知州面前立功的?” “不是,不是,”赫连彰呼吸稍微急促:“跟他无关,是我,是我自愿……是我主动提出的。” 俞星臣望着此刻仍旧想要给庞一雄打掩护的赫连彰,想到了晁大通所说的那句“你不懂军中的情谊”,到底是赫连彰自己执拗如此,还是他真的不懂? 几乎被人一剑杀了,还要顾及凶手如何? 俞星臣本是推测出了事情的真相,想要来跟赫连彰核实,心想既然真相呼之欲出,赫连彰应该不会再隐瞒。 没想到他竟如此百转不回。 晁秀儿却道:“什么自愿,什么你提出的……你哪里有那种心思,那种鬼主意自然是他……” “秀儿!”赫连彰喝止。 他稍微用力,震得伤口疼痛,脸色立变。 胡太医急忙上前。 俞星臣摇摇头,到了外间。杨仪从头到尾听得明白,但仍纳闷:“事情真如你所说,是他们两个合谋?” “十有**。” “那庞一雄为什么会改变主意,要杀了赫连彰,是故意的?”杨仪看向俞星臣:“但如果是故意,为什么赫连彰不肯揭发他?” 俞星臣道:“庞一雄的心思不难猜,利欲熏心,嫉妒成性,或者还有别的不可说的缘故……让我费解的是赫连彰的反应。” 兵备司,前衙。 庞一雄离开后,有几个武官围住了晁大通。 “将军,到底是怎么回事?” “赫连不是真的要去刺杀知州对么?那他为何要这么做?” “明明庞一雄打不过赫连,怎么反而是赫连差点被杀死了?” “是不是庞校尉……” 欧成一会看看这个一会看看那个,听得一脑门浆糊:“谁来告诉我真相!” 晁大通吼道:“都闭嘴!” 同样迷糊的还有戴知州。 对付他,就不能简单地让“闭嘴”了。晁大通请戴知州到里间落座,把对于庞一雄的怀疑尽数告诉。 “俞监军推算,庞一雄恐怕是早就预知此事,所以才赶去的及时,而且他在打斗中他也认出了赫连彰。却仍是下了杀手。” 戴知州从方才“案件重演”,两个侍从被打晕开始,其实已经有点怀疑了。 他忖度:“就算、就算认出来,但当时以为是刺客,下了杀手也是有的,本官想不通的是,那赫连彰到底想干什么?难不成是故意吓唬本官?” 晁大通道:“彰儿是个实心之人,恐怕被人当刀子使了?” “你是说他被庞一雄利用了?”戴知州转的倒是很快,“但庞一雄为何要这样?” 晁大通道:“这两日知州大人不是很宠信庞校尉么?他要的恐怕是这个。” 戴知州目瞪口呆:“什么?他是想……想借机上位?岂有此理!” 就在此刻,门外一声暴喝:“我知道了,一切都是姓庞的毒计,我找那狗养的去!” 晁大通猛地站起:“欧成!” 门外脚步声急促,迅速远去。晁大通跑到门口,见一名侍卫苦着脸道:“将军,刚才欧校尉胁迫我们,非要在这里听……” 晁大通扶额,回头对戴知州道:“戴大人,请恕我暂时失陪!” 庞一雄先前出了兵备司,想自回家去。 走到半路,背上的痒越发厉害,他伸手抓了一会儿,不知碰到哪里,顿时疼得钻心。 整个人眼前发黑,几乎从马背上摔下来。 “不、我才不相信,什么附骨疽,不过是生了个疮而已。”他咬牙强忍,喃喃:“你们想要联合起来骗我说出真相……不可能。” 他自言自语,打马过长街。 今日天色尚好,风不算很大,此刻路上三三两两的行人。庞一雄行到一半,目光瞥见路边上的药馆。 放慢马速,最终他翻身下地,将马儿栓在药馆门口,径直进内。 里间的大夫给他诊了脉,又细细端详他的脸,道:“军爷的脾胃亏虚……近来身上可有不适?” 庞一雄心头咯噔,勉强镇定:“没什么大碍,就是背上生了个小疮,时常做痒。” 大夫疑惑,请他除衣查看。看了会儿,从外头也看不出什么来,便道:“这……应该是一时的热毒。如今用些人参健脾汤,理中丸……补养脾胃,有益于中气,吃几日再看看。” 庞一雄听他不提自己背上的疮,又是放心又是悬心:“那,这疮可无碍?” 大夫又沉吟:“这个,可以暂且用‘青黛散’,拔除火毒,应该奏效,你先用一两日瞧瞧效用。” 庞一雄吁了口气,心想:“可见他们确实是骗人。” 于是赶忙拿了几包药,回到家里,叫跟班给熬了,又用青黛散覆在背上。 正才敷了药,喝了半碗,便听到外间一阵吵嚷声:“姓庞的,你好毒的心肠!” 庞一雄起身披衣,听出是欧成。 说话间欧成已经从外冲了进内,指着他道:“原来真的是你害了彰哥,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说,我今日便打死你!” 庞一雄冷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是赫连彰这么说的?还是你听别人说的?告诉你,除了赫连彰指认,别人的话,我一概不认,你也少扣帽子。” 欧成道:“将军说的,还能有假?” 庞一雄哼道:“将军也是被人蒙蔽了!你这莽夫,只管听人说!” 欧成道:“好,那我听你说,你给我发个誓,倘若是你谋害赫连彰,那……那就让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死的窝囊!” 所谓“天打雷劈”,庞一雄倒是没看在眼里,可那“不得好死死的窝囊”,他没来由地有点抵触。 因为一瞬间想到杨仪的那句“无药可救”。 他呵地笑了:“我问心无愧,没必要跟你说这种誓。” 欧成怒道:“你还说问心无愧,我看你是做贼心虚!”他见庞一雄要转身,便冲上去:“站住,你给我说明白!” 庞一雄恼他纠缠,回手一拍,欧成跟他对了一掌,庞一雄踉踉跄跄倒退出去。 欧成正要乘胜追击,身后门口有人喝道:“你这莽夫还不住手!” 原来是晁大通跟众人及时赶到。 姚庆众人也冲上前拦着欧成:“别冲动!事情还未水落石出。” 而此刻,对面的庞一雄望着晁大通等,本要说话,可却突然捂住嘴,身体发颤。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他的指缝中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众武官跟晁大通见状,都惊呆了。 欧成愕然地看着自己的手,他虽然有一股蛮力,但自忖这一拳并没有用上十分力道,怎么威力这样大? 庞一雄靠在门边,张手,发现手掌上竟是一滩紫中泛黑的血,触目惊心!他的眼前发晕,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神再看,还是一样。 “这、这……”庞一雄尽力稳住身形,但四肢却一阵僵冷,同时,脏腑突然间痛不可当,他忍不住“啊”了声,弯下腰去。 有人及时过来扶住,是晁大通:“怎么了?” 庞一雄疼的无法出声,而且,那种痛开始从内到外地散开,就像是身体中有个长满刺的笋子,直直地往外戳出去,将要从他背上破开一个洞。 晁大通看他脸白如纸,又看见那紫黑的血,定神:“快带他回兵备司!” 杨仪听说消息,赶出来查看。 望着昏迷的庞一雄,以及他嘴角的紫血,杨仪无语。 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无话可说。 张太医则道:“这、这是……” 杨仪道:“他的身体已经虚亏,先前应该常常会有不思饮食,四肢麻痹之感。这会儿大概是喝过什么补益的药,但体质已是虚弱不能受补的了,故而血气上冲,血色如此,便是疽毒入骨的证明。” 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臭气,她皱眉:“看看他的背。” 晁大通亲自动手,将他翻了过来,解开衣裳,才脱下外面棉衣,就看到里头的中衣已经被洇湿,一股微臭的气味散发出来。 众人都骇然,索性把中衣割开,才发现原来那个不起眼的小疮口,此刻已经裂的碗口大小,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怎会如此……”连晁大通一时都震惊色变,不敢相信。 张太医面如死灰:“这、果真是附骨疽,外头虽看着无妨,里头早就溃烂……” 杨仪望着那疮口周围似乎有些粉末,道:“这应该是敷了拔毒的药,这疮不用药则已,一用药,自然就把疽毒给引了出来……”她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 姚庆在旁小声道:“永安侯,真的不能、救了吗?” 虽料到庞一雄害了赫连彰,但毕竟曾是手足,见他如此惨烈,简直叫人心里五味杂陈。 杨仪摇头:“他的脾胃溃坏,疽毒入骨,肌理都败坏了。请恕我无能为力。” 晁大通,欧成包括庞一雄他们都是武官,尤其是镇守在北镇,马革裹尸,司空见惯。 所以庞一雄听见欧成说“天打雷劈”时候,只做等闲,反而后两句不能接受,但偏偏…… 半个时辰后,庞一雄醒来。 这时侯不用再听诊断,他自己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 “赫连……真醒了吗?”他面色平静,第一句竟是问的这个。 晁大通垂眸:“醒了。” “他……”庞一雄的唇动了动。 晁大通料到他要说什么:“他确实并没有提起你如何。半个字也不曾说,甚至……在俞监军询问之时,他说是他的主意。” 眼睛都湿润了。水火交加,不知是个什么心情。 庞一雄笑:“他实在是蠢极了。” 晁大通抿唇。 庞一雄想了想,道:“我真讨厌他,明明是个夏人,因为给将军收留,居然会那么……那么锋芒毕露的,不,也许不是讨厌,是嫉妒。” 晁大通垂眸。 大概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晁大通只是默默听着。 庞一雄的目光惘然,片刻忽然道:“对了,我喜欢秀姑娘,可是秀姑娘却说她已经心里有人了,如果她喜欢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又是他。最可恨的是,那个傻子竟然说什么当她是妹子,不会对不起将军……我觉着他是在跟我炫耀。” 晁大通的眼睛瞪了瞪。 庞一雄笑起来。 他心中嫉恨已深,故意跟赫连彰说,戴知州对自己有偏见,升职之路艰难。 又趁机提出行刺的计划。 赫连彰起初不肯答应,但被他一再恳求,许诺万无一失,赫连为庞一雄前途着想,勉强应允。 原本约好了,两人只是假意对打。 总之让戴知州看出庞一雄的赤胆忠心且又英勇无双,自然对他改观,然后赫连彰假装不敌,逃之夭夭,此事自然天衣无缝。 赫连彰一心想要帮庞一雄,但哪里料到庞一雄却是想利用这个机会,一石二鸟。 晁大通听完后,问了一句话:“你要害他,只是因为嫉恨?” 庞一雄皱眉,终于道:“我、是武官……到底有点过不去,虽说夏人已经被灭族,但必定是异族人,我天生讨厌他,其实当时救了他的性命……不过是当时本能,此后反而时不时懊恼。觉着不该去救他,那样还算是一了百了。” 晁大通隐忍不语。 庞一雄眼神凝滞,半晌又道:“我曾经想过,也许有朝一日会死在战场上,可却想不到,竟然是这样,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何必费尽心思干这些龌龊的事,为什么不能光明磊落轰轰烈烈地战死沙场,如今声名狼藉,手足厌弃,真中了欧成那句誓。 晁大通深深呼吸,终于说道:“我不懂别的,只知道从小到大,彰儿都是我们的人!这点毋庸置疑。不管是什么出身,你是寇贼也好,是流民也罢,甚至是异族,只要是能够在大周的疆域上并肩抗敌,保家卫国的,就是我们的同袍兄弟!” 庞一雄,以及门口处的欧成姚庆等武官,听的分明。:,,. 章节目录 455. 二更君 狼烟起 赫连彰的情形只要善加保养,便不至于反复。 至于他的心天生在右,杨仪也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形,典籍里也毫无记载,因此竟也不知是否会跟常人一样。 不过赫连彰以前都没什么异样或者不适,想来不至于有什么。 此处的事情了结,杨仪便想尽快去威远关。 俞星臣劝道:“此刻不如去武威,威远的情形不知如何,且小侯爷也未必就在威远,他既然想要救那个穆不弃,一定是追踪他的行迹而去,不管他找不找得到穆不弃,最终还是要回武威。你要往别处去,还可能走差了路。” 何况北境跟别的地方不同,匪寇横行,又有外患,虽有三百护卫,也不能掉以轻心。 俞星臣说完,有些担忧地看着杨仪。 他觉着以杨仪的脾气,未必会听自己的。 谁知杨仪稍微思忖,竟道:“也好。” 她竟是这样“从善如流”,俞星臣很是意外,定睛看她。杨仪却已经转身去找胡太医跟张太医。 江公公随着杨仪,且走且说道:“大人……我、奴婢有个不情之请。” 杨仪疑惑:“公公什么事?只管说就是了。” 江太监笑道:“不是别的,我想让大人帮我诊个脉。” 杨仪刚要上台阶,闻言止步:“诊脉?是不是哪里不适?” 见她一脸紧张,“不不,”江公公连忙否认,又道:“我……是因为看着那个庞一雄、竟是那样……心里也有些发毛。” 杨仪听他说无碍,才放松,先端详他的面色:“我看公公不至于有什么不妥的。放心,回头我细细替你听一听就是了。” 江太监见她愿意,十分高兴:“大人简直如同神人,怎么就能断的那么准呢?张太医没看出来,听说那个庞一雄还去看过别的大夫,得了那一堆药,却也无用,真是……要他早点遇到大人,岂不是就好了。” 杨仪轻轻一叹。 虽然他们要离开卫城,但赫连彰的伤势,杨仪尚且不能完全放心,毕竟他天生心室在右,伤势且重,不晓得后续会如何。 若是有空闲,她定要多留几日观察明白。 可惜。 不过幸而胡张两位太医同行,还有几位医学生。 杨仪便跟他们商议,想请张太医留下照看两日,等赫连彰当真稳定下来,再去武威汇合。 冷不防张太医对胡太医调侃道:“你先前不是跟我说,十万个人里都未必找出一个心在右边的,你想多守两日么?不如你留下。” 胡太医道:“那倒也成。”便看杨仪的意思。 其实他们两个谁留都可,杨仪便任凭他们两个选。胡太医就笑道:“那自然是我的了。” 张太医道:“你别只顾高兴,也不是留你在这里玩儿的,可要替永安侯好生看着赫连校尉,若有闪失,唯你是问。” “放你的心,”胡太医拍拍瘦弱的胸脯:“我豁出性命看着他,如何?” 张太医顿时皱眉:“咱们都是学医的,你能不能忌讳点儿,不要总是把死啊豁命之类挂在嘴边。” “正是因为学医,才知道说说无妨。”胡太医笑。 张太医点了点他:“随便你吧,我怕你说的多了,也就成了真。” 胡太医嗤之以鼻。 俞星臣听说后,对杨仪道:“既然是这样,那就分五十人留下,若是此处安稳,也可以护送胡太医前往武威。” 这提醒了杨仪:“那不如留一百。” 俞星臣笑道:“不至于。五十足够。” 眼见时候不早,倒要赶紧启程才是。 晁大通打起精神,亲自相送,戴知州也同行,一直出了城外四里。 俞星臣正欲让他们回转,却听到犬吠声,而他身边的小乖也一激灵爬起来,趴到车窗边上,歪着头叫起来。 外间,晁大通正欲过来话别,听见犬吠,又看到杨仪的车驾中,车窗口上探出豆子黑乎乎的头。 狗子竟是看向他,狂吠不止似的。 晁大通还以为这狗子是不知怎么了。戴知州则握着自己的帽兜道:“永安侯的狗儿也是难得一见的灵犬……难不成是舍不得卫城。” 晁大通听了这句,不知怎地回头看了眼。 这一眼,惊的他的三魂七魄离体,当下急忙勒住马儿:“全队随我回城!” 他竟然来不及跟俞星臣和杨仪告别,调转马头,打马狂奔。 此刻晁大通带出来的,有一百余精锐,本来不知将军是何意,等到转头看时,顿时也悚然惊动,毛发倒竖。 原来身后的城头上,竟冒出一点青色的烟痕!那正是北境这里的将士所最望而生畏也最怒发冲冠的……狼烟! 戴知州看他忽然跑了,叫道:“晁将军你干什么?”跟着回头,望着那一点如同黑云似的廊檐,戴知州一口气上不来,几乎跌下马儿去:“回城,回城!”他声嘶力竭叫了几句,也跟着挥鞭打马。 此刻灵枢也发现了,赶忙去跟俞星臣告诉。 俞星臣一听便知道不好:“快停车。” 当杨仪俞星臣一行转头返回,还未到城门,晁大通已经冲到了兵备司。 等他们也赶到的时候,只见兵备司门口士兵林立,戴知州跌坐在门口处,不知是因为往回跑之时颠簸太过,还是别的缘故,垂着头只管吐。 俞星臣来不及询问他怎样,一路向内,看到地上血迹斑斑,正有兵备司的人在抬尸首,另有负伤之人,发出低吟。 杨仪跟张太医等慢了一步,猛地看到这场景,恍入噩梦境中。 突然间,张太医如梦初醒似的叫道:“胡知方!”攥着袍子向内冲去。 杨仪本来正想去看那伤者,猛地听张太医喊了一声,血都在瞬间仿佛冷了。 姜斯从下车开始便面色凝重,亦步亦趋不离左右,江太监察觉杨仪发抖,忙道:“不至于有事的,胡太医聪明的很……他肯定躲了,我去探听探听。大人别急。” 张太医飞奔进内室,直冲赫连彰的病房而去,他知道多半胡太医是在那里的。 而越是靠近他越是害怕,因为路上也时常看到受伤或者死去的士兵,进门槛的时候他差点被脚下踩着的血给滑倒! 江太监从后赶来,扶了他一把:“别急,越是这个时候越要稳住。” 此刻一个士兵经过,江太监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胡太医呢?” 那士兵认得是永安侯的人,不敢怠慢:“是有细作突然发难,那位太医……像是在里间。” 两人听说胡太医无碍,各自放心,忙向前去。 才走了几步,就见胡太医失魂落魄地走了出来,他低着头,正在看自己的双手。 张太医喜极而泣:“你这犟驴,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的……” 胡太医竟置若罔闻,张太医赶到跟前,猛地看到胡太医的双手全是鲜血,脸上到颈间,乃至半边身子,鲜血淋漓。 “你受伤了?”张太医惊魂,破了音。 江公公看情形不太对,便问道:“胡太医,你怎么了?” 胡太医抬眸,双眼呆滞:“死了。” “死了?谁死了?”张太医问。 江公公却屏住呼吸,迈步向内走去。 身后,胡太医道:“死了,死了……欧校尉死了,赫连校尉也……” 张太医觉着自己变成了一尊冷的塑像:“什么?什么……不、不……你说笑的是不是?” 胡太医看着自己的手,喃喃:“死了,死了……”毫无预兆,他的眼泪一涌而出。胡太医双膝一屈,向前跪倒在地,嚎啕。 张太医一把扶抱住他,却被他带的也跪了下去。 这会儿江公公已经到了门口,他向内看去。 他看见了一具尸首,陌生的脸,不是官兵打扮,这让他略略放心,但很快他看见一个熟悉人,欧成。 那个见了面就出言不逊的大个子,粗莽的叫人恨不得打他的人,被两个士兵扶住,安放在担架上。 江公公极快地眨了眨眼,好像也要让自己的脑子转的快一些。 他觉着,欧成应该是受伤了,他的伤在……眼睛乱转,江公公看到欧成的伤,脖子上,一道令他看着都头皮发麻的深痕,血肉模糊。 江公公没法再想,而只是身不由己地挪动眼珠,目送着士兵们把欧成抬了出门。 他其实想让自己问问……欧成怎样,或者想要让人去请永安侯来,可是…… 他知道这会儿说什么都没用的! 那个讨人厌的粗莽汉子,却又很快向自己道歉的憨直武官,就这么……死了。 怎么可能。 江公公立在原地,能动的仿佛只有眼珠。 而在里屋,江太监看不到的地方,另是一番情形。 晁大通直挺挺地站着。 在他脚边上,秀儿紧紧地抱着赫连彰。 她没有开口,只是闭着眼睛轻轻地摇头,好像在抗拒这个局面,或者怕一睁开眼,就会看到令她无法承受的。 晁俊立在旁边,少年胸口起伏,眼中的泪珠一串串滚落,但他咬紧牙关,竟没有哭出声。 先前,就在杨仪等启程、差不多出了城门的时候,兵备司门口,一名脸色微黑的士兵问道:“京城内来的太医可还在?” 另一个道:“当然,特意留下来的,得照看着赫连校尉。” 黑脸士兵笑道:“那位永安侯妙手回春的,赫连校尉一定不会有事。” 另一人闻言,便有了精神:“对啊,说起这位永安侯来,实在是叫人佩服的五体投地,昨儿来的时候看到是那样的女子,大家伙儿都呆了,没想到竟如神人一般,非但稳住了赫连校尉的伤情,而且,能够直口断人生死。你能信?” “是啊,路上……咳,我也听人说起来,到底怎么回事?” 士兵虽见他面生,但听他语气随和,便道:“就是庞校尉啊,原来他身患绝症,但别的太医跟城中的大夫却都当面看不出来,永安侯一眼就瞧出了不妥,本来大家都不信她,谁知庞校尉突然间就病发了,啧啧!真是惨的很!也真是准的很了。” 黑脸士兵道:“永安侯果然不愧是永安侯。对了……可知她在这里要呆几日呢?” 另一个士兵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什么呆几日,永安侯已经走了啊。” 黑脸士兵愕然:“什么,你刚刚不是说在里间的?” 那士兵道:“我是说,永安侯特意留了一位太医在照看赫连校尉……”解释了这句后,他看着黑脸的士兵:“对了,我看着你很是脸生,你是哪个队的?” “我……我来此有点事。”黑脸士兵明显敷衍了一句,迈步向内跑去。 那士兵猛然醒悟过来:“站住,到底是哪个队的?这里不许乱闯!” 他叫着冲上去,黑脸士兵脸色一沉,挥手射出一道暗器! 士兵猝不及防,低头看时,胸口已经多了一枚小小的匕首。 他的嘴巴张了张,抬头看向那冲向里间的黑脸士兵,终于用尽全身力气叫道:“有人……闯衙!” 周围的士兵们被惊动,顿时都冲了上来。 而就在黑脸士兵跟兵备司众人缠斗之时,此刻在后衙之中,胡太医从赫连彰房中走出来,回头看了眼,笑道:“哎呀,真是羡慕,恨不得自己也年轻个几十岁。” 原来,因为庞一雄说破了赫连彰跟晁秀的事情,之前晁大通私下询问晁秀。 晁秀竟承认了自己喜欢赫连彰,之前还想跟晁大通说明。 但是赫连彰怕他的身份……不适合,又怕晁大通生气,所以不肯。 因为这件事,晁秀十分伤心生气,而晁俊听见她说的那句话,正是因为两个人吵架的时候她说的。 晁大通听晁秀自己说明,叹气。 本来,若没有这件事发生,没有庞一雄出事,他确实是会加倍震惊,兴许真的会如赫连彰担心的一样生气。 但是现在晁大通的心境已经变了,世事无常,何必强求。 既然晁秀跟赫连彰两人情投意合,又是自己的女儿跟从小看到大的孩子,知根知底,倒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毕竟不是亲生的。 而且,假如赫连彰成了自己的女婿,他的身份反而比“儿子”更妥当些。 晁秀见父亲肯答应,喜极而泣!赶忙回去告诉了赫连彰。 赫连彰跟她两情相许,只怕对不起晁大通才咬牙,如今听说晁大通竟答应了他们的亲事,瞬间就仿佛伤都好了几分。 晁秀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两个人情意绵绵,恨不得立刻伤愈成婚。 看的胡太医羡慕不已。 他感慨着出了门,却见欧成走来要去探望赫连彰。 胡太医拦着他:“这会儿不要去了,没得打搅人家小两口。” “小两口?”欧成惊愕:“哪里来的?” 胡太医嗤地笑了,又露出神秘笑容:“当然是赫连校尉跟秀姑娘,他们反正已经……成亲还不是迟早晚的?” 欧成探头向内看了眼:“真不能进去?” “不成。”胡太医揣起双手。 欧成无奈:“那我待会儿再来。哼。” 胡太医抿嘴一笑,便要去厢房里暖和。 才走到门口,便听到欧成隐隐说道:“等等,你且慢,我怎么之前没看见过你?” 胡太医疑惑地回头,却正看见让他汗毛倒竖的一幕。 欧成的面前站着一个身着士兵服色之人,欧校尉还在等他回话,那人道:“我、自然是……”他的声音很低,说话间却突然毫无预兆出手,一刀深深戳进了欧成的腹部。 胡太医的眼睛瞪得溜圆,简直要以为他们是在开什么玩笑,但目之所及,却是鲜血从刀柄处缓缓流淌,而欧成身子晃了晃,倒了下去。 那杀了欧成的人则飞快转身,大步向内冲进来。 胡太医看着他的动作,气质,突然想起那荒野中捕食的狼,哪里是什么士兵? 他本能地想藏起来,又想大声叫嚷示警,但他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形,越是着急,越无法出声。 那人却反而看见了他,眼睛眯起,竟向着他掠过来。 胡太医尖叫了声,声音奇怪的不像是他自己的,想要逃,双腿只顾哆嗦,整个人向后跌了个四仰八叉。 那人掠到跟前,向内扫了眼:“永安侯呢?” 胡太医哪里还能开口,只顾结巴,那人仿佛不耐烦:“永安侯到底在哪里?说!” 胡太医吓得眼泪都流出来了。那人大概是知道问不出什么,抽出腰刀向着胡太医砍落。 胡太医正等死,那人的手势一停,身形晃动,竟向前跪落伏倒。 原来他后心处,则插着一把腰刀。 而在门口,是赶过来的欧校尉,他望着胡太医,脸色扭曲,却是因为痛楚跟惊怒:“快藏起来……” 胡太医直直地看着他腰间,那匕首刺得这么深,一定是伤到内脏,他怎么还能站起来? “我我……”胡太医想说“我给你看看”,但欧成却猛地转身,“快来人,有刺客!” 胡太医透过他的身形向外看去,又见数道身影错落! 里屋。 赫连彰正因为听见了外头欧成的喊叫,警觉地拉住晁秀。 猛然看到一个面生之人掠入,赫连彰道:“你是谁?” 那人拧眉:“永安侯呢?” 赫连彰还未开口,晁秀起身站在床前,恍若无事般:“你找永安侯做什么?她在后面小书房里,你可自去。” 那人面露疑惑之色,目光游移,忽然道:“小丫头,想骗我,永安侯出城了是不是?” 晁秀道:“你不信,何必还问我。” 那人冷笑:“永安侯虽然走了,但你……是晁大通的女儿对么?” 晁秀道:“是又怎样?” “既然来了一趟,那自然得带点东西离开。” 那人说着狞笑,猛然挥刀斩向晁秀。 刹那间,赫连彰揪住晁秀,将她往旁边一甩,同时抬手。 原来他在电光火石间摘下床头的长剑,竟及时地抵住了对方这一刀。 那刺客显然极为错愕:“你竟然还能……” 晁秀也叫道:“彰哥……” 赫连彰摁着床边起身:“你是什么人,为何找永安侯。” 此刻外头的打斗越发激烈,刺客眼神一厉,挥刀再上! 赫连彰是从小习武,根基极其扎实,人不动,右手刀法如风,那人竟无法前进一步。 谁知晁秀的心在滴血,不错,确实是情形危急,但赫连彰的伤本该静养,又岂能妄动?何况是这样拼死之战。 何况这里有刺客,那不知晁俊现在哪里,有没有危险。 偏偏屋漏偏逢连阴雨,赫连彰跟那名刺客相斗之时,又一人冲了进来,径直掠向晁秀。 晁秀后退一步,勉强闪开,举起桌上一个匣子扔过去! 赫连彰闷哼了声,脸上被刀刃划破一道血痕。 他本来是坐着,此刻猛然站起,刷刷数招,威力大增,那跟他对敌之人猝不及防,吃了大亏,捂着胸口踉跄后退。 赫连彰着急要来救晁秀,晁秀却叫道:“彰哥你别动!” 眼见那人已逼近了晁秀,赫连彰深深呼吸,将手中的剑用力掷出!:,,. 章节目录 456. 一更君 抢救,说破 那一剑,直刺入刺客后心。赫连彰却也撑不住,踉跄向后倒下。 之前被他所伤的那刺客立刻冲了过来,不料晁秀从那尸首上把剑拔了出来,挥剑向前。 她虽是将门之女,但拳脚功夫有限的很,勉强挡住一招,那刺客已经看出深浅。 丝毫不怜香惜玉,刺客冷笑着一脚踢在晁秀腰间。 晁秀踉跄退后,手中的剑几乎落地,她死死握着不肯松手。 赫连彰挣扎欲起,却又旧伤复发,力气耗尽。 刺客正要将两人杀死,身后突然有一人道:“喂。” 那刺客回头,却见晁俊扶着一个面有病容之人,正是庞一雄。 庞一雄手中提着一把弓,正对准了他。 他原先疽毒发作,疼得连站都站不稳,但现在,身形凛然如松,目光亦坚毅锐利如鹰隼。 刺客屏息,正在审时度势,不料晁秀咬牙起来,抡着剑复又上前。 一晃神的功夫,庞一雄松开手指,利箭嗖地一声,正中刺客喉头! 与此同时在他身后,晁秀挥剑狠狠地刺入他的后腰。 庞一雄扬首笑笑,整个人却向下歪倒,带的晁俊都滚在地上。 幸而他们同心协力拼死抵挡了这阵,外头的士兵们冲了进来。 这些人显然是冲杨仪来的,只不过前后脚,他们又得了错误的讯息,把胡太医当作是永安侯。 除了里间被杀的四人外,外间还有三名,被留守的士兵跟武官们绞杀。 为防万一,才命城门官在城头打了狼烟信号,示意城中有变,让晁大通速回。 而在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偷袭之中,除了欧成外殒身,还有几名武官受伤,而庞一雄跟赫连彰,也都危在旦夕。 赫连彰重伤之际又强行运气动手,伤口绽裂不说,更引发了内伤。 在伤重昏迷之后,赫连彰便高热不退。 晁秀原本已经毫无指望,看到杨仪去而复返,便哭着上前跪倒,磕头不止:“永安侯,求你救救彰哥!” 杨仪抬手,想要劝她不要伤心,却又没说话,只快步来到赫连彰跟前。 他的嘴角犹有血迹,这是因为伤中动手,血气翻逆,除了这个,只怕他胸中已经内伤溢血。 但他着实强悍,如此竟然还在苦苦挣扎。 杨仪其实已没有法子,他的伤本就棘手,杨仪生恐有失才特意安排胡太医留下照看,哪想到会雪上加霜? 原本仗着他心在右边,又天生的体格强健,还能缓一口气,只安排了内用外服对症的药,缝合了伤口。 如今伤势恶化到这种地步,胸中淤血内溢,除非…… 容不得再犹豫,杨仪叫拿了一碗烈酒,取了颗麻沸丸,扔进去化开。 让晁秀给赫连彰喂下。 她检看自己带着的刀具等等,抬头见晁大通跟俞星臣站在门口。 杨仪只看了一眼,便又垂头:“这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弄得不好,就是我亲手杀了他。如果真是这样,请晁将军跟姑娘莫要见怪。” 这一次,她的声音很冷静,没有任何的私人情绪在内。 晁大通深深吸气:“就请永安侯,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他们都是武将,怎会不知道伤情的轻重,此刻杨仪肯出手,就像是对着一个死人,想要跟阎王抢命,明知道徒劳还要拼命,他们还能说什么。 晁秀的手一抖,听了晁大通的话,她点点头,继而仍是凝神给赫连彰喂药。 等喂完了药,杨仪也吩咐妥当,热水,细麻布,外敷止血药,煮过的刀刃。 张太医看这个阵仗,立刻想起了在京内廖小猷跟鄂极国力士战后的情形……他立刻脱去外袍:“我帮手。” 杨仪点头,对晁秀道:“姑娘,待会儿我要把他的胸膛打开,请你暂时退避吧。” 晁秀直直地看着杨仪,握住她的手腕。 眼神闪烁,嘴唇颤抖,晁秀有万语千言想跟杨仪说,可又不知究竟该说什么。 “不管如何,我都感激永安侯……”最终,她颤声说了这句话。 杨仪蒙了口鼻,小甘跟张太医亦是如此。 最为锋利的开疮刀,从赫连彰的胸骨正中划开。 鲜血沁出,小甘立即用细麻布擦去。 然后,是向着伤口处横斜的一刀,刀子切着肉,如同切豆腐般,小心将皮肉揭开,这次,血涌出的更多了,颜色跟先前划开肉皮时候的黑了几分。 张太医虽然已经见识过一次,此刻仍是忍不住心跳加速,望见此刻的沁血,他不由道:“他的伤果真恶化,血已内溢了。” 这种情形,跟廖小猷那肋骨断裂,是异曲同工,都是若不处置妥当,伤血充溢胸中,伤势恶化,神仙也救不了他。 门外,俞星臣看看晁大通,询问:“这些是什么人?” 这些人身上并无表明身份之物,行踪诡异,他们混迹城中,换上兵备司的服色,事先竟无所察觉。 而且针对的是永安侯。 晁大通道:“本地山林里有些贼匪,剿之不尽,加上北原跟鄂极国之前频频滋扰,自然分神不暇,兴许是他们趁火打劫。另外,也许是鄂极国……我听闻他们对于永安侯势在必得的。但除了这两个以及别的外,最有可能的,还是北原。” 俞星臣道:“他们也太大胆了,竟然直接冲入兵备司。” “或许,俞监军可以把北境想成一处法外之地,”晁大通苦笑:“十多年了,局面一直如此,我曾经有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我想,索性让北境彻底乱一次,或许只有那样,朝廷才会真正注意北境。” “不破不立吗。”俞星臣喃喃。 晁大通道:“难办,就算俞监军到了,又能如何?遍地悍匪,外有强敌,人心且不齐……除非是天兵天将……” “倒也不用如此悲观。”俞星臣反而镇定下来:“晁将军,目下你所要做的,就是肃清卫城内外的细作,你想靖平北境?确实,北境需要大力整治,但这不是一朝一夕、也不是一人之力,而你身为一方守将所要做的……” 晁大通吁了口气:“我明白俞监军的意思了,我会尽量处理好分内。”他缓缓起身:“对了,还有一件事想请您帮忙。” 俞星臣道:“请说。” 晁大通道:“今日刺客来袭,多亏了庞一雄护住了晁俊,又及时出手救下了晁秀跟赫连彰,他自己却耗尽力气,病症越发之重,虽然说他罪无可赦,但……他如今也算是报应了,所以我想,他的名誉……” 庞一雄那边,已经回天乏术。 胡太医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尽量弄点儿能够镇痛、减轻他痛楚的汤药,如此而已。 俞星臣明白他的意思:“你想让我说服戴知州,把真相压下?” 晁大通行礼:“拜托了。” 对俞星臣而言,这倒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倘若庞一雄没有绝症在身,俞星臣自然不会随便答应放过一个歹毒自私的杀人凶手,可如今庞一雄身死在即,且又拼尽全力相救晁俊等人……也算是“浪子回头”了。 屋内传来些许动静。 两个人齐齐转头。 小甘送了一盆泡着用过的细麻布的血水出来,又要了些干净的细麻布。 一切都默默地,没有人出声。 杨仪其实已经把赫连彰的剑伤料理过了,清理了淤血,用桑皮线将一些血管扎了起来,敷了蒲黄粉。 该做的已经做了,接下来,就看赫连彰自己的造化。 刚要缝合,杨仪的手一顿。 张太医正在擦拭眼睫上的汗,看她停住:“怎么了?” 杨仪目光所及,望着的却是赫连彰的右心处。 因为刀刃是向着左边开的,所以右心室其实不能看到全部。 只能从胸中骨的方向,瞥见半边。 杨仪盯着那颗心,眉头微蹙。 张太医跟她不同,他虽是太医,却没有真刀真枪地看到过人的心,脑,五脏六腑等。 是因为跟着杨仪,才“被迫”窥得一二。 对于人的“心”,他只知笼统,不知详细如何。故而他不晓得杨仪为何盯着赫连彰的右心看。 “怎么?可有不妥?”张太医问。 杨仪道:“他的心,很正常……” “这不是很好吗?”张太医脱口而出。 杨仪沉默:“寻常人心在左,肝在右,但是他的心在右,肝呢?要是他的心在右,肝在左,倒也跟寻常人没什么不同,只是都长反了而已,但如果只是心长在右边,而肝脏等却并未对调,而是跟常人一样位置,他会不会……” 张太医明白了她的意思。 五脏六腑的运行自有一番规律,多半的人都是心在左肝在右,倘若心在右边,而肝脏在左,五脏六腑也随之对调,那自然运行起来也跟常人一般无二。 可如果只是心在右边,而肝也在右边……等等,那么就大违常理,很难说这个人以后会怎样。 杨仪指了指胸中骨处的一根血管:“你看,这里两道是通往肺的,左右肺自是无恙,可是这些……” 虽然张太医头一次看,不太懂,但仍觉着很不舒服。小甘在旁道:“有点怪形怪状的。” 杨仪道:“对,这是畸形了。” 张太医悚然而惊。 杨仪欲言又止:“罢了,先料理再说吧!” 她对这个自然也是没有把握,但本来开胸就是风险极大,既然已经冒险,何必犹豫,不如做个彻底。 如果这次赫连彰能活,她处置了他心室上这些因为天生心右而生的畸形血管,那他必定能够……至少多活几年。 但要是不做,心室上的症状何其复杂,就算赫连彰这次挣扎过来,这心室的问题,迟早一日会突然爆出,说句不好听的,就好像是放了个点燃了引线的爆竹在他体内一样。 室内点了十几只的蜡烛,勉强可用。 处置了血管,张太医负责缝合,杨仪退后两步,本要在椅子上坐下,却扶着椅子边儿跌坐在地上,她已经尽力,甚至不在乎后果如何。 等张太医也缝合完毕,赫连彰仍是没有醒来。 已经过了子时。 俞星臣来找杨仪的时候,正小甘扶着她,伸手在给她抚胸顺气。 静静地,俞星臣在门口站了半晌,直到小甘察觉:“俞大人。” 杨仪微微睁开眼睛,却又疲惫地合上。 俞星臣走了进内,看她的脸色越发不好形容了,透净而薄白的像是对着日色照看的薄胎瓷,极其难得而极其易碎。 思忖了会儿他道:“你也不必想太多,北境就是这样,生死无常。或者说,其实举天下也是如此。” 杨仪垂首。 俞星臣轻声一叹,道:“晁将军分析,这次动手的十有**是北原人。北原一直派人在北境各处渗透,能做到这种地步,只有他们。” 她终于开口:“他们为什么要找我。” “为什么?”俞星臣蹙眉,想了会儿:“也许你是皇上钦封的第一个女太医、永安侯,更是臣民百姓心中妙手仁心的神医,而且价值一座丹崖启云。若是毁了你,不禁北境震动,周朝也会大震。” 毫不讳言,如今对北原人来说,杀了杨仪,大概等同于一场大捷了。 只是连俞星臣都没料到,北原人如此举动,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杨仪道:“我何德何能,竟然会被一国之力盯上。” 虽然她没有错,但无可讳言,今日兵备司里死伤的这些人,都是因为她。——杨仪是这么认为的。 俞星臣像是看出她心里在想什么。“这不是因你,你也不用过于自责。” 杨仪抬头。 他道:“两国之争本就残忍,成千上万的人填入其中,血流漂杵,都是有的。他们今日不择手段,无非也是为了打击周朝,或者你不如想一想……他们要在战场上杀死成百上千的士兵获得的胜利,竟跟杀死你一个人是等同的,心里是不是会好过些?” 杨仪感觉他越发“会”说话了,呵呵道:“我没觉着哪里好过,宁肯不要我跟这些、牵扯在一起。” 俞星臣便不言语了。 良久,俞星臣似有感而发,仿佛自言自语地:“有时候,是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 俞星臣淡淡道:“不管你愿意不愿意,一旦开始,只怕连你自己都不知道最终的走向……到底会发生什么,死多少……无辜的人。” 杨仪深深吸气。 半晌,她道:“俞大人,你是、在说兵备司的事呢,还是……另有所指。” 俞星臣转头跟她目光相对。 摇曳的烛光中,两个人的脸色都显得有些恍惚迷离,似真似幻。 俞星臣道:“你说呢。” 杨仪的唇角轻启,又合上。她转开头。 俞星臣也垂了眼帘。 两个人一左一右地坐着,气氛显得极其诡异, 杨仪先坐不下了,她站起来。 俞星臣仿佛被惊动,转头看向她:“仪……” 她正要走,闻声回头,眼神中,是惊悸骇然跟陡然而生的抵触。 他抿住了唇。 杨仪本就因为今日白天的事情极不受用,此刻跟俞星臣说了这几句,只觉着从里到外的冷,整个人好像是被冰水包裹着,无数冰冷的针尖刺骨。 “不要说了。”她将脸冷了下来,“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也不想听。” 俞星臣道:“你不想听,是因为知道我要说什么,对么?” 杨仪闭了闭双眼,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不是。” 俞星臣随着站起,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回头,一字一顿:“当时我从羁縻州带你回来的时候,我因为受伤……你当时在我身边说的话,我、其实是听见了的。” 当时因为有刺客戕害于她,却是俞星臣及时护住,他命悬一线。 半是昏迷中,灵枢把杨仪请来,恳求她相救。 当时杨仪在看似昏厥不醒的俞星臣跟前,曾说过: ——“若你只害我一个,今日这番舍命相救也可抵过了。” “我曾经期盼,希望它能多像你一些。” 还有更多。 俞星臣原本不懂何意,更不解那个“它”是什么。 但他记得很清楚。 杨仪寒着脸。 听见了?那时候他就听见了?!可…… 俞星臣道:“本来我……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明白,你为何从一见面,便对我一副深恶痛绝,恨之欲其死之态,为何说那些话。” 杨仪逼着自己镇定下来:“你说‘本来’?” 俞星臣的目光有点朦胧:“是,本来。”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知道”跟“明白”的。 杨仪确实曾有一种预感,就仿佛俞星臣知道了什么似的。 从在俞家紫藤花廊他扶了自己一把……不,也许更在那之前。 可杨仪不想费神细想这件事,刻意地不去多想,毕竟她到北境可不是为了他,也没有必要让俞星臣更多占据在自己的脑中。 或者也是因为,她不知道一旦揭破,以后她将如何面对俞星臣。 本来老死不相往来也成,可偏偏北境一行又遇上了。 平心而论从羁縻州到回京乃至现在,她对于俞星臣已经“大有改观”。 至少,她觉着现在跟他“平和相处”,保持一种泾渭分明、楚河汉界的状况,不似之前那么水火不容,仇恨如山海,如此仿佛君子之交其淡如水的已是不错,也没有必要节外生枝。 门口处,小甘探头,想一探究竟而看不明白状况。 灵枢站着没动,却下意识地攥住了手,不知为何他极为紧张,虽然他并没有很懂,两个人到底在说什么。 杨仪的呼吸有些急,这让她的晕眩症又犯了。 手扶着桌边,杨仪强撑着道:“你最好别说了,我不想听任何一个字。” 俞星臣凝视着她,终于回答:“好。” 杨仪有些惊怒地扭头,她不喜欢他这种温和近似宽容的口吻,仿佛她做错了什么事,而他已经洞悉所有。 “对了,”杨仪仰头,声音很轻,却坚定:“有一件事,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么我没有必要在跟俞监军同行了。此处有几个伤者,我得再照看两日。可是武威那边儿应该在等着俞监军,请您先去吧。” 格外冷漠。 俞星臣虽有所料,仍不免心头一寒。 从来不肯说破,不敢露出端倪,无非是害怕现在这样的情形,怕她更敬而远之,也怕那些已经淡去的恨又重新浮了起来。 可还是不免,这么快就要逼着他分道扬镳了么。 “你会留在这里?”他问。心里有些怀疑她也许又想去威远了。 “不必俞监军操心,”杨仪声音冷淡:“这是我自己的事。” “你要知道,我毫无恶意。”俞星臣垂眸:“何必拒人千里之外。” 杨仪道:“你我之间,只谈公事,请不要再说这些话。” 俞星臣长吁一声。 杨仪没有动,俞星臣知道她不是不想,大概只是一时僵麻了腿。 俞星臣看向杨仪。 他并未说更多,但仿佛已经足够。 杨仪缓缓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他的眼神沉静温和,情不自禁地向她靠近了一步,杨仪却猛然后退,好像他是什么蛇蝎,被碰到就会毒发不治。 她忘了自己正在桌边,后腰撞在小茶几上,杯盘晃动,一杯没喝的茶泼了出来,茶叶茶渍,满桌四溢。:,,. 章节目录 457. 二更君 你要跟我互相捅刀,就别怪我把…… 俞星臣必须得告诉杨仪。 除了他不想再隐瞒外,另外一个原因是…… 这已经不是只有他知道的秘密了。 杨仪喝了宁神汤,勉强才睡了半个时辰,赫连彰却再度发起热来。 虽然小甘不想吵醒她,但知道她最在乎的是什么,若赫连彰有个万一,杨仪绝不会原谅。 狠心叫了杨仪起身,她查看过赫连彰的情形,又换了一副逐淤护心散,并安宫牛黄丸。 她一边让晁秀用浸湿了的帕子替赫连彰擦脸,双手,双脚,一边又用针灸的方式,替他疏热理气。 如此下半宿,竟没有再睡,直到天亮之时,赫连彰的热总算退了下去。 江太监抱了杨仪回去歇息。才出门却见俞星臣走来,并不靠前,远远地看着他们。 等他们进了房内,俞星臣才对姜斯道:“姜统领,借一步说话。” 姜斯同他走开数步:“如何?” 俞星臣道:“昨日兵备司之劫,自然是冲着永安侯来的。姜统领该知道吧。” “俞监军有什么高见?”都是聪明人,姜斯也不跟他虚与委蛇。 俞星臣道:“我今日想启程去武威,看永安侯的意思,是要在此留两天的。所以我想……借永安侯的车驾。” 姜斯诧异:“为何要……”这句话还没有问完,姜斯忽然想到了什么:“俞监军,你总不会是想要……” “呵,”俞星臣一笑:“这也算是一举两得吧。未必能成。但总要试一试。” 他竟真的想假扮杨仪,调虎离山。 姜斯皱眉盯着:“可是这么做,终归是有风险的。难道俞监军不怕?” 俞星臣泰然自若地:“若真有风险,我来顶着,总比落在永安侯头上要强吧。” 姜斯欲言又止,迟疑:“容我多问一句,俞监军为何如此?” 俞星臣淡淡道:“这……又有什么可问的,我跟永安侯一路前来,当然该为她着想。当然,也未必管用,只是我私心谋划。所以我只跟姜统领商议,此事就不用惊动永安侯,毕竟她的情形你也知道,不必用这些事再烦扰她。” 姜斯踌躇半晌:“俞监军用心虽妥,但倘若说句不中听的,真的引出了北原人呢?有无计划?” 俞星臣点头道:“做戏做全套,我要永安侯的车驾,还要二百人。从卫城出发,距离武威之外的峄城最近,有大半天的路程,我看过地理图,也询问过向导,中间大路官道多半阔朗,假如北原人得到消息,也不会在那里动手,最适合动手的是一处叫做黑林坳的地方,还有一处夹岭子山,我已经派人先一步前往峄城报信,说是中午左右将到峄城,叫他们派兵前去接应。假如北原人真的动手,他们毕竟是在北境之中,必定不可能是大批人马出没,要不然昨日也不至于只有寥寥数人,到时候,我自带的二百侍卫,再加上峄城的援军,足可应对。” 昨晚上杨仪忙了几乎整宿,俞星臣也是一夜谋划,几乎不曾合眼。 姜斯没想到他安排的这样周全:“俞大人……是打定主意了?” 俞星臣道:“只等姜统领拍板。” “这些北原人实在猖狂可恨,我也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昨日所见兵备司被偷袭的惨状,姜斯感同身受,恨不得亲身上阵杀几个北原人,“俞大人的计划,我深以为然,其实俞大人不必亲身冒险,或者我代替俞大人前往便是。” 俞星臣一笑:“多谢姜统领,不过,我是必去武威的,迟早要走这一趟,所以我刚才说是一举两得。至于姜统领,你还有更重要的职责。” 姜斯明白他的意思:“你真不想提前跟永安侯商议……再做打算?我看永安侯未必肯答应。” 毕竟这是俞星臣代替杨仪以身涉险,调虎离山,以杨仪的脾气,绝不会应允。 俞星臣缓缓地吁了口气:“就不必了,让她好生歇会儿吧。有些事情,她心软拿不定主意,得有人替她决断。” 姜斯诧异,只觉着这一句话……虽是“体贴”,但又好像……太体贴了。 很快,兵备司内外传出消息,永安侯将离开,尽快赶往武威。 这次,俞星臣不仅跟姜斯通了气,也跟晁大通,江太监告知了。 不料江太监闻听,道:“姜大人你得留下来护着永安侯,我却无妨,我就跟着俞监军去吧,免得那些北原狗贼眼尖,看出端倪来。” 天公作美,启程之时,竟飘起雪来,俞星臣披了杨仪的兜帽披风,低低地遮着脸垂着头,无人可睹其真容。 江公公又撑起伞,假扮成姜斯的灵枢陪同。 众人把俞星臣簇拥中间,周围的人连他的身形也难得窥全。 可却没有人怀疑,毕竟一来永安侯的身子确实不好,当初她才来,就浑身上下只露出巴掌大的脸,二来才发生过行刺的事,多点儿人护着,也没什么不妥的,反而是理所应当。 永安侯的车驾,六匹高头健马拉车,停在门口,俞星臣被江太监扶着一起上了车。 马蹄踏碎雪花,前后士兵开路,浩浩荡荡地出城而去。 俞星臣离开后,直到巳时过半,杨仪才醒来。 她并不是睡着了,而是因为精力匮乏,处于一种身不由己昏睡的境界。 醒来后,几乎忘了自己人在何处,半晌才清醒,先问赫连彰如何。 小甘道:“之前张太医才亲自过来,说是不曾发热,脉象也颇为稳了。不用担心。” 杨仪又静静想了会儿,起身,稍微洗漱,吃了半碗白粥。 忽然觉着身边少了点什么:“江公公在忙什么?” 小甘已经知道俞星臣替她离开的事情,只是姜斯叮嘱,让先不要告诉她。 但是小甘怎么忍得住:“江公公……” 杨仪本是随口问的:“怎么了?”这会儿看看,问:“豆子呢?又跑去跟小乖玩儿了?” 原来那两只狗子,也随着俞星臣一起去了。 小甘便没有再隐瞒,就把俞星臣乘坐她的车驾离开的事情告诉了,道:“如今城内百姓,以及兵备司中除了晁将军等几人外,都以为已经启程去了武威。” 虽然小甘没有提俞星臣想要“调虎离山”,但这个人从来不干没道理的事,杨仪怎会不知。 稍微一想,她已经明白了俞星臣的用意:“糊涂!”气往上撞,才说了声,整个人便又咳嗽起来,她一边咳嗽一边断续地问:“为什么、不跟我商议……” 小甘赶忙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本来姜统领不让我告诉,就是怕你这样。” 杨仪道:“他在哪儿?叫他来……” 小甘很知道该怎么给她顺气,便道:“昨儿有两个侍卫受伤了不是?他去探望了。” 果真,杨仪听了这句,倒是不忙着让姜统领过来了。 小甘去给她倒了一杯温水:“我听说,本来姜统领得知了俞大人的用意后,想要替他前往,不过俞大人说自己要今日启程回武威,这才罢休。” 杨仪喝了半口水,心中微乱。 小甘打量她的神色:“其实,昨儿晚上为什么好好地就让俞大人快些启程?是他做了什么错事?”至今小甘仍不知道他们两个是怎么回事,但小甘心里清楚,若没有昨晚那一番话,俞星臣绝不会今日立刻就走。 杨仪转开头,思忖了片刻:“他们走了多久了。” 小甘道:“差不多三个时辰了。” 车轮滚滚。 江太监将马车内自带的炭炉拨弄起来,忽然问俞星臣:“俞大人,你的车上有炉子么?” 俞星臣道:“没有。” 江太监叹道:“早说,我把这个给永安侯留下,她那身子可不能离了这些。”说完后又笑道:“俞大人,我可不是责怪你,你别多心。” 俞星臣把身上的披风解开:“哪里。” 炭炉燃了起来,江太监把手放在上面烘了烘:“这北境的天气,真是不试不知道,简直不是人呆的,连我都觉着受不了,何况是永安侯呢。唉!” 俞星臣不语。 江太监看着他冷肃端庄的脸:“这一趟,俞大人也是辛苦了。”想到车上还有自备的茶具茶叶等物,横竖闲着,便又翻出来给他烹茶喝。 俞星臣起初看着江太监忙碌,慢慢地,便微闭了双眼。 他想起的,是在离京之前,发生的一件事。 那是在顾莜出事、进了御史台受审之后。 一日俞星臣得空,途径长安街,望着惠民药馆门口人头攒动。 正打量着,有杨家的小厮赶来,请他到府里去一趟。说是杨登的意思。 俞星臣料杨登兴许是为了顾莜,他可是爱莫能助的。 本要拒绝,可一想到是在杨家……还是去一趟。 到了杨府,里头接了进去,入了中厅。 却并不见杨登,俞星臣等了片刻,一人出来,却是杨甯。 他很意外,心头一沉:“侧妃……杨院监呢?” 杨甯道:“是我想见俞大人,不是父亲。不过若你知道是我相请,只怕未必肯来,所以只能借父亲的名头。” 俞星臣已经不悦:“何必如此。” 他准备要走,不料杨甯道:“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突然对我如此绝情。” 俞星臣十分刺心:“侧妃娘娘,如今您身份尊贵,切勿再说这些逾矩的话。” 杨甯道:“我只问两句话,你回答了,我再不跟你相见。也不相扰。” 俞星臣正迈步要走,闻言转身:“请说。” 杨甯道:“你是恼我之前想入端王府,才设计我的?” 俞星臣道:“是,也不是。” “这是什么意思?” “娘娘是个聪明人。有些事不需要问的太明白吧。” 杨甯笑了:“那你还记不记得,七夕那日,你给我的帖子上写的……‘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俞星臣先是微怔,恍惚中有一点莫名异样。 但听她念起了曹丕的《燕歌行》,不由道:“旧事重提,娘娘何必这样。” 杨甯脸上的笑,一点一点碎了。 “旧事……重提?”她紧盯着俞星臣。 俞星臣听她喃喃重复,声音古怪。 看向她面上,望着她诡异之极的神色,一瞬间,他突然明白了自己方才那点“异样”之感是什么了! 身心皆冷。 什么七夕,什么帖子!这辈子,他哪里给杨甯写过什么字帖? 杨甯此刻所说的,明明是前世的事。 方才他本来已经隐隐察觉了不妥,但杨甯却又巧妙地用诗词引开了他的注意力,竟叫他一时恍惚,没有分辨出来! 俞星臣双眸微睁,他当然可以立刻矢口否认,但这并不是他的做派。 他只是沉沉地看着杨甯,不语。 杨甯却笑了起来,这笑容却又像是哭:“你果然已经记起了那些事!我就知道……有什么不对!” 她的眼神中闪烁着些许惊狂之色,好像所有的谜团都解开了。 为什么他会突然间那么绝情,甚至一点回转的余地都没有。 俞星臣心惊而恼怒,面上却越发冷淡:“我不知娘娘说的是什么,您若没有别的吩咐,我请告退。” “站住!”杨甯喝止, 俞星臣已经快走到厅门口了。 杨甯望着他的背影:“你怕了是么。” 俞星臣道:“我怕什么?” “比如,”杨甯盯着他:“给她知道。” 俞星臣回身,眼中透出震怒。 杨甯哈哈地笑起来:“被我说中了,是不是?你竟然也有这天,你居然会怕她知道……俞星臣,你不是不喜欢她的吗?就这么回心转意了?” “住口。”俞星臣几乎失态。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安排的,但他很担心隔墙有耳。 事情发生的太快,俞星臣没想到杨甯这么聪明,竟会看破他的秘密。 说到底,也是他疏于防范过于大意了。 杨甯收了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俞星臣的脸。 “现在,你跟我之间,都没有任何秘密了。”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角还挂着一点不知何时沁出的泪渍。 俞星臣道:“你想干什么?” 杨甯的脸色逐渐恢复了平静:“我想……我想俞大人帮我一个忙。” 俞星臣皱眉。 杨甯道:“母亲在南衙受尽折磨,再在御史台,是熬不下去的,你知道该怎么做。” “笑话。你当我是什么?”俞星臣冷笑。 杨甯歪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当然知道俞大人能耐,不过,俞星臣,你最好想明白。” “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金玉良言……”杨甯摇了摇头,目光落在他手背上那残留的浅浅疤痕。 之前他设计了她,让她差点万劫不复,她一簪子几乎毁了他的手,留下这褪不去的疤痕。 俞星臣察觉她的眼神,将手背在腰后。 “我只想你明白一件事,”杨甯抬头,淡淡道:“你要是还跟我互相捅刀,那就别怪我……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俞星臣屏住呼吸,他很快明白杨甯这句话中的意思。 “杨甯,”他按捺心头的寒意:“别太……面目可憎了。” 杨甯惊奇地看着他:“在三爷心中,难道我还不够面目可憎么?”她眼神一沉:“别忘了,是你逼我到这种地步的。” 俞星臣哼了声:“你为何不说,是你咎由自取。” 杨甯闭了闭双眼,虽知道了真相,仍是让她有些微微地晕眩:“我不跟你辩论,如今我只要母亲无事,仅此而已。” 如此而已。她看着俞星臣:“我如今不想生事,你也最好别逼我玉石俱焚。” 因为这个,俞星臣才一反常态,请端王求情,终于把顾莜从御史台“救”了出来。 难为他在薛放面前,依旧振振有辞,回答的天衣无缝。 俞星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感谢杨甯的“适可而止”。 他心想,假如当时……杨甯还提出更过分的要求,他还会不会答应。 不过,在得知杨仪也要往北之后,俞星臣心中隐约便有个念头。 这个秘密,不会埋藏多久了。 因为他没法保证,杨甯会忍一辈子不说出来。 包括他自己,他也不知能忍多久。 那索性他先说出来。 江太监看俞星臣微微垂眸,脸色一阵阵变化,心中啧啧。 两人喝了会儿茶,不免说起北境的情形,虽然多半都是江太监在说,俞星臣只是关键时候插一句。 不知不觉提到了薛放,江公公道:“这十七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北境如此凶险,也不知他怎样。他那伤,可还没有好利索呢!真叫人操心。” 俞星臣张了张口,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同时,后车上响起了犬吠声。 几乎是一种直觉,俞星臣微震:“来了!” 江太监正说着薛放呢,闻言惊喜:“来了?是十七吗?” 俞星臣面色肃然,江太监呃惊喜仿佛冰消雪融:“是贼寇?!”已经变了声调,从狂喜转做狂惊。 此刻,车正在黑林坳。本来按照俞星臣的预计,对方多半是在夹岭子山那里动手,毕竟消息要传开也需要一点时间,而北原的人也得有所准备。 没想到他们行事这样快! 江太监转头,掀开窗帘看向外间,却见路边的黑松林之中,有无数人影窜动,隐隐可见手中兵器雪亮。 还没看明白,“嗖”地一声响,有箭直射过来!“朵”地一声响,正射中车身。 江太监骇然,赶忙关上窗,将身子往旁边一靠。 还好这车辆用的是最坚固而厚实的初榆木所制,一般的弓箭是射不透的。 但耳畔听到密集的“朵朵”之声,可见射在车身的弓箭不在少数,声势惊人,连俞星臣也不由动容,来者之众,超乎他算计之外。:,,. 章节目录 458. 三更君 各显神通,所谓救美 听着那密集如雨声的箭簇射落,可想而知这马车已经被射成了什么刺猬模样。 “这是……北原人还是贼寇?”江公公脸色微微白。 俞星臣瞥了眼杨仪那件披风,不紧不慢重新披在肩上:“不管是哪一派,都算是不虚此行。” 江公公可没他这么淡定,苦笑:“我说俞大人,我们不虚此行,还是他们不虚此行?” 此刻马车放慢了速度,逐渐停下,而外头喊杀声逼近,此起彼伏,竟是已经交上手了。 姜斯提出担忧的时候,俞星臣说,北原人若要动手,最多不过百人。 毕竟这是在大周境内,他们不可能大规模出没,毕竟要隐瞒身份低调行事,有所顾忌。 但他低估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北境之中,仅次于北原的威胁外,还有一股势力,那就是山贼。 之前卧龙山出事,消息迅速散开,群贼探听到是朝廷新调任的北境督军、扈远侯之子薛十七郎所为。而且又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是官兵不日将收剿北境所有的贼寇。 一时之间群贼“震怒”。 黑林坳的山贼,其实还不如卧龙山,有些不起眼。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过一百多人,只能做点“小买卖”。 就算知道永安侯将从这条路上过,他们其实也不敢如何。 可没成想,在这种情况下,有人找上门来。 找到他们的人,自称是跟薛十七郎有点私人过节,因为永安侯跟薛放订了亲,所以夫债妻偿,要向杨仪下手。 本来黑林坳的山贼是不肯答应的,他们不傻,甚至还想将这不知天高地厚送上门来的人活剐了。 谁知那人不慌不忙,制服了要拿捏他的两个小喽啰后,拿出了随身带的一包黄金。 把黄金扔给黑林坳的大当家,他道:“这里是三十两的金子,我们只要永安侯,事成后,另有二百两金子奉上。” 此处的山贼因不如卧龙山,所以一个个都面有菜色,犹如流民。哪里见过这样金灿灿沉甸甸的黄金。 顿时动了心。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这样,一个不算上数的小卒子道:“你们是什么人,看你的样貌不像是周人,听说之前北原人袭击了卫城,就是冲着永安侯去的,如今你也叫我们针对永安侯,你该不会是北原人吧?” 那人听了,似笑非笑道:“你管我是谁,我手上的金子是真的不就行了?” 谁知那小山贼闻言大怒:“你要是北原人,我就跟你势不两立,我们村子就是给北原人毁了的,我跟北原人有血海深仇!” 那人眼神一暗,看向大当家:“要怎么行事,您自己看着办。要金银财宝享尽荣华富贵,还是冻死在这山坳里,想必聪明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小山贼道:“呸,你不用挑唆,我们不要什么黄金,要你的命!” 他说着便要上前动手,却被大当家喝止:“放肆,这哪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山贼转头,气的眼睛通红,悲愤叫道:“大哥,不管怎么,都不能跟北原人一起干事,他们想灭大周,杀我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姊妹,别为了几两金子就把……”话音未落,大当家抽出刀来,竟是直接一刀穿了过去。 小山贼看着那把刀,抬手指着大当家:“你、你……”鲜血从他口中涌出,他踉跄倒在地上,至死眼睛兀自是睁着的。 大当家却哼道:“谁要敢多嘴,就是这个下场。” 扫见众人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样子,大当家道:“我们为何落草为寇,还不是大周逼的没了活路?跟北原打仗,也是朝廷该做的事,跟我们什么关系,明明是大周先对不住我们,是他们没护住百姓,叫我们出头做什么!” 振振有辞,强词夺理地说了这句,又道:“何况素日我们躲在这里,一连半月都打不到一只兔子,如今有人送金子上来,为什么不要?那薛十七郎本来就想荡平我们,若是真捉了永安侯,我们黑林坳便大大地露了脸了。” 旁边两个首领对视了眼,看看地上小山贼的尸首,皱眉不语。 此时,黑林坳的贼寇,联合北原人,冲入车队中。 灵枢眼观六路,杀翻了两个贼寇,冲到马车旁边,摆出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 其实这二百多的侍卫内,另外还有几十人,是晁大通安排的心腹。 晁大通为保密,没跟他们提是调虎离山,只叫一路谨慎护送。 如今山贼现身,他们乃本地武官,当然知道黑林坳的贼寇原本势单力薄,断没有这个公然截杀永安侯的胆量。 事情蹊跷,又见他们的人数似乎翻了翻,而且其中有好些人身手矫健,根本不像是寻常的贼寇,他们就知道,必定是北原人混迹其中! 之前兵备司被突袭的惨痛记忆犹新,欧成的死更是让他们深恨,此刻狭路相逢,简直杀红了眼,一定要替欧成跟死难的弟兄们报仇。 只是他们虽悍勇,但跟北原的精锐比起来,最多也只是平手罢了! 一刻钟不到,地上尸首已经多了不少,地上的雪被践踏的成了雪泥,夹杂着淋漓流淌的鲜血,颜色逐渐浑浊不能看。 马车中,江公公从最初的震惊中反应过来,听着外头喊杀声不断,他知道两方必定胶着。 他虽是太监,但在宫内也习过几招功夫的,哪里还坐得住。 江公公骂道:“狗东西们……简直不当这是大周的地方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对俞星臣道:“俞大人,你千万别动,我出去杀两个狗崽子。” 俞星臣愕然,忙拦住他:“公公莫要出外,这不是玩笑的。” “我当然知道,我……” 江太监才要说自己会几招武功,便听到外头斧头惊呼了声,然后是狗叫声。 江公公来不及说话,赶紧推开车门跳下地。 扭头看去,见斧头跌坐在地上,一个贼人持刀站在他跟前,应该是想要对他动手。 但此刻,贼人的手腕却给豆子狠狠地咬住,疼得他尖叫。 小乖在旁边激烈地叫了几声,也冲过去啃咬,但它没有豆子那么经验丰富,咬住的竟是那贼人的裤腿。 毕竟是冬日,腿上绑着厚厚地皮草,哪里能咬的透,反而给那贼徒一脚甩开。 斧头赶紧爬起来去抢救小乖,那贼人正欲再对付豆子,冷不防后心一凉,竟被一刀戳穿,原来是一名禁卫及时出手相助。 江太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那出手的禁卫却被旁边一名北原人盯上,一刀挥过来,正砍中腿上。 鲜血飞溅,禁卫咬紧牙关,回身迎战。 这一切惊心动魄,简直令人喘不过气,而灵枢叫道:“公公你出来做什么!快入内!” “我……”江太监才张口,灵枢脸色一变,闪身过来,一刀削去! 只听见“叮”地一声响,原来是一支冷箭被削飞。 多亏灵枢机灵,不然这会儿江公公身上可要多上一点东西了。 灵枢救场,却分/身乏术,因为在斧头那边,也被人盯上。 斧头在地上连滚,多亏豆子跟小乖在旁边打掩护,谁知他躲闪间,竟靠近一个北原人,那人不由分说,恶狠狠地挥刀斩过去。 眼见斧头不好,旁边一个山贼打扮的瘦弱男子,却突然举刀将那北原人的兵器挡住,同时他身边另一山贼,也一刀砍向那北原刺客。 那人毫无防备,居然被砍了个正着,他捂着肚子,震惊:“你们……” 斧头也是莫名,那山贼拉着斧头退后两步,一边骂道:“我们都是周人,你这北原恶贼!” 另一个山贼对斧头说道:“我们二当家拗不过大当家,便去峄城报信了,援军应该很快就到……” 原来这山上的二当家三两家两位,良知未泯,可他们武功不如大当家,人马自也不必说,加起来都比不过,故而不敢明着反抗。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们一人坐镇山寨,另一人则去峄城报知官府,说有人密谋截杀永安侯车驾。 而他们手下的心腹,虽被迫随着冲下来,但这些山贼听从吩咐,只做做架势而已,并不是真正的冲杀,方才见那北原人对斧头一个半大小子如此,顿时想起两国之战中,遭殃的自己的父母妻儿等,这才出手相救。 灵枢差点掠出去,幸而判断出那两人并无恶意。 而他已经自顾不暇,因为五六个北原人冲破禁卫防线,直奔跟前,灵枢以一敌三,仍是难以防备剩下两人。 江太监从地上捡起一把刀,挡在车门前,这时侯已经不觉着害怕的,只想要死战一场,管他如何。 围绕着马车,激战正酣,不料那边黑林坳的大当家终于发现了异样——原来只有他跟他的亲信人等在奋力冲杀,其他的一些喽啰,多数都十分消极,有的甚至在后退躲闪。 “混账东西,你们都在干什么,还不给我上!”他暴怒,飞奔过去揪住一人:“你又在干什么!赵宇赵老二呢?” 那人十分害怕,却仍是道:“大、大当家,别再跟北原人……” 大当家听了这般语气,隐约猜到发生了什么,咬牙切齿地说道:“好哇,反叛的狗杂/种!”他盛怒之下,挥刀就要把这人砍成两半。 汪汪地几声狗叫,大当家身子一震。 低头,惊见自己胸前插着一支不很大的箭,箭尾的翎毛兀自在簌簌抖动。 黑林坳的贼人们都惊呆了,这才听见有马蹄声正迅速靠近。 众人抬头,却见在风雪飘摇中,先瞧见有一道红衣的影子,飞驰而来! 马车那边却仍是没停手,灵枢勉力伤了两人,江太监勉强拦住一个,剩下一个却趁机跳上了车顶,另一人推开车门要冲进去。 谁知才打开车门的瞬间,眼前一阵粉末扬起,正中眼睛。 耳畔听到有个声音幽幽道:“这可是番木鳖的毒粉……” 那刺客一下子跌倒在地,只觉着双目钻心地疼!只顾着要去找水来洗脸!可仓促中哪里找去,被一名禁卫抓住机会,挥刀杀死! 车棚顶上的那个不知如何,便咬牙要将刀向下插落。 正千钧一发,另一支箭飞了过来。 那人急忙挥刀挡下,不料第二支紧接着冲来,他避无可避,肩头一疼。 还没反应,就见一道红影掠过场中,直奔自己而来。 那红影人没到,刀锋先至,竟逼得那北原人狼狈地从车顶上跌落下去。 灵枢抬头,就在这红衣人出现的时候,他已经看明白此人是谁,竟赫然是在京城内见过的初十四! 此刻他站在车顶上,蒙面的巾帕落在颈间,持刀睥睨,威风凛凛,飒爽英姿。 不知何故,那些原本势在必得的北原人,纷纷开始退逃。 而细听,便能听见更密集的马蹄声从前方而来,豆子跟小乖原本围着斧头,此刻却眼巴巴地看向那来路。 豆子竖起耳朵,眼睛发亮,汪汪地叫了几声。 熟知豆子习性的斧头惊奇地听出,它的叫声里透着几分欢悦。 斧头心中不由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仔细看向那边——在风雪飘摇里,有一队人马疾驰而出,最前方一人,蒙着脸,冰雪扑在他的前额跟鬓发中,犹如银装素裹,他赶得飞快,在白茫茫一片中,骑在白马上的那点赭红的影子,就仿佛神人天降,正腾云驾雾风驰电掣而来。 除了马蹄声外,现场突然神奇地有些静止。 大当家的心腹们反应过来,乱纷纷开始遁逃。 之前救了斧头的二当家那派之人叫道:“赵当家带援军来了,你们还不投降!” 又有人道:“围住那些北原狗贼!别放跑了他们!” 北原众人正奔逃,冷不防竟被黑林坳的山贼拦路。 而车顶上,初十四收刀,开始张弓搭箭,他站得高,越发方便。 嗖嗖嗖,几声箭响,便有几道身影倒下。 与此同时,山上发出一声喊叫,有人举着白旗带人冲了下来,原来镇守山寨的三当家一直派人盯着,看到二当家带了救兵回来,便立即按照商议的举了白旗下来接应。 情势赫然逆转,猎手突然成了猎物。 随着斧头一声久别重逢撕心裂肺的“十七爷”,薛放带来的人毫不停顿地加入了战团。 而薛放却没有理会山贼或者北原人,甚至也没管斧头跟豆子。 他只是盯着马车,目光在灵枢跟江太监之间飞转了会儿,然后自马背上一跃而起,冲向车门口。 灵枢跟江太监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 薛放推门,嚷道:“不是跟你说了不许……” 话未说完,有什么东西洒了一脸。 薛放的眼睛顿时迷的看不清:“什么……玩意儿?你撒什么东西……”他还不忘摸索着要去拉杨仪。 对面的人显然没料到是他,惊呆:“是是……” 虽只是含糊不清的声音,薛放却听得分明,他的手本来已经摸到了一点翻毛披风的角,此刻忙撒手:“谁?俞星臣?怎么是你?”他想看清楚点,但嘴比眼睛更快:“杨仪呢?!”:,,. 章节目录 459. 一更君 大雪落,春水生 俞星臣这一招,自然是从在海州时候、受杨仪启发而来。 只是这种东西既然要贴身带着,自然不能是剧毒,毕竟要防备万一自己不慎触碰。 于是灵枢给他用少许砒/霜,马钱子粉,以及番木鳖,又兑了点蟾酥。 其他的倒也罢了,比如砒/霜、马钱子跟番木鳖,多是内服才会起效,但是蟾酥可不一样。 蟾酥也是一味中药,虽有解毒止痛杀虫的功效,但它毒性大,腐蚀性且强,倘若外用则要谨慎用量,且唯有一点——千万不能入目,否则便可能导致眼睛毁伤而失明。 所以倘若在紧要关头撒出此物,虽不至于立刻让敌人横死当场,但至少不能再伤人。 先前初十四赶到的时候,俞星臣仿佛听见了动静,而斧头在慌乱中那声满是惊喜的“十七爷”,如真如幻。 当车门被猛然推开之时,俞星臣其实犹豫了会儿,他不知道来的是谁,心里踌躇,手却一抖,还是撒了出去。 倘若薛放被那毒粉撒到,这眼睛只怕又不知怎样了。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俞星臣其实只有一包那样的毒粉,先前已经用完了。 此刻他撒出去的,不过是先前江太监在那里倒腾的、车内自备的香粉,本来是想要用疑兵之计而已。 薛放抹了抹眼睛,又呸呸吐了两口,此刻还心怀希冀,想着大概是俞星臣大概是跟杨仪同车……谁知眯缝着眼睛看去,除了俞星臣外,再无别人。 薛放心凉半截:“你怎么回事!” 俞星臣怔看了他一会儿:“你从哪里来?” 薛放刚要回答,反应过来:“我问你呢,杨仪呢?” 俞星臣道:“她在卫城。” 薛放看看这车又看看他:“你……”他大概猜到了俞星臣的用意,恼道:“你这人真是专不干好事,害得我以为她在这里,着急忙慌便赶过来,谁知只吃了一脸粉!” 俞星臣欲言又止,只好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手帕递给他。 薛放悻悻地接过来,胡乱擦了一阵。 这会儿外头又响起些呼喝之声,俞星臣有些担心,不知外间到底怎样。 薛放却看也不看,仿佛完全无事发生,只擦了擦脸,问道:“你是要去武威?先前那场兵备司刺杀,没伤着她?” 俞星臣见他这样笃定,只得收心道:“当时我们已经离开了卫城,得知消息才又返回,故而无事。” 薛放皱眉,沉默了会儿道:“你怎么也跑到了北境来了?”他不由得怀疑,难不成是俞星臣跟杨仪商量好了的? 俞星臣瞥他一眼,淡淡道:“是皇上的旨意。” 薛放盯着他,笑道:“你来了也好,武威那边还有个烂摊子,正好你去收拾。” 俞星臣一怔:“出什么事了?” “你不用问,横竖去了就知道,”薛放笑吟吟地。 他这幅笑容出现,多半就是没有好事。 俞星臣正要再问,薛放把帕子给他扔了回去,说道:“我得去一趟卫城,等接了她,再回武威。” “且慢,”俞星臣叫住他:“你先前去威远是怎样?” 薛放一想:“我也没空跟你细说,这样吧,我叫十四跟着你一块儿回去,你问他就是了。” 说完后薛放转身,一跃下了车。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外头已经偃旗息鼓,黑林坳的倒戈山贼,跟俞星臣所带禁军,外加上薛放带来的人,竟把北原一整队人马砍杀殆尽。 之前俞星臣本来就派了士兵往峄城传人,峄城方向正自点兵。 偏薛放打那里经过,却跟黑林坳赵二当家的碰了个正着,赵宇本是想去县衙,看到薛放等的打扮,乃官兵无疑,当下忙拦住了。 薛放一听是永安侯把那里经过,这简直是瞌睡中送枕头,当下带了二当家即刻而来。 此刻,众人有的收拾尸首,有的查看伤者,江太监盯着马车上射落的箭,啧啧之余,道:“好好的弄成这样,可怎么修呢。” 只能先把上面的一些乱箭拔了下来。 初十四跟老关等正在询问那黑林坳两个当家的详细情形。那赵二当家道:“我跟三弟以及众兄弟们,多是因为家破人亡,走投无路才上山的,别的都还可忍,唯有跟北原人勾结,不能忍。” 方才他看到薛放所带众人悍勇冲杀,早就心向往之,十分钦佩,便道:“若是十七爷不弃,我们情愿归入麾下,戴罪立功。就是不知道十七爷肯不肯收……” 老关还要等薛放示下,只见薛放下了车,道:“英雄莫问出处,如果真的愿意弃暗投明,有何不可。” 赵宇众人大喜,纷纷跪倒在地:“愿效犬马之劳!” 正这会儿峄城援军也赶到,薛放便命赵宇等先去峄城整顿,待他回来路上再随行。 薛放又把初十四叫来:“俞大人要去武威,你劳烦些,一路帮忙护送吧。” 初十四道:“我想去卫城,永安侯不是在那吗?” 薛放道:“她在哪,跟你有什么关系?” “哦……”初十四斜睨他。 薛放忙陪出一个笑脸,道:“你赶紧去武威吧。五哥叫你来,可不是让你跟我对着干的,别捣乱成么?” 初十四才嗤地笑了:“谁捣乱了,我才是出力不讨好。” 于是收拾现场,整肃人马,初十四先跟灵枢陪同俞星臣继续往武威。 江太监跟斧头本来想回去,薛放一手搂着豆子,一手抚摸小乖,说道:“我回去接了杨仪,一起去武威,你们也不用费事来回,先去收拾下榻之处,准备等候就是了。” 江公公觉着他说的有理,便先跟斧头带了狗子,仍是随着俞星臣启程。 队伍才重新上路,初十四便跟旁边一名随侍说了句话。 那随侍过来牵住他的马儿,初十四便一跃而起,上了那辆“借”来的车。 江太监正在跟俞星臣说,先前薛放所带之人,如猛虎下山,势不可挡。 又道:“早知道十七爷会来,就跟永安侯一起启程倒好。”不过这也是马后炮的说法,毕竟谁也没料到薛放会杀出来,自然不能冒这个险。 正说着,初十四窜了进来。 才进内,他便笑道:“哟,这里好暖……还有炭炉?” 江太监忙往旁边让了让,不料初十四直接挨着俞星臣身旁坐了,竟跟江公公面对面。 “多谢公公……这还有茶呢?劳烦请一杯,有些口渴。” 江太监打量着他,见他生得干净俊俏,而且声音……竟大有雌雄莫辨之意,便用青瓷茶盅给他倒了一杯。 初十四拿着那光滑细腻的青瓷茶盅转来转去,叹道:“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太小了,一口就没了。” 这话若是别人说,只怕显得肤浅,但在他说来,却令人听着有趣。 江公公笑道:“这是工夫茶,讲究的就是慢慢品,若是口渴,当然是大碗茶伺候。” 初十四闻了闻气味,果然清香扑鼻:“我今日跟着俞监军沾光了,讨了口好茶喝。你怎么不喝?” 俞星臣摇头:“初护军自便。” 初十四喝了两口,望着他:“你不舒服?” 车内虽有些暖,但他的脸色却格外白,难掩憔悴。 俞星臣道:“我很好。” “那就是不适应这里的气候,别说是你,西北跟这里距离这么近,连我还不适应呢,”初十四把茶盅里的茶一饮而尽,递给江太监,“何况你又不像是我们习武之人。对了,永安侯怎样?她那身子……” 他先前只是轻描淡写玩世不恭的口吻,提到杨仪,不免郑重了几分。 这一句,戳中了江太监的心,他可算找到诉苦的人:“别提了……原本就没紧着保养,到了卫城又遇上那些事,每日连个好生睡一个时辰的机会都难得。还得费心劳力地去管着别人的生死。这可不是玩笑话,是真的管着生死的。” 初十四道:“怎么回事?” 江太监就把卫城种种告诉了他,包括赫连彰刺杀知州,查明是庞一雄,以及杨仪断言庞一雄的症状,北原人行刺、杨仪通宵给赫连彰处置伤口等等都说了。 初十四叹为观止,感慨:“永安侯真不愧是永安侯,这样举世难得之人,北原却一门心思冲着她,其心可诛。” 江太监忙问:“十四爷,你不是在西北么?怎么跑到这里来?又是怎么跟十七爷遇到的?他先前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听问,便也侧目看向初十四。 初十四不忙回答,笑眯眯地看着俞星臣道:“你想知道么?想知道……就亲手给我倒一杯茶。” 卫城。 杨仪之前听说俞星臣假冒自己乘车离开,本来想让姜斯带人追上。 姜统领劝她:“不必如此,俞监军已经做了万全安排,咱们再贸然行动反而是打乱了他的计谋,何况他带了二百禁卫,另外还有晁将军派的心腹,就算大人亲自启程,上下也不过是这些人马了……所以不必担心,只静等消息就是了。” 杨仪只觉着头疼。 尤其想到昨夜跟俞星臣那样,他要是安安稳稳的,倒也没什么,他偏偏要这么做,又倘若因而有个万一……那岂不是自己把他推到这条路上的。 小甘给她揉了头,觉着她今日精神实在不好,便去叫张太医来给她诊看看。 张太医号了脉,忧心忡忡道:“气血又格外虚了。不能再劳累了。” 小甘道:“要还这样下去,等跟十七爷见了面,岂不是又叫他担心?” 杨仪笑笑:“以前也常这样,别夸大其词的,没什么大碍。” 张太医连连摇头:“小甘姑娘说的对,北境的气候格外寒冷些,连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都受不了,永安侯很该留神保养。” 杨仪不愿他们担心:“好。只是这里里外外的伤者之类,就劳烦你跟胡太医了。” 张太医笑道:“不然特意叫我们来跟着是做什么的?总不能光吃饭……还有那些太医院的医学生们,总算能够给他们历练的机会了,总之您只管放心。” 小甘陪着张太医往外,走到门口,突然一阵犯恶。 张太医瞅了她一眼:“姑娘哪里不适?” 小甘忙道:“没、没什么。” 张太医毕竟是太医院的人,日常伺候最多的就是那些娘娘们,细细看她脸色,惊愕:“你总不会……” 小甘知道他不是好瞒住的,忙向他摆手。 两人到了外间,张太医惊愕,赶忙先给她诊脉。 听了听,屏息道:“这如何了得,先前且一路颠簸的……” 小甘示意他不要做声:“我也是这两天才察觉不对,你莫要张扬,我不想让姑娘担心。” 张太医忧虑:“就算如此,那以后必定要多留意的,毕竟这不是小事!可别有个、闪失。” 小甘道:“我知道,我跟着姑娘也学了一阵子医的,知道该怎么留心。您放心。” 张太医琢磨:“我回头叫人去配一副药来,好歹吃了,巩固巩固。” 小甘吩咐:“悄悄地,别惊动人。” 张太医答应着去了。 小甘站在廊下,深深吸气,抚了抚胸口,又摸摸肚子,苦笑。这才又转回去。 杨仪躺在软塌上,靠着火炉,已经半是昏睡过去。 正此刻,外头脚步声响,小甘怕有人把她吵醒,急忙跑出去,见竟是姜统领。 “什么事?”小甘忙问。 姜统领的脸上却是喜色:“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永安侯。” 小甘道:“才睡了,你说。我回头告诉她。” 姜统领笑道:“方才晁将军得到威远方面的消息,说是小侯爷带了一队人马,冲入了北原人的伏击圈,却打了个漂亮的胜仗,并救出了之前被包围的穆将军。” “真的?”小甘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高兴的几乎要拍掌:“那现在十七爷人呢?” 姜统领道:“应该是回了武威。” 小甘激动难耐:“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回头告诉永安侯,只怕比吃什么灵药都管用呢。” 渐渐地过了正午,杨仪中间醒来喝了一次药,见天色阴测测的,简直让人分不清是午后还是晚上。 小甘从外头进来,额头上还顶着些雪花,可见那雪仍在下。 “俞监军那里有消息了么?”杨仪问道。 小甘道:“晁将军已经派人去打探了,只是这雪越下越大,只怕路不太好走。” 杨仪叹了口气。小甘道:“又叹什么?十七爷才到北境,就打了胜仗,你也不用替他担心了,不是该高兴么?” 先前杨仪醒了喝药的时候,小甘已经告诉过她薛放到了武威的事。杨仪听了,反而很安静,也并没有吵嚷要立刻启程种种。 此刻听小甘说,杨仪道:“你有没有问过竹子如何?” 小甘一愣,继而笑道:“我问这个做什么,横竖十七爷无事他就无事,而且人家打听消息,也没有个专门打听到他怎样的,我何必又问。” 杨仪歪头望着她:“你担心竹子吗?” 小甘垂眸:“说不担心那自然是假的,从他跟着十七爷出京,我哪天不多想两次。”说了这句,小甘的眼眶也红了。 杨仪探手,小甘忙伸手握住她的,虽然靠着火炉,她的手居然还有些沁凉。 小甘忙把她的手揉了揉,似乎想她暖起来。 杨仪仰头,定定地望着头上屋梁,眼角却慢慢地沁出泪渍。 小甘忙道:“好好地怎么……” 杨仪长叹:“当初十七说要离京,我也没有怎么样,因为知道皇命难违,何况这是他的本职,我绝不能做他的绊脚石,所以我只淡淡地。” 小甘静静地听着。 杨仪道:“他还奇怪我为什么没有舍不得他的样子,可他怎么知道,我自打从初军护那里听说消息,心里就早想好了,横竖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他以为我们会分开,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我从来没有想过跟他分开。” 小甘柔声唤道:“姑娘……” 杨仪闭上双眼,道:“我在宫内恳求皇上的时候,魏公公也劝我,他们觉着我不该为了十七如此……其实我跟他,早就不止是男女之情,更是同僚之意,手足之情。就如同你,我,姜统领,胡太医张太医他们在这里,我们所有人,没什么分别,就跟北境千千万万的士兵一样,都是同袍。” 小甘想想,正色道:“姑娘,我知道了。我只担心竹子,但不管他去哪里,我也都不会拦阻,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杨仪转头看她,却问:“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 小甘一愣。 垂眸,才发现杨仪的手指正从自己的手腕上挪开,她一惊:“姑娘……” 杨仪凝视着小甘,目光极其复杂。 这些日子她一来担心薛放,二来又应对兵备司的事,又加俞星臣……还有她自己的身体,竟没有留意到小甘的种种异样。 直到先前听张太医跟她有点鬼祟,才留神。 方才借着握手的时候只一听,自然知道她已经有了身孕。 “你太胡闹了,”杨仪才说了一句,便又止不住咳嗽:“这种大事也瞒?你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对竹子交代……” 小甘忙道:“我真的没事,再说,就算是怎样,又关姑娘什么事呢,他也不敢说什么。” “你还……”杨仪怒视她。 小甘忙打嘴说不敢了。又说张太医已经给她开了药,她先前都喝了一剂了。 张太医乃内宫圣手,杨仪略宽心,又嘱咐了几句,叫她不要再忙里忙外,小心护养,小甘都一一答应了。 午后,雪落之时,屋内屋外,格外静谧。 只有铜盆里的火炭,时不时爆出一点响动。 杨仪正朦胧中,感觉有道身影走了进来。 她以为是小甘又回来了,便没有动,直到他靠近,一股冰冷的寒气浸透,杨仪皱皱眉:“你出去没多披件大毛的?我原先叮嘱的那些,都是白说了……” 恍惚中那人迅速后退,杨仪察觉不对,微微睁开双眼。 却见一道熟悉的影子立在门边上,正在冲着门口不住地拍打身上的冰雪,地上已经被他抖落了一层寒冰冷雪的碎屑。 杨仪死死地盯着薛放的身影,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气,扶着椅子起身。 她猛然站起,顿觉头晕,摇摇晃晃地,那边薛放已经察觉,赶忙掠过来扶住她。 可又不敢抱紧,他先前忙着赶回来,也忘了避忌,偏杨仪以为是小甘,便提醒他身上冷,薛放这才意识到。 “你别着急,先坐着等会儿,我这外头的衣裳多半湿了……”薛放眉间眼底,都是笑意。 杨仪抬头看他的脸,此刻天阴雪落,屋内的光线十分暗淡,又没有点蜡烛,那容颜便在淡淡的暗影里,却依旧如此清晰。 额头跟脸上的雪冰,被炉火一烘,化成了水,浸润着他的眉眼,越发的鲜明。 她只看一眼,就仿佛冰消雪融,搅动春水。 薛放的手不敢很握着她,小心翼翼地先让她坐下:“我身上冷,别冰着你……” 杨仪被他摁落,呆呆地看他向着火上搓手。 “十七……”轻轻地唤了声。 在薛放转头之时,杨仪起身,不管不顾地将他抱紧。:,,. 章节目录 460. 二更君 小别胜那什么 薛放最想做的,其实就是抱一抱杨仪。 先前在马车里以为是她,差点扑上去,若不是给俞星臣那一把撒落,只怕已经抱着了。 幸亏没有。 只是如今知道自己身上冷,怕冰着她,却不妨她扑上来。 薛放呆了会儿忙道:“你先放开……” 杨仪看到他,就算贴身的冷,都不觉着了。 只是脸颊贴在他的身上,果真感觉那冰雪融化,湿润润地浸着脸,她的手在背上腰间抚了两把,果真也有些潮寒之意。 杨仪抬头,声音微颤:“从哪里来?” 薛放道:“武威。半晌上还遇到了俞星臣他们呢。” 杨仪一惊,忙问:“他们怎样?” 薛放笑道:“有惊无险,这会儿已经奔去武威了。” 杨仪由此放心,心想那些详细之类的,少不得回头再问他,便将他放开:“伤着没有?” 薛放道:“你看我像是害了伤病的样子?倒是你……我还没说你呢,你干吗跑到这里来?”起初还是带着笑,说到后面,便皱起眉头。 他在外头上匪山下雪海,却仿佛一条活龙,无所不能,如今还自精神抖擞。 可看杨仪,这般苍白憔悴的,竟又是病了一场的样子。 看的他的心一阵阵的难受。 杨仪却笑道:“先不说了,你不是要换衣裳么?把外头的脱下来,在这火边上烤烤是真的。” 薛放还想质问她,不过全是因为过于担心她的缘故,哪里真的要质问如何。闻言忙听她的话,把外面的皮袄子脱了下来。 杨仪看那袄子还算厚实,可里头的夹棉袍子,背心处竟是一片洇湿:“这是怎么了?”留神一看,才知道是汗。 虽然没有细问薛放一路如何,只看他这把薄面的袄子都汗湿之状,便知道他必是赶了急路。 之前小甘说外头的雪下得很大,所以兵备司赶去探查俞星臣情形的还不曾回来,没想到他倒是顶风冒雪地先到了。 薛放索性把棉袍也脱了下来,杨仪赶忙去把自己的一件斗篷取过来,给他披在肩上。 “我不冷。”薛放笑道:“反而热得很呢。” 杨仪拉着他到了榻边坐了,看他的手臂。 薛放道:“我心里记着你的话,也不大用右臂着力。” 杨仪通看了一遍,幸无大碍,只是无意中又在他肩头、颈间处发现些不算很重的新鲜伤痕,像是划伤、刺伤之类。 “这是怎么弄的?”杨仪心头一紧:“不是说没有伤么?” “这不算。”薛放赶紧把衣裳拉起来:“这种皮外伤,几天就好了。” 杨仪屏住呼吸,毕竟很了解他,一看他这做派、口吻,就知道不止这两处。 半晌,杨仪走到门口,叫了个小厮送热水过来。 那小厮忙跑去准备。 杨仪回身,心想薛放过来这许久,小甘竟不曾露面,她便问道:“竹子呢?” 薛放道:“在外头,我过来的时候遇到了小甘,那丫头应该是跑去找他了。” 战场上的事情,瞬息万变,总要得了确凿,心才能放下。 等薛放稍微清理,杨仪给他处置了伤口,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小甘来看过一次,见是这样,便没有打扰。 两个丫鬟挑着灯笼给她引路,小心翼翼地从廊下经过,晚风把灯笼吹的摇曳,脚下融化的水渐渐凝成冰,走起路来要十万分留意。 小甘下意识地护着肚子,尽量贴着里间墙根走。 她转到旁边院落中,却见小公子晁俊竟在此处,正打量着放在门口的那支银枪。 晁俊问小林道:“这个真的能用吗?我都搬不动。” 小林道:“寻常人不能用,十七爷能用。” “真的?” “骗你做什么?这杆枪,合该是老天爷送给十七爷的,这次去劫营,可立了大功了。”小林眉飞色舞:“那些蛮贼们,都吓傻了……” 小甘笑道:“又在说什么。” “小公子不知这银枪能不能用,我给他说呢。”小林笑着回答,又道:“嫂子放心,胡太医已经给竹子哥哥看过了,开了药,一会儿送来,内用外服的,养个三两日就能有起色。” 原来屠竹的腿上受了点伤,不过没有大碍,所以薛放并没跟杨仪说,免得她又挂心。 小甘感激地:“这一路上多亏你照看他了。” 林副官赶紧摆手:“这是哪里话,还不是应当的?” 小甘到了里屋,屠竹早听见了声音,蹦跶着往外。 她赶紧过去扶着:“谁叫你乱动了。” 屠竹陪笑道:“不要紧,只是皮外伤罢了。” “虽是皮外伤,再多一寸,可就断了大腿的筋脉了,我难道不知道?”小甘责备地望了他一眼:“跟着十七爷,倒是先学会了这什么都不放在眼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 屠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笑道:“我可不敢,只是怕你担心而已。”拉着小甘的手,慢慢地回到内室,才问道:“听说你跟着仪姑娘到了这里,别说是十七爷,我都吓傻了!你真是……这次跟海州那回又不一样,你该劝劝仪姑娘的。” 小甘道:“你觉着她会听我的话么?十七爷是个实心的,他哪里知道,早在先前,从初军护那里得知要外调的时候,她已经打定主意了。要不然你以为那些日子,她每天东奔西走,又去什么夏家,又去南外城……各处跑是为什么?不过是为了离开之前做足准备,比如付老爷子的症,夏家绮姑娘跟小少爷,还有宫内的太后跟娘娘们……她早都做好安排了。可笑十七爷还以为她不在乎。” 屠竹听的愣住:“竟然是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 “谁说不是呢,先前姑娘也跟我说了,从没有想过跟十七爷分开。”小甘叹息,看看屠竹,便也轻轻地靠在他身上,垂眸看着他腿上裹着的细麻布,鼻子微微酸楚:“我也是一样。想永远守着你,又知道你得跟着十七爷建功立业,幸而姑娘有主意,也成全了我。” 屠竹的心软软地,拥着小甘的肩,轻轻地亲亲她的发鬓:“其实虽不愿意你来冒险,心里却实在想的很。” 小甘心头一动,抿嘴笑问:“怎么个想法?” 屠竹先是愣住,继而红了脸。 两人毕竟才成亲不久就分开了,有道是“小别胜新婚”,小甘偏看他:“到底想什么呢?” 屠竹忙澄清道:“我原先没想的,见到你,就、就想了。” 小甘笑道:“那可不行的……” 屠竹一怔:“是身上不好?”见她摇头,便道:“怕我有伤?你就像是那一次……” 小甘脸上也红晕一片,啐了口:“别胡说了。” 屠竹讪讪:“到底怎么了。” 见屋内无人,小甘凑近过去,在屠竹耳畔低语了一句。 屠竹先是疑惑,等反应过来后,几乎跳起:“什么?真、真的?” 小甘忙拉住他,娇嗔道:“姑娘给我诊过脉了,张太医开了药喝着呢,还能有假。” “开药?有什么不对劲,为什么开药?” 小甘看他又着急又担心的样子,笑着低声:“自然是坐胎药,瞧你这什么都不懂的愣头青模样。” 屠竹看看她,又看向她的肚子,小心地伸手摸摸,仍是一脸的不可思议:“这么说,我就要当爹了。” 小甘看他这般专注而动容,嘘了声:“先不要告诉人去。” 屠竹也不问为何,只管答应。仔细看看小甘,又忙把她抱住:“你、有了身孕,还一路赶来……”他虽不懂这些事,却知道小甘一路必定辛苦,一时鼻酸。 他哽咽着没说完,小甘却知道他要说什么:“傻子,别说这些没意思的话。这不是好好的么?” 屠竹吸吸鼻子,又亲亲她的脸:“我真该死,先前还起那样的混账念头。都不知道你多辛苦,我再不想了。” 小甘嗤地笑了:“哼,你要是不起那个念头,我反而要怀疑了。” 屠竹懵懂道:“怀疑什么?” “怀疑你不喜欢我了。”小甘抚过他的脸颊,靠近了些,轻轻地亲亲他的嘴:“也不用不想,你想,我反而高兴。” 屠竹一阵血涌:“可你有身孕了,不行。” 小甘轻轻地点点他的额头:“待会儿叫他们打点水来,你洗一洗。” 屠竹似懂非懂:“干什么?” 灯影下,小甘的脸红扑扑的,抿了抿唇:“傻子。还能干什么,当然是犒赏你。” 当天晚上,屠竹跟小甘说了,期间跟薛放到了北境,一路经过卧龙山,转到定北城,复回到武威的种种。 原来那日,薛放去见了监军马浜后,马浜派了心腹,带他去沐浴“玩乐”。 他们去的,是武威当地的飞仙池,也是本地官员们从上到下都爱光顾的地方。 薛放在那里泡了近一个时辰,跟几个正在那里洗浴的武官打的火热。 那些武官不知他的身份,只听他说是新调任过来的,看这般年纪,还以为跟自己官衔差不多甚至更低,便同他无所不说。 薛放问起穆不弃,几个人沉默,半晌道:“这个穆将军,倒是有些本事,可惜不会做人。” “虽啊,如今又出了事,我看多半凶多吉少,真是应了那句什么话‘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薛放道:“我听说过这个人,好大的名头,怎么这次栽了呢。” 一个武官道:“一来,他在复州之时就得罪了童太守,那位太守可是马监军跟前的红人,他调到威远,马监军岂会放过?” 说到这里,便有些忌讳地停口。 薛放满不在乎地说道:“他不放过又怎样?武官凭的是本事,终不成平白无故杀人的头?” 大家听他说话这样“天真”,才又放松戒备:“当然不能无端杀头,但只要找罪名总是有的。比如这次,明明是探子来报说发现了一队北原人的精锐,马监军却不许出击。这谁能忍得住?穆不弃一怒之下,只带了些亲信便出城去了,这不是现成的罪名?” “如今被北原人围住了,只大体知道在西南方向,派人去救……倒也不是不行,但奈何马监军不肯松口?这不是摆明了要穆不弃死?我看他死在那里也行,要是活着回来,必定还要被他追究罪名。” “所谓‘现官不如现管’,得罪了监军,没有好处的。” 众人唉声叹气,突然间一人道:“不过幸好,听说朝廷指派了新任监军……不知怎样。” “提到新监军,不如说那位新的督军吧,据说才十七岁,这种嘴上没毛的小子,能干什么?只怕看到北原人的影子就要尿裤子,小小年纪能当督军,真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这些武官自然不是讲究斯文人,话说的粗鲁,却也是本性。 顿时几个人都大笑。 薛放的眼睛瞪了瞪,却也只是一笑,拦住身后的屠竹跟小林。 幸而有个武官道:“倒也不能这么说,听说此人原先是在羁縻州统兵的,也在东南立过功,别看年纪小,却大有资历。何况督军可不比监军,朝廷该知道督军的分量,总不会派个无用的人来,除非是不想要北境了。” 屠竹忍着气,给薛放擦洗。 一个武官望着薛放身上的伤,尤其看着他浮在水面的右臂上那骇人的疤痕,终于忍不住问道:“杨兄弟这伤是怎么来的?” 薛放道:“是跟一个倭贼打,不小心。” “兄弟去过东南?”大家顿时刮目相看。 薛放笑道:“好说,西南也去过,东南也去过,现在就晃到东北来了,总之是各处闲混罢了。” 大家面面相觑,倘若没有他身上的这些伤,“闲混”两个字倒是说的过去,可…… “这伤可非同一般啊。”大家有的凑近了看。 毕竟都是武官,一个个目光如炬:“伤的如此,必是大战……这手臂还能保住,已经是了不得了!” 听着他们惊叹的语气,薛放脸上有几分自得:“是啊,本来是会废了的,幸亏有个极高明的大夫帮我治好了。” “何方圣手如此高明?”有人问。 “对了,都说京城内永安侯是一等的妙手回春,总不会比永安侯还要厉害?” “那永安侯只怕是徒有虚名吧?” “胡说!要真徒有虚名,鄂极国的使者是疯了?竟然肯用丹崖启云来换她?” 薛放听他们唧唧喳喳,嘿嘿一笑。 众武官忙又问他是哪个大夫。 薛放见想探听的都探听明白了,便起身出浴。 回头一笑:“又问什么,你们方才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还能有谁比永安侯更妙手回春呢?” 身后,满池的武官,目瞪口呆。 有聪明的咽了口唾沫:“这位杨兄弟年纪也不大,仿佛只十七八岁……” “他去过东南,也去过西南,还跟永安侯认识?” “难道他就是……” “噗通!”有人跌在了池子里。 是夜,薛放抽空跟晁大通见了面,询问了几句卫城的情形等等。 他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几十而已,晁大通先前已经给安排妥当,奉茶备饭,专人伺候。 老关众人随着薛放,自从离京,几乎就没有停歇喘气的时候,此刻总算能够放松,每个人狠吃了几口后,早早地便都睡倒了。 杨仪怕小甘惦记,早叫人去告诉她,今晚别过来。 小甘安心守着屠竹,小两口之恩爱,无法尽述。 当夜,薛放自然是跟杨仪同榻,抱着她,连日的风霜疲乏,都仿佛荡然无存。 杨仪贴在他胸前,无比欢喜地感觉他身上蓬蓬的热气,无上熨帖,屋内的炭炉反而是多余了。 薛放的手轻轻地拢着她清瘦的脊背:“我自然是高兴时时刻刻见着你,但你这么不顾自个儿,又让我不喜欢。” 杨仪依偎着他,只觉着相处的每一刻都如此愉悦美好,无可挑剔。 她时不时东瞧瞧,西探探,仿佛在检查至为宝贝心爱之物。 薛放知道这是她心里欢喜之故,便只是笑,虽然痒痒也还忍住。 杨仪意犹未尽,把手揽着他的腰:“别说扫兴的,与其叫你一个人在这里不知如何,我在你左右,至少心里安稳。” 薛放笑:“我发现了,你才是最固执不听话的那个。以后不许再说我了。” 杨仪之前只顾高兴,不知不觉蜷缩到他怀中,听到这里,便向上蹭出来,跟他面对面。 都不说话的时候,能听见外头风裹着雪片子扑在窗户上的响动,北地的风,隐约竟仿佛虎啸龙吟。 更衬出这来之不易的温馨相处,何等珍贵。 对上薛放暗影中兀自灼zhuo热明亮的眼神,杨仪哼道:“之前你不是抱怨,说我没苦留你么?这会儿我来了,你又说什么,你才难办。” 薛放本来稍微弓着腰,不敢很跟她靠近。 此刻便稍微舒展了一下腰身,略向前凑了凑:“是、我是难办……都是我不好,才让你不远千里的……”他垂着眼皮,声音逐渐吞没在双唇之间。:,,. 章节目录 461. 一更君 独闯千军,故人相见…… 薛放觉着杨仪很擅长引火,但又不能灭火。 他虽是情难自禁,却又知道她正病弱,不能过分,于是只浅尝辄止,不敢逾矩。 紧紧地抱着她,烫的杨仪跟着发热,让她简直怀疑他是不是生了病。 杨仪知道薛放必定难熬,有点后悔自己方才没克制些。 只是好不容易见着了他,简直不知怎么喜欢才好。 于是故意引他说话:“你跟我说说,你都在这里做什么了?之前他们说失陷了一个将军,到底又怎么回事?” 薛放听她说“将军”,眼底掠过一点笑意,刚要开口,又忍住。 只说道:“北原人最近猖狂的很,屡屡派小股来犯,武威那边,姓马的监军不作为,也不许底下人行事,是威远那边穆不弃带兵前往搜寻……不小心却中了对方的圈套。” 杨仪不禁担心:“现在呢?” 薛放笑道:“现在自然是安然无恙了,不然我不是白去了一趟?” 杨仪看他说的轻描淡写的,心里却知道,个中不知多少凶险艰难,要真是这么一句话的事,他身上那些伤却是从哪里来的? 以他的身手,等闲怎会有人伤到,要到那种程度,只怕…… 薛放不欲杨仪多为自己担心。但其实他从威远向西去这一路,确实并非一帆风顺。 在武威探听了消息,出城后直奔威远。 威远城中,有些将官也正商议对策,虽然想去救,但没有人敢先出头。 薛放到后,要几个人做向导,大家知道是新任督军要亲自去救穆不弃,顿时一呼百应,一半以上的武官主动要求随行。 薛放只挑了几个,留其他人在城中,毕竟要防备北原人调虎离山之计。 他们一行人向西北方向,终于在长岭的山脚下发现了北原人的踪迹。 威远的向导曲曲折折,找了一名本地的老猎户。 那猎户十分警惕,以为他们是北原的细作,几次试探才放下戒备,但仍是没有好脸色 老猎户道:“你们还知道来么?这已经不是大周的疆域了!这根本就是北原的地方,才由得他们在这里烧杀劫掠,毁了我们多少村镇,大周管得了吗?好不容易来了个穆将军,却给他们围困住了……不知生死!” 原来北原的这些人,跟之前潜入卫城的不同,他们并没有隐藏踪迹,而是光天化日的在这里出没劫杀,已经毁了好几个村落。 但周围的县衙之类,兵丁有限,自保尚且不顾,哪里敢分出兵来对敌,向上峰求救,也未必能等到援军。 穆不弃,是唯一一个敢从威远过来阻击的,可是他带的人本来就少,加上对方以逸待劳,双方实力悬殊,很快落于下风。 倘若这时侯能够有人来支援穆不弃,里外夹击,北原人也不至于如此旁若无人。 老猎户握着手中的秃弓,悲愤交加地说道:“我数着日子,穆将军满打满算被围了四天,这些北原人明明可以一举将他们杀了,但竟然没有动手……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薛放跟老关以及威远的几个武官对视了会儿,老关问:“您说,他们只是围而不打?” “对,”老猎户回答:“从最初逐渐地把穆将军众人围起来后,就一直没有再进攻,但是……这么冷的天,又缺吃少穿,穆将军他们恐怕已经……” 老猎户的嘴唇颤抖,转开头去。 一个威远的武官怒道:“这些北原人实在可恶,是要活活地困杀穆将军众人么?” 薛放道:“不是这样。” 大家看向他。薛放拧眉道:“围而不打,一则以逸待劳,二来是有更大的图谋……他们想利用穆不弃,引来大周的援军,然后,就可以把所有援军都吞没!” 薛放判断,甚至北原人此次挑衅,也是为了引出大周的军队,不然的话,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四处毫不遮掩地劫掠。 众人悚然。 只是大概连北原人也没想到,马监军一声令下,威远以及武威那边都不曾出兵,这倒不是因为马浜高明、一早窥破敌方阴谋,全是因为马监军只是公报私仇,想要穆不弃死而已。 所以,就算北原人牢牢地把穆不弃围住、想让他们成为诱饵,但却没有任何一个上钩的。 不知道北原做出这战略决定的将领得知其中缘故后,会不会气死。 打败他之计谋的不是高明的将领,而是愚蠢的内斗。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了。虽然这“歪”,可不是一件好事。 大家面面相觑:“既然北原人如此,必定是做足了万全准备,那我们……” 既然薛放说,北原人想要打援军,而且他们现在现在的人马也不过二百余,北原人却人数上千,而且确实是以逸待劳。 这么冲上去,岂不是正好中计。 老猎户听他们似乎有退缩之意,嘴角便透出冷笑,好像早就预料到了。 薛放却反而道:“我们就是要打!” 大家都意外地看向他,薛放道:“他们已经等了四天,也正是心浮气躁的时候,也许他们以为大周看破了他们的计策,一定会松懈,这会儿……正好可以打他们冷不防!” 老关道:“就听十七爷的,你要打,我们就打!” 他本是个最稳重苟安的人,可自从海州之行后,整个人焕然不同。 这次北上,薛放本来没考虑他,是他主动要求跟随。 老关道:“我儿子已经大了,不用我操心,假如我有个万一,他好歹也能撑得起家里……我若身死,也是他们的荣光,我若凯旋,便是给祖宗都长了脸。” 薛放见他意志坚决,笑道:“罢了,你就算战死,也是给你们祖宗长了脸,到了黄泉,他们还要给你敬酒呢。” 老猎户握紧了手中的弓,目不转睛地看着薛放。 薛放道:“打归打,要有个策略,现下我们分头带队,分作三队,让他们摸不清咱们多少人马,我带中路,我会直接成向阵中……你们……” 老关道:“我带一队,从右翼。” 威远的一位袁将军道:“我带一队从左翼包抄。” 薛放看看在场的人,对屠竹道:“你跟小林跟着我,我们只要五十人,其他的人你们平分。” 老关大惊:“这怎么行……” 不容他多说,薛放道:“我是督军,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休要多言!现下都给我原地休息,等到丑时一刻,全军出发!” 他这里点兵妥当,那老猎户道:“我、我想跟着薛督军。” 薛放诧异:“老人家,这里不用你了,你且回去吧。” 老猎户眍的眼睛里涌出泪来:“之前,那位穆将军来到此处,缺乏一位向导……是我儿子、替他领路去了。”他擦擦泪:“死活我要跟他一起。” 薛放屏息,半晌,他拍拍老猎户的肩头:“好!” 当天晚上,先是飘了一场雪,下半夜,雪稍微小了些。 丑时,正是人睡得最熟,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北原驻地,已经熬了四五天,连那些士兵们都觉着周朝人不会来了。 谁知,就当万籁俱寂,只有雪落的时候,树林中一阵风过,是薛放率先跃马而出。 老猎户的儿子跟穆不弃一起被围困后,他一直都不曾离开,都在左右徘徊。好几次他想潜入敌营,却都忍住。 但这段时间内,他把北原驻地周围的路径之类都摸了个通透。 北地严寒,地面坚硬如铁,不能挖陷马坑等。 但北原人极为狡诈,之前扎营的时候,就选在一处易守难攻的所在,周围有的是低洼地,有的有水坑,倘若冰层冻的不严实,或者雪把低洼地都遮挡住了,来袭的兵马自然容易陷入其中,就算冰层坚硬,马儿不小心踏上去,那也会重重地滑倒。 何况大部分险要之地,他们都安排了拒马,地上也扑了铁蒺藜,所以就算是露天之营,却更加机关重重,贸然冲杀必定吃亏,要拿下又谈何容易。 老猎户事先把哪里有拒马,哪里铺了铁蒺藜,哪里是洼地不好走,哪里是水坑,哪里的冰层坚硬都告诉明白。 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多亏了这老猎户事先告诉,才避免了不必要的伤亡。 薛放命人把马匹的四蹄都包了稻草,他拉着白兔,跟着老猎户从一处厚厚的冰层上岸,快逼近了对方的帐篷,那里的巡兵还是一无所觉。 老猎户张望着,指着前方一处黑幽幽的所在:“哪里有一处小林岗,穆将军他们就被困在那里。” 正在此刻,一名巡兵经过,老猎户不容他出声,一支箭射了过去。 那巡兵仰头倒地,却惊动旁边数人。 薛放笑对老猎户道:“老人家,身手不错啊,且小心些,我先去了。” 老猎户亲自给他牵着马,仰头望着薛放,忍泪期望道:“要是看到了……狗娃子,告诉他我、在等着他。” 薛放一点头,翻身上马。 这会儿屠竹把银枪递给他,薛放左手接过来,摸摸白兔:“受累了,走吧!” 白兔长嘶了声,向前冲去。 正那边儿几个受惊的巡差闪了出来,猛地看到一员白马将官冲来,正欲叫喊,眼前却是一道银光闪烁,与此同时,一溜血光冲天泼洒而出。 薛放银枪挑动,两个巡兵已经被刺破了喉咙,还没来得及倒下,白马嘶鸣着,从他们之间一跃而起! 剩下的士兵们简直不敢相信看见了什么:“有、有……” 那句“有人劫营”,还未出口,屠竹小林跟老猎户等人赶到,叮叮当当,一番厮杀! 与此同时,左路右路,也响起了喧哗之声。 敌营终于醒觉。 虽然知道有人来劫营了,但如此深更半夜,竟摸不清对方多少人,几时来的,自然心惊。 北原军中将领得知几处遇袭,心中一惊:“难不成是周朝看破了我的计策,故意按兵不动,却选在最无防备的此刻大举进攻?”若不是兵力众多,又怎么会分路进击? 急忙披挂妥当,正欲出外,外间又有传信兵来,跪地:“不好了,周朝人将冲到大营口了!” 那将领大惊:“什么?怎么会……”还未说完,耳畔就听见此起彼伏的连声惨叫。 他将那传信兵踢开,迈步出门。 眼前所见,是在数丈开外,一匹仿佛雪做的白马腾跃而出,马背上一道矫健身影,手中却擎着一支奇长无比的银枪。 那银枪银色流光,缀着一点鲜艳红缨,在那人手中,仿佛蛟龙,又似灵蛇,左右闪烁,令人目不暇给。 而银芒所到之处,那些士兵们连挥刀都来不及,便已经纷纷倒下! “那是……”将领大惊失色。 薛放一路向内,枪下不知倒了多少人,红缨都已经被鲜血浸湿,挥动间,敌人的血成了细碎的冰绺,缀在红缨之上。 跟本没有人能够阻止。 北原那将军只看了一眼,白马已经向前而去! 若不是身后副官连连呼唤,他只怕还不能回神:“此人、此人……他是要去救穆不弃……” 他终于反应过来,立刻喝道:“此人必定是周朝的将领,快!叫禁卫营上,务必将此人格杀!” 一声令下,原本负责守卫他的禁卫营拨出了一大半的人马,近二百余人向着白马追去! 而在此刻,两翼也各自有人来禀告,说道:“铎将军勿虑,此番周朝来的人似乎不多!” “不多?”铎将军疑惑:“倘若不多,他又怎么敢孤身深入?” 薛放一口气冲到了林岗之下,便给那将军的侍卫们围住。 他人在马上,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持枪,他当然不只是靠着手臂的力气,他毕竟是在马背上,天然的高人一头,如此手抄着枪杆,枪尾部分夹在肋下,这般向下用力,事半功倍。 如今见被团团围住,薛放毫无惧色,反而大笑:“好的很,我今日就试试看这把枪的威力。” 此刻天上依旧飘着雪,他一人一马,被二百的禁卫营跟无数北原士兵围困,简直看似绝境。 众禁卫得了命令,不敢怠慢,对视片刻,纷纷冲上来。 目光向着林岗方向瞥了眼,薛放大吼了声,竟是纵身下马。 白兔急忙跑开,免得耽误了主人。而它身后,薛放不再只是单手,他恢复了右手持枪。 从在海州持枪一战,一直到现在,他要试试看杨仪给自己救回来的这只手臂,是不是跟从前一样。 双手持枪,一个鹞子翻身,枪锋带着寒月冷雪交织而出的锐芒,横扫而出。 所谓“四大名器”,枪剑刀棍,枪为百兵之王,也为四大名器之首。 尤其于战场之上,威力无可限量,古之名将多用枪,比如西楚霸王项羽,常山赵子龙,岳武穆,王彦章等。 何况薛放手中的这支,比海州之战中临时从小兵手中借来的那把更加不同。 这可是昔日镇守幽燕的名将杨延昭所用过的,通体镔铁铸成的重枪。 这威力,越发不可同日而语。 几个禁卫完全不知道薛放那一挥意味着什么。 侍卫们只听见“嘎”地一声刺耳的响动,有人身上的铠甲被生生划开,只看见锋利的枪尖闪过,火花簇簇。 上前的四五个侍卫,纷纷向后跌飞而出,或被开膛破肚,或被撕裂喉咙,或者削断臂膊,竟是无一幸免! 薛放双手持枪,原地扎了个马步,他哈哈地笑了两声,意犹未尽:“好极了!你也渴了不知多少年……今日便让你喝足仇寇血!” 不等对方反应,他已经人枪合一,犹如天纵煞神,冲入敌阵。 明明只是一个人,却仿佛自带有千军万马,如此杀气慑人,势不可挡。 而就在林岗处,有一道身影慢慢地以刀撑地站了起来。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被围在中间、却正大肆挞伐如入无人之境的薛放。 原本有些光芒暗淡的双眼中,慢慢地涌出一点光:“是你……” “没想到,”他已经被冰雪冻的有些面目全非、却依旧眉目周正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朦胧的笑意:“竟是你。”:,,. 章节目录 462. 二更君 向死而生,枪挑亲王 朔寒天罡枪舞动起来,大有独扫千人军之势,势不可挡。 在薛放周遭两丈之内,几乎没有人敢近身。 林岗处那人看了半晌,抬手拍了拍身边趴着呆看的人:“救兵来了,让大家……准备突围。” “将军,那、那是什么人?”被冻得几乎话都说不出来的嘴,还是问出了这句:“莫不是……老天爷派了天兵?” 穆不弃牵唇一笑:“或许。” 他们被围困在此四天,最初,他自以为寡不敌众,必身死于此。 谁知北原军马竟只围而不打。 原本穆不弃以为,北原人还有更歹毒的万全之计,或许会在某一刻冲上来…… 但两日之间,风平浪静。 穆不弃终于弄清楚北原人的意图。 若是他们冲过来,两下厮杀,自己跟士兵们自然是会战死。如果他们死了,那便没了利用价值,可若是活着,消息传出去,也许大周会派人来营救。 穆不弃在想通此事后,确实是想冲出去跟对方同归于尽的。 但是……望着身边跟自己九死一生到如今的这些将士们,其中有一半,是跟着他从夏州过来的。 穆不弃心里知道,倘若自己要选择这个方式结束,他们应该不会有二话。 他想了很久,终于做了决定。 几乎就想下令突围的时候,目光所及,是北原士兵们悠闲自在之状。 北原人好像不怕他们反攻。 电光火石间,穆不弃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就算他们被围困在这里,又能怎么样? 北原人虽打算让他们做诱饵,让周朝来救,但北境此刻的监军是马浜。 姓马的如果想让他活,当初就不至于严禁众将士出城迎战。自己也不至于带这么点心腹就匆匆而来。 何况他们已经激战至如今,两天的时间,倘若有援军,早该来了! 直到此刻还不见,那只能说明一件事,要么周朝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要么……知道了而不在乎。 穆不弃在想通了这点后,哑然失笑。 他们正欲拼死一战保存同僚,不料“同僚”,却分明正盼着他们死。 所谓的援军,永不会来。 所以他们也没有必要作出无谓的牺牲。 从那天,穆不弃并未再轻举妄动。 他叫部下们尽量保存体力,从有限的林岛上寻找所有能吃的东西。不顾一切,也要让自己活的久一点。 他知道援军不会来,却不知北原人会在什么时候发现这个事实。 不管如何,他们得撑下去,或许……只要撑住,撑得久一点,那冥冥之中会出现奇迹也不一定。 今天晚上,穆不弃便看到了这个天降的神迹。 有些半是昏迷的士兵被叫醒,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穆不弃挥刀指着正酣战中的薛放,道:“有人来救咱们了,今晚上,正是突围之机。” 被围在这里之后他就没提过“突围”两个字,虽然也有属下进言,但穆不弃始终不肯松口,如今,时机已到。 众人看向前方,却正见北原的兵士仓皇后退,竟生生地把中间闪开了足有三四丈的空旷之地。 那空阔之间,除了地上横七竖八几十具的尸首外,唯有一道傲然不群的身影手拄着长枪,迎风冒雪巍然屹立,简直让人望之凛然生畏! 薛放睥睨在场北原的兵士,喝声道:“我是北境新任督军薛放薛不约,想要活命的速速退下,不想活的,给我上来!” “呼”地一声,朔寒天罡枪斜指之处,士兵们心有余悸,纷纷奔逃! 薛放又叫道:“穆不弃!还没死的就给我吱一声,老子带你们回去!” 穆不弃盯着他巍然的背影,鼻子突然发酸。 哑声道:“多谢薛督军不弃之恩。” 他熬了四五天,尤其还是在这冰天雪地之中,人其实早也虚透,此刻声音不高,但……那股熟悉之意传入薛放耳中。 薛放的唇一动,几乎没忍住回头。 “狗东西……”他笑骂了声:“就知道你命大。” 被围困的周军随着穆不弃,出了林岗。 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样貌落魄,因为缺吃少穿、也因为伤痛在身,行动并不敏捷。 但在这样的天气之中坚持四天……这本就已经是个奇迹。 如今夜色中,风雪里,他们缓缓而出的影子,倒像是一群打不死的幽灵,鬼魂。 北原的士兵们不知所措,看看穆不弃跟他身后的士兵们,再看看一夫当关的薛放,几乎都要丢下兵器,要么跪倒,要么逃离。 就在这时候,只听有个声音怒斥道:“你们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不上前……” 原来是那位铎将军亲自策马赶到。 一个副官急忙跑过去,指着地上的几十具尸首:“将军,此人实在神勇难敌,无法近身!” 铎将军听到这样有损士气的话,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打开了那副官,铎将军看向薛放,又看向穆不弃众人,心头生出一股寒气。 这么多天,穆不弃众人安安静静,不投降,不突围。 铎将军曾派人侦查,回说那些周人多半都“懒洋洋地”没有动。 他几乎以为他们都被冻饿而死了,如今看竟还有这么多人活着,忍不住也有些意外而惊慌。 但铎将军毕竟身份不同,立刻反应过来:“混账!还不放箭……弓箭手、给我放箭射死他们!” 倘若不能近身的话,那当然也还有远兵器。 北原其他的士兵们纷纷退后,弓箭手跑步而出,张弓搭箭。 铎将军冷笑:“看你还能怎样!” 穆不弃咬牙抬手,想要提刀准备抵挡。 但他们这些人,身体早就冻僵的差不多了,凭着毅力才能起身而出,此刻对敌?只怕是天方夜谭,更何况要面对箭雨。 之前藏身在林地,如今却没了掩护。 简直像是活生生的靶子。铎将军这一招不可谓不毒。 穆不弃屏住呼吸,却听薛放吼道:“都到我身后来!” 根本想也不想,穆不弃抬手一挥,士兵们得了号令,立刻向着薛放身后聚拢,而这会儿弓箭手们已经放箭。 “嗖嗖嗖”,令人不寒而栗的箭簇破空声响。 薛放把朔寒天罡枪掂起来,双手腕用力,竟是把一杆一丈三的朔寒天罡枪舞的密不透风。 自古以来,常常说“七尺男儿”。 而一丈,便等于十尺。 可想而知薛放手中的这杆枪有何其之长。 如今他握着枪身,用花枪的招数抡起来,刹那间平地生风! 那些射来的箭几乎都还没靠前,就给那巨大的劲风掀的失去了尽头准头,纷纷坠地。 铎将军人在马上,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薛放的前方,身左身右数丈开外都落着箭,除了他身边一根也无。 简直开了眼界了,铎将军隐隐战栗,咬牙切齿:“弓箭手再上!我要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第一排的弓箭手放完了箭,向后撤离,要换身后另一排前行补放。 而在这时侯,那被铎将军所打的副官突然叫道:“将军,他、他想干什么?” 铎将军一惊,定睛看时,却见薛放竟是收住了银枪,向前大步奔来。 “别慌,他到不了……现在放箭!”铎将军怒吼。 他跟薛放之间,至少还有四五丈的距离,就算薛放生了翅膀,也飞不过来。 只怕他冲到一半,就要迎接自己的箭雨了。 最让铎将军心惊的是,北境竟然有这样悍勇的新任督军,这可不好办……若不在今晚除去,他日必是心腹大患,北原劲敌! 第二波的弓箭手已经再度放箭。 薛放故技重施,将所有箭挡下。 铎将军死死地盯着他的身影:“第三队上!” 就在更换弓箭手的瞬间,只听薛放道:“来而不往非礼也,你也吃……” 一句话未完,薛放大吼了声。 脚在地上一踏,身形竟腾空而起,赭红的袍影猎猎,身形跃空,好像是什么赤蛟焱龙。 就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之时,薛放腾跃之间,手中的朔寒天罡枪向前送出! 铎将军听见连声的惊呼,他几乎要被气炸了,激怒嚷道:“慌什么,他离的远根本不可能到……” “噗嗤!” 铎将军还未说完,便感觉有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冰寒气劲,竟带着他向后疾飞出去。 这力道来的太快太猛,而且冷绝,甚至没让他感觉到疼。 铎将军生生地从马背上向后跌飞出去。 “将军!” “铎亲王!” 亲信们的声音大叫。 第三波的弓箭手们察觉异变,有的回头惊愕相看,手中的弓箭失了力道落在地上。 有的却还是射向薛放,薛放人在空中,自腰间拔出匕首,当空一挥,却仍是不免数处划伤。 与此同时,穆不弃吼道:“冲锋!” 他身后这些看似是“残兵”一样的人,吼叫着,被冻僵了手脚身体,姿态有点怪异、却无比坚决冷静地随之冲杀上来! 北原的士兵们慌了,骚动。 而那些漫天飞舞的箭也分毫阻挡不了薛放。 他的身形极快,就在铎将军将跌落马背之时,薛放已经冲至。 他探臂抓住了朔寒天罡枪的枪尾,用力一拔。 银枪吃足了血肉一样,红缨上滴滴答答是新鲜的热血,它餍足地重新回到了他的手中。 铎将军跌在了士兵之间,甚至砸倒了几个士兵。 士兵们惊慌失措,人头攒动,看到他们的将军胸口一个血洞。 素日不可一世的铎将军张着口,已经说不出话来,空洞的眼睛盯着夜空。 他曾经得意算计,会在此处埋葬多少周朝的将士,但千算万算,仍是算错了,只送了卿卿性命。 最后一片雪花定住,铎将军睁着眼睛,没了气息。 老关带着人从右边,威远的袁将军带兵从左翼冲杀出来。 而北原军中群龙无首,其精锐原本都在铎将军身旁,却都因目睹铎将军被杀,早都魂魄胆丧! 被老关袁将军等带人拼命掩杀,竟伤亡惨重,仓皇溃逃。 虽然薛放所带之人,也不免有所伤亡,但他们只有三百人不到,因是奇袭,伤亡率微乎其微。 跟北原军比起来,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至于那位老猎户,他的儿子并无大碍,相反,穆不弃他们坚守的这几天里,还多亏了他。 因为已经没了吃的,这狗娃子就发挥本色,去林地里捉些野兔,甚至田鼠,老鸹,麻雀之类,若这些也捉不到的时候,就去翻找积雪底下、枯树叶下面藏着的那些虫儿,虫儿没有,就捡那树底下的枯苔藓。 就是因为这样,这帮人才能够活下来。 薛放大力嘉许这一对父子,问他们的名姓。 老猎户看着他,眼睛里总算是有了些许光:“我只以为北境没救了……薛督军,以后北境就靠你了,别让北原把咱们好好的家园给抢占了去。” 薛放敛了笑:“有人敢来抢咱们的东西,那也得问问我的枪答不答应,问问我身后这些人答不答应。” 老猎户双膝一屈便要跪倒,却给薛放搀了起来:“等北境靖平的那天,我兴许可以受这一拜。” 事后,薛放才知道被杀的那个,非但是北原的统兵将军,还是北原皇族中人,人称“铎亲王”。 可想而知这一次,对于北原而言,是典型的偷鸡不成蚀把米,如今还送了一位亲王,必定士气大伤。 薛放可没跟杨仪说更多,这般惊心动魄,说三天三夜也说不完的战事,在他口中,就好像遇上的只是小股土匪一般轻易。 他本来想告诉杨仪,这一次北境之行,还有个“意外之喜”,不过……杨仪迟早要去武威,何不给她一个当面的“惊喜”,自己说出来,反而差了点意思。 说完此事后,薛放摸摸她的头:“睡吧,明儿看看你那几位病人,若没什么事,就去武威。” 杨仪“唔”了声,反正如今他在这里,她已经安心,要去哪儿都成。 只不过临睡前,杨仪又想起一件事:“那位穆将军……” 薛放定睛,正不知她要说什么,杨仪喃喃道:“他们熬了这些日子,一定会有伤病……武威、医官应该就给看了吧。” 薛放听她说完,哑然失笑。 原本他以为杨仪莫不是猜到了什么,谁知竟是在意这个,真不愧是“杨太医”,时时刻刻都记得她的本职。 她困了,薛放看得出来,所以只答应着,哄她睡着。 他本来不想就这么快睡,想一直看着她,看一整宿。 然而……他再怎么精力强悍,到底也不是个铁人,望着杨仪,心里的欢喜一阵一阵的涌动,不知不觉便也睡着了。 这天晚上,小甘守着屠竹,薛放守着杨仪,而在兵备司后衙,晁秀守着赫连彰,他已经昏迷了两天,奇怪的是,晁秀并不着急。 只要他还在呼吸,对她而言便心满意足了。 她知道,自己是在跟阎王爷讨人,本来阎王爷是不会容情的,是他们运气好,遇到了永安侯。 该做的,永安侯都已经做了,晁秀跟杨仪一样,不管那个结果如何,她都接受。 将到天明的时候,晁秀觉着有什么动了动,她抬起头,却见是赫连彰的手。 晁秀起初以为还在梦中,醒悟后猛然抬头。 她对上赫连彰凝视自己的双眼,这一刻,晁秀望着面前的青年,满眼泪涌,笑的灿烂。 杨仪打点起身。 她本来还是想让张太医留下照看赫连彰。 不料胡太医主动请缨。 “我……这两天一直在想,”胡太医低着头:“永安侯,我想,我不如先留在卫城这里,不仅仅是照看赫连校尉,还有……兵备司的众人。” 胡太医打听过了,这里确实缺少医官,倘若他留下,也算是解了燃眉之急。 杨仪道:“为什么忽然这样想?” 胡太医笑了笑,只是笑的有点难看:“我一直……都忘不了欧成为我……当初跟老张说是为了银子来这儿的,只觉着脸上生疼。如今,我只是想做点我能做、也该做的事。永安侯医术在我们之上,身边少一个我,无伤大雅,但我留在兵备司,对他们来说却干系重大。” 关于各地的医官制,原本杨仪就跟林琅提过,连中原之地的衙门跟军中,还时不时地缺少相应的医官驻守,何况北境。 而北境又不同别处,时不时两军对垒,激战之下,就愈发显出了医官跟大夫的重要。 “我知道你的意思,”杨仪制止了他:“其实你留在这里对他们而言,有诸多好处,我只是怕你不惯、或者……” 胡太医道:“之前在京内不觉着,到了这里,我……我不知该说什么,总之……永安侯,我这一次是心甘情愿的。” 杨仪许了,并留一个药侍跟两个医学生相助。 当下薛放陪着起身,才出门,里头晁俊跑出来,向着杨仪跪倒,磕了几个头。 “先前两个是姐姐让我替她磕的。后面两个是我自己要磕的。”晁俊一本正经地说,“永安侯,薛督军,等武威那里没事儿了,你们还回来好不好?” 杨仪一笑,薛放揉了揉他的脑袋:“小兔崽子,好生练武,叫你爹好好教教你,年纪不小了,也该有点本事了。” 晁俊站直了身子,肃然:“知道了!” 马车出了卫城。 薛放舒展了身子,躺在车内,又挑剔:“这辆车没有你那辆大,真可惜,便宜了姓俞的。” 杨仪笑道:“有的坐你就坐吧,还挑拣什么。” 有他在,杨仪就让小甘乘坐后一辆车,正好让屠竹也跟着养养伤。 只是昨日下了大雪,马车行的并不快,这样倒也好,杨仪正担心小甘的身子,慢慢地走,还不至于颠簸的很厉害。 她踌躇着,心想要不要告诉薛放此事,思来想去,还是没提。 过了中午,才到了峄城,也接了留在这里的赵宇跟邓栎等黑林坳收编的众人。 因为大雪的缘故,足足又走了两日,才到了武威。 而那边已经得了消息,初十四先迎了出城。 初十四进了马车,毫不客气地,作势要把薛放踹到车外:“你赶紧去,俞监军可一肚子气呢。” 薛放道:“你怎么这么霸道?”话虽如此,却并没有要对他动怒的意思。 杨仪看在眼里,有点不太受用,便淡淡道:“初军护,十七身上有伤,我才叫他在车内的。” 初十四一怔之下,忍笑:“哦……你还怕我踹伤了他?” 薛放不失时机地:“对啊,你刚才踢着我的伤了,好疼。” 杨仪虽怀疑他是说笑,却还是问道:“真的?我看看。” 初十四叫道:“你信他呢!他什么时候这么娇嫩了?博你心疼罢了!” 薛放哈哈笑了两声,跳下车去。 杨仪无奈地瞪他一眼,回头看向初十四。想了想,问道:“初军护刚才说什么……俞监军一肚子气?” 初十四笑道:“哎哟,原来小十七没把他干的好事告诉你?他可在这里弄了个烂摊子给俞监军呢。”:,,. 章节目录 463. 三更君 神龙见首亦见尾 薛放先前救了穆不弃,将他安置在威远。 自己旋风般回到了武威,只为做一件事,就是把马监军拿下。 之前他为探听底细,又想安安稳稳做完事,所以嘻嘻哈哈,只做无心之态。 如今该干的都干了,也没有必要再跟这害人的废物虚与委蛇,正可秋后算账。 马浜先前听说薛放出了城,不明所以,忙派人去打听干什么了。 去的人半天才回来,说薛放直奔威远。不知为何,已经留了一人原地继续探听消息。 直到次日,那人才返回来报说,监军竟仿佛带人去营救搜寻穆不弃众人了。 马监军听后大为稀罕,跟心腹忖度:“这个薛十七,是想干什么?” 有人献言:“是不是年少气盛,为了逞强才走这一遭?” “多半如此。” 在马监军看来,穆不弃这会儿多半是凶多吉少,薛十七先前跟他谈起此人的时候,明明也是一副不屑的口吻,怎么说一套做一套。 莫非真是因为逞强? 又也许是新官上任三把火,去做做样子给众将士看,也未可知。 所以他竟没很放在心上。 直到探马回来报说,薛放救回了穆不弃众人,已经送回了威远,正自赶回武威。 马浜简直不敢相信,一是不信穆不弃还活着,一是不信那少年竟真能把人救回。不过留给他张望的时间不多了,因为薛放回来的很快。 俞星臣赶到武威的时候,从才进城门,便时不时地听人议论。 “听说那位马监军被打的鼻青脸肿,好像肋骨都折了,卧床不起。” “这新任的督军这么厉害?不过这马监军确实该死。” “监军可是朝廷的眼线,督军这么不把他放在眼里,只怕朝廷会怪罪。” “哎呀,这位新督军可是能人,听说单枪匹马带人去救回了威远的穆将军,可千万别短命啊。” 一路上,俞星臣不知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多半竟都是在说此事。 他突然想起之前薛放没走之前跟自己说的一番话。 那小子到底又干了什么?打了马浜?这确实是他能干出来的。 可为什么要这么干,自己都已经来继任了,就算马浜有罪,也是按照律法追究,他这身为督军,这般不检点,肆意妄为……叫自己以后还怎么行事…… 俞星臣越想越是火大。 初十四看他抿着嘴唇,仿佛不悦,便笑着安抚:“可别动真气,只是把那个糊涂东西打一顿,已经是好的了。按照他以前的行事,这会儿那马监军的脑袋早搬了家。” 俞星臣道:“哦。原来我还得夸赞他。” 初十四笑:“只要你愿意,想必他是乐得。” 俞星臣瞥了他一眼,觉着他们真不愧是“一丘之貉”,虽然这个词有点儿不太地道。 江公公先前跟俞星臣一块儿到的。 到了后,本来要先去找一处杨仪落脚的房舍,初十四道:“哪里这么麻烦,那不是有督军府么?房子必定管够,何况在这种地方,叫永安侯在外头住,如何放心?” 江太监觉着他后一句言之有理,便想先看看房舍。 不料这武威之中,却根本没有督军府。 原来,这北境已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任命督军了。原先的督军府,正是今日的监军府, 当初马浜来至武威之时,本来沈笙沈太守想请他住在自己府中,毕竟衙门够大,但马监军不喜,看来看去,就看中了原本的督军府,于是便打扫搬了进内。 而马浜在得知俞星臣来到后,便叫人扶着起身相见。 他立刻把薛放指摘了一番:“俞大人,你看我伤的如此,他简直是目中无人。我已经写了折子,回京告他的状,俞大人你看到我如此,便想想自己以后……” 俞星臣岂会听他挑唆,面上还淡淡道:“我听闻此事,亦是极为震惊不信,堂堂督军,岂可滥用私刑,我必定也要参奏的。” 马监军有些欣喜:“若你我一起联名上书,不愁皇上不罢免了薛放。” 俞星臣道:“罢免?”他笑了声:“薛十七救了威远主帅穆不弃,杀死北原铎亲王,皇上为何要罢免他?虽然他性格冲动,但也是瑕不掩瑜。倒是公公您,自己做了些什么,不知有没有跟皇上如实‘上书’?” 马监军仿佛一脚踩空:“你、你说什么?” 俞星臣道:“是谁害的穆不弃身陷敌营,又是谁放任北原军进境烧杀劫掠?公公,皇上是让你来监看北境,将士们一心杀敌,别无一心就是了,你在做什么?是要把北境拱手让给北原么?” 马太监被他说了几句,脸上挂不住:“俞大人,话不能这样说,我也是为了大局着想。北原人极其彪悍,我朝士兵不足以跟对方相抗,贸然交手只会惨败,徒增伤亡,我是为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免得让大周颜面尽失反而助长了北原人的气焰,比如穆不弃,他违抗命令主动前往挑衅,结果呢?不是正好证明我说的对?” 俞星臣道:“照你这么说,大周就该一直都‘避战’,等人踩到你脸上,扼住你的咽喉?” 马监军苦笑:“这……何必危言耸听呢。” “何为危言耸听,”俞星臣疾言厉色道:“北境危亡在即,皇上因知道事态严重,才钦封了薛放被北境督军,又命我为监军随行。马公公,你觉着你在这里一举一动,皇上会不会知道?” “皇上当然明见万里……”他本能谄媚地回答,却又噤声。 俞星臣道:“倘若皇上觉着你做的对,又怎么会让我来代替你呢?公公,劝你还是莫要再说了。” 马太监直到此刻才知道又是一个人不可貌相的。 看着温润谦谦,话头却锋利如刀,怪道一提起京城俞家,人人敬畏,果然。 一个后辈公子,口齿都能如此逼人。 最后俞星臣道:“公公有伤,那就现在这里将养着,不过,我还是劝您尽快地交接回京覆命,你该知道皇上没什么耐心等人。何况,想必很快薛督军也会返回,他那脾气一旦上来,连我也……” 马公公本来还想“力挽狂澜”,至少两人联手把薛放扳倒。 听俞星臣这么说,便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 皇上那是在千里之外,一时还不至于怎样他,但是薛放,他算是给打怕了,何况薛放倘若性子上来,万一把他……那岂不冤屈。 当下马太监忙叫人收拾东西,准备启程离开。 这几年他在武威,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什么珍奇古玩,金银玉器,应有尽有。 他还知道做做样子,只捡着精细的带走,还留了不少的陈设物件、锦缎布匹等等,饶是如此,那些东西,仍满满地收拾了三大车。 俞星臣视而不见,更一句也没有问,拱手相送。 马监军上了车,牙根痒痒:“等我回了京内,看你们哪个我放得过。” 督军府门口,灵枢在俞星臣身后:“大人,就这么放过他?太便宜了。” 俞星臣喃喃道:“是啊,当然不能太便宜。” 马浜的队伍走了两天,逐渐跟武威远了。 虽然说灰溜溜地离开了,还带着一身伤,幸而手中还有东西。 回京后上下一打点,也必定吃不了亏,也许还有更好的差事派呢。 只是这日,车队经过一处松林坳,突然间闪出了一队劫道的,这些人个个蒙着脸,叫嚷着留下买路财。 马监军在北境多年,当然知道北境遍地匪贼,遇上本也不稀奇,只是他们也是有点儿欺软怕硬的。 有几个护队见状便冲上去,他们本是马浜重金所聘,有点能耐,谁知在对方手下不出三招,死的死,伤的伤。 马浜战战兢兢,自报家门:“我是北境马监军,你们倘若为难我,所有定北军都不会放过你们……” “什么,北境的监军不是改了姓俞的么?你又是什么东西。” 那为首之人哑声说着,走到马浜跟前,忽然抬手。 马浜只觉着耳畔一凉,下一刻,钻心的疼。 抬手摸的时候,满掌心的血!疼得他整个人跳脚,又将晕厥。 此刻能打的护队都躺在地上,剩下的只有一些不会拳脚功夫的侍从家奴等。 哪里敢来拦阻。 那匪贼道:“敬酒不吃,偏要吃罚酒,现在老子们只想要财不想要命,你要惹恼了我们,两个耳朵,鼻子,眼睛,舌头,还有手指脚趾,都给你挨个削掉,不信就试试看。” 马浜疼得恍恍惚惚,哪里还能说什么,宁肯丢财保命。 三大车的宝贝,一样也没有留下,通通地给运走了。 眼睁睁地看着那一伙人扬长而去。 那些珍奇宝物,盘算起来,至少得有几十万两的银子了,就这么被抢了。 马监军疼得钻心,耳畔听人道:“这可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当初但凡上点心剿灭了这些贼匪,今日也不至于被抢。” “谁在嚼舌!”马监军大怒。 说话的其实不是别人,正是跟随他的奴才,只见他一脸不在乎:“你的东西都已经没了,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吆三喝四的,你也不是监军了,不过是个死太监而已。”说话间,竟冲过来,狠狠地甩了马监军一个耳光。 马监军又疼,又惊,踉跄:“你、你疯了?” 另外几个跟随他的侍从们,也都各自交换眼神,脸色逐渐诡异起来。 这里头确实有两个是马监军的亲信,但他已经没了钱,又是要回京问罪的,他们哪里还肯伺候。 马监军哆嗦着:“你、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侍从道:“我们不过是想出口气而已!” 这些年马浜在武威作威作福,身边奴婢稍有不如意,便花样翻新的打骂,侍卫跟随从们多半都是吃过责罚的,都是敢怒不敢言。 这会儿总算是因果循环,天理昭彰了。 武威城中。 俞星臣可不管那些,只交代江公公道:“劳烦公公就把这监军府收拾收拾便是了。本来这就是正经督军府邸,正好可以拨乱反正。” 江太监忙问:“那俞监军呢?” 俞星臣道:“我不拘在哪里,也许到沈太守府上叨扰也就是了。” 江太监笑道:“倒也不必如此,去哪里也是叨扰,就如同十四爷所说的,这里的房子管够。何况想必俞大人时常跟十七商议军机,再换别的地方反而不方便。且还有一件,若是让永安侯知道因为我们撵了你出去,只怕她不高兴。” 这若是发生在那天晚上之前,杨仪恐怕确实会不高兴。但……经过那夜,俞星臣不敢过于乐观。 江太监便安排使唤人手,又命人清理打扫。 前厅处,初十四找到俞星臣,在他耳畔嘀咕了一阵子。 俞星臣颔首:“劳烦初军护了。” 初十四笑道:“我不知多高兴干这种事儿呢……就是想不通,我们去干是无所谓的,怎么你也学的……无法无天的?” 俞星臣道:“你可知道那些东西从何处而来?” 初十四皱眉:“他自然是从武威本地搜刮而去的。” 俞星臣道:“我早留意到这屋内的一样陈设都非同一般,但如果当时扣留住了,势必要般般件件向上报,最终恐怕都要流入官手。” 初十四思忖:“所以你才……那你扣留这些想干什么?自己受用?”她笑着问。 俞星臣道:“这些东西都非俗品,武威本地应该也有南边来做买卖的,找几个识货的出手。” 初十四震惊:“你也要敛财?” 俞星臣白了他一眼,走开。 原来他们所说的,正是马监军那三大车的民脂民膏,那个割马浜耳朵的,正是初十四,而他是被俞星臣授意,才假冒山贼,劫掠而回的。 不过十四很好奇,俞星臣要变卖这些东西,想干什么? 无意中,又看到俞星臣交代江太监,把这屋内用不着的那些好的摆设之物,也都拿去当了。 杨仪从初十四口中得知薛放痛打马监军,以及俞星臣努力敛财的事。 前一件,杨仪不觉着如何。 毕竟那是薛放,他怎样也干得出来。 杨仪不解的是后一件,俞星臣?他又不是薛放,难道他也缺钱? 马车进城向着督军府而去。 军府门口的雪被清扫干净,此时此刻,门口处除了江太监,斧头,豆子跟小乖外,门外两边还站着若干身形挺拔之辈。 豆子先汪汪叫着冲出去,然后是小乖。 原来是薛放一马当先,先拐过来。 两只狗儿踏雪狂奔,尽情撒欢,豆子却嗅了嗅薛放,又往后面去了,小乖亦步亦趋地跟着。 薛放回头,知道他们是冲着杨仪的马车去的,于是仍旧策马向前。 前方,斧头跟江太监都下了台阶,斧头脆脆地叫了声:“十七爷!”说不尽的欢喜,上前牵住马儿。 而军府门口这些人头上身上都落了雪,有的拍打去,有的还顶着,看到薛放,却都齐齐一振,忙行礼:“薛督军!” 原来他们今日是特意来迎接的。 薛放扫过在场众人,看见几张有点眼熟的面孔。 翻身下地,薛放笑道:“你们竟都在,穿着衣裳差点认不出了。” 他说的,自然是指那日在飞仙池跟他共浴的那些武官。 当日薛放走后,武官们其实半猜到他的身份,只是不得确信,神龙见首不见尾,他竟不知所踪。 后来才听说薛放救了穆不弃,枪挑铎亲王之事,回想那日当面出言不逊,实在无地自容。 几个人都忙拱手:“那日我们一时狂妄胡吣,请薛督军见谅。” 薛放一笑:“过去的事,何必重提,我若真的见怪,当日就不会饶你们。” 此刻杨仪的马车到了,薛放赶紧扔下这些人回头。 正伸手想要把杨仪抱下来,不料初十四先钻了出来,薛放忙回手假装撩自己的发鬓。 初十四嗤地笑了,自己跳开。 薛放把杨仪扶抱落地,给她整理了一下头顶的斗篷帽子:“还下着雪,地上凉,我抱你进去?” 杨仪暗暗地捏了他一把。 薛放笑道:“那也罢了,你先去吧。里头有人等着你呢。” 江公公撑伞,过来扶住杨仪。 她回头看,小甘那边刚下车,杨仪向着她摆摆手,示意不叫她跟着。 跟江公公初十四一起进到里间,上台阶时候,杨仪见厅内坐着两人。 她瞥了眼,其中一个是俞星臣,倒也罢了,转头看向另一人,却瞧见了一张略有些清减带伤,但依旧英俊、恍若隔世的脸。 那竟然是在羁縻州罗刹鬼案子中的韩青。 杨仪盯着韩青,震惊之色从眼中涌出来。 初十四立刻看出端倪,便道:“那位就是……” 杨仪没等他说完便道:“是穆不弃,穆将军么?” 这个名字,早在听说的时候就觉着有些奇异,现在想想,“穆”的音跟“木”一样,而“不弃”的意思……岂不是暗含着韩青那坎坷的遭遇。:,,. 章节目录 464. 一更君 大将之风,独一无二 在看到杨仪进门的时候,俞星臣便已经站了起来。 他虽然也去过羁縻州,但当他赶到大佛堂的时候,狄闻因为要“毁尸灭迹”,正忙着叫人去处置韩青的“尸首”。 所以俞星臣竟未曾瞻仰过韩青的“遗容”。 至于韩青——也就是穆不弃,他是因为带兵出城,这会儿要跟新任监军一个当面交代。 所以只养了两天便赶来了。 两人方才相见,俞星臣察觉这位穆将军,谈吐举止,透着不凡。 明明他的履历是从最底层的小卒子一步步建功立业、才走到这个位置,本以为是那种豪迈不羁七情外露的武将。 谁知观其神色气质,竟是泰然自若,大有光芒内敛之意,说句俞星臣私心的话,简直比薛放还稳重三分呢。 没见到穆不弃之前,俞星臣觉着,虽然马浜不是个东西,但此人违抗军令贸然带兵出城,又陷于危难……到底是有些鲁莽行事的。 可见到他之后,这感观陡然不同,只觉着他既然要出战,那必定有必须要出战的理由,此人天生给人一种油然而生的信任感。 两个人竟然“相谈甚欢”。 只不过穆不弃的口音里时不时带出些南边之意,略显熟悉,又让俞星臣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奇怪说不出的感觉。 此刻见杨仪到了,俞星臣才收住心绪,起身相迎。 杨仪知道俞星臣眼睛厉害洞察敏锐,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什么来,看了会儿穆不弃后,便垂了眼帘。 因为那一夜,她跟俞星臣之间门到底是有些罅隙的,脸上看着就格外淡淡的。 俞星臣心知肚明,就只浅问了几句,并不多言,居然也比平时多出了几分拘束。 穆不弃不太了解两人之间门如何,倒还看不大出来,旁边初十四的眼睛瞥来瞥去,忙的不亦乐乎。 杨仪不来的时候,俞星臣心里时不时担忧,倒是盼着薛放平安将她接来,如今到了,却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于是浅说了两句,便道:“这位是威远关守将穆不弃穆将军。” 又对穆不弃道:“这位是太医院杨侍医,皇上钦封的永安侯。” 穆不弃上前拱手道:“末将穆不弃,参见永安侯。” 杨仪道:“穆将军免礼。”却见他的双手皆都裹着帕子,好像有伤:“穆将军这是怎么了?” 穆不弃道:“无妨,是之前……冻伤了。” 杨仪之前就跟薛放问过此事,心头一紧:“可否容我一观。” 穆不弃稍微犹豫:“当然可以。” 举手将拆,奈何他左右手不便,江公公上前:“我来我来。” 小心翼翼给他把右手的帕子解开,江太监愕然屏息:“这、这是……”几乎倒退出去。 原来他的手背破皮,红肉外见,像是冻烂了似的,血淋淋格外骇人。 而手指肿的赤红发亮,却似少了点什么,细看,原来一支小指竟不见了! 俞星臣之前虽看见他裹着手,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所以不问,也不看。 此刻猝不及防看了眼,整个人汗毛倒竖,脊背发凉,简直出了冷汗。 杨仪方才看他拱手行礼,动作便有些不畅似的,心里已经怀疑,如今见状,越发凛然。 忙走近了细细端详:“小指是……” 穆不弃的语气倒是淡淡地,好像十分寻常:“在敌营拒守的时候不小心冻僵了,没留意到,不知怎么碰到……就折断了。永安侯不必在意,这都是小伤。” 他的语气倒是跟薛放如出一辙。 杨仪心中甚是难受。 勉强问:“似你这般的伤……别的人……” 穆不弃道:“是,也有不少冻掉的耳朵的,还有脚趾,这其实都还算好的……有的人整条腿都不行了。总之,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 其实北境的气候就是这样,不说出击的士兵们,就说北境各地的百姓,有那些贫寒之家,缺衣少穿没有炭火的,过冬也十分艰难,耳朵冻烂,手指脚趾冻坏的大有。 杨仪等一路而来,从卫城之前就已经发现了,比如街头那些冻饿交加倒毙之人。 俞星臣听不得这些话,垂首走出门去。初十四正全神贯注听穆不弃讲述,看了一眼他,见灵枢跟上了,自己便没有动。 杨仪的心里也很难受,她虽然见惯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伤,但听他这么云淡风轻地讲述,实在是有点受不了。 “可用过药?” 穆不弃微微蹙眉道:“这……越是北边,能用的药便越发的少……” 原先他在小弥寨的时候,木亚老爷子是会些草药之术的,所以韩青从小也懂一些,可惜,一来南北差异巨大,他知道的那些可用的药草,这里统统没有,而这里现成的药,又很少。 杨仪心头一沉。 她收敛心绪,只赶紧先给穆不弃将伤处料理妥当,用黎洞丸化开,又加生肌散外敷。 又写了一副通脉四逆汤的方子,用甘草,生姜,附子等驱寒温中的药,破阴回阳,对付冻伤最为有效。 杨仪道:“外敷的药,因没有别的,便姑且用这两个,究竟用什么我还要再想一想,等调好了,叫人送给你。” 穆不弃行礼道:“多谢。” 杨仪轻轻摁住他的手,欲言又止,只问:“身上可还有别的伤么?” “不碍事。放心。”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难得的温和。 这点犹如故人心知般的温和,让杨仪的鼻子发酸,眼睛发涨。 她心里其实有很多话,比如想问穆不弃知不知道佩佩跟戚峰的事,但又从何说起。 他从南到北,改名换姓,从最底层做起,不知经历过多少生死,到了这一步。 他已经是想从头开始了,自己大概……不用再说那些旧话。 好不容易把心里涌动的那些言语压下去,杨仪只认真地看着穆不弃,道:“穆将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穆不弃眼神闪烁,终于道:“承蒙永安侯吉言。” 说完之后,他向着杨仪一笑。 虽然他的脸上也有冻伤,青一块红一块,有的肿起有的破损,但这一笑,却让杨仪仿佛看到了曾经在羁縻州那个还没长大,无忧无虑的烂漫少年模样。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韩青”这样会心自在的笑。 正在这时,厅门口一声咳嗽。 杨仪转头,却见薛放站在厅门边上,看她转头,便翻了个白眼。 穆不弃向着杨仪倾了倾身,向外走到厅门口。 薛放瞥着他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穆将军。” 穆不弃抿了抿唇:“当然,托赖永安侯跟薛督军的吉言。” 薛放道:“去去去,你还是赶紧歇着去吧,这走路还不灵便么,谁要你这么着急赶来的?逞什么强?赶着在这儿碍眼。” 杨仪觉着他说话太不客气了。 刚要说他两句,初十四拍拍她的手臂,悄声问:“你跟这个人之前见过吗?” 杨仪吓了一跳:“什、什么?” 那边穆不弃回头看了眼,一笑:“我先告退了。”迈步出门走了。 初十四摸着下颌,打量着杨仪道:“我总感觉你们刚才怪怪的。” 这会儿薛放打发了“碍眼”的人,也跟着走了过来,说道:“怪吗?我也觉着怪怪的,怎么还上手了呢?” 杨仪被初十四那句吓的心跳,又怕他看出来,便对薛放道:“什么上手?” 薛放道:“你摸他的手干什么?” 杨仪不由横了他一眼。 初十四笑道:“我算是看见活的醋坛子了。你有本事管得了她?” 薛放哼道:“我哪里敢管,我只是说说罢了,难道过过嘴瘾都不让?” 杨仪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又怕初十四追着自己问穆不弃等等,万一自己不小心透露什么……虽初十四不是外人,但那到底是韩青的隐秘。 于是她咳嗽了声:“我还有事,对了,你才回来,想必俞监军那边也有事找你,快去吧。正经事要紧。” 薛放忙道:“你又有什么事了?才进门,马不停蹄的也不歇会儿?” 杨仪一顿:“知道,我稍微歇息再说。” 薛放敛了笑,认真道:“我让你到武威来,可不是让你来拼命的,明白吗?” 杨仪笑:“明白了,你去吧。” 薛放皱皱眉,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便跟初十四道:“你还在这里?没听见要干正经事了。” 初十四道:“你跟俞监军还不足够?拉上我干什么?” 薛放笑道:“你可是五哥的人,光在这里混,以后见了五哥……” 初十四啧了声:“你这个小子,更加学坏了。”回头看杨仪,学着薛放对牧东林的口气道:“你也不管管?” 杨仪转开头,忍笑。 此刻江太监兀自站在厅门口,望着穆不弃带了个小军侍缓缓离开,忍不住感慨道:“哎哟,这个人……这是真经过大风大浪的啊,真是一副大将之风。” 薛放才出门,闻言惊疑道:“江大哥,你干吗见异思迁的。” 江太监笑道:“哪里见异思迁了?” 薛放道:“自家兄弟在这里,当着我的面儿夸赞别人?” 江太监听他说“自家兄弟”,觉着担不起,忙捂了捂他的嘴,又笑道:“你少嘴硬心软的,我知道你心里也必定这么想。不过……就算我赞一万个人都好,心里仍是十七最独一无二。” 薛放道:“这还差不多。” 关键之时他是最顶得住的,但若论起“顽劣不羁”来,也自数他第一。 江太监陪着杨仪进了里屋,先喝了一碗早准备好了的燕窝,更衣休息。 杨仪看似躺着睡着,心里却是风起云涌,一刻都不停歇。 而在她寻思之时,外间门,薛放见了俞星臣。 这两日他不在,俞星臣犹如一个陀螺,里外转动,幸亏他是在京内历练出来的,这监军府的种种,倒也难不倒他。 薛放进门先道:“听说你也住在这里?不行不行,你找个地方赶紧搬出去。” 俞星臣哪里管他的心思,横竖杨仪没开口就行了。 初十四却道:“你才打跑了一个监军,现在又要赶走一个?你可越发出息了。” 薛放道:“什么赶走,又不是没地方住,挤在这里做什么?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俞星臣没吱声,初十四问:“谁抬头不见低头见?” 薛放抿唇:“当然是我,我很喜欢看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吗?” 初十四笑道:“你不喜欢看可以不看,我喜欢看就行了。” 薛放才要回答,突然一顿,狐疑地看向初十四:“你……” 俞星臣终于开口:“行了,不要说笑,有正事。” 薛放打住,问他何事。俞星臣道:“这两日我把监军府来往的文书,以及以前屯压的档册等翻了翻……”他所谓的翻了翻,可不真是那样浮皮潦草地看两眼,而是真的认真翻看过,他只说紧要的,“这里的军饷已经亏缺了至少三个月。” 薛放本来还又些笑意,听到最后:“什么?没发饷银?钱呢?” 俞星臣皱眉:“问的好,我也想问……” 监军府的这些文书显示,从两个月前,朝廷便没有运饷银前来,而除了饷银外,将士们过冬的棉服本该发新的,但今年却并没有。 薛放瞪着俞星臣:“饷银跟棉服、兵器等都是兵部管着的,户部拨款,工部监造,怎么会没有?” 他问了这句,忽地想起来:“户部尚书不是你伯父么?他没拨银子?” 俞鼐是户部尚书,但户部的事情,俞星臣知道的也还有限,他道:“我已经发了八百里加急的公文回京,一封是询问伯父,一封是往兵部催饷银,想必不日就会又回复。但……朝廷的事情,未必是说一句话就能处置妥当的,而将士们饷银绝不能再拖延下去,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薛放想起在卧龙山的时候,那匪首曾提过,他们劫掠的东西会送到定北军去,当时还以为为什么定北军的人这么愚蠢不开眼,竟跟匪贼有勾结。 可倘若朝廷没有饷银,难道真让将士们喝西北风去? 薛放道:“当然不能拖,问题是哪里来的钱?” 初十四在旁边听到这里,突然明白了什么,他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扫了他一眼:“初军护还在这里?你是不是该忙起来了。” 初十四嗤地笑了:“行行,俞大人运筹帷幄,我这个马前卒替你去干,成吗?”说着便疾步出门而去。 薛放道:“你去干什么?” 初十四头也不回:“问他就知道了。” 薛放望着俞星臣嘀咕:“怪了,怎么你说一句,比我说还管用些?” 俞星臣交代了马监军以及那三大车金银宝器的事。 薛放又惊又笑:“哟,你也学会了劫富济贫了?真是……入乡随俗,学得够快的。” 北境多匪贼,俞大人一到,竟也学了这种本事,真是近墨者黑。 俞星臣道:“说起匪贼,我正要说第二点。” 薛放虽然调侃,心里也有些服他:“请说。” “一部分,让初十四去干,但最难的另一部分,还得劳烦督军。” 薛放道:“一听你这口吻就知道没好事。” 俞星臣泰然自若:“马监军贪污搜刮的那些,若是卖得好……至少也有几十……万两的银子。” 薛放听他说“几十”,还疑惑,难道只有几十两,猛地听见“万两”,这简直超乎了他的想象,毕竟穷惯了。 “那家伙这么能贪?”薛放叹为观止。 俞星臣面不改色:“不包括那些,现有的金银跟银票等加起来也有十万之巨,这些一凑,暂时能够缓解燃眉之急。” 薛放搓搓手:“我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突然间门肥了起来。对了,你刚才另一部分,难道还有个马监军要我去敲打?” “不是一个,是很多。” “在哪里?”薛放的眼睛都亮了。 俞星臣道:“遍地都是。” 薛放瞪着他:“别跟我打哑谜,我不擅长这个。” 俞星臣道:“难道督军忘了卧龙山之事?据说,你从卧龙山上,也搜刮了至少几千两。” 薛放确实搜刮了不少,可惜去了一趟定北城,都“施舍”了。毕竟那里的将士也在苦寒之中。 不过俞星臣的话让他明白过来:“你是让我去打土匪,抢他们的钱?” 俞星臣淡淡道:“这些土匪,有的如同赵宇等人,是被迫落草为寇的,他们仍是心向正途,朝廷兵马到了,他们未必肯打,自然愿意降服。但那些冥顽不灵的,比如卧龙山匪贼那种,就可以剿灭吞并之,一则可以靖平北境,二则可以……” “二则可以抢钱。”薛放笑道:“俞星臣,我发现你越来越坏了,那些土匪们要知道你想出这样的主意,怕是要生吃了你。” 俞星臣心中掠过的,却是穆不弃那冻的稀烂几乎废了的手。 本来他叫初十四去抢马监军,只是为了别拖欠军中饷银,弄得士兵哗变。 但在听闻穆不弃的遭遇,又亲眼所见后……他的心境逐渐又变了。 听薛放这么说,俞星臣道:“对付恶人,自然要比他们更恶。倘若这么做能够……有益于北境,有益于大周,我甘愿之。” 薛放站起身来,仔细端详他的脸。 俞星臣问:“你干什么?” 薛放摸着下颌,皱眉道:“奇怪,今儿你怎么不那么面目可憎了?” 俞星臣唇角微动,又忍住。 他清清嗓子:“赵宇邓栎等人是归顺的,他们对于北境境内的匪贼,必定有所了解,你可以去询问他们,看看哪些是可以笼络使之归顺,那些是作恶多端需要剿除的……最好,从最厉害的那个着手,才可以杀鸡儆猴,事半功倍。”:,,. 章节目录 465. 二更君 进则救世,退则救民…… 薛放笑道:“这个不用你说,自然要先杀最肥的那个。” 俞星臣瞧他双眼放光摩拳擦掌的样子,还是得提醒:“只是不管怎样,不可大意,不要操之过急,你毕竟是北境督军,一身干系匪浅,断然不容有失。” 说来也巧,这应该是剿匪的不错时机。 因为薛放才杀败北原铎亲王,铎亲王的死震动北原,虽然要提防北原复仇,但对于周朝这边,不管是百姓还是将士,都不由地为之振奋。 毕竟北境将士百姓们苦北原戕害久矣,如今新任的北境督军初来乍到,话都没认真说一句,先把北原一位皇族弄死了,千军之中救出了同袍,这简直胜过万语千言。 而那些盘踞山林的匪贼们,他们消息最为灵通,自然也都听说了。 再加上薛放收编了黑林坳赵宇邓栎,这消息散出,群匪必定会震动。 正如俞星臣所言,倘若有些良心未泯、或者一心向着正途的,在得知这两件事后,心中必定会有计较。 这时侯,朝廷再发布招抚书,若有远见的,便会早早地来归降,倘若冥顽不灵,那就不用客气。 俞星臣跟薛放说要从最棘手的那个开始,也是担心若处置不当,恐引发各处绿林骚动,反而不妙,所以要先敲山震虎,杀一儆百。 薛放跟俞星臣商议妥当,与此同时在监军府后衙,杨仪趁着歇息的功夫,对江公公说了小甘有身孕的事情。 她担心小甘不知道保养,而江公公毕竟是宫内出来的,一贯心细,所以拜托他照看着些。 江太监大喜,笑道:“哎哟,这可是大好事,您放心,包在我身上。” 说了这件事,杨仪问江太监:“这次来北境,公公……可带了钱?” “这是自然了。我得替大人打算着。” 杨仪本是随口一问,见他果真想的周到,便道:“你从哪里得的?” 她决定动身的时候,暗中交代过小甘,让把自己之前行医时候的谢仪等,留两锭银子并些散碎的,其他的换成银票带着。所以并没有在意江太监如何。 江太监道:“一直没说,皇上封您为永安侯,按照规矩,封地百里,永安侯的封地,是在南边的博州南郡县,那个地方可是个富饶之地,有田地,也有丝帛,原先每年夏秋两季,总要缴纳米粮两万担左右,绢丝差不多在四五千匹左右,折合银两的话,大概也快近一万的银子了,这还是正税,另外还有些杂赋之类,折合大概也得六七千……” 杨仪还真的没打听过这个,闻言脸色都变了:“这些,不会都是给我的吧?” “那是当然给您的了。”江公公瞪大了眼睛。 杨仪不知要如何回答。 江公公笑道:“正好先前是秋税,所以我这次身边儿带了大概所有……”他想了想:“五千多点的银票。” 杨仪掩着唇,一时说不出话来。她跟小甘两个所带的,也不过是几百两,之前她正想着要干点事情,这些钱只怕不够,没想到江公公却是个隐藏的大头财主。 江太监端详她的脸色:“怎么了?是哪里需要钱么?” 杨仪定了定神,不让自己先去想那些封地啊税银之类的东西,只道:“先前穆将军在的时候,公公也听得明白,这北地眼见是缺医少药,此情形必得扭转……不过,这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情,所以我想,先从能做的开始。” 江公公频频点头:“是,您说,要怎么做?” 杨仪道:“如今天寒地冻,穆将军先前说冻掉手指、脚趾、耳朵……我不由想起了药圣张仲景的事迹。” 江太监只觉着这名字耳熟,却不晓得其人,道:“药圣?想必是个极厉害的人物,他有什么事迹?” 寻常人大概并不知道张仲景这个名字,但对于大夫而言,张仲景,是跟药王孙思邈一样,如雷贯耳如星璀璨之人。 张仲景乃是东汉人,著有《伤寒论》一书,不论是对脉法的指点,还是病因的探寻、各种症状的记载跟治疗等,博采众长,极其精妙。 毫不夸张地说,乃是医学界的一盏明灯,更是影响后世深远的医家经典。 比如之前在京内鼠疫,杨仪所说的升麻鳖甲汤,所出自的《金匮要略》,而金匮此书,便是《伤寒论》中的内科专著。 而此时杨仪要说的,是关于这位药圣的一件传说。 民间有传说,张仲景返乡之时,看到百姓们被严寒所苦,衣不蔽体,耳朵也多有被冻坏了的。 于是他便命弟子们把羊肉,胡椒,以及一些驱寒的药煮熟做成馅料,用面皮包成耳朵的形状,煮后叫百姓们一人来领两只吃。百姓们吃了那像是耳朵的食物,又喝了汤,血液涌动,身体发热,冻伤渐渐转好。 那由羊肉胡椒以及药物熬制的汤,便是“祛寒矫耳汤”,便是取“矫”治耳朵之意,后又叫“祛寒娇耳汤”,百姓们所吃的像是耳朵般的食物,便是以后的“饺子”。 杨仪将此事告诉了江公公,江太监道:“难道……永安侯也想这么做?” 杨仪点头道:“《伤寒论》中曾说:医食同源,药食通用。” 羊肉性热,能够护养身体,抵御风寒,当初杨仪在宫内给瑾妃娘娘所说的“茄子馒头”,除了茄子外,主料便是羊。 再加上温中散寒的胡椒,更是热上加热,何况还得再添加一些有益的药料。 吃了能够饱腹,也能够治病,正是所谓药食同源,药食通用。 杨仪道:“药圣已经给我等开拓先河,后人为何不能学之行之。若有益于万千百姓,或者使路上饿殍消减一二,也不辜负我杏林中人行医济世的旷愿。” 江公公狠狠点头,甚至觉着只是点头尚且不足以表达心中的敬仰。 杨仪说完后,道:“这是一件,但‘祛寒矫耳汤’,并无详细记载,只说是羊肉,胡椒为主料,所以我会再思忖补充几味……到时候劳烦公公帮我试试看口味。” 虽然说药食同源,但如果弄的难以入口,自然不佳。 江太监笑道:“这倒是不难。我立刻叫人去采买羊肉,胡椒,那另外一件呢?” 杨仪一招手,江太监靠近了些,听杨仪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 江公公立刻去办差。 杨仪又琢磨了会儿,心中寻思“祛寒矫耳汤”的配料,思来想去,最终定下了干姜,甘草,陈皮,党参四味。 姜性热,驱寒,最适合这般严寒天气。 甘草益气补中,微甜,在馅料之中更添滋味; 陈皮理气健脾,味清新;党参补气益肺,兼有养血功效。 这几样相辅相成,应该不错。 正好小甘进来,看她安安静静地半躺着,显然是在想事情。 小甘道:“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我,怎么江公公忙着跑出去了?是有什么事要做?” 杨仪笑道:“你给我磨墨吧。” 小甘研了墨,杨仪写下这四味,给小甘道:“把这个给江公公,让他合着羊肉、胡椒,快些煮出来尝尝味道。” “怎么研究起做饭来了?”小甘打趣,其实知道她必有用意。 等小甘叫人把药方给江太监送去,杨仪告诉了她此事,小甘道:“这可太好了,姑娘,你知不知道,这么做可是多大的功德。只有一件……”她有点忧虑地看着杨仪:“这若是要施舍,你是只想在武威这里?还是别的地方也有?” 杨仪道:“自然不是武威一个地方。最好……是由各处医官或者衙门牵头。” 小甘勉强一笑:“要是别的地方也有,可是一笔很大的花销……那些衙门肯出钱?或者都是姑娘给?另外,这若是想救人,难道是施舍一次两次就行了的?可要都想好了再做。”她小心地看着杨仪,实则是在提醒她。 杨仪想了想:“药圣当初舍这‘祛寒矫耳汤’,是从冬至开始直到除夕,我来的早,就等江公公试验完了那馅料如何,直到除夕。” 小甘没法形容自己心中的震惊:“姑娘,这如何使得!就算是施一天两天,这也是不小的开销,何况到除夕?哪来的钱?这可还不到冬月!” “别忙,听我说。”杨仪便把江公公跟自己说的封地税银的事情告诉了,对小甘道:“我自问受用不了那么多的银两,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若南郡县的百姓们知道他们的税银用在此处,能救这许许多多同胞的性命,总比、尽数奉于一人穷凶极奢的要强吧……你说呢?” 小甘先是惊愕于这百里封地之巨,又听了杨仪这番话,她目光涌动,并没开口,只上前把杨仪猛然抱住。 杨仪一怔,半晌笑道:“怎么了?” 小甘也不言语,只是紧紧抱着她,杨仪却道:“你轻些,小心你的肚子。” 说了这句,感觉小甘的身体在发抖,原来她竟是哭了。 “傻丫头,哭什么。” 小甘吸吸鼻子:“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哭的。都怪姑娘。” 杨仪笑着轻轻地拍拍她的背,说道:“对了,你去把我带的那几本药书拿出来。” 小甘擦擦眼睛:“不多歇会儿,又要熬眼睛了?” “有个方子,我还得参详参详。去吧……只不许搬重物!” 小甘听她叮嘱,忍不住嘟嘴道:“这个小东西来的却也不巧,害的姑娘这样担心,我倒是成了你的累赘了。” 杨仪脸色一变,呵斥:“别胡说,什么时候来都是最好的!”虽然明知道现在还不至于如何,而小甘只是玩笑,却还是不愿意听见如此的话:“百无禁忌,快啐一口。” 小甘吐吐舌,听话啐了口。 江公公办事极快,立刻命厨下煮好了胡椒羊肉汤,加了杨仪吩咐的四味,他先尝了汤,又香又麻又辣又有一点点回甜,口感竟极佳。 剁成了馅料,包了饺子,味道也不消说。 江公公试过后,又叫人多做了几碗,亲自送了一碗给杨仪,留了一碗给薛放。 还有送给俞星臣、初十四……包括灵枢,屠竹老关等众人都有,若非只是试验并未煮更多,只怕监军府上下尽数不漏。 大家起初以为是寻常的食物,可又有一点药气,吃过之后,却觉着身上暖洋洋,甚是受用。这才知道是永安侯命人准备的“祛寒矫耳汤”。 俞星臣一看这个汤,又听灵枢说了江公公从下午开始,便命人采买大量的羊肉、胡椒等物,若是只供给监军府吃用,只怕还要吃到过年。 他当然知道张仲景是何人,更加明白药圣的典故。 当下不用问,就明白了杨仪想干什么。 看着碗中那仿佛耳朵的一对饺子,俞星臣道:“‘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不能为良相,亦当为良医’……谁说不能见古人,如今能有古人风度,亦如见圣贤在前。” 他所说的“进则救世退则救民”一句,便也是张仲景的名言。 俞星臣这句,也是有感而发:虽不能见到医圣其人,但如今有人亦如医圣一般风范,又何必感慨古人呢?明明已经是珠玉在侧! 他跟薛放两个正全力为北境的安定而忙碌,但是杨仪所做,却更是意义非凡。 说到底北境要稳,自然要稳住民心,而这祛寒娇耳汤,一旦做成,驱除的又何止是百姓身上的寒。 一阵凉风冲进来,原来是初十四回来,边走边拍打肩头身上各处的雪。 忽然嗅到一阵香气,抬头见桌上放着一碗东西,他惊喜交加:“这是知道了我要回来,先准备好了吃的?” 俞星臣赶忙默默地去吃自己的那碗,方才江太监知道他还没回来,便把初十四那碗先拿走了,免得冷了不好吃。 初十四哼:“你吃吧,我手里反正捏着几十万的银子。” 俞星臣差点儿呛到。 灵枢赶忙给他捶背顺气,瞪初十四道:“你会不会说话,呛到了怎么办?” 初十四笑道:“嘿嘿,我怎么知道他这么容易激动。” 见俞星臣把勺子放下,便一把抢了过去:“背着我吃什么好东西,我尝尝。”闻了闻,有点药气:“不会是药吧?” 俞星臣没出声,灵枢恨道:“是,毒死你。” 初十四本狐疑不肯吃,听了这句,反而把俞星臣咬过一口的那个饺子也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是羊肉……没什么稀罕,不对,这个味儿我从没吃过。” 俞星臣掏出帕子擦了擦唇。 灵枢道:“大人,我那碗没有动,给你吧。” 俞星臣摆了摆手,灵枢道:“吃两个吧,江公公说了,又驱寒又补身体,最适合大人了。不然我再去要一碗。” 初十四从外头来,身上本就有些发冷,才喝了口汤,顿时觉着浑身舒坦,闻言笑道:“哎哟,果真不错……俞大人别客气,你吃啊。” 灵枢感觉这是除了薛放之外,自己最讨厌的家伙了。 俞星臣只好把灵枢那碗拿过来,吃了两个,喝了半碗汤,果真觉着比普通的饺子不同,心头一阵暖意涌动。 他惦记着初十四说的话,把碗推给灵枢:“你吃了吧,好好地别放凉了。” 说完又看初十四。 初十四正在吃最后一个饺子,被他盯着,也有点不自在,心不在焉几乎呛到。 他道:“你是不是故意的?” 俞星臣淡淡道:“我只是关心那几十万的银子。等着初军护开口呢。” 初十四先把碗里的汤都一口气喝的精光,才道:“我今儿可辛苦着呢,抓了一头大肥羊,从金陵那边过来的,极是识货……至少比你所预计还能多出几万两……只吃你一碗饺子,是不是便宜你了?” 俞星臣点头:“倘若真是如此,我叫他们再多取几碗来。” 初十四噗嗤:“你这个人真不吃亏,拿别人的东西做情。” 俞星臣道:“那客人靠得住么?银子什么时候给?” 初十四叹了口气,从怀中掏出一卷银票,道:“他没那么多钱,就先给了他个什么汉朝的铜镜之类,这是三千两。其他的,过两天。” 俞星臣把银票接过去,一张张仔细看,果真不错。 初十四看他一边打量银票一边打量自己,笑道:“你看我做什么?” 俞星臣道:“我在想,此事交给初军护,实在是找对了人。” 初十四走到他身旁,轻轻一跃,坐在桌边:“那该怎么谢我呢。” “你不是吃了一碗饺子了么。”俞星臣把银票收拾好,道:“何况这只是开始,没得全部之前,不能掉以轻心。” “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初十四感慨。 俞星臣因才吃了饺子,便拿起茶来漱口,闻言道:“这叫做小心驶得万年船。” 初十四半真半假地笑道:“我看你就是太稳了,倒是想看看你翻船的样子。” 俞星臣一口茶含在嘴里,差点又呛到了自己。:,,. 章节目录 466. 一更君 黄皮子杀人 看不到正文是章节的购买率不足,提高可改善~如今是杨甯最重要的及笄日,这薛放竟明目张胆的登堂入室,言语不羁恍若调戏,更且没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薛放回头:“你?” 王珏越众而出,昂首道:“我乃御史台王监察之子,看不惯你这武夫蛮将的臭德行,你以为京城是你所呆的蛮荒之地,这杨府是你随意能来就来的?” 薛放的脸色,活像是下山虎突然看到一只猴子跳了出来,对着他唧唧喳喳,口吐芬芳。 他又惊奇又觉着好笑:“有意思,你们京内的人见了面,都是先自报家门……唔,某人之子,某某人之孙,某某人之重孙、龟孙、一窝孙?” 旁边杨二爷见势不妙,赶忙过来打圆场:“不约……” 王珏气急败坏:“杨二哥,这种人也配进杨家?让他在这里公然地玷辱三妹妹的及笄礼?还不叫人速速打他出去!一个失势的武将之子,岂能登大雅之堂!痴心妄想,癞蛤……” 杨二爷跟杨甯一起变了脸色,齐声呵斥:“王公子!” 但他们的喝止还是晚了点儿,薛放扬眉:“你用的词儿都好生新鲜,‘公然玷辱’?‘失势武将’?‘大雅之堂’?还有最后一句什么?我听着有点耳熟,你给我细说说。” “癞河蟆想吃天鹅肉!”王珏丝毫没感觉危机将至,甚至还带一点儿口头上占了便宜的沾沾自喜:“怎么,我哪里有说错么?!” 薛放点头:“说实话,我不太懂,毕竟我是自蛮荒边地回来的蛮将武夫,不过……”他的语气微微上扬:“御史台王监察之子,让我教你蛮荒之地的见面礼节。” 王珏发怔。 杨甯轻声欲劝:“不约……” 薛放已经探臂过去,右手轻轻一抓,竟是揪住了王珏的衣领。 只那么一提,王珏双足离地:“你你你干什么?” 薛放左手在他腰带上扣住,不见他怎样动作,王珏已然被举了起来。 在王公子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中,薛放走出厅门,不由分说向前把人一扔! 当时的宴席上可热闹极了,光是惨叫晕厥的诰命夫人、贵宦小姐就有好几位,鸡飞狗跳,喧闹不绝。 幸而厅门栏杆外是一处小湖,王珏落入水中,不至于立刻被掼死。 杨二爷喝命奴仆快些抢救,等把王珏拉上来之后,王公子脸色惨白,直挺挺地,竟是已经没了气息。 而罪魁祸首薛放,轻描淡写地拍了拍手,仿佛嫌弃才碰过王珏的手脏。 “这就是蛮人打招呼的法子。”十七郎将食指跟拇指一探,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跟阎王老子报到的时候,记着,爷是薛放薛不约!” 陷入回忆中的杨仪,终于发现那位一言不合便会惊世骇俗的小侯爷,正鬼鬼祟祟地用胳膊肘在顶自己。 她吓了一跳,本能地把身体往车壁上一靠,窒息。 “还有吗?”蒙着双眼的少年没头没脑地问。 “还有……什么?”虽然他不可能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杨仪还是莫名心虚。 “薄荷叶子,”薛放毫不避忌地舔了舔嘴唇:“我闻到味儿了,给我点儿。” 大概是杨仪松一口气的声音太明显了些,薛放微微扬首,意味深长似问:“哦……你以为我指的是什么?” “没、”她赶忙否认,又顾左右而言他的:“未必还有,我找看看。” 拿出最后一片叶子,杨仪试着放到薛放手中。 少年正抱着双臂,她只好先拉了拉他的袖子。 薛放察觉,便松开手臂,要去接。 他的手就这么当空一抹一抓,不出意外地把杨仪的手握住半边。 她简直要尖叫起来,心底出现的是被薛放托起扔入湖中的倒霉王公子。 “别动。”杨仪尽量镇定,“旅帅勿动,在这里,我给您放到手里就是了。” “怎么你的语气听起来,像是这车厢里有一条毒蛇呢。”他非常的敏锐察觉她的不安,半是调侃地:“杨先生你只管放心,我不咬人。” 杨仪果然笑了一笑:是,薛不约当然不咬人,只杀人。 马车经过先前解矮马赶路的村落,稍微休整。 车壁上被轻轻地敲了几下。 薛放扭头:“嬷嬷?” “十七,”隋子云脸色凝重:“曹方回出事了。” 薛放明显的一惊:“小曹?他怎么了?” 隋子云看了眼旁边的杨仪,杨仪正垂头看着膝上仍在熟睡的女孩儿,这是圆儿脱离魔窟后睡得第一个安心觉。 “昨日,曹家的人在曹方回的卧房内发现一具女子的尸首,死状极其……”隋子云眉头紧皱,掠过这一节:“据仵作查验,这女子身上有两处致命伤,一在脖颈,系被人扼过。二在后脑,颅骨已经被敲碎,加上那女子衣衫不整,巡检司跟县衙捕快都认为是小曹强/奸杀人后潜逃,如今郦阳县衙门已经发出了海捕通告,缉拿小曹。” 薛放很不可思议:“什么什么?小曹能干那事儿?” “是匪夷所思,”隋子云忧心忡忡:“十七,我想……” 他正踌躇,薛放却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你也觉着此事可疑,想回去看看?我也正是此意,小曹的人品你我都清楚,他是千里挑一的正人君子,岂会干出那种龌龊事,曹府的水深,难保有人嫉妒他故意栽赃……哼,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小曹,保证他的安全。” 隋子云连连点头:“可是你这边我仍不太放心。”他说这话的时候不由又瞥向杨仪。 薛放道:“谁敢惹我不成?而这医疾方面,也自有杨先生。你自快去,休要耽搁。” “是。”隋子云抱拳,又正色而郑重地转向杨仪:“先生,旅帅的千金之躯就全交给先生了。” 他的神态语气,就仿佛要把事关身家性命的什么至宝……比如金印,玉玺之类要交给杨仪。 而她要做的就是赶紧跪地,双手小心翼翼接过来。 杨仪只能咳嗽。 把薛不约交给她?她的手,她的腿,她的脸,她的言语举止乃至所有……到底是哪一点儿让隋嬷嬷产生了她能“托住”这位薛小侯爷的错觉? 她又不是那神话之中擅长驮碑的龙子赑屃,开的什么玩笑。 没等杨仪反对,薛放嗤地笑道:“你闭嘴!是想吓死杨先生么?那就没给我治病的人了。赶紧滚。” 他看不见,但车厢内杨仪呼吸的快慢变化,他听得非常清晰。 薛放知道这位杨易先生在忌惮自己。 不过此刻的十七郎,还以为杨仪只是单纯不想跟他们这些巡检司的人打交道。 或者,她是担心他的眼睛会不会治好,而若是弄不好的话,后果又将怎样……如此而已。 隋子云离开后,薛放道:“别怕。” 杨仪抬眸:“旅帅在说什么?” 他说:“治得好,我感激你杨先生一辈子。治不好,我也不会为难你,包括我的那些人,谁若敢动你一根指头,我要他脑袋。” 那随行老军医的心思,十七郎很清楚。 先前杨仪说过要给他在眼睛上扎针,薛放便明白了那老军医为何拼命反对。 因为那老家伙狡猾的很,他知道这么做有凶险,所以要把自个儿摘出来,而把杨仪推上去。 其实若论经验资历,那老军医的针灸手法可比杨仪稳多了。 但他就是太“稳”了,所以不敢冒险,生恐一个不慎,会输掉自己的脑袋。 薛放知道杨仪很尽心,在他印象中那大夫“弱不禁风”,一副随时会吐血咳死的样子,但她是真的在用心替他着想,而且对于针灸一事很有把握。 所以薛放想让她放宽心。 他不是嗜血如命的魔王,他的敌人也不是连他一根指头都禁不起的“杨先生”。 薛放的语气很淡。 所谓用最平淡的语气,说着最狠的话,便如是。 杨仪咽了口唾沫,稍显迟疑:“多、谢?” 说完后她才发觉,自己居然用了个疑问句。 “你这声道谢好似不太情愿,”薛放果然又听了出来,用蒙着布的眼睛对着杨仪,十七郎试探地问:“难不成你在意的不是这个,或者……是另有顾忌?” 杨仪简直怀疑他是在装瞎,不,他的眼睛看不见,却仿佛更能洞悉人心,就好像嗅觉过于灵敏的猎犬,总能嗅到猎物的味道。 她如坐针毡,如芒刺背,实在不想再跟薛小侯在这辆车上再多呆一刻。 救星自渡口向着杨仪奔来。 清河船夫惊慌失措:“杨先生你不是已经逃走了?怎么还敢回来?” 杨仪一头雾水,扫了眼旁边抱臂静听的薛放:“……我为何要逃?” 虽然她确实想逃,但要声明:此逃非彼逃。 船夫跺脚:“你昨儿给学堂里的那几个孩子吃了什么肉?那些娃儿都害了病,请来的大夫都说没救了,已经报了官要捉拿你呢!” 多亏了隋子云有先见之明,一早张罗把十七郎从议事厅带了出来,就在他们将退出的魏村的时候,那议事厅也已经被波及其中,半个魏村被烟火缭绕,耳畔尽是人声惨烈,有忙着逃命,有舍不得离开,有徒劳救火,有席地大哭……众生众相。 隋子云带人退到那一片油菜花田外,两队士兵在路边林立,负责护卫。 十七郎目不能视物,躺在一把临时找来的长藤椅上。 隋子云张望了一会儿火势,转身之时,正看见十七郎的手空搭在藤椅旁,脸色古古怪怪。 而杨仪低着头,拢着手自藤椅边走开了。 隋子云奇怪地看了杨仪一眼,顾不上招呼她,只先走到十七郎身边说道:“魏淹放火把魏家烧了,看这架势,这村子也难保,那小子……也算是魏家的异类。” 十七郎闷声:“你方才跑哪儿去了?” 隋子云没想到他头一句问的是这个,便道:“我刚叫人去找戚峰……我看着魏村要完,所以叫戚峰不用再理会那些村民,一晃神的功夫,也不知他跑到哪里去了。怎么?” 十七郎眉头皱了皱,还是说道:“没什么。”又吩咐:“越是这时候越要留神,魏淹虽是被蒙在鼓里,可这魏村上下的人未必全干净,小心他们趁火作乱。” 就从这魏村里里外外没有一只狗就能看出,他们十分心齐,至少平日都唯魏里正马首是瞻。 至于为何不养狗,不过是因为魏家后宅那些肮脏。 狗是最机敏的生灵,嗅到气味或者听到动静,自然会吠叫,也因此被魏家老妖物视作眼中钉。 杨仪刻意走开了几步,离十七郎远了点。 原来刚才士兵们抬藤椅的时候,杨仪因担心十七郎碰到肩头的伤,便留意扶住他的右臂。 谁知十七郎一反手,竟牢牢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力气之大,几乎把她弄疼了。 杨仪正惊讶,不知他想怎么样。 十七郎却微微抬头,仿佛恼火般道:“老子这会儿跟个瞎子似的,忒不自在,你给我牵一会儿。” 他的语气不由分说,带着一点独断霸道。 可他试图倾身而起却不能——尤其双眼还被蒙着布条,却又隐隐地透出几分无助可怜。 杨仪本想抽手,只因一瞥,心头竟也随着软了下来。 等士兵将十七郎放下后,他才哼道:“我成了瞎子,你怎么也成了哑巴,一声不响是怎么回事?谁给你嘴里塞了东西?” 杨仪觉着他实在太不客气,心头微愠:“在下愚笨口拙,自然比不上旅帅口灿莲花。” “你……?!”十七郎显得极为震惊:“我、我以为是……” 正在这时隋子云转身走来,杨仪趁机离开。 杨仪走开一段,站在油菜花田前看小魏村的火势,若不是这魏村里的阴影尚在,看这金灿灿的花田,外加鸡冠山青翠连绵,实在是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哪里想到竟是噩梦源头。 正打量中,耳畔突然听见一声犬吠。 这魏村里外一只狗都没有,杨仪是知道的,此刻听见狗叫,不由凝神,风火声中,“汪汪!”清晰传来。 杨仪脱口而出:“豆子!”当下拉起袍摆,拔腿往前奔去。 隋子云在后看见:“杨先生你去哪儿!留心……” 杨仪却头也不回,向前方魏村跑去。 此刻小魏村简直像是个炸了锅的蚂蚁窝,巡检司的士兵,奔来跑去的百姓,各种各样的喊声交错一团。 杨仪拼命跑到村口,见到有几道人影矗立,可却并不见豆子,她匆忙问道:“可见到一只狗子么?” 那几人都是本地村民打扮,正沉着脸在看火,哪里有心思理会别的。 杨仪正欲离开,就在此时,那村民中有两人对视了一眼,一个人拉住杨仪:“你在找狗?” 这里烟气甚浓,杨仪咳嗽数声:“是,可曾见过?” “刚才听见几声叫,从前街响的。”这人指了指烟火缭绕的东南角处:“许是跑到那儿去了。” 杨仪忧心豆子,慌忙扭头向那边跑去,那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紧随而至。 等杨仪捂着口鼻转到街角,目光所及,毫无踪迹,更且听不见狗叫了。 她正疑惑,突听有个声音道:“啧啧,什么叫捉个现行?” 杨仪悚然回头,却见那原先指路的两个村民正离自己咫尺之遥,一人手中举着一把短刀,对着自己目露凶光。 而在他们之后,却正是先前隋子云找不到的戚峰,笑吟吟地望着此处。 原来这两个村民都是跟魏家有干系的,如今魏村被毁,他们恨不得把巡检司的人也都杀了,可惜自知不敌。 幸而罪魁祸首眼瞎重伤,可偏偏又请了个据说了不得的大夫。 正好杨仪因找寻豆子落单,他们只觉着是“老天有眼”,便要趁机行凶杀人。 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戚峰虽然性子莽撞,可粗中有细,早就留意他们了,此时拍手笑道:“本想放你们一条活路,你们自己找上门来,那阎王爷都要笑破肚皮。” 其中一人见势不妙,自恃跟杨仪距离近,便要掳她作为人质。 不料刚一转身,只听“嗖”地一声响,此人喉头已经被石子洞穿,他仰面倒下,手中的短刀也随之掉落。 戚峰嘿然:“来啊,我正想弄几个活靶子练练手。” 另一人怒吼,抛下杨仪冲向戚峰,戚队正不慌不忙,赤手空拳迎了上去。 杨仪不懂武功,乃是个外行,但面前这两人才刚照面,她立刻看了出来,此人完全不是戚峰的对手。 连两招都不用,戚峰已经失去耐心,在对方挥拳击来的同时,戚峰同样的一拳破空。 不闪不避,两只拳头结结实实地交撞。 杨仪听见“咔嚓嚓”数声响,她不禁胆寒,不用眼看便知,有人的手骨、腕骨都已经寸裂,换句话说,这人的半臂已是废了。 惨叫声响起,却又戛然而止。 因为戚峰的拳在击碎对方手臂之时,丝毫未停,拳风带着风雷之声,“彭”地落在对方胸口。 “咔……” “噗!” 前一声是胸骨断裂,后一声是心肺被震裂。 杨仪屏息,她清楚地知道此刻非但是胜负已分,而且生死也已分。 人在面前倒下,戚峰轻描淡写地啐了口:“废物!” 杨仪正要道谢,突然又听见清晰的狗叫,这次离得很近。 她惊喜交加:“豆子!” 就如同回应她的呼唤,黑狗豆子从前方的烟尘之中跑了出来,但它的脖子上却系了一条绳索,背后一个士兵正拽着它,所以豆子尽管使劲儿用力,却跑的不似平时欢快。 这边杨仪正疑惑,戚峰惊讶地看着她:“你认得我的狗?” 杨仪不仅是疑惑,更是吃惊:“这、怎么是官爷的狗?” 戚峰得意洋洋:“是我方才从那魏家里把它救出来的,看它还不错,已经把它收编了。” “官爷,”杨仪苦笑:“这是我的狗,叫豆子。” “什么豆子花生,你家的豆子是黢黑的?”戚峰不由分说,俯身把要赶到杨仪身边的豆子抱起来:“这是我的,告诉你,方才我可救了你的命,你还好意思跟我抢狗?” 豆子被戚峰抱在怀中,拼命挣出狗头望着杨仪。 杨仪哭笑不得,可见豆子并没受伤,那悬了半宿半天的心总算是放了下来。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金光洒落在油菜花田上,如诗如画。 空气之中除了淡淡花香,还多了点儿烟熏火燎的气息。 “汪汪!”是豆子在叫,可惜人皆不懂其意。 “我说十七,你给评评理,”是戚峰在振振有辞:“这明明是我捡到的狗,不对,是我把它从魏家救出来的,它不归我归谁?” 十七郎蒙着双眼,手摁在藤椅边缘,不言语。 隋子云因见豆子追了上来,也是喜出望外:“这确实是杨先生的狗,我们都是见过的。” “就算真是他的,”戚峰觉着自己很占理,胜利在望:“方才我救了他的命,人家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我如今不想要人,只要这狗,不过分吧?”:,,. 章节目录 467. 二更君 三魁四旗,名花有主…… 薛放从赵宇邓栎口中打听清楚,北境盗匪,分三魁四旗,几个最有名的。 三魁四旗,指的是势力最大的三个匪帮,分别是大罗,藏鹿,坐虎。 其他四大旗帮,为姑娘山,登云峰,卧虎山,宝塔岭。 而三魁之中势力最强的,却是处在藏鹿山上的匪寨,传闻有近两千人。其他的匪帮都要以他马首是瞻。 薛放擒贼先擒王,这次去的就是藏鹿山。 起初还有消息报回,从一天前就彻底没了音信。 杨仪听了后,瞪着俞星臣。 俞星臣道:“其实未必有事,我只是怕你从别处得知消息,怪我不告诉你。” 话虽如此,俞星臣心里还放着一句没说出来,那就是藏鹿山,地形复杂,历来就十分神秘。 民间传说,山中有一头真的鹿王保护,一些不明就里擅自闯入的,多半会迷失在藏鹿山中,直至死在山中也无法逃离。 杨仪没有出声。只吁了口气,对斧头道:“你不是有事么?正好俞监军在这里,你跟他说罢。” 自从知道薛放来北境,杨仪心中反正已经是该想的、不该想的都已经想透了。他既然来了,那就要去干事,既然干那些刀口舔血的事,那就必定会遇险。 她不能做别的,只能好好等待。 斧头见俞星臣来说薛放的事情,他比杨仪还要担心,忙问俞星臣:“俞监军,可派人去找了吗?” 俞星臣道:“已经派人去进一步侦查了。” 斧头道:“藏鹿山就是那个最大的土匪头子……叫‘鹿王’的盘踞的地方吗?” “你也知道?”俞星臣有点好奇。 斧头这两日带着豆子常常在外头走,跟本地的那些官兵厮混的很熟悉,对于那些匪贼帮派,摸得也差不多了。 俞星臣看看杨仪,见她坐在铺着狐狸皮的藤椅上,烤着烘炉,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在这里说什么。 “对了,你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他问斧头。 俞星臣刚才来,小乖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这会儿已经跟豆子两只凑到杨仪身边。 斧头就把昨儿遇到了决明种种,尽数告诉了俞星臣,甚至把决明说那口大铁锅会坏,那铁锅恰好就倒下来的事情也告诉了。 俞星臣微微扬眉。 斧头说完后,眼巴巴望着俞星臣道:“俞大人,你最厉害,你管管这件事吧?” 这会儿俞星臣接手之初,诸事繁多,且还是动辄干系千军万马的大事。 本来有些分神不暇,不过斧头说到了杨仪跟前……加上这案子里确实有一点让俞星臣感兴趣的地方。 所以他略一思忖便道:“别急,我叫人去问问,看知府衙门那里是怎么说的。看看具体,再做打算。” 斧头听他肯插手,先放了心:“那敢情好,我待会儿也去打听打听详细。” 俞星臣见说完了,便告退出去。 斧头也要跟上,却给杨仪一招手。 他忙返回来问:“仪姑娘有什么吩咐?” 杨仪道:“你去看看那个孩子家里的情形,若实在不好,你叫人回来告诉我……” 她原本想交给俞星臣自然无碍,可是方才这一会儿也反应过来,俞星臣最近也不轻松,未必就有那么大空闲。 所以打算着,若俞星臣不上心,自己可不能坐视不理。 斧头从杨仪院中出来,见小乖已经跟了俞星臣去了。 斧头看豆子频频回头,便道:“别看了,你也要跟着一起去?” 豆子扭过头,从廊下走了几步,忽然站住。 斧头以为它又想小乖了,正要说它,斧头却冲着前方的墙头上汪汪地叫了起来。 斧头无意中看了眼,却瞧见墙上趴着一个东西,毛茸茸,微黄的皮毛,小鼻子小眼,乌黑发亮,它蹲在布满白雪的墙头上,显得格外醒目。 斧头瞪圆眼睛:“黄、黄皮子?” 那黄皮子盯着他跟地上的豆子,抬手摸了摸脸,突然转身就跑。 斧头还没反应,豆子乱叫数声,竟紧紧地跟了上去。 “豆子!”斧头大叫,慌忙追上。 跟着豆子向外狂奔,还未出门,就见门口初十四正翻身上马。 斧头叫道:“十四爷,拦着豆子……” 初十四还不知如何,豆子已经从门口一跃而出,顺着墙根往前急奔。 斧头转头四看,恰好也看到监军府院墙上,那黄皮子的影子也一闪消失。 初十四眼见如此,便道:“上来!”伸手拉了斧头一把。 斧头爬到他身后,初十四一抖缰绳,马儿向前,追着豆子而去。 豆子追着黄皮子,斧头跟初十四追着豆子,这么几乎没有停顿的,他们来到了一处地方。 还没靠近,便听到叫喊声,初十四抬头,往前前方路边上站着好些百姓,似乎在看什么光景。 豆子冲了过去,一阵乱吠,惊得众人回头相看,纷纷避让。 初十四策马到了跟前,勒住缰绳。 斧头从后面翻身下地,此刻他已经知道豆子跑来的这是什么地方:“决明!” 分开人群,斧头跟豆子一前一后跑了进去。 在决明家中的小院子里,慧娘正死死地抱着决明, 武威衙门的人跟王府的管家围着他们母子,拉拉扯扯,正想要把两个人分开。 斧头叫道:“住手,你们干什么!”豆子也在旁边助威地狂吠。 王家的管事见斧头到了,赶忙示意众人退后。 衙门的班头喝道:“你是谁?” 斧头道:“你管我,你们要干什么?要是为了那个王员外的死,可跟他没有关系!” “好大的口气……”那班头是王管事特意请来的,自然先向着王家,何况王管事也没说斧头的身份,他看斧头的年纪,还以为是决明的什么玩伴:“告诉你别管闲事,滚一边儿去!不然少不得一顿棍棒。” 斧头说道:“你敢打人?”忽然发现慧娘的脸上似乎有血迹。 班头道:“阻碍我们办差,打你还是轻的,信不信把你捉到衙门去!” 他耀武扬威地,喝令:“这婊/子死不松手,那就把她两个一起拖到衙门!” 斧头怒道:“住手!” “你这小贼……”班头一把抓向斧头,想要教训他。 冷不防豆子扑上来,班头被扑的趔趄,急忙去拔刀。 就在这时,手腕被人从后握住。 初十四冷笑着:“哟,好大的威风啊,有这本事,怎么不去杀北原,剿土匪,在这儿对孩子跟妇人拔刀行凶,真给你们衙门长脸!” 说话间他稍微用力,便将这班头撇出四五步远,狠狠跌倒在地。 斧头上前扶住慧娘:“你还好吗?” 慧娘仍是死死抱着决明不肯撒手,她的年纪不大,甚至看着最多二十几岁,虽然满脸病容,人又瘦的可怜,但可以看得出,她的相貌十分秀美。 她像是不知发生了什么,茫然而胆怯地看着斧头。 斧头道:“慧娘子,我之前见过决明,还撞翻了他的回元汤,不过我补给他了……” 初十四在旁边看看慧娘脸上的伤,她的衣裳且有些凌乱。 目光转向被她死抱在怀中的决明,决明仿佛受了惊吓,瑟瑟发抖不肯抬头。 皱眉回头,初十四扫向那些正纷纷拔刀,准备硬上的衙差:“你们谁对她动手了?” 众衙差面面相觑。 原来慧娘的名声在这里其实不太“好”,这些衙差跟着班头,又吃了王家的好处,自然不会客气。 初十四道:“我只说一句话,没动过这女人的,我放你们一马,最好别在这里凑热闹,赶紧滚,要是不识相,就别怪我不客气。” 那班头被两个亲信扶起来,闻言道:“听他啰嗦什么,给我上!” 今日初十四因为是要去“谈生意”,可并没有穿官袍,这些人不知他的身份,何况就算知道,也未必肯善罢甘休,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 除了一两个还在观望的外,其他的三个衙差一起扑上来,初十四冷笑了声,陡然出手。 一眨眼间,众人只见他不退反进,整个人直冲过去。 他的身法极快,快的让那些差人一刀劈出,竟只能劈了个空。 而与此同时,一阵冷风扑面,初十四手底银光闪烁,叮叮当当,三个差人只觉着手腕一阵剧痛,在反应过来之前,刀纷纷落了地!然后才是鲜血淋漓! 衙差们握住右手,举起看时,才发现筋都被什么划断了,顿时骇然惨叫起来。 那班头无法置信,原本还以为要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猛然见这样,他不由后退。 初十四缓步靠前,双手负在腰后:“怎么了,你的威风呢?拿出来让我看看。” 班头哆嗦:“你你、你是谁,胆敢伤、伤害公差……” 初十四道:“我伤的是畜生,没见过什么人,何况公差。”说话间,他挥手一撩,班头大叫了声,双臂脱力下垂。 而初十四抬脚一踹,直接将班头踹翻在地。 他上前踩着对方的脖颈,看着他的脸紫涨起来,狞笑道:“老子就算在这里杀了你,就如同踩死一只臭虫!” 斧头在后见势不妙,上前劝阻道:“十四爷,别跟这些人一般见识。不值当的。” 初十四双手抱臂,俯视着地上的那班头,依旧不为所动。 斧头叫道:“十四爷……”担心若是初十四杀了人,那可真无法交代了。 “没事儿,他熬得住。”初十四轻描淡写,脚下却用力:“不过如果真死了,那也是他短命。” 那班头的眼珠都要被挤压的弹出来,起初还能喘气,这会儿,脸上涨得像是要冒血,眼珠通红,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整个人挣扎了会儿,竟昏死过去。 初十四见状才收了脚,又转头看向身后王管事众人。 王府的众人先前见衙差们吃了亏,班头更是将死,正吓得要跑出去,初十四喝道:“给我站着。” 众人急忙止步,乖巧的像是一群猪羊。 初十四道:“你们来干什么?” 王管事哆嗦着道:“是是、是大娘子让我们报官,捉决明到官府的。” “原来是报官,我还以为你们是专门来欺压他们孤儿寡母的。” “不不不,不敢,不关我们的事,都是……”王管事瞥着地上昏迷的班头,这会儿也顾不得了,只求自保:“都是他们干的。” 初十四冷笑道:“回去告诉你们大娘子,既然她报了官,这里的确有一笔账要认真算算,让她不要着急,等着就是了。” 王管事只觉着有种不祥之感,只能连声答应。 初十四道:“滚吧。再敢来骚扰他们,剁了你的狗腿子。” 王管事只差跪下来磕头,忽然想起:“敢问、敢问爷是……” 初十四道:“怎么,想报仇?” “不不不敢!” “竖起你们的狗耳朵,老子是武威新任俞监军的人,你们不知道俞监军在京城内是做什么的?他在巡检司内专门审案,人称俞青天……这次自然也会给你们一个满意的交代,听够了么?” 王管事深深低头:“是是。”灰溜溜地带人去了。 那些受伤的衙役们听说是监军的人,这简直就像是狐狸遇上狼,哪里还敢多言,趁着初十四没管他们,抬的抬,扶的扶,赶紧连滚带爬去了。 初十四看看慧娘跟决明,又看看那个四面漏风的屋子,吩咐斧头:“这里住不得,去找一辆车来,把他们带走。” 斧头跑出去,在一个乡亲帮忙下雇了车,慧娘总算弄清楚他们不是坏人,母子两人上车。 初十四骑马陪同,一直回到监军府,让斧头安置两人,他自己进内去找杨仪。 不料杨仪竟不在,初十四疑惑询问,才有侍从回答:“初军护,据说永安侯去了知府衙门。” 初十四愕然:“去哪里做什么?” “没说详细。” 初十四莫名,正欲等候,冷不防灵枢走来,说道:“大人问,你今儿不是去谈买卖了么,怎么还在府里?” “你们大人不像是监军,倒像是监工,”初十四嘀咕了声:“我有点事耽误了不行么?” 灵枢道:“什么事比得过饷银重要?且快去吧,别真误了大事,大人会不高兴。” 初十四笑道:“你这个小子,惯会狐假虎威。” 灵枢白了他一眼。初十四想了想,道:“我带了两个人回来,他们身上有个案子,只怕还要俞大人操心。” 灵枢虽然不乐意,但还是道:“这件事你不用管了,本来大人就答应了斧头要管的。” 初十四转忧为喜:“这就再好不过了。对了,你知道永安侯去了哪儿了么?” “找永安侯做什么?” “那妇人病歪歪的,决明也不太妥,府里如今又没有别的太医,我想……” 张太医等几个,已经被杨仪打发去了威远,带了她配好的冻疮膏,以及内服的各种药,另外也给了他银子,让去操办施“祛寒娇耳汤”、重设医馆所等等事宜。 此时也在威远关弄的热火朝天呢。 “你还真的一个都不落下。”灵枢哼道:“据我所知,永安侯也不放心,她去衙门看那死人的尸首了。大概快回来了吧。” 初十四喜出望外,又感慨了一阵,到底先去办自己的事。 杨仪去了太守衙门。 太守沈笙不敢怠慢,亲自相陪,又寒暄道:“大冷的天,永安侯何必亲自走一趟,就说一声,我命人把……送去监军府也成。” 杨仪一笑:“客气了。” 沈笙偷眼看她的形貌,内心甚是钦敬,想说几句亲近的话,又怕冒犯,只得谨慎相陪。 到了验房,两名仵作已经等候,忙行礼禀告。 王员外的喉头果真是撕裂伤,而且从他的手指痕迹以及颈间抓伤看来,确实是他自己所为。 其中还有半片指甲卡在伤口里。 唯一让众人都惊悚不安的是,为什么王员外竟会干如此反常的事,下这样的狠手自戕,乃至于指甲都给扭断了。 杨仪蒙了口鼻,先看过王员外颈间的伤,确实如仵作们所说,并无外伤的痕迹,而且下手很重。 据她所知,若是如此自戕的程度,已经不能以常理推测。 这症状,倒是让她想起了羁縻州云阳县……康知县一家的遭遇。 沈笙虽也不太乐见这样场景,还是尽忠职守地陪在杨仪身后,手帕捂着口鼻他道:“永安侯,此人举止怪异,再加上有人听见那决明说什么黄皮子报仇的事,难道,真的是中了魇魔之术?” 杨仪查看王员外身上别的地方,一边问道:“沈大人,贵地有关于黄皮子的传说很多么?” 沈笙道:“这……因为周围多山林,黄皮子更是处处皆是,所以传说也不少,有说此物擅长魅人,还会幻化人形之类……且报复心极强,一旦招惹了它们,就要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杨仪道:“沈大人相信此话么?” 沈笙轻笑了两声:“这……”他不好意思说,毕竟这种事情在他看来,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之敬畏些,敬而远之就是了。 但他又是官儿,这么说的话,容易叫人抓住把柄。 杨仪倒是没有追问,她正扒开王员外的眼皮细看他的瞳仁,望着那放的格外大的瞳孔,杨仪皱皱眉,捏开他的嘴。 琢磨了会儿后,杨仪才叫人拿水洗手。 沈笙说道:“永安侯,这案子我看没什么难的,自然是他突发恶疾自戕了吧,倒是未必跟那个孩子有关。毕竟是个小儿,若是因为他一句赌气的话而审问,传出去,让人以为府衙在弄什么怪力乱神的事。” 杨仪道:“劳烦沈大人派一队人马往杨家去一趟。” 沈笙微怔:“何意?” 杨仪道:“找一样东西。”低低交代数句:“要派心腹谨慎之人,别事先透露消息。” 沈笙连连点头,并不问原因便即刻唤人,按照杨仪吩咐去寻找那物。 忽一个主簿急匆匆而来,在他耳畔禀告了一句话。 沈太守色变:“什么?岂有此理,谁叫他们……” 杨仪见他欲言又止,便转开头不去听。 沈笙训斥了来人几句,打发去了,对杨仪道:“才说嘴就打嘴,让永安侯见笑了,先前王家的人来报官,有几个差役便去拿那孩子……” 杨仪一惊。 沈笙又道:“不过正好被监军府一位十四爷拦住,教训了他们一顿,把那娘两个带去监军府了。” 杨仪点头:“我也该回去了。” 沈笙忙挽留道:“永安侯何必着急,何况那派去王家的人还未回来呢。” “若是找到那物件,大人派人去告诉我一声就行了。” 江公公那边吩咐车驾,沈太守依依不舍,一直送出了府门。 望着杨仪登车,风雪飘摇中去远,沈笙不由感慨道:“‘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妙哉妙哉,曹子健诚不我欺。” 他的心腹知道,沈太守的“病”又发作了,这次念的是曹植的《洛神赋》。 见马车走远,而沈笙依旧没有回神,心腹忍不住提醒:“大人,别看了,永安侯名花有主,你可别去戳薛督军的老虎眼。”:,,. 章节目录 468. 三更君 自闭少年,天生异能 杨仪乘车往回之时,留心看路上的行人。 此刻正是北境最冷的时候,又兼下着雪,但武威乃是北境第一大城,自然跟别处不同,路上的人竟还不在少数。 有钱人,都是皮毛帽子身上毛斗篷之类,但多数都是身着棉衣的平民百姓,可他们虽然身份各异,此刻在路上所为的事也不同,但几乎每个人见了面,都会问一句:“去领了回元汤了么?” 杨仪这一路乘车,倒是听了三四次这样的问话。另外便是些说这回元汤饺种种好处等话。 江太监听了会儿,回头对杨仪笑道:“大人可听见了?如今城中的人但凡碰头,必提回元汤,这几日我派人出去打听着,那些人,简直把这个视作灵丹妙药了。还有些富人千方百计的,让自己的家奴们假装乞丐去排队,就为了吃一碗呢。” 杨仪道:“真有此事?为什么要假扮乞丐?” 江太监道:“因为俞大人曾吩咐过,但凡那些衣冠楚楚看着出身富户的,便不许他们领,纵然来领也不许给。只接济穷人。” 杨仪笑道:“这倒是个法子,何况我药方都张贴出去了,他们要吃多少做不成呢。何必跟那些缺衣少穿的人争抢。” 江公公听她这么说,摇头道:“您不知道,他们只迷信那药棚内施出来的,我昨日还知道了一件事,另有富户,为了吃一碗,还出钱买乞丐的呢。” 杨仪一怔,江太监继续道:“最好笑的是,那乞丐不肯给他,说这是永安侯赐的妙药,连着吃上一个月,便能身强体健,百病不生。而且还有不少人觉着他说的对。” 杨仪闻言不由笑了,又叹道:“他卖了也好,卖了这一碗可以再排队另一碗,太实心了。” 江公公道:“有的人便是这样实心,他觉着每人每天领两只,就是每人的福分,这福分自然不能卖给别人去。” 杨仪又笑。 对于武威城的百姓来说,每天去领回元汤跟饺子吃,已经成了每日必须要做的头等大事。 虽然每次必得去排队,顶风冒雪,但一想到能有汤饺,浑身便先热起来了。 杨仪起初不敢在别处弄,直到武威这里弄到第三天上,逐渐有了经验,开始有条不紊,她才叫张太医带了一应所用药材跟药侍、医学生们去了威远。 另外,又派了一名传信兵,拿了银票并自己的亲笔信前往卫城,让在那里的胡太医也如此这般的行起事来。 这两日,威远跟卫城都开始着手,杨仪打算再过两天,就把跟着的药侍和医学生再派到北境其他地方去,尽快着手操办起来。 她最近也忙得很,一则是为北境的事,二来京城方面,她也已经写了几封信,有公文,也有私信,但却都不是为了私事。 有的是给杨佑持的,为了药,还有给林琅的,也是为了药,外加医官。 还有一封折奏,却是给宫内皇上的,将此处情形简略禀明。 最后这一封折奏,杨仪想了很久才决定拟出来,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皇帝大概也是想知道北境的具体的。 而她所做的所有,虽问心无愧,但如果想要更好的做下去……做的更好,则离不开皇帝的首肯。 回到监军府,小甘迎着出来,就把慧娘跟决明母子在府里的事情告诉了她。 斧头跟着解释:“是之前我才从永安侯院子出来,豆子就看到一只黄皮子,一路就追着到了决明家里,才发现原来那些衙差正要将他们拉到衙门里去。” 杨仪低头摸摸豆子的头:“又是黄皮子?” 斧头说:“是啊,我怀疑是不是之前在王家出现的那只。可是它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呢。”说到此刻,忍不住又开始张望,好像觉着那小东西也正埋伏在不知哪里。 大家陪着杨仪到了慧娘母子歇息之处。 将到门口,只听到里头是慧娘的声音道:“你答应娘,以后不许再那么做了。” 决明的声音嗫嚅道:“他、他害了娘。抢走了、回元汤,还摔了碗。” 慧娘道:“娘什么都不要,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了。” 杨仪走到门口,向内看去,见榻上是个年纪不大衣着破烂的小少年,旁边坐着个身形偏瘦的女子。 那少年耷拉着头,两只手交握在一起,不住地扭来扭去:“我不想没有娘。” 慧娘一愣,继而轻轻地搂着少年的肩头:“娘没事,昨晚上……只是疼得厉害些。” 少年开始摇头,他不是摇一摇就停下,而是一直不停地开始摇。 慧娘忙抱紧他:“决明,别害怕,娘真的没事……” 少年的头摇的更厉害了,他没有出声,却好像在激烈地否认她的话,几乎从她怀中挣扎出去。 杨仪本来入内,看到这个情形,不太好打扰。 斧头对杨仪道:“我听那些人说,决明有些……我以为他们是胡说的。” 当时斧头听那些百姓们议论,说决明有些痴痴傻傻的。他本来不信。 正说了一句,那边决明好像听见了动静,他抬头看向外间门。 他的目光不像是寻常少年一般灵动,反而有些凝滞,他盯着杨仪,眼睛不知不觉随着睁大。 而且也不再摇头。 杨仪见他发现了,便迈步走了进来,斧头赶紧道:“慧娘子,决明,这是永安侯。” 决明只管盯着她,慧娘正发现决明不再摇头,正疑惑,猛地见他们进来,又听说是永安侯,吓得立刻跪倒下去:“永、永安侯大人……” 杨仪忙叫斧头把她扶起来,留神看慧娘的动作。 却见她起身的时候,习惯性地弯着腰,好像肚子疼一般。 杨仪下意识的要过去,不料决明望着杨仪:“你跟他们不一样。”他说着竟伸出手来,好像要摸一摸她。 江公公跟小甘忙要阻止,慧娘也叫了声“决明”,想过来阻止,杨仪摆摆手。 决明看着她,他有点黑的手摸在杨仪的脸上,他明明是在看她,但杨仪感觉,他其实并没有看见自己,或者,不知是看着怎样的“自己”。 这种感觉朦朦胧胧,很奇怪。 此刻,慧娘拧着眉,挨着桌子伛偻身子站着,杨仪道:“你怎么了?” 决明走回慧娘身边:“娘肚子又疼了。” 杨仪走过去,在她的脉上听了听,不觉皱眉。 她看看慧娘又看决明,对斧头道:“你领着他出去吃点东西。” 斧头立刻明白,拉着决明到外头却了,慧娘本来担心决明不肯,没想到他居然很听话。 江太监见状,知道恐怕有些要避开人的话,于是也退到了门口。 小甘本以为自己是女子,自然无碍,没想到杨仪看了看她,小甘很意外,只得也跟着退出。 屋内,杨仪道:“你……小产过了?” 原来方才她察觉慧娘的脉象沉细微弱,乃是脾肾两虚,冲任失常的症状。 再加上她面色苍白,偶尔气喘,自是产后失于调养才导致气血亏虚。 慧娘骇然:“永安侯……”不知她怎么一上手就能听出来。 杨仪道:“是怎么回事?” 慧娘咬着唇,泪却涌出。 她捂着嘴,强忍哽咽。 慧娘原本良家女,被王家看中,给了她家里钱,强许做妾。 谁知王娘子性情暴躁,打了几次,差点出人命。 若是慧娘是买来的,那自然反手卖出去,也不亏本。但偏她是良家出身,于是便只叫撵了出去。 慧娘无依无靠,幸亏一个之前认识的青年接济她,两人情投意合。 慧娘本来想自己总算有了依靠了,那青年对她又好,谁知王员外听说后,不由分说,带人把那青年痛打了一顿,生生地把他逼走了。 那时候慧娘已经有了身孕,她怕王员外知道,便小心翼翼地隐瞒着,这孩子不足月就出生了。 幸亏那一阵子王员外没来搅扰,影影绰绰听说,他新买了一个妾,如今正得意着,大概不会再来了。 可慧娘毕竟只是个女流,没有别的本事,小孩儿饿得哭叫,她急得了不得,甚至咬破了手指喂给他血喝。 后来……情形总算好转。 但那却是说不出口的。 她毕竟是个美人儿,所以也有一个最简单的法子。 她只想要孩子跟自己别活活地饿死就行了。 可是这样一来,她的身子也逐渐垮了,前些日子的小产,之前其实也有过,已经是习惯的了。 毕竟这么多年来,她就算有了点钱,也只用在决明身上,自己却是节衣缩食,身子本就虚极。 昨天晚上更是疼得死了过去,几乎醒不来。 杨仪听慧娘断断续续说了自己的遭遇。不知怎么回答。 慧娘道:“我知道我脏,永安侯,我也不值得您给看……我其实不怕死,只是担心我死了,决明怎么办……” 杨仪终于道:“我只知道,你竭尽全力把一个婴儿养到这么大,没有让他饿死,没许他夭折,有人欺负他的时候你会护着他,这样的女子,我不觉着她有什么脏的。” 慧娘直直地望着她,泪涟涟地,不让自己痛哭出声。 正在此时,“俞监军到了。”外头有侍从提醒了一句。 杨仪定定神,对慧娘道:“你是亏了气血,未必就调养不起来……只是如今你不宜再动,歇着吧,外头我帮你照看着。” 慧娘本来不放心,但想到方才决明对杨仪那亲近的举止,又想起杨仪方才对自己说的这些话:“多谢永安侯。” 外间门毕竟比里间门要空旷许多。 决明看见俞星臣跟灵枢,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俞星臣打量着他:“不必害怕,我只是问几句话,如实回答就行了。” 决明不知所措,两只眼睛转来转去,好像要找地方逃走。 斧头安慰道:“你不用怕,俞大人是最厉害的,他一定可以帮你洗脱罪名。” 决明虽然没逃,但眼神还是有些惊慌。 直到杨仪从内出来,决明转头,望见她的时候,目光逐渐柔和下来。 俞星臣向着杨仪欠了欠身。 杨仪在决明身边椅子上落座。 俞星臣继续问道:“先前在王府门外你,为何会说那句话。” 决明先看了看杨仪,才道:“他是恶人,他害了黄皮子,黄皮子盯着他,会报仇的。” 斧头害怕他这话听起来很像是“胡说”,怕俞星臣不高兴。 谁知俞星臣道:“他怎么害了黄鼠狼?” 决明皱眉,摇了摇头。 “你不知道?”俞星臣问。 决明点头。 他不知道王员外是怎么害了黄鼠狼的,却知道黄鼠狼会来报仇。 这种话任何人听了都会觉着这少年是在胡说八道。 俞星臣想了想:“你看见黄鼠狼了么?” 决明目光一直:“我看到脚印了。” “脚印?” 决明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黄皮子……在绕圈,围着王家……院子外,有脚印,饶了……三圈。” 俞星臣屏住呼吸:“你怎么知道是三圈?” “我就是知道,”决明脸色认真,“小时候娘跟我说过,不要招惹黄大仙,惹了他们,他们会报仇的,绕屋三圈,必定报复,屋主一定会、会……” “会不得好死么?”俞星臣说道。一边招手吩咐了灵枢几句,灵枢出门。 决明低下头,像是默认。 俞星臣扫了眼杨仪,见她没出声,才继续道:“我听斧头说,你之前在药棚那里,提醒过他那汤锅会坏掉,是吗?” 决明用力点点头。 俞星臣对斧头使了个眼色,斧头倒也机灵,忙道:“对亏你提醒,你前脚走了后,那锅果真就坏了……” 决明却摇摇头。 斧头道:“怎么了,我没说谎啊。” 决明道:“坏的不是锅,是、是……” “是下面的铁架子!”斧头叫道:“你又没看见,你怎么知道?” 决明被他突然高声吓了一跳,目光闪烁道:“我、我就是……看出来是坏的。” 这要是在一般人看来,自然是这少年在信口扯谎。 但俞星臣显然不这么想。 “听人说你之前、发生过一件事。” 决明呆呆地望着他,俞星臣道:“王家那边,曾经有个老爷子……据说以前曾经想要接你们回去的,他对你很好是不是?” 决明没回答。 俞星臣道:“可惜他去山上打猎,就一去不回了。王家还因为这个,怪罪到你头上,说是你所为……” 决明明显不安起来:“不是不是。”开始不住地摇头。 杨仪站起来:“别慌,没有人说因为你。” 此刻杨仪才知道,俞星臣果真留意了此事,而且已经派人去调查过决明跟王家,所以才知道这种陈年的事。 “怎么回事?”她一边安抚决明,一边看俞星臣。 按照俞星臣派人去打听的,这王家的王老爷子,还算是个不错的,当初对决明跟慧娘颇为照顾,所以那一阵子,是母子两个人过的最为轻松的一段时日。 可惜,王老爷子带人上山打猎,却不幸死在了山里。 这件事最妖异的在于,老爷子上山之前,决明拉着他,不肯叫他去。 老爷子问他怎么了,决明只说:“会被打,会被打、猎。会、会死……” 当时老爷子不以为意的,还笑说:“什么,难道有人把我当成猎物?”只当做是小孩儿任性的话。 可后来证明,不是有人把他当成猎物,而是一只饥饿的虎。 俞星臣问决明:“你为什么不许老爷子上山?” 决明望着杨仪,终于道:“他、他打的猎物太多了。” “嗯?” “之前、之前那次打了好多,从来没有那么多……”决明显然不愿意回忆这件事,伸手抓住头发:“那不对,不对……” 杨仪看他满面痛楚,便道:“先不要问了。”让斧头送他先进内去。 里屋,慧娘其实并未歇着,她靠在门口处,本来担心决明如何应对,尤其听说问起王老爷子的事,她本来想冲出来替他解释,又苦苦忍住。 还好决明的反应,比她料想中要好很多。 决明回房后,灵枢很快返回,在俞星臣耳畔低语了几句。 俞星臣吁了口气,对杨仪道:“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外间门,这会儿风难得小了,雪花三三两两自头顶飘落,倒是有几分悠闲自在。 俞星臣道:“我叫人去王家侦查,果真在院墙外发现黄皮子的脚印,但是他们却无法分清,到底是两圈,三圈还是四圈,极细小而凌乱,除非是经验丰富的老猎人才能辨认。” 杨仪道:“你想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王员外月前晚起之时,发现两只黄皮子在一起嬉戏,他竟不由分说,偷偷地砸死了一只,另一只逃走了,后来,有些家奴说,时常看到那一只在府里出没。”他呵呵地笑了声:“所以决明所说,不是谎话。” 杨仪又有点惊心,转头看向俞星臣。 “这个孩子,只怕有一分常人所不及的能耐。”俞星臣眯起双眼。 “什么能耐?”杨仪还是不太明白。 俞星臣道:“难说,但我想……小侯爷若是晚走一步,有了这孩子帮忙,只怕能事半功倍。” 杨仪愕然:“你说决明,能帮到十七?” 俞星臣颔首,却又自言自语:“不过现在也不迟……” 杨仪正要追问他到底何意,俞星臣想起:“对了,还有一件事,方才我派人去王家的时候,据他们说,沈太守派去的人找到了一样东西,已经带回了衙门,是你要的?” “嗯。” “是什么东西?” 杨仪还在想决明的事情,竟不知决明怎样会对十七有益,未免心不在焉。 此时却又有一个侍从自廊下来,说道:“永安侯,俞监军,沈太守亲自来见。”:,,. 章节目录 469. 一更君 五毒之酒,豪奢之宴 沈太守亲自登门,随从怀中还抱着个偌大的用布包着的东西,不知何物。 俞星臣一看,便想起杨仪所说的“那件东西”。 沈笙大人应该是迫不及待,亲自送过来了。 果真,稍微寒暄之后,沈太守指着道:“此物是先前从王家搜出来的。” 侍从把那物件小心翼翼放在桌上,解开包袱,原来是个大肚的青瓷瓶。 俞星臣留神看着,并不言语。 沈太守看看两人,对杨仪道:“问过了王家的人,说是王圪确实那天喝过这种酒,只不过,他们说此酒并没什么不妥,以前也用同样的法子泡喝过。” 杨仪道:“可否倒出来看看。” 沈太守一迟疑,俞星臣吩咐:“去取一个大瓷盆来。” 不多时,找了个盛汤的瓷盆,灵枢上前将瓶塞拔下,一股奇怪的味道冲了出来,是药气酒气,但同时还夹杂着说不出的一点腥味似的。 连旁边的俞星臣也闻见了。 灵枢向内看了眼,瓷瓶内有些黑乎乎看不清楚,仿佛有好些东西在。 杨仪道:“倒出来吧。” 灵枢举手将瓷瓶倾倒,缓缓向下,先是有些褐黄的酒水流了出来,然后很快,一样黑乎乎的东西跟着滑出。 俞星臣定睛一看,那东西有爪有尾,狰狞横斜,不由震动。 很快,更多被倒了出来,灵枢把瓶底朝天,晃了晃,里头已经干干净净。 瓷瓶内所有的东西都在盆中了,沈笙先前虽然瞧过,但不曾这样明白,忙欠身细看。 原来这盆中,大概有五六只的蝎子,当然都是死了的,还有些许药材。 俞星臣对此略有耳闻,道:“这是……泡的五毒酒之类的东西么?” 沈笙点头道:“我不知道京城里兴不兴这个,只是在我们这里,泡这种酒的还颇多,什么蝎子,长虫,蜈蚣,甚至蟾蜍……都有。” 所谓“五毒酒”,便是用全蝎,蜈蚣,红娘子,斑蝥,以及樟脑等五种有毒性的重要所泡制的。只不过此酒不能内服,只是外用于皮疹等。 俞星臣虽知道“五毒酒”的说法,但外用他都不能接受,更加没法想象那种丑陋的东西竟能入口。 听沈太守说什么长虫蜈蚣,一时皱眉。 他便道:“泡这个东西有什么好处?” 沈笙看向杨仪,杨仪正细看里头的药材跟蝎子,闻言道:“这种全蝎酒,可以通络活血,也有一定的袪毒功效。” 蝎子又叫五毒之首,也是一味中药。 《本草》中记载,炮制过的全蝎,入肝祛风,对于惊厥、以及关节痛等都有大用。 俞星臣道:“王圪的死,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杨仪不语,只道:“拿一双筷子来。” 侍从赶紧派人去要一双筷子,因不知要做什么用,竟还顺便还带了一只碗。 俞星臣越发皱眉,不过杨仪倒是没说什么,将碗筷接了过来,在那瓷盆里拨弄了会儿,夹了两只蝎子出来放在碗里。 这场面看着着实怪异。 沈笙忙问:“这是何意?”凑近过去细看。 俞星臣感觉沈太守神态间似乎热络太过,可又说不上来,许是自己多心。 杨仪道:“大人请看,这两只蝎子有何不同?” 沈笙受宠若惊,也不顾那两蝎之可怕,靠得极近地狠命看了阵:“这只的尾巴似乎粗一些……颜色浅一些。” 杨仪点头:“确实,我对此物不太了解,但据我所知,寻常用药的是旁边这只山蝎,而且您看着瓷盆内的大部分都是这种,唯有这一只不同。这蝎子因为种类之不同,毒性也各有强弱之分,找个懂行的看看,或许能辨认出此是何种。” 沈笙仿佛恍然:“是是。” 俞星臣忘了看蝎子,只顾看沈太守去了,看看沈笙,又看看刚才从外头跑进来蹲在自己身边的小乖,莫名地觉着一人一狗有些相似之处。 杨仪把筷子指了指瓷盆内,说道:“另外,观察这其中的蝎子状态,其中有几只是纠缠在一起,比如那只的钳子还夹着另一只,可见他是用的活蝎,蝎子本身就有毒性,若是掌握不好,中毒是可想而知,迟早晚的。” 沈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越看越觉喜欢,道:“这就是说,王圪是死于这全蝎酒?” “倒也不然,”杨仪摇头:“王家的人说了他以前也喝过,这说法未必能服众,不过……找人来辨一辨这只不同的蝎子,看看毒性如何,倒也是一条路。” “我立刻叫人去找行家辨认。”沈笙道。 杨仪将筷子放下:“劳烦沈太守了。” “哪里,这都是我的本分,永安侯客气了。”沈笙满脸堆笑:“还没谢过永安侯……跟俞监军相助此案呢。”他总算想起了旁边还有个俞星臣,礼貌而敷衍性地提了一句。 俞星臣唇角微动,向来极佳的涵养也产生了一点裂痕。 此时一个侍从来到:“大人,门上已有士绅前来。”把拜帖交给俞星臣过目。 原来今日中午定的是宴请城中六位士绅富豪,现在已是巳时末。 杨仪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忙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像是怕她反悔,道:“稍后永安侯只坐陪一刻钟便可。” 他说完了这句,忽然想到沈笙……这件事情沈太守当然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他选在这个时候登门,是故意的呢,还是……巧合? 只听沈笙道:“啊,原来俞监军要请客,这……我是不是来的不巧了?” 一听他这句,俞星臣就知道他确实是故意为之。 杨仪对他的观感不错,斯文儒雅,身为封疆大吏而没什么架子,谈吐且也和人意,于是道:“这有什么,沈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以留下来。” 她说完后,才意识到是不是该问问俞星臣的意思,毕竟此事是他安排的,别大乱了他的什么“计划”之类,忙看俞星臣。 沈笙却已经迫不及待:“当真?那、那怎么好意思。” 俞星臣很想说“不好意思就走”,不过察觉杨仪凝视自己的眼神,她到底还在意他的意愿。这倒也罢了。 于是笑道:“本来就想沈大人来,只是今日之宴会不同一般,怕你来了反而……既然赶巧,那就没什么可说的。稍后请入席就是了。” 不多时,所请六位尽数来到,这些人都是武威能叫上名来的,跟沈笙自然都认识。 侍从先领着沈笙过去寒暄。 宴席摆在暖阁中……其实这几人对于这监军府很不陌生,当初马浜在的时候,也常常请他们来,无非是压着吐几个钱。 所以也算是常来常往的。 此刻暖阁中放着炭火,温暖如春,所以窗户是打开着的。 俞星臣陪着杨仪过廊下,影影绰绰看到里间的人。 让杨仪有些意外的是,这六人之中,有一位是女子,看着大概是四十开外的年纪,瞧着干练沉稳,正跟沈笙在说什么。 俞星臣见她盯着那女子,道:“那是邬三娘。家里是开参行的,她的丈夫死了后,她便出面接手了参行,竟然做的有声有色。你该听说过‘顺和’的字号?就算京城也有他们的分号。” 杨仪赞叹道:“好厉害。” 俞星臣一笑:“那个,才过来的脸有些胖的,是皮草行的骆四爷。跟他说话的是典当行的蒋掌柜。还有才摘了帽子的是‘元和居’的许掌柜,那两位,瘦些的是天成银号的樊三爷,年纪最大的那位,原本在京内户部做过官,何六爷……他跟我伯父曾有过交情的。” 杨仪听他一一介绍过,忍不住看他:“你都见过?” 俞星臣道:“今儿是头一次见,不过知道了他们的形貌罢了。” 杨仪问道:“你……真能记得住?不会出错?” 这在她以前,是绝不会问的。 俞星臣道:“只要用点心,不至于。”好像很自谦。 杨仪当然知道他不止是“用点心”这么简单,俞大人本就有旁人不可的能耐。 正在这时,见小甘从廊下走来,杨仪疑惑地望着她,却见小甘今日的打扮不同寻常。 素日小甘只是朴素装扮,像是个干净利落的小丫头,但今日,身上所穿,竟有点像是宫装模样,瞧着肃然华丽,有点儿像是……杨仪见过的宫中女官。 小甘走到跟前,向着杨仪行礼:“参见永安侯。” 杨仪笑道:“你又是在闹什么?” 小甘笑说:“姑娘看我这一身儿唬人不唬人?是江公公的主意。” 俞星臣此刻说道:“先前江公公跟小甘帮忙,已经准备妥当了,待会儿你不愿意说话,就可以不说,如果喜欢,那就多坐会儿,无妨。” 江公公笑道:“我也没做什么多的,只想着既然做那就做全套,做好了便是。” 杨仪看看江太监跟小甘,没想到他跟小甘也被“差遣”过,她叹了口气:“俞大人这么运筹帷幄,实在叫人……”有他在,就好像她什么都不用做,觉着很安稳,不会起波澜。 她虽没说完,俞星臣却察觉了她的意思,正微微一笑。 杨仪却低低地说道:“如果你能帮十七算计妥当了,就好了。” 俞星臣敛了笑。 两人到了暖阁处,沈太守不等俞星臣开口,忙走到门口,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皇上钦封的永安侯、杨太医,这位就是新任的俞监军。” 众人慌忙行礼拜见。 沈太守老马识途,又给杨仪一一介绍众人。 杨仪因为心里已经有底,越发不慌不忙,只由得他们说,她点点头,偶尔说一句“久闻大名”或者“幸会”。 只有在看到邬三娘的时候,格外地一笑,亲自伸手将她一扶。 邬三娘的眼中透出惊喜惶恐之色,本来干练大方的妇人,被她亲自扶住,居然有一瞬的慌乱无措。 大家分了主宾落座,杨仪自然是在主位,俞星臣跟沈太守做陪。 江公公一声令下,侍从们先行送茶上来,杨仪定睛看去,不由诧异。 小甘站在杨仪身旁,笑道:“各位请先用茶。” 大家看着面前的白瓷茶盅,见茶杯中并无茶叶,闻着竟有些许天然香气,似桂花而偏醇厚。 举杯饮了口,只觉着微酸带甜,又有一股中和之香缓缓沉浸。 众人方才入内,乍然相见,又急着寒暄,加上暖阁内有炭炉,自然有些燥热之意,陡然喝了这个,顿时都精神一振,燥热内退,忙问何茶。 小甘笑道:“此乃是‘御品仙茶’,内有沉香、紫苏等,最是调中益精,去湿开窍。” 杨仪面上端庄,心里笑:这明明是“桂沉浆”,用的是紫苏叶,沉香,乌梅,冰糖,熬制之后入桂浆,确实有其功效,不过竟然成了“御品仙茶”,倒是唬人。 她来此本是应酬,全看着那军饷的面上,没想到竟是如此别开生面,倒要看看他们还要做什么。 江太监一拍手,又有侍从们送了菜上来。 小甘道:“这是杏仁五味蒸羊肉,最是滋养肝脏,滋润肌肤。” 杨仪暗暗点头,这是出自《本草》的一个药膳方子,杏仁平喘健胃,且又滋润肌肤,五味子对肝肾大有补益,故而竟是一道大补五脏的药膳。 俞星臣举起筷子,道:“各位请品尝。” 大家才喝了桂沉浆,口味清新,大觉舒坦。 此刻再吃这倒菜,只觉入口绵密香甜,大赞不绝。 江公公又一拍手,侍从们鱼贯而入。 此是一道汤,小甘道:“这是元宝松黄汤。补虚健脾。” 大家各自尝了口,只觉着味道异常鲜美,竟是生平从未喝过的。 其中元和居的许掌柜思忖道:“松黄……莫不是,本地的松花所制成,隐约倒像是有点松香?” 小甘笑道:“许掌柜果真不愧是北境饮宴界翘楚,确实,此中便有松花粉,又叫松黄。祛风益气,还可以治疗头晕之症。” 许掌柜愕然而感慨:“我虽知道松黄,却不晓得原来还是一味中药,且能做的如此味道鲜美,不愧是永安侯。” 皮草行的骆四爷也道:“松花只在四五月里才有,这个时候还能找到,真真的有心了。” 大家连连赞赏。 又一道,则是“胭脂鱼脍”。 用的是蓼实并新鲜鲤鱼,用胭脂果为糁,蓼实破瘀散结,胭脂果清热利湿,解毒活血。配合鱼肉的甘美,相得益彰。 这道菜消渴祛痰,明目温中是最好的。 许掌柜不住地点头道:“这鱼脍虽然不算罕见,但还是头一次吃到药膳鱼脍,味道又是如此清新独到,真真是巧夺天工,心思妙绝。” 邬三娘笑道:“素日我们互相宴请,不管多用心,许掌柜都会挑剔出毛病,并不满意,如今连他都拜服了,可见这确实是世间难得。” 沈太守看着那切的极薄而色如胭脂的鱼脍,忍不住道:“乐天居士有诗云:‘水面排罾网,船头簇绮罗,朝盘鲙红鲤,夜烛舞青娥’,今日我也是大开眼界了。” 何六爷也笑着接口说道:“‘雁断知风急,潮平见月多。繁丝与促管,不解和渔歌’……老朽也跟着沾光了。” 典当行的蒋掌柜笑道:“我们非但大饱口福,有益身体,更加还有诗听,更是添了一份雅了。” 俞星臣横了沈太守一眼,却见他笑眯眯地正向着杨仪举杯劝酒。 除了这些外,另有白羊肾羹,牛□□烧饼等,佐味的,却是玉容葆春酒。 邬三娘问明白那“玉容葆春酒”的意思,听闻有养颜之效果,笑道:“那我也要多喝几杯。” 她是说说而已,何六爷因为打心里喜欢,却不妨真的喝多了。 这些药膳并茶,酒等,既不失滋补,而又不常见,就算是在座这六大富豪,吃遍了山珍海味的,家里也未见过。 别说是他们,就连杨仪,虽然知道这些,但还是头一次品尝。不仅对江公公跟小甘两个刮目相看。 她啜了半口葆春酒,不由又看向俞星臣。 原来俞星臣方才说小甘帮忙,是这样。 俞星臣大概不想她为这些事操心,所以劳烦小甘,让选拟了些所用药膳。 小甘到底是一直都跟着她的,耳闻目染,又且格外下苦功学过,不在话下。 她又是个聪明丫头,又且懂场面上那些达官显贵们的心思,叫她来弄这个,真是格外相应。 何况还有个宫内出来的江太监,从旁稍微指点,便已经足够。 要不怎么说俞星臣最能“物尽其用”,他请了江太监跟小甘来料理这一桌席面,真可谓双剑合璧,无往不利。 杨仪又略坐了会儿,便借口更衣起身。大家忙起身相送。 沈笙望着杨仪,大有跟上之意,只奈何礼数不合。 因酒菜都已经齐全了,剩下的事情俞星臣自然料理,小甘跟江公公便陪着杨仪离开。 杨仪便跟小甘道:“你们两个偷偷地做了这么些,我竟一点不知道。” 小甘说道:“俞大人让我自己去料理,便是不想让姑娘再操心劳神的,幸而这里也有书,我翻了些,何况在京内的时候,姑娘也弄过药膳,有几样我还记得,再加上公公指点,就弄了这一桌子,侥幸没有出纰漏。” 江公公道:“什么纰漏,这一桌子,给皇上吃也是使得的,便宜他们了。” 小甘道:“哼,我看这些人也都是猴精的,他们可别白瞎了咱们这一片心意。” 江太监道:“俞大人是干什么的?放心,必定狠狠宰他们一刀。” 杨仪听江公公发狠,回头看了眼。 此刻,暖阁的窗户仍是开着,能看到俞星臣在内举杯,仿佛觥筹交错的样子。 想到那天晚上在卫城的“对峙”,杨仪不由叹了口气。 倘若没有说破,面对他的时候,该不至于如现在这样吧。 午后,江太监来告诉,说是俞星臣喝醉了。:,,. 章节目录 470. 二更君 与有荣焉,一掷千金 江太监时不时地盯着暖阁那边儿,得到消息便忙回来告诉杨仪。 他悄悄地在杨仪耳畔道:“听说俞大人醉的不太像话,都吐了呢……幸亏已经送走了那些人。” 杨仪很意外,俞星臣不是这么没有数的,轻易怎会喝醉? 但她关心的还有一件,那就是……银子到底“捐”了没有。可是俞星臣醉的不轻的话,自己似乎不该在这时候问此事。 于是问江公公:“给送了醒酒汤了没有?” 江太监眨眨眼:“这倒不知道。” “吐了的话……”杨仪吁了口气,道:“去做一碗……葛根橘皮汤吧,用葛根,陈橘皮,人参,檀香……” 她慢慢地说了一个方子,江公公拼命记住。 刚要走,杨仪又叫住:“等等。” 江公公忙问还有什么吩咐,杨仪垂眸:“别说是我……就说你自己的主意,或者是小甘提的。” 小甘在旁边瞥了她一眼,一笑道:“对,是我提的。” 江太监笑着答应,走了。 吩咐人去药铺子赶紧置买齐全,回来熬制妥当,江公公亲自带人送去。 一个侍从撑着伞遮着零零落落的雪片,一个端着汤,随着江公公到了俞星臣所住的院落。 才进门,上台阶的时候,便听到里头灵枢道:“何苦……又白受了一场罪,大人怎么就喝多了呢,素来都不这样的。” 俞星臣的声音道:“我高兴。” 灵枢道:“什么高兴……为了这千把银子,万一亏了身子,那可不知哪头合适了。” “合适。”俞星臣淡淡地。 江公公抿嘴,就见里头小乖摇着尾巴迎了出来,原来听见了他们来了。 “这小机灵鬼儿,”江公公倒是喜欢这小土狗,又抬头问:“俞监军没歇着?” 里头灵枢出门:“公公?” 两个侍从止步,江太监接过托盘,亲自送了入内。 里间俞星臣正躺在一张藤木躺椅上,脸上还有些微红,眼神迷离,显然是酒力未退。 地上的博山炉里冒着袅袅的烟气,檀香气在屋内弥散。 因之前吐过,俞星臣厌恶那个气味,所以窗户都是开着的,风卷着雪,有的落在地上,形成一点点水渍。 入骨冷风跟室内的暖香之气交织,纠缠不解。 江公公放下托盘,把里头的汤碗取了出来,送到俞星臣跟前:“这是……这是我听说监军喝醉了,所以叫人煮了一碗醒酒汤。对肠胃有好处的,监军不如且吃一口。” 俞星臣听见“醒酒汤”,看看江太监又看看他手上的汤碗。 灵枢过来将他扶起。 俞星臣欠身,亲手接过来:“多谢,有心了。” 江太监笑道:“公事虽要紧,俞监军也要多保重身子才是。” 灵枢将那汤碗的盖揭开,一股药香散开,俞星臣本就疑心江公公为何这样心细,看是“药”,便明白必然不是他的意思了。 只是他并未流露出来,只低头慢慢地喝了口。 葛花跟陈皮、檀香等物交织的气息,格外奇妙,好像难以下咽,又好像甘霖玉液,根本无法形容。 江太监道:“这一路过来,只怕不那么热了,大人不如一气儿喝了为好。” 俞星臣闭上双眼,果真一口气喝光了,长长地吁气。 把碗递给灵枢,他重新躺了回去,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可还是没有出声。 江公公见状便也没说话,悄悄地只退了出去。 灵枢跟小乖送到门口,叮嘱:“地上滑,公公留神……先前我们大人醉了,差点就滑了一跤呢。” “是吗?”江公公很惊讶:“没伤着么?” 灵枢道:“大人倒是没事儿,就是旁边的沈太守不小心崴了脚。幸而不算严重。” 江太监笑道:“这北境真是恼人,这个天气,京城里只怕还没下雪呢。”寒暄两句,叫灵枢好生照看,正要走,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那几个人,捐了钱了没有?” 灵枢不由笑了:“捐钱?公公再也想不到是怎样。” 江公公听见这个语气,吓的打怔:“总不会白吃一顿,一毛不拔吧?” 灵枢哼道:“把大人喝成这样,若一毛不拔,我也不会放他们出这个门。” 先前杨仪退席后。众人又吃了一会儿,话题转到了杨仪弄“回元汤”的事。 是何六爷先开口,老爷子捋着胡须道:“永安侯是奉旨而来,不知要在这里呆多久?” 俞星臣道:“这……不好说。我想至少要等北境平靖。” 何六爷颔首道:“永安侯真乃当世奇女子,之前总听说有关她的种种传说,今日一见,真是令人倾倒,她虽医术高明,难得的是能够普惠百姓,这‘回元汤饺’,难为她怎么想出来的……只是,不晓得要供给到何时?” 俞星臣垂眸:“按照她的意思,恐怕是要到除夕。” “除夕?当真?”众人都大惊。 原来这些日子里,百姓们虽欢喜,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汤饺就没有了。所以惴惴不安。 如今听俞星臣开口,几个人都震惊。 关于饮食,元和居的许掌柜自然最懂,他立刻算计着说道:“这几日我听人说起来,每天来领回元汤饺的,总有两三千人,虽然每人只限领两只,但按照武威这里一天的开销,至少得用七八只羊不止吧?” 俞星臣道:“至少十只。” 许掌柜屏息。皮货山行的骆四爷道:“我怎么听说威远以及卫城那边,也开始弄这个了?这一天怕不是要二十只起头?” 旁边的天成银号的樊三爷震惊道:“这可是一笔极大的花销……是朝廷批银托底的?” 俞星臣一笑:“不,这是永安侯自己出钱。” 此话一出,在座众人的脸色简直难以形容。 他们本都是武威响当当的人物,一个个见惯大风大浪,本不是这么容易色变的人,但这会儿却都难掩惊愕之情。 邬三娘道:“永安侯自己出?这……这不是得倾家荡产么?多厚的家底也架不住……” 虽然只是她开口,却也是众人此刻所想。 邬三娘话一出又觉着冒犯,忙道:“俞监军莫要在意,我只是关切之意罢了。” 俞星臣道:“无妨,只怕永安侯便是存着要倾家荡产的心思了。” 众人面面相觑,神情都是一言难尽。 这话若是别人说,他们未必肯信,可看着俞监军这清雅端庄的脸,只觉着那疑心的念头稍微冒出来,都似亵渎。 而放“回元汤饺”而自掏腰包这种事,若是别人做,他们怕是会怀疑有什么蹊跷,但那可是永安侯。 忽然,何六爷叹道:“永安侯为人,真真地让我们这些须眉男子都自惭形秽。” 众人无声,邬三娘却道:“罢了,何老爷,倒也不用说这话,横竖这种事情,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就是了……永安侯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与有荣焉。” 邬三娘说着眼圈儿微红,却又豪迈地一笑,对着俞星臣道:“这样吧,俞监军,我也没有别的,就捐五百两的银子吧。另外,我知道永安侯来北境,是皇上的旨意,但同时也是领着太医院的差事,我顺和号没有别的,参是最多的,我邬三娘在这里说一句,以后永安侯在北境这里,想用参,不用她花一分钱,我顺和号全包了。” 众人听邬三娘说捐“五百两银子”的时候,脸色还是寻常。 毕竟他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家底,五百两,对于寻常百姓家里是天价,但对他们而言,不过一件古玩,或者一件衣袍、一顿饭的价钱。 可是太医院在北境所用的参?这可是没法儿说了。 俞星臣也很意外,背上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由邬三娘开口,俞星臣心中有一种预感:今天这一顿饭,只怕会超乎他的预计。 果真,邬三娘说完后,环顾众人,笑道:“各位掌柜,我一介女流,只能做这么点儿了,各位不表示表示?可别叫我看扁了呀。” 元和居许掌柜点点头:“说的不错,这会儿自然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我们也不能落后,嗯,我也出五百两……” 他说到这里一顿。 众人蹙眉,显然都觉着不太多。 邬三娘笑道:“当真?” 许掌柜笑笑:“另外,武威这里,我们元和居每天出六只羊。“ 骆四爷笑道:“每天出六只,到除夕,那也不过是三百只不到吧?” 许掌柜道:“别急,另外威远,卫城那里,一个地方三只,在北境,但凡有元和居分号的,只要永安侯要施回元汤饺的地方,皆都一天供应三只,决不食言。” 元和居是北境第一的饭庄,武威这里就有两家,其他各地,多多少少也得有七八处的分号。 俞星臣抿着唇,他一向是个镇定内敛的人,此刻竟忍不住咽了口唾液,不太敢喘气。 倘若是他自己要用钱或者怎样,可从来没这么紧张过。 许掌柜说完后,笑着吃了一杯葆春酒,看看邬三娘:“三娘觉着如何?” 邬三娘笑敬他一杯:“许掌柜豪气,佩服!” 许掌柜又看向骆四爷,骆四爷很识趣,笑道:“哟,轮到我了?那好吧,我也出五百两,另外,再为军中供应一千套的衣袍。”后面这句,他是看着俞星臣说的。 俞星臣扬眉。 他还没吱声,许掌柜却摇头笑道:“不可不可,区区一千套,不衬四爷的身家。” 骆四爷啧了声:“老许,你是故意拆我的台来的?” 旁边银号的樊三爷笑道:“不怪他说,确实有点少了,四爷别小家子气了。” 骆四爷皱皱眉:“好吧,那就两千!” 邬三娘笑道:“你也太小气了,谁不知道谁?我替你说,五千吧!” “不不不!”骆四爷几乎跳起来,摆手道:“三娘,当着俞监军的面儿,别让我栽跟头。三千,不能再多了!” 许掌柜笑道:“五千是极好的,四爷,又不是要你的狐狸皮或者猞猁狲大衣,也不要你那铺子里的精致贵价货,只要棉衣而已,您自个儿收一收,做件好事,传出去也是你的美名啊。” 俞星臣终于开口:“这,若实在不成,还是不要太过为难了四爷吧,别叫人以为是我俞某人……” 骆四爷本来是还要“讨价还价”的,听到这里,双掌一拍:“罢了!就冲着俞监军跟永安侯的面子,五千就五千!大不了这个年勒紧裤腰带!” 何老爷笑道:“四爷,这可不是玩笑话。” “六爷,瞧不起我是么?我骆某人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邬三娘笑道:“对,四爷还是很一言九鼎的。” 许掌柜也笑说:“我们都盯着,他敢赖账?” 此时典当行的蒋掌柜呵呵笑了两声:“几位都这样……叫小号很难做啊。” 大家闻言都看蒋掌柜。 素来都知道蒋掌柜为人有些小气的,最不舍得花钱。所以都想听他要怎样。 骆四爷才出了血,肉疼,阴阳怪气地道:“蒋掌柜,连我都打算这个年不过了,你好歹也要意思意思,在俞监军面过得去啊。” 蒋掌柜叹了口气,道:“小号家底薄,不像是几位一样财大气粗,也没法儿跟大家相比,就……出两千的银子罢。” 许掌柜才喝了口茶缓和,闻言几乎喷了:“多少?” 其他几人也都呆了:“两千两,蒋掌柜,你说真的?” 当初马浜在的时候,时不时地要敲他们的竹杠,蒋掌柜是最难被敲的那个,他总有法子哭穷,不肯松口,气的马监军背后骂他铁公鸡,恨不得把他的店铺封几家。 这次却是怎么了? 蒋掌柜举杯向着俞星臣敬了敬,笑道:“我呢,虽没多少钱,心里也还明白,俞监军不像是先前那位,光看永安侯的做派就知道了。两千两的现银,咬咬牙,也能拿出来。给俞监军用,我心里甘愿。” 俞星臣缓缓吁气,举杯示意:“多谢。” 这蒋掌柜素来吝啬,这次却如此大方,一掷千金,在座众人不由都刮目相看。 连骆四爷也有点过意不去,举杯:“我小看蒋掌柜的了,我自罚一杯!” 大家也纷纷举杯敬蒋掌柜。 剩下何老爷道:“我出五百银子,五百担米粮,再加五百套衣袍。” 他年事已高,只是还有几个庄子,倒也能拿出这些东西来。 最后是天成银庄的樊三爷,见众人都盯着自己,樊三爷笑道:“你们倒像是怕我跑了……这样,我出两千银子,再追加两千套衣袍,你们没话说了吧?” 这个,真没话说。 众人多都是经商的,知道拿现银是个什么意思,比如邬三娘出人参,许掌柜出羊肉,骆四爷出棉衣,那都不是一下子就能交出来的,所以还有缓和的时间。 但是银子,那是几天内就交割的。所以众人都信服。 蒋掌柜闻言笑道:“这很公道,那么,我就再追加五百套,跟骆四爷的五千套和何老爷五百套加起来,正是八千套,大家略尽绵薄之力吧。” 众人纷纷点头。 这时侯席面上只有一位,如坐针毡,那自然就是沈太守。 沈笙这才明白俞星臣先前那句“请自己来怕不便”是什么意思了。 偏这会儿,俞星臣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扫了他一眼。 沈太守咬紧牙关:“我、我只能出二百两。” 他又不是个贪官,虽然官至太守,钱也不是成千上万的,何况还有家眷家奴等,二百两已经是硬着头皮了。 樊三爷在旁笑道:“还是我替沈大人出吧。” “不不不!”沈笙忙制止:“各人还是算做各人的。” 他很有操守。 见他如此,俞星臣却有点赞许了,他举杯,肃然正色地说道:“我替北境的众将士,百姓,多谢各位!” 一饮而尽。 俞星臣先前跟杨仪说,这些人,他们一个足可以供给三五百的士兵,却实在是太过保守的估计了。 一个士兵一个月的饷银,大概是在五百钱到七百钱之间,这其中光是现钱就有六千,那么算起来,至少可以供给八千左右的士兵。 更不用说那些一应给的人参,羊,衣袍,米粮了,都是必备必需之物。 也难怪俞星臣会一时“高兴”,喝多了。 江公公一路脚底打滑地“溜”回杨仪院中,迫不及待把这场宴席的“累累硕果”告诉了杨仪。 杨仪听后,不由也觉着浑身酥麻:“那、那么多的吗?” 江太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可不是么!真是没白伺候他们!” 小甘也十分喜欢:“这太好了,我听竹子说,士兵们可缺棉衣了,所以冻疮发的很厉害……要是人人都有新的就好了。” 一句话,让杨仪又冷静下来,是啊,八千套的棉衣,说起来已经够多了,但是整个北境可有至少二三十万的将士。 怪不得俞星臣现在削尖了脑袋的想钱。 江公公见她本来满脸喜悦,可不知为何又减了笑容,隐约就猜到她的心思,便道:“这六个人,是武威顶尖的,但他们之下可还有些差不多的呢?只要他们开了头,那些人必定会跟上……总之,一切都会好的。” 杨仪道:“对,一切都会好的。” 傍晚时分,太守府来了一位主簿,跟杨仪禀告案子的事。 原来沈笙虽然崴了脚,本职不忘,叫人找了一位行家,果真那只蝎子跟素日入药的山蝎不同,乃是一只毒性极强的黄尾蝎。 普通的蝎子蜇了人,定多是伤口红且肿,疼痛难当,很少出现因而丧命的。 但是这种黄尾蝎子一旦蜇人,不消一刻钟,那人必死。 最奇怪的是,这种黄尾蝎子一般不在北境出现,所以是怎么混入那些山蝎里的……还要进一步审问王家的人。 当天晚上,江太监送了药给慧娘,回来跟杨仪说了她的情形。 私下里,杨仪才把慧娘如何告诉了小甘。 当时杨仪不想小甘听,是因为小甘也有了身孕,所以叫她避讳。 因怕小甘不明所以,才悄悄地说给她。 小甘道:“这女人的命,真是难说……”忽然一阵悚然后怕,又抱住杨仪道:“假如我不是遇到了姑娘,我……恐怕也跟慧娘……” 兴许还不如慧娘呢。 杨仪忙啐了她两口,又推她道:“你别在这里嚼舌了,要抱回去抱你的竹子去。” 小甘脸上一红。原来薛放这次离开,屠竹本要跟随,可他腿上有伤,便给薛放骂了一顿,留在了府里。 杨仪打发了小甘,又把《千金方》中的“妇人方”一卷翻看了会儿,才有些困倦。 风吹着窗,有的从窗户缝隙中钻进来,本来江公公要把窗户封住,杨仪并没许,觉着那样太闷。 她本就浅眠,模模糊糊睡了会儿,感觉窗户被轻轻地打开,有什么“走”了进来。 床帐被轻轻地撩开,杨仪急切中看不清,心里却朦胧觉着是薛放,半是惊喜地问:“你回来了?” 那人不答,杨仪挣扎着想去拉他,冷不防看到他身上滴滴答答地向下流血,仔细一敲,竟是好几处血洞。:,,. 章节目录 471. 三更君 用心良苦,命运羁绊 俞星臣一忙便过了子时。 毕竟白天宴请邬三娘许掌柜众人,又加上酒醉,头疼不舒服,耽误了半天。 喝了那葛根陈皮汤,才慢慢地恢复过来。 谁知才睡了一个时辰不到,耳畔忽然听见犬吠声。 是小乖……除了小乖外,应该还有豆子。 他本来不是浅眠的人,此刻却不知为何一下子睁开了眼睛:“怎么了?” 灵枢忙走到近前:“刚才听到仪姑娘的院子方向有些嘈杂之声,不知怎样……”话音未落,俞星臣已经起身。 灵枢赶紧又道:“大人别急,姜统领一直都在那守着,不至于有事。至少先让我去问问。” 俞星臣顾不得,沉着脸下床披衣,来不及里里外外穿那些一层层的,便只穿了外袍,又披了斗篷。 灵枢道:“不行,冷得很,这晚上出去被寒风扑了怎么了得……” “别罗唣。”俞星臣喝了声,拢着斗篷向外走。 杨仪的院门外,一队侍卫齐刷刷地站在雪中,严阵以待。 看到俞星臣来到,副统领徐明抱拳:“俞监军。” 俞星臣问:“怎么回事?” 徐副统领的脸色也有点紧张,道:“我们原本在外间巡逻,并不知如何,只隐约听见里头似是永安侯惊呼了声,如今姜统领已经进内查看……” 俞星臣点头,迈步向内走去。 徐明迟疑了会儿,想拦着他,又想他跟杨仪是一路来的,如今为担心而来查看,若要拦阻未免不近人情。 俞星臣进了院子,正看到姜统领从门内走出来,迎面遇上,姜斯道:“俞监军……”扫量了一眼他的衣着:“也惊动了?” 俞星臣道:“杨仪可无碍?” 姜统领听他直呼杨仪名字,一怔,继而道:“没什么大碍,是永安侯先前……做了噩梦。” “噩梦……”俞星臣喃喃了声,似乎不懂这两个字的意思,过了会儿才“哦”了声:“原来是噩梦。” 姜斯向内看了眼,小声对俞星臣道:“好像是跟十七爷有关……方才,永安侯说要去藏鹿山。” 俞星臣才放下去的心刷地又揪起来。 要是平常,姜斯自然不会多言,但是此刻他忍不住。因为刚才杨仪才惊醒、而他迅速赶到的时候,正听见杨仪吩咐江太监:“收拾东西,我要去藏鹿山。” 那样着急,就仿佛她一刻也等不了,虽然是深夜,城门都还没开,她却就要启程似的。 幸亏江公公竭力劝阻,说梦是反的之类,杨仪才镇定了下来。 虽说姜统领其实跟了杨仪没有多久,只几个月而已,但以他对她的脾性之了解,她只怕并没有打消这个念头。 所以此刻,姜斯才将此事透露给俞星臣。 俞星臣深呼吸。 门内有人探头,是初十四跟斧头两个。 就在此时,小甘因为听见狗叫声,不放心,便起来看看,屠竹哪里肯叫她自个儿过来,就陪着来了。 正好三人进了房内。 杨仪坐在炭炉旁边的躺椅上,脸色格外的白。 豆子站在椅子边上,耷拉着尾巴看她。 其实白天在宴席上,她的心情不错,又吃了半盅葆春酒,脸色已经好看多了。 但现在,又透出那种恍若白纸一样的脆弱感。 江公公正俯身说着什么,听见动静回头,见他们三个,他眼珠转动,故意道:“俞监军,您先前不是才睡下么,怎么又起了?小甘……这大半夜的天冷地滑你又跑出来做什么?” 杨仪听见“俞监军”,还只垂着眼皮不动,听见他喊“小甘”,忙转过头来,看到小甘跟屠竹果然也来了,杨仪直起身子:“你糊涂了,半夜三更的往外跑?”又怒对屠竹道:“你怎么还陪着她,也不拦着她?” 她本就心潮起伏,这么一呵斥,更是咳嗽起来。 小甘忙上前给她顺气,杨仪却推了推她:“走开。”却只是一拂的样子,并没几分力气。 江公公实在是心疼,口不择言地责备道:“罢了罢了,管好自己就是了……还有操心别人的份。” 俞星臣看到这里,便冷笑了声。 满屋子的人顿时都看向他,江太监瞪着眼:不晓得这位爷这声不太和善的冷笑是怎样。 杨仪也愕然地望着,忍着咳问:“你笑什么?” 只有灵枢有点提心吊胆地看着主子,以他对俞星臣的了解,自己的主子这会儿恐怕又要扮演那不讨喜的角色了。 果然,俞星臣淡淡道:“我以为是怎么样……闹得这样声势极大,还以为是有刺客,如今半个督军府的人都惊动了。却原来只是做了个噩梦。” 杨仪听他说“半个督军府惊动”,这倒是没想到,可是俞星臣的语气太讨厌了,她咬了咬唇:“我可没叫你来。” 俞星臣道:“你也没叫小甘跟屠竹,初军护姜统领他们,他们不也是还来了?外头下着雪,侍卫们都站在冰天雪地里,唯恐永安侯有个不妥,你却在这儿闹脾气。” 小甘想拦住俞星臣,别叫他再说下去。 江公公却有点明白,忙对小甘示意。 杨仪道:“我、闹脾气?”她从来都不肯给人添麻烦,现在居然被俞星臣抓住把柄,“我……” 俞星臣没等她说完便道:“小侯爷此去,又不是攻城掠地那样轰轰烈烈,所谓兵贵神速,出奇制胜。几天没有消息,兴许是他在秘密谋划什么,故意隐藏行迹……之前他去救援穆不弃,事先不也是无人知晓他的踪迹么?你却在这里大闹,甚至吵嚷要去找他,难道要叫那些匪贼都知道了他要去剿匪,打草惊蛇的,让他们事先防备起来?” “我没有!”杨仪气的脸上发红,拢着唇,瞪着俞星臣:“你、你少胡说!” 俞星臣道:“你虽是关心他,但你真的要这么做,那恐怕反而是害了他。” “你才害他,”杨仪大概是被他气到,也有点儿语无伦次了,“你赶紧从我眼前离开!我不想听你说话!” 俞星臣道:“我说完了该说的,自然就走了。我是北境监军,必定要督整全局,我是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因为任性而坏了大局图谋。” 杨仪吁了口气,又深呼吸:“请俞大人出去,快把他赶出去!” 江公公看到这里,才装模作样地上前道:“俞监军,你说话太……不留情面了吧。永安侯又没说要去哪里哪里的,别动不动扣大帽子。” 俞星臣哼道:“她倘若不去,那只怕还稳妥些。” 杨仪偏道:“我爱去不去,你管不着。” 俞星臣道:“我当然管不着,不过,要是因为你贸然行事,害了薛十七……反正我是不会为他……” 还没说完,杨仪气得左右看看,因找不到衬手的东西,就把身上披的外袍揪起,向着他扔过来:“出去!” 江公公忍笑,又清清嗓子:“俞监军,请回吧,你也劳累了一天了,且回去歇息罢,明儿还有大把的正事难事要料理呢。这个府里,十七,永安侯,还有你,谁都不能有事。都得安安稳稳的。”他意味深长地。 俞星臣轻轻地叹了口气:“多谢。”瞧了一眼杨仪,他转身往外。 走到门口,就见初十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用心良苦啊,俞监军。” 跟着俞星臣出门,初十四亦步亦趋跟上,道:“这儿的事差不多可以了,我也有点担心十七,我想明儿往藏鹿山方向去看看。” 俞星臣道:“你也担心他?” “那藏鹿山本身就有点邪门,再加上那些悍匪可不是好料理的,”初十四皱眉:“我当初该跟他一起走。” 俞星臣望着他,终于道:“也好。” 初十四一惊:“你说什么?” 俞星臣道:“你行事谨慎,去看看也行。” 初十四目瞪口呆道:“刚才永安侯想去,你还煞费苦心地劝止了她,怎么到了我,就直接恨不得我去?” “你跟永安侯一样?” “呃……当然不一样,不过,你总该表现出些许的关切、或者不舍吧?” 俞星臣露出一副费解的表情:“是吗?为什么?” 初十四深吸气:“至少我若走了,没有给你找钱的了。” “那倒是。”俞星臣想了想:“那不如还是别去了,何况就算你去了也未必有用,还是留下来弄钱要紧。” 初十四目瞪口呆:“你跟十七有仇,也不至于这样吧?” 俞星臣皱眉:“我不明白,谁跟他有仇?” 初十四支吾:“我是说,王不见王嘛。” 俞星臣哼道:“我是区区的监军,他是北境督军,唇亡齿寒而已。”深深看他一眼,“不早了,且自休息吧。” 屠竹到了外间,跟斧头,姜斯对坐。 小甘跟江公公在内,还有豆子,围着杨仪。 杨仪先对江太监道:“让姜统领还有侍卫们都不要等着了。各去吧。” 江太监出外吩咐。 先前杨仪只跟江公公说做了噩梦,并未细说,此刻小甘便又询问。 杨仪心有余悸地看了看那仍旧关着的窗户,便告诉了。 小甘听后心里也是一惊,只觉着这不是个好兆头。 但小甘又不想让杨仪先疑神疑鬼地困于梦境,毕竟要先为她的身体着想,且凭着一个梦就如何,也太草率。 她便道:“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自然是因为姑娘总是惦记着十七爷,担心他如何,所以才做这些梦的。” 正江公公进来,便也道:“我刚才也说了,梦都是反的,十七那么能耐,怎会有事?” 杨仪细想想,先前好似确实没很看清楚薛放的脸,只凭着感觉认为那是。 被两个人一通劝说,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我真担心他。” 小甘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别说姑娘,竹子先前还跟我念叨,后悔自己没紧跟着十七爷呢。我就说他,他的腿伤的那样,一瘸一拐,跟着十七爷去做什么?没得给他添乱。只不过,道理自然都懂,但心意却也是没法子按捺的。” 杨仪想了想:确实,她是这样,屠竹是这样,其实大家都惦记着薛放。 但屠竹有伤不能跟着,而她又……想想俞星臣刚才“出言不逊”的那些话,杨仪也早回过味来,俞星臣是故意的,在那个情形下,毕竟得有个唱白脸泼冷水的。 “我没事了。”杨仪勉强安定,对小甘道:“你回去睡吧。” 小甘摇头:“不,我今晚上就跟姑娘一起睡了。” 杨仪一笑:“我哪里还能……”她一整宿顶多就睡那么一个半个时辰的,如今惊醒了,心里有事,又哪能睡得着,让小甘在这里,岂不是连累她:“你听话回去,你现在身子不一样了,何况你不回去,竹子也难安心。” “不用管他,”小甘皱眉:“只顾为别人着想,就一点儿不为自己想想。” 杨仪见她执意要留下,只得由她。 次日早上,辰时左右,沈太守忙忙地派了个人来。 原来他先前传了王家的人过堂,审问是什么人经手过那药酒瓶子,为何五毒酒内竟有一只剧毒蝎子。 终于有一个家奴招认,承认了是他“不小心”弄错了一只剧毒的黄尾蝎。 俞星臣听的奇怪:“那人是怎么说的?” 沈太守所派的主簿将两张供词呈上:“俞监军请过目。” 俞星臣一笑:“你们大人考虑的很周到……对了,他的脚伤好些了么?” 主簿道:“已经好多了,业已消肿。多谢监军大人关心。” 俞星臣没再言语。 其实沈笙不小心崴了脚,也是拜他所赐。 因他醉得发晕,走路间趔趄欲倒,沈笙去扶他,反而被他推了一把……由此导致。 其实俞星臣也并非故意,只不过是因为醉后,见沈太守靠近,便不想理会他而已。哪里料到会伤着对方。 把那供述状子从头看了一遍。 原来这投案的是王家的一名家奴,言说是帮着王圪料理这些泡酒之物的,因为要把这些活蝎子放进酒瓶,他怕被咬到,所以仓促中没看清楚。没想到会混入一只剧毒的。 沈太守问他为何现在倒是“想起来”了,那家奴回答道:“看到老爷派人把那药酒瓶子拿走后,小人心里就慌慌的,方才老爷问为何有一只剧毒的,想必就是当时看漏了眼,小人该死……” 问他是从哪里来的蝎子,只说还是从王员外之前买蝎的人那里买的。 沈笙派人去找那个卖蝎之人,却并不在本地,一时之间无法落实。 但是这家奴虽然招认,王家的管家却仍是一口咬定是决明用妖法害了王圪,口口声声要太守主持公道。 所以现在的症结是,虽然药酒有剧毒蝎子,但没法证明王员外是死于全蝎酒,而在王府门口,决明一句“诅咒”,王员外自己抓破喉咙身死,却是真真的。 如果王家一口咬定如此,那却有点难办。 俞星臣看过供述后,问那主簿:“王家现在主事的人是谁?” “回监军,是王家大娘子,就是王圪之妻。” 俞星臣道:“那就是她主使王家的管家,咬定决明的。” “多半如此。” 俞星臣垂眸。答应杨仪接手此事的时候,他就命人去调查决□□娘、以及王家的上下。 王家这位夫人跟王圪成亲后,这王员外极其好色,不出三月,竟偷偷占了她一个丫鬟。 她当时正有了身孕,气的几乎小产,直接把丫鬟配了人踢出了府里。 然后王员外便往外买妾,慧娘只不过是其中一个,还有好几个妾都是买来的奴婢,被王圪玩弄过一阵后腻了,便被王大娘子卖了,一点儿不亏。 期间,她跟王圪之子,却因从小体弱多病,到底夭折,不知是王大娘子的身体缘故还是怎样,此后一直不曾有孕。 王圪虽好色,他的那些姨娘、妾室之类却也并没有给他生一子半女。 因为这个,当初老爷子在的时候,还想把决明接回府里。 太守府那主簿离开后,邬三娘、许掌柜等几位府里的管事相继上门,送议定的银两。 与此同时,在督军府后衙中,杨仪给慧娘诊了脉,来到外间开药方。 她想一会儿写一阵,决明就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杨仪不由好奇地问:“你看着我做什么?” 决明道:“你不一样。” 杨仪想起他昨日跟自己说的话,先把药方给了江公公叫人去拿药,又问:“怎么不一样?” 决明的神态无辜而认真:“不一样就是不一样啊。” 杨仪琢磨了会儿,把手中的笔递给他:“比如呢?你画给我看?” 她本来是心血来潮,不料决明看看她,又看看手中的笔,拉了一张白纸过来。 然后他很认真地画了一条线,又一条,再一条,看似杂乱无章。 杨仪以为他在玩儿:“这是什么?” 决明指着道:“这是斧头,这是小甘,这是竹子大哥……” 杨仪愕然,才知道这一条条的竟是“人”,而细看,小甘跟屠竹之间,竟还是斜着搭在一起的。 她不由问:“其他人也是这样?” 决明想了想,继续涂画了起来,渐渐地画满了大半张纸,都是或长或短的一些直线,其中有的搭在一起,有的差一些,乍一看毫无头绪,但…… 杨仪盯着,心中竟生出几分可怖:“这、这都是谁?” 决明愣了愣,说道:“所有人。” 杨仪没法理解“所有人”是什么,只问:“慧娘呢?” 决明迟疑,然后指着其中一道:“在这里。” “王员外呢?” 他指了指旁边跟慧娘那道搭着边的另一道,而这代表王员外的线条上,却又生出好几道来,看着十分诡异,其中的一条,更是横在正中,看着像是切断了王员外那条似的。 杨仪润了润唇,试探问:“王家大娘子呢?” 决明指着那横切的一条:“这里。” 杨仪的心有点乱:“那我呢?” 决明笑笑,提笔在纸上点了两个点。 “这是什么?”杨仪更加疑惑。 “这是你,”决明指着一个在边角处的点,又指着另一个在慧娘那条线下面的点:“这是我。” 杨仪不知道自己为何是个点儿,不过,果真跟决明说的“跟他们不一样”了。 她忍笑,想了半天才问:“是不是你认识、见过的人都在这上面?” 决明点头。 杨仪道:“那俞监军呢?” 决明端详了会儿,指着中间一道颇为长的线:“在这里。” 杨仪看看这条线,又看看属于自己的那个点,没有交搭,甚至隔着很远。 她松了口气,觉着自己居然跟这孩子在这里较真,有些可笑。 不料决明打量了会儿,竟提笔,从杨仪的那个点上向上。 他看似是随手乱画,但却避开了大部分的竖条横线,而靠近俞星臣的那条线的时候,才稍微跟几条线擦过,然后,他停笔。 而在他停笔的地方,正跟俞星臣的那条线有了一个搭绊。 杨仪紧紧盯着这个搭落的地方:“这、这是什么?”:,,. 章节目录 472. 一更君 有用的人,咒杀真相 杨仪惊心,问那搭绊是什么意思。 “就是……”决明眨眨眼,又摇摇头。 他似乎不知怎么解释,又好像觉着杨仪不该问这个问题……因为在他眼里,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极明白的。 要用言语解释说明,反而变得复杂。 杨仪跟他彼此对视片刻,知道他大约是不会说的。 她望着纸上那些直线,从“俞星臣”身上转开,看向“王员外”。 这一张纸上,围绕王员外的那些线最多,其次是俞星臣,望着在两人身边那些直线,想到那是一个个的人,真是啼笑皆非之余,有点不寒而栗。 “对了,”杨仪定了定神,想起一件来:“之前你去找王员外,说有黄皮子围着院墙转了三圈……你到底是为什么那么清楚是三圈呢?” 若是以前,决明恐怕又要说“就是知道”,但他觉着杨仪不会喜欢那个答案。 决明认真地想了会儿,憋出一句:“有三条线。” 杨仪一惊:“三条线?在哪里?” 决明眨了眨双眼,缓缓道:“围着王家,有三条线。仔细看就看见了。” 他说的如此简单,但杨仪明白他口中的“仔细看”,只怕不是寻常人能够做到的。 “那么……那口铁锅呢?” 决明又努力想了会儿:“我看到那条线断了。” “哪条……是、铁架子那条?”杨仪见他点头,便道:“你能不能给我画出来?” 决明有些困惑,似乎不知为何她要提这样的要求,却还是答应了,重新拿了一张白纸,呆看了会儿,便又画了起来。 那仍是许多线条组成的东西,倘若不是杨仪刚才问过,只怕永远都不知道他画的是什么。 这会儿她仔细辨认,只见纸上从边上到中间,都由许多竖线组成,就好像是排队一样。 而在竖线尽头,一道横线,底下两条竖线,其中一条却是折了,就好像将折断似的,而在这些之前,又是几道竖线。 杨仪屏住呼吸,半晌才指着那些排队的竖线道:“这些都是那天领回元汤的人?” 决明赶紧点头。 杨仪指着那两条竖线顶着的横线:“这是锅跟铁支架?” 决明有点头,指着那弯着的一条:“这里要断了。” 锅子边的,自然是负责打汤饺的士兵等人了。 杨仪吁了口气:“就是说,你眼睛里看见的……人、跟屋子都是这些?这样的?”她有点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甚至连她自己都有点不明白这话。 决明道:“是啊。” 杨仪望着少年认真无邪的脸,他已经洗漱干净,之前江太监给他找了两身衣裳换上了,他本是个清秀的孩子。 而这会儿杨仪心里想起的,是之前俞星臣跟她说:假如薛放晚点出发,带上这少年,事半功倍。 以及后来那句:兴许不晚。 一个想法在心里蠢蠢欲动,杨仪望着决明,忽然道:“决明,你愿不愿意……帮我去找一个人?” 决明懵懂:“啊?找谁?” 杨仪道:“是……是我最重要的人。” 决明的眼珠开始左右转动,这通常是他要退缩的意思,他问:“去哪里找?要出城吗?” “是要出城。” 他抓了抓手背,半晌,才沉默着摇头。 杨仪顿住:“你不愿意?” “我、我没出过城。”他简短地回答。 杨仪的唇动了动,却也没说什么。 决明先是耷拉着头,过了会儿,他小心翼翼看向杨仪:“你、你不高兴了?” 杨仪勉强笑笑:“不、没有……”她不再问下去,回头看了眼桌上的两张纸,慢慢地折了起来。 安抚少年道:“没什么。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她站起身来,看了眼里屋,并无动静,慧娘兴许是睡了。杨仪道:“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你到门口找他们就行。” 决明眼巴巴看着她,杨仪一笑,转身走了出去,一直趴在桌子下的豆子也慢慢地跟上。 杨仪前脚离开,里屋慧娘的声音道:“决明。” 决明赶忙跑了回去。却见慧娘靠着床边坐着,招手叫他到跟前。 慧娘抱住决明,轻声问:“方才,永安侯跟你说什么了?” 决明迟疑了会儿:“永安侯要去找她重要的人,我不肯去,她就不高兴了。” 虽然杨仪否认,但决明的直觉不会骗他。 其实刚才慧娘当然是没睡,杨仪跟决明说的话她都听见了。 “决明,”慧娘抚摸决明的头发:“你喜欢永安侯么?” “喜欢。” “为什么喜欢呢?” 决明想了想:“她不一样,她可以把坏的变好。” 这话换了别人,自是不懂,不过慧娘可是决明的母亲,她笑道:“永安侯是大夫,自然会把患病的人治好。” 在决明眼里,病倒的人就是“坏”了,而杨仪可以妙手回春。 不过此刻决明显然不仅仅是指的这个,他摇摇头。 慧娘疑惑:“还有别的?” 决明眨了眨眼,却没有解释,只是点头。 慧娘望着决明看了会儿,就算是母亲,她有时候也弄不懂决明的意思,他的心思其实很简单,眼中的东西大概只有好坏之分,当初执意要进山打猎的王老爷子会“坏”,那作恶多端的王员外是坏的,烧酥了会折断的铁架也会坏……所以决明这“把坏的变好”,除了治病外,竟不知何意了。 只是慧娘仔细想了会儿,心中隐约一动。 “决明,你听娘的话吗?” “当然听。” “那……你也听永安侯的话好不好?” 决明呆了会儿,迟疑着一点头。 慧娘端详他的脸,忽然将他抱紧:“永安侯那样好,你跟着她,一定不会再像是之前一样受苦……所以,你得听她的话,她要你做什么,你就好好的做,让永安侯觉着你是对她有用的人,明白娘的意思吗?” 这有点超出了决明的理解范围:“对她有用的人是什么?” 慧娘道:“就是刚才,她叫你帮忙,你就要答应,帮她找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原来是这样。”决明松了口气:“我知道了。” 但他又紧张:“要出城的,娘,我怕。” 慧娘抱着他:“不怕,你跟着永安侯,是不会有事的……” “那娘呢?” 慧娘眼神闪烁:“娘……会在这里等着你,等你回来,好不好?” 决明想了想,摇头。 慧娘愣住,慢慢将他放开:“你不听话了?” 决明望着她的脸色,看出她要生气,忙点头:“我听我听。” 慧娘才又将他抱住,沉默了半晌,她喃喃道:“决明,你要记着,娘是为了你好……不管怎样,都是为了你好。” 太守府。 沈笙正自犯难,不知这王家的案子到底怎么了局。 他是不想相信王圪是被“咒死”的话的,若认真闹起来,百姓们一定会传的沸沸扬扬的,弄出更多妖言惑众的事。 北境本来就多事,再加上这种妖魔神怪的传说,越发不好办了。 可王家竟不肯松口。 正此刻,侍从报说:“大人,俞监军派人来,请大人立刻往王家走一趟。” “往王家去?”沈笙疑惑,“有什么事?” 侍从道:“据说俞监军也在那里。” 沈太守原本的狐疑一扫而光:“快,快备轿!” 王家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百姓。 毕竟从昨日起,这王员外离奇身亡的消息也随之传开,影影绰绰,已经有人在说决明是个祸害,会邪法,活活咒死了王员外。 这种流言若不尽早扼杀,一旦成了势,再扑灭可就难了。 之前有人在门前探头探脑,想看看如何了,不料却看到有一队官兵来至,不知何故。 一会儿的功夫,已经来了很多看热闹的。 俞星臣下车的时候,先打量向围墙边角,只因昨夜又下了雪,原先的痕迹已经看不清了。 他才略站了一会儿,沈笙就到了。 沈太守被人扶着,脚上还一瘸一拐的,笑道:“俞监军,这是何意?” 俞星臣道:“今日来这里,是为了结案。” 沈太守眼睛一亮:“案子可结?是何真相?” 俞星臣道:“莫急。” 说话间,里头王娘子带了几名管事仆妇等,自门口走出来。 先前她听说监军到场,不知为何,一时有些胆怯,但她毕竟是个泼辣妇人,知道人家已经到了,自己再藏头缩尾,反而弱了气势,索性出来。 “两位大人,不知今日是为什么一起大驾光临?不知害死我夫君的那个妖邪的决明,可被抓起来了?”她一点也不怯场,反而开始质问。 毕竟她也看到了,在场可有好些百姓呢,众目睽睽之下,当官儿的若为难她一个妇道人家,那只怕流言蜚语要漫天,他们这些为官做宰的,可跟她不一样,岂会不爱惜名声。 俞星臣道:“你说决明害了王圪,可有证据?” “证据?”王娘子哼了声:“昨日七八双眼睛盯着看,还有监军府的一个小子,不也在这里瞧得明白么?是那个决明当面咒我们爷,他才中咒死了的。” 俞星臣点点头:“既然这样,那本官让决明跟你当面对质,如何?” 王娘子道:“对质?怎么对质?” 俞星臣转头,却见他原先停在路边的马车旁边多了个人,正是斧头。 斧头回身,将另一个接了下地,这露面的,赫然正是决明。 王府的奴仆跟围观百姓见状,因听过那些传言,不由发出一阵惊呼,有人稍微往后退了半步。 斧头握着决明的手,将他拉到了俞星臣跟前。 王娘子盯着他:“以为有了监军府做靠山,杀人就不用偿命了么?沈大人,你可要为我们做主。” 沈笙咳嗽了声,不知俞星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这妇人,且稍安勿躁,不可胡言。” 此时俞星臣看向决明,说道:“决明,这王娘子指认你昨日咒死了王圪,你可承认?” 决明半垂着头,眼睛左右动着。 王娘子冷笑:“这可是死罪,他哪里肯承认。” 俞星臣皱眉:“决明,那你可真有那种咒死人的本事?” 斧头对决明道:“别怕,回答大人的话。” 决明“嗯”了声。 王娘子眼珠转动,喜出望外:“大人,你听见了,他承认了!” 沈笙也震惊地看看决明,又看向俞星臣,头皮发麻。 俞星臣道:“他只是个孩子,这种事情是眼见为实的,本官怎能轻易相信。沈大人,你说是吧。” 沈笙虽不明所以,却立刻答应:“是、当然!” 王娘子皱眉:“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昨儿决明杀人的时候,他是在场的……”她指了指斧头,“你不是看见了么?” 斧头道:“我来的时候,王员外倒在地上,决明也倒下了,我可没看清他怎么做的。” 王娘子冷笑:“哟,听你这话,你还想再看一遍才承认。” 斧头却道:“这倒是个法子,不如让决明再试一试。” 他扫过王娘子震惊的脸色,看向俞星臣道:“大人,我是不信决明能咒死人的,你不如还用那个什么、在卫城时候‘案情重演’的法子,叫他试试?” 王娘子匪夷所思,道:“什么?这怎么成,倘若他……” 俞星臣淡淡道:“斧头言之有理。” 沈笙起初心里没底,可是见俞星臣自始至终淡定自若,他便猜俞监军可能准备着后招。于是只按捺着静观其变。 俞星臣看看决明,又看向王府门口众人,说道:“那就叫决明按照昨日所言所行,再做一遍。” 王娘子目瞪口呆:“大人……” 此刻周围众人逐渐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都惊愕不解。 斧头低低对决明说了几句话,决明的脚步挪动,又站住。 俞星臣看向王府门边上,指了指其中一人,道:“你就权做是王圪吧。” 那正是王府的门房,半老不老的,闻言吓到:“我?” 其他家奴虽然也未必全信,但其实还有点儿心里发毛,如今见可以看戏,乐得呢。 俞星臣看了眼斧头,斧头握了握决明的手,道:“你昨日是怎么做的?现在只管做一遍。” 决明犹豫了会儿,抬头看向前方。 俞星臣则对那老仆道:“昨日王圪说什么了?你们也照旧做一遍。” 王娘子心中已经认定了这当官儿的在胡闹,可惜好一个金玉的相貌,竟干这荒唐事。 她索性不语,冷笑退后,看他如何。 门边几个家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那门房哆嗦着说道:“这、这个小子怎么在这里?还不赶走?”他是学王圪,可惜并不像。 旁边的家奴忍笑,装模作样道:“是,老爷……”假装要上前。 此刻决明在那里说道:“你、看着我。” 门房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看向决明。 决明润了润唇,道:“黄大仙、会来报仇,你、你会死!” 明明他的声音稚嫩,但昨日王员外就是在这句后,才突然发狂的。 现场竟没有人出声,都只死死地盯着决明跟门口众人,不知将要如何。 王娘子冷哼了声,觉着可笑。 她正欲开口,忽然那老门房一阵颤抖:“你你、你说什么?” 王娘子愕然转头,却见门房惨叫了声:“啊……什么东西,滚开,打死、打死他!” 刹那间,他竟当众发起狂来,浑身抽搐,乱挥乱打,像是在跟什么搏斗。 众人都惊呆了,尤其那些家奴们,原本是看热闹,此刻都吓得后退,有几个退不迭的,竟倒在地上,连滚带爬。 老门房却抬手抓向自己的脖颈脸上,叫道:“这畜生……救命,救……”声音凄厉,而手底一阵乱抓,鲜血淋漓,脸上,脖子上,甚至胸前衣裳,都溅满了血迹,看着甚是骇人! 那些围观的百姓们也看的明白,有人吓得尖叫,有人拔腿想逃,可又不知究竟,瞪着眼看。 眼睁睁地,那老门房跌倒在地,身子扭曲着,从抽搐到安静,竟死了过去。 靠得近点儿的家奴看向他颈间,却见血肉模糊,顿时想起昨日王圪的情形,又惊又怕,扭头吐了起来。 沈太守的眼睛发直,不知这是个什么情形。 他本是要来破谣言的,没想到目睹了一场妖邪做法。 暗暗叫苦,沈笙呆看俞星臣,却见俞监军浅浅皱眉:“原来他真有这种本事。”又瞥了眼不远处的王娘子。 王娘子本以为一场闹剧,没想到这老家奴真如昨日王圪一般的死法!她脸色大变,不知所措。 正在这时,决明看向她:“你……” 王娘子后退半步,又站住。 决明指着她道:“你也是坏的……” 王娘子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脖颈,略觉紧张:“住口,我、我不……” 她看看决明又看向那老门房:“你、你休要吓唬我!我是不相信的。” 斧头道:“决明可是才咒死一个人,你也逃不了!” 决明幽幽地望着她:“黄皮子会来报仇,报仇,你……” 王娘子身边的仆妇们吓得四散逃开,她慌张之下,跌倒在雪中。 冰凉的雪在掌心融化,王娘子呼吸不稳,叫道:“你吓不到我,这不可能!” 斧头道:“怎么不可能,他先前已经咒死了王圪……” 王娘子昏头昏脑,看了眼决明,竟觉着他的眼睛里幽沉沉,像是有什么在窜动,随时会跃出来,抓碎她的喉咙。 恐惧突然擭住她的心,她有一种预感,自己很快也将如王圪一样! 不,不对…… “不是!”王娘子仿佛抓住了一丝救命稻草似的:“王圪不是被咒死的,他是喝了毒酒才死了的!你你你、吓不到我!我不相信你会什么咒法!” 最后一句,声嘶力竭。 就在王娘子吼完之后,仿佛盯着她的那双极压迫人的幽深的眼,忽然消失不见了。 王娘子愣住,回过神来才发现,取而代之的,是周围更多双惊愕的眼睛。 沈笙问:“你……你说王圪是喝了毒酒才死的?” 王娘子的脸色惨白,她看看决明,又看向俞星臣,最后看向门口……心里糊涂了,这是怎么回事。 只听俞星臣道:“你确实没有说错,决明的确不会什么咒法。” 话音刚落,院门处一阵骚动,原来竟是那倒地的老门房慢慢地爬了起来。 几个家奴不明所以,鬼哭狼嚎,以为诈尸,不料老门房抹抹脖子,不知抹下些什么来,擦的半是干净。 又用袖口擦擦脸上的血渍等,竟毫发无损,站了起来。 他走到俞星臣身前,躬身道:“俞监军。” 家奴跟那些百姓们看着这“死而复生”,痴痴傻傻……有些聪明的,差不多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沈笙尚且骇然。 俞星臣则从头到尾地波澜不惊,因为这都是他事先安排的。 扫过围观众人,俞星臣淡淡道:“方才本官命人演了一场戏,众人都深信决明会咒法。只有王娘子你一直坚称他不会,因为就如你方才所说,你心里明白,确实不是他咒死王圪,而是王圪喝了你给他弄的毒酒,毒发而亡。”:,,. 章节目录 473. 二更君 跟他和离,童言无忌 刚才王娘子受惊过甚,大吼的那句话,在场众人都听得极为清楚。 原先还以为看到决明“作法”,那老门房倒毙惨死,大家慌得不知所措。 猛地听见王娘子说王圪不是被咒杀,又看到老门房“死而复生”,简直叫人目不暇给。 沈笙心头一动,突然明白了俞星臣要在这里“问案”的用意。 虽然他尽力弹压,但这两日城中仍有决明会邪术,会咒人的传言。 如今俞星臣这般做,让百姓们从头到尾看了个明明白白,这谣言从今往后,当然就不攻自破了。 斧头这时候拉住决明道:“你做的很好。” 决明甚是局促,听他赞美自己,才忙笑了笑。 这会儿那老门房走过来,道:“决明少爷。你还认不认得我?” 决明小心瞥了眼,说:“你是勇伯,以前跟着大爷爷的。” 勇伯的眼中涌出泪来:“你果然还记得我。唉!” 决明看他脸上还有些残血,就伸出手指给他轻轻地擦拭。 之前勇伯手中就握着两个猪尿脬,里头放着些鸡血,碎肉之类,刚才假装“中邪”,趁着乱抓乱摸的时候,就撒出来。 那些家奴昨儿因见过王圪的惨状,自然深信不疑。远处的百姓们则看不那么仔细,这瞒天过海,自是天衣无缝。 沈笙反应过来后,深呼吸。 他瞪了眼王娘子,提高了声音喝道:“你听见俞监军的话了?大胆刁妇,原来一切都是你从中闹鬼,昨日听闻你还想叫人打死决明,原来是打着杀人灭口的主意,好把罪名盖在他头上,死无对证的、叫人看不出是你想毒死王圪!” 他这自然也是说给围观百姓们听的。 果真,百姓们轰然议论。 有邻舍道:“这王夫人确实有些太过歹毒,之前王圪好色贪婪的,她也并不拦阻,还助着他去买那些女孩子回来,等王圪玩腻了,她又赶紧卖了……这决明的娘因是良家出身,买卖不得,便赶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啧啧,真是……原来现在她连王圪也不放过了?” “我听说,这王圪近来又去强逼慧娘不说,而且还嚷嚷说因为没有子嗣,想休了这王娘子另娶呢,说到底,不过还是喜新厌旧?只可笑这王娘子这些年来助长着他的气焰,祸害那么多女孩儿,如今自己也要下堂,她如何能够消了心气?自然就下狠手了。” “对,必定是这个理,一不做二不休,鱼死网破嘛。只是这决明正来的巧了,差点儿就顶了罪去,若不是遇到了这位俞监军,只怕还真成了冤案呢?这不是先害慧娘又害决明嘛?人家母子也太惨了!” “这可是天理昭彰,老天爷有眼,这才把她的毒计暴露了。” 几乎不用审问王娘子,旁边的那些邻舍们你一言我一语,都说出来,弄的明明白白的。 王娘子听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沈笙将王娘子带回公堂,再行审问。 一番恐吓,之前自认弄错了毒蝎子的家奴,也终于说了实情。 原来是王娘子许了他五十两银子,让他顶下误放毒蝎之罪,只说这样的话,她不追究,官府也不至于重判。 他贪图那五十两银子,又被许诺无事,才肯招认。 如今见势不妙,岂敢还把自己缠在其中。 王娘子见大势已去,终于忍无可忍。 她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这些年来忍气吞声,伺候着他,也由得他去找那些贱人……没想到到头来,他反而也把我当作眼中钉,还想休了我。”她冷笑起来:“我岂能咽的下这口气,就算是死,也要拖着他一起!” 因为王圪要喝全蝎酒,她就想了这个法子,本来没有决明来搅闹的话,就算喝了酒死了,也可以推在错弄了蝎子上头,跟她无关。 谁知可巧决明那天正好来,她听说后,只觉着是天助我也,所以故意提起了决明会咒法的事情,就是想误导众人,最好趁机把决明即刻打死,那就如沈笙说的“死无对证”,一了百了。 可聪明反被聪明误,天网恢恢,真相到底大白。 沈笙望着王娘子,叹道:“你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让她从头到尾招供,主簿记录,画押收监。 王娘子既然犯了死罪,王家如今已经没有主事的了。 沈笙询问王家众人,倒是听说王老爷子原本还在的时候,曾经想让决明回府,现在王家没了血脉,这一处的产业……或许该判给决明。 不过决明到底是不是王家的,这却是个问题。 沈笙为难,暗中询问俞星臣。 俞星臣淡淡道:“你莫非还想去询问那慧娘么?她已经被他们家里害到如此地步,何必再去揭她的疮疤。叫我说,现在就算给她一座金山,也未必弥补的了。” 沈太守听了这句,若有所思。 事情了结,俞星臣乘车返回督军府。 他事先已经让人把斧头跟决明送了回去,自己跟沈笙又说了几句公务的话。 经过元和居的时候,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呼唤:“灵枢!” 灵枢抬头,见竟是初十四自栏杆前探头,向着他招手,又看向车厢:“俞监军也在?别忙着走,快请上来,正好有事。” 里间门俞星臣听见,料想他此刻多半是在谈钱的时候,便命停车。 这元和居自然是许掌柜的产业,只是许掌柜不在这里。 自从许掌柜去督军府吃了饭后,元和居每天捐供羊肉给永安侯做回元汤的事情都传开了,一时之间门,武威城中,元和居的馆子简直天天爆满。 对于许掌柜的慷慨,百姓们也是赞不绝口。 俞星臣进门之时,看到一楼人头攒动。 上了二楼,抬头见一处雅间门门口,初十四探身招呼。 灵枢陪着他走了过去,进了房中,却见有三人在内。 其中一位是个眉眼俊秀的年青人,其他两人,大概三十开外,衣着打扮,各自不凡 初十四应该已经告诉了他们俞星臣的身份,三个早站起身来,恭敬行礼。 俞星臣点点头,初十四便指着中间门那位浓眉大眼、有着一副大胡子的说道:“这位是甘州那边儿经营牛马行的史大掌柜。元和居采买的羊肉,便是他那里供给。” 史大胡子倾身道:“早闻俞监军大名,只恨不得一见。” 初十四又指着他左边那五短身材的中年人道:“这是豫州来的宿掌柜。” “见过俞监军。” 豫州多矿藏,俞星臣立刻心里有数。 最后是那年青公子:“这是江南金陵城春林号的楼少东。” 楼公子则满眼惊艳地看着俞星臣:“俞大人,有礼了。” 几人寒暄落座。初十四道:“方才我说我认得俞监军,他们三位只不相信,可就这么巧,这会儿你们还信不信了?” 大家忙道:“我们该死,实在是有眼不识泰山。” 俞星臣瞥着他道:“好好地,为何要提我呢。” 初十四笑对俞星臣道:“哪里是我起的头,他们几位因为听说了之前许掌柜跟樊掌柜他们去督军府吃宴席的事,甚是羡慕,便不住口地说,我才随意提了一嘴。” 这会儿那史大胡子道:“俞监军,我们虽非武威本地人,也比不上许掌柜等几位巨贾,但听闻了他们的义举,我们却也是想各自尽点心意,就是不得其门而入。” 宿掌柜陪着笑道:“是这个意思,所以方才初兄弟说认得俞监军,我们才起哄说不信,其实是想借他之力,到底引见引见,让我们也一睹俞监军跟永安侯之面,我们也觉着脸上增光啊。” 楼公子也道:“今日也是巧了,相请不如偶遇。可见乃是天意。” 初十四出来谈的,是那些金银古玩的买卖,自然不会以督军府或者监军府的名义。所以这些人并不知他真正身份。 俞星臣随和地一笑,举杯道:“今日确实是巧,不管是武威本地,还是来自金陵,甘州或者豫州,无非都是大周子民,只要有心便足可敬,不管如何,我先敬各位一杯。” 灵枢知道他先前才醉过一次,早就叮嘱叫他不要再喝酒。 如今见状,想拦阻,又觉着他正办事,不太好出声。 不料初十四及时地一挡,笑道:“俞监军酒量浅,之前还醉得病了、要永安侯给你开药服呢,可别再醉倒在这里……你的心意,几位哥哥也都知道,这一杯我替你喝了就是。” 灵枢对他不禁大为改观。 史大胡子宿掌柜跟楼公子三人面面相觑,他们可是不敢硬劝俞星臣的,俞星臣肯举杯,已经是给了天大的面子,当下忙都道:“心意我们都领了,俞监军的身体要紧。” 初十四一笑,把他手中的酒杯拿了过去,竟是仰头,甚是豪气地一口气喝光了。 略说几句,初十四知道俞星臣事忙,便同起身告辞。 三人送出了酒楼。 俞星臣上了车,初十四对那三人挥手,自己也爬入了车内。 等他们离开,史大胡子道:“这位……初兄弟,跟俞监军仿佛很熟稔。” 宿掌柜的性子是略耿直的:“唔,他生得又那样,似乎有点怪。” 楼公子笑道:“罢了,别管人家的私事……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我先前还对初兄弟的身份存疑,如今他竟跟俞监军交情深厚,可总算是放心了。” 史大胡子道:“说的是,我也立刻去叫人发银票过来。” 三人商议着,各行其是。 马车往督军府而行。 俞星臣之前一直没管初十四在外如何,因为觉着他办事极让人放心。 如今无意中撞见,便问道:“你是从哪里认得的他们几位?” 初十四靠着车壁,道:“我啊,先去的西北会馆,从哪里找到了宿掌柜,他们之间门自然是互有往来的……”说着打了个酒嗝。 俞星臣皱眉道:“你喝了多少?” 马车内到底暖和些,他的脸都红了。 初十四摆手:“也没多少。大概十几杯,这儿的酒不如西北的烈。没事儿。” 原来俞星臣上楼前,他先前已经喝了好几杯。 俞星臣哑然无语。 初十四盯了他一会儿,却歪倒身子:“就是有点发困,我睡会儿。”他刚躺倒,又问:“对了,之前听人议论,说什么你们去了那个被咒死的王家,案子怎样了?” 俞星臣道:“已经妥了。” 初十四笑道:“我就知道,俞监军出马,没有平不了的事。” 俞星臣不言。 初十四拉了拉他的斗篷,遮住脸。 俞星臣看着他的动作,想了想,把斗篷除下来,尽数给他盖在了身上。 初十四毫无反应,只是过了会儿,声音才从斗篷下闷闷地传了出来:“俞监军,你可别……” “什么?” “你可别真对永安侯起意啊,”初十四仿佛自言自语:“不然给十七知道了,就、就……” 他没有说完,仿佛睡着了。 督军府内,斧头打听到消息,飞奔去告诉决明跟慧娘。 原来沈太守判定王家的产业等,皆都是决明继承。 决明并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慧娘却一惊:“这不行,决明又不是……”忽然看到决明在跟前,便打住了。 斧头一愣,没顾上问“不是”什么,只道:“慧娘子,难道你不愿意受这王家的东西?有了那房子,田产,以后便不愁吃穿了。” 慧娘淡淡地一笑,低声道:“我不稀罕他们家的东西……” 斧头说道:“话虽如此,但这是太守大人判决的,叫我说判的好,这姓王的合该横死,他的夫人也不是个好的,如今一个死了,一个待死,产业都给了决明,这才有点儿报应因果的意思呢。” 慧娘还想说,听到“报应因果”四个字,又打住了。 回头,决明好不容易弄明白了意思,也摇头:“我不要。” 慧娘问他为何不要。 决明道:“我只要跟娘在一起。不要别的。” 慧娘一怔,斧头笑道:“傻……”咬住舌头,改口道:“你有了那些产业,可以更好的伺候慧娘子了。” 决明竟不太懂,看向慧娘:“真的吗?” 慧娘笑笑。 决明喃喃道:“那好吧。” 慧娘见斧头往外去了,她便悄悄问决明:“你跟永安侯说了那件事了没有?” 决明道:“说过了。” “她怎么说?” “永安侯说,叫我等等。” 慧娘放了心:“这就好。” 正此刻外间门斧头叫决明,决明便跑到外间门,斧头说道:“刚才他们说俞监军回来了……被叫去了永安侯那里,不知是什么事,我回去看看。” 决明迟疑:“我也去。” 两个人往前走,斧头又想起来:“先前在王家,叫你假装施咒的时候,我怎么好像看见一只黄皮子在墙头呢。” 当时情形十分紧张,所有人都看着决明跟王娘子,并没打量别处。 斧头因为之前瞧见过黄皮子从墙头跑过,所以多看了一眼。 不料竟影影绰绰看到一个小脑袋探在那里。 决明点头:“有的。” “我就知道我没看错。”斧头惊愕:“……你说的黄皮子报仇,是不是真的?” “真的。”决明回答。 斧头舔了舔嘴唇,本来还想问,但这件事好不容易完满解决,还是别刨根问底了。 于是他转开话题,只说道:“那个王家大娘子也是离谱,那姓王的分明不是个好人,她不早早地跟他和离,反而为虎作伥,这么多年,也不知害了多少女孩儿,活该她现在这样。” 决明似懂非懂:“什么是和离?” 斧头道:“啊?你这都不懂,就是一对夫妻,过不下去了,就可以商议着分开,大家从此各不相干了。” 且说俞星臣才回来,便被告知永安侯有请。 他让灵枢帮着,把初十四送回卧房,自己去往杨仪的院中。 还未进门,就听见江太监道:“这可不成!” 脚步放慢,俞星臣心中惊疑,怎么江公公这样气急一样。 只听里头江太监说道:“永安侯若是要去,我不敢拦着,只是叫我留下这是万万不能的。” 小甘的声音也道:“我也是。” 江公公忙道:“你不一样。” 小甘道:“我怎么不一样,我也是跟着姑娘的人。” 两个人似乎要争起来,只听杨仪道:“所以我说你们谁都不用跟着。都给我安分些。” 这会儿,俞星臣已经到了门口,姜斯回头:“俞监军。” 俞星臣进了门,扫了一眼在场众人,便发现几个人的脸色都不很好。 他刚才听了那零星两句,已经猜到几分。便看杨仪:“永安侯是有何事?” 杨仪淡淡道:“我思来想去,还是得告诉俞监军一声。我想去藏鹿山,只不过,我不会大张旗鼓的去,不会坏你的事。” 俞星臣呵了声。 杨仪也不理他,只道:“我知道你前天晚上是故意激我的话,只是,不管你再说什么,我也不会听。” 俞星臣转头:“你知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明白,这里的人都不希望你去,就是因为怕你出事。” 杨仪道:“俞大人,我明白,但我不能坐等在这里。没法放心。”她垂了眼帘:“我一闭上眼睛,就好像看到了十七,我很担心他……咳……” 她咳了两声:“你曾经说,决明是有大用的,这次我想带了决明一起去。要是十七无碍,应该很快就能回来。” “不行。”俞星臣知道江太监跟小甘众人都拗不过她,只剩下自己了。 “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询问你的意思,我是告诉你一声。”杨仪仍是很镇定:“你如果真为了我好,那不如就替我盘算盘算,该如何着手去找他。而不是想法拦着我。” 俞星臣的唇动了两下,她竟然把话说的这么明白,她什么也知道,偏偏不听好人言。 他有些恼:“呵,你叫我替你盘算?我怎么盘算?你的身体是这样,去那种地形复杂悍匪出没的地方,你是神仙,还是我是神仙?才能保你无恙?” “十七能去的地方,我就能去。” 他怒道:“杨仪!” 杨仪皱了皱眉:“既然话不投机,那也不必说了。你请回吧。” 俞星臣忍了又忍,竟硬生生地把心头的恼火压了回去:“你能不能冷静些听人一句话,这样……我让初军护、或者再加上姜统领,让他们带了决明去藏鹿山,他们两个人前往,总比你亲自前去要稳妥、若真有个万一,他们自然比你更能相助薛放。” 江太监听到这里,赶紧插嘴:“对对,俞监军这话有道理。” 杨仪不语。 就在这时候,门外跑进一个人来,正是决明。 他握着拳走到杨仪跟俞星臣之间门,半低着头对俞星臣道:“不许你欺负永安侯,我、我只跟着永安侯。” 江太监呆了呆:“决明,你这孩子别在这里捣乱啊……” 斧头也忙从外跑进来,刚要拉住决明,不料他又走到杨仪的身旁。 因杨仪是坐着,决明便蹲下,扶着她的手认真说道:“他欺负你,你跟他和离吧。”:,,. 章节目录 474. 三更君 夜半心声,情关难过 杨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俞星臣也同样愕然。 江公公跟小甘,姜统领几个都是满脸错愕。 人人都在心里琢磨“和离”是什么意思,究竟是哪两个字。 只有斧头突然想起自己在来的路上,曾同决明说起过王家种种,还给他解释过什么是“和离”,难道就现学现用了?但也用得不对啊…… 江太监先疑惑道:“决明,你在说什么?” 决明扭头:“一对夫妻过不下去了,可以商议着……” 他在背诵斧头给他解释的话,甚至一个字不差。 斧头目瞪口呆。 杨仪却提高声音:“决明!”只叫了一声,她已是难以自已,猛地咳嗽起来。 小甘将江太监双双上前,捶背的捶背,安抚的安抚。 决明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呆呆地有些无措。 杨仪嗽了两声。 其实别人不晓得决明的意思,她明白。 不由扫了眼旁边的桌上。 江公公姜斯等人,都以为杨仪是因为决明“童言无忌”而又冒犯,所以才这样羞恼的了。 但俞星臣却隐隐地屏住了呼吸。 他知道决明有一种常人无法理解的天分,假如——决明没有再多加那一句解释,他兴许会以为决明是随口乱说,但他明明解释的很清楚。 那就是他知道自己跟杨仪之间…… 俞星臣心中之震惊,无法形容,而又不能全信,毕竟太过骇异。 但就在这时,他看见杨仪竟瞧了眼桌面。 这本是极细微的一点动作,江公公跟小甘离的最近都没有留意。 俞星臣眉峰微动,顺势看向桌上。 桌上确实放着几张纸似的,他假装无意地往旁边走开了四五步,靠近桌面,垂眸。 俞星臣看到了镇纸压着的,看起来仿佛是小儿学字乱划出来的一张“图”。 俞星臣微怔,扫过周围,除了一本《千金方》,再没有别的了。 唯一可疑的就是这两张纸,何况,假如真是小儿乱划,为什么杨仪会放在这里,还特意用纸镇压着。 但就算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仍是看不懂这图究竟何意。 趁着杨仪被人围着,他无法按捺好奇,把纸镇取下,掀开另一张。 底下那张,比前一张更像是鬼画符。 俞星臣扫了眼,毫无头绪。他觉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将纸放下的瞬间,他却又有种奇怪的感觉,重又看向纸上,望着那些看似纵横交错的直线,极不和谐,横七竖八,乍一看杂乱无章,如同乱涂,但是再看,却竟透出一种奇妙的构造,不似信笔而已。 俞星臣盯着那张纸,正欲凝神,便听到杨仪道:“俞大人。” 他蓦地抬头。 杨仪望着他:“怎么俞大人对这些信手乱划的东西感兴趣?” 俞星臣知道自己其实不应该“偷看”别人的东西。 但方才他实在…… 不过既然给说破了,他索性大方些:“这是什么?是你画的?” 杨仪并未回答。 她不大会说谎,也不想扯谎,所以这一沉默,俞星臣立刻知道,另有其人。 可是谁会弄这些呢?他看向了决明。 这时候,屋内陷入了奇异的沉默中。 杨仪知道他聪明,恐怕已经看出了什么,但也无妨。 她转头看向决明:“你方才说,要跟着我,是何意?” 决明刚刚被她高声喝止,生怕自己做错了什么,这会儿蹲在地上不敢出声。 听杨仪询问,才道:“我娘说,让我听永安侯的话,只能跟着永安侯。” 杨仪看了眼俞星臣:“那,让你跟着别人……出城去,可行不行呢?” 决明开始摇头。 俞星臣明白了她的意思。 决明自有天分而性情怪异,慧娘不知是怎样做的,才让他答应跟着杨仪。 忽然叫他跟着别人,只怕真不能够,而别人也未必能够安抚住他。 俞星臣轻叹了声,想起决明方才的和离,对杨仪道:“你是非去不可吗?” 杨仪垂眸:“是。” 俞星臣忖度片刻:“你可知道,自从你来了武威,每天散回元汤饺后,据衙门里的记录,路上倒毙以及每日冻饿死的人数大大减少,更不用提卫城跟威远那里……何况你不是说,还要在别的地方也尽快施行的。” 杨仪不知他为何说这些:“我已经做了相应的安排,你提这些,是有什么建议?” 俞星臣道:“我的建议是,你留下来,只有你留下来,才是对百姓好,才会救更多的人。而你去,只能是以身犯险……” 杨仪这才明白:“我说我已经做了交代,就算我不在,张太医胡太医,还有江公公他们也会继续做下去。” “不止是这个,杨仪,你不知道你能做到什么地步。”俞星臣没有再口称“永安侯”如何,他望着杨仪:“你所做的,完全不亚于我跟薛不约所做,你留,才是更好的选择。” 杨仪垂首,过了半晌,才淡淡道:“你未免太高看我了。” 她的声音很轻,而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俞星臣有些许窒息,良久:“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杨仪抬眸。 俞星臣看向江公公跟小甘。 江太监略一犹豫,终于对小甘使了个眼色,几个人慢慢地退到了门口。 杨仪道:“怎么,有什么不能当着人说的。” 俞星臣道:“那次从海州回来,我跟薛放同车,说起了杨甯。” 杨仪双眸微睁,继而淡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 俞星臣道:“当时他以为我喜欢杨甯,怂恿我将她抢回。” 杨仪确实不知,讶异地看着俞星臣。 他的脸色波澜不惊。 ——当时,俞星臣曾问薛放:“假如杨仪喜欢别的东西胜过于小侯爷,甚至愿意为了那些而放弃小侯爷,你会把她夺回来?” 薛放道:“杨仪才不会那样。” 他让俞星臣不要拿杨仪跟杨甯比较:“杨甯喜欢当王妃,可是杨仪不会那样,在她心里我才是最重要的。” “你……”杨仪没料到会听见这些话:“你说这个干什么?” 俞星臣凝视她:“当时他还说了一句话,我本来不懂。” “什么话?” 在车内——薛放又思忖了半晌:“不过,她心目中确实有比我更重要的……” 他没有说完,俞星臣询问是什么,他还故意地卖关子不说,让俞星臣自己猜。 本来俞星臣是猜不到的。 直到现在。他却隐约明白薛放那没说出口的。 “你不明白吗?”俞星臣望着杨仪:“对于薛放来说,他觉着他在你心中未必是第一位的。而第一位的是什么,你自己该最清楚。” 杨仪先是疑惑,迎着俞星臣的目光,她隐约有所察觉。 眼神恍惚了片刻,杨仪转开头。 俞星臣听见她轻声道:“你何必跟我说这些。” “我只想你改变主意。” “那换了你,你会改变主意么?” 俞星臣疑惑:“什么?” 杨仪咽了口唾沫,很慢地说道:“你改变主意了么?” 俞星臣汗毛倒竖,仿佛意识到她在说什么。 杨仪的双眸突然间清冷如冰,盯着他:“你不也曾经为了一人,怒发冲冠,不顾一切吗?现在,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做什么?” 俞星臣的瞳仁陡然收缩。 他感觉自己好像猛地被戳了一刀。 门口的江公公跟小甘两个,竭力竖着耳朵想听里头在说什么。 但同时,两人又不住地窃窃私语,无非是商议该怎么办。 姜统领站在旁边,垂眸,显得很安静。 灵枢看了一眼他,欲言又止。 斧头跟决明站在另一边儿,决明忐忑地:“我、我是不是做错事了?” “没有。”斧头否认,却又问道:“可是你为什么说仪姑娘跟俞大人要和离呢。他们又不是夫妻。” “不是……吗?”决明疑惑地。 斧头道:“当然不是。” 决明似懂非懂:“哦……” 他毕竟是个不能以常理测度的孩子,所以弄错了“和离”,这些人也并没有怪罪他。 也并没真的当回事。 正在等候之时,就见俞星臣从门内快步走了出来。 他丝毫都没有停顿,就好像走的慢一些,就会……大难临头似的。 灵枢急忙跟上。 初十四因为喝多了困倦,错过了热闹。 醒来后,无意中听斧头念叨,说是俞星臣跟杨仪吵架了。 他急忙去找俞星臣:“你跟永安侯怎么了?” 俞星臣不理他。 初十四端详着他如雪一般白如玉一般冷的脸色,道:“你不告诉我,我可就去问永安侯了。” 他才把手中的公文放下:“别多事。” 初十四道:“你向来都是很为了她着想,难不成这次也是演戏?” 俞星臣佩服他的异想天开:“嗯,也许吧。” 初十四看出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真的闹了别扭?我听说,你还特意把江公公他们都指使出去了,有什么话得瞒着外人,还惹了她不高兴的?” 俞星臣皱眉,把目光从公文上移开:“你打听这些做什么?” 初十四笑道:“一旦想到有我不知道的热闹事,我就难受,心里跟猫抓一样。” 俞星臣道:“抓的轻了。你若无事,且出去抓钱是要紧,不必在这里嚼舌。” 初十四瞥着他:“算了,那你忙吧。”他迈步向外走。 俞星臣不放心:“你去哪儿?” 初十四道:“我去看看永安侯。” “别多嘴。”俞星臣目光沉沉:“有些事情就算是你也不能置喙,别自作聪明。” 初十四哼道:“我是个识趣的人,再说,永安侯又不是你,我难道对她死缠烂打刨根问底?” 此刻在后衙,杨仪正在慧娘的房中。 她因为要带决明出城,怕慧娘担心,便来同她交代几句。 慧娘倒是很爽利痛快,又说道:“永安侯要怎么做,就吩咐决明,他有时候呆呆的,你不要见怪,他不是故意,你多说两句,他就懂了。” 杨仪道:“决明很好。你放心……”想了想,还是如实告诉:“这次出去,怕会有危险,我……” “决明跟着你,我放心。”慧娘没等她说完便道:“永安侯只管带他去。无妨的。” 杨仪听了这话,心里忽地有些难过。 想到俞星臣先前说的那些话,她确实不惮自己去冒险,但是带着决明,去那种未知的险境,是不是过于自私。 慧娘可只有决明一个孩子,之前且吃了那么多苦,此刻总算安定,却又要母子分离。 思忖片刻,杨仪道:“你的身体还在恢复,我想还是让决明留下,有他在身边,你的心情能好些,恢复的兴许也能快。” 不料慧娘闻言,满脸慌张:“永安侯,你不要决明了?是嫌他笨么?” “当然不是,”杨仪忙否认:“我是怕……此行艰难,且不知何时回来,还是让他留下好。” 慧娘有些哀哀地看着她:“永安侯,你若是不嫌弃,就带了他去吧,他是个好孩子,他很喜欢你……我也知道永安侯一定会对他好,一定会比我对他更好……” 杨仪觉着这话略怪。但可怜天下父母心。兴许慧娘只是让自己对决明好些罢了。 从慧娘房中出来,杨仪心中左右为难。 这两日她发现,慧娘的身体竟没大有起色。 杨仪怀疑是自己没摸到症结,但是方才一再诊脉,确定没有弄错。 兴许是因为慧娘的体质过于弱了? 想想病去如抽丝的说法……自己好似有点儿操之过急了。 正又在想到底该将决明如何,初十四到了。 进门见豆子趴在门口,低头摸摸它的头,初十四对杨仪道:“在忙什么?” 杨仪摇头,问道:“最近你也没打听到十七的消息?” 初十四道:“没呢,这个小子,一旦放出去,就跟活龙似的,上天入地,翻江倒海,无所不能。不过你不用担心他,他又不是没经过事的。早先在羁縻州,比这光怪陆离诡异惊险的情形他不知遇到过多少呢……哦,你该知道吧?” 杨仪苦笑:“好些事他根本不同我说。” 初十四笑道:“他是怕你担心……是了,我这两日一直在外头,倒是没顾得上问你,你身体好些了?” 杨仪道:“我多数都是这样,难说好,但也不能说不好。” 初十四道:“你有给别人调治的功夫,多在自己身上费费心也行。”说话间,他道:“听说你因为想去藏鹿山,跟俞监军起了争执?” 杨仪不语。 初十四笑笑:“我说句公道话,俞监军对你,实在是没话说。不管他的话难听还是刺耳,都是‘忠言逆耳利于行’。他的心思深想的也深,该听他的时候,不要赌气呀。” 杨仪苦笑:“你是来做说客的?” “他叫我不要多嘴,”初十四抓抓头:“你是个最大度仁慈的人了,怎么一遇到他就喜欢钻起牛角来了?有什么说不开的?十七现在在外头……你跟他,就该好好的才是。何必先闹得不快?可记得那句话‘家和万事兴’……这督军府也像是个大家子了,自当劲儿往一处使。” 杨仪听见那五个字,隐隐刺心,索性沉默。 初十四细看她:“我自忖是个会看人的,但对你跟他,总是看不真。这越是看不明白吧,越是想凑近了瞧……”他叹了口气:“我知道说多了你嫌烦,横竖你是个最明白的人,自己想想吧。” 终于,杨仪安排了府内事宜,预计明日一早启程。 这一夜,她早早地歇下,翻来覆去,却总是睡不着。 还是披衣起身,裹了斗篷向外。 江公公疑惑:“这么晚了,去哪儿?” 杨仪不语,向前走了一阵,果真看到那书房里还亮着灯。 瞧着那一点眼熟的昏黄灯光,她一瞬间就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京城,仿佛回到了前世,他也总是深夜不寐,尤其是遇到紧急公务,难以处置的政事,或者……是重重心事。 灵枢其实劝了两次了。俞星臣总是不为所动。 直到灵枢听见外头轻轻地脚步声,小乖先迫不及待迎了出去。 灵枢看到杨仪,大为惊愕:“永安侯……” 案桌后的俞星臣几乎以为他是诓骗自己,抬头,却见江公公挑着灯笼,杨仪站在门边儿上。 淡淡的烛光中,她袅袅地扶着门边站着。 只一瞥,他没法久看这一幕,甚至没法对上她的眼神。 只是很慢地站了起来。 杨仪独自走了进来,灵枢也识趣地没有入内。 起先他们两个都没有开口。 片刻,杨仪道:“我想了又想,之前我说的话,似乎太过了。” 俞星臣拢着手。 杨仪并没看他,垂首:“其实我……早不怪谁了。过去的事也不用再提。” 俞星臣抿了抿唇:“你……” 杨仪终于抬眸,眼神幽幽地望着他,道:“不过,三爷,我现在……倒是很能明白你的心了,毕竟,我也是感同身受。” 她顿住。 杨仪所指的,当然是前世俞星臣为了杨甯“冲冠一怒”。 但是现在她为了薛放,又何尝不是不顾一切。 相比较而言,她已经够冷静的了,毕竟她不似俞某人,当时他可是成了亲!且有了…… 杨仪不能再继续想下去,否则容易搅乱好不容易平静的心绪。 “所以你如果也明白我的心情,那就别再……别再拦阻我,”杨仪不再看他,依旧浅浅地垂了眸子:“毕竟像是三爷这样睿智聪慧的人都过不去的关卡,我,跌在这上头应该也不丢人。我也想跟你一样,不顾一切地为自己做一次。” “我不是!”俞星臣脱口而出。 杨仪微怔:“什么?” 俞星臣盯着杨仪,他的眼睛竟也有些微红:“你不懂,我不是……” 杨仪莫名:“不是什么?” 俞星臣的喉结滚了几滚。 他沉默,只是极沉郁地望着她,神情隐约竟透出几分悲悯难言。:,,. 章节目录 475. 一更君 放手,路上 灵枢站在屋檐下,旁边就是江公公跟姜统领。 夜风一阵阵推来,时不时把屋顶上的积雪吹的飘洒,就好像又开始下雪。 灵枢不知姜统领能不能听到屋内的话,但是他可以。 如以前一样,他虽然听的清楚,却不能明白到底何意。 可虽不明白,灵枢却能感觉到俞星臣那无法开解的郁结心情。 从白天离开杨仪院中,他看似一如平常,有条不紊地只顾公事。 就好像把心里垒了很高的堤坝围墙,将所有的不可言都挡在里间门,外头分毫不露。 杨仪不由上前一步:“不是什么?” 她疑惑不解,莫名有点惊心。 就如初十四说的,一旦面对俞星臣,她总会有些不由自主地“钻牛角”。 就如此刻,她甚至些许焦躁。 但她半夜不睡跑到这里来,可不是要跟他吵架的。 先前回想白日对他说的种种,虽然……自忖并没有说错,但竟有些……后悔。 不该闹的这么难看才是。 明日就要走了,杨仪想解开这个结。 她用了极大耐心等了半晌,俞星臣仍是没有回答。 杨仪当然了解他的脾气,他不愿说的,别人用尽手段也是枉然。 “也许我确实不懂。”还是杨仪主动开口,“我对你的事本就……知道的不算多。” 她笑了笑,何止不多,简直少的可怜。 “你不跟我说,也有你的道理。”杨仪虽走前了一步,仍是着意跟他隔着五六步的距离,“不过再怎么样,那都是过去的陈迹,大可不必再纠缠或者沉湎。你比我高明到不知多少,这些道理,自然该很通透了,不用我多说。” 通透?高明?她虽是真心实意,在俞星臣听来,却仿佛嘲讽。 俞星臣道:“我若真高明通透,又何至于到如今这地步。” 他没忍住。 杨仪微怔。她其实不太清楚他的“这地步”指的是什么意思。 忽然有点觉着自己来的冒失,本来想在临行前解开那个结,看他的反应,却不像那么回事。 “你、要是还忙的话,我就不打扰了。”杨仪决定还是走吧,她本来就不擅长跟人“推心置腹”,见苗头不对,免得更适得其反。 俞星臣却道:“杨仪。” 她停了下来:“你请说。” 俞星臣看着她,从本来是一心为他、满眼是他的人,到现在虽近在咫尺,却连靠近些都是奢望。 她从进门,看似随和,却始终跟他隔着几步远,他如何看不出来。 她处处谨慎,不想跟他有任何的逾矩跟不清楚,可一旦是薛放……她便什么都不在乎。 俞星臣竭力定神:“我……不是为了她。” 杨仪抬头:“什么?” “那样做,不是为了杨甯。”他用力咬了咬唇,让自己清醒,也想让自己打住。 杨仪显然不信,眼中是明显的错愕:“你……”她想说,到了这会儿又何必否认呢?何况除了杨甯,又有什么原因会让他不顾一切? “你可以不信,但,”他的目光闪烁:“你迟早晚会明白我的话。” 杨仪皱眉:“你为何现在不告诉我?” “因为……”俞星臣看着她:“说了也没有用。” 杨仪更不懂:“没用?” 俞星臣道:“是。” 杨仪本来是不想生气的,但看他这么冷冷清清的,微微火起:“为什么会没有用,你告诉我,至少对我有个交代。” 俞星臣深呼吸:“你不是说,过去的事情已经放下了么。又要什么交代。” 杨仪的双眸睁大:“俞星臣……”她的唇抖了抖:“我是想往前走,不愿总是回头,才要放下那些事,你是什么意思?” 他的语气,倒像是比她还要从容决断,“放下”了似的。 俞星臣道:“你不要误会,我并无他意,只不过也不想……再旧事重提而已。” 杨仪盯了他一会儿,笑道:“你果然通透,原来已经如此想开,可见我今晚来的多余了。”她点点头:“到底是我太肤浅狭隘,不晓得你俞三爷的心胸之广阔,好吧,那咱们就一别两宽。” 杨仪转身往外就走。 刹那,俞星臣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她。 杨仪本就气虚,被他一拽,踉跄撞了过来。 俞星臣合臂将她揽住,半是怕她站立不稳,半是从心所欲。 杨仪大为惊愕,咳嗽出声:“你干什么?” 俞星臣垂眸望着她:“你真的都不在乎了?尽数都忘了?可记得先前决明说的……一对夫妻……” 没等他说完,杨仪用力推了他一把,但竟没有推开,她咬牙,浑身颤抖:“你最好别再说下去,放开!” 见他不动,她提高声音:“放开!” 门外廊下,有些骚动。 就在俞星臣拉住杨仪的时候,姜统领的神色便有些变化,只是尚未如何。 等到杨仪说地一声“放开”之时,姜斯转身。 可刚走了一步,就被灵枢拦住。 姜统领皱眉:“你想怎样?” 江公公并没有听见,只影影绰绰地。 如今看他们两个对峙在一起,正觉着莫名,就听见杨仪大声的那两个字。 “怎么了?”江太监惊疑。 姜统领则冷对灵枢道:“闪开!你总不至于想看着俞监军犯错吧。” 灵枢面上掠过一抹犹豫之色,却冷然道:“大人不会犯错!所以你也不要贸然行事。” “放肆!”姜统领愕然:“别以为他是监军就不顾规矩……” 江太监在旁呆看了会儿,啧了声:“这是怎么说的……”横竖灵枢没拦着他,他赶紧往门口跑去。 才到门边上,就见杨仪捂着嘴,半靠在一张太师椅上,仿佛正在咳嗽。 俞星臣站在她身边三两步远,沉默地凝视着她。 江公公赶紧进门:“怎么了这是?”赶紧过去扶着杨仪,又回头对俞星臣道:“俞监军,永安侯可是存好意而来的,怎么又弄成这样?” 俞星臣道:“抱歉。” 杨仪看也不看他,扶住江公公的手,哑声道:“走。” 这会儿门口上,灵枢跟姜统领一左一右站在那里。 见里头“消停”,他们自然也没有再剑拔弩张的必要,只是姜统领仍是皱眉盯了俞星臣一眼,才陪着去了。 俞星臣走到门口,目送几个人离开。 有那么一瞬间门,他想把所有都告诉她。 或许……或许她会原谅。 但俞星臣更想问杨仪,假如自己告诉她真相,她会不会别去这么喜欢薛放,仍旧做他的……仪儿。 这念头虽极强烈,他心里却清楚,这不可能。 那些感情岂是说收就收,说放就放的,就如同他一路磕磕绊绊到现在,倘若真的能那么轻易地放手,岂会缠绵如此。 何况那件事本就不是什么能够张扬出口的,而且对她也是有害无益。 既然说了,对她对自己都毫无益处,何必开口。 谁知一时不能自已,反而更闹得不可开交。 书房的灯烛亮了几乎一宿,在寅时过半之时,残烛滴尽了最后的泪,化成袅袅一点青烟。 俞星臣靠坐在太师椅中,只觉着通身沁凉。 灵枢在门口道:“永安侯一行……启程了。”他低着头:“只带了姜斯跟徐明,并五十个侍卫。” 俞星臣仍是合着眸子,似乎没有听见。 就算江太监跟小甘都不肯留,但谁能拗得过杨仪。 何况她留他们在武威,不仅是因为此行艰难,要轻装简从,而且武威这里自然也有大把的事情需要有人从中照应。 一行人改换衣装,驱车向北,行了大半日,已经远离了武威。 眼见人马疲倦,前方影影绰绰有村落出现,姜统领欣喜,吩咐徐明:“带两个人去看看,能不能借地歇脚。” 马车之中,杨仪的对面是决明,他是头一次出城,很觉不适,偷偷地从车窗向外打量,看累了,便倒下睡觉。 此刻察觉马车颠簸,决明睁开眼睛:“到了吗?” 杨仪道:“还早着呢。” 决明揉揉眼,掀开车帘向外看,望着前方的村落,他的眼睛蓦地睁大,继而眯了起来。 “那、那里……”决明有些语无伦次,回头拉着杨仪。 杨仪跟着看了眼,并不见怎样:“怎么了?” 决明似乎害怕,抱着她的手臂:“不,不,不要过去。” 杨仪愣怔:“有什么不妥?” 决明把头垂的更低了,只反复念道:“不、不行,不行。” 车外,急促的马蹄声响起,是徐副统领去而复返。 姜统领迎上:“如何?”却见徐明的神情难得地透出些慌张,他犹豫片刻才道:“那村子里的人……好像都死了。” “什么!”姜斯大惊:“都死了?怎么回事?” 徐明道:“看情形,应该是昨日发生的。” 姜斯回头看了眼马车的方向,放低声音:“可看的出是什么人干的,北原人还是土匪?” 徐副统领道:“那些村人房中有被翻找过的痕迹,再加上那些村民身上的痕迹,应该是匪贼。” 姜斯咬牙:“我也觉着不可能是北原人,他们才被薛督军重创,不可能再这么快孤军深入。” 徐明道:“统领,这些土匪太嚣张了!” 但与此同时,脸上又挂上了忧色:“怪不得俞监军不肯让永安侯出城,越是往北可越是乱了。这些土匪动辄竟屠村,只怕势力不小,我们……” 姜斯皱了皱眉:“开弓哪有回头箭。不要再说这些话。” 杨仪因为见决明反常,便留意外头动静,此刻听了个大概,着实心寒:“真的全都死了?” 两人见她听见了,便上前来,徐明禀告:“只看了几家,都被杀死了……整个村子不大,只有十几户的模样,没有任何声响,判断应该是……” 半晌,杨仪叹道:“再去看一看吧,万一,还有活着的呢。” 徐明只得答应,又多带了两个人折返。 姜斯打量地形,见往北是一座连绵山麓,冬日的树木都是黑色的,一根根如同钢针似的向天空戳着,瞧着就透出几分凶险。 姜统领道:“大人,只怕前方会有匪贼出没。” 若他们先前带了二三百人,自然不惧,可倘若贼匪人多,那就难办了。 杨仪问道:“可还有别的路?” 正在商议,徐明带人去而复返,道:“回永安侯,果真发现有个活的。” 他们救了一个人出来。 那人看似二十开外,衣着普通,手臂跟身上各处有伤,已经昏迷不醒。 徐明他们发现此人的时候,他正倒在一户农家的院墙下,人几乎都给冻僵了,侥幸动了动,才被发现还活着。 杨仪忙去查看他的伤势,见身上好几处的刀伤,看着仿佛有好几把刀一起戳过来,幸而伤的虽骇人,可细看只有一道穿入了体内,有点致命。 因是在野外,没有热水之类,杨仪只能便宜行事。 稍微将他伤口清理,撒药,缝合,又给他嘴里塞了一颗回天保命丹,喂了点水。 能不能活,只看他的造化。 姜斯觉着,他们正要赶路,路上且充满了不测,多带一个人,更添麻烦。 不过人救都救了,按照杨仪的行事,没有再就地扔下的道理。 姜斯只得叮嘱:“大人,此人看相貌,不太像是本地村民,又伤的格外重,我看他的身份有点可疑。让他在车里,是不是太危险了?” 杨仪道:“他伤的重,不会再怎样,等他稍微醒了,问明白情形,前方找个有人的地方,把他放下就行了。这会儿他昏迷不醒,扔在此处,必死无疑。” 于是重又上路。 车内,杨仪把决明拉到自己身旁,垂眸看着昏迷中的男子,见他生得并不难看,甚至可以称得上英俊,怪不得姜斯说他不像是村民。 决明挨在杨仪身旁,盯了会儿那男子,有些害怕一般靠在杨仪身上。 又行了不过半个时辰,前方一个探路侍卫疾驰而回,边打马边摆手:“快调头!” 姜斯见势不妙,立刻要调转马头。 可惜这官道并不算宽阔,且要小心,正在忙碌之时,耳畔听到些马蹄声响,随风而来的,竟还有凄惨的哭号。 杨仪在车中听得明白,掀开帘子看时,大惊。 原来前方路上,有两个身影仓皇逃出,背后追着有一匹快马,马的后面居然还拖着一个人,像是一个麻布袋似的被蛮横拖曳而行。 马背上的人哈哈大笑,张弓对准前头,嗖地一声响,射中其中一人的腿上,那人惨叫着栽倒。 杨仪正看到这般情形:“姜统领!” 姜斯道:“大人,这只怕是土匪,我们还是……” “救人。”杨仪不由分说。 姜斯一咬牙,唤了两个侍卫,纵马冲了出去。 那马上的土匪武功其实等闲,大概又没料到有人敢对自己动手,两人才一照面,略对几招,就给姜斯斩于马下。 一个侍卫去查看马背后被拖着的人,那人动也不动,血肉模糊,惨不忍睹,探其脉,早已经死了。 而前方被追逐两人,死里逃生,力尽地坐在地上。 其中被射伤了腿的那人抱着腿,哭号不住。 姜斯喝问:“那是什么人?为何追你们?” 那没伤着的一个,惊魂未定,含泪道:“我们都是萧县的百姓,因为没了生计,又听说威远那边散回元汤,便结伴想去威远讨活路,不料遇到那伙贼匪。”他看看身边受伤的同伴,哭着跪地:“大爷,救救我们吧,我们是百十号人呐,还有十几个孩子……都给他们围住了!” 姜斯心惊:“贼匪有多少人?” 那人道:“他们有十多个,都拿着刀枪……” 姜斯听闻人不多,稍微松了口气。他虽然不想节外生枝,但兵贼天生不两立,何况杨仪也一定是这个意思。 于是赶忙回头告诉杨仪,果真杨仪催促道:“不用多说,速去救人。” 姜斯便叫徐明原地留守,自己只带了二十人前往。 方才他跟着贼交手,知道对方是个草包,侍卫们都是精锐,如果山匪都是那种货色,倒是不足为惧。 他想速战速决,便风驰电掣赶往。 不多时,果真瞧见一大帮子人被围在中间门,有几个匪贼在边儿上耀武扬威,来回肆虐。 姜斯一眼看去,见有土匪正拖着一个妇人欲行不轨,旁边有人想要反抗,却给他一刀劈落,又有孩童的哭号声此起彼伏。 姜斯本是极冷静的,眼见如此惨状,如何还能按捺,便立刻安排行事。 那十几个土匪吃定了这些百姓——都是妇孺老弱,青壮年极少,便不可一世,哪里想到会被人伏击。 那些侍卫身手敏捷,不过一刻钟,已经杀了七八个贼匪,其他的反应过来,便打在了一处。 姜斯见大局在握,稍微松心,便指挥那些百姓道:“此处不宜久留,快走!” 那些男女老幼才反应过来,赶紧扶老携幼地向前。 姜斯瞧见一个土匪骑马欲逃,他急忙赶上,一刀劈落,那人惨叫了声,却竟没死,抱着马脖子飞奔而去。 姜斯皱皱眉,穷寇莫追,便拨转马头。 此刻剩下那十几个匪贼都给杀了,百姓们慌不择路,挤挤挨挨,多有绊跤跌倒的。 姜斯看到一个孩童似找不到家长,坐在地上大哭,他便俯身将其抱起来放在马上,一边大喝:“大家快走,小心些!” 虽然胜的容易,但心里又有隐忧,这些匪贼是不是太好对付了? 回去跟杨仪碰头,把情形说了一遍。 杨仪已经下车,之前给那个箭伤的男子料理妥当。 猛地看到面前这么多人而来,也自吃惊。 又看那队伍中好些小孩子,三四岁的,五六岁的,甚至于襁褓中的婴孩也有,她拧眉吩咐:“叫那些孩子到车里去。” 姜斯愕然:“大人!” “他们走不快,到车里稳妥些。” 姜斯一声令下,那些男女们慌忙把自家小孩儿送过来,杨仪担心决明害怕,谁知决明望着那些孩童,神态倒见放松。 杨仪所乘坐这车,并不是她的那辆大的,十几个孩童挤在里头,满满当当。 她上来之时,几乎无法入内,可却惊奇地发现,之前昏迷的那个男人竟醒了。 他盯着围在自己身旁的那许多张孩子的脸,鹰隼般的眼神里透出困惑。 杨仪勉强在车门处坐下,问道:“你觉着如何了?” 那男人张了张口,眼睛盯着她:“你……”却又转开目光看向这些孩子:“他们是……” 杨仪道:“他们遇上了山贼,才救了出来。” “山贼……”男人微惊,神色变得不同:“多少人?” 杨仪方才听姜斯说过:“大概十多个。” 男人盯紧她:“都杀了没有?” 杨仪一愕,不料姜斯正随车而行,毕竟他不放心车内的情形,闻言道:“跑了一个。” 男人猛吸了一口气,目光闪烁,脸上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情。 不等杨仪询问,车外姜统领道:“怎么?”:,,. 章节目录 476. 二更君 哀兵必胜,热血沸腾…… 这会儿那些小孩子因为受了惊吓,都挤在一起,小鸡崽子一样瑟瑟发抖。 杨仪才把一个手臂碰伤的孩子拉过来,给他查看,听了姜统领问,便看向那男人。 男人盯着杨仪,抿了抿唇:“你有多少人?” 杨仪道:“五六十。” 男人呵地一笑,那笑影闪电般短促,仿佛讥诮。 此刻说了这几句话,让杨仪意识到,这人非但不是那村子里的,甚至不是个平民百姓。 “你是什么人?”她有些警惕地问。 男人皱着眉道:“我原本是定北军里的,回家里去探亲,经过那个村子,本想讨口水喝,谁知竟遇到了土匪。你们呢?” 杨仪听他说是“定北军”里的,倒是有点心安:“我们要往北去,既然你是从北边回来,等到了有人的地方,你自己下车去吧。”又道:“你身上的伤不太妥当,回头你再找大夫细看就是了。” 男人叹道:“只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杨仪疑惑:“你说什么?” 男人想要起身,奈何几个孩子挤在他身旁,他又有伤,动弹不便。 只勉强靠了靠车壁,无奈地说道:“请让你的人,尽快找一处高些的地势……隐蔽身形,准备迎战吧。” 杨仪愕然:“迎战?” 男人道:“距离这最近的是姑娘山,你们说杀了十几个土匪,那不过是他们的小股人马在山下劫掠,方才逃走那个必定回山上报信,若是土匪倾巢而出,至少数百人,你们区区五六十人,如何能够匹敌?何况……” 他掀开车帘往外看,却瞧见无数百姓跟在车后,眼神一沉,他道:“这么慢吞吞的,很快会被他们追上。倘若这会儿扔下这些百姓,打马狂奔,兴许能得一条生路……” 杨仪正用帕子给那孩子把胳膊绑了起来,闻言哼道:“你真是定北军里的人?” 男人道:“怎么了,不像么?” “定北军是保家卫国的,你这会儿叫我丢下百姓,我看你不像!” 男人笑了几声:“这么说你不会这么做?” “我当然不会。” 男人点头,轻描淡写道:“我只是觉着你们也是有些来历跟身份的人,到那生死攸关的时候,自然是只顾自己,所以才故意这么说,试试而已。” 杨仪道:“倒也不必如此。” 男人道:“那就没别的法子了。”他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伤,目光变化,对窗外姜统领道:“速找一处高地吧,虽然说未必能撑得了多久……到底比在这里被人冲上来掩杀而无所防备要强。” 姜斯从方才听他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在留意,此刻早已经发觉一处略高的山丘。 于是指挥士兵,上去查看。 其实这男人方才说,丢下百姓自己快走的话,正是姜统领心中所想。 毕竟他的职责只是护着杨仪,如今这危急时刻,他们有马有车,只要扔下这些百姓,让他们在后面把那些土匪阻一阻,他们自然可以有机会逃出生天。 但他又不敢开这口,因为知道杨仪的脾性是绝不容许的。 等姜斯指挥着士兵跟百姓们都爬上那高坡,还未全上,就听见马蹄声从后逼近。 姜统领侧耳一听,至少过百的人马。 而就在与此同时,另一处的高坡上,又有几匹高头大马矗立,马上众人一个个身形矫健体态彪悍,腰间带刀,尽数蒙着脸,垂眸静观底下情形。 武威城。 俞星臣瞧过了最新呈上的军饷发放簿子。 这两日,本城的商贾所捐的银子,外加初十四在外弄回来的,他紧着缺饷最严重的定北城先放,毕竟那里的将士最苦,甚至阵亡、病亡的也极多,另外还有一笔抚恤银子待给,都是拖欠不得的。 正在思谋哪一笔填哪里,就听到门口有人道:“就这么叫她走了,你倒是放心?” 他头也没抬,就知道是初十四:“我岂能管得了永安侯。” 初十四嘿嘿笑了两声。 俞星臣本不想打量他,听他笑的古怪,便百忙中瞥了眼:“好笑么?” 初十四在他桌前的椅子上坐了,说道:“我就是突然想起来,那天夜里你激将法,说她若贸然行事,害的十七如何的时候,反正难过的不是你……之类。” 俞星臣道:“你记性真不错。” 初十四扬眉:“我现在也想把这句话给你。”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初十四道:“你只顾赌气,倘若永安侯有个万一,反正……我觉着我不至于是最难过的那个。” 俞星臣刺心,眼前的那些数目、人名,忽然都飞了起来:“原来,你也学会咒人了?” 初十四起身,从袖子里抽出一封信,走到俞星臣跟前:“这是威远穆不弃刚刚叫人送来的,你看看吧。” 俞星臣皱眉,打开信看了会儿。 手一抖,那薄薄的信纸飘落桌上。 穆不弃的信很简单,字如其人:最近听闻有一队北原精锐潜入,目的不祥,行踪不祥。 督军府后衙。 江太监早早便出门,去负责督观回元汤等事。 小甘因身体的缘故,不得随意外出,便带了斧头去看慧娘。 斧头唤豆子,豆子也不动,只是恹恹地趴在门口。 小甘道:“豆子怎么了?” 斧头道:“大概是因为仪姑娘不许它跟着,它生气了。早上的时候我用力拉着才没让它跑出去。” 小甘叹了口气:“连豆子也这样。何况是我们。” 两人来到慧娘房中,小甘先问她觉着如何。 杨仪在临行之前,格外交代了小甘,让她把慧娘照看妥当,之前也已经挑了个伶俐的丫头近身伺候着慧娘。 慧娘只说好多了,但她的脸色却仍是有些难看。 小甘毕竟学过医,打量了会儿,总觉着不太对劲,便道:“江公公为了给永安侯补身子,特意从京内带了好些补品,永安侯临行前,让我取些燕窝虫草等给你用,我之前吩咐他们熬了,待会儿送一碗来。” 慧娘震惊不已:“燕窝虫草……给我?不不,姑娘,别给我弄那些,白糟蹋了!” 小甘笑道:“是永安侯交代的,我只是遵命行事,你吃了,能快些好,就不辜负她了,哪里就白糟蹋了呢。” 慧娘的脸上露出难过的表情:“不是……姑娘,我、我这身子……我福薄,受不起那些好东西,你留着给永安侯吧。” 小甘才要安抚她,忽然吸吸鼻子:“什么味儿?” 她有了身孕后,对气味格外敏感,闻着倒像是药气,但又有点怪。 慧娘勉强一笑道:“这屋里气味腌臜,姑娘还是别在这里了。” 小甘确实有点受不住,她的体质好,虽然有孕,但极少犯恶做吐之类,此刻突如其来地有点难受,便起身道:“你先歇着,我回头再来。” 慧娘道:“姑娘,好姑娘,不用在我身上用心,不值得……” 小甘只当她是客套话,摆摆手,先出去了。 那伺候慧娘的丫鬟跟着出外,问道:“姑娘你还好么?” 小甘迎着风,深深呼吸,总算舒坦了些,她定了定神道:“慧娘子按时吃药、吃饭么?” 丫鬟道:“是呢。都是按时用的。” 小甘道:“吃的多少?偏好什么胃口?” 丫鬟想了想:“她并不挑拣,也不见她偏爱吃什么,吃的倒不算很多。” “药……”小甘顿了顿:“药……喝的如何?”她本来是想问慧娘子喝了药后有没有反应之类。 丫鬟道:“慧娘子喝药也痛快,每次给了她药,虽起初嫌热,但一会儿看的时候,已经喝光了。我还诧异呢,她喝的好快。” 小甘听了这句,心头咯噔了声。转头望着丫鬟:“你的意思是,你没有亲眼看见她喝药?” 丫鬟微怔,继而惶恐:“我、我确实没有在跟前,因为每次慧娘子都说要凉一凉,我自然不能紧盯着,就去做别的了。姑娘,下次我盯着就是了。” 小甘眉头深锁,想了想,摇头道:“不,你不用盯着。” 眼见到了中午,丫鬟又捧了药来给慧娘喝,慧娘依旧说是热,叫丫鬟自去先忙,喝完了叫她。 丫头答应着出了门,慧娘子见她走了,便端了药,看了会儿,便走到那靠墙边儿的大花瓶边,将药汁倒了进去。 她看着空了药碗,轻轻地叹了口气,转身要把碗放回桌上,谁知却见小甘跟那丫鬟站在门口上,正静静地望着自己。 慧娘大惊,手一抖,碗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丫鬟上前来,小心翼翼地将碗收拾了去。 慧娘面如土色,不敢抬头。 小甘也不问,只等丫鬟弄完了,她才道:“难道,娘子是觉着,永安侯开的药有毒,是要害你吗?” “不不!”慧娘赶紧否认:“怎么可能!我若那么想,就是不知好歹的畜生,要天打雷劈了。” “既然是好的,为什么不喝?你可知道,永安侯临行前最牵挂的就是你的身体,她还怀疑是她医术不精,你才没有起色的。离开前千万叮嘱我,让我好生照看,不行的话,就把去了威远的张太医叫回来给你看。” “不……”慧娘鼻子一酸,泪顿时涌了出来。 之前小甘想起杨仪说,慧娘的身体没大有起色,杨仪是个没歪心的人,只自责是不是自己诊脉有差,开药不对等等。 可小甘心思活络,问了丫头几句话,立刻发现了不对。 果真抓了个“现行”。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慧娘子咬着唇,啜泣了片刻,终于说道:“我这种人,不配永安侯给我操心,我也不配当决明的娘,活着也是给他丢脸,不如我去了……倒是干净。” “你这是什么话?!”小甘震惊。 慧娘道:“姑娘,你不知道……”她用帕子捂着脸:“先前我……” 她哽咽了会儿,强忍着:“我早就不想活着了,只是舍不得决明,我若没了,他怎么活?所以死活赖着这口气,幸而遇到了永安侯……她是个绝世的好人,难得决明都喜欢她,我知道决明跟着她一定不差,至少,比有我这样的娘……” 小甘听到这里,便道:“你又说什么?你知不知道这些话要是给决明听见他该多难受?永安侯确实对所有人都很好,但是决明的母亲只有一个啊,就是你呀。” 慧娘捂着脸:“我不配。” 小甘的眼睛红了:“你为什么不配?我知道你先前不得已做的事,你也不用难以启齿。但是永安侯说的话难道你忘了?你只是想养活决明而已,一个当娘的,费尽心思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活着,有什么错儿?你又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慧娘低着头:“可我做的是见不得人的……” 小甘屏住呼吸,想了想,道:“你知道我是什么出身么?” 慧娘疑惑。她知道小甘是杨仪的丫鬟,但嫁的是薛督军身边的武官,虽在杨仪跟前是丫鬟,却是正经的武官夫人。如今听小甘说这话,却不懂。 小甘便把自己的身世告诉了慧娘,将家里蒙难,进了教坊,身不由己……乃至跟了杨仪,却又差点自寻短见等等曲折都说了。 慧娘万万想不到,这看着如此可爱可敬的女孩子,竟也有一把血泪的经过。 她呆怔:“姑娘……” 小甘道:“当时我以为我们姑娘不要我的时候,我也是如你这样,毫无活着的意愿,还好天可怜见,把我拉了回来,若当时活不了,哪里会有今日?” 说这话的时候,小甘不由也掉了泪。 她吸吸鼻子,道:“我不惜把自己的这些底细告诉你,就是想让你知道,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只有咬牙熬过去,以后……才可能柳暗花明的,有好日子。你明白吗?” 慧娘起初还只是呜咽,听到这里,便不由放声哭了起来。 小甘道:“你就算看在决明份上,看在永安侯一直惦记你的份上,也该好好的。” 慧娘连连点头,痛快哭了一场。 被小甘这一番劝慰,慧娘不再抗拒吃药,如此药食相佐,不出两日,脸色就见了好。 小甘才放心。 姑娘山下。 姜统领指挥众人,在一处高些的山岗上停驻,还没妥当,山贼已经追到。 杨仪领着那些小孩子,让他们躲在草丛中。 决明一直乖乖跟着,杨仪让小孩子们蹲下,他也学着蹲下。 杨仪发现他跟小孩儿们在一起似乎颇为自在。便对决明道:“你看着他们,叫他们不要乱跑可好?” 决明点头。 之前那个受伤的男子被姜统领命人扶了下车,此刻正看向山岗下的情形。 姜斯悄悄对杨仪道:“这个人有些可疑。” 杨仪说道:“他既然是被山贼所伤,至少此刻跟我们是同仇敌忾,回头再说。” 姜统领点头,又叮嘱:“大人,千万别离开我太远。” 杨仪道:“不用管我,想法儿把这些山贼打退了才好,不然……” 她看向那些缩成一团,满脸惊慌的百姓们。 两人说话的时候,那男人望了她一眼,忽然道:“你们可有弓箭?” 姜斯道:“如何?” 男人道:“若有,借我一把。” 姜斯皱眉:“没请教尊姓大名?” 男人看看杨仪,道:“姓仇,人都叫我仇大。” 徐副统领在旁道:“你这名字可不太好听啊。听着这样苦大仇深。” 男人一笑。 杨仪道:“给他吧。” 姜斯吩咐一个士兵取了弓箭给了仇大,其实姜斯所选的这些侍卫,不管是兵器,还是弓箭,都是好手,虽算不上百步穿杨,但绝对比一般士兵高明不少。 不过既然这仇大想要,或许可以看看他的本事。 仇大眯起眼睛盯着路上蜂拥而来的群匪,抬头看看天色,回头又看向那些挤在一起的百姓。 然后他皱眉道:“叫些能动的,去薅一些草,弄一些树枝,最好造几个假人,要快。” 徐明立即命士兵前去吩咐。 姜统领问:“你想用疑兵之计?” 仇大道:“你手下有五十人,每个人最多只有十几支箭,若是箭无虚发,倒是可以把这些贼匪尽数消灭,但我想未必。而且这姑娘山的贼匪,应该是不下五百人,这些人杀不死,还会源源不断再来。所以一定要一击必中,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然后才有机会下山离开,不然若是困守这里,一到晚间就糟糕了。除非能够坚持到有援军,不过我想……你们未必有吧。” 此时,身后百姓们已经开始忙碌,而地下的匪贼也发现了他们,正纷纷冲了上来。 这山岗其实不高,不到一刻钟就能登顶,情形紧急。 仇大吩咐:“把你的士兵二十人一队,以弓箭预备,一队发完后,另一队要立刻补上,如此替换射箭,让敌人没有冲上来的机会。” 姜统领心头一凛:“好。” 仇大又道:“要如此做,就要引他们近前,不然射死一队,其他的都跑了,隔得太远,弓箭无效。还有,事先告诉你的人,如果敌人左右夹击,那么二十人队立刻分成四队,依旧分头配合行事,千万不能慌乱。” 姜统领虽武艺高强,但却并不是行伍众人的,他不惧单打独斗,可行军作战实非他擅长,如今听仇大吩咐的有来有去,镇定自若,心才跟着稍定。 姜斯一一吩咐,侍卫们依计行事。 底下匪贼们已经喊叫着向上冲来,越来越近,那猖狂瘆人的叫嚷,宛如野兽,令人心慌。 那些百姓们因听见了声音,绝望之中,有的已经吓得哭出来。 姜统领看向仇大,见他盯着对方,脸色沉静,一点儿恐惧慌乱都没有。 很快,匪贼们已经到了十数丈远,侍卫们几乎按捺不住,纷纷看向姜统领。 但仇大只道:“等。” 七八丈远,仇大道:“再等。” 直到近了三四丈开外,仇大自己张弓搭箭,道:“我箭发为令。” 姜斯喝道:“都看准了!” 仇大眯起眼睛,却并不是向着冲上来的山贼,而是向着山岗下面马背上的一名匪首。 那匪首正指指点点,不知如何,仇大唇角一勾,松手,利箭破空。 姜斯跟着喝道:“放箭!” 话音刚落,仇大的那支箭直冲下去,只听“哎哟”了声,那匪首翻身落马。 其他众侍卫们都等了太久,铆足了劲,嗖嗖,二十支箭冲出,前方顿时倒了一片。 那些贼匪来不及反应,后面一队弓箭手补上,刷刷又是二十支,如同割韭菜一般,惨叫声起,又倒了至少十几人。 本来山贼们以为是嘴里的肉,所以有恃无恐向上冲,见他们没有动静,还以为吓傻了,哪里想到有好的等着。 地上顿时多了几十条尸首,受伤的则发出厉声惨叫。 其他没来得及冲到近的总算反应,哪里还敢如何,转身就跑,不免又给放倒了几个。 仇大一动不动,盯着路上那匪首,却见有数人冲过去将他扶起来,原来那支箭略偏,只伤到他的肩头。 毕竟隔得太远了。 那贼首受惊不浅,但他吃了大亏,又看喽啰们连滚带爬下来。他怎能善罢甘休,挥手怒吼道:“他娘的,也给老子放箭!” 仇大喝道:“假人呢?” 这会儿百姓们手忙脚乱,倒是做了七八个假人,虽然不很像,但楞眼一看也难分辨,急忙都竖起在阵前。 那些山贼们提着弓箭冲上来,一阵乱射,他们不敢靠前,射过来的有限,又因为假人立的高,倒是接了不少。 姜统领跟徐副统领对视了眼,苦中作乐地笑道:“好家伙,跑这里草船借箭来了。” 假人接了箭,便撤回,把箭拔下,数了数,加起来也有十几二十,又矗立起来。 等山贼们的箭都射完,稍微消停。 那匪首便又命喽啰们进攻,姜斯故技重施,只是这次,这些喽啰放聪明了,学会了躲闪藏匿身形,要找准了也不太容易,不过还好他们人多,到底能瞄准几个。 如此又射杀了十数山贼,姜统领跟众侍卫原先紧绷的心弦放松下来,但仇大却依旧眉头紧锁。 姜统领道:“接下来呢?” 仇大道:“他们一直进攻还罢了,最怕他们围而不打。” 姜斯沉吟:“这毕竟是官道,时不时有经过的,他们也未必敢耽搁太久。” “最好如此。天黑之前我们必须要离开此处。” 杨仪看他们配合得当,用不上自己,便又折回决明身旁。 此刻那些百姓们,有的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孩子,紧紧抱着,向着杨仪道谢。 杨仪看他们多都是衣衫褴褛面有菜色,又知道他们本是要往威远去的,便道:“萧县那里,没有发回元汤吗?” 众百姓们道:“我们县里穷的很,哪里轮得到我们。但凡有点活路,也不至于要背井离乡。” 杨仪吁了口气:“这儿的山贼一直都这么厉害?” 百姓们道:“这里姑娘山的贼匪们我们不晓得,但靠近我们那里,还有个卧虎岭,那里的大王倒是不坏,至少不会劫掠我们这些穷苦人。” 说话间,决明拉拉杨仪,指了指身后处。 杨仪本不明白,那边仇大扭头,忽然色变:“小心……” 话音未落,只听身后窸窸窣窣,竟是两个山贼从后面绕着爬上来,挥刀跳了上来。 杨仪看身边还有两个孩子在,忙道:“快走!” 那两个小孩撒腿向前跑去,其中一个喽啰已经挥刀掠了过来。 杨仪见决明竟没闪避,下意识地将他抱住。 刹那间,只听“噗嗤”一声。 杨仪猛地一颤,睁开眼睛,却见是姜统领及时赶到,一刀将那喽啰搠死,踹飞下山,另一个吓得转身要逃,不小心跌落,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永安侯……”姜斯的心快跳出来:“没事么?” 一声“永安侯”,让周围的百姓们都震惊了:“什么,那位官爷,叫的……什么?” “永安侯?” “是朝廷派的永安侯,太医院的永安侯?” “就是在武威施回元汤的永安侯?” 无数双眼睛,无数个声音,本是坐在地上的的百姓们不知不觉都站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妇人跟孩童们,也都瞪大了眼睛盯着杨仪。 此时杨仪放开了决明,决明兀自懵懵懂懂:“永安侯,怎么了?” “真的永安侯!”大家叫了起来,情难自已。 只是这激动之情还未如何,前方仇大盯着底下,又看看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回头道:“不能再等了,选一些青壮……能拿刀的就行,把那些尸首上的兵器捡了,下山。” 姜统领闻言一震:“可是这么多的妇孺老弱……” 仇大道:“他们若不能站起来自保,跟猪羊无异。你们只有五十人,就算围都围不住他们,你们战死,他们依旧要死。” 他的声音不算很高,但人人听得清楚。 那些百姓看看仇大,又看看杨仪,其中一个老者试探问:“您真的是永安侯吗?” 杨仪道:“是,我就是杨仪。”她举手,向着众人微微欠身行礼。 “永安侯!”本来站起来的百姓们重又跪倒下去,无法表达此刻的心情:“救苦救难的永安侯……” 杨仪深深吸气,看了眼仇大,道:“各位,不必如此,我们现在被围困,自然要想法突围,既然这些土匪不肯给一条活路,那就跟他们拼了,与其坐在这里等死,不如……” 她有点咳嗽,姜统领道:“不如杀出一条血路!是男人的,能拿刀的站起来!” 无边的死寂中,之前被杨仪所救,包扎腿伤的那人站起来:“我,我能,跟他们拼了!” 忽然有一个妇人上前,把怀抱的婴儿递给杨仪,道:“永安侯,请你帮我照看着。”她看向姜斯:“大人,请给我一把刀。” 陆陆续续,有几个年纪略大的,甚至四五个妇人也都站出来,她们毕竟是苦难之地的女子,不是娇养深闺的,到底也有一把力气。 想到先前被土匪围住,那种无能为力恐惧之感,如今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绝境,而竟在这种情形下,竟然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永安侯,她跟她们一样……但她不怕! 望着杨仪镇定的神色,众人心中竟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姜斯派了几个身法快的侍卫,下去收了那些喽啰的兵器,这就多亏了仇大叫靠近了再放箭的吩咐,如今这些尸首跟兵器近在眼前,要捡十分方便。 武器在手,男男女女围着杨仪,他们面面相觑,脸上再无任何的畏怯之色。 此刻,这些本来是最不堪一击的老弱妇孺,却反而透出了一股“哀兵必胜”的气势。 仇大望着这一幕,又看了看抱着婴孩的杨仪,他的目光闪烁,缓缓地吁了口气。 姜斯正欲指挥众人冲下去,决明忽然拉住杨仪。 他指着下方:“永安侯……豆、豆子。” 杨仪不晓得他怎么在这时候想起了豆子,可耳畔却已经听见了熟悉的犬吠!:,,. 章节目录 477. 一更君 齐聚首,望凤河 山岗上众人不知如何,连仇大也颇为讶异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而此刻路上的群匪也已察觉,有人指着东南处道:“大寨主,您看!是、是官兵!” 最后一声,声嘶力竭,连山岗上的百姓们都听见了。 那寨主叫道:“慌什么!” 看向那边路上,果真有几个人策马而出,大概是五六个。 还有一只黑狗,如同黑色豹子般,向着这里疾冲而来。 寨主虽然心惊,却仍笑道:“不过是这区区几头肥羊,一并宰了就是!” 话音未落,就见拐角处陆陆续续又冲出十数人,寨主笑容微收,有些结巴:“这……也不足为虑!今日老子一定要先把这波人灭了。” 原先山贼的探子说,底下有一百的百姓,都是些妇孺老幼,他们自然肆无忌惮。 后来听闻冒出一队人马来,不知多少,所以赶紧调了二百人下来迎战。 起初杨仪等都在山岗上,他们依旧不知人数,几番冲杀下,被箭射死了不少。 但人不是白死的,他们却也渐渐地摸出滋味,知道山上的人一定不多,不然的话,不可能只防御而不冲出来。 这毕竟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岂能吃这样的大亏。所以竟想咬死不放。 又想到天已经要黑了,若山岗上的这些人不肯下来,按照北境此刻的气候,这一宿,那些老弱如何受得了,只怕必定冻死一半。 所以这匪首认定了杨仪等人不会据守,一定会在天黑之前冲下来,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再屠戮殆尽了。 不料此刻竟有官兵来到,虽然进退两难,但幸而官兵人数不多。 正在侥幸叫喽啰们布阵迎敌,谁知耳畔轰隆隆作响,正心惊胆战之时,见拐角处又有人马涌出,这次一看就知道至少数百人以上,声势惊人。 匪首色变,来不及想别的:“风紧,扯呼!”急忙打马就要逃遁回山寨。 谁知之前那冲杀的几位已经隔着几丈开外了,其中一个赶得最快,二话不说冲了上前。 人还没到,腰刀先一步挥出,夺命的银光闪烁。 那正打马欲逃的匪首做梦也没想到对方来的这么快,只觉着后颈一凉…… 而那人杀他之后,毫不迟疑,人虽在马上,身法腾挪,敏捷矫健,手起刀落,竟如砍瓜切菜般利落痛快。 那些喽啰哪里是他的对手,刹那间身边已经倒下七八个。 如同一颗水星掉入油锅,群匪已然噼里啪啦地炸了锅。 此人,正是初十四。 而在初十四身后的几个武官,也不甘落后,奋勇上前。 有一名山匪见其中一人生得面嫩,以为好欺负,便大吼一声冲来。 那少年不慌不忙,挥刀迎敌,叮叮当当,武功虽不算出众,但丝毫不惧半分。 正激战中,有一披着斗篷的女子打马上前,挥剑刺出,竟是干净利落地将那匪贼刺死当场。 那少年笑道:“多谢姐姐!” 那女子扬首一笑,重又去冲杀。 原来这少年正是艾静纶,而助他杀贼的斗篷女子,却是夏绮。 此时此刻,山岗上众人都看呆了,杨仪情难自禁,喃喃道:“是初军护……” 目光从那一马当先已经杀到匪阵中间的矫然身影上转开,又看向另一侧:“小艾,夏姐姐!” 姜统领在旁,目瞪口呆道:“那是薛督军的表弟……还有平宁将军府的夏绮夫人?” 之前艾静纶说要先送夏绮去广宁府,不知为何竟双双到了此处。 说话的这功夫,只听汪汪地狗叫,竟是豆子趁机先跑了上来,一路披荆斩棘来到杨仪身边。 杨仪慌忙将怀中的孩子还给那个女人,低头摸住豆子的脖颈:“你怎么来了!” 决明跟周围的小孩子看见豆子,不由也围了过来。 正高兴,又见斧头从底下爬了上来。 初十四这一番到来,带的官兵何止数百。 本来姜斯还想趁机带人掩杀下山,来个左右夹击,如今一看,简直用不着,初十四带来的那些人,已经足够将底下群匪包的结结实实,打的落花流水。 姜斯虽不知为何他们来的如此及时,但却知道他们是为谁而来,笑对杨仪道:“永安侯,真真的救苦救难。” 这不是又遇难成祥,转危为安了么。 而那些本来想下去死拼的百姓们,手中还握着兵器,恨不得也去杀两个贼过瘾。 山脚下的战事差不多已经一面倒的结束了,群贼死的死,逃的逃,偃旗息鼓。 天也慢慢地黑了下来,姜斯陪着杨仪等,从山岗上往下。 那边初十四跟艾静纶,夏绮已经先迎上来。 “永安侯!”初十四先叫了声:“无恙吗?” 艾静纶也叫道:“仪姐姐……”夏绮的眼睛也含笑紧紧地盯着她。 杨仪不由加快脚步迎上,初十四见她下坡踉跄,一个纵身上前将她扶住,先从头到尾看了遍:“没伤着?” “没有,”杨仪一笑,“多亏来的及时。” 这时侯艾静纶也争先恐后地跑到跟前:“仪姐姐,你吓死我了!”方才在下面跟山贼打,他丝毫不惧,此刻却红了眼圈。 夏绮在后笑道:“我说这孩子镇不住,你必定无事的,他只慌得快哭了。” 艾静纶忙道:“绮姐姐,我说过我不是孩子,我也没有哭。”似怕她取笑,赶紧忍住那喜极将泣的泪。 决明紧紧地靠在杨仪身旁,把脸藏在她的肩后,两只眼睛却有点好奇又胆怯地盯着艾静纶跟夏绮众人。 斧头小声跟他说道:“你没见过这些人是不是,别怕,他们都是好人。” 决明点点头。 初十四冲上来的时候,便发现山坡上有许多具尸首,粗略看来,没有一百,也该有六七十了。 他心中暗惊,便又问姜斯:“是你们杀了的?” 姜斯回头看向仇大:“多亏了有这位军爷相助。” 此刻仇大捂着肚子,正立在一棵树旁边,初十四盯着他:“哪里来的军爷?” 姜斯道:“他说是定北军的。之前我们在一个被山贼屠戮过的村子救了他,他受伤极重。先前多亏他指挥我们上了此处,又做各种防御安排。” 初十四点头,走到仇大身旁:“你可还好?” 仇大微微抬头:“不、不好。” 这个回答让初十四一愣,但仇大才说完这两个字,整个人便向着旁边倒了下去。 初十四望着他跌倒在地,抬脚轻轻地踢了两下:“我真是多余来问你一句。” 回头叫了两个士兵,让他们小心些,把人抬下去。 陆陆续续地,百姓们跟杨仪都下了山岗,因为天色已暗,来不及如何,便要赶路。 只不过杨仪是要往北去的,正跟百姓们背道而行,只是这些百姓因知道她是永安侯,极舍不得,将杨仪围住,眼巴巴地。 杨仪问过了路,心想从这里向南,至少还要走两个时辰才到小县,这些百姓们多都是衣衫单薄,又有孩子,走夜路如何安全,就算派官兵护送,也令人揪心。 如果返回的话,一个时辰不到,便是叫“望凤河”的小城。 于是便同他们说,让他们暂去望凤河过夜。 本不知这些百姓们愿不愿意,谁知才开口,大家便嚷嚷:“永安侯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杨仪心中感慨,便又叫他们把孩子等送到车内,又有些走不动路的老弱、妇人等,会骑马的,就把那土匪的马匹拉过来,让他们至少能够省些力气。 初十四意犹未尽地道:“可惜,倘若天黑的不这样快,还不一鼓作气灭了这作恶的山寨!” 毕竟天色暗下来,地形不熟而向山上进攻,可是兵家大忌。 夏绮见杨仪的车内塞满了孩子,还有个受伤不醒的人,便对她道:“你来,我们骑一匹。” 之前在京城两个人也是同乘过的。杨仪略一踌躇:“好,姐姐等我片刻。” 她悄悄地拉住决明,让他好生跟这些孩童在车内,决明答应了。 杨仪从荷包里拿出一颗药丸,塞在了昏迷中的仇大口中,又给他喂了些水。 那边决明正要上车,忽然转头。 艾静纶对这个少年也颇感兴趣,见状问道:“你看什么?” 决明不回答,而抬手默默地指着东南的一处高地。 艾静纶跟夏绮都扭头看去,连初十四也察觉,忙跟着向那边张望。 然而落木千山,寒林矗立,那边也是彤云黑树,静悄悄地,竟连只鸟雀都不见踪迹,竟如同是一副沉寂安静的水墨画卷。 哪里有什么异样? 别人都不晓得,豆子抬头看看,掀动鼻子,终于也汪汪地叫了两声。? 艾静纶看看着一人一狗,笑道:“你们不会是想去那里玩儿吧。” 决明缩了缩脖子:“不,我不去。” 初十四眯起眼睛又看了会儿,看不出如何,指挥大家上马的上马,开始赶路。 而就在初十四等簇拥着杨仪一行向前离开后,那边高地上,从树林后慢慢地走出几匹健马。 马背上蒙面带刀的汉子们拧眉,死死地盯着底下。 其中一人惊疑道:“怎么回事,那少年竟发现了我们?这怎么可能?” 他们特意选的是下风处,能够尽量听见那边的响动,同时隔着很远,期间翻山越岭,还横亘有一条小河。 而且他们又极擅长隐藏,那个看着很不起眼的少年,为什么竟会在千山万树之中,一下就发现了他们? 先前决明看一眼的时候,他们还以为是凑巧而已。 直到决明伸手指了过来,就算几位都是久经沙场见惯风云的,竟也在瞬间胆寒心惊,急忙遁入树林。 中间那看似为首之人道:“怪不得北境乱成这样,兀自乱而不倒,大周果真是能人倍出。” 旁边另一个道:“是啊,一个永安侯,一个薛十七,如今又有一个怪异少年……还有方才赶来相救的那几个人……” 中间那人道:“方才来的其他人倒也罢了,带兵那个是西北牧东林身边的人,牧东林所图不小,称霸西北不足,还要伸手到东边么。” 几个人面面相觑,目送车驾远去。 望凤河是个只有一千余人的小地方,连城墙都是破破烂烂的,幸亏它的位置不算险要,又且穷的叮当响,所以历来兵灾未必卷到这里,土匪也极少光顾。 士兵们听见动静,还以为是来了贼寇,吓得狂呼乱叫,想要敲锣示警。 初十四只能叫人先押住他们,挑起灯笼,喝道:“看明白,我们是从武威过来的,永安侯在此。” 士兵起初还在挣扎,听见“永安侯,武威”,顿时立住了,惊呼:“永安侯,是永安侯吗?” 一些跟随而来的百姓们叫道:“当然啦!永安侯路上救了我们!这还有假!” 这士兵的惊骇顿时变成狂喜,赶紧派人去告知县官,吵吵嚷嚷之中,城中百姓们也知道了。 望凤河贫困,尤其冬天,到了夜间,百姓们怕冷又怕熬费灯油,所以一旦天黑就要入睡。 此刻听见了动静,也不顾冷了,纷纷跑出家门。 望凤河的知县倒还没睡,得知消息,张皇失措地跑来。 起初以为是士兵们误报,毕竟据他所知,杨仪是在武威的,怎么会突然跑到他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此刻杨仪一行已经到了县衙外,初十四亲自把杨仪扶了下地,夏绮笑道:“是不是腿麻了?冬天骑马是不好受的。” 杨仪确实觉着身上僵硬,靠在夏绮身上不能动。 却对初十四道:“快看看车内的孩子们如何。” 初十四走过去,打开车门,突然愣住。然后嗤地笑了。 杨仪不知如何,被夏绮扶着走过来,向内看的时候,却见那些孩子们横七竖八,都已经睡着了,一张张小脸虽然脏脏的,睡容却都极恬静。 那些妇人们也纷纷围过来,看到自家孩子睡得无邪,只觉着一路辛劳寒困,都且不算什么了。 “永安侯!”望凤河的谢知县赶到,惶恐行礼:“不知、不知永安侯大驾光临……” 杨仪道:“知县大人莫要多礼,这里是我在路上遇到的萧县的百姓,本要去威远,天黑不便,在你这里歇息一宿,能不能请代为安排住处,饭食等?感激不尽。” 谢知县的嘴唇哆嗦:“这这当然可以,只是……”他欲言又止,咬牙道:“是是是,都包在下官身上。” 此时杨仪发现,他脚上一双靴子,沾泥带灰,边儿上仿佛还裂了口子。 细看他身上,并没有翻毛衣裳,只一件官袍,底下可能套着什么,但并不多,透出几分孤寒。 谢知县却又笑道:“永安侯初来,就先歇在下官的县衙里,虽是寒微,至少还能遮风挡雨。” 杨仪若有所思地:“不必管我,且先安排百姓,他们走了半夜的路,已经乏累不堪了。” 谢知县连连点头,竟没有叫主簿等,自己跑到跟前询问一名老者,大概是问多少人,男女人等。 然后他很快就吩咐身边的衙役,道:“分二十人,去驿馆里住,叫他们烧汤烧水,再分三十,安排到张员外家里,拜托他好生看顾。” 又叫了两个人来,道:“本县孙员外,钱员外,王先生,陈大夫,苏老先生,赵主簿家里,各自领五个人去,叫他们照看……不对,赵主簿家里才生了孩子,他家不要去了。” 竭力又想了会儿,回头对身后跟着的小厮:“其他的人就都安排在县衙。” 瞅见杨仪没有进内,他便在小厮耳畔低低地说了两句。 小厮赶紧入内去了。 初十四走过来对杨仪道:“这个地方太过穷困,暂时住一夜,明日再说吧。” 杨仪进了县衙,正向内,一个妇人鸡飞狗跳地迎了出来,嘴里念叨:“要是骗老娘高兴,看我不揪下他的耳朵!” 杨仪正不知是谁,一个跟着她的县衙侍从道:“回大人,这是我们知县夫人。” 杨仪大为意外,见这女子身上穿着一件棉袄,下方裙子,看得出都是旧的。 她远远地望着杨仪,惊喜交加,双手往大腿上一拍:“真的是永安侯?哎哟!我还以为是唬我的呢!” 这妇人的声音极高,一阵风似的卷到杨仪身边,又赶紧跪地磕头。 杨仪不明所以,忙要搀扶,斧头抢先一步上前扶住。 谢知县的夫人喜不自禁,赶紧将他们接了入内,迎到内室,屋内还算暖和,只是……不像客房。 知县夫人笑道:“请您稍等一会儿,我立刻换一床没用过的干净被褥。” 杨仪制止:“不必,这里是……”屋内的陈设虽然有些简朴,但根据方位,却也看得出是主人的房间,她试着问:“是贵夫妇的卧房?” 潘夫人呆了呆,笑道:“什么‘贵夫妇’,吓我一跳,横竖永安侯您只管住着,这里烧着暖炕,别的屋子里没有。” “不可,我在这里住了,你们呢?” “我们不管在哪里都行,怎么凑合不了呢。好歹您来了这里,就当自己家一样,虽然有些破烂……”潘夫人似有点不好意思,又赶着道:“我去叫人烧水做饭,拿被褥,您先歇会儿。” 她竟不由分说退了出去。杨仪叫都叫不回来。 此刻初十四去外头查看跟着来的百姓是否安顿妥当,杨仪看向夏绮,夏绮笑说:“这里的人大概都这样,他们这儿比不得别的地方,这一间房只怕是最能拿得出手的了,你就住在这吧,你身子弱,不可硬撑。” 杨仪叹道:“来到北境,真是像是见了世间众生相。”才坐下又站起来:“不对,我得去看看仇大。” 她吩咐斧头让他好生陪着决明,正欲向外,却见门口上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探头探脑。 杨仪起初以为是跟百姓们一起来的哪个,那孩童却小声问道:“真的是永安侯吗?” 杨仪细看他的衣着,也是一件小棉袄子,看着像是自己做的,针脚粗粗:“你是……” 门外姜斯道:“这是谢知县的公子。” 小公子好奇地望着杨仪:“永安侯不是女子吗?” 杨仪笑道:“我是啊。” 小公子摸了摸脸:“哦,真的是。”天真无邪地向着杨仪笑了。 杨仪喜欢这孩子可爱,发现他的嘴角似乎有什么东西,给他轻轻擦去。 这一抹,却感觉小孩的嘴唇很干。无意中摸摸他的头,也很热。 她讶异问道:“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呀。”谢小公子摇头。 但他身上异常的热,手心更是。杨仪忙先给他诊了脉,只觉着体内确实是有些虚热,但小孩儿穿的并不多,也不是风寒等症候,而且也说并无不适。 她想了想,只得先叫孩子回去歇息,自己去看仇大。 仇大原本伤势就重,本该静养,偏偏又遇上了山贼。 杨仪怕有不妥,之前在车上给他服下的,是一颗能让他睡个两三时辰的药丸,此刻他还未醒。 检查过他的伤口,只是稍微有些绽裂之势,不算太差。 初十四从外进来,问了情形,说道:“我刚才问过姜统领,此人是如何行事的,以他这份才能,临危不乱,进退有序,堪称将才……若在定北军中,也绝非籍籍无名之辈。” 杨仪点点头,想起此人在马车里曾“玩笑”说让丢下百姓,心里却又有些异样。 初十四摸着下颌道:“就是觉着,他身上的味儿不太对。” 杨仪问:“什么味儿。” 初十四说不上来,可这次杨仪跟百姓们能够全身而退,多亏他及时示警,提前准备。 不然倘若是在平地上遭遇土匪,双方势不可免是会一通混战,土匪人数又多,只怕那些百姓人等至少会死一半儿,且胜负未可知。 全靠了他,如今百姓们竟没有任何死伤,顺利撑到了援军到来,反败为胜。 杨仪见初十四沉吟,也就没问,把仇大的衣裳收拾好,无意中发现他身上沾着一根头发,便随手给他拈开。 正要将发丝扔了,灯影下有什么一闪。 杨仪微怔。 把头发举高了些,杨仪细看。 原来这头发一半儿乌黑,但从发根处往外,却竟是……银白色的。:,,. 章节目录 478. 二更君 三足鼎,五味子 一般的人气血不足的话,会导致年青而白发生,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 不过,仇大看着不像是气血亏虚的,但也不能一概论之。 杨仪看向仇大面上。 原本并没认真端详他的脸,此刻留意,目光从他眉眼向上。 正要靠近去细看他的发,身后初十四道:“豆子,怎么又跑来了?” 杨仪转身,见豆子从门口窜进来,跑到她身旁。 豆子用鼻子蹭了蹭杨仪,又向着榻上的仇大轻轻地嗅。 初十四笑道:“先前你不带它,它可不高兴了,趴在门口动也不动,后来我带斧头出门,它不等叫,自己就跑出去等着了,生怕漏下它似的……”说了这句,又看看榻上的仇大:“他既然无大碍,就先不要管了,你也该歇歇。” 于是杨仪带了豆子,跟着初十四出了门。 而就在他们离开之后,榻上的仇大原本微微握起的拳缓缓放开,他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稍稍吁了口气。 杨仪跟初十四往回走的时候,便问他怎么忽然到了。 初十四抿嘴:“你猜。” 杨仪摇头,初十四道:“早上的时候,威远那位穆将军就派人送了密信过来,说是有一队北原的精锐潜入了北境,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也不知来做什么的。俞监军闻听后,立刻命我带了三百士兵前来追上。他是不是也挺够意思的。” 杨仪不语,隔了会儿才道:“北原的精锐,他们又想做什么?” 初十四道:“我想多半是因为之前十七杀了他们的铎亲王,他们要报仇。” 杨仪问:“难道他们会冲着我?或者十七?” 初十四道:“你怎么不说会冲着俞监军?如今你,俞监军,还有小十七,简直就是北境的三足鼎了,砸断了哪一条腿,都足够北境局面大乱了。” 杨仪本来没想过俞星臣如何,被他提起,不由紧张:“那你还带这么多人来?”说了这句,又道:“不过,他在武威城中,不要到处走动,该不会有危险吧?” 初十四道:“你猜什么叫精锐?那是一个人能抵一百个人的,当初卫城兵备司之乱,还不是差点给他们得逞?” 杨仪心惊:“俞监军他可知道?” “知道是知道。但他最担心的应该还是你。” 杨仪语塞,揉了揉眉心:“内有悍匪,外有北原,真是……让人忧心。” 初十四拍拍她的肩:“嘿嘿,你也替他担心了?放心,俞监军狡猾着呢,就算是精锐也奈何他不得。” 杨仪听他用“狡猾”来形容俞星臣,哭笑不得:“哦,但愿如此。” 两人将回到下榻处,迎面就听见谢知县夫人的大嗓门:“我早叫你把那副鬼画去当了,这会儿至少多几袋子米粮,你偏不肯,这大半夜你叫我上哪儿去给你找吃的!” 初十四拉拉杨仪,两人在门边向外看去,只见谢知县低着头:“那不是什么鬼画,那是陈洪绶的《米芾拜石图》,是很有名的……之前那个典当行又不识货,只给五两银子……不管是陈洪绶还是米芾,知道自己只值五两怕不是要气活过来。” 夫人道:“呸,气活了更好,我便叫他们多画几幅……还能多得些银子。” 谢知县笑道:“夫人圣明。” 夫人道:“圣你个头……”她唉声叹气:“少不得去借一些,总不能叫人饿着肚子,都怪你,好不容易永安侯到了跟前,却净让人干丢脸的事!”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商议着走了。 初十四看看杨仪,笑道:“你瞧他们,倒也有趣。” 杨仪道:“这谢知县倒是个清官。看他的衣裳鞋子都是旧了的。” 初十四点点头:“可惜啊,这样清官,在这个什么都没有、只有悍匪满街的地方,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到这里,初十四道:“对了,我有一件正经事要跟你商议。咱们先回屋,别把你冻坏了。” 两人回到屋内,夏绮已经等了很久:“怎么才回来?”摸摸杨仪的手,冰凉,赶紧给她换衣裳,叫她去或炕上偎着。 初十四便拉了张椅子,在炕边儿上跟她说事儿,夏绮也不打扰,进进出出地给杨仪递帕子送热茶,弄的杨仪过意不去。 她想下地,夏绮指着道:“你就在那坐着不许挪窝,不然我不高兴了。” 初十四嘿地笑了,便问杨仪:“你觉着我的提议怎样?就是怕耽误了你往北去。” 杨仪道:“我觉着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不太懂行军打仗的事,倒是绮姐姐懂。” 初十四刚才跟杨仪说话的时候没有避着人,夏绮听了个大概,问初十四:“你要打姑娘山?” “嗯,”初十四点头:“他们今日吃了大亏,咱们一走了之,难保他们会报复百姓,所以我想,既然赶上了,一不做二不休,不如除了这个毒刺。” 夏绮道:“打就打,没什么好说的。这种祸害百姓的贼,早该死了!多活一天都觉着是老天不公。” 初十四一笑,又看杨仪。杨仪道:“那就打,不用问我,可如果打的话,一定要除个干净……还要……” “还要如何?” 杨仪看看两人:“你们都担心咱们一走了之他们将气出在百姓身上,但就算灭了他们,还有其他贼匪,万一跟他们是沆瀣一气的呢?所以我想,打是一定要打,但要轰轰烈烈地打,让他们知道是谁打的他们……” 初十四说:“你是说……” 夏绮道:“以永安侯的名头打!” 杨仪摇头:“不。” 夏绮疑惑:“那是怎样?” “上回十七把卧龙山荡平,这次,索性也以十七的名义,”杨仪想了会儿,“且不知他如今在藏鹿那边如何,之前俞监军说怕我出来‘打草惊蛇’,那索性我们就来个‘故布疑阵’。” 初十四拍掌道:“好!事情传扬出去,他们以为十七在这里,让他们摸不着头脑,这不仅是故布疑阵,还是声东击西呢。” 三人商议妥当,初十四出门前又想起来:“那个仇大……” 两人看向他,初十四道:“他会不会是北原的精锐?” 杨仪道:“既然是精锐,又怎么会一个人在村子里受了重伤。” 初十四是随口一说,也笑道:“就是觉着他指挥人跟土匪对抗,倒是有点意思。” 当天晚上,夏绮陪着杨仪同在暖炕上,杨仪问她孩子在哪里,原来是在广安州的亲戚府中,因为听说了卫城的事,不放心,加上艾静纶要到武威,所以她一路随行而来。 到武威的时候,正好初十四要带人出城,于是连马都没下,直接转道了。 丑时刚过,夏绮便起了身。 杨仪本来正在朦胧,夏绮才一动她就醒了:“怎么这么早?” 夏绮小声:“我听见外头有响动,初军护大概是在准备攻打姑娘山的事,我去相助。你好生地在这里。” 杨仪一阵紧张:“绮姐姐你、你也要去……” 夏绮向她笑笑:“我在京内还没启程的时候,就早想过了这些局面,我毕竟曾在北境呆过,只是,现在的情形比当初更难!我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她怕杨仪担心,便将她摁回去:“放心吧,这些土匪不是什么难缠的。我们会谨慎行事。” 夏绮出了门,杨仪到底躺不住。此刻小甘跟江公公都不在身边,她自己起身,正欲打水洗漱,那边谢知县夫人带了人来,端了烧好的热水给她洗脸。 恰好斧头也带了决明跑了来,不由分说道:“我替江公公跟小甘姐姐伺候。也一并为我们爷尽尽心意了。” 潘夫人不明所以:“你们爷是谁?” 斧头昂首挺胸笑道:“我们十七爷啊,就是北境薛督军,永安侯定了亲的夫君。” 潘夫人也跟着嘿嘿笑道:“原来你是薛督军的人,那敢情好。” 杨仪洗漱妥当,天才蒙蒙亮,出了门,就听见外头马蹄响声,想必是初十四跟夏绮带人出城去了。 斧头说道:“表少爷也被初军护拉了去,神神秘秘的,不知道想怎样。” 杨仪担心的是昨儿一并来到望凤河的那些百姓们,尤其是那些孩童。 先把县衙里安顿的看过,又问谢知县其他人如何。 谢知县倒是勤快,也是早早起身去巡查了一遍。 他说道:“永安侯请放心,我已经派人四处去查看了,都还妥当,那几户都是本县还有点儿财力的,一时还能招呼得了。” 杨仪道:“贸然前来,劳烦谢大人了。” “不不,不敢,”谢知县忙打躬作揖,“永安侯大驾光临,这是小县的福分。只是财力不济,招呼不周……” 杨仪望着他脚上的鞋子,昨儿晚上还是张着嘴的,如今却已经修补妥当了。 谢知县发现她的目光,不太好意思地笑笑:“昨儿晚上夫人熬夜给我补好了。” 杨仪忍不住问道:“我看知县大人乃是清廉之人,而望凤河……这名字听着极不错的,为何竟这样穷苦?” 提起这个,谢知县的脸也黑了几分,垂头道:“我们这里地方小,一年里只有夏秋能够得些粮食,冬天冷的时候又长,何况这周围地势也不如别的县城平坦,沟沟凹凹,斜坡地最多,种田都比别处要麻烦,打的粮食也少……且又没有别的产业……” 杨仪听了,也替他觉着无奈。 正在这时候,一个丫头领着小公子来了,杨仪忽然想起昨晚上他在发热,便叫他上前,摸摸头跟手心,虽然退了些,但还是比寻常孩子要热。 谢知县知道她的医术最高明,忙问:“可是有什么不妥?” 杨仪听了小孩儿的脉,没什么大碍:“令公子似乎有些许虚热,不过不打紧……” 小公子向着她嘻嘻一笑,伸出手来。 杨仪不明所以:“怎么了?” 小公子见她不接,便道:“好吃的。” 谢知县生恐小孩儿惹了杨仪不快:“别胡闹,快把他抱走。” 旁边那丫头上来拉着,杨仪却瞧见小公子手中掉下两颗东西。 豆子眼尖,立刻冲上来,闻了闻,竟然舔着吃了。 斧头叫道:“这是什么?豆子你怎么乱吃东西!” 杨仪也疑惑,不过豆子向来灵性,来历不明的东西、尤其有毒的,它极容易察觉。 比如上次在那青林寺内,和尚故意弄了麻药放在馒头里,豆子都不肯吃。 小公子见那丫头拉扯自己,便放声哭起来。 杨仪赶紧走过去:“别难为他。”又特意蹲下来,问:“你要给我什么?” 小公子看她这样和蔼可亲,破涕为笑,把手里的东西递过来,又从自己的小荷包里掏了几颗。 杨仪低头打量,见是紫黑色干瘪之物,略觉疑惑。 旁边谢知县瞧见了道:“原来是这个,永安侯有所不知,这叫做野葡萄,是我们这里山上产的。” “野葡萄?”杨仪喃喃,又捏破了一颗送到鼻端闻了闻。 半晌,她皱眉:“谢知县,此物,你们这儿多不多?” 谢知县道:“这种东西多的很,尤其到了秋天,红通通一串一串的十分好看,据说是好吃的,原先还有人去摘了吃……后来,因为姑娘山的土匪闹得厉害,最近这山上也不太平,所以百姓们都不太上山了,就连去采点榛蘑、打点野鸡之类的都偷偷摸摸,唯恐遇到土匪,这些小玩意儿,也更没大有人敢去摘了。” 至于谢小公子手里的几颗,却是在**月的时候,偷偷跑去山上摘了回来晒干了的。 因为这望凤河是从内到外的穷,就算是知县大人的公子,也没有零嘴吃,独有这个东西不用花钱,还有些甘甘甜甜的,能够占住小孩子的嘴。 谢小公子看他们说话,自己便塞了一颗进嘴里慢慢地嚼吃,不多时,嘴角多了一点汁液。 杨仪看在眼里,这才明白原来昨晚上他嘴边的是此物。 一时屏息。 谢知县看出异样,微微紧张:“永安侯、不知可有不妥?难道此物有毒?” 杨仪道:“不,正相反。” 谢知县不明白:“这是何意?” 杨仪笑道:“谢大人,你这望凤河,可并不是一穷二白,有着比别的地方更值钱的宝物呢。” 谢知县浑身汗毛倒竖:“永安侯,别、别跟下官说笑啊……实在穷疯了……哪里有什么宝物?”虽怀疑杨仪指的是这野葡萄,但这种烂贱的东西,又哪里有人稀罕,何况……如今山都被土匪们把持着,就算想去摘也不能够。 杨仪看了看手上那一颗不起眼的小果子,说道:“这个东西,可是会换来真金白银的。” 她说了这句,又赶紧制止了谢小公子:“不过不能多吃,乖,别吃了啊。” 杨仪的语气温和,谢小公子听话的停了下来:“我乖,我不吃了。” 谢知县心如猫抓:“永安侯,请赐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可别捉弄下官。” “这是……”杨仪却看向衙门外间。 原本初十四说要攻打姑娘山的时候,她只想顺手为民除害。 现在看来,这决定简直无比英明,若是真将姑娘山的贼匪灭了,那恐怕是一举两得。 做的好的话,就可以改变望凤河这穷困潦倒的局面。 因为此刻她手上拿着的,正是药材铺里几乎每店必备的一种中药:五味子。 五味子,益气,补劳,强阴,止渴生津,大益五脏,药铺必有之物。 “真、真是五味子?能,能卖钱?”谢知县如在梦中。 他是当官的,又不是大夫,自然不认得此物。 而望凤河内虽然有大夫,但他们所见的五味子,是成熟之后,可以入药的。 至于谢小公子所吃的,是在果子饱满的时候摘下来晒干了当零嘴的,两者自然大不同。 何况虽有大夫,但普通的大夫可不会去亲自眼看草药的生长种种,自然不知山上的野葡萄,竟就是素日常用的五味子。 且这山还被土匪把持着。 至于小公子的症候,则是因为这五味子性温,小孩儿吃多了,便容易虚热。 杨仪道:“确实是北五味子,这种药,晒干后在药铺内,一钱大概要十五文,谢知县你只管算一算。” “一钱,十五文……”谢知县直了双眼,只觉着无数铜钱在面前乱飞,他过于激动,整个人呼吸急促,倒退回椅子上,此刻竟隐约有点范进中举般的狂喜狂惊。 杨仪心里此刻不想别的,满心只盼初十四跟夏绮他们马到成功,若剿灭了为祸本地的土匪,那可真真是造福百姓的大利之举了。 与此同时,在距离姑娘山四五里外,初十四跟夏绮驻马。 两个人头碰头商议事情,艾静纶在旁边嘟着嘴,满脸写着不高兴。 他倒不是因为初十四跟夏绮两人密议而把他排除在外,他不喜欢的,是夏绮跟初十四那亲密的样子,居然一点不忌讳,这样“亲热”。 正在撅嘴,那边儿两个人心有灵犀般看过来。 艾静纶一惊,忙又露出笑容:“姐姐,什么事?看我干什么?我可没说什么……” 他差点不打自招。 夏绮疑惑:“谁说你说什么了。” 艾静纶闭嘴。 初十四却笑道:“小艾,我跟绮姐姐方才商议,要你去立个大功。” 艾静纶惊喜:“立功,当真?莫非是要我去打头阵?”他虽临阵经验不多,但一点儿不打怵。 初十四点头道:“我想这些贼,昨儿吃了大亏,今日未必肯冒冒失失就出来,所以得有一个人去引蛇出洞。” “是要让我去?”艾静纶眼睛发光,忽地又疑惑:“可我去了他们就肯出来了?” 初十四笑的有些神秘:“只要你肯配合,他们必定上钩。” 艾静纶懵懂:“什么配合?” 夏绮倒是有点不忍心了,对初十四道:“他还小呢,是不是太冒险了,或者我去……” 艾静纶一听:“不不,我能!我很不小了!初军护,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章节目录 479. 三更君 男扮女装,撒娇高手 姑娘山上的群匪,昨日遭受大创之后,连夜派了个小喽啰去宝塔岭跟登云峰两处送信,主要是求援。 因为姑娘山的大寨主被初十四一刀砍了,尸首都被马儿踩得认不出来。 甚至带下山的喽啰,活着逃回来的不过十几个人,还有一半带伤,简直伤亡惨重。 他们实在胆寒,之前也没敢派人盯梢,自然也不敢想晚上偷袭种种。 直到天明之后才打听到,原来永安侯一行人歇息在望凤河。 这些贼匪听说之后,又惊又恨。 昨日听闻是永安侯在此后,他们也是惊得半天反应不过来,有人道:“怪不得这些官兵如此厉害,原来是跟随永安侯的。可惜事先竟没查清楚,若早知道,何必去碰这个硬钉子。” 又有的道:“怕什么,什么永安侯,好大的名声……还不是个女人?她有什么不能碰的!” 一阵猥琐的笑声,仿佛忘记了之前几乎被踩成肉泥的大当家。 还是三寨主先说道:“别总说大话,如今就算知道是永安侯,也知道她在望凤河,又能怎么样?如今我们山上只剩下了二百多人,人家不来打我们就罢了,还敢去碰她?” 小头目道:“三当家,假如宝塔岭跟登云峰两处的当家带兵前来,那就好说了。还有咱们头上的大罗寨主……” “你想的美,”三寨主摇头道:“大罗寨主先前被藏鹿请了去,我隐约听说也是为了官兵剿灭卧龙山的事情,哪里还有空管我们,至于宝塔岭跟登云峰,向来跟我们不合,只怕恨不得我们死呢,还敢来凑?” 有急性子的吵嚷:“难道这仇就不报了?” 三寨主看看众人,心想若是说不报仇,只怕难以服众。 于是道:“谁说不报,只不过我为了兄弟们着想,不想做无谓的牺牲。所以暂且忍这一口气罢了。再说,这永安侯总不能在望凤河一辈子,等赶到她落单、或者别的好机会,我们自然不会放过,势必让她血债血偿……” 有一人道:“三当家说的对,好汉不吃眼前亏。” 大家转头,看到一个有些瘦削的中年人,身着文士袍,竟然是当初在卧龙山上逃了的那位钟军师。 原来这姑娘山跟卧龙山,登云峰,宝塔岭四个地方,便是北境山贼中的四旗。 其中姑娘山跟卧龙山两处臭味相投,彼此交好,所以在卧龙山被薛放剿杀之后,钟军师一路逃之不迭,投奔了此处。 谁知才安稳了大概一个月不到,竟又“飞来横祸”。 其实,昨儿在那一队十几个匪贼被杀之后,这钟军师也提议过稍安勿躁,先看看对方多少人、什么来历,再作打算。 不料那大寨主性子急,反而把他骂的狗血淋头,说钟军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竟不由分说带人去了。 昨晚上,钟军师还提议过让人出去探探路,看看永安侯一行人歇在哪里,或许可以趁着夜晚掩杀,挽回局面。 可惜土匪们又给吓破了胆,恨不得当缩头乌龟,更没有人提白天钟军师被骂“胆小”的事了。 如今钟军师附和三当家的话,说道:“至少要等宝塔岭跟登云峰两处的回信,看是如何。” “就算他们两家子不讲义气,那就等到永安侯走了,”三寨主道:“咱们先去夺了望凤河,抢掠砍杀一阵出气,不就得了?” 大家听他这么安排,并不觉着他是柿子捡软的捏,反而纷纷地道:“这也成!总不能我们白吃了这么大亏。” “对,总要给大寨主报仇!” 又有一个头目摸着下颌道:“可惜,听说永安侯生得国色天香,是世间极难得的美人儿,一等的风流标致……倘若叫咱们碰一碰,真是死也甘心,神仙不换。” 其实他们在本地为祸多年,山寨里也有好些抢来的女子,有的被他们折磨死了,有的还苟延残喘。 如今提到杨仪姿容,不由地都猜测起来,竟不晓得那大名鼎鼎的永安侯到底是什么模样的。 钟军师听了这话,却满脸不以为然。 正在这时,有两个小喽啰跑进来道:“寨主,山下来了几个人……” 三寨主摆手,不耐烦地说:“今日不劫道,算他们命大,让他们过去就是了。” 小喽啰笑道:“寨主,其他的倒罢了,其中有一个女子,生得真是美极了!月里嫦娥一样!小人从没见过那么好看的妇人……” 这些山贼们听见,顿时都瞪了眼。 美人儿多的是,但是“月里嫦娥”一样? 他们刚才正说起了永安侯如何美貌,弄得心痒痒,口水难耐,如今听了这话,怎能不动心。 三寨主忍不住舔了舔嘴唇:“他们有多少人?” 小喽啰道:“除了那女子,还有看着三四个一起的,骑着一头驴,驴背上还搭着些东西。” 众山贼议论纷纷:“难不成是送亲?又或者是哪里的女人回娘家?” 三寨主一挥手:“去看看!” 钟军师早听着不对头,闻言忙道:“寨主,万万不可。” 大家都看向他,不知他有什么高见。 钟军师道:“这周围很少有美貌女子单独经过不说,何况昨儿才激战一场,寨主不觉着这所谓女子出现的有些蹊跷么?” 众人有迟疑的,也有不解的,其中一个好色之徒道:“也许她们是外地的,不晓得本地的情形如何。又或者……他们也跟军师一样,觉着昨儿才打过一阵,所以咱们都缩着脖子不敢露面,所以才有恃无恐把这儿经过的。” 大家一听,岂不正是这个道理? 三寨主还算有些心计,所以昨儿才没急吼吼地先跟着窜出去,此刻眼珠转动:“这样,我们远远地先看看,要真是美貌绝伦……天上仙子,那就冲下去抢了上来!要是那种姿色寻常的,那就放她们一条生路罢了。” 钟军师仍是皱眉劝道:“寨主还是谨慎,万一是官兵用美人计,要引蛇出洞呢?” “什么,你说谁是蛇!”有人大怒。 钟军师啧了声。 三寨主挥手叫安静,说道:“这也保不齐,不过我想,官兵就算要引蛇出洞,一时之间去哪儿找什么绝色的美人儿?所以我觉着,倘若是姿色寻常的,才是有蹊跷,要真是个嫦娥,那必定是老天爷送给咱们的。走!” 钟军师呆若木鸡。 虽然这三寨主的话有一定的歪理,但他心中的不祥之感越来越重。 此刻,一个小头目嘲笑道:“我说军师,你是不是之前在卧龙山被姓薛的打怕了?如今这永安侯据说是姓薛的未过门的妻子,你就怕夫及妇的,连个女人都惧怕成这样?” 钟军师目送他们都下山,唉声叹气:“一帮蠢货,唉……完了,这只怕也呆不下去了!” 那三寨主带人到了半山岭向下看,果真看到路上慢慢地行来几个人。 其中一个尤其打眼,那是个坐在驴背上的少女,侧着身子,她穿着红色小棉袄,底下一袭粉裙在风里飘飘荡荡,娇嫩的像是一朵春天开的花。 她半垂着头,但却能看清楚那娇艳动人的鹅蛋脸,粉嘟嘟的红唇,以及两只醉倒人的杏子眼。 她好像很害羞,偷偷抬头打量周围,双眼忽闪忽闪,娇滴滴的神态,简直令人心动难耐,恨不得立刻将她抱入怀中。 而在少女身边的,有个年纪略大的妇人,脸上灰扑扑的,一身很简单朴素的农妇打扮,自然该是陪着她的老妈子一流。 三寨主等人一看,色胆包天,何况又见这美人身边只有区区三四个人,而且都是些老弱之辈,简直分毫威胁都没有。 “必定是老天爷觉着咱们昨儿受了惊吓,所以今儿才送了这样的美人来犒劳咱们,”三寨主迫不及待,叫道:“给我冲,把她抢上来当咱们的压寨夫人!” 望凤河。 知县夫人潘氏从早上天不亮起来,请了几个进城的女人帮忙,亲自动手,熬了粥,蒸了馒头,又把先前晒的那些干菜、干菇之类的洗煮了,并要留着过年的腌肉切碎,加在粥中,弄得有几分丰盛的样子,分发给众人。 潘夫人竭尽所能,一片热络,杨仪都看在眼里。 杨仪出门的时候,那些昨儿来到的萧县百姓都聚拢来,一起来的,还有望凤河本地的几个富户员外,跟百姓们。 都听说永安侯在此,谁不愿意目睹这菩萨一般的人的真容。 杨仪看着面前的百姓们,他们几乎都站在一起,仔细看,才能分辨出哪些是本地人,哪些是昨夜跟自己进城的。 但众人却都统一的脸色都不太好,因为世道不佳,缺衣少食,他们一个个的脸上多少都带点愁容。 杨仪先前跟谢知县说起了五味子的事情后,心里就有一个想法。 她先跟谢知县说了。 谢知县听后说道:“留不留,只要永安侯一句话。您拿主意就是了。” 杨仪道:“我虽心愿叫他们留下,但也要谢知县量力而为。” “不瞒大人,若放在之前,下官确实为难,只不过方才大人跟我说了五味子的事情,假如、假如是真的,别说这一百个人,就算是二三百,五六百,那望凤河也是能容得下的!只要有钱……什么都好办。”谢知县恳切地说。 原来杨仪先前提出的,就是跟谢知县商议,让那些萧县来的百姓们暂且安顿在望凤河。 毕竟从此处再往威远,至少还得两天的路。 除了姑娘山这里的土匪外,其他各大大小小的拦路贼匪,却也防不胜防,谁能说得准。 不如且让他们留在此处安居。 当然,前提是得有生计。 如今这望凤河的生计,就是山上的那些五味子树。 杨仪在姜斯徐明众人的陪同下,带了豆子,出城。 谢知县叫了一个老仆人,亲自领路。 昨儿晚上夜间进城,自然看不清路边的光景。如今乾坤清明,出城后七八里,便看到两侧的沟谷溪河,而在沟壑之中,时不时可见一些缠藤枝蔓,上面缀着若干细碎的小果子,真如晒干了的葡萄一般,细碎可爱,有的还挂着雪。 谢知县的那老仆人道:“就是那些了!不过现在已经干了,味儿不好吃。” 说着便沿着沟边滑下去,慢慢地到了那边儿,摘了一些回来给杨仪看。 杨仪细看之后,果真是干了的五味子,一时唇边露出笑容。 又走了一阵,还发现了好几棵极高大的五味子树,杨仪越看越是欣喜,而谢知县瞧着她脸上的笑容,知道这里的“五味子”得了永安侯的首肯,心里也跟喝了蜜一样甜。 此刻他看着那些原本不起眼的树,哪里还是树,明明是一颗颗挂着铜钱、不,是元宝的摇钱树。 逐渐正午,正欲打道回府,豆子向着大路上汪汪地叫了几声。 姜斯众人立即戒备,但很快,他们发现,骑马而回的是原先跟着初十四出城的一名侍卫。 那侍卫看到众人在此,也甚是惊喜,赶紧勒住马儿。 他翻身下地,跪倒:“启禀永安侯,十四爷叫属下回来报信,已经拿下了姑娘山!让永安侯放心!” 杨仪不能置信:“这么快,真的?” 侍卫仰头笑道:“千真万确,事情办得很巧妙,小艾公子立了大功了。”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奇怪的笑意从侍卫的嘴角洋溢而出。 姜斯虽然也喜形于色,但他很是谨慎,便道:“贼寇都剿灭了?” 侍卫道:“兴许有几个漏网之鱼。初军护正派人追歼。” 初十四身边带着的,还有几个从西北而来的近侍。最擅长追踪。极为可靠。 姜斯对杨仪道:“要整顿山寨,处理俘虏,大概还得一个时辰,大人不如且先回城。” 往回的时候,谢知县如在梦中,一再询问:“姑娘山的贼匪真的被剿除了?” 杨仪道:“带队的那位初军护,可以称得上是薛督军的‘前辈’,同他一起的,是京内平宁将军之女夏绮,有名的文武兼备,自是不用怀疑他们的能耐。” 谢知县狂喜之余,竟流出眼泪来。 这么多年在这里,为了这里的穷想破了脑袋,为了外头的悍匪愁破了脑袋,现在,突然间仿佛两座大山都给移开了。 他情难自禁,吸吸鼻子,不住地掉泪。 斧头问:“知县大人你怎么了。” 谢知县哽咽道:“我我、我高兴。真高兴。” 下午申时,夏绮,初十四跟艾静纶带兵返回。 一并带回的,还有几十个俘虏,而除了活人外,还有的便是那成箱的金银,锦缎布料,以及米粮,腊鸡腊肉等等,都是从山寨上搬下来的。 杨仪听闻消息,心头的喜悦无法形容。 她虽然确定了此地有可以赚钱的五味子,但这些五味子被雪打了,不能再用,要等到开春,再重新地生长,结子,却还得数个月近一年的时间,这期间,望凤河该怎么过活? 没想到初十四夏绮等待回了救命之物,这些山贼抢掠的东西,足可以安置萧县的百姓,也能相助谢知县度过一段艰难时光了。 初十四叫谢知县去点看俘获之物,把一些鸡鸭鱼肉,米粮,布料等,先斟酌分给急需的百姓。 谢知县手舞足蹈地去检看。 萧县的百姓们在杨仪提议让他们留在此处之时,已经是愿意的了,甚至都没想过该怎么过活。 他们只听永安侯的话。 如今听到有东西发放,一个个自然也都喜极而泣,尤其是那些小孩子,总算不用再颠沛流离,生死不知的了,他们聚在一起,跟谢知县的小公子玩的不亦乐呼,连决明也参与其中,孩子们久违的笑声在院中回荡。 夏绮把脸上原本涂的灰擦去,又将如何智取姑娘山的经过,告诉了杨仪。 原来喽啰们看见的那倾国倾城的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艾静纶所假扮。 三寨主下山,不由分说要抢他上去。 艾静纶半推半就,假装害怕不敢动,带着哭腔捏着嗓子:“各位大爷,叫我奶妈跟着我……只要别害我们性命,什么都成。”还紧紧地拉着夏绮的袖子。 不得不说,这个小子有点天分。 那三寨主被他迷得心都乱了,口角流涎地说道:“小美人儿,只要你乖乖的,本大王也什么都依你。” 还轻薄地在艾静纶的脸上捏了一把:“哟,真滑,真香。”得意的哈哈大笑。 其他的头目也都垂涎三尺,只不过不敢争先,就起哄道:“恭喜寨主得了新压寨夫人,上山拜天地去也。” 三寨主搂着艾静纶的腰,手就不安分起来。 艾静纶忽闪着水汪汪的眼睛,盯着夏绮。 夏绮怕他忍不住,对他使了个眼色,自己却也求道:“大王,我们姑娘还是个黄花大闺女,且怜香惜玉一些。” 艾静纶猛地咳嗽了起来。 那寨主跟头目们已经昏了头:“哈哈哈,要的就是黄花大闺女。别怕,本大王自然会疼你。” “嘤嘤嘤,谢谢大王。”艾静纶抿了抿涂了胭脂的嘴唇,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 如此,夏绮假扮的嬷嬷装作惊慌失措,一并跟着上了山。 等进了山寨中,两个人便“原形毕露”了。 艾静纶也不再“嘤嘤”,瞅准时机,抽出藏的刀匕,不由分说砍死几个头目,将寨主挟持。 “现在,让小爷疼你吧。”艾静纶用刀抵着寨主的脖子,咬牙切齿,恨不得一刀划了。 夏绮赶去开寨门,初十四早就埋伏妥当,见状带兵长驱直入。 杨仪听的目瞪口呆。 艾静纶本就生得有些女像,只是没想到,居然会在这种时候派上大用场。 夏绮大笑道:“可惜你不在场,那些混蛋,被小艾迷得眼睛都直了……倒也是,他扮上女孩的妆,简直美的不像样,还很会撒娇呢。啧啧,我都自愧不如……” 说到这里她想起来:“你等等,我叫他进来,他应该还没卸妆。” 正要去叫艾静纶进来给杨仪“观赏”,却是斧头急匆匆从外跑来到:“大事不好了,城门口士兵来说,有山贼赶了来!” 杨仪一惊,夏绮猛地站起身:“什么?明明都杀的杀,俘的俘,怎么还敢有人撩虎须!” 她对杨仪道:“勿惊,我看看是谁这么着急来送死!” 夏绮迈步出门,此刻初十四也听说了消息,两人不约而同翻身上马,往城门处而去。 杨仪跟着走出门口,正见一个少女也跟着打马追了上去。 她正奇怪是谁,隐约觉着身形不对,仔细一看,哑然失笑:那不正是艾静纶么? 谢知县百忙中听说盗贼又来,不明所以,杨仪安抚了他几句,只说无碍。 实则也叫徐副统领派人去打听着消息。 一刻钟不到,斧头先跑了回来,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仪姑娘,你快去看看!” 杨仪道:“怎么了?不会是初军护他们吃了亏吧?” “不不,”斧头的眼神有些恍惚的:“来的是个女子,她说她是……” “她是什么?” 斧头迷惑地:“说她是、薛督军夫人。”:,,. 章节目录 480. 一更君 毒蝎娘子,守株待兔 初十四跟夏绮,艾静纶三人打马来到北城门。 望凤河的士兵已如临大敌,他们发现不对后,赶紧把城门关了,又派人去报信。 只是这城门虽大且厚,到底不很坚固,而且城墙也都不高。 倘若对方要攻城,却有些危险。 一个校尉身披着有些破烂的铠甲,赶上前跟初十四禀告:“军护,外头来了大概是三四百的匪贼,为首的是个女贼!” 初十四笑看了夏绮一眼,道:“有意思,这应该是姑娘山上不知从哪里请来的救兵吧?” 夏绮道:“听说他们往宝塔岭跟登云峰都派了人,难道是这两方的?” 那校尉道:“回军护,夫人,宝塔岭跟登云峰素来跟姑娘山不对付……宝塔岭的当家是黑五爷,没听说女匪,登云峰倒是有个女当家,年纪却又不对,这个太年轻了。” 初十四道:“敢情是他们女儿?” 夏绮说道:“他们带的人不少,要开城门吗?会不会有点冒险?” 初十四摇头:“你看看这个城门,这个矮墙,这些人……要是他们想要攻进来,这会儿早就有动作了,我看,是有所图。” 于是下令开城门。 要不是初十四跟夏绮先前才干净利落地端了姑娘山,这校尉只怕不敢从命,此刻却并无犹豫,立刻命人戒备,开城。 城门洞开,两人一前一后打马而出,艾静纶紧紧地跟在夏绮身旁。 隔着十数丈距离,初十四就看的清楚,对方果真是个妙龄少女。 大概不过十四五岁,头上只绑着一块儿红色巾帕围着发,半长的水红棉袄子,外头罩着一件石青色貂鼠比甲,红绸子系在腰间,并没有穿裙子,而是石青的棉裤,脚上穿着麂皮靴,显得很利落。 这少女身边,是个三十开外的妇人,也是同样的罗帕包头,身上披着一件貂皮斗篷,正在跟那少女说着什么。 跟着初十四出来的那校尉小声道:“军护,那女孩儿旁边的,应该就是登云峰的毒蝎娘子。” 夏绮问:“怎么是这个外号?” 原来这毒蝎娘子,起先也是被抢上登云峰的可怜人。 当时登云峰的当家另有其人,外号蛮子,无恶不作,滥杀无度,不知残害了多少男男女女,发起疯来,就连手下人都不放过。 后来不知如何,这毒蝎娘子竟将那蛮子杀死,自己却统领了登云峰。 也不晓得她用了什么手段,登云峰上下竟都很听她的话,从那之后,也极少在滥杀,就算劫道,也尽量不伤人命。 她身边还有一队女兵,多数都是之前被蛮子抢上山凌虐过的,当初她杀了蛮子之后,本来想放那些人回去,谁知多数的竟是愿意留下,成了她身边的心腹。 因为她杀了她的男人,所以外号毒蝎娘子。 此刻,那少女因看到夏绮跟初十四还有艾静纶三个一马当先,不由也瞪大了眼睛。 初十四勒住马儿,扬首道:“你们是什么人?是跟姑娘山的贼一伙儿的?” 少女皱眉,张口啐了声:“谁跟那些下流东西一伙儿的!” 初十四笑道:“哦,那没请教,姑娘是哪一派的上流人士?” 少女一愣,望着初十四似笑非笑的,她皱眉道:“我自然有来历,只是不能告诉你,免得吓破了你这小白脸的胆子。” 初十四忍笑:“你怎么不试试看到底能不能吓坏了我呢?” 毒蝎娘子悄声道:“大姑娘……” 少女却一摆手制止了她,望着初十四,夏绮跟艾静纶三个,道:“既然你要问,那就告诉你,你们都听好了,我……是北境薛督军、薛十七的夫人。” 若是别的话,初十四只怕还没有这么“震惊”。 这一句,却着实超乎他的想象,连旁边的夏绮跟艾静纶也都陡然震动。 夏绮喝道:“你说什么?” 少女看他们勃然色变,脸上便多了些得意之色:“怎么,是不是吓到了?” 初十四一愣之下,又笑说道:“你是小十七的夫人,我怎么不知道?” 少女吃惊地看着:“你叫他什么……” 夏绮也在旁哼道:“既然是空口白话,那我还是那天王老子的夫人呢,岂不是更唬人?” 艾静纶在旁听见,便小声道:“姐姐,这话不好乱说。” 夏绮笑道:“反正大家都是乱说。你总不会相信,薛十七郎出去了一趟,就弄出个新夫人来吧?” 艾静纶忙道:“那当然不可能!” 此刻毒蝎娘子清清嗓子,说道:“我们原本并无恶意,只是……” 她还没说完,那少女便道:“你们几人,到底谁是永安侯?”她盯着初十四几个人,目光在初十四,夏绮,以及艾静纶之间转来转去。 初十四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少女哼道:“我听说永安侯很大的名头,所以想要亲眼见识见识!另外,让她别再惦记十七哥了!他是我的,我才是薛督军夫人。” 旁边的毒蝎娘子听见这句,微微低头,她身后那些女兵们也面面相觑,有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这时侯少女身后一个青年男子打马靠前,低低说了句什么,她却道:“不用你管,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初十四对夏绮道:“这个丫头……大概是被惯坏了,有点儿疯疯癫癫。” 夏绮拧眉,低低道:“她既然是跟毒蝎娘子一路,这毒蝎娘子对她又仿佛有些恭敬之意,她且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督军夫人,只怕是见过十七爷了,所以……” 初十四顿时明白她的意思:“这女子,莫非是藏鹿山的人?” 夏绮一点头:“十有八/九。” 初十四极快地一想:“这确实说的通,就是不知十七如今怎样了,诈一诈她?” 艾静纶见他们两个总交头接耳,自己便也打马靠前。 正在这时,那少女一抖缰绳,纵马跑了几步。 她靠近初十四等,认真地把他们看了一遍,指着初十四:“是不是你?你是永安侯?” 初十四抿了抿唇:“哦?” 少女道:“听说永安侯习惯扮男装,我看你就有些可疑……” 初十四笑道:“是吗?” 少女细看他,却又皱眉:“永安侯该没有你这样顽劣。”她转向夏绮:“你……你的年纪似乎比永安侯的年纪要大一点儿。” 夏绮扬眉,少女思忖着,很快看向艾静纶:“必定是你了!年纪对得上,”又皱眉:“就是没想到,永安侯竟是这样……小妖精模样!” “小妖精?”初十四在马背上笑的几乎要跌下来。 夏绮也忍笑低了头。 艾静纶怒吼道:“你才是小妖精!不要脸,我十七哥认得你是谁?十七哥没过门的妻子是永安侯,可不是你这来历不明的女贼!” 少女听他大骂,声音虽不很粗,但到底是男子的声响,她吓了一跳:“你你、你是男人?一个男人你扮成女孩儿的样子,你是不是那不男不女的二……” 艾静纶耐不住,对初十四道:“初军护,何必跟她罗唣。我……” 才说到这里,就听见很慢的马蹄声响。 初十四回头,忽然一惊,艾静纶跟夏绮转头看去,才发现竟然是杨仪。 她骑着一匹马,慢慢地从后颠了出来。 艾静纶急忙翻身下地,上前去拉住了缰绳:“仪姐姐,你怎么……” “我学过,不要紧。”杨仪心里虽然也有点儿慌,还好这马匹驯顺,没有疾驰。 她先前在京城的时候,忙里偷闲曾经让薛放教导过骑马,这会儿正好派上了用场。 此刻那少女见又来了一个人,头戴着皮帽子,身上披着斗篷,领口的毛几乎遮住半张脸,露在外面的肌肤如雪玉一般,两只眼睛却清冷冷的。 她一时竟分不清杨仪是男是女。 “怎么又来一个……”喃喃一句,可少女却并没有在意。 因为她一眼就看出杨仪的身体瘦弱,这样的人物,她觉着绝不会是“永安侯”。 她重新看向初十四,排除了一个艾静纶,还是觉着初十四的嫌疑最大。 “你到底是不是永安侯?不敢承认对么?”少女呵斥道。 杨仪疑惑地望着她,慢慢地靠近夏绮跟初十四身旁,夏绮倾身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她就是那个……” “她自然是胡说的,”夏绮立刻知道是有人去告诉了杨仪,怕杨仪挂心:“她连永安侯是谁都不知道,刚才把小艾当成你呢。” 杨仪哑然。 这会儿初十四回头看看她,眨眨眼道:“你等着,我替你出气。” 杨仪正不明所以,初十四上前道:“既然被你认出来了,那我也没什么可藏掖的,不错,我就是永安侯,你想怎样?” 少女道:“我就知道是你!” 毒蝎娘子在她身后,从杨仪露面开始,她的目光一直在杨仪的脸上,此刻听少女叫嚷,她张了张嘴:“大姑娘……” 初十四却没容她开口,打马靠近:“你既然知道我是永安侯,就该明白,那小十七是我的。你又是哪里跑出来的,竟敢当着我的面假冒督军夫人?” 少女盯着她:“你是永安侯最好,我杀了你,十七哥自然是我的了。” 初十四笑道:“哟,这是谁家的规矩,难道是十七跟你说的?” 少女道:“用不着他说!” 初十四撇嘴:“我知道了,你想嫁给他,他当然不会答应,所以你才想出这歪门邪道,以为干掉了原配,自己就能嫁他?” 少女道:“反正你们还没成亲,什么原配不原配!” 初十四笑道:“好吧,你想杀我,只是我看你未必有这个本事。” “就算你是永安侯,也少来小看人!”少女咬牙:“你放马过来试试!” “我倒是想试试,”初十四做思忖状:“可是,你是藏鹿山的大小姐,我万一不小心杀了你,或者伤了你,你身后那些人包括藏鹿山,他们岂不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倒是不用试的好。” “我当然不会……”少女刚要接口,突然打住。 她意识到初十四喊破了她的身份。一时有些张皇。 而身后毒蝎娘子也陡然色变,脸上露出警觉之色。 初十四看到她的反应,立刻知道他们猜中了,此刻看少女有些退缩之意,他便道:“怎么了,被我说中了、害怕了是不是。” 少女对上他挑衅的眼神,回头看看毒蝎娘子众人,忽然道:“你们听好,我今日跟永安侯比试,生死有命,你们谁都不用帮手!我若败了,也不许你们报仇!” 毒蝎娘子道:“大姑娘,何必这样!你若有个万一,我没法跟寨主交代。” 少女道:“我爹知道我的脾气,用不着别人交代!”她回头对初十四道:“你放心了吧?哼!” 藏鹿山,鹿鸣县。 鹿回头客栈。 薛放之前并没有点兵带将,只是带了老关等几个心腹,加起来也不过百多人,乔装改扮,分批而入。 距离藏鹿最近的县城是鹿鸣县,两地之间也不过是十数里开外。 奇怪的是,藏鹿作为北境之中最大的匪帮,却一次也没有侵扰过鹿鸣。 近年来甚至极少拦截过路客商等,实属罕见。 他们在县城内落脚,商议先行去藏鹿山脚看看情形。 于是薛放暂且留在城中,派了几个侍卫假扮路人。 不料人一去,便杳无音信,等到次日仍是不见回转。 众人料到是出了事,老关道:“这藏鹿能称为北境之首,必定有别人不能及的本事,兴许我们派去的人行事不密,给他们看出了端倪,这次我亲自带人去瞧瞧。” 薛放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之前似乎一进了鹿鸣地界,就有种被人盯着的感觉。 出自本能,他道:“我看你还是别去,万一人家张开网等着了呢?” 老关道:“他们势力再大,也不至于就真的这么无所不能。我尽量小心,一旦察觉不对立刻回头就是了。这样也能试探出对方的底细。” 薛放明白他从来最为谨慎,到底答应了。老关带了五六个好手,都假装是过路客商,离开鹿鸣。 当天便没有回来。 薛放立刻确认情形不妙。 这日,店小二过来送茶饭,薛放随意问起了藏鹿山的事情。 小二笑道:“客官,那可是大匪窝,我们这里都不敢提。横竖他们也不来城里做乱,跟他们相安无事的就行了。” 薛放道:“我看这鹿鸣城很是富庶,藏鹿那样大的贼头,肯放过这么肥的肉?” “有道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那小二点头哈腰地:“大概是这个道理。” “既然他们不吃这里的草,那吃哪里的?据说藏鹿山上两千多的贼,难道他们都是喝风的?” “这当然不会……”小二一顿:“听说他们在山上也有田有地,而且有时候抢一宗大的,就够几年的吃喝了。” “你知道的倒是挺清楚。”薛放笑道。 小二忙道:“鹿鸣这里的人都知道……也不是什么绝密。” 薛放点点头:“那如果有人想要灭了藏鹿呢?” 小二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赶紧说:“客官,千万别说笑,好好地谁跟他过不去?何况,那么大的一座山,两三千的人,哪里是说灭就能灭了的?若是灭不了,惹得他们不高兴了之类的,岂不是弄巧成拙?” 薛放道:“你跟他们却是一条心。” 小二吓了一跳,摆手:“客官哪里的话,我不过是因为客官问,所以就为了您着想,多回了几句,您要是这么说,小人就不敢回了。” “你是个伶牙俐齿会说话的,”薛放摸了摸身上:“本想赏你银子,可惜我的银子都给伴当的带去了,他也不知被什么绊住了,一直不回……等他回来再赏吧。” 小二一点不恼,笑嘻嘻道:“那我就先多谢客官了。” 他退了出去,扫了眼廊下,便下楼。 才到楼梯口处,就见门口外有个窈窕的身影一晃。 小二眼前一亮,赶紧迎了上去:“金大姑娘怎么有空来了?” 少女将脸扬起:“怎么我不能来么?我自然是来看有没有热闹。” 小二笑道:“这里有什么热闹的,倒是听说聚同春那里请了有名的南戏班子,姑娘不去看看?” 金姑娘哼道:“我稀罕听他们咿咿呀呀的?最近这里有没有从武威来的客人?” 小二吓了一跳:“姑娘怎么这么问?” 金姑娘道:“我当然是想听听新鲜话……” 这少女身后一个丫鬟笑道:“我们姑娘惦记着永安侯的故事呢,之前那些话听了多少遍了,所以打听还有没有什么新的。” 小二笑道:“哪有什么新的,无非是在武威那里施回元汤的事,对了,咱们这里不也要学着施吗?据说是栾知县跟金员外等几位富户商议过的?” 金姑娘道:“谁知道,哼,又不是永安侯亲自在这里,我才不稀罕。”她说着东张西望,突然看见二楼上薛放靠在栏杆上,正向下望着他们。 小二之前只顾跟着这金姑娘说话,竟没有留意二楼,顺着金姑娘的目光看去,微微一惊。 赶忙笑道:“七爷。您有什么吩咐?” 薛放笑吟吟道:“没什么吩咐,就是看看热闹。” 金姑娘本来正盯着他,听他说“热闹”,便道:“什么热闹?你在看的明明是我们,我们哪里有热闹给你看?” 薛放道:“我看姑娘就挺热闹的。” “呸!”金姑娘显然不是那种娇养深闺的,立刻叉起腰来:“你这小白脸,敢调戏我!你下来,看不打的你跪地求饶!” 小二听得头皮发麻,赶忙过来调停:“姑娘息怒,这是南边来的一位客人,不是有意调戏。” 金姑娘气道:“我看他就不是个知道规矩的人!你还看,再看我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薛放笑道:“规矩我知道的有限,不过我来的时候正好经过武威,哎哟……我的运气怎么那么好,居然看见了永安侯。” 金姑娘大有要上楼揍他的意思,听了这句,整个人好像泄了气:“什么,你见过永安侯,当真吗?” 薛放笑眯眯:“我还不止见过呢……” 金姑娘指了指他,又问小二:“你不是说没有武威来的人吗?他是扯谎呢还是真的?” 小二叫苦不迭:“姑娘,你还是回家里去吧,不然员外知道了,一定又要生气。” 金姑娘啐了口:“我本来想去武威,又不许我去,在城里转转也生气?我又不是个雀儿,得关在金丝笼子里!” 正在这时,冷不防两个青年男子从外走了进来,一眼看到金姑娘生得美貌,神态刁蛮,不由彼此交头接耳,大有说笑之意。 金姑娘瞥见了,正是心里有火:“你们在看什么?” 一个青年意味深长地说道:“姑娘生得花容月貌,我们自然是在称赞。” 金姑娘嗤之以鼻:“我用你称赞了?你是什么东西,獐头鼠目的。” 那青年不悦:“我们并无恶意,姑娘何必出口伤人?” “我出门儿,可不是给你这种人评头论足的。识相的快给我滚!” 另一个男子啧道:“好泼辣的娘们儿,你自己跑到客栈里,跟男人飞眉吊眼打情骂俏的,又是什么好货色了,我们尚且没动你……” 小二脸色一沉,金姑娘却不等他说完,上前一个耳光甩过去。 那人猝不及防,被打的怒不可遏:“臭娘们……” 刚要动手,金姑娘一脚踢出,竟将他踹的倒飞,旁边那人见势不妙,伸手抓向她,却给她反擒住手腕,用力向下一撞,便折了那人手骨。 她的武功居然不俗,两个青年明明比她高大健壮,竟完全不是对手。 刹那间,两人倒在地上,吱哇乱叫。 楼下的食客住客都惊呆了,眼见骚乱,小二急忙找人上前,把那两个人扶着扔出去,一边安抚道:“无事无事,大家不必惊慌。两个地痞而已。” 薛放在楼上看到这里,便回房去了。 金姑娘动了手,稍微消气,但意犹未尽。 抬头看看,见薛放不在,便懊恼:“那个人呢?” “好像是回房去了,”她身边那丫头小声道:“姑娘,那个什么七爷……长得还真好看。” 金姑娘嗤之以鼻:“小白脸有什么好看的,长得越是好看的男人越是没用。” 丫头道:“我怎么听说,那个新任的薛督军长得就挺好。” 金姑娘摇头:“太好看的话就是绣花枕头,我最看不起那种涂脂抹粉的小白脸。” 丫头眨眨眼,道:“听说那薛督军是姑娘最钦佩的永安侯的未婚夫婿呢,他要真没用,那永安侯岂不是亏了?” 金姑娘也努嘴咋舌地说:“可惜了永安侯,该给她许个我爹那样的男人才行。” 小二在旁听得哭笑不得:“我的姑娘,别惹事了,快回去吧?” 就在这时,两个金府的家奴找了来,进门催促道:“老爷已经知道姑娘又跑出来了,正发火呢。快回去吧。” 金姑娘咬牙切齿:“谁这么嘴快!”话虽如此,却不敢违抗,赶紧跑出门去。 等金姑娘去了,客栈内才有人窃窃私语,有的问这姑娘的来历,知情的便说:“这都不知道?鹿鸣城里最大的财主,就是金员外,据说他在南山那里有一座矿,银子成河成海。连知县大人见了他都要客气三分。” 小二见金姑娘离开,客人们也安静下来,便悄悄往后面角门去。 后院,鸦默雀静。 走了片刻,来到一扇门前,在门上敲了一短两长,里头立刻有人开门。 屋内还有两个人在,见了小二便迎上来:“哥哥,刚才怎么回事?我们差点没忍住出去瞧瞧。” “大姑娘又来闹了一场。这只是小事。”小二顿改方才的卑微,在椅子上落座。 两人对视,又问:“还有别的事?” 小二擦擦额头的汗:“是要命的,方才那位住二楼客房的爷找我去问话,怎么听他话里话外,好像看出什么来了。” 旁边一人惊愕道:“想必是哥哥露出破绽给他发现了?” 小二皱眉道:“这么多年了,我难道会不懂事?素日放倒过多少英雄好汉的,又有哪个看出破绽来的?倒是这个人,年纪不大,好厉害的一双招子。” “招子”,便是他们的黑话,乃是眼睛的意思。 “就算他看出来,无凭无据的也没什么……他都说什么了?” 小二皱眉:“听他的语气,倒像是个当官的,要对山上不利……对了,之前被绑了的他的那几个同伙如何了?” “敢对山上有什么企图的,换了以前早杀鸡儆猴了,可是最近大当家交代过,让不许随便杀人,却不知原因。这会儿应该都绑在山上了。” 小二叹道:“这倒也罢了。至今仍是摸不清他们的身份,到底是何方神圣……” “不是说是中原来的客商么?不会真是当官的吧,那个带头的年纪又轻,就算是官,也有限。” 小二冷笑:“我们在这里这几年,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是什么身份,一上手就能看出七八分,这些人嘛,其他几个有点兵气,就是那个杨七爷,让人琢磨不透。” “哥哥,实在棘手的话,不如弄点药麻翻了再说。” “我虽也这么打算过,却又怕打草惊蛇,弄巧成拙,”小二忖度,又低声道:“何况当初大当家一再交代,让咱们绝对不许在鹿鸣城里闹事,岂可坏了规矩。” 大家商议了一阵,小二道:“我再试试看,他要口风不对,那少不得给他吃点儿‘一日醉’。总之大家行事务必谨慎。” 他交代过后,起身出门。 不料才将门打开,就见门外不偏不倚站着一个人,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章节目录 481. 二更君 首富细犬,速战速决…… 薛放站在门外,双手抱臂。 他像是无事发生:“你们在商议什么,让我也听听?” 小二错愕惊心,既然败露了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怒吼一声,向薛放扑了过去。 谁知身形才刚起,就给薛放抬脚踹回。 却把身后另一个急欲上前的汉子撞个正着。 薛放不慌不忙,迈步进门,顺手将门掩起。 院中,几个薛放的侍卫远远地看着,面面相觑。 只听得房中砰砰啪啪,数声之后,便只剩下了低低的哼哼声。 屋内,薛放坐在桌子上,脚下踩着一张椅子。 椅子下却罩着先前的店小二。 他趴在地上,想挣扎又使不上劲,就如同一个带壳王八一般乱挥手臂。 薛放笑道:“别动了,非得叫我给你打断了胳膊腿儿?” 而在店小二旁边的,是原先那两个他的同伙,这会儿一个捂着脸,一个捂着肚子,都倒在地上,一时站不起身,疼的脸都扭曲。 店小二倒也知道不妙,便停了下来:“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薛放道:“这是我要问你的话,你要想知道就先回答我。” 店小二眼珠转动,还想抵赖:“这有什么可问的,我们自然是客栈里的伙计……” “你要真是客栈里的人,那这客栈自然是黑店了。”薛放道。 店小二道:“客官,我自问没有得罪过,您何必为难我们?” 薛放笑道:“你这小子,不见棺材不落泪,倘若不是我方才听见你们在这里商量着要对付我,只怕就心软放了你了。” 小二脸色微变。 此刻店小二终于回过味来,知道原先薛放询问自己的时候,就是故意地要敲山震虎,引得自己心神不宁,来找同伙商议,而他便可以顺藤摸瓜。 想到这里,小二吓出了一身冷汗,幸亏自己只是在店内,倘若到了外头……那真是三刀六洞粉身碎骨都没法弥补的大罪了。 一念至此,他索性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还敢这么大胆?” 薛放道:“我都跟你说了我是为了藏鹿来的,胆子不大能成么?” 店小二深深吸气,凛然道:“你真的想剿灭藏鹿山?我劝你不要做梦了,就算你抓住我们三个,就算你杀了我们,那也不可能!” 薛放道:“倒也不一定非得动刀动枪的。” 店小二一怔:“你什么意思?” 薛放道:“我要真的对藏鹿山下手,就不是只有这么点儿人过来了。这会儿早就兵临藏鹿山下。” 他的语气淡淡的,但却透出了刺骨寒意。 店小二润了润唇:“你、你好大的口气……” 薛放的脚一松,手提着椅背,把椅子挪开。 店小二发现禁锢消失,赶忙从地上爬起来。 “你……”他不明白薛放为何竟轻易地放开了自己。看看正试图起身的同党,又看看薛放,掂量着若扑上去拼死一搏的话胜算有几……但想到方才薛放从进门到制住他们,不过是三拳两脚的功夫,他们就如同面对大人的小孩儿,竟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只有挨揍的份儿,那“胜算”么,自然是不用想了。 店小二肩头一沉,说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又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薛放道:“你给我带信到藏鹿山,告诉你们大寨主,我要跟他见一面。” 店小二拧眉:“我们寨主可不是谁都能见的。” 薛放一笑:“他要不想跟整个北境的兵力对上,弄的鱼死网破的,就最好识趣。” 店小二屏住呼吸,惊心:“你……” 薛放淡淡道:“还有,抓了我的那几个人,你们最好给我毫发无损的还回来,那还有可谈的余地,要是给我有什么伤损,那就只能兵戎相见。” 他方才在外头,听到他们说没有伤害老关等人,所以才格外地手下留情。 说了这句,薛放从桌子上跳下地,走到门口,回头看向店小二:“你最好赶紧,我的耐心有限。” 店小二心惊胆战,目送他出门,竟只不敢动。 地上那两个人挣扎着起身,一人捂着肚子道:“这是个什么人,好霸道的身手!” 店小二道:“他霸道的何止是身手。听他的语气,就好像整个北境都在掌握之中一样……”他懊恼自己一时没沉住气,竟阴沟里翻船,“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就敢扬言见大寨主了……” 另一个人忍着疼道:“哥哥,说起来‘杨七爷’这个名字之前从没听说过……可我怎么总觉着有点儿耳熟。” 店小二本没有多想,听了这句,怔住。 “‘杨七爷’,杨……”他喃喃两声,猛地睁大双眼:“之前灭了卧龙山的那个,是不是……” 身前两个汉子听了,脸上都不由露出骇然的表情:“是了,是他!” 之前薛放用“杨七爷”的假名,灭了卧龙山,但后来消息散开,真相大白,群匪们自然知道,所谓“杨七爷”的真正身份就是定北军的新任督军薛不约。 只不过店小二看薛放面嫩年纪轻,气质里竟又多是不羁,竟完全没有往“督军”身上去想,此刻才恍然大悟。 他伸手拍拍自己的脑门:“这真是……鬼迷了眼,怎么就没想到是他!糟糕糟糕……竟差点坏了大事。” 小二匆匆交代了几句,自己从后门出了客栈。 他拉了一匹马,翻身而上打马飞奔。 大概两刻钟后,负责去盯梢的侍卫来报:“十七爷,那小二确实是出城往藏鹿山的方向去了。” 薛放有点意外:“还真出城了?没往城中别的地方去?” 侍卫道:“属下看的明白,他丝毫都没有停留,直接奔城外去了。” “其他那两个人呢?” “一直在客栈,不曾外出。” “有无跟人接触?” 侍卫摇头。 薛放拧眉,喃喃道:“有点意思。” 侍卫又道:“还有一件事,属下回来的时候,听路上的百姓说,城中大户金家这会儿正舍馒头,许多百姓纷纷地正去领呢。” 金府门口,人头攒动。 不过人虽多,但多而不乱,百姓们排着队,一人能领一个热腾腾的白面馒头。 薛放远远地端详着,问旁边一个刚赶来的老者:“这金家经常舍馒头?” 那老头见他相貌出色,便笑道:“一看你这后生就是外地刚来,我们金员外是最慈仁有善心的人了,一年到头,总要施舍个十几次的米粮。真真是大善人。” 旁边一个道:“最近听说,还要效仿武威、威远那里,要熬永安侯行的那个回元汤呢,我们都眼巴巴盼着,若是有就好了。” 正说着,就见府门口上有几个人走了出来,那老头抬眼看见,道:“那不是咱们的栾知县?知县大人亲自登门,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薛放抬眸,却见一个管事模样的,笑眯眯地送了一个面容有点枯瘦、眉头不展、脸还有点儿黑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他一时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栾知县。 直到看见那管事站在门口,向着那黑脸枯瘦的男子行礼,而周围几个领馒头的百姓也纷纷地向着黑瘦男子打招呼,薛放才知道,原来这看着像是个老农似的男子,竟是本地知县。 只见栾知县向着管事点点头,似乎又含笑说了几句什么,又冲着百姓们还了礼,他的随从拉过一匹叫驴来,栾知县上了驴,颠颠地骑着走了。 薛放看的稀奇,问旁边人:“你们知县骑驴的?” 排队的人说道:“我们知县大人是个清官,当县官又没什么银子,骑驴已经是好的了,时常看他走来跑去的呢。” “是啊,这次知县大人来,我看多半是为了那回元汤的事情,我听说武威那边,元和居的掌柜的说了,但凡施舍回元汤的地方,他给两只羊呢,咱们这儿可也有个元和居……知县大人着急呢!” “多亏我们有这样的清官在,又有金员外这样的善人,日子总比别的县城要好些,我听说萧县那边,有百姓们活不下去,要往威远去了。” 薛放听来听去,这些百姓们对于本地知县跟金员外,竟多是交口称赞的。 他看了一眼偌大的金府,便带了人先行走了。 傍晚时候,店小二飞奔回来。 小心翼翼敲开薛放的门,他毕恭毕敬地说道:“十七爷,我们寨主知道您大驾光临,十分惶恐,明日请您去山上相会,好酒好菜招待。” 现在从“七爷”变成了“十七爷”,他显然是确认了薛放的身份。 薛放不置可否。 小二看了看他,闪身到一边,又陪笑说道:“为表诚意,寨主让小人把两位军爷送了回来,另外两位因为受了点小伤,行动不便,还在山寨休养。” 薛放眼睛一眯,却见进门两人灰头耷脸地,正是之前派去侦查的两个。并非老关等。 店小二见他并无吩咐,又说了明日的时辰等等,便退了下去。 那两个侍卫上前请罪。薛放先问起他们有无见到老关等人,他们道:“我们是分别给关押的,竟没碰到关爷。” 又说起自己是怎么被拿住的,原来他们出城之后,到了藏鹿山下,在一处茶馆歇脚,本来是想听听来往之人闲话,不料才喝了一杯茶,便被麻翻了。 明明没说几句话,那些山匪竟就这么准确地识破了他们的身份。 薛放并未苛责,问明他们没有受伤,也不曾被折磨,便叫他们下去歇息了。 从老关还没出发之前,薛放就觉着情形不太对劲,直到老关也栽了,他认定了身边必定有眼线。 毕竟那种被暗中窥伺的感觉十分强烈,而且以老关的谨慎,若不是一早窥破他的身份,绝不会轻易被拿住。 所以薛放故意地诈那店小二,果真小二立刻露出了马脚。 入夜。 薛放独自出了客栈。沿路向着之前金府的方向疾驰。 白天的时候,他着意地记过路,不多时便到了地方。 从侧门处纵身跃起,入了内院。 他凝神静听,向前摸去。 这金员外虽是鹿鸣城首富,但宅子却十分的朴实无华,什么亭台轩阁之类都少的很,不过这也是北境这里的风俗,很少有像是江南园林那样精致的院落。 薛放很快到了一处仿佛是书房似的地方,远远地看到有灯光。 他望着那点光亮,止步。耳畔依稀听到有人说:“明日一早……着手……不用管别的,先杀五个。” “五个是不是太多了?” “宁可多些,不可……否则……引发骚乱……” “既然如此,那我就叫他们去准备……一定妥当……” 薛放听了这几句,眼神一沉。 正欲靠近,那边房门打开,白天看见的管事走了出来。 薛放早隐了身形,只见那管事一边走一边吩咐跟着的小厮:“记的清楚些,明儿早上一定要杀五个羊,元和居那边到底给不给,不用管。就是先前知县大人送的那永安侯的‘回元汤饺’方,千万的别弄错了。员外是要做好事,一点儿纰漏都不能出。” “是是,小人知道,定弄的妥妥的。” 两人说着远去。 薛放惊愕地瞪大了眼睛,原先他听见书房中商议杀几个,还以为是……没想到竟是要杀羊做回元汤,这一下子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难道自己……想错了? 本来是因为白天在鹿回头那里,他发现店小二对于那位金姑娘格外的热络,心里不禁动了动。 后来问起店小二,他说在鹿鸣县内,几乎所有稍微大点的客栈、馆子等,都知道金大小姐,毕竟那可是本地的首富之女,岂敢轻易得罪。 这回答倒也算是无可挑剔。 薛放本来还想去看看那金员外是什么样貌,突然身后一阵寒意。 以他的耳力,本来是没什么风吹草动能够逃过,此刻居然并没察觉,当下猛地转头。 当看见身后之物的时候,薛放先是屏息,继而哑然失笑。 原来此刻在他身后出现的,竟是两只高高挑挑的细犬。 不过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这两只细犬正紧紧地盯着他,喉咙里开始发出威胁地呜呜声。 薛放抬手,想要安抚住两只狗子,两只狗儿直勾勾地盯着他,彼此对峙中,终于还是有一只按捺不住,大叫一声,向着薛放冲了过来。 薛放早有预防,一个转身,从廊下跃到了外间,几个起落,竟直接翻过院墙。 细犬是最出色的猎犬跟护卫犬,头长而尖,耳薄下垂,以跑得快著称,如今发现了“猎物”,立刻穷追不舍。 两只狗如闪电般,穿过院门向外而去。 直到追着薛放远离,那书房的门才“吱呀”一声打开,有道人影站在门口,似乎在向外张望,却自始至终,并未现身。 且说薛放为避开那两只狗,慌不择路,不知到了哪一处院落,狗叫声似乎远了些。 他吁了口气,觉着今晚上不利于行。 正要判断地形,迅速离开金家,却听到前方有人道:“我都多大了,除了鹿鸣,竟是哪里也没去过,我听说永安侯比我大不了一两岁,却是天南海北的到处闯荡,同是女子,我怎么就这么憋屈无能的?” 薛放一听,就是那个金姑娘,不由暗笑。 只听跟着金姑娘的那丫头道:“小姐,别抱怨了,老爷也是为了你好,如今天下又不太平,这北境又跟别的地方不同,您不是不知道……” “我怕什么?我又不是不会武功,白天那两个来找茬的小子,还不是给我收拾了?”金姑娘大为不服:“何况永安侯都来了北境了,我为什么不敢出去?” 丫头道:“总之,老爷已经发火,您可千万别再招惹生事。” “你就是扫兴,去!”金姑娘斥责了声。 薛放无意听小丫头嘀咕了几句,一笑,便要走开。 谁知还未转身,身子一个激灵,整个人向前跃出。 得亏他闪的快,回头看时,竟是那两只细犬中的一只,不知何时已经追到了,方才悄无声息地就要给他一口。 薛放惊出一身冷汗:“怪不得人家说,咬人的狗不叫,你这狗可够阴险的……” 那细犬见没咬到,忙又跳上来,薛放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了它的长嘴。 细犬张不开嘴,自然咬不到他,便扭头挣扎。 薛放偏不放开,笑道:“你的威风呢?你这家伙……” 见捉弄够了,正想松开它逃之夭夭,身后却是金姑娘的声音道:“你你……” 薛放一个激灵,满心都在狗子身上,竟然不小心腹背受敌。 “你是什么……”金姑娘怒喝一声,跳上来:“哪里来的小贼!” 如今前有细犬,后又有这刁蛮姑娘,一旦闹起来事情便大了。 薛放深呼吸,头也不回,抬臂一挥,速战速决。 金姑娘原本想要力擒贼人,谁知眼前一黑,鼻子一热,耳畔嗡嗡作响,整个人事不省。:,,. 章节目录 482. 三更君 为他而来 金姑娘金燕燕,被一拳打中脸上。 幸而薛放没成心如何,只用了两三分力道,却足够金姑娘躺平一阵了。 等金燕燕醒来后,人已经被抬进了房中,头上覆着一块儿凉的汗斤帕子,用以消肿。 金姑娘摸摸头,反应过来:“那小贼呢!” 丫头责备地说道:“什么小贼,姑娘你昨儿晚上被冰滑了一跤,幸亏没大碍。又嚷什么小贼?” 金燕燕爬起来:“昨晚上我看到一个贼,我刚想上去擒住,就……” 正说着,一个看着四十开外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仪表堂堂,身量魁伟,身着一袭锦衣,头戴四方帽,正是金员外金平。 金平一摆手,小丫头退了出去。 “我看你是真疯魔了,”金员外皱着眉,对金燕燕道:“家里有护院,还有知白跟守黑,还轮到你去捉什么小贼?这些话简直笑掉人的大牙。” 虽是责备的话,眼神中却透露出怜惜之意。 女儿的额头肿着,鼻头也微红,之前被救起来的时候,鼻子都流了血,真叫人……啼笑皆非。 金燕燕一本正经地:“爹,我昨晚上真看到一个贼,就是没看见他的脸。” “闭嘴,不许再提一个字,家里头被贼潜入,是什么好事么?贼遇到了家里的小姐,传出去更不知添了多少嚼舌,你还活不活了?你爹我的脸都不要了。”金平喝止了金燕燕,道:“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能不能懂点事!” 鼓了鼓嘴,金燕燕欲言又止。 金平走到床边,在椅子上落座,看了金燕燕一会儿,道:“你娘临去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你,所以爹才不许你出鹿鸣城,如今北境的情形比先前更要复杂,新来的督军跟监军都不是好相与的,谁也不知道他们的脾性如何,若弄得不好,生死都在须臾之间。” 金燕燕听了这话,脸色微变:“爹……不至于到那样败坏的地步吧?” “你毕竟还小,”金平叹了口气,眉头微皱道:“不懂外头的事情之厉害关系。现在我倒是后悔了,应该早几年送你去你外婆那里……一直舍不得,反而是害了你。” 金燕燕先前还只吵嚷要往外去,听了这句,却忙道:“我哪里都不去!只守着爹!” “怕你只会说嘴,”金平叹了口气,笑道:“只要你听话些,先度过目前这个关卡,爹就心满意足了。” “我听话,”金燕燕嘿嘿一笑:“那爹也答应我,等这件事平了,好歹许我出去走走。” “你要走可以,”金平道:“离开北境,去京城或者别的地方都行。” 次日一早。店小二来请薛放上山。 出城后行了一个时辰,到了藏鹿山下。 经过茶摊之时,薛放问道:“这里都是你们的人?” 小二并没有隐瞒:“是有一二眼线。” “怕不只有眼线那么简单吧。”薛放想起鹿鸣县的事:“我们是随便挑的一家店入住,怎么偏偏是你在那里,还是说,这鹿鸣县内哪一家店都有你们的眼线?” 小二笑道:“那倒不至于,不过确实也有不少就是了。” 大家下了马儿,小二望着薛放的白兔道:“十七爷的坐骑很难得,一看就是千里挑一的良驹。” 薛放道:“你识马?” 小二道:“见得多了自然就认得多些。”吩咐山下的喽啰:“好生照看着,喂饱了食水。” 领路带了薛放上山,薛放便问道:“听说这藏鹿山山形古怪,外人不知就里,进入其中,很容易转不出来?” 小二点头:“确实如此,就连我们这些山上的,也都不敢乱走乱闯,只走素日常走的那条路才不出错。” 薛放道:“那藏鹿山的传说到底是怎样的?” 小二道:“说起这个,只怕十七爷不信。” 据说在几百年前,北境这里有一头神鹿,为群鹿之王。 鹿王守护着一处宝藏之地,据说有倾国的财宝在内。 这处宝藏引来了许多人的觊觎,纷纷前来寻宝,这些人当中也有身手出色的,有一次便追到了鹿王并射伤了它,众人穷追不舍,一直到了这藏鹿山,谁知那头神鹿纵身一跃,跳入了山中,便再也没了踪迹。 偏偏那些贪图宝藏的人咬死不放,纷纷跟着进入找寻神鹿,结果一个个地都没有活着出来。 从那之后,就有了这个传说。 听小二说完,薛放问:“那么鹿鸣县,也是跟这个有关了?” “当然,原本鹿鸣县不是这个名字,只因百姓们时常会听见神鹿的叫声,所以才改成了‘鹿鸣’。” 薛放饶有兴趣地问:“那宝藏到底是不是真的?” 小二摇晃脑袋道:“这传说虽一直都有,但真正看见神鹿的却没听说有……更别提什么宝藏了。” 说着已经到了半山,第一重的关卡。 让薛放意外的是,这关卡并没有设拒马、地刺之类的东西,看着几乎不像是个关。只在小二带他们经过的时候,从树后跳出两个人来,懒洋洋地问了口令。 薛放道:“你们这里的关这样随意,就这么几个人,这样能挡得住官兵?” 小二道:“素来也没有官兵敢冲上来,他们也知道好歹……”说了这句,仿佛意识到自己多言了,便打住。 往上又走了一段,路突然不见了,周围都是林立的树木,枯草横生,好似进了密林。 薛放正疑惑,店小二说道:“这里是第二关了。十七爷可小心。这里到处都是……” 话音未落,薛放听到一声惊呼,他反应最快,还未看见如何,先已经动了手! 手探出,将身后一名侍卫拽住,一把将他拉了过来。 而就在侍卫先前站着的地方,竟出现一个被草丛遮掩的坑洞。 小二道:“这是不知什么时候留下的,一直都有这种坑洞,倘若掉下去,便极难再找到人,所以又叫天坑。十七爷还是紧跟着我最好。” 薛放目光一暗,随着小二出了这重密林,眼前地势开阔起来。 小二正欲开口,却听到对面传来了一声唿哨,仿佛鸟鸣。 这小二一怔,薛放问:“怎么?” 小二犹豫了会儿,忽然道:“十七爷,对不住……” 后面三个字还没说完,他已经向前一个翻滚,竟冲了出去。 薛放身后的侍卫喝道:“站住!” 纵身要去拿他,却不料前方不知何处“嗖”地一声,竟是荡出了一捆撞木。 那侍卫急忙倒退闪避,落脚之时,却觉着脚下一空! 他突然想起方才遭遇的天坑,心头一寒,赶紧要跳开,却已经迟了。 身形趔趄之时,薛放一掌拍过来,侍卫借着这孤力道,纵身一跃,总算稳住身形。 与此同时,不知何处刷刷地有冷箭飞出。 薛放眼神一沉:“好个藏鹿山,出尔反尔是吗?” 他挥掌连拍,箭簇四散,但一名侍卫仍是中了箭。 薛放动怒,眼见小二冲到了前方林中,他脚尖点地,跟着急追了过来。 方才那侍卫不小心差点跌入陷坑,薛放记得小二的话,要跟着他的脚步,故而此刻也按照小二所行。 谁知智者千虑偶有一失,有的机关却是防不胜防,薛放落地之时,埋伏两侧的喽啰拉起绊马绳,一时尘土飞扬,薛放面前便陡然出现一个巨大的陷坑。 幸而他临危不乱,竟顺势在那绊马绳上一踩,身形反而一飞冲天。 只听林中又是一声唿哨,无数冷箭如雨射来,薛放咬牙,身形当空一旋,向下直坠。 当落脚之时,脚底一空,竟又是个陷坑。 此刻却再无借力之处,薛放身形下坠,目光扫落,陡然心惊。 原来这陷坑底下,埋着一根根削尖了的木桩,根根朝上。 而在木桩底下,隐约可见白骨累累,更添狰狞。 薛放冷哼了声,间不容发之时,竟提一口气。 他用出一字马的功夫,长腿撑着两侧洞沿,生生地止住了坠落之势。 但这仍不算完,就在薛放想要冲出去之时,顶上脚步声响,有无数人上前:“捉住了!别让他出来!” 刀光闪烁,一面好像是渔网似的东西遮住了头顶。 薛放踩在洞边儿上的脚一动,那洞沿毕竟不结实,松散的泥土自脚底刷拉拉滑落,坠入坑底,落在那白骨之上。 倘若不小心跌倒下去,身上必定会多几个血洞,必死无疑。 望凤河。 平心而论,那少女的武功着实不错,奈何她遇到的是初十四。 初十四的功夫已经不能说是“不错”而已,他久经沙场,弓马娴熟,经验丰富,比这初出茅庐的少女,可不知高明到多少倍去了。 要不是最初还怀着几分要捉弄的心思,初十四早就将这少女拿住了。 少女也察觉自己确实非眼前人的对手,只是她并不肯轻易服输。 “你敢不敢下马跟我打!”她忍着气喘吁吁,说道。 初十四笑道:“打就打,还怕你打出花样?”说着轻快地纵身落地。 少女见状,却立刻拍马,竟是要调转马头逃走。 初十四大笑:“好啊,打不过就跑,你很聪明嘛。”嘴里这么说着,他纵身跳起,竟是不偏不倚向着那少女的坐骑而去。 众目睽睽之下,初十四竟落在了少女的身后,将她拦腰一抱。 那女孩子大惊失色:“滚开!”赶紧回手挥刀。 初十四擒住她的手腕,稍微用力,竟将她整个人怀抱:“你服不服输?” 双腿同时在马肚子上一夹,缰绳一拽,那马儿居然听他所命,转头向着夏绮方向跑来。 那边毒蝎娘子见势不妙,刚要上前,之前跟着女孩儿的那青年却先冲了上来:“放开她!” 夏绮正要出马,艾静纶道:“姐姐我来!”自己打马冲上,迎住了那青年。 此时,初十四已经拥着那少女折回了自己阵前,他稍微用力,竟是抱着人直接从马背上跃落,顺势将少女的手臂一扭,道:“给我绑了!” 夏绮瞥了眼,没顾上说话,只盯着场中艾静纶跟那青年相斗,生恐艾静纶初出茅庐吃了亏。 那少女还欲反抗,初十四压着她的手臂道:“你身手还不错,可惜脑子太笨,虽说小十七难得,但已然名花有主,凭你也敢跟永安侯抢人?” 少女忽地听出了他的语气:“你说什么?难道你不是永安侯?” 初十四大笑:“我当然不是,正主儿在哪里你都不认得,说你脑子笨,你认不认?” 少女的眼睛眨了眨,竟先看向夏绮,然后又猛地看向了杨仪:“你、你……” 杨仪淡淡道:“我是永安侯杨仪,你到底是何人?” 少女忘了挣扎,目瞪口呆:“你才是永安侯?你……”她上上下下地打量杨仪,恍然般喃喃道:“原来你是这样的。” 杨仪咳嗽了声:“姑娘你既然来寻我,莫非你、见过十七了?” 少女咬了咬唇:“哼,我当然见过他。” 杨仪问道:“他现在哪里,可还好么?” 少女的眼珠转动:“他当然是在藏鹿山,正准备跟我成亲。” 初十四皱眉:“你少胡说啊,我打你的嘴。” 杨仪却道:“这么说他无碍……这就好。”她说完后,便对初十四道:“你看着发落吧,我先回去。” 初十四想叫住她,杨仪却慢慢地拨转马头,带了姜斯徐明众人折返了。 少女眼睁睁看着她:“永安侯!你、你就这么走了……” 初十四道:“不这么走,还在这里跟你寒暄吗?” 少女回头怒视他:“你这个骗子,你明明不是永安侯,竟敢假冒她……你到底是男是女?难不成也跟那个喜欢穿女人衣裙的一样是个怪胎。” 初十四冷冷地瞥着她:“你再说一句,我就不客气了。” 少女不屑一顾道:“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哼!” 就在望凤河北门口两军对垒的时候,之前那一队带刀跨马的汉子,在城外的一处密林遮掩的高岗正盯着此处。 一人道:“他们怎么还不打起来?” 中间那人道:“他们未必会真的动手。” “可恶,要是打起来,我们才可以趁乱冲入……这样拖延下去,只怕少主……” “少主自有打算,倘若他想离开,这些人岂能拦住。所以我们只需远远地跟着,莫要坏了少主大计就是。” 众人微微地点头,顷刻,另一人道:“只可恨,薛十七若把北境的三魁四旗都收服了……对了,现在少了姑娘山跟卧龙山,但剩下的土匪若是连成一气,自然更是威胁。” “藏鹿那边最为难办,之前派去交涉的人,都给神不知鬼不觉地除了……若无意外,只怕会倒向薛十七,三魁四旗以藏鹿为首,藏鹿若站队,其他的匪帮必定望风而降……看不到他们内乱,真真遗憾。” “谁说没有‘意外’……”目光在底下逡巡,思忖:“就算没有,也可以给他们造一些。” 才说到这里,突然又听见马蹄声响。 那为首之人转头,瞧见官道上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他眯起眼睛自言自语:“也许,根本不用我们动手。” 杨仪带人回到了城中。 进了衙门,忽然想起没看到决明,一问,竟说决明似乎去了仇大那里。 杨仪心头没来由一紧,急忙来至仇大房中,进门,却见决明坐在桌边,似乎在画什么东西。 仇大却依旧好端端坐在炕沿上,没有下地。 决明见杨仪到了,便站起来:“永安侯。” 杨仪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在做什么?” 决明提起手中一张纸:“他、他叫我画……” 杨仪接过决明手中的纸,垂眸看去,果然又是许多的横线竖线,可跟之前两幅都不同。 决明的目光在纸上转来转去,然后指着纸上某一处地方,那里有几道竖线,杨仪数了数,是五道。 “这是什么?”她问。 决明点点那几个人,道:“他们、他们跟着……”然后又指向了仇大:“他。”:,,. 章节目录 483. 一更君 摩天死士,以和为贵 这幅画乍一看,也是叫人摸不着头绪的。 就仿佛是好些奇怪的竖条直条在那里漂浮着。 但是被决明一提,杨仪望着画上那“五个人”,想到了先前被土匪围困高岗的时候,决明那看似没什么意义的一指。 如今这一副画上,在五个人在对面一侧,高高低低,那些竖条,岂不正是那日困守高岗上的她,仇大,姜斯……以及侍卫百姓们众人。 而那五个人所占据之处,显然就是那天决明所指的方向,正好对上。 杨仪抬头看向仇大。 当时决明指着那几个人的时候,仇大明明是昏迷不醒的。 她又看向决明,虽一个字没说,决明却往她身后靠了靠。 杨仪回头看看门口处,姜斯跟徐明都在门边上。 “你……”杨仪定神,问道:“你为何让决明画这个?” 仇大道:“方才,这个孩子说有人跟着我,我不明白,所以让他画出来。”他淡淡地回答了这一句:“能不能让我看看?” 杨仪迟疑着,还是把这张纸给了他。 仇大看着纸上所画,双眸明显地有些震动,但他很快垂了眼帘。 杨仪道:“你看出什么了?” 仇大唇角一牵:“这却是在为难人,倘若不是我叫他画的,我也是万万想不通这是什么。” 杨仪听了这句,知道他看懂了:“那些是什么人,为何要跟着你?” 仇大眉峰微蹙,道:“我自问没什么仇人在北境……除非……” “除非如何?” “除非是北原人。”仇大的目光在纸上缓缓掠过。 仇大才说完,门边上人影晃动,是姜统领走了进来。 他并没言语,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内。 杨仪看他进来,知道他在外头必定听见了,便忍着惊愕问道:“北原人,他们为何会盯着你?” 仇大道:“我在北境中确实并无敌人,唯有在定北城那边,曾是杀过几个北原人的,想必他们就记恨上了。” 姜斯听到这里,说道:“我听闻一队北原精锐潜入北境,难道是冲你来的?只是,这未免太小题大做了吧。” “北原精锐?这消息你哪里听说的?” “这个你不必问。” 仇大顿了顿,一笑:“若是精锐,他们当然不会特意为我,只是发现我在这里顺便要动手罢了。” “那照你看来,他们潜入北境是为什么?” “这个……”仇大垂眸思忖片刻:“之前薛督军杀了他们的铎亲王,听闻他们朝中争执的厉害,我想……既然他们没有立刻大军压境,那应该就是想暗中行事,这队精锐多半为此而来。” “他们要怎么行事?” 仇大想了想:“如果是我,要恢复北原士气、扳回一局的话,当然是要冲着薛督军。不过……” “不过如何?” 仇大抬眸看向杨仪:“永安侯、或者俞监军,应该也都是不错的人选。” 这话跟初十四之前说的不谋而合。 杨仪被他漠无表情的目光一扫,心头微寒。 仇大垂眸又道:“所以我只是他们顺带的猎物罢了。” 姜统领道:“这所谓的‘精锐’,到底有什么能耐,你可知道?” 仇大道:“据我所知,要是普通的军中精锐,无非是战力超群,以一敌十。但倘若是……最上乘的摩天死士,就不好说了。” 姜统领道:“什么是摩天死士?” “一千个士兵里选出一个精锐,一百个里精锐之中再选出一个顶尖的,就是摩天死士,弑天之人,不管是暗杀还是冲锋陷阵,都是最一流的,虽然是五个人,却不亚于五百人的战力。” 姜统领心中暗惊,面上却冷峻道:“你知道的很清楚。” 仇大一笑:“只要你们往定北城去,就知道这不是什么秘密。至于你们,兴许怀疑我是他们的精锐之一,但……倘若我是,当时在那个村子里,就由不得那些土匪肆意杀戮了。” 他果真聪明,把杨仪跟姜统领等人心中的怀疑直接点了出来。 不过这倒是。这些摩天死士如此厉害,而他却在那村中被土匪所伤,奄奄一息…… 仇大看了看杨仪,道:“方才我听见外头有骚动,不知怎么?” 杨仪道:“是匪贼余党。” “姑娘山的贼匪不是已经被剿除了么?”仇大道:“据我所知,宝塔岭跟登云峰的人跟他们并非一路的,难道是……大罗?” “不是。”不知为何,杨仪不想告诉他详细。 姜统领却问道:“你为何猜是大罗?” 仇大道:“这几个都是北境有名的悍匪,我倒是有点清楚,原本的卧龙山跟姑娘山是沆瀣一气的,而他们两个属于三魁四旗里的两旗,而在他们之上,便是三魁中的大罗。如今他们两方灭了,我想……大罗那边应该会有所反应。所以你们要提防……大罗可是三魁之一,也有近两千的人马了,一旦席卷而来,可不是好应付的。” 姜斯微震,不由看向杨仪。 仇大也看着她:“所以我猜先前来的是大罗,除了大罗,应该没有人敢碰这个烂摊子,也不会有人敢来直接挑衅官兵跟永安侯,宝塔岭跟登云峰也都不会。” 杨仪道:“你猜错了,来的确实是登云峰的人。” 仇大的眼中掠过一点疑惑:“登云峰,毒蝎娘子?不……她是个聪明人,不会在这时候出头。” “但她偏偏来了。”杨仪故意说。 这个仇大的心思实在是缜密的令人惊愕,只怕跟俞星臣比起来也不遑多让。杨仪倒要看看他还能“算”出什么来。 “毒蝎娘子……此刻……”仇大迟疑地:“她总不会是来归降的吧。” 刚出口,仇大自己否认:“不,毒蝎娘子的登云峰,看似不站队,但其实是以藏鹿为首,若不是藏鹿首肯,她绝不会出面……” 说了这句,他忽然道:“薛督军去了藏鹿?” 杨仪无法形容心中的震惊,看了眼姜统领,他虽面无表情,但手却不由握紧了刀柄,自然也是被仇大的推断震撼。 仇大看到杨仪跟姜斯的反应,眯起双眼:“藏鹿山行事从来隐秘稳妥,难道这么快就被薛督军降服?但以他们的做派,也绝不会立刻撕破脸……”说到这里,他双眸微睁:“毒蝎娘子这次来,是自己一个人,还是……陪着什么人?” 杨仪背后一阵微寒。 “你为何这么说?”她尽量让自己板着脸,不透露任何情绪。 仇大道:“没有藏鹿的指示,毒蝎娘子不会擅自行动,她也不会来蹚这趟浑水。除非有什么意外……让她不得不出头。”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方才听说永安侯去看究竟了,但竟这么快就回来,可见毒蝎娘子不是来挑衅攻城的,应该是没有大碍……所以该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而来。” 杨仪咬住唇。 仇大目光逡巡,见杨仪跟姜统领都不言语,自己想了会儿,道:“永安侯,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请说。” “还记得我刚才说大罗兴许不会袖手旁观?大罗虽是三魁之一,表面上听从藏鹿,但其实自己也常常有称霸之心,而大罗跟藏鹿不同,藏鹿兴许会跟薛督军缓和……但大罗不会那么容易就归顺朝廷,假如此刻有藏鹿的人跟毒蝎娘子来到,你可要留意了……” “留意什么?”杨仪仍是不懂。姜斯也是同样。 仇大一笑:“大罗表面不敢反抗藏鹿,却不赞同藏鹿要归顺之企图,据我看来,让毒蝎娘子亲自出面陪同的藏鹿来人,必非等闲,假如那人在这里出了意外……藏鹿那边儿……” 杨仪不由睁大双眸:“你是说他们会利用这个机会,杀人,挑拨离间?” 仇大点点头道:“就算大罗不敢,别忘了还有潜藏的北原精锐,难保他们不会动手。所以如果我是永安侯,就会好好地把藏鹿来人保护起来,至少别在这时候放其离开,免得节外生枝,不好解释。” 杨仪看了一眼姜斯。 姜统领立刻会意,转身出门。 仇大微笑道:“看样子被我说中了,就是不知道藏鹿来的人是谁?” 杨仪深深呼吸,走到仇大身旁:“别动,我给你看看伤处。” 仇大一怔。 杨仪慢慢地解开他的衣襟,望见他胸腹的伤,愈合的很好,只要不大动,就不会绽裂。 她又诊了诊仇大的脉,问道:“你觉着如何?” 仇大眨了眨眼:“多谢永安侯妙手替我疗治,除了昨日不妥外,今天已经好多了。” 杨仪点点头:“我之前给你服了一颗回天保命丹,这次出来,一共带了五颗,之前已经用了三颗,给了你一颗,只剩下一颗了。你当好好恢复,我可不想连一颗防身的也留不住。” 仇大一笑:“是。我尽量。” 杨仪翻了翻荷包,又找出一个纸包。 打开来,是一颗小小的朱红色药丸:“我刚才听你的脉,因为你当时受伤过重,又受了寒气,伤了经络,日后只怕会有四肢僵硬的症状,这是‘一气纯阳丹’,可以疏通经络,减缓不便。” 仇大道:“只有一颗?” 杨仪道:“因很少用到此药,所以只一颗,如今你又正好有这症状,便给了你吧。” 说着便道:“张口。” 仇大本想自己拿,听她吩咐,便慢慢张开嘴。 杨仪将药丸小心翼翼地送入他口中:“你含一含。” 仇大吮了吮,忽然觉着有什么在自己的舌尖化开,然后是一股微苦之意迅速散入咽喉,再吮,那一颗丹药竟不见了踪影。 “这……”他的眸色微暗:“这么快就融了?” 杨仪一笑:“是啊,所以叫‘一气纯阳丹’。” 仇大不由地咽了口唾液,不知是不是因为苦涩的缘故,舌根微微发麻,竟无法出声:“多谢。” 杨仪道:“不用谢,你是病者,我自该好好地照料。”她说完后,看了眼那张图:“你先歇息,回头再来看你。” 转身,杨仪带了决明离开。身后仇大见她走了,便试着咳嗽了声,但是那颗药早就荡然无存了。 杨仪领着决明,才走出院子,那边徐明回来说道:“之前那毒蝎娘子已经带人去了,那个挑衅的少女却还留在此处。” 正说着,初十四匆匆而来:“怎么了?为什么不许他们走?” 在她身后,是夏绮跟艾静纶,那少女被捆着手,跟在旁边,却丝毫没有做俘虏的畏首畏尾,正左顾右盼。 看到杨仪在这里,便拔腿要飞奔,却给艾静纶一把拽住。 原来之前初十四拿住了那少女后,毒蝎娘子打马上前,叫道:“都住手!住手!” 那青年跟艾静纶互相退后,毒蝎娘子向着初十四道:“请军护高抬贵手,放了我们姑娘。” 初十四道:“她来挑衅,愿赌服输,我为什么要放她。” 毒蝎娘子道:“据我所知,北境的薛督军如今正在藏鹿做客,想必军护也不想在这时候生事吧。” 初十四笑道:“你弄错了吧,生事的可不是我们。” 毒蝎娘子看看那少女:“她不过是个任性些的小丫头,军护也要跟她一般见识?不如大家以和为贵,大局为重。” 少女扬眉,似乎不服。 初十四倒是觉着这毒蝎娘子说的对,只是看着少女不逊之态,他道:“你方才说我们督军在藏鹿做客,如今并无消息,我岂知道他是否安稳,既然这姑娘来了,那就权且也留在此处‘做客’,我保证会好吃好喝地待她,等到我们督军做客好了,我便再吹吹打打地送她回去,保证全须全尾地,如何?” 毒蝎娘子哑然:“初军护……” 少女眼珠转动,却道:“你想收我做人质,以为我害怕吗?四娘,我留在这里没什么大不了,你先带人回去,告诉……说我没事就行了。” 毒蝎娘子皱眉:“姑娘……” 少女叫道:“你放心吧,我爹不会为难你。” 毒蝎娘子知道她的脾气,又看看初十四,犹豫片刻道:“那好……军护大人,请好生照看,千万莫要……” 初十四正惊奇地看着那少女,这般踊跃地想留下当“人质”,却很少见。 于是毒蝎娘子自带着登云峰的人离开,那少女道:“快带我回城吧。” 初十四道:“你这个人……”想要问她是不是脑袋撞到了哪里,却改口道:“还不知道尊姓大名?” 少女嘿嘿两声:“你叫我金子就行了。” 初十四哼道:“还元宝呢,金子。” 杨仪将仇大的分析告诉了初十四,初十四微微色变:“北原的摩天死士?还有大罗……”他的脸色一变,回头吩咐:“点二百军,跟我出城!” 杨仪拉住他:“你觉着不妥?” 初十四道:“我也说不上来,横竖先出城看看。” “可是,那些北原精锐……要真的有仇大说的那么可怕,该多带些人才是。” 初十四微怔,继而笑道:“不必,放心。” 杨仪还要拦他,初十四已经匆匆去了。 初十四心里有数,他带二百人,对付的是可能出现的大罗的人,倘若是大罗之人,那自然可以应付。 但如果出现的是北原的摩天死士,那二百人还是四百人,应该没什么差别。 何况杨仪在这里,自然要以她为重。 那边夏绮看初十四色变,拦住询问。 才说几句,便也跟着转身,艾静纶见她往外,自己也尾巴似的跟上,反而把金姑娘丢下了。 金姑娘被捆着手,趁机跑到杨仪跟前:“永安侯!” 杨仪顾不得理他,望着初十四跟夏绮,对姜斯道:“姜统领,让徐副统领带二百人跟着出城……” 姜统领踌躇:“大人,这万万不可,不管怎样,要以大人安危为重。” 金姑娘愣了愣:“什么?又出什么事了?”她这才回头看向初十四几人:“他们去哪儿?” 且说初十四跟夏绮,艾静纶一起带兵出城,才过了七八里,就听见喊杀之声。 初十四心头一沉,一鼓作气冲向前去。 前方一片空地上,已然打成了一片,地上许多尸首,看衣着,多半都是毒蝎娘子的人。 毒蝎娘子已然负伤,被几个心腹女兵护着,步步后退。 对面几个紧逼而来的,不是别人,确实正是大罗的悍匪。 原来毒蝎娘子先前带人才到此处,就遇到大罗的人,他们起初说是来“支援”的,毒蝎娘子只说无事,让他们带兵离开。 可大罗来人却说姑娘被望凤河官兵捉拿了,定要去救出来。 竟不顾毒蝎娘子拦阻,要杀向望凤河。 毒蝎娘子看出他们救人是假,故意挑事是真,她是藏鹿的心腹,知道藏鹿那边素有归顺之意,但大罗这里跟望凤河打起来、或者让金姑娘不小心有个意外,那么藏鹿那边的情形自然有变。 她见拦挡不住,只能动手! 可毒蝎娘子的人自然跟大罗的人数差了一倍,就在败相渐露的时候,初十四带兵赶来。 毒蝎娘子振作精神,跟官兵一起反杀大罗,局面顿时反转。 正在混战之中,没有人注意到,仇大口中的“摩天死士”,正在不远处盯着他们。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而在战团之中的初十四,似乎也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密林之中,但寒木掩映,对方又是藏匿身形的超等高手,哪里能看到什么。 夏绮砍倒一个喽啰,上前问道:“怎么了?” 初十四道:“我总觉着……有人在盯着咱们。” 夏绮一惊:“什么人?”初十四还没来得及告诉她北原摩天死士的事。 初十四还没回答,这一瞬,“嗖嗖嗖”,好几道细微的响动入耳。 “小心!”初十四厉声呵斥,甩手挥刀。 此刻周围都是混战的人,让人眼花缭乱。 而那利箭来的又太快,初十四只来得及将那箭挡开,刀刃跟利箭相撞,听见了“珰”的一声锐响,把人的耳朵都刺痛了! 也不知道那箭是什么制的,竟如纯铁打造一般,坚硬无比而力道奇猛。 初十四反应快,但其他人就未必了。 第一个遭殃的是大罗那边儿的二当家,他正砍死了一个登云峰的人,才欲冲向毒蝎娘子,冷不防一支箭直直地射入面门,竟直接将他的天灵撕裂! 毒蝎娘子的武功平平,毕竟她是半路出家的,多亏几个心腹拼死保护,这会儿猛地看见大罗这二当家被射死,还以为是初十四的人所为。 但她还来不及高兴,只听一声惨叫,不知从哪里来的利箭射穿了一个心腹女兵的喉,直冲毒蝎娘子。 她眼睁睁地看着那利箭射中胸前,钻心之痛。 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大罗跟登云峰的首领都倒下了。 大罗的匪贼跟登云峰两派失去为首之人,顿时大乱! 但那肆虐的冷箭还未消停,第四个目标,却是夏绮。 而在冷箭夺命之时,让初十四心中生畏的那鬼魅般的影子,终于从密林中露出了身形。 先杀为首之人,再趁着群龙无首的最好时机,大肆屠戮。 在摩天死士的眼中,面前的人,无论是大罗,登云峰,还是官兵,都有一个统一的称呼:死人。 此刻,那第一名现身的摩天死士,慢慢地抬手指向初十四。 初十四耳畔听见一声闷哼,不知是夏绮,还是谁,他已经没有功夫去理会了。 因为在瞬间,如充满了死亡之气的黑云降落,藏身密林中的北原精锐一涌而出。 狭路相逢,初十四咬紧牙关,提刀纵身,闪电般向前冲了过去! 当刀锋向前之时,一道黑色的光芒却更快地悄然逼近,初十四只觉着脸颊一冷,一缕发丝无声飘落,紧接着,是瞬间飚出的鲜血。:,,. 章节目录 484. 二更君 她的底牌,驱狼吞虎 锐利的寒意切肤,初十四仓促中闪身,鲜血却已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身后是夏绮大叫了声:“小艾!” 初十四双足落地,踉跄后退。 他向后瞥了眼,却见艾静纶胸口插着一支箭,整个人正跌往地上。 夏绮则狼狈地跳下马,向着他冲了过去。 原来方才那几支箭,一是给初十四,二是大罗的当家,三是毒蝎娘子,四是夏绮,其他的人,这些摩天死士还未放在眼里。 谁知艾静纶一直都留意着夏绮方向,见势不妙,竟从马背上直扑过去,千钧一发之时,替夏绮将那支箭挡住。 初十四抬手摸过脸颊,望着手指上鲜红的血迹,抬眸,眼前是五匹并列而出的马儿。 除了中间一匹没动,其他四匹已不由分说冲入人群。 就像是群狼进了羊群,初十四听见耳畔的砍杀声,惨叫声,此刻已经分不清是大罗,登云峰,还是他带的官兵了,都是被屠宰的猪羊一般。 初十四怒吼了声,挥刀向着中间那蒙面人又冲了上去。 而与此同时,夏绮将艾静纶挡在身后,对上了一个冲过来的摩天死士。 夏绮早先曾经在北境呆过,对于临阵杀敌种种当然不怯。 虽然嫁了人,生了孩子,弓马之术荒疏了很长时间,但就算如此,跟北境一半儿的将士们比起来,她也是丝毫不逊色。 何况往北境这一路的历练也着实不少。 跟艾静纶这种从没亲身上过战场的少年来说,她自然像是个经验丰富的前辈。 但是现在,在摩天死士面前,夏绮感觉自己就仿佛是个初出茅庐的新手,处处竟被压制。 不管是体力,招数,应变,甚至是气势,对方竟都在她之上,令她简直无法匹敌。 刚一对招,手中的剑几乎给磕飞出去! 然而夏绮却仍是咬牙并未后撤半步。 因为艾静纶就在她身后,倘若她闪避开,这北原精锐的铁蹄将毫不犹豫的踩落。 毕竟方才对方就是踩着地上的垂死者以及尸首过来的,那冰冷的马蹄上还沾着新鲜的血肉。 夏绮想看看初十四如何了,但她不能分神,只凝神竭力对付面前之人!因为一个失神,只怕就守不住了。 因对方人在马上,加倍难缠,夏绮把心一横,挥剑刺向对方坐骑的眼睛。 果真对方没想到如此,倾身挥刀挡住。 夏绮抓住这个机会,又连连向着马身上各处攻击,那骑士大怒,索性纵身跃下,步行跟她对战! 夏绮之所以逼此人下马,却不为别的,只担心他纵马向前,踩伤艾静纶,如今见他下地,顿时松了口气,刀剑相交,同对方拼力斗在一处! 但越是如此贴身对敌,越是凶险,何况双方实力本就悬殊。 很快,夏绮的虎口就已经被震裂流血,但她扫见了身前那些摩天死士一面倒的屠戮惨状,这会儿可不是退却的时候,只能死战。 她全然不顾,这般悍不畏死的打法儿,反而将那摩天死士阻了阻。 可她却也险象环生,就在夏绮肩头吃了一刀之时,原本倒在地上的艾静纶举手,少年大吼了声,竟把胸前的箭硬生生拔/了出来。 剧烈的疼痛让少年的两只眼睛都充了血,他却全然不在意似的,那太过的疼反而麻痹了一切,艾静纶起身,挥刀冲了上来。 夏绮起初都没意识到那不似人声的吼叫是艾静纶发出的,等看到他冲上来,她才意识到:“小艾!” 艾静纶牙齿间都渗出了血,他含糊不清地说道:“不会只让你保护我……” 夏绮握刀的手不禁一颤! 初十四那边,也是自顾不暇。 他所对上之人,自然是这五人之中的首领,对方并未下马,却自背后抽出一把半人多高的长刀,刀刃所及之处,好像有一团慑人白芒,把人跟马都罩在其中,而初十四竟无法靠近半步。 这会儿场中,初十四从西北带的几名侍卫,齐对战两人,另外那些从武威带来的侍卫们,也迎住了另外两个,但他们都是好几个才能勉强对上一个,倘若一对一,却是绝无可能的。 而除了他们外,大罗的那些匪贼,以及登云峰的兵们,早已经溃不成军,尤其是大罗的众匪首,见当家已经被射死,现在只顾要逃命了。 眼见有几个已经骑马奔逃,被初十四拦住的那蒙面人眼神一沉:“不知好歹!还不让开!” 初十四冷笑道:“怎么让?你忘了你这是在北境了?该让开的是你们!” 那蒙面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尚且口出大言,既然这样,那就成全你……” 他扫了眼场中的情形,虽然目前手下们都被阻住,但却尽占上风,只要再一刻钟,他们便会毫无悬念地掌控全局。 他得先杀了初十四。 一念至此,手中长刀攻势立变。 刀光如同雪片一样洒落,“叮叮”数声,初十四只觉着肩头跟腰间疏忽一寒,隐隐刺痛。 他知道是负了伤,但却不愿去看,也没有空暇去自查,而只是拼尽全力,想要抵挡这怪物一般的人。 “果然不愧是牧东林身边出来的……”隐约中那人低语了一句,轻描淡写。 两人对招,初十四已经用上了十二分的力气,连查看身上伤的如何都不敢。 而对方却仿佛好整以暇,游刃有余,甚至有时间点评。 初十四心头一寒,便又听见他道:“可惜啊……” “嘎”地一声响,刀锋自初十四头上掠过。 他被那致死的味道逼得窒息,猛然向后仰身,身形几乎贴地,而那夺命的刀锋却又鬼魅般追随而至。 初十四只听到有人叫道:“十四爷!” 来不及多想,瞬间,初十四顺势从地上滚了出去。 腰刀已经被振飞了,初十四却跃起身来,狠狠地瞪着对方,像是被激怒了的小豹子。 马上的蒙面人很意外地望着他:“不错,竟然能避开……” 他的目光中有一瞬间的犹豫,但很快恢复了冷酷。 一抖缰绳,便要上前解决一切。 就在这时,马蹄声从路上响起,迅速逼近。 蒙面人眯起双眼,转头看去。 初十四定神,却见马上来的,竟是跟随杨仪的徐明,奇怪的是,他身边只带了两个人。 这瞬间,初十四所挂心的竟是——难道是杨仪出事了? 徐明扫过面前所见,心中惊骇,怒吼:“住手!” 原来此刻,那蒙面人虽没有再追击初十四,可其他的人却并未停手。 刹那间,一个侍卫又死在刀锋下,而夏绮那边也已经是强弩之末,艾静纶已然失血过多,而夏绮多处负伤。 徐明冲到跟前,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接着!看仔细!”不由分说地扔向那为首的蒙面人。 那人招手接过,原本怀疑是暗器等物,只是他艺高人胆大,丝毫不畏。 如今到手,却觉着软绵绵……低头看去。 起初狐疑,继而色变。 瞬间,一声唿哨。 其他正欲大肆屠戮的摩天死士瞬间停手。 徐明丢出东西后,本要杀进去帮忙,猛地看到他们都停下来,这才勉强勒住马缰绳。 为首那蒙面人握着手中之物:“这是什么?” 徐明道:“你知道!” 蒙面人的眼睛眯起,目光闪烁:“我知道?……哼,你把这个给我是什么意思?” 徐明仍是说:“你知道!” 蒙面人的眼中闪过一道阴狠的光:“他……” 他刚要开口,却又打住,垂眸又看了看手中的东西。 扫过初十四众人,蒙面人冷笑道:“我今日不为别的,只看在西北牧督军的面上,饶过你们一次,下回,就未必有这么幸运了……” 其他的蒙面人显然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可虽然疑惑,却并不当面质问,听了这话,纷纷上马返回。 那为首的蒙面人深看了眼初十四,又抬头看向徐明:“回去告诉永安侯,我们会去拜访她的。” 初十四冷笑了声,才要说一句,眼前却一黑。 只听徐明叫道:“初军护!”翻身下马冲了过来。 初十四这才有空低头,却见肋下处一大片血迹,像是泼了朱砂墨汁似的,把大片袍子都洇湿了。 还活着的侍卫,将一些伤重未死的伤者送上马,一并带回了望凤河。 城中。 杨仪先前看到金姑娘的手腕都给磨破了,便吩咐人给她解开。 本来想问问金姑娘藏鹿山到底如何,但是想到初十四带人离开时候的情形,以及仇大的话,杨仪心中有一种奇异的不适之感。 她来不及多想,返回仇大的房中。 仇大此刻似乎有些睡着了,杨仪走到他跟前,手中却拿着一把从姜统领那里借来的匕首。 朦胧中,仇大睁开眼睛,他看见了匕首,又看看杨仪的脸色,却并未开口,亦毫无惧色。 杨仪抓住他的一缕头发,用匕首割了下来。 仇大才问道:“永安侯这是做什么?” 杨仪望着他的眼睛:“也许,可以救命。” 仇大一笑:“我只听说孙悟空有救命的毫毛,原来我的头发也能救人命么。” 杨仪道:“试试看就知道了。” 她一声“试试看”,让仇大的笑容缓缓收了。 等看到徐明带了初十四夏绮等重伤的人回来之时,杨仪知道自己“试对了”。 “大人!”徐明慌神:“初军护……” 杨仪正也奔向初十四,而初十四虽仿佛浑身浴血,脸色惨白,但竟仍是强撑不倒:“去看他们……我还能……” 他在马背上一晃,几乎栽倒下来。 艾静纶伤的极重,失血过多,初十四肋下一道划伤,差点透入脏腑。 夏绮手臂,颈间,各处都有伤。 其他的侍卫们,以及登云峰救回来的人,也都惨不忍睹,无法尽说。 杨仪特叫把望凤河的大夫们都叫到了,也不过六七个人而已,虽然人少,却还有的是滥竽充数医术大不精妙之辈。 幸亏也算有些个帮手的,纵然如此,忙了足足一个多时辰才算消停。 杨仪亲自清理了艾静纶的伤口,处置妥当,又缝了针。 若非亲眼所见,她真难相信,这如女孩儿般娇嫩的少年,居然有这样勇烈的一面。 幸亏艾静纶已经昏迷,倒是省了一番缝针之痛。 在给初十四看的时候,他十分抗拒,杨仪轻声道:“你放心,我知道。” 初十四愣住。过了会儿才道:“十七跟你说的?” 杨仪淡笑道:“他哪里跟我说这个……当初刚照面,我就看出来了。毕竟我自己也是如此,岂会不知么。” 初十四呵了声,垂眸。 杨仪看过他的伤:“伤的如此,要是换了别人,早晕了。” 初十四哼道:“我的忍耐力自然更好一些。” 杨仪道:“你不如说你更要强罢了。” 初十四看她拿出桑皮线,牵了牵唇:“我不跟你说了,疼得很,你千万手轻些。” 杨仪叹气:“还知道疼,也不算坏事。” 仓促中,又不能用麻沸散等物,只能硬生生扛了。 杨仪倒是觉着初十四晕过去最好,就如同艾静纶一样可以减轻些痛。 她只能尽量心无旁骛,尽快地给初十四缝好了,自己出了一头汗,眼睛也湿润的。 杨仪几乎不敢看初十四的脸:“好了,你……现在给我好好歇会儿吧。” 初十四靠在榻上,已经半是神志不清的,却仍道:“你用什么法子把那些人……我觉着他们不会死心……” 杨仪道:“不要紧,我有法子对付,剩下的交给我,你放心。” 斧头端了熬好的药进来给她,杨仪看了看,瞧见金姑娘站在门口上,脸色泛白战战兢兢地,杨仪便道:“你来喂他。” 金子因为知道登云峰也惨遭不测,之前已经去看过一圈儿,方才来虽没进门,也不曾看见伤,但她却在门口站着,望见杨仪一针一针地缝伤口,却是真真的,那种嗤嗤的声音,听得她毛骨悚然。 金姑娘咬着唇:“他、他……没事吗?” 杨仪道:“只要喝了这碗药,就没事。” 金姑娘一振:“好,我来,我来。” 杨仪叮嘱了几句,出门,还有几个侍卫跟登云峰的人要她处置。 其中毒蝎娘子因为被心腹先挡了致命一箭,所以射中她身上的箭并没有贯穿心房,竟还有一口气在。先前金姑娘就是想来叫杨仪快给她看的。 直到天黑,才总算把该急救的大部分都料理过了,可仍是有两名侍卫跟登云峰的伤者因为不治而亡。 杨仪疲惫至极,决明亲自捧了水给她喝,杨仪喝了口,对斧头道:“拿一盆冰水。” 斧头以为她有别的用,赶紧端了一盆融化的雪水,杨仪却掬起水,浇在脸上。 冰冷的雪水浇落在脸上,一阵激灵,又清醒了好些。 杨仪吁了口气,看着口中呼出的气息化作一团白雾,雾气慢慢散开,她出门向着仇大房中而去。 仇大正靠在榻上闭目养神。 听见动静,他微微睁开了眼睛,看着杨仪才洗过的脸……更是冷玉一样清明。 “听说你在救治那些伤者。”他道。 杨仪看看自己的手,方才都被血染红了,洗了好久,因没顾上擦药膏,还透着些许腥气。 她道:“你知道他们是被谁所伤?” “我刚才打听过了,”仇大平静地说道:“据说先是遇到了大罗的人,后来又遇到了……大概是摩天死士吧。” 杨仪实在累的很,就在桌边的椅子上落座:“都给你猜中了。” 仇大道:“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不算什么。” 杨仪道:“那么,你有没有料到,我用什么救了他们回来呢?” 仇大轻轻笑了声:“真的是救命毫毛么?” “你觉不觉着奇怪,他们看见了你的头发,就停了手。放了人回来。” 原来她叫徐明带去给摩天死士的,就是割下来的仇大的头发。 仇大摇摇头:“我是真没想到。” 杨仪静静地看着他:“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你会这么做,也没想到他们会……中计。” “你说中计?中什么计?” 仇大沉默不语。 “你不说我替你说,我叫人拿着你的头发,他们看见了后,便停手退下,所以……”杨仪看着袖口沾染的血渍:“他们应该不是为了杀你而来,是为了救你。因为看到头发,便以为你在我手中,扣为人质,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的,对吗?” 半晌,仇大笑了。 “否认也没有用,你知道你瞒不住了,因为你是……”杨仪盯着他:“沙狐,胥烈。” 这个名字轻轻出口。仇大眉峰微动。 “永安侯,我不懂。” “不懂什么?” “你为何会这么想?为何认定我是胥烈。” 杨仪道:“我本来确实不想怀疑你,毕竟你在那村里被匪贼所伤,又在关键时候救下我们那么多人,而且,你之前还故意透露了北原摩天死士的消息,提醒我,他们可能会伏击毒蝎娘子众人。” “对啊,我这样掏心掏肺,我都要觉着自己是你们这边的人了,你为何还要怀疑我。” 杨仪道:“你的头发。” 胥烈皱眉:“就凭那根头发?” 那天杨仪发现头发的时候,他其实已经察觉。 倘若那时候杨仪凑近了细看,他恐怕会按捺不住出手,幸而是豆子赶来打断了。 杨仪道:“我听十七说过,沙狐的头发是银白色的。你虽然刻意染过,但我是大夫,留心的话,自然能看得出。” 胥烈抿唇。 杨仪淡淡道:“当然,就凭头发,我仍无法确信,让我确信你是胥烈的原因,就是摩天死士见到你的头发后,就停了手。” 胥烈眼神一沉。 杨仪之前确实没有把握,只是怀疑而已。 可是初十四带人出去,她又听说摩天死士的厉害,生恐初十四夏绮等会有不测。 无法可想之下,便用出险招:割了胥烈的头发,让徐明送去。 她特意交代徐明,不管对方问什么,都不用直接回答。果真,徐明的那两声高深莫测的“你知道”,让摩天死士以为,杨仪已经看破了胥烈的身份,并且把沙狐弄成了人质。 不料就是这么一退,也让杨仪确定了胥烈的身份。 当然,她事先告诉过徐明这一趟的凶险,毕竟倘若仇大不是胥烈,摩天死士看到头发,只会觉着疑惑,未必会停手,那连徐明恐怕也会折进去。 但这已经是没有法子的法子了。必定得有个人去冒险。 所幸,这一趟值得。 “你当时为何会伤倒在村落中?”杨仪问道。 “我一时疏忽而已,虎落平阳被犬欺。”胥烈淡淡地。 杨仪道:“你是跟他们分开了,才被土匪误伤的?” 胥烈哼道:“我也没想到,会那么不巧遇到匪贼。” 杨仪默然。 胥烈打量着她,却笑了:“恭喜啊,永安侯,我竟然落在你的手中了。” 杨仪道:“你一点也不担心,是么?因为你知道,那些人会想方设法来救你。” “你说的对,他们一定会救我,只不过……不是想方设法,”胥烈轻描淡写地点头:“你不知道你这一举动代表着什么,你为了救初十四等,却把他们引到了望凤河。” 杨仪一顿。 胥烈道:“本来是能在城外解决的事情,这会儿恐怕真的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这也是杨仪最担心的事。 斧头从外探头。 杨仪道:“什么事,说吧。” 斧头这才钻进来,说道:“方才谢知县来说,那些士兵们禀报,四个城门外,都有那些骑着马蒙着脸的不知什么人站着……” 天刚黑,士兵们就发现外头有人,又不像是要进城的样子,只是骑着马立在城门外。 起初有个士兵不知如何,便喝问了一句,谁知话音刚落,便仰头倒下。 旁边的人检看的时候,发现他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射碎。 这才如临大敌,派人报信,然后……四个城门的守兵相继发现都有人。 杨仪听完后看向胥烈。 胥烈道:“我说罢,你把他们招来了。” 杨仪道:“若他们敢对望凤河不利,我自然可以杀了你。” 胥烈摇头:“你是大夫,不要说这种话,何况你我都清楚,我只是一个人,而望凤河有千余百姓,倘若他们一个一个杀起来,你怎么阻止?总不能杀一个,你在我身上戳一刀吧。” 斧头在旁听见了,怒道:“那也没什么不能的!” 胥烈只一笑,似不跟他一般见识。 杨仪道:“那你想怎么样?” 胥烈想了想:“放了我,我自然带他们离开。” “我凭什么信你的话。我放了你,你再纵容他们屠杀……也未可知。” 胥烈道:“永安侯,你不明白现在的情形。” “胥少主自然是精于算计,不如你再指点一二。” 胥烈又笑了:“好吧,我方才说该在城外的解决的事情,不仅仅是指的他们。” 杨仪毕竟不太擅长这些:“还有什么?” 胥烈道:“大罗。” 杨仪怔住:“他们还敢来?” “白天的时候已经撕破了脸,我料定他们今夜必有行动。就算摩天死士一时不动,可你却无法跟大罗的千余人相抗,”胥烈说了这句,道:“所以我说你错了,是你把祸水引到了望凤河。” 杨仪身上一阵森寒。 她望着胥烈似笑非笑的脸,心底突然出现了一幕奇异的画面,那是很久之前她做的一个“噩梦”:薛放带兵城头,而城下铺天盖地的,都是“胥”字旗,以及那齐发而出、遮天蔽日的箭。 “我错了?”杨仪望着胥烈:“少主你忘了,我也还有一张牌啊。” 胥烈微怔:“哦?” 杨仪道:“我自然压制不了大罗的群匪,但摩天死士是为了你而来。” 胥烈的目光闪烁,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你……在说什么?” 杨仪道:“你不是说过,一千个人里选出一个精锐,一百个精锐中出一个摩天死士,这么巧,四个城门都有死士在,你猜他们能不能挡得住大罗的匪贼?” 胥烈敛了笑:“他们肯听你的么?笑话。” “他们不肯听我的,但肯听你的。” “我绝不可能……” “你必须能。”杨仪盯着他,前所未有的,她的眼神变得冷冽无情,像是切开伤口的锋利无比的月刃刀。 胥烈跟她四目相对,他极慢地说道:“白天你给我吃的……那颗药……” 杨仪转开目光:“当时我只是怀疑,但我不想冒险,所以做了点准备。那颗药,跟食髓虫的效用差不多,哦,你大概不知什么是食髓虫,那应该听说过‘蛊虫’吧?你如果不想自己……就最好听我的。” 胥烈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正这时,外头又有脚步声响,这次是姜统领:“谢知县派人说,城门外出现了大批来历不明的人马,都举着火把,像是、山贼!” 杨仪置若罔闻,只貌若平静地望着胥烈。:,,. 章节目录 485. 一更君 只有蠢不可及的人,才会杀一个…… 杨仪望着胥烈,好像一点也不着急。 胥烈没有开口,室内显得很安静,在这种异乎寻常的安静下,外间的丝毫响动都显得格外突兀。 甚至能听得见望凤河矮墙外逼近的杀气腾腾的喧哗。 终于,胥烈微笑道:“永安侯,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话?这诡诈之术,可知我是最熟悉的。” 杨仪静静地看着他,道:“是吗?既然以为我是诈你,那你不如先看看你的双手腕。” 胥烈一惊,抬手将袖口撩起,忽然发现手腕上竟有几点桃花似的红痕! 他惊愕之下,忙又撩起左边袖子,同样是几点痕迹,诡异地浮现在肌肤上。 胥烈用手抹了抹,隐隐地有一点痒。 杨仪看着他的动作道:“你最好别去动。” 就在胥烈抓过手腕之时,手上的脉似乎跳了两下,然后那点痒在瞬间直冲向上,好像有什么在血管之中游走似的。 他不敢相信:“这是什么!” 杨仪道:“我已经跟你说了,你只不听。这蛊虫发作起来,便会啃噬四肢关节,你会感觉骨节被虫噬的难受,恨不得切开皮肉,抓到那虫,不过这不是坏事,因为蛊虫还未啃到心室,若到了那里,就再也救不得了。” 胥烈正不由地去抓自己的手肘,闻言手一僵:“你……” 杨仪道:“你还不信?嗯……正如你所说的,望凤河百姓过千,你却只有一个,我似乎奈何不了你。但我在这里,我即是望凤河,望凤河即是我,任何一处的伤损,我都不会无动于衷。胥少主,你要是想拿你自己的命来赌,你就试试。” 胥烈只觉着骨头缝里开始做痒,他咬了咬牙:“解药呢?” 杨仪淡淡道:“让摩天死士护住望凤河,还是袖手旁观,你最好快点决断。” 望凤河北门外。 谢知县爬上城墙,从城头往外看。 看着那仿佛一望无际的火把,谢知县眼前却一黑。 今日才知道,自己守着一座能换钱的宝山,才要带领望凤河众百姓们去晃那摇钱树……没想到,居然濒临灭顶之灾。 “菩萨保佑,”谢知县无可奈何,双手合什:“菩萨保佑!” 菩萨是否听见了他的祈祷尚未可知,但确实有人会救民于疾苦。 脚步声匆匆上楼。 城楼下,大罗的匪贼们看着城门口一道身影,起初以为是望凤河的将士,还有些忌惮不敢靠前。 但看了半晌,那人始终不动,他们便疑心起来。 正自观望,却见城头上人影一晃。 有个声音道:“胥少主的手令。” 门口的摩天死士错愕抬眸。 城门上的人张弓搭箭,将一张纸射了下来。 那蒙面人一把接住,打开白纸。 灯光下,白纸上写着的是几个痕迹扭曲的字,并非汉字,却是北原国最古老的滕纹字。 除了北原的皇亲贵戚,没有人懂滕纹的含义,因为要用来传达密令,摩天死士才会认这些。 摩天死士看着那几个字,垂眸片刻,终于从袖中掏出一个竹筒,向着天空射出。 这是一只响羽箭,尖锐的响声从天而起,把整个北城门这边照的灯火通明。 身后大罗的匪帮吃了一惊,不明所以。 而城楼上的徐明跟望凤河的守军众人也受惊不小,原本他们只看见火把,如今这火箭炸开,把面前的情形照的通明,才发现城外聚集的,大概是近千的土匪,手中的兵器在火光下发出刺眼的光。 谢知县更是几乎晕厥,这贼人的数目比他想象中更多。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土匪盯着蒙面死士:“是来攻城的还是他们的人?要是跟我们同路,就让开,别挡了路……” 摩天死士垂眸,慢慢地将手中腰刀抽出。 他的动作很慢,但出刀的速度却快的叫人反应不过来,就好像前一刻刀还在刀鞘中,下一刻,却已经掠过了那说话之人的脖子。 第一颗人头落地,战事一触即发。 摩天死士直接自马背上跃落,纵身入人群,大开杀戒。 徐明派人回来报信。 胥烈道:“我已经答应了你的条件,解药呢?” 杨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纸包,斧头拿过去,打开,里头是一颗青色药丸。 胥烈迟疑。 杨仪道:“我得告诉你,这只能缓解这一次的发作,并不是吃了就能好的。” 沙狐对这个回答显然不觉着意外,事实上他这瞬间的犹豫,另有缘故。 听了杨仪的话,他反而伸手接了过去,看着自己通红的手腕,皱眉将药含了。 “那永安侯打算怎么为我解毒。” 杨仪道:“要怎么解除,我还要再仔细想想,莫要着急。” 沙狐不由笑道:“这可真是人为砧板我为鱼肉了。倘若你改变主意,不想救了,我岂不是就必死?” 杨仪点头:“看样子确实是这样。不过至少今晚你不会死。” 两人说到这里,外头响起了剧烈的犬吠声,是豆子,好像还有决明的声音。 斧头正要跑出去查看端倪,就听见姜斯道:“刺客!” 豆子的叫声越发急躁。 杨仪站起来,才出门,就见两名侍卫从台阶上被击飞出去。 院中姜斯正挡着一个黑衣蒙面人,两人战在一起。 姜统领很是心惊,方才若不是豆子一直冲着屋顶上叫,他绝不会发现有刺客埋伏。 豆子在后狂吠不止,瞅准时机猛地窜起来,向着蒙面人身上咬去。 杨仪几乎喘不过气来,却是决明叫道:“豆子!” 他竟然跟着冲了过去。 黑衣蒙面人自然是摩天死士中的一人,他们分工明确,有在四门威慑、声东击西的,这一人,却趁机潜入查看沙狐究竟。 谁知豆子的鼻子最灵,竟被它发现了。 摩天死士当然不会把豆子放在眼里,却恨它察觉了自己的踪迹。 此刻他一刀震飞了姜统领,挥手一掌向着豆子拍出去。 杨仪只来得及喝了声:“你敢……想想沙狐的命!” 这会儿决明冲上来把豆子抱住,蒙面人的手差一点就要拍到他们两个,却生生地悬停了。 与此同时斧头也跑过去,拉着决明跟豆子向后退。 摩天死士收掌回头,死死地盯着杨仪:“永安侯。” 目光对视的瞬间,姜统领及时冲了过来,挡在两人中间。 杨仪知道姜斯不是摩天死士的对手,便道:“你最好别轻举妄动。如果想要你们少主活的话。” 蒙面人脚步一顿。 就在这时,一声轻咳,里间胥烈微微躬身,走了出来。 这时又有一队侍卫听见动静冲了进内,明明看似优势在杨仪这边,那蒙面人却眉峰不眨,只盯着胥烈。 胥烈瞥见那些跃跃欲试的侍卫,对杨仪道:“永安侯,最好也别叫他们妄动,不然白添了些人命。” 杨仪看了眼姜斯,姜统领咬牙:“且慢动手。” 此刻胥烈深深呼吸,看着手腕上的桃花痕迹,对杨仪道:“你这一招驱狼吞虎,实在高明,我自问从未栽的这么惨过。现在我问你一句,这毒蛊是真的?” 蒙面人听见“毒蛊”,眼神立变。 杨仪道:“你觉着是真,便为真。” 胥烈笑道:“当初鄂极国用丹崖启云来换你,北原之中都说鄂极国疯了,但鄂极国才是最精明的,可惜他们败了。” 蒙面人动怒:“她给少主中蛊?” 杨仪一笑道:“你有什么可气的,知不知道这是大周的地方,你们敢踏入北境,还管我们用什么手段、咳……还击吗?” 蒙面人眼神暗沉:“这是北境,也是北地,强者居之,弱者败退!” 杨仪笑道:“好,你要觉着你是强者,能把在场人都杀了,你只管动手……不过,我向你担保,你会带着一只死了的沙狐离开!那你告诉我,谁是强者,谁是弱者?” 蒙面人屏息,在他眼里,在场所有人的命加起来,自然都抵不过胥烈一人。 “你的意思是,没有强者,也没有弱者,只有两败俱伤,是么?”胥烈看向杨仪。 杨仪道:“对,也不对,在北境之地,有的人保家卫国,虽死尤荣,有的……则不值一提。” 胥烈大笑,却引得伤口一阵剧痛。 他缓了缓:“论起武力,我们自然是当之无愧的强者。” 杨仪淡淡道:“我们大周有一句话,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若真是当之无愧,当初就不至于从京城狼狈逃离了。” 胥烈笑容收起:“虽然我自觉若能以命换你之命,也算值得。但我又知道……只有蠢不可及的人,才会杀一个绝世名医。”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有些惊愕。 那摩天死士更是目光涌动,却不曾开口。 杨仪看向胥烈。 胥烈跟她目光相对,这本是个极弱不禁风、甚至他一根手指就能将她戳死的人,但从跟她相遇到此刻,她无时无刻不给他无尽的震撼。 从在马车内看到她宽和地照看那些孩童,到在山岗上绝境时她的鼓舞人心,来到望凤河之后的体察入微,一直到今晚上她这般出其不意…… 曾经他想要除掉这么碍眼的人,简直是比薛十七、俞星臣更加可怕的存在,可是…… 他突然间改变了主意。 杨仪却不敢放松警惕。 她不是表面上看来这样游刃有余,她知道自己在“与虎谋皮”,所谓“驱狼吞虎”,弄得不好,便可能遭受反噬。 她是不惧,但是她得替整个望凤河百姓着想,替所有在这里的、初十四,夏绮,艾静纶以及所有侍卫们着想。 她低头咳了几声,却又拢着唇,不敢让自己在这时候有什么意外。 摩天死士近在身畔,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在场的人几乎都喘不过气来。 胥烈望着她在北风中单弱的仿佛是一枝花茎似的身体,想起她先前她那句“望凤河是我,我即是望凤河”。 为什么大周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这样的人不是在北原…… 就在对视之时,又是一声响羽箭冲天而起。 摩天死士抬头:“少主!” 胥烈仰头望着那散发着蓝色焰光的火箭,那蓝光在他眼中氤氲,他的眼珠都好像也变成了蓝色。 胥烈长吁一口气:“走!” 在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摩天死士将胥烈抱住,整个人纵身跃起。 黑色的身影像是什么魔神一般冲天而起,直接上了屋顶。 姜统领追出一步,头顶已经没了敌人的身影,只有胥烈的声音道:“永安侯,他日再会。” 望凤河之外。 四个摩天死士,已经有两人伤势极重,其他两个,各有伤损。 他们再神勇难得,面对的毕竟是一帮悍匪,又且是在晚间,虽然说这会儿的功夫已经杀了百多人,但他们自己也难保受创。 直到那一声蓝焰响羽箭冲天而起的时候,四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撤出战团。 各自上马杀出重围,向南而去。 大罗这边的匪贼们虽然折了二百余人,但毕竟人数众多,见这些魔怪似的蒙面人离开,正欲攻打望凤河,背后突然骚乱。 起初前方众人不知发生何事,知道有人叫道:“有官兵,有官兵杀来了!” 而城楼上的徐明跟众守将们,则一个个如痴如醉。 之前看到四个摩天死士挡住了数百的大罗悍匪,他们已经看得惊心动魄,无法想象世间竟有这样的神勇之人,尤其还是北原的敌人!何等可怕! 等摩天死士突然撤离,他们本要准备迎敌,谁知一个眼尖的士兵看到远方又有火光出现。 起初以为又是贼人,连谢知县都哆哆嗦嗦地找到一把刀握在手里。 谁知将到跟前之时,才看见火光中竟有偌大的旗号:威远。 另外一些旗帜上,则有“穆”的字号。 “是援军!自己人!”有人忍不住叫了起来:“是威远穆将军的人!” 原来此时及时带兵而来的,竟是穆不弃。 大罗的群匪看到那偌大的“穆”字,闻风丧胆。 定北军中最令人胆寒的就是穆不弃所带的这队威远军,何况他们又不像是摩天死士一样只有四个……而且是最擅长列队作战的,杀伤力又不可同日而语。 一通砍杀下来,天色将明之时,堆叠的尸首把望凤河的城门几乎都堵住了,血把地面都染的通红。 城中的百姓们听了一夜的喊杀之声。提心吊胆,幸而天佑之。 此时尚没有人知道,为了望凤河的安危,这一切多少人在前赴后继,殊死相拼。 威远军并没有进城。 他们极是训练有素,战事结束后,便开始清理尸首,打扫现场。 穆不弃,却陪着一辆车进了望凤河。 在谢知县的带路下,到了县衙。 马车在门口停下,令人意外的是,下车的竟是俞星臣,身后还跟着小乖。 小乖大概嗅到了豆子的气息,早先跑到了里间。 杨仪几乎一夜未眠,好不容易应付了胥烈,又听说援军到了,再加上那些伤者,她竟连打盹的机会都没有了。 先前才听闻战事了解,她坐在椅子上朦胧了会儿。 人在困倦极了而又不能睡的情形下,脑中便飞转出许多奇怪诡异的场景。 一会儿是在羁縻州,一会儿又是回了京城,一会儿在太医院,一会儿又是在杨家。 她好像跟很多人说过话,有狄闻,薛放,戚峰,韩青,还有俞星臣,有杨登,杨佑持,金妩,甚至还有杨甯,顾莜,宣王等……纷繁错杂,如过眼云烟。 俞星臣跟穆不弃来到的时候,杨仪才睁开眼睛。 望见两人之时,恍惚,杨仪叫道:“韩将……” 把头摇了摇,才看清楚:“哦,是俞监军、跟穆将军……” 俞星臣听见她模糊的两个字,又看她的脸色神情,不由蹙眉。 穆不弃却直接问道:“永安侯可还好?” “无碍。”杨仪回头对斧头道:“拿块湿帕子来。” 请俞星臣跟穆不弃落座:“两位为何突然前来,十七呢?”问了这句又想起来:“听说多亏了穆将军带兵及时赶到,才将那些匪贼剿灭了?” 穆不弃道:“放心,不会留后患。”他做事,自然是一等的利落痛快。 杨仪点点头,低头喝了半口茶。 俞星臣道:“不知此处情形如何?听说初军护跟夏夫人等受了伤?” 杨仪“嗯”了声:“是,他们在后院……” 她本以为俞星臣是要去探望,不料俞星臣道:“若他们伤的过重,不如留在此地休养,永安侯须跟我去往定北城。” 杨仪正接过斧头给的湿帕子擦脸,闻言一个激灵:“为什么突然去定北城,十七……到底在哪儿?” 俞星臣道:“他已经收服了三魁四旗,藏鹿山下了统归令,北境京内大小匪帮,一概就地降服,编入定北军中,不肯入行伍的可以自行离开,凡有不从,可灭杀之。放心。” 杨仪舒了口气:“那定北城……” “薛督军已经先一步赶往了定北城。” 杨仪讶异:“为何,定北城有什么事?” 俞星臣垂了眼帘,摇头道:“没什么,只是武威、威远,卫城这几处地方,都已经整治的不错,定北城却还是千疮百孔,百姓跟士兵都缺吃少穿,医药更是不用说了,且军规松散,兵痞跟盗贼……肆虐无忌,所以要咱们前往整肃改善。” “原来是这样,”杨仪颔首,因为精神不济,她没看见穆不弃有些凝重的脸色,“那我再去看看初军护绮姐姐等的情形如何,稍微安排,就可……” 她起身向内走去,身子一晃,斧头赶紧扶着。 穆不弃望着杨仪的背影,对俞星臣道:“为何隐瞒。” 俞星臣垂眸:“此非良机。” 穆不弃沉默片刻:“这种事,根本没有‘良机’之说。”:,,. 章节目录 486. 二更君 三刀六洞,秦晋之好…… 藏鹿山。 薛放坠入陷坑,下有尖锐削木如林,上有钩刺遮蔽天日,真是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就在这时,陷坑外有个声音催促道:“看他怎样了,有没有真的掉下去……” 有人探头看了眼,道:“没有呢,这小子能耐的很!竟然撑住了!” 那人仿佛好奇,也探头来看了眼。 薛放透过钩刺网的空隙,瞧见一个仿佛面嫩的少年,正喃喃道:“果然厉害!” 旁边一人道:“少主,要怎么处置?还是适可而止,别违逆了当家的意思才好。” “反正他又没死……”那人哼了声:“督军又怎么了,竟敢……必定要让他吃点苦头才好!” 薛放听见“少主”两个字,微微扬眉。 此刻他的身形已经又向下坠了数寸,距离底下的尖木越发逼近。 刹那间,薛放双掌一拍,瞬间收腿。 单腿横扫,喀喇喇,底下坚硬无比小臂粗的尖木竟应声而断,薛放脚尖连挑,树根尖木直冲向上,带着顶上的钩刺网,陡然飞起。 陷坑上面众人毫无提防,钩网冲出的瞬间,竟划伤了好几个。 正在惊慌之时,底下的人直冲而出。 薛放纵身跃出,人还未落地,放眼看去,见众山贼之中有个大概十四五岁的少年,正骇然地望着他。 “就是你了!”薛放旋身落地的瞬间,一把揪住那少年。 那少年还要还手,怎奈双方实力悬殊,竟轻易便被薛放拽了过去。 那些本来还在围观的众人见状,都惊呼起来:“少主!”想上前,又不敢轻举妄动。 薛放揪着那少年,冷笑道:“我给藏鹿寨主三分颜面,以示诚意而来,不想你们竟这样相待,那也没什么可说的了,索性就先杀了这个小贼……再踏平你这山寨!” 那些人大叫:“不可!薛督军手下留情!” 也有道:“这是我们少寨主,他先前不过是……是玩闹,薛督军千万不可轻举妄动。” “玩闹?刚才若不是我,换了别的人,只怕就没命了!”薛放看了看那少年,“不如我也把你扔进陷坑里去,玩闹玩闹如何?” 那少年大概是没想到自己竟被捉个正着,红着脸道:“你、你放开我!” 就在这时,有个稳重的声音道:“薛督军,舍弟任性,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薛放转头,却见一个身量颀长、着青袍的青年快步而出,身后跟着数人,气势非凡。 那青年跟薛放隔着七八步站住,拱手道:“舍弟顽劣,是在下一时没看好,回头定会狠狠责罚,薛督军为和谈而来,莫要为孺子坏了大事。请薛督军高抬贵手。”他说话间,躬身深深行礼。 薛放听他说话动听,又有礼貌,跟手上这个小子却是天壤之别:“你是何人。” 青年道:“在下不才,乃是藏鹿山二当家,陆岳。大寨主因为身体不适,常年不理外事,所以目前藏鹿山内外事宜,都是在下负责料理。今日薛督军亲来,寨主本欲亲自相迎,怎奈病体不能支撑,故而仍是由我代劳,还请督军见谅。” 说完之后,陆岳看向旁边众人:“还不将薛督军的侍从放了?你们竟敢罔顾寨主议和的苦心,随着陆澜在这里胡作非为,我岂能饶恕?” 众人脸色大变。 原来之前那两名侍卫,先前已经给众人拿住,幸而并未伤了性命。此刻听陆岳说了,即刻放人,又跪倒:“请寨主恕罪!” 薛放手中那少年也跟着说道:“哥哥,是我叫他们跟我一起做弄这个人的……” “你闭嘴,”陆岳冷脸道:“你也逃不脱。” 说着,又看向面前那四五个人:“违背寨主之意,胡作非为,是要你们自己动手,还是去刑堂领罚?” 那几个人脸色顿时惨然。陆澜叫道:“哥哥!” 陆岳不为所动,冷笑道:“还是你们认为,陆澜是藏鹿的寨主了?可以庇护着你们为所欲为?” 几个人听见后,一起磕头:“寨主饶命,我等不敢!” 说完之后,那在前方的中年汉子从靴筒中拔出一把匕首:“违背寨主之意,当三刀六洞,血尽赔罪。寨主,我是他们的头儿,由我来领这罪责可行吗?” 陆岳淡淡道:“你问问薛督军是否会原谅再说。” 那汉子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人,对薛放道:“督军大人……” 薛放道:“你们行家法,别管我。又不是我定下的规矩。不过,你这人倒是有些义气,看在你悔改的份儿上,我不计较。” 汉子的眼中流露感激之色,陆岳道:“薛督军宽宏大量,可免除他们三刀六洞之刑,但仍须小惩大诫。” “多谢寨主,”汉子深吸一口气:“我知道了。” 他咬了咬牙,喉结吞动,然后单膝点地。 握着匕首,向着自己的右边大腿上用力插落! 噗嗤,刀锋刺入,又从底下透出带血的刀尖儿,竟是扎了个对穿。 那人咬紧牙关,将刀拔了出来,飞快此嗤嗤又刺两刀,血淅淅沥沥,已经把膝下的雪都染的赤红。 被薛放擒住那少年大声叫道:“墨叔叔!” 陆岳面不改色,冷道:“规矩就是规矩,谁若坏了规矩,这就是例子。”又冷对少年陆澜道:“你看清楚,这都是你害的!” 那墨叔叔将自己的腿刺穿后,雪着脸回头:“一人一根小指,记得今日违抗寨主之令是什么下场。” 他身后那些人看他自残,早就胆寒,听到这里,知道再无可退,便都拔出匕首,一咬牙,尽数削掉了自己的小指。 惨叫连连。 那小少年已经惊呆欲死。 薛放见状,便将他松开:“好生管教吧,别叫他再闯出不可挽回的祸就行了。” 陆岳急忙道谢:“多谢薛督军。请到议事厅详谈。” 薛放明白,陆岳如此做法,一则是让自己消气,二则,也是让他看看藏鹿山的规矩跟气派。 他对陆岳的观感不差,这青年看着不像是个山贼,身上没什么贼匪的邪气,人如其名,反而透出几分沉稳干练,却又不失精明。 当下陆岳亲自陪同薛放向内,过了天王堂,结义殿,这些建筑竟都极盛大华美,不像是个土匪窝,反而如同什么庄严寺庙。 一直到了议事厅。 藏鹿山上的几路头目各来拜见,在座的统共有十六位,有的是江湖中走投无路之人,有的原本竟是公门中人,还有的是流放于此的囚犯,以及说不上来的各路能人异士。 这些人中随便挑出一个来,便能够自己出去开山立派,不可小觑。 众人对于新任督军显然也是十分好奇,毕竟薛放是灭了卧龙山、枪挑铎亲王的人,而山寨的消息且又灵通,这些日子,已经打听到薛放在京城、海州,甚至羁縻州的种种。 藏鹿山这些头目,也多是刀山血海摸爬滚打出来的,皆非等闲之辈,听说了薛放的“履历”事迹,便知道这位督军不是那种绣花枕头,故而虽未谋面,却早就心向往之了。 再加上藏鹿山确实跟别的山寨不同,因此这些头目对于薛放并无什么格外的敌意。 跟陆岳的会面,除了最初给陆澜那么一搅外,其他的堪称顺利。 陆岳显然也清楚薛放的来意,他并没有反对招抚的提议,而只是提了几个“条件”。 第一,若是归降朝廷,朝廷须赦免藏鹿昔日所犯的罪责,尤其是藏鹿山上的各色头目,毕竟他们之中也有朝廷流放之人,以及逼上梁山之辈。 第二,若是不愿意投军的人,可以在收编之前自行离开,朝廷亦不可再追究他们个人之罪。 第三,归降之后,不可两样对待,当一视同仁。 最重要的是,他们要一道皇帝赦免的圣旨。 虽然薛放吃不准皇帝会不会真的如他所愿赦免了这些人,但他愿意一试。 毕竟当务之急,是一致对外,身为匪帮魁首的藏鹿如果能够顺利归降,对于三魁四旗二十六派的匪帮而言,意义非凡。 薛放虽然不忌惮动手,但假如能够和谈,自是上上策,至少比打起来后、仿佛捅了马蜂窝似的内乱起来要强很多。 当夜,陆岳请薛放留宿山上。 既来之,则安之,薛放答应了。 陆岳让人将老关,赵宇邓栎三人“放”了出来,跟薛放相见。 原来老关先前同赵宇邓栎三人也是在山下的小茶馆里被麻翻了,只不过他们三人早有准备,乃是假装的。 那些小喽啰因得了吩咐,不敢杀他们,就念念叨叨地把他们送往山上。 眼见到了半路,山上有人来接应,那头目却是个极厉害的,一眼就看出老关等是假装昏迷。 一番动手,老关竟然不敌,受了点伤,被拿下了。 老关对薛放道:“当时自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这些人只是将我们关起来,每日也是好菜好饭地招待,而且在这的两日里,并不曾听见他们打家劫舍或者杀人的话。” 薛放道:“你们见过他们寨主了?” 老关道:“那位陆岳二寨主是见过了,但是大寨主始终不曾见。” 当夜,山寨里有几位头领来见薛放,除了些江湖客外,其中有三位原先竟是军职,多是被各种原因排挤,不得已而上了山。 虽然陆岳意欲归降,但他们心中有些惴惴,试探薛放的口风,不知朝廷会不会真的容他们回头。 薛放道:“只要你们在北境,是替国家效力,只要我是北境督军,大家便是军中同袍,我自能保你们无恙。” 几人面面相觑,齐齐跪拜:“薛督军!愿效犬马之劳!”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波人,竟还有带了酒肉的,薛放自己就是个不羁的人,面对这些豪爽汉子,倒是“轻车熟路”,一番彻夜相谈,藏鹿山上一大半的首领们都心悦诚服。 有心腹将此事告诉了陆岳。 陆寨主一笑:“无妨,我本来担心各位头领不肯,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他走到窗户边上,望着外间黑幽幽的林木,今夜北风起,只怕又要飘雪。 陆岳长叹了声,道:“父亲说的对,在此地独霸称王,虽说逍遥自在,但岂能屹立不倒?到底不是正途,外有北原蛮贼,内又有官兵,指不定那一日就……所以父亲一直都想找个机缘归入正道,只愁不得时机,幸而天降了一个薛督军,竟跟父亲的想法不谋而合……” 身边谋士道:“就怕……这薛督军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后万一归顺了他,他再出尔反尔……” “不,”陆岳制止:“薛督军此人光明磊落,年纪虽轻,却具大将之风,是个一言九鼎的人,不然,那些头目们素日其实连我都不是很信服的,怎么竟纷纷地去找他?反而跟他有交浅言深之意?自然他有一种过人之处,难道那些人的眼神会看错吗?” 谋士微微点头:“公子说的很是。” 陆岳道:“当初我们跟北原,也是有血海之仇,父亲每次想着策动山寨众人,对抗北原,可又担心朝廷从后夹击,故而一直瞻前顾后,不得畅快杀贼!现在若归顺了定北军,就无后顾之忧了!” 谋士们尽数拜服。 薛放在山上呆了一宿,安然无事,酒倒是喝了个饱。 次日,陆岳带了一大半的头领亲自来送薛放下山,依依惜别,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薛放回到鹿鸣城,却见城内热闹非凡,原来是栾知县主持,金员外出钱的“回元汤饺”从昨日已经开始布施,百姓们纷纷前去排队领汤饺,越发对知县跟员外赞不绝口。 薛放同老关等行过街头,一边打量。 正走着,迎面道:“喂!那……小子!” 薛放转头看时,见竟是金燕燕,鼻子跟额头还是有一点肿,手中牵着两只黑白双煞的细犬,正望着他。 而那两只狗子,大概是闻到了薛放身上熟悉的气味,正咻咻逼近,发出低低的狺狺声。 薛放双手抱臂,笑道:“金姑娘,什么事?” 金燕燕盯着薛放,又看看两只蓄势待发的狗,道:“前天晚上,是不是你?” 薛放道:“什么,我竟不懂。” 金燕燕的眼睛乌溜溜地:“少跟我装傻,是不是你打了我?你否认也没用,知白跟守黑都记得呢!” 薛放也正饶有兴趣地打量两只狗子:“这两只细犬不错……你方才说叫什么?”想去摸摸头,冷不防那只黑犬默默地望着他,等他手指送到,便一张嘴就要咬。 多亏薛放早有准备,即刻撤开:“以为我会上当?” 金姑娘见他满不在乎:“我跟你说话呢,你却逗狗?” 薛放道:“这狗好玩儿多了。” 金燕燕的目光在他的眉眼上逡巡,她身边的丫鬟却道:“姑娘,你别忘了正事。” 见薛放要走开,金燕燕赶紧道:“你等等。” 她深吸了一口气:“我爹……请你去府里吃酒。” 薛放略一思忖,先吩咐老关等人回客栈休息,自己便随着金燕燕去了金府。 他本来以为金员外不会见自己了,却不知又是为何改变了主意。 而金平今日特意相请,确实是有件事。 那就是,今日一大早,他得到了一个消息。 两人在厅内见了,薛放望着金员外仪表堂堂的脸,不由想到了藏鹿山上的二寨主陆岳那种沉稳的气质。 金平请他落座:“唐突相请,还请薛督军见谅。” 薛放道:“金员外的消息果真灵通。” 金平道:“鹿鸣本就不大,督军一行又十分显眼,想视而不见也是不可能的。” 说话中,那两只细犬就蹲在他的跟前,一左一右,显得十分乖巧。 薛放瞧着两只狗子,笑道:“那不知今日员外相请,是何故?” 金员外笑笑:“早上……听说了一个消息,望凤河那边儿,有人说,是新任督军带人,剿灭了姑娘山的匪贼。” 薛放还未得到消息,闻言吃惊不小:“你说的可是真?” 金员外点头:“千真万确。” 薛放虽一时弄不清望凤河那边是怎么个情形,但打量着金员外的脸色,却知道了金员外的意思。 他道:“原来你请我来,是这个意思。你以为我在这里要招降藏鹿,背后却暗暗派人剿匪?” 金员外微笑道:“我也只是听说的,好奇问问罢了。什么招降,什么剿匪,又如何懂得。” 薛放挑唇:“员外,当着明人不说暗话,大可不必如此了,你知道我心里知道,我也知道你知道,索性一发说了吧,前天晚上,确实是我,我之所以来,便是察觉了端倪,而我这一来,自然也是打草惊蛇……不过话说开了,才好办事。” 金员外的笑容略收了收:“督军……果真心明眼亮,可你又是如何认定是我的?” 薛放道:“客栈里的那小二,对于金姑娘十分熟稔,不是那种对于客人的熟稔,而像是对于主子。” 金员外叹道:“小女惯会闯祸,我知道她必定会惹出事来,想不到竟如此!” 薛放道:“员外的行事为人,却叫人钦佩叫绝,你是怎么在这城中立足、又是怎么被百姓们尊为大善人的?要他们知道院外乃是藏鹿真正的幕后之人,当之无愧的大当家,不知该是什么脸色。哦对了,还有那位知县大人,他可知情?” 金员外呵呵一笑,与此同时,几道人影在厅外闪现。 薛放虽然察觉,却并没有回头,只仍是望着金员外。 金员外道:“怪不得督军一到北境便连干大事,卧龙跟姑娘山都倒在你的手中,不冤,还有那位铎亲王……如今竟轮到我了么?” 薛放道:“你还是怀疑姑娘山是我所灭?” 金员外呵呵笑了两声,道:“不敢,不过,藏鹿上下数千人口,我毕竟要替他们讨一个担保。” “你要什么担保?”薛放哼道:“我已经许了陆岳,会跟皇上请一道圣旨。” 金员外望着薛放:“圣旨自然是好,不过薛督军可听说过一个词:秦晋之好?” 薛放道:“听是听说过,可用在这里,叫人不明白。” 金员外含笑:“小女燕燕,督军自然是见过了。虽蒲柳之姿,倒也有可观之处,不知能不能……” 他还没说完,薛放会意:“不能。” 金员外皱眉:“薛督军……” “我已经有了妻子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薛放望着金员外,笑道:“而且我并没有纳妾的爱好,就请免开尊口。” “永安侯并未过门,一切自可以再商议。”金员外有些恼色:“何况薛督军,我并非只是为了儿女之事,还是为了大局着想。我是要一个保证而已,而你若跟我家联姻,这北境三魁四旗二十六门派,都归你所有……” “不行,”薛放没容他说完:“就算下辈子也不可能。” 金员外听他说的决然,脸色一沉:“薛督军,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章节目录 487. 一更君 四大天王,鏖战群雄 金员外才说完,薛放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金平不解。 薛放道:“我笑,你怎么抢我的话呢?” 金员外一惊。 薛放抬眸:“员外为人精明,只是可千万别打错了算盘。我觉着陆岳为人还算正直,是个能用之才,这才跟他议定了归服各事。但你要想清楚,今日如此顺利,不过是因为要同心协力共对北原,我又是初来乍到,不想费事才欲既往不咎而联合群力。但你们若是不识大体,我也愿意就把藏鹿当成‘杀一儆百’的那个‘一’,反正卧龙山姑娘山该灭的不该灭的都已经没了,倒也不在乎再从头开始。” 金员外屏息:“我当然也是看中了薛督军为人,所以才想把小女许给你,就算……你跟永安侯有了婚约,那、我可以退一步,二女共事一夫,又如何?督军应该也听说了我有一座宝山,我愿意将那金山当作小女的嫁妆,俞监军就不用为了北境的军饷而愁苦了。” 薛放勉强按捺,听到最后,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整张结实的大理石镶嵌紫檀木的圆桌应声而裂,金员外不由倒退两步。 薛放指了指他,说道:“你该庆幸我的性子改了很多,不然这会儿你还能站在这?你是在羞辱永安侯,还是我……你连你自己的女儿都羞辱了!金姑娘虽刁蛮,也不至于给自己的亲爹当个物件儿一样往人手里塞!” “谈何羞辱,”金员外眉睫微动:“这是联姻,对藏鹿跟定北军都是好事,小女也自得了一个好归宿。何必说的如此不堪!我听说永安侯最是妙手仁心,体察民意,她必定也会以大局为重……” 薛放道:“呸!你不配提她,我这辈子只她一个,她也一样!什么大局小局,少来胡搅!” 金员外窒息。 咬了咬牙,薛放又道:“什么狗屁联姻!自古干大事的哪里是靠裙带关系就能成了的?那是那些无能的人想出来的窝囊办法!” 金员外一震。 “我这里只有这个!”薛放晃了晃自己的拳头,道:“你把你闺女当成和亲的公主不要紧,老子可不是那种贪财好色的昏君!你再说一个字,别怪我跟你撕破脸!” “你……”金员外脸色几度变化:“薛督军,我本是一片美意,你若如此,那就休要怪我……” 薛放瞥向厅门处那若隐若现的几道身影:“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原来这是鸿门宴,你不如普天下去问问,从南到北,我薛十七怕过谁?” “好!”金员外哼了声,一拍手。 门外有四道人影鱼贯而入,金员外道:“这是在我府里做客的四位贵宾。他们也都久仰薛督军的风范,想要见识见识而不得,今日正好是个机会。” 薛放虽然冷笑,瞥了眼那四人,心中凛然。 为首一个,竟是个光头的胖大和尚,手中提着一根长棍,他笑眯眯地向着薛放行了礼:“贫僧法号无尘。” 金员外道:“这是少林寺出身的无尘师父,他的少林棍法是极好的。” 无尘身边的却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妇人,薛放一看,便头大。 江湖上行走有个规矩,最忌惮妇人,小儿,老者,因为这种人看着柔弱,但实则往往会出人意料,伤人于无形。 如今面前这老妇人,却占了这种之中的两种,怎让薛放不头大?他一个堂堂男儿,去跟一个老太婆相斗,输了嘛虽说不好听,要赢了的话也没什么可光荣的,毕竟胜之不武。 那老太婆似乎看出了薛放的意思,冷冷地哼了声:“你瞧不起老身?” 金员外笑道:“薛督军,这是厉老夫人,她用的是……” 一个侍从上前,捧着一把无鞘刀,薛放瞧见这把刀不像是普通腰刀一样宽头,刀身偏窄,不由意外:“太极刀?”看看刀又看看那不起眼的老婆子:“您是……豫州陈家、还是常州吴家的人?” 老太婆哼了声:“我是鲁中人。” 薛放哑然失笑:“哦,失敬,原来是鲁中杨家。早说姓杨我就知道了。” 这杨老太婆本姓杨,不过是嫁到了厉家而已,她冷眼瞥薛放:“小子,你笑的这么古怪做什么?” 薛放笑道:“只是觉着这姓不错。跟我差不多是同宗……” “你姓薛,我自姓杨,什么同宗,你这小子是不是戏弄于我?”老太婆横起眼睛。 金员外在旁道:“想必薛督军的意思是,他之前用过‘杨七爷’的化名,故而才这样说,并非有意调戏。” 薛放不敢跟着老婆子纠缠,又看向旁边那两人。 这两个人打扮的都很奇特,他们都蒙头盖脸,尤其是第个人,身形虽不高,但全身黑衣黑帕,只露出一双眼睛。而且身上的气息叫人不太喜欢。 金员外道:“这位是扶桑国的小川武士。” 薛放眼睛一眯:怪不得味儿不对。 那小川武士向着他一点头。 金员外又指着第四个:“至于这位……是羁縻州羿族的一位高手。” 薛放把那人上下打量了一阵,见他身量高大,站的直挺挺地,却不出声。 此人身上的气息,有点儿…… 薛放皱皱眉,啧道:“他们两个不会是哑巴吧?” 金员外道:“小川武士不爱说话,这位羿族的高手不通官话,所以……” 薛放道:“金员外果然手段高明交游广阔,这么难请的四位贵宾都请到了?” 金员外笑道:“我在别的上头还有限,唯独愿意结交江湖上的朋友,今日是他们来坐坐,明日又是别人……” 薛放道:“你是在显摆你江湖上的人脉广么?” 金员外笑而不语,只道:“不知薛督军愿不愿意赐教?大家彼此切磋切磋。不过,要设一个赌注才有趣。” 薛放早知道他必有话说:“什么赌注?” 金员外道:“这里有四位高手,我们用局两胜的法子,只要薛督军能赢他们其中任何两人,一切就任凭薛督军安排,我不再多说一句。但如果您输了两局,那么不如就依照我之前所说,让小女……” 薛放道:“不行。” 金员外愕然:“这是为何,难道薛督军自觉赢不了两局吗?” 薛放道:“你要是赌我的头或者你的头,我眉头不眨一下,但是不能拿婚嫁的事来做赌。” 金员外疑惑:“你……” 薛放淡淡道:“我跟永安侯之间,容不下任何人在。哪怕是赌一赌都不成。你真的想赌,随便你选别的!” 他跟杨仪不一样,当初在京内,杨仪愿意以自己跟鄂极国使者做赌,但薛放不行。 杨老太婆听见,笑道:“这后生倒是难得的情深义重,员外,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不必了,他虽然不差,但天底下未必找不到别的好男子来配燕燕,何必也委屈了姑娘呢。” 金员外目光沉沉:“薛督军,此事当真没有转圜余地?” 薛放哼了声:“想也不用想。” 金员外咬牙:“好,那就……倘若你赢不了两局,那……我要你把这督军的位子,让给我做。” 薛放道:“成交。” 金员外目瞪口呆,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他本来是玩笑的话,没想到薛放竟直接答应。 他宁肯答应这个,也不愿意拿亲事来赌,这……真不知是说他过于偏执呢,还是高人心性,难以捉摸。 四位高手面面相觑,显然也都十分错愕。 薛放却满不在乎地松了松手腕:“谁先?” 少林的那棍僧无尘正要开口,杨老太太道:“这小子看不起女子,让我先来教训他!” 薛放笑道:“天地良心,我何曾有半分瞧不起,不知多恭敬。” 杨老太太道:“少油嘴滑舌的,你要什么兵器!” 薛放见她年纪大脾气差,若自己不选兵器,她必定又觉着是看不起,于是便选了一把剑。 太极刀又叫做单背剑,剑对剑,倒也妥当。 杨老太太接刀,摆了个单刀起势:“小子,还不递招!” 薛放留心她的动作,见她年纪虽大,但招数竟极其的灵活,而不失稳重,他便笑道:“得罪了!”挥剑而上。 杨老太太看他来势一般,便用出一招“拔草寻蛇”,刀剑相交,“叮”地一声。她又一招“青龙出水”反击,并不急促,行云流水。 薛放一边跟她喂招,一边细看她的刀法,觉着若如此,要胜她不难。 招之后,杨老太婆用“风卷残花”,刀锋横掠,向着薛放袭来,薛放一个“怀中抱月”挡住,但就在瞬间,一点寒意沁来,薛放还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疾步退后。 而眼前,太极刀刃如同寒花绽放,向着他紧随而至,仓促中薛放挥剑。 耳畔“铛铛铛”急促地几声交手,杨老太婆脚下轻灵,运刀如风,刀锋所及,叫人不寒而栗,哪里像是个七老八十的老人。 旁边无尘念了声“阿弥陀佛”,金员外微笑:“姜还是老的辣。” 而其他两个蒙面人,小川武士抱着刀一声不吭,另一个身形高大之人,两只眼睛却死死地盯着薛放,手不知不觉握紧了些。 这便是太极刀的精妙,真真静若处子动若脱兔,叫人在习惯了他的招式之后,突然间从行云流水到了雷霆万钧,方才若不是薛放反应的快,此刻只怕就挂了彩了。 薛放凝神应对,见杨老太婆脚踏九宫八卦步,他倒也熟悉,当下一跃而起,也同样地踏八卦步。 杨老太婆见他竟也懂,微微错愕,便有意地试探他,起初用顺穿九宫法,后用逆穿,再随心所欲穿宫而行。 可不管她怎样变招,薛放竟都能应对自如,杨老太婆见状,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赞许。 如此两个人虽恶狠狠地刀剑相交,但脚下却依循八卦图的步伐,外人看来,就如同两个事先演练过似的,其进退自如,精妙高明,简直无法形容。 只有一件,这老太婆毕竟年纪大了,演练了这几趟八卦步,太极十招也几乎用尽,便有些气喘不支。 旁边的棍僧无尘见状,大喝了声,纵身跳过来。 杨老太婆见状,便抽刀而回,有侍从扶着她落座歇息。 无尘跟杨老太婆不同,上来便是暴雨疾风般的猛攻。 薛放是见识过少林棍法的,当初在羁縻州的时候,狄闻麾下天南海北、各门各派的人都有,就有几个少林出身的人。 之前他所用的枪法,其实也有少林棍法的影子。毕竟少林棍法可以说是分棍,七分枪,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一通百融的。 薛放又聪明,自棍法之中领悟枪法,暗中融会贯通,威力之大,自然不是简单的棍法或者枪法那样。 而无尘的棍法,却比薛放先前见过的都精妙,他用的是一条齐眉棍,除了寻常可见的招式外,更有小夜叉六路,大夜叉六路,让薛放大开眼界。 所谓的“小夜叉,大夜叉”,都是少林棍法的名字,佛教中的夜叉,又叫药叉,乃是佛中的护法之神,善能吃鬼,用“夜叉”护法之名命名棍法,可见厉害。 薛放早在杨老太婆退下之时,便将刀扔了。 金员外对一名侍从招手,也送给他一条齐眉棍。 薛放倒是没用十足力气,而多数都是“拨,拦,挑,撩,压”等招,每每在间不容发之时化解。 无尘的棍法虽无可挑剔,如雷霆万钧,看的周围众人都忍不住屏息,但薛放却每每于无法可想之时从容应对,这种四两拨千斤的本事,却更是叫人咋舌。 毕竟要做到如此举重若轻,那必须要在对手的功力之上,可见高明。 无尘见他并不着意对敌,意犹未尽,大吼一声,用出一招“众生护维”,以泰山压顶之势向着薛放击落。 薛放深吸气,这次不再闪避,将手中的长棍一抖,向上一扫! 两根棍子相交,发出“咔”地声响,无尘那根齐眉棍先是下压,继而弹起,就在这呼吸之间,薛放右手一松,手中的长棍借着无尘打压之力竟反弹出去,棍尾跟出击灵蛇一般向着无尘面上扫去! 无尘注意力都在棍上,哪里料到如此,心头一惊,要闪避已经晚了。 最要命的是薛放这一招是“借力打力”,他利用了无尘这奋力一击而来的气劲,让长棍反弹出去,这一下若打在脸上,整个下颌跟脸颊都会被击碎。 就在无尘汗淋淋之时,那棍尾却几乎是擦着鼻尖而过,瞬间飞过掀起的气劲让他双目顿时涌出泪。 无尘撤手后退,惊魂未定,摸摸自己的脸,确定还完好无损,才松了口气。 金员外武功造诣不算高明,但也觉着薛放不至于就“失手”,旁边坐着歇息的杨老太太却道:“这青年人心地倒好!” 原来她看的分明,薛放在松手之时刻意的后退了半步,就是这半步的距离,救了无尘的命。 无尘后知后觉,抬头看向薛放,垂首道:“阿弥陀佛。施主大德。这一招是贫僧输了,不过,先前杨老太太可并未算输,所以胜负局面未定。” 杨老太婆一听,脸上微红,其实若不是无尘接济,她也必输无疑。 看薛放,他倒是没说什么。 这会儿小川武士走到跟前:“听说你在海州杀过扶桑流主,用的是枪,难道是刚才那招?” 薛放见他终于开口,道:“虽不是,但也差不许多。” 小川武士道:“我出身原本也是扶桑,你既然知道,那就不用留情。” 金员外咳嗽了声:“薛督军虽然连战两场必定累了,还是先歇会儿。” 薛放将木棍扔掉:“我不耐烦。直接来吧。” 此刻小川武士伸手,他用的竟是两把短刀,口中呼喝一声,纵身冲了上来。 薛放迎战过倭国流主,那是最顶尖的高手了,小川武士的招数虽跟流主不同,多诡诈,但在他看来,也是不过如此,偏小巧一流,如果做杀手,倒是无人能及,但这么一对一的斗,此人不是对手。 不过他倒也猜对了,金员外的藏鹿能在北境屹立不倒,于那些悍匪之中脱颖而出,除了藏鹿山本就有许多能耐超群的头领外,他身边,却又有很得力的几员干将,比如如今四位,正是金员外身边的“四大天王”。 他对外说是府里的贵宾,其实是护院兼保镖,而他们的分工又有不同,无尘和尚自然是护住宅院,杨老太婆坐镇,又兼是小姐的教习,这位小川武士,却是暗杀流的人物。 毕竟群匪之中不免内斗,有些意欲对藏鹿不利的棘手人物,都是小川出面铲除。 剩下最后一位蒙面者,却的确是羁縻州异族里用毒的高手。 十个回合不到,胜负已初露端倪。小川武士虽不愿退缩,金员外已经出声:“好了!不必勉强。” 小川武士听了金员外的话,立即闪身后退。 薛放却站在原地,看向最后那人。 那身材高大的蒙面人走到跟前,默然盯着薛放,薛放问道:“你用什么兵器?” 他摇摇头,薛放哼道:“好吧,那就跟你肉搏。” 话音刚落,蒙面人已经扑了上来,薛放闪退,双眸却始终盯着蒙面人的脸。 蒙面人转身,再度挥拳。 薛放扬眉:“你……” 蒙面人二话不说,拳法虎虎生风,薛放却始终没有还手,到最后一招,那蒙面人一击冲向他的额头,薛放却干脆站在原地不动。 就在蒙面人那可裂金石的极大拳头距离薛放的脸一寸,生生停下。 薛放自始至终,眼睛没眨一下。 直到见他停手,薛放抬眸,目光闪烁而嘴角微挑:“狗东西……你……” 话音未落,对方已经张开手臂,竟死死地将薛放抱紧。:,,. 章节目录 488. 二更君 世间尚有斯人在 那人猛然将薛放抱住,薛放一顿,也举手将对方搂住。 此刻,从门外又走进一个人来,却是个脸微黑中等个头的汉子,他走到金员外身旁,低低说了一句。 金平皱眉:“没拦着她?” 那汉子道:“他们都不敢。”说话的口音怪异,有点儿不同于官话。 薛放抬手在蒙面人后腰上一敲。 对方会意地将他松开,张手把蒙脸的帕子扯落。 巾帕底下,是一张浓眉大眼十分爽朗英武的脸,笑的灿烂,可又比薛放记忆中多了几分稳重。 竟然是在羁縻州的戚峰。 其实薛放早在先前看到四位高手出来之时,就觉着戚峰身上有一种令他熟悉的气息,只是戚峰早已经高升,此刻也是羁縻州一方镇守,没有调令哪里能够妄动。 但是两个人才动手过招,那种熟悉的感觉便掩不住。 薛放望着那双眼睛,看着他的一招一式,常年的默契在心中涌起,无法按捺。 所以在戚峰那看似“致命”的一招之时,薛放竟动也不动,因为他知道,那必定是戚峰,而戚峰绝不可能真的打出这一拳。 果然如他所料。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竭力地想压着唇边的笑,却压不住。 戚峰目光烁烁,笑道:“我听说你奉命到北境,担心你身边缺人使,所以过来看看。” 薛放忙先制止了他,又看向金员外。 金员外正在跟杨老太婆说着什么,此刻抬头对上他的目光,便忙走过来行礼:“薛督军,先前多有冒犯,还请见谅。” 薛放看看他又看看戚峰等众人:“原来员外是想试我的高低?” 金员外哈哈一笑:“不敢不敢,只是我想一饱眼福,薛督军不愧是人中龙凤。”他又沉吟片刻:“我也是想试试看,薛督军是否是那种朝秦暮楚之人,原来是我肤浅,我向薛督军致歉。” 他毕竟是本地匪帮的巨擘,心思极其缜密深沉。他昨日便听闻姑娘山昨儿跟官兵起了冲突,所以才疑心薛放是不是过来先稳住他们,实则是吞并之意的。 不过,早上之时他又听了线报,才知道跟姑娘山起冲突的是永安侯……这误会其实已经解开了。 但金平心中有嫌隙,也恐怕薛放是出尔反尔之人,所以索性拿金燕燕来做筏子。 倘若薛放真的答应了这门亲事,那才是金平最害怕而不愿见到的。 因为倘若薛放连永安侯都能舍弃,那还什么是他所看重的? 而薛放可圈可点毋庸置疑的表现,无疑给金寨主塞了极大一颗定心丸。 这会儿杨老太太抬腿向外去了,无尘跟小川武士行了礼,也退了出去。 那后进来的黑脸汉子点点头。 金员外道:“这位才是真正的羿族高手青爷。” 这青爷确实擅长用毒,也是金员外好不容易招揽到麾下的,先前因戚峰想要给薛放一个“惊喜”,所以才替了青爷的位子。 金员外说了这几句,又道:“我也还有点事,且不打扰薛督军跟戚大人,告退。” 他带了青爷退了出去。 此刻里间已经无别人,薛放看看戚峰,又看看离开金平,终于忍不住:“你这疯子!为何你会在他这里?” 戚峰拉着他到一张小茶几旁坐了,笑道:“我听说你跑到这里,就也打算过来,却知道调令不便,就去跟子云商议,他叫我不要妄动,我怎耐得住,他又说要给我申请明调,这至少又要一两个月,我怎么等得及?” 薛放笑道:“你都快当爹的人了,还这么急躁?” 戚峰嘿嘿一笑:“总之他没有办法,就答应让我自己偷偷地来,泸江三寨那边,他替我照看着,横竖他如今做这些事也做的得心应手的。” 薛放摇头道:“他也太得心应手,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也许你干?” 戚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怕你自己在这个地方吃亏……对了,我其实也不知道什么金员外银员外的,是我在临行之前,子云告诉我,按照行程的话,我到的时候你应该早也到了,若是能去督军府找到,那也罢了。若是找不到,就让我来寻这鹿鸣县的金平员外,说他是最稳妥的。不至于让我吃亏。我也是昨儿才来。果真今日就遇到了你,你说他是不是神算子?” 薛放听了这一番话,便知道隋子云……不,也许不是他,兴许是他身后的狄闻…… 金平毕竟是北境的匪帮魁首,狄闻是羁縻州的“王”,虽说一南一北,王不见王,但金平本就交游广阔,而狄闻的关系网又无处不在,两个人暗地里兴许有什么联系也未可知。 但是在戚峰只身前来之时,肯让他投到金员外这里,自然会暴露给薛放他们之间的联系。 可见狄闻或者隋子云也是尽了心,至少仍是没有把他们当作外人。 戚峰说了这句,又道:“我这次倒也不能算一个人来的,还有两个你认识的。” 说话间,有两个身着便装之人从外而入。 薛放一看,笑道:“庞源,安道宜!”这两个人,都是他在羁縻州郦阳县当旅帅的时候,一个是他的队正,一个他是参军。 两个人上前跪地行礼:“参见旅帅!” 薛放喜不自禁:“快起来!” 只是几个人正在久别重逢,金平匆匆自外进来,脸色凝重:“薛督军……出了一件事!” 望凤河。 先前,金姑娘将在鹿鸣县的事情大致告诉了杨仪。 其实在戚峰跟薛放相认之前,金燕燕就已经离开了鹿鸣县,直奔姑娘山。 不过戚峰先前找来的时候她是见过的,金平没跟她说详细,她只隐约知道是薛放的旧识。 金姑娘道:“我本来以为这薛督军是个没有用的小白脸,没想到把杨婆婆跟无尘大师都打败了!当时都把我看傻了……怪不得你会喜欢他。” 杨仪一笑:“那你为什么跑来,又嚷嚷你是薛督军夫人?” 金姑娘挠挠头道:“他很瞧不起我,加上我爹总担心以后朝廷出尔反尔,所以想要跟他联姻,我才……不过看到了你,我就知道我……”她低下头,揉着自己的衣角,显然是觉着自己太过幼稚,只是不好意思说。 杨仪道:“十七不是瞧不起你,只是……他心里眼里只有我一个。自然就看不进别人了。你也不用着急,各人自有所归,或有一日,你也会遇到个心里眼里只有你的人。” 金燕燕道:“倘若……遇不到那样的人呢?” 杨仪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有回答。 倘若遇不到呢?杨仪心中也曾想过,这辈子倘若自己遇不到薛放,那会是怎样?她会千山万水独自一人行过。 纵然遇不到,也是宁缺毋滥。 可幸而遇上了他,知道世间尚有斯人在。 当然这些话,金燕燕未必会懂。 从金燕燕的口中,杨仪知道薛放无事,而且可能遇到了昔日的旧识,这却是好事,自然就放心了。 只不过俞星臣跟穆不弃来的匆忙,总给她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她先去看过了初十四众人,初十四先前才刚醒来,正朦胧听说俞星臣到了,不知何故。 杨仪告诉了初十四要去定北城之事,只是十四伤的很重,不便挪动。 夏绮跟艾静纶亦是如此,索性先留在望凤河休养两日,然后再去威远,或者直接回武威。 初十四知道自己的情形,就算跟着,也不过是累赘,竟痛快答应了。 夏绮的伤是三人中最轻的,但从昨儿到今日,她一直都寸步不离地看顾着艾静纶,倘若没有艾静纶那一挡,这会儿就连杨仪都救不了她。 杨仪特意叮嘱过那几个大夫该如何用药,如何疗治之类,幸而这些大夫虽然医术不算高明,但至少还有心去学。 杨仪告诉他们,让他们务必尽心,太医院要在北境这里的州县各地重新设立医官,医官可以是太医院指派,但也可以就地升任。 这些大夫们得此激励,如何不肯仔细上进? 至于谢知县这里,先前她该吩咐的都说了,而谢知县不是个庸人,如今出路已经指给他了,就算有不懂的,他一定会去尽力钻研。 而周围的匪患,如今也已经清理干净,再加上藏鹿山的“统归令”已出,威远到武威乃至卫城这一片,必定会安定一段时日。 杨仪安排妥当后,又有一队人前来,竟是鹿鸣县的杨老太婆,带了一队家丁。 他们自然是因为担心金姑娘的安危,所以赶来随扈。 俞星臣乘坐而来的是杨仪的那辆大车,启程之时,杨仪略微迟疑,还是请俞星臣跟斧头也一并入车内,跟她和决明一起。 毕竟这车本就够宽阔,而且分开这几日,彼此也有些事情要交代。 小乖跟豆子也一起上来,趴在车门边上。 斧头靠着他们,决明挨着杨仪,俞星臣则在对面。 穆不弃,姜统领,灵枢等则在外骑马随行。 车中,俞星臣看看杨仪,探臂从车壁边上提出一个瓷罐,放在了车中间的小炭炉上。 这大车之中的物件极多,什么茶具,茶叶,糕点……都是江太监之前准备的。 不过这瓷罐倒是第一次见。 斧头问:“俞监军,这是什么?” 俞星臣道:“是临行的时候,江公公让我带的,一罐熬好了的燕窝粥。” 杨仪一怔。 俞星臣看她一眼,道:“江公公百般叮嘱,让我务必热了给你吃。” 斧头笑道:“公公还真是个细心的人。俞监军,我来吧。”他上前,端详炭炉内的火,又打开瓷罐看看:“亏他怎么想的……不过这样也好,以后我也弄些东西给仪姑娘吃,这两日她的身体又亏了。” 俞星臣垂眸:“江公公也料到这个,他包了好些药膳的料,以后你就熬着给她吃吧。” 斧头连连点头。 杨仪因昨儿没睡,此刻被车内暖气一烘,自然困乏。 她慢慢挨倒,竟忘了身边还有这许多人,只是阖了眸子。 这一睡,等醒来之时,已经入了夜。 他们歇在了威远关外最偏僻的雪原小镇。 斧头把那熬了又熬的燕窝送来,总算喂她喝了。 杨仪询问是否有事,斧头道:“没事儿,俞监军在跟穆将军商议派人去接管那些归降山贼、以及各种应对的事,还来问过几次仪姑娘醒了没呢。” 杨仪思忖片刻:“你有没有去打听打听,定北城那里有没有什么事?” 斧头道:“我问了,我还问了十七爷怎么就匆匆地直接奔定北城去了呢?按理说他拐道到望凤河的话,也不算很远。以他的脾气,总是要来看过仪姑娘才对啊。” 杨仪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担心定北城那里发生了无法预料的大事。 但跟着俞星臣而来的侍卫们并不知情,问灵枢,他却也只是摇头。 斧头对杨仪道:“我看灵枢必定知道点什么,不过……他的口风竟然很紧。一定是俞监军叮嘱了他什么。” 杨仪因为才睡过,精神尚好,虽然身体依旧有些劳乏。 正思忖中,穆不弃跟俞星臣一起来到。 穆不弃道:“这雪原距离威远百余里,明日我只能再送七八里,便要返回威远关了。不过我想越往定北城去,路上越是艰难……不如让我再护送一段。” 杨仪道:“你虽是好意,但镇守威远才是你的本职,何况……”她看了看俞星臣:“如今武威那边儿,也缺了俞监军,我看卫城、武威跟威远三地,只怕都少不得穆将军。” 穆不弃跟俞星臣面上都不由露出惊讶之色,原来这话,正是俞星臣之前跟穆不弃说过的。 他是监军,按理说坐镇武威从中调度就行了,如今离开,武威,威远,卫城三地,便需要一个能发号施令镇得住的人,此时除了穆不弃自然不做第二人选。 可虽然俞星臣也劝过了,但穆不弃仍是不放心。 杨仪道:“我们随行也有三五百人,这毕竟还是在北境京内,而匪贼们都已经依顺了藏鹿之意,不至于再肆意作乱了。” “匪贼虽然除去,但一则还有北原之患,另外就是流民……”说到这里,穆不弃抿唇打住。 “流民?”杨仪听得最多的就是北原跟盗贼,但是“流民”,出现的几率不算很多。 穆不弃看了眼俞星臣,低头:“是。越往定北城去,越是靠近两国交界,一些百姓被战事所逼,便向内逃难……” “既然是难民,有何可虑?” 穆不弃呵了声:“永安侯,普通逃难百姓自不足为虑,但你忘了,若是一个人处于绝境之中,很可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时候流民……甚至如匪贼一般,不,有时比匪贼还要……” 听到这里,俞星臣咳嗽了声:“穆将军虽是金玉良言,但三军不可无帅,如今三城也都指望穆将军,何必为了我们两人,耽误了大事。” 杨仪也微微点头。 穆不弃肩头一沉:“既然这样,那……就听永安侯跟俞监军的。我先告退了。” 他起身行礼,退了出去。 俞星臣想了想:“让他留下是对的,这里的事情也是千头万绪,而且三魁四旗二十六帮派的那些人,也是龙蛇混杂,要把他们都捋顺了,也是一件棘手难处的大事,只凭穆将军一人也是不能够的,幸亏之前薛督军留了老关赵宇等几位相助,还有藏鹿山所派的得力之人,倒还能应付过去。” 杨仪听到这里,便道:“俞监军。” 俞星臣应了声:“何事?” 杨仪道:“去定北城,我不意外。但是,为什么十七赶得那么急,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俞星臣屏息。 杨仪盯着他道:“我不懂,既然不是十七有碍,那还有什么事是你所不能提的?” 俞星臣喉头微动:“我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不知……如何说起。”他想起了穆不弃的那句“这种事情永无良机一说”。 “实话实说。”杨仪拧眉:“你知道我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 沉默,俞星臣道:“先前朝廷命人运送了一批棉衣、饷银,并粮草等,往定北城去……不料中途遇到了流民袭扰。” 杨仪惊疑:“然后呢?” 俞星臣道:“辎重等都给抢掠了大半,甚至护送的军士也给杀了几个,其中还有……” 杨仪想站起身来,不知为何有点儿使不上劲儿,她好不容易摁着椅子把手起身:“你说。” 俞星臣道:“杨、杨家……” 杨仪一阵犯晕:“是二哥哥?二哥哥随军来了?他出了什么事?” 俞星臣摇头。 杨仪瞪着他:“那就是……大哥哥?他可还好吗?” “不……”俞星臣深吸了一口气,转开头去。 她着急:“‘不’什么,不是大哥哥,还是他‘不好’?” “不是他们。”俞星臣的声音极低。 杨仪的眼前突然漆黑一团:“那是……”她的呼吸急促,心里知道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选择了,但无论如何说不出来。:,,. 章节目录 489. 一更君 雪菊为祭,并非亲生…… 当初杨仪定下要往北境之事后,杨府之中,阖府大惊。 老太太,包括高夫人,以及邹其华金妩,无不劝她,但都知道她决定的事情,如何能劝得动。 杨佑维想同她一起,杨佑持也提过此事,都给杨仪拒绝。 因为杨仪知道此行艰难凶险,她不想拉这些人涉险,毕竟杨佑维是家中长子,金妩又才怀了身孕,禁不得什么波折。 对于杨达杨登,杨仪却没什么说法,毕竟杨达是一贯的“谨谨慎慎”,而杨登也是中规中矩,又是家中主事的长辈们,并不用她多话。 不过……杨仪心里其实是有一点不太自在的。 因为所有人都苦劝杨仪不要往北境,只有杨登没有开口,甚至就算在她离京的时候,杨登都只是淡淡的。 当时杨仪人在局中,不明所以。 但事实上,这情形,就跟薛放要往北境,而她毫无表示是一个模样。 只不过薛放当面问了她为什么不表现出一点“依依不舍”,而杨仪,则是在心里隐隐约约有这么一点“异样”,可却不曾出口问过杨登什么。 毕竟虽然她回京后,经过一系列波折,跟杨登之间父女关系缓和,甚至亲近了许多。 但就算是从小养在身边的父女之间,也未必就亲昵的无话不说,何况杨仪的性子本就是冷静自持,当然不会去做那种类似撒娇似的举动。 何况她自己心里那种“异样”感觉还只是模模糊糊呢。 对于杨登的“平静”,她没正经想过。 毕竟当时杨登自己也是一团“乱”,顾莜出事,入御史台又被搭救出来,杨登才知道顾莜背后种种暗算杨仪的行径,甚至一时想不开“落水”。 在这种极度复杂的情绪下,杨仪也不会指望杨登对自己的离开如何“哭天抢地”的不舍。大家只平静相待,反而自在。 杨仪并不知道杨登自己心中的想法。 甚至从俞星臣口中得知真相,她依旧想不通杨登心里在想什么。 在杨仪离京之后不出两日,杨登已经跟太医院林院首主动请调去北境。 林琅对此很是不解,猜测问他:“你是因为永安侯去了,不放心她?” 杨登摇头道:“不全是为了她,我……半辈子蹉跎,懵懵懂懂,只是现在,想干点儿自己真正愿意去做的事。” 林琅疑惑道:“你在太医院里做的极好,这次京内鼠疫,若不是你提前备了那许多药,岂不是会乱了阵脚?你留在京城,等我退了,这太医院首座的位子,我看……少不得还是你的。” 杨登笑笑:“大人,这若是在以前,我自然就动心了。可是现在,我所想要的不是这些。” 林琅道:“你知道去北境意味着什么?盗匪横行……你若觉着永安侯身边缺少医官,其实我也正安排着,少不得陆陆续续再送些人过去相助……不必非得是你。” “大人不管送多少过去,都不是杨登,”杨登说了这句,长叹了声:“我意已决,大人就不必再劝了。” 杨登回头,先把这件事告诉了杨达。 “嗯?”杨达大惊,用看着疯子的眼神看着他:“你说什么?你要去北境?” “哥哥,”杨登早料到他的反应,“我这一去,家里大小事情,便都交给哥哥了,老太太那边,也帮我多尽些孝……” “你你……你住嘴!”杨达赶紧制止了他,脑子有点乱:“你、你先少说这话,谁许你去的?” 杨登道:“我已经向林大人禀明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 杨达瞪圆了眼睛:“你……你是不是真疯了?你是怎么……” “哥哥,我很清醒,”杨登没等杨达说完,便打断了他:“或者说,我若一直留在京内,恐怕才会疯了。” 他看向杨达的双眼,兄弟们虽有不合,但这毕竟是他的兄长,杨登一笑:“我现在,只是想自己做主,做些自己愿意做的事。” “你还不够做主?若不是你当初执意要娶洛蝶……现在哪至于阴差阳错的到这种地步……”杨达口不择言,咬牙切齿:“女人,为了个女人!洛蝶,顾莜,现在又是杨仪,你每次都是为了她们!你总是这样任性……” 杨登摇头:“之前娶了洛蝶,你一直说我做错了,我也觉着自己必定哪里有错,可仪儿回来,直到如今,我知道我没有做错,我并不后悔娶了她,哪怕只有那一段很短的时光。” 迎着杨达带怒的眼神,杨登长吁了一口气:“别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说了,大概是我命该如此。哥哥,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哪怕是弯路,也是我自己的,我……并不后悔。” “你给我闭嘴!我后悔,我后悔行吗!”杨达几乎暴跳,也想不到自己该说什么:“总之我不答应,你想也别想!你要走出这个门,你就不是杨家的人!” 他们的吵嚷传到了外头,小厮们不知如何,赶紧向外告诉,很快把杨佑维跟杨佑持都惊动了。 两兄弟跑了来,不知所措,杨达已经被气得脸白气噎,指着杨登道:“你去跟老太太说,你看看老太太怎么说,你要尽孝你自己去,我不会替谁尽孝!你这个……”他说不下去,咳嗽着,几乎要气厥。 杨登反而镇定,跟杨佑维杨佑持交代了几句,便走了出门。 身后杨佑持追了出来:“二叔,二叔!”他拦住了杨登:“你真的要去北境?” 杨登道:“是,已经决定了。” 杨佑持跺跺脚:“你要是不放心仪妹妹,让我去就行了!何必你自己去?” “不,我去有我的道理,”杨登和颜悦色地:“你是个能干的,你大哥有些呆迂,府里少不得你周旋着,也缺不了你。” “不是……” 杨登拦住他:“你听我的,不用再说别的,好好地照看好府里内外,比什么都强。” “二叔!”杨佑持脚都快跺碎了。 杨登在临行之前,去了一趟洛蝶的坟前。 当初洛蝶死前派人送信叫他们去接杨仪,不料杨仪没找到。 只好运了洛蝶的尸首回京,便葬在了洛济翁的坟墓旁边。 杨登惊讶地发现,两座坟墓,都已经有人祭拜过了。 洛济翁坟墓前的地上是湿的,像是洒了酒,除了一些烧化过的元宝纸钱之类的痕迹外,墓碑前更摆着纤尘不染的雪色菊。 杨登记得,当初洛济翁还在的时候,梅兰竹菊四君子,是他最喜欢的,屋前种梅花,屋后是竹林,竹篱旁则是各种种类的菊,兰草则在屋内养着。 如今正当秋日,这祭拜的人显然是极有心了。 洛蝶的坟前地上,除了雪菊跟纸屑的碎片外,却还有两颗洛蝶喜欢吃的寒露红蜜桃,又大又圆,就算在物品繁盛的京城之中,似乎也很难看到这样名贵的大桃。 杨登望着那两颗大桃跟雪菊,如果杨仪才离京,他必定以为是杨仪所为,但这雪菊跟桃子都很新鲜,显然不是杨仪所为。 莫非是洛济翁的什么故人吗?可又怎会知道洛蝶喜欢吃这种寒露蜜桃? 杨登先祭拜过了洛济翁,又在洛蝶坟墓前半跪,半天不知说什么好。 可不知为什么,一人一墓碑的两两相对,泪却不知不觉从眼中流了出来。 杨登道:“我粗心,竟不曾带点酒来,这点泪,就当作是给你的酒吧。” 定了定神,杨登擦擦墓碑,道:“你当初曾经说羁縻州的景色无双,我本来想趁机离开京城,往羁縻州去看看的,可是……目下还是先去北境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笑笑:“等我从北境回来,就可以无挂碍地去羁縻州走一走了……” 杨登一行带了两位太医,四个药侍,并一车他自己列出了清单需要用的药,这些药里,有的是太医院药库供给,有的是杨佑持自己送的。 本来杨登并没有张扬此事,可不知为何消息竟不胫而走。 京城内又有几家药铺主动捐了些要用的药,本来是三车,如今竟成了八车。 而在崇文街那边,瑶儿他们也听说了此事,廖小猷按捺不住:“我也要去!” 当时他才恢复清醒不多时,如何能够。 瑶儿百般劝说,加上小连也从旁规劝,只说是杨仪的话,不许他违背,又说他这伤势未愈,路上都撑不住,杨仪必定动怒。这才压住了他。 倒是罗洺,柯三白四几个听说了后,便道:“大哥动不得,我们替大哥护送着杨太医去北境就是了。” 廖小猷道:“你们不如我力气大,去了别只添乱。” 罗洺笑道:“总不至于给大哥丢脸!”其他两人也跟着鼓噪。 巡检司这里,梅湘生已经早就按捺不住,他跟薛放是差不多同时受的伤,如今薛放去了,他如何能呆的了,主动跟冯雨岩请命,也要去往北境追随薛放。 冯雨岩不许他妄动。 之前薛放曾亲自面见过冯雨岩,让务必给梅湘生调一个他能干的差事,冯老将军也没有二话,便安排他到葛静手下任司库,但凡巡检司出入的物件之类都得他经手,是个有点忙碌而人人羡慕的好差事。 梅湘生宁肯不要,也要去往北境,冯雨岩叫他安分留在京内,他只不肯,执意要去。 此刻他跟小连两个,虽没有定亲,却已经是两情相悦了,小梅暗中跟小连说了。 本以为她会劝阻,谁知小连道:“我本来听了姑娘的话,要留下来照看众人,如今崇文街那里有瑶儿好生看顾着小猷,不用我操心,你偏又要去,再加上老爷也要去,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自然跟你们同去。” 小梅欲言又止,最后只道:“也行。那咱们就同去。” 小连去崇文街,跟瑶儿交代过了,瑶儿难免不舍,含泪叮嘱了几句。 除了这些人外,又有个意外之人,便是南外城的付逍。 原来付逍听说了杨登要去往北境,再坐不住。 只是他一把年纪才成亲,刚甜甜蜜蜜过了些日子,倘若这一去,不知怎样……没法儿跟屏娘开口。 不料岳屏娘是最懂他的,看到付逍那愁眉不展的样子,便猜到了。 那天,岳屏娘关了豆腐坊,特意早早地做了一桌菜。 付逍回来后吃了一惊,以为今儿是什么大日子,自己糊涂忘了。 屏娘给他倒了酒,才举起酒杯,突然掉下泪。 付逍大惊,忙起身问怎样,岳屏娘靠在他身上,紧紧地抱着他,过了半晌才平静下来。 她擦擦脸,把付逍摁回去,说道:“我早先带了风儿往南,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白眼,受了多少委屈艰难,总算在这里安了家……要不是你帮着,只怕也给那些地痞欺负的不知怎样。” 付逍道:“好好地怎么又说这些话?” 屏娘道:“你从来不嫌我,也从来不问风儿是怎么来的,只一心一意地对我跟风儿好……我只恨没有早些跟你认得,多过几天这样的日子。” 付逍有点鼻酸,赶忙扭开头假装无事:“你傻了?说这些做什么,好日子还长着呢。” 屏娘深呼吸:“当初十七爷要离京前,你其实就想跟着了,什么年纪大之类的话,不过是自欺欺人,自从十七爷去了,你天天跟人打听北境的事,当我不知道?如今听说杨太医要去,你……自然也是想去的。” “我、我不是……”付逍赶紧道:“你别乱想。我只是担心十七,没有别的意思。” 屏娘低头,又镇定了会儿才道:“你当我是那种只贪图一个男人在身边守着的妇人,就小看了我了……”她吸吸鼻子,又喝了半口酒:“我一直没跟你说我在北边的事情……因为那些事,是说不得的。能从哪里活着逃出来,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但是,我其实一直都没有忘了。” 付逍屏息:“屏娘……别去想了。”他也是在北境驻守过的,知道有些惨事,那简直是噩梦都梦不出来的情形。 岳屏娘深深呼吸,道:“晓风,不是我亲生的。” 付逍有些意外:“什么?” 岳屏娘道:“我原先的丈夫一家子,都死在那场兵祸中,要不是有个恩人经过救了我,我也早就……” 当时北原人杀过来,整个村子都被屠戮殆尽,一个蛮兵见屏娘生得美貌,便把她拖到林子里准备施暴。 幸而当时有一人施加援手,将那蛮兵杀了,救了屏娘。 那男子身边还带着个四五岁的孩童,那孩童呆呆怔怔,也不言语,仿佛父子,又不像。 他带着屏娘向南而行,总算离开了兵祸绵延之地,但他仿佛也受了重伤,起初还能支撑,到最后已经不能前行。 屏娘本想去找大夫,那男子却拉住她,道:“我的伤已是无可救了,不必再麻烦。”又叫了那孩子到跟前,对屏娘道:“你、你带了他去……远远地、离开北境吧。” 屏娘着急道:“不,不行,恩公……你不会有事,我们一起离开北境,去、去南边……去京城好不好?” 男子一笑,眼睛里却仿佛有些泪影闪烁:“京城……我是再回不去了。你去吧,去吧……” 那孩子本呆呆地,看到这里,便伸出手来推了推男子,嘴里呜呜有声。 男子望着孩童,抬手摸摸他的头:“本来……” 凝视了孩童半晌,他喃喃道:“风帘向晓寒成阵。来报东风、消息近……从今往后,你就叫晓风吧。” 屏娘说完此事,擦拭眼角的泪:“那之后,恩公便……我只能将他就地安葬。” 付逍很是诧异:“那男子可说了名姓?” 屏娘摇头。付逍又问:“是什么相貌?” “他生得很英武,大概只有二十开外的年纪。我起初以为晓风是他的,后来他给晓风起名字,又觉着不是……” 付逍也难想通,道:“既然是过去的事了,且也不用多想,横竖不管这样,我都当晓风是自己亲生的。” 屏娘笑笑:“我当然知道,不过,我也知道你是愿意去北境的。你毕竟……曾是军中的人,一辈子便是军中的人。我不会拦阻你,相反,我希望你去,跟十七爷一起,把那些闯到北境的北原人都赶出去!” 正因为经历过那战火之苦,屏娘更懂得付逍的心情,也更盼望北境能够靖平。 哪怕是她舍出她最舍不得的夫君,哪怕是付逍一个人的力量。 付逍震惊地望着屏娘。 屏娘跟他四目相对,道:“我也希望我的丈夫,是能顶天立地、保卫家国的大英雄。” “你……”付逍的眼前突然模糊,他转开头,忍着哽咽:“你真是……你想过没有,我若走了,你跟晓风怎么办?” 屏娘道:“你放心,我自然会好好地,我还有豆腐坊,我会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回来,一直等着。”等他一辈子。 付逍举手捂住眼睛,一把年纪了,他不想动不动就流泪。 岳屏娘起身走到他身旁,将他抱住,付逍张开手,也将她紧紧抱住。 两个人都没发现,门外,晓风低着头站在那里,方才的话,他自然都听见了。 杨登离京这日,太医院里林琅跟几位太医,扈远侯府薛侯爷,杨家的杨佑维杨佑持,金妩,邹其华带着山奴,以及巡检司里葛静孟残风,甚至夏将军府里,南外城的岳屏娘也都来了。 杨登本以为自己会孤零零上路,没想到得了这么许多同行,又有这么多人来送行。 其他人寒暄道别,岳屏娘给付逍整理包袱,不住地抱怨:“晓风那小子,一大早不知往哪里跑去了,等他回来,我定要狠狠地揍一顿。” 付逍道:“他大了,不要动不动打他。” 正说着,就见大路上一个身影飞快地跑了来,屏娘定睛一看:“是晓风……” 忽然,他们都愣住,原来晓风竟然也背着一个包袱。 晓风执意要跟着付逍前往,付逍本来不同意,屏娘看着晓风的脸,出了会儿神,却同意了。只是叮嘱让晓风凡事都听付逍的话。 杨登一行人,晓行夜宿。 在他们进北境的时候,杨仪在武威那边已经开始施回元汤了。 但杨登并没有就往武威去,而是直接往定北城方向。 他也听说了,如今定北城是整个北境最缺医药的地方,而他这次来,并不是为了跟女儿相会叙旧的。 倒不如赶紧去干点实事。 当地一名向导引路,抄近道行了三日,竟都十分顺利。 那日傍晚,见到一处村落。 令人意外的是,村外竟有来回巡逻的人,看见他们,如临大敌,立刻拦下问究竟。 向导报说是京内太医院的大人们,要往定北城去,那些人似乎才放心,接了他们进内。 不多时,得知消息的村长等也来到,惶恐而热络,赶紧地叫人收拾屋子,准备菜饭。 杨登这一行,除了罗洺小梅付逍众人外,还有二百负责护送的士兵,当夜都歇息在这村落中。 在村中人准备饭菜的时候,罗洺在外头转了一圈,回来后,跟付逍道:“老都尉,你觉不觉着,这村里有点古怪?”:,,. 章节目录 490. 二更君 禽兽行径,虽和同强…… 罗洺曾经在三教九流各处厮混过,嗅觉颇为敏锐。 先前在村落外看到那许多巡逻的村民,便已经觉着异样,方才又去瞧了会儿,虽然是入夜,但街头巷尾都静悄悄,竟是没有一个人外出。 付逍道:“因为北境这里常有北原人袭扰,外加上有匪贼出没,有些能力的村落会选些青壮自行防御,按理说倒是没什么。” 罗洺道:“总觉着这里的气息不太对劲。” 付逍悄悄地:“你跟梁校尉说一声,就算他们准备了饭菜,也别叫士兵们都吃,今晚上多安排些值夜的,尤其是看好了那些药材,这北境太过复杂,小心些为上。” 两人正说着,就看到村长为首,带了两个村民,领着几个半大孩童,似乎是送了东西往杨登房中。 杨登身边只几个药侍,小连觉着他们不够仔细,便亲自服侍,正擦了手脸。 那村长进内,笑道:“真是怠慢了,这穷乡僻壤也没什么可用的,委屈杨太医。” 少年将端着的饭菜放在桌上,不过是腌菜白肉,跟几个面饼。 杨登知道北境的情形不似中原,这样招待只怕已经是倾尽他们全力了,于是急忙道谢。 村长笑道:“刚刚才听说了杨太医乃是永安侯的父亲、薛督军的岳父,真是……这般大人物到了我们这里,实在让大家都很是惶恐……” 杨登谦和道:“不必如此,贸然打扰已经是心有不安了。请村长不必过于劳烦,惊动了村民们则更是不妥了。” “哪里哪里,您这样的人物,见什么太守、监军,大将军之类都是绰绰有余的,到了我们这儿,哪里有个不尽心的道理,”村长躬身,又连连让他:“请用饭。很不成敬意。” 杨登觉着他太过热络了,也跟着还礼。 村长后退,又摆手示意送菜的少年退出,其中一人才转身,杨登发现他走路似乎不便,忙道:“且慢。” 众人顿时定在原地,杨登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少年一愣,嘴唇抖了抖:“没有!” “你的腿好像……” 村长的眼珠转动:“是,这个小榆木,之前不小心跌了一跤,把膝盖磕破了,不是什么大事……杨太医不用在意。” 杨登道:“话虽如此,既然我遇上了,不如且细看看。” 少年犹豫地看了眼村长众人,终于走到杨登身旁。 杨登叫他落座,自己却躬身下去,挽起他的裤脚,却看到膝头又红又肿,连裤子都给血沾湿,几乎黏在伤口上。 杨登原本只是好心,忽然看到如此严重,惊了惊:“是怎么磕成这样?也没有料理过?没敷药?” 村长道:“我们这村子,哪里有什么药,破了皮,不过是撒些香灰、草木灰之类的也就罢了。” 小连在旁见状,忙叫人去取些热水来。 杨登亲自给少年把伤处清洗了一遍,见那伤口惨不忍睹,显然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这是在冬天,若是夏日,这般伤势必定已经溃烂,但就算如此,也已经有化脓的势头。 杨登费了点功夫,给少年清理妥当后,敷了十灰止血散,又用细麻布包扎妥当,叮嘱道:“最近最好静养,伤的如此不是好玩儿的,若还拖延下去,只怕这条腿也就危险了。” 他做这些的时候,那村长始终在旁边看着。 少年瞥了眼村长,村长道:“杨太医叮嘱你呢,还不赶紧答应,这傻孩子,真不愧是叫榆木,简直是个榆木疙瘩,伤的这样你也不知道说说?多亏了杨太医。” 叫小榆木的少年才低头道:“是。” 村长笑着对杨登道谢,领着那孩子先去了。 等人去后,小连悄悄地对杨登道:“二老爷,怎么看着,那孩子很害怕那个村长呢。” 杨登道:“大概是小孩子,都惧怕大人吧?” 小连忖度:“这孩子伤的这样,难道他们真都不知道?还叫他出来送东西。” 杨登是个实诚人,见村长热情非常,便不愿意怀疑人家,听了小连的话,心里打了个顿儿,却道:“方才村长的口风,似是不知情的。” 此时晓风跟小梅从外进来,小梅看看桌上的东西,又看看门外,悄悄地跟小连说:“先别吃,用银针试试看。” 小连一惊:“有事?” “罗二哥说这里有点不对头,虽然未必有事,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梅湘生低声道:“先不用告诉登二爷,免得只是虚惊一场,反而叫他害怕。” 小连点点头,果真悄悄地用银簪子试了试那些饭菜,看着倒是没什么问题。 吃了饭后,时候差不多了,杨登便去歇息,因为是村子里腾出来的房子,不太方便,几个药侍跟太医一起随着杨登挤在一间房内,付逍,罗洺几个在一起,小梅就跟晓风,跟小连一间,他们两个打地铺。 安排妥当后,付逍却并不曾睡,起身出外巡逻,这是他跟罗洺约好了的,他值上半夜,罗洺下半夜。 付逍到了门外,见几个士兵正站在那里,倒也无事,他左右看看,正欲回去,忽然瞧见拐角处人影一晃。 付逍眯起眼睛,假装没察觉的,实则回到院内,看看那墙……其实并不很高。 他不忙如何,只附耳在墙边,只听得外面低低道:“我不去……叫他们发现了,哥哥又要挨打。” 另一个声音道:“那个大夫是个大好人,还是永安侯的父亲呢,你不是一直说永安侯是菩萨吗?好歹给他看一看。” “我不去,我不要哥哥有事。” “哥哥没事,大夫给我上了药,都不疼了……” 付逍皱眉,听后面一个声音竟是之前那送饭的叫榆木的少年,而前一个是个女孩儿,年纪仿佛很小。 只听那女孩儿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似乎很不愿意。 付逍忍无可忍,这才腾身跳起,直接便翻出了墙。 那两个孩子听见动静,又见眼前多了个人,吓得要大叫,付逍道:“我是杨太医身边的人,你细看看。” 幸亏那少年榆木及时捂住了女孩儿的嘴,这才没有惊呼出来。付逍说:“你们是有什么事?要见杨太医?我带你们去就是了。” 小连因为听了小梅所说,故而睡得很浅,外头有点动静,她便立刻起身。 正看到付逍带了两个孩子,去找杨登。 小连赶紧披衣,跟着外出。 那边杨登已经睡着了,被付逍叫醒了,赶忙出外。 灯光下,却见之前的少年榆木领着一个最多十二三岁的女孩儿,那女孩儿衣衫褴褛,年纪虽不大,却眼睛大大的,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杨登诧异:“怎么了?” 付逍对少年道:“有什么只管说吧。” 少年立刻就要跪倒,杨登一个激灵,忙把他拉住:“你的腿不要了?!还敢跪呢?” 榆木含泪道:“杨太医,你救救我妹妹,她病了。” 杨登看向那女孩儿:“这是你妹妹?是什么症状?” 少年道:“她总吃不下东西,一直吐,肚子发涨,人都瘦了好些。”说着回头对那女孩儿道:“榆花儿,快来叫太医看看。” 叫榆花儿的女孩子怯生生地低着头,偷偷地抬眼看杨登:“你、你真是永安侯的父亲?” 小连在旁道:“我们二老爷自然是永安侯的父亲,我之前还是伺候永安侯的呢,你有什么不舒服,快叫二老爷看看就是了。” “你是永安侯身边的人?”女孩子的眼睛亮了亮,咬了咬唇:“那……我相信你们是好的。” 她慢慢地走到跟前。 杨登见她只管站着,便去握她的手腕。 刚碰到她,榆花儿猛地一缩,似乎很害怕,小连见状忙道:“二老爷要给你诊脉。”说着自己握住她的手腕,挽起袖子。 杨登将手指搭在女孩儿的脉上,听了听,眉头忽然皱起:“另一只手试试。” 于是又挽起左手,杨登又听了会儿,眼神狐疑,看着女孩儿问:“你……你今年多大了?” 榆花儿怯怯地:“过年就十二岁了。” 杨登欲言又止,回头看向旁边的赵太医。 赵太医看他狐疑不觉的,自己也诧异,便道:“怎么了?” 杨登道:“我的手受过伤,兴许是听错了,你……” 赵太医会意,忙走过来,也将手指搭在女孩儿的脉上。 只略一听,赵太医的眼睛就瞪大了,杨登在旁看着他的反应,心头一沉。 小连也在旁看的蹊跷:“二老爷,到底……” 赵太医收手,看向杨登,略放低了声音:“这明明是……可是她才只有十二岁……” 杨登看向榆木,又看看榆花儿,终于把少年叫到一边,低声问:“你妹妹、年纪这样小,该没有嫁人吧?” 榆木赶忙摇头,又睁大眼睛问:“太医,我妹妹怎么了?” 杨登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好问道:“你家里大人呢?” 少年道:“我……我娘不在了,我爹也病着,不能动……” 杨登屏息:“你家在哪里?” 榆木张了张口,忽然道:“杨太医,是不是我妹妹的病有什么不妥,你跟我说就行了,我爹不管这些的。” 杨登心头一悸:“他怎么不管?” 少年还没开口,眼中已经冒出泪来。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鼓噪声。 付逍本在门边儿,闻声出外,却见是两个村民在门外,道:“那个榆花儿呢,是不是在这儿?” 另一个道:“是不是榆木把她带来了?这个小子真是欠打!” 付逍走到门口:“你们说什么?” 那两人多半是喝醉了,一股酒臭之气扑面。 就在这时,村长也领了几个人匆匆赶到:“怎么了?半夜三更闹什么?” 其中一个醉鬼道:“榆木把榆花儿领到这里来了,村长,那小子要反了……” 村长目光一沉:“你喝醉了,在这里胡吣什么?把他拉回去让他醒酒!” 跟他的人上前,将那两个醉鬼揪着就走,一人叫道:“不行,偏偏空了我?让那小婊/子出来……” 还没说完,就变成一声惨叫。 付逍的眼中闪过一道怒色。 村长却笑道:“醉了酒的人,什么蛆都能嚼,真是该死。”转头向着付逍道:“军爷,那榆木真的把榆花儿带到这里来了?他可是真爱胡闹,让我带他回去……” 付逍道:“那女孩子病了,所以她哥哥带她来给杨太医看看,村长还是请先回吧。没什么大事。” “小孩子不懂事,杨太医赶路劳乏,明儿又要启程,怎好打扰他?”村长竟不肯走。 就在这时,里头杨登道:“是谁到了?若是村长,不如请进来吧。” 付逍皱眉。 而屋内,杨登说到村长的时候,榆花儿急忙躲到了小连身后。 杨登看着她畏缩的神情跟动作,又看看榆木,却见少年低着头,双手握拳,杨登心里突然生出一点不祥之感。 那村长被请了进来,一眼看到榆木,喝道:“臭小子,叫你不要打扰杨太医休息,偏不听!跑来干什么!” 杨登道:“不要为难他,我正有一件事想要询问村长。” 看了看兄妹两人,杨登起身往旁边走开几步,他问道:“这孩子担心他妹妹病了,我方才给她诊脉,确实……是不妥,村长可知道这女孩儿是什么病症?” 村长摇头:“这……没听说她怎样?什么病?” 杨登道:“她有了身孕。” “啊?”村长瞪圆双眼:“当真?” 杨登道:“不错,我跟赵太医都诊过了。她的年纪才这样小,必定是被村子里什么人欺负了,村长竟不知道?” 村长道:“我着实不知……这……想必是这女孩儿不检点,不知何时勾引了什么人……” 杨登吃惊道:“这是什么话?她才多大,还是个孩子,哪里就论到不检点上头?出了这种事,不是该问是什么**害了她么?” 村长皱皱眉:“杨太医,您不知道我们村里的情形,这……”他回头看了眼那两兄妹:“他们吴家,只有个瘫了的老爹,不中用,这两个孩子加一个大人怎么活?平常吃喝多是村子里救济……在这北境,女孩子,为了养家活口,十二三岁嫁人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所以我想……兴许是她自己偷偷找了个相好的……” 杨登听不得这些话:“够了!” 村长看他色变,就一笑:“杨太医,您不相信我的话,那不如去问那他们的爹,看看他怎么说就知道了。” 杨登道:“我确实要当面问一问。不过村长,榆花儿只有十二岁,本朝律例,奸yin淫十二岁以下幼女的,处斩监候,还有一条‘虽和同强,女不坐’,你可知道何意?” 村长起初以为他是个“忠厚老实人”,没想到突然疾言厉色起来,不由有点局促:“什么、什么意思?” 杨登冷道:“意思就是,就算是幼女同意,那也等同于强jian奸,施暴者处以死刑,受害女子免责。哼……如果是有人欺负了这孩子,必要报官,以周律处置!” 村长陡然色变:“你……” 杨登道:“假如你知道是什么人行此禽兽之事,还是不要替他们隐瞒的好,不然,只怕村长也会被牵连。” “杨太医!”村长提高了声音。 付逍跟刚走来的罗洺一起看向这边。 村长回头看了会儿,终于放低声音:“杨太医,你们只是路过,又不知道本村习俗,何必闹得这样?何况这榆花儿已经十二岁了,也算不上什么幼女了……何必小题大做呢。” “小题大做?她明明过了年才十二!”杨登气的脸色都变了:“你身为一村之长,出了这种事,反而这样颠倒黑白?” 此刻门外又是一阵响动,罗洺去瞧过,回来对付逍道:“他们把这对兄妹的父亲带来了。” 榆木榆花儿的父亲吴老头被抬了进来,他一进门,便向着榆木骂道:“狗崽子,好吃好喝的养着你,如今会咬人了?” 又骂榆花儿:“你这贱人,半夜三更地不在家里睡觉,又往外浪什么!还不跟我回家去!” 榆花儿哆嗦着,挪动脚步向着男人走了过去。榆木的泪流出来,又抬手擦去。 村长冷笑。 杨登回头看向地上的那男人:“站住!” 吴老头抬头,看见杨登,笑道:“您就是那位杨太医了,永安侯的父亲?多谢您给那狗崽子看伤,只是,他们两个不懂事,没事儿过来乱闹贵人,我带他们走,您就安心休息吧。” 本来,杨登不想把那难堪的事实张扬出来,但现在他意识到,在这里,觉着难以启齿的,怕只有他。 而榆花儿所经历的所谓“难堪”,应该不止是他不肯说出口的这个事实而已。 杨登道:“你知不知道那孩子……有了身孕。” 吴老头瞪大了眼睛,却又转头看向村长。村长皱眉道:“我刚才说了,必定是榆花儿在外勾引了不知什么人……” 咽了口唾沫,吴老头道:“对,对……这小蹄子很不安分,兴许是……” 杨登几乎窒息。 忽然,榆木叫起来道:“不,不是妹妹,你胡说!” 吴老头怒道:“你知道什么?给我闭嘴!” 榆木拉着女孩:“榆花儿,你跟杨太医说,是谁欺负了你!” 从方才开始,榆花儿双眼便噙着泪,此刻只顾流泪,哪里敢开口。 村长哼了声,道:“老吴,你家的榆木翅膀硬了,敢窝里反了。” 吴老头一惊,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向着榆木扑过去:“我打死你这个杂种!” 付逍,罗洺,乃至小梅,梁校尉,个个都变了脸色,小连更是不消说,咬的牙格格作响。 他们当然知道这事情必定有蹊跷,至少绝不是吴老头说的这样。 见吴老头发怒,付逍上前一把将他推开,吴老头站立不稳,跌坐在地,竟嚎道:“你们是干什么?怂恿我的孩子闹事儿,合伙要把人逼死是不是?” 他竟然倒打一耙。 杨登何等忠厚的人,此刻忍无可忍,怒道:“我是朝廷太医院正五品的院监,谁欺负你了?你若敢在这里信口雌黄,我倒要叛你一个诬告之罪,你试试看!” 这一招对吴老头颇为有用,他立刻停下来,看看村长,仿佛不知该怎么是好了。 付逍在旁边,心中为难。 他本来不想闹得如此,至少安安稳稳过了今夜再说。 毕竟这是在别人的地盘上,而这村子里又自有防御的青壮。 这村长显然是有些猫腻,倘若逼得他们狗急跳墙,万一…… 可事到如今,知道真相后,付逍也忍不了这口气了。 付逍只能暗中对梁校尉使了个眼色,梁校尉忙出外。 罗洺走到他身旁,低语了一句,正小梅也走过来,同样跟付逍说了一句。 他两人一左一右,说的却是差不多的,付逍点头。 此刻小连留意到他们的动作,心里也有数了,便对女孩儿道:“榆花儿,杨太医在这里,你不用害怕,你只管说,到底是谁欺负了你?” 可这女孩子被凌虐惯了,哪里敢开口。榆木叫道:“榆花儿,你说呀!你怕什么,杨太医是永安侯的父亲,你不是最敬爱永安侯的么?” 榆花儿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眨了眨眼,可看见村长、吴老头……却仍是有些畏缩。 小连道:“你说出来,我答应你,以后必会带你去见见永安侯。” 榆花儿的眼睛突然亮了:“真的吗?你骗我的?” 小连道:“我是永安侯的丫鬟,我怎么会骗你?永安侯最喜欢勇敢正直的女孩儿了。” 榆花儿的眼睛眨了又眨,泪涌了出来,她揉着手:“我、我……” 吴老头见状忙道:“榆花儿,千万别、别胡说!你会害死爹的!” 榆花儿猛地犹豫。 小连喝道:“你还不闭嘴,你是他们的父亲,你居然不能保护他们安危,如今还要害他们?你算什么当爹的!呸!” 榆木含泪道:“榆花儿,说呀!” 榆花儿闭上双眼,抬手指向村长:“是他!” 杨登一震。 但榆花儿又睁开眼睛,指向门口站在吴老头身后的两个:“还有他们,还有……” 杨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村长脸色灰败,但仗着这是在自己的地头,倒也不算很惧怕:“你、这小贱人胡说……平白诬赖人……” 榆花儿却瞪向他,大声道:“我不是胡说,村子里还有别的女孩儿,也、也像我一样。” 杨登倒退一步,呼吸都好像停了。 村长眉头紧皱:“胡闹!我……我不听这些胡话,我……”他转身要走,却给人揪住了后领口。 付逍拉住村长的衣领,冷冷地瞥着他:“你不听也得听,听完了,更有好的等着你。”说话间,厚重的手用了四五分力道拍向他的脖子,似乎在试试看这脖子好不好砍。:,,. 章节目录 491. 三更君 他有点想念杨仪了 杨登原本以为是某个人欺负了榆花儿,被女孩子一指,整个儿惊心动魄。 他到底还只是个太医而已,甚至连京城都不大出过,论起这些光怪陆离,人性的善恶,他见的比杨仪少的多。 杨登所认为最坏的事情,无非是顾莜因为嫉妒而暗害杨仪,更不像有生之年,竟会亲眼目睹这种惨事。 而更让杨登怒不可遏而心头至寒的,不是村长等人的兽行,却是两个孩子那父亲的“恶”。 吴老头明明是知道这些肮脏事的,他居然视而不见,甚至在给村长等人打掩护。 榆木跟榆花儿不像是他的儿女,简直是比奴隶更加不如的人。 他甚至还觉着理所当然。 而就在付逍制住村长的时候,隐隐约约,从门外又有些动静。 这次是梁校尉跑了进来,禀告道:“杨院监,外头来了好些百姓,手中……都拿着兵器。” 村长本面如死灰,听见这句,复又有些得意之色。 他如此肆无忌惮,一来是因为天高皇帝远,二来北境这里混乱,官府也未必能把手伸到这里来,何况这村子早在他的一手遮天之下、人人都不敢反抗。 其实,原先这村落并不像是现在这般。 只因为这村子距离县城有些远,要抵御北原人,外加防备盗匪等,所以才训练了青壮以防备。 谁知,逐渐地,一切都变了味儿。 因为对于北原跟悍匪的恐惧,大家都很顺从,不管村长做出怎样离谱的决定,也极少有人反对,大家仿佛对他生出了一种盲目的信任。 村长逐渐发现,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竟是一呼百应,他越来越可以为所欲为。 不知何时起,从最初单纯的抵御强匪,变成了对更弱者的欺压。 他勾结了一些心腹,狐朋狗党,成了这小村子的土皇帝。 甚至已不满足于一个小小的村落。 在杨登他们来到之前,也曾有些路过的行人之类……人数众多看着不好惹的,以及穷酸没有什么油水的,便不去为难。 倘若是落单的什么有点钱的、或者是美貌的妇人,他们便从中行事,悄无声息地把人留在了村子里。 如此兵荒马乱,自然没有人去管这些事。 所以罗洺一进村子就觉着不太对劲儿,毕竟罗洺之前也干过类似的事——当然他可不至于真的就杀人越货,可毕竟,同类对同类的嗅觉往往是最灵敏的。 而直到现在,村长依旧有恃无恐,一是仗着“法不责众”,二来,素日训练的那些青壮以及村子里他那些狐朋狗党的心腹等等,也不会坐视不理。 倘若这杨太医真的不识好歹,倒也不用很惧怕他们,毕竟他们来的时候已经是天黑了,如果干得好……还可以把那八车的药材都吞并了。 其实当初在才接了杨登众人的时候,他们以为那车上的会是什么金银宝物,垂涎欲滴。 一打听,才知道杨登来头不小。 ——永安侯的父亲,薛督军的岳父……何况还有二百士兵,于是赶紧打消了那些不良的念头。 没想到还是闹出事来。 倘若真的逃不脱,那干脆就一拍两散,鱼死网破。 不过,这村长想错了一件事。 他面对的可不只是杨登一个人,更还有罗洺这“见多识广”的,小梅那心思缜密的,以及付逍这曾经叱咤北境的人,当然还有梁校尉等众兵士。 之前付逍见势不妙,早已经吩咐了梁校尉,让他快去让士兵们警觉起身,别被人当成了待宰羔羊打个冷不防。 幸亏早做了交代。 此刻付逍见这村长面上掠过一点笑意,付逍便笑道:“你在高兴什么?你以为外头那些乌合之众可以救得了你?我告诉你,倘若他们敢乱来,我先摘了你的头。” 村长的脸色立刻僵住。 他的目光有些惶恐,来回闪烁,不敢出声。 这让榆木跟榆花儿很是惊讶,他们从没有见过村长这如同老鼠一般惊慌失措的样子。 “你、你不能……”村长舔了舔唇,昂首道:“我、这村子全靠我,才没有被强匪跟北原人袭扰过,你……你们要是胆敢对我怎样,那……这村子以后就没有人护得住了,这些人、这些人都得死!你们胆敢害我,就会把整个村子的人都害死!” 他倒是有几分诡诈,说着,声音更提高起来,显然是想让外头的人都听见。 果然,外头的吵嚷声也随之大了起来。 付逍掐住村长的脖子:“你?哪里用得着北原人跟土匪祸害,你比北原人跟盗匪还要可恶!” 杨登此刻已经坐回了椅子上,垂着眼帘不知在想什么。 付逍心想,登二爷大概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兴许是有些吓呆了。 他正要跟小梅跟罗洺商议,杨登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小连道:“刚才应该已经过了子时了。” 杨登指着村长道:“此人罪大恶极,绝不能恕,村中之人,但凡有同样行径者,亦当伏法,一个都不能放过……” 付逍精神微振。 杨登又看向那瘫倒地上之人:“你这种人,枉为人父,你若想活命的话,就把你所知道的所有都说出来,不然你也逃不了。” 小梅瞥了眼村长,走到付逍身旁,对他低语了几句。 付逍道:“我不会这个,让罗二去办吧。” 罗洺早听见了,走过来打量村长道:“我正好极擅长。” 他曾经做过一段时间的地痞,对付这些下流货色,他很清楚该用什么手段。 杨登没有出外,外间的事情,皆都交给了付逍众人。 吴老头也给拎了出去。 榆木跟榆花儿显然还有些担心那个“爹”,杨登看着两兄妹,不知为什么,他想到了杨仪。 他当然不是吴父那种毫无心肺的人,但他也不敢说自己是个好父亲。 毕竟,在杨仪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并不在场。 此刻,他忽然间有点后悔,自己应该去武威一趟,跟杨仪见个面儿,而不是直接去往定北城。 他有点想念杨仪了。 天还不亮,整个村子却已经天翻地覆。 村长,还有十几个男人都给押了出来。 付逍用的是永安侯跟薛督军的名义,这些村民们不卖太医院的账也就算了,但不管是永安侯还是薛督军,却都是让他们闻声而生出畏敬的人。 不过,付逍对于这整个村子,也实在没什么好感。 村长等人的所作所为,这些村民未必都不知道,至少他们祸害的不是一个两个孩子,而是很多,难道那些有孩子的人家都不知情? 还是说都如吴家一样的情形?为何不反抗。 而在罗洺小梅等一夜拷问下,也知道了村中的确曾有过人家反抗,但那一两个人,怎能抵得过一群泯灭良心之人。下场如何自然不必多说。 次日,杨登派人前去最近的殊县,命立刻派人前来处置。 在殊县衙差到来之前,发生了一件事……村长死了。 按照付逍的说法,是村长意欲逃走,抢了一把刀,士兵们要制住他的时候“不小心”把人杀了。 这自然是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毕竟那厮穷凶极恶,是他先挥刀威胁的。 杨登并未多问。 他心里自然也恨不得把村长跟那施暴的几个人一块儿千刀万剐! 临行前,杨登望着榆木跟榆花儿,他并没有上车,而是说道:“你们两个愿不愿意跟我走?” 榆木跟榆花儿震惊地望着他,两个孩子对视了眼,榆木便拉着榆花儿跑了过来:“太医大人,真的可以吗?” 杨登道:“我是要去定北城的,我带你们往前面的县城去,给你们找个能安身的地方,至少比在这里强,你们可愿意?” 两个孩子听说不是带在身边,稍微失望,但……榆木咬了咬牙:“愿意!” 榆花儿回头看向吴老头,杨登淡淡道:“不用管他,你们之前所做,已经算是对他尽孝了,从今往后,你们跟他毫不相干。” 他从来是个和蔼君子,这大概是头一次,说出如此近乎冷酷的话。 他在教两个孩子不认自己的父亲。 榆花儿犹豫了会儿:“太医大人,我能不能带两个人一起?” 原来还有两人,也是孤儿,情形自然跟她差不多,杨登道:“只要愿意走的,都可以走,我必定给你们寻一处安身之所。” 榆花儿的脸上露出笑容,榆木也赶紧去找自己的小伙伴,如此一来,竟有七八个孩子愿意跟着,其中一大半都是无依无靠的孤儿。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孩子的父母、以及村民都愿意跟着离开这个地方。 一行人过了殊县,到了留乡。 杨登看此处城池跟别的地方不同,较为繁华,打听地方官员,官声颇佳。 他特意进城,县城里便得知消息,县官赶紧带人来拜见。 杨登同县官说了几句话,看他谈吐利落,为人清明,便说了要把些孩子安置在此处的事,并拿出了二十两银子。 那县官早就一口答应,见杨登拿钱,忙说不敢。 县官道:“杨院监千万莫要折煞下官,之前永安侯驾临,在武威施回元汤,如今我这里也跟着沾了光,百姓们个个称颂,还有薛督军相继灭了卧龙山跟姑娘山两处的悍匪,据说这北境内山匪魁首的藏鹿也有意归降……倘若真的如此,那可是莫大之功,下官简直要对永安侯跟薛督军顶礼膜拜,又如何敢要您的银子。” 杨登不晓得薛放去招降藏鹿的事,闻言也十分喜悦。 县官又道:“人只管交给下官,下官虽清贫,但这城内也颇有些乐善好施的人家,之前听闻武威的六大财主为了永安侯捐钱捐物,他们也不甘人后,虽说都是为了军中,但下官如今也是前所未有的宽绰,自然可以供养几个孩子,若有差池,您问下官的罪就行了。” 杨登见他说的实在,便放心,叫了榆木榆花儿等几个孩子进来,让他们拜见。 又对他们道:“我一把年纪了,原本可以当你们爷爷了,但我现在,倒可以收你们当我的义子义女,你们在这里好生的读书学字,或学本领,以后自有一番作为才好。” 这些孩子里,年纪最小的只有五岁,最大的榆木才十三,闻言齐齐磕头。 杨登这自然也是担心自己走后,县官别说话不算,所以故意认下这些孩子,有了这一重保证,别人未必敢小瞧他们,他们也自然有些底气。 毕竟,在村子里受了那许多的戕害,怕他们自卑过甚。 至于榆花儿,按照她跟榆木的意思,杨登开了一副药,让人去抓了叫她服下。幸而才一两个月,并未很遭罪,她年纪又小,终究会调补起来。 她是个懂事开朗的孩子,以后一定会比现在好。 杨登做□□代,便要启程,谁知才出门,便见门外围着好些人。 原来本地百姓都知道是永安侯的父亲来到,所以纷纷来一睹真容。 杨登团团行礼,正欲上车,忽地人群中跑出一个人,叫道:“杨神医,永安侯大人,求帮我父亲看看……他病的很重……”说着就把背上的人小心放下。 县官跟付逍等刚要来拦阻,杨登看了眼那放在地上的人,蓦地皱眉。 上前试了试鼻息跟颈脉,杨登摇头道:“此人已经……请恕我无能为力。” 付逍众人在旁也看的真切,那人脸色灰白,显然是已经没有气息了。 背着来的那汉子叫道:“不,不可能,刚才路上还能说话的,杨神医,你帮帮忙,行行好,人人都说你是神医,是菩萨……”说着竟跪倒在地,不停磕头。 杨登见他仿佛是有些急迷了心,便道:“抱歉……请节哀。” 县官叫人过来拦着,自己送了杨登上车。 出了留县不久,杨登众人遇到了运送军饷到定北城的官兵,两下碰头,正好同行。 不料又出了五六里地,却见前方路上,零零散散停着许多人,看打扮,像是乞丐模样,但其实正是北境的一些流民。 那些流民本是从定北城方向逃难至此,在路边歇息,蓦地看到有那么多车来到,一个个目不转睛地看着。 小梅罗洺众人看了,还只寻常,付逍见状却早紧张起来,暗暗叫戒备。 不知是哪一个带头,上前来拦着车道:“官爷,行行好……” 就仿佛是个信号,更多的流民围了过来,有人已经开始扒车上的东西。 杨登起初不知如何,等抬头向外看,却发现几个流民跟士兵们推推搡搡,有的趁机跑到马车边儿上,拿出刀在麻袋上刺破,就伸手进内掏摸,抓了把出来,见是仿佛树枝又似枯草根般的东西,便随意一扔。 杨登看的心疼,探身叫道:“那是药材,不要动!”:,,. 章节目录 492. 一更君 岳父大人! 杨登见那布袋给划开,里间的药材等也随着向外滑出,急得喝道:“别动!那是药!” 那流民置若罔闻,大概是不满意那些枯草根子,便又去划另一个麻布口袋。 杨登急忙从车中跳了下地,意欲阻拦。 小甘本是跟他在车内的,见状也忙跟上:“二老爷,别去管他们……” 幸而杨登才下车,柯三跟白四两个跟几个士兵先冲了过去:“混账,这是药乱动什么!” 那流民一愣:“药?”把手中残留的几根送进嘴里嚼了嚼,顿时又吐出来:“别当我没见识,这是什么药!这是爷爷以前吃过的烂草根!” 柯三又气又笑,呵斥:“快滚!” 此刻杨登跟小甘已经到了跟前,看到地上滑落出来的那些药材,赶紧低头去收拾。 几个士兵挡在跟前,那流民咬咬牙,又看了眼其他的马车,竟又扑向第二辆。 柯三骂道:“这囚攮的认真不知死!”撩袖子冲上去。 而就在这一瞬间,喊杀声已经起了。 护送的士兵有些措手不及。 倘若这些人是流寇或者北原人,士兵们立刻就会拔刀相向,但这些人偏偏打扮的如同乞丐,乃是北境的流民……这么一迟疑间,便失了先机。 甚至付逍这里,也没想到这些看似乞丐般的流民竟会突然变成野兽一样,向着他们冲上来。 甚至前一刻还在跪地苦苦哀求讨些吃食的人,莫名就拔出了刀子,极凶狠地动了手。 有几个士兵猝不及防,被刺中要害,其他人见状大乱,纷纷拔刀。 骚乱中,有人狂喜叫道:“这里有棉衣!” 一名领队的校尉拔刀怒吼:“那是给定北军的,谁敢妄动,杀无赦!” 但是流民们哪里还听这个,数百的流民扑上来,他们哪里知道哪辆车是什么,有的竟向着杨登他们这里的八车药材冲来。 杨登大叫道:“这里是药,是救命的药,不要动!” 他哪里知道这些流民的心思,原本听见“药”,还不知怎样,而“救命的药”,简直比粮食还要让他们高兴。 顿时有四五个流民急向着杨登这里冲来,为首两人一个拿着锄头,一个拿着自制的矛。 杨登没见过这样凶神恶煞的情形,愕然道:“你们干什么?” 那人二话不说,挥着锄头砍向杨登,另一人举着矛就刺。 小甘尖叫了声,拉着杨登急忙退开,身后却又有流民冲过来。 要紧之时,小梅杀了过来,他本来也不愿意对这些人动手,如今见他们竟然连杨登也要伤,一时怒不可遏。 小梅一刀砍断了那人的锄头,又挥刀逼退旁边手持长矛的:“别再上前……” 话音未落,旁边又有两人冲向小梅,小梅咬牙,刷刷两刀掠出,已经伤了两人。 而先前那两个见同伴受伤,竟不退反进,暴跳如雷。 这会儿付逍也冲了过来,及时将杨登身边的一个流民踹开,他知道小梅在顾忌什么,便道:“不用留情,他们已经不是百姓,是流寇!” 杨登方才惊魂未定,闻言还要开口,付逍道:“杨院监,你快回车内去!” “没、没事……”杨登低头看向身上,袍袖刚才竟给那长矛刺破了一个洞! 要不是小甘机灵,小梅来的及时,真不知会怎样。 正乱斗之中,忽然有个流民尖声叫道:“这里有个北原人!” 一声惊动,众人纷纷回头,却见几个流民围着晓风,其中一人叫道:“他、他的眼珠是蓝的,他是北原人!” “我、我见过,有个北原人的头儿就是这样,眼睛是蓝色的!” 顿时又有数人围上来:“是……是北原人,杀了他,杀了他!” 晓风本来正跟罗洺一起挡在马车前,不让那些流民靠近,听了这几句,他的脸色一变,手中的刀竟有些握不住似的。 旁边罗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怒骂道:“什么北原人!你们在胡说什么!再靠近我不客气了!” 但那些流民哪里是讲道理的,刹那间,已经有几个手持兵器的不由分说砍杀起来。 晓风挥刀,跟对面一个汉子的砍刀对上。 那汉子骂道:“你这北原恶贼,杀了你!” 晓风的武功是跟着付逍学的,他年纪虽仍不大,却已经是把好手,按理说不至于落于下风,但听了这汉子的怒骂,他的手一抖,竟被逼的步步后退。 罗洺要来救援,自己却给好几个流民挡住。 刹那间,那汉子口中喷出的气息仿佛都落在了晓风的脸上,他不由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身上忽然一轻,晓风睁开眼,却见是付逍一脚将那汉子踹开,挥刀斩落。 晓风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仍是没有反应。 付逍三两步奔回晓风身旁,赶紧看他身上,关切地问道:“没事儿吗?伤着没有?” 晓风看着那人身上绽裂的伤口,奔涌而出的鲜血,转过身,竟吐了起来。 付逍咬紧牙关,跳上马车扬声道:“这里是京城太医院给定北军的送药车驾,杨太医是永安侯的父亲,北境新任薛督军的岳父,你们速速退下,如果还敢纠缠,就定斩不饶!” 那些流民之中,有听见是“永安侯的父亲”的,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窃窃私语:“是真的吗?是永安侯的父亲?” “永安侯可是大好人……是菩萨……” 付逍看他们松动,便道:“你们现在回头,还可以饶恕死罪,别执迷不悟!” 有些流民听到这里便生出退缩之意,左顾右盼,看看周围是什么反应。 忽然有人叫道:“什么永安侯薛督军,永安侯在武威那边儿,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何况薛督军也救不了我们!怕什么!现在抢足了、吃饱了穿暖了才是真的!” 付逍大怒,指着那人:“你敢说这话,就是造反,我先杀了你!” 话已经说尽了,若是聪明懂事的,就该立刻离开,那些仍旧在此地抢掠的,就不用功再跟他们罗唣。 付逍纵身下地,先向着那挑唆人冲去,其他士兵众人见状,当下也不再留情。 这么一来,情况顿时扭转,毕竟还有一些流民听了付逍的喊话,已经先行退逃而去。 两刻钟,这些仍旧冥顽不灵的流民死伤大半,还有一部分俘虏,跪在地上求饶。 他们原先嚣张凶狠,此刻被俘,却变了脸,有人道:“我们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才来抢掠!” 也有的振振有辞道:“还不是定北军作战不力,我们也有家人被北原人杀了!才逃到这里!” “你们要杀,杀北原人去,杀我们做什么,我们也是可怜人……” 付逍怒不可遏,说道:“你们这些人方才杀人,抢掠,十分熟练,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官兵都敢杀,何况是其他平民?你们可怜,被你们所害的百姓岂不更无辜?” 那几个流寇彼此相看,他们虽是逃难为名,实则干的是匪贼的勾当,付逍所说,他们自然不免干过。 而且他们比匪贼更狠一层的是,他们有着流民这层身份,更容易欺骗那些没有防备的人,而官府一般也很难追究。 小梅也道:“说什么走投无路,走投无路就能抢掠了?前方二十里就是留城,你们有手有脚,身强力壮,到了城中,不管怎样都会得一份差事,糊口并不难,但你们宁肯在这里杀戮!” 几人哑口无言。 付逍冷笑道:“你们恨北原人,却对自己的同胞挥刀,这是什么道理?你们若真恨,就该去投军,去杀敌,而不是在这里内乱,挥刀向更无辜的人!” 杨登原先听那些人说他们可怜,他是个心软的人,立刻有自责之意。 可听了付逍跟小梅的话,才豁然明白,确实是这个道理。 无辜者不去对付仇敌,竟然挥刀向更无辜者,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不过是怯懦自私而凶残,不敢去面对强大的北原人,而刀锋向内,为自己的滥杀而肆意抢掠找借口而已。 其中一个流寇看了眼晓风:“那就是个北原人!”其他几个跟着鼓噪。 押送饷银的士兵们有的狐疑看过来。 晓风缩了缩脖子,低头。 罗洺在旁拍拍他的肩膀,骂道:“闭嘴,你们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死到临头了还敢在这里胡嚼!再敢多说一个字,索性在这里杀了倒痛快!” 那几人才没声了。 这一场战中,死了三个士兵,还有些受了伤的,两个太医帮忙处理了。 正欲赶路,忽然有个声音从官道上传来:“杨太医,救命,救命……” 杨登众人回头,不知何事,定睛看时,一惊,原来那路上跑来的,正是之前在留城那个背着父亲的男子,他居然追了上来。 大家都觉着不可思议,付逍道:“那个老者不是已经死了么,这是干什么?” 说话间,那人已经跑到了跟前,跪地道:“杨太医,你是神医,是永安侯的父亲,你一定可以救我爹!”一边说话一边开始乱磕头。 杨登知道他恐怕是迷了心了:“那位老先生已经、下世了……请莫要伤心过度……” 那人道:“不可能!永安侯是能起死回生的菩萨,你是她的父亲,你怎么会救不了?你先前都没有仔细看,怎知道救不了?求你回去再给看看!” 杨登无可奈何,叹息:“永安侯也不是神仙,莫要听信那些传言。” 那男人却盯着杨登,忽然道:“你胡说,你又不是永安侯,我知道了……我还是去找永安侯!她一定可以救得了!” 杨登见他竟有些疯傻之状,于心不忍,便上前将他扶了起来,温声劝道:“你去找永安侯也没有用,老先生确实已经仙去了。你还是回去,好生将人安葬,入土为安吧。” “你说什么!”男人脸色大变。 此刻罗洺正指挥众人检查车上的药,收拾残局。 付逍发现晓风仍是不太对劲,便拉着他,查看他是否受伤。 小梅跟小连站在杨登身边,看到这时侯,小梅隐隐地觉着异样,急忙上前要把杨登拉开。 就在两个人奔过去之时,男人在地上捡起一样东西,用力向前刺去。 杨登完全没想到竟会如此,身子一震。 “登二爷!”小梅虽没看清,却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大叫了声。 与此同时是小连尖声道:“二老爷!” 付逍跟罗洺众人听见动静,纷纷转头,却见杨登踉跄后退,却给小梅跟小连一起扶住。 插在杨登腹部的,正是之前被小梅斩断的那流民所用的长矛的矛尖。 那男人兀自发疯般叫道:“你这个庸医,骗子!杀了你!” 付逍冲过去,无法可想,挟怒挥拳重击,直接将那人打的直接跌飞出去,昏厥在地。 众人围住杨登,却见鲜血从他的腹部涌了出来,那样浓稠的颜色,把在场众人的眼睛都染红了。 留城的知县赶到。 据他调查说,那男人本就有些疯傻,之前一直惦念说永安侯能治好,还想带着他父亲去武威。 听说永安侯离开了武威,又被家人劝阻,才罢休。 如今正好杨登从这里经过,他如何能够放过。大概是被杨登的话刺激,竟然…… 付逍痛心彻骨,追悔莫及,无法可想。 金员外的眼线在北境各地都有,他得知消息,立刻告诉了薛放。 薛放马不停蹄,赶到了留县。 一步进县衙,衙门内的气氛,让薛放意识到了迎接他的是什么。 ……虽然在来的路上他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杨登的房间外,挤着好些孩童,都是他从之前那村子里带出来的。 先前知县受杨登所托,已经叫人带他们洗漱过了,每个人都换了新衣裳,但此刻,孩子们都哭的眼睛通红。 薛放看着从门口走出来的罗洺,屏住呼吸进了室内。 付逍一点头,小梅叫道:“十七爷……”声音哽咽。 薛放顾不得看别人,只望着榻上。 杨登躺在那里。 “登二爷,”薛放上前,假装无事地笑:“登二爷……你怎么来北境了,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一声?” 杨登本闭着双眼,面如金纸,听见薛放的声音才慢慢睁开。 他的眼神有些涣散,声音微弱:“是……是十七吗?” 薛放是个见惯生死的人,怎会看不出现在是怎样……他抿了抿唇,竭力压住那悲恸的颤意:“嗯,是我呢,登二爷。” 杨登看了他一会儿,精神稍微地好了些许:“十七,你来了。”他的手动了动。 薛放紧紧握住:“是。” 杨登的眼珠转动,似乎在寻找:“仪儿……” “杨仪、在路上,很快就到了,”薛放刻意地笑,却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已经通红:“放心吧登二爷,等杨仪到了,你就好了。你当然相信她的,是不是?” “呵,”杨登似欣慰地笑了笑:“是啊,我当然是、相信仪儿的……” 他咳嗽了声:“不过,她可不是神仙啊。倘若她是神仙,我便……要叫她、先把自己的身体弄好才是。” 薛放垂眸,听见自己咬牙的声音。 杨登说了这句,精神却似乎好了些:“十七,你扶我起来吧。” 他的腹部,还殷着血,把袍子都湿了。 那长矛刺中了他的脏器,导致了很严重的内出血。 薛放一犹豫,还是照做。 杨登似乎已经不觉着疼了,他靠着薛放,长吁了口气,脸色也开始转好。 薛放心惊肉跳,扶着杨登的手都开始发抖。 而在榻前的付逍,小连小梅等看了,也都各自魂惊,他们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你们别担心,”杨登却微笑:“我自己的情形我自知道,虽见不到仪儿有些遗憾,但倒也庆幸她不在,不然的话,以她的心性,救不了我……怕又要自责了。”他又笑:“那个孩子就是这样……太、太心软了……” 薛放低头,这会儿他已经不能再强颜欢笑了。 “正好,我也有几句话跟你说。”杨登垂眸看向薛放。 薛放喉头几动,生生地忍住泪:“登二爷,您说。” “你该改口了,”杨登和蔼地望着他:“这已经是十月了,你们两个的婚期在九月,按理说这会儿……你们已经是夫妻了,是不是?” “是,”薛放扬首笑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岳父大人!” 杨登听见一声“岳父大人”,似很快活,笑了出声。 望着薛放,看见他笑容灿烂,而双眼之中更是璀璨闪烁,那是泪影。 “十七你……极好的,从小我就喜欢,”杨登满是欣慰地,又叹息:“只是我……很对不起仪儿,如今她能够……跟你结成夫妻,我是、放心的,把她交给你,你要好好地待她,疼她护她……好么?” 小连这会儿已经忍不住了,泪流个不停。 她生怕自己哭出声,捂着嘴扭身跑了出去。 小梅低着头噙着泪,跟了出去。 薛放点头:“当然了,您放心。我还要跟她一起孝敬岳父大人呢。” 杨登品着他的“岳父大人”,目光中闪过一点徜徉:“是啊,是啊……要一起……” 眼前有些恍惚,杨登似乎看到自己在离京的时候,远处那山坡上一道身影,她戴着幂篱,默默地望着自己。 但很快,这影子淡去。 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她从一丛姹紫嫣红的菊丛内站起来,乌发边儿缀着一朵小白菊,正半嗔地盯着他:“你这个呆头鹅,谁让你乱摘我的花儿!” “小蝶……”杨登长吁了口气,面上露出喜悦的笑。 篱笆内花丛中的少女明媚嫣然,冲着他招招手。 杨登只觉着浑身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他忙不迭地迈步,向着她飞奔了过去。:,,. 章节目录 493. 二更君 我没有菩萨心肠,只有霹雷手段…… 薛放出了房间,眼珠仿佛都不能动。 此时此刻,他竟有点庆幸杨仪并没有赶到。 戚峰跟安道宜庞源几个上前,想安慰他,却又不知说什么是好。 “杀害登一爷的人在哪里。”薛放想起了这件事。 付逍道:“在衙门监牢里。不过,那个人的神智有些问题。” 薛放冷笑了几声:“是吗?神志不清,还知道杀人,可以啊。” “是我……护卫不力,”付逍心头的自责沉甸甸地,“十七,我……” “该死的是凶手。”薛放定了定神:“还有那些劫掠饷银的流寇呢?” “一共有八个人,都在监牢中……” “监牢……”薛放摇了摇头,哼道:“难道还要叫他们多吃两顿饭再死吗。” 他长吁了口气:“把这些囚犯,还有那杀害登一爷的狗贼一起提出来,今天我要看到他们人头落地!” 付逍一惊:“十七……是不是、太急了?” 薛放道:“正相反,早该这么做了。对了,听说之前你们在个什么村子里也拿住了几个人?” 付逍色变:“是,都在殊县。但是那些人……你不会想把他们也……” 虽付逍也恨不得把那些人都杀了,但这毕竟不同于劫军饷,还是需要一审再审才能定罪的。 薛放笑道:“早该这么做了。” 付逍忙拦着他:“别冲动行事……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就算杨院监还活着……他也未必乐见如此。” “我乐见。我不像是登一爷一样心慈手软,”薛放看向付逍,眼神竟是前所未有的狠厉:“我没有菩萨心肠,只有霹雷手段。” 付逍失语。 薛放冷冷道:“派人去殊县,告诉知县是我的命令,让他立刻把那几个人枭首示众,胆敢有违,我要他的脑袋!” 吩咐过后,他又转头望着身边儿几个侍卫:“怎么,还要我自己动手吗?” 留县的钱知县大人急忙命本地衙差配合,将劫饷银的流寇提出来,连同那杀死杨登的男子,一并给押到县城的十字街心。 闻讯而来的百姓们很快把四条街都挤的满满的。 钱知县才跟杨登相识,没想到这么匆匆地斯人已去,他心中也十分的悲恸。 又见薛放这样不由分说,虽然……对于朝廷的处决人犯律例上已是逾过,但毕竟事有特例。 钱知县领会的很快——这毕竟是在兵荒马乱的北境,不是在无风无波的中原地方。 有那么一句话:乱世用重典。 而现在的北境,就如同是大周之中的一个“乱世”。 的确是需要一位霹雷手段的铁腕之人来荡平乱世了。 所以钱知县对于薛放这样做法,其实并不抵触。恰恰相反,因为杨登的遭遇,更让他心生戚戚然,而悲愤交加。 眼见犯人都已经被带了出来,钱知县深深呼吸,走上前。 他扫了眼那些人犯,还有那个杀了杨登的疯子。 面对着在场的百姓们,钱知县大声说道:“这几个人原本是定北城逃回来的流民,但他们并不安分守己,或者寻求官府相助,反而劫掠杀人,无所不为,罪行累累,已经招供画押。今日,他们更是拦截朝廷往定北城运送棉衣军饷等的车队,且杀死了三名士兵,更连累杨院监身故……可谓罪大恶极!” 百姓们只是听说,尚且不知真假,如今听知县说出来,不由都发出惊呼的声音。 钱知县道:“他们所作所为,已经给那些强匪们没什么两样了,国难当头,不思同心协力对外,反而在内肆意杀戮,这种行径,等同谋反!” 百姓们纷纷点头,钱知县又看向那疯子,见他跪在地上,时不时还挣扎道:“放开我!” 钱知县想到杨登为人的谦和仁爱,眼眶微微一红,说道:“此人!更是罪无可赦,他竟杀害了朝廷运送药材到北境的太医院杨院监!这个混账……” 杨登的医术何其高明,为人何其和蔼,倘若他到了定北城,可想而知会救多少人,如今却死于此人之手,如何不叫人扼腕痛惜,恨不得将此人碎尸万段。 百姓们也鼓噪起来,纷纷痛骂。 钱知县痛惜落泪,无以为继。 付逍在旁听到这里,便道:“此人相助流寇,公然刺杀朝廷钦差,今日便由督军大人做主,将这九人一并斩杀于市井,众人有目共睹!从此之后,北境之中但凡有流民袭扰百姓者,皆都重罚不怠,以此为戒!” 付逍差不多明白了薛放为什么要这么做的原因了。 也无非是那个“乱世用重典”,若不借着今日的由头重罚,以后这种事情只怕还有。 而在付逍说完后,人群中一个老妇人跪地哭道:“我儿没有相助流寇,他、他是被他父亲之死所激,有些头脑不清了,不是故意要杀害杨大人的。” 她往前爬了会儿:“军爷,各位大人……他父亲才亡,他是我家唯一的一点血脉了……他若去了,我也活不成了,还求放他一命吧。” 付逍花白的眉皱起,正欲开口,就听到一个声音道:“放他一命?谁放杨太医一命了?” 众人纷纷两侧让开,悚然惊看,原来是薛放到了,戚峰安道宜众人跟在身后,杀气凛然地一直走到了街心。 “大人……”老妇人还想乞求。 薛放转头望着那妇人:“我不知什么是血脉,什么是头脑不清,只知道杀人偿命……杨登身为太医院的院监,放下高官厚禄,锦衣玉食,亲自押送药材到北境,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北境早点平靖!百姓安居乐业,如今却被这个疯子毁了!” 薛放的牙齿都快要咬碎了:“你们家的血脉很珍贵么?你又知不知道对于北境而言,一个好的大夫意味着什么?倘若杨太医活着,他能救多少将士,能救多少百姓!能延续多少‘血脉’!如今轻易死在这个疯子手里……就算是把这个渣滓千刀万剐,我都不解恨,你还敢在这里求情?” 百姓们本来有的还是有点同情这妇人的,听了薛放的话,不禁都凛然。 薛放又冷笑:“倒也不用说他是疯子,这么巧他就只对着杨登下手,我怀疑他是跟北原人有勾结,故意来暗害朝廷的钦差的!我不追究你们勾结流寇暗害朝廷命官的罪已经罢了,你们还敢在这里跟我说话!他死了你活不了?那你就一起陪他死!不用在这里多言!只可惜你们就算死一千万次,也换不回一个杨登了!” 老妇人被骂的泪流满面,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薛放脸色如挟寒霜,冰冷地回头,指着那九个人道:“给我砍了他们的脑袋,一个一个的来!” 那些流寇们本以为还有缓和余地,谁知已到鬼门关。 目睹同党被一个一个地砍掉脑袋,从恐惧到极度恐惧,求饶的求饶,吓晕的吓晕……对晕厥的,薛放命叫冰水泼醒了再杀,一个也不能轻放。 杀死杨登的那男人见状,早尿了裤子,竟清醒过来,拼命求饶。 薛放呵呵笑道:“这不是不疯了么?原来砍头还有治病的功效!早这么做不早好了?” 在留县处决了人犯,薛放又发了一道督军手令,就按照先前所说,规定若是流民,必要到就近的县城向官府报录,倘若有触犯律法行为不轨的,一旦查出,必定重罚。若流民有侵扰过往百姓或官兵之举,一人犯事,十人连坐。 传信官带了手令,去往各处州县通告。 薛放做完这些,无法心静,自言自语:“不知道杨仪他们到哪儿了。” 他最担心的还是杨仪,不知道她来到后,若见了杨登……该会怎样的难过。 思来想去,薛放坐直了身子,越发心神不宁。 戚峰问:“怎么了?” 薛放皱眉道:“我、我很不放心……若按脚程,他们应该差不多到了……”他喃喃了句,起身带人出城。 薛放出了留县,向着南边方向而行,大概半个时辰,前方官道上有一匹马飞驰而来。 他一看那人服色,心都揪了起来,白兔察觉到他的心思,竟也随之放慢了脚程,不敢靠近。 但对面那人已经看见了他们:“十七爷,薛督军!” 那是跟随杨仪出京的侍卫营中的一人。 他纵马狂奔到薛放跟前,勉强将缰绳收住:“十七爷……” 薛放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大概是冷若冰霜:“说。”一个字都带着无尽的寒气。 那侍卫咬了咬唇,才道:“先前……先前永安侯跟俞监军向此处赶路,过殊山的时候,山道上下了雪……” 薛放没等他说完:“杨仪人呢?” 侍卫道:“山上雪崩,马车、马车滑入谷底……” 薛放揉了揉口鼻,似乎还想问,但却失语了,脑中一团空白,几乎不知自己身是何人,又在何处。 旁边的戚峰道:“找到人了吗?” 侍卫看了眼薛放,低头:“正在找……” 戚峰忙对薛放道:“不要紧,正在找,那就未必有事。旅帅别急……”他情急之下,竟又脱口而出昔日的称呼。 薛放转头看他,一笑,仿佛才能开口说话:“是,你说的对……我没急,没急,”他深吸了一口气:“不会有事,杨仪没事儿,她不过是又吓我呢。” 说了这句后,薛放仿佛极其镇定般吩咐:“派一人回去告诉付逍他们,让他们继续护送药材去定北城,不容有失……”转头看向安道宜跟庞源:“你们两个先到留县……照看登一爷……等我们回来。” 最后他看向戚峰:“你跟我走。”此时此刻,他很庆幸戚峰来了。 幸亏身边还有个戚峰。 一行人风驰电掣赶向殊山,在黄昏之前终于抵达。 而入眼所见的,是跌坐在殊山道上的姜统领众人,听见马蹄声响,姜斯抬头,望见薛放的瞬间,他的眼中有愧色一涌而出。 薛放翻身下马,抬头看看山上,又看看山崖边儿,山上坍了一大片的雪,露出一点乌黑的山岩色。 可以看得出山道上的雪是才给清理出来的,应该是姜斯众人所为。 姜统领垂首,不等薛放开口问便道:“马车翻到了底下,之前我亲自下去查探过,并没有发现任何……任何踪迹。” 姜斯有点儿不敢说实话。 事实上,那辆极度结实的硕大马车已经摔的七零八落,就算轻功高明如他,下去的时候也费了极大力气,沟谷陡峭,边儿都是凸起的山岩,倘若人摔在上头,那是绝不可能生还的。何况那车厢都已经散了架。 他本想说没发现任何“尸首”,幸亏临到嘴边醒悟过来,赶紧改换。 薛放面无表情地问道:“马车里几个人?” “本来是永安侯,俞监军,斧头跟决明……” 薛放没等他说完:“一个人也没发现?” “没。” 薛放深吸气,又回头对戚峰道:“你跟我一起下去看看。” 戚峰由不得不担心他:“你别去,我去就行了。” 薛放摇头。 两人从沟谷边儿上向下翻去,果真极陡,刚下来,薛放几乎失足滑落,幸亏戚峰提防,一把将他拽住。 沟谷上下到处冰雪覆盖,放眼一片白茫茫。 可以明显地看出马车滚落的痕迹,偶尔的脚印手印,应该是姜斯所留。 一刻钟左右,两个人才终于到了沟底。 这会儿天色越发暗了,沟底的光线有些阴暗,薛放仔细看去,正如姜统领所说,那辆马车已经浑然散了架,靠近细找,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比如坐褥,炭炉,以及一些看似是包着的不知何物——其实是江公公包的一些待煮给杨仪吃的补品。 薛放仔仔细细看了一阵子,想快点找到什么,又怕不小心会看见什么。 忽听见身后戚峰声音响亮地说道:“他们没事儿!” 他猛地回头,戚峰指了指周围:“这里多是雪,唯有马车滚落的地方才有痕迹,如果他们有什么万一,必定会有血迹之类,但是这里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甚至,连人的踪迹都没有,照我看,他们多半是没有落下来!” “是吗?你也是这么觉着?!”薛放恨不得把戚峰抱紧,再亲他两下。 戚峰决然道:“不是我这么觉着,是事实如此,虽然我不知道他们去了哪儿,但是他们绝不会落在此处,再上去看看吧。” 薛放走到戚峰跟前,短短三四步,他的腿却有些软。 戚峰拉住他的手:“旅帅,没事儿的。” 薛放红着眼,向着他笑笑,转头又看了眼那碎裂的马车,他忽然意识到:“不对……人没在这里,马儿呢?” 两人对视了眼,当下双双向上攀去,不多时已经翻身而上,薛放道:“拉车的马呢?” 姜统领道:“当时雪堆跌落,马车向下倾斜,那些马儿拼力往上拉,大概是把绳索拉断了……所以并没有掉下去。” 说话间,指了指路边几匹骏马:“本来受惊跑了,是才给追了回来的。” 薛放见其中一匹马的脖子上还挂着绳索,便走过去拉起来细看。 只一眼,他的眼神立刻变了。 戚峰走到身旁,也跟着一瞧:“这……”拿起绳索打量:“这不是拉断的。” 姜斯之前满心都是找人,哪里有功夫理会马儿如何,听了这话赶紧过来,却见那断口十分整齐,哪里是什么拉断,分明像是被切断了。 薛放转头看向他:“你亲眼看到马车落下去的?” 姜斯惊疑,道:“当时……这一段路都在滚雪,乱成一团,我只听见马儿嘶鸣,以及俞监军的叫声……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那马车已经开始向下翻滚了。” 薛放屏息:“对,灵枢呢?” 姜斯的眼中掠过一点疑惑:“他在没找到俞监军的……之后,便跟着斧头带了两只狗往山上绕去了。” 原来先前,一行人经过此处之时,本来趴在车厢内的豆子突然站起来向着车外叫,然后竟从车厢中一跃而下。 小乖也跟着跳了下去,两只狗站在路中间,向着山上狂吠。 后面的侍卫们见状,不免慢了下来。 当时斧头不知如何,就也跟着跳了出去,想要拉住他们两个,叫他们别挡道。 谁知就在这时候,山上的雪滚滚而落,现场自然一团大乱,连灵枢也无法靠近马车,等回过神来,马车已经开始向下坠落。 可就在灵枢看见马车向下滚动之时,他已经奋不顾身地跟着跃了下去,他的轻身功夫无人能及,直冲向那马车。 但是在他追着马车落地的瞬间,就在他以为自己心死的瞬间,他发现马车中竟一无所有! 就在薛放抬头看山之时,耳畔传来几声犬吠,竟是豆子跟小乖,身后跟着跌跌撞撞的斧头和灵枢。 “十七爷!”斧头打老远就大声叫起来。 薛放迎了过去:“发现什么了?” 斧头看向灵枢:“山上确实有些脚印,这次的滚雪是有人故意的!十七爷,仪姑娘跟俞监军还有决明,应该是被人掳走了!”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薛放的心反而稳了几分。至少不是之前听说马车坠崖时候那样的宛若绝境。 姜统领完全没想到,他震惊地看着灵枢:“是真的?什么人?” 灵枢的脸色不比薛放好多少,直到此刻才哑声道:“如果是这些人从中把大人跟永安侯掳走,他们的武功之高超乎想象,让我想起了……”他的眼神一暗:“北原的摩天死士。” 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薛放竟还不知道杨仪跟胥烈过招的事:“什么,摩天死士?” 灵枢道:“就是沙狐,一定是他杀了个回马枪!”:,,. 章节目录 494. 三更君 你如今在我掌心里,自然由我摆…… 灵枢已经听姜统领讲了他们先前误救沙狐、以及他假装是定北军的“仇大”等种种事情。 对于以四人之力挡住姑娘山近千土匪的“摩天死士”,灵枢更是印象深刻。 这般可怕棘手的敌人……他们毕竟又人在北境,随时可能会遇上,故而灵枢心心念念。 薛放听他们说了,更是后怕。 他没想到,杨仪居然比自己更先一步对上了胥烈。 更让薛放意外的是,杨仪居然还差一点拿捏住了那只狡猾的沙狐。 姜统领在旁听到这里,说道:“可……如果是摩天死士所为,但他们再怎么高明,也不会神仙般倏忽来去,怎么竟会瞒过我们所有人,把永安侯众人掳走的?” 薛放看看山,又看看沟谷,最后看向拉车的马儿。 杨仪的车驾是侯爵的仪仗,用的是六匹马,他笑了笑:“你觉着他们为什么会斩断马儿的绳索?” 戚峰道:“是伪造杨先生坠入沟谷的假相吧。” 姜统领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不晓得他怎么说“杨先生”。 戚峰要改口已经来不及,索性装作什么也没说。 薛放道:“自然是有这个意图,但另外……这正是他们轻易逃脱的法门。” 几个人都不解,薛放道:“你们忘了高明的骑术里,是可以做到马背藏人的?” 所谓马背藏人,远远地看着,是一匹孤零零的马儿,直到近了,才发现马身上竟还有人,至于那人,稍微容易些的,藏在马身上的侧边,更高明而难得的,便是吊在马肚子底下,全凭手臂跟双腿的力量固定身子。 等马儿靠近了人群,众人毫无提防的时候,便猛地跃上马背,施展突袭。 这招式,有时候是在敌我双方交战之时、也有时是山贼想要袭取行人,惯会用的。 倘若是寻常之人,自然做不到,但如果是所谓的摩天死士,做到这个简直易如反掌。 当时六匹马一起向前冲出,众人有的忙于应付那滚落的雪团,而似灵枢姜统领等,却是全心都在那坠落的车厢之上……灵枢甚至跟着追了下去,自然难以留意别的。 灵枢听薛放说完,惊愕:“原来他们割断了绳子,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 薛放道:“极有可能。” 正在这时,斧头道:“十七爷,你的手受伤了!” 薛放一愣,抬手看时,发现不知何时竟划破了手掌,血已经滴了两滴在地上,想必是刚才下谷底的时候,一时心慌,不小心擦伤了。 豆子蹲在他身旁,口中呜呜地。 久别重逢,戚峰蹲在地上,揉了揉豆子的脸,又看看旁边的小乖:“豆子有同伴了?” 豆子把嘴蹭蹭他的手心,又看向薛放。 这一刻,戚峰竟从豆子的目光里看出了几分忧郁跟忧心。 事情发生的时候,斧头追着豆子跟小乖下了地,向着山上张望。 杨仪本正闭着眼睛,半是昏睡,被决明轻轻地推醒来。 自从俞星臣告诉了他杨登遭遇不测之后,杨仪自觉魂魄好像都散了,表面看着虽还平静,但实则如何只有她自己知道。 从离开了雪原小镇,穆不弃又送了十里,俞星臣百般劝了他回去。 穆不弃离开后,杨仪大多时间都在昏睡中,话也少说。 俞星臣看在眼里,但又能如何。 他当然知道她心中必定难过至极,他宁愿她哭出声来,或者吵嚷起来,骂他也行。 而不是这样郁郁地沉默着,就好像把所有的血泪都埋在了心里。 俞星臣不禁想:假如是薛放在她身旁,她一定不会这样缄默,抑郁。 他很想安抚她,他从来都是个能够口灿莲花的人,要抚慰一个人似乎不是难事。 但俞星臣又知道,杨仪未必喜欢听他说话,尤其是这会儿,她甚至连看都不曾多看他一眼,就仿佛根本不是跟他同行。 而这种事,偏偏又不是言两语或者万语千言能够开解的。 他只能竭力沉默,而在觉着她该喝点水、吃点东西的时候,便示意斧头或者决明去叫她劝她。 这还有点用处。 直到此时,决明推了杨仪两把,杨仪懵懂醒来:“怎么了?” 决明指着外间的狗子,又打开车窗:“山上……” 杨仪不解,往车门处挪了挪,倾身向外,想看的更清楚些。 俞星臣见她才起来,斗篷都没有披好,怕风吹着,便叫她留神些:“你……” 不料才刚开口,耳畔轰隆隆一声响,然后,六匹马儿受了惊吓,嘶鸣着欲向前。 马儿这么突然一窜,马车随之颠簸,偏偏不知磕碰到哪里,整个车厢向着旁边倾斜。 杨仪正在车门处,被那股大力一甩,猛然向外跌了出去! 就在这时,俞星臣从后扑过来,一把死死地拽住了她的手臂。 杨仪回头,对上他骇然的眼神。 “别动……”俞星臣有些紧张地,一手扒着车窗口,一边狠命地握紧她。 就在这时寒风扑面,俞星臣几乎不知怎样,一道掌风袭来。 他最后的意识里,只是想拼命地抓住杨仪的手不肯放。 在杨仪醒来后,感觉右臂疼得像是被人拗断了一样。 可她来不及细看,只先打量这是在哪里。 这当然不是她之前的车驾,而在她对面坐着的也不是俞星臣,而是那才分别不久的人——沙狐。 沙狐的旁边却是决明,正一眼不眨地望着她,看她醒了,才露出一点笑意。 杨仪屏息,竭力回想,所想起的,是跟俞星臣最后那一对视。 “俞……监军呢?”她开口,嗓音意外地沙哑。 胥烈轻描淡写道:“那位监军大人啊,他掉下了沟谷,这会儿只怕已经摔的死无全尸了。” 杨仪瞪着他,她不相信,但仍是不由地为之揪心。 决明看看胥烈,又看杨仪:“不,没有,这是骗人的话。” 胥烈皱眉瞥他。 杨仪道:“俞星臣到底在哪儿?” 胥烈轻轻笑了几声:“你怕他死了?好啊,他确实在我手里,你要是想让他活,解药拿来。”他抬手,掌心向上。 杨仪盯着沙狐,嘴唇动了动:“……我要见他,见到他好好地再说别的。” 胥烈眯起了眼睛:“永安侯,现在的情形可跟之前不一样了,依旧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不过是换过来,你没有资格跟我谈条件。” 杨仪哼了声:“是吗,那你不用问我要什么解药。” “你不管俞大人的生死了?” 杨仪咽了口唾液:“如果你愿意用你的生死来赌他的,随你。” “我可不会轻易让他死,”胥烈挑唇:“你可知道从在京城里,我就把他视作眼中钉?可惜在瞿家庄的那步棋竟没有走活,不然他们俞家整个也会伤筋动骨,不过……皇天不负有心人,还好仍是让他落入我的手中,你猜我会怎么待他?” 杨仪看着他招人恨的脸,很想过去掐住他的脖子。 但她知道以自己的力气,只怕比小猫挠他一下还要轻微。 她的目光变化,看了眼旁边的决明。 是,如今的局面,是他们为鱼肉,沙狐为刀俎。除了俞星臣,他还可以利用决明…… 杨仪垂眸:“我猜不到,我永远都猜不到卑鄙阴险小人的心思。” 沙狐抿了抿唇:“我怎么卑鄙阴险了?你无意之中算是救了我一次,但我随即不也救过了你们吗?还是那么多的人……你却又恩将仇报,给我吃毒/药,逼我让手下帮你们御敌,你可知道,我四个摩天死士,有两人重伤……未必能撑得过去。” 说到这里,沙狐哼道:“永安侯你可真让人意外啊,我以为你这样妙手仁心名声在外的神医菩萨,是不会用那种阴狠手段的。如今你却说我阴险。” 杨仪道:“你说的都对,我都承认,但有一件事你忘了。” “何事?”沙狐有点好奇。 “这是在大周的地界,你们这些人是闯入者,面对肆意而为的闯入者,任何大周的子民都可以用所有手段还击。”杨仪淡淡道:“所以……你不该把摩天死士的死记在别人头上,因为他们来了不该来的地方,他们该死。” 沙狐的眼中掠过一点厉色:“你……”他这么一怒,忽觉身上异样,忙掀起衣袖,果然发现手腕上又浮现了红色的痕迹。 而在那红痕之下,却还有一道新鲜的划痕,就仿佛割腕似的痕迹,但并不很深。 杨仪看在眼里,冷笑。 “你故意的……”沙狐牙根都在痒痒,“故意引我动怒……” 杨仪不语。 沙狐望着她苍白憔悴的脸色,深深吸气,又吁出,终于他冷笑道:“可惜啊,这件事确实是我做的不对,我如果不把你们掳来,这会儿永安侯就到了留县了吧。” 杨仪听见“留县”,本来就难看的脸仿佛更白了几分。 沙狐道:“令尊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啧啧,真是天妒英才……想当初在京城鼠疫之中,杨院监尽心竭力,立下大功,本来有无限前程,哪里想到居然会栽倒在北境这种地方,死在一个疯子手中?” 自从俞星臣告诉杨仪留县的事后,他们很有默契地,再也不曾提起一个字。 如今沙狐自然是恨她引他毒发,所以专门往她的痛处戳。 杨仪不由自主地伸手抵住了心口。 胥烈却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猜,他应该是为了永安侯而来的吧?啧啧,这岂不是说明,是永安侯间接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杨仪的双眼瞪大。 她知道胥烈在胡说,但、但是……就算是胡说,又未尝没有道理…… 疼,是一种真切的疼,先前不去想,仿佛还麻木着,但这会儿……好像沙狐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戳在上头的刀子,让她几乎忍不住要疼哼出声,逼出血泪来。 决明在旁看到这里,忽然扑过来,他一把将杨仪抱住。 “没事,不怕,”决明磕磕巴巴着:“永安侯,没事的……” 杨仪被这个小少年抱住,眼泪却毫无预兆地一涌而出,她的身体开始发抖,闭着眼睛,咬着唇而抽噎不住。 沙狐望着这一幕,脸色逐渐变得很难看。 他将头转开。 他从来是个有仇必报、而且要加倍奉还的人,可现在望着杨仪这般痛苦,这却又不是他想要的。 看着决明抱着杨仪,望着她碎心彻骨般的悲恸,胥烈窒息。 怎么,似曾相识。 拧眉,在他心中模模糊糊地出现了差不多的一幕,也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将一个女子拥在怀中。 “阿姐别哭,没事……阿姐不怕……”他用笨拙的语言,艰难地安慰,想要让那女子不那么难过。 但他竟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也如同是魂魄被生生撕碎了一样的悲愤难忍。 因为想起了这沉埋于心而永不能忘的旧事,胥烈的眼神重又冷冽下来。 “再过半日,就出了大周地界了,”他好整以暇地笑笑,仿佛无事发生:“到时候,永安侯还怎么说?” 杨仪抬眸,含泪的两只眼睛朦朦胧胧,看的胥烈心惊。 他只能短暂地垂眸:“决明,你有没有发现他们?” 决明看向胥烈,迟疑地嗫嚅:“他们不见了。” 杨仪听着两人对答,忽然她意识到了什么:“决明?” 决明一抖:“嗯?” “决明!”杨仪的声音提高,挣脱他的双臂:“你在做什么?” 决明有点无措:“他、他让我看有没有人跟着……” 杨仪惊怒转头:“你、你叫决明盯着十七他们?” 胥烈笑道:“怎么,不可以么?我想试试看这个孩子的能力,没想到他果然能耐……只要看一眼,就会看出有没有追兵,甚至会找到对方的藏身之所。多亏了他,一路上不知躲过多少可恶的埋伏。” 杨仪又瞪向决明。 决明害怕地缩了缩脖子:“永安侯……” “你怎么能……”她咳嗽了声,却严厉地:“你怎么能帮他们?他们是敌人!” 决明的唇发抖,跟做错了事情一样胆怯地低下头,他也不解释,也不出声,只是默默地蜷缩成一团。 胥烈望着这一幕:“你倒也不用责怪他,我只稍稍地用你、跟俞监军的安危要挟了几句,他就乖乖答应了,他不过是不想你们受到伤害罢了。” 杨仪的心猛地一颤。 她看看把自己缩起来的决明,一阵懊悔心疼。 这孩子天生心性缺失,哪里是诡计多端的沙狐的对手? 自己不该那么对他才是。 但是沙狐……“你真卑鄙,”杨仪盯着他:“这样玩弄一个孩子,你不觉着太无耻了么?” 胥烈泰然自若地笑道:“谁玩弄他了,我只是借助他的才能而已。” 杨仪冷笑,她拉住决明,他却仍是不敢抬头。杨仪深呼吸,温声道:“决明,你还听我的话吗?” 决明偷偷看她一眼:“嗯……当然。” 杨仪正色道:“那你听好了,以后不许帮这个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理会。” 决明疑惑。 杨仪道:“你如果听他的话,帮他做事,我会很生气。” 决明忙道:“那、那我不了。你别恼,永安侯,我不想你生气,也不要你伤心。” 杨仪把他拉起来,将他抱住,又对胥烈道:“你好歹也是北原的贵戚,最好有点廉耻,别再为难他。” 胥烈一副不太在乎的样子,说道:“目下倒也用不着他了。你猜为什么?” 杨仪冷笑:“你爱说不说。” 胥烈摸了摸下颌,道:“之前定北城方向传来重大军情,北原陈兵十万,大战一触即发。” 杨仪屏息:“当真?” 胥烈道:“据我所知确实是真。而之前,薛十七一行人一直都在追踪你们的下落,此刻他应该已经也知道这紧急军情,我不禁在想,在永安侯跟定北城之间,薛十七会选择那边儿?” 杨仪轻轻地抚摸决明的背,若有所思:“你自然是盼着他追过来了。” 胥烈道:“我只是好奇,他怎么选,横竖都对我有利……当然,我私心是喜欢看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码的。” 杨仪的瞳仁瞬间收缩:“你这般冷血,却喜欢看这个,让我想起一句话。” “什么话?” “黄鼠狼给鸡拜年。” 胥烈忍笑,道:“你若还想惹我生气,却不能够了……”他伸出自己的手腕,露出那道新鲜的划伤:“为了缓解那股奇痒,我什么法子都用了。后来发现,只要不去动怒,应该就不会发作……甚至发作的轻微。” 杨仪道:“只划一道却不够,等真正发作的狠,你会想把浑身都划破。” 胥烈眼神一沉:“永安侯,你如今在我掌心里,自然由得我摆布,薛十七若不来救你,你知道你会怎样?最好收敛些,别总惹我生气。”:,,. 章节目录 495. 一更君 三人行,必有我敌 神鹿小城。 除了中间的大路,街道两侧以及屋顶上,堆叠着连日所下的积雪,明亮的日光照在上头,晶莹生光,但若看久了,未免刺的眼睛生疼。 神鹿城的四周都是山,山上树木茂盛,是一座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城,易守难攻。 出了北边城门往外,沿着回春河大概百里,差不多就是北原地界。 除了些猎户、渔人以及商贾之类,平民百姓很少走北门。 这也是胥烈众人出北境的最后一关。 他选择的这条路,神鹿小城是必经之地,不然,就得翻山越岭,神鹿城周围的山林,都是过百年的高木茂林,野兽出没,道路复杂,就算本地人也不敢深入,不小心就会迷在山中。何况要穿越山脉,大概……至少要多走十天半个月的险路不止。 所以胥烈选择入城。 杨仪没想到,胥烈竟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带人进了神鹿城,看样子是想要穿城而过。 进城门的时候,听到城门口的士兵查看他们的路引,询问来历,而胥烈却一副泰然自如波澜不惊的模样,杨仪几乎以为是到了北原,他才这样的有恃无恐。 她看了一眼胥烈,刚想打开车窗,便听胥烈道:“嘘。” 杨仪道:“你想干什么?” 胥烈微微睁开双眼:“你要是不想这里的人立刻血流成河,就不要轻举妄动。” 此刻,外头跟胥烈同行的一人正跟那城门口的士兵道:“我们沙掌柜的,是从武威那边儿过来的,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前两天送来了五十只羊的。” 那城门口的小兵一听,惊喜交加:“原来是那位掌柜?” 旁边的士兵也听见了,顿时围了上来,道:“真是送羊的那位?” 随从说道:“这还有假,我们掌柜的今儿亲自来看看,羊用的怎么样了,若是都用的好,后续还要再送一百只呢!” 士兵们一听,大喜过望:“好!当然好,从送来那日,我们知县大人已经按照永安侯的药膳方子开始做回元汤饺,这两日百姓们哪一个不是赞不绝口?吃的很好!” 一时赞不绝口,连旁边几个百姓听说,也凑上来道谢称颂:“前头街口那里还正施着回元汤呢,我们才领了回来,身上都暖暖的。” 随从笑道:“这就放心了!” 杨仪吃惊地看向胥烈。 胥烈轻笑道:“永安侯是不是该称赞我一句?我也算是乐善好施了吧?” 杨仪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两天前送来了五十只羊,可见他从被摩天死士带走之后就立刻开始了谋划反击,甚至连撤退路线都提前铺好了。 胥烈啧啧两声:“做好事还要给人质疑,真是好人难当。” 在杨仪看来,此一刻,他可真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了。 这会儿,外头已经痛快放行了,马车畅通无阻。 不到半刻钟,已经到了街心口,杨仪看胥烈没做声,便打开车窗向外看。 果真外头排着很长的队,百姓们都眺首向前看。 而在队伍旁边,一个身着铠甲的魁梧军士背着手,一边走一边说道:“大家都别着急,慢慢地,总之都会有……永安侯的慈心妙手,薛督军的英明神武,这北境总会平靖起来的……这换了以前,哪里有商人主动要捐献金银、棉衣、以及这些羊肉的?如今就偏有!这还不都是因为永安侯跟薛督军到了?” 说话间拍拍一个排队的孩子的后颈,笑道:“不要急,羊肉多的是,人人都有份!吃了这个啊,就算你脱了裤子在这大街上出溜也不会觉着冷!” 他是个大嗓门,又是诙谐的本地口音,排队的百姓们都笑起来。 有人道:“李大人,何止是不怕冷呢,我们可还听说了,这回元汤是永安侯根据一个老神仙的古方制出来的,吃了这个可以强身健体……还可以、延年、延年益寿百病全消呢!” “对!”那李大人回头,表示肯定:“确实如此,我前天吃了一碗,这会儿还觉着心口热腾腾的呢!之前因为受寒,膝盖总觉着凉凉的,昨儿晚上睡觉,你猜怎么着,脚都暖起来了。” 旁边一个小兵道:“不会是大人你抱着哪个娘们吧……” “去你的!那是一回事儿吗?”李大人踢了他一脚。 旁边众人却都听见了,哈哈大笑,极为快活。 正在这时,有一个人忽然说道:“唉,就是有一件事不好,可惜永安侯的父亲,真真是个好人,听说是亲自送了药材来北境的,还是京内太医院的大官儿呢,可怎么偏就不长命呢。” 杨仪听着他们之前说笑,不由也多了些笑容。 猛地听他们议论起杨登,脸上的笑就仿佛被冷风吹的冰冻起来,无法动弹。 众百姓们议论纷纷,有的在问那个杀人凶手,有的在感慨好人不长命,那李大人看来看去,说道:“不管是永安侯,还是她的父亲杨太医大人,都是为了北境的安定才舍身忘死到这儿来的,不然人家图什么?我们这神鹿城,没什么战事,唯一能做的,就是大家都太太平平,安分守己的,不要去添乱,就算是尽心了!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整整齐齐答应了声“是”,又一人道:“听闻北原人要跟咱们打大仗了,我昨儿把我们家老给送了去……” 他身后的说道:“你们家老大不是已经、战死了么?老二还在军中,怎么又把老送去了?” 那人道:“你糊涂了,要真给北原打赢了,他们还能给我们活路?老虽然只有十四岁,也总能杀几个北原人!”他擦擦眼泪,吸吸鼻子笑道:“先前新来的监军大人是个好的,把我们老大的抚恤金加倍送了回来……我们老两口总能凑合着活下去。” 那李大人的眼眶也有些发红,但他不想显得过于感伤,便大叫道:“喂,你们那火是不是该添一把了!我看这汤不算很滚呢!” 车中,杨仪听到这里,忍不住已经落了泪。 胥烈的脸色却不太好了。 他之前进城的时候还笑眯眯的,这会儿却冷哼了声。 杨仪强忍着泪,笑道:“怎么,胥少主不舒服了?” 胥烈白了她一眼:“这些升斗小民,乌合之众,算什么?都是蝼蚁而已。” 杨仪呵呵笑了两声:“所谓‘众志成城’,就算再不起眼的蝼蚁,也可以灭了你们自以为强的北原精锐,你信不信。” 胥烈虽然仍是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眼神却不免暗沉下去。 杨仪本以为胥烈是想穿城而过,但更让她意外的是,胥烈居然并不着急离开,而是在县城中找了一处小饭馆,看样子是要休整后再走。 下车的时候,杨仪紧紧地攥着决明的手,紧张地打量周围。 她不懂胥烈为什么要这样冒险,除非他真的已经掌控所有,不怕任何意外。 胥烈下了车,伸手揽住她的肩头,竟仿佛亲昵般低头笑道:“你不饿么?这两日看你更瘦了,只顾赶路,怕你会有什么不妥,所以到这儿略微休息休息。” 杨仪用力一甩,竟没甩开他的手。 胥烈依旧带笑,在她耳畔道:“永安侯是聪明人,这儿的人很多……你知道该怎么做的,对么?” 杨仪转头,望着他明明带笑实则全是刀光剑影的双眸,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里头小二看到有贵客登门,急忙出来迎接,请他们到了里间。 胥烈道:“天这么冷,就弄个羊肉土锅子吧。” 小二笑道:“客官,不巧的很,小店素日原本是羊肉不缺的,可最近因为知县大人要发回元汤饺,所以小店也把羊肉都捐出去了,您来点儿别的?” 胥烈道:“原来现在吃羊肉,还得去排队了。”他身后一个随从道:“我们沙掌柜的明明送了羊给神鹿城的,怎么跑到你们这里,连一口羊肉都吃不到了?” 小二跟店内的食客听说,尽数惊动:“原来您就是捐羊的沙掌柜?” 店掌柜也忙跑出来,恭敬行礼:“失敬失敬,不知道是大掌柜来了这里,实在怠慢,您要羊肉土锅,好办,我叫人去讨一些来就是了!” 胥烈头上戴着翻毛的狐狸帽子,身上披着狐裘大氅,果真是一副贵气掌柜之状。 他竟然很随和般笑道:“倒也不必了,我难道还缺这一口?何况跟百姓们抢东西,也不是我的本意,就随便弄些热腾腾的饭菜来就是了。我无所谓,倒是我这位……内人,她身子虚,你们这儿有什么滋补的汤膳之类,弄些上来吧。” 杨仪本坐在旁边冷冷地打量他的做派,猛地听见“内人”,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那店掌柜见杨仪身上裹着斗篷,只露出一张雌雄莫辨的脸,虽清丽,却过分憔悴苍白,顿时不疑有他,忙道:“是是,有,我们这儿有人参炖乌鸡,排骨百合炖雪蛤,都是招牌菜,也是最滋补的。” 原来这神鹿小城,盛产人参,所以几乎每一家的店铺都有人参炖鸡这道菜,雪蛤自然也是名产。 雪蛤养阴润肺,有活血之效,补益元气,胥烈笑道:“再好不过,速弄来吧。” 杨仪实在猜不透他到底想干什么,但胥烈这人所图,自非等闲,她只能暂时按捺不安,压低声音道:“你要如何都随你,我只问你,俞星臣呢?” 胥烈道:“先谈解药,才说别的。” “你总该让我见他一面,他在哪里?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还……”杨仪打住,不敢多心去想。 胥烈笑说:“你放心,像是俞监军那种人才,我岂会轻易让他死?不过……” 杨仪听了前半句,才稍微放心,听见“不过”两字:“怎么?” 胥烈淡淡道:“如果他肯为我朝所用,自然荣华富贵,不可限量,若敬酒不吃,那就难说了。” 杨仪咬咬唇。 她当然知道俞星臣的脾性,原来胥烈是想要他归降?这简直是痴人说梦。 如果是这样,那俞星臣…… 店小二很快把人参炖乌鸡,百合雪蛤炖排骨送了上来,虽然看似是粗犷的做法,但奇香扑鼻。 胥烈赞道:“看着一般,但闻着不错。尝尝?”他对着杨仪示意。 杨仪哪里有心情吃喝,可看了眼旁边的决明,她反而自己抬手,给决明盛了一大碗的乌鸡汤,又撕了一个肥嫩的鸡腿给他放在碗里:“快吃吧。” 决明偷偷地看她:“永安侯……” 胥烈眼神一沉。 杨仪握住决明的手:“你叫我姐姐就行了。” 决明眨了眨眼:“姐姐……你呢?” 杨仪勉强一笑:“你吃,我也吃。好吗?你一定要吃饱饱的我才高兴。” 决明舒心地笑笑,埋头开吃。 看他专心吃饭,杨仪才看向胥烈:“你要是这么怕暴露身份,为什么还要在这里逗留,以你之能,此刻若想出城,早就离开了,不是吗?” 胥烈淡淡道:“我就想在这里玩玩,不行么?”说话间,他亲自盛了一碗乌鸡汤,放在了杨仪跟前:“请。” 杨仪望着那碗汤,冷笑。 胥烈道:“你要先亏了身子,别说是薛十七,就是俞星臣也见不着了。”他身后的侍从给他盛了汤,胥烈用汤匙吃了口,“果然香甜。” 杨仪喝了两口汤,试图按捺心头不安。 就在此刻门口人影一晃,有几个人走了进来,为首一人嗓门极大:“小二快点儿,一盆酸菜白肉,八个馒头。” 原来竟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进城的时候,看到的对百姓们说话的李大人。 那李大人一边嚷嚷一边落座,目光扫过饭馆内众人,正欲回头,忽然又转过来。 他看向杨仪跟胥烈,又扫了眼决明,最后还看杨仪,眼中透出狐疑之色。 杨仪本来正看着他,见他盯着自己,却反而低了头喝汤。 李大人对跟他同桌的个人低低说了几句,站起身来走到他们桌边儿。 他先看杨仪,又看胥烈:“你们是什么人,哪儿来的?” 胥烈不言语,他身后的侍从笑道:“军爷,我们是武威来的,这是沙掌柜,之前捐了五十只羊给神鹿的。这次过来看看,若是吃的好,就再打算捐一百只呢。” 此事小城人尽皆知,李大人扬眉:“原来就是那位大掌柜,失敬失敬……”他笑看杨仪跟决明道:“这两位又是?” 那侍从道:“这是我们掌柜的夫人,这是我们公子。” 幸亏杨仪低着头,不然指不定脸色如何。 决明正在吃鸡腿,闻言迷迷糊糊地抬头。 杨仪怕他说出什么来,便轻声道:“好生吃饭,不要东张西望的。” 决明闻言,就忙又认真吃去了。 胥烈扫了她一眼,唇角挂着一点笑,抬眸看向李大人:“这位军爷,我们唐突前来,给你添麻烦了。” 李大人呵呵道:“哪里,像是沙掌柜这样慷慨解囊的人,有多少我们可是要多少的。您真的还能给捐一百只?” 胥烈道:“沙某还是有点儿产业的,虽然比不上武威的六位大掌柜,但一百只的话,尚且不成问题。” 李大人自来熟般拍他的肩,笑道:“豪气!我最喜欢这样做买卖的人……对了,不知沙掌柜家里做的什么买卖?” 胥烈身份尊贵,还没有人敢当面这么拍着他的肩膀说话,但此刻只能忍着:“好说,不过是皮毛生意而已。” 李大人笑道:“原来是皮草,怪不得这样大方,我听说武威的一位什么皮草行的大掌柜的还捐了棉服呢……” 胥烈心中有些动怒,因为他听出这李大人仿佛是有些敲诈之意。 幸亏他的随从在旁笑道:“军爷,神鹿城里的兄弟们也缺棉衣?如果是,倒是可以跟我们大掌柜的商议。” “缺,当然缺!”李大人一点儿不脸红,嗓门很大地嚷嚷:“你看老子的靴子都张了嘴了,脚趾头上的冻疮都有鸡蛋大小。” 他很粗鲁地把腿一伸,叫大家看他缺口的靴子。 胥烈沉着脸,不言语。 杨仪看他明目张胆的要东西,心中略觉异样,抬头看向李大人,这李大人正巧望着她,笑道:“让您见笑了,对了,夫人哪儿人?” 杨仪张了张口:“我……”扫了眼胥烈,她淡淡道:“大人还是回去吃饭吧,我看您的饭菜已经上了,再过一会儿可就冷了不好吃了。” 李大人呵呵笑了两声:“说的是,那我就先不打扰了。”他嘿嘿笑着,又看看胥烈,转身回到自己桌上。 他们那一桌子吃喝了会儿,其中一人便起身离开。 大概过了两刻钟,杨仪早不吃了。胥烈便道:“上楼歇会儿吧。” 杨仪心头一惊:“你还不走?” 胥烈笑:“你倒是比我还着急?” 就在此刻,门外忽然有两人跑了进来,叫道:“不好了,这儿有没有大夫?急等着救命……” 杨仪猛地转头,却见门外跑进四五个人来,抬着一人放在地上。 她毕竟是个大夫,一看这情形便迈步,可胥烈伸手将她一拦,杨仪才反应过来。 转身要上楼,却听到那人大声申吟:“肚子疼死了!” 这会儿那李大人也凑近了:“了不得,出了这许多血……” 旁边一人嚷道:“叫他不要出城偏去,这老虎一爪子,还不把肠子都抓烂了,谁能救得了?” 杨仪听到“肠子抓烂了”,哪里按捺得住,对胥烈道:“让我看看,人命关天。” 胥烈眉峰微动,并没言语。 杨仪急忙越过他,几步到了那一堆人身边:“让开,我看看。” 胥烈一摆手,身后侍从跟着上前看去,正好众人让开,杨仪低头将地上的人衣襟打开,却见胸腹处果真血肉模糊! 侍从回头对着胥烈一点头。 杨仪也被这伤吓了一跳,问道:“这是怎么弄的?” 李大人身边那人道:“他想去猎两只野鸡,谁知遇到了山老虎,差点儿下不了山,您……是大夫吗?” 杨仪并未回答,只道:“去准备热水,找一处安静的房间……” 众人面面相觑,杨仪道:“快去!”说着从荷包里找出一颗药丸,塞进那人嘴里:“吃了它。” 大家不明所以,忙去找房间,弄热水,忙做一团,那李大人却一直都没有走开,他留神看胥烈的侍从,自己低头仿佛在查看那猎户的,却靠近杨仪低声道:“你是不是永安侯?” 杨仪正在给那男子清理伤处,闻言手猛地一顿。 李大人的拳握了握:“你、莫非真的是……” “我不是!”杨仪急忙截断了他的话。 此刻胥烈走过来几步,他正拉着决明,有些关切地说道:“夫人,你只读过几本医书而已,这种棘手的症状,可别逞强才好。” 李大人狐疑地看向杨仪,又看向胥烈。胥烈笑道:“我内人向来以永安侯为神祇一般,自己也想做跟个跟永安侯一样的人,所以见了伤者,竟一时忘情起来了……其实不过脚猫而已,让军爷见笑了。” 俞星臣还未醒来,便嗅到一点奇怪的香气。 起初,他以为是杨仪:“仪儿……”脱口而出。 睁开双眼,他看到一张陌生的脸,是个女人,但当然不是杨仪,甚至不像是大周的女子。 那女子看见他醒来,嫣然笑道:“你醒了?”官话居然说的很好。 俞星臣撑着床褥起身,此刻他发现掌下所按,乃是一块斑斓毛皮,不知是老虎还是豹子。 “你是谁?”他拧眉看向那女子,又道:“永安……杨仪呢?” 那女子微笑:“您说的是永安侯吗?这个我并不知晓,我只负责侍奉您而已。” 俞星臣疑惑,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这女子衣着颇为单薄贴身,至少没有穿外裳。:,,. 章节目录 496. 二更君 我自然是来跟你同床共枕的…… 俞星臣略微警觉,垂眸看向身上。 那女子见状,便道:“您的腿上之前好像是被划伤了,我先前已经料理妥当,敷了药。” 俞星臣垂眸:“多谢。”他起身下地,右腿一阵刺痛。 但他竟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受的伤。 那女子急忙过来扶住他:“您还是多歇息会儿,别忙起身。” 俞星臣抽开手:“胥少主可在?” 女子看他面色冷淡,大有抗拒之色,便并未再靠近,只道:“少主还未回来。” 俞星臣大为意外:“这是何意?这么说,永安侯也未回来?这是哪里?” “我确实未曾见过永安侯,”少女点点头,又道:“至于这里,是祖王城。” 俞星臣脸色微变,抿了抿唇。 祖王城是定北城之外,属于北原的一个小城,地方虽不大,但对北原而言意义非凡。 因为在北原国的传说中,他们的开国始祖大王,便葬在此处,故而名为祖王城。 自己居然已经离开了北境了……而杨仪竟不知下落。 俞星臣强压心惊,面上还是淡然自若:“多谢告知。不知姑娘又是何人?” 少女眼神柔和地望着他:“我的名字叫金环,是伺候少主的奴婢。大人有什么吩咐,只管告诉我就行。” 俞星臣问道:“那么,不知胥少主现在何处,几时能回?” 金环道:“少主做事自然无须跟我们交代,我们也不敢贸然相问。” “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早上的时候,是跟随少主的摩天侍们送了大人来。” “他们可说什么了?” “只说大人乃是贵人,让奴婢好生照看。不得怠慢。” 两人正说到这里,外间门有个人走进来:“金环姐姐……”一眼看见俞星臣站在地上,便止步:“哟,这个人醒了。” 金环转身:“有什么事?” 进来的女子道:“姐姐,肉已经好了,叫姐姐去吃饭。” 金环道:“那先端一碗进来,给大人用。” 那女子皱起眉头,冷笑道:“周朝的男人,哪里配吃我们这儿的好肉,不如把他赶出去,叫他在雪地里跟牛羊一样吃草。” 金环摇头道:“银环,不要无礼,是少主吩咐我们好生照看大人的。” 叫银环的女子看看俞星臣,道:“少主是怎么了,为什么要对他好?难道还没吃够了亏……” “银环!”金环脸色一沉:“叫你去就去,多说什么?” 银环欲言又止,只磨了磨牙,转身出门去了。 等那女子离开,俞星臣方道:“她说的有道理,胥少主究竟是何用意,我乃是他的仇人,如今落入掌中,按理说他不该这样相对。” 金环望着他周正的容貌,仍是笑微微地:“大人,我知道您是周朝的大官儿,自然并非是个愚蠢之人,既然这样,又怎会不知少主的用意呢。” 俞星臣看向她。 金环垂首轻声道:“少主虽不曾告诉我们他的用意,但我想,他必定是看重您的才能,倘若您愿意留在北原,为北原效力……” 俞星臣呵了声:“胥少主还真是能异想天开。” 金环道:“大人,您还是听我一句劝,少主的意思违拗不得,如果您不听从,会有一番大苦头,到时候可就追悔莫及了。” 俞星臣扫了她一眼,笑说:“原来你们是‘先礼后兵’,软的不行,就会来硬的,对么?” 金环道:“虽然难听,但的确是这个意思。” 俞星臣淡声道:“我大周只有忠烈而死的臣子,没有叛国投敌的懦夫。” 金环皱眉叹息:“大人,我是……敬重大人,才如此提醒,是一团好意……你不知道那些马奴的手段……” 俞星臣沉默不语。 此刻那银环去而复返,手中果然端着一个木碗,盛着些肉跟汤,放在桌上,冷哼着看了俞星臣一眼,走出门去。 金环看看俞星臣,道:“大人,您好好地想想我的话。这汤,请喝了吧。对您的伤有好处。” 她说完后,披了一件羊羔皮的袄子出了门。 俞星臣见她走了,才慢慢地往门口挪了几步,隐约听见两个女子说话的声音。 是那个银环说道:“少主的用意我自然不敢猜测,但是姐姐你……我可提醒你,你别因为他长得好看,就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金环道:“闭嘴。” “你不是不知道……”银环咬牙切齿道:“周朝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背信弃义、连自个儿崽子都会咬杀的狼,喜欢上的话就没有好下场……” 话未说完,只听“啪”地一声,好像是被甩了一记耳光。 金环喝道:“你还敢说,是不要命了?!” 俞星臣在内听了,若有所思地走回到桌边,低头看着那碗肉。 他不是个好油腻的,但一天一夜没有吃过东西,再不吃,却扛不住。 又想起金环出去之前说的话,什么“那些马奴的手段”,虽然他还不很懂,但却知道这话不是好的。 于是便端起碗来,喝了半碗汤,吃了一块肉。 这天晚上,俞星臣独自卧在榻上,却一时无眠。 心中盘算杨仪会如何,而那胥烈到底为什么没回来,他想怎样……正胡思乱想,房门一声响,有人悄悄地走了进来。 俞星臣闭着眼睛,假意睡着。 那人走到身边,借着烛光细看他的脸,看了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你最好想开了些,不然落到马奴手里……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 俞星臣早知道是金环,忽然感觉她的手落在自己的手上,俞星臣一惊,几乎没忍住。幸而金环只是摩挲了片刻,并没有做别的。 次日早上,俞星臣起身,腿上的伤似乎好了些,他正欲开门向外,银环从外走了进来。 她一反常态,笑眯眯地看着俞星臣:“俞大人,你能动吗,能的话,带你出去逛逛。” 俞星臣虽不知她为何前倨后恭,但却瞧出她笑容里藏着一丝不怀好意。 祖王城更在定北城之北,可想而知比北境还要冷。 地面上的雪几乎经年不化。透过低矮的院墙看出去,到处一片白皑皑地。 院门口,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北原侍卫,看见俞星臣,眼神中都透出了不屑跟愤怒之色。 银环领着他出了门,往前,边走边说:“金环跟你说了吧,这里是祖王城原本的王衙,如今是我们少主所住之处。” 俞星臣走的不快,因为他腿上的伤一阵一阵地疼。 而王衙的风好像刀子一样割在他的脸上,那些风箭好似也钻进他的伤口,每一步都走的很吃力。 银环回头看看他,当然看得出他的难受,她却得意冷笑道:“大周的男人便是这等娇弱!哼……活该,一个个都是扮猪吃老虎的狠角色。” 俞星臣忍着痛,轻声道:“姑娘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说别人?” 银环眼神微变:“你倒是聪明,说你怎样,说别人又怎样?” 俞星臣道:“你说我,我自然是认了,你说别人……却不对,大周的男人自然更胜你们北原之人多的多,比如……” “比如什么?”银环即刻问。 俞星臣一笑,缓缓道:“比如我们北境的新任督军薛放薛不约……家中排行十七的,就是连你们少主在他面前都自愧不如的男子。” “你胡说!”银环果真变了脸色:“姓薛的自然都不是好的!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人……” 俞星臣不疾不徐:“我并未胡说,之前你们少主就是薛十七郎的手下败将。” “必定是他使诈!”银环气的失声:“他们薛家的人都是一路货色……” 俞星臣不动声色道:“是吗,除了薛放,还有谁无情无义吗?” “当……”银环的唇一动。 忽然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她:“银环。” 银环身上微抖,转头,却见旁边的门洞里,是金环冷冷地站在那里:“你在干什么?” “没、没有。”银环低头。 金环走上前,看看她又看向俞星臣,却换了一副微笑的模样:“俞大人真不愧是北境的监军,这么会套人的话,一不小心,就被人套进去了。” 俞星臣道:“我只是跟银环姑娘闲话罢了,姑娘这话,我不解。难道是我说错了什么?请姑娘指点。” 金环笑道:“你不仅要套她,连我也不放过呢?俞大人,您还是行行好,别为难我们这些当奴婢的了。要是让少主知道有些人说了不该说的话……舌头都要给拔掉了。” 她的语气仍是和缓,甚至带着三分笑,可银环的脸色已经雪白。 金环没有理会她,只对俞星臣道:“听说她要带俞大人去逛逛,她这样粗心,怕伺候不妥,就让我来陪着吧。” 俞星臣面不改色:“那就有劳姑娘了。” 金环看也没看银环一眼,带着俞星臣向前走,不一会儿竟出了王衙。 他站在门口打量,见门前极宽绰的一条路,正有一行队伍经过,都是身着毛皮的壮硕汉子。 金环止步:“大人的腿伤没好,不宜再多走了。” 说话间门,一辆马车停下,金环扶了俞星臣一把,请他上车。 车厢有点狭窄,只有杨仪那辆车的四分之一大。 金环始终微笑望着俞星臣,看着他正襟危坐,那样俊秀温润的眉眼,问道:“你们大周的男子,都是这么会哄人的?” 俞星臣长睫低垂:“我真不知姑娘的意思。” 金环抿了抿唇:“那也不要紧……” 马车行了大概两刻钟,慢了下来。 金环打开车窗看了眼,自言自语般道:“这里是马奴们的营地……有些许腌臜,若是银环领你来,自然是会带你下去好好地‘逛逛’……不过,我私心还是很不想大人进那种地方。” 她瞥了俞星臣一眼,往后退了退。 俞星臣看出她的意思,便略靠近,向着那窗外看去。 前方所见,并没有任何院墙的遮挡,只是一处树桩隔出的“篱笆”模样,里间门也没有任何房屋,而是一个个奇怪的巨大毡包,入耳的是此起彼伏的马嘶声。 但同时响起的,仿佛还有人的惨叫。 有几个身上裹着毛皮的汉子正牵着马儿经过,想必就是金环银环口中的“马奴”。 可另一边,却是一队衣不遮体、甚至打着赤足的人,个个面容枯槁神情木讷,被两个裹毛皮的马奴押着,时不时地骂几声。 其中一个人走的慢了些,直接被抽了一鞭子,但那人却仿佛不觉着疼……虽然他身上很快泛出血色。 俞星臣屏息,瞧见其中两人的脚已经红肿溃烂的差不多,他们好像已经不是人,没了人的七情六欲,而是什么灵魂出窍的“物件”。 他确实想对了。因为这些人在马奴的眼中,确实是“物件”。 马车放慢了速度向前,俞星臣看见被吊起来的几具尸首,有的大概是已经冻僵了,直挺挺地挂着,有的似乎还是新挂上去…… 他无法看这些,但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便又瞧见旁边的柱子上,吊着许多奇怪的……他不小心细看了一眼,竟仿佛是一只、人的手,而旁边的好似是……一张、皮?或者脏器。 还有那更多的…… 触目惊心,俞星臣已经没法自控心神。 但这还不是最后,当他正想转开头的时候,他瞧见有一口热气腾腾的锅,而一个马奴正将一只手扔进去,旁边一个马奴拿着汤勺,哈哈大笑。 他们总不会是无缘无故地在煮…… 俞星臣捂住口,强行让自己闭上双眼。 他没留意到金环已经靠近过来,扶着他的肩头:“大人,您没事儿吗?” 俞星臣没法回答,因为他胸中翻腾,几乎无法按捺。 金环柔声道:“大人,您所看见的还不是全部……这些马奴,是北原最低贱的蛮部,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恶鬼修罗一样。而那些人,都是捉来的周人,其中大概也有如您一样的官儿呢,若是不肯归降的,就会送到这里,任凭马奴们处置……大人,您不想自己也落到这般不堪惨烈的境地吧?” 她絮絮善诱,一句句话仿佛带钩子的软网,要把俞星臣网罗其中,无处可逃。 神鹿小城,客栈中。 胥烈说杨仪对永安侯“叶公好龙”,所以会点儿医术。 杨仪不管他怎么说:“你说的都对,但是这个人若不及早处置,会失血过多而死。且让我试试。”她的声音温和,而不由分说。 虽然胥烈从进城到现在一直都胸有成竹,但这一点却出乎他意料。 众目睽睽之下,沙狐似乎也有点骑虎难下,毕竟方才已经装出了一副跟“内人”其乐融融的情形,再翻脸有点不便。 于是,杨仪用“三脚猫”的功夫,将那被老虎划开胸腹的人的伤口清理妥当,内敷了止血化瘀的蒲黄粉,外敷了生肌散,又用桑皮线缝了起来。 幸亏这人也是命大,那一爪子并未伤到脏腑,不然便棘手难办了。 忙完了所有,杨仪洗了手走出来。额头已经出了汗。 胥烈半是责怪地温声说道:“你瞧你,不叫你逞强,偏要胡为……如今干也干了,万一这个人出点意外,人家找到你身上,可叫我怎么办呢?” 杨仪没吱声。 李大人眼珠转动:“横竖是好意,就算有个什么,那也是他自己的命,我作证,不会追究到沙掌柜跟夫人身上。” 胥烈笑道:“多谢大人英明。”又吩咐杨仪:“你一路车马劳顿了,带着孩子上去歇息罢。” 杨仪瞥了眼李大人,拉着决明上楼。 李大人看看杨仪,又看看她旁边的决明,道:“沙掌柜,我看夫人面嫩的很,怎么……公子就这么大了?” 胥烈泰然自若地道:“您有所不知,孩子是原配夫人所留,她是继夫人。” 李大人挑眉:“啧啧,有钱人就是好啊,我这一房夫人还没有,沙掌柜年纪轻轻,已经娶了两房太太了,真真是年青有为。” 胥烈懒得跟他说。 幸而李大人并未再纠缠,略站了会儿便走了。 天色已暗,胥烈一行上楼,他的随从悄悄地说道:“少主,那个姓李的好像起了疑心,要不要把他……” 沙狐目光闪烁,顷刻道:“只要他不来叨扰,就不用理他……何况他大小是个校尉,整天抛头露面,若突然失踪,更加引人生疑。” 侍从答了声“是”,又问:“进山的向导虽早已经有了,但他说,这时候不适合进山,野兽很多……” 胥烈摆了摆手。 侍从噤声,退了出去。 杨仪在隔壁房中,安抚决明让他先睡下。 决明拉着她的手,他有些想念自己的母亲慧娘了。 好不容易哄他睡倒,杨仪把外间门的夹袄脱下来,解开外裳跟中衣,看向自己的右臂。 从先前醒来之后,右臂就一阵阵地疼,她想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料低头看去,才发现竟是乌青的几个手指印,触目惊心。 起初她以为是胥烈等人所为,可心头一转,忽然想起在马车里的时候,自己差点跌落,而俞星臣那及时地伸手一拽! 原来,是他…… 正在发怔,桌上灯影一晃,竟是胥烈走了进来。 杨仪猝不及防,忙将中衣跟外裳拉起,极快地系好衣带。 她本是坐在床边,看见他进门,便又站了起来。 胥烈走到桌边儿上,笑微微道:“你可真是,走到哪里都改不了当大夫的本性。令人操心。” 杨仪道:“少主是怕有人疑心?” 胥烈哼道:“比如那个李校尉,一双眼睛很讨人厌,还好他走开了……若还纠缠,就不好说了。” 杨仪之前当着李大人的面否认自己是永安侯,就是怕暴露身份,神鹿这些人哪里是摩天死士跟沙狐的对手?只是徒增伤亡而已。 但她也担心胥烈机警,万一看出什么来,对李大人不利,那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胥烈见她不语,便走近了些:“你为这个人担心?” 杨仪看他靠近跟前,就退后了半步,不料胥烈竟仍不止步,逼得她退到了床边。 “少主这是在干什么?”杨仪皱眉。 胥烈挑唇道:“永安侯好像忘了,你可是我的……夫人。我自然是来跟你同床共枕的。” 杨仪匪夷所思,极为错愕。 虽然落入胥烈手中,她可是从没有料想过这种场面。 杨仪呵地一笑:“胥少主,请你自重些。” “你当我玩笑?”胥烈轻轻捏住她的脸,垂眸对上她的双眼:“什么叫‘自重’?” 他虽没用几分力气,却已足够让她动弹不得。 杨仪眉头紧锁:“别叫人……忒看不起了。” 胥烈笑了声:“这么说原先你还看得起我?” 他靠得太近,几乎贴到杨仪的身上,她伸手抵住,却简直是蚍蜉撼树。 沉默中,胥烈的手握向她腰间门。 杨仪惊悸之余,突然想起来:“胥烈!你是不是……不想要解药了?” “解药……”胥烈似乎忘了这件事,喃喃了一声后,他道:“永安侯,你知不知道……其实,我本来是想要杀了你跟俞星臣的。” 那场山顶滚雪,自然是他们故意为之。 但是此后的劫掠,却是临时起意。 就在马车倾斜的那瞬间门,胥烈在山顶上看的清楚,突然间门就转了主意,即刻下令摩天死士出手。 所以摩天死士斩断了马儿的缰绳,一是为了顺利掩护劫人离开,二是制造坠落的假相。 胥烈垂眸凝视着她:“所以你,倒是不用拿解药来要挟我,因为我曾经想一了百了,先杀了你的。” 杨仪屏息。 “我知道……”胥烈的目光逡巡:“你一定在想,杀了你我岂不是也相当于自寻死路?” 这确实是杨仪不解的。 胥烈轻笑:“可只要想到,倘若杀了你,能让薛十七痛不欲生,我以这条命来换倒也甘愿。” “那你为何变了主意?” 胥烈道:“因为我觉着……留着你们,也许更有趣。” 大手在腰间门一紧,他缓缓垂首。 杨仪眼睁睁地看着他逼近,忽然道:“胥烈,你到底为什么这样恨十七?据我所知……他先前从未见过你!”:,,. 章节目录 497. 一更君 燎原邪火,难以自抑 胥烈的动作停了停。 他的眼神闪烁,烛光下,双眸不是纯粹的黑,而是带些暗蓝的影子。 他身形颀长高大,跟薛放不相上下,站在杨仪跟前,得微微躬身才能看清她的脸色。 沙狐抬手勾住杨仪的下颌,琢磨地凝视着她:“你在这个时候提薛十七,是不是有点儿煞风景。” 杨仪道:“你自然不会无缘无故地针对十七,但你若不说,难道……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胥烈嗤地轻笑,手中摩挲着她极秀气的下颌,指腹感觉到如羊脂一般的肌肤触感,可又透着花瓣般的柔嫩,爱不释手。 他的眼底光芒氤氲,顷刻:“就算不为了薛十七,我也想尝尝……大周永安侯的滋味……” 嘴角的笑格外的恶劣,胥烈重又垂首。 杨仪试图挣动,抬手打向他的身上。 她的那点力气,胥烈自然是看不进眼里。 直到杨仪的手挥向他的颈间,胥烈的目光一动,左手一扬,轻易地将杨仪的手腕擒住。 他瞥着杨仪指间的一点银针的光,笑道:“永安侯,你以为……我在你手上吃了两次亏,还会一点儿防备都没有?” 盯着银针,胥烈啧道:“你真真是处处地让我刮目相看,一身病弱,甚至连个孩子也打不过的人,怎么竟能浑身带刺儿,害人于无形呢?”他重新靠近过来:“你还有什么招数?嗯?” 杨仪感觉他湿润的气息逼近了颈间:“下流!” 胥烈听着这两个字,不为所动,盯着她玉白的脖颈,突然嗅到一点沁人心脾的清香。 他深深呼吸,忖度:“好香……又不是脂粉的香气,又不是香囊的味道,难不成,永安侯身上自带奇香?呵呵,我倒要仔细见识见识。” 杨仪连连咽了几口唾液,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很急促。 落入沙狐手中后,她做过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死罢了。 但这种场面……她可是从未想过。 没想到胥烈会用这种方式来折辱。 杨仪无法面对这近在咫尺的陌生男子,不由闭上了眼睛。 颈间似乎被碰了碰,引得她一颤。 杨仪将那点本能而生的恐惧压了回去:“你这、无耻卑劣之人……” 胥烈哼哼地笑了几声:“骂,继续骂,我喜欢听……” 杨仪咬了咬唇,扭头避开他的动作:“堂堂的北原贵戚,也不过是个、不上台面的无能之辈,只会用这种下作方式欺辱人……呵,你再怎么恨十七,十七却绝不会对你的姊妹妻室做这种事,因为他不是你这般卑劣……” 不知道是她那一句话或者哪一个字,刺中了胥烈。 他蓦地停住,眯起了双眼。 杨仪察觉他没再靠近,微微窒息,赶忙又道:“难道我说的不对么?你这种行径,周朝的人是不会做的,十七……” “是吗?”胥烈捏住了她的下颌,眼神竟极可怕:“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做?” 杨仪嗅出了一点异样:“他们?他们是谁?难道真的有人对你的……姊妹妻室做过这样的事?” “住口!”胥烈逼近了她,恶狠狠地。 杨仪瞧见他眼底的一点蓝影,此刻的胥烈不像是一只沙狐,倒像是一头雪原狼,正死死地盯着她,准备将她咬杀。 杨仪反而没了畏惧,她知道自己抓住了胥烈的痛点,虽然她还有些懵懂……没想到此人也有不可碰触的痛处? “胥少主有什么可生气的,我自然担保大周的男子绝不会如此下作无耻,尤其是十七……”说到这里,她忽然朦朦胧胧地感觉到一点什么。 胥烈痛恨薛放,但薛放之前却从未跟他照面。 他是北原的贵戚,而跟北原人有交际的——薛放虽然不曾来过北境,但、薛家的人?! 是扈远侯吗? 或者…… 杨仪脑中转成一团:“难道薛家……” 胥烈的手在发抖。 他方才一时没留意,竟然又动了怒,不用看就知道,那毒又发起来了。 只听了四个字,他的手一动,竟掐住了杨仪的脖颈。 杨仪微微扬首,窸窸窣窣,是胥烈在解她的衣带。 “放开……咳……”杨仪不由咳嗽起来。 耳畔却是胥烈的呼吸声,越来越急。 这热毒发作,让他浑身奇痒难耐,反而更加让他情难自已,再加上心中的惊怒无处宣泄,更是成了一股燎原般的邪火。 杨仪连连咳了几声,已经有点儿喘不过气来。 就在这时,只听旁边有人道:“你、你干什么……” 胥烈并没有在意,而只是死死盯着杨仪。 直到那人叫道:“你干什么!你……你这坏人!”声音逐渐大了。 杨仪瞥了眼,她的眼角已经不由自主地沁了泪,朦胧中看到是决明从榻上爬起来。 决明起初尚且不懂如何,等看清楚后,忍不住尖叫起来:“坏人,坏人!” 拎起枕头,决明狠狠地扔向胥烈,自己磕磕绊绊下地,冲过来乱打乱挥:“放开永安侯,放开姐姐!姐姐!” 胥烈自然不在乎他如何,一个小少年,又不会武功,但决明的尖叫不知怎地触动了他,胥烈转头看向决明,忽然一掌挥过去。 决明被他打到,整个人向着旁边跌飞出去。 胥烈挟怒出手,并没有很控制力道,决明狠狠撞在地上,身子一颤,竟没能爬起来。 他蜷缩着身子,显然是极疼,可嘴里还是喃喃:“姐姐,姐姐……” 胥烈看着倒地的少年,似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猛地收手。 他倒退半步。 杨仪跌在地上,她喘了口气,挣扎着到了决明身旁,将他扶住:“决明,决明!” 她的力气尚且不足以将决明扶起来,但却竭力地用双臂环住他。 决明被她拥住,仿佛又清醒了几分:“永安侯……姐姐……” 他拉住杨仪:“不怕,不怕……” 胥烈双手握拳,因为太过用力,将手腕上本有些愈合的伤都迸裂了。 鲜血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他死死地看着相拥依偎着的决明跟杨仪,慢慢地后退,一直退到了门边上。 然后他转身,摔门而去。 杨仪几乎忍不住想哭,只死死咬着唇,先查看决明有没有伤着。 这一宿,杨仪陪着决明,时而朦胧会儿,时而惊醒。 迷迷糊糊地,她有时候把决明当成了薛放,有时候又觉着他是什么别的人,最可怕的,是在她半睡之时,感觉是胥烈把自己摁住了,惊出她一身冷汗。 天不亮,胥烈便听到外头一阵吵嚷。 他还牢记昨夜的“不快”,沉着脸色起身。 正一名侍从自外进来,躬身走到他跟前:“少主,是那个少年,他说永安侯……病了。” 胥烈一惊,盯了他一会儿,忙起身出门。 到了隔壁房中,却见决明被一个摩天死士制住,大概是已经点了哑穴,虽不能叫喊,却还在试图挣扎。 看见胥烈进来,决明更加生气,倘若能开口,如常人一样说话,只怕就已经骂出来了。 在他身后的榻上,杨仪躺在那里。 胥烈走到跟前,却见她脸色微红,额头沁汗,把发丝都打湿了。 她呼吸急促,一看就是病中。 胥烈微怔之下,唤道:“永安侯?”伸手推了推她。 杨仪眉头皱蹙,喃喃低语了一句什么,他略微凑近,听她道:“十七……” 胥烈起身,问旁边一名摩天死士:“她是怎么了?” 这人是摩天侍中通晓医术的,虽不如杨仪高明,但在北原也是顶尖的人物。 “少主,她的体质本就差,先前又一路颠簸,大概……受了点惊吓,内忧外患的,兴许是集了个小风寒。” 在提到“受了惊吓”的时候,语气颇为含糊。 毕竟昨晚上胥烈所做的事情,其他的入住客人未必知道,但这些摩天侍当然明白。 这一夜功夫杨仪就病的这样,自然跟那个脱不了干系。 胥烈冷着脸问:“药弄了没有?” 摩天侍道:“已经叫他们去抓药了,不过这风寒要好起来,只怕至少得两三天时候。” 胥烈哼道:“我还得在这里伺候她不成?”转头见决明死死地盯着自己,胥烈欲言又止,拂袖离开。 天刚刚明,客栈里李大人带了几个士兵来了,胥烈在楼上听闻,心中越发烦恼。 他并未出面,跟着的侍从迎了出去,询问李校尉何事。 李大人笑道:“我是特意来道谢的,多亏了沙夫人昨日出手相救,那个陈老倌竟白捡了一条命回来……刚才我听他们说,他已经清醒了,正恢复着呢。” 侍从揣着手道:“原来如此,这也算是误打误撞,多半是夫人的好心,也是那人命不该绝。” 李大人道:“沙掌柜呢?夫人呢?我得当面致谢,夫人的医术可了不得啊,我看……跟永安侯也差不多少了吧?” “不不不,岂敢这样说,”侍从忙摆手,又道:“我们夫人昨儿劳乏了,竟病倒不能起身,自然不能见大人了。等夫人好转,我自会转告大人的意思。” 李校尉惊愕道:“病了?要紧吗?请了大夫没有?要不要我派人去叫一个?” “不必了,我们……”侍从才要说他们便有“大夫”,又觉着此话不能说,于是道:“我们夫人是旧疾,自知道用什么药,不用另行劳烦。” 李大人啧了声:“哎哟,我就觉着你们夫人看着病歪歪的,果然……我来都来了,不如去看一眼?” 他迈步要上楼,侍从抬手拦住:“大人。” 李校尉看他:“怎么?” 侍从虽还带笑,眼中却已经透出几分锐色:“大人,毕竟男女有别。何况我们主人正陪着夫人,就不用大人去看了。” 李校尉抬头看看楼上,又看看这侍从:“哦……这样啊,嘿嘿。那我岂不是连沙掌柜也见不着了?” “我们主人正忙,忧心夫人的身体。”侍从皮笑肉不笑地:“大人还是请回吧。” 李校尉皱眉打量着他,突然用力一拍旁边的桌子,声振林樾地吼道:“奶奶的!你这厮太过无礼!” 此时早起的客人,上下楼众人都被他吓了一跳,齐齐看了过来。 楼上的几个摩天侍本就暗中戒备,察觉动静不对,有三人便闪身向下看去。 只见李大人正在撸自己的衣袖,气愤难当地大声骂道:“老子怎么也算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一团好意亲自来见你们掌柜跟夫人,你居然给我推三阻四,我他娘的又不是什么登徒子,见了你们夫人她就会掉块肉,告诉你,老子向来是人敬我一尺我竟人一丈,你这么给我没脸,我反而偏要见一见!” 他指着那侍从的鼻子骂了一顿,挺身向前就闯。 他身后几个士兵也跟着起哄:“敢不给我们校尉脸,就打!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那侍从冷不防被李大人推了一把,心中动怒。 他自然也是有武功的,只是先前不便使出来,如今见这些兵汉竟要厮闹,当下退后一步,一掌拍去。 李大人赶忙闪身,叫道:“臭小子,还敢动手!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身后众士兵冲上来,吵吵嚷嚷,噼里啪啦,竟是打成了一片。 楼上几个摩天死士面面相觑,虽然看似情形紧急,可是这些人摆出一副兵痞来闹事的样子,倒是不值得他们出手。 就在这时,是胥烈忍无可忍,出来喝道:“闹什么?” 李大人正抱住那侍从,扭作一团,闻言抬头:“沙掌柜……” 胥烈冷冷地望着他,没了昨日装出来的和善:“李大人有什么要事,我内人病倒,我无心相见,也请不要在这里喧闹。打扰了她休息。” 李校尉嘿嘿地笑了两声:“谁喧闹了,我不过是因为这厮狗眼看人低的,所以才一时气冲了头……哎哟!”他叫了声,拉着自己的棉衣:“看看看看,把我的衣裳都撕烂了!我这可是军中的棉衣,难得的很,我只有这一件,不知多珍惜着穿,你居然给我撕坏了……赔!赶紧给我赔!不然我今儿可不走了!” 胥烈起初还疑心他到底想来干什么,突然听他说赔棉衣、不走等话,想到昨儿他也一味诉苦,便料到这李校尉是来打秋风的,心下冷笑。 “原来是这样,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是我的手下人粗鲁,我昨日原本也想捐一笔银子给这里的兄弟,置买些新的棉衣靴裤之类。”胥烈说着看了眼那侍从:“小事而已,偏闹得如此。先拿些银子给军爷们打酒喝。” 李校尉面带喜色:“掌柜果然善解人意,又且豪爽,我先谢过了啊。”他喜滋滋地向着楼上抱拳,好像得了大便宜。 胥烈淡淡道:“恕我不能奉陪。” 李校尉见他转身要走,竟大声道:“等夫人病好了,我必定要请掌柜喝一场大酒!” 他中气十足,声音极高,简直整个客栈都传遍了。 胥烈才转身,心中突然觉着有什么异样,抬头看向前方房门口,他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屋内,决明抱着双腿,蹲在床边地上,像是一只小狗一般守着榻上的杨仪。 胥烈三两步近前,看杨仪兀自昏迷不醒,好端端在……他悬起的心才稍微放下,打量了一眼这屋内,也并无异样。 回头看向门口,隐隐还听见李校尉在下面不知跟谁打招呼说话。 胥烈思忖着走回门边,叫了一名摩天侍来:“这小子有些蹊跷,方才可有什么异常不曾?” 摩天死士道:“少主放心,倘若他真要搞鬼,那就是他死期到了,何况我们这客栈前后都有人在,一只虫子也进不来。” 药取了回来,不多时熬好了,喂给杨仪喝。 她昏迷之中,时而咽一口,时而紧闭双唇,时而又说些胡话,一碗药,最多能喝三分之一就不错了,让胥烈不由焦心。 胥烈看看杨仪,又看向决明,终于下了决心:“你跟我来。” 决明看他一眼,不理睬。 胥烈使了个眼色,一名摩天死士将他拉起来,决明叫道:“你干什么,坏人!” 胥烈道:“你要是想让她好好地,就别叫嚷,按我说的去做。” 决明先是一惊,然后看了眼杨仪:“姐姐告诉我,叫我别听你的话,我不会上当的。” 胥烈皱眉:“你要是不听,我就杀了她!” 决明脸色大变,浑身发抖,连连道:“不,不要杀姐姐!” 胥烈自然懂得如何拿捏他,于是温声道:“你好生听话,我自然不会伤害她,懂了吗?” 决明咬着唇,不再出声。 胥烈对那摩天侍道:“你跟震四留下,看着永安侯。” 摩天侍道:“少主,您要……” 胥烈道:“不能再耽搁了,一定要找到那‘宝藏’,只能分头行事。” 他吩咐了这句,正要走,想了想,面色冷峻地说道:“倘若有人不知好歹要来营救之类……”看向杨仪,那句话在舌尖上转了转,还是说了出来:“杀了她。” 摩天侍低头:“遵命。” 过了中午,杨仪模糊醒来。 她感觉有人在身边,便叫了声“十七”。 又过了会儿,心中冒出另一个人的脸,便改口叫“三爷”。 竭力睁开眼睛,却看到一名黑衣黑巾的摩天侍站在跟前。 她打了个寒战,忽然想起自己的处境:“决明……决明呢?” 那摩天侍盯着她,并不言语。 就在这时,另一人从门外进来,道:“震四,这儿不用你看着,你该到后头盯着,防备有人来袭。” 震四并没有出声,只看着杨仪。 杨仪对这些摩天死士自然并无任何好感,只用厌弃的眼神望着他:“决明呢?” 沉默中,震四低头。 而就在他转身的瞬间,杨仪望着他的背影,一愕。 此刻之前那看着杨仪的摩天侍已经走了过来,杨仪低下头,目光却仍是瞟着那走到门口的人影。 她突然想起方才他的眼神,心头竟一阵难以自抑的狂跳。:,,. 章节目录 498. 二更君 一个都不能少 那进来的摩天侍看向杨仪,抬手去摸她的头。 杨仪一惊欲躲,摩天侍道:“我看看你还发热不发热了。” 原来北原的医术,跟中原的并不同,他们并不会诊脉,甚至连用药也都大相迥异。 杨仪咳了声,头还是发晕,整个人轻飘飘的。 她道:“不用……”她既然醒了,自然就不用别的大夫给自己看了。 这瞬间,门口那影子已经出去了。 杨仪有些恍神,几乎怀疑方才所见是不是真的,又或者是因为自己病中,于如此绝境生出了幻觉???或者,是看错了吧…… 他……怎么可能在这里。 摩天侍打量杨仪的脸色,道:“你的眼睛还是有些发红,热还未退。之前给你服的,是你们常用的小柴胡汤。你觉着如何?” 杨仪垂眸,这摩天侍虽不习中原医术,倒是并没有选错药。 她这场急病,本就是过于劳累,忧思成疾,又被胥烈那一场纠缠惊恼,弄的寒邪内侵,以至于身上寒热交替,目眩心悸。用小柴胡汤却正合适。 杨仪道:“请再在其中加些杏仁、跟苏叶……用以止咳。另外……还有丹栀逍遥丸。” 摩天侍忙记下,出门叫了一个小二来,让去另外取药。 杨仪又问他:“胥烈呢?还有决明……他把决明弄到哪里去了?” 摩天侍目光闪烁,道:“少主另外有要事,带了那少年出门了。” 杨仪警觉道:“他又想利用决明做什么?” 摩天侍转开头:“我不知道……我不能说。” 杨仪一急,又咳嗽起来,摩天侍看她这样,便道:“你的身体很不好,不应该再操劳了。” “你说这话是何意,”杨仪转头,冷然一笑:“竟好像会在意我的死活,要不是你们……我何至于如此?” 摩天侍转头,沉默。 杨仪嗽了会儿,震得心肺隐隐作痛。 摩天侍见她手捂着胸口,想了想,从自己腰间的布囊之中翻找了片刻,竟找出一个有点小瓷瓶,打开之后,递给杨仪:“你闻一闻。” 杨仪疑惑地看他:“什么?” 摩天侍道:“这是香蒲桃蒸出来的油,我们叫做丁子香,它的香气可以减缓疼痛。” “丁子香……这是南药,你们也用?” 摩天侍道:“当然。” 杨仪还没靠近那瓷瓶,便闻到一股独特奇异的香味,竟是前所未有过,她在太医院的时候见过南药,都是从南洲岛国上进贡来的,其中也有少量丁子香。 此刻闻着,她琢磨道:“这里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摩天侍的眼中透出赞许之色,道:“是,我还加了点紫灵香草。” “那是什么?”杨仪闻所未闻。 摩天侍道:“是东洲那里进贡来的香料,是一种紫色的小花,据说闻之可以助眠,也能镇痛。”他把药瓶拿过来,稍微倒了一点出来,顿时,浓郁的香味在室内弥漫开来。 杨仪点头道:“真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摩天侍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杨仪道:“就是说,学无止境的意思。” 摩天侍似懂非懂,低笑了声,道:“你们大周的人,说话总是这么斯文一套。” 杨仪看着手中的瓷瓶,又瞧了眼摩天侍腰间的布囊:“我也曾有个搭帕,能装很多东西,你这里装着的,都有什么?” 摩天侍沉默了会儿:“能救人的,能杀人的。” 他仿佛什么也没说,又如同什么都明说了。 杨仪不再追问,而只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一句实话,决明到底被带去哪儿了,你一定知道,你告诉我,我不跟别人说好么?至少让我放心。” 摩天侍犹豫了会儿,终于道:“少主带他进山了。” “进山?”杨仪一惊:“做什么?” 摩天侍低头:“这个我真不能说。” 杨仪目光闪烁:“那好吧,多谢你告诉我这个……另外,我还想询问一件事。” 摩天侍看向她。 杨仪深深地吸了吸瓶中的香气,以压制心头的轻颤:“俞监军人呢?” “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想。” 摩天侍沉默片刻:“据我所知,他已经被带去了祖王城。” 杨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他、到了北原?” 此刻,再昂贵难得的香也抚慰不了她的肺腑了。 杨仪匆匆地把那瓷瓶递给摩天侍,转过身,用力地捂着嘴,不让自己咳的过于厉害。 但心头却一阵阵地抽痛起来。 摩天侍望着她颤抖的肩,终于道:“你不用过于担心,少主的意思是,想让那人为我们所用,所以暂时应该不至于要伤害他的性命。” “是吗?”杨仪艰难地吐了这两个字。 虽然胥烈没有告诉她俞星臣在祖王城,但关于这话,却是跟她提起过。 所以杨仪并不乐观,因为她知道俞星臣绝不会轻易低头。 那么,落入贼人手中的他,会怎样?她简直不敢想。 他从小锦衣玉食,大家出身,端方君子,极少染尘的,如今到了那种地方…… “多谢你告诉我这些。”她低低地说了这句,转过身,竟似心力交瘁。 摩天侍看了她一会儿,默默地把手中的药瓶盖了起来。 他转身出门,想去看看药如何了。 不料才走一步,突然感觉不对。 胥烈虽然带人离开,但这里也留着除了他之外还有两个摩天死士。 之前经过望凤河一战,五个摩天死士之中有两人重伤,所以王城那边又换了三个人来接替,就是留守在这里的震四跟艮六,以及给杨仪看诊的兑三。 摩天死士的名称,是从八卦上来的,按照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来排列。 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不同的专攻之术,比如乾擅长调度,坤多是断后,震是出击,巽是暗杀……而留守在此处的这摩天侍,则是兑,攻医药。后面的数字,则是代表着第几任。 每一个新的数字出现,就意味着前面那个人已经死了。 按理说,三个摩天,还有几个侍从,要照看一个病弱中的女子,应该是绰绰有余。 但显然并不是这么简单,事情出了意外。 兑三没找到艮六跟震四,却隐约听见一声含糊不清的惨呼。 他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 胥烈临去之前的交代,猛地出现在他脑海中,兑三蓦地转身,掠向内室。 他猛然将杨仪抓起来,手底一把利刃横在了她的颈间。 先前杨仪所嗅的紫灵香草,确实有强大的助眠之效,原本兑三是想让她好生歇息的。 如今杨仪刚刚有些困倦,才闭上眼睛,便给人抓住。 脑中还有些昏沉,竟不知发生了什么,完全没有反抗。 兑三望着她如同蝶翼般垂落的长睫,他手中的人看着如此脆弱,雪捏成的一般,好似他稍微用力点儿,就会捏碎。 他的手本来可以划下去,那就一了百了,但…… 一瞬间的犹豫,门口有个声音道:“你最好别……轻举妄动。” 兑三沉声道:“你不是震四。” 而杨仪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恍惚又清醒了几分。 她眨了眨眼,想要把他看的更清楚些。 “是……”杨仪喃喃:“真的是你吗……” 门口的人听见这句,不由向前走了一步。 兑三喝道:“别过来,不然我就……” 杨仪深深呼吸,总算看到横在自己脖颈上的刀刃。 她抬头试图看向兑三,有些疑惑:“你要、杀我……” 兑三喉头一动:“抱歉!是少主的吩咐,他绝不容许你……被人救走。”他说了这句,将刀刃贴近杨仪的颈间,对“震四”呵斥道:“别逼我!” 门口的人显然是有些投鼠忌器,目光闪烁,握紧了拳。 兑三发现他的手受了伤,带着血。 眼神一暗,兑三道:“你杀了他们?” 门口之人道:“对。” “都死了?”他不敢相信。 冷酷的回答:“是。” 兑三窒息:“你……你又是什么时候杀了震四取而代之的?”问出了这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是之前那个什么官儿来吵闹的时候?!你们、你们是串通好了的?” 震四看向杨仪:“别忘了,这毕竟是在大周的地盘上。你最好别伤了她,这时侯收手,我或许放你一马。” 兑三屏住呼吸,苦笑:“我要是违抗了少主的命令,也自必死无疑!” 杨仪方才只顾忍着咳,并未出声。 直到现在才道:“我知道,你不像是其他的摩天死士一样冷血无情……不然你早动手了,何必说这么多呢。” 兑三一惊。 杨仪却又看向门口的人:“你不该来的。” “震四”的眼中透出愕然:“你说什么?” 兑三也疑惑不解。 杨仪道:“因为,我不会跟你走。” 兑三震惊,手不由一松。 震四等的就是这个机会。 身形闪烁,如疾风闪电冲到跟前,不容他反应,一掌劈出。 兑三因擅医药等,武功是八字之中最末的,而来的这人,偏又是个最顶尖的,如何能够匹敌? 才一对上,手腕咔嚓一声,紧接着胸腹被拍了一掌,兑三向着旁边跌飞出去。 震四牢牢挡在杨仪身前,转身看向兑三。 兑三的嘴角已经流出了血,手摁在腰间,冷笑。 震四正欲上前灭口,杨仪道:“别、别杀他。” 兑三微怔。 震四稍微犹豫,终于问:“胥烈进山里找什么?” 兑三看看杨仪:“不知道。” 震四刚要上前,衣袖却给杨仪拉住。 就在这一刹那,外间脚步声响,而兑三一张手,竟是一股淡淡的青烟散开,他纵身一跃出了窗户。 震四忙把将杨仪抱住。避开烟气冲出房中。 客栈楼梯口上,李校尉带了一队士兵正欲上来,看他们冲出,一惊。 杨仪道:“叫他们、都退下去!不要靠近!” 李校尉众人“从善如流”,一概退下。 幸而胥烈把整个二楼包下,本就没什么客人。 震四抱了杨仪出门,登上一辆马车。 李校尉慢了一步,便跟掌柜吩咐余事。 那车夫挥鞭,不多时,马车停在一处院落前,震四抱了杨仪入内。 这是神鹿小城内的一处极寻常的宅子,屋里烧了暖炕。 震四将杨仪放下,拉起被褥把她裹住:“觉着怎样?”又抬起下颌,细看她颈间,幸亏无伤。 可见那个兑三确实手下留情了,那样紧急之时,居然没有伤及她分毫。 杨仪喘了两口:“你怎么来了?” 先前她醒来,看到震四站在榻前,起初并未在意。可望见他熟悉的背影,蓦地让她想起了一个人。 以及他那种眼神……独一无二。 毕竟,在羁縻州所经历的那些,从来无法淡忘,记忆深刻。 “小黎。”杨仪轻唤了声。 黎渊,蒙着脸,仍是只露出一双眼睛,眼尾微挑,目光清冷冷的。 听她叫自己,眼神才软了几分。 这摩天死士的扮相,跟他昔日的打扮,简直如出一辙,要不是杨仪对他这幅打扮极熟悉,一时哪里能够看得出来。 他望着杨仪,意义不明地哼了声:“还知道是我啊。” 黎渊可记得很清楚,当时他趁着兑三去拿药潜入,在杨仪榻前,听她迷迷糊糊地叫“十七”,过了会儿又换了个称呼似的,他竟妄想她在叫自己。 冒着被发现的危险,满怀期待地凑近了一听……没想到。 杨仪不晓得他这句稍微有点别扭的话是什么意思,只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黎渊看着她单薄苍白的模样,他当然不是真的生气,老老实实地回答:“是薛十七叫人传消息给我,说你可能在此。” 至于他为何出京,几时出京,说来话长,此刻也一言难尽。 “十七知道、咳,我在这里?”杨仪有些许惊喜。 他看着杨仪面上绽放的一点笑容:“嗯……是那个藏鹿的大掌柜报的信。” “藏鹿……”杨仪讶异:“是他们,他们的消息为何这样灵通?” 身为北境第一的匪帮,藏鹿的消息网之广之密,就算是军中最老练的斥候们都望尘莫及。 而这次,传信给藏鹿的,更是杨仪万万想不到的人。 她望着黎渊,迟疑地说:“难不成是那个……李大人?” 黎渊没有摘下面罩,但杨仪从他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杨仪一直想不通,怎么李大人只看了自己一眼,就会怀疑她是永安侯。 神鹿小城,以盛产山参而著名,因四面都是山,山中高木都逾百年,这里的参生得极好,药效比别处更佳。 几乎每年,武威邬三娘的顺和号,都会派许多掌柜跟管事的前来采买。 而李大人是本地“有头有脸”的,又是性格使然,竟跟顺和号的人厮混的极熟络。甚至跟邬三娘也有些交情。 前些日子邬三娘来了一趟神鹿,李校尉颠颠地跑去。 邬三娘本以为他又是想“敲点竹杠”之类,没想到人家竟是来打听永安侯的。 这倒是出乎意料,邬三娘便笑把跟杨仪相见的种种告诉了他。 邬三娘是个女子,十分心细,关于杨仪的样貌,气质,按照她的理解形容的很贴切。 所以虽然没有见过杨仪,李校尉心里却有了个大概不错的样子。 当然,在他心满意足打听完了后,也确实地又敲了敲邬三娘的竹杠,不过邬三娘跟他熟悉,也没当回事儿,大家互相笑骂了几句就罢了。 只因邬三娘知道李校尉拿了银子可不是为自己乱花,要是他想贪污,这会儿就不至于住一座老房子,浑身上下里里外外加起来也超不过一百钱了。 他拿了钱,不过都去补贴军中一些弟兄,或者照看城内贫寒交加的穷苦人而已。 倘若真是个蠢坏的人,邬三娘也不会那么痛快给钱。 所以,从邬三娘那里,李校尉知道了杨仪的大概相貌气质。 然后……则是藏鹿秘密传来的消息。 金平真实身份是藏鹿大当家,但体面的身份,自然是鹿鸣城的金大善人,而利用这个身份,金平广撒钱的同时广撒网,北境黑白两道,都有他的人。 李校尉也吃了金大当家不少银子,不过金平办事很有分寸,从来不曾为难过他,只是素日用钱养着这份关系而已。 但当杨登出事,而后杨仪失踪后,金平知道事情非同一般。 永安侯被劫走……这种事不可以传出去,让百姓们知道,怕变生不测。 所以薛放并未张扬。而金平私底下放出风去,让各处的眼线们都盯紧了,一旦发现可疑,立刻传信。 李校尉听说这个,如何能不留意? 他虽是个底层武官,但常年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在客栈里一眼看见胥烈跟杨仪,立刻就嗅出了异常。 何况他从邬三娘那里得知了杨仪的样貌气质,怎会不惊心。 虽然沙狐的应对无可挑剔,但李校尉岂会轻易相信他,当时那个被老虎抓伤了的陈老倌,本来是前日伤着的,只是没找到好大夫,救不得,李校尉吃饭的时候,暗中吩咐手下,把陈老倌弄来,就是为了试探杨仪。 果真杨仪按捺不住救人,李校尉一看,这岂不是又对上了么,立刻找准时机询问。 不过杨仪当面否认,让李大人很错愕,但他是个机灵敏捷的人,当然知道必定事出有因,于是嘻嘻哈哈混了几句,只当做无事发生。 实际上,当李大人带人离开客栈后,立即找到了金平的秘密联系之人,让他即刻传信回去。然后,他便召集了几个心腹,紧锣密鼓地商议如何营救永安侯的事。 他当然看得出胥烈身边有好手在,知道蛮干不得,毕竟要务必保证永安侯的安全。 大家商议了一宿,拟出几个法子,却都没有十足的把握。 眼见天亮,一个负责去打听消息的士兵回来,气喘吁吁道:“回春客栈的伙计说,昨儿晚上……那个沙掌柜屋里好像闹了起来,据说那位夫人病倒了。” 李校尉一听便知道出事,狠狠地一拍大腿:“他娘的,与其在这里怕前怕后,不如就冲进去,多叫几个兄弟,就算他们是大象,一涌而上也要咬疼他们……总之不能让永安侯在他们手中。” 一咬牙,道:“就按照昨儿第一个法子,我就装作探病,他未必不许我看,不许我进我也一定想法儿钻进去!你们几个趁机在外闹事,引开他们的人,我就把永安侯抢出来……” 正说到这里,门被推开,一道人影立在门口。 李校尉眼见此人蒙头盖脸,来者不善,还以为是胥烈的人。 刚要抄家伙动手,来人淡淡道:“我从留县过来,受薛督军所托,救出永安侯。” 当时李校尉还有点不信,直到黎渊说出了金平的名字。 于是大家才配合行事,不过这会儿调虎离山闹事的成了李大人本人,而黎渊就趁着这场哄闹,从客栈后面潜入,趁机杀了震四。 两人交手虽然也有些响动,但抵不住李校尉在前面弄的惊天动地,所以其他的摩天侍竟没有发觉,黎渊除掉震四后便伪装他的样子混入,本想相机行事,没想到胥烈居然带了决明离开了,正是天助我也。 黎渊道:“我本来要杀了那个摩天侍,你为何拦着?” 杨仪叹道:“他是医者,但也擅长用毒。” 黎渊一想,当时兑三确实手摁着布袋,再想到他最后扔出的那毒烟,才知道杨仪的用意。 若逼的兑三到绝境,只怕他会用玉石俱焚的法子。 黎渊冷笑:“这沙狐实在可恶……你放心,这次定叫他来得去不得。” 杨仪咳了声:“倘若能抓住他就好了,毕竟决明还在胥烈手中,还有俞星臣。”说了这句,心头一阵寒意,她不敢多想,就问:“十七那边儿如何了?”。 “他在定北城,”黎渊道:“我昨儿赶来之时,听说定北城那里已经跟北原的人交上手了。” “还好。”杨仪欣慰,自言自语般:“只要十七在,必当无碍。” 从胥烈说北原陈兵十万的时候,杨仪就担心,生怕薛放会以自己为重,不管不顾地依旧追来。 如今听说他去了定北城,反而大大地松了口气。 但如此一来,这边就得靠他们自己了。 一定要想法子救出决明跟俞星臣,哪一个都不能少。 黎渊欲言又止。 救那个少年的话……好像还不至于太过为难。但是俞星臣,他可是在祖王城,要怎么才能从敌国的城中,将人救回? 两人正说话中,李校尉鸡飞狗跳地从外跑了回来:“黎、黎大人……出出事了!” 猛然看见杨仪,他赶紧又站直了,拍拍身上,恭敬地抱拳躬身:“参见永安侯!” 杨仪正望着他:“出了何事?” 李校尉这才想起来:“对了,才有消息,说是一队往南山的人,遇到了山神爷,都都被咬死了!说的好像正是沙掌柜那些人。”:,,. 章节目录 499. 一更君 猛兽守墓,杀戮时刻 神鹿小城,长生南山。 八月下旬之时,北境就开始飘雪,直到如今冬月,连绵的山脉都已是冰封雪冻,除了一些经验极丰富的老猎人,没有人敢贸然闯入。 冬日山上的猎物少,更加没有在春夏时候能采摘的蘑菇,松仁,榛子,以及人参等,偶尔有老猎户放些铁夹子在山上,准备逮那些不走运踩中圈套的猎物。 雪山的向导是本地人,给胥烈的人事先买通了,若不是看在大笔银子的份上,自然也不愿意来冒这个险。 只是,让向导意外的是,明明说是来寻宝藏,可居然还带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而那看似是大掌柜的青年,还时不时地询问那孩童些什么,一脸认真……让人很费解。 决明很少说话,大多数时候低着头,眼珠无措地转来转去。 之前在马车里还有杨仪在身旁,如今杨仪也不在,跟着一群陌生的人,他极为不安,要不是记得胥烈以杨仪的性命来要挟,他早就放弃了。 而胥烈问他的话,也让决明不懂。 胥烈问他,这座山有没有异常,他不懂什么叫“异常”,便哼唧着不能回答。胥烈很耐心,又叫他仔细看山上有无人踪。 决明心里慌得很,勉勉强强瞧了会儿,指着一处雪落过极平整的地方道:“有人从那走过。” 此刻那向导也听见了这话,只觉着匪夷所思。他这般经验老到的都没看出什么来,这小子倒是会胡说八道。 胥烈心头一动,命人到决明所指的地方查看,扫去上头的积雪,果真看到一个被踩过的脚印坑洞。 向导目瞪口呆。胥烈笑看了决明一眼,知道自己没有带错人。 不过,决明有时候显然不能理解他的话,比如当胥烈再耳畔低声问他能不能看出这山上有没有“宝藏”的时候,决明不懂什么是宝藏,满脸呆滞。 胥烈不着急,只先由那向导带路,他们一行人除了决明外,都是些身手出众的,包括那向导,也是常常在山林中走动,自然不在话下。 到那道路难走的地方,胥烈索性叫人把决明背起来,带着他继续上山,因此,虽然长生南山之中,林密坡陡,他们却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到了半山。 期间也遇到了几只野兽,觅食的狐狸,猞猁,以及狼……但看到他们这么多人,皆都逃之夭夭。 到了山腰处,向导止步,他侧耳听了听,面上露出一点畏怯之色,说道:“前些日子,有人半夜听见很大的虎啸声,有长者说是山神爷发话……叫不许上山,否则便会有祸事发生……” 胥烈淡淡笑道:“我并不信这些鬼神之事,何况就算真的有鬼神之说,这也是人世间。有何可怕。” 向导咋舌,此刻隐约看出胥烈的气质并不像是什么做皮草生意的掌柜,有点后悔接了这活计。 但已经骑虎难下,又能说什么,看在钱的份上,咬牙继续带路。 林子里起了一阵风,撇着地上的雪沫,飞了起来,撒在脸上寒浸浸地。 向导抬头四处观望,终于指着前方一块被雪覆盖大半的岩石道:“那里,那是黑龙头……城内的老人的说法,从黑龙嘴对着的方向,顺着日影走,就能找到宝藏,而一些老猎户说,应该是看日影照着龙头,落在地上的龙嘴影子的方向,想来两种法子都让人试过的,可这么多年了,也没听说过有……” 偷偷瞥了胥烈一眼。倘若真的有,他早就找着了,也不用在这样冷的天跟人上山冒险。 向导的意思很简单,是让胥烈知难而退。 胥烈看看天色,又细看那“黑龙头”,虽然被雪覆盖,但仔细打量,确实突出如龙头,甚至龙嘴,龙眼乃至于龙角,栩栩如生,不知是怎么形成的,但又不像是人力雕琢。 此刻日头快要正中,影子跟龙嘴的方向不差很多,胥烈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想了想,便问决明:“你能看出向哪里走吗?你细看看那个龙头一样的岩石。” 决明抬头看向龙头,当看见那黑黝黝的岩石的时候,他好像受了惊吓,猛地一眨眼,身子抽了抽,然后他转开头四处张望。 胥烈道:“怎么了?” 决明不回答,只顾盯着西南的方向看,胥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什么都没有。 他正着急,便催促道:“到底走哪一条路更好,快说!” 他的语气一沉,决明被吓得缩了缩,小声问:“我不告诉你,你、你会伤害姐姐吗?” 胥烈见他这样无知,啼笑皆非,故意皱眉道:“对。” 决明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抬手指了指龙嘴影子的方向。 向导在旁看的稀奇:“这位小公子是什么人,难道会风水堪舆之类的法子?” 胥烈一笑,叫人按照决明指的方向去。 倒是他身边一个摩天侍轻声说:“少主,这孩子……不会说谎吧?” 胥烈道:“不会。” 决明虽有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能力,但他的心智天生便有缺失,不懂大人那些尔虞我诈,要不然,胥烈先前以杨仪威胁,他也不至于就轻易信了。 当下沿着决明所指的方向继续走了一阵,陆陆续续的,眼前林木仿佛少了很多,视野开阔起来。 那向导愕然道:“奇怪,这长生山我们来了很多次,怎么没见过有这种地方。” 胥烈心头一阵狂跳,有一种预感,仿佛他要找的近在眼前。 忽然,那向导本什么绊了一跤,几乎摔倒。 转头看时,竟是一块半埋在雪里的石头,他喃喃骂了两声:“什么鬼东西。” 胥烈的眼神却变了,抬了抬下颌。 一个摩天侍会意,走到石头旁边将雪扫开。 当积雪清理了一半,向导惊呼了声:“这是……” 只见那雪中之物,并非是什么石头,而竟是一个石兽的模样,有点像是一只极大的狗,又像是一只熊。 胥烈盯着那石兽,挑唇:“这是四凶兽之一的混沌……不错,应该是这里了!”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狂喜的笑意,抬头向前看去,却见前方偌大的一片空地,好似有一个雪白的小丘,却没有树木:“没错,是这里……” 胥烈喃喃两句,吩咐摩天侍:“上前看看!” 那向导也不明所以,但心头一紧,心想莫非真有宝藏,忙跟去查看。 胥烈一边说一边嘉许地回头看决明,却见决明双手握拳,浑身筛箩一样的抖动。 “你怎么了?”胥烈心情大好,便露出了笑容,对决明道:“你立了大功,回头我会好好待你,你要什么都给你……” 决明总不抬头。 胥烈疑惑,拉住他道:“怎么了?” 低头看去,却见决明的眼中流着泪,双腿一直地颤,他好像是恐惧之极,又像是…… 胥烈莫名,耳畔却听到一声奇怪的低吼。 他甚至还没有回头,浑身已经汗毛倒竖。 那低吼明明不在身旁,但却毫不意外地让他心中生出无限恐惧。 胥烈回头,见两个摩天侍跟那向导已经奔向那被雪覆盖的圆丘,但才走了一半,几个人就停了下来。 因为此刻,从那圆丘的左侧,正慢慢地走出了一只巨兽。 那是一只吊睛白额虎,北境高山密林之中的王,而这只猛兽却比寻常所见的老虎体型几乎更大一倍,如果它站起来,大概比两个成年人还要高。 但这样的猛兽,它走起路来却悄然无声,这种静默逼近的姿态,却更加让人恐惧的无法自持,简直似神魔降临,慑人魂魄。 那向导猝不及防,已经吓傻了:“是、是是山……山山……” 两个摩天死士倒吸一口冷气,他们反应极快,不约而同地撤身,一边叫道:“少主快走!” 而他们一动,那只猛虎也跟着动了,它窜起来的姿态,不像是跑,倒像是“飞”。 一个虎跃向前,虎爪扇出,那摩天侍从还没来得及还手,就已经被从后撕开,鲜血当空洒落,把地上淋了一大圈,血雨似的。 那向导没能动,因为已经吓呆了,浑然不知自己已经尿了裤子。 那猛虎扇死了一名摩天死士,又赶上另一人。 那人咬牙,拔刀挥去,但因极度的恐惧,力气失了大半,骨酥筋软,哪里使得上劲儿。 只听猛虎一声怒吼,抬掌向着那人拍落,雪地里顿时像是多出了一个血窟窿。 向导被迫近距离看了一场屠杀,整个人灵魂出窍。 猛虎扭头看向他,偌大的虎头逼近,终于它张开口,一声惊天动地的虎吼。 虎吼声中,向导白着脸,瞪着眼,如同一截枯木桩般仰天倒地,竟是被活生生吓死了。 胥烈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奇怪,他没有想逃,而是第一时间回头看向了决明。 “你……”他不能相信:“你故意的?” 决明已经伸手抱住了头,把脸竭力埋向胸口,好像没听见他的问话,也没有管发生了什么。 “少主,走啊!”一个摩天侍惊心动魄,拉住了胥烈要倒退。 此刻那只猛虎不费吹灰之力地弄死了两个摩天死士、吓死了向导,扭头看向他们。 胥烈咬紧牙关,盯着猛虎之后的那山丘,身不由己被摩天侍拉着步步后退。 而那老虎并没有着急赶上,只一步步走来。 胥烈突然发现它的目标好像是决明……也是,决明站在原地不动,正挡在了老虎走过来的路上。 但决明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样,没有任何要逃走的意思,仍是抱着头呆呆地站在原地。 刹那间,胥烈窒息。 就在摩天侍准备拉住胥烈迅速离开之时,胥烈将他一把推开:“放手!”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总之胥烈怒吼了声,纵身向着决明的方向扑了过去。 但是所有的武力,在这宛若巨神般的山大王面前都是徒劳,不管是摩天死士还是胥烈都不例外。 那猛虎原本还是慢腾腾的,待发现有人扑上来,便似乎被挑衅,喉咙里发出一声瘆人的低吼,又是一掌拍了过来! 胥烈正堪堪地把决明抱住,要带他离开,肩头却仿佛被沉重而锋利的刀刃碰了一下,是势不可挡的剧痛。 这疼让胥烈没忍住闷哼出声。 他抱着决明,踉跄着向前扑倒在雪地里,所能做的就是急喘。 鲜血从胥烈的后背涌出,洒落在决明的脸上。 他被胥烈死死地压着,动弹不得,而他的眼中出现的,却是那巨大猛虎探过来的头。 毛茸茸地,把天空挡住,仿佛决明头顶的天,都变成了一个巨兽的头。 胥烈则咬紧牙关,他看见一滴血从自己的脸上滴落。 他没能回头,但从决明的眼中,他看见了那探头过来的猛虎。 对它而言,眼前不过是两个低头就能咬杀猎物。 这瞬间,胥烈心想:原来此处,亦是我的葬身之地。 太过的恐惧,让他反而想笑。 那种猛兽喉咙里发出的低吼,几乎逼近他耳畔。 胥烈闭上了眼睛,此时仿佛天地都不复存在,他觉着眼前一片漆黑。 黎渊要出南城的时候,意外地听见犬吠的声音。 他的脸色一变,听出那狗叫声有点耳熟。 转头,却见果真是豆子跟小乖,两只狗一前一后,不约而同向他跑来。 车上的人见状也纵身跳下来,竟是灵枢,车厢内的却是斧头。 原来他们也是得了消息前来,听黎渊说决明被胥烈带上山,正欲去寻。 斧头拉着豆子不叫它靠近黎渊,却道:“既然是仪姑娘的意思,正好可以让豆子跟小乖带路,必定比你一人找要容易多呢。” 黎渊看看那两只跃跃欲试的狗子,内心是想拒绝的,但…… 灵枢对这些并不感兴趣,只问了杨仪在哪里,跟他们分开。 先前,李校尉本要亲自带队跟黎渊上山,可是黎渊担心杨仪。 原本他不愿意离开杨仪,生恐有个意外之类,但杨仪更在意的是决明的安危。 那孩子不懂世事,跟胥烈在一起,不知会被怎么欺负,而且,杨仪也担心胥烈会利用决明做些超乎她想象的事。 以决明的才能,他连埋伏追踪的人都能发现,如果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杨仪虽不懂军事,却本能地感觉大为不妥。 豆子跟小乖一上了山,便格外警觉起来,才走了两刻钟,便向着一个方向狂奔。 黎渊带了斧头追上,却发现了好些凌乱的脚印,而豆子向着上风处不住地狂吠。 这两只狗子果然管用!黎渊来不及管别的,叮嘱斧头:“你带着狗不要乱走。我去看看。”他立即施展轻身功夫,向前发足狂奔。 只要找到了脚印,一切就好说了,但又掠出两刻钟左右,黎渊发现地上洒落了许多鲜血……抬手挑起,竟极新鲜! 他屏住呼吸,再度向前跃出,这次,他看见了在雪地中靠在树边的一个少年,他正抱着头缩着身子,身上有大片的血迹。 黎渊没见过决明,他试探道:“你是、决明吗?”一边扫视周围。却见在树后,也有些血迹,蔓延向远处。 决明没有动,嘴里似乎喃喃地不知重复说着什么。 黎渊上前拉住他:“你是不是决明?是杨仪……永安侯让我来救你的,是就说声。” 听见“永安侯”三个字,决明才戛然而止,他抬头看向黎渊,茫然地:“是姐姐……” 黎渊这会儿已经飞快地看过他身上,见他并没有伤,血……应该是别人的。 仓促中也来不及管其他了,黎渊把决明抱起来:“我带你回去。” 戚峰带了一队人马进了城。 正吩咐人去找李校尉,冷不防李大人带着一队人,疯了一样自街口跑过。 城门口的士兵赶紧指着他:“那就是我们李校尉……” 戚峰忙打马追了过去,将人拦住。 李校尉暴躁地转头:“是谁这么不长眼……”还未说完,看见戚峰一身铠甲戎装:“呃你是……” 戚峰道:“薛督军命我来接永安侯,人呢?” 李校尉闻言,脸色惨白。 戚峰拧眉:“怎么了!快说!” 李校尉跺跺脚,一肚子委屈地道:“我也正想问呢!原本好好地人在院子里,过了半天我去看,就没了……” “这是什么话!”戚峰喝道:“说明白!” 李校尉用力揉揉自己的脑袋:“……对了,是有一位俞监军身边的人来见永安侯,永安侯也认得他……便叫我不用在跟前,他们两个自在说话。我只以为他们在说什么大事,不敢打扰……” 戚峰目光微动:“俞监军身边的人……灵枢?” “啊对,就是这个名字,永安侯是这么叫他的……真拗口。”李校尉嘀咕了句,又道:“大人,难不成是那位灵枢把永安侯带走了?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可要是别人的话,我想至少会闹出点儿响动吧?总不至于那么大本事,能悄无声息就把人带走了。”:,,. 章节目录 500. 二更君 不择手段,围追堵截…… 就在这时,一个原本留守的士兵飞奔而来:“校尉,校尉……有人送信来了!” 李大人正自觉焦头烂额,转身:“又有什么信?” 那士兵道:“是街头一个孩子捎了个口信回来,说是永安侯叫他来告诉……” 还未说完,李大人一把揪住他:“告诉什么,永安侯在哪儿?” 士兵道:“是那孩子说永安侯叫他告诉,说不用找她,永安侯是去办一件事了。办妥了自然就回了。” 李大人茫然:“这是什么意思,还说别的了没有?” 士兵道:“就只有这些。” 李大人如坠雾中:“只言片语的如何能信,你问他见了永安侯了吗?” 士兵点头:“见了!那孩子说的真真的,永安侯是在一辆马车里,脸很白很好看,说话声音很温和很好听,就是有点低、时不时还咳嗽,好似是病中……倒像是见过真人一样。” 说着又补充:“对了,他还说赶车的人穿的不怎么厚实,只有一件青袍,显得很瘦,长的也不错,像是有心事。” 李校尉不等说完便叫道:“这说的是那个灵枢啊!” 先前灵枢来的时候穿的就是一件单薄的青棉袍,脸上缺乏血色,愁眉不展、精神不振之态,李校尉当时印象深刻,还问过他冷不冷。 李校尉说完后看向戚峰道:“大人,看样子确实是那位灵枢把永安侯带走,只不知道他到底想去干什么……” 戚峰道:“管他干什么,如今沙狐众人不知如何,这城内也难保有北原的细作,叫大家仔细些,于城内各处搜寻,不可怠慢。只是若发现后,不要吵嚷,迅速上报!” 灵枢此刻已经驱车,带杨仪出了城。 杨仪靠在车壁上,轻咳嗽了两声:“你这样……毫无头绪,是不成的。” 灵枢头也不回,只打量前方周遭:“我总要试一试,若找不到那人,就只能去祖王城。” 杨仪道:“我跟你一样……谁都希望俞监军好好的。” “你不一样!”灵枢的声音提高,不由分说:“你根本不在乎他的生死!” 杨仪顿了顿:“灵枢……” 灵枢眼睛通红,头也不回地叫道:“你不要花言巧语,但凡你对他好一点儿,他也不至于到现在这种地步!我不管你是杨仪还是永安侯,要是他、有个什么不测……我会杀了你!” 握着缰绳,他的手已经冻坏了,冻疮都破了,赤红外露的,但他竟毫不在意,甚至不觉着疼。 自从俞星臣被掳走后,灵枢几乎不眠不休,像是发了疯地要找到他,他甚至忘了饥饿,只凭着本能,有时候会把所看见的东西填进嘴里,免得自己会因为乏了力气而倒下。 先前灵枢跟黎渊等人分别,来找杨仪。 李校尉打量他,看看的手跟脸,惊奇于他穿的这样好,冻伤这样严重,但整个人却透着冰雪般的冷气,拒人千里。 李大人望着灵枢的眸子,本能地觉着有点不太对劲。 若不是他自报说是俞监军的人,而杨仪又认得他,李大人指定不会容他进门。 杨仪看到灵枢,也很是诧异。 短短几日,灵枢竟已经颓然至此,整个人都仿佛落魄潦倒,跟先前在俞星臣身边时候的那股干净利落简直判若两人。 杨仪知道他必定是为了俞星臣担心,也看出他被冻的有些铁青的脸色,以及手上的冻疮。 她本来想问问俞星臣有无消息,但看了灵枢如此情形,自然不用问了,但凡有点儿消息,灵枢也不至于这般失魂落魄,游魂一般。 杨仪本想给他将冻疮敷一敷,处理妥当,灵枢却并不理睬,只在她身前站住了。 此刻李校尉还未离开,有点警惕地看着,直到杨仪说道:“李大人先去吧,这是俞监军身边的灵枢,我跟他说几句话。” 李大人对她才是言听计从,便笑道:“永安侯,我就在门外,有事儿你叫我就行了。” 杨仪略略点头道:“不必,灵枢的武功高强,不用担心。我也知道你必定还有事要做,只是守在这里,可耽误了正事。” 李大人听了这话,才放心出外。 而屋内,灵枢打量杨仪道:“大人并不跟你在一起,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杨仪黯然垂眸:“据说,他被带去了北原的祖王城。” “北原,”灵枢猛地一震,脸色越发灰败:“北原……” 杨仪道:“你不要着急,一定能想到法子救他回来。” “救他?”灵枢喃喃,抬眸看向杨仪:“怎么救?” 杨仪沉默,她若能想到就好了。 灵枢盯着她:“我倒是不懂,永安侯,为什么那个沙狐留下你还有决明,反而把大人送去了祖王城呢?” 杨仪怎能猜测沙狐的心意。 胥烈这么安排,一则是人多了不便,而且俞星臣又“狡诈”,胥烈担心留他在这里,恐怕生变。 再加上当时薛放追的急,胥烈便特意兵分两路,不过是故布疑阵而已。 杨仪哪里知道这些。 但她又不懂为什么灵枢问这个,想了想,道:“我听跟沙狐的人说,他看中了俞监军的才能,所以想收为己用。” 灵枢听了这句:“这么说大人现在有可能还活着。” 杨仪道:“我虽不知详细,但料想,此刻还不至于怎样……” 灵枢转过身,往门口走了几步,又转回来:“你知不知道,大人当初说要来北境的时候,还被家里老爷痛打了一顿。” 杨仪怔住:“是……吗。” “还有宣王侧妃,杨三姑娘,她那么苦求大人别到这里来,他却铁石心肠,定是要来。” 杨仪张了张口,却又无声。 灵枢道:“永安侯,你可知道,大人为什么非得到北境来吗?” 杨仪沉默。 “你不知道吗?还是装作不知道?”灵枢盯着她,走近了几步:“他当然不曾跟我提过什么,但我只能说,若不是你,大人绝不会来到这种地方。” 杨仪双眸微睁,却又轻声道:“灵枢,你大约想错了,他不会为了哪个人而做这种决定,必是以大局为重。” 再怎么样,俞星臣都是很稳的,为了她?灵枢想的未免太过简单。 “当然,他不是追着你来的,事实上在得知你要到北境之前,他就已经做了决定。”灵枢回答。 杨仪微微屏息。 灵枢道:“你说他不是为了哪个人,但你无可否认,他做这种决定,也脱不开有你的关系。” “不要说了。”杨仪叹息,垂眸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处。” 灵枢抿着唇:“我要救大人出来。他不该遭受这些!” “我也想救他,我又不是他的敌人。” “但你却害他到了这一步……” “灵枢!”杨仪有点恼,低头咳嗽起来。 灵枢没有再说下去,而只是走到杨仪跟前:“你说想救他,但你想不到法子是吗?” “难道你想到了。”她的声音很低。 “我确实想到了,”灵枢盯着杨仪的眼睛:“只看你肯不肯。” 杨仪错愕:“是什么法子?” “沙狐最针对的是你,最看重的也是你……只要用你来交换大人,他一定肯。” 杨仪微震。 她没想到,灵枢居然会如此提议。 “你……” “你怕?你不愿意?”灵枢可没等她开口。 杨仪无奈,苦笑:“你想的太简单了。我不是怕,我也不是不愿意,但是……”思来想去,她摇头:“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灵枢瞪着他:“他是被你所牵连的!” 杨仪心中想起的,是薛放,是黎渊,甚至还有俞星臣,假如她是无牵无挂的一个人,她愿意“交换”,用自己去替了他。 但假如她这么奋不顾身的,别的不说,那薛放将如何,黎渊将如何,就算俞星臣自己,也绝不会答应。 她没回答。灵枢便觉着她是心虚,他竟红着双眼道:“我恨你,我恨你!从在羁縻州的时候,大人就仿佛中了你的邪一般……只要跟你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回京的路上为你挡刀重伤,现在又是弄的这样生死不知,他金玉一样的人物,入了蛮贼的窝,你以为会怎样?” 杨仪深呼吸:“灵枢……”难道她心里不难受么?她只是不能说而已。 灵枢的脸色却一变:“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想的太多,我只想要大人无恙。哪怕是不择手段。” 杨仪尽量耐心:“你不要太冲动了,如今小黎已经到了,想必十七还有安排,大家碰头后再行商议,一定会有好法子救出俞监军。” “我等不得,”灵枢冷着脸,瞥着杨仪道:“而且我不想指望薛十七。只怕他也恨不得大人死在那里!” 他说自己,杨仪并不着急,但这样说薛放,杨仪道:“灵枢!” 话未说完,灵枢一下点了她的哑穴。 杨仪哑然,不知怎样,灵枢道:“哪怕我是个罪人也好,只要能救大人,不论如何。” 直到灵枢将她抱起,杨仪才意识到他要干什么,可惜又不能开口。 灵枢拥着她,避开外间的士兵,一路向着侧门而去,——事先他命人停了一辆马车在那里。 只是杨仪的身体本就弱,禁不得长时间的点穴,灵枢将她放下,解开穴道,静静地望着她。 四目相对,杨仪看出灵枢躁怒的眼神底下的无边隐痛。 她把要说的其他话压下,只道:“你既然执意要这么做,那就随你。只有一件你得听我的。我若不见了,李大人他们一定会着急四处找寻,还有小黎他们……至少,找个人给他们传个口信,别叫他们到处乱找,惊扰了百姓,耽误了正经大事。” 灵枢答应了,这才在街头找了个孩子,让那孩子去传消息。又给了那小孩儿一些钱。 不料那孩子得了钱后,十分喜欢,他又不知道是着急的事情,因此去买了点儿糖果,看到李校尉带着人发疯似的跑过,才想起来,赶紧去报信。 灵枢驱车出了南城,因为想起了胥烈在长生南山,便想先去找找看。 此刻杨仪听灵枢已经走火入魔般,便不再多言。 她伏在车厢中,咳了一阵,自己找出点药含了,又把一件皮袄裹紧。 又侥幸地想——灵枢这无的放矢地找寻,万一遇到了黎渊……兴许可以缓和。 不料“皇天不负有心人”,灵枢绕着长生南山半圈,忽然看到前方一辆车向北而行。 灵枢本就极其戒备,此刻眼睛更是紧盯着对方,直到两辆车并行之时,灵枢瞥了眼对面赶车的人,几乎毫无犹豫,他叫道:“沙狐!”半是试探。 那赶车之人不过是身着布衣,头戴皮帽,为了挡风又遮住了脸,乍一看像是北境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并无可疑。 听见灵枢这么一声,他蓦地转头,眼神竟颇为锐利。 一对视,灵枢更加确信,怒喝道:“停车!” 对方拧眉,越发挥鞭,拉车的马儿向前狂奔,灵枢怒道:“给我停下!” 他也跟着连甩了几鞭子,两辆车很快将并驾齐驱。 灵枢咬牙,赶着马儿向着对方的车靠近过去,对方完全没想到他竟如此,这里的路不算宽阔,一侧是山壁,一侧是沟壑,地上又是厚厚的积雪,就算小心翼翼行驶还未必保完全,灵枢这么做,简直是不要命了。 对方怒道:“你疯了?滚开!” 灵枢道:“把大人还回来!”大叫了声后,两辆马车撞在一起,咔啦一声响,竟不知是谁的车出了什么状况。 那车夫胆战心惊,虽然惊怒又无可奈何,便挥动鞭子甩向灵枢。 灵枢也挥鞭迎上,两人的马鞭纠缠在一起,互相角力,互不相让,只听“砰”地一声响,那极其结实的马鞭竟给生生拽断了。 而两个人的车又隔开一点距离,灵枢拧眉,重新抖动缰绳靠近过去,那人见他又来,怒吼道:“你这小子……”说话间,挥手射来几道暗器。 灵枢拔刀,飞快地挡下,而两人的车再次相撞! “咔嚓!”这次撞的比上次还狠,两个人身形各自一晃,对方的车更是撞到了内侧的山壁上,车厢、车轮都发出了木制将断裂的瘆人响声。 而灵枢的车也好不了多少,一个轮子已经歪了,马车也在道上歪歪扭扭。 车厢中,杨仪拼命地把住车壁,之前猝不及防,她差点给晃的一头撞到对面车壁上,只能尽量稳住身形。 眼见对方的车已经承受不住,灵枢纵身跃起,直接挥刀向着车夫袭去! 那车夫没想到他敢弃车,立即挥刀挡住,眼花缭乱中,两人已经过了数招。 就在不分胜负之时,车厢中传出一个声音:“这车要撑不住了!”却并不是沙狐。 灵枢杀红了眼,唯恐自己又扑了空,吼道:“沙狐!给我出来!”挥刀的瞬间,一掌拍向车门口,顿时将车门拍飞。 就在此刻,灵枢看到车内,一个蒙面的摩天侍双膝跪倒,而车中躺着一个人,那人紧闭双眼,不知死活,自然正是胥烈。 一刹那恍神,那车夫挥鞭袭向灵枢。 灵枢正欲闯入车厢,耳畔却又听见马儿嘶鸣,回头,惊见自己赶的马车已经远远落后,此刻正晃晃悠悠,半边车厢向着沟谷悬挂。 “永安侯……”灵枢脱口而出,不顾身上被甩了一鞭,纵身跃下,向着那边冲去。 但隔着十数丈远,已经来不及,灵枢目眦俱裂,大声叫道:“仪姑娘!” 就在这时,另一道身影如风驰电掣,急速赶到。 他纵身一跃冲入车厢,却见杨仪正艰难地要往外爬,目光相对,杨仪唤道:“小黎……” 黎渊抓住她,用力一拽,把人紧紧抱入怀中。 就在黎渊将杨仪抓出来之时,两匹马发出绝望的嘶吼,被马车拽的步步后退,黎渊百忙中挥手一斩,缰绳断开,马儿受惊不小,直接向前狂奔而去。 此时此刻,正如当初在殊山胥烈暗算的情形。 那边灵枢看到黎渊将杨仪及时救出,身形一晃,几乎跪地。 但很快他想起了逃走的沙狐,又见马儿冲来,灵枢一咬牙,翻身上马,竟追了上去。 杨仪惊魂未定,听见马蹄声响,对黎渊道:“胥烈好像……”又想起来:“决明呢?” 黎渊沉声道:“不许说话,不许问别人!” 她不知道当他亲眼看见马车摇摇欲坠的时候,他是何等的悬心绝望,当时他的身法之快,简直超乎想象,就算是颠道士见了也要甘拜下风。 他几乎是一喘气的功夫,来把人抢了出去的。 可她居然还有功夫担心别人。 灵枢纵马去追沙狐的马车,本以为未必追的上,谁知半刻钟,他就看见了他们的车,那辆已经被撞得有些残破的车。 就停在路中央,一动不动。 起初灵枢觉着他们可能是弃车而逃了?心头一凉。 纵马靠近,才知道原因。 马车上的人还在,但他们都没有动……因为就在前方的路上,挡着一队人马。 中间为首一人,身材高大,剑眉朗目,正是戚峰。 戚峰凝视着面前那辆车,又扫了眼追来的灵枢,冷笑道:“我倒要见识见识,这只狐狸到底长的什么模样。” 灵枢觉着自己总算能够喘一口气了。 而在这时,身后马蹄声响,原来是黎渊抱着杨仪赶了上来。 可黎渊并不在乎沙狐,也不在乎戚峰等人,他只看着灵枢。 当马儿靠近的时候,黎渊忽然出手攻向了灵枢。 灵枢猝不及防,连躲闪都不能够。 一把雪亮的薄刃剑横在颈间,冰冷刺骨,黎渊冷冷地望着灵枢:“你该死!” 灵枢面不改色:“是,只要能救出大人,这条命,随便你拿走。” “你的贱命我不在乎!只是……”黎渊冷冷地望着他,道:“你也听好了,还有下回,你跟你主子,我一个也不饶!”:,,. 章节目录 501. 一更君 故友之谊,肌肤之亲 前方马车上,跟灵枢交手的那车夫——其实也是摩天死士中的坤级,排行第五。 他刚欲下车,车中有声音道:“不可动手。” 坤五扭头。 车中之人跳下来,正是之前看护过杨仪的兑三。 兑三看看前方戚峰众人,又看看身后的灵枢跟黎渊,垂首对坤五道:“少主的伤需要立刻救治,我一人之力不足够。而且现在也难立刻赶回祖王城……你难道想要少主也殒身在此吗?” 坤五本是要死拼,听了这句,不由踌躇。 兑三见他并不反对,才走前一步,向着戚峰道:“阁下何人?” 戚峰人在马上,闻言笑道:“你倒是反客为主了,老子是薛督军身边的,姓戚!告诉你也无妨,免得你死都不知谁是仇人。” 兑三做了个揖:“我并不是来死拼的,我们愿意投降。” 戚峰闻言撇嘴,不屑一顾道:“你说投降就投降?那也得看我接不接受。告诉你,别人的话,老子或许可以掂量掂量,但据说这只狐狸极可恶又狡猾,老子不习惯跟狐狸讨价还价,索性一刀杀了最痛快。” 兑三色变,身后的坤五也咬紧了牙关,正要上前,又给兑三拦住。 戚峰冷哼道:“还等什么,动起手来吧?” 正欲下令,对面灵枢道:“戚旅帅,不可!” 戚峰瞥向他:“什么不可,他是你亲戚?” 灵枢咬了咬唇:“戚旅帅……留下他们,换我们大人!” 戚峰努嘴:“俞星臣吗?你说换就换?怎么这么天真?人家会听你的话?” 兑三目光闪烁,即刻道:“戚大人,只要不为难,等我们少主好转,自然愿意……将俞监军放回。” 戚峰啐道:“闭嘴,问你了吗?等除了你们,再灭了祖王城,自然就把人救出来了,干吗还要多费事?” 兑三没想到他竟是软硬不吃,却在此刻,黎渊道:“戚峰……” 戚峰抬眸,嗤了声:“你也别在这儿装好人,最好也免开尊口,我才不会听你的……哼,要不是十七有话,谁愿意搭理你。”戚峰对于黎渊印象最深刻的,自然就是在人头谷的一战了。 又看向黎渊怀中的杨仪:“杨先……永安侯怎么样?”他不喜欢黎渊抱着杨仪,但这会儿也没有马车……只能暂时忍着。 黎渊抿了抿唇,垂眸。 杨仪方才因为一路颠簸,弄得气息紊乱,整个人耳畔嗡嗡作响,几乎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模模糊糊听到这里,她动了动,道:“戚峰、听……听小黎的。” 她元气大伤,中气不足,声音不消说是极低的。 但在场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黎渊跟灵枢都看向戚峰,却见戚峰眨了眨大眼睛,竟是极为灿烂地笑道:“你开口自然不一样,那必定是有大道理的,我虽然嫌这狐狸骚,但还可以勉为其难养两日。” 那坤五听他语带戏谑,眼中透出厉色。 戚峰指指他:“你这厮看什么?不服是不是?” 坤五回头看了眼马车中的胥烈,隐忍着低下头去。 此刻,他们身后又传来犬吠的声音。并车轮滚滚之声。 先前黎渊救了决明下山,本来是要立刻带他回神鹿小城的,谁知才下山,决明抬头看了眼四周,突然抬手指了个方向。 黎渊不知道决明的能耐,本来没当回事儿,正要将他放回马车上。 谁知决明喃喃道:“姐姐、永安侯……” 这孩子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这一句也仿佛迷糊中的话。 但黎渊心头一动,疑惑地盯着他:“你说什么?” 决明又用颤抖的手指点了点那条路。 黎渊原本不愿理会,想快点儿回去,毕竟留杨仪一人在城内他总不能放心。 但就在调转马车之时,决明又喃喃了声:“姐姐……” 斧头在旁道:“决明,你为什么总念叨永安侯,待会儿回去就见着了啊。” 决明摇摇头,手指一颤。 斧头疑惑:“你说那边儿,仪姑娘可不在那边。” 这句话撞了黎渊的心,他磨了磨牙,终于顺着决明所指驱车而行。 一刻多钟,来到岔路口,瞧见地上凌乱的几道车辙。 正迷惑,原本趴着不动的豆子忽然站起来,跳下地,嗅了嗅。 这个动作让黎渊一个激灵。 当下也顾不得是不是有误会,总之宁可错追不可错过,他驱车行了会儿,觉着太慢,便叫斧头赶车,自己却施展轻身功夫一路向前。 幸亏如此。 此刻斧头终于驱车赶来,两只狗遥遥领先,向着杨仪跟灵枢的方向跑跳而来。 豆子自然是冲着杨仪去的,这把黎渊吓得不轻,他连连策马后退:“别、别过来!” 心慌意乱,却又舍不得就放下杨仪。 那边小乖却扑向灵枢,灵枢先前已经下马,此刻顺势将小乖拥入怀中。 小乖舔舔他的脸,又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喉咙里便啾啾唧唧地响。 不知为什么,虽然狗儿不会说话,此刻,灵枢还是流下眼泪,他感觉小乖一定也是在想念俞星臣了。 灵枢把小乖用力抱住,毛茸茸的狗儿在怀中,一边低低呜鸣一边舔他。 这仿佛是灵枢连日来所拥有的唯一的……一点点微暖跟慰藉。 还好斧头及时驱车来到,黎渊小心翼翼将杨仪放进车内。 决明一把将杨仪抱住,豆子也立刻跟着跳了进去。 小乖却并没有跟上,仍是随在灵枢的身旁。 杨仪吁了口气,吩咐:“他们的车坏了,把……胥烈送到这里来吧。” 戚峰正过来探头看她,闻言道:“不行,那只狐狸坏的很,跟你在一起,还不被他咬一口?” 杨仪望着戚峰……眼神里透出几分暖意:“你怎么来到这里了?” 戚峰跟她目光相对,看她竟然比在羁縻州的时候更憔悴苍白,鼻子不由一酸:“我不来,怎么知道杨先生混到这种地步了呢?” 杨仪伸出手。 戚峰会意,也探手过去。 他看着面前那一点皓白纤细的手腕,感觉她的手在自己掌心里微微凉,鼻子越发酸了。 两个人握了握手,杨仪道:“多谢了。” “嘁!”戚峰眼眶一热:“我不爱听这些话。” 他将头扭开,不愿让杨仪看到自己失态的样子。 虽然嘴里嫌弃,戚峰还是吩咐把胥烈放上了车。 他亲自查看过,胥烈应该不至于就“咬人”,毕竟他现在的情形,能不能活着还是个问题。 至于那两个“随从”,兑三先前被黎渊所伤,坤五却是个不好办的。 戚峰打量着两人:“你们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想叫我们用这半死不活的狐狸去换俞监军,但这狐狸要真死了,只怕你们那边儿未必愿意见到一只死狐狸,我想……你们还打着别的主意,是不是?” 坤五不言,兑三知道瞒不过,直接说道:“我是医者,先前照看过永安侯,她病倒的时候,少主可并未亏待。还有,少主之所以会受伤,是因为要救那个少年。” 戚峰扬眉道:“哦,是吗?这狐狸原来还会做好事啊?你告诉我这件……莫非是想让我夸他几句?” 面对戚峰不屑的调侃,兑三并不动怒。 虽然是在跟戚峰说话,但他清楚,这些话杨仪自然会听见。 “戚大人,我只是说实话,如今我们落在阁下手里,要杀要剐自然由你,只是少主……一定不能有事。”他不卑不亢地,却又不失谦和。 戚峰冷笑了声:“说的比唱得还好听。他能不能活,也看天意,至于你们……我可不习惯带着两匹狼在身边儿。死的除外!” 兑三明白他的意思,面不改色道:“只要戚大人答应,保住少主性命,我愿意立刻自戕。” 戚峰道:“真的吗?那你就死给我看吧。” 本来戚峰是来挤兑这“兑三”的,没想到他正等戚峰这一句。 “这么说戚大人是答应了?一诺千金,不可反悔。”兑三说着抬手,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他眼睛都不眨一下,回刀切向自己颈间! 戚峰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利落,眼神一变,出手如电,堪堪握住他的手腕。 而这时,那匕首的刃已经割破了兑三的脖颈,鲜血刷地流了出来。幸而是还没有割断大脉,但却已伤了气管。 兑三面色惨白,喘息着道:“您、可不能反悔。” 戚峰将匕首夺了过来,掂量着,不禁也有些动容。 虽然戚峰看似不在乎胥烈的死活,但既然杨仪已经开口了,那势必是要用胥烈来交换俞星臣的,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让胥烈成为一只死狐狸。 戚峰只不过是讨厌这些北原人罢了。 如今看着兑三这样决然,戚峰道:“你倒是忠心……”瞥了眼旁边的坤五:“你呢?” 坤五却道:“卑鄙的周人,我不相信你们,你不过是想杀了我们,再对少主不利。” 戚峰点头表示赞同:“是吗?你好像比他聪明……” 说话间,戚峰忽然出招,匕首直刺向坤五。 坤五反应迅速,闪身回击,可不出两招,肩头给紧紧摁住,力道之大竟如铁钳一般。 他正自心惊,却见刀刃流光般在面前闪过,手臂上猛然剧疼。 等他反应过来,双臂都已经垂落不能动,鲜血顺着手腕滴落。 戚峰将滴血的匕首丢给旁边的李校尉,冷冷地对坤五道:“我只废了你的手筋,你最好识相点,别弄做四肢全废。” 李大人把匕首擦干净,自己收了起来,颠颠地跟上戚峰道:“大人,身手好出色呀。” 戚峰道:“马马虎虎吧。” “什么时候也能教我两招?” 戚峰笑道:“你杀的人多了,自然就会了。” “哦……原来是庖丁解牛的道理。” 戚峰谦虚地摆手道:“牛好好地去弄它做什么,多杀几个蛮狗子就是。” 李校尉连连点头:“是是,大人说的对。” 大家驱车往回,才进了县城,就见几个小兵在城门口上议论纷纷,脸色很不好。 李校尉喝问道:“你们在吆喝什么?” 其中一个小兵跑上来:“校尉,才传来的消息,说是在定北城那边儿,打了败仗!” “什么?”李校尉从马上滚落下来:“谁说的?是不是讹传?” 小兵愁眉苦脸道:“先前有人送战报过来的……还说……” “说什么?” “还说朝廷已经准备议和了。” “放屁!”李校尉忍不住大骂了声,“议个屁和!” 小兵叹气:“谁说不是呢,百姓们也都骂着呢。骂的可比您说的难听多了。” 祖王城。 俞星臣听说了定北城方向大周战事失利的消息。 他已经换下了昔日的锦衣华服,只穿着一件有些破烂而旧的单薄棉衣,有的地方已经爆出了棉絮,棉絮的颜色也已发黄。 这棉衣不知从哪个死人身上剥落的,干涸的血迹变了色。 脚上只有一双破烂的鞋子,俞星臣知道自己的脚已经冻坏了,就跟他的手一样,时而发热,痒的不成,大概很快就会破皮。 俞星臣从来没受过这种折辱。 那日,金环引他去见过了那些马奴营地的惨状后,便又趁机劝他归降。 金环道:“你们周人有一句话,叫‘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大人一身的才干,若是投身北原,必定会封侯拜相,不在话下,这才是光明之途,千万别想过开,成了马奴们手中一团血肉,岂不可惜可叹。” 俞星臣笑了笑:“姑娘真比我们周人还会说话。” 金环面色诚挚道:“我对别人,从不这样……掏心掏肺的,只是不忍心看大人这样尊贵的人物,也沦落到……那种不堪地步罢了。” 俞星臣道:“我想,我不是第一个吧。” 金环一愣。 俞星臣道:“你先前说,马奴手中也有大周的官儿,你们俘虏的一些可用之人,如我一般的,是不是也这样费心竭力地劝降?” 金环有点勉强地笑笑:“大人果真精明。确实有几个……但都用不着我出面。” 她索性也不再掩饰:“有些人虽然有用,但也有限,犯不着为他们费心费力的……只稍微用刑恐吓一番,他们自然就软了,而如大人一般的人物,从未有过。” 俞星臣颔首道:“能让姑娘亲自出面,想必是我的荣幸。” 金环看他脸色似冷似热,似缓和似漠然,竟猜不透他的心意。 她索性走到俞星臣身边儿:“俞大人,好话歹话我都跟你说尽了,你可别辜负了我一片心意才好……你是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当然该知道选哪一条是不是?” 她的手伸过来,握向俞星臣的。 俞星臣吁了口气:“姑娘能否容我……好好想想。” 金环见他并未抗拒,便微笑道:“大人最好别是要用缓兵之计。” 俞星臣道:“姑娘深知我们大周的种种,难道没听过一句‘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若是觉着俞某不是真心,大可立刻将我送往马奴……” 金环没等他说完,便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嘴:“我自然相信你。” 女人的手碰在唇上,还带着一股奇怪的香气。 俞星臣一怔,将头慢慢转开。 金环望见他耳根处似乎有一点点微红,倒像是害了羞。 北原的男人从来都是直来直去,鲁莽有余,哪里有这样温柔腼腆的情态。 金环抿了抿唇,声音放得温和了些:“只是,你别辜负了我的苦心,好么?” 俞星臣不看她:“嗯……” 金环松开他的手,从后将他环抱住。 只是双臂还未合抱,俞星臣一震,急忙推开她:“姑娘!” 金环愣怔,有些微微地尴尬。 俞星臣皱皱眉,却又垂眸道:“男女授受不亲,请……请莫要如此。” 金环听了这句,却嗤地又笑了:“你们周人真有意思,‘授受不亲’是什么?” 俞星臣脸上越发红了几分,却竟难得的耐心道:“就是没有成亲之前,不能、有什么肌肤之亲。” “哦……那‘肌肤之亲’又是什么?”金环显然是明知故问,两只水汪汪的眼睛,满是撩拨地看着他。 俞星臣咳嗽了几声:“姑娘莫要调笑。” 金环捂着嘴:“我不信你们周人真是这么正经,哪里会有不吃腥的猫儿……”她才要说下去,又觉着这话太过放浪,他未必愿意听,便打住了。 正在这时外头有脚步声,金环便敛了笑,走到门口:“什么事?” 门外的人低低道:“姐姐,小殿下来了。” 金环的脸色立变,看了眼俞星臣,见他仿佛并没在意这里,正在整理自己的衣物。 金环深吸了一口气:“你千万不要出外。”叮嘱了这句,匆匆出门而去。 王衙前厅,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手中握着一根小马鞭,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 他穿着锦绣王服,脚踏鹿皮靴子,生得肌肤雪白,两只眼睛却是湛蓝色的,头发有些自来卷。 所到之处,两边的侍从们尽数跪地行礼,恭恭敬敬地:“殿下。” 这男孩子,正是北原皇朝的小王子合都。 合都王子左顾右盼,道:“舅舅还没回来?金环银环呢?” 正在这时,金环带人从内迎出来,也忙跪地:“参见殿下。” 合都道:“你起来,舅舅呢?也该回来了吧?” 金环起身,仍是垂着头:“少主还未回,前天叫人送了信,说是还有一件事。” 合都王子走到椅子边上,自己上去坐了:“什么要紧事,为什么不让别人去办?母后都担心着呢!”他年纪虽小,声音稚嫩,但口齿伶俐非常。 金环道:“回殿下,大概是很要紧的……” 合都没等她说完,摆摆手,气势很足地:“你不用说了,横竖你也不知道。我听说,舅舅叫人送了一个周人回来,是周朝的大官儿?把人带来,我要看看。”:,,. 章节目录 502. 二更君 囚禁 金环微惊,陪笑劝说:“殿下,那周人才到,种种礼仪还不习惯……不如等过两日再召见。” 小王子道:“什么?我要见他,还想他会不会礼?快叫他来让我看看,要是不好的,我就用马鞭子打他。” 金环知道这个小王子年纪虽不大,却异常的狡黠固执,当下不敢再劝,恐怕他会疑心到自己身上。 于是叫人去将俞星臣带来。 不多会儿,俞星臣被带到,从门外走了进来。 合都du打量着面前俊秀非常的大周男子,眼中充满了惊奇。 他对金环道:“他长的……像是画上的人,比之前见过的那些人都好看。” 合都用的是北原话,金环抿嘴一笑,转头对俞星臣道:“这是我们的合都小王子。” 俞星臣拱手行礼,温雅端庄:“参见殿下。” 小王子微微皱眉:“咦,你见了我,怎么不跪下?”这次,他用的是有点生硬的大周官话。 金环有些紧张。 俞星臣面不改色道:“回殿下,我是大周的官儿,行的是大周的礼,在我周朝,除非是参见皇上,除此之外都不必跪倒。” 合都认真道:“但是,这是在北原,你们那有一句话叫做入、入……” 他想不起来,看向金环,金环一时也不知他是何意。 俞星臣道:“殿下是想说‘入乡随俗’?” 合都喜道:“对,就是这个!你既然知道这个词,为什么不……入乡随俗?” 俞星臣颔首道:“殿下小小年纪,竟也知道这个词,着实了得。” 金环忙将这句又翻了一遍。 合都被称赞,脸上露出笑容:“是母后叫人教我的,我学了不少大周人的东西。” 俞星臣一笑:“那殿下可知道这个词出自哪里?” 合都疑惑。 俞星臣侃侃而谈:“这个词最早出现在《庄子》,原句是‘入其俗,从其令’,意思是到了一个地方,便要适应尊重那一地的风俗习惯等等。但是这种尊重得是相互的,我来到北原,对殿下保持着对待王侯的应有礼节,这便已经是‘入乡随俗’了,而殿下,也不能强行让我改变我们周人的礼节,这叫做‘礼尚往来’。” 合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似懂非懂,别说是他,连金环都被他绕的有点儿糊涂。 “入乡随俗,礼尚往来?”合都喃喃:“我又学了一个新词。” 俞星臣垂眸不语。 合都旁边一个侍卫道:“殿下,您莫要给这周人骗了,他不过是不想向殿下下跪,才捏造这些话而已!我看这个周人很不老实,摆明了是欺负殿下年纪小,该好好地教训教训才是。” 金环瞪向那人。身边这些人都知道合都最讨厌被当做小孩低看,这个人偏如此说。 果然,合都瞪向俞星臣:“你在欺哄本殿下吗?” 俞星臣摇头道:“殿下聪慧伶俐,如果有人敢小觑殿下,试图玩弄,殿下自然可以看得出来。我又怎么敢自作聪明,欺哄殿下呢?” 金环虽知道合都大概能听懂,但还是特意又用北原话翻了一遍给他。 小王子听罢,笑道:“真不愧是周朝的大官,果真懂的多。” 那侍卫却道:“殿下,这个人是北境新任的监军,之前铎亲王被薛不约所杀,自然也跟他脱不了干系。” 合都脸色一变:“是这样的吗?” 金环忙道:“殿下,薛督军对战铎亲王的时候,俞监军才刚刚到达北境,怎么可能跟此事有关。” 侍卫道:“金环,你总为他说话,总不会是被他迷住了吧。” 金环道:“格庆,当着殿下的面儿,你不要挑拨离间。” 合都看看两人,终于道:“都不要吵。”小王子用马鞭指着俞星臣道:“你既然很能耐,那你留下来,帮着北原对付大周,把薛不约杀了!” 金环愕然,有些担心地看向俞星臣。 那侍卫格庆却一笑,面上流露些许得意之色。 他们显然都猜到俞星臣不会轻易答应。 果然,俞星臣道:“殿下,请恕我无法做到。” 合都叫道:“什么?” 金环失色。 俞星臣道:“薛十七年少天纵,英武神勇,所向披靡,连贵国的胥少主都不是对手,何况是我这等手无缚鸡之力之人。” 合都瞪大双眼:“你说舅舅也败在他手里吗?这么可能……” “等少主回来,殿下问他便自知道。” “薛十七真的那么厉害?” 俞星臣正色道:“此人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名将,年纪虽不大,可之前在羁縻州的时候便已经名扬南蛮,后来又在海州剿灭倭寇,单枪匹马挑了倭国流主,刚来贵地,又杀了铎亲王……由此可见,此人之神勇,无人能敌。据说……” “据说什么?” “先前胥少主在大周京城之时,也是被薛放发现踪迹,从而狼狈逃出京中的。故而说……天下都无人是他的敌手。” 合都眉头紧皱,嘀咕道:“这个薛十七……” 冷不防他旁边的格庆道:“俞星臣,你一味地吹捧薛不约如何如何,是什么意思!” 他毕竟是武人,虽然也听说了薛放的种种事迹,但方才俞星臣所说什么“年少天纵,所向披靡”,甚至“天下无人为敌”之类,仿佛……过于夸大其词似的。 俞星臣面不改色:“我只不过说出事实,又有那点儿不是真的?请指教。” 侍卫屏息:“你……” 俞星臣一笑道:“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只有刚愎自用的人,才不会承认对手之强悍,只有真正强大之人,才会虚怀若谷,采纳良言。” 小王子这次是完全听不懂了:“你、你说什么?”又问金环:“他说什么?” 金环看了眼俞星臣,按照自己的理解,把他的话翻成了白话告诉了合都。 合都听后,若有所思:“你的话,怎么跟母后说的差不多呢。” 格庆脸色一变,终于道:“殿下,你又被他骗了,他这分明是不愿意当北原的官,就故意说薛十七如何……” 此人倒是聪明,立刻看破了俞星臣的用意,但他虽看出这点儿,却也想不通俞星臣方才竭力捧赞薛放的另一个缘故。 “对啊,你为什么不肯当北原的官儿。” 合都正思忖,金环忙道:“殿下,这个人,是我们少主看中了的……他非常的有才学,如果能够留在北原,将对北原有莫大的好处,在少主回来之前……还是,留着他比较好,横竖要如何处置,还有少主决断。” 合都想了会儿:“你说的有道理,舅舅自然有他的打算。我不该先替他处置。” 金环松了口气。 格庆在旁恨恨地望着俞星臣,道:“虽然是这样,可是他毕竟是大周捉来的囚犯,就该关进牢房。” 合都思忖:“嗯……” 金环怒视:“格庆,你是不是疯了!” 格庆盯着她:“你还想替他说情?哼,倘若胥少主回来,发现你处处维护他,你猜少主会怎么样!” 金环冷着脸道:“我只是按照少主吩咐行事!你不要血口喷人。” 小王子看看他两人:“你们两个怎么总是争吵,不许吵了,弄得我耳朵疼。”说着一指俞星臣,“先把他关到牢房,好生看着就是了。” 俞星臣道:“殿下做主,也该如此。”他又平静地望着金环,微微倾身道:“多谢姑娘先前照看,费心了。” 金环眉头紧锁,欲言又止,只满目忧虑地盯着他。 那侍卫格庆本来很得意,见金环这样,便又沉了脸。 有北原的士兵将俞星臣押到了王衙的大牢。 这大牢虽然比马奴营地要强一些,但其阴冷残酷却也不相上下。 几个看守牢房的北原士兵看见俞星臣,一个个横眉冷眼地盯过来。 忽然,有个牢头模样的分开众人上前,用北原话说道:“这个人不是之前烈亲王送回来的吗?听说给金环姐姐好吃好喝藏在房里,就差睡在一个被窝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有个侍从匆匆走来,对那牢头道:“格庆侍卫长讨厌这个人,叫你们不用客气,折磨他一番。” 他们用的是北原话,自然不用特意避开俞星臣。 牢头听完笑道:“侍卫长一定是因为金环姐姐对这个人好,嫉妒的眼睛红了。” 侍从走后,牢头把俞星臣上下打量了会儿,指了指他的身上:“长的真不错,穿的也不错。” 两个狱卒会意,扑上来便要动手。 俞星臣明白了他们的意思,摆手:“不必,我自己来。” 牢头见他很是从容,愣住。 俞星臣举手将自己的夹袍,棉服都脱下。 牢头极为意外,眼珠转动,又盯向他的靴子。 俞星臣索性把靴子也扔给他,牢头大概是看到他的态度不对,眯起眼睛,用生硬的官话道:“还、还有。” 再脱,可就是中衣了。 这次,俞星臣也有点儿不能忍。 此时又有一人走来,对那牢头低语了几句,牢头才道:“行了吧,把他押进去。” 俞星臣被送入一间满是人的大牢,这十几步远,他整个人已经冷的浑身发抖。 才入内,一个狱卒拎了一套脏兮兮的衣袍跟一双落在地上也没人捡的靴子,扔给了他。 牢房中大概十多个男子,个个形容枯槁,在阴暗的光线下,仿佛一帮愁苦的鬼魅。 就算俞星臣被推进来,也极少有人愿意抬头看,都已经被冻的半死不活的,连抬眼都不肯。 俞星臣看着地上那些不堪入目的衣袍鞋子,慢慢捡起来,穿在身上。 然后他端详了会儿,找了个人少的角落慢慢坐下。 旁边的人抬头看了他一眼,望见他的脸,略略怔住。然后拉了拉身侧的人。 一个,两个……四五个,满牢房的人都看向俞星臣。 他虽然身着破烂的衣衫,但神情却依旧端静从容,众人打量他的容貌,虽大多不知他的身份,可看他的神色气质,便知道必有大来历。 “你、你是什么人?”良久,俞星臣身旁一个人低声问道。 俞星臣道:“囚犯。” “问你原来的名字,在大周……是什么官职?” 他这份气质,自然一看就是当官做宰的出身。 俞星臣垂眸不答。 那人恼了:“你有什么不可说的,哼,到了这里,指不定那天就没了性命,你告诉我们,到你突然没了的那日,我们还能替你传个名讳呢……” “那倒也不必。”俞星臣淡淡地。 那人怒道:“你、你这是什么语气,以为自己还是当官的不成?到了这里,就都是猪狗不如的人了……” 就在这时,人群中有个声音,迟疑地问道:“你、你莫非是姓俞?” 俞星臣转头看过去,黑乎乎的一片,他自问不认得说话的人。 那人的眼睛却瞪大了几分:“你、你真是俞家的……俞三爷是不是?” 俞星臣见他已经认出来,便道:“是。您是?” 那人要站起来,可冻的腿都麻了,摇摇晃晃:“我、下官我……曾经在京内有幸见过三爷一面儿……您不认得我,我是庐州麦……” 此刻牢房内的人已经议论纷纷:“俞三爷?难道是新任来北境的监军?!” “怎么监军也被捉来这里了?” 众人都用骇然的眼神望着俞星臣。 俞星臣很冷。 这一夜,他几乎都没有睡。寒冷像是一把刀子,将他从头到脚地刮过。 只在极度疲倦的时候,才能一恍惚。 而这片刻的恍神显得极为珍贵,可又十分危险,因为很可能在这“恍神”之中,被冻饿所压迫,永远都醒不来。 次日早上天不亮,狱卒来到,赶这些囚犯去搬运辎重。 囚犯们显然已经干习惯了,沉默地鱼贯而出。 俞星臣夹杂其中,边走边悄悄地四处打量。出了王衙,沿街而走,风把身上又刮了个透。 这批辎重是从北原内境才运来的,囤于仓库,准备陆续送往前军。 足足有几十辆车,棉衣,粮草,铠甲,兵器,还有取暖用的桐油等等。 俞星臣毕竟是第一次干这些,加上冻得手脚僵硬,十分不灵便。多亏了牢房内的几个人相帮。虽如此,还是不免被那监工的人打了一鞭。 可是身上的冷,累,跟疼不算什么。 到了傍晚,士兵们抬了一桶飘着几点米粒的刷锅水似的东西放在牢房中,大家扑上去吃了起来。 俞星臣在旁看着,一阵心悸,他宁肯饿死。 而在牢房外,几个狱卒看着这一幕,一边笑着一边说着什么。 俞星臣低着头,听了会儿,双手握拳。 正这时侯,那认出是他的一人——叫麦青的,捧着半碗米汤回来:“俞大人,喝一口吧,好歹还是热的。” 俞星臣摇头。 牢房外的狱卒看见,大骂了声。 俞星臣低头,置若罔闻。 那狱卒大概是觉着北原话他听不懂,便改用官话道:“定北城那里交战,你们输了,哈哈哈!” 他本想看到俞星臣惊愕害怕的模样,谁知他仍是低着头没有动。 反而是其他人都极为震惊:“什么?” 有人不可置信地:“输了?” 狱卒道:“当然,你们的薛督军吃了败仗,很快定北城也会归我们所有了。” 他们不再理会俞星臣,得意洋洋地离开。 狱卒去后,牢房内一阵死寂。 终于,一人道:“本以为新任督军是个能人,毕竟他一到就杀了铎亲王……如今看来,是乐观过早了。” 另一个接口:“连新任督军都败了,周朝还有什么希望……” “呵,只怕以后越来越多像是我们这样的人。” 大家说着说着,不由又都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仍是沉默不语,好像没听见这些杂音。 只有那认出他的麦青还劝道:“俞大人,喝一口吧。” “喝什么!不许给他喝!”有人跳起来,一把将那人手中的碗打飞,汤洒了一地。 麦青叫道:“你干什么?” “干什么?给他喝这个也是白搭,堂堂的监军,居然沦落到跟我们一样的地步!他有什么脸面喝这个!” 也有人道:“对!一个监军被人捉了,一个督军又败了,这是什么样的朝廷,如此不堪一击……我看败亡是迟早晚的。” “你是不是聋了?还是故意装聋作哑,没脸面对我们……” 七嘴八舌中,俞星臣终于开口:“朝廷确实是有痹症,但倘若各位觉着,兵败一次便乾坤已定,一个个忙不迭在这里说些颓丧的话,甚至恨不得亡国灭种,那据我看来,各位的‘痹症’,比朝廷更严重多了。” “你还敢说风凉话?”有一人大怒扑上来,似乎有些失去理智。 一拳打出,俞星臣转了转头,嘴里冒出一丝腥甜。 没想到落在这北原囚牢,挨的第一击,居然是来自于周人。 幸亏麦青扑上前将那人拉开,但更多的是冷眼旁观的。 俞星臣擦擦唇边的血,听到有人说道:“你如今还对我们嘴硬,兵败难道是假的?” “兵败未必是假的,但若士气先丧了下去,那打不打都没什么区别了。”俞星臣扫了众人一眼,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又不是一局定输赢。各位又何必在此纷纷地未卜先知。” “你、你不过是想替薛不约说话罢了。掩饰你们的无能!” “我用不着替薛十七说话,他能不能,也不是你们只言片语可定论的。” 众人磨牙切齿,还要再说,外头忽然响起脚步声。 不多时,牢头亲自陪着一人走来,那竟是个容貌俏丽衣着华贵的女子。 金环隔着牢房,看见俞星臣这般打扮,先是一惊,又看他脸上带伤,怒地回头:“谁动的手?!” 那牢头忙道:“姑娘,我们并没有动手!从来没有为难过他。” 金环厉声道:“难道是他自己伤的?” 此刻牢房内的人隐约察觉了什么,众人面面相觑。 牢头想了想,望向里间:“是谁伤了这位大人?”这次用的是官话。 众人色变。 牢头冷笑:“你们若不说,给我查出来,一个人动手,就罚五个,两人动手,罚十个……” 一瞬间,有人推着那打人的:“是他!” 牢头对金环陪笑:“姑娘你看……” 金环眼神一暗,用北原话说道:“把他拉出去剁碎!” 虽然里间的人不懂这话的意思,但也听出不对头。那动手之人更是抖个不停。 “姑娘,且容我说句话,”却是俞星臣咳嗽了声:“这个没什么的……也并非他故意为之,是我不小心自己碰到的。” 金环回头:“俞大人……” 俞星臣笑笑:“姑娘关怀之意,我自心领了,只是并不用小题大做,且这里并非你该来的,还请回吧。” 金环咬了咬唇:“我知道委屈了你,都怪那个格庆进谗言给小殿下……你放心,殿下已经松口,很快便放你出来。” “多谢。”俞星臣垂首。 金环离开之时,还频频回头。 等金环去后,牢房内的人彼此使眼色,有人忍不住道:“俞大人,原来是……有美人垂青啊。这倒是不用怕了,就算兵败了,关在这里,也不会跟我们一样的下场。” 俞星臣转头看去,目光冷冽,逼得那人无法出声。 他看了看牢房外,听着并无动静,才道:“你们若说我无能,我不能反驳。但薛督军之能却是有目共睹,无可置疑的。我从来不曾信服过谁,唯独对他破例。” 大家垂着头,有人嘀咕:“可还是吃了败仗……” “哪里有常胜的将军,何况他初来乍到,偶尔马有失蹄,各位就在这里鼓噪唱衰,是不是太沉不住气了。” 大家重又默然。 过了会儿,一个声音低低道:“不是我们沉不住气,而是、是……实在太无望了。” 被关在这里,只有一条死路而已。 俞星臣环顾这些面如死灰的人。 终于,他深深吸气:“你们想不想离开这里?” 大家都呆呆地,陆陆续续抬头看他,却不理解他这句话的意思。 俞星臣道:“我是说离开这里,回到……大周。” 这一句话,众人总算都听明白了。 刹那间,有人坐直,有人伸长脖子,无数眼睛盯着俞星臣:“俞三爷你、说什么……” 他们已经是身在绝境的地狱之中,随时都可能遭受酷刑折磨,命如草芥、比蝼蚁还不如,更是从没想过会重新逃出生天,重回大周。 而俞星臣的这句话,就如同是一点可贵难得的火苗,落在众人的眼睛里,便成了一簇簇闪烁着渴望的火光。 次日,被押着出门去搬运辎重的俞星臣,看到了一行人。 那是来议和的大周使者。 俞星臣抬眸,竟望见其中一张熟悉的脸。:,,. 章节目录 503. 一更君 兵行险着,技高一筹…… 俞星臣双眸微睁,看着来者。 那人也正放眼四看,原本已经看见了俞星臣,可目光淡淡地扫了过去,显然并未在意。 但只是一瞬,那人很快又转回头来。 当看清楚俞星臣的脸后,那人几乎一个踉跄。 俞星臣皱眉,却在瞬间微微抬手,并转过身。 那人蠢蠢欲动,本是要走向他的,待看清他这仿佛是拒绝一样的动作,便立刻停了下来。 正这会儿,那边几个北原的将领官员们迎面而来。 那人便挤出了一脸笑,拱手行礼,寒暄起来。 而俞星臣这边儿的囚徒们自然也留意到了,一个个的脸色不消说是极难看的,有人望着那大周官员满脸的笑,忍不住啐道:“真……不知羞耻!” 虽然是落在敌手的囚徒,可看到本国官员这满脸仿佛讨好的笑意、顶着战败的帽子来议什么和,也替他们觉着脸热耻辱。 俞星臣垂首。 这个来议和的官员,他并不陌生,甚至说非常熟悉。 此人正是当初在京城内同他颇为要好的赵世,当初两人最后一别,是俞星臣送赵世出京赴北境。 当时赵世跟俞星臣说自己要往北境的时候,俞星臣还劝过他,说什么北境十分凶险之类……没想到这么快,身陷囹圄的竟是自己,而赵世……却是那个来“议和”的官儿。 可出于本能,俞星臣敏锐的察觉这其中也许有些自己不知道的,而这会儿赵世来跟他相认,显然也并不明智。 所以刚刚才当机立断做出了拒绝的动作。 等他再看向前方的时候,门口处已经没了赵世一行人。 北原负责接洽的官员,迎了赵世这数人进了内厅。 其实距离定北城最近的,并不是祖王城,而是北原大营。 但是最初议和的时候,大周这边儿提出,为表诚意,可以在北原大营展开商榷。 本来北原这里议和之意并不算强烈,有一部分将领主张才打了一局胜仗,必定要趁着士气大涨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定北城。 但另一部分觉着,可以听听大周方面如何提议,开出的条件如何,甚至……还可以趁着这所谓的“议和”,做点什么。 只有一小部分觉着,这个时候大周要议和,恐怕有蹊跷。但是持这样想法的自然并非主流。 就在北原方面在“议和”跟“继续打”之间拔河之时,一个消息的传来,让他们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那就是胥烈落入了大周的手中。 胥烈是北原皇后之弟,胥氏一族的人,先前北原才损失了一位铎亲王,如今若再死一个皇族,那…… 何况胥烈若是不救,就算这场战事“大获全胜”,那么皇后那边儿,自然也不会领情,恐怕会把这笔账算在主帅头上也未可知。 因为这个,议和竟变得迫在眉睫。 起初他们对于地点的选定并未在意,直到一个谋士提出异议:“为什么周人指定要在大营?周人诡诈,若是有什么企图,反而不妙。不如另改地点。” 周朝方面闻听,便派使者来说,——倘若北原担心在大营的话有什么不便,那他们可以恭迎北原使者到定北城商议,言外之意是他们并不担心北原人进定北城有何不便。 北原的主将,是镇国左将军蒙岱,他并非皇亲,而是武人出身,性情暴躁。 听了使者这话,如何按捺得了。便道:“区区周朝,也敢小瞧我们北原,我们之所以要改地方,是因为大营作战之地,怕吓破你们的胆,所以要改在答应后四十里的祖王城,就是不知道你们这些胆小如鼠的周人敢不敢前往。” 他是个不想议和的而想要军功的,只不过碍于胥烈的性命,所以才勉强答应。 如今这么说,便是要故意吓退周人,……毕竟如果要议和,就要深入祖王城去,万一北原方面有个什么变动,那去议和的大周官员只怕也是“有去无回”。 他是诚心地要周朝的人知难而退。 果真,那使者面有难色。 蒙岱便又嘲笑道:“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使者仿佛被他激的无法按捺,竟无视随行之人的暗示跟阻止,立刻答应了。 蒙岱跟他身边的将士、谋士等见状,都洋洋自得,觉着周人不过如此。 毕竟这买卖是稳赚不赔的,第一,议和的人数有要求,周朝总不能派一支军队如祖王城,顶多十几个人,不足为虑。假如他们有丝毫异心,北原的士兵一人一拳也能把他们打成肉酱。 另外,祖王城在大营之后,这周朝的人孤军深入,不管怎样,都成了他们的口中肉。生死都在他们掌握。 只有一个谋士提出了异议,觉着此事恐怕有异——此人正是先前提说大周要议和不妥的,也是最先提出在大营议和不妥的,如今又再异议,便引得众人反感,纷纷斥责。 而此人却并不是北原人,而是周朝投靠的。 若是薛放在此,必定一眼认出,这人不是别人,却是先从卧龙山上逃之夭夭、后又自姑娘山上脚底抹油的钟军师,他几次投靠北境山匪,如今山匪们被藏鹿号召归顺于定北军,他一气之下竟离开了北境,投奔到了北原。 如今正在蒙岱麾下跟许多幕僚谋士一起出谋划策,这些谋士中虽也有北原人,但也有如钟军师一样的大周人。 不过,钟军师的那些同僚们,因为他总是提出不同的意见,便也都不甚待见他。如今这钟军师见众人不听自己的,倒也不敢多嘴。 这么一来,地方就选定在祖王城。 两国之人在厅内落座,北原这里,除了蒙岱的几位谋士跟将领外,还有北原皇城所派的一名特使,据说是北原皇帝的近臣,因胥烈之前出事,特意从皇城赶来。 才坐定,蒙岱将军的两名部属便先行发难,咄咄逼人地问道:“周朝既然要议和,那必定要有足够的诚意,不知这次,是准备了什么献给我朝?” 赵世笑道:“大周愿意以定北城外五十里被边界,双方再各出四十里地,以中间八十里,约定从此各不越界。” 将领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人拍案而起:“你是在说笑吗?这是什么议和!” 另一个将领起身:“不要说了,除非大周这次把定北城拱手让出来,不然就不必再提。” 赵世左顾右盼:“这……” 只见那特使皱眉道:“稍安勿躁,才开始呢,急什么?” 两个将领皱着眉重新落座。赵世笑道:“就是,议和议和,原本是和和气气,两方商议,就如做生意一般讨价还价,总会找出个双方满意的价格。” 北原特使闻言,便道:“赵大人,你倒是个和气的人,就是你们的那位薛督军不是个好相处的,一到北境,就伤了我们铎亲王的性命,可知我朝皇帝跟铎亲王感情深厚,为此龙颜大怒。既然要议和,第一件事,就是严惩这位薛督军。” 赵世颔首,似乎深以为然,道:“说实话,交战,那是武官们爱做的事,我们这些文臣,本来就不愿跟北原起战事,只是这新任的薛督军确实不好相处,自作主张,任意而为……我们也已经向朝廷递折子弹劾他了,想必不日皇上就会降罪此人,若是议和成功,自然可以叫他罪加一等。” 北原特使的面上露出些许笑意:“嗯,这倒是不错。” 两个蒙岱手下的武将却皱了眉,虽然这么做对他们大有好处,但听了赵世的话,显然是觉着这个人太奸诈怯懦……真真不是好东西。幸亏这种人不在北原,不然遭殃的可就是他们这些人了。 特使又道:“除了这个,定北城的归属,或可商议。” 赵世摇摇头,笑道:“定北城是大周的定北城,拱手相让的话,我们皇上也无法跟百姓交代……”眼见他们又要着急,赵世道:“对了,贵国的烈亲王,在去往长生南山的时候,遭遇山上猛虎,被猛虎所伤,列亲王的随从请求我朝永安侯,如今永安侯正在全力救治。这件事,各位应该有所耳闻吧。” 特使听他终于提到这个,脸色一变,垂眸之际,目光向后瞥了眼。 他身后,却是一张巨大而精致的紫檀木落地屏风,乃是来自于大周的东西。 几个将领也哑口无言,顷刻,一人道:“烈亲王果真是被猛虎所伤?不是被你们周人暗算了的?” “啧啧,”赵世看向那人:“据我所知,贵国的烈亲王亦是个英武天纵、智勇双全的人物,又有摩天死士跟随,我朝虽能人辈出,要伤他也是颇为难的,还是各位觉着,烈亲王是不堪一击呢?” 武将们喝道:“你少来挑拨。” 特使止住了他们,对赵世道:“那不知现在亲王的情形如何?” 赵世叹道:“要是各位见了,就知道了,那长生南山上的猛虎何其厉害,据说,才一照面,就将亲王手下两个摩天死士拍成了肉泥,还将一名向导活活吓死……是其他两人拼死才将亲王救出,亲王的整个肩胛骨都给拍碎,若不是其中一名死士苦苦恳求我朝永安侯,而永安侯又医术高明,有回春之能,这会儿怕是神仙难救!” 他说的详细,显然并非撒谎,而事实也是如此。 几个北原的人都听得定住。 特使道:“既然这样,什么时候能够将亲王送回?” “我朝倒是愿意立刻送回,但伤势过重的话,短时间内不适合移动,想必各位当然深知。”赵世扫过众人,“而我朝永安侯正夜以继日全力救助,已经足见了诚意了。” 说话间,赵世看向门外。 这会儿一人走了进来,正是跟随胥烈的摩天死士之一的兑三。 他的颈间缠着细麻布,进内用北原话说道:“方才这位大人所说,句句属实,少主被猛虎所伤,连我也不能救,危急关头,想到周朝永安侯,便恳求她援手。如今少主正在神鹿城休养。请各位务必同意此人的请求,不管怎样,先要保证少主安安稳稳地返回。” 大家听完,一个武将横眉怒眼地呵斥道:“你还有脸说这话,必定是你们保护不力!为何不自裁谢罪!” 兑三面不改色,道:“等少主平安返回,我们自然以死相报。” 特使则出声道:“既然是面对野兽,他们也已经尽力,何必现在兴师问罪。而且周朝的提议也并无过分,就算现在答应他们议和,只要等亲王安全返回,再打不就行了?你们再在这里大呼小叫,我便要回禀皇后,说你们想害亲王。” 大家一听,顿时都偃旗息鼓了。 赵世见状,便道:“既然这样,那五十里边界应该暂时并无异议了,等烈亲王好转,自然将他送回,但之前亲王曾也带回过一人,这次还请叫他先跟我同回。” 一个将领问道:“你说的是谁?” 赵世道:“北境监军,俞星臣。” 大家面面相觑,虽对此事有所耳闻,但俞星臣是胥烈拿住派人送回来的,他们无法插手。 特使沉吟道:“既然人是亲王拿住的,如今为亲王之故,将人送回,也是应当的。” 一个将领道:“但如今亲王尚未回转,岂能将人放了?” 特使道:“他们已经尽力在救治亲王了,方才摩天侍的话难道你没听见?若不是大周永安侯相救,亲王此刻只怕危殆!” 将领们感觉他仿佛很偏向赵世一行,但这特使是皇上派来的人,自然权高位重,所说所行,应该也是皇上跟皇后的意思,于是都噤声。 一轮商议过后,众将士谋臣退下,赵世走到那特使身旁,笑道:“幸亏有特使在这里,不然,这些鲁莽的武将还真的很难办。” 特使笑看着赵世:“好说,你们周人办事漂亮,只要烈亲王无恙,我们当然也不能辜负了美意。只是且莫操之过急,我还要向上禀告……请稍等片刻。” 赵世虽诧异,却并不流露出来,只笑道:“请。拜托了。” 两人相视一笑,特使便先行带人去了。 这边赵世也带人向外走。 今日这番会谈,出乎意料的顺利,其中自然是这特使之力。 而这特使也不是无缘无故向着赵世跟大周的。 一来,特使是想保住胥烈无恙,二来,也是因为之前,北原这边儿,也有人做了相应的疏通,投其所好,送了好些的金银古董等物与特使。 就如同北原有细作在周朝一样,周朝在北原,自然也不乏一些可用之人。 而此刻为大周周旋的,却是在北境乃至北原、鄂极国三国之间都能游走的一种以行商为生的博特人。 那特使已经吩咐过了,赵世出了王衙不多会儿,便有士兵将俞星臣带到。 两人才碰面,“你不该来。”俞星臣便说了这样一句话。 他看了眼身侧的北原的侍卫,垂眸。 赵世望着他一身破烂寒衣,脸颊如青玉一样,是被冻狠了的颜色,心头一酸,拉住俞星臣:“你受苦了。快把这个脱了!” 俞星臣哪里在意这个,推开他:“赵大人……” 赵世却又去解自己的衣袍:“快脱下来,换我的!” 那几个监视着的北原的侍卫见状,笑着说了两句话,走到了门外。 赵世不由分说,非得让俞星臣把那破衣裳都脱下来,把自己的给他披上。 俞星臣是冻弱了的人,哪里能够抵得住他的动作,眼见赵世跪下去要给他脱靴,俞星臣狠狠打了他一下:“赵大人!” 赵世跌坐在地上,抬头看向他。 俞星臣看了眼外头的侍卫,想了想,说道:“之前定北城的战败,怎么回事。” 他一改京城口音,竟用的是江南地方的话。 赵世一愣,继而明白他是怕北原人听见。 当下定了定神,也小声用吴语回答道:“薛督军本来想亲自来,他不放心。” 俞星臣眉峰微动,手握紧:“所以这次,真是故意。” 赵世见他竟然猜到了,便道:“正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将你搭救回去。不然的话……” 俞星臣心头一阵惊悸。 他早觉着定北城这一次的战败有些蹊跷,听赵世这语焉不详的两句,他便明白了。 薛放一定是想打一场大仗,而如果一旦双方开战,不管大周是输是赢,对身为“俘虏”的俞星臣而言都大为不利。 所以要提前把他救出去。 而如今胥烈在杨仪的手中,又借着这次“战败”,正是最好的时机,北原人不至于生疑,成功的可能性也大。 但…… 俞星臣闭了闭眼睛,想起那些在黑牢之中的俘虏们,以及被马奴残杀的周人。 “不必以我为要,”俞星臣摇头:“北原人未必真的会中计,假如给他们识破,你也逃不了,只让薛十七放手去打便是!如今你速速回去,我还有一件事要拜托……” “不行!”赵世怎能答应,抓住他的手道:“事情已说定了,他们已经同意让我带你走!” “同意了么?要真同意,这会儿我们已经离开了。”俞星臣盯着赵世。 他的脸色虽憔悴难当,可双眼却依旧清明锐利。 赵世一顿,想起那特使的话:“放心,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等那特使请示过后,便……” “请示?” “是,我们已经买通了这特使,他已经首肯,如今只是过最后一道关……” “最后一道……”俞星臣盯着赵世:“这特使是什么来头?” 赵世道:“是北原皇帝身边的人。所以那些人都不敢违背他。” “他说请示,是说传信回北原皇都,还是如何?” “这……”赵世答不上来,“看他的意思,像是立刻就会有回复。” 俞星臣的眼睛睁大,望着赵世,心中突然想起了昨日见过的那个小殿下。 “不对……”俞星臣屏住呼吸。 “什么不对?”赵世惊愕地问。 俞星臣咬了咬唇,干裂的唇被他这么无意中一咬,竟渗出血来。 赵世慌得赶紧要给他擦拭,俞星臣用力推他一把:“你快带人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要走也是一起!”赵世不解。 俞星臣急得咳嗽了几声,断断续续道:“你不知,现在……祖王城这里,一定有、有北原皇族的人,多半是……北原皇后身边……总之会拿捏住那特使,此人必定不是那么好哄骗的……” 赵世呆呆怔怔,但却知道俞星臣既然开口,那便很少有出错的:“皇族的人?皇后身边?” 俞星臣正要开口,忽然屏息。 他闻到一股很清淡、但闻起来就知道极昂贵的香气。 赵世看他脸色有异,本还要问,忽然掀了掀鼻子:“这是……哪里来的香味儿?” 俞星臣抬眸看向门口。 还未见到人,他先看到一点素白无尘的细纱影子,随风轻轻摆动。 而门口的北原侍卫们,都已经纷纷跪倒。:,,. 章节目录 504. 二更君 北原皇后,狼变成狗 那女子外头是浅绿缎貂鼠里的鹤氅,里间明黄缎绣云龙纹的斜襟长袍。 头上戴着紫貂鼠的帽子,帽顶上点缀数颗光芒璀璨的海蓝,珊瑚,松绿,玛瑙以及珍珠等各色宝石,颗颗都有拇指大小,正中则是金镶着硕大的红宝石。 帽子两侧垂着数条红色的珊瑚珠子,贵不可言。 她的身段婀娜,肌肤如雪,双眼却竟是湛蓝色,如海水一般清澈,顾盼间勾魂夺魄。 赵世已经看呆了,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直到察觉身边俞星臣站了起身,他赶紧回身扶住,感觉到对方轻轻地捏了他的手一下。 这会儿那女子已经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在她身后,是金环银环跟若干侍从,但却都没有进门,垂首站在门外。 女子的目光越过赵世,稳稳地落在了俞星臣的面上。 她没有开口,气势慑人。 俞星臣微微躬身:“想必您便是北原的皇后娘娘了。” 胥宝沁打量着俞星臣,唇边露出一点笑意:“果然不愧是百年俞家,果真人物出色。” 她的大周官话竟是十分清晰,字正腔圆。 赵世才反应过来,按捺心惊,赶忙行礼:“不知是皇后娘娘驾到,还请恕罪。” 胥宝沁含笑看向赵世,望着他衣着单薄,回头吩咐:“岂可怠慢贵客,去取几件衣袍。” 门口有侍从迅速离开。胥宝沁缓缓落座,一抬手,示意两人坐了。 她看看俞星臣道:“那些奴才们愚蠢,怠慢了俞三爷,你莫要见怪。” 俞星臣道:“娘娘客气了。俞某乃是阶下囚,倒也谈不上怠慢。” 胥宝沁微笑道:“俞家三公子可不是等闲的阶下囚,有幸入我北原之境,该当盛情相待才是。” 赵世在旁坐着,心中琢磨方才俞星臣跟他说的几句话,又听见皇后如此语气,隐隐地察觉不妥。 “娘娘,”赵世在脸上挤出笑来:“下官这一次,是为议和而来,之前已经跟贵朝的将领们商议过了,此番,要带俞监军回定北城,倒是多谢娘娘一片盛情了。” 胥宝沁的目光依旧温和,转向赵世:“哦,是这件啊,我也更刚刚听说了,他们很不懂事。好不容易请到了俞监军,怎么能不多住几日就叫他走呢?何况先前多有怠慢,至少要留给北原将功补过的机会。” 赵世的心往下沉。 扫向俞星臣,却见他面色如常,显然如此情形早在他所料之中。 “皇后娘娘……” 赵世刚张开口,胥宝沁却又看向了俞星臣:“俞监军,您说呢?” 俞星臣道:“娘娘盛情,只怕是容不得我们拒绝的吧。” 胥宝沁淡淡一笑:“聪明的人,总会知道怎么选择。就如同俞监军指点合都的‘入其乡,随其令’,不是吗?” 俞星臣面色淡然道:“多谢娘娘厚爱。俞某正也想多见识见识北原的风土人情。” 赵世的脸色却很不好,看看俞星臣,又看向皇后,欲言又止。 俞星臣却道:“那赵大人一行,是不是该请他们回去了?” 胥宝沁慢条斯理道:“赵大人若走,我不留,赵大人若想留,北原也有的是地方。” 赵世索性道:“娘娘这是不打算放俞监军回去了?” 胥宝沁道:“本宫不过是请他多留两日,乃是好意。难道你觉着本宫会为难他?” 赵世指着俞星臣道:“难道娘娘看不到,他已经被折磨的如此了?” 胥宝沁道:“这是底下人糊涂,只要俞监军愿意,杀了他们,为俞监军出气如何?” 俞星臣垂首:“娘娘言重了。” 赵世道:“娘娘,烈亲王伤重,难道娘娘就不惦记了吗?” 胥宝沁脸色微冷:“你是在拿胥烈要挟我吗?” 赵世望着她美艳高贵的脸,竟无法回答。 俞星臣道:“赵大人的意思是,永安侯已然尽心尽力。娘娘总也该承其情吧。” 胥宝沁才又一笑:“正是承情,才许他自回,要不是因为这个,岂会容尔等走出祖王城?” 赵世屏息:“两国相争,不斩来使。” 胥宝沁轻描淡写道:“总有例外。” 赵世待要理论,对方又是女子,俞星臣看向他,轻轻一摇头。 此刻外头侍从捧了衣物前来,在门口跪倒:“娘娘,衣袍已经尽数取来。” 胥宝沁便看向俞星臣,端详了他半晌,道:“委屈了三爷这么些日子,听说之前金环伺候的还好,便仍叫她侍奉吧。” 门口金环跪地:“是。” 胥宝沁垂眸:“带着俞三爷去沐浴更衣。切记,不可怠慢。” 赵世看向俞星臣,五内俱焚。 俞星臣再度向他使了个眼色。却先对胥宝沁道:“娘娘,下官还有一句话想跟赵大人说。” 胥宝沁抿了抿唇:“什么话?不如,就用吴语告诉他。” 俞星臣心头一凛,她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此刻微微心惊,不知先前自己跟赵世说的,她到底听见了没有,倘若听见,是不是会懂。 胥宝沁却又道:“你放心,我虽听得出是南边的腔调,但我并不懂吴语。”说到这里,她湛蓝的眸子里朦朦胧胧,似乎想到了什么。 俞星臣却不敢怠慢,谁知道这北原的皇后所说是真是假。 他退后两步,同赵世来到了外间廊下,但廊下竟都是侍从跟侍卫等。 俞星臣转身,却见栏杆上落了一层雪,并未扫去。 他心头一动,便背对着侍卫,对赵世道:“皇后娘娘开恩,你只管安心回去。想必等烈亲王伤势妥当,自然也会容我回城。” 赵世心急如焚,没想到好好地竟果真生了变故,正欲说话,却见俞星臣的手在雪上飞快地写了一行字。 他愕然,忙定睛细看。 还没等俞星臣写完,赵世摁住他的手,竟用手指在他的掌心迅速写了两个字。 俞星臣的眼中也透出惊愕之色,左手却在雪上抚过,将那一行字抚平。 赵世道:“可我但心,你身上的伤一定很难过,是不是?”盯紧俞星臣,似乎他的回答很重要。 俞星臣抿了抿唇:“是……这也没什么可讳言的,你倒是很清楚。” 赵世润了润唇:“嗯、众人都很担心你,你知不知道……尤其是之前,杨院监出了事,跟随他的那些人,付老都尉还有……”手指在俞星臣掌心捏了一下,“巡检司众人,再加上你的事,简直雪上加霜。” 俞星臣的心狂跳了两下:“他们都在?” 赵世死死盯着他,点头:“你还担心他们?” 俞星臣喉头微动:“当然,他们每个人……对我而言,都很重要。” 说到这里,俞星臣回头,看向了厅门口。 赵世跟了看了眼,却满眼疑惑:“你要我怎么做呢?你又不能回去。” 俞星臣双眸凝视着赵世,缓缓道:“我虽不在,但还有薛督军,一切都靠他了,你有什么解不开的,只管询问他。” 赵世心头一动,深呼吸:“好。就听你的。” 俞星臣稍微松了口气:“事不宜迟,你还是快回去吧,薛督军还等着你的消息呢。” 说着便要重新解衣裳给赵世穿上。赵世摁住他:“不用。留着吧,等你回去的时候再还给我。”他长长地吁了口气:“保重。” 俞星臣走前一步:“路上……小心。” 赵世点头,退后一步,他也并不去取金环他们准备的衣物,只管走下台阶。 一名跟随他的侍从脱下外袍,另一名递上披风。一边穿戴一边脚步不停地向外而去。 俞星臣目送赵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金环走过来:“大人,请随我去沐浴吧。” 等俞星臣也去了,方有一名侍从走进厅内,跪地:“娘娘,他们并没有说些别的。不过是提起了在北境的一些人,说是惦记等话。” “若说闲话,至于要避开人么。”胥宝沁揉着手中雪白的丝帕,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她站起身,出了门,沿着廊下挪步。 只走了数步,她的目光落在栏杆上被抚平了的一片雪上。 纤细的手指探出,胥宝沁道:“一,二,三……”若有所思,她喃喃道:“这应该是六个字,不对,又像是七个……” “娘娘的意思是……”侍从在旁疑惑:“可当时他们一直都在说话,不可能写字。” “你不能,就觉着别人也不能?”胥宝沁抬眸:“你以为那是谁,百年世家,大周最出色的文官门第。太小看他,你只会死的更快。” 侍从色变,不敢出声。 “他们之后都说的什么,一句一句,给我说明白。” 侍从便将方才俞星臣跟赵世的对话详细复述了一遍。 胥宝沁听后,湛蓝的目光闪烁:“问他的伤?好突兀的问话。” 微微闭眸:“不,应该是人……他们在说的是人。”瞥了眼那一行字:“这难道是个人名吗?可为何这样长……” 极快地思忖片刻,胥宝沁轻轻一招手。 侍从躬身,上前聆听。 赵世匆匆地出了王衙,上马,带人向王城之外奔去。 他心中想的,一直都是俞星臣跟自己临别那一番话。 当时两人的那番话,明着是说跟随杨登的众人,但实际上,两人所说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晓风”。 因为俞星臣在雪上写得那行字是:南外城付逍之子。 当时赵世莫名,不知他为什么会提起晓风,恰好他来之前是见过付逍晓风众人的,当下就在俞星臣的掌心写下了晓风的名字。 而接下来两个人的话,一直都是围绕着晓风的。 赵世询问俞星臣的伤难过与否,最后的“是不是”,就是问俞星臣是不是在提晓风。 俞星臣则肯定了他的问话。 而赵世在俞星臣掌心捏那一下,也指的是晓风。 毕竟周围都是北原侍卫,难保耳朵灵敏的,自然不能透露。 凭着两个人的交情,对彼此的了解,从俞星臣的话中,赵世可以察觉,他很在意晓风,而晓风是那个对俞星臣来说“重要”的人。 但到底怎么重要?赵世实在想不通。 最大的异样就是——晓风不是大周人,肤色太白,眼珠带蓝,头发微微地卷…… 赵世身不由己地回想着,莫名其妙。 直到他想起,当时俞星臣做了个动作。 那会俞星臣回头看了一眼厅门。 厅门处无人,但厅内有人。 赵世又不禁想起了那位气质慑人的北原皇后,倘若换一种装束,不是身着皇后礼服,简直叫人猜不透是仙子还是…… 世间竟有这样绝色的美人儿,而且又是蓝眼睛……等等! 赵世的心陡然窒息,一个恍神,整个人差点儿从马背上摔落下来。 晓风?北原皇后?蓝色的眼睛…… 心里仿佛有一面雷神的鼓在拼命的敲打,赵世却不敢相信自己想到了什么。 他虽然隐约猜到了俞星臣的意思,但……这怎么可能? 赵世简直六神无主,恨不得立刻拨转马头,回去询问俞星臣! “大人您还好吗?”一名随从赶上来,大声问道。 赵世看了他一眼:“不好,非常不好。” 随从以为是因为没有带回俞星臣的缘故:“是啊,真真令人震惊,为何这北原的皇后竟要留下俞监军?唉……回去怎么跟薛督军交代。” “薛督军……”赵世听着这一句,猛然间又想到了俞星臣的那句话。 当时他因为还弄不明白为什么俞星臣关注晓风,便问了他一句:“你要我怎么做?” 而俞星臣的回答是:“有薛督军在……你有什么不解只管问他。” “差点忘了!我怎么这么笨……”赵世低呼出声。 俞星臣看似什么也没说,实际上已经把该说的都告诉了他。 此刻他们已经出了祖王城,但归途漫漫,赵世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快地赶回定北城。 就在狂奔之时,身后忽然传来马蹄声响。 一名侍从回头,却见身后竟有一队人马急速追来,自然都是北原的兵马。 赵世睁大双眸,他意识到自己这一趟恐怕真的没有那么顺利! 北原游牧起家,以骑兵著称,赵世等人的马力自然比不上这赶来的一队精锐,不到两刻钟便追上,将他们拦住。 赵世只做不解,义正词严道:“这是在做什么?我们是奉了你们皇后娘娘之命,返回定北城的。还有什么吩咐不成?” 那为首之人道:“俞监军有几句话,忘了告诉赵大人,请您返回。” 赵世岂会轻信:“什么要紧的话?大可不必,等烈亲王回到祖王城,他回到定北城,多少话也说的了。你们还是请回吧。” 刚要挥鞭,却给那侍卫长拦住:“赵大人,您还是乖乖听话的好。” 赵世大声呵斥道:“放肆!我是来议和的使者,也是你们皇后亲口请我回城的!怎么,你们不把皇后娘娘的旨意放在眼里,是要造反吗?” 这一句,却十分有效。 跟随着的士兵们面面相觑。 在北原,帝后都如神祇一般,尤其是胥氏一族,他们都是白肤蓝眼,男子相貌英俊,女子亦是绝色。 对于北原臣民而言,胥氏是最接近天神的存在。故而从上到下,都极为爱戴信奉,不敢有丝毫不敬。 此刻听赵世抬出皇后,士兵们不免有些张皇。 赵世道:“还不退下!” 他狐假虎威喝退了众人,冷哼了声,挥鞭带人急去。 剩下那侍卫长犹豫不决,——原来先前皇后身边那心腹叮嘱他们的时候,并没有特意交代说是皇后的意思,而只是让他们速速把赵世众人带回,不可伤及性命。 所以现在,对侍卫长而言,竟有点儿左右为难。 定北城。 从留县出事后,付逍众人,又押送药材等来到了定北城。 众人一个个都心中黯然,因为杨登之事,就如同一块大石,压在大家的心上。 何况俞星臣也是落于敌手,生死未卜。 这日,薛放正在端详北境的地理图,跟两个将领商议军情。 其中一名参军道:“幸而先前督军安排妥当,虽是撤退,却并不曾有士兵伤亡。” 当时薛放故意安排了一场诈败,士兵们刚跟北原交手,便假装不敌败逃,留下了许多旗帜、甚至粮草马匹之类,伪装出确实败退的样子。 无非是迷惑北原,也为了“议和”铺垫,至于士兵伤亡,倒是希微,只是北原俘获若干粮草辎重,自然狂喜非常,不疑有他。 薛放为了俞星臣,也算是忍痛割肉了。 晓风走到了门口,试着向内打量。 将士们常在这里商议作战,晓风有数,不敢贸然闯入。 薛放察觉,扫了一眼他:“进来吧,有什么事?” 晓风虽然进门,但不靠前,支支唔唔,低了头。 薛放抬眸,先示意将士们退下。 他问:“这两日看你一直都似有心事,是为什么?说罢,男子汉大丈夫,别吞吞吐吐的。我不喜欢看。” 晓风咬了咬嘴唇:“十七爷……”深吸气:“我、我是什么人?” 薛放眉头一皱:“什么?” 晓风道:“那天……那些流寇说我、是北原人。”他的脸上浮出一点茫然,按捺难过:“十七爷,其实、我不是我娘生的,是她捡来的,我……难道真的是北原人?” 薛放想了想:“你想成为什么人?” 晓风瞪大了眼睛:“我、我觉着我是周人。” 薛放一笑:“你觉着?” 晓风低下头:“十七爷,我、其实害怕我真是北原人,那我该怎么办?” 薛放嗤了声,忽道:“你有没有听说过狗是怎么来的?” 晓风疑惑:“嗯?” “我听说,原本没有狗,狗是从狼变来的,古时候的人把狼养在家里,喂它养它,那吃人的狼就渐渐地就变成了帮人的狗。” 晓风的眼睛瞪得溜圆:“十七爷,你……”他当然不是个笨孩子,明白薛放的意思,但……用狗来比喻他,这…… 倘若是俞星臣在这里,恐怕就会说那句“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了,但薛放的话,显然更适合晓风,简单易懂。 薛放望着晓风,道:“我从来认为你是周人,想必你母亲,付逍也是同样这么认为,认识你的人都不会怀疑你的来历,你跟大家都是一样的。至于你,你只管问问自己,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晓风抿了抿唇:“我、我当然想成为……跟十七爷一样的人,跟付叔一样的人……” 薛放道:“那还问什么,你就是大周的人。” 晓风脸上的笑蓦地闪了闪,又迟疑地问薛放:“十七爷……仪姐姐、也会跟你一样想法吧?不会讨厌我吧?” 薛放皱眉:“她最偏爱你们这些小孩子了,讨厌你?亏你怎么想得出来!”说着屈起手指,在他额头轻轻地弹了一下。 晓风捂着额头,反而露出了笑容。 正说完,外间付逍走来:“快,赵御史他们回来了,情形不太妙!” 薛放拧眉:“为何这么快!俞星臣没回来?” 付逍道:“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章节目录 505. 一更君 清清白白,露水情缘 赵世一行在距离定北城五十里开外,便给北境城中派出的斥候发现。 当时斥候们正负责监视北原大营的动静。 虽说是要“议和”,但薛放却派了数倍的斥候四处查探。 这些斥候们都是定北军的精锐,一些底下的小兵们听说打了“败仗”,未免颓丧,但他们却敏锐地察觉,主帅的气势并不是个吃败仗的样子,何况这场所谓的败仗,虽损失了些辎重,但却并没多少士兵伤亡。 种种异常,让他们察觉事情绝不是这么简单。 这日正照常暗中侦查,却见北原大营方向一阵奇怪的骚动。 然后,便有一队人马冲了出来,磕磕绊绊,跌跌撞撞,奔逃之中,有两人中箭倒地。 斥候们震惊,竟不知如何,毕竟此刻双方的距离有数里开外,看不清那逃出的是何人。 直到一名眼尖的斥候道:“那是派去议和的赵大人他们!” 自从赵世领了这个“议和”的官职,别的地方不知道,定北城里的军民已经骂的花样百出。 那日赵世带人出城的时候,被沿街的百姓扔了不少裹着石子儿的雪球,也算是定北城的特色。 毕竟北地苦寒,菜蔬是最为缺乏的,更没有烂菜叶之类的东西扔出去,所以百姓们就地制宜。 更有好些小孩儿,追着赵世唱那自编的歌谣:“赵世赵世,恬不知耻!议和北原,愧对天日!” 气的赵世身边的随从都红了眼,赵大人却委实的脸皮极厚,面不改色。 当初在京城内那一番遭遇,他已经是跌进了烂泥里,这会儿倒也不觉着怎样了。 何况赵世心里清楚自己现在做的是什么,只要能救出俞星臣,哪怕他真的就被戳破脊梁骨、踩进烂泥里呢。 这些斥候们暗中也不免嘀咕。 他们的消息最是灵通,当时赵世被派到定北城,陆陆续续,知道他在京城内的种种,知道他的发妻怀着身孕跟他和离,而他也弄得声名狼藉,没有法子了才主动请缨来了北境……所以大家对于赵世为人,私下里还是有些鄙薄的。 此刻见赵世带人冲出来,狼狈逃窜,斥候们观察了会儿,又一人道:“赵大人队伍中那两人是谁?是周人吗?” 说话间,不知何处一支利箭射来,正中赵世腿上,他的身形一歪,差点从马背上跌落。 而从北原营地里,陆陆续续又追出几个人,蹊跷的是,按理说若要追人,北原营中将兵该是一涌而出,看这架势,却仿佛是有人在阻着他们。 斥候的首领侯长眯起双眼,终于一咬牙:“人上马弓带箭,救赵大人!” 这边斥候们不再藏匿身形,翻身上马,杀气腾腾向着赵世一行人迎了过去。 这会儿赵世带人在前狂奔,身后几个侍卫跟另外两个不知身份的正自拼死断后,已经有些挡不住北原兵马了。 赵世迎面看见定北城的斥候,眼中几乎冒出泪来。 斥候长一马当先,跟赵世错身而过,人还没到,先行张弓搭箭,一箭射出。 能选拔为斥候的,都是军中精锐,弓马之术尤其要好,侯长一箭射出,即刻把紧追赵世的一名北原将领射翻马下。 其他斥候也纷纷出手,瞬间又有五六人应声落地。 被他们这及时地一拦,赵世众人才总算又逃出生天。 斥候们在后抵挡,一路且战且行,护送赵世到了三十里处,又有定北城的斥候官接应,如此一路一路,虽有伤亡,总算是护送他们回到了定北城。 而在进城的时候,赵世同去的有十六人,此刻只剩下了四五人跟随而已。 至于赵世自己,肩头中了一箭,腿上也中了一箭,腿上几乎已经是贯穿伤,可谓惨烈。 付逍陪着薛放向外而行。 晓风不明所以,也跟在后面。 付逍边走边说道:“从北原大营里为赵大人一行断后的,是护送永安侯的姜统领。” 薛放心都跟着缩起来:“什么意思?杨仪……” “不,你不必担心,永安侯不在这里,是姜统领……还有灵枢。”说到“灵枢”的时候,付逍皱了眉,低低道:“他、似乎陷在北原大营了。” 薛放听说杨仪不在这里,心才稍微安定,猛然又听这句:“什么?” 还未到厅中,薛放先看见了姜斯跟两个侍卫,罗洺几个人正扶着他们,几个人身上都带着伤。 薛放上前:“怎么回事,你们怎么……” 姜斯脸上溅血,有的是自己的,有的是敌人的。 他的眼中也含着惨痛:“小侯爷,灵枢,灵枢他……” 薛放咬了咬牙:“别说了,我已经知道,你先疗伤!” 自从拿住了胥烈,可偏定北城又传来战败跟议和的消息。灵枢坐不住了,便要到定北城看看。 当时他不知道薛放这边儿是打定了主意,让议和的人去祖王城,至少要见到俞星臣的。要不然灵枢指定是要跟上。 杨仪知道灵枢为俞星臣的缘故,行为种种往往超乎常理,哪里放心,怕他贸然行事有个万一,便不许他去。 但她心里自然也担心俞星臣的安危。 正姜斯跟徐明众人追来,见杨仪为难,姜斯主动请命。 毕竟黎渊在这里,用不着他,而姜斯又因为之前护卫不力,心中愧疚,想要将功补过。 杨仪见他如此恳切,而他又是个沉着能干的人,便许了。 姜斯带了几个人,同灵枢一起变装往定北城而行。 他们并不是走的官道,而是请了个向导,自外城崎岖转出来,谁知他们还没到定北城,就听说议和的人已经去了祖王城。 听说这个,反而不着急去定北城了,他们绕过来本来是想看看北原大营方向,碰碰运气。 谁知老天见怜,果真是“碰着”了。 他们正赶上赵世一行人狼狈地向外冲。 原来先前赵世一番临危不乱,花言巧语,将来追赶的祖王城的侍卫们拦了回去。 但是在北原大营这里,却没那么好应付,蒙岱见他们匆匆而回,心生疑窦,又见赵世着急要出城,越发疑惑。 赵世只好又抬出胥皇后来。蒙岱竟不知皇后亲临了祖王城,心生敬畏,倒是不敢如何。 正要放行,祖王城方面派来的传令官已经到了。 这次,直接说是皇后的旨意,让留下赵世一行人,假如留不住,则杀之。 那会儿赵世已经带人冲到辕门口,背后一片喊杀声传来,赵世知道暴露了,这是最后的机会,二话不说向外就冲。 几个侍卫拔刀跟辕门处的北原士兵打了起来,赵世也顾不得了,狂奔向前,却又被士兵们团团围住。 眼见出路就在前头,却竟无法再前行一步,赵世心中的绝望简直翻江倒海。这次他的口灿莲花也不管用了,皇后的旨意十分清楚,他们敢走,就立刻射杀。 胥皇后十分精明,她当然猜不到俞星臣跟赵世说了什么,但知道赵世所带一定是很重要的消息。 假如她得不到真相,那索性杀了赵世,横竖不能让他把消息传回定北城就是了。 就在辕门处乱成一团的时候,外间有人冲来。 辕门口士兵们惊愕,急忙戒备,却见有几匹马斜刺里冲了出来,士兵们立刻放箭,那人却自马背上腾空而起,手中的兵刃如同白虹贯日,击落无数箭簇。 而他直接向着辕门内击落,竟似鹰隼下掠。 这冲进来的人,正是灵枢。 灵枢已经等的疯魔,无法可想。 隐约看见赵世被众人围在中间,看着赵世那样子……恍惚中,几乎就以为是俞星臣。 他哪里还能想别的,立刻便冲进了大营。 虽然也看清了是赵世,但也是义无反顾。 横竖他一定要做点儿什么! 灵枢双足落地,已经击杀数名冲过来的士兵,硬生生把城门口清了出来,他大声喝道:“赵大人!走!” 在赵世拨马而行的时候,蒙岱下令射箭。 灵枢一个鹞子翻身,冲到了赵世身前,横刀而立,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赵世众人出了大营,外间是姜统领跟几个侍卫,伙同赵世身边残余之人一番冲杀,又加上有斥候及时接应,这才杀出了一条血路。 薛放赶去见赵世。 赵世半边身子被血染湿,从最初疼的钻心,到现在疼的麻木。 他觉着自己就要死了,赵世很恐惧,却不是因为将死,而是因为那句重要的话,他还没说出来。 好不容易看到薛放来到,赵世一把拉住他:“晓、晓风……” 刚要跟薛放说俞星臣交代的,冷不防薛放身后,晓风探头出来,疑惑地问:“赵大人,你叫我?” 赵世猛地看见他的脸:“你你……”猝不及防,一口气冲上来。 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赵世奋力挣扎了会儿,眼睛一黑,竟是晕厥了过去。 太医院的医官们奋力抢救,大约一个多时辰后,赵世才再度醒了来。 赵世先叫薛放屏退左右,才把去祖王城种种、见到皇后,以及跟俞星臣暗中通传的话都告诉了一遍。 薛放听的云中雾里:“什么意思,晓风怎么了?好端端怎么提他,你确定是说的晓风?”薛放觉着是弄错了。 赵世咳嗽了几声:“我起初也不清楚,但是当时他、看了看厅门口,我突然灵机一动,北原的皇后长的是那样,白肤蓝眼,而晓风……” 他定了定神:“不会弄错,他写的是‘南外城付逍之子’,付老都尉哪里有儿子,他必定是以为我不认识晓风才这么写,而我给他在掌心写字,他也确认说是……再不会错的,就是晓风!” “可,”薛放拧眉,迷惑:“一个孩子……能怎么样?” 赵世道:“我也说我不明白,偏偏当时那种情况,左右都有人盯着,他没法直说。不过他告诉我……让我问你,说是有你在,薛督军必定知道。” 薛放的眼睛瞪大:“什么?这、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哪里知道?” 俞星臣跟赵世的意思,好像是那北原的皇后跟晓风有什么“关联”,这也罢了,但居然要来问薛放,这薛放却实在想破脑袋也不明所以。 赵世盯着薛放的脸,仔细端详他的五官,心里又回想胥皇后的样貌,然后是晓风…… 模模糊糊,他似乎察觉出晓风有一点点地……类似薛放的影子,虽然不多,又或者是他的错觉,但…… 赵世抿了抿唇:“小侯爷,你……好好想想,你跟那位北原的皇后娘娘,有没有过交际,而你忘了的?” 他似乎觉着薛放是真忘了,便提醒:“她生得极白,双眼是海水似的蓝,堪称绝色。” 薛放起初不明白他这话何意,待反应过来,“呸!”薛放瞪大双眼:“你少胡说,我哪里认识什么蛮女?你是说老子跟那女人有什么露水情缘是不是?老子清清白白,还是个……” 赵世鼓着眼睛,等他底下的字。 “总之、是绝没有过,”薛放却及时止住话头,可还磨牙:“你再信口开河,小心我揍扁了你。” 这话说说也罢了,但万一给杨仪知道,那岂不是无妄之灾,简直也毁了他的一世英名。 此刻赵世也反应过来:“对对,不可能,晓风十二三岁了,呵呵,是我想错了。” 薛放也给他“吓”糊涂了,听了这句,心总算平了回去:“可不是吗?吓得老子都忘了,难道我四五岁的时候就能跟女人生孩子了?” 赵世也很不好意思,赶紧转开话题:“既然不是,那俞兄指的又是什么,为何叫我问小侯爷呢。他总不会骗我,他的每一句话都必定是有迹可循的……这必定有其道理的,至少、不是小侯爷的话,许是你……身边的什么人?”他灵机一动。 “不可能……”薛放张口就要否认,但对上赵世的眼睛,他心里忽然闪过一道影子。 赵世盯着他:“小侯爷,或者、你好好想想……” 薛放欲言又止,只叫赵世先行养伤。 他来到外间,晓风跟付逍众人都等在廊下。 薛放看看晓风,自从跟晓风认识,这还是头一次,他仔仔细细端详晓风的容貌。 起初在南外城见着,只一个笼统的印象——这孩子不是大周的种儿。 但越是如此,越不能死盯着打量,毕竟有点儿无礼。 且晓风是屏娘的,哪里会多想别的。 可此刻越看,越有点心惊。 他这一番端详,倒是把晓风看的不知所措。 “十七爷……”晓风不明所以。 “啊……”薛放浅浅应了声:“没事。” 转开头,对付逍使了个眼色,走开。 付逍跟着他,两人到了隔院。 薛放开门见山地问道:“晓风……是哪里来的,你可知道?” 付逍道:“屏娘没跟我说更多,只说是受人所托,在晓风四五岁的时候发生的事。” “四五岁,那就是七八年前,”薛放屏住呼吸,“那个、托付屏娘的人,生得什么相貌?可知道?” “相貌?只说……是个英俊的年青人,”付逍一惊:“你怎么问这个?” 薛放的心大乱,心中有个念头,但又觉着非常之可怕,简直不敢细想。 “到底怎么了?”付逍走近一步:“先前赵大人回来后,便叫‘晓风’,你刚才出来后,又那么端详晓风,是跟……晓风有关的什么事?十七,若真如此,你大可不用瞒着我。” 薛放润了润唇,终于道:“我怀疑,晓风……跟我哥哥有关。” “什么……”付逍满面震惊,声音有点儿发颤:“少将军?” 薛放想笑,却只挤出一点苦笑。 如果晓风单纯是薛靖的孩子,那也罢了,那……反而是一件好事。 但按照俞星臣的意思,晓风还跟北原的胥皇后有关,要真如此,那薛靖跟那个胥皇后…… 这个却是薛放不敢告诉付逍的。 薛放自己本来都绝对不相信,可是…… 可是! 薛放突然想起先前胥烈对自己的那种无端的恨意,沙狐为什么会恨一个素未谋面的人?一见面就想要自己的命。 本来薛放也不懂为何,可,假如是有这一层关系的话,一切仿佛能说得通了。 自己的哥哥,跟沙狐的姐姐——北原的皇后…… 以及晓风?! 好像有一阵疾风暴雨,雷霆闪电,薛放心头大乱,却一时理不清其中脉络。 但他无法再多耽溺于这些凌乱的心绪中,他还有事要做。 出了院子,看向廊下站着的将士们,薛放沉声道:“点两千兵马,随我出城。” 付逍一震:“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议和的使者差点给杀了,还有人陷于北原大营,总得讨个说法。”薛放迈步向外,他揉了揉拳,指骨发出难以按捺的响动:“该给这些蛮贼一点儿教训了。”:,,. 章节目录 506. 二更君 少年将军,不可一世…… 定北城中百姓纷纷避退,北城门大开。 那少年将军银冠束发,穿着一袭烈烈地赭红袍,外罩着龙鳞铁甲简袖铠。 他手中倒提着一支差不多两人高的极长银枪,红缨如血,一马当先。 虽薛放来至定北城,但并未亲自出城交战过。 除了处理定北军的内务等等,就是在督促回元汤的事,要么就是让将士们操练。 绝大多数百姓都没有见过他的真容,如今见这般年少英武,又生得眉眼如画,纷纷打听是哪一位。 在所有议论纷纷的声音里,无数目光的注视下,薛放已经带了兵疾驰出门。 北原大营。 先前一场混战,虽然没拦住赵世,但是跟随赵世的随从、姜统领带来的一个侍卫,以及两名斥候,除了死伤无救的外,还俘虏了大概有七八人。 不过北原这边儿完全没有占到便宜,因为他们的死伤人数,足足在三倍以上。 跟随赵世的侍卫跟姜统领众人互有损伤。 定北城的斥候们又杀伤了几十。 最后灵枢一人,在北原大营的辕门口上,伤者无数,死者十数人。 蒙岱来到现场,看到如此惨状,暴跳如雷。 付出这样的代价,竟然还放跑了赵世,皇后娘娘那边儿也无法交代,自己这里又损失了一笔,他恨的咬牙,命把捉拿的周人关起来,先鞭打出气。 只是辕门内还未安稳,外间亦有斥候来报:“将军!定北城方向来了一队人马。” 蒙岱正也盛怒之中,听说大周的兵马出了城,正合他意,立刻道:“来的好,速速点兵,随我出城迎战!” 在距离北原大营三十里外,两方军马,相隔停住。 这算是两军正式第一次对上,猝不及防,却也在情理之中。 蒙岱抬眸看去,却见对方定北军的“周”旗之下,有一匹矫健白马尤其醒目。 马上的少年,剑眉星目,英气勃勃,一双锐利的眼睛正盯着此处。 蒙岱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问身边人:“那个少年是谁?总不会……就是定北军的总帅薛不约吧?” 他身边的副将道:“将军,听说那薛不约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相貌俊美,而且惯用一把一丈三尺的朔寒天罡枪,可见必定是此人无疑。” 蒙岱疑惑而不屑一顾地说道:“本将知道那薛放年纪轻,但这也太……大周无人了么,竟叫个嘴上没毛的年轻小子来领军?” 副将闻言,不敢出声,只能腹诽,——想当年大汉的少年将军霍去病奇袭匈奴王庭,受封冠军侯的时候,也才只有十七岁,岂容小觑。 他只能强笑道:“将军,总之既然大周皇帝如此安排,必有道理……而且此人就是当年驻守定北城的薛靖之弟,倒也不能小看他。” “薛靖,”蒙岱的眼神一沉,却冷笑道:“怕什么,再厉害的薛靖不还是埋骨在北境了……现在换了他的弟弟,也是一样!” 就在他大放狂言之际,对面定北军中,一个副将拍马出列。 他向前奔出十数丈,扬声道:“毫无信义的北原人,我定北城本想以和为贵,才派了使者,不惜亲身入祖王城议和,尔等却是蛮夷之性,出尔反尔,居然还要对使者下杀手,自古以来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可见北原乃不知礼仪不讲道理的边邦蛮夷!如今我们北境薛督军亲临,你们知道好歹的,速速将我方的人好好地送出来,要不然,只怕你们后悔也来不及!” 蒙岱一听,哈哈大笑,一摆手:“汪古,你去。” 他旁边叫汪古的副将打马上前,勒马高声道:“什么议和,你们根本就毫无诚意!何况原本就是我北原占据上风,你们这些败军之将,还敢在这里叫嚣!薛督军又如何?当年他的兄长薛靖,也是死在这里,马踏成泥,何况是他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你们识相的,就赶紧投降,我们大将军还可能饶你们一条性命,不要跟着一起死无葬身之地!” 定北城的副将闻言大怒:“无耻的蛮贼,敢说这种天打雷劈的胡话,你来,我先跟你杀一场!” 阵前骂战,本是历来的规矩。 但北原这人竟辱及了薛靖,连这副将都忍无可忍。 对面那北原的将领也不是好惹的:“怕你不成!”立刻拍马上前,两人竟先打在了一起。 马战打了有十数回合,不分胜负,北原的汪古匆忙中砍出一刀,回身欲逃。 定北城这边参将发誓要将他斩杀刀下,见状立刻就要追。 忽然背后薛放喝道:“回来!” 那参将只一迟,却见前方本要逃走的汪古突然回身,雷霆一击! 原来他见双方僵持不下,所以竟使出了这招诈败诱敌的拖刀计之法。 多亏薛放提醒,定北城的参将侧身,堪堪躲过,吓出一身冷汗。 仓促中他一抖缰绳,反身往回。 背后是那北原将领汪古,得意洋洋大叫:“如何逃了?周朝的懦夫!” 其实这一场尚未分胜负,不过北原的士兵已经鼓噪起来,就仿佛已经赢了一场。 就在这时,薛放拍马向前,一指那人:“你过来,我跟你打。” 汪古看薛放如此面嫩,不由也存了几分轻敌之心。倘若能够在两军阵前,将对方的主帅打败,那可真是不世之功了。 他嘿嘿笑道:“薛不约,今天就送你去见你哥哥!”鬼迷心窍,竟大吼了声,挥刀冲了过来。 此人用的是一把马战惯用的长柄刀,挥在手中,也有七八尺之长,陡然甩出的话,就如暗器一样叫人防不胜防,所以先前的拖刀计几乎成功。 也是因为方才的几乎赢了一场,让此人极为猖狂,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将面对的是谁。 纵马狂奔,双方逼近之时,汪古大展威风,举刀向着薛放,以泰山压顶的势头劈了过去。 汪古心想要一击得手,自然最佳。 谁知那大刀还在空中,两只手臂却已经不能动了。 汪古身子一顿,脸色错愕。 眼珠无所适从地转了转,然后垂眸。 他看见了那支奇长无比的朔寒天罡枪,此刻正死死地抵在他的下颌处。 鲜血顺着红缨,滴滴答答。 再多,他就看不到了…… 但在汪古身后的北原众人却看得很清楚,从他的后颈处,带血的枪尖刺了出来。 天地之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本来都还想着看一场精彩打斗,居然、毫无预兆地……就分了胜负。 可竟没有人看清楚薛放是几时出手,什么时候出手。 有的人仅仅是转了转头,或者眨了眨眼,或者一个恍神……场上的人已经死透。 可怕的是,汪古的坐骑还没有停下,以惯性直冲出去。 于是,两方阵前就看到了令所有人都悚然惊骇的一幕。 汪古的长柄刀落地。 而薛放的枪尖上,兀自高高地挑着穿心而死的参将尸首。 北方冷硬的狂风席卷而过,似乎还有薛放一声淡淡的冷哼。 然后他不疾不徐地打马向前,在距离北原阵前四五丈的距离,将枪尖上的尸首一甩! 一片骇然惊呼声中,那尸首重重地跌在了蒙岱的战马之前。 汪古兀自死不瞑目。 战马受惊,昂首长嘶,四蹄躁动。 蒙岱方才看呆了,毫无提防,刹那间几乎被掀翻在地,急忙勒住马儿! 北原阵中一片骚动。 薛放单手提着滴血的长枪,睥睨道:“派个能动手的出来。” 对于蒙岱跟众将士而言,这反差实在是太大了。 前一刻还是个白脸面嫩的英俊少年,谁知一出手,竟是这样叫人匪夷所思的狠招,煞神一般。 简直让人乱了阵脚跟心神。 终于蒙岱咬牙:“稳住,这不过是侥幸!还是汪古之前太过、疏忽了!才给他得手……”他故作镇定扫了眼左右:“谁愿去擒下此人!” 一个膀大腰圆的武夫出列:“末将愿意将这小子拿下!” 蒙岱打量他,满意地点头道:“好,易都尉,你去!别丢了北原的脸。” 这易都尉一身蛮力,军中无有跟他匹敌的。 手中所使的是两把铜锤,不知锤爆过多少人头。 铜锤本有些纹路,因为杀人太多,那些纹路几乎都磨平了,血渍已经深深地渗透到那些细小的沟纹里去。 易都尉盯着对面薛放,同样暴吼了声,双腿一夹马肚子,马儿疾驰向前。 薛放动也不动,稳稳地。 易都尉咬牙切齿,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准备见招拆招,果然,快近了薛放之时,他终于一闪枪花。 易都尉狞笑,挥起锤头砸了过去,准备将他的银枪磕飞! 谁知竟砸了一个空,易都尉隐约察觉不好,左手的铜锤本能地奋力向上挥去。 耳畔只听见“叮”地一声响,还没来得及看清薛放动作,眼前却一道白光闪过。 与此同时,马蹄声轻快地响动,仿佛还有许多惊呼声。 “出了……什么事?” 易都尉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子晃了晃,眼前景物开始模糊。 他听见自己喉咙里格格的响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方才那一道白光,已经毫不留情地割断了他的喉管。 他的右手里兀自还握着那把偌大而沉重的铜锤,摇摇欲坠。但是左手的铜锤却已经脱手而出,因为临死之前用力过猛,那铜锤冲天而起,此刻直直地坠落。 只听“彭嗤”一声响,不偏不倚,正好砸落在易都尉的头上! 易都尉沉重的身体跟铜锤一起,砸落地面!鲜血将地上的雪泥染的一塌糊涂。 最后的一锤,他竟是给了自己。也算是因果不爽。 薛放轻描淡写地将长枪倒悬,冷冷地望着北原阵前。 蒙岱心胆俱裂,若不是人在现场,简直无法相信:“这、这……”他一直地吸气,却觉着自己将要窒息。 就算亲眼所见,又怎能相信。 蒙岱还想再叫人上,但身边这些一贯骁勇无畏的北原将士,都被眼前所见惊呆了,竟没有再主动请缨的。 蒙岱忍无可忍,怒吼了声:“都愣着做什么?” 有两名武将会意,顿时一左一右,夹击而上。 定北城这边儿,有几个武官见他们如此无赖,便想上前相助,老关拦住:“不必。看十七爷的。” 薛放笑道:“两个而已?” 朔寒天罡枪一挥,如同蛟龙出水,锋芒毕露,这两个武将一个用刀,一个也是用枪。 其实北原阵中的人,并没有徒有虚名的无能之辈,一个个都是久经沙场的勇夫,可惜遇上了克星。 再加上从那汪古开始,便小看了薛放,哪里知道他是个自己打起十万分精神也对付不了的人呢。自然死的极快,倒也不冤。 而这用刀跟用枪的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互为配合,长枪试图缠住薛放的天罡枪,但才过了两招,便觉着虎口一阵阵发麻而疼,几乎握不住手中的枪杆。 使刀的武将瞅准机会,打马冲过去,想要偷袭。 谁知薛放眼观六路,前方的枪尖将长枪压制,而在长刀攻来之时,他突然将天罡枪后撤,竟是以枪柄为枪尖,闪电般,一记便撞在那人的额头上,发出“咔嚓”声响。 这天罡枪足有七八十斤,这么在天灵盖上一撞,力道可想而知。 那武将闷哼了声,额骨碎裂,翻身落马。 使枪的那人见状,魂飞魄散,也来不及跟薛放相争,转身要逃。 薛放微微挑唇,双腿一夹白兔。 白兔会意,刷地向前奔去,朔寒天罡枪如同夺命利箭,从后直刺而入。 不出意外地将那人扎了个透心凉。 长枪一挑,那人还未咽气,便已经腾空而起,竟是被薛放直接摔到了北原阵中! 尸首砸倒了好几个北原士兵,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响,北原兵阵一阵骚动。 而薛放抬起滴血的枪尖,直直地指着被众将士簇拥在中间的蒙岱。 蒙岱的坐骑长嘶不已,仿佛感觉到了无边无际的恐惧。 而不可一世的主将看着地上那几具尸首,只觉着呼吸急促,摇摇欲坠。 旁边的副将看出他的脸色不对,道:“将军,您怎么样?” 蒙岱又看向薛放,却发现薛放正提枪指着自己,蒙岱心胆俱裂,头晕目眩,身形一晃,竟从马背上跌落! 副将大叫了声,赶紧下地抢救。 周围士兵们看到主将被吓得坠马,生死不知,这如何了得,不知是谁颤声叫道:“撤,快撤!” 与此同时,定北城这边鼓声震天,士兵们大吼着冲杀上前! 薛放本来想一鼓作气把蒙岱拿下,谁知北原这里竟然自乱了阵脚,士兵们哗然而逃,蒙岱被众将士挟裹其中,一时竟瞧不见在哪里。 薛放拧眉看去,瞧见主将大旗,立刻策马冲了过去。 定北城的将士们也都冲杀入敌阵。 这简直是定北城众将士打的“最容易”的一场仗了。 本来北原的士兵极为悍勇,而定北城这边儿……又缺军饷,又缺衣少食,加上天冷,士兵们都极少操练,除非是极勇猛的士兵,才能一对一,要不然,通常都得二对一或者三对一才成。 但是今日不一样。 连主将都给吓得从马背上跌落,北原这些蛮兵们,更是被薛放的神勇吓破了胆子,不然的话也不会出现自乱阵脚逃之不迭的情形了。 他们只顾奔逃,哪里还能对战,被定北城一番掩杀,步兵们伤亡惨重,骑兵们也无心交战,只顾簇拥着蒙岱直奔大营。 大营方向大概是发觉不对,立刻派人出来接应。 他们在这儿驻扎的可有十万之众,而薛放此刻出城只带了两千人,但这会儿,定北城的士兵们越杀越勇,简直能够以一当十,竟浑然不惧。 双方一通混战掩杀,几乎杀到了北原大营的辕门前,里头的弓箭手们见状,纷纷预备,只是外间还有自己人,一时竟不知如何。 那将领见定北军直逼而来,慌了神,忙催促道:“发箭,快!” 刹那间,万箭齐发,薛放即刻叫鸣金收兵,士兵们纷纷后退,那些退避不及的北原士兵也死了不少。 退出弓箭射程之外,薛放转头看身边的众将士,却见众人无一不是目光锃亮,死死地盯着北原大营,仿佛将不计生死,直接冲杀过去! 这几日薛放在定北城,除了操心跟北原的战事外,最让他费心的,却更是定北军内部。 常年的缺乏粮饷给养,以及军规散漫,外加对于北原人的那点畏惧,定北军虽还有这个“名儿”在,但论起战力,可有点不敢恭维。 所以这两日,薛放一直在整理内务,补给军饷,散回元汤,叫太医给病号看诊……并且操练。 但是那种精气神,实在差的很。 直到此刻,他才从这些将士的身上脸上眼中,看到了定北军本来该有的样子!这种如狼似虎不可一世的气势,才是定北军!:,,. 章节目录 507. 三更君 所向无敌,活活吓死 定北城中的守将,因为督军久久不归,不知缘故。 派斥候去查看,说是向着北原大营方向去了。 像是梅湘生罗洺他们这些从京城内跟着来的,很清楚薛放的本事,并不是十分担心。但本地的守将不明所以,几乎以为是区区两千人,被北原的人给拿捏住了。 毕竟是督军,不容有失,赶紧调兵出来“救援”。 谁知这一路追来,果真见尸横遍野,场面惊心。但细看……触目所见,多数竟都是北原人的尸身! 定北军的伤亡虽也有,但跟北原人相比,简直是十分之一或者更多…… 这场景把出城的所有人都镇住,几乎以为是出现幻觉。 赶紧抢救起几个定北军的伤者,那些受伤的,非但毫无颓丧恐惧之色,而且不顾身上的伤,一直迫不及待地催促道:“快冲,快追,快跟着督军……杀敌!杀杀杀!” 这种杀神附体般的气势,简直叫人目瞪口呆。 直到追到了北原大营近前,望见前方士气如虹的定北军同僚,众人才都热血沸腾,相信确实是发生了“奇迹”。 而在相持之中,北原把先前俘虏的几名跟随赵世侍从、姜统领的人,还有一名受伤被擒的斥候好生放了出来。 至于灵枢,虽然也因伤重落入他们手中,却是因为他们放跑了赵世,所以祖王城那边儿来传信的人,便将灵枢带去了王城。 定北军在薛放第一次出战,实现了一次无可挑剔的完美的大胜。 毕竟蒙岱带的是四千人,而他只有两千,但硬是摧枯拉朽般追着蒙岱的大军,直逼北原十万大营面前。 他们气焰滔天,而北原人第一次被吓得龟缩不出。 薛放一连挑杀了四名北原大将的事情,迅速传遍了大营,乃至祖王城。 祖王城中。 胥皇后听说消息,美艳的脸上并不见什么喜怒。 她看着已经换了一身北原衣装的俞星臣,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果真是金玉人物。 皇后悠悠然道:“可见先前定北军输的那一场,果真是诈败而已。” 俞星臣抬了抬眸。 皇后道:“是薛不约为了救俞监军你做的铺垫呢,还是故意地上演一出‘骄兵必败’?” 俞星臣道:“娘娘妙算神机,下官实不能及。” 胥皇后含笑:“你又在本宫面前藏锋,你怎会不及,你只是不说罢了。” 她说完后,却又叹了口气:“只不过,这薛十七……倒是实在超乎我的想象,他简直比……”说到这里,皇后眼神明显暗沉,略一停:“大周有此干将,实在不妥,该想个什么法子把他除掉呢?” 她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俞星臣。 俞星臣心中微惊。 皇后果真又看向他:“不知俞监军有什么高见良策?” 俞星臣一笑:“娘娘这话从何说起,难道忘了我是大周的朝臣么?” “哦……你这话的意思就是,你有法子。是不是?”胥皇后笑吟吟地问。 俞星臣眉头皱蹙,他没想到这位皇后娘娘如此的敏捷诡诈。 “娘娘误会了,我只是申明自己的身份而已。” 胥皇后眨了眨眼:“其实,虽然跟俞监军是才相见,但却是神交已久……听闻之前在周朝京城,你,薛督军,还有那位……大名鼎鼎的永安侯,常常是同出同入,十分亲密无间。对吗?” 俞星臣觉着她的话中有话:“娘娘想说什么?” 胥皇后笑意盈盈:“不知那位永安侯,是怎样的奇女子?俞监军可为我一说?” 俞星臣的喉头微动,是轻轻地咽了口唾液。 胥宝沁却留意到了他这个极细微的动作。 她问道:“怎么,不过是让监军为我介绍一位贵朝的女官,莫非竟是如此难以启齿?” 俞星臣道:“有关永安侯的传闻,想必娘娘已经听了很多,自然不必我再多言了。” “从你口中说出来,才更有趣啊。”皇后似真似假地说道。 俞星臣保持沉默。 便在这时,外间一个嫩生生的声音道:“母后……”原来是合都小王子到了。 皇后并未起身,只是转开目光。 果真见那小孩儿从外进来,上前磕了头,一本正经地道:“母后。我听说刚才帝京那边父皇派人来,请母后回京的。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胥皇后淡淡道:“你想先回去?” “当然不是,合都要跟母后一起。” “那就不必多问。” 合都乖乖地答应了声,又转头看向俞星臣:“母后,这个人是好的还是坏的?” 胥皇后手扶着下颌,目光在合都跟俞星臣之间转了会儿:“你觉着呢?” 合都道:“我觉着他是好的,他知道的好多,还会很多我不会的新词儿。” 胥皇后仰头一笑:“那留他在帝京,当你的老师好不好?” “好啊。只要母后安排的,合都都喜欢。”小孩儿乖巧地回答,似乎想要皇后的夸奖。 俞星臣听两人公然说这些不可能的事,面沉似水,置若罔闻。 胥皇后望着他平静的脸色,却忽然地有点兴致阑珊。 合都却又挨到皇后身边:“母后,我刚才听说,大营那边,蒙岱打了败仗,是真的吗?” 皇后“嗯”了声。 合都的眼中透出一点畏惧之色:“母后,那个薛十七真的有那么厉害,天下都没有他的敌手?” 皇后眼珠转动,看看合都,又看向俞星臣:“这又是俞监军说的话吧。” 俞星臣依旧面不改色道:“回皇后,这自然是实话。” 合都道:“是啊母后,舅舅都被他打败了。” 话音未落,“啪!”小孩儿的脸上便吃了一记。 虽然不算重手,但合都被打的一歪头。 胆怯又委屈地,他唤:“母后……” 胥皇后冷冷地说道:“谁许你这般胡说。” 俞星臣大为意外,想劝,人家是北原的皇后,另一个却是王子,哪里轮得到他说什么。 但看那小孩儿粉妆玉琢瓷娃娃似的,如今脸上竟多了几点红痕,又实在觉着有点可怜,毕竟这样小的孩子。 这皇后真是柔静如水,而又翻脸无情。 皇后看向俞星臣,似乎看出他心里想什么,便道:“俞监军,以后莫要再向合都说这些恐吓他的话,你要把薛不约赞成神仙一般的人物,让合都从小儿害怕他是么?你记住,北原的皇从不怕天下万物。如果真是那种胆怯无知的人,也不配为北原的皇。” 俞星臣没想到她这样敏锐。 先前他当着合都的面儿把薛十七吹的如天上神将,便是要让这小王子从小在心里种下一种薛放无可战胜的想法。 不料皇后竟然连这点儿小心思都猜到。 原来合都这一巴掌,也有他的功劳。 合都小声道:“母后,你不要生气,我不怕的……” 胥皇后垂眸看着小孩儿,终于道:“走吧。”带了合都向外而去。 俞星臣不知不觉走到门口向外打量,看着她袅娜的身影,只觉着这女子宛如一个谜团。 而那边,胥皇后拉着小王子才出门口。 迎面有几个奴侍鱼贯而来,见了皇后,纷纷跪倒。 胥宝沁跟合都经过之时,地上的一名奴侍突然跃起,竟自腰间抽出一把匕首,向着合都狠狠刺去。 俞星臣不明所以,手扶着门框,睁大双眸。 而那边儿,眼见奴侍的匕首将刺中合都,胥宝沁猛地将合都拽向身后,同时不慌不忙,反手一掌击出。 她竟干净利落地擒住那人的手腕,顺势把他手中握着的匕首倒转。 只听“噗嗤”一声,那锋利的刀刃直接刺入对方的颈间。 那人浑然想不到堂堂皇后,竟会武功,且如此厉害。 他捂着脖子,踉跄后退,流着鲜血倒地不起。 此刻才有侍卫冲上来。 俞星臣屏住呼吸。 胥宝沁垂眸看向合都:“没事儿么?” 小王子似乎被吓呆了,不能出声。 胥皇后捏住他的下颌,看看他的颈间脸上并无伤痕,这才哼了声,从袖中掏出那块雪白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待回头之时,却见俞星臣还在。 皇后若有所思地:“让俞大人见笑了。” 俞星臣欲言又止,只走出门口,道:“娘娘……原来还会武功?” 胥宝沁云淡风轻道:“不过是几招粗浅的把式而已,上不得台面。只稍微能够自保。” 她这却是谦虚的话,俞星臣虽并非练家子,但身边高手如云,当然有些见识,方才她的临变,出手,都极其干净利落,简直不输好手。 此时,那刺客已经气绝身亡,侍卫官上前检看,道:“娘娘,这些周奴极为可恨,不如杀上一批……” 胥宝沁淡淡道:“不必了。此事也不必张扬出去。” 侍卫官有些惊愕,仿佛不解她为何如此,却还是垂首:“是。” 俞星臣原本也正担心,倘若皇后迁怒,那么周朝的这些囚徒怕要遭殃了,没想到她竟“息事宁人”,不予追究。 胥皇后对上俞星臣的目光,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国亦如此,大概是有人觉着,可以让我以为是周人行刺,然后对周人大开杀戒……哼,我确实不喜欢周人,但也不至于上这种当。” 俞星臣吁了口气:“皇后怎知行刺的不是周人?” 皇后挑唇:“这里的奴隶,岂会轻易拿到那样一把锋利的匕首?” 这倒是,俘虏们接触铁器都不能够,如果真那么容易,俞星臣就不会头疼了。 俞星臣哑然:“莫非皇后知道,行刺的是什么人?” 胥皇后却并没有回答,而只是说道:“俞监军,周人是人,北原人也是人,你在周朝为官,在北原也同样可以为官,本宫给你两天的时间考虑,如何?” 俞星臣道:“若两天后……我仍想回大周呢?” 胥皇后深深地望着他:“你们都以为,胥烈是我弟弟,有他在,我便一定要用你换他,可是……在我看来,俞监军比胥烈重要的多,我宁肯胥烈死在周朝,也不会放你回去。” 俞星臣心头一凛,苦笑:“娘娘太高看俞某了。” 胥皇后却又莞尔:“你倒也不用怕,本宫十分惜才,在这之前,会待你如上宾,为表诚意,再送一个人‘伺候’你。” 她叫了金环,吩咐道:“带俞监军去吧。” 神鹿小城这边儿,也自然听说了定北城战事的反转。 前一天,还因为定北军打败了,要议和,气的军民都无法安心,骂的沸反盈天。 今日惊闻薛督军一连枪挑了北原四名猛将,并以区区两千人,打的北原四千士兵毫无还手之力……军民们喜笑颜开,奔走相告,简直比过了一个丰足年还要高兴。 这两日,陆陆续续,有许多人来到了神鹿小城。 有原本在武威的小甘屠竹,跟江太监,也有在望凤河的夏绮跟金燕燕——本来初十四也要来,只是他的伤非同一般,所以夏绮劝止了他。 他们自然是为了杨仪而来。 都听说了杨登出事的消息,本来杨仪下落不明,如今知道在神鹿,他们当然匆匆地都来了。因为怕她……有个什么。 而之前在卫城的胡太医,还有在威远的张太医,却一起赶去了留县。 杨仪比小甘夏绮等想象的要坚韧的多,她并没有怎样凄惶悲痛,好似无事发生。 杨仪没有时间去哭泣,或者说她是故意地不敢让自己松懈、不敢有空去想杨登的事。 因为一想,只怕她就爬不起来了。 起先是因为俞星臣,然后又是决明,如今是胥烈。 她自己明明也是有病在身,但还是尽心竭力,终于把胥烈肩头碎裂的筋骨等接好,用药,缝妥,又安排内服的。 也幸而有黎渊,戚峰,还有决明,以及斧头带着豆子,小乖陪在身旁。 然后小甘众人也陆续而来。 有小甘江公公帮手,自然减轻了杨仪的负担,但也因为小甘跟夏绮的到来,让杨仪有点“绷不住”。 黎渊跟戚峰虽极好……甚至之前在羁縻州的时候,戚峰更跟她是无话不说。 但他们毕竟是男子,仿佛隔着一层,杨仪不愿意在他们面前流露出什么。 可小甘跟夏绮、都是极细心贴心的女子,杨仪很怕,听着夏绮温柔的话,听着小甘担心的话,她时时刻刻害怕自己会悲不能禁痛哭失声,到无法自抑。 所以在面对两人的时候,她总是会顾左右而言他,显得自己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越是这样,越叫人心疼,也叫人无措。 小甘不敢当着她的面儿,私下里哭了几次,眼睛都肿了。 神鹿城的消息传来,难得是叫人扬眉吐气的大好消息,他们赶紧告诉了杨仪,想让她趁机松快松快。 杨仪听了,果真露出了笑容,她一贯相信薛放,但是假如她有十分的相信,那薛放就会做到十分以上,总会叫人有意外的惊喜。 胥烈已经醒了。 才醒来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还在幻梦中。 胥烈之前被猛虎那一爪,撕裂了背肌,也伤到了脊椎。 假如不及早料理,从此胥烈便是个无法站立的废人了。 可虽然此刻醒来,他依旧半身麻痹,不能动。 可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醒来后一个字没有问,就知道必定是杨仪救了自己。 只是听闻了他们要用自己换俞星臣的消息,胥烈苦笑:“只怕你们想错了主意。” 杨仪正看一册新找到的医书:“什么?” 胥烈道:“皇后若不在祖王城,兴许还可以把俞监军换出来,但皇后在哪里,这法子未必管用。” 杨仪把书放下:“听闻北原皇后是你的姐姐,怎么……她难道不想救你?” 胥烈道:“她当然想,但她更会斟酌利弊,用我换俞监军,只怕不划算。” 杨仪不太相信这话,以为他又是来诓骗的:“那你也太自轻自贱了。” 胥烈盯着她:“假如真的不能换,你会杀了我吗?” 杨仪眼皮不抬,“嗯”了声。 胥烈眉头微蹙:“你这个人,有些奇怪。都说你妙手仁心,我原本也这么以为,可没想到,暗中给人下毒,丝毫也不手软。” 杨仪淡淡道:“对别人未必,对你,自不能手软。” 胥烈听出点儿异样:“为何对我不同?” 杨仪瞥了瞥他。心中想起的,却是自己曾做过的那个梦,是“胥”字旗围困孤城的噩梦。 从认定胥烈就是那个围住了薛放的人后,她心里就杀机纵横。 杨仪一顿:“你若告诉我你为何恨十七,我就告诉你我为何要杀你。” 胥烈皱眉,终于他淡淡道:“我恨的不是他。” “那你恨的是谁?” 胥烈润了润嘴唇:“是一个丧尽天良的人,跟他脱不了干系的人。” “那你怎么不直接去找那人报仇。” “因为……那人早已经死了。” 杨仪凝眸。 就在此时,黎渊从外进来。 见胥烈醒了,黎渊瞥他一眼,却对杨仪道:“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面对他,杨仪才又多带了一点微笑:“你说就是了,我岂会不听?” 黎渊道:“那个北原大营的蒙岱将军,竟然死了。” 杨仪只是惊讶,而胥烈却猛然震动了一下,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皱紧眉头。 “为什么死了?”杨仪问道。 黎渊冷笑了声:“虽然北原大营那边说是急病,但……定北军的斥候查探,说是从那日跟十七交锋之后,便病倒不起,次日就身亡了。像是给吓破了胆子,胆裂而死。” 北原大营的主帅,北原皇朝的干将蒙岱,虽然对外说是急病而亡,但北原营中谁不知道,蒙岱是被定北军的薛不约活生生吓死的! 消息已不胫而走。:,,. 章节目录 508. 一更君 拥入怀 黎渊故意当着胥烈的面儿说了此事。 再看沙狐,见他趴在榻上,垂着眼帘,脸色苍白。 虽说他受伤后脸色一直不太好,但这会儿显然不是因为伤势。 胥烈当然是熟悉蒙岱的,那人身体健壮如牛,脾气暴烈,若说受伤不治而亡,那还可以相信,但“急病”?什么急病,又赶着这么巧合。 胥烈虽跟薛放交手过,但却并不曾见他提枪上阵的英姿,自然无法想象当时那种死神逼近般的恐惧压迫感。 杨仪瞥了一眼胥烈,见他不语,便对黎渊道:“灵枢姜统领他们呢?” 黎渊虽然已经从定北城那里得到了消息,但却不便将灵枢的情形告诉杨仪,只道:“无碍,他们那日正好遇到了赵世赵大人一行人,还恰好救了赵大人他们呢。” 杨仪点点头:“只可惜,俞监军还是不曾……” 黎渊看向胥烈:“我看,你白费心救了这只狐狸,这北原人不像是很看重他的。” 胥烈听了这话,才又抬眸:“巧了,我方才就是这么跟永安侯说的。” 黎渊很讨厌他:“是吗,你还真有自知之明。你不如说的更清楚些,我好动手打断你的脊梁,让你像是狗一样在地上爬。” 胥烈轻笑了两声:“狗才不是在地上爬,你们带着的两只狗不是很管用的么?要动手你只管动手,反正我毫无还手之力。” 黎渊走前一步:“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只是……”胥烈仿佛有恃无恐:“据我所知,永安侯用了大半天时间、耗费了不知多少心血才将我救回,你想糟蹋她的心血就随便。” 他居然拿杨仪费心耗力给他疗伤之事来要挟,黎渊屏息:“真令人想不到,你竟这么不要脸。” 胥烈道:“令你想不到的还有更多呢。” 黎渊回头看向杨仪:“你听见了,他的嘴硬的很,那只老虎那一巴掌该直接扇在他的头上,把他的嘴脸打的血肉模糊才是。” 胥烈慢悠悠道:“就算那样,永安侯也能给我拼凑起来……” 杨仪皱皱眉。 胥烈瞅着她,又道:“毕竟她虽恨我,但还想用我换俞监军……万一成了呢。” 杨仪轻哼了声。 胥烈的眼珠却微微转动,对黎渊道:“你说,在永安侯心中,谁是第一的?哦,是薛十七,那谁是第二的?” 黎渊已经有点窒息了,他已经猜到胥烈要说什么。 毕竟这只狐狸的嘴里可吐不出什么好的。 果真,胥烈道:“我看,那应该就是俞三爷了。”面上浮现一点笑意,他瞥过杨仪又看向黎渊:“阁下,不知是排第几的,我想连第三也未必排得上……” 杨仪眼神一沉,道:“你说够了没有。你是不是真想让我把你的嘴缝上。” 胥烈道:“横竖缝上了还能拆开……” 杨仪不再言语,把书一扔,走到胥烈身旁。 胥烈趴着不能动,微微抬头看着她笑道:“不是真的要缝吧。” 杨仪握住他的右手。 胥烈本笑吟吟地,突然脸色一变,面上的笑也跟着抽了抽。 原来杨仪方才竟悄无声息地用针刺入他的指尖十宣穴。 这十宣穴是人身上最疼的穴道之一,针刺十宣多半是为让昏迷的人清醒,足见其疼其厉。 胥烈抿了抿唇,强笑道:“真的……怪不得姓孔的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黎渊在旁瞧着,对杨仪说道:“这种事何必你亲自动手,告诉一声,我替你把他的十指都刺遍了。” 杨仪淡声道:“那只手不必,他的肩头伤损未愈,那只手不会觉着很疼。” 黎渊点头:“还有呢?” “劳宫穴,以及脚底涌泉。” 黎渊其实是知道的,却偏偏问出来,闻言笑道:“既然这样,都给他通一通也是好的。” 杨仪竟道:“确实有好处,可以让他的气血涌动,恢复的快些。” 胥烈在旁听着,脸上的笑已经收敛了:“永安侯,别开玩笑。” 杨仪道:“谁跟你玩笑了?”又问黎渊:“我像是说笑吗?” 黎渊哼道:“给我一根针,他自然知道是不是。” 胥烈无法可想:“永安侯,他想公报私仇,是恨我方才说他第三……” 这也算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话音未落,手指又是一阵刺痛。 胥烈“啊”地惨叫了声。 杨仪揉了揉耳朵,转身走开。 门外廊下,戚峰正跟决明,斧头一起在观察豆子跟小乖。 戚峰赞小乖:“这狗儿生得俊秀,怪不得我们豆子喜欢。” 隐隐听见惨叫,戚峰抬头:“什么声儿?” 决明头也不抬地,慢吞吞说道:“是那个人。” 斧头给他解释:“就是那只坏狐狸。” 戚峰“哦”了声:“那没事儿,叫的还怪好听的。多叫两声更好。” 斧头捂着嘴笑。 戚峰则又摸着豆子的肚子,说道:“这肚子怎么大了许多,斧头你都喂豆子吃了什么?” 斧头皱着眉说道:“以前喂的还成,自从离开京内,最近又东奔西走的,也没认真地给豆子弄点好吃的。” 决明盯着肚子,忽然说道:“四个。” 戚峰疑惑:“什么四个?” 正在这时侯,见那边儿杨仪跟黎渊一起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着什么。 瞧见他们在这里,杨仪便冲着决明一招手。 决明正眼巴巴望着她,见她招手,赶紧跳起来跑到跟前,垂着脑袋小声地叫:“姐姐。” 戚峰笑对斧头道:“这个小子,在先生面前倒像是只听话的小狗,就差一条尾巴了。” 冷不防黎渊看了他一眼。 戚峰一怔,笑道:“我又不是说你。你瞪我干什么。” 这一句还不如不说。 黎渊哼了声,转身往外走去。 杨仪望着黎渊的背影,方才她跟黎渊说起,现在胥烈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之前因伤重不能动,如今……或许该把胥烈送往定北城,交给薛放处置。 至于她自己……是得去留县一趟。 刚刚她就是跟黎渊商议此事,让黎渊去准备启程种种。 这会儿把决明叫来,杨仪看了看身后房门口处,带着决明往前走了几步,才问道:“之前,那个人领你上山,到底是找什么?” 关于去长生南山的事情,杨仪曾问过胥烈,但胥烈十分狡猾,说的话真真假假。 他如实说是去找宝藏,但问他宝藏是什么,胥烈道:“自然是金银珠宝,金山银山。” 这句话就未必是真。 他是北原的皇族,难道还缺了钱? 就算缺了金银,也不该是在这个时候冒险去找寻。 何况倘若真如他所说是金山银山,就算给他找到了,又怎么悄无声息地运回北原? 所以这话,不管是杨仪还是黎渊都不相信。 先前杨仪试着问过决明,决明支支唔唔,说不出来。 从黎渊带他下山后,决明比先前更加木讷内向,甚至连话都少说,杨仪知道他是受了惊吓,不能操之过急。 所以这两日,杨仪一直都没催问过,只让斧头带着决明玩耍。 眼见小少年的情绪恢复了不少,直到现在,她觉着可以再试一试。 望着决明依旧躲闪的眼神,杨仪道:“别怕,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我不会怪你……只要你能说出来,我就高兴。” 她也差不多摸透了决明的心思,对于决明,不能拐弯抹角,要直接地表达自己的好恶。 而对决明来说,她的“喜欢”,至关重要。 杨仪倒是不在乎什么宝藏,但那“宝藏”是胥烈所在乎的,那她就不得不留意。 决明听了她温声的两句话,果真慢慢抬起头来:“我我……我不想你去。” 杨仪一愣:“什么,我去哪里?” 决明的眼珠又来回挪动:“去、去找宝藏。” 杨仪笑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要去找呢?” 决明的嘴唇动来动去,似乎在说话,却没有声响。 杨仪道:“那为什么你不想让我去?” “咬、咬……”决明的手扭来扭去:“危险。” “你是说那只很大的猛虎?”杨仪猜出来。 决明赶紧点头。 杨仪满腹疑窦。那猛虎,就是李校尉他们这些本地人所说的“守山神”了。 但胥烈一行人,到底是偶然遇到的那只老虎,亦或者,是那只老虎真的在“守着”什么东西? “那……老虎守着的东西,是什么呢?决明可知道吗?”其实杨仪自己都没有把握,决明会明白这句话。她自己都觉着匪夷所思。 “是……”决明的手指比划了一阵。 望着这艰深的“语言”,不出意料,杨仪不懂。 决明胆怯地看她,好像怕她怪自己。 杨仪却嗤地笑了:“我太笨了,竟然弄不懂决明的话。”说着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决明的头。 决明稍微缩了缩脖子,却感觉到她温柔的心意,便也向着她露出了笑容。 就在这会儿,有侍卫从外头进来,在台阶下行礼道:“永安侯,戚将军,外头有百姓来了。” 戚峰立刻站起来:“什么事?” 那侍卫道:“是前日永安侯给治好的那个孩子,他的家里人来道谢。” 戚峰皱皱眉:“哦,那不用了,让他们回去吧。” 侍卫有点为难,道:“还有好些人,都想见永安侯呢。” 戚峰啧了声:“听不懂是不是?说是永安侯身体不适,让他们请回。” 这倒不是戚峰不近人情。 他原本自然是个开朗热络之人,之所以如此,却正是因为杨登的前车之鉴。 戚峰很担心有个“万一”,“冷不防”之类的。 谁知道眼前的那些人,是人是鬼。 虽然薛放在留县公开将那些罪囚斩首示众,又命殊县如法炮制,同时颁布了新的北境严罚令,已经震慑了无数宵小。 这段时间内,大到强匪,小到小偷小摸之辈,均都不敢冒头胡为,生恐撞在刀刃上。 但戚峰丝毫不敢懈怠。毕竟谁能料想,会不会又冒出一个“失心疯”、却知道如何杀人的该死的家伙呢。 前日,小甘夏绮等还未到来之前,在县衙之外有人前来求救,原来是一户人家的孩子,似患了风寒,但吃了两天药仍不见好转,情形反而更危殆了。 爱子之心,无法可想,这户人家的妇人便抱了孩子来请杨仪相救。 她跪在门外长久不起,这样冷的天,怕不是要人命。 门口的侍卫已经劝了多少次,也试图强行把人带走过,但从门口赶走,那妇人就跪在街心,实在无法。 戚峰本来不想惊动杨仪,出门看了眼,瞧见那女人冻得嘴唇都紫了,怀中的孩子不知死活。 他本来就是个热心的人,只是为了杨仪着想才狠心如此,可见这情形不免心软,也知道杨仪的心,恐怕她日后得知,亦会不快,于是便告诉了。 杨仪立刻命人把这对母子带到厅内,出来相看。 那妇人冻的手脚僵硬,还是跪在地上给她磕头,那孩子只有七八岁,脸色微黄,已经有些神志不清。 杨仪叫人扶起妇人,自己上前给那孩子诊脉。 就在这时,李校尉从外跑了进来,匆匆叫道:“永安侯,不能看,不能碰!” 他一下子跳到杨仪跟前,粗粗鲁鲁地几乎没把杨仪一把推倒。 黎渊忙扶住杨仪,呵斥他:“你干什么!” 李校尉张开双臂挡在那孩子跟前,叫道:“他得的是疟疾……不不,是大风寒……反正是很厉害的症候,是会传染给人的……” 戚峰跟黎渊众人都变了脸色:“什么?” 李校尉虽然惊恐,却还是挡在跟前,说道:“我是见过这个,这确实是能传染的病症,之前守东门的几个兄弟,就是这个症候,也都是因为这个死了!幸亏没有传开。” 戚峰跟黎渊听了,立刻就要把杨仪弄走。 李校尉又回头对那妇人喝道:“你是不是疯了!要是永安侯有个不妥,别说你我这孩子,就算整个城内的人都填了,也补不得!你还不把人抱走!” 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呆若木鸡,闻言流下眼泪:“我、我不知道……” 杨仪皱眉道:“先别吵嚷,听我的……咳,留下他……” 那妇人却哭道:“永安侯大慈大悲,只是,如果这孩子真的是得的能传染人的病症,却是我不该把他带来给您看……若因他而让永安侯有个万一,我就是罪人了!”她哭的喘不过起来,走向那孩童,“我立刻带他走……” 杨仪忍着咳,提高声音道:“我说没事就没事!不许……动!” 李校尉道:“永安侯!” 杨仪道:“给我住口!我看过了再说。” 李校尉虽然不敢违抗她的话,但这次一反常态:“不行,您既然在神鹿这里,就该是我的职责,我不能让您有任何不妥。” 杨仪屏息,对戚峰道:“把他拉开。” 戚峰努了努嘴,嘀咕:“我觉着他说的有理。” 杨仪指着他,手指都有些发抖:“是不是要气死我?” 她索性走上前,盯着李校尉:“走开。” 李校尉无可奈何,挤出笑容讨好一样:“永安侯,求你了……” 杨仪上前一步,李校尉无奈退后一步。 这样对峙中,黎渊走过来,他掏出一块帕子抖开。 无奈地看了眼杨仪,黎渊给她围在脸上:“谁能奈何得了你?薛十七吗?” 杨仪轻声道:“十七不会拦着我。” 黎渊默然退后,李校尉见状,无可奈何,只得也退下了。 杨仪上前给那孩子诊了脉,脉滑数。 而他的身体极热,舌苔发红,但脸色却有点儿发黄。 细看,时不时还轻轻地打寒颤,寒热交替,竟是个湿热内结的症状。 乍一看,确实像是个大风寒的样子。 “毒血炽盛,侵入肺腑,走黄内陷……”杨仪望着那孩子微黄的脸色,肃然:“这哪里是风寒……” 众人都不解,杨仪看向那妇人:“他有没有生过疔疮?” 妇人一惊:“是、是手臂上有个小疮,好似无碍的……” 杨仪忙叫解开,细看,那疔疮表面已经发黑。 叹息:“你说先前他吃过药,治疗风寒的话,是用过……麻黄桂枝等药吗?” 那妇人满眼含泪地望着她,眼神就像是看到了菩萨降临:“是是是,您说的都对了,大夫说那些药可以解表发汗的。” 杨仪摇摇头:“这疔疮本就是热毒内蕴,那些药都是辛温之物,遇到这疔疮,反而将热邪散入了血中,病情更重。” 李校尉在旁听着,眼睛都鼓了出来。 他盯着杨仪,想说什么,又叹了口气,默默地低下头去。 判断了症候,杨仪用了茵陈蒿汤并黄连解毒汤,清除热毒,退去黄疸。 又用提脓消腐的八二丹涂在疔疮上,金黄膏敷在周围,以聚提疔疮内的毒,免得再行内侵。 那妇人按照她的吩咐,给孩子内服外用了药,不过一日功夫,孩子脸上的黄已经退了大半,也不再似之前动辄寒热交替,神志不清的了。 今日,自然是那妇人亲自来拜谢,而神鹿城中百姓也跟着来了不少。 都知道永安侯自来北境,好事做尽,都是大利军民之举。 如今又且妙手回春,将个半死的孩子从鬼门关拉了出来。 更何况,在定北城那边儿新打了胜仗,让大周扬眉吐气的,正是永安侯的夫君……小城百姓们心目之中,俨然已经将杨仪看做神仙了。 里间侍卫出来告诉,让大家自散去,众人不敢勉强。 那妇人便在门口跪下,向着门上磕头。大家见状,纷纷地跟着跪倒,如拜神明。 而在所有人都肃静跪了一片之时,却有两道身影站在其中,茕茕独立,格格不入。 门口的侍卫正在叫那些百姓起身,一眼瞥见两人孤零零站着,惊讶之余,突然警惕起来! 这几日李校尉跟戚峰都耳提面命,让他们警觉些,就算是平时认识的街头巷尾的乡亲,也不能完全没有防备,毕竟永安侯的安危乃是第一。 如今他们见这两人竟只站着,而且站在前方的那个人竟还蒙着脸……行迹十分可疑! 侍卫顿时手按刀柄,喝道:“喂,你们是什么人!” 说话间,那为首的人已经走了过来,笑道:“你问我吗?” 侍卫道:“站住,别再上前!” 那人笑了两声,侍卫突然觉着肩头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 定神,却见那人已经闪身到了门口处,竟是头也不回地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站住!”侍卫心惊,眼见拦不住对方,着急地大声叫道:“有刺客!有刺客!” 里头立即听见了。 戚峰正在劝杨仪不要理会门口那些人,听见这句,脸色大变:“妈的,什么人这么不长眼,老子正想练手!” 谁知这么快,眼前就见一道身影晃了进来。 “该死……” 戚峰正欲跳过去,只听杨仪道:“别……” 杨仪定定地看着来人,脚下挪动。 而那人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三两步掠过来。 杨仪正欲下台阶,可不等她踏落,那人已是迫不及待地冲上前,张开双臂将人拥入怀中!:,,. 章节目录 509. 二更君 不留情 因为门口的士兵一声“有刺客”,外间的侍卫们如临大敌围拢过来。 只因来人身法极快,竟没来得及拦住,就给他闯了入内。 可跟随他的那人却被拦在了外间。 其他的侍卫则都继续冲了进来。 大家猛然看见那蒙面人抱着永安侯,不由都惊呆了。 戚峰把吊起的心缓缓放下,看看那两人,又看看门口众侍卫,终于笑道:“不要紧,不是敌人,都散了吧。” 侍卫们面面相觑:“可……” 戚峰啧了声:“回去吧。” 忽然又听门外有些吵嚷声传来,戚峰赶紧出门一看,原来是之前那些在门口磕头的百姓们,因为听见说刺客,所以竟都奋不顾身地冲了进来。 有人手中握着一条冰鱼,大声叫道:“刺客在哪里?” 那来磕头的妇人也紧紧攥着才拔下来的发簪,满脸紧张,好像随时准备拼命。 众人又看到侍卫们围着一个人,竟义愤填膺地欲冲过去:“敢伤害永安侯,打死他!” 戚峰忙制止道:“住手住手!这人不是刺客,是弄错了!” 百姓们闻言才呆呆地住了手。 军民等听戚峰一再否认,才终于都偃旗息鼓。 之前被围住的那人走到戚峰跟前,笑道:“戚将军,大水冲了龙王庙。” 戚峰笑笑:“为什么蒙头盖脸的?差点儿弄出误会来。” 原来此人,竟是跟随薛放身边的小林。 而此刻在里间,薛放把脸上的蒙面巾子摘下,露出一张眉眼鲜明的脸。 杨仪细看他的容颜,虽然没有分别太久,但总觉着度日如年一样,尤其是在此刻。 她的眼睛顿时湿润。 薛放紧紧地拥着杨仪,望见她涌出的泪,他的心都像是涨开一道裂缝。 想也不想地,薛放亲了亲杨仪的眼角:“没事,没事……” 杨仪本没有想哭,只是身不由己沁出了泪,但因为他突如其来的两个字,她的泪忽然间轻而易举地决堤。 就好像连日来忍着的那些情绪,突然之间被触发了。 无法遏抑。 黎渊,夏绮等听到动静赶了出来。 却见薛放拥着杨仪,她埋首在他颈间,没有出声,但窄瘦的肩头一直在轻轻地发颤。 薛放深深吸气,又屏住呼吸,只能拼尽全力就那么抱着她,似乎是想让她知道,他在这里,永远都在,永远也不会离开。 定北城那边稍微消停,薛放便立刻马不停蹄赶来了神鹿小城。 他原本并没有就想蒙面,只不过他现在是定北城的主帅,整个北境的督军,一举一动,不知多少人盯着。 若是给北原人知道他离开了定北城,若趁机做点儿什么反而不妥。 因此才秘密行事。 只是没想到刚来,就遇到百姓们在门口跪谢杨仪。竟给警惕的侍卫们捉了个“现行”。 祖王城。 俞星臣随着金环回房。 金环似有些心事重重,一路沉默。 俞星臣扫了她几眼,她竟都没有察觉。 “你们北原的女子……”俞星臣忽然开口。 金环忙转头:“俞大人说什么?” 他问道:“你们北原的女子都会武功么?” 金环微怔,继而一笑摇头:“当然不是。您为何这般问?” 俞星臣道:“先前看到皇后娘娘的身手并非等闲,故而好奇。毕竟在我们周朝,若贵为皇后,必定出身不凡,家里是不会允许舞刀弄枪的。” 金环听他说起大周的情形,便道:“我们这里跟周朝自然是有些不同,我们娘娘出身胥氏一族,从小男子跟女孩儿都是一样的教养,多的是文武兼备的。” “原来如此,”俞星臣仿佛恍然:“这胥氏果真不凡,看娘娘那般巾帼不让须眉之态,这点上却远胜我大周。” 金环一笑,却道:“大周不也有永安侯么?虽没听说永安侯会武,但她的医术,可是连我们这里也都是当作神人的……之前那鄂极国的人不还以一座城池来交换永安侯么?你们常说所谓‘倾国倾城’,如今永安侯之‘倾城’,却又是不同,这也是天下女子中的独一份了。” 俞星臣本是有意同她说话,忽然听她说杨仪之“倾城”,倒也确实是一番妙论,不由轻笑了几声。 金环见他笑意清浅,左右扫量,见并不曾有人在身前,便放低了声音道:“大人,听说我们少主的伤势不轻,永安侯……当真能救吗?” 俞星臣看向她:“既然永安侯留了人,她必定会倾尽全力。而我相信她的能耐。”他说了这句,见金环仿佛吁了口气,俞星臣便又道:“可惜,永安侯只是医术超群,却不能算计人心啊。” 金环一怔:“这是何意?” 俞星臣道:“永安侯岂会知道,贵国皇后娘娘并不愿意以我来交换胥少主。” 金环狠狠一震。 俞星臣叹息了声:“我本来觉着,皇后娘娘难道是担心交换不成么?其实倒是多虑了,当初胥少主带人进大周京城,被困在南外城,他的手下挟持了我们城中一个百姓的孩子……当时薛督军为了保护那孩子,宁肯答应了胥少主的条件,只要他的人不伤害那孩子,便放他出城……后来的事,姑娘应该也是知道的。” 金环确实知道这件事,便点头。 俞星臣道:“所以,假如皇后愿意交换,我可以担保,胥少主会平安无事归来,毕竟……我至少比一个平民百姓的孩童要‘重’一些吧。薛督军肯以一孩童换少主等人,我,自然也不在话下。” 金环听了俞星臣所说,心中更是滋味莫名。 两人说话间,已经到了卧房。 金环定了定神:“那人就在房中,俞大人请。” 俞星臣道谢,迈步进内。 此时在卧房之中,有一人听见动静,便迈步走了出来。 此人,赫然正是先前从神鹿小城回来的摩天侍中的兑三。 与此同时,俞星臣也闻到了很浓的草药的味道。 他看了眼兑三,急急迈步向内,抬眸,却见榻上躺着一人。 虽然脸上带伤,身上各处裹着细麻布,但一眼便能认出正是灵枢。 俞星臣疾步走到榻前,伸手想要去扶着灵枢,却见他身上,手臂,乃至腿上,有的缠着麻布,有的只敷着药,连脸上都刮破了很大的一处,也敷着一层厚厚的药粉。 兑三在俞星臣身后道:“有几处本来应该给他缝起来,或者拿烙铁烫平的,不过他的伤势过于严重,而我的医术有限,不敢冒险。” 如果是别的摩天侍受伤,兑三自然就放开手脚,用他的独门法子治疗。 不过灵枢是皇后点名弄来的人,又且重伤,他怕不小心用错了法子,万一治出个好歹反而不妥。 所以只用疗伤的草药敷了,又叫去煮了些汤药。 俞星臣虽不知具体的经过,但看灵枢浑身上下仿佛没有一块儿好地方,他又惊又怒:“这到底……” 兑三跟灵枢当然见过的,毕竟是灵枢命不要冲上来拦住了马车,可谓是天敌。 他跟灵枢各为其主,但心思却都一样,灵枢为了俞星臣,而他为了胥烈。都可以性命都豁出去。 所以虽然两人是“天敌”,但彼此护主的心思,却都一般无二。 因此在皇后调他过来给灵枢治疗的时候,兑三确实也是全心全意。 毕竟他跟灵枢也算是有点儿“惺惺相惜”。 兑三扫了眼门口处,低声道:“他遇到了回去的赵大人等。” 俞星臣虽知道薛放枪挑敌将大获全胜的事,但只以为薛放是因为自己并未回去,所以“放开了手脚”,他并不知道赵世被追杀等详细。 如今听兑三一句话,俞星臣即刻猜到是赵世众人出事了。 他只以为已经瞒天过海,如今看来,仍是没有能够瞒得过那位胥皇后。 俞星臣惊心,忍不住问道:“赵大人……回去了吗?” 他实在无法想象,而从薛放立刻带兵攻向北原大营的做法看来,倒好象是赵世出了事…… 这次兑三没有再回答。 他虽然只说了一句话,却已经是逾矩了。 不过,胥皇后既然故意把灵枢送给俞星臣看,便没打算把赵世众人遇袭的事情瞒着俞星臣,甚至是有意告诉他……也暗示他,她已经察觉出了他跟赵世之间的“密谋”。 而她没杀灵枢,也是一个信号,毕竟她还等着俞星臣“回心转意”呢,可倘若俞星臣不从,那灵枢就也是她手里的一枚可殉的棋子了。 俞星臣没有再问,而只是道:“他……能保住性命么?” 兑三道:“我尽量。” 俞星臣望着昏迷不醒的灵枢,仰头长叹了声。 他当然可以看得出灵枢形容枯槁,也能猜得到找不到自己的这些日子,灵枢是何等的焦心。 到了晚上,灵枢醒来,见了俞星臣,简直如在梦中。 灵枢感激涕零,不顾身上的伤,忍不住竟哭了起来,引得金环惊奇地进来打量。 等灵枢镇定下来,才跟俞星臣说了分别后的种种,以及告诉了他杨仪如今正在神鹿小城照看着胥烈,而自己来的路上,遇到了赵世一行。 俞星臣总算得知了赵世逃了出去……多半已经回到了定北城。 他总算有点儿心安。 灵枢说完了这些,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自己几乎挟持杨仪的事情告诉了俞星臣。 他知道俞星臣一定不会高兴。 果真,俞星臣听后眉头紧锁。半晌,却又一声叹息:“她……没有伤着?” 灵枢低声道:“受了点颠簸,大人……等您安然无恙出去,要怎么处置我都行。” 俞星臣摇头:“我知道你一旦为了我,便忘乎所以,只是你给我记住一句话。” 灵枢愣愣地望着他:“是什么?” 俞星臣郑重其事地道:“我宁死,也不会让她来换我周全。明白吗?” 灵枢鼻子发酸:“大人,你何必……” 俞星臣制止了他:“行了,我跟她之间的事,你并不懂。也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简单的……总之你不得插手。” 灵枢确实不懂,但还是小声答应了。 次日,祖王城得到了北原大营中蒙岱“暴毙”的消息。 但相比较北境那边,祖王城的消息显然更详细些,据说蒙岱在身亡当夜,曾连连大叫数声“薛不约”的名字,而且神情恍惚而躲闪,就仿佛看见了极可怖的场面……旋即身亡。 相比较北原大营那些身临其境过的将士,祖王城这边的北原兵将在骇然之余,皆都觉着匪夷所思。 唯一并不为此事而惊动的,却是胥皇后。 当时,皇后正在见一位帝京来的宦官,那太监道:“皇上说了,祖王城毕竟临近大营,也算是前线之地,很是危险,皇上每日惦念娘娘,还请娘娘早点带合都王子返回帝京才好。” 胥皇后面无表情地听着,最后只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太监张了张嘴,又道:“娘娘,奴婢多言,先前听闻有周奴意欲刺杀王子,可见皇上的担忧不假,娘娘不如……” 皇后默默地瞥着他:“你是在传皇上的旨意么?” 太监会意,不敢多言,慢慢地低下头去。 侍卫官从外进来,说了蒙岱“暴毙”一节。 虽然他用词极为谨慎,把原因都推在“急病”之上,但胥皇后何其精明,冷笑道:“素日里那样不可一世,如今却被一个十七岁的小子活活吓死,真是给北原长脸了。” 那太监在旁听得分明,心惊胆战:“那薛十七郎……当真有这么厉害?” 皇后道:“你若不信,大可去大营亲自一观。” 这太监哪里有这种胆量,忙讪笑道:“奴婢怎么敢。奴婢只是诧异,又是一个姓薛的……” 胥皇后的目光闪烁,冷哼了声,道:“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其志。大营那边儿只怕人心惶惶,都已经给薛十七郎吓破了胆子……”她看向太监道:“你速速回京吧,叫皇上再选贤才,群龙无首,可是大忌。” 太监不敢多言,刚要领命退出,又谨慎问道:“娘娘可有中意之人?” 胥皇后目光闪烁,终于一摆手。 打发了这太监,胥皇后面上掠过些冷意,问道:“这两日俞星臣如何?” 旁边一名心腹随从道:“回娘娘,那位俞三爷多半是在房中照看受伤的侍卫,中间曾去了两趟牢房……被那些周人骂的不堪入耳。” 胥皇后听他说“去了牢房”,本来皱了眉,听见后一句,才一笑。 当下命把俞星臣带来。 俞星臣先前腿上有伤,走路总是很慢,而且不稳当,现在似乎有所好转。 胥皇后望着他:“俞监军,你考虑的如何了?” 俞星臣迟疑:“这……还不到两天。” “本宫等不及了,”胥皇后微笑:“现在就要你回答。” 俞星臣抿了抿唇,思忖着:“在我回答之前,能不能给娘娘讲个故事。” 胥皇后极为诧异:“故事?你哪里来的雅兴,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皇后当然知道俞星臣这种人,连呼吸每一口都带着算计,这会儿他能讲什么故事,自然有其深意。 但她也十分好奇,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难不成以为靠着区区一个什么故事,就能翻天覆地扭转乾坤? ?“好啊,本宫正也想听个新鲜故事呢。你且说罢。”皇后淡淡地。 俞星臣道:“这个故事,是说一对儿青年男女。” 皇后抿了抿唇。 俞星臣道:“他们两个,天南海北,原本素昧平生,本来一生一世也见不着。不过偶然之机,两人相识,竟是一见钟情。” 胥皇后的眉峰微蹙,目光转动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道:“可是两人却最终分开,多年后再重逢,男子却发现,他心爱之人,竟是仇敌之女。” 胥皇后面上本来还带着三分笑意,此刻已经收敛到半分也无。 俞星臣看向她:“娘娘觉着这个故事有趣么?” 胥皇后似笑非笑地哼了声:“自古以来多得是这种阴差阳错痴男怨女的愚蠢故事,有什么趣味可言,难为俞监军巴巴地说给我听,还以为会是什么新奇不同的呢。” 俞星臣道:“这个故事并不有趣,也不新奇,只叫人觉着遗憾。” “是吗,何来遗憾。”皇后脸色冷然。 俞星臣道:“因为他们重逢之后,男子才发现,原来他心爱之人,竟为他生了一个孩子。” 胥皇后的脸色忽然变得极为难看,她的眉峰都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你……说什么?” 俞星臣叹道:“有血海深仇的仇人之女,生了自己的骨血,不知道那个男子当时是什么心情……” 胥皇后的呼吸有些急促,她下意识地咬了咬唇:“俞星臣,你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娘娘方才说了,这种故事原本常见,”俞星臣垂首道:“自然不足为奇。” “你在生死关头,特意给本宫讲如此‘不足为奇’的故事?”胥皇后笑了两声,但却毫无笑意可言:“你好大的胆子。” 俞星臣道:“娘娘这话何意?” 胥皇后眯起双眸:“我知道你俞三爷城府深沉,只是想跟本宫玩花样,你却打错了主意。你以为……从别人口中听了几句闲话,捏造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就可以影响到本宫?” 俞星臣淡淡道:“娘娘不想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吗?” “不想。”胥皇后冷笑:“但我提醒你,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你最好不要再说一个字。” 俞星臣道:“只有知道了结局的人,才不想听结局。” “彭”地一声响,胥皇后一掌拍在桌上,那结实的花梨木桌面顿时出现一道裂痕。 刹那间,门口数名侍卫闪身而出。 俞星臣抬眸道:“或者……娘娘自以为的结局,其实并不是真正的结局呢?” 胥皇后死死地盯着俞星臣:“你说什么,你是在戏耍本宫么?” “我只想告诉娘娘一个可能,一个娘娘从来没想过的结局。您若是不听,只怕会抱憾终身。” 胥皇后盯了俞星臣半晌,一抬手,侍卫们重新退下。 “抱憾终身?俞星臣,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胥宝沁重新坐了回去,整了整袖口。 “在我说之前,还请娘娘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 俞星臣道:“请娘娘答应,放我回大周。” 胥皇后扬眉,眼中重又浮现一丝笑意,却是觉着好笑的那种。 她挑唇道:“俞监军,你在想什么?” 俞星臣温声:“我在想的是,我要安然无恙离开祖王城回到大周,不仅是我,我还要带祖王城所有的大周俘虏一起离开。” 胥宝沁不由地仰头大笑:“俞监军,你疯了?” 她狂笑数声,却又戛然而止。 目光冷冷地望着俞星臣,皇后道:“那些事是谁告诉你的?嗯……若本宫猜得不错,是金环吧。你很会耍弄人心,那丫头虽聪明,依旧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要觉着本宫也能被你玩弄于掌心,便打错了主意。” 俞星臣依旧面色沉静。 胥皇后却漠然道:“可惜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听了,你只回答我一句话,你愿不愿留在北原为我所用……” 双眸有些狠厉地盯着俞星臣,看着他身上北原的服色,看着他异常出色的容貌,端直风雅的身段,以及那直到此刻还渊渟岳峙的气质。 明明不是那个人,但……这份傲然之气,不折的风骨,总是会让她不由自主的想到。 甚至想要试试看、能不能降服这般同样傲骨的周人,她的惜才之心跟私心所欲,兴许能够对半分。 但她不想让自己再心软留情。 胥皇后抿了抿唇,美而慑人:“你可要小心啊俞监军,若回答错了,我立即先叫人拔了你的舌头,再打断你的双手……倒要看看你还能拿什么蛊惑人心。”:,,. 章节目录 510. 一更君 虎毒不食子 胥皇后心思缜密反应敏捷。 她当然知道俞星臣一言一行必有其意,所以听他说什么“故事”,立即“闻弦歌而知雅意”。 皇后认定了是伺候俞星臣的金环泄露的机密。但偏偏她猜错了。 金环银环都是从小伺候在胥烈身边的,胥氏在北原是极超然的存在,伺候的奴婢们,便如同侍奉神明般恭敬。 金环当然担心胥烈的安危,但她尚且没有那个胆子、也不敢把主人的隐秘告知外人。 之前银环因为被俞星臣套了口风,立刻便给她调离了身边。 金环自己当然不会犯这个忌讳,因为她知道,那件事,不管是皇后还是胥烈,都不会允许她透露分毫。 而俞星臣之所以能够极为“完整”地把这个故事的梗概说了出来,并非因为有人告诉。 从胥烈对薛放的异乎寻常的恨意,到祖王城这里银环无意中透露的那些话,俞星臣得出一个结论,薛家的男人,跟胥氏有过一场极惨烈的爱恨情仇。 极其看见了皇后跟合都小王子的容貌,再想到银环那句“自己崽子都咬杀的狼”,他更加推出一个关键的信息。 扈远侯已经十几年不到北境了,薛放是初次前来,唯一一个又疑点的是谁,自然不用说了。 俞星臣当然无从知晓胥皇后跟薛靖的详细,比如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相处……但从摆在面前的结局,以及那些只言片语,已经足够他把事情的大概脉络了然于胸了。 他给胥皇后说的故事,字字句句,毫无纰漏。 但倘若胥皇后镇定下来仔细想想,就会发现确实如她自己“赌气”所说,这个故事十分普通。 可偏偏她早已经认定这个故事是说自己的,所以便立刻认为是金环透露了隐秘。 再加上俞星臣一副成竹在胸之态,皇后竟并未疑心俞星臣是把有限的所知利用的淋漓尽致、来半诈自己的。 可是这件事,是皇后心头上的疮疤,一旦触及,恨怒跟痛楚交织,无法自抑。 皇后索性打断了俞星臣,直接下达了最后的通牒。 俞星臣深吸了一口气:“娘娘何必强人所难,我生是大周之人,死既大周之鬼。” “那本宫只好成全你……”胥皇后咬牙:“来人!” 两名侍卫进门,胥皇后盯着俞星臣道:“把他的手指……一根根敲碎,先从左手开始。”冷笑了声,皇后道:“俞监军,本宫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俞星臣身形一晃,他不是那种强悍勇武之人,听是这般折磨,脸色早变了。 他只能紧紧地咬着唇,任凭侍卫把自己拉开,摁倒在地,握住他的手,分开他的手指。 俞星臣垂头,冷汗从额头上滑落。 就在这时,门外有一人闯了进来,跪地道:“娘娘!娘娘请宽恕。” 皇后垂眸,见是金环:“本宫还未处置你,你倒是赶上来了。” 金环道:“奴婢自问没有跟他透露什么,但……娘娘若怀疑,奴婢不敢强辩,只有领罚。唯有一点,还求娘娘饶恕俞监军。如果伤了他,少主在大周那里,处境只怕就危险了……求娘娘看在少主的面上,宽恕他。” “且慢。”皇后制止了行刑的侍卫,她看看俞星臣又看向金环,问道:“你并未告诉他?” 金环伏地垂泪道:“奴婢怎么可能如此无知。” 皇后看向俞星臣:“既然这样,你是从何知晓。” 俞星臣道:“娘娘,我说过了,你……还不知道这个故事真正的结局。” 正在这时,外间一名侍从进内禀告:“娘娘,牢房那里有个周奴,说是要有一件机密要告发。” 皇后拧眉:“机密?什么机密。” 侍从道:“那人透露说,是……俞监军跟那些周奴、私下密谋要做什么事,他要面见皇后才能说。” 胥皇后的眼中透出几分愕然,吩咐把人带来,又斥退了侍从,才问俞星臣道:“俞监军,你可真让我刮目相看,你在监牢那里做了什么?” 俞星臣揉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手:“娘娘……这、这必定是有人诬告。” 皇后冷哼了声:“诬告?对于你,本宫可是从未小觑分毫。” 不多会儿,那人带来,竟是先前那认出了俞星臣的麦青,他战战兢兢,进门后便跪地。 胥皇后道:“听说你要揭发他们的密谋?说吧,是怎么回事。” 麦青不敢抬头,道:“求娘娘恩准,若我说了……要、要保全我性命,不要让我再回、那个监牢去了。” 胥皇后面上掠过一丝不屑之色,道:“这就要看你说的到底是什么。” 麦青小心翼翼看了俞星臣一眼,又死死低头:“俞、俞监军跟大家密谋要逃出祖王城。” 胥皇后眼神一利:“是么,怎么逃。” 麦青道:“具体、具体我并不清楚,俞监军也没说,只让大家在搬运辎重的时候,把、把……桐油桶子尽量往、棉服粮草旁边去靠。” “桐油、粮草……”皇后脸色一变,盯着俞星臣道:“你想干什么?” 俞星臣哑口无言。 麦青则畏畏缩缩地小声道:“俞监军,我实在是受不了了……他们、他们要把我拉去马奴营,我我、我不想被吃掉!”说着他就大哭起来。 胥皇后冷笑道:“你放心,你不会被送去马奴营,因为会有人代替你去。” 麦青一愣。皇后看向俞星臣:“说是不敢小看,谁知还是小看了你,你这是要把十万军马的辎重毁掉,然后趁乱带人逃走是么?你果然聪明,只可惜功亏一篑。” 皇后说罢:“来人。把他先关入大牢。明日送往马奴营。” 有侍卫进内,俞星臣脸色苍白,但并不慌张,只望着皇后道:“娘娘,此人确实诬告,我当真并无图谋……” “有无图谋,立刻便知道。”胥皇后即刻喝命心腹前往仓库,查看粮草棉服等物。 俞星臣面色坦然:“我已经是极有把握,又何必多做其他呢?只可惜,娘娘一叶障目不见泰山,竟不肯听我说完这个故事。” “事到如今,你还如此嘴硬。”皇后笑起来:“我也不由地佩服你的胆量了。” 俞星臣也竟泰然一笑:“我想娘娘毕竟是聪明人,你总会想听我说完那个故事的。” 胥皇后派去查看辎重的人,巡视了一圈,看似并无什么大不妥,只正如麦青所言,桐油桶子确实离棉服略近。 回来禀告了皇后,皇后道:“此人做事必有缘故,指不定安排了什么计谋。且桐油跟棉服粮草同存储于一处也是不妥,即刻把桐油挪出去。” 那心腹道:“遵命,可仓库那里,再无其他空闲之处了。” 皇后呵斥:“偌大祖王城,还找不到存放桐油之处?” 心腹见皇后微愠,赶忙答应着退了出来。 这次俞星臣被送往监牢,那牢头却没有再叫他脱衣。 谁知道皇后娘娘会不会再改变主意呢。 俞星臣到了牢中,十几个周囚望着他,默然无声。 他把皇后赏赐的那件北原的华美外袍脱下来,盖在一个咳嗽的老者身上,而他身上里间一件,却正是赵世之前脱给他的袍子。 次日天不亮,外头便有响动。 有侍卫来提了俞星臣出门,身后众囚徒纷纷站起。 俞星臣本以为自己会被送到马奴营去,他已经做好准备。 谁知,就在王衙之外的冰天雪地中,他看到了胥皇后。 皇后的脸色,仿佛一夜未眠,两只湛蓝的眼睛在黎明的薄曦里,格外的魅惑。 眸色朦胧,皇后道:“我知你惯能蛊惑人心,本来不愿意理会,可……” 一整夜,脑海中都是他的话,什么“结局”什么“不见泰山”,如中魔了一般。她知道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去想那一点儿微茫的“可能”。 “你要说故事,就快些说罢,迟了,你想开口也不能了。”皇后淡淡地说。 蓝眸看向远处,那是壮丽的大雪山,雪白跟乌黑交织的峰顶上,已经染上些许清晨阳光的淡金色。 雪山之下某黯淡之处,阴暗中似有群魔乱舞,便是祖王城中的马奴营。 神鹿小城。 胥烈听到外头一阵骚动,隐约是“有刺客”的声音。 他料不到是谁在这个时候想对杨仪不利,最好不是自己的人。 受伤之后不能动的日子,他回想了跟杨仪相识以来的种种,似乎她是个他的克星,一旦跟她有关的事,非但做不成,还往往让他惨败,头破血流。 比如之前在京城鼠疫的时候,比如在瞿家庄的安排,比如姑娘山被围困……乃至最后长生南山被猛虎袭击,处处落了下风。 当然若要全部归咎在杨仪身上也不对,但胥烈总觉着种种,都跟她脱不了干系。 比如,决明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子,居然肯为了杨仪,把自己往虎嘴里送。 那小子当然是害怕的,因为那老虎可不会认人,凶性大发连他都会吞掉。 但他居然还是这么义无反顾的做了。 胥烈要挟决明就范的时候,便以杨仪的生死为要挟,可最后功败垂成,也是因为决明想要护着她。 直到此刻,胥烈仍是无法忘怀,那猛虎逼近时候的感觉。 当时他重伤不能动,压在决明身上,他能感觉猛虎嗅着自己后颈,或者准备一口咬落。 然而一切并未发生。 就如同一个绝境中的一点儿神迹,那老虎逼近嗅了嗅,不知为何,竟扭头不紧不慢地离开了。 胥烈笑了笑,简直不可思议。 他再一次的惨败,又落在了杨仪的手中。 杨仪,真是让他又爱又恨,就如他所说,明明是一只鸡都杀不了的女子,偏偏就能拿捏他拿捏的死死的。 不过……这一次胥烈的心情难得平静。 他也有点儿“随遇而安”了,虽然知道杨仪照看他是为了救俞星臣,但还是安心地“受用”她的照看。 胥烈相信杨仪的医术不说,甚至隐隐地盼着她那双柔软而干净、一点温凉的手指搭在他的脉上,或者拂过肌肤。 被“敌人”这样亲密无间的触摸,竟让他生出一种奇异的…… 越想越觉着愉悦,连手上被针刺的疼都忘了。 胥烈朦胧睡了会儿,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一阵冷飕飕地,有什么刺着自己。 他本能地以为别是那个蒙面的小子又来折磨自己,猛地睁开眼睛,却意外地看见了另一个本来不会在此的人。 “薛……”胥烈唇一动,才感觉到自己趴了太久,身体有些僵了,刚才脸侧着,嘴也有点麻。 薛放歪着头细看他的脸:“哟,原来这只狐狸长的这个模样啊……” 虽然两个人“神交已久”,也曾交过手,但这还是薛放头一次目睹胥烈的真容。 他特意留心胥烈的眼睛,乍一看没什么大不同,细瞧,才发现那暗色里透着微蓝,如同晓风。 胥烈抬手右手擦了擦嘴:“薛督军几时从定北城来此的?莫非是为了我而来?” 薛放道:“是啊,你格外招人爱,整天想你想的睡不着……” 杨仪站在他身旁,闻言咳嗽了声。 薛放回头笑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杨仪低声:“别油嘴滑舌,说正事。” 胥烈看看两人,本来就讨厌薛放,这会儿不知为何,那讨厌的感觉竟加了倍。 “怎么,薛督军特意来找我,是为了什么正经大事?” 薛放走近一步,掀起盖在他身上的薄毯,看看他背上的伤,回头对杨仪道:“要是我在,只许你保住他的命,何必费事还要让他全须全尾的呢。” 杨仪不语,在一张椅子上落座。 胥烈道:“幸亏你不在,也幸亏永安侯还是很偏爱我的。” 薛放捏住他的下颌:“你得意什么?你知不知道,北原不想用你换俞星臣,你就是一只没用的死狐狸。” 胥烈道:“怎么,你要杀了我?” 薛放道:“你坏事做尽,留着也是后患,自然是杀了干净。” 胥烈毫不惧怕:“那就动手啊。反正你们姓薛的干这个顺手。” 薛放扬眉:“你说什么?我们姓薛的?你认识几个姓薛的?” 胥烈哼了声:“没几个,但都不是好东西。” 薛放回头看看杨仪,又看向胥烈:“你指的是……我哥哥,是不是?” 胥烈的目光涌动,却扭开了头。 薛放道:“你一见我,便喊打喊杀。好像我跟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本以为你发疯了,现在看来,恐怕真有其事,是因为我哥哥当初驻守定北城,让你们这些北原人寸步不能进,你便无能而恨上了?” 胥烈冷笑:“随你怎么说。” 薛放打量他的神色,道:“看样子这个说法不太对……那既然不是为了公事,就是私情了?” 胥烈索性闭嘴。 薛放道:“我听说,如今北原的皇后,是你的姐姐?” 胥烈的眉头猛地皱蹙,他扫了薛放一眼:“你什么意思。” 薛放道:“我也觉着不该是这个意思,但是……又忍不住会想,毕竟你恨我恨得入骨,总该有个必须不可的理由吧?我忍不住将心比心……假如我有个姐姐,却跟一个异族人有了首尾,只怕我也会难以忍耐,从而恨屋及乌地讨厌上那人的兄弟姊妹。” 胥烈的牙关咬紧,却又道:“你可真会说故事,不觉着荒唐么?” 薛放道:“还有更荒唐的呢。比如……他们两个不仅仅是……而且还有了、有了那个……” 胥烈盯着他:“薛十七!” 薛放双手抱臂,面色冷峻:“你以为我愿意给你说这样荒唐的故事?你以为我喜欢把自己的哥哥,跟什么北原的女人扯在一起?我不管你那姐姐是什么倾国倾城也好,我也觉着不可能!我哥哥,绝不会跟北原人、尤其是北原的皇族有什么不清白!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丢人现眼!” 胥烈原本还神色平常,听薛放越说语气越重,胥烈的眼睛竟也微微泛红,听到最后,他不由道:“耻辱?哈哈……耻辱!你们果真是兄弟……” 薛放冷眼看他:“这么说你果真认得我哥哥。” 胥烈欲言又止:“呸。” 薛放上前,一把揪住他,牵动了胥烈肩头的伤,他忍不住闷哼了声。 杨仪坐在椅子上,微微坐直了些,但仍是没有出声。 薛放把胥烈揪起来,盯着他道:“你们到底用了什么下作法子迷惑了我哥哥?以他的品性,绝不可能做那种事!就算你姐姐脱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对一个北原女人有任何动心。” “薛十七!”胥烈自己倒是没什么,听他侮辱皇后,竟也动了真怒,“你、你敢……” 薛放道:“我说的不对?那你反驳我啊,你不反驳,那便是你们用了下流的手段,比如什么美人计……” 胥烈疼得脸色都白了,却已经顾不得自己的伤,只道:“下流?美人计?倘若能够时光倒回,我宁肯死在林海之中,也不要跟薛清平认得,竟是引狼入室,害人害己!” 薛放盯着胥烈闪烁的暗蓝眼色,心却往下沉:“这么说,我哥哥真的跟你姐姐……” 胥烈一愣。 此刻他忽然意识到,薛放原来竟是激他的,不过是想让他亲口承认的确有这件事。 薛放将胥烈放开,他重新趴倒在榻上,不知是后悔还是伤情,开始咳嗽。 杨仪走过来,检查过他肩头的伤,看了看薛放,在他的手上握了握。 薛放向着她笑笑,示意自己无碍。 然后,薛放看向胥烈:“你说引狼入室害人害己,又是何意。” 胥烈道:“你不用再套我的话,我不会再说一个字。” 喉咙里有些发干,薛放道:“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胥烈不想听。 薛放道:“你姐姐,是不是真的跟我哥哥……生了一个孩子。” 胥烈猛地一震。 薛放眯起眼睛:“那孩子在哪儿?” 胥烈埋着头,似乎打定了主意一个字也不会再说。 薛放道:“或者,因为你们憎恨我哥哥,所以……把那孩子杀了?” 这句话,却让胥烈不能忍了。 他猛地扭头,原本英俊的脸色有些扭曲:“你竟敢说这话?你为什么不去问薛靖!” 薛放道:“我为什么要问他,你们仗着死无对证,敢做不敢认吗?” “薛十七!”胥烈的眼神极为可怕,他眼睛血红地瞪着薛放道:“敢做不敢认的不是我们,是薛靖,是你死无对证的好哥哥!杀了那孩子的不是我们,是他!虎毒不食子,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薛靖,他为什么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能下得了手!” 这几句话,极大反转,不管是薛放还是杨仪,都猝不及防。 薛放一怔之下,喝道:“你胡说什么!你别以为我哥哥不在了,你就能胡说八道往他身上泼脏水!” 胥烈呵呵笑了几声:“我用得着吗?你不是想问我为什么恨你,这就是原因!他杀了我的外甥海纳,我就要杀了他最心爱的弟弟,就是你!”他说到这里,便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章节目录 511. 二更君 春无信,花有恨 胥烈过于情绪激动,咳了几声,慢慢地重又趴倒。 他沙哑着嗓音道:“我只恨他死的太轻易了……我真想抓住他,我想问他,也想折磨他,为什么竟对一个孩子下那样的毒手……” 杨仪看薛放愣在了原地,飞快地想了想,轻声道:“你是亲眼所见、少将军杀了那孩子的吗?” 胥烈冷笑着,断断续续道:“我当然亲眼……见着了海纳的尸首……” 杨仪心头一沉。 薛放听到这里,深呼吸:“你们北原,有多少人是你这样蓝眼睛的?” 胥烈不懂薛放的意思,加上他方才大叫大嚷,血气翻腾,已经有些支撑不住了。 急喘息了几声:“你这是何意……哼,我不想跟你说话……” 薛放还要再问,却被杨仪拉住。 原来胥烈竟昏迷了过去。 杨仪给胥烈检查过后,见无大碍,便叫江公公去熬一碗宁神汤,仔细看着。 她拉着薛放来到外间。 薛放本来还有话要问,可胥烈显然已经不适合再开口。 他看着杨仪:“那狐狸、他说的……” 胥烈的反应这样,所说的自然并非虚言,至少,胥烈以为是这样。 “既然……俞监军叫赵大人带话给你,那必定有道理,你不必听胥烈说什么。”杨仪握住他的手,安慰。 薛放定神,反而向她笑说:“我没事,就是……一时没想到,有些震惊罢了。” “总之这是过去的事了,别太为了这些自乱阵脚,”杨仪吁了口气:“你来了正好,我先前才跟小黎说,要送胥烈到定北城,既然你来了,你便带他回去吧。” 薛放道:“你呢?” “我……”她低头:“我去留县。” “那不必说了。”薛放的心一窒:“我当然是陪你一起去。” “你不用去,”杨仪低声道:“定北城那边儿缺不了主帅,俞监军还在祖王城,如今又加上胥烈的事,你不能抛下军务正事,去……” “不打紧,北原才折损大将,一时恢复不过来,未必敢有动作。我得陪着你。”薛放哪里肯答应,毅然地把其他的事情甩开:“你难道不愿意我陪着?” 杨仪抬头,她的眼角又红了:“我当然愿意,但……” “别说了,”薛放将杨仪揽入怀中,轻轻地抚她的背:“那就不用想别的。横竖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当即做了安排,薛放让黎渊跟戚峰两人,押送胥烈前往定北城,有戚峰在,就算定北城有什么异变,那也能稳住大局。 他又格外叮嘱了黎渊几句话。黎渊虽然不想这么快跟杨仪分开,但也知道她去留县……见了杨登,这种生离死别的事情,无人能够宽慰,有薛放跟着,自然比别人都强。 于是大家分道而行,薛放带了斧头,陪着杨仪,赶往留县。 神鹿小城众人听闻永安侯要离开,皆都不舍。 启程这日,满城百姓不顾严寒,纷纷相送。 李校尉带了士兵,跟随队伍出了南城门。 望着他们一行人远去,李大人久久不愿离开,叹道:“盼了这么多年,总算有真盼头了。” 旁边的士兵问道:“您说的是什么?” 李校尉长长地吁了口气,笑道:“还有什么,你看不出这北境要换天?我们也总算能扬眉吐气了。” 他抬头看看天空,虽是酷寒之时,但湛蓝晴空,只有远处雪山上,堆叠着层层白云。 戚峰跟黎渊两人,押解胥烈往定北城而行。 胥烈在中途醒了,发现自己在车上,可杨仪不在……他不用问,便猜到杨仪兴许是去了留县。 他虽然看似什么都不关心,但却非常清楚目下的局势。 杨仪之前只是因为他,被绊在了神鹿城,这会儿薛放到了,她是一定要去留县的,那里毕竟有她的父亲,最后一面。 想了片刻,不免想到先前薛放问自己的话,胥烈不禁冷哼了声:“卑鄙狠毒的薛家人,永安侯真是……哼。” 颠簸了半日,终于进了定北城,戚峰去见老关以及定北城守将们,黎渊则带人送了胥烈进兵备司安置。 胥烈不由地问黎渊:“薛十七陪着永安侯去留县了?” 黎渊并不理会他。 胥烈笑道:“何必小气,难道还在生我的气?”他打量向周围:“他叫你费心费事地把我带到这里来,是想做什么?我还以为他该杀人灭口了呢。” 黎渊道:“他为什么要杀人灭口?” 胥烈哼道:“自然是因为他们薛家干了见不得人的事。” 黎渊走到门口,正向外打量,闻言道:“是吗?那真可惜,他大概是忘了告诉叫我杀你这件事。” 胥烈嗤之以鼻。 黎渊这会儿望着院子里,忽然抬手招了招。 有人跑到跟前:“黎大侠,有什么吩咐?” 胥烈在里头听着,是个少年的声音,嫩生生的,稍微有一点熟悉。 黎渊道:“里头的这个人是谁你可知道?” 那少年道:“我、我听说了,是那个沙狐!上次在京内,趁着鼠疫的时候,他差点害了我娘、还有付叔!还想杀我!” 黎渊道:“是啊,就是他。” 胥烈在内听的分明,不由哑然失笑。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这少年大概就是那时候在京内南外城付逍的“儿子”。 当时他们为躲避搜寻的官兵,灯下黑地潜入付逍家里,捉住了屏娘……而这个小子,他并未照面过。 毕竟当时晓风在隔壁自己家中,只是他的一名手下挟持了晓风而已。 当时胥烈本来想杀了晓风,只不过……又怕激怒了薛十七,万一给他穷追不舍起来,反而坏事。 又何必在这生死关头,为了个小孩儿赌命呢。 一念之间,便没有叫属下动手。 他只是想不到,晓风竟然会来到定北城……对了,付逍原本就是军中的人,晓风多半是跟着付逍一起来的。 不过,这小小年纪,跑到定北城,又能怎样?倘若北原大军压境,还不知是铁蹄下的血肉? 胥烈撇着嘴。 正在这时,只听黎渊道:“在薛督军回来之前,这个人得好好看着,不容有失。只不过他受了重伤,命是永安侯救回来的,一时倒也不至于兴风作浪,你也帮忙看着点儿。” 只听晓风道:“黎大侠,你放心吧,我一定把他看的紧紧的!他要敢逃,我就杀了他!正好也能给我娘报仇了。” “有志气。”黎渊似乎笑了声,道:“你要提防别叫他伤了你就好了,他的武功虽然现在暂时不能用,但脑袋可好使的很,又诡计多端,说的话很会蛊惑人……你可要小心,别上当了。” 晓风道:“我知道呢,所以他才叫沙狐。我才不会听他说什么,我可不是那么好骗的。” 胥烈在内听着,愈发的不屑一顾。 只听黎渊道:“这我就放心了。对了,江公公他们在那儿熬药,待会儿你送一碗药来给他喝。” 晓风道:“叫我给他送药?”似乎有点不乐意。 黎渊道:“暂时别叫他死了,等薛督军回来再发落。毕竟俞监军现在还在他们手里,这个人还可以试着看看把俞监军换回来。” “原来是这样,”晓风嘟囔道:“我听赵大人说,那个北原的皇后很厉害,本来他们已经答应放俞监军了,可又给她扣住,真可恶!北原的人都这样坏,连女人也一样!” 胥烈听见,眼神一暗。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却容不得别人说自己姐姐的坏话。 脚步声响,像是那孩子走了进来,胥烈趴在榻上,冷冷地看了过去。 今日的阳光灿烂,室内的光线也十分明亮,把晓风的脸映的极清楚。 他的五官鲜明,肤色极白,头发微微卷。 胥烈愣住,呆呆地望着进内的少年,不知为什么,他的心跳突然变快。 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晓风,然后,不出意外地,他看见了晓风双眸中的淡蓝。 要不是不能动,胥烈此刻已经跳了起来。 “你……你……”胥烈死死地盯着晓风,试图起身。 晓风被他吓了一跳,忙后退数步,戒备地:“你干什么!”他伸手摸向腰间,那里,有付逍给他的一把小匕首,虽不大,却锋利。 胥烈上气不接下气,又咳嗽几声,重新趴倒。 晓风见他没有动,才稍微放心。 定神,晓风道:“哼,我还以为你想干什么呢,告诉你,你不要试图如何……再这么吓人,我就戳你两刀!” 胥烈心头震颤,不知怎地,有一股寒气儿在体内盘旋,当然不是因为晓风的恐吓之语。 “你是……”他终于问出来:“你是谁?” 晓风瞪大了眼睛,蓝色的眼睛里却是恨意:“我叫晓风,你之前差点害死我娘亲!还想杀我的!你都不知道?” 胥烈的脑袋都有些乱了:“你、就是那个晓风?” “还有哪个晓风。”晓风愤愤道:“你这坏蛋,最好老实点!” 胥烈听见自己的心怦怦大跳,眼睛仍在晓风脸上逡巡。 望着小少年的脸,记忆中那玉雪可爱的孩童的样貌,突然浮现! 痴痴惊怔中,却见少年身后,黎渊抱着双臂站在门口,正好整以暇地望着他。 祖王城。 雪山峰顶的金色灿影,正不动声色地开始蔓延。 俞星臣看着身旁的女子:“之前,娘娘听了我的故事,不由分说,认为是金环告诉我的。” 胥皇后淡淡一笑:“是啊,若不是金环跟你泄露,你又如何能说的一毫不差。” 俞星臣道:“实不相瞒,这些都只是我的推论。” 胥皇后皱眉,蓝色的眼珠盯着俞星臣看了半晌:“俞监军,你果真高明,怪不得先前在巡检司的时候屡破奇案。” “我有个不情之请。” 胥皇后疑惑:“哦?” 俞星臣道:“我已经跟皇后娘娘说了半个故事,如今斗胆想请娘娘,亲口给我讲一遍你的故事。” 皇后的脸色比雪山更冷:“你是不是觉着……你是人之将死,故而就可以肆意妄为了?” 俞星臣呵地笑了:“那……娘娘不如就当作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告诉我那个故事,让我也可瞑目。” 胥皇后听了这话,似笑非笑。 缓缓走开几步,却并不是往路上,而是往两侧雪中。 脚下咯吱咯吱,发出几声响。 俞星臣见状,便跟前两步。 两个人仿佛立在茫茫雪原之中。胥皇后看向远方:“你的故事没有说错。两个本来不可能遇见的人,一见钟情。” 她本来不会跟任何人说起这隐秘。 但面前这个人,显然不同。 俞星臣有一种会让人跟他推心置腹的能力……当然更重要的是,胥皇后觉着,对一个将死之人倾诉心底隐秘,倒也无妨。 当初,北原跟定北城两下相持。 胥宝沁跟胥烈尚且年少气盛,他们两个假扮行商之人,就是在大周,北原以及鄂极国等都游走行商的博特人,带了些货物,在定北城外的偏隅小镇上,名为买卖,实则是“玩闹”,并观察定北军的情形。 那日,胥烈因为无聊,竟带了两个人,跑到林海之中打猎,谁知竟遇到了一只饿极了的花豹。 那豹子扑杀了他的随从,并伤了胥烈。 胥烈狂奔而逃,那花豹却仿佛盯上了他,穷追不舍。 正在生死攸关,有一支箭射来,准头极佳,力道奇大,竟生生地把那花豹射死。 当时那花豹差一点,就咬落胥烈的后颈。他仓促回头,看到那支利箭深深没入花豹的额头,要知道豹子的头是极硬的,射箭的人显然有非凡之能。 那救了他的,便是偶然进山的薛靖。 当时胥烈身着博特人的服色,因为要四方游走行商,博特人也常常在定北城逗留,所以薛靖并不意外。 胥烈因腿受了伤,行走不便。 薛靖问明他的住处,便将他送回了镇上,理所应当地认识了胥宝沁。 胥烈的眼珠颜色,不细看的话,是看不出来怎样的,不过胥宝沁不同,她的眼睛极蓝,容易引发事端,故而从开始,她就以白纱蒙眼,扮做一个盲女。 这段往事,本极其甜蜜,但因为那个结局,便又叫人不敢回味。 此刻跟俞星臣说起来,皇后的脸上悲欣交集。 这件事除了胥烈外,世间再无第人知道的如此详细。 胥皇后道:“那天后,他又来了两次,我们原本不知道他的身份……有一回,一个镇上的地痞来找茬,正好给他遇到了,才知道原来就是定北城的薛少将军。” 她虽然扮作盲女,但难掩天姿国色,自然不乏觊觎之人,只不过碍于博特人的规矩森严,所以不敢冒犯。 那日是实在按捺不住了,多亏了薛靖解围。 其实当时,在不知薛靖身份之时,胥皇后已经喜欢上这个相貌俊美气质英武的青年,谁知他竟是薛靖。 本来她是有点儿警觉跟不安的。胥烈更是提议不如离开此处,毕竟薛少将军的名头,在定北城无人不知,万一给薛靖发现他们的身份,如何了得。 可……胥宝沁说不上是怎样一种心情,她并不想立刻就走。 她想看看薛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许,或许这样出色的人物,有没有可能成为北原的人呢? 后来她才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跟做法,无异于飞蛾扑火。 在所谓的试探相处中,她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薛靖。 而薛靖对于这双目失明的柔弱少女,显然也十分怜爱。 但是薛靖并不知道胥宝沁的心思,她喜欢薛靖,但知道两个人的身份是不能在一起的,除非…… 除非让薛靖归顺北原。 她决定赌一赌。 那个寒夜,胥宝沁献上了自己。 而在一夜缠绵之后,她的蒙眼白纱被扯落,而沉浸在无边欢悦中的她一无所知。 直到薛靖爱怜地端详她的脸。 看到她双眸如海水般的蓝,薛靖脸上温柔的笑僵住了。 胥宝沁的用词很简单,语气毫无波澜。 但俞星臣听着听着,却不由地感受到那种澎湃直击人心的震撼。 奇怪,他明明不算是个会轻易跟人“感同深受”的,但现在,他却能感觉到胥宝沁当时的惊恐,失落,以及隐隐地一丝渴盼,还有薛靖的震惊,不信,以及如坠入寒冰之感。 他竟然把两个人的感觉都体会到了。 皇后道:“当时他过于惊骇,竟离开了。我跟烈也当即撤离。” 她忘不了当时薛靖面上的神色,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可能赌输了。 只不过离开后的胥宝沁,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她没有理会任何人,而是坚持把孩子生了下来,她秘密地抚养着“海纳”,在北原的言语中,这是“平静而强大”的意思。 后来,北原的皇帝看中了她,毕竟当时她可是胥氏一族最为出色的美人儿,可因为海纳,她拒绝了一次又一次的求娶,直到出现了她不能拒绝的人。 故事到了最难的一个阶段。 胥宝沁打住,不想再说下去。 俞星臣屏住呼吸,他几乎也不想再听下去。因为知道这故事到现在,就算是充满了阴差阳错,但也还算是个……中规中距的故事,遗憾无奈的叫人会发出一声长叹。 可要如他之前所料想到的,那么便会异常惨烈。 胥皇后道:“那时候,北原跟定北城起了冲突,互有伤亡。那日,我随皇上去东狩,遇到了伏击。” 俞星臣竟不知:“是薛少将军?” 胥皇后道:“对。是他。”她的眉头皱紧,樱唇抿的死死的。 薛靖显然是有备而来,埋伏的极佳,以他百步穿杨的箭法,将皇帝射死,不在话下。 但就在那时候,銮驾上的胥皇后认出了那道暌违已久却永远不能淡忘的身影,她震惊地站起身来! 而埋伏的薛靖也看清楚她的脸,少将军的手一抖…… 所有的谋划安排,功亏一篑! 皇后说到这里低头,她伸手捂住了脸。感觉到有冰冷的泪在掌心里蔓延。 俞星臣看着她有些发颤的背影,此一刻,在他面前的才仿佛不是北原的皇后,而只是一个极其痛苦的女人。 “然后呢?”他低低地问。 胥皇后道:“然后,他想方设法,竟把海纳捉了去。”说了这句,她的脸上虽还挂着泪痕,脸色却又重新冰冷,没有等俞星臣再问,她道:“再后来,有人送了海纳的尸首回来。我知道,他是在报复我。” 俞星臣深深吸气,这真相简直比他预料中的更加残忍。 皇后却转头看向他:“他要报复,为什么不是冲着我来,为什么要对海纳下手?就算不是他的骨血,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对一个小孩子下手?”她的声音,几乎变得嘶吼:“那是我辛辛苦苦怀胎十月养出的孩子,我只有海纳……他凭什么,凭什么!” 俞星臣窒息。然后她道:“那具尸首,是……那孩子吗?” 皇后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看他:“你在说什么?” 俞星臣问:“可检查过了?” 皇后拧眉:“你……”她看着俞星臣,半晌才笑道:“你是说,你是说他用了个假的尸首来骗我,那不是海纳?” 俞星臣道:“您或许觉着我是冒犯,但我毕竟曾在巡检司良久,每一个案子的每一个死者,都要仔细地经由仵作的查验。” “你真是……”皇后呵了声:“难道还会弄错?薛靖也没必要这么做……” 俞星臣眯起眼睛:“这就是说你没有细看。” 胥皇后咬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远远地,侍卫们不敢靠前。 他们知道皇后身手出众,而俞星臣虽是个男子,但不过是个文官,绝不是皇后的对手。所以都并不靠前。 但隐隐地,他们似乎听见皇后的震怒,可又不知为何。 此刻天色已经更亮,雪山峰顶有一半儿浸润在阳光之中。 “娘娘,接下来该听我的故事了。”俞星臣反而镇定下来。 胥皇后吁了口气,看到那股白色的雾气在面前散开:“哦?你的故事又有什么不同。” 俞星臣道:“娘娘既然派人去追杀赵大人,那您可猜到,我跟赵大人说的是什么?” 胥宝沁听他问这个,转头:“我猜到你们说的可能是某个人。但不知具体。” “娘娘果真聪慧,洞察入微,能人所不能,”俞星臣温声道:“我确实让赵大人传信回去了。也确实是关乎某一个人的。” 胥宝沁一笑:“什么人这么重要?” 俞星臣道:“确切地说,那只是个半大孩子。” 胥宝沁皱眉:“孩子?” 俞星臣道:“他的名字是……晓风。” 皇后凝眸看着俞星臣。 俞星臣则望着前方那矗立的雪山,轻声道:“风帘向晓寒成阵,来报东风消息近……来迟不是春无信,开晚却疑花有恨。” 胥皇后的手不由地揪住了领口,蓝眸氤氲:“晓风,晓风……他是、谁?”:,,. 章节目录 512. 一更君 黯然销魂,恩威并用 ——“风帘向晓寒成阵,来报东风消息近”。 这是当初把晓风托付给屏娘的那男子、在给晓风起名字的时候所念。 岳屏娘并不是那等读书识字的人,也没有极强的记忆,自然未必把这句诗给记牢,就算跟付逍讲述过往的时候,也没特意念出来。 至于赵世当然也不可能知道。 这首诗,是俞星臣自己根据晓风的名字想出来的。 他本就是个极博学的人,又体悟那人托孤时候的心情,虽然自古以来诗词之中带“晓风”或者意有“晓风”的不少,但唯独晏几道的这《木兰花》,尤其是“来迟不是春无信,开晚却疑花有恨”两句,跟那人当时的心境最为贴切。 俞星臣回答:“晓风,是京内南外城一位付老都尉之子。” 胥皇后看向他,虽然猜到他必有解释,但仍是忍不住满面疑惑。 俞星臣道:“我本以为他如今在京城,之前跟赵世碰面才晓得,原来他竟随着付逍来到了定北城。” 胥皇后道:“然后呢?这个孩子跟我们所说故事又有什么干系。” “我跟赵大人碰面之时不提别的,单提晓风。自然是因为这个孩子举足轻重。” 胥皇后心头警惕,面上却笑了声:“一个都尉之子,又有什么重要的。” “他本来不是付老都尉亲生,前些日子老都尉娶了一名叫‘岳屏娘’的女子,她是从定北城这里迁徙回去的,晓风就是她的儿子。” “本宫越发不懂了。” “我原本也不懂,因为……所有人都以为晓风是岳屏娘、跟什么异族人生的,因为晓风的容貌……”俞星臣看着胥宝沁:“跟皇后娘娘的容貌颇为相似。” “你在胡说什么!”胥宝沁不悦。 俞星臣的“胡说”却更胜一筹,他继续道:“我猜得不错的话,晓风,应该就是娘娘以为……已经死去的小王子,海纳。” 胥宝沁好像被无形的一击击中,完全身不由己地晃了晃。 俞星臣忙扶住她,她却一把将他推开。 “娘娘……” 大概是心底的恨怒无处宣泄,皇后手腕一转,竟施展出擒拿手的功夫,敏捷而准确地掐住了俞星臣的脖颈:“俞监军,你在耍弄我吗?” 俞星臣咳嗽了声,哑声道:“娘娘觉着我在玩笑?” 蓝眸死死地盯着他:“海纳明明已经……你、你莫不是想用这种伎俩……” 俞星臣道:“娘娘不是看破了我跟赵大人的暗语吗?我若是在此故弄玄虚,那时候又怎会特意叮嘱赵大人,留心晓风。” 胥宝沁的目光逡巡:“可你没有任何证据,只是推测。” “是,自从我看到娘娘的容貌,我便立刻想到了晓风,因为你们两人,太过相似。” “空口无凭!” “我前日,画了一张图。娘娘大概……咳,知道吧。” 虽然胥宝沁叫人好生伺候俞星臣,但也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皇后都很清楚。 金环曾说过,在见过赵世之后,他要了笔墨纸砚,画了一幅画,只仿佛是一副人像,可俞星臣并没有给金环过目,故而金环并未看清。 此时俞星臣抬手,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扫了眼,抖开。 胥皇后垂眸,当看见画上少年眉眼容貌之时,她蓦地松开了俞星臣,张手将那张画抢了过去。 俞星臣踉跄后退两步,抚着脖颈轻轻咳嗽。 皇后仔细看那画上的人像,那显然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面孔稚嫩,眉眼含笑,栩栩如生。 俞星臣称之为绝的可不仅仅是他的一笔好字,画技也自不遑多让。 竟把晓风的神态,容貌,跃然纸上,足有九分相似。 胥宝沁不知这画中人的真假。 但第一眼看去,她便生出几分震撼,同时而来的是一股莫名亲近之意。 在她心目中,海纳已经在四岁的时候死去了,但是画上的少年……像极长大后的海纳,而让她不由自主地渴盼,这就是海纳。 如果是真的,她心爱的孩子“死而复生”,已经安安稳稳长大到这般年纪,那该是何等的…… 虽然不知真假,但看着画中少年笑眯眯凝视自己的模样,眼泪却夺眶而出。 “这、这真的是……”胥宝沁不舍的把目光从画上挪开。 俞星臣揉着自己的脖颈:“娘娘既然曾钟情于薛靖,以您对他的了解,他是那种对无辜稚子下手之人吗?” 胥皇后勉强抬眸,用含泪的眼睛看他一眼:“我、不知道。” 薛靖的品性为人,诚然无可挑剔,要不然胥皇后也不会看上他。 但是,胥宝沁没法儿揣测,处于盛怒之中的薛靖会是如何反应。 毕竟倘若不是她,他只怕就刺杀成功了,而且……毕竟一开始,是她骗了他。 他那样铁骨铮铮的人,未必能够容忍自己有一个北原血脉的孩子! 俞星臣道:“以我对薛家人的了解,他们不至于如此丧心病狂。”他的声音很温和,“我想,娘娘只需要亲眼见一见晓风,便知道真相如何,就如同我一见娘娘,就突然间想到了晓风。” 胥宝沁闭上双眼,把画贴在自己心口。片刻她道:“他在哪里?” “定北城。” “我如何能够见到他。”她问了这句,好像又觉着自己太“深信不疑”了,便又道:“这还只是你一面之词,何况就算这孩子是真的,那天下相貌相似的自然极多,也不足为奇。” “晓风的眼睛是蓝色的,头发微卷,一如皇后。” 胥皇后又是猛然一震,强行镇定:“你想必又有条件要说。” “是,”俞星臣温声道:“我的条件从没有变过,娘娘知道。” 胥宝沁咬牙:“就算我放了你跟大周的那些囚徒,他也未必、未必……” 俞星臣道:“如果我是娘娘,我觉着这可以一试。” 胥宝沁抬眸看他,俞星臣的嘴唇翕动,脸色忽然多了几分黯然**:“假如……能够让自己死去的孩子重活,让一切都倒回……我、我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的容色里透出几分悲怆,声音中是无限沉重。 胥皇后拧眉看向俞星臣,若不是知道俞监军并未婚配,更遑论子嗣,凭着这句话,她简直要以为俞星臣也跟自己一样,经历过“丧子之痛”。 她当然不知道俞星臣这话里所寄托的那些真切渴望。 哪里是什么孩子。 更是那个咫尺之遥却无法企及的人。 太阳已经完全升了起来,远处的雪峰沐浴在阳光中,金灿灿地仿佛是一座金山。 本来该被押出来做苦力的大牢中的周朝俘虏们,这会儿却都齐整地站在祖王城王衙前的空地上。 笼统看去,这里大概有二三百人,但实则是二百六十四人。 俞星臣打量着众人:“北原皇后殿下开恩,赦各位回转定北城,今日便行……” 众人面面相觑,几乎不敢相信。 窃窃私语声:“真、真的吗?” 为首一名老者颤巍巍地问道:“俞监军,你、说真的?” 俞星臣道:“绝无差错,你们返回定北城后,清点人数无误,便请薛督军将被永安侯所救的胥少主放回。” 为首那老者听出异样,又道:“俞监军呢?难道不同我们一起?” 正在动容的众人听了这话,又鸦雀无声。 俞星臣泰然自若道:“等胥少主归来,我自然会回转城中。” “这怎么成,我们走,却叫俞监军留下?”有人小声叫道。 俞星臣制止了他们,道:“各位,我乃是北境监军,官位在你们众人之上,我的话,等同军令,不可违抗!” 大家听闻此言,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过是想保全众人而已。 因为能回家的喜悦,种种感念,有人不由啜泣起来,有人唤:“俞监军……” 俞星臣深呼吸,道:“事不宜迟,还请尽快启程吧。待我再跟各位相会之时……便是同在定北城了。” 大家彼此相看,纷纷向着俞星臣跪倒。 因为俘虏之中有许多病弱走不快的,北原这里动用了十数辆车,并派了先锋去北原大营传信,且告知定北城方向接应。 陆陆续续,俘虏们离开了祖王城,向着大营而去。 这是俞星臣先前跟胥皇后商议之后作出的决定。 胥皇后虽被他说动,但毕竟还有顾虑,是俞星臣主动提议,先释放周朝的俘虏们。 按照他的预计,此刻胥烈必定是在定北城中,倘若他在,那必定会见到晓风…… 俘虏们回到定北城,定北城释放胥烈。 胥烈回转,自然会告诉皇后有关晓风的真实情形。 到那时候,皇后可以再释放俞星臣。 胥皇后虽觉着他的提议甚好,可他似乎又很胸有成竹。 她不由道:“你肯叫他们先放回胥烈?那倘若他回来后,我反悔了,仍留你在此呢?” “毕竟,我要让娘娘知道我的诚意。至于等胥少主返回后的事……”俞星臣垂首道:“我只能赌皇后娘娘为人母亲的仁慈吧。” 先前胥皇后虽为他打动,但这么二话不说就放他们回去,她手中岂不是一点筹码都没有了。 所以俞星臣的提议,的确是很有“诚意”了。 毕竟那些周朝的俘虏对她而言,毫无意义,不过是祖王城的苦力,跟马奴营的玩物罢了。 倘若俞星臣想自己先走,俘虏后走,皇后恐怕还未必肯答应,毕竟俞星臣才是他最大的筹码。 如今这提议,让皇后甚至隐隐地觉着他“退让”的太多了。 俞星臣回到卧房。 灵枢已经能起身,但他身上先前被箭伤、刀伤,弄得几乎千疮百孔,元气大伤,别说武功,连动手都难。 他先前也听见了外头的躁动,忙询问俞星臣。 俞星臣道:“若我所料不差,过午,胥少主就会返回,今日咱们便可回定北城了。” 灵枢望着他认真的神色,以自己对俞星臣的了解,他觉着大人看似轻松的口吻之下,暗藏着些什么。 金环从外进来,手中端着一碗汤药,是给灵枢的。 她望着俞星臣,问道:“俞大人,我们少主今日真的能安全返回?” “当然,事情到这种地步,保全彼此性命,这才是最好的解决法子。”俞星臣回答。 金环道:“大人是怎么说服我们皇后的?” 俞星臣一笑:“皇后娘娘自然是个通情达理且又会顾全大局的,知道如何决断才是最好,不必我多说。”说了这句,他问道:“娘娘现下在何处?” 金环道:“小王子有点儿不舒服,娘娘正叫巫祭在给他驱邪。” 俞星臣回头,交代了灵枢几句话,起身出外。 金环陪着他向前走,远远地,便听到北原巫医们吟唱的声响。 俞星臣并未进门,站在院门外向内看去, 院中燃着很大的一堆篝火,一名披着羽衣的巫医正在围绕着火堆祈愿,时不时又撒了些香料药草等物在火堆上,发出了奇异的香味。 厅门口,胥皇后拉着合都小王子,真盯着面前的那堆篝火,小王子靠在她的身上,有些无精打采。 直到皇后低头,摸摸他的头,说了句什么。 合都将脸在皇后的手上蹭了蹭。 俞星臣隔着火焰看着这一幕,扭头离开。 他先去了牢房查看了一番,空空无人,所有的周朝俘虏都已经离开。 出来后,俞星臣道:“我想去马奴营看看。” 金环并未多问,只陪着他前往。 马奴营里,正另有一番狂欢。 之前出卖了俞星臣的麦青,因为周朝的人都已经出城了,他自然也无用了。 汪古侍卫长恨屋及乌,便将他送来了此处。 俞星臣来到的时候,正两个马奴拉着麦青,他显然受了折磨,身上血迹斑斑。 “此人为何还在这里?”俞星臣皱眉问。 金环道:“他出卖了俞监军,难道俞监军还想把他放了?” 俞星臣淡淡道:“他就算是个叛徒,那也在协议之中,回到定北城,自然会将他公开处置,死在这些人手里,却不成。” 金环疑惑:“俞监军你……” 俞星臣冷道:“议定就是议定,岂能少一个人?姑娘,少主可很快就要回来了。” 金环听了这句,急忙吩咐随车的人,叫去把麦青提出来。 侍从赶紧去叫人,这会儿一个看守马奴营的士兵上前,问俞星臣道:“干什么的?” 此刻,里间两个马奴托起麦青,撮着他的双脚,仿佛要把他倒吊起来。 平时只要如此,便意味着要开膛破肚然后下锅了,奇怪的是,麦青并没有惊呼狂叫。 而就在要将他吊起的时候,才发现他的左手已经残缺了。 幸而士兵制止的及时,才又将人放下来。 那些马奴们愤愤不平,似乎觉着到嘴的食物被夺走了,一个个向着俞星臣恶狠狠地盯着。 他们当然看得出俞星臣是大周人,且细皮嫩肉,有不少马奴舔了舔嘴唇,仿佛恨不得立刻咬他一口。 几个士兵把麦青送过来。 麦青仰头看了看俞星臣,却又闭着嘴低下头去。 俞星臣冷道:“就算是一只狗,那也是大周的狗。你跟我回去,我自然用大周对付叛徒的律法惩治你。” 麦青颤了颤:“是。”声音有些隐忍的哭腔。 几个士兵站在面前,其中一个小头目模样的说道:“金环姑娘,为什么要听这个周人的?现在那些周人都走了,一个苦力都没有了!” 金环皱眉:“放肆。” 那小头目瞥着俞星臣道:“总不是叫他来干吧?” 俞星臣淡淡道:“只怕各位要自己动手了。” 士兵怒道:“你竟敢还嘴!不怕死在这里!” 俞星臣盯着他,一字一顿道:“我早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也不用等午时三刻,请自便。” “我现在就……”那人竟作势要拔刀。 金环大怒:“谁给你的胆子?还不快滚回去!” 那人瞪了俞星臣几眼,带人离开。 俞星臣看着他的背影,又垂眸看向麦青:“走吧。” 将近正午,北原大营来人,报说二百多的周奴已经过了大营。 这会儿应该已经到了定北城。 王衙内的祭祀已经完毕。俞星臣请见胥皇后的时候,合都小王子躺在她的怀中,睡容恬静。 俞星臣看到桌上,是那张他画的晓风的画像。 皇后道:“你也听说他们到了定北城了?” 俞星臣道:“我正为此而来。” “哦?” “我想请娘娘,立刻离开祖王城。” “离开?”皇后很意外:“离开此处去哪里?” “回帝京。或者去定北城。” 胥皇后又惊又笑:“俞监军,你又怎么了?说的什么话?”她说完后,却立刻意识到什么,陡然色变:“你……你这是何意,难不成你……” “关于晓风,我并没有骗娘娘,”俞星臣明白她在怀疑什么,解释,“但我更想让娘娘知道,我不会把所有都押在一个孩子身上。娘娘现在带人离开,还来得及。” “你……到底在说什么!” 俞星臣看向皇后怀中的合都小王子,目光闪烁,终于道:“我今日的选择,便跟薛少将军昔日一样,虽然我知道不该如此……但愿我不会后悔吧。” 他吁了口气:“请娘娘速离开祖王城!” 胥皇后望着他异常平静的脸色,目光涌动。 一瞬间,她的脑海之中将这两日的情形迅速过了一遍。 最后,胥皇后忽然一震:“难道、是昨日的桐油……” 俞星臣的眉峰微动。 皇后喝道:“来人。” 侍卫官上前,皇后道:“昨日的桐油挪了么?” “回娘娘,已经挪了。” 胥皇后先是松了口气,但看看俞星臣沉静的神情,她心头一紧道:“挪到了哪里?” 侍卫官道:“因仓库已经满了,只有马奴营那里有几间空房。暂时存放在那里。有专人看着,必不至于有恙。” 虽然胥皇后也愿意相信这“不至于有恙”的话,可是望着俞星臣那张脸:“速去!速去查看!” 那侍卫刚要走,俞星臣道:“不必了。” 他转头看向胥皇后:“娘娘,你想不想再见到晓风。” 皇后厉声:“你……你用他要挟我?” “不,乃是好言相劝,娘娘若想再见到他,就得先保全自己的性命,”俞星臣沉静道:“我最后说一遍,立刻,离开祖王城!” 胥宝沁盯着俞星臣的眼睛,浑身汗毛倒竖,她忽然想起,早上在跟俞星臣说话的时候,他频频地打量的方向……是马奴营…… 不!应该还有马奴营之后的雪峰顶。 祖王城的位置很微妙,就在雪峰顶之下。背靠雪峰而建的小城,不管是哪一位堪舆师,都说这里的风水极佳。 但堪舆师们却看不出这背后的绝大隐患。 胥皇后的心怦怦乱跳,她不想听俞星臣“危言耸听”,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她:“立刻,离开。” “备车驾……”胥宝沁厉声喝道:“立刻!快!” 侍卫长莫名其妙,只得赶紧答应。 合都被惊醒了:“母后、怎么了……” 胥宝沁一把将合都抱起,她看向俞星臣:“你……” 俞星臣道:“娘娘还请速行。” 胥宝沁仰头笑道:“好,好!”刚要走,她回头将晓风的画像抓起,又深深看向俞星臣。 其实这时候,若她动手杀了俞星臣的话,不管是她自己还是叫别人来做,都极为容易。 可看看手中画像,又看看面前神色坦然仿佛不知生死的大周男子,胥宝沁道:“俞监军……” 她没有说下去,而只是扬眉一笑。 离开了王衙,上了车驾,命人立刻往祖王城的东门而去。 就在马车才驰离十字街的时候,“轰隆隆”一声巨响,惊天动地。 马车竟也随着震得歪斜。 车驾中,胥宝沁抱紧了合都,撩起车帘向后看去。 隐隐约约目光所见,是马奴营的方向。 一道黑烟直冲上天,在青天跟雪峰的映衬下,仿佛是一条扭动的巨大黑蟒。 而这并没有完,又是一声轰响,大地惊颤,同样的烟柱冒出。 但是胥宝沁的目光却越过了这条黑烟,她看向了这黑色烟柱之后的雪峰顶。 原本在阳光之下辉煌壮丽的雪峰顶,那白皑皑的仿佛自亘古之初便安宁无波的静谧中、依稀起了一点奇异而令人毛骨悚然的“松动”。 皇后当然知道那是什么!那正是胥烈曾经设计过俞星臣跟杨仪的滚雪落。 山岩上的雪崩,只能阻断道路,冲击车辆。 但是这千百年没动的雪峰忽然动了的话……胥宝沁已经忘了呼吸,她想着俞星臣的那句“请娘娘立刻离开”。 她闭了闭双眼,不知是侥幸,绝望,欣慰,愤怒,或者…… 车厢外,侍卫长惊恐地:“娘娘,马奴营方向不知炸了什么。” 他尚且不知道,这不是最坏的情形。 胥皇后咬牙,她的耳畔仿佛听见雪峰顶上的雪开始向下滑动的扎扎声。 最初是极慢的,到最后,必定摧枯拉朽,祖王城?祖王城……别说是祖王城了。 怀中的合都感觉不安,抱住她,怯生生地叫道:“母后……” 胥宝沁低头,望着小孩儿稚嫩的面孔,自冰冷中挤出了一点笑:“没事。”:,,. 章节目录 513. 二更君 摧枯拉朽,雪下众生 俞星臣目送胥皇后离开,出了门,灵枢已经等候多时。 他的情形其实该躺着静养,不该如此逞强,但灵枢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大人……” 俞星臣看着他的惨状:“我本来打算让你跟他们一起走,不过,我想你应该是愿意留下、跟我在一处的。” 灵枢垂首:“多谢大人肯许我留在身边。” 俞星臣犹豫片刻,问道:“你知道我的意思么?” 灵枢道:“不知,但大人要去哪儿,要怎样,我都要跟着。” 俞星臣长长地吁了口气,道:“皇后他们往东,是向着北原的方向,雪峰滑落,很可能越过他们逃走的路径。但我们若要回定北城,必定是在雪峰的顶端,未必有逃亡的机会,所以我……” 灵枢似懂非懂:“难道……会死在这里吗?” 俞星臣垂眸:“嗯。” 灵枢点头道:“那我很高兴大人能容我留下来。” 俞星臣蓦地抬头。 灵枢向着他展颜一笑。 他的脸上也有伤,被兑三糊了好些药,因为那几日的煎熬,人也枯瘦好些,颧骨都露出来了。 实在算不上好看。 但笑的却仿佛是个孩子一般灿烂。 俞星臣望着他的笑容,眉头微皱。 他虽然事先提醒了胥皇后,但他的这个计策,没有给自己留退路。 假如能让一座祖王城跟他陪葬,那应该也……不算很坏。 留灵枢,是因为不想让胥宝沁怀疑。 但现在,看着这样的灵枢,他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 出了院子,外头是兑三带着麦青——他先前给麦青把残的左手料理过了。 兑三疑惑地问:“俞监军,怎么皇后娘娘这样快就离开,不是我们少主就要回来了么?” 金环也从外跑进来,焦急地说道:“为什么他们说,要赶紧离开祖王城,怎么回事,少主……究竟……” 俞星臣看向两人,又看向身旁的灵枢,以及麦青。 麦青对上他的目光,小声道:“俞监军,我自然无关紧要,可是俞监军……现在走还来得及。” “来不及的。”俞星臣喃喃。 麦青却皱眉道:“总要试一试啊,俞监军……”他一笑,殷切而又有点难过地看着俞星臣:“要知道在您来之前,我、不……是我们所有人也都已经心如死灰、以为再也出不去这祖王城了。” “抱歉,是我害了你……”俞星臣些许黯然。 “不是!”麦青大声,把兑三跟金环都吓了一跳。 俞星臣抬眸。 麦青盯着俞星臣,眼中带泪:“您不知道,在俞监军来之前,那夜我,我本来想自尽的,可是因为看到了您……” 俞星臣愕然地盯着麦青。 麦青低低道:“我、我这条命,总算是做了点有用的事情,所以俞监军……您能救我们所有人,为什么不对自己……” 俞星臣的目光闪烁,抬头看看那平静的天际,又看向麦青跟灵枢,兑三跟金环。 终于他咬牙道:“备车,备马,快!” 胥宝沁确实是缜密入微,无可挑剔的人。 但她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她以为麦青告密,自己及时地发现了俞星臣的企图,于是特意叫人把桐油挪了出来,杜绝了隐患。 殊不知,俞星臣要的,正是这个。 麦青并不是真的背叛,而是“计中计”。 因为俞星臣得需要有个人出面破局,让事情向着他所预料的一步一步进展。 早在金环带他去马奴营的时候,他已经把祖王城主要的几个地方看了个大概。 在囚牢里跟俘虏一起干活的时候,更是摸的清清楚楚,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他也发现有些放不下、或者一时用不着的物件,因为仓库已经满了,便都暂时搁在了马奴营。 毕竟那个地方空旷,一般人也不会往哪里去,安全的很。 桐油跟十万大军的辎重放在一起,虽说有一点点的隐患,但周朝的这些俘虏们,无法越过那重重的侍卫,进到仓库里间去动手脚。 本来俞星臣也想过这些可能,但都给掐灭了。 在仓库中做不成,那只能往仓库外头去想。 那天他看见阳光照在高高的雪峰上,突然间就想起了胥烈设计他们时候所用的法子。 关于雪崩的记载,俞星臣依稀看过一些,要么是有人毁坏了山上的雪层,要么是天气太暖,将积雪晒滑了一部分,堆压而下。 要么……是极大的震响。 而整个祖王城都在雪峰之下,马奴营距离最近。 他突然知道了自己该怎么做。 麦青成了破局的那个人。 胥皇后生疑之下,命人将桐油挪出,那么几十桶油又往哪里放? 理所当然是马奴营。 一切都在俞星臣的算计之中。 而让他决定要实行这计策的另一个原因,却是谁也没有想到的——大周安插在祖王城的“细作”。 当时俞星臣才到祖王城,他的一举一动,便都给人盯着,本来那细作担心俞星臣反叛,但经过连日的观察,他放心了。 那细作暗中跟俞星臣接触,想要配合他,将他救出祖王城。 毕竟俞星臣是北境的监军,身份非同小可,那细作就算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护住俞星臣。 俞星臣跟他接触后,确认了对方的身份,心中的那个计划越发清楚了。 桐油挪到了马奴营,剩下的,便都交给了那细作。 那个小小的不起眼的细作,正是先前在马奴营看守的那个小头目。 当时俞星臣叫放了麦青,那小头目过来呵斥,两人对话,就如同那日俞星臣跟赵世一样,表面虽像是在挑衅喝骂,暗中却在彼此交流。 而俞星臣那一句“午时三刻”,小头目即刻就知道了——动手的时机。 不过,在这之前,俞星臣已经告诉了小头目,此事完成后,他可能逃不出去。 但对方仍是义无反顾。 “我是当初薛少将军还在的时候,就已经潜入此处的了,若不做点什么,我自己都要忘了自己是谁,”那天,小细作假装来刁难俞星臣的,两人说起来,他有些舒心地笑说道:“如果能够帮俞监军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倒也不枉此生了。” 起先,俞星臣本来想让他去仓库放火,可是他们这些士兵,各管一处,连他也不能贸然进入辎重要地。 这种情形下,就轮到麦青出面了。 如今将计就计,桐油已经如愿去了马奴营,剩下的,便是那小头目接手。 俞星臣不知他是否会顺利,直到马车靠近南城门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声巨响。 俞星臣知道,那小头目成功了。 他不知那人是生是死,却在瞬间,眼中有泪涌出。 虽然曾身在绝境,但有那些咬紧牙关也不肯屈服的周朝俘虏,有肯不顾生死舍身取义的麦青,也有那不忘初心忠勇果敢的小细作……这样的大周,谁能战胜。 王衙这里的人,得知消息要快些,但却还反应不过来。 直到雪峰松动,大片的积雪跟流冰堆叠着,向下滑落,起初缓慢,但很快那速度已经快的无法看清,甚至令人以为雪是静止了的。 马奴营首当其冲。 前一刻马奴们还在往火堆上添柴,下一刻,连迈步都来不及,如山一般高的白雪碎冰瞬间而至,毫不留情地把所有都吞噬在其中,坚固的房屋倾颓,树木折断,天地间的无数嘈杂都给雪封住。 积雪仿佛是一座能移动的高山,以摧枯拉朽不容拒绝之势在吞没祖王城,没有来得及逃走的士兵人众,皆都在一刹那被掩盖。 就算有些才出东门的,也被滚滚的雪浪追上,无情地尽数淹没。 早一步出东门的王驾众人,回头看见这一幕,尽数骇然,这才明白皇后为何要着急出城,当下拼命鞭策马儿狂奔。 车驾中,胥宝沁不敢再看,就仿佛那雪山下一刻就会也涌来。 在这种无可匹敌的自然巨力之下,所有的人力算计等等,简直太过于渺小脆弱,不值一提。 将车帘放下,胥宝沁忍住战栗,抱着合都的双臂却不由发抖。 合都似乎感觉到她的不安,伸出小手摸摸她的脸道:“母后,不怕。” 当初因为海纳没了,皇后大病一场,后来怀了合都,也并不是很喜欢。 看着合都,她总会忍不住想到海纳,想着假如海纳还活着该多好,想着海纳被杀死的时候,该是多害怕。 她不是个好的情人,也不是个好的母亲,自责跟恐惧,让她没法面对合都。 直到现在望着小王子的脸,胥皇后垂首,把小王子抱紧:“母后不怕。” 定北城。 胥烈听闻俘虏被放回的消息,惊愕。 他知道自己姐姐的性子,胥宝沁突然同意先放周奴,这大大出乎胥烈所料,他在暗中揣测,这其中到底又出了什么变故。 此时在他的房间之外,有声音响起:“我看,这多半是俞监军的主意,那个北原的皇后既然难缠,他一定是另外想法了,这多半是要把那只狐狸先放回去了……” 胥烈听出那是罗洺的声音,他倒是聪明。 “放回了他,那俞监军怎么回来?”问话的却是晓风。 罗洺道:“俞监军的想法,谁能猜得透?”他说了这句,便问旁边的决明:“决明,你能不能猜得到?” 杨仪去留县,并没有带上决明。 毕竟她去留县是奔丧,决明是个敏感的孩子,自己当然是照顾不到他的,只怕会连累他难过。 杨仪便叫夏绮跟金姑娘陪着他,跟着黎渊先行回了定北城。 此刻,决明抬头看着天空,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放空,像是发呆。 罗洺见怪不怪,只对晓风道:“总之,北原人要是对俞监军下毒手,我们就把这个狐狸扒了皮,挂在定北城城门楼上!” 晓风竟跟着说道:“对!” 里间,胥烈听着两人的话,心中一阵形容不出。 就在这时,决明看着天,忽然迈步向外走去。 罗洺一怔,忙道:“你去哪儿?不要到外间去。” 决明置若罔闻。 罗洺只得跟晓风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他们两人出去后,里间胥烈便唤晓风。 晓风探头:“干什么?” 胥烈向着他一笑:“外头冷,你怎么不到里间来。” 晓风看他笑嘻嘻的样子,如同看一只笑面虎:“你想干什么直说。别想着算计人!” 胥烈哑然:“谁说我要算计你了。” 晓风道:“你这个人坏的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差点害死我娘!” 胥烈目光闪烁,忽然问:“那个女子、真的是你亲生的娘吗?” 晓风猛地一震:“你、你……”这个秘密,原本没有几个人知道的,晓风十分恐慌,以为是谁透露给他了。 胥烈老谋深算,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果真如此:“真让我猜中了。” 晓风咬唇而惊疑:“猜中?不是别人告诉你的?” 胥烈道:“当然不是。你想知道我是为何猜中的吗?” 晓风眨了眨眼,终于道:“不想。” 胥烈很惊讶:“为什么?” 晓风冷哼道:“你这个人非常的狡猾,一定是又要蒙骗蛊惑人了,我是不会上当的。”他说了这句,又道:“你最好别想算计我,不然,我真的要戳你了,我可不会留情!” 胥烈望着这孩子坚决的神色,哑然失笑。 戚峰听说报信,命一队精锐出外,查看返回来的周朝俘虏们。 为首老者进城见了戚峰,告知了俞星臣的安排。 屏退左右,老者又低声道:“俞监军还有一句……请务必留意,北地异动。” 戚峰问什么事异动,老者道:“俞监军并未细说,大概是怕路上又有意外。” 就在此刻,罗洺拉着决明跑来:“峰哥!” 戚峰回身:“咋了?” 罗洺把决明拉到身旁:“决明,你跟戚将军说。” 决明面对戚峰众人,还有点胆怯,低着头,只伸手指了指天上。 戚峰抬头看看天:“怎么了?” 罗洺等不及,说道:“决明刚才说,天上有龙。在那边来着?” 决明立刻指向北边。 戚峰盯着决明看了半晌,灵机一动,赶忙出门上城楼。 一阵奇怪的寒风扑面而来,城楼上的士兵们都忍不住瑟缩:“今儿太阳这样大,怎么风反而更冷起来。” 另一个道:“方才还好好的,突然间就起风了。” 戚峰拧眉看向北边的天际,朦朦胧胧,天空中仿佛有一点青色的“烟气”飘渺,楞眼看来,又仿佛是一片散开的阴云。 戚峰揉揉眼睛,想到罗洺说决明的话,他喃喃:“龙?还是……” 老者的那句“北地异动”在耳畔响起,戚峰的心微微跳乱。 他眯起眼睛看了看那点烟气,三两步奔下城门楼:“点一千兵马,立刻随我出城!” 北原大营距离祖王城近,大营内的将士,早一步发现祖王城方向起了青烟,不知何故。 因蒙岱“暴毙”,朝廷还未派新任元帅,便由蒙岱一名副将暂时代管。 副将派了三千兵马前往查看究竟。 谁知还未到祖王城,迎面就见许多人,或骑马或乘车,正迅速向着此处赶来。 他们急忙要拦住,喝道:“什么人!” 那些人却分毫不理会,只顾赶路。 就在北原大营的士兵们想要动手的时候,耳畔一阵震耳欲聋的轰响。 所有人目光所及,前方,好像是掀起了一片白色的海浪,又好像是雪变成了流动的河墙,正向着此处迅速推移而来。 这会儿自祖王城中逃出的人已经到了近前,士兵们却来不及拦阻了,有将领大声呼喝:“撤,快撤!” 众人都忙不迭地调转马头,重新向着大营的方向夺命狂奔。 北原大营方向的士兵们,猛地看到自己人这么快又折返,本正觉着奇怪,直到看见他们身后那雪白涌起仿佛海浪般的雪墙,众人的眼睛都直了,四散奔逃。 大营的将士跟从祖王城逃出来的人迅速冲进了营中,而士兵们都也听见了那轰隆隆仿佛能够吞噬天地的响动,这一刻,“天灾”降临,性命攸关,没有人再管别的。 戚峰带的人马向北原大营赶去之时,也听见了那异样的轰响,只是大营在前,一时还没留意背后的那些雪浪。 正在这时,有车马从大营之中飞奔而出。 中间那辆马车一路拼死颠簸,几乎已经快要散架了。 戚峰正瞪着眼睛看,才发现大营中的雪浪跟着扑了出来,虽然已经不是袭灭祖王城时候的“雪山”,但也如同洪水般势不可挡。 戚峰常年在南边厮混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奇景:“这他娘的,闹什么鬼……”他来不及细想这是怎么回事,只回头道:“撤,快撤!” 军马纷纷回头。 这边戚峰也正欲调转马头,耳畔忽然听见有人叫道:“戚将军!” 戚峰定睛,百忙中看到马车内一张熟悉的脸孔。 “俞监军!”戚峰双眼一亮。 此刻那雪浪已经追了过来,被那雪浪狠命一拍,整辆车歪了出去。 与此同时,戚峰自马背上跃起,直扑向前。:,,. 章节目录 514. 三更君 她只叫过两个人的名字…… 这一趟逃命之旅,可谓人仰马翻。 其实,几乎不用人力鞭笞,马儿们感觉到身后那排山倒海的雪压势头,知道生死在此一搏,早就拼尽全力地向前狂奔了。 而那积雪先是被整座祖王城一挡,下滑的势头不似最初那么猛烈,再加上马儿不要命的奔逃,居然堪堪地让他们辟出一条生路。 好几次,俞星臣以为就要被雪峰吞噬,可偏偏就差一步。 也算是运气。 而最后关头,就在戚峰扑过去之时,雪刷地涌来,把整座车裹在其中。 世界突然安静下来。 戚峰一头栽进雪中,手摸到坚硬的车厢边沿。 耳畔短暂的寂静后,重又听见马儿隐隐的嘶鸣。 戚峰在雪中挣扎,猛地探头,这才发现,那涌动的雪,竟然停了下来。 原来这流雪被北原大营一隔,势头更泄了大半,此刻便缓缓停了下来。 真是时也运也命也。 戚峰吐了吐嘴里吞进的雪,已然化成了水,他左顾右盼,瞧见两匹拉车的马儿正自在雪中挣扎。车厢却已经寂寂歪倒。 “俞监军,俞大人?”戚峰大吼了几声,“来几个人帮忙!” 跟他出城的几个将士们跳下地,赶忙冲过来,此处的雪有大半个人高,他们七手八脚开始清理搜寻。 车厢内,在马车被撞击的瞬间,夏青跟灵枢两人,不约而同地以身体护住了俞星臣。 所以在戚峰从雪中钻到马车内的时候,俞大人除了头晕目眩,些许磕碰伤,竟并无大碍。 那两个人,却不约而同地昏死过去。 俞星臣被戚峰抱拖出来,他定了定神:“北原……”抬头,却见雪已经及胸高。 虽然颠簸的散架一般,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可俞星臣还惦记着北原大营,谁知看这情形,已经不用再说了。 这种雪势,不必担心北原的人杀过来,而他们也冲不过去。 毕竟大家都困在雪里,要打,也打不起来了……索性就各自“安好”吧。 而眼见的北原大营已经是伤亡惨重,倒也不用定北城再费事。 北原大营,遭逢大劫,士兵,马匹,辎重……更不必提后备的粮草等,都消弭于祖王城了。 一天之后,自雪崩中挣扎生还的将士人等,已经全部狼狈撤离。 定北城的守将观察的仔细,顿时,整个定北城仿佛提前过年了一般,欢腾鼓舞。 这场绝胜来的猝不及防。 先是薛督军枪挑北原四员猛将,吓死北原主帅,又有雪峰崩塌,淹没北原十万大军…… 百姓们当然不知道雪崩乃是俞星臣的暗中安排,自然而然地认为是老天之意,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可见是天佑大周,天罚北原。 欢天喜地,百姓们家家户户,把仅有的炮竹等物拿出来燃放,直到半夜,还能听见零星爆竹响动。 自北原陈兵城外的这几个月来,总算……军民等能够睡个安稳觉了。 兵备司内,两位太医紧锣密鼓地给俞星臣,麦青,灵枢三人诊治。 俞星臣的伤最轻,不过是腿伤未痊愈,些许磕碰伤,最严重的是他的冻疮,手上、脚上都有。 他从来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公子,虽然只在祖王城冻了两三日,身体却已经受不了,这冻疮痒疼起来的时候,简直让人想把手脚剁掉。 但不幸中的大幸,是他的筋脉没有大碍。 京内来的苏太医取了一盒药膏,道:“这是之前永安侯叫预备的冻疮膏,还有内服的通脉四逆汤……已经叫人熬去了。” 杨仪先前为了穆不弃的冻疮伤,颇用了心,又知道北境这里普遍都有此症,所以曾下令叫多备一些,故而都是现成的。 俞星臣道:“有劳。” 两名药侍服侍他擦洗了手脚,苏太医望着他脚上冻烂磨破之处、以及手上的皲裂,不由一阵心酸。 太医擦了擦泪:“俞大人受苦了!” 俞星臣道:“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倒是灵枢还有麦青,劳烦上心了。” 苏太医垂泪道:“我只是觉着,俞大人出身高门,本来不该来受这般苦楚……还有、还有杨院监……” 俞星臣一震,屏住呼吸。 听太医又提起杨登的事,俞星臣不由想起当日在赶往留县的车中,跟杨仪相处种种。 她的心情,直到此刻他依旧不敢去想象。 说到这里,苏太医看看旁边的戚峰,黎渊,以及付逍老关众人,轻声道:“此刻提起,未免有些唐突,但听说永安侯已经去了留县,我等、也很想前去、亲自吊唁,毕竟跟杨院监乃是同僚,又是随他来的……” 俞星臣强忍心中悲感:“两位的心意我自明白,这也是应当的……请稍安勿躁,容我再行安排。” 两位太医见他也同意,忙行礼道谢,先行退下。 戚峰道:“他们倒也算是情深义重了。不过,这杨二爷也确实高风亮节,令人敬重。” 他很少这般正经的说话,可见确实是真佩服杨登。 黎渊又何尝不惦记留县,但此处的事情尚且未完。 他便问道:“祖王城到底是什么情形?”扫向俞星臣的手上脚上:“或者你先歇会儿。回头再说。” 俞星臣缓了缓,转头,望着桌上放着的一盒冻疮膏。 打开,闻到淡淡的松香气。 这冻疮膏里有麻油、松香,麻油消肿解毒,松香排脓止痛,二者都有生肌润燥的功效,用在治疗冻疮上是再好不过的了。 旁边的药侍忙道:“俞监军莫动,我们来做就是了。”挑了一星儿药膏,轻轻地涂抹在俞星臣红肿的手背上。 有的冻疮已经裂开了口子,药膏涂上,一阵刺痛。俞星臣咬牙,发出“嘶”地一声。 药侍跪地,又将他脚上的冻疮处都涂的妥帖。 又有侍从送了通脉四逆汤进来给他喝,一碗汤下肚,腹内温暖起来,四肢百骸都极受用。 缓了口气,俞星臣正要告诉他们祖王城的详细,门外有声音道:“俞兄……可安然么?” 说话间,赵世已经给侍从扶着走了进来。 俞星臣欲起身迎着,但此刻他脚上只套着袜子。 人都在座,俞星臣才把祖王城的经过告知,但却省略了胥皇后跟薛靖的旧事,只说是自己跟皇后约法三章,要先放周朝的俘虏,换了胥烈后,再放自己,而他趁机安排以桐油引发雪震,从中逃脱,如此而已。 除了付逍跟黎渊外,在座其他人自然都不知道薛家长公子的往事,听了俞星臣所说经过,都捏一把汗。 赵世虽然知道“晓风”可能掺杂在内,但不明所以,见俞星臣只字不提,他就也不说而已。 老关感慨道:“这得亏是俞监军,换了别人,连全身而退都做不到,何况还不费一兵一卒,竟奈何了北原的十万大军。” 付逍笑道:“俞监军,妙算神机,简直孔明再世,处于绝境却能反败为胜,我今日才彻底服了你。” 定北城中的几位将领,也都心悦诚服,纷纷起身行礼。 俞星臣被众人盛赞,却仍冷静自持,道:“虽说此番重创了北原,但也不能彻底松懈,劳烦各位,还是警醒些,尤其是夜间警戒,每日巡逻,务必告知兵士们,敌人最容易趁着我等宽心大意的时候趁虚而入,要知道北原人不是轻易会服输的……卷土重来变本加厉,也未可知!” 他只怕定北军从此懈怠,故意用词严厉了些。众将士悚然,纷纷领命,退出厅内,自去巡逻查看麾下。 老关跟付逍最近接手定北城事务,也随之起身。 于是只剩下了戚峰黎渊,跟俞星臣赵世四人。 黎渊道:“既然你回来了,那么那个沙狐,该怎么处置?” 俞星臣却问道:“你们在这里,是谁在看着他?” “是罗洺跟白四他们,”黎渊回答:“他如今功力全废,只能动嘴,不至于有事。” “不可轻视,”俞星臣想了想:“对了,先前逃出祖王城的时候,摩天侍里的兑三,还有胥烈的心腹,一个叫金环的姑娘都跟着逃了出来,只不过在半路上冲散了,不知他们是生是死。” 黎渊道:“明白了,回头我多盯着就是。”说了这句又皱眉:“叫我说,还是杀了放心,这个狐狸,只要有一口气在,就怕他又会生事。” 俞星臣耐心道:“留着他,另有用处。” 黎渊本来还有别的事说,但被俞星臣如此一提,倒是不太放心胥烈那边,便道:“我先去看看。” 他起身离开。 望着黎渊走后,戚峰道:“这两日,北原人应该不至于来挑衅了吧?” 俞星臣道:“你也想去留县吗?” 戚峰见他看破自己心思,便嘿了声,却又迅速收敛了笑:“想是想的。真叫人不放心。” 俞星臣温声道:“薛督军不在,这里需要有人撑着,戚将军还是留下吧。” 戚峰鼓了鼓腮帮子,磨了磨牙,最终还是说道:“你是个能把人算计透了的,算了,听你的,应该没错儿,横竖我替十七先顶着吧。”他叹了口气,也起身离开。 相继,厅内只剩下了赵世跟俞星臣。 看着赵世闪烁疑惑的眼神,俞星臣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可偏不说。 直到赵大人忍不住开口:“之前你跟我提晓风的事,到底是怎么?” “哦,没什么,是我弄错了。”俞星臣当面说谎,神色自若。 赵世拧眉:“弄错?”他显然并不轻信俞星臣的话。 俞星臣道:“总之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是别再刨根问题……你的伤怎样?”他转开话题。 赵世看看自己的腿,又摸摸自己身上:“差点儿被射成一个刺猬。幸亏你那个贴身侍卫,要不是他神兵天降,及时相救,只怕我就真成刺猬了。” 俞星臣颔首,忽然道:“我听说夏姑娘也在城内?” 赵世听他提起夏绮,面上露出笑容:“是啊。” 原本,夏绮听闻赵世要去议和,她人虽不在定北城,却把赵世骂了千百回,以为他做了无耻卖国懦夫,恨得牙痒痒。 等到赵世拼死赶回来……夏绮也知道了个中原因,对他自然是有所改观。 这次杨仪让她跟金姑娘先陪着决明回来,夏绮虽没有主动去探望赵世,赵世听闻她来了,便瘸着腿去看望。 夏绮依旧不假以颜色,不过看见他的惨状,又从别人口中得知赵世这一次算是“立了功”,并没有丢大周的脸,意外之余,对他的态度倒是有所缓和。 此刻赵世见俞星臣凝视着自己,便问:“你看着我干什么?” 俞星臣斟酌道:“我在想……赵兄有没有可能跟夏姑娘……” 赵世眨了眨眼:“破镜重圆?”他摇了摇头:“绮娘的性子你也知道,让她回头,很难了。” 俞星臣在心中咂摸的,正是那“破镜重圆”四个字。 不知是出自什么样的心理,他竟瞥着赵世道:“你在这里,她也在这里,何不尽力一试,兴许可以挽回,也未可知。” 他从来很少理会别人的家事,如今居然一反常态。 赵世惊讶之余却喜笑颜开:“俞兄,你是个算无遗策的,你真这么以为?” 赵大人一时也喜迷了心,俞星臣在正事上确实是算无遗策运筹帷幄,但在私事……尤其是男女之情上,却每每是“盲人骑瞎马”的状态。 如今赵世却以为他是“指路明灯”。 黎渊去往胥烈房中。 正晓风捧了药给胥烈喝,胥烈觉着那药太热,便叫晓风帮着吹吹。 晓风惊讶又生气:“我给你端药已经是不错了,你别得寸进尺的。爱喝不喝。” 胥烈望着他一举一动,道:“晓风,你年纪小小的,为什么要跑到定北城这么危险的地方……你跟付逍都来了,岂不是只剩下那个……岳屏娘在京内了?你竟忍心?” 他本来没把屏娘等放在心里,可跟晓风有关,他凝神一想,便记起了屏娘的名字。 晓风道:“你又在说什么?我、我来是想上阵杀敌的,我娘当然也乐意!” 胥烈一笑:“杀敌?可是你的样貌,很像是北原人……” “你闭嘴!”晓风跳起来:“我不是!” 胥烈道:“难道没有人这么说过吗?我想该是有的吧……” “我说了我不是!”晓风大怒,走近过去,一把将自己的刀拔了出来,他抵着胥烈的脖颈:“你再敢胡说,我、我就……” 胥烈扫了扫那把雪亮的匕首,轻声道:“要杀了我吗?你的手上只怕还没沾过血吧。” 晓风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想起跟随杨登来的路上遇到流寇的那一幕。 胥烈叹道:“你这样的孩子,本来该受千宠万爱,可偏偏竟……” 就在此时,门口黎渊道:“晓风。” 晓风一惊,忙撤刀回身:“黎大侠!” 黎渊道:“我教你一件事,你一定要记住。” 晓风连连点头:“您说。” 黎渊道:“假如你不想杀他,那就不要假意威胁,那只会让人觉着可笑。” 晓风的脸上涨红:“我……” “下面这句,才是最重要的,”黎渊眼神一利:“假如你想杀一个人,千万不要事先告诉他……直接动手,切向要害。” 说完后他扫向晓风:“记住了吗?” 晓风双眸圆睁,微微打了个冷战:“是、是……我记住了。” 等晓风退出去,胥烈似笑非笑:“你可真会教孩子,教他怎么杀人。” 黎渊道:“我是教他如何自保。” “我不会害他。” “我不相信。” “好,我不勉强,”胥烈吁了口气:“你们大获全胜了,你想怎么处置我?” 黎渊道:“恭喜,你暂时不会死。” 胥烈目光微动:“我要多谢俞监军了。” “你又知道是俞监军的意思?” “若不是他,你怎会言听计从?”胥烈笑笑:“若是永安侯自然也有可能,但她现下不在……嗯,说起来,她现在一定极为难过。” 黎渊听见他前两句,本以为他又要犯贱调笑,突然听到最后一句,不觉微怔。 胥烈道:“可恨有个薛十七在跟前,不然的话……” 黎渊忽地反应过来:“原来你又要挑拨离间?” 胥烈满脸无辜,道:“我随口感慨,能挑拨什么?只是对你来说,真相难听而已,毕竟就算没有个薛十七,可还有个俞三爷呢……你当然也知道,先前我带永安侯在神鹿小城的时候,她昏迷中可只叫过两个人,但却并没有你。” 黎渊忍无可忍,一掌甩了出去。 清脆的耳光,打的胥烈脸一歪。 黎渊的手掌心都有些麻麻的,他凑近黎渊道:“你如果想活的舒坦些,就给我闭嘴。” 胥烈感觉到嘴里有些许血腥气,可见黎渊是动了真怒。 他咂了咂嘴:“你真那么喜欢她?”:,,. 章节目录 515. 一更君 情字伤人,京内旨意 胥烈缓缓地吮去嘴里的血渍,望着黎渊道:“真喜欢那就去抢……整天巴巴地望着有什么意思?” 黎渊道:“哦,之前你就是这么干的。” 胥烈笑了两声:“确实……我还差一点儿就干成了呢。” 黎渊本不懂他的意思,对上他的眼神,忽然明白过来,上前揪住胥烈:“你说什么?” 胥烈笑眯眯道:“你是生气多些,还是羡慕多些?” 黎渊恨不得立刻把他掐死。 可盯着他泛蓝的狡黠双眸,黎渊心中恼怒。 才告诉晓风让他不要给胥烈三言两语挑动,自己却也按捺不住。 “我不生气,也不羡慕,”黎渊镇定下来:“我是她的友人,不管排第几,横竖是她会放在心上的人,你算什么东西?一条惹人生厌的丧家之犬,就算你真咬她一口,便以为她会在意?只会更觉着厌恶而已。” 胥烈毕竟出身高贵,几时曾被人这样当面羞辱过,任凭他城府再深厚,眼底仍是掠过一点厉色。 黎渊扫过他身上的伤,道:“你该庆幸你现在伤重,不然,必定让你更好受些。” 胥烈哼道:“好说,以后有的是机会。” 黎渊扬眉:“你就笃定你能安然无恙离开?” 胥烈道:“俞监军既然决定留我性命,自然要有大用。你若敢违背他的意思,只管动手无妨。” 黎渊哼了两声:“你这样的祸害,让你轻易死了反而便宜你了。”他松开手,盯着胥烈的蓝眼睛道:“你一门心思挑拨来去,以为别人就看不出你想什么了?” 胥烈眸影闪烁。却不答话。 黎渊道:“我等着看……你如何自作自受。” 胥烈心头一震,唇角牵了牵,抿嘴不言。 黎渊的眼中却流露出了然的笑意:“怎么哑巴了?是怕说多了,让人看出来?” 胥烈呵呵:“我可不懂你在说什么。” 黎渊道:“这就怪了,凭你沙狐的名号,你会不懂?” 胥烈把脸转开:“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何足为奇。” 黎渊冷笑着要转身,却回头看向胥烈:“我差不多能排第三,你呢?” 他望着胥烈安静的过分的背影:“哦对了,你根本排不上,因为你是一只惹人生厌的狗、啊不,是狐狸,总之永远不会是一个可叫她正视的‘人’。” 胥烈别着脸不理会他,下颌线微微绷紧。 黎渊自然看不到,在瞬间沙狐咬紧的下唇。 出了门,黎渊吩咐侍卫好生看守,自己走开两步,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 抬头看向天际,颗颗寒星仿佛是对准着地面的冰冷箭簇,随时准备拉弓射落。 这难耐的北境之夜,加倍的寒意跟冷气像是幽灵一样在夜色中游荡,时不时让人猛地打个寒颤,脖颈都不敢伸直。 前方院门口有低低说话的声音,黎渊走近,听出是付逍在同晓风叮嘱什么。 “虽说北原人撤军了,暂时且也不可往外头乱跑,若是闷,便在衙门里跟决明一块儿玩耍。” “付叔,北原人既然已经撤了,该没事了吧?怎么还不许我出去呢?” 付逍道:“是暂时的撤军,又不是停战了。而且难保这城中还有没有北原人的细作。” “我不怕,我恨不得捉住一个……” 付逍拍拍晓风的肩头:“你娘虽然许你跟着来,但她心里岂不挂念?千万不可莽撞。” 晓风低下头:“我本来还想上战场呢……我要是能立功杀敌,娘自然也高兴。” 付逍喝道:“别胡说。不是不肯叫你去,能不去则不去是最好的,你有出息你娘高兴,但对她来说最重要的仍是你平平安安的。” 晓风鼻子一酸,嘟嘴不语。付逍道:“时候不早了,早点歇着吧。” “付叔呢?” 付逍道:“我再去巡逻一圈儿,你先回。记得用热水泡泡脚。” 黎渊直到他们说完,才出了院子,又去看望俞星臣。 他本以为俞星臣历经艰险,这会儿应该是已经歇下了,谁知见厅内明烛高照,门口侍从道:“俞大人正在拟折子,说是要尽快递送回京的。” 黎渊走到厅边,向内看了会儿,见灯影下斯人身上披着厚厚鹤氅,身形端直,正伏案疾书。 望着俞星臣灯光下正凝眸思忖的脸色,黎渊的心中五味杂陈。 他本想入内打个招呼,可见他如此,知道打扰不得,便低声吩咐侍从:“稍后大人写好了,便劝他早些安歇。” “是。之前太医叮嘱过,待会儿还有一碗药呢。” 黎渊正要走,又回头:“那个……回元汤给喝了没有?” 侍从含笑:“之前俞大人自己要了一碗,已经吃了呢。” 黎渊颔首,这才转身离开。 他并没有直接回房,仍是在兵备司内转了一圈,除了夏绮金姑娘休息的地方,其他的都走过了,包括灵枢跟麦青,以及从北地回来的几个伤势过重的,都在院内,以便太医就近诊治。 黎渊巡侍无碍,往回之时正遇到了回来的付逍跟小梅老关,大家略寒暄几句,各自回房。 俞星臣直到过了子时,才把递送回京的几分折子都写了出来,给皇上的,给家里的,一应具全。 别的倒也罢了,但他势不可免要提起杨登的事情,下笔就格外的艰难,仿佛一笔一划,都重若千钧。 子时之后,喝了一碗药,侍从跪劝。俞星臣才回房歇息。 起初还在想留县的情形不知怎样,顷刻,身体的劳乏再也掩不住,闭上双眸,沉沉睡去。 次日早上醒来,俞星臣震惊地发现,灵枢竟然在身旁。 他赶紧起身:“你怎么……” 灵枢昨夜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询问俞星臣如何。虽然侍从说俞监军无恙,灵枢仍是不放心,便仍是跑来守着。 俞星臣洗漱更衣,又严命灵枢好生去歇息,不许乱跑。灵枢才肯答应。 把昨夜写好的折子,命人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俞星臣本要往前厅去,想了想,又去看望麦青跟几个伤重的俘虏。 除了身体上的伤外,再加上在祖王城缺衣少食,挨饿受冻,有的腿脚出了毛病,又的手指断了,有的则还害了寒病,体弱至极。 两个太医领命轮班看护,药侍们跟本地的三个医官,一直不间断地熬药养护。 俞星臣团团看了一遍,才向前去,只是刚上台阶,又想起一人。 胥烈勉强可以坐起身来。但仍是不能大动。 俞星臣进门的时候,他正用完好的右边肩头半靠在床边,才擦洗的脸甚是润泽,越发显出格外鲜明的五官。 望见俞星臣,胥烈掀了掀唇:“俞大人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令人佩服。” 俞星臣道:“阁下亦是虎口脱险,令人惊愕。” 胥烈嗤地笑了:“若是脱不了险,那俞大人会如何?” 俞星臣在他对面的桌边落座,他的腿伤尚且不能久站:“那……自然是该一声叹息。” 胥烈道:“活着惊愕,死而叹息,俞大人的偏好很是明显。” 俞星臣抬眸:“谁叫你我是敌非友呢。” 胥烈沉默,顷刻他道:“祖王城……真的已经……” ——“祖王城应该已经不复存在。” 从昨日北原大营的军马仓皇撤离,斥候便开始了查探,他们从雪原的周围绕过去。 但看清祖王城方向的情形之时,一向见多识广的斥候们都骇然惊呆。 据说祖王城的积雪遮盖,把最高的城楼都给掩埋的一丝不露。就仿佛此处完全没有过祖王城的存在,而是凭空多了一座“雪山”。 倘若此刻是春暖花开之时,烈阳普照,兴许会将那厚重的积雪慢慢地晒化,假以时日,也会让祖王城重见天日。 但现在偏生是北境最冷的时候,这两日虽是天气晴好,但风依旧冷硬,再过两日又下雪,雪上加霜,外加冰冻,祖王城又将如何? 只怕它会成为第二座雪峰,至少半年内,未必能见真容。 胥烈昨儿听说雪崩的事,便觉着不妙,听了俞星臣亲口告诉,心一沉。 终于,他语声艰涩地:“是你……所为吗?” 俞星臣道:“事在人为。” 胥烈心头寒气纵横,呵了声:“把俞监军送过去,实在是我所做的最错的决定。” 本来是因为没有小觑俞星臣,所以担心带着他的话,他会坏事。 所以胥烈故意把他放在了祖王城,毕竟那是在北原京内,隔着一座大营,俞星臣插翅难飞。 胥烈满以为会牢牢困住他。 可哪里想到,这个人不管在哪里,都是不容小觑,令人震惊。 除非……早就一刀杀了。 其实,当时胥皇后在离开祖王城的时候,心中也闪过这个念头。 此人实在太过可怕。 情形紧急,就算带不走,也该一刀杀了。 然而俞星臣的神情那样坦然,而他主动来警告胥皇后让她离开的行为,又着实让向来聪慧的胥宝沁心中慌乱、惊悸而迷惑。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满可以把她跟合都一起埋葬在这里。 而且看着俞星臣的脸色,胥皇后看得出,他一点儿不怕,那是一种近乎于视死如归的态度,又像是有恃无恐地有什么超然后路。 杀——这个念头在皇后心中转过,又飞快放弃。 不杀的原因很复杂,但不带俞星臣的原因很明确。 他们在跟雪峰争时间,多带一人便多一个累赘,而且皇后……忽然有些害怕这个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周男子。 太可怕了。 谁也料不到,俞星臣心中在想什么。 倘若带了他上路,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谁知道他到底……有没有什么令人防不胜防的后招! 皇后不杀,也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几乎是一种本能,胥宝沁知道——别太逼急了这个人! 此时,面对胥烈的感慨,俞星臣沉吟默然。 “皇后跟合都……”胥烈盯着俞星臣。 昨儿没有胥皇后跟合都的消息,胥烈心中一直惴惴,这也是他所最惦念的事。 俞星臣道:“在雪崩之前,我已经提前告知过娘娘,若无意外,他们此刻应该已返回了帝京。” 胥烈的眼中闪烁着惊愕之色,他望着俞星臣:“你为何这么做?” “皇后娘娘跟我说了许多……旧情往事。我当时只是为了脱身……何况,还有个小王子。” 胥烈心中的滋味十分复杂:“不管如何,多谢。” 俞星臣抿了抿唇。 胥烈却又叹道:“那,你将把我如何?我对俞监军你,还有何可利用的?” 俞星臣道:“以你对于北原的了解,接下来,他们会怎样?” 胥烈想了想,沉默。 俞星臣瞥着他,淡淡道:“对了,有一件事……皇后跟小王子,在祖王城曾被人刺杀……” 胥烈的眼神一利:“是什么人?” 俞星臣道:“跟随皇后的侍卫说是周奴,但是皇后却并不这样认为,她告诉我‘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国也一样。” 胥烈眸色暗淡。 俞星臣道:“你可知是何人所为。” 胥烈闭上双眼,过了片刻道:“你方才问我,接下来北原将如何……之前的铎亲王,是太后的亲侄,蒙岱,也是太后一脉的干将,我姐姐是皇后,但太后的外甥女是皇妃,而且当初,太后有意让那女人做皇后,只是皇上执意要娶我姐姐。你该明白了吧。” 俞星臣道:“原来是太后的外戚跟胥氏不对付,怪不得皇后不肯追究那刺客。” 胥烈思忖片刻:“按照我对太后一派的了解,一再碰壁,他们绝不会就此偃旗息鼓。”眉头深锁,胥烈道:“但也要看朝中的博弈以及皇上的意思,但……监军你必须要做好准备,因为一旦北原真的要继续动武,那就一定会是倾国之力。”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四。连续吃了两次大亏,若北原真的要继续战,那自然便会兵力加倍,以雷霆压倒之势前来。 俞星臣也是怀着这种隐忧,故而来探胥烈的口风。 如今见胥烈所说跟他所想一致,心头微沉。 两人一时都没有开口,只听见地上炭盆时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以及北风敲窗,呼呼如虎啸。 然后,胥烈道:“为何我姐姐会同意,先放周朝的人回来?” 俞星臣道:“自是用阁下做的交换。” “只是如此?” 四目相对,俞星臣知道了他的意思:“你是说……晓风?” 这两个字出口,胥烈微微坐直,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俞星臣:“晓风、真的是……” “我不能确定,只是有一个推测。”俞星臣回答:“不过既然少主也见过了晓风,那不知少主作何感想。” 胥烈一阵头晕,又忙问:“我姐姐,知道了此事?” “是。” “她……”胥烈盯着俞星臣,眼角微红:“她怎么样?” 俞星臣的心底又出现早上天不亮,金顶的雪峰,以及雪峰之下、雪地之中那蓝眸朦胧的女子。 他道:“皇后觉着,海纳已死。所以对此不甚相信。” 胥烈呵了声,摇摇头。 俞星臣道:“如何?” “你没经历过,自然不知姐姐是怎么过来的。”胥烈的声音极低,幸而屋内静谧非常,“那一段时间,她伤心欲绝,不吃不喝,仿佛也已死去。在经历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痛苦之后,她怎会再轻信,海纳还活着。” 俞星臣的目光从胥烈面上移开,盯着面前的火盆。 他的双脚因为靠近了火盆,又开始痒痛起来。而他的手背,也再度发了红,他只能将衣袖拉起遮住。 “我有一事不解。”俞星臣忍着那股难熬的痒痛:“少主本能够顺利回到祖王城,为何竟会在神鹿小城耽搁。” 胥烈回神:“哦……我已经说过,我为了寻找……一处宝藏。” “是什么宝藏?” “呵,”胥烈抿唇:“自然是珍稀之极,我一时好奇罢了。” 俞星臣瞥着他,终于点点头。 他站起身,向后退开一步,距离那火盆远了些:“少主自安。” 俞星臣转身欲向外去。 胥烈看着他凛然如竹的背影:“既然提起了神鹿小城……我也想起一件事。” 俞星臣止步。 胥烈道:“永安侯的身体一直不太好,那日她病中昏迷不醒的,一直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俞星臣微微蹙眉:“哦?这个有什么必要告诉我吗?” 胥烈盯着他:“监军自然知道她叫的是谁,但……怪就怪在,她还喊了另外一个人。” 俞星臣深深吸气,回头。 胥烈似惊奇地:“我孤陋寡闻,又好奇,所以想打听打听俞监军,你可知道哪一位是永安侯口中的‘三爷’?” 俞星臣的双手陡然握紧,原本绽裂的冻疮猛地刺痛,仿佛被刀子割了一下。 胥烈喃喃:“总之我觉着,此人是对永安侯而言极重要的……毕竟,在她最无助的时候,除了薛十七,竟然还能想到此人……” 话未说完,俞星臣淡淡一笑。 这一笑似了然,又像是无所谓。 他没搭腔,也没听胥烈再说下去,只转身拂袖出了门。 叫侍从去取了冻疮膏来,把手背上又涂满了。 闻着那淡淡的松香气,俞星臣觉着自己的心也该用什么灵丹妙药,给涂上一涂。 正想请付逍众人来议事,门外罗洺匆匆进内,着急道:“俞监军,京内来了钦差。请俞监军速去接旨。” 俞星臣缓缓起身。 钦差本以为薛放跟杨仪皆都在城中,不料并不见人。 “俞监军,这……”那公公十分疑惑。 俞星臣道:“杨院监如今停棺在留县,先前战事缓和,薛督军同永安侯一并前往……” 太监“啊”了声,脸上也露出了难过之色,说道:“皇上的旨意,正跟杨院监和永安侯相关呢。”:,,. 章节目录 516. 二更君 苟利社稷,死生以之 虽然杨登出事已经过了一段时日,但北境距离京城相隔千里,可是要走上月余的路。 只是在事发后,江公公得闻后,先命八百里加急,送了消息回京。 故而在皇帝得知此事之时,京城之中尚且并无第二人知晓。 京城,皇宫。 皇帝歪靠在龙椅上,面前摆着新打开的一份折子。 这些折奏之中,喜忧参半。 但目下对皇帝而言最重的一份,显然就是杨登之死。 皇帝看着面前那份略显惶急凌乱的奏折字迹,隐约能从中间看见杨登昔日的音容形貌。 身为九五至尊,高高在上,皇帝其实从没真正把杨登看在眼里。 但无可否认的是,那个看似不起眼的杨登,竟也曾深深地撼动过他。 第一次,是杨登因为要跟顾家结亲,自伤了手上经脉。 听闻此事,皇帝虽震惊,但他把杨登此举归结为愚蠢的行为。 明明前途无量的天才医者,居然自毁大好前程。虽则刚烈果决,但也实在是懦夫无能之举。 第二次,则是杨登在鼠疫之初,闯入了鸿胪寺陈主事府里,烧尸堵门,震动京城。 这是杨登让皇帝刮目相看的最初。 他开始觉着,这个唯唯诺诺看似老好人一样的杨登,身上确实……有一种令人不能忽视的光芒。 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了。 杨登这个人,成了奏折上最简单而沉重的一行字。 魏明在旁边看着皇帝,起初他并不知详细,听说之后,也极为震惊,有些不能接受。 杨登是个老好人,又不是那种奸诈惹人厌的,魏明还记得,杨登对皇上直言进谏,说是那什么不死药,其实未必是好的。 杨登难道丝毫都不知皇上喜欢听什么?但他还是选择了直言不讳。 就连林琅都不敢如此。 如今这样的人竟再不可得了。 皇帝长叹了声:“前两天,钦天监说什么北地将星昏暗,恐怕会有大将陨落……没想到,竟然应在了杨爱卿的身上。” 魏明跟着叹息道:“是啊皇上,皇上还为此很是担心薛小侯爷跟俞监军他们,哪能想到会如此呢。” 皇帝道:“早在他请命要北去之时,朕便问过他……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当时杨登在面圣之时,皇帝问他为何要北行。杨登道:“天下医官多有短缺不济之处,但北境医药之空缺尤甚。如今北原犯我大周边界,战事一开,正是急需医药之时,臣阖家蒙受天恩,自当尽心竭力报效朝廷,以馈百姓。求皇上恩准。” 皇帝道:“你也有点年纪的人了,可知道北去路途遥远、颠簸不说,且北地贼凶寇狠,若有个什么伤损……府里高堂如何,儿女子侄又如何?” 皇帝的话说的很明白,让杨登不要冒险而为。 但杨登回答道:“臣只闻听——‘苟利社稷,死生以之’,倘若可以臣微末之能,利于百姓江山,臣死而不悔。” 皇帝望着杨登,吁了口气:“‘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且吾闻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也’……这是《左传》里子产的话,原来杨爱卿也知道。” 杨登跟皇帝所说这句,确实出自《左传》,意思是:倘若利于江山社稷,自然将生死置之度外,何况我听闻做善行义举的人从来不肯轻易改变自己的行事规则,这样才能行之有效。 杨登垂首道:“臣惭愧。只望皇上知晓臣一片忠心,许臣北去。” 皇帝道:“你……当真去而不悔吗?” 杨登叩头:“臣去而不悔。” 如今回想,岂不当真的一语成谶了。 皇帝感慨了数句,又看看其他的折子。 “永安侯自打去了北境,便一直马不停蹄的,弄什么回元汤,又要筹什么义捐……也是为难她了,可才有起色,如今偏又遇到这种事。” 魏明道:“是啊皇上,别说是皇上,连奴婢也是日夜悬心,永安侯那个身体,可叫人放不下。” 皇帝道:“她先前写折子回来,要药,要人,朕也都准了,如今又有俞监军跟薛十七在那里,朕想,也该传她回来了。” 魏明早知道皇上是这个意思,但……“皇上,只怕永安侯未必肯在这时候返回。” “以前或许不可,但现在杨登出了事,”皇帝一顿,道:“朕想立刻命人把杨登的棺椁运回京中,索性就让永安侯随着杨登的棺椁回京来吧,也算是名正言顺。” 魏明闻听,还能说什么,便只道:“皇上英明,也是皇上一片疼惜永安侯的苦心。” 皇帝道:“朕虽然知道北境凶险,危机重重,但也想不到竟这样严重,杨登才去了多久,就遇到这种事……唉,太医院真是折损一员大将。难道要眼睁睁看永安侯也在那里……还是回来的好。” 魏明道:“皇上考虑周全,想必永安侯也自会明白皇上的心意。” “这倒未必,朕只不过是想让她少受点苦而已。”皇帝却很有自知之明。 在做了决定之后,皇帝又格外吩咐:“此事就先不要张扬,棺椁在路上不会很快,总得走一两个月……让杨家上下且先安稳地过个年吧。” 魏明道:“皇上盛德怜下,杨院监在天之灵,也必感戴。” 皇帝瞥了他一眼,摇摇头。 宣王府。 杨甯朦胧中,只觉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冷风,她蓦地睁开眼睛。 这些日子她总是睡不好,最大的原因,大概是因为顾莜。 其实从杨登离京后,顾莜的情形,众人有目共睹,都觉着她已经“恢复”了。 不再是才从御史台出来之时的木讷疯傻,而像是回到当初那个明艳照人风雷内敛的顾少奶奶。 在杨登出京那日,由顾瑞河陪着,顾莜曾出了城门,亲自目送了杨登离开。 本来杨甯担心顾莜知道杨登要去北边,一定会哭天抢地,或者会去拦着杨登之类……起初还一心隐瞒这消息。 谁知,顾莜知道后,反应十分平静,大大出乎杨甯意料。 等到遥遥地送别了杨登,回到府里,顾莜也自一如平常。 不管是在杨府,顾家,还是宣王府,她最为关心杨甯的身体,隔三岔五熬些补身子的汤给杨甯喝,让杨甯略觉欣慰。 其实,杨登在离京之前曾做过一件事,那就是放了一封和离书留在府里。 只要顾莜接了,大家从此便形同陌路。 杨甯制止了这件事。 顾莜大概是知道的,但她并不理会。 可不知为什么,这样“正常”的顾莜,在杨甯眼中看来,那感觉就仿佛走在极薄的冰层上,战战兢兢,不知何时就会破冰坠入。 前两天,顾莜午后小憩,突然惊醒,神色就怔忪恍惚。 婢女以为她身上不适,询问起来,顾莜只喃喃道:“他去了。” 丫鬟们不知如何,回头便将此事告诉了杨甯。 杨甯询问顾莜是何意,顾莜的眼神十分平静,对杨甯道:“你莫要害怕,或许这件事你心里早就有数了。” “是、是什么?”杨甯的心开始乱跳。 顾莜道:“你父亲去了。”她的语气之平常,神色之淡然,让杨甯以为自己理解错了:杨登不是早就离开京城去北境了么? “甯儿,”顾莜的声音很温柔:“你不要难过,这本是无奈的事情,从他执意离京之时,就注定了这般结局了。” 杨甯这才知道顾莜的意思果然是最初自己想到的那一层,惊心:“娘……你、你听谁说的?” 顾莜道:“不必谁说,我知道。” 杨甯强笑道:“不,不会的,必定是母亲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如果父亲真的有事,消息早就传回来了,王爷一定会立刻知道。” 顾莜淡淡地一笑,反而安慰杨甯道:“傻孩子,我叫你不要伤心难过,你也不用去问别人。只心里有个准备就行了。你……已经大了,未必需要父母日日跟在身边儿……” 杨甯越听越是毛骨悚然:“娘,你说什么!” 顾莜道:“哦,没事,我……不过是随口说说而已。”她笑笑,摸摸杨甯的头:“其实我的意思是,不管怎样,你的身体要紧,要顾着你自己个儿,还有肚子里的孩子。” 杨甯不信,暗中命人打听,又询问宣王。 宣王自然毫无消息,毕竟那时候,北境的八百里加急还没有抵达京城。 皇帝下诏书,追封了杨登为忠仁伯,辄即命永安侯立刻运送灵柩回京。 因为杨仪跟薛放都不在定北城,俞星臣代为接旨。 命人请了传旨太监前去歇息,俞星臣犹豫片刻,出了厅。 兵备司后衙中,夏绮正跟决明说话,看到俞星臣来到,急忙起身:“俞监军。” 俞星臣道:“夏夫人。” 夏绮道:“刚才听说有旨意?” 俞星臣便将圣旨之意说明,道:“我想亲自往留县一趟,夫人能不能帮着照看照看这兵备司中的众人,尤其是身上有伤的几位,需要仔细调理。” 夏绮道:“俞监军既然有此意,我当然愿意尽力。”又道:“虽然说是圣旨,但……仪儿她未必会肯在这个时候离开北境。俞监军亲走一趟倒也使得。有您劝说,她兴许还会听些。” 俞星臣先是颔首致谢,听到最后:“我虽欲亲去,但我说的话,她也未必会听,只怕要让夫人失望。” 夏绮道:“若是有理,为何不听?俞监军能够以一人之力,压倒北原十万大军,灭了一座祖王城,还有什么不能的?” 俞星臣哑口无言,只一笑道:“撼山易,人心……却难。” 夏绮看了他一会儿:“俞监军倒也不必这样妄自菲薄。我看仪儿对你还是极敬重的。先前为你之故,不顾自己身上染病,也要将那沙狐抢救回来。你在祖王城的日子,她没有一刻不记挂的。” 俞星臣的心潮微微涌动,面上只勉强浮现一点微笑:“是么……” 夏绮道:“她自然不会说这些,但心里确实是有的。此刻正是她最难过之时,若是能得俞监军的开解宽慰,想必会好些。” 俞星臣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终于把所有其他的话都压下,只道:“是。” 夏绮喜他温润谦和,极有分寸,且从来品性端方,虽跟赵世相交,却简直“出淤泥而不染”。 且又是个经天纬地的能人,故而夏绮很高看他一眼。 两人说着,就见赵世拄着一根拐杖,慢慢地向着这里走了过来。 瞧见两人在这里,赵世的眼中透出笑意:“绮娘……” 夏绮不卑不亢地:“赵大人。” 当着俞星臣,赵世稍稍有点尴尬,却仍笑道:“不必如此见外。你们在说什么?” 夏绮道:“赵大人有话跟俞监军说?那我便不打扰了。” 赵世忙道:“不不,我没有话跟他说……绮娘,你且慢些,我有几句话……” 俞星臣望着他眼巴巴看着夏绮,而夏绮却皱眉冷淡相对,他便道:“是了,我还没谢过赵大人这次的忍辱负重,临危不乱,若不是你冒险走这一趟,我也不得行事如此顺利。” 赵世一怔,对上俞星臣的目光,明白了他的用意:“这……都是我分内应当的。” 俞星臣正色:“这倒不是。在那种情形下,不管是谁带队去议和,都是九死一生的,而且还顶着骂名,听闻赵大人出城那日,还被人袭击了?” 赵世闻言笑着摸摸头道:“是,被一个裹着石子儿的雪球砸中到了肩膀,还挺重,幸好没打中脑袋,不然去不成可怎么是好呢?” 这些事夏绮都不知道,她本来想走开,听了这几句,不由入神。 俞星臣瞥了她一眼,叹道:“赵大人去的时候,我正被祖王城的一些蛮奴欺辱,衣衫褴褛,几乎冻毙,赵大人不顾一切,把身上的衣物都脱了下来给我穿,我甚是感激……而后他又冒险带信闯关而回,以至于身中数箭,如此机变而忠勇,实在……堪称英雄。” 这话其实也是他心里话,不过在这个时机说出来自然更好。 说话间俞星臣后退一步,向着赵世郑重行礼:“我,亦替定北城百姓军民,多谢赵大人之挺身而出!” 赵世被他所动,几乎忘了方才的“初衷”,也忙丢了拐杖回礼:“不不,我做的不过是微末之举,哪里比得上俞兄你……你才是真英雄……” 他的眼眶发红,却没意识到自己腿伤未愈,没了拐杖,身子一歪。 俞星臣本可搀扶,但偏没出手。 夏绮眼疾手快,把赵世搀了一把。 赵世受宠若惊,转头看向夏绮。 夏绮淡声:“赵大人且小心。”又将他推向旁边的随从:“扶着。” 俞星臣看在眼里,微微一笑,便对夏绮道:“夫人,我这一去,赵大人也要劳烦你多多照看了。” 夏绮本来心无旁骛,刚才也确实被他们两个人的话打动了——毕竟方才俞星臣跟赵世也是真情流露,并非是演戏。 可如今夏绮听俞星臣竟特意交代了这句,想他俞监军何等智慧,怎会不知道他们两个和离之时闹的何等难看,甚至夏绮鞭打赵世的那夜,俞星臣还是在场的。 按照俞监军的做事,本该会避嫌才是,他却偏这样说。 夏绮顿时就清楚了。眼珠一转,她冲着俞星臣笑吟吟道:“三爷说哪里的话,你叫我照看哪个,我自然会尽心的。哪怕是叫我去看一只狗,我亦愿意。何必跟我这样见外呢?”说着便亲昵地轻轻捶了俞星臣一下。 俞星臣被她的“粉拳”捶的身形一晃,有些错愕。 他当然也意识到夏绮忽然变了态度,笑容里多了些意味不明。 赵世则目瞪口呆在旁看着,他哪里不晓得这意味着什么。偏夏绮怕他不懂,便满眼带笑地望着俞星臣道:“听说三爷的手脚都生了冻疮十分不便,我倒是想贴身伺候着,又怕嫌弃我手脚粗笨……” 俞星臣瞥见她一双满是笑的眸子,却又仿佛有一点锐色在其中荡漾。 他何等敏锐,知道夏绮已经察觉了自己的用意,必是故意为之。 俞星臣不免尴尬,便清清嗓子道:“多谢美意,消受不起。告辞。” 身后夏绮兀自扬声道:“三爷,我可是认真的,不然……您再想想?” 俞星臣头也不回,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身后赵世呆看俞星臣离开,又看向夏绮:“绮娘,你……” 夏绮意犹未尽般打量俞星臣的背影,啧啧感慨:“这俞监军真是……越看越惹人爱,你说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这样出色无可挑剔的男人呢?又会办事,又会人情,又有大能耐,相貌又好,品行又极端正,还会吟诗作画各种风情,真是让人恨不得……” “恨不得什么?”赵世如丧考妣。 夏绮笑吟吟道:“那就跟赵大人你没关系了。”说完后一扬首,拉着决明离开了。 留县。 杨仪在来留县的路上,于薛放怀中,做了一个梦。 她先是梦见了杨登,他并没有出事,而仍是好端端地,正忙着给百姓看诊,分发汤药。 他那样自在认真,游刃有余。杨仪在旁看着,忍不住叫道:“父亲……” 杨登听见叫声,抬眸看向杨仪,目光相对,他向着杨仪点点头,眼中的笑意,如此温暖。 “你没事。”杨仪喜出望外,含泪叫道:“我就知道,父亲没事!” 她高高兴兴,拔腿向着杨登身边跑过去。 双腿仿佛被什么缠住了,总是拔不动,杨仪着急,一边挣扎,一边叫道:“父亲……” 那边儿,杨登的脸却逐渐地模糊,杨仪大为惊恐:“父亲别走!别扔下我!” 她过于着急,忍不住放声大哭。 杨仪蜷缩着身子,被薛放用披风裹着抱在怀中。 他听见杨仪喃喃地唤“父亲”,望着她的神色,便也能猜出她此刻在梦见什么。 但很快,杨仪不安地挣动起来,竟在梦境中呜咽着哭出了声。 薛放红了双眸,只得试图叫醒她:“杨仪……杨仪。”:,,. 章节目录 517. 一更君 心疼 留县,城门外。 杨仪跟薛放的车驾才拐过小山丘,便看到城门口白茫茫一片。 起初以为是雪,细看,才发现是些穿着雪白孝服之人。 有大人,还有很多小孩子。 斧头在前方先看见啦,赶忙回头告诉。 薛放掀开车帘,杨仪看出去,果真见到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却无一例外的都是满脸悲怆的神情。 尤其是那些稚嫩的脸,披麻戴孝,闪烁着泪光的眼睛都看着车驾的方向。 马车在城门口停住,为首的竟是钱知县本人,上前深深躬身:“留县知县钱敬云,参见永安侯、薛督军。” 薛放拢了拢杨仪的肩头,自车中跳下地,指了指门口众人:“这是怎么?” 钱敬云道:“回薛督军,听说督军跟永安侯今日会抵达留县,百姓们自发出城相迎……” 薛放只以为他是逢迎之故,硬逼着这些人在这里挨冻,便皱眉道:“谁让你这样做的。” 钱知县垂首,他身旁一名耆老,年纪大概六七十岁,上前躬身道:“督军大人,此非知县大人的意思,是我们自己的心意。” 擦了擦眼泪,耆老道:“杨院监为北境而来,却在此处殒身,我等惭愧……痛心彻骨。”他回头指着那些孩子:“这些孩童都是杨院监从殊县带来的,也是杨院监认作义子义女的,他们都愿以儿女之礼,向杨院监尽孝,之前已经为杨院监守了六日的灵,今儿从早上天不亮就在此等候了。” 薛放一叹:“罢了,让他们回去吧。” 这时侯,不知是谁说了声:“那就是永安侯的车驾。永安侯真的到了!” 众百姓们面面相觑,那些孩子们则瞪着车驾的方向,纷纷哭着跪了下去,一时之间,啜泣声此起彼伏。 杨仪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了城的。 从才进城门,便见路边上站着许多的百姓,将到知县衙门的时候更甚,都是头戴白布之人,也都知道了今日永安侯前来祭灵。 杨仪下车,扫了眼周围那些穿着孝服的孩子们,转身向内。 薛放始终不离她左右,此刻很不放心:“不如、不如别看了……” 他当然知道杨仪该跟杨登见最后一面,但又实在怕杨仪受不住。 杨仪试图握着他的手,轻声道:“十七,你扶着我。” 薛放握住她的手,一手扶在她的肩头。 堂中,是一口新造的柏木棺椁,散发着柏木的清香,跟香烟气交织在一起,并不难闻,但却令人忍不住眼中流泪。 堂中,原先有一些钱知县请来的和尚道士在诵经,此刻都放低了声音,纷纷退后。 杨仪上前,屏住呼吸向内看去。 杨登静静地躺在棺椁内,脸色稍微地有些灰白。 他穿着一身官袍,神情看着很安详。 杨仪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摸一摸。 她想起自己的那个梦,想叫他一声“父亲”,想让他答应自己。 可不知为何,这两个字竟仿佛千钧之重,她无法出声。 她的身上已经没有力气了,若不是薛放在旁边拥着,只怕她已经跌倒在地上。 泪却不由自主地从眼中滚落。 薛放知道她的心情,此刻抿了抿唇,深呼吸,他望着棺材中的杨登道:“登二爷……啊,不对,你叫我改口,我竟又忘了……岳父大人。” 咽了口气,薛放强忍悲戚道:“杨仪来了,你……” 一句话还没说完,泪先一涌而出。 而一声“杨仪来了”,让杨仪情难自禁,终于带着哭腔颤抖地叫了出来:“父亲……” 堂中的孩童跟钱知县众人,听了这声,顿时都忍不住大放悲声。 这日,俞星臣赶到之时,天色已暗。 钱知县匆匆带人去迎接,到了县衙,见挂着白幡,地上洒落着纸钱,凄冷悲烈。 中厅内,两个人跪在杨登的棺椁灵位之前。 两人都穿着雪白孝服,薛放让杨仪靠在自己身上,一边慢慢地往铜盆内添纸钱。 铜盆内的火光,把两个人的身影映的明明灭灭。 钱知县望着他们,小声道:“俞监军,劝劝永安侯吧……昨儿为杨院监守了一宿,这两日竟是没大合眼,看的人真是……” 俞星臣以为有薛放在杨仪身边,总会好些的。 不料竟如此。 他吁了口气,走进厅内。 薛放已经察觉了,微微回头看了眼,虽稍觉惊讶,却只一点头。 俞星臣同他颔首,缓步走到棺木旁边。 此刻杨仪已经是恍惚之中,竟不知道是他到了。 俞星臣垂眸看向杨登,望着昔日敦厚温和的长者,此刻竟然……天人永隔,瞬间不由也眼前朦胧。 他转开头,抬手拭泪。 杨仪原先正眯着眼睛看面前的火盆,终于察觉影动。 抬眸,依稀中看见隔着火光的俞星臣,她有些讶异地睁大了双眼。 俞星臣望着她,一时竟也无话。 四目相对,顷刻,杨仪半是诧异地喃喃:“你不是……已经逃出了祖王城吗?为什么也……” 俞星臣一愣。 薛放看看杨仪,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只听杨仪呆呆地说道:“连你……也不在了,就这么……” 她只管盯着俞星臣,泪从没干的眼中又缓缓地滑落。 薛放猛地一惊,忙道:“你在说什么?你说俞监军死了?他……他没事,他是才从定北城过来的。” 杨仪一惊:“啊?”连日来的无法合眼,悲惊交际,让杨仪意识模糊。 俞星臣在火盆前半跪,抓了一把纸钱放在盆中,低低道:“我从祖王城顺利脱身,已经无碍了。” “啊……对。”杨仪总算想了起来,“我听说了……” 纸钱很快化成灰烬,俞星臣看了会儿,抬眸看向杨仪。 却见杨仪仿佛不认得他一样,依旧自言自语似的:“这么说不是……魂魄……” 她伸手似乎想摸摸他的脸,薛放眼疾手快,忙将她的手握住:“他不是,他是活生生的人。” 杨仪看着他摁住自己的那只手:“人?” 薛放仓促一笑,轻声道:“杨仪,你是太累,该睡会儿,我抱你回去好不好?” “我不,”杨仪却不肯:“我要留在这里,陪着父亲。十七,你陪我一起好么。” 之前薛放每次想带她回去歇息,她总是不愿意,此刻,薛放有些按捺不住,她居然已经恍惚到人鬼不分,行为失常。 他揽着杨仪,在她耳畔低语:“你听话,只睡一会儿就行了。” 俞星臣也开口道:“是啊,你跟着小侯爷先回去,世叔这里,且让我守一会儿,我也有好多话想要跟世叔说呢,给我一点空儿,好吗?” 杨仪又眨了眨眼睛,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竟道:“好。” 薛放心中微惊,但同时也松了口气,当下把杨仪打横抱起,转向内衙。 俞星臣望着他们离开。 然后他起身,默默地盯着那块灵位看了半晌,回头吩咐钱知县:“请帮我备一套孝服。” 钱知县一愣。 永安侯着孝服,而薛督军是她的夫君……杨登临死前曾许过,说他们已经成亲,让他改口称呼“岳父”,故而跟她一起服孝是应当的。 除了他们外,还有杨登收养的那些孩童。 但是像是钱知县他们这些人,只要在额头缠上白色麻布就是,不用行儿孙辈的丧礼。 但钱知县又一想,他们都是京内来的,俞星臣又称呼杨院监为“世叔”,想必亲戚关系非同一般,倒也说得通。 于是忙叫人去置办来,俞星臣换上孝服,重又在灵前端端正正跪倒,磕了头,烧了纸。 薛放将杨仪抱回了后院,斧头带了两只狗子,捧着一碗药送来。 “小甘姐姐才熬好了的。”斧头把药端给薛放:“十七爷快让仪姑娘喝了吧。” 薛放接了药碗,有点犯难,这两日杨仪的身体虽然不好,但居然也犯了脾气一样,药也不肯好好吃。 每次喝药,都跟上刑一样,喝一口吐两口。 此刻杨仪又昏昏沉沉地,总不配合。 薛放只得将她半抱住,哄几句,自己喝一大口,再强行喂给她。 杨仪被逼喝了半碗药,便举手推他。 薛放只好将剩下的半碗放下:“好好,不喝了,知道你嫌药苦……” 或者不是药苦,而是她的心里苦。 薛放道:“不喝就不喝,那就好好睡一觉,乖。” 杨仪喉咙中咕哝了声,薛放凑近了,听她说什么“别死”。 趁着杨仪好不容易睡着,薛放也跟着歇了歇。 他睡得比杨仪还不安稳,几乎半刻钟便要睁一睁眼。 看看怀中的人,又往往前方暗黑的窗棂纸,心中太多的事顶着,哪儿能睡得成。 尽量小心地起身,出门,让小甘跟斧头在这里看着,薛放往前厅去。 走到了厅门口,薛放一愣,他看见一个身着孝服的人跪在灵位前。 起初他以为是杨登认的那些孩童,但身形却明明不同。 定睛,才认出是俞星臣。薛放走上前,望着他:“你……你为何穿这样重孝?” 俞星臣道:“不成么?” 火光照着他的脸,无悲无喜,只有眼角一点微红跟泪渍,点缀着内敛的悲伤。 薛放道:“你又不是儿孙,也不是……” 虽然他知道这会儿不是计较这种事的时候。 俞星臣淡淡道:“我叫杨院监一声‘世叔’,他又是个令人敬重的长辈,如今客死他乡,我尽心乃是应当,就不必再说这些了吧。” 薛放觉着他说的有理,苦笑,也在旁边跪下。 默默地加了纸钱。薛放问起俞星臣祖王城的事。 因为两侧还有念经的和尚道士,以及那些守灵的孩子们,俞星臣尽量放低声音,简略告诉。 顷刻,铜盆内已经是满满地纸钱的灰,有孩童们上来,便将纸钱灰包裹在金银口袋之中。 两人起身走出外间,于廊下,俞星臣便将圣旨的事情告诉了薛放。 “皇上旨意,叫她随着杨院监的棺椁一起回京。” 薛放拧眉道:“这时侯?不行。” 俞星臣看向他,薛放道:“你也瞧见了杨仪的情形,我不能让她在这会儿离开。我不放心。” 俞星臣颔首,又默默地:“此事你便告诉她就行了,看她的意思如何。” 薛放没有异议,只不过望着俞星臣,面带思忖之色。 俞星臣道:“薛督军还有话说?” 薛放的目光逡巡,终于道:“没,只是想问你的伤如何?” 俞星臣看看手上的冻疮:“无碍,过一阵儿自然就好了。” 薛放又一想,便问了晓风胥烈等的事情,俞星臣一概都告诉了。 次日天不亮,杨仪醒来,望着室内摇曳的烛火,竟不知今夕何夕。 小甘扶着她,温声问道:“姑娘,觉着如何?” 杨仪望着小甘的脸:“我做了一个梦……”她想起自己是在“今生”,但旋即心头狠狠一牵,那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方经历了什么。 薛放从外进来,先叫她喝了汤水,才告诉了她圣上旨意的事。 他并没有先开口阻拦,而看杨仪的意思。 薛放虽然不愿意杨仪离开自己身边,千里扶棺回京,但假如杨仪愿意,那他…… “俞监军呢?”杨仪忽然问。 俞星臣也在子时刚过才歇息了一个时辰。 三人在厅内碰头。杨仪见了他,直接说道:“我不能在这时候回京。” 薛放在后松了口气,俞星臣却淡淡地,这个答复早在他意料之中。 “可是,皇上的旨意谁敢违抗?”俞星臣回答。 杨仪垂着眼帘,声音轻的像是一阵薄薄的烟雾:“那也是‘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吧,我本想写一封折子给皇上,但……” 但她实在心力交瘁,心乱如麻,心中虽然有无数的话,但细细一想,却又仿佛是空的。 她不知道自己这种情形下,会写出什么来。 最后,杨仪吸了吸气:“能否劳烦俞监军……帮我写。” 她的心意,俞星臣必定会知道,他也必定会把她想说的所有都写出来。 俞星臣错愕。 迎着杨仪的目光,俞星臣一顿之下,竟没有多余的话,只道:“好,交给我,你放心。” “多谢。”杨仪松了口气。 她转身要走开,却又止步。 低着头,杨仪低声道:“我、还想请教你一件事。” 俞星臣走近一步:“你说。” 杨仪吸气,看了看前方,方才不知是谁来了,薛放走出门去,并不在跟前。杨仪便道:“父亲……是不是我害死的?” 如闻惊雷,俞星臣陡然一惊:“你说什么!” 杨仪并不看他,仍是直直地望着门外,依稀瞧见几点雪花的影子:“假如不是我在这里,他应该不会来,自然就不用被卷入……” “杨仪,”俞星臣走到她身旁,打断了她:“杨院监是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他做了自己想做的事,从不曾为此后悔过,你若是把他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只怕他九泉之下也不得安生。” “是、是吗?” 俞星臣盯紧她:“之前我在祖王城,你日夜惦记,难道,也是怕我死在那里,怕……万一我死了,自然也觉着是你害死的?” 杨仪的眼珠稍微动了动,仿佛在寻思他的话何意,然后她道:“是……是吧。如果你有个万一,自然也是我……” “不是你!”俞星臣断然道:“跟你无关。不管是世叔还是我自己,我们都是随着自己的心所做的决定。不管在这里遇到的是什么,都毫无怨尤……你若不懂,便想想你自己,你为什么要来?” 在泥淖般的悲伤里,加上身体的缘故,杨仪的脑瓜已经不太能动了:“我、为何要来。” 最大的原因当然是薛放。但……当目睹满目疮痍,民不聊生,她知道自己来对了,她必当做点什么。 俞星臣道:“世叔有一句话‘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于我而言,亦是如此,我们在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这已经足够!你要是把世叔的死归咎于自己身上,却是太看轻了他,也玷辱了他。你明白吗?” 杨仪闭上双眼。 俞星臣望着她纸片一样的身子,眼底藏着隐痛:“还有一件,与其去想这些不值一提的,你、还是多保重身体吧,我想,世叔绝不会看你就为他伤感至无法自拔的地步,毕竟他来北境,可不是为了无所作为的,而你在北境,也不是为庸庸碌碌而已,你要真的想为了他好,让他安心,那就做你该做的事。不要这样……这样……” 他在意的是她的身体,故意用这些话来激励她。 夏绮没有说错,俞监军很知人心通人意。 但夏绮不知道,俞星臣跟杨仪之间的那些隐情。 此时俞星臣说到最后一句,不由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叫人,心疼。” 杨仪垂眸,吸了吸鼻子:“你不知道、我心里……” “我当然知道……”他身不由己地回答。 就在这时,门外人影一晃,是薛放。 他并没有入内,只站在门边,双眸带冷地看着里间。:,,. 章节目录 518. 二更君 越界 虽然心无旁骛,但薛放隐隐地能察觉,俞星臣跟杨仪之间的一点“不同寻常”。 从当初俞星臣收了杨仪一块帕子,他就觉着不舒服了,只是俞星臣解释的合情合理,而薛放又不是那种心胸狭隘的人,便抛在脑后。 薛放能看得出,俞星臣对于杨仪似乎有些“特别”,但他虽然不太喜欢俞星臣,可却也知道俞大人的品性。俞星臣是知道他跟杨仪两情相悦的,自然不会再横插一杠。 何况杨仪对于俞星臣也从来都是退避三舍,冷淡的异常。 所以薛放并不担心两人会如何。 直到这次来北境,虽然薛放知道他们两人不是同时启程,但路上到底又遇到了一起……只是事情发生的太多,他也没工夫去想这其中如何。 俞星臣顺利脱险,来到留县,毫不避讳地穿了孝服,这些都罢了。 但……“心疼”? 若非亲耳所闻,薛放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俞星臣嘴里吐出来的字。 对一个看似清醒凉薄、冷静自持的人而言,“心疼”这两个字,委实太过外露,太过了。 杨仪并未察觉薛放来到。 她只是不想再听下去,也没有等俞星臣说完,便寥寥幽独地转身。 抬头,才看到薛放立在门口。 杨仪不知薛放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但此刻沉浸在悲感之中的她,也并没有觉着怎样。 而薛放的目光在转到杨仪脸上的时候,却很快地浮现出一抹温和笑意。 他恍若无事地问道:“在说什么?” “没什么,”杨仪垂首道:“我请俞监军帮我写递送京城的折子,他答应了。” 薛放已经走了进来,扶住杨仪道:“哦,那么是说完了?” “说完了。” 薛放唤道:“斧头。” 斧头赶忙跑上前:“十七爷?” 薛放对杨仪交代道:“你先回去,我一会儿就过去。” 杨仪略觉异样,看看薛放。 本要询问,可想到他方才突然离开,大概是有什么事,或许……他是要跟俞星臣商议。 薛放一笑:“回去吧。” 于是杨仪并未开口,只同斧头一起出门。 而在杨仪离开后。薛放才回头,此刻脸上的笑容已经收了。 他的神情有些冷淡,望着俞星臣道:“俞监军,刚才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垂了眼帘:“督军指的是什么?” 薛放道:“不用跟我打马虎眼,你刚才对她说的什么?” 俞星臣眉头微蹙:“倘若督军已经听见了,那自然不用我再重复。” “呸!”薛放猛啐了他一口,道:“什么叫不用重复,我是让你重复?我是问你想干什么!” “我什么都没干。”俞星臣坦然地回答。 “我倒要夸你了?”薛放盯着他:“只怕你有贼心没有贼胆。” 俞星臣听他说的粗俗,便不再言语,迈步向外走去。 薛放一把将他拉住:“我还没说完!” 俞星臣被他一拽,略略踉跄,他腿伤未愈,要格外小心,此刻咬牙稳住身形:“薛督军!这不是胡闹的时候!” 薛放把他顺势往墙上一顿:“谁跟你胡闹!” 俞星臣被他的气息所慑,屏息不语。 薛放盯着他道:“你给我说清楚,你到底跟她怎样……不然别想离开!” 俞星臣看着薛放擒着自己的手,喘了几口气后:“你想听什么?” “不是我想听什么!而是要你说实话!” 俞星臣唇角一掀:“因为我说心疼杨仪,你就……疯了?” “心疼?她是谁,用得到你心疼?你又是谁,你岂是那种轻易对人说‘心疼’的?俞星臣……你扪心自问你是不是越界了!” 俞星臣喉头发干:“越界……呵……” 他的脸上浮现一丝奇异的笑容。 那是让薛放永远都无法看清的笑。 俞星臣盯着薛放,心想:自己只说了一声“心疼”,薛十七就“疯”了。 倘若他知道,杨仪同自己曾经是最最至亲无间的…… “你笑什么!”薛放果真不懂,死死地盯着俞星臣的眼睛:“我曾经警告过你吧,俞监军……” “当然,我没有忘,”俞星臣怪怪地一笑:“毕竟你也不是头一次对我动手了。” “你管这叫动手?我真要动手,你还能活着?” 俞星臣看着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有点讥诮地道:“你是说,你尚且清醒克制。” “你说的没错。”薛放心中焦躁,他明明知道有什么东西不对,但却又摸不到。 而俞星臣这样的人,除非他自己开口,否则,很难从他嘴里逼出什么来。 目光所至,是俞星臣身上的麻衣孝服。 原本相信了他所谓“杨登后辈子侄”的话,但现在看着,竟如此的碍眼。 只听俞星臣喃喃道:“小侯爷,有些事情,你还是……永远都不知道的好。” 薛放怒道:“你说什么?什么事我永远不知道最好?” 他的眼神里的狂怒越来越掩饰不住,俞星臣最简单的一句话,引来他无数的猜忌,原本他是不肯去猜想那些的。 “你到底……干了什么?” 薛放的声音都在发颤,想到俞星臣跟杨仪一同来北境,路上相处……孤男寡女,以及先前两个人的对话,在俞星臣说“心疼”的时候,杨仪居然并没有很抵触他,这才是薛放所最惊心的。 但薛放最不想做的就是疑心杨仪,也不想在杨仪最难过的时候,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烦难她,所以只质问俞星臣。 杨仪同斧头出了院子,小甘跟小连迎面而来。 之前薛放吩咐,让庞源跟安道宜两个暂时在留县,其他人仍是去了定北城。 而自从杨登出事后,陆陆续续,在卫城的胡太医,威远的张太医都来探看吊唁过。 穆不弃甚至亲自陪着张太医走了一趟,祭奠了一场。 两位太医分别守了灵后,便各自返回。他们心中知道,不管是杨登还是杨仪,都不会愿意他们抛下那些急等着诊治的百姓以及那若干的正事,而在这里苦守不去。 而此番俞星臣前来,一同返回的自然还有之前跟着杨登进北境的苏太医等,先前正在灵堂中祭祀。 薛放并没有格外吩咐,故而小连先前也留下了。毕竟她算是杨家人,必定要就近“守着”杨登。 此刻两个丫头迎着杨仪,正自说话,忽然灵堂方向,一阵喧闹。 杨仪不知如何,两只狗子先跑过去,只见两个少年从内出来,慌里慌张。 斧头忙问怎么了,其中一个说道:“是榆木!他昏倒了!” 杨仪进到里间,果真见一个半大少年倒在地上,脸色煞白,不知何故。 其他的男童女童,看见杨仪入内,都不由地重新跪倒在地,不敢出声。 杨仪走到榆木身旁,刚要诊脉,忽然瞥见他腿上渗出的血迹。顿时一惊,忙叫斧头查看。 男孩儿穿的是新换的夹棉裤子,幸亏裤腿宽大,小心向上挽起,却见膝头血淋淋地,惨不忍睹。 “这是……”杨仪震惊:“怎么回事?为何会伤的这样?” 她心想难道是跪久了这里所致,但很快又想到——这必定是先有外伤,又因跪久,变本加厉。 果真,旁边一个男孩儿鼓起勇气说道:“永安侯,榆木之前被杨大人所救的时候就伤了腿,杨大人还给他治疗过,只是这几天……他一直要给杨大人守灵,就……” 杨仪只觉着胸口像是被捶了一拳。 另个孩子见他开了口,便也跟着小声道:“他妹妹榆花儿也病倒了……” 斧头在旁疑惑地问:“怎么病倒的?” “是、是被村里的欺负了……”他们支支唔唔,说的不很清楚。 因为杨登的事太大,太压人,杨仪无暇他顾,并不知道这两兄妹的遭遇。 此时见情况有异,立刻命人把榆木抬回房中,又叫了小连,详细询问。 小连便将杨登如何解救这些少年、以及如何认做义子义女、以及托付给了本地钱知县等的来龙去脉等一一告知。 又道:“那叫榆木的少年,之前在那个村子里被折磨过,本就有伤的,二老爷还曾叮嘱让他不可乱动,他想必是感激二老爷,所以竟非得来守灵,这件事原本是我疏忽了。” 杨仪拧眉,顷刻才道:“那女孩子呢?” 小连见斧头还在跟前,略略踌躇。 杨仪对斧头使了个眼色,斧头走到门口,小连才低声把榆花儿的情形说了。 又道:“二老爷先前给她开了药,本来已经清楚妥当了,正服药调养,谁知很……那女孩儿哭的死去活来,那几天也一直跟着守灵,竟害了病。先前我拜托钱知县叫了个大夫来给她看,只是不算高明……竟一直不见大好。” 杨登出事后,跟着的人自然都像是丢了魂一样。小连哪里有心思管那些孩子们?等到发现榆花儿病倒,才知道她原来竟一直没好生卧床。 杨仪听完后起身,头仍是发晕,小连忙道:“姑娘……”担忧地望着她:“你别急,横竖如今又来了两位太医,叫他们看也是一样的,你还是留意身子吧。” “我想去看看。” 去见榆木榆花儿的路上,杨仪虽头重脚轻,心却逐渐清明镇定起来。 原来父亲临去之前,做了这许多事,怪不得这些孩子一直都感念不肯离开。 先前她跟薛放守灵的时候,薛放也赶过几次,让他们回去歇息,谁知不多时,仍是来了,或站或跪,或去烧纸,或去制金银荷包等等,自发自觉地忙碌着。 她本来完全不知道哪个是榆木,哪个是榆花儿。 但是他们,却牢牢记着杨登的好,为此不惜身体也要送他最后一程。 杨仪走了会儿,心头的酸楚,逼得她止步。 手抵着廊柱,她镇定了会儿,才把又涌出的泪逼了回去。 杨仪先去给榆木料理腿上的伤,不料榆花儿因听说了哥哥昏倒,也跑来了。 见到杨仪忽然来到,女孩儿赶忙跪倒。小连去扶住,让她坐回榻上。 杨仪之前听小连说的时候,知道榆花儿年纪小,谁知当面见了,竟仿佛十一二岁的样子,杨仪心中的骇然之意从眼眸中流露出来。 她端详着榆花儿,摸摸她的小脸。 榆花儿的泪落在杨仪的手上,女孩儿流着泪道:“我真的见到永安侯了,大人跟小连姐姐都没有骗我。”苍白的小脸上露出带泪的笑容。 杨仪定神,先查看榆木的伤。 本来杨登已经给少年处置过,静静休养,不出十天半月便能大大好转。 但这少年因悲戚于杨登的逝世,竟非得咬牙守灵,弄得伤口又恶化了,这幸而是在冬日,不然,毒血溃脓,这两条腿再也不用想要了。 杨仪急忙给他清理伤口,用药,缝合。 这一切明明是极疼的,但榆木却一声不吭,纵然额头的汗湿了一层。 连杨仪也不由地佩服。 最后,是小连帮着将他的膝盖包扎起来。 杨仪坐着调息,吩咐道:“这几天务必不要动……听见了?”本还要多说几句,但已经气力不济。 榆木虽不敢违抗她的话,但……他低声道:“我想守着杨大人。” “你的腿,是父亲救回来的,你若不珍惜,他就算……身在九泉,也不能安心。” 榆木咬牙垂泪:“我、我听永安侯的就是了。” 杨仪看向榆花儿,女孩儿机灵,刚要动。杨仪探臂摁住她:“别动。” 给她诊了脉:“最近可觉着哪里不妥么?” 小连在旁道:“她说了两次肚子疼。” “现在还疼吗?” 榆花儿终于点头:“疼。” 杨仪又听了会儿,蹙眉问道:“在吃什么药?” 小连在旁看的心头一紧,道:“姑娘,我因见那大夫的药似乎没什么效用,所以自己给她换了人参生化汤,八珍丸。” 人参生化汤益气养血,八珍丸也有调补气血的功效。杨仪点头,这便是首肯的意思。 小连心弦才松了松,杨仪问:“之前是用的什么药?” 小连道:“他用的是‘桃红四物汤’,说是祛淤养气的。” 杨仪愕然:“那人知不知道榆花儿的病症?” 小连道:“他毕竟是个男人,岂能跟他细说,之前他诊了脉,又看了榆花儿的脸色,问她的经期之类,听她说肚子疼,便开了一副‘血府逐瘀汤’,我因为觉着太重了,提醒他改改,才用了‘桃红四物汤’。” 杨仪顿时后怕。 原来榆花儿是小产,气血虚弱,并不是什么经期不调之类的病症,如果用什么血府逐瘀汤,只会导致她血气涌动下红不止,必将酿成大症。 杨仪又惊又有些气:“这本来不是什么棘手的病症,为何竟能如此用药?” 又想到榆花儿此刻还是肚子疼,只怕内症未除,毕竟她小产之后便又伤情过度,又强撑着去守灵,再加上那庸医开的凉药…… 刚才杨仪给她诊脉,便察觉她脉沉紧,这是宫寒的症状,又加上脸色蜡白,手腕冰凉,只怕失于调养外加凉药之害,已经伤到了她的身体。 此时,榆花儿小声道:“那大夫问我多大,我、我看出他很嫌弃我……” 那大夫起初以为榆花儿是行经的病症,后来不知从哪里听说了风言风语,他虽不敢冷脸,但种种轻慢已经自言语中流露出来。 有了这种心思,哪里还肯好好给榆花儿治疗。榆花儿又不笨,自然感觉得出来,便不肯再给他看。 杨仪一窒。 虽然都是大夫,但人跟人也自不一样。 榆花儿这件事里,这小女孩儿她明明是受害者,可是对某些人而言,她却成了什么失去所谓“贞节”的浪□□子。 其实有偏见的何止是那大夫,不去怪罪禽兽,反而苛责受害之人……也是有些世人的通病。 杨仪站起身,走到外间。 小连忙跟上,忐忑地低声问:“姑娘,难道……榆花儿有什么不妥吗?” 杨仪道:“给她开药那人迂腐不堪,心思偏狭,且是个庸医!那‘桃红四物汤’里的白芍,红花都是寒凉的药,她一个小姑娘,又刚损了身子,如何能承受?我只怕她伤了胞宫,以后就……” 小连愕然:“是、不能有孕?” “至少会很难。”杨仪皱眉:“那庸医真是害人不浅……” 小连道:“那该怎么办呢,姑娘……” “你用的药很好,至少没有再继续喝那些凉药,若还喝下去,她的性命也保不住。幸亏你及时改了。”杨仪叹息,“我这两日,也是……自顾不暇,竟没有及时察觉……差点白白耽误了两个、好孩子……”伤情伤怀,泪又难忍。 小连忙拥著她,哽咽道:“姑娘,你又不是神人,别太苛责自己了……” 杨仪叫小连立刻去告诉钱知县,让把那庸医拿住,别叫他再继续害人。 正吩咐中,却见薛放从外走了进来。 杨仪看他脸色阴沉,便先叫小连去传话,自己迎前两步:“出什么事了?” 薛放盯着她,忽然一把攥住她的手,拉着她向外就走。 杨仪踉跄半步:“十七?” 薛放这才意识到,忙止步回身,将她一把抱了起来。 杨仪察觉他的反常,大为愕然:“你做什么?怎么了?去哪儿?” 薛放一言不发,脸色铁青。 杨仪盯着他,突然问道:“你跟俞监军……先前说了什么?” 薛放不语,但眼底的怒意,杨仪看的清楚。 她有些惊心,咳嗽了声:“俞监军呢?” 薛放戛然止步:“你……这么在意他?” “你在说什么?” 薛放直直地望着她,因为煎熬,两只眼睛都红了,他欲言又止,只是抱着杨仪上台阶,踹开门。 靠着门扇,薛放将杨仪放下。 杨仪低声咳嗽,薛放却抚住她的脸:“杨仪。” “你、是怎么了?”杨仪哑声问。 薛放道:“俞星臣说,有些事情我最好永远都不知,我想你告诉我,你跟他……到底有什么事?” 杨仪惊愕抬头。 薛放对上她的眼神,心却一点点凉了下去:“真、真的有事?”:,,. 章节目录 519. 一更君 情怯 薛放原本不想惊动杨仪,想要自己询问俞星臣解决心中疑窦就是。 谁知非但无法解决,反而越发让他动魄惊心。 到底还是按捺不住。 他不是个爱疑人的,尤其对于杨仪,是彻底的信任。胜过天下任何人。 然而感情这种事,如此微妙,眼睛里不揉沙子,也容不得任何尘垢。 被薛放注视,杨仪只觉着喘不过气来。 杨仪想不到俞星臣为什么会突然提起这个,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是对于薛放的这句问话,她没有办法回答。 跟俞星臣有什么“事”,有没有“事”? 她很想大声地回答一声没有。 但是按照薛放所说,俞星臣那句话的意思,自然是前世他们两个夫妻一场。 她不能违心地否认一切,虽然她确实想。 杨仪吸气,闭了闭双眸,她问道:“俞星臣……在哪里?” 她不懂,为什么他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会选在这个时候,对薛放说这些无所谓的话。 他到底想干什么? 但这句话,在薛放听来,岂不更加惊心。 “你、这会儿还提他?,”薛放感觉自己仿佛是站在烧红的炭炉上,无处落脚,又像是在将裂的冰层上,随时可能万劫不复地坠入:“你有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的?” 不仅是杨仪难以呼吸,连薛放也是同样。 他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尤其是关于杨仪……他极想知道那个答案,迫切地想知道一切。 但又害怕知道,万一碰到了自己不能碰的,简直无法想象。 很少有人让薛放感觉到恐惧,除了杨仪。比如在羁縻州以为她死了的时候,但此刻的感觉比那次更不同,那次是利刃悬于颈,而这次却似凌迟。 他不能料想自己将会面对什么,也不敢确认会不会承受得住。 薛放定神,他捧住杨仪的脸,眼神有些慌乱。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在来北境的路上?你们两个……” 杨仪一愣,他指的是…… 她立刻道:“不是,没有!” 薛放听到她否认,虽还有些懵懂,却仍是心头一宽:“那到底是怎样?为什么、为什么他会说心疼你,为什么你对他说他不知道你的心?” 就算是让薛放重复这些话,他都无法容忍,心里的寒气一股一股向外钻了出来。 杨仪听到这里:“十七,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心里难过,才、说了那句话……” 薛放吁了口气:“那……俞星臣说的那句话又是什么?” “哪、那句?”杨仪本能地想退缩。 薛放道:“你跟他之间门,有什么是我不能知道的?” 杨仪想后退,他却把她抓的死死的。 “十七……” 她无法挣脱,好像是被捉到的猎物。 那些旧情前生,她极少去想,更加没想到会翻出来。 如今,却是薛放向她问起。 杨仪的反应,让薛放越发的无措,他只想要一个否决,只要杨仪说“俞星臣是胡说的,根本没有的事”,他一定会相信,且深信不疑。 但杨仪没有立刻否认。 他胆战心惊地催促:“杨仪,你说,你……说啊……”竟有些气短。 说什么?说什么!一瞬间门,无数的场景涌上杨仪心头,是她嫁到俞家,是她跟俞星臣的相处,是她的悲惨结局。 杨仪几乎用尽全力,推向薛放,她大声道:“我不想说!” 她的力气何其微弱,就算是十个、一百个加在一起,也未必能将薛放撼动。 但此刻她偏偏成功了,薛放踉跄后退数步,几乎跌倒在地。 他不是抵不过她的力气,只是骇然于她的决然,这种仿佛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 他的心已经动摇了,所以被她一推,便毫不意外地推开。 两个人之间门,不过是只隔着两三步,但是这一刻,杨仪眼前所见的,是前生今世那样宽渺的一道鸿沟。 她站在这边,望着薛放,而薛放在那边,也望着她。 杨仪没法细看薛放的眼神……他极红的眼尾,眼中的是……惊骇?失望,还是…… 杨仪的心缩成一团,汗毛倒竖。 她后悔了,不该推开他:“十七……” 薛放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杨仪,嘴唇动了动,他好像说了什么,但却没有出声。 “十七……”杨仪想要上前,但身体的力气好像都在那一推之下消失殆尽,连唤他的声音都如此的低微。 薛放的眼睛终于动了,他望着杨仪,忽然“呵”地笑了声。 这一声笑,带着三分的冷意。 薛放点点头,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我知道了。” 然后他转过身,将门打开,迈步走了出去。 杨仪便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在眼前,那道鸿沟仍在,那站在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那曾经,是她的光,让她真正意义上重获新生的人。 他怎么会不见了。 或者,是她……是她把他推开了。 “十七……”杨仪想叫回薛放,但她连声音都发不出,凭着本能,她扶着门扇向前挪步,才走一步,便无法自控地委顿在地,捂着唇,只发出了两三声低低的咳嗽。 等杨仪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 她听见低低的说话声,好像是小连跟小甘。 “我实在想不通,怎么会闹得这样?”是小连的声音。 小甘回答:“我叫竹子去问十七爷了,他什么也不说,竹子说……第一次看到十七爷那样的脸色,很怕人。” “什么话,”小连的声音有些不忿:“就算是两个人拌嘴闹了不快,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让姑娘一个人昏倒在那里,要不是豆子机灵领着斧头去了,又会怎样?十七爷明明最体恤姑娘,这次太过分了,要不是你拦着,我非要去当面问问。” 小甘叹道:“两个人之间门的事,最难处置,你还是不要去火上浇油了。” “怎么是我火上浇油?听说姑娘晕倒了,他居然不进门,只在外头站了一站就走了。”小连咬牙:“就算他有天大的理也不行,我生气,太生气了。” 小甘难过地说道:“你以为我不恼吗?因为这个,我连竹子都不待见,叫他离我远远地,免得气的人肚子疼。” 杨仪静静地听着,回想先前跟薛放“对峙”,泪缓缓地从眼角沁出。 正在此刻,忽然窸窸窣窣,杨仪垂眸,惊见豆子靠在床边,正用鼻子在拱着她的手。 杨仪望着豆子,轻轻地摸摸它的头,豆子喉咙里又发出了低低的呜咽。 外间门两个丫头听了动静,这才忙跑了进来。 杨仪倒是平静,问小甘道:“你别跟着在这里跑来跑去的,横竖有小连照看着就罢了。” 小甘的眼里涌起泪花:“姑娘……你觉着怎么样呢?” 小连道:“之前苏太医来看过,说您悲思过甚,伤及脾肺之气……到底什么事这么、想不开的。” “什么大事,”杨仪淡声道:“瞧你们,大惊小怪,我这样不是常常的?” 安抚了两句,杨仪问:“十七……如何呢?”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小连道:“怎么还问他?” 杨仪道:“你只说他怎样。” 小连才道:“先前鄂极国的那个使者、叫‘肥羊’什么的突然来了,正不知说什么……” “鄂极国?”杨仪疑惑,想了想:“俞监军呢?” 问这句的时候,神色便冷了几分。 就在此时,小乖从屋外跑了进来,小甘回头看去,却见俞星臣正站在门口处。 小甘跟小连出了门,两个人各怀心事,想偷听,又不太敢。 “姑娘到底怎么了,为什么一醒来就问十七爷,又有什么话要跟俞监军说的?”小连跺跺脚,叹气。 小甘道:“之前,十七爷好像是先跟俞监军说了会儿话,出来后脸色就很不好。而俞监军颈间门……” 两个换了个眼神,小连道:“难道是俞大人……” 杨仪看见俞星臣颈间门那明显的掐痕。 她方才喝了一碗药汤,这会儿从嘴里到脾胃都是苦的。 不过,大概是习惯了,竟不觉着如何难受。 她坐在床边,扫过俞星臣脖颈上的青紫之痕。 “十七……对俞监军动粗了?” 俞星臣把领口向上稍微又提了提:“没什么,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杨仪笑笑:“我本来想替他致歉的,这么看来,就不必了。” 俞星臣眉峰微动:“各人做事各人当,你不用替他如何,他的意思,又并非你的意思。” “这倒错了,他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杨仪敛了笑,抬眸看向俞星臣:“想必,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 俞星臣垂眸。 杨仪脸色平静:“为什么要生事?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挑起事端。我本来以为你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现在看来是高估了。” 俞星臣垂着眼帘,等她说完后,又沉默片刻:“你确实高估了我。” 杨仪摇头:“俞大人,容我问一句,你到底想干什么?” 俞星臣仰头,吁出一口气,才道:“你心里把我当作是个坏人,怎么不问问他把人逼到什么地步?只因为我说的那句话,他便不依不饶……我也是……一时情急才、说错了话。” 杨仪自然了解薛放那脾气一旦上来,是何等可怕。而俞星臣他颈间门的掐痕,也证明他绝非虚言。 但…… “我当然知道,可是我觉着俞大人不是那种沉不住气的人。你怎么能……跟他说什么……”杨仪停下,手捂着唇,把即将泛出的咳嗽压下去。 正如薛放不想重复那句一样,杨仪也没法复述。 此刻,俞星臣望着杨仪隐忍而平静的脸色,心中升起一种很“古怪”的感觉。 他感觉自己站到了一个曾经令他深恶痛绝的位置上。 当初在京内,杨甯发现他有了前世的记忆,曾经言语要挟,如果把此事告诉杨仪,杨仪会待他怎样。 但是现在,俞星臣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跟杨甯所站的位置差不多。 假如薛放知道了那些事…… 薛放会待杨仪如何? 他明明不该这样卑鄙,但确实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而在这瞬间门,俞星臣忽然体会到杨甯当时的心情,那种绝望,犹如穷途末路,近乎癫狂…… “你……怕他知道吗?”不由自主地,俞星臣说出了类似杨甯那会儿的话。 当时杨甯说——“你怕让她知道。” 而在俞星臣说完这句话后,杨仪的眼神瞬间门变了,从最初的平静,变得有些锐利。 “你什么意思。” 俞星臣想让自己打住,他不要如杨甯般变得“面目可憎”。 “没什么……”他低下头,否认。 杨仪扶着床边站起来:“所以你……是故意对十七说那句话的。” 俞星臣皱眉,苦笑。其实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那到底是故意,还是被薛放逼的发了狠。 杨仪歪头看着俞星臣:“原来我错了。” 俞星臣抬头:“怎么?” “我以为我不向你如何便罢了,没想到……如今竟是、你在报复我了。”杨仪轻声说。 “我没有。”俞星臣拧眉。 “你没有?”杨仪走近了一步:“你分明知道你的话有多厉害,你是能三言两语覆灭了一座城池十万大军的人,你怎会不知你一句话会如何?” 俞星臣想开口,又止住。 杨仪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究竟想怎么样?” 几乎走到俞星臣身边了,杨仪掩着口,吸气:“俞大人,我现在已经是无父无母,我只有十七……” 俞星臣听到这里,忽然道:“不,你还有……” 他重新看向杨仪,正色道:“你还有我。” 杨仪抬手,似乎想给他一记耳光。 但她实在太过虚弱,手刚刚抬起,又无力垂落。 杨仪头晕目眩,蹙眉道:“别、再说这种话……” 俞星臣想要扶住她。 杨仪挥手:“别碰我。”她向旁边扶住桌子:“你如果想要我死,可以痛快一刀杀了我,别用言语凌迟。” 俞星臣咬了咬唇:“我但凡有半点恶意……” “不是非得恶意才能杀人!”杨仪咳了两声,气喘吁吁道:“俞星臣,我不恨你了,你该清楚,但我也永远不会再……你明白吗?” 俞星臣缄默。 “那些旧事,就、就尽数埋葬了吧。或做一场梦而已。”杨仪竭尽全力让自己镇定:“若你是为我好,那就别再……别再招惹十七,或者我……俞大人,算我,求你了。” 俞星臣失语。 杨仪主动向他“服软”,却是为了薛十七。 门口处豆子汪汪叫了两声。 有个古怪的大嗓门道:“永安侯在这里吗?永安侯,我给你问安来了。” 杨仪起初不知来者何人,直到小甘道:“请止步!” 小连道:“这不是肥羊使者么。” 对方纠正:“不是‘肥羊’,是‘费扬阿’。” “原来是‘肥羊啊’。”小连觉着奇怪,怎么会有人起这样的名字:“您来这儿做什么?” “我多日跟永安侯不见了,这次有事来寻薛督军,自然要拜会永安侯。永安侯呢?听说她病倒了?我随身带了灵药献给她。” 杨仪才想起来,这正是之前鄂极国去大周京内的使臣费扬阿。 “俞大人,”她看着俞星臣:“我说的够清楚了么?” 俞星臣垂眸。 此刻那费扬阿已经走到门口,探头探脑,一眼看到俞星臣也在,道:“原来俞监军在这里,我还想怎么没在前厅看到您呢。” 俞星臣回身:“费大人。” 小甘跟小连见杨仪并没出声,便也没再拦着。 使者进内,稍微寒暄,看向杨仪:“永安侯……”本要说杨登的事,忽然发现杨仪这般憔悴的模样,惊得吸气:“怎么、怎么永安侯竟又……” 杨仪淡淡一笑:“大人突然来到北境,不知是有何事?” 费扬阿定定神,打量着她道:“正是为了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是这北原的人先前侵吞了我们的冻土重镇,之前又夺了几处地方,大周的皇帝曾答应过,要派兵相助我们的,可是复州那里没有得力的干将,我听闻最近薛督军在这里,倒是近便些……所以贸然前来求援。” 杨仪心头一沉。 不料费扬阿见她沉默,便凑近了道:“永安侯,我听说了杨老爷的事情,颇为难过。但你也不要太过伤心了,毕竟他已经去往天国,蒙受天恩永享万福了,活着的人自然也该尽快振作……对了,这里距离我国并不远,如今我国跟大周交好,你不如……去我国中做客?顺便也散散心吧。” 鄂极国的风俗跟大周显然不一样,他们对于亡故的理解跟周朝亦有所不同,但之所以此刻邀请杨仪,却是使者惊羡敬佩杨仪之才能,觊觎已久,至今仍是贼心不死。 杨仪摇头:“多谢好意。只是如今我北境这里也并不太平,等到北境靖平,或许……” 费扬阿咂嘴,他似乎还想软磨硬泡,冷不防俞星臣在旁道:“使者说来求援,那……不知薛督军怎么回话。” 使者连连点头道:“薛督军极痛快,已经允诺出兵相助。” 这个答复,在俞星臣意料之中,先前北原趁着周朝北境这里并无主帅,将冻土重镇吞并后,连同周围几处都逐渐蚕食。 但这样一来,势必会对大周的复州形成包围之势。 何况当初皇上确实应允了相助鄂极国夺回冻土重镇一事,薛放答应,也不足为奇。 不料费扬阿又盛赞道:“薛督军真是雷厉风行,他还答应了要亲自带兵前去呢,实在太好了!” 杨仪转头:“你说什么?” 费扬阿道:“哦,我一时嘴快,想必待会儿薛督军就会告知永安侯跟俞监军的。大概就在这一两日就启程了,实不相瞒,冻土重镇那里也是十万火急。” 杨仪本是坐着,此刻便站起身来:“他现在、在哪儿?”:,,. 章节目录 520. 二更君 不配 杨仪起身,小连忙过来扶着。 费扬阿望着她:“永安侯,你想找薛督军,让人把他请来就是了。外头风大且冷,你……”他简直怀疑一阵风来,便会把杨仪卷走。 杨仪对小连道:“苏太医给开了什么药?” 小连才想起来:“是补中益气汤,因听说姑娘头疼,便加了点蔓荆子。” 杨仪道:“熬好了便拿一碗来。” 小连亲自去取,恰好汤已经熬好,小连便先尝了口,觉着无恙,才给杨仪送来。 而费扬阿受了提醒,赶忙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金灿灿的盒子,说道:“我也有好东西给永安侯。”将那盒子打开,里头是一种黑色的似乎是药膏般的东西,散发着一点奇怪的气味。 小甘上前看过,又闻了闻:“这……有些人参的气味,还有点腥气,是什么?” 费扬阿笑道:“姑娘真是灵验,这是我们国内宫廷秘方,御医们所造的鹿子膏。最是养血补气,女子用了尤其好,我国内只有皇后,贵妃才配用,我特意从宫内讨了这一盒呢。” 这鹿子膏,顾名思义,主要以鹿胎,红参,鹿茸,鹿血辅佐以益母草,阿胶等物调制,对女子身体大有裨益,费扬阿所言却非虚言。 但虽然他看似一片好意,小甘还是不敢让杨仪轻易吃他们的东西,毕竟是异国之人,何况这厮起先用心颇为不良,万一这补药里动动手脚,可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甘便道:“如此贵重的东西,我们可不敢受,贵使还是自用罢了。” 费扬阿倒也聪明,看看小甘,道:“你莫非以为我在其中下毒?莫说此物得来不易,最要紧的是,我对永安侯一片真心实意,还指望着她去我国做客,怎敢有什么不良的心思?你不信……” 他左顾右盼,见杨仪先前喝药汤放了个银勺在旁边,于是捡起来,从中挑出一小块,便吞入嘴里,“我吃给你们看便是了。” 杨仪道:“何必如此。” 费扬阿含着那块鹿子膏,一边嚼着一边说道:“我只是想跟他们证明我并无恶意,这确实是好东西,我巴不得永安侯赶紧好起来……才肯带这样珍贵之物给你的。” 杨仪道:“多谢。” 这鹿子膏虽是极滋补之物,但里间有鹿胎……这不是杨仪愿用的药。 但这是非常时候,她思忖了会儿,叫小连取了温水,忍着不适吃了一块。 费扬阿见她肯用,大喜,说道:“你自然知道,这个用温水,或者红糖水,又或者黄酒送服是最好的。你只管吃,吃的好,我再叫人回国去要。” 大概是喝了药,又吃了这鹿子膏,杨仪觉着身上回了暖。 这会儿小甘从外进来,撅着嘴说道:“竹子才来说,十七爷在灵堂烧了纸后,便回屋去了。” 杨仪道:“取披风来。” 小甘错愕:“姑娘……”显然知道她想去见薛放,而不愿意她去。 杨仪道:“你老实在屋内带着,天寒地冻别到处跑。小连陪我便是。”又对费扬阿道:“我有事要见薛督军……请您先自便。” 方才两人说话的时候,俞星臣不知何时离开了。 杨仪也没有问,交代过后,便出了门。 这会儿天上又开始飘了雪花,杨仪走了片刻,仰头看头顶纷纷扬扬的雪片,密密匝匝的雪,把天空挡做了灰色的,她长吁了一口气。 豆子一路领先,到了薛放门口,抬爪子抓了抓门。 小林对杨仪道:“十七爷兴许是累了,方才好像……睡着了。” 杨仪踌躇,冷不防豆子挤了挤,竟自钻了进内。 小连看向杨仪,杨仪道:“你在这里等会儿。” 她迈步进了门。 屋内榻上,薛放背对着门边,确实像是睡着的样子。 豆子用爪子敲了他两下,起初他不动,过了会儿,才回手一拨拉。 杨仪见状便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我……”杨仪张张口,一顿,理了理思绪:“冒昧来打扰,只说两句话就走。” 榻上的薛放稍微抖了抖,却没有起身,也不应声。 杨仪长吁了声,鹿子膏跟补中益气汤的药性撑着她,可想到要说的话,她还是往旁边挪开了一步,在桌边的凳子上落座。 大概是她太久没出声,榻上的薛放竟怀疑她走了。 他心中忐忑,隐隐听到呼吸之声,但很浅,像是她,又像是在门外的人…… 薛放耐不住,竟翻身坐起,狐疑地向后看来。 目光相对,他惊讶地发现杨仪果真还坐在桌边。 这时再装睡显然太过了,薛放便顺势在榻上盘膝,冷笑道:“不是要说两句话么?怎么不说了?请说,我洗耳恭听。” 杨仪正在思忖该怎么开口。 见他坐了起来,便望着他的脸,忽然道:“还记不记得当初在巡检司里,你跟我说,你梦中的人是我。” 薛放大为意外。 杨仪道:“就是……当初小甘被我误会,去了大通码头之前,你因为竹子给你吃斩梦丹的事去问我……” 薛放一梗,悻悻。 那会儿他知道了斩梦丹是她给配的,又气又恼,跑去质问,顺便竟表明了心迹……并把自己那些见不得人的梦、梦见她的事都告诉了。 当初觉着十万分窘迫的事,这会儿想起,却反而透出了甜意,只是带着三分酸罢了。 杨仪道:“当时,你问我是不是讨厌你。” 薛放听见“讨厌”二字,黯然。 当时他惴惴不安,询问她是否因此讨厌他了。 此刻薛放悄悄地看了杨仪一眼,哼道:“那又如何。你提这个做什么。” 杨仪垂眸:“还记得我的回答吗?” 薛放怔住。 杨仪并没有想要他回答,自顾自道:“我说不是,我说……是我不好。” 薛放当然记得。 他想辩白,但又想起两个人此刻的情形,便欲言又止。 杨仪并没有看他,垂着眼帘道:“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我当时的心情,这句话不是随口说说而已。因为我是……真的没有资格,被人喜欢……甚至跟人去谈婚论嫁。” 薛放听得入神,可听到最后他悚然而惊:“你在说什么!” 杨仪淡淡道:“真心话。” 薛放耐不住,从榻上跳下来:“什么狗屁真心话!” 杨仪不为所动,继续说道:“我只是想让你清楚,你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一再拒绝你的原因,我是真心觉着我不配。而你……配得上更好的、而不是我这样的人……” 薛放几乎窒息了:“你这样的什么人?!” 杨仪咳了声,声音低低的却很清晰:“不会是一个合格的贤妻良母的人,像是,天生残缺……” “你给我闭嘴杨仪!”薛放怒了,他胸口起伏:“你、你是故意在跟我赌气吗?因为我之前问你跟俞星臣的事,你就来跟我说这些刺人心的话?” 他的声音并未收敛。 门外的小连小林,还有被小甘打发来的屠竹几个人都听见了,各自惊悚。 “不,不是,”杨仪摇摇头,自顾自止住咳:“曾经府里侯爷也跟我说过,你配得上更好出身的姑娘……我本来该狠心一些,了断彻底,让一切不要开始,但是我、我舍不得放手……” 杨仪无声一笑,看着自己过于纤瘦的手掌,试过温暖的滋味,谁愿意放手。 明知道不配,还是要死死抓住。 泪从眼中坠落,滴在掌心。 薛放走开两步,又走回来。 他指指杨仪:“你……” 杨仪反手,把沾泪的掌心压在桌上,撑着起身。 “你问我跟俞星臣的事,我没有说,现在也不会说……不,”杨仪轻声,却似掷地有声:“是永不会说,一个字也不会说。” 薛放倒退。他几乎忘了杨仪来找他是为什么,只震惊于她的决然。 杨仪转头:“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在羁縻州我遇到你之前,我跟他的纠葛就已经注定了。你……明白吗?” 薛放几度要开口又死死忍住,此刻他暂时按下心中所有的骇然,盯着杨仪:“你、你是说你在认识我之前就跟他、跟他……”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 “我不会否认他的话,”杨仪坦然地,微微抬头,泪也顺着沁入鬓角,“他说的也未必是假的,你想猜疑,就猜疑,你想了断,就了断。我不会拉着你不放。” “……杨仪!”薛放怒吼。 杨仪转头看向他,她的眼中满满地都是泪,却是笑着的。 “十七,我只想你知道……这辈子能遇到你,是我三生有幸。但你如果介意这件事,那我……一切就听你的,你要如何,就如何。” 杨仪说完后,长长地吁了口气:“就这样吧。” 她迈步向外走。 薛放抬手挡住她。 他冷冷地望着杨仪:“我不明白!” “你无须明白更多。” “有关你的事,我便一定要弄清楚。” “若我不许呢?”她分毫不让。 薛放瞪向杨仪,杨仪抬眸看向他,她的眼中泪渍不干,甚至在对视的时候,泪仍旧不由自主地从眼角向下滑落。 这情形让薛放的心都开始打颤:“你到底……” 他想问杨仪到底有什么不能开口的秘密,怎么在羁縻州之前就跟俞星臣有…… 在大佛堂那里,杨仪跟俞星臣相遇的时候,薛放就在杨仪身旁。 他看的清楚,当时俞星臣明明连认都不认识她。 后来薛放为此询问杨仪,杨仪搪塞说是因为旧日恩怨。 若说是杨仪单方面不为俞星臣所知的旧怨,那还说得通。 但要是“私情”,哪里有可能? 可偏偏俞星臣还放言“你不会想知道。” 在薛放懵懂发怔的时候,杨仪摁住他的手,轻轻地将他推开。 她向前一步,披风被门口的风鼓动,向后飘动,薛放眼睁睁看着,她便直接走了出门。 留县这里,钱知县命人在城郊选了一处风水宝地,安置了杨登的衣冠冢。 而停灵七日,棺椁被起运回京。 传旨太监很是惶恐,因为杨仪竟然抗旨不回。 幸而俞星臣从旁安抚,又将拟好的折子请带回京面呈皇上。 这日,留县城中三分之二的百姓纷纷挂孝相送杨院监。 出城七里,杨仪众人止步,向着棺椁离开的路上,跪地磕头。 漫天的纸钱跟白雪交织,就仿佛天公也感怀悲痛。 望着棺木越来越远,“父亲!”一刹那,从不曾大放悲声的永安侯,竟自起身追了出去! 俞星臣急忙要拉她,却有人比他更快。 薛放冲过去,及时将杨仪拽了回来。 杨仪已经站不住,终于又跪倒在冷硬的雪地上,大哭不已。 送别了杨登之后,留县这里的事情告一段落。 薛放便欲启程赶往西北冻土重镇。 杨仪并无二话,从那日之后,两个人之间便一言难尽。 屠竹私下里旁敲侧击,又加规劝等等。 薛放时不时白他一眼,却不多话。 他在次日天不亮便带人离开。 而在杨仪房中,几乎一宿不眠的杨仪,擦了擦嘴角的血渍。 她并没有让小甘跟小连发觉,只把带血的帕子又掖回了袖子里。 门外,小连道:“这男人真是……看的人心冷,说走就走,连见一面都不肯。” 小甘气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我也后悔了,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嫁!” 小连也道:“对,我也不要嫁了,索性一辈子跟着姑娘就行了。好的时候好到那样,不好的时候就冷的这样……” 两个人气愤愤地,斧头在旁边大气儿不敢出一声。 冷不防小连瞪向他:“你主子走了,你怎么还在这儿,不赶紧跟上。” 斧头陪笑道:“我、我当然是跟着仪姑娘。” “你跟着做什么?你主子都不理人了……哼,先前姑娘晕倒在那里,还是豆子发现的……你们都不如豆子!”小连到底不敢指名道姓地骂薛放,所以把斧头一起骂了。 斧头听到这里才忙道:“姐姐,别冤枉了十七爷,那日我以为他跟仪姑娘说体己话,所以就走远了些,是十七爷骂我,说仪姑娘身边没有人跟着,叫我滚去伺候……我往那去,才碰见豆子的。” 两个丫头面面相觑,显然意想不到。 但小连还是嘴硬道:“叫你去有什么用,是他招惹的姑娘昏倒,他自己怎么不去。” 斧头苦笑:“好姐姐,别气昏了头什么都说呢,十七爷哪里知道仪姑娘晕倒了,要知道,他早去了……” 小甘问:“那为什么姑娘昏厥的时候他都不靠前,只站站就走了。” 斧头叹气:“你们哪里晓得,他心里后怕后悔着呢,出门后连连打自己的头,吓得我忙拉住了。” 小连拧眉,思来想去又想到一件:“既然这样,怎么今日启程又悄悄地,一声不响?” 斧头挠挠头:“这却难住我了……” 正说着,里间杨仪道:“你们也干点儿正事,只顾磨牙做什么。” 几个人赶紧住嘴,忙跑到里间,杨仪挪步下地,道:“这里的事情了结,我想……该去定北城一趟,斧头你去问俞监军有没有什么安排。” 斧头答应着去询问。杨仪又对小甘跟小连道:“你们两个,不要背地里言三语四。还有小甘你是嫁了人了,又有了身孕,该心平气和些,竹子难道不是个好的?” 小甘道:“他虽是个好的,可跟的主子……哼,昨儿晚上他说要跟着十七爷去,又叮嘱我这些那些,我连理都没理他。” 杨仪不悦道:“这是你不对!竹子可没得罪过你,何况他这一去必定又有凶险,你何必叫他不放心呢。” 小甘低下头。 杨仪又对小连道:“你也不许跟着起哄,不管我跟……”她顿了顿,改口:“薛督军如何,都影响不到你们各自的事,记住了么?” 小甘听出她的改口:“姑娘……到底跟十七爷怎么了?好好地为什么就……” 杨仪笑笑:“不要紧,没什么大碍。咳……”她一想那些事,便又要犯咳,喉咙里都火辣辣的,赶紧忍住。 不多时斧头回来报说,俞星臣也正打算启程往定北城。 留县这里的孩子们,自然都交给了钱知县帮忙看顾,苏太医留下,照看榆木跟榆花儿等几个害病的孩童。 倒也没有杨仪惦记的了。 打点好一切,便欲启程。 可才刚出县衙,衙门外百姓们,以及钱知县众人依依不舍,还有那些孩童们,都围绕在杨仪身边,仰头望着她,有的叫“永安侯”,有的叫“姐姐”。 俞星臣在旁,正同钱知县和县内耆老等道别,忽听到激烈的马蹄声响从街口传来。 与此同时,豆子先汪汪地叫了两声。 斧头三分惊喜加七分渴盼:“难道是十七爷又回来了?”他赶紧伸长脖颈向前看去。 果真见街口处有几匹马风驰电掣冲了过来。 杨仪心头一紧。:,,. 章节目录 521. 一更君 药王神庙,温泉浴池 斧头满怀期待,翘首盼望,当看清楚来人,忽然“咦”了声。 与此同时俞星臣那边儿也瞧见了,当下对钱知县示意,自己走前一步。 这来人之中,为首的,一身玄色劲装,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双锐利的凤目。 显然竟是黎渊。 杨仪也随之心头一紧。 黎渊跟戚峰两个坐镇在定北城,一个在外,一个在内,配合得当。 毕竟有个不好对付的胥烈,按理说黎渊是离不开的。 可他忽然间竟赶了来,难道是有什么意外? 确实给杨仪猜中了。 黎渊还未下马,便已经看清面前情形,他向着杨仪一点头,翻身落地。 前头侍卫冲过去勒住马儿,黎渊则走到俞星臣身旁,低低同他说了几句话。 俞星臣脸色微变,但也并不算十分诧异,两人低语了片刻。便各自分开。 黎渊这才走到杨仪身旁。 杨仪问:“怎么?” 黎渊打量着她的形貌面色,眼神却一暗:“路上说。” 安抚了百姓,辞别之后,杨仪上车出城。 原本小连想陪着杨仪,小甘拉住她:“您跟我到后面去。” 小连一愣,小甘冲黎渊方向使了个眼色。 斧头领着豆子跟小乖,过来陪笑道:“两位姐姐,我也在这车上吧。” 小甘啐道:“不待见你,你要么跟俞监军同车,要么跟那两位太医到后面去。” 斧头嘟着嘴道:“十七爷惹了祸,让我来背锅,唉!我好冤枉。” 黎渊在不远处听得明白,又见小甘小连对斧头这样,眼中便透出疑色。 车驾向前,黎渊没有骑马,纵身上了杨仪的车内。 在出留县之时,黎渊才告诉了杨仪,定北城内果然出了事。 胥烈先前在兵备司养伤,因伤重,行动都艰难。 黎渊观察了几次,并无异状。 那日,戚峰出外检看军中情形。 自从薛放率军兵临北原大营,士气本就高涨,又有俞星臣收拾了祖王城及十万军马,定北军中自非从前可比。 不过因俞星臣叮嘱,北原人很可能卷土重来,所以日常操练,巡逻,绝不容怠慢。 戚峰每天寅时出门,督促上下。 而定北城中的回元汤也开始发放,百姓们更是交口称赞。 一时间,城中军民一心,奋发精神,早不似原先愁云惨雾宛若末日将临的定北城。 正在一切都有条不紊的时候,兵备司中有两名救回来的俘虏忽然高热起来。 从祖王城回来的这些俘虏们,一些身体还算好的,便在外头由知府衙门看管照顾,等身体完全恢复后,再行妥善安置。 而伤重的,一直都在兵备司被太医们统一照看。 当时太医们都去了留县,药侍跟本地医官无法料理,只能熬退热的药。 谁知病者喝了药后,竟又发起狂来,猝不及防,竟伤了一名药侍。 房中多是病患,不敢阻拦,那两人冲出去后,大吼大叫,犹如疯癫,且力大无穷。 士兵们一时措手不及,竟给其中一人逃出院子。 当时决明因为斧头跟豆子等都不在,有些孤凄,正金燕燕闲着无聊,便拉着决明在院子里射了簸箕要扣鸟雀玩。 眼见那只鸟儿将进了埋伏,那病者突然吼叫着冲入,把鸟雀都吓飞了。 金燕燕一怒跳起,正要喝骂,却见对方疯疯癫癫,身上还带伤,不免惊愕。 此刻,那人看见决明,不由分说竟冲上来。 决明吓得抱头,百忙中金燕燕赶忙把决明拉到身后,将那人挡下。 还好给她拦了一拦,不多会儿黎渊闻讯而来,一出手便将那人制住。 当时黎渊只以为他们是得了什么无名之症,因为经历过鼠疫一事,谨慎起见,便命金燕燕等把脸蒙了起来。 他将此人揪回了药房,而另一人也给士兵们勉强制住。 但虽然手脚不能动,却还在拼命挣扎,而且好像已经浑然不认得周围众人了。 医官惊魂未定,鼓足勇气给两人诊看,却也查不出是什么症状,一时人心惶惶。 这么一闹,整个兵备司都惊动了,连夏绮也闻讯赶来,道:“这是怎么了,闹的这样厉害,里外都人仰马翻的!” 黎渊闻言,看着那癫狂的两人,突然意识到什么,立刻掠出了院子。 当他回到胥烈的房间之时,果然发现竟是人去楼空。 非但如此,他们还发现晓风竟然也不见了。 本以为晓风兴许跟着付逍,谁知不是,里里外外找寻,终于确认,必定是胥烈被人救走的时候,顺便带走了晓风……又或者是他早有算计。 戚峰下令,于定北城满城搜索。 又叫高手画师画出晓风的影貌,四处张贴。 黎渊想起决明之能,便叫决明帮忙找寻。 毕竟以决明的能耐,若是找到胥烈踪迹,倒也不在话下,至少会有线索。 谁知决明低着头,似乎完全不懂黎渊的意思,问的他急了,就只顾摇头。 黎渊见状,再无别的法子。于是便亲自赶到了留县。 “事发后,经过清点,发现从祖王城回来的人里,少了一人。”黎渊皱眉:“怀疑那人是祖王城原本安插的细作,里应外合,声东击西,救走了沙狐。” 毕竟那些俘虏们也不是人人都认识,加入的或早或晚,若是北原趁机安插眼线入内,自是易如反掌。 杨仪心惊:“俞监军怎么说?” 黎渊道:“俞监军倒是没说什么。” 杨仪想了想:“这些动脑筋的事,自然他最擅长,既然他没什么说的,想必他自有处置。就是不知晓风……” 黎渊道:“倘若晓风是胥皇后之前以为死了的那孩子,他们必定不会对晓风如何。” 杨仪叹道:“但愿如此。只是……付老都尉如何?” “老都尉并没怎样。你放心。他毕竟也是见惯风云的了,他还说,晓风那孩子人见人爱,绝不会有事的。” 杨仪便没再问。 黎渊说完了正事,想问她关于杨登……又觉着不该在此刻提这些了。 于是道:“我看你脸色大不好,是不是因为伯父的事情过于伤怀了?” 杨仪道:“是吧。” 黎渊问:“或者除了这件,还有别的?” “什么别的。” “比如我听说,薛十七要去鄂极国……” “不是,”杨仪否认,道:“这件事皇上早就答应过鄂极国,原本定下来的,他去自是应当。” 黎渊问:“他没做什么让你生气的?” 杨仪笑道:“你别多心,我好好的呢。” 黎渊叹了口气:“你真是……”他本不想冒犯,此刻不由自主靠近过来,稍微犹豫,便伸手轻轻握住她的肩,“看你的脸色就知道没睡好,再睡会儿吧。” 杨仪微怔,仰头看了看他:“多谢,不用惦记我。” 黎渊扶着她,让她卧倒了,把披风仔细给她盖好。 他们启程之时是正午,而且也没有十分着急赶路,只慢慢而行。 到下午之时,雪大了些,路不好走。 前锋回来报说,前方便是春安城。 山城外,有一座魔王山,又叫药王山,山脚是药王神庙,地方颇大。 俞星臣便命径直去药王神庙,休整一夜。 天色微黑的时候,车驾停在了药王神庙前,庙内早有人得了通知,赶着出来迎接永安侯跟俞监军。 杨仪听说是“药王庙”,倒是合了她的心境。 黎渊抱了杨仪下地,旁边小连忙给她撑着伞挡着雪。 杨仪抬头看时,果真面极其宏伟的一座神庙,而且看着颇有年岁了,古朴庄严。 俞星臣那边儿也早下了地,他并不靠前,只隔着十几步望着她。 杨仪回头吩咐小甘:“让斧头扶着你,地上滑,小心些。” 斧头赶紧献殷勤,小甘瞪了他一眼。 黎渊自行扶着杨仪,神庙内的道长跟许多道人们行了礼,毕恭毕敬地簇拥进内。 原来这春安城,虽然不大,但是个很幽奇的所在,一座药王山,山上的草药极为丰富,据说但凡大夫要用的,都能在山上找到。 而山上自有温泉水,就算气候严寒,也自汩汩流着暖泉,据说若是沐浴其中,百病全消。 那道长玄音子一边解释这药王神庙的由来,不免提起了那温泉水。 玄音子道:“当初老神仙孙药王经过此处,听百姓们称此乃‘魔王山’,很是诧异,他发现山上药草极为丰富,而且温泉水又有消除百病的功效,便亲口赐了名字为‘药王山’,从此这魔王山才成为药王山的。” 黎渊跟小连小甘斧头几个听了,顿时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杨仪。 只有俞星臣依旧面不改色,似乎早就知道一般。 黎渊便先问:“这温泉真有消除百病的功效?” 玄音子道长道:“是孙老神仙亲口所言……再也错不了。只不过……从此处到山上温泉,路甚是难行,不小心的话摔伤了还是轻的……所以我们便从山上引了一道温泉水下来……” 说话间又亲自领着众人向后殿而去,果真才进殿门,便闻到一点淡淡的硫磺气,又有湿润微温的水汽扑面而来,不像是外头一样寒冷。 而在殿内前方,有一处温泉浴池,池中的水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斧头赶紧跑上前,伸手撩了一把,惊奇地说道:“真是热的!” 玄音子笑道:“这水从山上引下来,还是温热的,可知山上的更热呢。方才这位爷问是否百病全消……呵呵,这神庙之中从我到道众们,日常沐浴此水,一年到头,都不见有头疼脑热,故而很是灵验了。” 大家看他,果真面孔红润,体态强健,是个仙风道骨的样子。 玄音子道:“若是永安侯跟俞监军想要在此沐浴,旁边还有贵人沐浴的池子,是极干净的。” 杨仪因为太过疲累,便先拒绝了好意。 虽然黎渊小甘等人都盼她去泡一泡,“百病全消”,但她心里觉着,哪里有这样神奇的温泉,不过,时常泡泡温泉,自然能让身体经络活跃畅通,从而身体强健,倒非虚言。 于是道长先带她到下榻之处,神庙内的道众又准备了晚饭送来,无非是些粗茶淡饭,却收拾的十分干净。 杨仪吃了饭后,一时并无睡意,便让人将玄音子道长请来,询问他神庙内有无藏书种种。 道长说道:“永安侯想看书?这里别的不多,过百年的书是有的,您想看什么样儿的,我叫人去拿。” 杨仪道:“可是有藏书阁?若是方便,可否容我亲自前往?” 玄音子道:“早就听闻永安侯医术无双,今日幸得到此,怎肯藏私?永安侯请。” 杨仪便让小连留下,陪着小甘。 两个丫头见黎渊亦步亦趋的,各自放心。 于是黎渊陪着杨仪,玄音子亲自带路,到了神庙东侧的二楼藏书阁。 道长一路走,便叫了个小道士来,吩咐了几句。 有几个小道士赶紧去扫雪,又有的往藏书阁里布置火罩炭炉。 这神庙依山而建,藏书阁地势更高,上台阶之时,黎渊对杨仪道:“我抱你上去。” 杨仪看看头顶,知道以自己的体力,只怕不能胜任:“劳烦了。” 黎渊将她抱住,跟着玄音子上了台阶,这玄音子显然是走常了的,健步如飞而上,等在门口,待他们上来才道:“因很少有人往这里来,这是一月让他们打扫一次,所以难免有些霉尘之气。” 杨仪道:“道长客气了,只要有书可看,哪里还敢挑剔别的。” 玄音子望着她,眼中流露出几分笑意:“请。” 藏书阁内放了炭炉,迎面仍是一阵冷飕飕地,虽然有道士打扫,并没有蛛网之类,但确实一股霉烂尘气。地上放着才燃起的博山炉,袅袅地有沉香气散了出来。 玄音子指了指那闭着的几扇窗户,道:“后面的两面窗,打开后便能看到背靠着的药王山,只是风大,不敢擅开。” 杨仪正在打量那些柜子里的书,竟不下千本,暗暗点头,便道谢说:“多谢道长盛情,我会在此看上一会儿,道长不必相陪。” 玄音子行了礼,看了看那靠山的两扇窗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想了想,还是低头退出了。 黎渊把门合上,杨仪走到书架前,看到一本书籍已经泛黄微黑的《本草》,忙取下在手。 黎渊看地上有个蒲团,便拖到炭盆旁边,道:“你到这里坐着看最好。” 杨仪眼睛都在书上了,只头也不抬答应了一句。 黎渊哑然失笑,走过去拉着她,把她拉到蒲团旁,摘下自己的披风扑在上头,才叫杨仪坐了。 黎渊怕屋里冷,就将她的披风又往身上围了围,看她只顾看书,他便又去把两根蜡烛望她旁边安置妥当,感觉光线适中,才放心。 杨仪忙着看书,看了一本,又贪心不足,赶紧又挑几本。 黎渊在屋内已经转了一圈,这藏书阁不算很大,最多七八丈之宽。 他听见杨仪咳嗽了两声,生怕房间密闭,那炭火跟沉香气有碍,想到玄音子所说,便去把靠山的半扇窗户打开一点。 山风呼啸而入,冰冷扑脸,身上一阵森凉。 黎渊一惊,怕风扑了杨仪,赶紧要把窗户关起的瞬间,却依稀瞧见窗户外,有一点白色的影子定定在彼。 这会儿已经天黑,那白色的影子陡然出现眼前,黎渊浑身一个激灵。 定睛看去,那白影却一晃消失不见。 而他眼前所见的,却黑黝黝的山林,被雪镶嵌,层层叠叠或深或浅。 他几乎怀疑那点白影是他的错觉,但黎渊又心知,那必定确有其物,但到底是什么东西? 又想其速度极快,总不能……是山中的精灵神怪吧。 黎渊回头看向杨仪,见她仍是全神贯注在看书,他想了想,便没有开口。 而在杨仪于藏书阁看书的时候,那边斧头跟两名太医,以及随队伍而回的武官们,泡在道士们素日泡的那温泉里,一个个舒服的摊开了四肢。 连小乖跟豆子也泡在里头,只露出两个狗头。 众人跟狗子都是第一次泡温泉水,皆都不由发出感叹。 其实这水因是山上引下来的活水,总不能一直聚集在池子里,所以池子一边儿开了个口,又不停地向外流入小溪,因而连这池子的水也是活水。 比如道士们第一天洗了,第二天来泡,又是新的水,不用人换。 而俞星臣所泡的,却是跟这个对面的一个池子,乃是外间来药王神庙之贵客专用的池子,更加洁净。 俞星臣靠在池子边上,其实他的腿伤才刚愈合,冻疮没全好,不适合久泡,但他心中仿佛有一层阴霾,身上也是,无形地困缚着他,便索性也下了池。 玄音子亲自端了一个托盘,放在俞星臣的旁边,道:“俞监军,这是小道亲自调的长春酒,虽比不上京城的美酒佳肴,但有药性,强身健体,固本培元,大人若不嫌弃,可以一试。” 俞星臣道了谢。又问道:“永安侯如何?” 玄音子道:“已经在藏书阁看了半个多时辰的书了,方才也送了汤水过去。” 俞星臣见他这样周到,便不再问了。 就在此刻,一名道士从前方探身,玄音子见状,便道了声“失陪”,起身出门。 俞星臣并没在意,横竖外间还有主事的人。 他举起酒盅喝了一口,只觉着入口微甘,又有些许药气,滋味可口。 又过半晌,俞星臣闭着眼睛出神,耳畔依稀听见些窸窸窣窣的响动。 俞星臣本以为有人收拾衣物,微微眯起眼睛,瞧见仿佛有个人在对面站着,正自解衣。 他正惊讶于是什么人敢来跟自己同一池子,那人已经扑腾一声入了水。 溅起的水花泼了俞星臣一脸。 他几乎呛到,忙抹了抹脸,极为不悦。 可看清楚面前那人是谁,俞星臣惊愕:“怎么是你?你不是已经……”:,,. 章节目录 522. 二更君 臣服 俞星臣还没说完,便打住了。 他看着对方那双仿佛尤带冰雪的眸子,知道自己不必再说。 毕竟面前此人,可不是个以常理测度的。 原来此刻跳进俞监军池子内的,竟然是本已经赶往鄂极国冻土重镇的薛放! 薛放人在温泉水中,也随着舒服地长叹了声,道:“俞监军好受用啊,我也来沾沾光,可以么?” 俞星臣心想,若说不可以,他难道就能乖乖走开? “薛督军为何去而复返?”俞星臣擦了擦从发鬓上滴落的水:“难不成不想去了?” 薛放摇摇头:“去一定是要去的,只不过,我心里悬着事情,去也去的不踏实,到底要解决了再办事。” “薛督军心中有什么不踏实的?” 薛放还未开口,先向着俞星臣笑笑,然后,他从水里一“游”,竟极快逼近了俞星臣! 之前薛放带人启程,鄂极国的费扬阿自然是随行的。 只是他未免有些不太情愿,毕竟才见着杨仪立刻要走…… 他甚至撺掇:“薛督军为何不请永安侯一同随行?我想永安侯一定会答应的。” 薛放对他的话嗤之以鼻。 他们行了半天的路,因为轻骑简从,走的极快,费扬阿跟着急行军一样,叫苦不迭。 趁着雪下的大,大家暂时在路边茶棚里休息的当儿,费扬阿低声对薛放道:“薛督军,倒也不用这么着急,人受得了,马儿恐怕也受不住呢。反正冻土那边儿已经给北原吞食的差不多了,早一天晚一天也变不了大局。” 薛放吃惊地望着他:“你的口气,就好像给北原吃了一块渣滓饼似的轻松。” 费扬阿笑道:“我就算叫苦连天也无济于事啊,谁叫打不过人家呢。” 薛放自然不爱听这话,但他不是大周的人,也不必费心去呵斥教导他。 而费扬阿说了这句,揉揉被马儿颠簸的有些酸疼的da腿,道:“这雪看着一时半会儿小不了,路上只怕更难走。” 说话间,又有一些路过的客人们纷纷进来避雪歇脚。 那小二给他们上了热茶水,说道:“客官,前方就是小雁塔县,眼见这雪愈发大了,今晚上你们歇在那里倒是妥当。没有十万火急的事儿,千万别赶急路。” 小林问道:“是不是又有什么强贼拦路抢劫之类?” 小二忙摇头:“不不,那倒没有……不对,也不能说没有,若说以前倒是有的,只是最近咱们北境有永安侯跟薛督军、俞监军他们到了,如今北境内的匪贼听说都归编了朝廷,连那些小毛贼也不敢出来露头了。我只是怕各位雪急路滑不好走罢了。” 旁边桌上的客人听了笑道:“说起这话我们最清楚,以前赶路,总是提心吊胆,不是怕这儿窜出个大王,就是怕哪儿窜出个二王,一路走下来,货物丢的七零八落,有时候人命都要交代在这里,可自打薛督军在留县发布了严惩令后,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半个毛贼的影子都不见,连我们都惊呆了呢。” 众人对于这个话题显然感同深受,一时又说起了定北城那里的情形,薛放枪挑四猛将活活吓死蒙岱、以及覆灭北原十万大军的事迹,津津乐道,有的甚至把薛放形容成那天降的金甲神官,所以才如此勇猛无双,如有神助。 小二听得乐呵呵的,见薛放面无表情,还以为他不信,便正色道:“客官,您别不信,我们北境苦了这么多年,总算是有了救星了……您看,以前这小店内,每每只三两个客人,如今因为路上没有劫道的,北原人又被打的狠了不敢来放肆,大家才敢四处走动,这不都快满了人了!” 薛放不吱声。 费扬阿却道:“是吗?我也听说了,永安侯一到北境就施回元汤,救治百姓,我看永安侯的功绩,比薛督军还大。”他故意瞄着薛放,偷偷笑。 小二看他黄毛深目,却并不惊讶,毕竟这南来北往的各部族商贩多的是,见怪不怪的了。小二只嘿嘿了两声:“这两位的功绩是一样大的,我们可不敢说半句不好的话,那就好像是得罪了神明菩萨一样呢。不过说起永安侯来,实在有口皆碑,前方那个小雁塔县那么小的地方,还有太医院的医官来送钱、张罗回元汤的事呢。不知救了多少冻饿无着落的男女老少们。” 喜滋滋说到这里,忽然脸色一变,哭丧了下去:“说来就有一点不好。” 费扬阿听他称赞杨仪,心里也得意。 他虽没把杨仪“骗”到鄂极国,但毕竟从一开始,他就是看中了杨仪的人,自然他的眼光最好,听大家盛赞杨仪,竟似“与有荣焉”。 听小二这样说,便道:“怎么不好?” 连旁边桌上的客人也瞪着小二:“你说什么!你敢说永安侯不好?” “不不,”小二赶忙摆手,眼眶一红:“我哪里是说永安侯不好,我是说……永安侯的父亲,太医院的杨院监,竟然……” 众人听了,才知道他的意思,瞬间整个热闹的茶馆内安静下来,鸦默雀静中,有人叹道:“真是好人不长命,唉!永安侯不知该多伤心,听说她身体不好……不知是不是真的……” 旁边的人赶紧啐道:“呸呸,别瞎说,永安侯身体好着呢,她又是个大夫,一定是长命百岁的,阿弥陀佛,老天也是保佑的。” 费扬阿的眼珠转来转去,却见薛放的脸色更黑了。 此刻,屠竹低声道:“十七爷,您就这么出来了,仪姑娘心里一定不自在。” 薛放咬了咬唇:“闭嘴。” 屠竹偏不闭嘴,道:“她的身体又不好,你没见已经憔悴成那样了?当初是您一门心思巴着人家的,从羁縻州追到京内……现在却又这样……” 他对薛放自然是忠心耿耿,从来不曾有半句不是,没想到竟然会如此说。 薛放震惊地看着他:“你说什么?造反了?” 屠竹哼道:“您要打我骂我都行,横竖我皮糙肉厚的,可是仪姑娘不一样,她的心又细,连你一句重话还禁不住呢,哪里受得了就这么冷心冷面的。” 说到这里,屠竹红着眼圈儿,吸着鼻子道:“我还要再说句不中听的话,十七爷,要仪姑娘有个什么,别说小甘他们,我也是要一辈子怨恨十七爷的。” 因屠竹打定主意要跟着薛放,先前自然跟小甘告别。 小甘气哼哼地,因为十七得罪杨仪的事情,也没给屠竹好脸色。屠竹当然也明白她的心意。 薛放直直地望着屠竹,听他说“有个什么”,气的要动手:“你这乌鸦嘴能不能……” 屠竹道:“不是我说丧气话,反正我觉着,杨院监才去,她本已经心力交瘁,哪里还能受得了别的事儿,不过她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当初在羁縻州里,天大的事情也是自己咬牙扛着,未必肯就哭出来给人知道。” 揉了揉眼睛,继续道:“十七爷你只觉着她好端端地,就要一走了之,哪里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难道忘了当初,她宁肯为了十七爷赴死吗?非要到那种看似无法挽回的地步,十七爷才能明白?” 薛放的脸上一阵白似一阵,却终于道:“你、你少胡说八道,你知道什么?” 屠竹道:“有句话叫做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我跟小甘他们看来,仪姑娘对十七爷真真是一心一意掏心掏肺的,如今闹得这样,必定是你做错了什么……或者是误会了她。绝不是她做错了什么……” 薛放深深吸气,刚要反驳,又打住。 费扬阿在旁听得入迷,迫不及待:“说啊,还有什么?原来你跟永安侯闹了别扭?难道你们的亲事也不做数了?这就是说……” 眼见他的眼珠乱转似乎在想什么好的,薛放呵斥:“闭嘴,别瞎想!” 薛放本来想告诉屠竹,这一次是杨仪自己把话说绝了的。 为了俞星臣,为了跟俞星臣的那“不清不楚”的什么事,杨仪竟宁肯舍弃他。 他本是个极自傲的少年,在她面前从来都是低到不能再低,天底下只对那一个人俯首,可她竟将他弃若敝履。 如果是为了别的事也罢了,偏偏是为俞星臣。 薛放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想了半晌,终于问屠竹:“你真觉着,是我做错了?” 屠竹跟小林一起点头,连费扬阿也情不自禁跟着点头。 薛放瞪着三人,终于他揪起屠竹,走到茶馆外头。 顶着雪片子,他磨牙:“我问你,假如小甘跟你说,她……你知道她是俞星臣买来的吧?” 屠竹不明白他的意思:“当然知道。” 薛放道:“假如她告诉你,她曾跟什么男人有过一段不好开口的过往,你……” 屠竹隐约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差点儿问出来,但还是忍住:“十七爷,我还真告诉您,小甘一点儿没瞒着我,她之前从好好地官家小姐沦落到教坊司,当然受过好些欺负,我听了只心疼她,哪里会想别的?” 薛放咬唇。 屠竹道:“何况我知道小甘跟我是一心一意的,我们如今是夫妻,好好过日子,理别人做什么?” 正在这会儿,一个声音从后飘过来:“假如是我的老婆,喜欢上其他情人,要是那个情人比我帅气多金,我自然会以礼相待。” 薛放跟屠竹回头瞪向费扬阿,却见这黄毛脸上带笑,傲然说道。 原来他心痒难耐,偷偷凑过来,趁着薛放出神之时,听见了屠竹的话。 屠竹匪夷所思:“费使者,你们鄂极国都是这样习俗的?” 费扬阿道:“当然,妻子的情人比我更好,说明我的眼光不错,娶了一个好女子,这才会有更出色的男人愿意当她的情人。” 屠竹跟薛放一起啐他,连屠竹也受不了这种论调:“我们大周可不这样,那叫伤风败俗。” 费扬阿擦擦脸,大摇其头:“比如像是永安侯这样的女子,必定有许多男子臣服于她脚下,我也愿意跟别的男……” 薛放没等他说完便冷飕飕地道:“你要再说一句,我便让你臣服在我的脚下。”他冷笑着,跺了跺脚下已经厚起来的雪。 费扬阿转头看了看,望见薛放被雪映着的那异常出色的眉眼,忽然笑道:“别的男人自是不可,但如果是薛督军,那也不是不行的……” 薛放起初以为他是挑衅,望着他笑的贼眉鼠眼的,突然明白他的意思。 倒吸一口冷气,薛放提拳:“你这厮……” 屠竹赶忙拦住他:“十七爷,稍安勿躁,不好动手。” 此刻眼见雪稍微小了点,一些客人赶忙收拾,要去前头的小雁塔县过夜。 薛放众人也一起启程,只是才走到半路,薛放逐渐放慢了马速。 费扬阿道:“薛督军,怎么了?” 薛放道:“你们、你们先去,我有一件事……去解决了后再赶上。” 他不等众人反应,便拨转马儿,屠竹忙要跟上,薛放头也不回地摆手道:“你不用跟着!先去雁塔吧!” 众人目瞪口呆,费扬阿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雪中,喃喃说道:“我之前就说迟两天再走,他偏等不及,逃也似的往外,这下好了……还不是要回去?” ?药王神庙,温泉浴池。 热气腾腾的身体近在身旁,让俞星臣很不适应。 “你干什么?”他按捺住要避开的冲动,垂眸冷道。 薛放看着俞星臣,又看看自己:“俞监军,你我这会儿可是‘坦诚’相见了。” 俞星臣眉头大皱:“薛督军!” 薛放笑道:“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跟你说两句心里话。” 俞星臣见他并无动作,但自己的心却仍是悬着,因为他猜不透薛放的意图究竟如何。 “我喜欢她。”薛放突然开口。 俞星臣双眼微睁。 薛放把身子往池边一靠,闭上眼睛道:“还不知道她是女子的时候,就喜欢上了……在羁縻州,我跟她一同经历的,你一定都知道了,但我想告诉你,我跟杨仪之间,不是多少件事,几句话能够说完了的……” 他的脸上浮现出亦喜亦忧的表情:“杨仪说,这辈子认得我是三生有幸,但她哪里知道,能跟她定亲,走到今日,对我而言,亦是梦寐以求,老天眷顾。” 俞星臣起初还屏息静听,越听,竟越不是滋味,就仿佛薛放每一句,都有一根针在他心头上刺。 他想制止薛放,又强行按捺,上刑一般听着。 薛放笑道:“你说你跟她之间,有许多是我不能知道的……就算有吧,我本来很生气,我生平最恨被人当成傻子一样蒙蔽,最恨被人耍弄……”他的手从温泉水中探出,缓缓握紧,指骨发出细微的响声,但薛放的眼神却逐渐温柔:“可是,我错了。她不会这样对我。” 俞星臣喉头一动。 薛放道:“但凡她如此,便一定有她的缘故。她不想说,我便不问。” 俞星臣闭上双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不很快,但微乱。 薛放转头看向他:“你喜欢她,是不是?” 俞星臣克制着,不想让自己发出任何响动。 “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薛放打量他的脸色。 俞星臣开口:“我没有必要说什么。” 薛放道:“你不说也罢,那我来说,我知道你喜欢杨仪,不过我并不在意,你知道为什么吗?” 俞星臣不语。 “因为她心里只有我,不管是你、还是别的什么人,都不行。”薛放淡淡一笑:“你惦记她,无妨,因为她确实值得人惦记。” 俞星臣吸气,又止住。 “我很看重你,你是个世间无二的能人,但……”微微倾身,薛放靠近俞星臣的耳畔:“千万……别再逾矩了,俞监军,不然……我恐怕就要做点罔顾王法一了百了的事了,哦……就是你们惯常爱说的‘焚琴煮鹤’。你可明白?” 那瞬间,俞星臣觉着温泉水似乎突然间冷了下来。 泼喇喇水声,是薛放起身离开。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藏书阁的方向,有烛火闪烁。 小小地藏书阁矗立在药王山的前方,被负雪的苍茫群山一衬,灯光幽淡的小阁子,看起来就仿佛是个精致的灯盏。 雪把药王神庙妆点的如同琉璃世界,夜间看来,更添几分幽静古朴。 一道身影拾级而上,逐渐靠近藏书阁。 到了阁前,他刚要去推门,门却自己从里打开。 黎渊从内闪了出来,顺势将门重新带上。 薛放着急赶来,一路探听着他们的踪迹,幸而没有错过。 之前他来至药王神庙,玄音子迎着,却自然没说黎渊也在此。 薛放诧异地望着黎渊:“你怎么在这儿?” 黎渊看了看关着的门扇。 杨仪先前又找到了一本据说是失传了的什么《阴阳脉死侯》之类的绝本,如获至宝,沉迷于其中。 先前黎渊劝了几次叫她歇歇眼睛,她心无旁骛,连理都不理。 一刻钟前小甘叫人熬了药,小连亲自送来,黎渊端给她喝,她二话不说便喝光了,也不嫌苦,自始至终没抬头,眼睛更没离开书。 看她的神色,是分明“食而不知其味”,就算给她一碗毒,她也照喝不误。让黎渊哭笑不得。 方才他听见外头细微而稳健的脚步声,便知道来的是高手,而又有些熟悉……自然是那个招人恨的家伙。 所以赶着出来拦住了。 此刻黎渊冷笑道:“我怎么不能在这儿。” 薛放刚要开口,又道:“罢了,我不跟你说,杨仪在内?” 他说着就迈步,不料黎渊抬手抵住他的胸。 薛放笑道:“干嘛啊?” 黎渊冷冷道:“薛督军,听说你离开的时候也没跟永安侯告别,这又是干什么?走就走吧,别去去回回叫人看不起。” 薛放啧了声:“你是不是疯了,还是不认得我了?快让开,我有话跟杨仪说……” 黎渊仍挡住:“她身上不好。闲人勿扰。” 薛放认真瞪了他半天:“我看你是真疯了,我是闲人?赶紧让开!” “你不是闲人,因为你比闲人更可恨,”黎渊冷哼:“你趁早走的远远地,她不见你,身体只怕还能好些!” 薛放被他堵了堵,待要发作,又只一笑:“行了,别赌气了,我真有话要……” “不管是什么话,她不爱听。” 薛放上上下下扫量他一遍:“你这小子,你是不是想叫我跟你动手?” 黎渊哼道:“怕你吗?我正求之不得!” 他一路跟杨仪走来,自然知道薛放必定惹了她不快。不迁怒薛放就怪了。 先前一走了之,这会儿说到就到,说见就见,哪里有这么容易的。 杨仪是会心软,他可不会。 正在两人即将动手之时,只听里头杨仪一声低呼。 她的声音不高,但他两个都是耳目过人的,自然听的一清二楚,当下来不及如何,双双将门一推,几乎是同时掠了入内!:,,. 章节目录 523. 一更君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 杨仪先前找到了一本《阴阳脉死候》,据说是春秋便有的医书记载,也有说是秦汉之时才有。 这是她先前曾闻其名而不曾得见的,自然如获至宝。 “凡三阳者,天气也,其病唯折骨,裂肤,一死……” 原来这《脉死候》是从三阳脉跟三阴脉的不同,判断疾病生死的征兆。三阳脉属于天气,三阴脉则接通地气,杨仪边看边思忖其意,默默在心里记录。 只是这《阴阳脉死候》毕竟传世太久,竟也不全。 杨仪翻看片刻便到了底,她赶紧又倒回去重新看了两遍,才喃喃道:“只是可惜,这也不是足本,不过……竟能在此地找到如此难得的典籍,也是意外……怪不得叫‘药王神庙’,确实并非虚的。” 自言自语了一句,又想,兴许还有什么别处见识不到的好书。 刚要起身,便觉着腿已经麻了,方才她不知不觉坐了太久,都没留意。 伸手揉了揉膝盖,杨仪意识到屋内十分寂静……她疑惑地转头,不知黎渊为何竟毫无动静。 见屋内空无一人,这才明白黎渊什么时候竟出去了。 而这会儿门外隐约有些响动,杨仪听不真切,慢慢地扶着腿站起来,心想难道是小甘不放心又叫人来了? 刚挪了两步,隐隐地就听见薛放的声音“你让开”。 她猛地站住脚,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就这么刹那,便又模糊听见外头的几声说话,确实是他?! 杨仪心头一激,赶紧掩住口,强忍着咳嗽。 回头,见地上炭炉内的红炭明明灭灭,博山炉内的沉香依旧袅袅,烟气飘散。 她不敢再往门口走,转身向后。 此刻藏书阁内的尘气,沉香气,跟炭火气交织,杨仪怕再咳出来,她想起先前黎渊似乎开过窗子,便走到那窗户旁边,轻轻打开。 杨仪根本没怎么用力,只才抽出了窗栓,那窗户便自动地被吹开了。 一股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着零星的雪花,扑打在手脸上,寒意沁人。 杨仪才知道自己冒失了,她最是禁不得冷风吹,何况习惯了屋内的暖意,陡然被风吹到,必定害病。 手忙脚乱刚要去关窗,目光一转,整个人惊得毛骨悚然。 原来就在藏书阁外的栏杆上,竟有一团……极怪异的白色影子,好像在风中轻轻飘舞。 杨仪猝不及防,“啊”地叫了起来,窗户也忘了关,整个人踉跄后退。 就在这时,身后一人及时掠了过来,一把将她扶住,与此同时另一人上前,挡在了杨仪身前看向窗外! 扶着杨仪的自是薛放,而挡住她的则是黎渊,黎渊拧眉看向外间,透过飘摇的风雪,他只瞧见一点淡淡的白色残影,快的像是一片雪花消失不见。 薛放把杨仪半抱入怀中,惊慌地问道:“怎么了?” 黎渊盯着那消失的白影,慢慢地将窗户关上,回头问杨仪:“看见了什么?” 杨仪先前忍了半晌,这会儿便咳起来。薛放感觉她的身体在怀中一颤一颤,引得他的心也跟着发抖。 “不要紧,别怕……我们都在这儿呢。”他脱口而出,又将她身上的披风裹紧了些。 黎渊奇怪地望了他一眼,便又看杨仪。 杨仪没看薛放,自顾自咳了几声后,便对黎渊道:“好像,好像有个白的东西,不知是什么……” 黎渊先前没跟她说,一来是不想打扰她,二来也是怕吓到她,见她也看到了,便道:“我也瞧见了,猜大概是个山中的什么白毛的东西……不用怕。” 杨仪听说他也看见了,这才稍微心安:“原来是这样,我以为我看花了眼。”说着,便轻轻地推了薛放一把,示意他放开自己。 薛放见她总不理他,于是更抱紧了些。 “薛督军……为何去而复返,”当着黎渊的面儿,杨仪没再很挣扎,只道:“请放手吧。” 她本来是想让他先松手,别这么抱着不像话。 谁知听在薛放耳中,却仿佛又是拒绝,他的心一颤,道:“你、你还跟我说这个?是非得呕我头也不回地离了你?” 杨仪一愣,转头对上他着急的眼神,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我、我不是……” 她虽没说完,薛放望着她错愕的脸色,便知道自己是过于“敏感”误会了。 “不是最好……”他咕哝了一句,放了心,这才缓缓地松开手。 黎渊在旁看着,不由翻了个白眼。 薛放望着他,黎渊道:“你看我干什么?” “我有几句话跟杨仪说,你先回避好么?”薛放拿出了生平十万分耐心。 黎渊道:“只要不是见不得人的话,我在这里何妨?” 薛放好脾气地,笑握住他的手臂:“别闹脾气了。” 黎渊急忙挣脱:“你当我是谁?别拉拉扯扯!” 杨仪在旁冷眼看着,终于唤道:“小黎……”她的声音极低:“不可对薛督军无礼。” 黎渊可不敢不听她的话,只狠狠地瞪着薛放。 薛放听杨仪叫自己“薛督军”,不消说地心里很不受用。 又见黎渊瞪自己,却笑说道:“永安侯的命令你听见了吗?‘小黎’?” 黎渊哼了声,回头对杨仪道:“我不放心,若他又得罪了呢。” 杨仪温声道:“不会。你也累了,先去歇会好么?” 黎渊很清楚她的心中,薛放永远是第一位的,就算这小子伤了她的心…… 有些黯然地,黎渊道:“是,反正有了他,就……” 杨仪一怔。 黎渊并未说完,他走到门口,回头看着薛放,似乎有话要说。 “别说哥哥有好的不惦记你,”薛放笑看着他:“你去前头那个温泉池子里泡一泡,可舒坦了……俞监军也在那儿。你们正好……说说话嘛。” 黎渊冷笑了声,开门。 藏书阁内,杨仪重新走到炭炉旁边坐下:“薛督军为何去而复返。” 薛放刚要开口,眼珠转动:“我的头发都湿了,刚才被风一吹好似结了冰。” 杨仪一惊,即刻抬头看向他:“好好的为什么湿了?” 薛放不等她叫,自己凑到跟前,盘膝坐下,问:“你看看是不是结冰了?” 杨仪看了他一会儿,终于抬手在他鬓边一拨,又看向后颈,鬓边果真已有了冰屑,而后颈处虽没有结冰,却果然是湿了一大片。 “怎么弄的?”她瞬间忘了别的,急着问:“掉进水里了不成?” 薛放忍笑,他先前确实是进了水里,只不过不是掉进去,而是自己跳进温泉池子里去的。 而杨仪则想起方才他指点黎渊去泡温泉池子的事:“你……见过俞监军了?” 薛放道:“见过了。还说了两句体己话。” 杨仪有些不自在:“是吗。难道你回来,就是为这个。” 薛放道:“你说呢。” “我不知道。”她一般说话,一边抬手进袖子里,翻了翻,找出一块帕子,抽出半截后却又忙掖了进去,又重新翻找另一个袖子,总算找出一条干净的,递给薛放,自然是叫他自己擦。 不料薛放看着那块手帕,并不动弹,只用眼睛扫着她。 杨仪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一叹,自己拿了手帕:“低头。” 薛放便换了个姿势,单膝点地,把头在她跟前一低。 杨仪用帕子给他擦拭后颈上的水渍:“我跟你说的话,你大概也不记得了。若是才泡过热水,擦干了再往外跑,若是这样不留意,寒邪入体……” 薛放听着她低低叮嘱,鼻子一酸,忽然张开双臂,顺势将杨仪抱住。 杨仪被他扑的一晃:“干什么?” 薛放不言语。杨仪的唇一动,却也不做声,只默默地给他擦,从后颈擦到脸颊边上,他却把脸埋在她的腿上不肯动。 杨仪终于忍不住道:“请起来。” 只听薛放闷闷地说道:“我只问你两句话。你如实回答我可好。” 杨仪的手一停,转头看向别处:“什么话,你说。” “从始至终,”薛放道:“你对我的心意……变过没有。” 杨仪的心一悸。 眼中依稀有些湿润。 只听薛放道:“要说实话。” 杨仪轻声道:“从未。” 薛放重新坐直,双眼盯着她:“那……你心里真正喜欢、真正在意的人是谁。” 杨仪听了这幼稚的问话,呵地笑了。 这有什么可问的。 薛放道:“是谁?不许说谎。” 杨仪不能再直视他的双眸,眼中已有些微泪影。 薛放靠近,不许她低头:“说啊。” “是……”杨仪闭了闭双眼,心底浮现他灿然而笑的眉眼,他的种种,心中人是眼前人,她垂泪道:“是薛十七。” 她哪里肯把薛放推开。 只是……纵然深爱他,也不愿意就在他面前自揭疮疤。 把那些不堪都说出来,那对她而言,自然是比死还难受。 何况,假如需要把所有旧事都袒露在薛放跟前……凄凄惨惨地请他不要离开自己,那又有什么意义。 她宁肯干净决然地了断。 但杨仪同样“误会”了,她忘了对薛放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对薛放来说,知道她所隐藏的“秘密”固然重要,但没有什么比得上她的真心。 只要知道杨仪对他的心意从来没有变过,杨仪最爱的是他,这就已经足够了。 薛放的唇一抿,眉眼中冰消雪融。 望着杨仪微微垂首的模样,他不由自主靠近过去,扶着她的腰,轻轻地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 藏书阁外,雪绵绵地落着。 一道白色的影子,跃上藏书阁的栏杆。 它伶仃地立在栏杆上,仰头看着布满了雪片的灰黑色天空。 尖尖地长嘴,两只尖尖的耳朵,雪白不染纤尘的毛儿,这竟是一只奇异难得的白狐。 白狐盯着天际,看了会儿,又看向藏书阁的方向。 它围绕着藏书阁转了一圈,似乎想要跑进里间去,但又好像在忌惮什么。 最后它无可奈何,重新跳上栏杆,仰头看天。 这次,它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叫,幽幽咽咽,仿佛洞箫之声,又像是什么绝望的哀泣。 黎渊到了药王神庙内的温泉浴池里。 先前他出了藏书阁后,曾围着阁子也转了一圈。 不出意外,他在后山的栏杆上发现了一点细微的踪迹。虽然被不断落下的雪遮掩,仍能看出有物在上面伫立过。 但黎渊却并不担心。 因为他看出那不是人的踪迹,却像是什么山中的野物。 他并不担心飞禽走兽,因为那些东西未必会戕害到杨仪。 黎渊只担心人。 包括薛放在内的所有人。 黎渊在神庙里外先查看了一遍,确认侍卫们都未曾懈怠,才转到浴池。 俞星臣已经差不多穿戴整齐了。 两名侍从正在替他擦拭湿了的头发。 看见他来了,俞星臣一点头。 黎渊望着温泉池旁边还有新鲜的水渍,想了想:“他来过?” 俞星臣“嗯”了声,不多做解释。 黎渊望着那一池热腾腾的温泉水,刚想脱外裳泡进去,又意识到什么。 他想到薛放,心里总是难受。 黎渊便不要去想他,只道:“这山里好像有什么奇怪的野物。” 俞星臣正好也是此意:“是吗?可知是何物?” 黎渊道:“没看清楚,只知道是雪白的,在藏书阁外连番出现,不知何意。”说到这里,他屏息凝神听了听,面上流露疑惑之色。 与此同时,隔壁也传来豆子的叫声,不过只叫了一声便停了。 俞星臣也仿佛听见一声好似洞箫般的幽然响动,还以为是这神庙中不知何人吹奏,便不以为意。 他方才本是随口一问,闻言道:“雪白的?若是山中之物,我想此处道长众人应该会知道一二。” 说完后,俞星臣问黎渊:“你不泡一泡?好不容易有这一点闲暇之时。” 黎渊道:“知道了。我稍后。” 两人说了几句,就见斧头追着豆子跟小乖跑了来,两只狗子在温泉里过了瘾,上来后,斧头一阵给擦拭,加上它两只都擅长乱抖,这会儿身上的毛儿已经半干。 俞星臣倒是猜到了黎渊也许是不喜欢有人在旁看着,所以不肯入浴,其实他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某个人太混不吝了。 于是俞星臣便带了斧头同两只狗子出外。 刚到了门口,便见玄音子跟两个道士站在门外,不知在说什么,还时不时指着山后的方向。 看到俞星臣,玄音子忙来拜见:“俞监军。” 俞星臣道:“道长在说什么?” 玄音子笑道:“是说……对了,监军方才可听见一声响动吗?” 俞星臣立刻想起那洞箫般的幽咽:“是……什么动静?”他听玄音子主动问起,就知道绝非洞箫。 果真,玄音子说道:“我们也正在猜测,这可能是……那只在山里的白狐。” “狐狸?”俞星臣大为意外。 玄音子陪着他往回走,且走且详细告诉。 据老话传说,这药王山原本之所以叫魔王山,就是一只千年的狐狸在修行,它降服了山中群妖,自封为魔王。 因这山集聚天地灵秀,山中的百药才极茂盛,狐狸也一直都藏匿山中,不过极少有人看到踪迹。 偶尔在月圆之夜,药王神庙的道士们才依稀能看见山巅上狐狸的影子,它仿佛对着月亮,行拜月之举,姿态十分肃穆。 玄音子说罢道:“只是很少听见这狐狸出声……所以刚才神庙内的道众也都震惊,议论纷纷,不知到底是不是,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俞星臣点点头,仰头看看天空:“这雪今晚上只怕停不了了。” 玄音子道:“是呢,腊月也正是此地雪最多的时候。对了,小道已经煮了茶,监军若不嫌弃,不如……” “雪夜烹茶,好雅兴。”俞星臣颔首。 他自从离京,疲于奔命,哪里有这消遣的时候,如今大雪纷纷,也无甚别的事可做,便应允。 道长陪着俞星臣往茶室去,一边同他说些本地奇闻异事等等,又说起那只白狐狸已经会幻化人形,常有上山采药的有缘人会撞见绝色的女子、或者绝色的男人,有时候却是白须白发的老道……都是那狐狸幻化,当然,这种说法已经是“民间传说”,当不得真。 俞星臣听了,只是一笑而已。 到了玄音子的茶室,只闻到白茶的清香之气,令人受用。 桌上红泥小火炉,茶吊子在上骨碌碌作响。 窗户上的竹帘卷起,可以看到外头雪落纷纷。 果然好个清幽雅致的所在。 俞星臣跟玄音子吃了两杯茶,看到他放在旁边的一把古琴。 玄音子道:“我虽喜古琴调,却不擅长,放在这里,经年也不能弹一次。实在人琴皆都寂寥。” 俞星臣一笑:“我对此调略懂,不甚精通,且久而不弹,未免手生。” 玄音子大喜,忙起身行礼,请他弹奏。 俞星臣所说“略懂,不甚精通”,都是他们这些人惯常所用的自谦之词而已,其实技艺娴熟,不在话下。 手指拨动琴弦,调了调音,俞星臣略一思忖,便弹了一首《白雪》。 玄音子并不精懂音律,只在旁凝神静听。 俞星臣弹了半首,沉声诵道:“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玄音子一怔,只觉着他的声音如诵如唱,跟琴音交织,竟如同古老的吟诵,简直令人陶醉。 沉沉的雪落声,炭火的轻微噼啵声,茶水的咕噜噜响动,更衬得琴音跟吟诵之古雅动听。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俞星臣的长指挑拨,微微点头,方又道:“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正吟唱到这里,忽然指尖一停,眼睛盯着窗外。 玄音子正如痴如醉,见他突然停下,心潮澎湃,竟不由地抚掌道:“好个‘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见俞星臣盯着窗外,他便跟着回头,却见外头雪落寂寂,并无异样:“俞监军,怎么了?” 俞星臣垂眸:“没什么。献丑了。” 玄音子笑道:“哪里,这也算是‘如听仙乐耳暂明’了。”他站起身来,向着俞星臣深深鞠躬:“感激不尽。” 等俞星臣回寝卧,时候已经不早。 他本来想问杨仪……可薛放在此,又何必他多此一举呢。 俞星臣才脱了外裳,便听到门口一阵窸窸窣窣,他起初以为是小乖或者豆子,歪头看去,却见一点白影闪动。 他突然间想起跟玄音子在茶室时候,惊鸿一瞥。 原来当时他竟看见在窗户外雪地里,静静地蹲着一只白色的狐狸。 但只是一个恍神,在他停手之时,那狐狸便消失不见了,因此他也并未声张。 此刻见状,他有些讶异,走到门口将门打开。 门开的瞬间,一道白影只扑入内。 俞星臣惊了一跳,转头看时,却见一只比猫大不了多少的白狐蹲在自己身后,不知为何,正瑟瑟发抖。 就在一人一狐对峙之时,俞星臣只闻一声巨响,近在耳畔。 “啪!” 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白光闪烁,原来竟是一道霹雳直落下来。 这霹雷把俞星臣面前一扇门击飞,那股突如其来的巨力,将近在咫尺的俞星臣也震的向后撞在门上。 脚下的狐狸哀鸣了声,俞星臣踉跄倒地,正压住那狐狸。 他骇然至极,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腊月里大雪天,怎么会有霹雷,还差点劈中了自己。 然而头顶上那风雷之声兀自轰隆隆作响,好像随时还会降落。 就在此刻,外间廊上脚步声起,有人喝道:“什么响动!” 那人迅速冲了过来,原本不能动的白狐立刻钻到俞星臣袖底。 俞星臣抬头,却见门边出现的正是薛放,只披外裳。 薛放盯着那被霹雳打中的门扇——半边儿已经变成焦炭的门,吃惊地看向俞星臣:“你干的?” 俞星臣却听见雷声仿佛靠近的不祥响动:“小心,快闪开……” 薛放双眼一眯,抬头:“啧……还真的是打雷?”话音未落,一道雪亮闪电袭来。:,,. 章节目录 524. 二更君 福荫 先前那白狐狸在藏书阁外冲天长啸的时候,杨仪跟薛放在内自然也听见了。 杨仪一惊,只觉着那声音如泣如诉,仿佛穷途末路似的,令人心酸。 薛放忙将她搂住,想起黎渊先前说的话,便道:“难道真有什么山精野妖的敢在这里作怪?不用怕,来一个杀一个!” 他生恐吓到杨仪,故而安抚。 杨仪却推推他:“你去看看到底是什么。” 薛放便跳起来,开了窗户向外,那只狐狸早不见了踪影,只有凌乱的白雪依旧静静落着。薛放回头道:“哪儿有什么,兴许是吓跑了。” 杨仪走到他身后,跟着向外打量:“那声音不像是有什么恶意的。” 薛放拥住她:“怎么,你替人操心不够,现在还来给这些毛团儿操心?” 杨仪想了想:“不要小看它们,比如咱们在南边儿遇到的那只白老虎……岂不是很有灵性?这里叫药王山,兴许……也有什么有灵性的山大王呢?” 薛放最喜欢听她用认真的口吻说这些奇怪的话,挑唇笑道:“对对,你说什么都有道理,一定是有什么山大王的,兴许,也跟那只白老虎般,得了什么疾病,知道你这位神医在这里,故而过来求救呢。” 他当然是顺着杨仪的话头开玩笑,谁知杨仪心头一动,问道:“会不会是真的?” 薛放哈哈大笑:“什么真的假的!就算是真的,它也跑了,哼,胆小鬼……再说了,现成的有个不舒服的在这里,你不给好好看看,管那些毛团做什么。” 杨仪小小地白了他一眼:“你又哪里不舒服?”抬手摸摸他的后颈处,感觉湿润的发已经差不多干了。 原来薛放身上火旺,加上方才两人在炭火盆旁边儿……杨仪也给他仔细擦拭过,故而竟很快干爽了。 薛放感觉她柔软的手指摁在后颈皮上,浑身受用,简直比泡温泉还要喜欢:“嗯……本来是有些冷冷的,被你一摸就好多了。” 杨仪忍笑垂首:“我听你这些胡话。” 这时侯外间风呼呼做响,杨仪疑心那白狐狸又回来了,对着窗口示意薛放,薛放只得又打开看了眼:“疑神疑鬼的,哪里有?” 杨仪只得按捺心神,又问他:“对了,你怎么又回来了,竹子他们呢?” 薛放道:“他们在雁塔那里等着,费扬阿说不必着急。” 杨仪叹道:“那今晚上便在这儿过一宿吧。” 薛放点头,忽然触动心事:“费扬阿说,让我带着你同行,我倒是真想……但……” 杨仪一笑:“别胡说了,既然来了北境,就该做好正事,不要总是牵肠挂肚的。你去做你的事,我去做我的,等都了结了……自然有的是机会在一处。” 薛放当然知道是这个道理,可……他将杨仪抱紧,低头乱亲一气。 杨仪本来想再看会儿书,但是薛放可不是黎渊,黎渊能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守着她,可薛放哪里会耐得住性子,像是狗子似的扑在她身上。 原先黎渊把地上铺了他自己的斗篷,杨仪身上则披着毛披风,靠近火炉,这才勉强能够不冷的发抖,可是被薛放拥围着,不多会儿就弄得她要出汗。 而且他可不是只乖乖地抱着不动,虽不敢逾矩,可却耐不住地亲了又亲,但凡她露在外头的肌肤几乎都给他吻遍了。 杨仪本来玉白无瑕的脖颈上更是多出了好几块红痕。 她手中虽还拿着书,却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心中又想他明儿必定要走……便把书放下道:“罢了,回去歇着吧。” 薛放嘿嘿一笑。 两人出门后,前殿那边儿守着的小道士自来收拾藏书阁内的灯火等物。 薛放抱着杨仪向前的时候,隐约听见了古琴的声音,杨仪一闻其声,就知道是俞星臣。 如今正是夜深人静之时,又且是在野外靠山的神庙中,于这雪落无声之时,古琴的声响格外的韵致,隐约透出几分沉郁。 薛放看看杨仪,看到她朦胧的神色,便道:“不稀罕,你要爱听,赶明儿我也学,你想听多久就弹多久。” 杨仪本正有些怔怔地,听了这话,笑道:“我不信。” 薛放瞪她道:“为什么不信?” 杨仪道:“你这话,就仿佛是让俞监军去学武功一样,你说我能信吗?” 薛放笑了两声:“我跟他不一样,我聪明着呢。” 杨仪原本还有些无端地惆怅,跟他说了两句,不由也笑道:“是,谁能比得上十七爷聪明伶俐?” 两人便去了下榻之处。 小甘跟小连已经等候多时了,小甘耐不住正打瞌睡。 因黎渊之前来告诉过说薛放到了,所以他们两个也并不觉诧异,只不过仍是没什么好脸色。 小连赶忙叫小道士去提热水来,又对杨仪道:“斧头方才来说,他们在前面泡温泉,受用的很呢,姑娘什么时候也泡泡去?” 杨仪道:“今儿太晚了,赶明有空吧。” 薛放听在耳中,心头一动。 小连却看着他,哼道:“十七爷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已经走远了么?” 薛放道:“你们都要反叛了,我敢不回来?” 小连听出了他的意思,哼道:“谁叫我们都是姑娘的人,就算是十七爷,欺负了姑娘也是不成的。” 薛放笑看杨仪,道:“这是什么话,我也是她的人,我怎么会欺负她,只有她欺负我的份儿。” 小连跟小甘抿嘴笑,小甘又努努嘴道:“十七爷就是会说话哄姑娘开心,她也总会心软……哼。” 杨仪在旁红了脸,勉强正色道:“什么会说话,只是胡说罢了,你们两个也是,越发会磨牙。” 此时小道士送了水进来,小连端了木盆盛了水放在榻前,要伺候杨仪洗脚。 杨仪道:“我自己来就成,时候不早,你们两个也早点歇着吧,尤其是小甘,快去。” 两个丫头本还想伺候她更衣,只是看薛放杵在这里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踌躇。 薛放道:“她的话你们自然要听的,快去歇着,这儿有我呢。” 杨仪扭开头,假装没听见。 两人见杨仪这般,就知道她默许,小连却还叮嘱:“十七爷,千万莫要再惹姑娘不高兴了……她、唉,你该知道她的身子……” 最后一句,却低了下去。 薛放敛了笑,难得的没再做声。 两人去后,薛放把外衫去了,提了提袖子,竟自上前在杨仪面前蹲下。 被他捉住脚踝,杨仪才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忙要挣脱,哪里能够。 杨仪有些发窘,忙道:“别闹。” 薛放道:“别动。我哪里闹了。” 杨仪道:“你起来。” “我又不是没做过,”薛放嘀咕了声,忽然道:“记不记得就在救了白老虎的那个寨子里……” 恍神的功夫,薛放早已经给她除了鞋袜,将双脚小心浸在热水中。 杨仪低低一声,薛放道:“热吗?” 她缓缓吁了口气,摇了摇头。 跟他闹不快,乃至分别……她哪里像是表面那样坚定。 心里一股寒气总是不能退,稍微一想,就疼的窒息,所以不敢多想。 她知道自己的身体如何,若认真沉溺于这份“别离”之中,恐怕生生疼死也不一定,故而不敢。 可如今,被薛放炽热的手握着双足,看他温柔细致的神色,她心里的寒意便给他小心翼翼地揉搓着,竟化成了一点暖融融的泪,消失于无形了。 当那雷声炸响之时,两人面面相觑,都不信那竟是雷。 但虽不知如何,却晓得是出事了。 杨仪错愕:“听着像是就在旁边院子,那是俞监军……” 薛放没等说完:“我去看看,你别动。” 杨仪见他已经除了外衫,忙道:“披了衣裳!” 玄音子把两人的寝房安排的靠着,故而那边的雷声这里听着格外清楚。 薛放出门之时,正黎渊赶来:“怎么……”原来黎渊错以为是他们这儿如何。 他来的正好,薛放身形不停,道:“你在这里守一会儿。” 而此时,听俞星臣一声提醒,薛放头顶微微发麻,猛然倒退出去。 他的双脚还未落地,又一道雷落下,对面那扇门彻底裂开,倒地。 “好家伙,这是……”薛放愕然之际,眼前又是几道雪亮的电光。 简直就如同有个无形的绝世高手在他面前挥动兵刃,但偏看不到敌人在哪里。 俞星臣见那倒下的门扇还带着火光,心中着急,但更担心薛放。 瞧了眼压在身下的白狐,俞星臣拧眉向着薛放叫道:“你快离开这里!” 薛放瞥了他一眼:“老子偏不信这个邪!” 他抬头看向雪片纷扬的夜空:“腊月下雪天打雷能耐啊,有本事多打死几个伤天害理为非作歹的……跑这儿显摆什么……” 俞星臣哭笑不得:“薛十七……” 才叫了声,那白狐又瑟缩发抖,俞星臣心中生出一股不祥之感:“你快走!”说着便抱着白狐低下头。 刹那间,一道雪亮的电光闪过。 俞星臣浑身麻酥酥地,头发都要倒竖起来。 那是一种无法名状的感觉,就仿佛无形中有一座山压下来,完全令人无法反抗。 就在雷声将落未落,只听一声唤:“十七……” 薛放回头,却见黎渊扶着杨仪自廊下赶来。 “你……”薛放自己是不怕什么神神怪怪的,可是见杨仪来了,却不由的毛骨悚然,赶忙叫道:“别过来!” 杨仪也看见了那道白色的闪电,瞬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竟挣脱了黎渊的手,疾步扑上来! 薛放感觉那道白光近在咫尺,无法可想,赶忙冲了过去。 而在杨仪身后,黎渊眯起双眼,看那电闪雷鸣之状,他拧眉,竟自将腰间的刀一抽,拔刀出鞘。 薛放目光一动,瞥见黎渊纵身一跃,竟是向着庭中冲了出去! 他起初不知黎渊要做什么,直到俞星臣大声叫道:“不可!” 刹那间,黎渊挥刀跃起。 刀锋当空一挥,刀光削开纷落的雪花,如同另一道闪电。 薛放身上一阵战栗,他即刻意识到黎渊要做什么,脚下一顿,风驰电掣般向着黎渊冲去。 就在一道刺目的火蛇将击中刀锋的瞬间,薛放一掌挥出,厉声喝道:“松手!” 黎渊巨震,不由自主地张开手。 整个人已经被薛放拍飞出去,如流星般斜坠。 薛放也自倒退落地,就地踉跄后退。 就在两人的身形各自闪开的刹那,一声刺耳的锐响,喀喇喇!耀眼的电光后,地上落了几块被雷击碎的腰刀碎片,把雪地上迅速烫融出几个孔洞。 杨仪被这一幕惊呆了,看看薛放又看看黎渊,心惊胆战,不知他两人究竟如何。 直到薛放从雪地里站直身子,仍是抬头看天。 而此刻那雷声兀自在头顶滚动,仿佛似意犹未尽地徘徊。 可就在这时,原本躲在俞星臣怀中几乎不能动的那只小白狐狸突然窜了起来,直接奔向杨仪。 杨仪的目光在薛放跟黎渊身上逡巡,魂儿都要飞了,浑然不觉有物靠近。 只有俞星臣看的分明。 他本以为不妥,拼尽全力站起来,奔向杨仪。 杨仪隐隐觉着脚底下一阵毛茸茸的,只当是错觉而已。 就在白狐狸跟俞星臣将要靠近杨仪的一瞬间,那徘徊的雷声,闪烁的电光,以及俞星臣身上如山般的无形重压,尽数消失无踪。 突如其来的……寂静。 静得让大家都能人听见彼此的心跳。 直到犬吠声逐渐靠近,另外是急促的脚步声,玄音子道长的声音传来:“出了何事?” 一探头看到门扇上有火,赶紧吩咐:“快快,取水来!” 火被及时扑灭。 豆子跟小乖两个,向着地上汪汪乱叫。 俞星臣拍拍小乖的头,小乖便打住了,豆子看看他,也跟着停下来。 杨仪拉着薛放的手,翻来覆去看,又看他脸上有无痕迹。 看完了这个,又去看黎渊,却见他的指尖上稍微有些焦黑。 杨仪微微发抖:“你是疯了?” 黎渊道:“不要紧,不疼。” 杨仪气窒:“要真那道闪电击中了你,就真不疼了!” 薛放在旁幸灾乐祸地笑道:“我就说他疯了吧?” 杨仪回头:“我还没说你,你别开口,你也好不了多少。” 薛放笑着回头看俞星臣:“俞监军你……怎么样?” 俞星臣身上的衣袍被火星烧破了几处,虽看着略显狼狈,还好没有大碍。 他的目光却盯着杨仪脚下。 薛放顺着看去,才发现一点毛茸茸之物,贴在杨仪的脚上。 他惊了一跳,上前就要踹出去,俞星臣忙拉住他。 “干什么?那那是个什么鬼东西?”薛放叫道。 杨仪低头,瞧见一个雪白毛团,一惊,然后醒悟:“是那个……” 黎渊道:“是那只藏书阁外的白狐狸?” 薛放满脸嫌弃,抬脚拨拉了两下:“这野毛团儿,它倒会找人靠着。” 那狐狸不动,似乎是昏迷了。杨仪道:“别吓它了。” 抬眸见俞星臣的外裳都破了,便道:“俞监军……你的衣裳不要了么?” 俞星臣“啊”了声,知道了她的意思,把外衫脱下来,俯身,将那只狐狸裹在其中。 杨仪思忖道:“兴许它真害了病……” 俞星臣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只被裹的严严实实的狐狸:“未必。” 薛放也道:“确实未必,今晚上的雷声这么怪,莫不是它招来的,这别是个妖怪吧?”他随口说的,只又当玩笑。 此刻玄音子知道了来龙去脉,看看那小小白狐,说道:“这狐狸看着小小的……年纪该有限吧……按理说不至于招来天雷吧。” ?“什么意思?”薛放问。 玄音子道:“各位都是关内来的,大概不知道北境这里的传说,我们这里有传说,但凡那山妖野怪……咳,是精灵们修行到一定年岁,要成仙的时候,就会有天雷出现,若是被天雷打中了,便前功尽弃,甚至可能形神俱灭。若是躲过了天雷,便能成仙了道呢。” 薛放笑道:“你们这儿的故事倒是多。如果这个小毛团子能成仙,那我们豆子岂不是早也位列仙班?” 白狐狸悄悄抖了抖。 豆子也虎躯微震,翻了个白眼看着薛放。 “福生无量天尊,薛督军莫要开此玩笑。”玄音子苦笑。 杨仪回想方才那很是离奇古怪的惊魂时刻,也低低道:“你别口没遮拦,这是在神庙里。” 薛放嘿嘿一笑,却又嫌弃地看着那白狐狸,忽然道:“俞监军,你的衣裳跟这毛团子很配啊。你把它抱了去……也许它半夜三更地会变成一个美人向你报恩呢……” 俞星臣道:“救它的可并非是我。” 杨仪道:“俞监军并未受伤么?” 俞星臣有点意外她还问自己,摇头。 杨仪见状又同黎渊道:“跟我回去,给你涂点药。” 薛放欲言又止,只把那狐狸向着俞星臣旁边一拨拉:“归你了啊。”赶紧跟了上去。:,,. 章节目录 525. 一更君 命悬一线 俞星臣看看地上的白狐,望着薛放陪杨仪黎渊离开的身影,叹了口气。 豆子跟小乖还在,两个都盯着地上的狐狸,想扑上去,又莫名迟疑。 俞星臣便叫斧头领着两只先行回去。 玄音子琢磨片刻:“俞监军,这个……这个既然是主动跑来找您的,我想也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且如今已经伤着了,扔出去难免是个死,不如且留一宿,明日放生如何?” 俞星臣抬头看看天色,颔首。 玄音子松了口气,又忙道:“只是这门竟然……坏了,到底要换一处。” 正琢磨要去哪儿,俞星臣道:“你们藏书阁里如今有人吗?” 玄音子一愣:“那里倒是无人,就是……靠近后山,未免有些冷,得多放两个炭盆。”他本来想请俞星臣去自己的茶室、或者让出自己的寝卧,只要对方不嫌弃就行了:“大人或者去贫道下榻之处,亦或者去茶室都可,到底暖和些。” 俞星臣道:“不必了。长夜如此,我也想翻翻书,见识见识此处的藏书种种。” 玄音子笑道:“您过誉了,只要不嫌弃就是……既然如此,我叫人去料理。” 俞星臣垂眸看着那只被裹住的狐狸,进内披了披风,将狐狸抱起。 他随着玄音子出院子,向藏书阁而去。 路过旁边杨仪院落的时候,俞星臣看了眼,听到里头似乎是薛放的声音:“你还嘴硬,当时要真的天雷打中了你,你这会儿就是那腰刀的样子,四分五裂,还是轻的!” 黎渊仿佛回了句什么,薛放道:“不过你倒是聪明,怎么就想到那么做,雷就会劈你呢。” 俞星臣不语。 当时黎渊拔刀腾身而起的时候,他本还没反应过来,直到看见黎渊挥刀向着那电闪雷鸣之处,才明白过来,原来黎渊是想“引雷”。 大概是见到当时情形紧急,他拦不住杨仪,便只能这样做。 按理说,这是最快最佳的处置方式了,因为一旦惊雷落下,是没有人能够挡得住的,无法护得杨仪周全,不如将雷引开。 不过…… 俞星臣回想当时,他是自始至终都在雷电中心的,自然最是清楚。 那雷电几番落下,都是在他周遭,他起初不知如何,可看着怀中的白狐,突然有所领悟。 虽然此事十分玄妙,但正如玄音子所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相信这罕见的雷是被白狐引来,所以想让薛放赶紧离开。 可让俞星臣极为不解的是,为何那小狐狸奔到杨仪身旁之时,一切便都风平浪静,雷电消失无踪,就仿佛从未出现过。 想起杨仪跟黎渊所说,那狐狸之前是在藏书阁外徘徊……俞星臣隐约明白了点什么。 也许,这小狐狸原先就是奔着杨仪去的,只不过因为某种缘故,才投了自己而来。 又想起玄音子所说的“渡劫”的传说,这种种到底是个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真有什么在盯着这人世间。 这一夜,除了那惊魂的雷电外,再无异样。 俞星臣看了大半宿的书,子时过后尚未入睡。 推开面山的窗户,看着外头绵绵的雪落,耳畔仿佛能听见那簌簌的落雪声音,竟感觉到一股亘古而来的孤寂之感。 俞星臣不由轻声喃喃道:“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 然而,他畏惧的并不是天子的诏命,而是永不能回头的绝境。 就在这时,在俞星臣的背后,那本来看似昏迷的白狐,窸窸窣窣从他的衣物里探出头来,两只细长魅惑的狐狸眼睛弯弯地,紧紧盯着他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俞星臣也不晓得自己什么时候睡着了的,只知道睡得极安稳。 次日,外头脚步声起,俞星臣睁开双眼,发现之前被他放在炭盆旁边的那只狐狸已经不见了。同样不见的,还有被他裹在狐狸身上的那件被天火烧出了几个洞的外裳。 俞星臣不以为意,洗漱出门。 早上的雪已经停了,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先打听了薛放如何。 伺候的小道士说:“薛督军天没亮,就启程了。” 俞星臣哑然。 薛放当然也想多留下来陪着杨仪,但正如那首《小雅·出车》一样,他也同样是“王事多难,不遑启居”,竟只能在顶风冒雪奔波的间隙中得到片刻的安宁。 想到这个,俞星臣不由戚戚然地一笑。 放眼看去,见整个药王神庙都被皑皑白雪覆盖,真真是世外仙源,琉璃世界了。 薛放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起身。 昨儿晚上闹腾了半宿,他总算把碍眼的黎渊踢走。 关了门,杨仪仍是担心:“那只狐狸可见古怪,跟俞监军在一处可无碍?” 薛放道:“那狐狸自己找到俞星臣的,自是有求于他,何况他堂堂的俞某人倘若被一只狐狸害死,那可就笑破人的肚皮了。不过还真给你说中了,果真这里也有个‘山大王’。” 此刻已经近了子时,杨仪擦了手,回身将他抱住。 她心里有一句话,很想让薛放在这里耽搁一日,但又知道这不可能。 于是只是抱着他,依依不舍地唤:“十七。” 薛放嗯了声,微微一笑:“干什么?” 杨仪心里虽然有千万句话,总不能全都说出来,索性不提:“不干什么。” “那就睡吧?”薛放爱极她这依恋自己的样子,心都跟着快活地摇摆起来。 杨仪没吱声,薛放便握住她的手,把她抱回了榻上。 目光相对,杨仪想到方才他纵身一击相救黎渊之状,摸摸他的脸。 薛放却想的是另一件事:“这里的温泉很好,本来想跟你一起去洗的……” 杨仪正要亲他一亲,闻言一怔,旋即红了脸:“又胡说。” “不是胡说,只不过……”他叹气:“到底没机会,等北境战事平了,好不好?” 杨仪本来是不肯的,什么叫“一起洗”,可听他说“北境战事平了”,竟点点头:“好。” 薛放道:“一言为定?可不要反悔。” “谁反悔了。” 薛放心满意足,把外裳重新除了,躺在她身旁。 将杨仪拥入怀中,两人一时都不曾出声。 可彼此心知,都没有睡着。 薛放抚摸着她的长发,忽然说道:“你是不是好改口了。” 杨仪正朦胧有点睡意:“改什么口?” 薛放道:“登二爷叫我改口了,你自然也得改口。” 杨仪听他提到了杨登,眼睛不免又湿润了,却一笑:“别胡思乱想了,早点歇息,明儿还要赶路呢。” 薛放道:“你叫一声,岳父大人在天之灵也自喜欢。” 杨仪吸吸鼻子,把脸埋入他怀中。 薛放搂着她,倒也并不勉强,只道:“我不是故意惹你伤心,只是想要你知道,就算他去了,他的心意仍是在的,只要我们这些人都惦记着他,他就一直在,不会离开。就如同我明儿要去冻土那边,我的心却时时刻刻都跟你在一起,知道吗?” 杨仪咬着唇,觉着他把他跟杨登的事做比较,听着有点惊心,勉强道:“知道。” 薛放温声道:“我不扰你了,睡吧。” 又过了会儿,杨仪道:“十七……” “嗯?” 她的声音从他胸口处传上来:“等你回来……好吗?” 薛放挑唇:“好。” 所剩下的一两个时辰,珍贵的每一刻,薛放都不敢闭上双眼。 杨仪本就乏的厉害了,何况是在他身边,就会很容易安心入睡。 但是薛放不一样,他喜欢的恨不得把人含在嘴里,一刻也不容她离开。 此刻抱着杨仪,卧在榻上,肆无忌惮地打量她的眉眼,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他心里虽然是高兴的,但不知为何,鼻子竟无端地发酸。 到最后,薛放把她搂在怀中,仰头,眼角竟是湿润了。 次日,趁着杨仪还未醒来,薛放蹑手蹑脚地穿戴整齐。 正欲出门,却见斧头领着豆子跟小乖,以及小甘小连三人,都等在门边了。 薛放吓了一跳:“你们……” 斧头道:“十七爷,不然叫我跟您一起去吧。” 薛放斥道:“别瞎说,好好留在这儿陪着她。” 斧头眼睛红红的,豆子仰头,轻轻地舔薛放的手背,薛放反手狠狠地摸了两把。 小连欲言又止,只道:“十七爷,安定了那边儿,早点回来,时时刻刻记着姑娘等着您呢。” 小甘在旁道:“十七爷,之前竹子离开的时候,我因为身上不自在,没给他好脸色瞧……”她把一个小包袱捧起,眼红红地:“这是我做的一件夹袄,你帮我带给他,告诉他我……我不是生他的气,叫他好好的……”没有说完,泪便也落了下来,她赶紧扭开头。 身后小林过来将包袱接去,系在身上。 薛放则安抚道:“放心吧,有我呢。保管把竹子全须全尾地还给你。” 小甘本正后悔当时对屠竹冷脸,闻言破涕为笑。 见薛放迈步向外走,小甘忙道:“十七爷也要保重,千万!” 薛放一路出了药王神庙,几个早起的小道士看见,赶紧去通知玄音子。 而在神庙门口,薛放却见到了黎渊。 “你一大早不睡懒觉,在这儿吃风?”薛放止步,却知道他必定有话要说。 黎渊瞥着他道:“我本来想骂你一顿,叫你别生在福中不知福的。” 薛放哼道:“我挨得骂还少吗?也不差你一两句。” 黎渊看向他,四目相对,终于郑重道:“别再做让她伤心的事了,你不知道,我多羡慕……” 薛放心头一动,笑:“还记得当时在京内,我托付你的话么。” 黎渊微震。 薛放盯着他道:“你记着就好,别叫我再重复一遍。” 黎渊的嘴唇动了动,扭头不看他。 薛放却扬眉笑说:“瞧你这受了委屈小媳妇的样儿,也不用说什么羡慕,倘若我这一去真的……” “你闭嘴!”黎渊不等他说完,厉声呵斥住。 薛放吁了口气:“你说羡慕,却不知道我心里的为难……罢了,”他摇摇头,“该走了。” 黎渊望着他:“薛十七!” 薛放才下台阶,闻言止步。 黎渊道:“我说别再做让她伤心的事,你别不懂是什么意思……怎么去的,就怎么回来。不然你……定会后悔!” 薛放沉默片刻,扬眉一笑。 小道士牵马而来,薛放勒住缰绳,回头看了眼“药王神庙”的匾额,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等玄音子出门之时,只来得及看到那一人一马拐弯的影子。 薛放去后,天还未大亮,前方春安城中知县大人因闻听永安侯俞监军一行在此歇息,顶风冒雪迎出城来,一直到了药王神庙,入内拜见。 此番薛放急急折回,身边只带了小林一个。 两人沿路向雁塔县奔去,雪虽然停了,但路上的积雪厚厚的,又因为绝早,行人都没有,马儿行起来未免吃力。 眼见将出了药王山的地界,天才蒙蒙亮。 却见前方路口上,仿佛有一队赶早行路的,不紧不慢而来。 薛放本来打马疾驰,一眼瞧见,觉着这山路不算宽阔,还是小心为上。 于是稍微放慢了马速。 身旁小林见他如此,不明所以,但也跟着略紧了紧缰绳。 恰在这会儿,薛放耳畔突然间听见一声“嗷”地长吟,声音竟同昨夜在药王神庙所听见的一样。 薛放陡然一惊,越发把马儿勒了勒,扭头看向声音来的方向。 但是周围都是山,那声音似乎自四面八方传来。 薛放没法儿判断,狐疑,继续纵马向前。 清晨的寒风迎面而来,不知从何处撩起了若干雪片子。 雪片纷纷扬扬自天空洒落。 薛放眯起眼睛,心里稍微觉着奇怪……两侧虽是有山,但这一阵风起的很怪。而且若是积雪的话,多半都已经从雪片成了碎雪,而这些雪却仿佛新下的一样,鹅毛般松散。 薛放盯着前方,心中又寻思方才那声长啸,听着就如同那只白狐狸的叫声。 早上起来的时候,他也没心思去查看俞星臣跟狐狸如何,难道……那狐狸已经离开了药王神庙。 又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总不会又有一道天雷降落吧。 但这会儿晴空万里,东边已经有第一缕朝阳升起,如果这时侯还打雷,那他可就要相信那些子虚乌有的“渡劫”的话了。 薛放抿了抿唇,暗笑自己疑神疑鬼。 不料目光所及,却见前方某处,似乎有一点奇异的亮光。 他的耳目从来厉害,但这点光儿来的莫名,就仿佛凭空出现似的。 薛放以为是错觉,目光上下左右一扫,空空荡荡,也没有雷霆闪电。 可就在此时,他的眼中捕捉到一点异常。 前方数丈开外,方才飘落的那些雪花,有的已经落地,但有的还在空中。 引起他注意的正是在空中的那片雪花。 那雪花竟以一种“凝滞”的姿态,端端正正地停在空中。 就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让它悬缀在那里。 薛放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但他知道绝不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可薛放虽不知发生何事,身体的本能却起了反应。 他的浑身汗毛倒竖,手猛地将马缰绳一勒。 白兔是跟他心意相通的,又不是寻常马儿可比,顿时长嘶了声,生生地刹住去势。 身旁的小林却并不知情,依旧策马向前,等察觉薛放停住,他回头:“十七爷……” 薛放骇然瞪着他:“停下,快……” 但已经来不及,他盯着那片仿佛是一只眼睛般凝视着自己的雪片,忽然纵身自马背上跃起,疾风闪电般冲向小林,竟猛地将他从马背上扑落。 小林只觉着鬓边一寒,不知何故,帽子被掀落,人也跟着跌入雪中。 “十七爷……”他惊慌失措。 薛放扭头,脸色难看之极。 小林跟着转头看去,却见自己的坐骑依旧不停,利箭一般向前窜出。 可奔出数丈后,它越来越慢,到最后马头一晃!硕大的马首竟毫无预兆地直直断裂落地!鲜血奔涌,而马尸兀自又行了一步,才轰然倒地! “啊!”小林难以按捺心中的惊骇,大叫出声。 亲眼目睹这怪异的一幕,他却几乎无法相信。 薛放已经站了起来,他微微抬头。 就在他扑倒小林之处,一人多高的空中,原先悬挂雪花的地方,此刻正悬挂着数颗鲜红的血珠。 他死死地盯着这“一串”横着出去的血珠,也明白了先前自己看见的那点亮光是怎么回事。 这里,悬着一条极细极长的夺命之线,之前那片雪花之所以悬而不落,正是因为粘在了这上面。 也正因如此,才给薛放察觉了异样! 假如方才他毫无察觉,直冲向前的话,这会儿就跟那马儿一样,已经身首异处了。 可这里无缘无故,怎会出现这样奇异的夺命线,当然是有人故意为之。 小林跌跌撞撞起身:“十七爷……” 薛放手摁住腰间的刀,环顾周围:“小心,有埋伏。”:,,. 章节目录 526. 二更君 追杀 春安城的知县入内拜见杨仪跟俞星臣,十分恭敬,再三请他们去县城内休息几日。 说话之时,黎渊本近立在旁,忽然见外间门有名侍卫身形闪动。 黎渊看了看杨仪跟俞星臣,悄无声息地挪步出门:“怎么了?” 那侍卫脸色很不好,手拢着嘴唇极快说了几句话。 黎渊是个见惯光怪陆离之人,早已经是喜怒不形于色了。但听侍卫说完后,他却不由地变了脸色。 想也不想,一个箭步向外冲了出去。 屋内,杨仪本因为要启程的缘故,恰好知县又到了,故而才见了一见。 但心不在焉,只是俞星臣跟知县略寒暄了几句。 她见黎渊出门,只以为是安排出发的事情,倒是没怎样。 俞星臣扫了眼黎渊,等了片刻,隐约听到外头侍卫的匆忙脚步声,他心里微微一沉。 但面上却仍是泰然自若,问知县道:“城内可也施回元汤了么?” 龚知县面上带笑,忙道:“敝县虽说地处偏僻,且又困顿,但也极响应永安侯之安排,加上先前太医院的医官们亲自往县城走了一趟,言明太医院拨了银子,又带了药材,如今百姓们已经领了五日的回元汤饺了,永安侯真如再生父母一般。” 俞星臣瞥了眼杨仪,见她稍微留意,便又问道:“贵县可有医官么?” 龚知县苦笑道:“这……不敢相瞒永安侯跟监军大人,北境这里最缺的便是大夫,更遑论医官了。但凡有个医官坐镇,城中也不至于……”说到这里陡然打住。 杨仪问道:“城中怎么了?” 龚知县向着她欠身:“回永安侯,这两日雪下的勤,有些百姓患了奇怪的病症,身上时冷时热,且骨头疼,有的关节还肿起来,身上出血……竟不知何故。城中的大夫虽有,有的说是伤寒,有的说是、痈毒之类的,竟束手无策,已经死了好几个人了。” 杨仪眉头紧锁,听着……仿佛有些耳熟。 俞星臣见她不做声,便道:“死了好几个?莫不是能传人的?有没有预防?” “有有,”龚知县赶忙答应:“下官也害怕是棘手的症候,所以一旦发现有如此症状的,都叫隔开静养。万幸没有大批的出事,或许真是伤寒也说不定吧。” 杨仪本来想应该是不去春安城了,但如果城中有如此病症,倒是该去一看究竟。 她是个看病如救火的人,心一动,便欲行动。 俞星臣最知她的心意,竟向着她摆了摆手:“且稍等一会儿。” 他起身走到门口,玄音子在座相陪,看俞星臣出外,就也站起跟上。 到了外间门,却正见一名侍卫匆匆返回,一看见他急忙过来:“监军大人!” 俞星臣见黎渊并未返回,心中已觉着不妥。侧耳听此人低低告诉,顿时目光中也透出骇然之色。 他左右打量了会儿,飞快交代了几句,又回头向玄音子如此这般做了吩咐。 侍卫跟玄音子两人相继飞奔离去。 俞星臣正欲回厅内,忽然见斧头着急往外跑,他忙叫了声。斧头站住:“俞大人。” “你去哪儿?” 斧头着急道:“刚才豆子不知怎么,叫了两声,向外跑去了。我怕它跑丢了,正要去追呢。” 俞星臣心一紧,忙道:“你不用去,你跑的慢,让他们去找就行了。” “可……”斧头怔住。俞星臣却不由分说地:“你先回去吧。” 打发了斧头,俞星臣又叫一人,低声吩咐:“速速去把王太医找来……” 侍卫领命而去。俞星臣才折返回屋内,正龚知县在说县内那些病患种种,杨仪一边听,一边抬眸看向他,不懂他先前制止了自己是何意。 俞星臣进内,蹙眉道:“方才有人来说,路上有山上的雪滑落,挡住了道,正紧急派人去清理,故而要等一会儿再启程了。” 杨仪一愕。 龚知县早已起身,闻言忙道:“竟有此事?是哪一段路,下官立刻派人前往……” 俞星臣淡淡一笑:“不必了,已经有人去了。知县且安坐等候就是。” 杨仪看了看俞星臣,先前他制止了自己,出门而去,难道是未卜先知? 不过……他向来神机妙算,谁知道是不是提前料到了什么,倒是不必纠结。 俞星臣说了这句,又对杨仪道:“永安侯且借一步说话。” 龚知县刚要落座,闻言忙又站起来。 杨仪随着俞星臣到了外间门,俞星臣沉吟道:“他们清理积雪,要等一段时候,枯坐在这里也是无趣,这里的温泉甚好,不如借着这个时机去沐浴一番,就算是取个‘百病全消’的意头也好。” 杨仪哑然失笑:“俞监军特叫我出来,只为说这话?” 俞星臣道:“这里是药王神庙,昨夜的事你也亲经历过,兴许……真的有什么旁人不知道的灵验,反正又有闲暇,何必入宝山而空回呢?” 杨仪本来并无此心,被俞星臣劝了几句:“也罢。” 她毕竟也愿意自己的身体好好的。 俞星臣便让把小连小甘叫来,吩咐道:“你们陪着永安侯去泡一泡温泉吧……她若不去,你们也未必肯去。我自会叫人在殿外守着,只管放心。” 小连小甘知道此处的温泉最好,心里早就盼着。只不过杨仪不肯泡,她们自然不会僭越。 听俞星臣这样细心,杨仪又肯,才各自喜悦,便陪着杨仪去了。 三个人自去温泉池子,俞星臣才皱了皱眉,踱步来到前方:“去盯着,黎大人一回来便立刻叫他来找我。” 正说着,就见龚知县满脸疑惑地走来。 原来方才他不放心道路被堵住的事,赶紧问了自己带来的人,不料衙差们却说并没有这样的消息。 龚知县正不明所以,刚问俞星臣,俞星臣并无解释,只淡淡道:“总之我既然如此说了,大人便如此听就是。” 知县倒也不是蠢人,立刻回过神来,知道他必有安排:“是。” 俞星臣安抚了知县,自己看看天色,疾步向着神庙东侧厢房而去。 厢房院门外,几名侍卫守在那里,俞星臣到了里间门,见王太医跟玄音子都在内,而榻上躺着的一人,赫然竟是跟着薛放离开的小林! 小林的脸都被血染湿了,先前回来之时人已经昏厥,刚刚被王太医酒醒。 望见俞星臣,小林叫道:“俞监军……”忙要起身,又给王太医拦住。 俞星臣道:“怎么回事?” 小林道:“路上……遇到埋伏,对方都是高手,十七爷……”他满脸痛色,“十七爷危险,为了护我逃出,他现在不知怎么样了……” 原来先前,黎渊得到的消息是,白兔驮着小林折返了回来。 而黎渊掠出后,看到小林的惨状便知道不妙,立即让人把小林带进神庙,自己却骑了白兔,一话不说,带了十几侍卫离开。 小林将经过说了一遍,道:“对方的手段、极其阴毒,竟然用一根肉眼难辨的细丝悬挂于官道之中,两侧钉入山崖,那细丝不知是什么所制,极其锋利……行人车马经过,稍有不慎便身首异处,多亏了十七爷发现的早,及时将我救下……可没想到,又有高手埋伏……咳咳……” 当时薛放那一声“有埋伏”话音刚落,便有数支冷箭射来,薛放挥刀挡下大半,却仍有两支擦身而过,其中一支射伤了小林。 箭簇乱射之际,又有七八个蒙面人自山林之中掠出,出手便是杀招。 这些人并非等闲,个个都是一流的好手,小林完全不是对手,才照面就吃了亏。 要不是薛放罩着,只怕十个小林也已经命丧当场。 那场面,就好像是七八只恶狼围住了一只虎。 俞星臣光是想想,就已经不寒而栗,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看这架势,是打定主意要薛放的命。 假如薛放运气差上一点儿,这这会儿早就命断那细丝之上了。 俞星臣向来是个极镇定自如的人,这次却有点坐立不安。 勉强坐了片刻,便起身到厅门口向外张望。 玄音子跟着走了出来,满面骇然:“是什么人敢对薛督军下手?还是说……是有山贼……” “不,他们的目标就是薛督军。”俞星臣摇头。 关键的是,这一伙是什么势力,按理说,嫌疑最大的自然是北原人?可…… 但不管如何,这些人所为,绝非山贼之能。 虽一时猜不透对方的来历,但俞星臣知道,此事不能立刻告诉杨仪。 至少在黎渊返回之前,要瞒着她。 所以他才拦着斧头,就是怕斧头跑出门后发现了异样,万一透露给杨仪的话…… 温泉浴池那边儿,杨仪叮嘱小甘,让她不要泡太久,又给她诊了脉,确定无碍。 小连让杨仪靠在池子边上,拿丝帕给她轻轻地擦拭,一边说:“姑娘,还是别操劳了,身上越发没有什么肉了,我真怕这池水把你浮起来。” 小甘也靠坐在杨仪身旁,道:“可不是么?我心里后悔往北境来这一趟,但其实又知道,就算不来,也必是不放心十七爷的。而且倘若不来,就算十七爷能镇住定北军,那百姓们谁理呢?他们也是极可怜的。” “是啊,若姑娘不来,就算把北原人打跑了,这一个冬天这样冷,得多死多少人?” 小甘忽然道:“斧头说昨儿晚上那几声雷响,是因为一只白狐狸?还说那狐狸跑到姑娘身边的时候,雷声就停了……我也曾经听老人们说,这精怪们渡劫,要找个有大德行的人,那样雷公爷爷才不敢劈,我想必定是这个道理。” 小连小心翼翼地梳理杨仪的头发,也跟着点头:“就是这个理。” 杨仪心里在想春安县内的情形到底怎样,听她们两个闲话,便道:“说你们两个磨牙,越发会磨了。” 又对小连道:“不用管我,你们自己自在泡去。” 杨仪知道自己的体质虚弱,不能泡太久。但也贪爱这温泉水的滑暖,只过了两刻钟不到,就有点虚不能受了。 梳理妥当,烘干了头发,心想该问问那路通了没有。 心念一动,杨仪突然想起来……之前好像没看见黎渊。 黎渊骑着白兔,被白兔带着来到了出事的地方。 因为天放晴,也大亮,路上已经有行人了。 但此处的行人却都停止不前,一个个面色骇然地看着地上。 就在前方路上,有一具极骇人的马尸,身首异处,血几乎把官道都染红了,顺着流入沟中。 而且在马尸之前,又有一具人的尸首横在那里,地上鲜血狼藉,不知如何。 路人们正惊惧地议论纷纷之时,白兔长嘶了声,停下。 黎渊飞身落地,拨开人冲到前方。 他先看向地上那具尸首,当看清那人的衣着打扮之时,总算能先松了口气。 然后又扫了眼数丈外的马尸。 地上是凌乱的脚印、散落的箭簇,以及大片大片的血迹,就好像是泼了一盆盆的朱砂一样触目惊心,只难以想象如此大量,竟是血。 黎渊竭力让自己定神。 扫过在场路人的脸,他抬头看向两侧的山岩跟广袤的山林。 马匹的死状让黎渊意识到了什么。 他比量了一下马儿立着之时被斩首的高度,仔细端详,虽不曾发现那夺命的线,却在旁边的山岩上看到了一处凿过的痕迹。 虽不曾听过小林诉说经过,他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 但薛放现在在哪儿? 地上的尸首,是被一刀断了喉咙,这应该是薛放的手笔。 把尸首的蒙面帕子摘下,那是一张平平无奇看不出来历的脸。 黎渊死死盯着那尸首,以及周围的箭,他狠狠地咬了咬唇,让自己设身处地,想象当时的事发经过。 薛放应该是为护住小林,才把这许多冷箭打落,但他知道寡不敌众,而小林无法自保。 所以他尽量挡住了进攻的刺客,把小林扔到白兔背上。 刺客应该是被他绊住了,又急欲要置他于死地,所以不肯分神去追小林。加上白兔的脚程又快,这才给小林逃出生天。 但薛放…… ——薛十七! 黎渊的心竟罕见的乱了。 想到之前神庙门前的告别,他心里有个声音:“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千万不要让我……” 他用力过狠,唇间门多了一点铁锈气,那是咬破了唇渗出的血。 而脑中微微清明。 他看见薛放将近身的一人格杀,然后,为掩护小林他应该不会先退,只会进攻……所以地上的痕迹才会向前。 然后……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黎渊迅速沿着地上凌乱的痕迹走开六七步,转头,果真见到山岩上被踩的一塌糊涂的雪,细看,有淅淅沥沥的血迹。 除了被杀的那人,一定有人受伤了,但愿不是薛放。 黎渊吩咐侍卫们分作两部,其他的在周围搜查其他痕迹,另外几人随着他上山。 才攀援而上不多久,便又发现了一名死在树下的蒙面人,他肩胛处深深地插着一把匕首。 一名侍卫试图将其拔chu来,居然没拔动,原来匕首嵌入了骨缝中。 另一名侍卫把那人的蒙面帕子摘下,依旧是一张寻常面容。 正在此刻,前方侍卫道:“这里又有血迹!” 黎渊正欲冲出去,另一方却又道:“这里也有!” 足足一个多时辰,黎渊才返回药王神庙。 将经过告诉了俞星臣,原来他们在一处血迹的尽头,看到一名负伤的蒙面人。 当时此人被戳瞎了一只眼,血流满面已经垂危,但却依旧凶狠非常,若不是黎渊及时出手,他差点就杀了一名毫无防备的侍卫。 黎渊制住后,逼问他薛放何在。 那人张了张口似乎要回答,却又紧闭了嘴。 本想留作活口,但他伤势实在太重,没撑一会儿便气绝了。 而另一侧的血迹跟痕迹,追了半晌,竟又回到了官道上,因被行人以及车辆践踏,竟无处查找。 当时豆子也追了过来,在地上嗅来嗅去,却只狂躁地狂吠不已。 黎渊说完后,咬牙切齿地道:“现在不知他到底如何,甚至连动手的是哪一方的都不晓得……不过,十有**应该是北原人。” 他第一次感觉如此绝望,跟愤怒。 俞星臣道:“我看,未必。” 黎渊一怔:“为何?” 俞星臣道:“你说你找到过那个活口?” “可他已经死了。而且一个字也没说。” “他明明可以开口的吧。”俞星臣问。 黎渊皱眉,懊恼道:“对,他似乎想说什么,但又没有。” “这就是线索了。”俞星臣面色冷峻地。 黎渊愕然:“什么?” 俞星臣拧眉道:“此人为何不开口?无非是忌惮开口的话会泄露身份,倘若是北原人,他们来报仇,理所当然,他们甚至更愿意张扬出来,又何必隐忍不语?” 黎渊汗毛倒竖:“不是北原人,那又会是……” 俞星臣的脸色更冷了几分,但他的话却更是冰冻三尺:“想隐瞒身份,甚至更想把此事嫁祸到北原人身上,十有八/九,这杀手……是大周的人。” 黎渊双眸圆睁:“大周?!可……” 此刻门外是玄音子的声音隐隐传来:“永安侯,若无紧急的事,不如在此处多住几日却好。” “多谢美意,他日北境靖平,必定是要重游的。” 杨仪到了。 黎渊立刻紧张起来:“不……” 恰好俞星臣也开口:“不能让……” 两个人都没有说完,但在一刹那目光交汇,却都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此事,不能让杨仪知道。 这会儿杨仪已经进了门来,一眼看到黎渊在内,她笑笑:“之前去哪里了,竟不见人?”:,,. 章节目录 527. 一更君 青女素娥俱耐冷 杨仪因才泡过温泉,气色竟比先前好了许多。 本来总是苍白的脸上,多了点薄薄的血色。 除了当初才回杨家、她收拾打扮了一段时候外,多数时间仍是如先前在外头一般清水素面。 她并不在意自己的容貌如何,而且总觉着坐在那里上妆,白耗费了许多时间。 而且薛放也仿佛不喜欢她如何描眉画唇的……她可还记得当初因为她脸上涂了胭脂,还被他“嘲笑”。 故而也一直都习惯了清水芙蓉的模样。 她的底子自然是不差的,可因为病弱,素日的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今日双颊却透出一点自然的薄红,双眸也似格外有光,看的人眼前一亮。 然而黎渊却不敢多看。 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杨仪这句,虽然跟俞星臣心有灵犀,不想告诉她真相,可却也想不到杨仪先开口问他。 黎渊这一顿无话的光景,俞星臣在旁仿佛自然而然地接口道:“他是去看前方路堵的如何了……才说已经通开、可以启程了。” 杨仪不疑有他,道:“也好,去春安看过后,还得赶紧到定北城,也不知是否有晓风的消息,我想若是没有别的线索,或许可以问问决明。” 黎渊后退了半步,怕自己不小心透出什么来。 俞星臣会意,便道:“是,决明对别人并不很信任,你的话,他是该听的。”又问:“只是春安的病患,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个情形。真的不会传人么?” “应该不至于。关于那病,”杨仪道:“我心里已经有个揣测,但要亲眼见过才知道。” 俞星臣见她并不怀疑别的,稍微松心,回头看了黎渊一眼,道:“劳烦请去安排人手,妥善护卫,春安虽距离定北城不远,但也不可懈怠,以防有不测之危,有劳了。” 他这一句,是给黎渊开脱,意思便是让他去加派人手再行搜索,同时去定北城报知戚峰,调人。 而这样一来黎渊暂时不在眼前,对杨仪而言也说得通了。 黎渊点点头,又看向杨仪,杨仪却道:“我看看你的手。” 昨儿晚他的手被雷电波及,指尖被灼伤,杨仪道:“涂了药了?” 黎渊听着她温和关切的声音,可还要藏着那秘密不能告诉她,便低头:“忘了,待会儿就涂。” 杨仪有点责备地:“不可大意。” “好,”黎渊不敢多言:“我先去……安排。”他后退一步,转身很快出门去了。 俞星臣吁了口气,对杨仪道:“龚知县已等候在外,走吧。” 药王神庙门口处,地面被清扫的格外干净,那是因为先前小林回来的时候,血流在地面同台阶上的缘故。 杨仪刚要上车,忽地回头。 俞星臣时刻留心她的反应,见状虽不知如何,心中微微发紧。 小连问道:“姑娘,怎么了?” 杨仪疑惑道:“好像……” 环顾周围,雪后初晴,山河一片银装素裹,壮美非常,路边的枝桠上挂着银霜白雪,似乎玉叶琼枝,曼妙绝伦。 头顶晴空万里,日影灿烂,就连原本刺骨的寒风都仿佛透出了几分温和。 神庙门口,玄音子跟许多道众,龚知县跟县衙众人,前者拜别,后者恭候。 其他侍卫人等,井井有条。 最终杨仪摇头道:“没什么。” 正斧头拉着豆子的耳朵,嘟囔道:“你要再敢疯跑乱跑,就把你拴起来了。” 豆子把头一扭,仿佛闹了脾气,对着斧头汪汪叫了几声。 杨仪看的稀奇,对斧头道:“你怎么它了?” 斧头道:“仪姑娘,我哪里敢怎么它,我看它是越发性子野了,之前还跑出来了呢。这儿荒郊野外,万一跑出一只狼……或者它跑丢了该怎么办?” 豆子此刻也不叫了,贴着耳朵,呜呜低鸣地望着杨仪。 却仿佛是做错了事的模样。 杨仪俯身摸摸它的脖颈,这才上了车。 俞星臣瞧她入了车内,总算放心。 马车向着春安县而行,正跟薛放的路方向相反。 千里之外。 京城中落了一场大雪。 宫内,魏明陪着皇帝在寝殿门口赏雪,笑道:“有道是瑞雪兆丰年,北境薛督军连战获胜,又不费吹灰之力灭了北原十万大军,这雪必定知道喜讯,也跟着凑趣。” 皇帝连日有些阴霾的脸上稍微露出一点晴色,却感叹道:“亦喜亦忧罢了,哼……‘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仪她也敢抗旨不遵了。” 魏明一惊,忙陪笑道:“其实说句皇上不爱听的话,永安侯如此,也是情理之中的。她本就是个慈悲心大、又体恤民情的,看到北境的情形,奋不顾身是意料之中的……想必她万万不敢有别的意思,皇上也千万别生气。” “朕哪里是生气,”皇帝长叹:“她虽是女子,脾气犟起来,九头牛拉不住,骨头硬起来,也是宁肯玉碎,只盼……朕也不想别的了,人好好回来就行。” 正说着,外头有太监道:“青妃娘娘到了。” 说话间,便见青叶带了几个宫女,从廊下徐徐而来。 原来这些日子,她深得圣意,已经封了妃。 皇帝很喜欢她名字里的“青”字,解释说:“青女,乃是主降霜雪的青霄天神,所谓‘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极好。”因此便封为“青妃”。 此刻皇帝看见她一身玉青衣裳,自雪中来,真真合了皇帝先前封妃的意思,一笑:“怎么偏这时侯来了。” 青叶行礼道:“今天头一场的瑞雪,臣妾亲手调治了雪梨莲藕汤,皇上尝尝好不好。”说着取了,端给魏明。 雪梨清润生津,莲藕补脾益血,这一道汤有降燥止咳有益气血的功效,皇帝道:“能有这份心意,自是好的。” 魏明回避尝了口,放在桌上想过一会儿再献上。 皇帝却一招手,他只得又端了过来。 青叶亲自端了,皇帝吃了两口汤,又吃了一片白藕,点头道:“‘君看入口处,一片疑嚼雪’,正应景了。” 魏明见状便把剩下的撤了。皇帝却对青叶道:“你来的正好,朕也正要兴师问罪。” 青叶惶恐:“臣妾驽钝,还请皇上宽恕。” 皇帝道:“先前你劝说朕,说永安侯是能成大事之人,跟薛十七一刚一柔,必定有利于社稷,能建不世之功……如今确实他们做的不错,只可惜……” 青叶抬眸看向皇帝。 皇帝一笑道:“如今人是放出去了,想让她回来却难,连朕的旨意都不听了。” 青叶原本就怀疑皇帝在跟自己说笑,听了这句,更加有数。 “永安侯也是知道皇上的心意,正是因为体恤皇恩,才更竭尽全力、奋不顾身以报答皇上,”当下竟跪倒在地,青叶恳切道:“皇上若有不悦,都在臣妾身上,恳求皇上千万莫要错怪了永安侯一片忠君报国之心才好。” 皇帝扬眉。 魏明上前搀扶,笑道:“青妃娘娘快请起吧,皇上哪里是责怪永安侯,不过是跟娘娘打趣罢了,怎么竟当真了。” 皇帝眼中掠过一点嘉许之色,道:“青妃是个聪明至诚的人,难得你一心为永安侯着想。” 看她身上打扮,从头到脚都是素的。虽然青叶向来也不肯浓妆艳抹,但今日却一点鲜亮之色都没有。 皇帝便淡淡地问道:“这两日看你的装扮十分素淡,是有心呢,还是无意。” 青叶道:“皇上恕臣妾之罪,臣妾才敢说。” 皇帝望着她,微微一笑道:“你既然这样说,可见是有心。” 青叶重又跪倒。 皇帝道:“起来吧,朕哪里就那么小气了,你念旧主之恩,是你情深义重,朕也不会因为这个怪你。” 皇帝本就绝顶聪明,从青叶的打扮便看出她的心意。之前杨登的事情京城内虽还不知道,但皇帝却没有瞒着青叶。 青叶如此素淡打扮,自然也跟杨登之死脱不了干系。 待青叶起身,皇帝道:“何况,杨登……倒也值得。” 他感叹了这句,目光投向殿外绵密的落雪:“北境有薛十七,俞星臣,杨仪,还有如杨登般公忠体国不惜己身的众人,朕可以不用操心了……只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宫内的事,也叫人心不静。” 青叶思忖道:“皇上指的是……莫非是太后娘娘的凤体?据说娘娘只是一时气滞,并无大碍。皇上不必担心。” 皇帝哼道:“幸而如此!如果真的气出个好歹来,如今杨仪又不在京内,岂不叫人焦心……想来都是皇后,素来太过宠惯紫敏,把她惯的不知天高地厚,如此行为不端,简直丢尽了皇家的脸面……” 青叶见他越说越生气,一时不敢出声。 只过了会儿才陪笑:“皇上,紫敏郡主年纪还小,自然是有些想不开的,等她略大些……” “什么想不开,她把太后差点气厥过去,还敢跟朕顶嘴了,”皇帝磨了磨牙,叹息又道:“这若不是看在她死去的父王的份儿上,朕岂会容?” 魏明在旁听见,也满脸苦色。两人都跪倒在地。 皇帝看着他们,呵斥:“朕又不是怪罪你们,你们跪什么?要怪……也是那个什么陈十九,虽说是功臣之后,但也罪不可赦,哼,朕已经命人去海州传他,不把他剥皮拆骨,难解朕心头之恨,竟敢私下勾引小郡主……” 咳嗽了几声,皇帝略略高声,恨恨道:“混账东西,他分明没把朕放在眼里!” 魏明壮胆劝慰道:“皇上息怒,别气坏了龙体才是……” 正在这时,殿外一个身影跳出来,竟然是紫敏郡主。 原来她不知何时偷偷地跑了来,竟听了个正着。 紫敏冒失地闯入,叫道:“皇上,您要罚要杀,只冲着我,不要为难十九哥哥。” 皇帝大为意外,双眸微睁:“你说什么?你几时来的?” 紫敏上前跪倒:“皇爷爷,十九哥他没有勾引我,若说是什么‘勾引’,那也是我勾引的他……我跟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说了,我跟十九哥两情相悦,是一定要嫁给他的,这本是好事一件,难道十九哥不比太后娘娘给我选的那个人强吗?皇爷爷你们为什么会这样生气?” 皇帝指着她,咳嗽连连:“你放肆!竟还敢、敢说这些话!” 原来自从薛放杨仪他们去往北境后不久,陈献从海州方向回来,进京述职。 他在海州的功绩做的漂亮,吏部跟兵部都十分赏识,本来俞星臣曾说,叫他暂时在海州代管些日子,会尽快找到合适的官儿,到时候他就可以回京了。 可是因为陈十九做的太过出色,吏部便索性升了他的官,正式任命他为三州通判,海州,沁州,汐州等几个州县的军政之事,统统都在他手里。 陈献虽是想进调回京的,但既然吏部如此安排,俨然高升,却不容他如何,何况他在外头也确实风生水起。 他在官场上顺风顺水,情场之上,却也“出人意料”。 原来当初紫敏被颠道士掳走……反而“挟持”颠道士往海州方向去的时候,最后终于被陈献所救。 两人是相处过一段时候的。 陈献喜欢紫敏的不谙世事,天真娇憨,紫敏也把陈献当作最合适最知心的玩伴,可依赖之人,一来二去,两个人的感情一日千里,亲昵非比寻常。 故而当时紫敏回京后,杨仪隐隐察觉她似乎跟先前不太一样,那便是因为情窦初开,由内到外,情难自禁。 若陈献不回京则罢了,如今回京,紫敏哪里按捺的住,借口往端王府去,便跟陈献厮混在一块儿,如胶似漆。 陈十九本来还有分寸,知道她身份尊贵,不敢闹出来,每次被紫敏纠缠,还尽量地“坐怀不乱”。 奈何紫敏因喜欢他,竟毫不忌讳,百般亲近之下,便按捺不住闹出事来了。 不过两个人都偷偷地,加上陈献谨慎,倒是无人知晓。 紫敏欢喜雀跃,无法按捺,想要跟宫内挑明两人的关系。 陈献心知,以自己的身份要迎娶郡主,恐怕还差一些,便叫紫敏安心,等他再立点功,兴许就能水到渠成。 紫敏对他百依百顺,便听他的话,暂且按捺。 不料……在陈献回海州后,宫内皇后娘娘便又要张罗给紫敏选郡马的事。 紫敏哪里还能看的下别人去,又惊又急之下,本来想一走了之再去找陈献,可又怕给他惹祸。 思来想去,她便偷偷地去找端王,试探端王的口风,且想让端王跟皇后说说,别让她招其他人做郡马。 端王本来以为她小孩儿脾气,便不当回事。 只笑答应她会帮她看着,一定会选个才貌双全的。 紫敏情急之下,竟说出自己非陈献不嫁的话。 端王震惊之余,忽然想起之前陈献回京后,常常来自己府里,而紫敏那会儿也正在府内…… 当下试问:“你、你莫非跟他私定终身了?” 紫敏脸上一红,道:“总之我喜欢他,端王叔你对我最好,你得答应我,别让皇后娘娘选别人。” 端王越发心惊:“选谁,那自然是太后跟皇后的意思,你小小年纪,岂能自己挑,你可不要胡闹。小心……闹出事来。” 端王认真叮嘱了一番,倒是劝住了他。 紫敏起初也还听了端王的话,反正还不曾尘埃落定。 谁知,太后却为紫敏选定了一人,是太后族内的一人,比紫敏大五六岁,相貌寻常。 紫敏听说后便顾不得,跑到皇后跟前跪求。 她是个没什么心机的,被皇后用言语一套,就知道了底细。 很快,太后也听说了,传紫敏去问,紫敏虽然害怕,却也没有藏掖,只说自己要嫁给陈献,绝不会再嫁给别人等话,当场把太后气的厥过去了。 皇后便命让紫敏在宫内禁足。 没想到趁着下雪,紫敏竟又跑出来,却听见皇帝在说陈献如何,她一个小女孩儿,满心都是陈献,哪里受得了什么“剥皮拆骨”的话,立刻跳了出来。 魏明见皇帝气的色变,忙道:“郡主,休要多话……快回去吧。”一边说一边向着紫敏使眼色,叫她快退。 青叶也赶紧起身去拦着紫敏:“郡主,皇上龙体欠佳,别再激皇上了……”也试图拉她出去。 却听皇帝道:“立刻,派人……再去催,务必把那个陈十九捉拿……” 紫敏见他脸色狰狞,咬牙切齿,吓得哭道:“皇爷爷,你要是对十九哥不利,我、我……横竖我已经是他的人了,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就自尽随了他去!” 皇帝听见这句,胸口血气翻涌,双眼一瞪,身体便向后倒下去。 魏明拼命扶住:“皇上!” 青叶忙推了紫敏一把:“快回去。”又叫道:“快传太医!”:,,. 章节目录 528. 二更君 储君位,英雄冢 皇帝龙体欠佳,病倒的事情传了出去。 本来皇帝的身体就不是很好,但这次病发的格外厉害,据说足足昏迷了两天才醒。 宣王跟端王两人得了消息后便进宫探看,昼夜伺候于勤政殿内。 这几个月,太医院的林院首频频出入宣王府,外间知道的,都说是为了侧妃娘娘的身孕。 但只有林琅跟宣王知道缘故,甚至宣王的心腹人都不晓得究竟。 杨甯虽也是在王府内,但宣王却并不曾告诉过她林院首一来便要呆半个多时辰是为什么。 不过杨甯聪明,自己毕竟也能猜出几分来——毕竟林琅是太医,来王府既然不是为了自己,那当然是为了宣王如何。 但宣王不提,她自然也不会多嘴。 宣王一进宫,常常两三天不得回来。 顾莜便来到王府里陪着杨甯。 私下里说起皇帝的病,顾莜轻声道:“我先前回过一趟顾家,你大舅舅最近似乎忙的很。” 杨甯道:“他忙什么,现在漕司上的事,不都给了大哥哥了?” 顾莜一笑:“我想他未必甘心吧。” 杨甯呵呵道:“就算他不甘心这么退了,可还有个外祖父在,想来他总不至于敢明目张胆的做什么。” “谁知道,不过……我倒是想到一个词‘利令智昏’,何况他本来就不算是一个聪明人。”顾莜想了会儿,叹息:“他那性子,要真干出点什么来,顾家就真完了。” 杨甯听出一点意思:“娘是担心他把顾家拉下水?” 顾莜看了看她:“再怎么样,那毕竟是我的娘家,别的不说,你外祖父是真心疼我的。”说到这里,她的眼中涌出一点朦朦胧胧的东西:“可惜,我大概是让他失望了。” 杨甯勉强笑笑,握住她的手道:“母亲又说什么。总之现在平平安安的就罢了。” “平安……”顾莜喃喃了一句,微笑道:“是啊,平平安安的就罢了。” 两人说到这里,有宫女进来拨炭火,杨仪道:“雪还下么?” 宫女忙道:“回娘娘,已经停了。” 等人退下后,顾莜扫了眼门口,道:“对了,之前那个跟你的青叶,被封为了青妃……我一直都没有问你,她是怎么就进宫了的,之前看她总是少言寡语有些木讷,不像是个出挑的,怎么就这样对了皇上的脾气呢?” 杨甯正盯着地上铜炉内的银炭,闻言道:“皇上也是人,是人便有软肋,只要投其所好就是了。” 顾莜问道:“难道皇上喜欢青叶那样的?” 杨甯摇摇头:“宫内多的是各色的美人,就算送一个绝色的进宫去,以皇上喜新厌旧的性子,总也有厌弃的一日。只不过,皇上虽不至于沉湎于美色,但有一件事情他是绝不会厌倦的。” “是什么?”顾莜也不由地好奇了。 杨甯笑道:“娘忘了,皇上最好什么?” 顾莜想了想,迟疑地问:“难不成是……” “自然是修道,或者说是对于长生不老之术的痴迷,”杨甯的声音低低的:“只要让皇上以为,青叶是那个能同他……修道的人,青叶自然就会成为三千佳丽之中最不同的那个。” 顾莜笑道:“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 “事在人为,”杨甯道:“何况青叶自己也是乐意的,做一个任人呼喝的婢女,到宠冠后宫高高在上的娘娘,谁不乐意呢。” 她既然有了此心,青叶又乐意,她自然会叫人来教青叶一些道家的法门,包括“双修”之类的种种。 顾莜寻思了会儿:“你可要小心些……她可靠么?” 杨甯道:“娘可还记得当初顾荣儿设计了我,在老太太跟前逼问青叶的事么?她本来可以在那时候站出来踩我,但她并没有,所以我相信她确实忠心。” 顾莜有点不太记得此事了,见她说的肯定,便不再多言。 只又问道:“你是为何把她送进宫的,是……因为我吗?” 杨甯长叹了声:“不仅仅是,我……也算是自保吧。” 顾莜握住杨甯的手:“我看宣王殿下对你还是上心的,又加上青叶这一层,将来就算孙家姑娘进来,也未必会怎样为难到你,何况甯儿你又聪明。只要你肯用心在自己身上,自然不会有碍。” 四目相对,杨甯也道:“娘……你既然懂得这个道理,也得多在自己身上用心才是。” 顾莜一窒。 好不容易两人说到这般地步,杨甯试探地看她:“娘,你正当年华,我看……父亲这一去北境,已经有些离心之意了。不如趁着这个功夫,大家体体面面地……” 顾莜知道她要说什么,笑笑:“你想叫我跟他和离?” 杨甯顺势道:“如果父亲不知道有关于杨仪的那些事,恐怕他的心不会离娘这么远,但现在……以他的脾气,未必会见谅,娘何必执迷不悟呢。” 顾莜转头看向窗上,过了会儿她问道:“甯儿,我问你,当初没有能嫁给俞星臣,你悔恨吗?” 杨甯万万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整个人一震:“娘……” 顾莜回头看向她的双眼:“我不是外人,只你我母女说两句体己话而已。不必忌讳什么。” 杨甯同她对视片刻:“这有什么可说的呢,毕竟……说也无用。” “那……就是后悔了?” 杨甯不肯诉诸于言语,只淡淡地笑:“我只记得那句话——‘你既无心我便休’,他的心早不在我身上了。我又何必留恋呢。” 顾莜道:“但如果重新让你选择,你是不是会选他。” 杨甯的心一动,继而一刺:“娘……” 顾莜道:“你是错过了,不能回头,我是撞破了头,也不肯回头。咱们娘两,真的是……”她轻笑出声,转身去拿起先前放下的针线。 杨甯本是要趁机劝她的,没想到反而被顾莜引动了心事。 当初知道俞星臣要北去的时候,杨甯简直不能信。 她跟俞鼐俞鼎的看法是一样的,俞星臣这么做,简直是放弃了唾手可得的高官厚禄青云直上,而选择了一条前途未卜危机重重的路。 先前俞星臣去海州的时候,杨甯诅咒他去死,但当时是因为知道了他的“背刺”,盛怒之下,失去了理智。 但在他离开后,她却日日噩梦,只盼他能无恙,那种煎熬,直到如今尚且铭心刻骨。 这次,杨甯质问俞星臣到底为何如此,是为了杨仪还是怎样。 俞星臣摇头:“这不是娘娘该问的,我也没有必要跟您解释。” 杨甯却到底知道,以他那样矜贵自持的性子,就算喜欢上杨仪,也不至于就真的到达“死缠烂打”、执意追随的地步——杨仪前脚要走,他后脚就要跟上?绝不是如此。 于是她忍住脾气,只道:“你就算把我当作一个陌路之人,对你的好意劝诫,北境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别以为海州那次安然无恙,去北境也能如此幸运,你是最清醒的人,就算你有报国之志,在京内也是一样的!只身犯险不是你能做出来的……三爷总不会以为,性命没了,你还会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吧?” 最后这句,自然只有他们两个知道是何意。 俞星臣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他看着杨甯道:“我虽有向死而生之意,但……”并未说下去,他拂袖迈步出外。 杨甯着急喝道:“俞星臣,别执迷不悟!” 俞星臣走到门口,回头看向杨甯。 当时他的脸色,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古怪。 他道:“说来,你可知道到底是什么缘故才造成了……” 杨甯在等他说完,可俞星臣的目光却在她身上扫了扫,却又一笑摇头。 他还是转身去了,这一去,便天南海北。 至今,杨甯都不知道俞星臣临去那两句话到底何意。 回过神来后,杨甯看到顾莜正在缝一件小衣裳。 这些日子,顾莜做了好几件婴孩的衣物,难为她这样耐心仔细。 她对杨甯道:“当初有你的时候,身上怪难过的,便没有做这些,这次可以补上了。” 杨甯每次劝她歇着,何况又不会缺这些东西。顾莜只是不肯听。 呆呆地,杨甯看着她慢慢地飞针走线,顾莜抬眸看了她一眼,说道:“甯儿,还有一件事。” “是什么?” “这次倘若杨仪能够回来,你……千万不要、”顾莜思忖着:“不要针对她如何。” “娘怎么说这话?”杨甯又惊又笑。 顾莜垂着头,也跟着笑了笑:“你知道的,我永远不后悔嫁给你父亲,唯一做错了,是不该对杨仪……” 杨甯一惊。 顾莜叹道:“当时也不知怎地,大概是把对于洛蝶的恨加在她的身上了,鬼迷心窍一样,总想要她死才好……直到现在,才知道她根本同我们不是一路人,那个丫头,却比她的母亲更有志气,生为个女儿身委屈她了,我又常常想,我要是没有对她动手,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娘……”虽然知道顾莜说的对,但杨甯亲耳听着,仍是心情复杂,隐约刺耳。 顾莜却抬头向着她笑笑:“总之,听娘的话好么?” 杨甯努了努嘴,终于道:“我早就跟她井水不犯河水的了。再说,也没什么机会跟她照面儿,您不是说的清楚么,人家根本同我们不是一路的。” 顾莜又握了握她的手,喜滋滋把自己缝制的那件小衣裳给杨甯看:“怎么样?” 杨甯笑道:“好的很,比宫内最巧手的绣娘做的都强。” 京城,顾家。 这日,顾瑞河回了大宅,在前面给老太太请安后,便去拜见顾盟。 老祖宗顾盟近来更加不管事,漕运上已经完全交给了顾瑞河。 顾瑞河到了里间,行礼过后,低低道:“祖父,听说北边那里,杨院监出了事。” “杨登怎么了。”顾盟面不改色地问。 顾瑞河将听来的消息说了一遍,叹道:“之前我还劝过叫姑父不要去,没想到这么快就真的出了事……” 他的眼圈微红,毕竟杨登是那样和蔼仁慈的长者,是顾瑞河所见的长辈中最值得敬爱的人。 顾盟却道:“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那北境遍地都是刀子,就算你我这样的人去了都要带点伤,九死一生,何况是他?真真是在京城这种地方呆惯了不知道外头的险恶……也是他求仁得仁而已。” 顾瑞河压下心头难过,吁了口气:“事已至此,我只担心万一……给甯儿知道了,还有姑母……她先前才好些……” “既然咱们都知道了,宣王恐怕迟早晚也会得知,”顾盟脸色淡淡地:“叫我说,这件事你开口,比甯儿从别人嘴里知道要好。找个时间,去告诉她,让她有所准备吧。” 顾瑞河听他如此决断,一惊:“可甯儿是有身孕的人,我怕……” “她不是连这个都禁不住的,何况,杨登在离开之前已经留了和离书,哼,这样的男人……”顾盟冷笑了两声:“不提也罢。” “是。”顾瑞河垂首。 顾盟扫了眼:“还有事么?” “还是先前,往北境运送粮饷棉服等的那件事……”顾瑞河迟疑。 顾盟道:“马浜不是死了么?又提起来做什么?” 顾瑞河望着他的脸色:“祖父,以俞监军的精明,倘若是马浜独吞了那笔饷银,他不可能查不出来……” “你想说什么?” “当初负责押送的是……” 没等顾瑞河说完,顾盟道:“罢了,总之这件事不与你相干,你也不必理会。若无别的话说,就去吧。” 顾盟一声吩咐,顾瑞河只得退了出来。 在上房外头,顾瑞河遇到了顾朝宗。 父子两人照面,见顾瑞河行礼,顾朝宗打量道:“你来做什么?” “回父亲,是有一件事要告诉祖父。” 顾朝宗冷笑:“听他们说你很能干,只是最好稳住了,不该你插手的,别去乱动。” “我不懂父亲指的是什么。”顾瑞河垂眸。 顾朝宗冷冷地说道:“你最好不懂。” 没有多言,顾朝宗撇下顾瑞河进内去了。 顾瑞河望着父亲的身影进了门,这才转身向外而去。 俞星臣当初抵达武威监军府后,接手了前监军马浜负责之事。 因饷银空缺,写折子回京询问究竟。 户部俞鼐的回复是,当时饷银已经拨批了一部分,由漕运负责押送到北境,由监军马浜交接。 而那时候负责运送这批东西的,是顾朝宗的心腹。 虽然在顾盟面前那句话没说完,但顾瑞河知道,老祖宗不至于不清楚这其中发生了什么。 要如何处置,只看顾盟的意思。 而顾瑞河希望,事情并不像是自己所担心的那样不堪。 顾瑞河不知道在自己离开后,在顾家长房内发生的事。 看着刚进内的儿子,顾盟的脸色不像是面对顾瑞河时候的温和。 他冷然盯着顾朝宗:“北境那件事,你料理干净了没有。” 顾朝宗低垂着头:“已经差不多都弄好了,知情的人都……父亲放心。”说了这句又道:“果然那不孝子对父亲提这件事了?” “你自己做事不干不净地被揭出来,又说什么!”顾盟呵斥。 顾朝宗垂首。 “幸而如今皇上病重,顾不上这些事,不然……”顾盟沉沉地,冷哼。 顾朝宗眼珠转动,抬头看向顾盟:“父亲,听说皇上病的很不好……两位王爷连日不出宫了,到了这种地步,是不是该定了到底是哪一位继承大统?” 顾盟倒吸一口冷气:“你说什么!” “父亲,这可是当务之急……我才从外头来,好些人都在议论此事呢。”顾朝宗的脸上透出一种跃跃欲试的表情,低声道:“如今北境正不知如何,倘若皇上有个万一,而储君却不曾指定,那……”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 顾朝宗还要再说,便给顾盟严厉的眼神制止:“你最好收敛些,不要轻举妄动。越是在这个关头越要谨慎……听清楚没有!” “是。”顾朝宗深深低头。 他不敢再多言,只又过了半晌,才听见顾盟有些苍老的声音道:“北境那边儿,到底棘手,一个薛十七倒也罢了,偏又多了个俞星臣,好好的世家公子,跟着去搅这趟浑水……” 顾朝宗心头一震。 只听顾盟喃喃道:“真以为一个个都是an邦定国旷世之才了,哼,初生牛犊不怕虎而已,只怕北境不是建功立业的地方,而是枯骨英雄冢!” 北境。 薛放记得自己只是稍微闭了闭眼。 但当他醒来的时候,眼前却已经不是先前的场景了。 朦胧中他看到了一张令他极为意外的脸。 肤色略白,眼珠微蓝。 虽不是十分真切,但——胥烈?! 薛放几乎以为自己是出现了幻觉,定睛再看……依稀发现胥烈眼底冒出来的一点很淡的笑意。 这瞬间薛放明白这是真的。 他挑了挑眉,但疼痛也随之而来。 之前一人对付七八个来历不明的高手,虽然出其不意先干掉了一个,但这些人绝不是泛泛之辈,且互相配合进退有序,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薛放虽又杀了一人,重创一个,自己却也难免挂了彩,偏偏对方的兵刃上竟是淬了毒的,血流出来,瞬间泛黑。 幸亏杨仪给他随身带了好几颗药,薛放也顾不上找那颗是解毒的,一股脑塞进嘴里。 又找了个机会,把腿上的伤紧紧缠住,划十字挤出些毒血。 可他是且战且退,自然未必做的那么利落,到底毒发。 他只记得自己又伤了两人后,剩下那两个杀手不太敢靠他太近,正是趁着这个机会,他咬牙冲开一段距离…… 最后一刻他倒在地上,眼前所见,似乎是一辆马车徐徐而来。 薛放合眼的功夫,便人事不省了。 此时薛放正恍惚,却听胥烈笑道:“真是风水轮流转,哪里想到你也能落在我手里。”:,,. 章节目录 529. 一更君 出其不意 看着胥烈幸灾乐祸之状,薛放镇定下来:“这是哪儿。” 他察觉自己是在一辆马车上,但到底行到了哪里?自己又昏迷了多久? 胥烈道:“你猜。” 薛放遇袭的地方在春安县之南,过了春安不多久,就是定北城。 胥烈在这个地方徘徊,应该是想绕过定北城退到北原去,毕竟对他来说,留在北境,危机四伏。 薛放没有再追问,只道:“晓风呢。” 胥烈听他问晓风,脸色一沉:“你还有心思去想别人,倒是不担心你自个儿的安危?” 薛放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上,见伤口已经被料理过了。 他便闭上双眼,仿佛懒得理会胥烈的样子,实则暗暗运气调息。 不料胥烈倒也聪明:“我落入永安侯手中的时候,她表面和气,实则给我下毒,总算没把我毒死。你猜你落入我手里,会怎样?” 薛放已经察觉自己丹田之气无法凝聚,本以为是伤口的毒所致,听了胥烈的话,才知道是他下了手。 “有本事毒死我。”薛放淡淡道。 胥烈嘻地一笑:“毒死就没有意思了,留着你十七爷的命,才好玩儿。” 薛放闻言也笑了:“是吗,你想怎么玩儿?” 胥烈知道他这会儿动不了手,就如同当时他困在杨仪手中一样,但望着他笑眯眯的样子,心头一凛,竟不由自主离他远了些,暗暗防备。 毕竟如今他身上的伤还未愈,目前只能勉强起身,若是剧烈动作,便仍可能绽裂或者伤到脊椎。 轻轻一敲车壁,外头兑三进内,胥烈用北原话说了两句,兑三上前,扒拉薛放的眼睛,又看他的手腕。 薛放毫无反应,只皱皱眉,他的手被拉起的时候,手指都是垂着向下的。 兑三回头对胥烈道:“少主,那种筋麻药,吃一份就足够两日不能动,何况他吃了两份。” 胥烈这才放心。 薛放虽听不懂,却也猜到几分,他并没如何,只又顺势卧倒:“追杀我的,不是你们的人?” 胥烈哼道:“你心中有数,又何必问。” 薛放道:“那你怎么会这么碰巧就救了我呢。” “我只是不想薛十七不明不白死在那些人的手里。”胥烈笑笑:“何况你死了,永安侯跟俞监军他们必定以为是我所做,但是我要杀你的话,必然自己动手,犯不着借别人的名儿……” 薛放道:“你倒是挺有骨气。” 胥烈端详着他的脸,却又问道:“你本来已经离开了,为什么又返回来?” 薛放置若罔闻。 胥烈眼珠转动:“我想总不成是你落了什么东西……难不成是、永安侯有个什么?” 薛放眉峰微动,仍是不搭腔。胥烈却知道自己猜中了:“她怎么了?” 薛放道:“她怎么关你何事。” 胥烈道:“我好奇问问不成么?” “你先说晓风在哪里,我或许可以告诉你。” 胥烈嗤地笑了:“叫永安侯知道你用她来交换晓风,不知作何感想。” 薛放不理他挑拨离间,道:“杨仪自然也惦记着晓风,哼,她好心好意将你一条贱命抢救回来,你就是这么报答她的,把晓风拐走,你到底把他怎样了?” 胥烈没好气地说:“你弄清楚了,你如今在我手里,说话客气些。我不过是想确认晓风的身份,倘若他是我的……”略停了停:“我自然不会为难他。这个你不必担心。” 薛放觑着他道:“他是你的什么?” 胥烈的脸色又有点难看:“跟你无关。” 薛放嗤了声:“如果他跟你有关,只怕也跟我有关。你不说拉倒。” 胥烈却有点后悔自己的失态,待要再跟他说,人家已经不理睬了。 正在此刻,外间金环探身:“少主,前方便到南驿。” 先前摩天死士中的兑三跟金环两人,同俞星臣一起及时地逃离了祖王城,中途虽然失散,但他们两人侥幸并未葬身于雪下。 当时雪崩之下,定北城外有些小村落里的百姓人等,也因而受灾,陆陆续续也进了城中。 兑三跟金环两人也假装百姓混迹进内,为的就是探听胥烈的下落,伺机营救。 而正如先前黎渊跟俞星臣所说,从祖王城内放回来的那些俘虏之中,确实有北原安插的细作,本来就按照皇后的吩咐,见机行事,而他们的首要任务自然是相救胥烈。 只不过也听说了胥烈之前在长生南山受伤颇重,侥幸救回,正是养伤的时候,就算有机会相救,也不能轻易挪动。 因此这些人也自按捺,多等了两日,也趁机跟金环兑三通了气。 恰好正又赶上俞星臣带了太医们去留县,时机大好。 事发后,他们立刻从定北城的南门出城,戚峰以为他们必定是要往北原逃的,谁知偏偏反其道行之,竟是向着西南而去。 马车在南驿停下。 薛放听见奇怪的叫声,下车才发现,前方不远处是一片冰湖,芦苇飘荡,许多丹顶鹤在雪地里嬉戏闲游。 若不是他处境危急,这般场景倒是赏心悦目。 胥烈被金环跟兑三扶着,又有一名摩天死士正跟他禀什么事。 他听了会儿:“既然都死了……也罢,不用去理了。” 先前他救了薛放后,剩下几名杀手不知他的来历,穷追不舍。 但他们几个人对付薛放一个还罢了,遇到旗鼓相当的数名摩天死士,又哪里能讨得了好。 何况他们中还有两人被薛放所伤,一番交手,竟然不敌,剩下一人被拿住。 胥烈的意思,是让逼问出这些人的来历。 然而那人竟然十分凶悍,因看出摩天死士不是好对付的,居然自尽身亡。 胥烈交代了这句,回头看向薛放:“薛督军知道此是何地了?” 薛放到北境之前,便将北境地理图了然于胸。 何况之前要往跟鄂极国交界的冻土重镇去,对于西南西北方向,更不陌生。 听兑三说“南驿”,他心中诧异,还不太肯信。 等看到这许多丹顶鹤,转头,又见北边方向,山势连绵。薛放道:“这里靠近了南丹溪河……那是图兴山?你……不是要回北原?” 也是在这时,薛放才知道自己原来昏迷了至少两天。 至于昏迷的原因,一则是腿上的伤跟毒,二来,却自然是胥烈叫人控制他,给他喂服了软筋散。此物吃下后,便手脚酸软无力,别说武功,动动手打人都难,而兑三怕薛放难以对付,便用了双倍的药,这才昏迷了两三天。 胥烈道:“那你猜我要去哪儿?” “你要去冻土镇。”薛放盯着胥烈:“你想干什么?” 胥烈笑道:“我自然是想看热闹……也好心带上你,咱们一起去瞧瞧,没有你薛督军在,大周跟鄂极国两者到底如何联手,又是如何被北原屠戮的。” 薛放双眸眯起。 胥烈志得意满地说道:“所以我不杀你,但也不会让你往鄂极国去……倒要你亲眼看看自己的惨败。” 本来胥烈以为,薛放听了这话,一定会按捺不住。 不料他只是淡淡地瞥了自己一眼:“大周不只是我一个,就算我不在,也有的是人顶上。你得意什么,未卜先知,你是诸葛亮么?” 胥烈哑然。 这南驿是他们暂时落脚的地方,越是向西,越是接近跟鄂极国接壤之地。 此处山势也开始变化,远处的图兴山上树木不算很多,稀稀疏疏,多的却是那成片连绵的铁硬岩石,嶙嶙峋峋,栉比鳞次,有的被雪覆盖,有的裸露在外,上头多有些羚羊、狐兔、雪豹之类的出没。 而南驿不过是几间小屋,是这周围的猎户路过歇脚的地方,也供行路的人躲避风雪,偶尔还有一些生活在鄂极国跟大周边界的涂温族人打此经过。 因为此处地方荒芜广阔,夏日酷热,冬季苦寒,若是稍有不慎,人便折损于此,所以这里的人约定俗成,南驿里总会留些食物、水之类的东西,以方便自己方便他人。 大家在小屋之中略做休息,金环生火,烧水,伺候胥烈喝药。 薛放坐在旁边的石床之上,闭着眼睛微微皱眉。 胥烈看他似乎有些痛色,便看了看金环。 金环便挪到了薛放身旁,替他查看腿上的伤,却见原先敷的药都被流出的血冲淡了,伤口也并未愈合,反而恶化似的。 胥烈在旁看见,说道:“那些人真是巴不得你死啊,用的兵器都带毒,毒性且非同一般。可惜永安侯不在,我们这里也没什么灵丹妙药,就委屈薛督军了。” 金环重新给薛放敷药,将伤口扎了起来。 她本来不是个爱多话的,此刻有些按捺不住,道:“我们少主也是大发慈悲,才留你性命。那个俞监军,害了祖王城多少人,还有大营里的人马……早知道这样,就该先杀了他。” 薛放道:“是啊,我也觉着遗憾,为什么你们没早点杀了他?” 金环一愕。胥烈在旁道:“杀了他,岂不是如你的愿了?” 薛放笑笑。 胥烈眼珠转动,道:“看样子你也知道了,他对永安侯……可是有心的很啊。” 薛放道:“一样绝世的宝贝在跟前,自然人人都会多看几眼,你不也惦记着么。” 胥烈脸色微微尴尬。 金环喝道:“别胡说!” 薛放笑:“别皇帝不急太监急的,你主子可还没出声呢。” 胥烈呵了声:“我没必要跟你逞口舌之利,只不过……你怎么知道永安侯不也惦记着俞监军呢。” 薛放嗤之以鼻。 胥烈道:“你真不知道?她睡梦里,可叫过俞监军不少次。” 薛放脸色微变,却又笑笑:“是吗,她叫你了没有。” 胥烈哼了声。 薛放道:“做梦本就如此,有梦见人的,有梦见鬼的,也有梦见狗的,有时候甚至会梦见狐狸,我梦见狗或者狐狸,总不会是因为对他们有心吧?你说呢?” 两人说到这里,便听到外头有说话的声音,胥烈脸色微微紧张,看向外头。 不多时,金环回来道:“是一个过路的猎户,已经把他打发走了。” “什么猎户?” “看打扮,是涂温族的。” 胥烈听闻是异族的人,才不问了。 他们歇息了会儿,重新上车。薛放歇息片刻,问道:“晓风到底怎样了,你用什么法子把他拐走的。” 胥烈听他终于又问起这个来,便道:“我可并没有为难他,是他自愿跟我离开的……所有孩子都无法抗拒的,就是他们的母亲。” 薛放眯了眯眼睛:“所以他现在是在……” “我已经派人把他送往西京了,要是天可怜见,他便能见到自己的亲娘。” 薛放斜靠在车壁上,先前他上车下车,都是被金环众人扶着。 金环心细,因他跟胥烈相处,怕有个什么意外,暗中出其不意地曾用银针刺他手指,看他反应。 当时薛放只淡淡瞥她一眼,手指仅仅弹了弹,除此外毫无动作,可见药性未退。 此刻他垂眸道:“晓风自然有母亲,就是在京内的岳屏娘。” 胥烈冷道:“如果他是我姐姐的海纳,那我姐姐才是他亲生的母亲!” “哦……”薛放问:“那谁是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胥烈知道他的意思,眼神变得有些不善:“你最好别提了。” 薛放咳嗽了几声,低头看自己的腿伤:“为什么不提?你怕什么?” “是我怕么?”胥烈本来不想说此事,此刻被薛放一再挑引,便不由自主地说道:“倘若那个人真是晓风的父亲,那可是禽兽不如,竟把孩子从他母亲身边生生夺走,还告诉他的母亲孩子死了!何其的残忍冷血。” 薛放拧眉,眼神微冷地看向他:“禽兽不如的、是那些假情假意骗人在先的人……要不是你们处心积虑的蒙蔽我哥哥,以他那性子,岂会跟什么北原人有任何瓜葛!要不是你们自不量力,又岂会生出这许多的事端!你挑起了火,却怪灭火的人。” 胥烈张了张口,冷笑连连:“灭火?什么叫灭火,杀了自己的儿子叫灭火吗?” “那我问你,一个定北城的守将,被北原的女人骗了,还生了孩子,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那孩子自然无罪,但他被你们养着,长大了自然还要针对大周!这又意味着什么?” 薛放说到这里,喘了几声,似乎是力气不支,身子越发歪斜,声音更低了下去:“这不等同于背叛了定北城背叛了大周么?别说我哥哥下不了狠心不会杀一个孩子,就算他杀了,那也并不理亏,造孽该死的是你、咳……你们。” 胥烈的口才是极好的了,本来自诩在薛放面前绝不会落下风,没想到竟被他说的哑口无言。 一口气噎在心头,胥烈眼珠转动,抬腿踢了踢,正中薛放腿上的伤处。 “嘶……”薛放疼的一颤,但也仅此而已。 胥烈心中得意,笑道:“抱歉,我不小心……” 薛放疼得脸色发白,却只轻描淡写地说道:“告诉你,晓风要真是薛家的血脉,他就一定得留在大周!不然我对不起死去的哥哥……” 胥烈瞪向他,微微倾身:“你想叫晓风帮着大周打北原,对他的母亲下手,难道这就是对的?” “闭嘴吧!”薛放索性闭上眼睛:“大周向来不曾主动袭击侵扰北原,是北原狼子野心,每每犯境!这就是区别。” 胥烈咬牙切齿:“好吧,随你怎么说,反正晓风现在在西京了,他要是海纳,自然愿意跟在自己亲生母亲身边,你说破了嘴也是无用。” 薛放却笑了起来。 胥烈疑惑:“你笑什么?” 薛放道:“你不觉着,你逃出定北城……太过顺利了些么?” 胥烈略略诧异:“你是何意?” 薛放道:“我笑你吃一百个豆子都不觉着腥。” “你到底在说什么!” “方才还提祖王城呢,这么快就忘了?” 胥烈狐疑地:“你的意思是,不,不可能。” 薛放道:“当初你把俞星臣弄到祖王城的时候也觉着不可能,但结局呢?你以为我是怎么知道晓风的来历的,自然是俞星臣告诉的……他去留县,就那么放心大胆地把晓风留下跟你日日相见?到底是你太天真了,还是你觉着他天真?” 胥烈本来毫无疑心,猛然听薛放说了这些话,陡然心惊。 难道自己……又中了俞星臣的计策了?他忙回想离开定北城的种种,以及跟晓风相处种种…… 正在恍惚之际,冷不防眼前一花。 胥烈警觉,反手格挡,薛放却及时摁下他的手,胥烈又抬手肘狠命一撞。 薛放不躲不闪,腰腹上巨疼,他却以身体压过来,手顺势准准地摁在胥烈的颈间。 胥烈才叫了声:“来……”声音便给掐住。 外间金环跟兑三已经听见动静,急忙进内。 不料薛放已经扑压在上,胥烈背后的伤被撞到车壁上,他疼得拧眉,再也不能动。 “别动。”薛放不理身后扑过来的两人:“敢乱动他就死定了。” 兑三跟金环呆立,不能置信:“你……” 胥烈忍痛瞪着着薛放,又垂眸看看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这不可能……你明明……” 薛放擒住他的脖颈,低低道:“确实不可能,我的内力并未恢复,但你猜怎么着,要杀你,还是易如反掌的。” 胥烈身上的伤还未痊愈,行动都要人帮着,自然不能跟薛放交手。 加上方才又被薛放所激,心神巨震,弄得失了防范,竟然中招。 但更令他跟手下们意外的,是薛放竟然…… 要知道那两份的软筋散,就算一头牛,也被麻翻不能动了。 何况金环先前还偷偷地用针试探过,加上方才胥烈故意踹他伤口,这两种疼可都非常人能受,一般人遇袭的第一反应,是绝偏不了人的,但他居然……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你、你想怎么样?”胥烈吸气。 薛放的手指精准地掐着他的颈脉:“让他们先出去。” 胥烈哼了声,两名手下只得暂且后退。 “你若想杀我,这可是唯一的最好的机会了。”胥烈盯着他道。 薛放靠在他身上,叹道:“我确实是讨厌你……这高高在上的嘴脸。” 胥烈眼珠转动:“是吗,可很多人都说我长得不错。” 薛放一笑:“行了,别跟我弄些没用的花花肠子,你信不信,在你动手之前,你的脖颈已经断了?” 胥烈咽了口唾沫。 这会儿马车已经停了,薛放道:“你放心,你不是想去看热闹吗?正好我也是这个意思,叫他们也别白费心机,继续赶路就是了。” 胥烈愕然:“你说什么?” 薛放道:“你不是想去冻土吗?正好我原本也想去,咱们顺路。至少在到达冻土之前,我不会要你性命。” 胥烈磨牙:“道路虽同,但谋不同,你真是打的好主意,想叫我护送你去冻土,带着他们打北原?” “那你肯不肯呢?”薛放问。:,,. 章节目录 530. 二更君 踏破铁鞋无觅处 薛放的手摁在胥烈的脖颈间。 胥烈能感觉自己的每一下心跳,都在对方的掌握中。 跟死亡只隔一线的感觉,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但胥烈没有别的选择,除非他想跟薛十七同归于尽。 以前不知道晓风的存在,胥烈曾很愿意这么做。 只要能杀死薛靖最疼爱的弟弟……哪怕以命换命,值了。 可“海纳”很可能活着,那一切就不一样了。 胥烈自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玉石俱焚的必要。 马车向着南丹溪河而行。 薛放半靠在胥烈身上,胳膊搂着他的脖颈,手便顺势搭在他的颈间。 这个姿态乍然一看,就仿佛两人感情好的了不得,故而腻在一起。 胥烈不太习惯跟人这般“搂搂抱抱”。 悄然望着薛放的脸,看着少年俊朗鲜明的五官……尤其是英气难掩的眉眼,不知为何,竟然想起了被他埋在心底、却仍是心心念念诅咒痛骂了十几年的那个人。 因为海纳,也因为胥皇后遭遇的苦难,胥烈憎恨薛靖,他恨不得薛靖活着,然后他可以去将他凌迟处死,让薛靖好好尝尝看那种生不如死的滋味。 但无数次,胥烈却又后悔,当初若不是自己年少轻狂,玩心太盛,又怎会认识薛靖,又怎会让姐姐喜欢上他?铸成大错? 薛放说的其实不错,一切的源头,竟然是他! 只是胥烈很不想承认,更加不愿意面对。 当初在认识薛靖后,薛靖极喜欢这个“小兄弟”,并没有因为他们是“博特商人”的身份而轻视。 甚至因为胥烈身手出众,薛靖很是嘉许。 大概是从少年胥烈身上看到了自己弟弟的影子,薛靖无数次跟胥烈提起薛放。 他并不掩饰对于薛放的自傲,虽然薛放那时候还小,但薛靖放言,将来薛放一定会比自己更出色,他笃定这么认为。 那会儿胥烈心里又是不服,又有一点莫名渴盼,希望有朝一日也能见见让薛靖赞不绝口的那个孩子。 胥烈的思绪翻涌。 他想了一阵,看向薛放,见薛放垂着眼帘,仿佛睡着的样子。 胥烈怀疑他是不是真睡着了。 如果睡着,那自己兴许…… 可手指还没动,就听薛放轻轻哼了声。 胥烈陡然泄气——这个人……简直不是“人”! 他就没见过这样难缠的家伙。 哦……不对,自从跟大周扯上关系,他所遇到的似乎都不是容易对付的。 不管是让他们姐弟极为倾心却又留下惨痛记忆的薛靖,还是栽在她手里却竟有点儿“心甘情愿”的杨仪,更别提那个叫人恨的牙痒痒的俞星臣了…… “你想不想知道,当初薛大哥是怎么说你的。”胥烈忽然开口。 说完后,他愣了愣,惊讶于自己居然以“薛大哥”称呼。 从薛靖带走海纳之后,胥烈就把这三个字埋葬了,而每每以“那个人”或者“畜生”来称呼。 薛放心头一动。 他虽然闭着双眼,但一来蓄气调息,二来,他可暗中听着胥烈的呼吸。 胥烈心绪涌动的时候,呼吸便会稍乱,何况薛放的手指摁在他颈间的大脉上……但凡胥烈心头念起,血液流动加快,薛放岂会不知。 但他没想到胥烈会提这个。 薛放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胥烈笑笑:“他说,他是为了你,才来北境的。”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胥烈却感觉到薛放的手指在他的颈间滑了滑。 薛放猜到胥烈的用意,这沙狐不过是想搅乱他的心绪而已。 但提到薛靖,由不得薛放不动容。 他很想问胥烈,薛靖还说什么了,可仍咬着唇,不肯开口。 胥烈瞥了眼近在咫尺的少年,絮絮善诱:“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他发现自己找到了薛放的“软肋”。 薛放却喝道:“闭嘴。” 他的手随之一紧,胥烈气滞,瞬间咳嗽起来。 马车的速度放慢了。 薛放瞥向车门外。 只听外间是兑三道:“少主,丹溪河到了,但是……”声音竟微微颤抖。 胥烈惊讶,看看薛放:“怎么了?” “只怕过不去了。”外头的声音回答。 胥烈愕然。 前方的丹溪河,原本应该冻的很厚而极坚硬无比的宽阔河面,不知为何竟皲裂开来。 一片片的碎冰形成了刀刃般的流凌,以一种可怕的姿态翻涌流淌着。 原本胥烈把这里走,是抄近路,用不着一日就能到达冻土,可看这情形无论如何是过不去了。 胥烈从窗口上看见这般情形,震惊之余,不由笑道:“薛十七,你瞧,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薛放显然也没料到。 胥烈道:“就连老天爷都不想让你去冻土重镇,是不是老天也站在北原这边儿?” 这丹溪河,每年入冬结冰,直到来年二三月才会有解冻的势头,本是雷打不动的。 今年却不知怎么回事。 虽然胥烈说什么老天站在北原这边儿,但不过是逞口舌之快,他心里清楚,事出必定有因。 胥烈的目光转动,看向远处山脉。 他突然想起了之前毁灭了祖王城跟北原十万大军的那场雪崩。 在丹溪河源头的图兴山……山脉似乎跟雪峰顶是相连的,难道,是因为雪峰顶震动,引发了图兴山的地动之势,所以才会将南丹溪河的厚厚冰层都震烈成如此? 似乎只有这个解释最为合理。 但要真是这样,那可真算是冥冥中自有注定了…… 俞星臣虽覆灭了十万大军跟祖王城,但是冻土重镇的争夺决战,没有薛十七坐镇,那…… 简直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沙狐正在思忖此事,冷不防薛放云淡风轻地应了声:“人算不如天算么?” 胥烈回神,脸色慢慢从惊愕转成凝重。 他看出薛放似乎另有打算,疑惑地问:“你……想怎么样?” 在胥烈看来,现在摆在薛放跟前的无非是两条路,一是翻过图兴山,二是折回去,重新走官道。 按理说,前者自然更快,但对薛放而言显然是不可能的。 图兴山山势陡峭,黑熊,雪豹,凶猛野兽出没,就算最强的涂温族猎人都不敢只身上山,而薛放又是个负伤之人,只要稍微有点理智,便不会选这一条路。 可是折回去再走官道的话,那可要兜一个大圈子,等他们赶到冻土,只怕要在半月之后了。而且路上还随时可能遇到种种意外。 薛放的目光投向那嶙峋的图兴山。 胥烈察觉,哑然之余眉峰皱蹙:“薛督军,别把自己当成天神了吧!你可只有一条命!”咬牙说了这句,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面色凛然地道:“我可不会陪你去拼命,你很清楚,图兴山上跑不了马儿,我的伤势若是在那里颠簸,也是个死。你也不要想要胁我,若真逼我上山,你就在这里动手,大家鱼死网破。” 薛放淡淡道:“这还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胥烈,我想跟你做个交易。” 春安县。 杨仪一进县城,便先去见了龚知县所说患病的百姓。 一连看了五六人,她已经心里有数。 俞星臣面上蒙着帕子,询问道:“怎样?” 杨仪道:“先前在神鹿小城的时候,我给一个孩子看过病。当时神鹿的李校尉说,往年有几个士兵便是那样的症候,疑心是会传人的。” 俞星臣道:“难道这里的情形也跟神鹿城的一样?” 杨仪道:“病因差不多,但病理只怕不同。” 这个……俞星臣就有点儿不太理解了,只先问要紧的:“那到底能不能传人?” “不会。” 俞星臣心弦微松:“可知道怎么治疗?” 杨仪道:“之前神鹿的那孩子,最明显的是脸上的黄气,他的病是因为生了毒疮又用了温性药,激发血毒,属于湿热蕴结,所以用了清热解毒的茵陈蒿汤以及外用拔毒的金黄膏等。但是这里的病者,我方才看过,通身并没有毒痈之类,只是身上脸上各处有些红疹斑纹,外加上关节肿痛,所以本地的大夫有的才推断是痈毒。但事实上,却似外感热邪,以至于热毒炽盛……” 说到这里,脸上便露出疑惑之色。 俞星臣道:“有何为难?” 杨仪定了定神,道:“此处的病症,跟神鹿的那孩童,大致都是血毒,所以都有时而高热时而冷厥的症候,可是那孩童是疮毒引发,但这里……倘若是一个两个的人偶然地外感热毒,那也罢了,然而竟有这么多人同时如此……如果是伤寒,或许可以解释,可又不是伤寒。” 要治病,便要治本,杨仪虽然知道这些人的病因,但他们为何得病,却还是存疑。 俞星臣温声宽慰道:“要追查并不着急,只是你知道了他们的病因,能先把这些危重病患救治过来,便是难得了。” 杨仪颔首。 先前听闻永安侯来到,县内若干父老纷纷出迎。 此时那负责看诊的本地两个大夫也在跟前儿,他们两个,正是原先一个主张是伤寒,一个主张是痈毒的。 杨仪将判断是“血毒”的种种告知,两人还半信半疑。 杨仪并不多做解释,便吩咐他们用“清瘟败毒饮”托底,这一味有玄参,栀子,黄连,赤芍,连翘,知母等药材,主治热毒,凉血泻火。 而对于病患之中高热昏迷不醒的,便再加清热解毒的紫雪丹。 对于狂躁烦渴的,再加大承气汤,用以发汗泻下。 两名大夫牢记,分头行事,对症用药。 龚知县见杨仪才下车便看病人,实在过意不去,赶忙请他们入县衙歇息。 丫鬟送了茶上来,龚知县欠身陪笑道:“请永安侯跟俞监军见谅,下官这里实在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好茶……关内的茶到了这里,要么都是旧了的,要么就极贵价,莫要以为下官是故意怠慢才是。” 杨仪哪里挑拣这个,她也并不想吃茶,只一笑:“哪里。” 俞星臣将那白瓷茶盅端起来,见泡得好似是香片,只不过茶的颜色都已经有些微黑,气味也有些不纯,果真是经年的旧茶了。 他并没有嫌弃之意,只道:“龚知县若是能拿得出今年的新茶,我倒要怀疑你这知县做的是否清廉了。” 杨仪正思忖城内那些病者的患病之因,闻言有些诧异,俞星臣竟然能跟七品小官开玩笑了,真是…… 龚知县笑道:“不敢不敢。永安侯跟俞监军不嫌弃就再好不过了,只是这里的百姓们,并没有喝茶的习惯,加上运来的茶少且贵,就更难得去喝了。若不是早年在关内养成的习惯,连下官也要戒了呢。” 杨仪见他说的这样,不由也想起先前跟着洛蝶在外行走的时候,她们自然多数过的苦日子,“喝茶”两个字,简直陌生,毕竟“茶”这种东西,确实是有些贵。 不过隔三岔五,洛蝶便会弄上一些,但多数都是些别出心裁的,比如她心情好的时候,会熬些糖姜茶,有时候是红枣蜂蜜。 有一次她不知从哪里弄回一颗黄色的果子,对杨仪说那叫“枸橼”。 杨仪从未见过此物,闻着有些淡淡香气,切开后,汁水丰沛,果肉透明,本以为必定甘甜,谁知尝了口,酸的牙都倒了。反而把洛蝶逗得大笑。 不过,将枸橼的汁跟蜂蜜调和,加泉水,却成为极酸甜可口的饮子。 此时杨仪端着茶,发怔,不知怎么竟然想到了这些旧事。 因为担心病患之故,暂且在县衙歇息。俞星臣看杨仪心不在焉,便知道她正思忖治病的事,于是趁机来到外间打听薛放的消息。 黎渊先前调了春安县差役们二三十人,让他们带路,在县内四处搜寻可疑踪迹,又派人往定北城秘密报知戚峰。 在杨仪正欲春安给患者诊治的时候,戚峰已经得了消息,他立刻命老关跟两个本地的参将,带了一千军马急速而来。 中午时候,两名大夫来回禀,说是服了药之后,已经有两个病人情形见好。 原先这两个大夫对于杨仪的判断,还半信半疑,以为“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却是自己有眼无珠了,一时满面惭愧,五体投地。 杨仪并没什么什么喜色,反而问起他们先前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出现。 一问,两人回想了一阵,道:“大人,北地这里本就苦寒,又缺医少药,加上战乱等等,一年到头不知死多少人,死因自有许多,有时候就算发生了这种病症,我们也未必知道。只依稀记得……差不多的病症是死过人的。” 另一个大夫陪着小心说道:“小人是从定北城过来的,类似的症状也见过几宗,之前便是用伤寒的法子来治疗,总不起效,都死了,所以这次小人才觉着是痈毒。” 杨仪顿时也想起了李校尉的话,道:“这么说,春安这里的病症不是特例。” “是,一到冬天,这种症就格外多。”起先开口的那个大夫苦笑:“因为这个,所以小人才觉着是伤寒作祟。不料都是一家之言而已。得亏永安侯亲临,拨云见日,不然……” 杨仪在心中忖度他所说“冬天”两字,心中似乎想起一点什么,又没摸透。 两名大夫去后,小甘对杨仪道:“姑娘,中午怎么也没多吃几口,是不是也觉着这里的东西不好入口?等到了定北城,我多叫人弄些菜肴就好了。” 不料小连说:“别说姑娘了,就算是我这样的,也是好几天没见到正经的菜蔬了,果子都没啃上一个,总觉着身上怪怪的。” 小甘不由笑道:“你少矫情,少吃了点菜蔬果品,你就不受用了?这里的气候如此……哪里找新鲜的菜蔬果品去?你我不过几天没吃……这儿的百姓人等只怕一入冬,更加吃不到一片菜叶儿的,他们又能怎么样?总不能不活了。” 先前龚知县虽尽力恭敬,命人置办了干净的菜肴,但除了主食外,只有一小碟腌菜,其他的却是腌肉、以及煮的白肉等等,绿色的菜蔬是一点儿都看不见。 其实小甘是个有身孕的人,心里也盼着吃点新鲜的菜蔬,只是怕让杨仪以为他们吃不了苦,所以故意这么说。 不料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杨仪转头看向两人。 小连以为她不快,忙道:“姑娘,我是随口说说的,并不是嘴馋。” 杨仪忖度道:“你们刚才说,不能吃到……” 小甘看出她好像在寻思什么,于是道:“这……菜蔬果品,确实是少见的,原先在武威的时候,自然还不缺白菜等物,可之前在神鹿,以及留县,还有先前药王神庙……再到这里,肉反而比青菜更常见,最多的不过是腌制的咸菜而已。” 小连反应过来:“是啊,以前不觉着,这……方才我想起来,总觉着嘴里身上干干渴渴地不自在呢。姑娘,怎么问起这个了?” “果子,菜蔬,”杨仪若有所思,眼中却慢慢透出光来:“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我知道了……他们生病的原因!”:,,. 章节目录 531. 一更君 神农本草,大豆黄卷 当初在神鹿小城,虽治好了那孩子的病症,但杨仪并未觉轻松。 她一直记得李校尉说的,之前因为类似病症、死过好些士兵的事。 此后她也私下里又询问过李校尉有关于那些士兵的具体症状。 她得知那些害病而死的士兵,脸并不如那孩子一般黄,而且也不是疮痈,只是关节肿痛,皮肤有斑纹、出血,高热冷厥交替,头疼呕烦等等。 这种病十分凶险,一旦染上,就只有等死。 所以李校尉先前才那么担心,生恐那孩童对杨仪不利。 虽离开了神鹿,杨仪心里却是惦记着这件事的。 就如同她跟俞星臣所说,她想不通这些人是怎么生的病……而为什么又往往是那么多人一起生病,导致李校尉以为是传人的症状。 先前龚知县跟她提起春安这里的病患,她一下子就想起了此事。 而在给病患们看过后,简直跟李校尉所说是一样的症状。 虽脸并不泛黄,也无疮痈,但从皮肤有斑且出血看来,确实是血毒之症。 血一旦被毒侵扰,极为棘手,简直是不治之症。 之前那孩童因为送去的早,加上杨仪用药得当,才能及时救回。 春安这里,有几个已经是病入膏肓了,而这些病患,并不是士兵,却是本地百姓,甚至有两人是同一家的,只不过一个轻症,一个重些。 所以杨仪才更在意他们得病的缘故。 百思不解的疑问,被小甘小连两人无意中的话揭破了。 杨仪想起龚知县所敬献的茶,想到了洛蝶之前给她弄的“枸橼”,更想到了导致此处血毒发生的“热毒炽盛”的原因。 通常提起热毒炽盛,第一反应就是有外邪侵体,热毒外侵也是最常见的。 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因为饮食上失调种种。 先前在京内,给俞鼐用药的时候,杨仪用的是有将军之称的“大黄”,正是因为判断了俞鼐的病症之因,是因为饮食上过用肥甘厚味,导致虚热内结。 但北境这里的军民,自然并不是因为过食了山珍海味种种。 相反,他们是少吃了一样“东西”。 杨仪想到了大夫们所说,一到冬天这种症状就发的十分厉害。 为什么偏偏是冬日?因为北境酷寒,所有的菜蔬到了冬日,简直极其少见。 虽然杨仪看过不少的医药典籍,也记得曾有过类似症状的记载,但却并没有任何一本书曾说明此类病症是因为缺乏菜蔬所致。 可这会儿杨仪几乎认定了,十有八/九,便是这个原因。 北境的现状,病症发作的季节,以及热毒炽盛的起因,种种交织在一起,让她窥见真相。 起身之时,杨仪忽然想起了洛蝶找到的那颗“枸橼”。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会想到那颗极酸的果子。 杨仪读过有关于“枸橼”的记载。 那正是在皇帝给他的、从济翁先生那里的来的抱朴子葛洪的《玉函方》。 她曾彻夜读过几次的书。 《玉函方》中有一则记载——抱朴子曾遇夷人,自言水工众人患怪病,骨节肿痛,肌肤流血,或冷或热,患者必死,后得一神物名“枸橼”者,乃克之。 现在想想,那些船上的水手众人所得的病,多半跟北境军民的病症是一样的。 试想船上的境况,自然也是缺乏菜蔬,枸橼虽酸,却是果子。 杨仪想通了这个,身上一阵血热涌动。 但很快她又想到,既然知道了缘故,又该怎么解决此事?要让北境的军民在冬日人人吃上菜蔬……这仿佛是不可能的。 俞星臣从外而来。 正小甘小连因为听了杨仪分析病因,也正献计献策。 小连道:“倘若是菜蔬的话,冬日虽然难以保存,但腌菜却可以……不如叫他们多腌制些盐菜泡菜之类,到底也比没有强?姑娘,腌菜是管用的吧?” 杨仪忖度:“多半是有用的。” 小甘对小连道:“你怎么忘了,腌菜虽好,他们也未必能吃的起,要腌制,自然需要盐,盐有多贵?若说晒的菜干……或者还成。” 俞星臣听的稀奇,迈步入内,便问她缘故。 杨仪将推断“血毒症”起因的事情告诉了他,也知道他足智多谋,便道:“据我看来,要解决这种病症,最直接的法子莫过于让军民们别缺了菜蔬,可偏偏……难弄。” 俞星臣这才明白她们商议“菜干,腌菜”是什么意思,寻思了会儿:“既然是菜蔬之类,便是地里生的,那……茶如何?” 杨仪笑笑。 俞星臣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虚心求教:“怎么了?” 杨仪其实并无别的意思,反而觉着俞星臣想的很快,按照菜蔬来分类,茶也是地里长出来的“树叶”制成的,应也有效。而且也易于保存。 但却也有个跟“腌菜”一样的缺点。 杨仪道:“茶……当然也是甚好的,但这里连龚知县都只有一点旧茶,平民百姓又怎么喝得起呢。” 俞星臣哑然,他毕竟是贵公子出身,这些东西哪里看在眼里,故而没想到这点。 杨仪却又道:“我倒是想到了一个。” 俞星臣问是什么。 杨仪道:“菜蔬不易于保存,茶是干了的,自然容易。但还有另一种也是易于保存、而且价格不贵的。” 俞星臣不由好奇起来。 杨仪道:“我想的是,《神农本草经》中曾有过‘大豆黄卷’的记载,此物是由豆子生发而来,虽是种子而来,却又是芽菜。” 俞星臣沉吟:“大豆黄卷……” “是豆芽儿?”小甘跟小连齐声说道,眼睛发亮。 杨仪点点头。《本草经》中记载过,以井水浸泡黑豆,生发来的芽菜……对于膝盖疼痛僵麻,风湿挛症等颇有效用。 但杨仪并不知道这芽菜的具体生发法子。 但北境之大,想必自然有人知晓。 不料,“如果是这个的话,”俞星臣道:“我记得《山家清供》,《东京梦华录》以及《岁时广记》重都有记载,此物又叫‘种生’,或者‘豆菜’,可以黑豆生发,也可以使绿豆,黄豆。” 杨仪没想到他非但天文地理通宵,连这些微末之事也知道,不由惊讶看过来。 俞星臣望着她愕然的眼神,以为她不信,便解释道:“我只是偶然闲看,觉着有趣才记住了,却并未试验过。” 杨仪不信他全知道,便问:“那该如何做?” 俞星臣道:“林洪的《山家清供》记载了黑豆的生发方法,《易牙遗意》中有绿豆的生发之法……并不难。” 杨仪扬眉。 正龚知县来到,忙叫他入内。 俞星臣便说了豆芽的生发之法,龚知县不敢怠慢,立刻寻来纸笔记录。 把豆子挑出坏的,用冷水浸泡一两天,涨发之后换水。 淘洗两次,沥干水分,洒水铺纸,豆子放在纸上,用盆扣住,此后一天洒水两次。不出两日就能生成芽菜。 俞星臣竭力回想,把自己所知告诉了,又道:“我所见的不过来自于书,想必民间里自然也有百姓知道这法子,知县可以命人找寻擅长此法之人,让他教导就是了。” 杨仪对此是有几分把握的。 倘或人有疹子或者生疮之类,有时候可以用绿豆外敷,因绿豆有解毒的功效。 至于黄豆,也有健脾宽中,清热润燥之效果。 这两样生发成芽菜,对于北境冬日频发的这种血毒之症状,必定有预防跟改善之效用。 葛洪的《玉函方》宗旨便是“篱陌之间,顾眄皆药”,岂不正是如此? 如今这豆子并不算贵价,就算北境这里不多,那也可以从外地运来,横竖此物等闲坏不了,又便宜。 俞星臣却另有打算,他问龚知县:“本地有何产业?” 龚知县虽不知他为何突然问起,却面有为难之色:“回监军大人,此处并无什么特产,唯有一座药王山谷,药材能多些,但也形不成气候,至于粮食,种的是高粱跟谷子。” 俞星臣问:“没有种豆子么?” 龚知县一震:“这……以前还有种的,不过百姓们都觉着不如粮食实用,所以渐渐没有再种那个的了。” 俞星臣缓缓道:“北境这里,一到冬日,患血毒症的人不少。如今永安侯推断是因为缺乏菜蔬的缘故,接下来,必定要大量用到豆子,若都从外头运进来,一则不便一来价格必定会涨,所以……” 龚知县倒也聪明,立刻明白过来:“俞监军的意思是,让本县从此多种豆类?” 俞星臣道:“你要知道,此后北境一定会多用芽菜……及早打算吧。” 杨仪来到北境后,在武威施回元汤,顿时不管是贫民还是富户,风靡一时,此刻整个北境几乎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如今这芽菜既然能够预防遏制血毒之症,且北境又是这个冬季菜蔬匮乏的时候,芽菜又能果腹又且美味,若推行起来,豆子必定会供不应求。 龚知县心头澎湃,春安靠近定北城,土地虽肥沃,但百姓们所栽种的高粱谷子,自给自足已经不易,如果能够推行豆类,多多栽种,将来或许……简直令人眼前一亮。 杨仪之前在望凤河指点留意五味子的事,其实已经传开,北境各地的知县各都羡慕,可惜自己辖下并没有那种特色。 如今若是能够把豆子种好…… 龚知县激动不已,眼圈都红了:“多谢俞监军指点,多谢永安侯费心费力,感激不尽。” 倘或真的能解决了这血毒之症,那自然是功在千秋的……而且又多了一宗致富产业。 龚知县退出,立即命人找黄豆绿豆来试验芽菜,又命衙役去县内找寻会生豆芽之人,双管齐下,以保万全。 杨仪在春安逗留了两日。 期间,有三个危重不治的病者去世,但其他的人却都比先前见强。 而龚知县叫人去生发的第一批芽菜也已经发了出来,从一颗颗圆溜溜的黄豆子长成了根茎粗壮雪白的豆芽,让从未经手过这些的龚知县众人啧啧称奇。 把芽菜熬汤,或者油醋凉拌,吃起来鲜脆爽口,龚知县感动的几乎哭出来。 只不过正如俞星臣所料,此地不种豆子,百姓家里也很少会储存豆子,仅有的两个豆腐坊存的最多,但要供给全县,自然是不够的。 但也聊胜于无,于是龚知县命那两个会生豆芽的人留在县衙内,专门负责生发豆芽,再教些徒弟。 生出豆芽后,便发给县内百姓食用,同时又联系商人,叫赶紧去外地采购豆子,不管是黄豆黑豆绿豆,一概都要。 紧锣密鼓地张罗这些的同时,龚知县已经开始召集县衙各位主簿差役,着手准备开春后让百姓们多种大豆之策。 县衙的各位差官们也颇为振奋,摩拳擦掌,感慨良多,说道:“怪道咱们县叫‘春安’,实在是叫对了,永安侯来到了这里,岂不是就安定了么?开了春后,必定更好!” 大家纷纷点头,称赞不已。 杨仪见此处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结,便欲启程。 临行这天晚上,杨仪问小甘这两日有没有看见黎渊,以及是否有薛放的消息。 小甘道:“我听他们说,最近周围似乎有……山贼的踪迹,黎大人应该是去料理那些了。” 但是薛放……却并无消息。小甘宽慰道:“加起来,十七爷才去了三天,这会儿只怕还不到冻土那边呢。要报信也早了点。” 杨仪闻言,便按捺不提。 这天晚上,杨仪翻看了会儿从药王神庙里带来的书——当时玄音子见她喜欢,便请她挑了几本,杨仪虽不愿夺人所爱,但见玄音子诚心诚意地,又道:“留在这里,经年也不会有人去翻动,在永安侯手中,却比在这里吃灰要有用的多了。” 因此杨仪便带了几本。闲暇便看,一边在心里默默念记。 正在这时,小连从外头回来,笑道:“那法子我也学会了,等回到家里,我给姑娘发豆芽菜吃。真真有趣。” 这两日她留心跟着学,每个步骤都已经烂熟于兄。 杨仪看她眉飞色舞,也打趣道:“好的很,学会了这个,以后开个店都好。” 小连嘿嘿笑了两声,又道:“方才回来的时候,看到俞监军把斧头叫了去,不知为了什么事。” 杨仪听着觉着奇怪:“叫斧头能做什么?” 小甘猜测道:“是不是因为灵枢不在身边,让斧头去伺候着?” 杨仪点点头,便也没有再说。 俞星臣的院子,跟杨仪只一墙之隔,跟在药王神庙一样。 斧头从院中出来,站在门口,吸吸鼻子,擦泪。 豆子站在旁边,眼巴巴地仰头望着他,小乖也站在另一侧,东张西望。 斧头回头看了看厅门口,嘀咕道:“明明十七爷出了事,却不叫我告诉仪姑娘……可找了这两天了,毫无消息,要怎么才能找到十七爷。只怕你不尽心。” 原来这两日他带了狗子在城内乱转,不免给他听说了些风声,因为黎渊要从县内调人,这些差役不知究竟,只说是要找什么人。 斧头突然想起他们离开神庙时候豆子的反应,当下赶紧去打听,竟给他猜到了大概。 他本来想立刻去告诉杨仪的,不料却给俞星臣察觉端倪,把他拦下了。 虽然俞星臣告诉了斧头,暂且不告诉杨仪是为了她好,何况黎渊等正在找,未必真的有事。 但斧头担心薛放,心里只觉着委屈。 他转身耷拉着脑袋向前走,走了会儿,忽然想起来:“罢了……不说就不说,我自己去就行了!难道腿不是长在我自己身上?” 斧头说完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样握了握拳,拔腿走开。 俞星臣完全不知道斧头的打算。看时候不早,叫了个侍从来问,说是永安侯一刻钟前喝了药睡下了。 杨仪自打来了北境,这滋味就如同之前只身飘零在外一样,简直是“居无定所”。 只不过她体质自来如此,“安睡一宿”从来是不可能的,睡了会儿,便开始不安稳。 轻轻咳嗽了几声,杨仪朦胧中,却觉着起风了,微冷。 渐渐地,那风裹着雪花,向着她扑来。 杨仪这会儿还有些清醒,心想难道是窗户被吹开了? 她试着裹了裹被子,那风声越发大了,忽然,眼前一晃。 她看见了灰色阴霾的天空,雪花虽被打碎的玉屑,从天上纷纷扬扬坠落,落在脸上寒意沁人。 杨仪有些糊涂了,这会儿已经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试图环顾周围,却见是栉比鳞次的起伏山石,竟是个完全陌生的所在。 她正不知如何,耳畔听见一声凄厉的锐叫。 杨仪定睛,双眸睁大,却见空中飞来一只长颈圆头的怪鸟,如同弯刀的锋利尖嘴,向着自己猛然啄落!:,,. 章节目录 532. 二更君 图兴之山,与豹同行 眼见那丑陋的大鸟俯冲下来,杨仪大叫了声。 她缩身欲躲开,这猛然一惊的功夫,人已经醒来。 惊魂未定,杨仪俯身,又咳又喘。 睡在房中的小连听见动静,一骨碌爬起来,衣裳也顾不得披便赶过来:“姑娘怎么了?” 杨仪还有些昏昏沉沉地,虽然知道是做了梦,但细想那情形,却又不像是做梦。 就好像她真的设身处地的躺在那冰冷嶙峋的山石地上,任凭那大鸟啄向自己……躲无可躲。 她不愿意把这梦境往坏的方面去想,但心惊肉跳,隐隐地感觉,是跟薛放有关。 次日启程的时候,有人来报说斧头不见了。还带走了两只狗。 杨仪很诧异,忙叫人去细问端详。 不多时俞星臣赶来,道:“他兴许是早一步回定北城了,昨夜曾跟我说,他有些惦记决明……怕咱们路上还有耽搁,就先行一步了。” 俞星臣当然猜到斧头是去做什么了,可实话不能说,别的谎话一时又捏造不出来。 杨仪疑惑地望着他:“斧头不是那种轻率任性的……似乎不至于就急的这样,可问清楚有人见着他没有?” 俞星臣道:“问过了,早上的时候,便出了北门。” 出北门自然是往定北城的方向去。 杨仪虽怀疑这种说法,但心想俞星臣也没有必要说谎,便道:“俞监军请派几个人去追上斧头,他一个孩子……到底叫人担心,且听说最近又有贼人出没之类。” 俞星臣道:“放心,已经派了一队人去找了。” 他做事向来稳妥,倒是不用她多言,正想着再问问黎渊,却见黎渊疾步从外走了进来。 杨仪露出些许笑容:“怎么才回来?” 黎渊抿了抿唇:“去处置了一点儿事。” 飞快地,跟俞星臣的目光碰了碰。 杨仪想到昨晚上小甘提起山贼的事情,想必是为这个,便道:“妥了么?” 黎渊道:“没什么大碍。我看外头车驾都准备妥当,不如早点启程吧。” 杨仪见他打量俞星臣,猜到两人有话说,便跟小甘小连先行往外,龚知县在旁陪着。 黎渊看她出去,脸色才暗沉了下来。 俞星臣道:“怎么回事?” 先前黎渊率人一路搜寻,又有戚峰派来的一千人马,以事发之地为中心,向四面八方去找。 其中有一队便是往小雁塔县方向而去,谁知一直到了县城,正遇见苦等薛放的屠竹跟费扬阿等人,自是毫无着落。 黎渊神情有些难看,头一次无精打采:“倘若他活着,一定不会毫无线索,我……” 俞星臣的心一紧,但他却摇了摇头:“不,正好相反,现在毫无发现,也许是件好事。” “好事?”黎渊费解。 俞星臣道:“先前你赶去现场的时候,对方连尸首都没有来得及收拾,自然是因为忙于应付薛十七……按理说如果还有交手,那必定会留下更多痕迹,可出动这么多人仍是一无所获,也许……有什么不可测的意外出现了。” “什么意外?” 俞星臣拧眉道:“这些杀手武功高强,也许……也许他们遇到了比他们更高明的势力。” 黎渊一震。 俞星臣眨眨眼:“比如……” 黎渊道:“北原的人?摩天死士?” 他脱口而出,心里却又一慌:“如果是这样,那他岂不是更危险了?” 俞星臣摇了摇头:“不,现在反而是在他们手中更妥当些。以胥烈的脾气,在北境连番吃了大亏,他应该不会立刻返回,也许,是他……” 黎渊不知要如何接口。 俞星臣忽然道:“你说搜寻的人一直找到了小雁塔县还一无所获,那么去冻土重镇,有没有近路?” 黎渊因完全没想到胥烈,更想不到这点,却并不清楚。 只问:“难道他们会去冻土吗?有什么道理?” 俞星臣的回答极为肯定:“如果是胥烈捉住了薛十七,他一定会去冻土。冻土若没有薛督军坐镇,鄂极国必定惨败……这正是胥烈可以挽回颜面的好时机,他绝对不会错过。” 他把胥烈的性子分析拿捏的极准。 黎渊心神一振。 俞星臣吩咐:“速去找本地向导仔细询问,倘若有小路可去冻土,立即派一队人马沿路追踪。” 两人商议妥当,出门却见杨仪正在跟龚知县说话。 只听龚知县道:“永安侯恕罪,下官孤陋寡闻,并不知道有这种山……” 杨仪道:“无妨,我也只是随口问问而已。” 俞星臣走到跟前:“在说什么?” 杨仪尚未开口,龚知县道:“永安侯询问下官,县内或者周围可有那种林木稀疏、石块如铁遍地堆积的山……据我所知,从药王山到周围,除非是北原那边,但凡有山,自然是林木茂盛,却不曾见过满是石堆的。” 俞星臣点头,又问杨仪:“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呢?” 杨仪并不提自己做梦的事,只道:“好奇而已。” 龚知县跟春安县内父老相送,一直出了北城门,还驻足相望不去。 将到定北城的时候,官道上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 俞星臣对于马蹄声格外警觉,忙探身看去。 来者却是定北城戚峰所派接应的队伍。 另一方面,黎渊派人去找了好几个向导,终于从一名老者口中打听到,确实有往冻土方向的小路。 只是那条路荒无人烟,路上野兽出没,很少有人走。 那老者道:“那条路只有冬日可通,因为那里有一条南丹溪河,极宽阔,水很急且深,平时无法通行,只有在冬天的时候才会结冰,有猎户常从河面上过。” 黎渊亲自带人,沿着那老者交代的路径追踪而去。 就在黎渊一行人风驰电掣地跑马而过后,旁边一条极小的岔路林子里,有辆马车慢慢驰了出来。 车外,一名摩天死士道:“少主,是跟着永安侯的那人。” 黎渊道:“他们必定是来找薛十七的,奇怪,他们怎么竟会想到往这条路上来呢。” 喃喃了一句,忽然间有所醒悟:“一定是那个姓俞的,真真……是我的眼中钉肉中刺。” 旁边金环道:“少主何必忧心,就算那俞星臣机关算尽,也是无用,他们若能发现薛十七的尸首正好。” 胥烈却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轻松,脸色反而一沉,冷哼了声。 金环看出他的不悦,却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 胥烈沉思了会儿,对着窗外道:“你真的看见他跌了下去?” 外间一名摩天死士道:“回少主,确凿无疑,他跟那头豹子一起跌下山崖的,必死无疑。” 胥烈的蓝眼睛里阴晴不定,半晌,才重重地叹了口气。 薛放听见一声奇怪的鸣叫。 与此同时,耳畔是杨仪的声音:“十七!” 她的声音极为惊慌,好像在害怕躲避什么。 几乎是本能地,薛放猛然睁开眼睛。 眼前,是一只极其丑陋的奇怪的大鸟,自飘着雪花的天空,正向着自己俯冲而下。 薛放盯着那鸟充满了戾气的眼,甚至能感觉到它带着寒意的尖嘴即将啄到自己的脸上。 便是在这时,那鸟儿再也不能向前一寸。 “嘎巴”一声,细长的脖颈竟是被生生拗断了。 原来在方才间不容发的时候,薛放及时出手擒住了鸟颈。 这一击,却也耗尽了他身体最后一点力气。 手一松,大鸟砸落下来,几乎正砸在他的脸上。 薛放闷哼了声,转开头。 但目光所及,却更让他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在他眼前所见,近在咫尺的,竟是一头毛色斑斓微白的猛兽——那是一头豹子,在图兴山上称王称霸的雪豹。 先前胥烈看出薛放不肯退缩,便表明了不会跟他翻越图兴山之意。 薛放也没打算带他,毕竟胥烈所言非虚——他的伤势非同一般,如今不去静养反而乘车四处乱窜,已是危险,行动都要人扶着,又怎能去翻山越岭。 如果带着他,虽然可以要挟其他摩天死士,但自己的体力也不容乐观……被那些死士虎视眈眈,他们一定会有机可乘。 而且万一胥烈不幸真死了,自己当然也无法全身而退。 所以在极快的权衡之下,薛放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你送我到图兴山,然后咱们一拍两散,如何。”薛放道。 胥烈以为自己听错了,第一反应竟是质问:“什么?你……你想单枪匹马过山?你是不是疯了?” 薛放道:“你只说,这个条件你答应不答应。对你而言有利无害的吧。” 对胥烈来说这确实有利无害,图兴山山势陡峭复杂,猛兽出没,最高明的猎人都不敢擅自上山。 何况薛放腿受伤,又曾服药,他这简直是自不量力。 本来胥烈以为他会挟持自己,让摩天死士帮助他过山。 但胥烈心知肚明,那种非人的颠簸跟苦寒,自己这幅“残破”的身体是绝对撑不过的,何苦搏命为他人做嫁衣裳。 所以倘若薛放执意要挟持,那胥烈宁肯跟他玉石俱焚。 他做梦也想不到,薛放会提这样的条件。 心头飞快地转动:“我当然愿意……答应。但是你……” 他虽然恨薛十七,但如果让薛放就这么死在图兴山,感觉总好像……但两人是敌对之态,他却也没资格说什么别的话。 薛放道:“我只要你许诺,到了山脚下我放了你,你不可出尔反尔,让人趁机动手。” 胥烈抿了抿唇:“我自然……” 薛放道:“你得起个誓,用你们北原人最厉害的誓,倘若你出尔反尔,违背跟我的约定,就……让你的姐姐胥皇后再经受一次丧子之痛。” 胥烈的脸色顿时扭曲了,大声叫道:“薛十七你简直丧心病狂!” 薛放笑道:“看样子管用,那就这个吧。” 胥烈灰着脸,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提议。 将人送到图兴山,胥烈最后道:“薛不约,我……看在海纳兴许还活着的份儿上提醒你,不要冲动,你不是神……就算你要去冻土,绕路走就是了!” “等我绕路过去,战事只怕都结束了。” 胥烈忍无可忍:“你不要命了吗!” 薛放道:“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在,总要搏一搏。” 胥烈咬牙切齿:“我就不该对牛弹琴!” 他说完后,喝道:“让他走!” 薛放下了车,身形一晃。 胥烈拧眉盯着他,刚要叫他又死死忍住。 眼睁睁看着薛放向前走去,他在等薛放后悔回头。 但他失望了。 直到薛放的身影消失在那铁一样的山石之间,胥烈只觉着无法呼吸,他伸手拉了拉领口。 一个摩天死士低低道:“少主,要不要趁机把他……” “闭嘴!”胥烈咬牙切齿地。 众人不敢出声。 过了会儿,胥烈沉声道:“我答应过他,以我姐姐为誓,绝不违背……都听清楚了?” 几名属下急忙领命。胥烈又指着一人:“你去悄悄跟上……别靠近了让他发现。”顿了顿,他道:“只看他是什么情形……有何异动立刻回报。” 大概一个时辰后,那摩天侍返回,禀告了一个在胥烈看在是理所应当、但仍是让他错愕不太信的消息。 当时薛放上了图兴山后,将身形隐匿于岩石之后。 他观察了一下山下胥烈众人,又把腿上的伤重新扎紧了些。 走了这一段,他的体力耗费有些大,当务之急,是快些恢复功力。 抓了把旁边岩石上的雪,塞进嘴里,冰凉的雪化成水,薛放大口大口吞咽入腹。 又抓了一把在脸上,手上各处用力擦拭,雪水让他清醒,也有助于尽快解开软筋散的药力。 短暂休整,他吁了口气,继续前行。 以南丹溪河做比量,只要他一直向西,翻过图兴山,便会很快到达冻土地界。 这个念头鼓舞着他,身体也好像在迅速恢复。 他越爬越高,期间先是遇到了几只出来觅食的羚羊,以及时不时窜过的鼠兔,甚至还看到了一头相貌清奇的狐狸。 看着那狐狸高深莫测的方脸,让他想起了胥烈那张惹人讨厌的脸。 似乎……连长相奇特的狐狸都比胥烈顺眼。 累了他便停下,吞两口雪,又用雪继续擦脸擦手。 而在这期间,他发现身后似乎有人跟着。 起初以为胥烈真的违背了约定,但那人并不靠前,薛放便知道,胥烈必定是叫他的手下来看自己的“下场”。 就在薛放嗤之以鼻的时候,脊背上一阵寒意。 几乎是本能,他纵身跃起,跳到一块岩石上。 与此同时,身后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跃出,正好落在原先他站的地方。 薛放回头,望见一双金色幽幽的眼睛,那是只在雪天里出来觅食的雪豹。 雪豹素有雪山之王的称号,在图兴山上可谓无敌手。 这还是头一次扑了空。 薛放瞥了眼自己受伤的腿。 他腿上的血腥气太浓了,其实雪豹偏好在清晨或者傍晚出来捕食,但可能是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这只雪豹竟然追了过来。 薛放知道以自己目前的情形,尚且不能跟雪豹硬抗。 他瞅准时机向上退,而那豹子似乎也看出他不是个好对付的,不紧不慢地跟上,却并不离开。 图兴山的山形本就复杂诡奇,从下面看,看不出什么,直到薛放又上了一层岩石,才发现背后竟然是一道极陡峭的山崖。 狂风烈烈,吹的人几乎站不脚。而要去西边,必定要经过底下这道深且宽的沟壑。 薛放望着这仿佛是被天兵一刀劈开似的的深壑,才明白了胥烈说“不可能翻越”是何意,太难了! 那雪豹仿佛也知道他退无可退,它以一种很诡异的姿态慢慢地从岩石上攀爬上来。 雪豹身为这地方的王,行动自然是得心应手,敏捷一跃,落地无声。 薛放看着这豹子,扫过极远处盯梢的摩天侍,苦笑。 他俯身摸了摸腿上的伤,发出了声仿佛是走投无路的叹息。 就在薛放身形矮下去的一刻,那头雪豹终于找到了最佳时机,它猛地扑了上来!张开嘴,咬向薛放的后脖颈。 生死一刻,薛放身形急闪,竟在间不容发中自雪豹爪下闪开。 那雪豹甚至还未落下,便被一把揪住了颈皮。 而在雪豹的后脖颈被揪住的瞬间,一股大力冲来,它竟身不由己向着山崖外扑跌出去。 雪豹张大的嘴巴里发出“嗷”地惊慌失措吼声,两只眼睛也瞪大到极致! 因为这只雪豹的出现,摩天侍自然隔得更远了。 在他看开,这一刹那,便是薛放跟那只雪豹“同归于尽”了。他很想再上去看看,但想到胥烈的叮嘱,当下抽身返回,回去报信。 雪豹势不可免地扑向山崖之下,而在它身之上,薛放死死勒住这猛兽的脖颈,如同先前搂着胥烈似的“亲热”。 很快,他们撞到了岩石,雪豹慌张地试图稳住身形,两只爪子急切地扑在岩石上。 倘若是它自个儿行动,这一下便能轻盈地稳住,但此刻身后还有个人。 如果雪豹能开口,它一定会破口大骂,因为身后沉重的人一歪,带着它向着岩石外继续翻跌出去。 在雪豹的捕猎生涯中,从未这么狼狈过。它就像是曾经被它叼住了脖颈无法反抗的猎物一样,被那人死死勒着脖颈,成为了一个奇异的“肉垫”。 薛放一边制住雪豹,一边迅速地观察判断下落的势头。 他得保证雪豹无法翻身,这样才能避开它的利爪跟牙齿,而且还得保证在落地的时候雪豹必须在下面,这样他才不至于摔成重伤! 这是先前在他俯身诱敌的时候已经想好了的、没有办法的办法,破釜沉舟。 当一人一豹从那陡峭的山崖上坠到崖底的时候,薛放被一块突起的岩石撞到腿,他甚至能感觉那本就未曾愈合的伤口又重新飙出了血。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便昏厥。 只不过在他昏死过去之前,手臂仍是死死地勒着雪豹的脖颈没有放开。 他绝对不会让自己在昏迷的时候,成为这畜生的食物。 先前被薛放捏死的那只大鸟,正是这图兴山上经常会出现的秃鹫。 原本这鸟儿想来吃一口新鲜的,没想到竟送了性命。 此刻,薛放盯着跟自己贴在一起的雪豹,那豹子一动不动,好像是死了。 他的左臂还紧紧勾缠在豹子的颈间,坠下的时候势不可免被石头划伤,不知伤势如何。 薛放试图把手臂抽回,却无论如何用不上力。 他有些心惊,刚要翻个身,却感觉那豹子也跟着颤了颤,毛茸茸的头仿佛有抬起之势。 薛放骇然,这会儿他的左臂已经麻木,无法用力,万一这豹子扭头给自己一口…… 他只能提起右手,准备只要这豹子回头,便给它致命一击。 耳畔听见了低低的吼声,是豹子发出来的,确切地说不是低吼,倒像是“低喘”。:,,. 章节目录 533. 一更君 雪山之王! 薛放听出这只雪豹的吼声有些古怪。 它稍微地动了动,但又没有完全爬起。 薛放咬紧牙关沉住气,用右手一把揪住雪豹的耳朵压住它的头,一边试着起身。 那雪豹仅仅挣了一下,并没有大动。 薛放越发有数,但他先前从山上跌落,翻翻滚滚,虽多数有雪豹垫底,但仍是不免各处磕碰擦伤。 比如右手上便已经血迹斑斑,而抬头看看先前落下的方向,却已经是在极遥远的高处,又有几只大鸟在彼处盘旋。 薛放望着那仿佛走半天才能攀上的地方,瞬间心生后怕,这若是稍有不慎,便什么都不必说了。 目光投向身边的雪豹,薛放咬牙撑起身子,歪头看向雪豹正面。 一看,吓了一跳。 这雪豹身前也是鲜血淋漓,嘴上脸上,胸前四肢……原本漂亮的皮毛被血濡染的一塌糊涂。 大概是伤的极重,雪豹侧卧着,呼呼地喘气,金色眼睛里透出“茫然”,似乎不知自己怎么落到这步田地的。 薛放愕然之余留神细看,才发现原来它的两只前腿都受了伤,尤其是右腿,骨头刺出。 大概是之前跃下的时候折了,正因如此,才不能起身。 发现了这个,薛放稍微放心,这雪豹不能来吃自己自然最好,他咬紧牙关,试着用力,终于把自己伤痕累累的左臂从雪豹的头下面拉了出来。 雪豹哼了声,没有动。 经过这一番性命攸关,薛放身上的那软筋散的药力已经散开大半,但体力却也所存无几。 天色眼见就要黑了,若不想法儿,在这个地方过一宿,也许半夜还不到,他就会冻饿而死。 薛放屏住呼吸,摸了摸身上,意外地发现之前离开之时杨仪给他的那个荷包还在。 被杀手所伤的时候,他记得里头有一颗解毒丹药,仓促中来不及看,随便抓了一把吃了。 如今这里还剩下六七颗药丸,竟还有几包外用的伤药。 他曾经听杨仪说过要给他准备些常用跟急用的药,只是他的心思不在那上头,也没想到自己真的会用到,何况种类太多,所以记得并不牢靠。 只对几种伤药认得清楚,毕竟这些可能是“真”常用的。 薛放检查了一番,眼中透出几分温柔,喃喃道:“幸亏有你……” 凭着记忆,他捡了两颗药丸塞进嘴里,嚼着吃了,又用了一包外敷的十灰止血散,把自己腿上的伤口处理妥当,又将手臂身上几处稍微重的极快料理了一番。 弄好之后,却更饿了,他左顾右盼,想要因地制宜,那豹子还在喘气,好像是吃不成,于是目光投向那只秃鹫。 只是左看右看,薛放觉着这只鸟儿生得太丑,下不了嘴。 思来想去,觉着自己还没饿到饥不择食的地步。 摸摸腰间的匕首,竟没有在之前坠崖的时候丢掉,薛放扭头看向那只雪豹,琢磨着将它宰了会怎样。 然而就在这时,那只雪豹极慢地起身,竟向着旁边爬行出去。 它因折了前肢,行动不便,看着十分狼狈,却仍是艰难地爬到离薛放有四五步远的距离。 雪豹似乎失去力气,歪倒身体,嗷嗷地低吼,两只眼睛盯着薛放,又无力地将头歪倒,不住喘气。 薛放瞪着它,心想这畜生难道是察觉了他的杀意,才主动爬开的? 正在思忖,那雪豹却又扭头,竭力支起身子,继续向着前方歪歪扭扭地爬去,随着动作,身下流出点点滴滴的血。 薛放起初以为这雪豹是想害怕了想避开自己,顺着它爬行的方向抬头,却见山上仍有几只秃鹫在盘旋…… 他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刚要再看那雪豹,忽地觉着不太对劲。 重新抬头看去,见那几只秃鹫盘旋之余,竟又向下俯冲,只不过不是向着他们的方向,而是往山岩的某处。 薛放扬眉,从大鸟们的动作,看出那应该是在捕猎,他的眼力极佳,定睛看去,终于看到岩石之中,似乎缩着一团不怎么大的……雪豹? 那是一只很小的雪豹,大概才几个月,正跌跌撞撞地向下奔逃,却被秃鹫袭击,磕磕绊绊,险象环生。 先前薛放没留意,这会儿细看,耳畔能听见小雪豹哀鸣的声音,他猛地看向那只瘸腿的雪豹,难道它是听见了那小雪豹的叫声,所以才…… 原来,这是一对母子吗?那小雪豹原本在窝内,大概是听见了母雪豹的吼叫,所以才跑出来,被那些秃鹫盯上的? 果真,那瘸腿雪豹仰头发现了这一幕后,嗷地叫了几声,仿佛十分绝望。 而就在这时,一只秃鹫瞅准时机冲了过去,利爪一把揪住了那小雪豹。 瘸腿雪豹拼命向上爬了会儿,无力地跌倒在地,喉咙里发出仿佛是哀鸣的声音。 薛放屏住了呼吸,看看那只大雪豹,又仰头看向那得意洋洋擒住了小雪豹的秃鹫。 不过,虽然那小雪豹年纪不大,但毕竟是豹类,仍是有些沉重,那秃鹫的身体也随之降低了数丈。 它正擒着小雪豹往山岩上飞去,一旦降落,自然会立即将这小雪豹分食。 电光火石间,薛放盯着那只秃鹫,猛地一扬手。 匕首仿佛一支弩箭,破空而起,又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刺入那秃鹫的胸膛。 秃鹫连叫都没来得及叫一声,便直坠而下,还未降落,爪子已经松开,那小雪豹当空向下跌来。 薛放咬紧牙关,疾步向前,掠过两处岩石,张手接去。 那个毛团子顿时便落入了他的怀中,果然颇有点重量,砸的他身形一晃,咳了两声。 与此同时,那秃鹫带着匕首也坠落在旁边不远处。 薛放揪着那毛团,一瘸一拐走过去,连秃鹫带匕首提溜了回来。 自始至终,瘸腿的雪豹瞪着眼睛看着他动作,仿佛惊呆了一般,直到薛放提着那只小雪豹,扔到它的身旁,瘸腿雪豹才吼了声,赶紧凑过来。 而那只小雪豹也急忙一头扎进它的怀中,仿佛惊魂未定急着找母亲撒娇一般。 瘸腿雪豹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不住地舔舐那小雪豹,又看它是否被秃鹫所伤,还好不曾。 薛放坐在对面,检查自己腿上的伤处,方才他着急去接那小雪豹,不免挣动了伤口。 此刻抬头看看那一大一小两只,一边碎碎念说道:“我可不知你是带崽子的,可谁叫你打错了主意,先跑过来咬我呢,这可怪不得我。” 大雪豹看了他一会儿,又低头去舔小的。 薛放叹了口气,这大雪豹伤的如此,若不能进食,迟早是个死。本来死就死吧,可它竟然还带了个崽儿。 皱眉寻思了片刻,薛放走向那大雪豹。 雪豹瞪着眼睛,却并没有动,到现在,捕食者跟被捕食者的角色已经互换,这雪豹大概是认命了,只望着薛放,等他发落。 薛放道:“你要是敢不知好歹,我就拧断你的脖子。”慢慢在它旁边蹲下,先看看它两只前腿的伤,右腿伤的重些,骨头大概断了,左腿还好点儿。 薛放拉着它的左腿,雪豹呜了声,毕竟紧张。 它身边的小雪豹一个哆嗦,望着薛放叫。 “不杀你,放心吧。”薛放嘀咕着,从荷包里翻了会儿,找到一包“新伤断续膏”,取了些,先给它的左腿试着抹了抹。 雪豹看看腿,又看看他手上的药,鼻子掀动,仿佛在嗅什么。 薛放见它竟不动,有点像是之前在羁縻州那只白老虎的行径,大概是知道人在给它疗伤。 于是又将它伤重的右腿的骨头试着接起来,雪豹疼得呼呼发声,那小雪豹也跟着呜呜地叫,似乎十分不安。 薛放不理,把它的腿骨接好后,便又敷上新伤断续膏,找了两根直些的树枝给它固定起来。 翻了翻身上,撕下一角衣袍,给它牢牢地把伤处绑住了。 做完了这些,天色已经更黑了。 薛放吁了口气,把之前弄死的两只秃鹫提过来,扔给雪豹。 雪豹闻了闻,试着撕了撕,秃鹫的肉极硬,吃起来极为费力,雪豹牙齿虽锋利,却是嚼了半天才吃了一小块。 薛放也试着要切一块下来,可刀子入肉,察觉那种钝感便知道嚼不动。 而且这鸟儿怪模怪样的,一看就知道不好吃,可别再有毒。 又翻了两颗药丸吞了。搜搜袖子里,倒还有个火折子,还好这山谷中别的东西虽没有,却还有些枯草乱木,他收集的时候,看到陡峭的山岩上有几只羚羊敏捷的路过。 薛放看着那几只羊流下了口水,可惜他如今腿脚不便距离又远,不然就可以弄只羚羊吃吃了。 收集的枯草跟枯树堆在一起,好不容易点燃,总算有点暖意。 天完全黑了下来。 薛放望着那燃烧的一点火光,极寒之下,让他忍不住总想睡过去。 他知道这样不对,回头,见那只小雪豹钻在大的肚皮下,薛放竟有些羡慕。 他不敢离火太近,可还是忍不住开始朦胧,忽然耳畔是那雪豹吼了声,顿时把他惊醒。 薛放扭头,却见身后有几只铮亮的东西,如火光般飘动,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火光,而是一双双眼睛。 伴随着一声狼嚎,他意识到自己遇到了狼群。 那只大雪豹显然也意识到了危机。 平时狼群跟雪豹是井水不犯河水,狼群不来招惹雪豹,雪豹也不会对付他们,但如今雪豹受了伤,若是这些狼群一拥而上…… 薛放吁了口气,看看那堆火:“正想着烤点什么东西妥当……你们倒是送上门来了。” 若不是他自知体力已经不支,外加上夜晚爬山太过危险,他早就继续赶路了。 他坐在火堆边不动,等狼群自己凑上前来,毕竟要保存体力,给予致命一击。 伴随着狼群越来越近,那雪豹的吼声也越来越大。 薛放攥紧匕首,察觉身后的狼已经逼近……正欲动手,忽然听见另一声愤怒的低吼从远及近。 薛放陡然回身,漆黑的夜色中,隐约看到一点白影从山上极快地掠下,那些原本正把他跟雪豹团团围住的狼群们有些惊慌失措,吼叫着四散。 随着那只猛兽越来越近,薛放终于看清,那竟也是一头雪豹,但体型竟比受伤的这只大不少,它怒吼着将狼群驱赶殆尽,很快靠近此处。 薛放看看那一大一小两只雪豹,又看看这新来的:“你们原来还是一家子……”话虽如此他可不敢放松警惕,以他现在的体力要对付这只猛兽,且未知输赢如何。 正在这公雪豹逼近的时候,地上的雪豹极快地吼了几声。 两只雪豹对视,像是说话一般,然后,那只新来的绕过火堆跟薛放,竟自到了那受伤的雪豹跟前。 火光中,薛放看到那只公雪豹嗅了嗅母雪豹身上,然后轻轻地用额头抵着它的头,又伸出舌头舔它头上胸前的血迹,看着竟十分亲昵。 薛放诧异之余,哑然而笑。 谁说人是万物之灵?这一对雪豹卿卿我我的样子,岂不跟人一般无二。 大概是母雪豹“御夫有术”,不多时,那公雪豹看了薛放一眼,竟扭身走了。 薛放看它离开,虽不明所以,却到底松了口气,望着母雪豹道:“这就完了?你找的这个也不太靠谱啊,不理你们母子就走了。” 谁知半个时辰不到,那公雪豹去而复返,竟是拖着一只半大的羚羊。 薛放震惊之时,那公雪豹把羚羊丢在火堆前,便又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薛放简直不敢相信,看看那只刚被咬死的羚羊……想到白天自己还望“羊”兴叹,没想到竟被一只雪豹照顾了。 不过,也可能是沾光,他看了眼那母雪豹:“原来是我见识太浅,你这夫君,还有点儿靠谱。” 薛放笑着,把羚羊的一条腿卸下来,放在火上烤,又切下几块肉扔给母雪豹。 母雪豹显然也不喜欢吃那种秃鹫的肉,先前为保命才啃了两口,如今见了新鲜的羚羊肉,才大口大口地撕咬起来。 连小雪豹也钻出来,开始大吃,它似乎十分喜欢,吃了半块肉,竟很大胆地靠近了薛放,在他身上闻闻嗅嗅,有亲近之态。 母雪豹看了眼,却并不管,只又继续吃肉,似乎已经完全相信了薛放不会伤害自己的孩子。 虽然那公雪豹并未出现,但薛放知道,它一定没有走远。 因为这一夜,没有其他野兽过来侵扰。 天只透出一点蒙蒙亮的时候,薛放把没吃完的羚羊腿跟另一只烤的半熟的背在身上,看看那蜷缩着的母雪豹:“好了,我要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向周围张望了会儿,“不过也许你夫君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事。” 那小雪豹从母亲的脖子下探出头,向着他呜呜地叫。 薛放摸摸它的头,笑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是个有福气的,好好跟着你娘吧。” 薛放走出了沟壑地大概二十多丈,才看见背后山岩上一点雪色闪烁。 果然是那只公雪豹,它在此盯了一夜,此刻悄无声息跃落,走到了母雪豹跟小雪豹跟前。 薛放一笑,扭头向山上攀援。 这一侧的山岩,也越来越陡峭,昨晚上幸亏吃了肉,烤了火,不然他绝爬不到这山的三分之一。 饶是如此,在时不时零落的雪花跟寒风之中,有几次身形在山岩上摇摇欲坠,险象环生。 他咬紧牙关,渐渐地,手掌磨破,血沾在冰冷的岩石上,立刻便要凝固,薛放不得不又撕破衣襟裹住双手。 寒风中他的眼睛几乎都要结冰,在一个角落里他停了停,翻翻荷包,发现里头还有最后两颗药。 “杨仪……”喃喃呼唤,攥紧了药,薛放好像能看到杨仪就在他身旁:“我一定……你得等我。” 他本想把两颗药都吃了,想了想,还是只吃了一颗,另一颗,小心翼翼又放回去。 这是他的念想,就好像她紧跟着自己。 薛放抬头看着前方刀削斧劈般的山岩,顺着缝隙挪了几步,再也无立足之地。 此刻他身下,像是直起直落的百丈高岩,他的头顶,目测似是一丈开外,也许更高,没有借力之处,无论如何是上不去的。 这会儿他显然是进退维谷,没有退路。 薛放深吸了一口气,盯着那仿佛直刺天际的山岩,气运丹田,脚下用力,身形猛然跃起! 但还跃出岩石,薛放的气力已经不够。 眼见身形直坠,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一处极小的岩石突起,用力一拍,向上跃起的同时,手紧紧地抓住了头顶山岩边缘! 这会儿薛放的身形悬空,飘飘荡荡,一阵风掠过,吹的他几乎掀落。 此时此刻的境遇,简直是薛放所经历中最凶险的,手臂绷紧撑到了极至,血在岩石上一点点渗落。 就在这生死一刻紧要关头,山顶上一只手伸出来,一把攥住了薛放的手腕,用力,竟将他生生地拽了上去!:,,. 章节目录 534. 二更君 软肋 俞星臣才到定北城便得到了一个令他不安的消息。 是京城内传来的密信,俞家派人送来的机密——皇帝病重。 这对于正因为薛放下落不明而有点儿焦头烂额的俞星臣而言,简直如雪上加霜。 他虽担心薛放的境遇,但偏偏面上不能流露分毫,甚至还得替黎渊的缺席跟斧头的“失踪”、以及其他的小小异样之处在杨仪面前打掩护。 稍微让他放心的是,在进了定北城后,杨仪见了夏绮跟决明。 有他们两人相陪,俞星臣且能松口气。 之前他叫人密告戚峰,先说了杨仪并不知薛放出事一节,幸而之前,戚峰也并没有把此事大张旗鼓。 不过兵备司内,付逍老关梅湘生以及赵世跟夏绮等几个心腹却仍是知道的。 戚峰已经吩咐过,叫他们别跟杨仪透消息,总得等一个实落再说。 杨仪见了夏绮,略微寒暄后,便问起了晓风的事。 夏绮叹息道:“这件事怪我,那狐狸逃走之前,晓风显得有些心事重重,他忽然间问我……” 那时候夏绮问晓风是不是有事,晓风支支唔唔,忽然问她这么久没见到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很想念。 夏绮只当他是小孩子的话,又觉着他很心细,便道:“徽儿还小,离了我兴许会哭闹两声,可有人照看着他,他总不会很受苦,至于我……哪里有不想念自己亲生骨肉的,有时候想起来,心里难过的很……”她忽然意识到不该跟晓风说这些妇人的事,便笑道:“不过这里的事情正忙乱,等稍微安定下来,我自然就可以回去见那小家伙了。” 后来晓风跟沙狐走了,夏绮从付逍口中打听到他的身世,这才明白晓风那句话的意思。 杨仪听夏绮说了,反倒是有些安心:“只要他不是被胥烈强行带走的,倒也罢了,想必胥烈他们也不至于伤害晓风。” 两人说完后,见决明站在跟前,眼巴巴看着杨仪。 杨仪本想问他之前为什么不帮着找晓风,可望着他转来转去的眼睛,便只摸摸他的头:“决明这阵子可乖?” 决明不知怎么回答,迟疑着不答。 夏绮笑道:“乖着呢,是个很省心的孩子。” 决明似乎知道是在夸自己,这才笑了。 杨仪称赞了他几句,又因为不见斧头,疑惑。 夏绮早想好了说辞:“俞监军跟你说了他回来了?其实不是,我才听人说,他并没有回定北城,而是往夏州方向去了,应该是惦记着薛督军,所以才追随去了的。” 杨仪微怔,喃喃:“他为何要跟我说谎呢。” “你是说俞监军?”夏绮道:“我想他自然没有恶意,应该是怕你担心那孩子吧?” 杨仪沉默片刻,点点头,并没有再提这件事。 夏绮因见杨仪走了这一趟,更加如清风玉竹一般消瘦,简略说完彼此近况之后,立刻叫她回去歇息。 杨仪果然还惦记一事:“听闻从祖王城回来的有些人还在这里,不知如何了?” 夏绮忙道:“你还惦记这个,横竖这里还有太医,叫他们处理就是了……你先给我好生歇着。” 不由分说地拢着杨仪进内,叫她休息,又命人去熬汤熬药。 其实留在兵备司的这些病患,都是棘手的案例,先前三名太医竭尽所能,仍是有数人离世。毕竟在祖王城被虐待过甚,回天乏术。 至今仍有两个,一个是臀痈之症,久而不愈,眼见危殆,一个是腿疾不能动,疼痛异常,足不能落地。 杨仪尚且不知,只被夏绮劝着休息调养了一日夜。 到次日,召唤定北城医官以及两位太医,询问详细。 两名太医不敢隐瞒,照实说了。 杨仪便问用了何药,王太医道:“因是痈症,所以用的清瘟败毒散。外加金黄膏……” 这个做法,有点像是杨仪之前对付血毒症的方子,杨仪问道:“然后如何?” 王太医苦笑:“起初本好转了些,但很快又急转直下,如今病人的体质反而更弱了。” 另一个腿疾者,怀疑是被阴寒内侵,以至于体质阴虚,湿热下注,所以用了六味地黄丸,加补中益气汤,但收效甚微,腿疼总不能痊愈。 杨仪少不得亲往查看,起初她怀疑那所谓的臀痈的,或者是跟神鹿的那孩子一样的情形,不料见了,脸色并不泛黄,而那痈疮也还未曾蕴毒,表面略硬,颜色很淡。 杨仪给他诊了脉,只觉着脉急数,三五不调,这是脾气虚绝的脉象。 她思忖片刻,蹙眉对王太医道:“这不是痈症,是体质内虚导致痈疮发作,再用寒凉的败毒散,越发伤了身体,所以体质更虚,而这痈疮越发好不了……尽快改用药吧。” 王太医惊讶之余满面通红:“原来我等断错了症,错把‘标’当成了‘本’。” 杨仪道:“正是如此,你细听他的脉象就知道,这是雀啄脉,当然要先补益身体,体质好了,痈疮自愈。” 王太医等甚是惭愧,赶紧一想:“既然这样,那就得先补脾胃,或者……用六君子汤?” 六君子汤主要是由人参,白术,茯苓,甘草,半夏,陈皮等而成,对于脾胃失和,气虚之症最为有效。 杨仪颔首赞同:“倘若针对病者体质,略做加减更好。” 看过了此处,又瞧另外一个腿疾病患。此刻除了两位太医外,定北城的医官以及军中的两名医官也跟随在侧。 以及其他的病患,听闻是永安侯亲自来了,但凡能动的都爬了起来。 杨仪给那病者诊了脉,笑了笑。 王太医等忙问:“永安侯为何发笑,难道我等又用错了药?” 杨仪道:“不,这次用的很对,他的身体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 众人更加愕然,连同那患者也呆呆惶恐地问:“永安侯为何这样说,若我已经恢复无恙,为什么双腿依旧疼痛难忍?甚至连双足落地都难?” 杨仪道:“因为众位大人已经为你将体质调理妥当,但是你的双腿之症,并非内症,乃是腿风而已。” “外症,”那病患问:“可、可这怎么才能好?能治吗?” 杨仪回头看了看众位医官,道:“所谓病症,自然是要对症下药,对付腿风,最直接的莫过于针灸。不知各位可有看过《扁鹊神应针灸玉龙经》?” 众人面面相觑,终于,一个年青的医官躬身道:“回永安侯,在下略看过。” 杨仪注视着他道:“那你可记得‘玉龙经’上有记载的关于疗治腿风一节?” 这医官拧眉想了会儿,忐忑:“在下恍惚记得……环跳穴、还有居髎穴对于腿风有奇效。” 杨仪的目光中流露赞许之色:“——‘环跳为能治腿风,居髎二穴认真攻,更有委中毒血尽,任君行步显奇功’,只要为他针灸环跳跟居髎两处穴道,疼痛便会消减,最多……十数天便能痊愈。” 王太医等大感惊疑,那病患也如闻天书:“永安侯,我、我从在祖王城开始,到如今已经疼了月余了,你说的可是的?针灸两处穴道就能好吗?如此简单?” 杨仪一点头,却看向那青年医官:“你既然看过玉龙经,想必也擅长针灸?” 那医官正敬佩她连这些都信手拈来,闻言忐忑:“不敢说擅长,更不敢在永安侯面前班门弄斧。” 杨仪笑笑:“你我跟众人都是学医,医无止境,自然是互相切磋,何必说这些话。你既然擅长,便由你来为他针灸如何?也可试试看能不能应验。” 那医官俯身领命:“是。” 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针囊,取出后,用随身带的生姜擦拭。 杨仪看到他这般行事,便知道是个有真才实干的能人。 果真,那医官下针极利落准确,虽然看得出是有点儿紧张的,但手很稳,并没有出错。 针灸过两处穴道后,那病患拧眉闭眼,只觉着腿上原先那股酸痛针刺之感,果真有所消减,不由悚然。 就算他们之前在祖王城,也听闻过大周永安侯的名号,回来之后更是听了无数有关杨仪的故事。 原本见是个病弱般的女子,未免心存疑虑,谁知亲身领略,看她自在大方,谈笑间指挥若定,众人唯她马首是瞻……这些人甚是惊啧,目光中都透出惊异敬仰之色。 两位太医因是从京内来的,自然知道杨仪的本事。拱手道:“果真是医无止境,我们今日都受教了。” 杨仪在内看诊之时,兵备司外间厅内,俞星臣同戚峰说了京内密报。 戚峰疑惑:“皇上病重?这是何意?” 俞星臣道:“我既然已经知道了,未必就没有别人知道……我是说,北原人。” “北原……”戚峰拧眉,沉声问:“你是说,他们得知了此事,兴许会、趁虚而入?” “京城内的情形如今不知怎样,皇上病倒,两位王爷辅政,自古储君之争便极为凶险,倘若此刻京城内有所变动,未必不会影响到北境乃至天下,北原人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戚峰冷笑:“怕他们不成?反正夏州那边已经交上手了……他们若想两头交战,我也正手痒痒呢!要不是十七交代,我也真想跟着去夏州打他娘的!” 俞星臣听见他这句话,不知为何有点儿怪怪的,但他此刻心乱,竟想不到是哪里不妥。 但他还有要紧的话跟戚峰说:“我的意思是,夏州跟冻土那边的战事不知如何……”主要是薛放若是无法抵达,那可就情形堪忧了,“先前北原人吃了大亏,一定会卷土重来,一旦他们出现,必定是泼天之力。如今定北城只有十余万,威远顶多是七八万,夏州那边儿也有八万多……” 戚峰看他思忖,不解:“你到底担心什么?” 俞星臣道:“我担心若北原人倾巢而出,那必定是个令我们……无法应付的……”他琢磨着,不知该用个什么词来形容。 戚峰瞪着他,俞星臣叹了口气:“北原的兵力,至少是在二十万以上,这还是剔除他们在夏州那边儿的十万人马。你明白了吗?” “哈,”戚峰先是一笑,继而道:“你是担心他们发二十万人前来咱们打不过?” “二十万是打底。”俞星臣皱眉道:“别忘了还有之前逃走的北原大营的军马。” 之前说雪崩摧毁了北原大营,十万军马消失殆尽,但事实上并不是十万军马都死在雪崩中,毕竟,那雪席卷到此处,威力已经大大减弱。 最多是令北原人失去斗志无法再战,当时死了的虽也有千余,但溃逃而回的更多。 可他们必定也憋着一口气。 戚峰走到俞星臣身旁,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这还没有开打,就先担心起来了?放心吧,只要他们敢来,管他多少人,打就是了!无非是你死我活!” 俞星臣默默地望着他,自己可没有戚峰这样豁然的性子,他想要的是稳赢。 戚峰却又负手长叹道:“如今我担心的可不是北原,不知道十七究竟怎样了。” 俞星臣想起来:“是了,我也正还有一件事……如果薛放、”他打住,又斟酌用词道:“倘若今日尚无他的消息的话,我便要调威远的穆不弃前往夏州。” 戚峰起初不懂他之意,听完后心中很是不悦。 他竟是担心薛放有个万一,复州那里群龙无首,所以想叫穆不弃前去做主帅。 戚峰立刻道:“不会,十七一定没事。” 两人正说着,就听见外头乱糟糟地,隐隐有狗叫声。 俞星臣一听,立刻向外紧走了几步,果真,只见小乖一马当先跑来,然后是豆子,最后才是斧头。 斧头磕磕绊绊地向内走,眼睛红肿着,一看就知道痛哭了很久。 俞星臣猛地看他这幅模样,心头一沉,脚步不由放慢。 戚峰后来居上,迎上前喝问:“怎么了?你这小子先前跑哪儿去了,叫人担心?” 斧头看见俞星臣的时候,还能收敛几分,看到戚峰,竟踉踉跄跄跑了过来,一把抱住了戚峰,哭道:“戚疯子,十七爷他、他……” 戚峰抓着他肩膀把他推开:“什么?你好好说话,不许给我流马尿!” 斧头咬着牙,颤着嘴唇道:“十七爷没了!” 戚峰好像被雷打了一下似的,猛地松开他后退,吼道:“你说什么!敢胡说我揍……” 俞星臣在旁,喉头动了动:“斧头,你……怎么知道的?” 斧头哭着道:“是那个该死的狐狸告诉我的,他说、说亲眼看到十七爷没了的……” “吓我一跳!”戚峰的嘴唇抖了抖,大力摆了摆手:“原来是胥烈,那小子最诡计多端,他说的话岂能相信!他吓唬你的!” 斧头道:“不,他说的是真的,我看得出来他不是吓唬我。” 戚峰瞪向他。 俞星臣紧闭双唇不肯出声。 斧头吸了吸鼻子,又道:“还有黎、黎渊也知道了……他已经去追胥烈,他叫我带话给俞监军,他要杀了胥烈才回来……”说到这里,斧头哇地一声又哭起来。 俞星臣一向清明的脑袋有些乱了。 他深呼吸,想要找到点儿不同的说辞,目光所见,却是豆子向着他身旁小步跑过来。 俞星臣若有所觉地转头,毛骨悚然。 他看见杨仪正默默地站在角门处,右手扶在门框上,正在微微地发喘。 戚峰心慌意乱,他绝对不相信斧头的话,但是又怕“万一”是真的。 猛然看见杨仪出现,戚峰本能向着她走了几步,欲言又止。 俞星臣口干舌燥:“杨……” 杨仪微微闭上眼睛,没有答话。 就在俞星臣也走过来的时候,杨仪才终于道:“这两天黎渊在忙的,就是这件事?” 她的声音极低,俞星臣微微握拳:“是。” 杨仪道:“为什么……不一早告诉我。”她蓦地想起夏绮之前的解释,有点嘲讽地:“是为了我好?” 俞星臣听了出来,垂眸:“是我的主意,黎渊本来想跟你说。” 杨仪笑了笑。 俞星臣知道她的脾气,心想她只怕又会发怒,毕竟涉及薛放……便似是她的软肋。 不料杨仪抬眸看看他,又看看戚峰,最后目光落在满脸是泪的斧头身上。 她唤道:“斧头你过来。” 斧头一边哭一边走到她身旁,委屈无法:“仪姑娘……” 杨仪掏出帕子,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柔声道:“浑小子,你哭什么,你十七爷哪里有这么容易就……叫他看见你这样儿,非得揍你不可。” 斧头呆呆地望着她,虽然不想在她跟前流泪,那泪水却如南丹溪河的水一样,奔涌的无法止息。 杨仪又道:“放心吧,他应承过我,会好好回来的,你不许哭了,不然我不高兴。” 斧头反应过来,咬着牙,用力吸吸鼻子,抬起袖子擦眼睛。 杨仪又看向俞星臣跟戚峰,最终对戚峰道:“你从南边儿就跟着他,难道不知他的脾气?他岂是那种不堪一击的人?要做的事还没做完,他绝不会撒下手!” 戚峰虽然不信薛放轻易会死,但心里惶惶然的发冷。 听了杨仪这虽然不高却斩钉截铁的两句,他的鼻子一酸,却笑道:“对,我也是这个意思!我、我嘴笨说不出来罢了。” 杨仪淡淡道:“那就好,他去干他该干的事,咱们在这里干咱们该干的,知道了吗?” 戚峰用力点头:“明白!”望着杨仪,他本来还想说句什么,但还是转身:“我去巡营了。” 杨仪看他去了,也要回房,脚步一动,几乎栽倒。 小连跟斧头急忙扶住,杨仪自嘲般笑笑:“只不过是出来了这小半天,竟又乏得很。” 方才小连见斧头哭的那样,自己也好像跳进了冰川里,更不知杨仪心里的滋味,此刻见她这样,小连眼中的泪几乎都忍不住了,可又不知从何安慰。 俞星臣在后,身不由己地跟着向内,走到一半儿,目送杨仪被扶着进了院子才停下来。 他最担心的——是杨仪得知消息后无法承受,但如今她知道后这般平静而坚决的,却反而更让他生出一种奇怪的恐惧感。 这日晚间,黎渊不曾回来,倒是跟他的人回来了,说法跟斧头如出一辙。 黎渊追着胥烈,往北原方向去了。 俞星臣看着手中那封调命书——是想让穆不弃往夏州冻土的。 几次想要叫人来取去传达,想到白日杨仪那不由分说的话,几次又咽下。 他心里也还存着一个念想,也许……是在等待一个奇迹! 复一日,定北城中的军民并不晓得上面的风起云涌,他们只觉着日月如新,日子也有了奔头。 回元汤,让所有人的元气复苏,战事的连胜,更让大家伙儿扬眉吐气。 又有医官们每日的义诊为众人看病,且最近永安侯又命人传达,让大家多吃些菜蔬、饮茶——茶没有,也可以泡些晒干的蒲公英之类、以及发些豆芽菜种种。 甚至有人专门教导如何把豆子泡发成芽菜来吃。 原本豆子在北境,只限于做豆腐或者磨成豆浆,是一种不太好料理的东西,如今有了新的用途,一传十十传百,一时之间果真如俞星臣所料,价格也是水涨船高,简直供不应求。 民生安乐,有条不紊。 但没有人知道,稳住局面而叫日月如新的那些人,正自经历着什么。 这日,定北城城外的斥候,发现了一匹疾驰而来的马儿。 本来以为是北原的细作之类,仔细一看蒙面那人的形貌,却精神一振:“是跟随永安侯的那位!” 话音未落,便发现在黎渊的身后,又急速地追来数匹马,这次却的的确确是北原人。 与此同时斥候们又发现,原来前头黎渊并不是只身一个,在他怀中,赫然还抱着一人!:,,. 章节目录 535. 一更君 母子相认 起初斥候们以为,那些北原人是想对黎渊两人不利,所以赶紧上马冲上前去迎接。 不料向那边的时候,逐渐发现,对方明明带着弓箭,却并没有动手发射,而只是不停地大声疾呼,似乎是在冲着前头叫嚷什么。 斥候们不明所以。 此刻黎渊也发现了迎接过来的斥候众人,松了口气。 而斥候们眼见两方靠近,有的便握住了弓箭,准备在靠近的时候向着对方射箭。 那些北原人见状,为首一人大喝了声,逐渐放慢了马速。 然后几十匹马停在了原地,只是望着黎渊的方向。 斥候们一头雾水,拿不准他们是什么意思,可也顾不得多想,护住了黎渊后,立刻向定北城的方向狂奔。 黎渊怀中的人,却是之前被胥烈带走的晓风。 此刻他从黎渊怀中探头出去,看向那些北原人的方向,但并没有说话。 斥候们护送黎渊将到定北城,隔着四五里远便止住了,毕竟他们还有任务。 黎渊回头道谢,依旧打马而去。 定北城中,俞星臣得知黎渊带了晓风回来的消息,赶忙迎了出去。 此刻戚峰正陪着黎渊进门,晓风被付逍拉着,跟在身旁。 见了俞星臣,晓风的脸色有些忐忑。 俞星臣欲言又止,只拍拍晓风的肩头,温声道:“没事儿,回来了就好。” 晓风仰头望着他:“俞监军……” 付逍道:“你不是有事要跟俞监军说么?” 晓风点点头,俞星臣又看了看黎渊,见他沉默不语。自己便先带晓风进内:“怎么了?” “俞监军,北原他们正在调兵,”晓风满脸紧张,说道:“好像是三十万的军马,这两天就要打过来了。” 俞星臣微震,扫了扫戚峰,问道:“你听谁说的?” 晓风瞥了眼付逍,低下头:“我、我是偷听……皇后他们说的。” 付逍听见“皇后”两个字,屏住呼吸。 先前晓风跟着胥烈离开后,胥烈一刻不停地,命人将他护送到了西京。 他事先命人去报信,胥皇后早就知道了,一路做足了安排,风驰电掣一样,把晓风秘密护送进了北原皇都。 晓风完全身不由己,其实在出定北城的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但就算开口,这些人自然也不会听他的,所以他什么也没有说。 越是离定北城远些,晓风便越是惶恐,他突然开始想念岳屏娘,付逍,杨仪,薛放,甚至是斧头夏绮决明等人,后悔自己的冒失。 直到进了北原皇都,一辆马车,将他送到了一处奇怪的地方。 他从没有踏出过定北城,更不曾到过北原皇都,不知道北原的风土人情,却看得出这是一户极显赫的人家。 门口两侧,是两个不知什么的石兽蹲着,石兽高耸,相貌狰狞,比一个大人都要高,晓风从旁走过,抬头看了眼,那神兽好像在俯视睥睨着他,晓风心中生出一种久违的畏惧感。 进门的时候他看了眼那高大的门头,依稀地觉着有些许眼熟。 但没容他细看,有人领着他进门,到了一处极暖和的大房子里。 没有人在跟前,空空荡荡的,地上是一个大的青铜火炉,银炭时不时发出响动,炕上铺着厚厚的斑斓皮毛,炕边有个矮桌,上面放着一把大肚子银壶,几个扣着的碗,还有一碟子糕饼。 晓风打量了半晌,没有人来,他摸了摸银壶,竟是暖的。 于是取了个碗,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料那并不是茶,而是奶白的颜色,带着些许茶香。 晓风正好有些饿了,便喝了一碗,那香甜的味道让他很喜欢,不由又倒了半碗,吃了半块饼。 喝完后,他看看外头,天色稍微暗下来。 离开定北城后,他一直都在路上颠簸,就算夜晚也在赶路,早就累了。 晓风来回走了几步,摇摇头,自己爬到炕上,先睡一觉再说。 正睡得沉酣,耳畔听到低低的啜泣声音。 晓风已经不知人在何处,也不晓得是谁在哭,兴许是自己做梦吧…… 他动了动,稍微眯起眼睛,瞧见有道身影坐在跟前,像是个女子。 晓风心中一热,猛然激灵,醒了过来:“娘?” 惊喜交加地,他坐起身抓住那女子。 但就在握住对方手臂的瞬间,晓风看清楚了,那并不是岳屏娘,面前的女子,自然是比岳屏娘更好看,衣着也极其华贵,她的皮肤白皙,因为背光,眸色显得很特别,不是黑色,也不是蓝色,像是月光下的湖水。 晓风赶忙撒开手。 那女子自然就是胥宝沁,她匆忙来到,发现晓风睡在这里,望着他的轮廓,秀气的眉眼,微卷的发丝,胥皇后心中一阵潮涌,即刻就知道这是自己丢失的孩子! 她按捺激动的心情,小心翼翼地卷起晓风的裤脚,看向他的腿上。 曾经在海纳小的时候,胥宝沁因为入了宫,自然不能亲自照看他,就留他在这个宅子里。 那会儿海纳已经懂事,想要找自己的母亲,但是仆人们拦着不肯叫他往外头去。 他里里外外地寻找,找不见母亲,便哭个不住,使性子打翻了炭盆,结果一块炭落在腿上,烧破了裤子,在他的右腿膝盖上留下一处永远不能消退的疤痕。 幸亏发现的早,不然整个人就…… 冬日穿得厚,还好晓风不胖,把棉裤拉起来,果真在膝盖旁边看到一块拇指大的旧伤。 刹那间,皇后的泪吧嗒吧嗒流了下来。 这个秘密除了当年照顾过晓风的两个心腹外,甚至连胥烈都不知道。 如今看到这疤痕,还能再说什么? 胥皇后紧紧地捂住脸,才强忍住那满腹的哽咽哭泣。 她流着泪,很想抱抱晓风,又怕把他惊醒。 但是此刻的泪,多是“喜极而泣”,为了他这么多年的痛苦折磨煎熬,今日……终于有了结果。 这一刻,她不恨任何人了,甚至感激上苍,感激薛靖,他到底不是那种狠心绝情的男子,她从来就不曾看错过这个男人。 极度的情绪自制,嘴唇都要咬破了,眼睛也哭肿。 当晓风叫“娘”的时候,胥皇后几乎以为他是认出自己了。 正惊喜不已,但看到晓风失望的眼神以及退后的样子,她才明白,他把自己认作了别的女子,那个……替代她照顾着他的女子。 胥皇后擦了擦泪:“海纳……” 晓风眨了眨眼,狐疑地问:“我、我不叫海纳……你是谁?” 胥皇后挤出一抹笑,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我是你的母亲,你原本是叫海纳的,孩子……” 晓风见她要抱自己,赶忙又退后。 “别怕,”胥皇后见他仍是不信躲闪,便竭力温声安抚道:“海纳,你、你细看看,你的样貌跟我是不是一样的?你好好想想,以前,你就住在这里的。” 晓风一震。 他的心怦怦乱跳,顷刻才道:“胥烈说,他会带我来找我的亲生母亲,真的、真的就是你吗?” 胥皇后闭闭眼,泪刷地流了下来:“是我,当然是我啊?” 晓风道:“那……你是北原人,我为什么会到大周呢?” 胥皇后的脸上流露痛苦之色:“是有个人……狠心地把你从我身边夺走了。” 晓风问:“是什么人?” 要是在先前,胥皇后必定痛骂薛靖,可此时她欲言又止,摇摇头道:“总之海纳,现在你回到母亲身边儿了,这就好。你过来,让我抱抱你。我已经很多年没有抱过你了。”说着眼泪便从眼眶中滚滚落下。 晓风被她伤心的样子震撼,也莫名地觉着有些心酸,便试着靠近。 还不等他到身旁,胥皇后张开双臂,将他紧紧地揽入怀中,哽咽着说道:“海纳,我的孩子……阿娘的心肝宝贝……” 虽然对于晓风而言,这个女人是他第一次见到的,可是一种天然无法抵挡的血亲感应,让他在胥皇后哭着叫自己名字的时候,心里也跟着涌动。 他愣了会儿,情不自禁地伸手将胥皇后轻轻地抱住,有一声埋藏在记忆最深处的呼唤,逐渐将要苏醒。 胥皇后在这里呆了一夜,她仔细地询问晓风在大周的种种,有没有受苦,岳屏娘他们对他好不好之类。 晓风道:“娘对我很好,虽然穷,但有什么好吃的都先给我吃……还有付叔,仪姐姐十七爷……”说到杨仪跟薛放,又忙打住。 胥皇后早就把他的身世打听的清楚,可听他叫岳屏娘母“娘”,胥皇后道:“好孩子,以后只有我才是你的母亲,你就留在北原,跟母亲永永远远的,再不分开了,好吗?” 晓风可没有想过这个,他只是想见见自己亲生娘亲……闻言一怔:“啊?可是我……” 胥皇后赶紧捂住他的嘴:“你虽然不说,但是我知道,你在外头必定受了很多苦,你放心,以后跟在娘身边儿,娘绝不会让你受半点委屈。娘一定会弥补你的……好吗?娘的乖孩子……” 她的蓝眼睛里泪光盈盈地,带着慈爱跟祈求之色。 晓风的心头颤动,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次日早上,有人来请胥皇后,她出去了一趟,回来告诉晓风,让他安心住在这里,她有点事情去做,下午再来看他。 等皇后走后,晓风吃了早饭,觉着闷些,便出了门,在府内闲逛。 两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跟着他,但她们说的都是北原语,晓风似懂非懂,也很少跟他们说话。 这宅子虽然很大,但他逛了一会儿就没了兴趣,中午吃了饭,又睡了一觉。 醒来之后才知道胥宝沁来了,只是看着他睡着,才并没有打扰。 胥宝沁叫人赶做了两套少年的衣裳,都是北原的衣袍,用的上好的狐狸皮貂鼠皮,并保暖翻毛的帽子,靴子等,从里到外,从头到脚都是全新的。 丫鬟们又烧了水,伺候晓风沐浴。 晓风从没有被人这样无微不至地照料。 等他换上了北原的服侍,胥宝沁仔仔细细打量着,忍不住又将他紧紧地抱入怀中,失而复得,皇后没法儿形容自己心中的狂喜。 恨不得时时刻刻把这孩子带在身边,或者向着天下昭告他是谁。 可偏偏她的身份如同一重桎梏,让她不得自由。 当天晚上,胥宝沁守着晓风,等他睡着了,才轻手轻脚地出门。 胥皇后以为晓风睡着了,不料他是假装入睡。 晓风不知道她要去做什么,他知道胥宝沁是胥烈的姐姐,知道她是北原的皇后,身份不同一般,也许她很忙…… 但是,这种陡然而来,却又必须离开的感觉,让晓风心里有些怪怪的,就好像……好像这种感觉也并不陌生。 他望着身上锦绣的衣袍,看看身下铺着的斑斓毛皮,想到皇后笑盈盈的慈爱的脸,这就是他的亲生母亲吗?他喜欢胥皇后,但是又总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在胥宝沁出门后,晓风悄悄地起身。 他本来是想喝口水,不料却听见外头有低低的说话声音。 声音很低,是北原的语言。 晓风稍微靠近门口,原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听着听着,心中生出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仿佛自己很久之前也会这样的话一样。 一个声音道:“现在太后他们恨不得抓住你的把柄,你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任性。” 胥皇后道:“我不管她们想干什么,他是海纳!是我的孩子!谁要敢拿这个兴风作浪,我绝不会饶恕。” 晓风吃惊,皇后的声音同跟他说话时候完全不一样,透着几分阴狠似的。 “万一他们拿海纳做对付你的武器呢?皇贵妃可也正巴望着……万一给皇上知道了……” 胥皇后道:“我不怕让皇上知道,哪怕他要降罪,我也要认回海纳,他是我的孩子!我绝不会再将他丢了。” “宝沁,你不能这样……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胥氏想一想,都说大周的皇帝病重,兴许会有宫变,但我们这里又好多少?万一逼得太后那些人狗急跳墙……要知道最近有不少可疑之人,在门口出没。” “他们要针对胥氏不是一朝一日,跟海纳没有关系,总之我会护着他。” 斩钉截铁说到这里,皇后道:“不用再说了,多安排人手,加紧防范,我不会让海纳有任何不妥。” 晓风把这些话,听了个大概。 他不太懂,但莫名地觉着着急。 又一日,忽然有人来找他。 来的人,正是合都小王子,被几个太监陪着。 合都进门便问:“舅舅认识的那位朋友在哪里?” 晓风听见动静,出门,见是这样小的孩子,惊讶,这时侯他还不知道合都是谁,便道:“你是何人?” 合都瞪大眼睛:“你又是谁?” 旁边的婢女忙道:“殿下,这位……他就是……是烈亲王的朋友。” 合都很惊讶:“什么?他的年纪也不大,怎么是舅舅的朋友?喂,你是哪里来的?” 晓风盯着面前这衣着华贵,派头十足的孩童:“殿下?你是……” 合都道:“我你都不认得?”忽然他改口道:“你说的是大周的话,你也会大周的话?” 晓风哑然。 合都有点骄傲地:“我也会不少,我是不是很厉害?是母后派人教我的,我学的可用心了。” “母后?”晓风蓦地知道了他的身份。 合都嘿嘿地笑了起来:“你果然是才来的。我的母后你都不知道吗?你家在哪儿?” 这么简单的问题,晓风居然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只愣愣地看着合都:“我……” 合都走近,轻轻地碰碰他的手背,道:“怎么啦,你既然是舅舅的朋友,放心好了,我不会欺负你的。” 晓风挺喜欢合都的,但是因为知道合都的身份,心里五味杂陈。 这天,胥宝沁没有来。到了次日,却有人来接了晓风。 本来晓风不知要去哪里,直到进了北原的皇宫。 因为他生得本就是北原皇族的长相,又换了贵族的衣裳,气质更是出众,一举一动,自然贵气,年纪且不大,所到之处,引来无数目光的注视,都以为是哪个不常露面的贵族少年。 被带到内宫,进了殿内,他看见了高高在上的胥宝沁跟另一个相貌威猛的男子。 而在两人身旁,还坐着一个年纪略大的“老太太”,衣着也尽显华贵。 胥皇后的脸色不太好,有些担忧地望着晓风。 倒是那男子打量着晓风,他并没在意晓风不曾行礼的举动,微笑说:“果真跟皇后像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连朕看了也不由地喜欢。” 此人,自然就是北原的皇帝。 皇后垂眸。旁边的那“老太太”皇太后道:“可惜并不是皇上的种子。” “是不是有什么关系,再说,不是朕的,也是皇后的,”皇帝笑着说道:“朕看他很好。” 皇太后眉头紧锁,不阴不阳地说道:“皇上可要好好看看,虽说有皇后的血脉,但谁知道……另一半掺和的是什么,可别把狼群里放进一只猎鹰崽子,长大了专门叼狼。” “太后恕罪,”胥皇后拧眉道:“海纳不是狼,也不是鹰,他是我的孩子。” 皇太后哼了声,不言语。 皇帝摆手道:“都不用争了,今日朕叫人把他带来,就是为了说明白,朕知道海纳的存在,朕也并不在意……横竖他是皇后的孩子,朕就也视同己出,而且只要他在北原,自然就是北原的好男儿。” 他们说话用的是北原话,晓风一直听着,从来没有出声。 因为他从小离开,在大周生活了那么多年,而从进来后又很安静,所以不管是皇后还是皇帝太后,都以为他不懂。 直到这会儿,才听见晓风开口:“我不会留在北原。”他用官话清晰地说道:“我也不是北原人,我是大周人。”:,,. 章节目录 536. 二更君 置之死地而后生 当时晓风在说完这句话后,殿内顿时一片死寂。 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孩子竟敢说出这样一番话,皇后的脸色尤其难看。 她站起身来,快步走向晓风,低低道:“你在说什么,海纳,你是我的孩子,你当然是北原人,你答应过阿娘,你要留下来……” 晓风扭开头:“我没有答应你,我只是不知道如何回答,皇后娘娘,我确实是大周人,不管你怎么想……也许、也许我不是你的儿子,你只是认错人。” 皇后抓住他的肩头,微睁的双眸泛红:“你怎么能这么说,你是海纳,我知道你是!” 冷不防皇太后看到这里,笑道:“罢了,人家既然都不愿意在这里,何必勉强,皇上,我就说吧,狼窝里出不了鹰崽子,这不是?翅膀还没硬就要飞了。” 胥宝沁听了这句话,转头看向皇太后。 太后笑说:“是他自己说的,虽然看着是北原的皮,但只怕已经是大周的心了,留着……只怕也是个祸害。” 说到最后,她的脸色竟一冷。 胥皇后的脊背挺直,本能地挡在了晓风身前。 晓风望着皇后纤细的身影,眼中一热。 太后则扭头看着皇帝:“皇上你说呢?” 皇帝显然也是没料到竟然如此,他抬手制止了皇太后,看向皇后。 望着胥宝沁肃然的脸色,皇帝的眼神中透出担忧之色,他看得出皇后此刻心情非常不好。 他温声道:“朕想,这孩子只怕是还没习惯。不如再给他一点时间。” 皇太后听了,知道皇帝是故意偏袒,倒也见怪不怪。 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轻轻哼了一声。 皇后沉默着向皇帝行了礼,拉着晓风的手向外走去。 一直出了大殿,来到外间。皇后问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从见了晓风,晓风就一直说的大周的话,而且晓风丢失的时候,还是个话都说不利索的孩子。 她没意识到晓风竟然能够听懂北原语,不由惊心,生恐有人对他说了不中听的。 晓风仰头看向皇后:“我爹是谁?” 胥皇后一震:“你……” 晓风望着她,指了指里头道:“我不是那个人的儿子,我不是!我是大周人,我才不会留在这里,我不会帮你们打大周。” 胥皇后的眼睛瞪大。 虽然晓风这会儿尚且不知他的身世,但他说的话,却俨然跟薛靖的想法、薛放对胥烈说的话如出一辙。 胥皇后咬着唇,紧紧地盯着晓风,这一刻仿佛又看到了薛靖站在自己面前,正向着她露出那样半是骄傲的笑容。 晓风看她眼睛发红似乎又要落泪,便后退了一步:“我、我并不是要惹你生气,但我永远不会做北原人。”他低下头:“我要回定北城。” 胥皇后听见他说要走,魂都要飞了,急忙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海纳,你不能走,你不能再抛下母亲……” 晓风举手推开她,皇后猝不及防,外加心神恍惚,竟一个趔趄。 便在这时候,合都被领着从殿外向这边走来,猛地看着这一幕,小王子撒腿跑了过来,冲着晓风腿上便用力撞了一头:“你这坏人,干什么欺负我母后!” 晓风措手不及,被推的倒退,跌倒在地上。 皇后不顾自己,忙上前来将他扶住:“海纳……你怎么样?” 她又怒视合都:“你干什么!敢打你哥哥!” 合都呆呆地站在原地:“哥哥?我、我没有哥哥呀。” 晓风推开皇后的手:“对,我不是你哥哥。是皇后认错人了,我的家在大周京城里,我的母亲叫岳屏娘……” 他深吸了一口气,盯着胥宝沁道:“她的家人都被北原人杀死了!只有我跟付叔……” 晓风没再说完,他流下泪来,用尽全力推开皇后,向外跑去。 如果说晓风在殿内的话,还像是赌气冲动之言,但这两句,却更让胥宝沁心头发颤。 她竟忘了去追晓风,而只是跌坐在原地,直到合都扑上来:“母后……” 晓风被带回了那所旧宅子。 他毕竟只是个少年,虽然已经后悔,想回定北城,但只要皇后不肯答应,他一个人怎么能离开西京,又怎能跋涉长路,顺利回到定北城? 胥皇后尽量安抚,想要让他回心转意,晓风虽喜欢她,但更加无法割舍岳屏娘付逍等人, 他在殿上说那句话的时候,也并不是冲动。而是因为想起了薛放曾经跟他说过的。 他想要做什么样的人?晓风回答他想做大周人,想做跟薛放、杨仪一样的大周的人。 何况,从小跟着岳屏娘,他深知屏娘的不容易,以及她家里的血海深仇,虽然知道自己是异族的孩子,但屏娘丝毫不曾亏待过他,把晓风当作亲生孩子一样照顾,更不用提还有付逍,杨仪,薛放…… 如果他留在北原,那不仅仅是背叛了屏娘,而且背叛了大周,那不是……禽兽不如了吗? 本来晓风是插翅难飞的,然而事情有了转机。 那天晚上,跟胥皇后起过争执的,是胥皇后的一位姑母。 她也听说那天在宫内的经过,知道晓风是不会安心留下的,只是胥皇后又绝不肯放他回去。 皇帝虽然宠爱皇后,看重胥氏,但已经做到极致,倘若晓风留下,到底是一根刺……所以晓风想走,倒是更合胥氏的心意。 既然这样,胥氏决定暗中“帮”晓风一把。 定北城,兵备司。 厅内除了俞星臣跟黎渊外,只有戚峰跟付逍在。 杨仪来的时候,晓风正说到自己逃出定北城的经过。 她一时没有入内,只站在门外。 晓风道:“她安排了人,偷偷地送我出城,日夜不停地赶路……可是,在出他们的弗邑关的时候,有人追了上来。” 戚峰揉着下颌,不太好说。付逍叹了口气,只默默地望着晓风。 俞星臣道:“是……皇后知道了?还是……别的什么人想对你不利?” 晓风看向俞星臣,很是佩服:“俞监军,你猜的真准。” 戚峰这才问道:“谁想对他不利?” 俞星臣道:“胥皇后看重晓风,倘若有人将他除去,对皇后必是极大的打击。” 戚峰瞪大眼睛:“是那个皇太后老太婆。” 追晓风的,起初确实是胥皇后派来的人,是想让晓风赶紧回去。 但就在他们将追上的时候,却又杀出另一批人来,不由分说便动了手。 这一些人,却是想要晓风的性命。就如俞星臣所说,是皇太后所派的人。 正在三方面混战的时候,他们意外地遇到了另外两队人马。 胥烈的车驾,以及在车驾之后,正死咬着胥烈的黎渊。 五方的势力撞在一起,场面说不出的混乱跟“热闹”。 黎渊先看见了在战团中的晓风,胥烈也正瞧见,大喝道:“给我住手!” 说话间黎渊已经向着晓风掠了出去,而胥烈手下的摩天侍,则冲向太后派来的人。 又是一通混战。 其实黎渊按照那向导的指引,一路到了南丹溪河,也不是毫无发现的。 他在河边上,看到了一个由石块垒砌来的曼扎神堆。 这是本地涂温族的习俗、专门为死去的人搭建的。 黎渊将那石块推开,看到了在底下压着的一块带血的缎带,些许眼熟。 据向导判断,这个曼扎神堆是才垒起来的,那就是人刚刚死去,而中间放着的,便是那人的遗物。 黎渊看着面前宽阔的冰河,想起了薛放……如果薛放来到这里,想要逃脱胥烈的掌握,不顾一切地渡河,那…… 他料定薛放不会束手就擒,而且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赶到夏州战场上去……所以认定了这河是挡不住薛放的。 也正因为如此,黎渊觉着薛放也许真的已经…… 黎渊纵然聪明,却没想到薛放是绕了图兴山而去。 他悲怒交加,一路返回,正遇到了斧头。 斧头告诉他先前跟胥烈照面,胥烈说了薛放的事,正跟黎渊所想不谋而合。 黎渊忖度胥烈心性,一旦知道薛放埋骨在丹溪河,那厮一定是会回到北原的。 所以竟不顾一切追了上来。 他是一个人,又动了杀心,追的极快,之前断断续续跟摩天侍交手,竟伤了两名摩天侍,走走停停,胥烈总不能将他甩脱。 直到进了北原地界,胥烈被缠的心火上升,正想命人群起而攻之,就看到晓风被两伙追逐的情形。 于是这才暂时分开了。 黎渊自己一个,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如今看到晓风逃出来,自然不能眼睁睁看这少年被害,急忙冲上前,抢了晓风就走。 胥烈这边儿命人制住了皇太后所派的人,问起究竟,另一队便道:“皇后娘娘下令,无论如何要把……小公子带回去。” 胥烈当然明白胥宝沁的心意,如果可以,他也想带晓风回去。 但…… 那些人看他犹豫,便说道:“少主,如今城中的情形也不容乐观,少主还是及早回去主持大局。太后那边步步紧逼,我看娘娘也已经忍到极至,恐怕会出事。” 胥烈顾不得再管别的了,只交代:“千万莫要伤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能追就追回,不能,以后再说。” 嘱咐之后,胥烈风驰电掣返回西京,果真,如今西京也正出了棘手的大事。 晓风自然不知道这个,只把黎渊恰好将自己救了的经过说完。 黎渊有点心不在焉,目光看向门外。 晓风则道:“黎大哥,十七爷怎么样了,我、我听他们说……” 付逍忙制止了他。 俞星臣看了眼黎渊,想问又先打住,只对戚峰道:“对方果真竟有三十万之众,一旦兵临城下,便是压城之势……” 戚峰道:“十万也好,三十万也罢,横竖拼了就是。” 俞星臣沉吟。 昨日晚间,夏州方向来人,报说跟北原人小打了几仗,但北原的铁骑威力惊人,虽然说跟鄂极国联手,但鄂极国的人被北原人打怕了,完全不顶用,还未开展就已经先逃,带的大周这边儿人心惶惶。 偏偏这个时候,夏州那里有一种不妙的传言正在散播…… 俞星臣本来的打算是让穆不弃去夏州顶上,但,既然北原人调三十万大军到定北城,那自然是自顾不暇了,关键时刻,还需要穆不弃跟定北城守望相助。 他站起身来,走到黎渊身旁:“到底怎么样?” 黎渊抬手入怀中,掏出那根沾血的缎带。 俞星臣喉头微动:“他、他的?” 在去追胥烈的路上,黎渊才明白是谁堆的那曼扎神堆,正是胥烈。 而这缎带,是薛放之前仓促中绑伤口的,落在他的车上。 胥烈在离开之时,心生感慨,便在河畔堆了曼扎神堆,作为纪念罢了。 黎渊不语,抬头看向门口。俞星臣顺着看去,才发现杨仪的一角袖摆停在那里。 杨仪问过了这缎带从何而来,黎渊照实说了。他已经不想再瞒着。 “这上面的血,并不是正常出血……”她的脸色是一种超然的平静:“是中了毒。” 黎渊屏息,这件事胥烈也嚷嚷过,——胥烈虽并不是怕黎渊,但不想让黎渊以为是自己杀了薛放,交战之中,便说明薛放身受重伤的事。 当时黎渊只想杀他,也不管真假,这会儿听杨仪说起来,倒是验证了胥烈的话。 众人说话的时候,梅湘生从外匆匆进来,看杨仪在这里,便低头。 杨仪问道:“什么事,说吧。” 梅湘生犹豫片刻:“永安侯,俞监军,方才外头有一种流言,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说是……” 坊间如今传说,薛督军在去夏州的路上出了意外,如今夏州那边儿群龙无首,连连吃了败仗。 杨仪转开头,紧紧攥着那根染血的缎带。 戚峰一拍桌子:“去查看看什么人胡说八道!老子要把他吊起来抽!” 俞星臣知道这会儿越发不能慌:“确实该查。” 大家都看向他,俞星臣道:“此事机密,而且薛督军到底如何,尚且不能定论。定北城这里知道这件事的,都不会透出去,但偏偏昨夜我便得到消息,夏州那边儿也在散播此事。” 戚峰这次脑子灵光:“夏州都知道了?难道……有人想把水搅浑,是北原人?” “也许,但还有另一个可能,就是动手害薛督军的人。”俞星臣道:“偏偏是夏州那边交战的时候散开,自然是故意扰乱军心。” “太过可恨,”戚峰倒吸一口冷气:“如果是北原人用这龌龊法子,那还算情有可原,毕竟是你死我活,如果不是他们……” 俞星臣看了眼杨仪:“现在正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情形似对我们极为不利,但越是如此,各位越发要群策群力!也许……会置之死地而后生。” 最后这一句,他是特意说给杨仪听的。 他希望她千万别在这时候……撑不住。 他太担心,但无法说出。 虽然戚峰是勇者无惧,但实话说,北原三十万大军,定北城只有十几万,不知将如何血战死守。 一旦开战,城中百姓将如何? 思来想去,俞星臣派人去张贴布告,言明大战在即,百姓们若有亲友在内城的,大可前去投靠。 他怕引发恐慌,故意用词委婉,只做提醒之状。 但定北城本就是据守北地的第一城,百姓们历经兵荒马乱,自然该知道这布告是什么意思。 俞星臣派人张贴之时,便下令让兵备司好生维持城内秩序,若百姓们有匆忙逃南城的,好生疏通,千万不能引发踩踏拥挤等等。 不料,布告虽张贴了出去,但俞星臣意料之中的百姓争相奔逃的场面,却并没有发生,风平浪静。 这简直出乎他的意料,毕竟俞监军从来都是“妙算神机”,绝少出错。 他几乎觉着是不是布告没有贴好……大家还未看见,又或者是自己用词太过“委婉”,百姓们尚且不知事情的严重性? 非得叫他写明是三十万大军压境不成。 忙派人出去探听,傍晚时候,罗洺白四等回来,道:“俞大人,不是您没写清楚,是那些百姓们不肯走。” “这是什么话?” 罗洺摇头道:“我们走了半个城,那些乡亲们都在说,如今永安侯,俞监军都在这里,定北城自然是最牢靠的,别的地方都比不上定北城。他们还说,永安侯跟俞监军都没有走,他们难道就这么惜命的?” 白四道:“还有人打听,问永安侯跟俞监军走不走呢。我跟他们说是不会走的,他们越发安心,一个个完全不当回事儿。” 俞星臣无言以对。 他算尽所有,却低估了杨仪在百姓们心目中的威望,只要是永安侯在的地方,那必定是安然无恙,永安侯都不肯离开,他们自然也愿意死守。 夏州方面,又连连传来战事落败的军情。 俞星臣看着那些“急报”,心中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似乎输的有点儿……太“麻利”了。 到底是朝廷兵马太不堪一击,还是北原人太过强横,还是…… 他赶忙凝神,又仔细看了遍急报中的伤亡字数。 当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数字儿后,俞星臣的双眼睁大,脸上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奇异的淡笑。 他举起一张纸,站起身来往外就走。 灵枢正自外头来,经过杨仪的调治,这几日他恢复的极快,看俞星臣着急向外,忙道:“大人,去哪儿?” 俞星臣道:“杨仪呢?” 灵枢道:“这会儿自然是在医官署。有什么急事么?” 到定北城之后,除了给兵备司的几位重症看诊,杨仪抽空便去城中的医官署,选拔医官,教导医术。 确实也给她挑出了几个不错的好苗子,比如那天那位擅长针灸的青年医官,另外还有四位不错的民间大夫,也给她调到了医官署里。 再过几日,只怕这定北城里缺医少药的局面便将成为历史,民生日好,也难怪百姓们不肯走。 俞星臣本想等杨仪回来,可又按捺不住,还是亲自前往。 却正见杨仪自医官署内出来,身后跟着一群大夫,有的白发苍髯,有的正当年青,也有十七八岁的后起之秀,齐齐出来,且走且还有人不时问些什么,等她解答。 而在医官署外,许多百姓们因知道杨仪每天这个时候到医官署来,也都苦苦等候,想要一见永安侯的真容。 如今整个北境,提起永安侯来,比神明且灵验。 甚至说,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只要看一眼永安侯,立刻就能不药而愈,就算无病无灾,看一眼永安侯,还能长命百岁呢,这说法竟十分兴盛。 杨仪正扶住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抬头却见俞星臣在那里下了车。 连日来,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点晴色。 杨仪毕竟了解他的脾性,望着他如同阴霾之上乍见晴蓝的神情,心不由跳快了几分。 眼睛望着俞星臣,正欲走过去,手臂却被人一把拉住。 杨仪还未回头,耳畔有个声音笑道:“我在这儿呢,看他做什么?”:,,. 章节目录 537. 一更君 援军 那人突如其来,把杨仪吓了一跳。 转头,看见一张笑的双眼微微弯起的明媚灿烂的脸,比之先前有些清瘦。 “十四?!”杨仪惊喜交加:“你怎么来了?” 初十四哈哈一笑:“我再不来,你岂不是要把我忘了?” 这会儿百姓众人都看着此处,不知这突然出现的美貌少年跟永安侯是何干系。 其中有人因为听说了薛放也是个年纪不大的,相貌且好,又是杨仪的“未婚夫婿”,如今见初十四跟杨仪这般“亲热”说话,不由试探着问道:“难不成,这就是薛督军吗?” “对对!就知道薛督军没有事……” 杨仪的心一紧。 初十四发现她神色微变,故意笑道:“谁是薛督军了,我是他的哥哥!” 大家目瞪口呆。 杨仪回神,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叫他不要信口开河。 正在这时,灵枢走了过来,低声道:“仪姑娘,大人请你快些回去,有事。” 原来这会儿俞星臣见此处人多眼杂,已经上了车。初十四看了看那辆马车,拉着杨仪向着那边儿走去。 马车正要离开,初十四拦住了,先把杨仪扶了上去,自己也一跃跳上。 杨仪才要询问他的伤如何,且叮嘱他两句,不晓得他这样干净利落,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已经上来了。 三人进了车内,向着兵备司而行,杨仪便先给十四查看伤处,见愈合的不错,才松了口气,又问他怎么忽然来了。 初十四道:“我早就想来找你,只是心想伤若不好,来了也是白搭,平添个累赘,好不容易养的差不多了……”说到这里,细看杨仪的脸,那些万语千言不便说出来,毕竟件件都是伤心的,只笑笑:“有俞监军这智多星在,我以为你会少操点心多加保养,怎么反而比之前更忙了?” 俞星臣没想到初十四会拉着杨仪上车,这会儿反而有些局促,垂眸不语。 杨仪道:“我的身体自来是这样,何况人是不能太闲着,到底要做点儿有用的事。” 初十四极为窝心,那许许多多的话梗在喉头,凑过来把杨仪抱了抱,一低头的功夫,眼圈微微发红。 但他不想显露出来,便故意一笑扬首,对俞星臣道:“怎么了俞大人,不认得我了么?” 俞星臣惜字如金道:“哪里。” 初十四撇撇嘴:“还是说,你怪我来的不巧?先前看你急冲冲地,好像有很要紧的事,怎么这会儿却哑口无言了?要是嫌我在这里多事,我下车如何?” 他这自然是玩笑的话,俞星臣白了一眼,不言语。 杨仪又拉了拉初十四的袖子,也看向俞星臣:“怎么忽然到医官署了?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俞星臣探手入袖中把那几份文书拿出来:“这是夏州方面送来的几分军报,都是跟北原交手不利的战报,我先前只觉忧心,并未留意,今日细看了看……” 杨仪心一慌,加上对这些战事之类的毫无经验,竟不知他想说什么。 初十四却自顾自将俞星臣手中的文书接了过去,从头到尾看了会儿,忽然道:“奇怪……为什么死伤的字数……” 他跟着牧东林经历过不知多少战事,对交战的战况尤其上心,竟一下子看出了端倪。 俞星臣暗暗点头,不敢吊着杨仪,便对她说道:“我因想到夏州的这几场战事,有些似曾相识,又看这些战报,发现伤亡的兵丁并不多,这情形却像是之前我身陷在祖王城……薛督军为了救我故意诈败的那一场。” 杨仪双眸微睁:“你、你的意思是……”她甚至俞星臣之能,此刻,竟仿佛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接下来的话上。 而初十四的注意点并不在这些,而是在俞星臣的那句“身陷祖王城”。 他皱皱眉,打量向俞星臣身上,立刻发现他手上那正在愈合的冻疮疤痕。 这冻疮虽不至于很致命,但要痊愈也是难的,而且好了后悔留下乌黑的痕迹,一时半会儿消不去。 俞星臣向来养尊处优,从小没吃过这样的苦头,那痕迹在他原本极好看的手上,显得格外醒目狰狞。 初十四黯然垂眸,罕见地不言不语。 俞星臣并没有留意到,而只是对杨仪道:“对,我怀疑……怀疑这是有人故意为之,也许是为了诱敌深入,也许是骄兵之计,总之,我猜……若无意外,安排此事的,应该就是……” 杨仪虽然还坐着不动,但鼻子突然已经酸了,她直直地看着俞星臣,眼前模糊:“是……他?” 俞星臣一愕,因为他眼前所见,是从杨仪眼中慢慢滑出的泪,她自己好像都没察觉。 “是,”他润了润唇:“多半是薛督军。他应该是……无恙。” 夏州方面能主事的人不多,但也有些颇具才干的将领,按理说两军交战,最初猝不及防后,总会有输有赢,不至于总是一败涂地,这样蹊跷。 但就算是夏州本地的将领,他们虽有作战之能,但却不敢统筹全局,何况是诈败。 所以能做出这样大胆安排的,除了北境统帅,岂有他人。 俞星臣虽猜不到薛放这么做的原因,但知道他必有缘故。 本来按照他的脾气,是还得再等一等,等看到战况实落之时才告诉他人,但他又知道杨仪表面虽“云淡风轻”,心中必定十分煎熬,倘若能够让她的煎熬减轻一分,他愿意“冒失行事”,哪怕是他猜错了,那他也甘愿用这一份“错误”,来换取她的安心。 就算是暂时的也好。 初十四扫了俞星臣两眼,又见杨仪落泪,他便拉拉她的手道:“哭什么?那小子的脾气你还不知道?惯会出人意料,你以为他怎样了,实则藏起来,打的就是冷不防。” 杨仪听了这两句,越发破涕为笑:“我知道的……就是……”好像是忍了几天的泪,纷纷地落了下来。 初十四摸摸身上,并无帕子,便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一怔,忙从袖子里摸了一块出来。 初十四接过来,拥住杨仪的肩头:“好啦。方才还是众人都敬仰膜拜的永安侯呢,这会儿就哭的这样?幸亏不是给那些百姓们看见……不然他们还不知多惶恐呢。” 若是只当着俞星臣,杨仪未必肯如此,此刻面对十四,不由吸吸鼻子:“我、我没想就哭的。” 初十四道:“这就叫‘情不自禁’。说来说去都怪十七,等见了他,倒要好好教训,这浑小子,怎么不先送个信回来让人安心?真真该打!” 杨仪抿了抿唇,将身子靠在车壁上,不再言语。 初十四知道她的心情需要平复,便又看向俞星臣:“你的手……” 俞星臣本没有留意,被他一提,垂眸看了眼,便拉起袖子遮了遮:“无妨。有些难看罢了。” 初十四静静地望着他:“我知道北原人的行径,在祖王城,受了不少苦吧?” 俞星臣一笑:“没有。” 初十四哼了声:“我真是服了你们这些人……一个看着风吹吹就倒的,一个看着身娇肉贵养尊处优的,偏偏成了北境的主心骨。” 俞星臣摇头,意思是自己不敢当。 初十四哪里吃他这套:“我可不是经常称赞人的。别说是我,五哥也服你们呢。” 俞星臣抬眸:“牧督军……有消息?” 初十四道:“哦,他知道这里的情形复杂,派了阿椿跟桑野过来帮手。之前已经跟小艾去了兵备司了。” 俞星臣惊讶:“这……” 初十四垂眸:“你张贴告示的事,我们也知道了,倘若定北城保不住,西北又能独善其身?五哥也都说了……打仗是武将的事,若真的到了无可言说的地步,就让你跟仪儿先走。” 俞星臣定定地看着他,又转向杨仪。 心里在想什么,他自己知道。但他同时也明白,有些话不用自己多说。 果真,杨仪本来在想总算有了薛放的下落,总算不是如她梦境所见那样可怖,正自安心。 隐约听见初十四说“先走”,才又坐直了:“我不会走。” 初十四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跟俞监军都是举足轻重的人……” 杨仪垂眸道:“我父亲在此殒身,如今十七也在这里,所有人都在……我断没有离开的道理。”说了这句,她抬眸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道:“你看我做什么?” 杨仪迟疑片刻,才道:“你跟我不一样……” 俞星臣一笑:“是我不如你吗?要到临阵脱逃的地步?” 杨仪摇头:“这不是临阵脱逃……” 俞星臣的家人都在京内,他又是前途无量的人,杨仪私心觉着,他是该离开的,他为北境做的已经够多了。 正如方才初十四所说,他受的苦也已经超乎想象。 “好吧,”俞星臣淡淡道:“我只说一句,你走,我就走。倘若你做不到,便‘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杨仪哑然。初十四看看他两人,笑道:“俞监军,你硬气了不少啊?” 俞星臣很怀疑他是怎么看出来的,怎么自己没觉着呢。 一行到了兵备司,忽然听见里头有呼喝之声,门口的士兵们挤在一起,伸长脖颈向内张望,几乎没注意到车辆停下。 灵枢问道:“什么事?” 有士兵发现,这才忙赶过来,行礼道:“俞监军,永安侯……新来了一个什么将军,正跟我们戚将军比武呢。” 初十四一听:“不消说了,这必定是桑野,他是有名的走到哪儿打到哪儿。” 俞星臣道:“拳脚无眼,快去拦着。” 初十四不以为意:“不要紧,这不过是他们彼此切磋而已。有分寸的。” 三人向内,才进厅门,就见一道身影跃起,人还未落,一脚踹出。 “咔嚓”一声,对面那人手中握着的棍棒竟断做两截。 杨仪被吓了一跳,这叫“切磋”? 初十四却见怪不怪,笑道:“桑老七,不行就赶紧认输吧!强龙还不压地头蛇呢。” 旁边观战的阿椿见他回来,走过来道:“你还火上浇油,方才比过拳脚功夫,没有分出胜负,这才又用棍棒的……说起来,这个人是哪里来的?没听说过北境有这么出色的人物。” 这会儿桑野把手中的棍棒丢开,戚峰也将水火棍扔了,两个人又欲再打,俞星臣忙道:“住手,比武以点到为止,何况大战在即,何苦内斗。” 桑野攥着双拳,瞪着戚峰,戚峰也毫不退让:“你瞪眼做什么?不服再打。” 俞星臣走到近前,低低对桑野说道:“这是戚旅帅,曾在羁縻州的时候,是薛督军的左右手,今番特为助他,违命而来。” 桑野一惊。 俞星臣又对戚峰道:“这是薛十七的故友,他称呼为‘七哥’的人,何况人家远来是客,而且是为助战,且不要太怠慢了。” 戚峰一听是薛放的兄长辈,不由也变了脸色。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桑野先笑着拱手:“是我太冒昧了,得罪了戚将军,向你赔罪!” 戚峰赶紧扶住他:“不可如此,你是旅帅的哥哥,自然也是我的兄长,倒是我怠慢在先,不知者不罪,还请见谅!” 两人彼此相看,哈哈大笑,彼此手挽着手,向内去了。 初十四失望地嘁了声:“唉,没热闹可看了。”瞥俞星臣:“真多事啊。” 阿椿啧道:“你还说这话,自己的伤还没全好,就消停些吧,横竖改日有大热闹给你看。” 众人进内落座,阿椿说起来,原来牧东林本来想借调三千兵马到定北城,只是未敢擅动,得事先请示朝廷,所以先叫阿椿他们两人前来。 不过当时牧东林并不知北原要起兵三十万的事,既然如此,只怕非但要借调,而且人数要翻倍才好。 俞星臣见又来了两员猛将,心里颇为安慰,他虽韬略满腹,但到底不是将才,并没有真刀真枪上过阵。 他又不是赵括那种喜欢纸上谈兵的,人极谨慎,虽痛抓军务,但军事的排兵布阵操练指挥上,从不插手。所以先前才想把穆不弃调过来。 直到这会儿,看满堂干将能人云集,才略安心。 碰面后,戚峰跟付逍以及定北城的守将们便商议攻守事宜,桑野跟阿椿虽不是定北城之人,但经验丰富,听他们说了会儿,已经了然于胸。 桑野主动请缨,愿带一队斥候兵出城深入侦查北原军的详细。原先有北原大营跟祖王城在,定北城的斥候最多只能在城外百里左右,但如果要掌握一手敌情,自然是越深入越好。 加上如今祖王城覆灭,却可以往弗邑关左右看看究竟,那已经是距离定北城三四百里开外了。 戚峰还有些担心,毕竟孤军深入,太过危险。何况北原人狡诈,万一在路上设了伏击之类…… 阿椿道:“他擅长这个,在西北的时候,便是他负责侦查,叫他去吧。” 这才商议定了。 山雨欲来,明明是最叫人不安的时候。 但对杨仪而言,这却是几天来头一次如此心绪宁静。 在知道薛放出事后,她的心时而如在油锅之中,时而如在冰水之内,若不是还有一口气撑着,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只要知道他在,仿佛只要他在,天便塌不下来,就算天塌下来,薛放也会站起来,把天撑住了。 她回到房中后,想一阵,笑一阵,又掉泪。 本来她做好了打算,若薛放没了,父亲也没了,这北境自然也是她的安眠之地……只要定北城过了这一劫,一切自有定数。 这一夜,天空又飘起了雪花。 定北城外,桑野带着一队斥候,深入北原。 城头之上,戚峰跟付逍众人,正自紧锣密鼓地巡逻查看,目光远望向茫茫的雪原,希望桑野等人务必顺利。 城中百姓,有的已经入了梦乡,有的围炉夜话。 原先流落街头的乞儿裹着依旧有些破旧的被褥,睡在寺庙内,入睡前还盼着明日的回元汤饺,回味地咂嘴。 往年这个时候,街头多的是冻饿而死的乞丐、贫民。 但今年不一样,非但定北城不一样,整个北境都大变了样。 北境的百姓们只有一个最简单的愿望,希望永安侯能够在北境多留一日,希望这样安安稳稳、蒸蒸见好的日子可以再多一点儿。 而在兵备司,俞星臣披着大氅,坐在灯影下,还在看夏州来的文书。 他不后悔自己跟杨仪报的“喜讯”,但很害怕自己真的弄错了。 恍惚中,一阵冷风掠过,耳畔有说话的声音,似乎是灵枢在跟谁…… 俞星臣并没有抬头,直到鼻端嗅到一点奇怪的、香味。 抬头,才看到初十四笑吟吟地站在案边儿:“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啊?俞监军。”俯身把手中一碗汤药放在他面前,半是玩笑地说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晚睡的人么……就只有药吃了。”:,,. 章节目录 538. 二更君 好马不吃回头草 俞星臣看着那碗药:“多谢,我并无大碍。” 初十四一笑,顺势以手肘抵着桌面,托着腮看向他。 俞星臣微微后仰靠着椅背:“怎么?” 初十四道:“以前觉着你……挺有趣的,现在才知道,是小看了你。” 俞星臣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只垂眸看向那碗药:“这又是什么药?” “这可是我跟仪儿说的独门秘方,她略加改良,驱驱你体内的寒气儿,”他指了指俞星臣的手:“这也好得快,而且能断根儿,要不然,这种冻疮很容易复发的。” 初十四在西北,那里的气候跟此处不遑多让,而且更加多变,往往白天的时候烈阳当空,照的人热到发昏,可晚上却又陡然酷寒,会活活把人冻死。 初十四的方子,用的是在西北独有的一种草药,他原本没带,是阿椿跟桑野随身带了点儿,这才派上了用场。 俞星臣便没有再多问,端起药碗慢慢地喝了口。 初十四目不转睛地看他的脸色,见他眉峰微蹙,然后面不改色地把一整碗都喝光了。 俞星臣将药碗放下:“多谢。”声音已经有些暗哑。 初十四看看那药碗,见碗底还有些汤渍,手指沾了沾送进嘴里,然后呸呸吐了两口。 他擦擦嘴忍不住道:“我还以为我拿错了药呢,你怎么一声也不说?” 俞星臣道:“说什么?药不都是这样的么?” “这药虽然管用,但可难喝的很……我还担心你不肯喝呢。没想到……”初十四从袖子里掏出两个糖渍的金橘摆在俞星臣跟前:“看样子是白操心了。” 俞星臣虽不吭一声,但那种苦涩如毒的味道,其实已让他满心不适。 不过谁叫他能忍。 灵枢早就去给他倒了一杯白水,俞星臣漱了口,才觉舒服了些。 初十四把那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吃啊。” 俞星臣道了谢,捡了一颗咬开。因见初十四仍盯着自己,他便道:“听闻初军护的伤并未痊愈,不如早些回去歇息罢。” 初十四微笑:“你倒是关心我,你自己呢?” 俞星臣道:“我……看完了这几份公文便好。” 初十四顺着他指的看去,见他所说的“几份”,足有二指之厚:“你说这些?这若是给我,一个月也未必看完。” 俞星臣不语,只觉着那金橘在嘴里有一点甜,但又有些奇特的微涩之感。 初十四说着,又瞥向方才被他压住的那几份:“你总不会还担心十七吧。” 俞星臣目光游移。 初十四道:“你还是不必把心思放在他身上,那小子在外头,就是一尾游龙,什么也困不住他。只在仪儿面前,才成了那动不动就乱叫的小狗。”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着好笑,便嗤地笑了出声。 俞星臣瞥着他,摇摇头。初十四道:“何况,你该担心的是自己。”说话间门,他探手过去,竟握住了俞星臣的手,便看他手上的冻疮疤痕。 俞星臣一愕,不太习惯,想要撤回,又不知为何没有立刻行动。 初十四扫过他的手,也看到有两枚指甲正在愈合中,自然也是先前被冻坏了。之前问俞星臣在祖王城如何,他只云淡风轻,但初十四怎会不知这些北境蛮人们的做派,事实上,俞星臣这么全须全尾地回来了,才是让初十四震惊的事。 在望凤河的时候,听说了俞星臣身陷于斯,初十四心头一凉,只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俞星臣了。 毕竟一旦进了那里,要生还的几率,可谓少之又少,就算侥幸得命,那也是九死一生, 当听闻俞星臣非但回了定北城,甚至祖王城也随之覆灭之后,初十四仿佛在听一则神话传说。 他万万想不到,世间门竟会有一介凡人,能做成这样人力所不可能的事。 偏偏这个人是他所认识的。 当初在京内见到俞星臣,初十四嗅到他跟杨仪之间门的非同凡响,可以说他对俞星臣的兴趣,是从杨仪开始的。 然后,便是牧东林的另眼相看。 那会儿初十四只觉着俞星臣人颇有趣,又是个合格的高明谋臣,牧东林有意结交的人。 但再怎么样,也不过是京城内的世家公子,如初十四所说的:养尊处优,身娇肉贵。 初十四逗弄俞星臣,多半是出于一个“好玩儿”。 俞星臣到北境,是初十四所没想到的,但当时他的想法竟是“自不量力”。 不经风雪的高门贵公子哪里知道北地风刀霜剑的厉害,怕不要栽个大跟头。 但很快,初十四知道了自己是何等的浅薄。 俞星臣跟杨仪,两个不会武功、甚至“不堪一击”的人,一内一外,一民一军,竟把北境的风气整肃的焕然一新。 如果说薛放是定海神针,那永安侯跟俞监军,一个是北境的精神气,一个是北境的主心骨,缺一不可。 而在祖王城的事发生后,初十四的眼中,他还是昔日那个俞星臣,但又不仅仅是了。 此时,初十四望着他原本毫无瑕疵的手,暴殄天物般成了这般模样。 初十四的眼神有些朦胧,不由自主,指尖轻轻地在俞星臣的手背上滑过。 也许只是无意识的举动,俞星臣却已经撤了手:“初军护。” 初十四回过神来:“啊?”望着他微蹙的眉头,初十四笑笑:“你又不是黄花闺女,难道还怕没了清白?” 俞星臣愕然,无言以对。 初十四从袖中又掏出一盒药膏:“这是胡麻紫草膏,仪儿说可以用……冻疮做痒的时候擦一擦最有效。” 他放下此物后,转身往外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正打量那盒药膏,心里想着他说“仪儿说可以用”,察觉他回头,便问:“还有事吗?” 初十四道:“我想问你一件事。” “请说。” “如果你是个女子,”初十四盯着他的双眼,道:“我娶你好不好?” 俞星臣双眼微睁,连旁边的灵枢都忍不住瞪了眼。 若是初十四的神情有任何戏谑不敬,灵枢也必当忍不住要出声,但奇怪的是,初十四似乎很认真。 顷刻,俞星臣似乎无奈:“初军护,我从不对于‘如果’之类的话认真,请恕我不能回答。” 初十四笑道:“是不能呢,还是没想好?” 俞星臣一窒:“初军护,请休要说笑。” 初十四的目光在他面上滴溜溜地转了一圈儿:“不要紧,你可以慢慢想,我不着急。”他说完后哈哈笑了两声,负手出门去了。 身后灵枢望着初十四,待要斥责几句,又觉着不该对这些玩笑当真。 何况如今初十四已经不是当初才相识的“陌生人”,也算做是熟人了,倒是不便动辄就闹不快。 而且,灵枢看看俞星臣,暗赞大人的涵养真是越来越“深不可测”,被如此当面儿无礼,他竟然一点儿恼色都没有,委实地心胸开阔,天下第一贤德之人。 此时外间门——初十四在俞星臣面前还笑盈盈地,等到离开厅上,脸上的笑影却收了起来。 他负手,刚要往回走,便见到廊下一道人影向着他招手。 初十四一看那人轮廓便知道是谁,慢悠悠晃了过去:“怎么在这里?有事找俞监军么?” 阿椿道:“找你是真。” 两人并肩出了院子,初十四问:“找我干什么?” 阿椿瞥着他:“你刚才在屋里跟他说的什么?” 初十四撇撇嘴:“既然都听见了,还问?” “我只问你是玩笑,还是当真的。” 初十四嗤了声:“人家正主儿都当玩笑,你却还来问我。没意思。” 阿椿见他要走,竟拉住他的手腕:“少眉……你不是从来不想……” 初十四没等他说完,便把手抽了出来:“叫我十四!烦不烦。” 阿椿欲言又止,望着他不悦的脸色:“好,我知道你不爱听这些,那不说了。” 初十四却又看他一眼,却又笑了,对他晃了晃拳头道:“你最好别说,不然跟你翻脸了。” 阿椿也无奈地一笑,道:“时候不早了,回去歇息罢。” 两人向后而行,正走着,便听到一墙之隔,有个声音道:“姐姐,你不要理那个人……好不好?” 初十四本有些怏怏地,忽然听了这句,眼睛又亮了起来,赶紧放轻了脚步靠近。 阿椿看他这样,叹了口气,也跟在身后。 墙那边儿,只听女子的声音道:“你在瞎说什么?什么这个人那个人。” 初十四伸手捂住嘴,忍着笑低声对阿椿道:“是夏绮跟小艾。有趣!” 阿椿看他满脸兴奋,蓦地想起方才自己在俞星臣的厅外,听着里头初十四跟俞星臣说什么“嫁给我好不好”的话,不由轻哼了声。 初十四横了他一眼,又转头细听。 只听墙那边,艾静纶道:“虽然、虽然他……之前去祖王城,立了大功,但他之前在京城内,我是听说过的……姐姐你不能糊涂,好马不吃回头草。” 初十四听着“好马不吃回头草”,差点笑出声来。 那边夏绮也笑了:“你这小子越说越离谱了,谁要吃回头草了,不过,我吃不吃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这大半夜把人拉出来,说这些没意思的话?” 听这个意思,夏绮本来已经歇着了,却是被艾静纶又叫了出来。 艾静纶嘟囔道:“我、我不说清楚,我睡不着。” 夏绮眸色微变,片刻哼道:“我真想揍你,你自己睡不着就罢了,硬是撮的我也睡不着?”斥责了一句,又道:“你那伤可还要小心着,深更半夜天寒地冻的,赶紧回去吧!” 艾静纶猛然将夏绮拉住:“姐姐!” 夏绮被他拽的一个趔趄:“臭小子,这么大力做什么?” 艾静纶急忙扶住她:“对不住姐姐,我一时着急……没伤着你吧?” 他虽然没有说到关键,但夏绮是过来人,听到现在,岂会猜不到一二。 只是她没想到艾静纶会对自己生出那样的心思而已。 夏绮站住了脚,觉着不该再回避,说清楚了最好。 “小艾,你……”她琢磨了会儿,想着该怎么开口:“其实你不能叫我姐姐,我至少大你五六岁,你该跟别人一样,叫我一声‘夫人’。”’ 艾静纶倒聪明,即刻知道她的意思:“我不。” 夏绮叹气道:“总之,你最好改口。好了,回去睡吧。” 艾静纶看她转身,心头一紧,脱口说道:“姐姐,我喜欢你呀!” 夏绮猛然一震。 艾静纶呆了呆,似乎没想到自己居然说出口了,他捂住嘴,又有些惊慌地看向夏绮。 看夏绮沉默,艾静纶怯生生唤道:“姐姐……” 艾静纶的心怦怦乱跳,反正已经开口,索性都说穿了吧。 正欲再说,只听夏绮道:“你要是真当我是你姐姐一样敬爱,也成。我也确实挺喜欢你,我没有亲生的兄弟,权当你是我的弟弟照看了。” 艾静纶愕然,赶忙分辩:“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夏绮却不由分说道:“但我是这个意思。” 艾静纶似茫然无措:“姐姐……” 夏绮回头看向他,望着少年稚嫩的脸庞,心想自己不该对他太苛刻了,便一笑:“你毕竟还小,不知道什么叫喜欢不喜欢,以后再过两年遇到心仪的人,自然就好了。” “不是的!”艾静纶看着她夜色中温柔的脸色,咬了咬唇:“从在青林寺的时候我就……” 夏绮眼中掠过一点惊讶之色,但很快道:“总之我不想再听了,而且,这大战在即,谁知道跟北原一战将如何,现在不是说那些儿女情长的时候。” 艾静纶低下头。 夏绮以为他明白了:“行了……” 她没说完,艾静纶道:“我正是因为要打仗了才说的。” 夏绮微怔。 艾静纶抬头,认真道:“我、我是绝不会躲在城内……一旦上了战场,我确实也不知道会怎样,所以想把心里的话告诉你,就算真的……我也死而无憾。” “闭嘴!”夏绮显然没想到艾静纶竟是这个打算,瞪着面前的少年怒道:“你说什么!” “是真心的话。”少年的声音很低,却坚决。 墙那边儿,初十四本来正听的兴起,猛地听见艾静纶说上阵之类的话,他脸上的笑就也一点点收了起来。 正在此刻,有两个巡夜的经过,见这里有人便过来询问。 阿椿忙上前拦住,才交涉了几句,回头,却见初十四已经自顾自走开了。 次日,天不亮。 刚睡了不足一个时辰的俞星臣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 他猛地起身:“怎么了?”人还没清醒,先脱口而出。 门外,灵枢快步进来,脸上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喜悦之色,手中却拿着一封公文:“夏州的捷报!” 俞星臣听见“夏州”,心弦紧绷,听到“捷报”,那根弦好像不知被什么粗鲁地拨动,嗡嗡地一阵乱响。 他下意识地欲翻身下地,头却昏了昏。 灵枢赶忙将他扶住:“大人……” 俞星臣闭上双眼稳了会儿:“无妨。” 抬手将那封信接过来,入手坚硬冰冷,仿佛还带着路上的冰雪之寒。 俞星臣拆开信飞快地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唇角的笑意呼之欲出。 昨夜困扰他无法入眠、压在心头的大石,总算烟消云散。 俞星臣几乎有点儿喘不过气来。而就在这时,外间门戚峰跟付逍阿椿等相继而至,原来都听说了夏州来人,便来探听究竟。 俞星臣向来都以官容端庄著称,如今只披着一件外裳,将那封公文递给付逍。 那几个人凑在一起打量,阿椿先笑道:“十七这小子真是个鬼灵精。” 付逍的眼中也透出赞许之色:“干得好!” 戚峰道:“怪不得先前总吃败仗,原来是想诱敌深入,在北原人毫无准备的时候狠狠地宰他们一道。” 这战报上说,北原人因连胜,气焰嚣张,又以为薛放已经遭遇不测,便想一鼓作气,歼灭夏州之军。 若从夏州撕开口子,便会如一把尖刀般直插了进入北境,就算拿不下定北城,那北境也势必会被撕裂,要再给他们在境内吞噬,定北城又算什么?后果不堪设想。 北原方面显然也是这样打算。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他们没有想到,那仿佛被“打怕了”的大周军,竟从只会逃走的“猪羊”,忽然化身猛虎反扑。 付逍说:“应该也有别的原因,比如这战报里所用的斩马之刀,兵器的准备,人员的训练,都需要时间门。” 戚峰感慨道:“原来这斩马长刀果真有大用,之前老都尉教长刀营练这个,我还不懂呢。” 付逍解释:“在羁縻州的话,大概很少会有大规模的骑兵精锐,但是北境这里,若是到了雪原上,地形平坦,骑兵冲杀起来几乎无人可挡,这长刀正可派上用场。” 羁縻州的地形自然是山势崎岖,没有成气候的骑兵,北原这里正好相反,骑兵可谓无敌于天下。 先前薛放跟付逍商议,选了一批士兵训练斩马之刀,又叫铁匠着手打造长刀,而因为这长马刀的使用姿势奇特,戚峰还颇为不解了一阵,今日才晓得其绝妙。 他们在这里指点说话之时,灵枢在旁边伺候俞星臣更衣。 俞星臣身不由己,心里飞转,吩咐:“派人去告诉杨仪……”唤了名字,又改口:“永安侯。告诉她……” 夏州大捷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定北城。 城中百姓欢呼雀跃,奔走相告,几乎沸腾。 这一战,歼灭了北原精锐骑兵营一万余人,步兵不计其数。 缴获马匹、辎重无数,可以说是把先前吃败仗丢弃的东西,都变本加厉地拿了回来。 而领军作战的,正是传说中遭遇不测的薛放薛督军。:,,. 章节目录 539. 一更君 捷报之后 费扬阿弓着身子,小步跑到营帐内。 这是在夏州之外的冻土重镇,原本属于鄂极国的地界,前些日子被北原占领了去,如今总算“物归原主”。 费扬阿一进门,便见薛放正指着面前的地理图,跟几个将领交代事项,一眼瞥见他,便先停了下来。 “薛督军……”费扬阿的脸上几乎绽放一朵向日葵花,搓搓手向着薛放靠近。 前些日子,薛放一直没有露面,让费扬阿心里没底。 又因为跟北原交锋的连败,费扬阿生怕自己“遭遇不测”,连日装病不肯到前线来,更几乎要找借口跑回鄂极国国都去。 直到今儿,总算是重把心放回了肚子里。看到薛放,如同看到天神下降,满目放光。 薛放望着费扬阿笑的灿烂的脸,也跟着笑道:“先前听说老费你病了,我因为着急布置作战,没得空去探望,这是好了吗?” 费扬阿嘿嘿道:“好了好了,你们大周不是有一句话,叫做‘人逢喜事精神爽’的嘛,我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 薛放走到他身旁,道:“这就好,不然我要担心的。毕竟这一战虽然获胜,但难保北原人反扑……” “他们还敢?”费扬阿忽然抖擞起来,狐假虎威,好像能够一人抵敌千万。 薛放眉头紧锁,道:“他们吃了亏,岂会善罢甘休,听细作探听,北原此刻正调集大军,随时可能卷土重来……而且这一次,我军拼力死战,伤亡不少,情形不容乐观,我正头疼着呢。” 之前鄂极国因被北原打怕,加上连续战败几次也有死伤,所以更加畏惧。 虽说是求的大周的援军,但这次能获胜,跟北原人作战的主力却是周朝。 所以薛放这么说,也是实情。 费扬阿担心他指出鄂极国不敢冲锋之事,忙道:“话虽如此,这次北原的骑兵精锐元气大伤,他们比咱们惨多了……薛督军不必过于担心……” “咱们?”薛放正等着他呢,一下子抓到把柄:“据我所知,此番可没死几个贵国的人吧。一开战,大周的士兵个个向前,贵朝的士兵不跑就算是勇士了。” 费扬阿脸红耳赤:“这……他们其实也很神勇,可是周朝的士兵更加神勇,所以就显得不那么……呵呵。” 薛放很佩服他居然能如此厚颜,便道:“话虽如此,我们可是你跟我朝皇上求的援军,如今反而成了主力了,亲王不觉着有点儿说不过去吗?” “这、这……” 费扬阿正答不上来。薛放又道:“何况北原那边随时可能动作,我军才经历苦战,哪儿能这么快恢复战力……我正想着,本来答应你们夺回冻土,如今还好冻土已经到手,我们就可以功成身退了。” 费扬阿起先得知大胜消息,简直不信,随从确认后,他喜欢不尽。 但很快又想到,自己是在大周皇帝面前请得的援军,可原先大周跟鄂极国之间却还是敌对两国,万一薛放趁着这个机会不走了…… 那岂不是所说的“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没想到照面后,薛放一直诉苦,又主动说要走。 这不是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吗?费扬阿反而“不舍”起来,。 他倒不是真舍不得大周军马,而是听了薛放的话,担心北原真的会来报仇,如果是那样,没有大周军马相助,鄂极国只怕又撑不住…… 而且薛放这么说,坦坦荡荡,显然是并没有想占据冻土的意思,又让费扬阿放心,于是说道:“薛督军,我跟你打包票,假如北原人还敢回来,我鄂极国的士兵必当奋勇杀敌,一雪前耻!” 薛放道:“是么?”显然是不太相信的样子。 两人说到这里,一个跟随薛放从定北城过来的副将,沉着脸色道:“督军,这一次长刀营的兄弟们,折损了一大半!他们个个都是好手,现在都交代在这里了……” 另一个副官也道:“骑兵营也损耗不小,本来夏州这边儿的军力便不多,经过这次拼杀,损耗一半以上。连夏州几乎都难守了。这难道是白白地替人送命吗?” 费扬阿听了这两人的话,脸色微变,眼珠乱转。 薛放望着他道:“你听见了?这一次乃是惨胜。你还是尽快上表给你国国主,告知此处的情形,总之大周已经如同双方的约定,将冻土镇为你们夺了回来,现在‘物归原主’,而我们也该休养生息。大军这一两日就开拔回夏州。” 费扬阿忙道:“这么仓促?薛督军不可啊……” 薛放叹息道:“老费,我同你……还算有点惺惺相惜,只不过,我的兄弟们伤亡惨重,实在交代不过去。虽说是从北原俘获了一些辎重粮草,但死的人是无论如何活不过来了,真叫人痛心疾首,对了……那些俘获的辎重军马之类,你们不会还要来抢一口吧?” 其实在私底下,鄂极国确实有将领眼红大周俘获的那些军备。甚至有士兵确实有强抢之举。 费扬阿听薛放说的那么惨了,何况他又怕北原真卷土重来,自己如何应对?自然还要倚重大周。 当下道:“那是薛督军带人打下来的,我们当然不会要,这个放心!” 薛放对门口的鄂极国跟大周将领扬声道:“你们都听见了,但凡有人敢伸手的,不用废话,给我直接剁了他的狗爪子!” 费扬阿清清嗓子,又道:“只是要撤离的事,不如再缓一缓……” 薛放摆手:“不成,老费,我跟你交底吧,定北城那里有机密军报来,说是北原将起兵攻打定北城,我自然也要早点打算,总不能为了你们的地盘,反而把自己的老家丢了吧?” 费扬阿听他说的在情在理,又看到他脸色泛白,双手上裹着的棉布上隐隐透出血迹,不敢再说。 于是只略安慰了几句就赶紧离开,去写奏表给他们的国主。 此刻老关等才又围过来:“督军,真的就这么走了?” “走,当然要走,”薛放道:“只叫他们快些把东西都运回夏州去。” 老关迟疑:“万一北原的人真的打回来怎么办?” “跟咱们没关系,反正已经如约完成任务。何况……”薛放冷笑道:“你没看到费扬阿那些人吗?因为这次把北原打的很惨,他们就得意起来,兴许以为他们也能。何况这是他们的地盘。若一直留下去,他们未必感激不说,反而会怀疑咱们是有什么企图了,对我们而言并无好处,所以一定要走。” 老关跟几位将领其实还有一种想法——比如冻土重镇是他们打下来的,那能不能…… 只是不好说出口,毕竟原本是大周皇帝应允了对方要出兵,自然不可违诺。 但死伤了这么多,又有点不太甘心。 薛放转头看着面前的地图,脸上却浮现一点奇异的淡笑:“至于北原人,不必怀疑,他们一定会继续打,我正是要他们再打回来……那样才好办事儿,也教教那些狗东西们,让他们知道到底谁才是他们的爷爷。” 老关隐隐地有些明白,试探着问:“难道……想要以退为进?” 薛放嘘了声,笑道:“别胡说,明明是咱们元气大伤,要回夏州休养了,赶紧准备去吧。” 有他交底,众将领飞快执行,果真在两天之内,从冻土撤离的干干净净。 当然,那些俘获的军马辎重之类,也都搬离的一根草都没留下。 这得亏是冻土的房子不能拆,不然薛放得叫人把砖石梁木都搬走,毕竟他可是大周第一“贫穷”的小侯爷,“见钱眼开”,不过本色而已。 回夏州的马车上,夏州军的随军医官给薛放手上敷了药,又去料理腿上的伤处。 虽然先前已经缝住了,但这一场血战,他又非得亲自上阵,伤口竟绽裂了。 医官望着那仿佛犬牙差互狰狞惨烈的伤处,手微微发抖,劝说道:“薛督军,这可千万不能再贸然行动了,要不然只怕会酿成大症。” 薛放闭着双眼,眉头微蹙,只在心中盘算事情,虽听见医官在说话,却并没搭腔。 医官叹了口气,只得又咬牙给他清理了伤,重新敷了药。 本想再给他缝针,但……望着这破烂不堪的伤口皮肉,他竟有种无法下手之感。 薛放微微睁眼瞥了瞥医官,望着对方满脸委屈似的,淡淡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哭丧着连脸什么?” 医官红着双眼道:“督军、我真的……您该多多保重才是。” 薛放的双手本就有伤,那朔寒天罡枪又沉,更加磨得鲜血淋漓,十根手指没有一根是完好的,几能见骨。 医官哽咽,有些艰于言语。 薛放扫了眼自己被包扎的如同粽子般的双手,轻轻地哼了声:“幸亏这会儿不用拿枪,不然可怎么办?” 医官忍不住小声嘀咕:“要是给永安侯看见了,不知该多……” 薛放闻言,才总算没做声,自下意识把手压了压,仿佛真的怕杨仪在跟前儿看到一般。 他的手当然是先前在图兴山的时候,被风雪冻伤,被山石蹭伤、划伤的。 薛放靠在车壁上,想起在图兴山的惊魂那一刻。 当时他几乎要从山崖上坠落,一只手及时探出将他拽了上去。 那是一个涂温族的猎人,身上穿着简陋的皮毛马甲,头上戴着兔毛帽子。 他将体力耗尽的薛放扶着,带他从风雪渐大的山岩向下。 薛放几乎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多亏了那人,他的身手矫健,体力过人,似乎也很熟悉这山上的地形,没用多久,便带了薛放下山。 就在山脚下不远的一处歇脚的小驿中,那人生了火,却并不让薛放靠近火边上,只先检查他身上的伤。 当时薛放的双手已经伤痕累累,血肉外翻,惨不忍睹。 那人眉头紧锁,先拿出一个亚腰葫芦,打开塞子,送到薛放嘴边:“喝。” 薛放抬眸看了他一眼,闻到了浓烈的酒气,他张口,咕嘟咕嘟喝了半个葫芦。 那猎人把剩下的酒水倒在他的双手上,以及腿上的伤口处。 虽然薛放先喝了酒,但倒酒的瞬间,就仿佛有无数小刀子在凌迟他的肉,顿时疼得半是晕厥,额头上的冷汗刷地冒了出来。 那猎人见他虽然疼极,却咬紧牙关一声不响,不由诧异,却也暗暗佩服。 便从腰间的鹿皮囊中掏出些药草粉末,给薛放敷在手上,又包扎起来。 他大概是留意到薛放腿上伤口处的血色不太对,嗅了嗅,用涂温语嘀咕了一句什么,从鹿皮袋里找出一个小包,打开后是赤红的粉末。 猎人犹豫了会儿,挑了一指甲,喂到了薛放嘴里。 也许是因为喝了烈酒的缘故,又或者是伤口恶化,薛放昏昏沉沉,发起热来。 朦胧中他觉着自己被人搬动,他拼命睁眼想看看那是谁,是敌是友,但现在他实在是从里到外的精力耗透,更加上病痛折磨,竟无法自主。 等醒来之时,天已经黑了。 他发现自己在一处奇怪的所在,不是屋子,而是一处不大的半圆的帐子中。 地上有几根烧红的枯木,上面一个锅子,里头热气腾腾地煮着一条鱼,散发着奇怪的香味。 而在他面前,是一个上了年纪的涂温族妇人,看他醒了,便向外叫了声。 不多时,之前救了薛放的那个兔毛帽子的年长者走了进来,端详了会儿他的脸色,又摸摸他的额头:“已经不烫了。” 薛放爬起来,却难免碰到了手上的伤。 那猎人道:“不要动,你受的伤很重,要好好地休养。” 妇人在旁也嘀咕了几声,仿佛附和,又摇头。 猎人却点点头,对薛放道:“你是一个人翻过图兴山的?” 他说的是大周的官话,虽然有些生硬。 薛放道:“是,您老人家又如何称呼?是您救了我?” 那猎人的眼神有些奇异:“你不是北原人。” 薛放一笑:“我当然不是。” 猎人道:“那你是谁,为什么要一个人翻图兴山,难道没有人告诉你,那是很危险的么?” “我要到夏州去,十万火急,丹溪河过不去,只能如此了。”薛放看出他并无敌意,所以照实说。 图兴山这一片,是涂温族的人行动的地方。本来冬日的话,他们在南丹溪河上自由来往。 只是数天前,丹溪河突然起了皲裂纹,起初还有人敢大胆来回,但很快就不能过人了,冰成了冰块,冰块变作流凌。 那天,胥烈等人带薛放在河对面的南驿休息的时候,一个涂温族的猎人察觉,他们这些人自然都是嗅觉眼力皆极灵敏的,虽不曾看见胥烈跟薛放,但从金环跟摩天侍他们的做派气质,看出不是大周人,多半来自北原,立刻示警。 他们族内自有一套传信的法子,老猎人虽在丹溪河这边,却也看到了警示。 那天晚上,老猎人十分警惕,他发现图兴山的方向,秃鹫们似乎有异常的骚动,而且传来豹子的吼叫。 这图兴山的豹子,为王的是一只极大的公雪豹,只不过因为有了崽子,这公雪豹就把领地给了那带崽的母雪豹,自己却离的远远地另寻地盘去了。 可昨夜,老猎人却听见了久违的公雪豹的叫声。 他本来怀疑是北原人想翻过图兴山,一夜难眠,次日天不亮便爬上去看究竟,谁知正遇到了薛放。 老猎人埋伏着,打量薛放不像是北原人,只是震惊于他的身手跟毅力,犹豫再三,才在最后关头将他救了。 此刻老猎人细细端详薛放的脸:“你……姓薛吗?” 薛放很讶异:“您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猎人眼睛微睁:“你是不是有个哥哥?” 薛放屏住呼吸,更加震惊:“你、你认识我哥哥?” 老猎人先是极惊喜,继而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回头看向那妇人,用涂温语说道:“这是少将军的弟弟,最近在定北城任督军的。” 老妇人一惊,把手中的毛皮放下,凑近细看薛放:“是有些像,真的吗?” “就是他了,我看他翻山的时候就觉着像了,除了少将军,谁还有那样的胆气呢?” 老妇人听着,眼眶微红,口中喃喃道:“天神保佑!竟然会让我们遇到少将军的兄弟。” 后来薛放才知道,原来当初薛靖驻守定北城的时候,他是个闲不住的,在没有战事的时候,除了定北城,四处游走,有一日便过了南丹溪河。 这涂温族人以渔猎为生,因为这块地方处于鄂极国、北原跟大周交接之处,鄂极国的人常来袭扰,那天薛靖经过这里,正有一队鄂极国的士兵越过边境,跑到这里肆意烧杀。 这些猎人不通武功,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被欺负的极为凄惨。 多亏薛靖到的及时,他以一敌十,竟杀了十几个人鄂极国的士兵,那些人哪里见过这样神勇之人,胆战心惊,匆匆逃命。 从那之后,薛靖又命人加紧了夏州方面的巡护,又有几次交手,鄂极国没讨到好,士兵们就不敢再过来作威作福了。 而薛靖但凡有空,便会来探望,他是个性子豁达的人,涂温族的人都很喜欢他。 老猎人说着,将手中发黄铮亮的亚腰葫芦递给薛放看:“他听说我喜欢喝酒,就特意叫人找了这个,送给我的。” 薛放本来还奇怪,难道如此苦寒之地,也长这种中原才有的葫芦,而且据他所知,北境的人,一般都是用猪皮或者牛皮做的酒袋子,极少看到酒葫芦。 原来竟是薛靖所送。:,,. 章节目录 540. 二更君 妙计无双 薛放接过那个酒葫芦,轻轻地摩挲着,心中一阵潮涌。 老猎人感慨道:“少将军是个热心的人,对我们这些人也是一心一意的好,并没有任何的看不起,每次他来,我们都会很高兴……后来听说他……”老者轻叹,打住。 薛放听着老者的话,握着那亚腰葫芦,他低下头,不想让老猎人看见自己没忍住的泪。 因为惦记夏州的情形,薛放不想再逗留下去,立刻就要赶路。 老猎人百般劝说,叫他不要冒险,又道:“之前我看你腿上的伤,血色不正,疑心你中了毒,所以当时喂你吃了一种松草红花药粉,那是我们特制的解毒的药,但又不能多吃,因为本身也有一点毒性。而且你的体质虽好,但在图兴山上呆一宿,就算是好端端地人也定元气大伤,何况是受了毒伤?” 薛放一笑:“老人家,我死的话不过一条命,但我不去夏州,坏的可能是整个北境的大局。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是千百人。” 老猎户瞪着薛放,半晌才红着眼圈笑笑:“你……可真像是少将军,不愧是他的弟弟……你知道吗,少将军曾经也跟我们提过你。” 薛放怔住:“说我?” “是啊,”想起过去薛靖在的时候,老猎户的眼神有些惘然,“他说过好几次,说他的十七弟,是最聪明懂事的,将来一定会成为比他还要厉害的人。” 薛放没法儿再听这些话,将头转开。 那老妇人安静地在旁边缝制一件皮毛衣裳,时不时抬头看看他们。 老猎人知道拦不住薛放,便交代了老妇人几句,出了帐子。 老妇人低头,帐子里只听见嗤啦嗤啦地穿针引线的声音,缝制的既然是皮毛,用的针线自然也跟寻常不一样。 薛放喝了一碗鱼汤,微微合眸,在心中盘算事情。 直到身上微沉,他忙睁开眼,却见老妇人把那件缝制的毛坎肩在他身上比量。 薛放一怔:“老人家……” 妇人冲他笑笑,比划着说:“试试看。” 薛放忙道:“不、我不能要……” 老妇人催着道:“给你、给你!下山……风大,快穿试试。” 薛放拗不过,在老妇人的帮忙下,将那坎肩穿上,还好他并不很胖,差不多正合适。 这是一件拼凑而成的皮草袄子,并不只是一样,而是几样。 薛放认得的是背心后的银鼠皮,前心处好像是狐狸,只又不是常见的那种,底下则是翻毛的羊皮。虽是拼凑而成,但做的很合适。 妇人打量着,称赞道:“好看。” 薛放更加过意不去,那老猎人从外进来,看见他穿了这件,笑着道:“这是我前年猎的一只银鼠,下山去买,那人欺负我,出了很低的价格,我一气之下就拿了回来,因不知做什么一直搁着,今年又猎到一只沙狐,这才能拼凑成一件坎肩,我本来觉着我穿不起这么名贵的,只不知道她忙着做什么……没想到真是做对了……” 薛放见他们如此诚心诚意,推辞不过,只得道谢。 老猎人又道:“从这里往外,还要再经过一处林海,才能到夏州辖下的石坳子镇,可是要走的话,至少也得两天的时间,还可能迷路,你又有伤不便,我送你下去吧。” 原来涂温族的人并不跟人聚居,而是散居在山林里。 薛放钻出了帐子,才发现面前竟站着七八个身着涂温族服色的人,男女都有,看见他,都发出惊呼的声音,显然觉着薛放跟薛靖确实有几分相似,兴许这份相似并非容貌,而是那种同样英姿勃发无畏无惧的气质。 而在他们前方的雪地上,搁着一辆简陋的木车,并没有轮子,底下却是两块木板,可细看,也并不是单纯的木板。 薛放没见过这种东西。 老猎人先指着那些人道:“他们听说你是少将军的弟弟,都非得要来看看。” 又指着那车道:“这是在雪上走的驼车,底下裹着的是马毛,在雪上极滑的。” 前头拉车的,却是两头很大的驼鹿,薛放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鹿,望着那威武的模样,不由啧啧称奇。 老猎人让薛放上了车,那老妇人却提着一兜子的肉干等物过来,不由分说塞到薛放的怀中,她用他听不懂的话咕噜了两句,握了握他的手,替他整了整袄子,闭上眼睛念道:“天神庇佑。” 先前来看薛放的那些涂温族人中,几个青壮年便跟着车而行,薛放见他们身后背着两块板子,细看,底下也似是裹着马毛,不知怎么样。 老猎人道:“他们跟我一起护送你下山去。” 薛放本想说不必,但看向众人,却见他们都是一脸认真。 涂温族的人如此盛情,当然并不是因为他是北境的新任督军,而是因为他是薛少将军的弟弟。 一念至此,薛放便向着众人拱了拱手,只道谢就是。 老猎人又指了指他们背着的板子,道:“那是我们的‘骑木’,也叫‘毛雪板’,山下的人有见过的,叫它‘木马’,你的腿若没伤着,倒是可以试试。” 薛放不晓得这是什么“骑木”,这会儿两匹驼鹿开始向前奔跑,那小雪车在地上开始向下滑行,果真十分顺溜儿,比马车都要稳且快。 薛放大开眼界,心中忽然想:“等回到定北城,也要造一辆,让杨仪试试看,她一定喜欢。” 这会儿那些跟着的涂温族青年们,将木板放在地上,双脚踩在上头以绳索固定。 他们双手各自握一根长木棍,用力一拨,那木板便向前如飞滑行,薛放笑道:“好啊,真真是‘因地制宜’,巧夺天工。” 原来涂温族人习惯住在深林中,北境酷寒,下雪是家常便饭,行走雪地,一不小心踩空陷入不知名的坑洞,又或者雪深难行,所以他们才造出这样的“骑木”,木极长,就仿佛是船一样,踩在脚下,却比双足向前走要省力且安全的多。 如今这马毛所造的,已经是演化过来之物,前尖后宽,乃是上下山林的利器,一旦滑行起来,比飞行还要快些。 老猎人见薛放看的目不转睛,道:“等你的伤好了,你再来,教你用这毛雪板……当年少将军只学了半天不到,就已经滑的极快,后来我们族内最快的小伙子,也比不上他……” 薛放望着前方那一个个如飞似的身影,眼神微微恍惚。 仿佛有一道熟悉的影子,正穿梭于山林,无惧冰雪,自在如风。 薛放回到夏州后,立刻命人往定北城送信。 他心中一直在盘算一件大事,因为过于敏感跟重大,以至于不能在书信中明说。 薛放只希望俞星臣能够看出来……他也相信俞监军有这般能耐。 一方面,薛放命士兵们在夏州休整,但同时,却又紧锣密鼓地召集铁匠,铸造兵器,训练士兵。 但是,夏州这边一些将士们却有不同想法。 有人本来以为打了胜仗,便可以在夏州彻底躺下休息,没想到反而比先前更加辛苦了,未免不解。 私下有些抱怨的声音,给巡查的稽查官听见,怒不可遏。 稽查官命人把背后叫苦的小校尉绑了,那将领兀自不服:“凭什么?我们辛辛苦苦的,脑袋别在腰带上拼死拼活,可到底都是肉身凡胎,眼见快过年了,又才打了胜仗,凭什么不让我们喘口气。” 稽查官不言语,只命人痛打。 被甩了两鞭子,那校尉忍痛,却梗着脖子道:“就算打死我,我也得讨个说法死个明白!不然就算真被打死,也绝不服气。” 稽查官气的笑出声来:“你算什么东西,跟着打了一场胜仗,就要上天了?我问你,这一仗是把北原灭了国吗?你只不过是打伤了老虎的一条腿,现在就想倒下睡觉,你以为那老虎跟你一样其蠢如猪,不会趁机扑过来把你咬死?” 校尉一愣:“那前头还有鄂极国的人呢,要打也是先打他们。” “你听听你自己说的是人话吗?倘若你只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你为什么还要在当兵呢,”稽查官道:“你在这里叫苦,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指挥这场战事的薛督军,为赶来夏州,又吃了多少苦?” 小校尉怔住。 稽查官狠狠地瞪着他,又扫过在场众人,道:“知不知道图兴山?因为南丹溪河冰层断裂,无法通行,薛督军是在受了重伤的情况下只身翻过图兴山来到夏州的,他带兵冲杀在先的时候,他可是没叫过一声苦,你又算是个什么狗屁东西?如果让你这样贪生怕死的人去带兵,只怕早死在那山上了!或者你根本连翻山的勇气都没有。” 此刻,那军中的医官因为也在人群中,听到这里便也忍不住:“我自然是知道的,先前薛督军腿上的伤都又绽裂了,缝都缝不起来,他甚至叫我用烙铁止血……那十根手指磨的快露出骨头……”他说不下去,抬起衣袖拭泪。 现场有些窒息。 虽然被绑住的只有小校尉,但其实他说的话,也是许多将士的心声。 毕竟他们很久没打过这么大的一场胜仗了,而且得了许多粮草辎重,很想彻底地休息快活一阵儿,却反而被薛放下令夜以继日的辛苦操练,所以心里有些怨言。 此时听稽查官跟医官所说,鸦默雀静,一片死寂。 沉默中,一个参将道:“说句公道话,这次若不是薛督军拼死赶来,哪里会有这场大捷?薛督军不到的时候,你们不也有人发丧声,说是对上北原就必败的?要真是群龙无首,我们这些人恐怕真的就成了北原人眼中的牛羊猪猡,早被砍杀殆尽了……” 医官吸吸鼻子:“要不是为了鼓舞士气,薛督军为什么要亲身上阵?他那伤,连我都觉着无法处置,你们还在这里为自己少睡了一会儿少快活一会儿而不满,你们也太……没有良心了。” 没有人再说话,起先那些盼着挑起点事端的将士,也都纷纷低下了头。 稽查官长叹了声,点头道:“古话说,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如今我们得了一个好将领,为什么不唯他马首是瞻?从薛督军,永安侯,俞监军来到北境后,眼见北境的情形日日见好了,这会儿正是我们该万众一心的时候!再说,在这里的,多半都是北境本地的人,谁家里没有死过人,没吃过北原人的苦头?如果连我们都在这时候泄气,就活该我们是北原人眼里的猪狗牛羊了。” 那小校尉不等说完,便大声道:“我知道错了,是我犯浑,我不是人!”他咬了咬牙,含泪道:“打死我我也不不怨了,我要给薛督军赔罪。” 正说着,却听见一个声音道:“是在赔什么罪?” 将士们急忙向着两侧分开,却是薛放被屠竹扶着,站在外间。 小校尉望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跪地道:“薛督军……我该死!你砍了我吧!” 薛放盯着他,终于道:“我可不要自己人的头,你要真的想赔罪,改日……拿十个北原人的头就成了。” 小校尉流泪磕头:“是!” 经过这一番,夏州军中,从上到下,万众一心,没有人再敢违抗军令。 人人都知道薛放是翻过图兴山来到夏州的,他们确实都是北境本地人,又在夏州驻守,怎会不知图兴山天堑一般,极其凶险。 而薛督军以伤重之躯冒险翻越,为的什么?不过是为夏州,为北境,为大周安危! 大将尚且如此不恤己身,士兵们自然也都肯奋勇向前。 何况……知道薛放翻过图兴山之事,在众将士心目中,薛督军早就是堪比神将之人。 薛放算的不错,三日后,北原大军席卷而来,直扑冻土。 而鄂极国因为也做了安排,调了十万精锐,决定狠狠地争口气。 其实鄂极国的战力也不容小觑,只不过先前因吃过北原的大亏,故而有些心有余悸。 加上先前薛放不在,夏州这边的将士们不敢轻举妄动,短暂交锋不免失利。 而薛放悄无声息返回后,立刻借着这“失利”的局面,定了那诈败的计策。 那几次诈败中,周朝跟鄂极**马自然有死伤,但周朝死伤的人少,鄂极国人占多。 故而在薛放决定放手决战之时,鄂极国的兵马反而不肯尽心,于是伤亡数才倒了过来。 先前薛放带兵撤离冻土,又把所有辎重席卷一空,鄂极国的这些将领们心中恼怒,决定要在跟北原决战的时候,好好地打出漂亮的一仗。 毕竟周朝的人能干成的,难道他们干不成? 这种想争口气的冲动外加一点轻敌的傲慢,最后的结果是一场血流成河的教训。 北原想要一雪前耻,鄂极国也同样,两者硬碰硬,把冻土之地几乎打成了废土之地。 而就在两方厮杀的天昏地暗的时候,薛放在夏州听着斥候随时传来的战况,跟众将领对着面前的地理图做相应的分析。 有将士建议趁机出击,坐收渔人之利。 薛放道:“这可不行,咱们是正义之师,不做那种趁人之危的事。” “可是……假如让北原人收服了冻土,那北原下一步一定是来夏州。” “那他们不还没来么,急什么?”薛放淡淡地说。 众将士面面相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要不是打心里信任他,早就又闹腾起来。 薛放只命他们看好地图,然后各自回去紧锣密鼓地操练士兵,不可懈怠。 先前有些怠战之意的将士,如今急切想战,却被他一力压下,众将士私下里议论纷纷,不过多半都是在讨论鄂极国跟北原的战况,以及打听猜测薛督军到底是什么意图。 鄂极国跟北原打了两天一夜。 这份劲头让薛放也觉着意外:“肥羊那家伙果然支棱起来了。不错。不知还能不能再支撑半天……” 谁知他正念叨着,外头便有人来报:“鄂极国的费扬阿带了几个亲随在城外请见督军!” 薛放笑道:“这人真可不念叨。” 费扬阿这次来,还是讨救兵。 这次他跟先前不一样,身上的衣袍不知被什么烧破了一大块,染着血,连胡须跟发丝都被火烤的变了色。 “快,薛督军救命!”费扬阿还没进门便先叫起来。 薛放道:“怎么了这是?谁放火烧你了?” “北原人,”费扬阿一口气冲上来,咳嗽了几声:“我们的人已经撑不住了,薛督军快发兵吧。” “发兵?”薛放疑惑地看他:“老费,你说什么话,我先前已经按照两国的约定,替你们把冻土镇夺了回来,我也已经撤出了冻土,冻土完全是你们掌控……两国已经互不相干了,如今又发什么兵?” 费扬阿愣住。 薛放义正词严道:“何况那是你们国中的事,我们岂能轻易干涉?除非是你又请皇上开金口许我出兵。不然可不能够了。” 费扬阿目瞪口呆。 薛放却又对他笑笑,推心置腹般道:“再者说,我这里的情形你不是不知道,先前那场大战伤亡惨重,我正休养生息呢。定北城那边儿,还等着我去支援,可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确实分不出兵力去你那里了。” 费扬阿心头一乱:“若不发兵,冻土很快就被他们夺回去了,下一步自然就是夏州。” 薛放哼道:“那也得他们敢,他们打冻土,我们没法儿插手,但只要踏入大周的疆域,那就不一样了。我们自然是师出有名。” 费扬阿见他这样坚决不肯发兵,心头微冷,突然听了这句,隐约觉察出一点不对。 但此刻他心慌意乱,竟无法认真想明白,只苦求道:“薛督军……那你到底该怎么才能出兵相助?什么我都答应!” 薛放叹道:“老费,别这么说,出兵这种大事,若在北境境内,自然是我说的算,但出了北境,就不是我能做主的了,你们国内的事,我去伸手……不管打赢打不赢,都不好听。上回帮你们收回冻土,虽是皇上的意思,可军中那些因而伤亡的将士之手足,还背地里骂我、说把自己的人头送出去,为了别国拼死拼活,值得么?” 他从不是个爱讲理的人,可此刻突然变成了世上最“讲理”的,而话里话外绕不开“我的,你的,你国,我国”之类的话。 费扬阿瞪向他:“你、你的意思难道是……” 北境内的事情薛放才能做主,冻土不是北境的,他自然不会出兵。 那除非冻土是北境的范畴……但这怎么可能? 费扬阿叫道:“薛十七你……” 他望着薛放义正词严的脸色,后知后觉,回想当时薛放痛快利落撤出冻土,难道……难道从那时候起就预料到今日,从那时就开始了算计? “这是不可能的,冻土是我们的地方!”费扬阿忍不住。 薛放反而满脸惊愕:“肥羊,你在说什么,那当然是你们的地方,难道我说的不够清楚吗?正因为是你们的地方,我才不能插手啊。要是我的地方,我岂会在这里干看着?” 费扬阿差点被他一口气堵死。 “你你、薛十七……我真真是看错了人,原来你才是最狡诈的那个……”费扬阿浑身哆嗦。 薛放啧了声:“什么狡诈,你闹误会了是不是?” 费扬阿正怒不可遏,他旁边一个心腹听了出来,忙道:“亲王,不要动怒,好好商议。” 薛放道:“对,你叫嚷也无济于事,不如赶紧让你们国中发兵就是了。我们大周有一句老话——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这可是至理名言。” 费扬阿道:“让北原人打到这里来,对你有什么好处?” 薛放瞥着他。 费扬阿的心腹用尽全力将他拉开,到了门外,才道:“亲王,你做什么得罪薛督军?” “我气不过,他算计我……”费扬阿叫道:“我咽不下这口气,索性让北原人打过来……他也讨不了好!” “算计?”心腹苦笑:“亲王,你想想看,薛督军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这是三国之事,不是讲‘人情’的时候,而且他做的可以了,如果他想侵吞冻土,从一开始夺回冻土的时候,他完全可以占据不走,当初您跟众将士不也是这么担心的么?可他偏偏把冻土还给了咱们,是咱们没有守住……怪得了人家吗?” 费扬阿快把脚跺碎了,怒道:“你你……你替他说话?” “这是实话,虽然很难听,”心腹叹道:“方才您说让北原人打过来,如果真到那地步,兴许也正中薛督军下怀,冻土落入了北原之手,他再跟北原打,夺走冻土,那会儿名正言顺,就未必再拱手让给咱们了……倒不如……” 两人目光相对,费扬阿道:“你想让我把冻土给他?不行!打死我也不能够!” 心腹小声道:“这会儿在冻土,可还有咱们数万的兵马,您若不尽快让薛督军松口,那些人就都死光了!那可是咱们一派的精兵,折损了他们,有什么好处?再丢了冻土,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朝中那些奸佞小人一定会趁机踩过来,倘若又没了兵力护身,那可真的是两手空空,如今不如且退上一步,保存实力……” 虽然费扬阿怒气冲冲,但却不得不承认,这心腹说的对。 薛放不发兵的话,不论如何,冻土都将落入北原手中,而且还将赔上自己一派的精兵,外加朝中的臭名。 但如果薛放发兵,“驱虎吞狼”,就算冻土落入薛放手中,那北原人也将惨败,且又能保存住自己的兵力,朝中怎么说……总也差不过前一种情况。 何况只要薛放出兵,跟北原人打起来,还不知道结局如何。 费扬阿心念转动,怒意迅速消减,他已经知道了该怎么选择。 哪怕明白这一切都在薛放的算计中,费扬阿也只能乖乖地钻进那个早就向着他张开的网罗了。:,,. 章节目录 541. 一更君 天外有天,最后决战 薛放当初夺回冻土之后立刻带兵退出,所谓“以退为进”,便是如此。 一来给了大周军马整休的时间门,二来,也是为了今日的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而铺路。 夏州这边的将士们操练数日,早就按捺不住,再加上薛放为今日做了不少准备,事先早安排好了城内军务,当下便要带兵出城。 不料众将领跪地恳求,因薛放的伤势之故,请他暂且稳在中军。 有将领道:“刚跟北原打了一场,我等都是心里有数了,必不会轻敌,也必全力以赴,就算并非督军掠阵,士卒们也绝不会后退半步,求督军以身体为要,且看我等杀敌凯旋。” 有的怕他不答应,便道:“督军还是把立功的机会多多让给我等,别抢了我等的风头才好。” 众人大笑。 薛放沉思片刻,敛容道:“既然这样,你们便去打个前锋。” 众将皆喜。 薛放又道:“千万谨慎行事,这一次北原人是铆足了劲要雪耻的……”望着众人略一思忖,“只记着一句话,穷寇莫追,拿下冻土即可。” 大家齐声答应。 又有老关屠竹等请命,他们毕竟是薛放的亲信,薛放负伤不便,他们自然义无反顾。 薛放亦准了,一声令下,起兵向着冻土重镇奔袭而去。 费扬阿见薛放留守,他也并没有跟着去,姑且留在夏州。 按照行程,明日之前军马便能赶到冻土,很快就会有交战的消息传回来。 是夜,费扬阿草草吃了饭,便来打探情形。 薛放其实也心急的很,恨不得立刻见输赢,可见了费扬阿反而装作平静无事之状。 他把公文放下,招呼道:“肥羊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会儿他们还未到冻土呢。而且夜间门赶路必定快不了多少。” 费扬阿叹了口气,想到先前亲历的战事之惨烈,心有余悸道:“北原人这次可真是发了狠了,没想到他们在国内生变的情况下,还能这样凶……” 薛放转到他跟前,请他落座,道:“他们国内怎么了?” “你不知道?”费扬阿问他,便说:“听说是他们国中……皇太后跟皇后两派不对付,闹得几乎打起来,嗨,一言难尽。” 薛放想起之前的晓风的事,这两日他已经知道了晓风逃了回来,却只字不提。 只做不解地说道:“他们两个女人,不过是你挠我一把我抓你一下,不算什么吧。” 费扬阿瞪大眼睛:“不算什么?你知不知道自古以来,后宫里的女人闹腾引出多少大事?不小心弄得天翻地覆都有呢。” 薛放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故意笑道:“我读书少,竟不太懂。横竖今时今日我们朝内并没有……你这样明白,难道你们那也有这种事?” 费扬阿啧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国内虽不是后宫的事,但朝上也是钩心斗角的,哼,我不瞒你,我还怀疑我们朝中有北原的人呢。” 薛放忙问:“当真?这又怎么说?” 费扬阿看他满脸认真,不由“好为人师”起来,何况他一腔苦闷也没别的人说,趁机便道:“比如先前北原占据了冻土,朝中有几个败类竟说,反正北原势大,占就占了,要是贸然开打,惹怒了北原,那就会引发倾国之乱……诸如此类的话。” 薛放皱眉道:“哦,原来是些软骨头。” “可不是嘛,”费扬阿嘀咕了声,看看薛放,不由道:“十七,说句我心里的话,与其把冻土给北原夺走,倒不如给你。” 薛放正拿着火筷子在挑弄炭盆中的火,闻言笑起来:“肥羊,你真是我贴心的人,有好的总想着兄弟。” 费扬阿嘿嘿笑了两声:“有些话虽然说出来不中听,但不得不服,你们国内有那么多能人,你就不消说了,还有永安侯!俞监军!一个是菩萨下降,救人无数,一个更是神机妙算,杀人无数……” 薛放眨眨眼:“你说杨仪我明白,你说俞星臣我怎么不懂?他那种斯文君子,只怕连只鸡都不会杀,哪里杀人无数了。” 费扬阿道:“你在北境做事如此顺利,不都是他在背后整肃军务替你解除了后顾之忧?若说你是最快的刀,那他也是个磨刀的人……” 薛放先不由自主点点头,却又立刻“呸呸”了两声:“你打什么比方不好,这个我不喜欢。” 他就算是一把刀,那也不要俞星臣来磨。 费扬阿又笑,却正色道:“那我就说祖王城的事吧,我说俞监军杀人无数,可是谎话?” 薛放听了这句,才叹息道:“这倒是是真的。” 把一个城的人马都埋在雪中……还有被波及的北原大营,世上几人能做到,果真费扬阿没说错。 费扬阿满面惆怅道:“要是你们几个在我朝,哼,这会儿哪里还怕北原?就算打到北原的西京都是不在话下的。” “你想的倒美。”薛放忍笑,瞧了瞧炭盆中的火炭,看到扬起一串火星,当空飘舞又消散。 有那么瞬间门,薛放的目光一闪,好像心中有个什么奇怪的念头掠过。 但又如此飘渺,抓之不住。 费扬阿忽然又道:“不过,你们大周虽然能人辈出,可也有危机啊。” 薛放忙敛神:“什么危机?” 费扬阿道:“这还用我说么?都知道你们朝中皇帝病重,可是储君的位子还没有定呢?我不信你们朝内不会为了这件事而争斗。这种事一个闹不好,也是伤筋动骨血流成河的,最凶险不过。” 薛放拧眉,费扬阿倒是实在,专门说真话。 “肥羊,你果真有些见识,”薛放点头:“之前倒是有点小看你了。” 费扬阿先是笑,想了想,问道:“以前你叫我‘老费’,现在又改叫‘肥羊’,什么意思?” 薛放抿了抿唇,道:“不要多心,我只是随口叫的,显得咱们亲近不是?你要不喜欢,我改口……” “不不,那倒是无关紧要的。我只是好奇而已。” 次日,消息陆续传回, 夏州军马赶到冻土,来不及休整,便行冲入。 将士们群情激奋,英勇无双,很快冲乱了北原人的阵脚。 眼见战事将反败为胜,突然间门,出现了谁也想不到的变故。 传令官从门口一跃而入,迅速地奔向厅内:“督军,督军!” 他的声嘶力竭,薛放一下站起来:“怎么了!” 传令官跪倒在地,仰头禀告:“督军,丹崖启云那边传来消息,鄂极国的人突然攻城!” 此刻费扬阿也在身旁,本以为说的是冻土的事,闻言惊的头皮发麻:“什么?” 薛放瞪向费扬阿:“你……你们这是何意?!” “我不知道……”费扬阿惊心动魄:“这消息可是真的?会不会弄错?!” 传令官道:“十万火急,丹崖启云那边请求督军速速派兵援救!” 费扬阿本来六神无主极为惊恐,望着薛放涌出杀气的眼神,忙道:“薛督军,我真不知此事,如果这是我的主意,我还会留在这里送死吗?” 他的脑袋不坏,很快想通了:“一定是国内那些亲北原的软骨头,我先前出使大周的时候他们就反对,这次本来可以跟北原拼一拼,是他们执意不肯派援军给我,我才来向你求救的,想必他们眼见打不过北原,而大周也分身不暇,就趁机引火……可恶!居然分兵去打丹崖启云也不来援助……该死!” 不等薛放如何,费扬阿越说越气,气的跳了脚。 薛放飞快一想,冷冷说道:“我姑且信你……哼,先前我还没想要你们的冻土,但是这些人出尔反尔,倒是由不得我再妇人之仁了,老费,你听清楚了,丹崖启云是我们的,冻土重镇我也要。” 这下,越发顺理成章了。 费扬阿原本自然是不情愿的,但谁叫自己国内的混账们这会儿跳出来打脸。 他灰着脸,嚷嚷道:“薛督军,我早跟你说过,给大周总比给北原强……你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有个交代,他娘的,他们把我也卖了!” 费扬阿正在战事的中心,这会儿鄂极国出尔反尔要拿丹崖启云,薛放一怒之下很可能把费扬阿弄死,这自然是那些人“借刀杀人”的如意算盘。 薛放正欲调兵去支援丹崖启云,才提笔,忽然心头一紧。 他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下意识地觉着不对。 这自然是他天生的直觉……薛放执笔,眉头皱起。 费扬阿正在旁边磨牙,看见薛放忽然不动,忙问:“怎么了?” “咔嚓”一声,薛放手中的狼毫笔竟被生生地折断。 旁边的医官忙道:“督军……”生恐他又伤了手。 薛放的脸色微白,他睁开眼睛,重新换了一支笔。 飞快写了寥寥的几个字,叫了传令兵来:“速去威远,请穆将军,让他立刻带兵急援丹崖启云。” 传令兵接了军令,急忙离开。 薛放站起身来:“取我的枪来。” 费扬阿一愣,不知他要做什么。 医官也惶恐道:“督军,你想干什么?” 站在旁边的两名副将也忙上前询问。 薛放脸色如冰,沉声道:“夏州地方的定北军,留两千守城,其他的跟我出城。” 大家均都惊讶,医官才要劝,薛放抬手一挡,向厅外走去。 他虽是在夏州,身上也着甲衣,故而竟不用换。 费扬阿不明所以,跟在身旁问:“薛督军,你要亲自去冻土?何必呢?不用你亲临吧?” “当然要亲临了,”薛放喃喃,眼睛却盯着西北边冻土的方向,他想到先前出战之时,老关屠竹等人离开的身影:“但愿……还来得及。” 定北城。 这两日小甘总是心神不宁,眼皮跳。 她觉着自己可能是因为妊娠的缘故,不想杨仪烦心,只私下让太医给自己诊看过。 王太医给她诊脉,并没觉着如何,便道:“也可能是因为这儿的天气太冷了的缘故,只注意保暖,我看看再开一副宁神的汤药。” 小甘答应着,出来向前去,却听到前方一阵喧哗。 吓了小甘一跳,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赶紧往前去,却意外地发现斧头决明甚至晓风都在场,热闹非凡。 原来竟是夏绮的那孩子徽儿,被她在广安州的亲戚带了来。 原来因夏绮出来太久,这些人担心,又觉着小孩子离开母亲太久实在不妥,知道夏绮在定北城,竟带了娃儿来探望。 他们在路上,并不知道定北城将要有北原的大军压境的事,何况定北城的军民都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故而他们也不怎么紧张。 夏绮虽惊愕意外,但见了孩子,自然是母子天性,亲热无比。 艾静纶因为是跟他们一起来的、抱护过那孩童的,他又也不过是个小少年样儿,那婴儿也十分喜欢他,被大家伙儿轮番抱着,咯咯地笑,可爱极了。 小甘在旁望着那孩子天真无邪的脸庞,心中生出一股浓烈的喜欢之意。又见杨仪跟小连也在旁边,她便走了过去:“姑娘。” 小连问道:“你去哪儿了?” “我看看汤药熬得如何。”小甘随口扯了个无伤大雅的谎。 正说话间门,冷不防赵世也听说了消息,急急忙忙地就来了。 他原本腿上受了伤,这会儿着急,连拐棍都忘了,跌跌撞撞跑出来,在厅门口一瞧,见那孩子正被艾静纶抱在怀中,喜笑颜开的样子。 赵世双眼泛红,目不转睛地看着,没法形容心中的滋味。 夏绮正也笑吟吟地,蓦地看到赵世在门口出现,脸上的笑便收了几分,倒也没说什么。 赵世本来犹豫能不能进来,见夏绮没出声,才慢慢地挪步而入。 他凑到艾静纶跟前,望着少年怀中自己的儿子,想抱,又不太敢。 从这孩子出生,他见过的次数,自然是屈指可数,如今再见,看他竟长了好些,一想到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硬是给他闹的没了着落,心中那难受也是可想而知。 “徽儿……”赵世小心翼翼地叫了声。 小婴儿扭头,亮晶晶的双眼盯着赵世,好像在打量什么新奇的物件。 赵世心想:“我是你的父亲。”很想让他叫一声,可又知道这种话说不出来,而且这孩子可还不会说话呢。 杨仪看了会儿,便同小甘小连出了门。 决明本来跟晓风斧头玩儿的很好,看见杨仪走了,他迟疑了会儿,便也跟上。 小甘悄悄地跟杨仪道:“这表少爷似乎对绮姑娘……可真是奇事。赵大人反而像是个外人一样……真是可怜可叹的。” “都怪他自己,绮姑娘在身旁的时候怎么不珍惜呢。”小连道。 杨仪沉默。 赵世这一辈子确实改了不少,但想想前世夏绮所受的苦楚折磨,那也没什么可说的。 正在这时,前方付逍跟小梅两人走来,神色凝重。 看见他们,付逍点点头,先行进内见俞星臣,小梅却迎了过来:“永安侯。” 杨仪道:“有事吗?” 小梅道:“是桑将军有了消息!” 桑野先前带了一队斥候,深入北原腹地,一直没信儿。 今日总算返回。 杨仪闻言,赶紧也进厅内去。 先前杨仪担心薛放,原本想去夏州。 但定北城这里风云变幻,而且她的一言一行,百姓们都在意的很,竟不能轻举妄动。 何况夏州那边也是军情时刻变化,她若去的话,又怕路上不便,反而会牵动薛放担心,所以才勉强按捺。 此刻厅中,除了俞星臣外,戚峰,付逍,阿春,初十四等都在。 正听桑野说这一行所探所知。 北原人确实在调兵,而且人数确凿是在三十万之上。 在桑野等人返回之时,兵马已经启程。 这个消息在众人意料之中,所以都没觉着怎样惊讶。 俞星臣道:“该来的总是要来。” 初十四补充:“应该说狭路相逢勇者胜。” 先前薛放派人送公文回来,俞星臣看过他的手书。 薛放在信中先是说了冻土之战的情形,又说伤亡不小,要赶紧把冻土还给鄂极国的人,回夏州休养生息等。 他是个喜欢动手不喜欢动嘴的,而“写信”这种事,更是比动嘴还要差上一层,这次却嘀嘀咕咕地写了许多话,看着仿佛是因为打了胜仗,喜欢的昏了头。 但俞星臣却从信中看到了薛放想让他瞧出来的东西。 比如“把冻土还回去”,“休养生息”等,这分明不是薛放的脾气,以他的性子就算被打的再惨,也绝不会诉苦。 他特意说这些,自有缘故。 偏偏俞星臣的心情跟薛放也是差不多的,都觉着冻土那样的肥地方,给北原当然不行,但假如……是在大周的话…… 两个人心情相似,所以俞星臣很容易看出薛放的言外之意:所谓“还回去”,就是要“拿回来”,“休养生息”,自然是为“拿回来”做准备的。 俞星臣很乐意薛放这么做。 桑野又道:“只有一件事不对劲……我怀疑北原人哪里来的底气,竟然分兵两路作战,按理说这个时候,不是该铆足了劲儿针对定北城……或者冻土吗?” 初十四笑道:“是不是被打的太惨,气疯了,昏了头?” 桑野道:“还听说他们国内,皇太后跟皇后一派闹得很不好……但具体究竟并没打听出来,如此内乱,还能这样有条不紊……” 戚峰接口道:“这样正好,反正十七在夏州,总不会让他们讨得了好儿,只要他们敢来定北城,就让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付逍一笑:“对,各自尽力……倘若十七那边顺利的话,兴许还来得及援助咱们,咱们的兵力虽然比不过北原,但定北城坚固,如今又士气高涨,守他半个月一个月的不成问题。” 戚峰道:“谁说守了,要打,跑出去打!” 俞星臣听着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不知怎地,心里总是惊跳。 起初他还没想明白是怎样,似乎毫无头绪。 正在这时,他看到杨仪正盯着自己。 俞星臣道:“怎么了?” 杨仪摇头。 初十四看看两人,却知道杨仪的心意,便问道:“你一直不说话,是不是有别的想法?” 俞星臣的唇动了动,终于一笑,实话实说:“呃,我也是觉着这其中有点不对头,但又想不出来。不过我不擅长谋划作战,所以……” 初十四却道:“别谦虚了,这会儿正要一个不擅长作战的人,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俞星臣又看向杨仪。 初十四也拉拉她:“你怎么也不出声?有什么想法儿说嘛,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桑野跟阿椿都瞪初十四,似乎觉着他的话有点对永安侯不敬。 不知什么时候,在他们的心目中,杨仪已经从最初那个他们看不惯的人,到了言语亦不可冒犯的地步。 杨仪倒是没有在意,她早习惯了初十四的诙谐风趣。 见初十四催促,杨仪一笑道:“我更加不懂了,只私心也觉着北原人似乎太……自信了些。他们在定北城跟冻土都吃了亏,还敢这样放开了打?” 戚峰,桑野,初十四,付逍几个都愣住了。 俞星臣想了想,更是脸色大变。 夏州。 还未到冻土,冻土方面赶回来的传令官到了。 他受伤不轻,撑着向薛放禀告:“督军……北原人,埋伏……我前锋队伍几乎……”哽咽,血泪滚滚而下。 薛放瞪着传令官,虽早有预料,仍遍体悚然。 早在第一次拿下冻土的时候,薛放听闻北原要起兵攻打定北城。 那时候他虽打算把冻土收入囊中,但还有另外一个谋划,那是一石二鸟之计。 薛放想,北原人一定是会卷土重来的,先叫他们跟鄂极国的人打,彼此消耗的差不多了,再行出击,到时候把北原打的狠些,那势必会干扰到他们攻打定北城的计划。 但是薛放错估了一件事…… 俞星臣他们也都忽略了一件事! 也许从头到尾,攻打定北城只是一个“幌子”。 北原人真正要进击的,是夏州!是薛放所在的夏州! 那三十万大军也不是真的冲着定北城去的,而是冲着夏州……以三十万的兵力,必将把冻土碾压成渣,而夏州也势必挡不住。 而薛放因为担心北原人跟定北城开战,故而没有让穆不弃、戚峰付逍等轻举妄动。 只在听闻丹崖启云遇袭,才命穆不弃去救援。 现在夏州这里的兵力,除去之前的损耗,最多只有六七万左右。 如今北原三十万的大军冲来,这仗还怎么打? 薛放深深吸气。 夏州是北境的西门户,若给北原铁蹄踏入,他们必会把北境肢解的七零八落,甚至会直接冲向中原……打不了也得打! 薛放还未赶到冻土重镇,就看到了那鬼魅般的北原铁骑的影子,压山之势而来。 冻土显然没有守住,北原的铁骑跃跃欲试,势不可挡般地冲向大周的疆域。:,,. 章节目录 542. 二更君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身前是比猛兽还可怕的北原铁骑,声势惊人。 薛放长吁了一口气,心中却反而丝毫惧意都无,甚至生出一股无法克制的震怒跟凛冽杀意。 他回头看了眼跟随自己的众将士,从他们的眼中看出震惊跟骇然之色,他们显然也没想到,北原已经攻破了冻土。 薛放道:“你们怕不怕?” 身侧的将士们一震,却齐声大吼:“不怕!” 薛放道:“好,那就没什么可说的,杀就是了!” 他将手中的朔寒天罡枪擎天举起,吼道:“众将士听令,随我杀敌!” 白马长嘶了声,奋起四蹄,雪色的影子仿佛一道闪电,竟以加倍的锐气煞气,直冲向前。 两军猝不及防地碰在了一起。 几乎是真正的“碰”,刀对刀枪对枪,铁甲跟坐骑相撞,因为太猛烈的冲撞,许多马匹翻身倒下,大乱之中,几乎分不清敌我,而只有血肉横飞。 薛放一马当先冲入了敌阵,朔寒天罡枪所到之处,所向披靡,鲜血四溅,人如草芥。薛放并不回头,他眼前身遭所遇,皆是敌人,他只要知道这个就好,更没有误伤的可能。 屠夫般凶残的北原兵没见过这种场面,他们最凶狠的勇士,都没有在这少年将军的手下过上一招,直接就被穿喉而死。 而在他们在为这一幕感觉震惊的时候,那锋利无比的天罡枪尖,又早毫不留情地吻上了数人的喉咙。 很快,薛放白马所到,北原兵马纷纷退让,竟在他周围两丈开外,退避出了个奇异的空地圈子,以免遭受天罡枪的死亡之吻。 喊杀声中,又有几支冷箭射了过来,薛放挥枪扫落数支,左手一挥,握住两支,顺势扔了回去! 只听“啊”地一声,一名弓箭手跟另一士兵中箭倒地。其他的众人心惊胆裂,纷纷后退。 薛放复大吼了声,夹了夹马肚子,白兔疾冲向前。 没有人能够阻挡他,犹如天降的煞神,不过是两刻钟的功夫,白兔身上已经被溅落的鲜血染的几乎成了一匹赤红的马儿。 薛放毫无疲倦毫无迟疑,硬生生从敌军之中杀出一条血路,他的目标很明确。 北原统兵的前锋将军带兵冲出冻土后,本来还胸怀壮志地想会会这北境的少年督军。 毕竟,北原大营里这少年枪挑四员大将,又吓死蒙岱的事,在北原人尽皆知,但他们这些武将哪里会轻易相信。 何况薛放的年纪又不大。所以心中很是不服。 谁知远远地看到薛放孤身冲杀而来,所向无敌凶神恶煞之态,早就吓得心惊胆战,这才明白当初在北原大营的传说并非虚言。 他起初还仗着人多,本以为会有将士挡住薛放,将这少年先斩杀……没想到这么快,薛放便已经冲破了重重包围。 此刻薛放的脸上身上,都也是被血染,半截枪身上,有的血凝固成冰,新的又贴上来,裹做厚厚一片,那红缨早就被血浸的透透的。 “给我拦住、拦住他……杀了他,赏黄金千两……”哆哆嗦嗦地,前锋官大叫。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十几个侍卫冲上来,硬生生将薛放拦住。 薛放眼见白兔过不去,而那前锋官已经调转马头欲逃,他一个翻身,银枪点地,整个人借着枪力腾空而起,身形仿佛是一道游龙,竟是从那些拦路侍卫们的头顶上“天马行空”,一跃而过。 目睹这一幕的所有北原兵都愕然呆滞,而来不及反应,薛放当空腾跃翻身,右臂一展,长枪向前直刺而出! 这朔寒天罡枪足有七八十斤,在空中刺出,力道已然加倍,何其刚猛。 那前锋官还没来得及回头,只听“嗤”地一声响。 他几乎还没反应过来是发生了何事,一股巨力从脖颈上撑起,只听“嗤”地一声响,人头已经跟身体分做两处。 前锋官的头颅被血染的枪尖一抖,当空高高飞起,引出无数惊呼,而马背上的尸身兀自直挺挺地,血雨刷地喷洒,顷刻才自马背歪倒坠落。 薛放纵身落地,单膝点地,手拄着长枪。 此刻已经没有任何一个北原的士兵敢冲上前,甚至连放冷箭的都没有胆气,手哆嗦的已经握不住弓箭。 有人开始后退,然后是更多的人,他们从薛放的身侧数丈开外急速地向后退,就如同退潮一般。 杀声越发大了,是也跟着薛放杀红了眼的大周的军马冲上来。 白兔嘶鸣着冲到薛放身旁,薛放抱住它的脖子翻身而上。 他曾经交代过老关等人“穷寇莫追”,但现在他只想杀下去。 正欲赶上,身后马蹄声响。 薛放在马上回头,依稀瞧见长路上又有一队人马赶来,起初没认出旗号,等那队人马靠近,薛放看清楚那旗帜上一个“穆”字,微微一震。 竟是穆不弃亲自带兵前来。 远远地照面,薛放叫道:“你怎么来了!” 穆不弃一挥手,身后的威远军二话不说已经冲向前去。 “不是让你去丹崖启云么?”薛放大声道。 穆不弃看着他如同血染一般,眉头微皱,声音依旧沉稳:“放心,丹崖启云有个很可靠的人去了。” 薛放听他嘴里说“可靠”,当下不再询问。 夏州兵马跟威远军汇合,薛放跟穆不弃回身掩杀,很快将北原的前锋营解决了大半,重新冲进了冻土重镇。 定北城。 桑野提出了异议。 “我亲眼所见,他们明明出了弗邑关,奔定北城而来。” 俞星臣道:“先前薛督军夺回冻土,北原人叫嚣雪耻,自然也派了兵马,这应该就是障眼法,他们的确出兵了,但兵力的多寡自不相同,只是我们先入为主,而且定北城乃是北境瞩目,便理所当然以为那三十万笃定是来此的。事实上,以少数兵力迷惑定北城,这是缓兵之计,障眼之法。事实上他们趁着兵分两路的时候,让大部绕过图兴山北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戚峰双眼发直:“你说真的?” 俞星臣到底谨慎:“其实最先让我觉着不太对劲的,还是戚将军一句话,当时你跟我说,北原人竟然想两头作战……那时候我便感觉有异,只是……” 付逍道:“俞监军说的不错,自古分兵作战便是兵家大忌,本来以为他们用绝大多数兵力对付定北城,也就罢了,现在如果定北城不是他们的首要目标,那自然就是夏州。” “如果是这样,那得立刻告诉十七让他提防,不不,光提防有什么用,我要亲自带人前去……”戚峰一刻也等不得。 “来不及了,”俞星臣制止他道:“从这里赶到夏州,日夜兼程也要两三天时间,兵贵神速,等你去了,只怕也晚了。” “那该怎么办?” 此时初十四道:“莫急,这毕竟只是推测,北原来定北城的到底是不是三十万还未可知。” “对,尚未可知。” 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椿开口道:“这个简单,出城打试试看就知道了。如果他们真有重兵压境,一试便知。可更重要的是,就算试出来真如俞监军所想,又该怎么应对。” 俞星臣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应对之策,但却知道什么不能做。 开口之前,他先看了杨仪一眼,才道:“总之,不能贸然向夏州派兵。” 假如定北城跟夏州只一时一刻就能到了,俞星臣二话不说便会调兵前去。 可他十分清醒,远水解不了近渴。 就算此刻凝聚定北城的所有兵力前去支援,长途奔袭,疲惫的士兵们如何能够迎战北原,何况就算他们拼了命赶去,又能不能救的及时?多半是晚了。 最致命的是,要真的北原的三十万在夏州,就算把定北城的人都填进去,也未必能获胜。 ?何况定北城这里也有北原人虎视眈眈,这明明是三面为难的境地。 沉默中,戚峰道:“俞监军,我要请战。我去试试他们的深浅。” 阿椿道:“我愿意压阵。” “且慢,”俞星臣垂眸道:“你们这一去虽是试探,但倘若对方真是三十万兵力,你们就……” 岂不是“以卵击石”。 戚峰跟阿椿对视了一眼,戚峰摇头道:“说实话,我宁肯他们真的有三十万在这里。” 阿椿也淡淡一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不过如此。” 俞星臣目光闪烁,见他们正要出厅,忽然道:“等等……” 众人又都看向他,俞星臣道:“我有个想法,但不能事先打草惊蛇,让我再想想。” 不能派援军前往夏州,那要怎么才能解决三十万大军围困之急。 北原竟然如此用兵,可见定有高人,也许…… 俞星臣心中掠过胥烈的脸。 但他很快定了定神,一定会有法子,能够两全的法子。 杨仪觉着有点艰于呼吸,起身出门。 初十四跟她向外,一边安抚道:“如今定北城的百姓们可都盯着你呢,你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要不然,可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杨仪勉强一笑:“谁有事了?你又说什么亲者痛仇者快的。我有什么‘仇家’?” 初十四道:“这还用说么?北原人不恨你恨你什么似的?还有十七,俞监军……你们三个,谁都不能有事。”他叹了口气,道:“他们自然是想先除掉了十七,假如说北境是一只猛虎,那十七就是猛虎的利齿利爪,所以才用三十万的军马想除去他。” 要是没了薛放,可谓群龙无首,北境必会沦落为北原的囊中之物。 可看着杨仪,初十四道:“但是你放心,别小看了那个小子,他是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被打败的。” 杨仪宁肯深信:“你说的对。” 兵备司上下,气氛开始紧张。 赵世也知道了夏州可能凶险,私下里他去找了夏绮,劝说夏绮带孩子先行离开。 夏绮并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儿。 赵世无法,知道杨仪跟她好,便偷偷地叫杨仪劝劝她。 杨仪其实也正有此心,不过因为一时意乱忽略了,被赵世提醒,便去见夏绮。 夏绮正自逗弄徽儿,见她进来,便笑说道:“你快过来,我正要带他去找你,你倒来了。” 杨仪靠前,那小孩儿一看到她,便咯咯地笑起来。 夏绮笑道:“看看,这孩子一看你就笑。” 杨仪望着徽儿嫩嫩的小脸蛋,犹豫了会儿,终于道:“绮姐姐,你为何不带着徽儿先去广安州?” 夏绮奇怪地看她道:“你在说什么傻话,哦……是不是赵世跟你说什么了?” 杨仪没有否认:“他也是为了你跟孩子着想。赵大人私德有亏,但公务上还过得去,他并没有想逃。” 夏绮一笑:“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怎样他,相安无事罢了。只是你们都劝我,难道是怕定北城保不住?” 杨仪道:“我当然不会这样说,可为了徽儿,到底是要……谨慎些。你还是尽早离开吧。” 夏绮摇头道:“离开了这里到广安州?假如定北城保不住,北境又能好到哪里去,假如北境保不住,中原又能怎样?再说了,假如真到那一地步,我先跑的远远的那你们呢?” “绮姐姐,你自然是不怕的,可是徽儿……他还小。”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当然深爱徽儿,正因为爱他,才想要大周,北境、定北城都完完整整,安安稳稳的。仪儿,你要相信……”夏绮目光闪烁,认真道:“有薛督军,俞监军,有你,还有戚将军付老都尉……去了的杨院监,总之那么多奋不顾身的人,大家心往一处,一定无事。” 杨仪鼻子发酸,眼中泪涌。 徽儿望着她,咿咿呀呀了几声,竟抬起小小的手,在杨仪的脸上摸来摸去,仿佛要给她擦泪。 杨仪的鼻子一酸,实在忍不住,张手抱住徽儿跟夏绮。 门口斧头道:“仪姑娘,俞大人请您过去。” 厅内,桑野已经出城,付逍在座,阿椿跟初十四站在一起,似乎在说些什么。 戚峰坐不住,站在窗户边上,两名将官围着他。 俞星臣道:“我想好了一个法子,不知如何,说出来同大家参详。” 戚峰按捺着:“请监军快说。” 这半日功夫,北原兵力已经在昔日北原大营旁边驻扎。 桑野回报消息,确实人数有差,当然,若不是先前商议的那些话,必会以为这只是前锋营而已。 戚峰则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厮杀。 俞星臣道:“北原人算定了我们会忌惮他们的三十万大军,绝不会主动出击,只要我们在定北城固守,那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在夏州屠戮。那……我们偏偏要反其道而行之。” 戚峰道:“反其道行之?不就是冲出去打吗?那还拦着我干什么?” “可是……”阿椿接口:“如今既然确定他们只有万余人在此,就算是全歼灭了,对于夏州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俞星臣道:“对,若他们真的是三十万在这里,我们损失的或许是一队前锋。可若不是,那就要保证将他们的军马全部歼灭,而这只是计划的第一步。” 戚峰瞪大眼睛:“什么第一步,还有第二步?” 此刻在场的人不由都看向俞星臣,厅内紧张的呼吸声大点儿都能听得出。 俞星臣道:“我们真正的目标……”手指了指悬挂着的那张北境跟北原的地图,“是这儿。” 大家不约而同看向他手指点的方向,初十四走近细看,震惊道:“这、这不是……” 桑野脱口说道:“是北原的国都西京?” 这一句话简直振聋发聩。 大家的面上纷纷露出惊疑的表情,几乎以为俞星臣在说笑。 俞星臣淡然道:“当然,我知道这未必可能,但当务之急,我们一定要让北原人认为我们确实要这么做。” 付逍道:“这是……‘围魏救赵’吗?” 俞星臣点头:“对,他们有缓兵之计,外加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就不兴我们有故布疑阵,围魏救赵?北原是他们的国都,遇到危险,在冻土跟夏州方面的大军即刻就会得到消息,他们必定会惊慌。毕竟三十万精锐,应该是北原护国之力了,他们绝不会无动于衷。” 戚峰眼睛一亮:“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回头来救援,那么……夏州跟冻土的围自然就解了!” 俞星臣道:“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他们若从冻土赶回,势必会疲于奔命,一定会消耗他们的战力。” 阿椿也颔首:“这确实是个好法子。” 初十四揉了揉下颌,道:“我只担心一件。” 大家又忙看向他,初十四道:“万一他们不中计呢?毕竟北原军中也有高人,他们一定知道定北城多少兵力,而北原的重兵虽在冻土,但他们本国必然也还有不少,万一他们觉着我们不成气候,并不回头救援呢?” 这也是俞星臣唯一担心的。 他制定这个计划,可谓出其不意,兵行险着。 虽然说有七八分的把握让在冻土的北原军回援,但万一北原军中有高人,比如沙狐那种……万一他自信北原国中的兵力足可以抵挡定北军,岿然不动的话,那这计划就会一无是处。 在一片寂静中,杨仪道:“那就给他们一个无法忽视、一定要回头的‘理由’。” 初十四怔住,俞星臣道:“你想到什么?” 杨仪没有回答,而是看向了身边的黎渊。 黎渊从不插嘴这些,他可不擅长讨论军政,每当他们议论,黎渊都像是隐形的一般,几乎让人留意不到他的存在,这自然是他的本事。 忽然间被杨仪注视,黎渊一怔:“怎么了?” 杨仪看看他,又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原本不懂,目光在杨仪跟黎渊之间转来转去,忽然有些领会了杨仪的意思。 但他没法相信杨仪竟然想用那种惊世骇俗的法子:“你难道是想……” 杨仪淡淡道:“我只是觉着,他们一定不会抗拒这个。”:,,. 章节目录 543. 一更君 破釜沉舟,御驾亲征…… 薛放跟穆不弃汇合后,带兵冲入冻土重镇。 原来冻土这里,北门跟东门已经相继失守了,但城内城外,尚且有鄂极国的部分兵马、跟先前薛放所派的大周前锋营残军在苦苦抵抗。 正在这无法可想的时候,竟然是薛督军亲自带兵前来。 威远军的战力非同一般,再加上有薛放亲临的鼓舞,让那些几乎绝望的士兵们顿时又鼓足了勇气,甚至连鄂极国的那些士兵们也都兴奋大叫起来,知道是救星来了。 这样一来,竟然从绝境中又打出了一片生天。 北原前锋营的精锐被消灭殆尽,薛放跟穆不弃来不及休整,简单几句,率兵一个往北门,一个往东门。 薛放带人向北门,且走且杀,越是靠近北门,路越难走,满眼所见几乎都是北原的士兵,这些却并不是北原前锋营,而是才刚从北门涌进来的北原军,因为西门外的战事变化的太快,他们尚且还不知道前锋营几乎全军覆没。 许多道路都被士兵们堵住了,地上墙角各处还有许多横七竖八的尸首,断裂倒塌的房梁院墙等等,前行的极为艰难。 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总算杀到了北门,此刻城内城外乱成一团,里里外外都是喊杀声,薛放擦了擦几乎被血迷了的眼睛,想要从那许多闪烁的人影之中找到几个熟悉的…… 但哪里能够,眼前乌压压的是北原军,杀了一批,城门口兀自源源不断涌进来。 薛放恨怒交加,大吼了声,虎步上前,运枪如风。 才冲进来的北原兵一个个在枪尖上倒下,刚进门的那些起初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是哪个不知死的大周将领,还想上前试试,谁知看清薛放的身手,望着那杆令人望而生畏的朔寒天罡枪,不知是谁大叫了声:“是北境的薛十七!” 那些本来疯狂地向内奔来的脚步陆陆续续停住,无数目光看向薛放。 薛放正发现墙角边上战事正酣,便冲杀过去,那些北原士兵后知后觉,有认出他的枪的,不敢交手,跑的快的还能得了性命,慢一步的便成了枪下亡魂。 而薛放杀了一重,才发现原来被围困的竟是先前他所派的大周的几名将士,他飞快扫了一遍,却并不见老关跟屠竹。 他心中更恨,长枪一甩,将一名来不及逃的北原将领从马背上戮了下来。 将枪拔起,引得一溜儿血光泼落,吓得城门处众人又是一退。 北原的将士反应过来,议论纷纷:“前锋营呢?” 跟随薛放的几名士兵跟着冲了上来,有人叫道:“你们还在做梦,你们前锋营早就给我们灭了!那个什么领队的,早已人头落地!” 而被薛放所救的夏州的将领士兵们则叫道:“督军!” 薛放道:“其他人呢?” 其中一个将领道:“先前东门危急,关大人还有屠参将带兵去了东门!” 薛放闻听,不由分说,提枪再度向城门处赶去。 北原的众人早被他吓得魂飞魄散,慌得后退,可门外的士兵不晓得发生何事,还在向内拥挤,一瞬间,惨叫声四起! 薛放带着众将士,竟生生地从城内杀到城外,外间的北原人这才知道薛放已经带兵赶到,前锋营全军覆灭,顿时急忙命暂且撤兵。 北原的士兵们后撤,城墙前迅速空出了十数丈。 薛放立在城门下,银枪斜点地面,抬眸看向前方数不清的北原大军。 他这是在城下,倘若是在城楼上,便能看见,满目都是黑压压的士兵,看着就仿佛是一片偌大的能遮住半边天的黑云……简直望不到边。 但他丝毫不惧,巍然矗立在城门之外,倒要看看谁敢上来。 穆不弃带兵去了东门。 东门的情形,比北门好不了多少,都是一样的惨烈,地上横七竖八都是尸首,马儿都无法前行。 威远军开道,跟北原兵硬碰硬,抵在一起。 穆不弃一挥手,跟随他的近卫们会意,纷纷跃下来,有的跳上旁边的院墙,身形敏捷地向前包抄出去。 他们人在高处,先用箭解决了几个北原兵,引发一阵骚动,而在北原士兵想要射箭还击的时候,近卫们翻身下地,开始近身搏杀。 如此便形成了截断之势,北原兵首尾不能顾,很快被推平。 如此方法,穆不弃总算到了东城门。 城门口的尸首更多,有的垒叠在一起,几乎成半城之高!血在地上如同红溪般蔓延。 穆不弃冷着脸,就算他先前经历过最凶险最离奇的际遇,也自死人堆里跑过马,但是这样的场面,却也着实震撼了他。 但他向来习惯喜怒不形于外,何况这种非常时候,脸色越冷,杀人越狠。 因为两处关键城门失守,如今冻土就像是个漏风的口袋,北原人就如同无数的蝗虫似的,从“缺口”纷纷涌了进来。 而穆不弃跟薛放所做的,便是把城中的蝗虫们掩杀殆尽,然后重新将缺口堵住。 他们从距离城门缺口极远的地方向前推,每一步都有数不清的人倒下,每一步都踩着血肉泥泞,这样拼上所有的厮杀,如同两个巨人角力一样,终于慢慢地将庞大的北原军一寸一寸地向后推挤了出去。 就连穆不弃都没有打过这样难打的仗,每个人都不能退后一步,而眼前的敌人好像是杀之不尽的,只能“一层层”地砍倒前面的,然后踩着那倒下的敌人的尸首,逐一再杀过去。 连穆不弃精铁打造的长刀都卷了刃,他只能丢之不用,从敌人手中夺了刀,重新掩杀。 这也是一场实力极其悬殊的仗,又像是武力,耐力跟体力,毅力的比拼,等到推移到城门口的时候,身后的地面,已经是厚厚地一层尸体在铺地了。 得亏尚且有城门做阻挡,北原军不能一鼓作气地冲进来,这倘若是在外头空旷之处,只怕就没有任何办法可想。 穆不弃身上也中了数刀,他自己可记不清了,满心都只是一个“杀”字,人在极度的绷紧之时,是可以忘记生死,忘记伤痛跟疲惫的。 当堵住到城门口的时候,他的体力已经撑到了极限,但还差一步,他得杀出去。 这会儿北原方面也察觉了异样,士兵们纷纷后退,不敢再贸然冲向前。 望着他血染的模样,有士兵胆战心惊,道:“你、你是……北境薛十七吗?” 穆不弃呵呵冷笑了两声:“蠢货,北境岂止一个薛十七,只要你们胆敢来犯,北境人人都可以是薛不约!” 跟随穆不弃的威远军,一直战到此时,也几乎人人挂彩。 但听见了这句话,那些本已经累的无法支撑的将士们,突然间像是焕发新生一样。 是,国家危难,他们人人都可以是薛督军,只要能够奋勇杀敌,保家卫国…… 一刹那,无数喊杀声大起,将士们重又冲了上来! 北原人陆续退出东城门,很快,他们已经不能随意进出城门了。 甚至城门连关都有些困难,因为城门口被无数的尸首堵住。 有北原的士兵,也有大周的,还有鄂极国的。 要想进内,便要爬过高高的尸首堆。 穆不弃靠在一具尸首上,他的手因为一直握刀,已经僵住了似的,微微颤抖,那是力气过度消耗。 就在这时,一名传信官冲来:“穆将军,薛督军已经将北门夺回!” 穆不弃呵呵笑了两声:“到底是他……总比人高一层,不服都不行。” 这会儿有他带着亲卫守城门,其他的威远军已经登上了城楼,也陆陆续续把城上的北原士兵清理干净。 但当他们在城楼上望向城下的情形的时候,却纷纷地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是望之不尽的北原士兵,如黑压压的魔军一样陈列在城外。 假如先看见这一幕场景,士兵们只怕未必会如先前那样奋勇,毕竟这情形太过骇人了,这简直是最深沉的噩梦里才有的场面。 在这种绝对的兵力面前,怎么能够打赢?就算死守冻土,都是不可能的事。 北原人察觉了冻土来了援军,为首带兵的大将弘吉亲王下令暂时休兵。 正如俞星臣所料,他们起初,假借要派兵至冻土复仇,明面上是十万,实际上是三十万。 因为怕被定北城察觉,泄露机密,所以兵贵神速,一直马不停蹄,顶风冒雪赶来。 一路上因为风雪、以及路途难行等等,也折损了小几千的兵力。 但因为想要一鼓作气,拿下冻土,然后趁着薛放大意的时候,再推下夏州,所以他们起初连驻足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刚到了就开始了交战。 但就算仗着绝对的兵力,北原的大将弘吉亲王仍是惊心不已。 他没想到,这样充足的准备,出其不意的交战方式,北原还是受了“三连挫”。 在薛放看来,自己是一时疏忽,几乎满盘皆输。 但他没想到,在弘吉亲王看来,他们的情形也不算很妙。 所谓的三连挫,第一,是没想到鄂极国的人这次也是发了狠想争口气,竟跟他们打的昏天黑地,没有让他们一口气拿下冻土。 第二,就在鄂极国撑不住的时候,大周方面派来了兵马相助,这些人竟极强悍,在城门被攻破的情形下还能死斗不退。 这两拨下来,北原方面至少折损了五万以上。 而就在他们把大周的前锋啃下后,正欲杀向夏州,薛放却又及时赶到,简直叫人气结。 不可置信的是,薛放跟穆不弃竟硬生生地把被他们攻占的冻土又抢了回去! 如今冻土又落入大周手中,而薛不约又亲临,难道战事又要僵持? 至少没有他们预先想象的那么顺利! 所以弘吉亲王命大军暂且休战,原地休整,准备在养精蓄锐后,以雷霆之势把冻土夷为平地! 反正就算薛不约是神仙,那他们的兵马加起来,撑死了不过十万,若是以二十多万人马还拿不下十万,那北原也该跟鄂极国一样,乖乖地向着大周俯首称臣了! 薛放退回城中,那边,穆不弃叫人清理城门口尸首,把东城门重新掩起。 夏州方向,军医官跟费扬阿赶到,看到这满目尸横之状,军医官眼前一黑。 他来不及去管别人,只先奔去寻找薛放。 薛放跟穆不弃两人总算碰了头。 就在原本的冻土衙门内,把破窗子拆下来生了火。 当初冻土第一次被北原人拿下后,冻土这里还留着些百姓人等,之前那场交战,因是大周跟鄂极国联手攻打,伤亡自不算多。 如今这场,更为惨烈,尤其是先前北原兵重又入城的时候,不管男女老幼,一番烧杀抢掠,几乎被屠杀殆尽了。 费扬阿跑了进来,他几乎不认得薛放了。 嘴唇翕动,费扬阿终于道:“薛督军……” 此时薛放跟穆不弃都已清楚北原人在城外陈列重兵的事。 费扬阿原先虽知道北原人来的凶猛,却不知人数,刚才进来的时候听说,心惊胆战。 他望着薛放,自然看得出他又添了新伤,费扬阿甚至不敢细看他身上,把目光挪向旁边的穆不弃,却正看见一个威远的随军军医在给他包扎伤口,那伤口滋滋流血。 费扬阿一震,忙低了头。 薛放只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实在太累,不想开口。 费扬阿等了片刻,才小声道:“薛督军,不行的话,咱们……咱们不如把冻土、给他们吧。” 薛放扬眉,跟旁边的穆不弃对视了眼。 费扬阿不敢看他们,只带着点哽咽道:“我实在是……实在是受不了了,不管是我们的人,还是你们的人,太惨了,实在太惨了……” 他吸吸鼻子,又道:“我刚才去城头上看了,他们、他们人太多,就算我们再多一倍、不,是三倍,也未必能打得过,不如、且保存实力……别、别送了性命才是……” 他兴许是胆怯,被北原人吓坏了。但这句话,却是透着真心。 费扬阿先前还恨薛放“趁人之危”,但到了这种地步,他反而宁肯把冻土拱手让出,甚至,他不想让薛放在这场争执中……送了性命。 虽然是两国,虽然对薛放又爱又恨,但他不想薛放在这里死去。 有士兵捧着一碗烧过的雪水给薛放喝。 而那夏州来的军医官围着薛放,两只手张开,想要给他治疗,但又不知从哪一处下手,而最重的那些伤,他又几乎不能、也不敢下手,直着眼睛,只管落泪。 薛放则润了润干裂了的嘴唇,才道:“老费啊,我真没叫错你。” 费扬阿泪汪汪地看向他。 薛放道:“这不是给不给的问题,就算在这里服软,北原人会满足吗?不,他们的胃口只会更大,下一步,就是夏州,就是北境。” 另外还有个重要的原因——薛放绝不能后退半步。 因为一旦后退,战火将离开冻土,蔓延到夏州,那遭殃的便是夏州百姓! 所以,就算拼死也好,一定要把北原人拖死在这里! 费扬阿揉了揉眼睛:“但、但至少不至于在这两天就……到底还有喘息的机会。”他自己知道这话没出息,但还是得说。 薛放一笑:“你果然不懂。”他没有再说别的,只道:“老费,你留在这里无济于事,还是快些回你们国都去吧。好生解决了你们朝中的事……比什么都强。” 费扬阿其实也不敢在这里留,只是没想到薛放主动开口:“我不放心你……” 薛放笑笑道:“快走吧。再迟一步,我怕他们要围城了。把南门走。” 费扬阿含泪看看他,转身,走了两步有回头:“十七,你可不能……有事啊,你如果有个什么,永安侯她……” 薛放微震,同他对视片刻,便又垂了眸子。 费扬阿匆匆离开后,穆不弃道:“他虽然是个懦夫,但不算是小人。而且最后这句话说的很对。” 薛放瞥向他。 穆不弃道:“你是北境督军,我也知道你的顾虑,但如今这里有我在,我自然会替你死守住……你不如趁机先行回夏州,休整安排,我总会……挡上一阵子。” 薛放道:“多谢啊。想的周到。” 穆不弃看向他滴血的双手:“你不能再打了。说真的,你要真有个不妥,杨仪她……我不想她有事。” 薛放的眼睛顿时湿润,他却嘿了声:“别小看人了。” 方才他询问穆不弃有没有在东门处看见过老关跟屠竹,得到的自然是否定的答案。 东门口的尸首成山……活人很少,往哪里找去? 这已经是生死攸关,背水一战了。 他们心中都清楚,只要北原人攻城之时,就是生死立见的时候。 薛放想起一件事:“你先前有个稳妥的人去了丹崖启云,那是……” 还没有问完,门口有探马急速来报:“督军,有一队兵马,从夏州方向赶来!” 薛放惊讶地看向穆不弃,穆不弃也同样疑惑。 这时侯,难道还会有什么意想不到的援军? 确实是援军,而且也确实超乎薛放想象。 来的人,竟然是西北的督军牧东林。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看见薛放的惨状,牧东林的眼中顿时多了一抹血色。 但他是个内敛之人,抿了抿唇,又看看穆不弃:“辛苦了。” 薛放笑道:“五哥,你怎么来了?没有朝廷的调令,你……” “去他的调令,”牧东林沉声,“北境跟西北唇亡齿寒,何况,我总不能眼睁睁看你……” 他想拍薛放的肩,想拉他的手臂,但目光所及,似乎处处都有伤,尤其是双手。 牧东林咬了咬唇:“放心,有我在。” 薛放的眼中一阵酸胀:“还是五哥疼我。” 牧东林勉强一笑,又看看穆不弃,叹息:“谁叫你小子人缘好。” 牧督军从西北带了五万兵马。虽然几处加起来,也比不过北原的兵马之盛壮,但这会儿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 薛放一声令下,北城门跟东城门大开,大周军分路出城,列队准备迎战北原。 这是最后的决战。 北原人显然没想到他们竟然敢主动出城,还以为他们想要死守。 本来死守确实是个法子,毕竟北原人远道而来,粮草是个问题,假如能够拖他们个十几二十天,粮草殆尽,他们自然就退了。 但以小小冻土,有限的兵丁,能抵个三五天已经是极限了。 而且他们这边,也是瞬息万变,首先牧东林跟穆不弃都是离开他们本来的驻地赶来相救,拖延不得,二来,假如在这个时候,北原人分路包抄,会在围困冻土的同时,袭扰夏州。 三个人一合计,索性主动出击,狭路相逢勇者胜! 北风凛冽,雪花飘舞。 冰天雪地之中,两军对垒,为首三人,薛放在中间,牧东林跟穆不弃一左一右,犹如三面旗帜。 北原的主将弘吉人在战车之上,举起手中的千里望看向城边儿。 从左到右,从右到左,他分别打量着三人,啧啧称奇。 弘吉喃喃道:“怪不得烈亲王劝我不要轻举妄动,大周有这种干将,实在是令人……” 不必说薛放穆不弃跟牧东林众人,就算跟随他们的士兵们,也一个个气势惊人。 他们大部分身上带伤,人数也明明远不如北原,但每个人所透出的那种气质,却仿佛能够绝胜碾压。 这让弘吉心中生出了一种不太妙的预感……这场战会比想象中更难打。 他又想起胥烈之前劝告他的话,有点儿后悔。 但现在退显然是晚了,骑虎难下。 伴随着鼓声轰响,弘吉看到那遍体鳞伤却仿佛永不会倒下的少年将军,将手中长枪一举。 就在弘吉准备下令做最后的决战之时,马蹄声从背后传来。 “亲王!”有人大声呼唤。 弘吉皱眉,大战在即,竟然如此惊慌失措!他不悦回头,却见是自己的传令官。 那传令官拍马飞奔而至,翻身落地跪倒:“亲王,定北城细作传来的十万火急的密报!” 弘吉亲王喝道:“什么十万火急,为何不等战后……” “亲王!”传令官竟直接无礼地打断了他。 弘吉心中震怒,却还是先克制着,将手中那密报打开。 当看到羊皮上所写字迹之时,弘吉的瞳仁都震动起来:“怎么可能……为何会有这种事!” 那传令官道:“千真万确,已经不止一个细作回报此事,大周的皇帝率军四十万御驾亲征,陪同的有北境的监军俞星臣,还有永安侯杨仪……以及西北军的人,一干要人尽数随行,已经直奔弗邑关去了!请亲王快做定夺,迟了的话就来不及了!”:,,. 章节目录 544. 二更君 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做…… 弘吉亲王本来对此事存疑,但传令官竟说俞星臣跟杨仪随行……他不由地不动容。 倘若只有俞星臣一个人倒也罢了,但是杨仪可是大周的永安侯,北境之中,应该没有人有资格驱使她亲自随行。 何况她是女子,身体且不好,就算是定北城想要故布疑阵,也不可能把她也算计在内。 那传令兵道:“亲王殿下,还是快些打算,先前定北城那边已经将安排在城外的一队人马全歼……万一给他们突破弗邑关去了西京……” “闭嘴!”弘吉反应过来,赶忙喝止了他。 但两人方才的话,已经给旁边的众将士听见了。 本来因为薛放那边儿已经擂鼓助战,北原这里自然也按捺不住,有几个将领见弘吉迟迟不下令,便赶过来查看究竟,谁知竟听见这话。 原本这传令官也不想吵嚷起来,想叫弘吉静静地看羊皮卷上的密报,但因弘吉不信,这才脱口而出。 毕竟他们这些人虽在此作战,但北原才是他们的家,如今家都岌岌可危,岂能容忍。 弘吉把羊皮卷攥紧:“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个时候。” 正在这会儿,薛放那边儿因为见他们迟迟没有动静,派了个副官过来叫骂。 北原阵前的那些将士也不明所以,频频回头看向亲王的方向。 弘吉身旁一个将士道:“亲王殿下,这如果是真的,那我们就该尽快折返……如今大周有皇帝御驾亲征,又有四十万兵力,我们就不该再在这里耗下去了!” 另一个忙道:“胡说,大周的皇帝先前明明病危,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出现在定北城?我看此事有诈!兴许是定北城那里故布疑阵……故意引我们回头。” “可要是真的呢?如果是真的,皇都有碍,我们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是皇都重要,还是区区冻土重要!” “你敢动摇军心?不如先杀了!” “我看你是有私心,不肯回去护驾!” “你说什么?” 还没开战,两边居然剑拔弩张,有内讧之势。 弘吉咬牙喝道:“都闭嘴。” 他的脑筋动的飞快,是打,还是撤? 这一趟长途奔袭,到现在可谓是并未建寸功,反而折了许多士兵。 弘吉是个主战派,此番还是皇太后的意思,给他这个机会,所以他私心倒是愿意拼一拼的。 可若此刻打起来,胜负难料……往好里想,就算赢了,万一定北城那边真的冲过弗邑,危及皇都……那他确实是千古罪人。 而且倘若整个北原有碍,纵然他攻下一个小小冻土,进退维谷,有何益处? 再者,就算定北城那边是故布疑阵,那么日后朝中倘若有人弹劾,说他在皇都危殆的时候,还一味私心好战,把皇室安危抛在一边,那他将如何自处…… 这还是最好的一面,至于最坏的,那就是打输了或者折损了过半的士兵,那他同样也是罪名难逃了。 倘若现在撤离的话,兴许还可以,留有余地。 弘吉在一瞬间,把几种可能出现的结果都想的明明白白的,他立刻下令:“中营稳住断后,其他七部之人,缓缓后退,不可惶急、别叫他们看出破绽。” 他麾下那些主战的大惊,自然不服:“亲王……” 弘吉喝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眼珠一转,道:“就劳烦你跟速哲部断后,如果薛十七等想要趁机追击偷袭,务必将他们阻住!” 那武将无法,只得领命。 薛放已经等的不耐烦。 两方作战,士气最为重要,如今对方迟迟不动,他怀疑对方可能是在磋磨他们的士气。 正欲下令冲杀,牧东林道:“等等。” 薛放看他,牧东林眯起双眼:“方才他们主帅纛旗的方向,旗帜晃动,你看到了没有?” 穆不弃先道:“是有。” 薛放道:“怎么了,我以为他要下令……” “不像是,倒仿佛……有了什么变动。” 牧东林若有所思,目光游移,忽然拨马往薛放跟前靠了靠。 穆不弃见状,知道他有话要说,也跟着凑近。 牧东林盯着前方北原阵中,低低道:“你看清楚了,待会儿只要那些人有异动,你立刻下令冲杀……” “异动?”薛放讶异。 牧东林道:“比如……他们要向后撤……” 薛放震惊地看他:“这时侯撤退,他们疯了?” 这一场交战,虽然大周的将士士气无敌,但毕竟敌我相差悬殊,不必讳言的是,薛放已经做好了死战的准备。 北原在这时候后撤?薛放觉着除非他们的主帅脑袋被驴踢了。 牧东林眯起眼睛,盯着弘吉那面亲王纛旗的方向,忽然他的双眸微睁:“快看……” 薛放跟穆不弃双双定睛,弘吉亲王所在的方向,林立的旗帜如同海浪般摇曳,而那面极醒目的纛旗,也随着转了个弯儿,虽然隔着颇远,但那瞬间旗帜风向的变动,仍是没逃过三人的眼睛。 “就是这个……” 牧东林一震。 穆不弃心领神会,厉声喝道:“北原人要逃了!大家看他们的主将大旗!”他说完了之后,看向身后。 他身后跟着的都是从威远来的将领们,有几人是会北原话的,被穆不弃使了个眼色,其中一人反应极快,立刻用北原话大叫起来。 前方的士兵们听的清楚,不明所以,有人回头查看情形。 牧东林道:“十七,就是现在了!” 薛放左右看看两人,长枪一挥,大声道:“北原人要逃了,杀一个是一个!兄弟们跟我冲,给死去的将士们报仇!” 弘吉本想后方先撤,前军后动,再让两名将领带兵断后,就算撤退,也不至于狼狈。 却没想到,那三个人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竟从万军从中,看见了他纛旗的异样摆动! 前方的士兵们本来是可以一战的,可是被穆不弃那几句话撩动心惊。 原本方才亲王久久未曾下令开战,他们已经心存疑惑,虽然觉着在这时候撤退不太可能,但…… 然而还没看出什么来,大周军马,已经冲杀起来。 北原军本就失了先机,加上士气受挫,一时阵脚大乱! 冻土重镇周围,又有几处小镇,薛放本来是主张“穷寇莫追”的,但是杀的兴起,直接掩杀出了十数里地,若不是牧东林赶上拦住他,他还得再追下去。 牧东林担心的是他的身体,拉住薛放道:“你别急,他们这次撤军十分蹊跷,一定有什么缘故,也许,是他们国中出了意外……” “那更要狠命杀他们这回……” 薛放还未说完,牧东林道:“够了!你不要命了!” “只要能他们打怕,哪怕我不要……” 牧东林的眼神一锐:“十七!” 薛放方一顿笑道:“五哥,我没事儿,好着呢……” 牧东林看着他比先前初见更苍白了几分的脸,虽然他的眼睛还是亮的怕人,但牧东林怎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不过是一心要战,精神压制了肉身的不适,但倘若一松懈下来,那就是……用“油尽灯枯”来形容不足为过。 这种情形曾经有过一次。 那就是在海州,薛放力战倭国的流主,几乎断臂那次,是杨仪及时察觉了不妥,在他烧尽了身体最后一点精力之前,勉力阻住。 牧东林抿了抿唇:“我知道你没事……十七,你看那是谁?” 薛放疑惑地转头。 冷不防牧东林手起,一记手刀砍在薛放后颈,张手一揽扶住他。 一名副将及时地冲过来,把薛放手中的枪接住,沉甸甸的长枪入手,压得他几乎踉跄,而枪身上,印着许多的血渍,有的已经干涸,有的还是新鲜的,那是因为薛放的双手已经不能看。 牧东林吩咐:“去告诉穆将军,叫他们不必再追了。北原人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不用再跟他们硬碰。” 他把薛放抱了过去,调转马头,先行回冻土。 穆不弃的心意其实跟牧东林一样,最初他们打的很顺利,是因为占了先机,北原人被打懵了,猝不及防。 大军最怕乱,一乱便会发生踩踏,一旦踩踏起来,就不可遏制。 但奔逃了这十几里地,北原各部头领已经将麾下控制住,只要稳住,很快就会反击。 所以他们见好就收。 穆不弃回到冻土的时候,正牧东林在见一个从夏州来的人。 那不是别人,竟正是梅湘生。 他带来了一封信。 牧东林看到穆不弃,请他上前。等穆不弃看完后,两人面面相觑。 信是俞星臣写的,以一种薛放最讨厌的“虚伪”口吻,洋洋洒洒说明皇上病重是假,悄然驾临定北城,正为御驾亲征,建立不世之基业。 并命薛放在夏州牵制住北原大军,皇上将以雷霆之势,势不可挡地袭灭北原皇都! 后面还有歌功颂德的言语若干。 穆不弃把那些华丽辞藻省略:“原来北原人临阵撤军,是因为这个?对了……薛十七呢?” 牧东林皱眉道:“他不太好,我把他打晕了,医官正在给他疗伤。” “该早点打晕他。”穆不弃对于他的处置方法有“英雄所见略同”之意。 牧东林淡淡一笑,却看向梅湘生。 小梅迟疑道:“督军……如何了?关哥……还有竹子呢?怎么也不见他们?” 穆不弃垂眸。 牧东林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说道:“定北城到底是什么情形。” 小梅心惊肉跳,这两位大人同时沉默不答,可太吓人了些。 想追问他们,又不太敢。 听牧东林问,便道:“俞监军说了,他想说的话都在信上,十七爷看了就明白了。” 梅湘生是后来跟杨登进北境的,并没见过穆不弃,对牧东林也只有耳闻。 牧东林看他隐约有戒备之色,却并无任何不满,踏足向前,凑近他耳畔低语了一句。 梅湘生一惊,不由后退半步:“你怎么……” 牧东林道:“你放心,既然是俞监军的安排,我自然不会干涉,也不会为难你。只是十七现在昏迷不醒,等他醒了,你再跟他说罢。” 梅湘生迟疑了会儿:“多谢牧督军!” 穆不弃却道:“这上面说御驾亲征,俞监军陪同,陪同的还有……何人?” 这个自然可以回答,梅湘生深吸了一口气:“还有永安侯,赵大人,定北城以及西北的几位将领。” 穆不弃拧眉:“杨仪也去了?” 梅湘生低头道:“俞监军本来不想让永安侯……随驾,但永安侯执意如此。” 牧东林道:“十七在里间,你去吧。” 等梅湘生入内,牧东林才看向穆不弃,目光在他身上伤处掠过:“你伤的也不轻。” “至少比他强。”穆不弃道:“你方才跟他说的什么?” 牧东林晃了晃手上那封“公函”,道:“你真信这上面所说?” 穆不弃欲言又止:“我只觉着,他们该不会拿这种掉脑袋的大事开玩笑。” “平时自然不会,但……这可是非常时候。”牧东林的声音极低。 “你的意思是……但如果这是假的,为何北原人轻易就信了?” “兹事体大,北原人自然不敢冒险,宁可信其有的。另外,定北城已经做的很周密……”牧东林说了这句,“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就是要解此处之围,这法子不可谓不妙,釜底抽薪,围魏救赵,逼得弘吉亲王仓皇带兵返回,先前才也给了我们追击的可乘之机……但……” 穆不弃道:“你担心他们的安危。” 牧东林颔首,声音很低地说道:“若真有四十万大军,我自然不担心。但这摆明是虚报出来恐吓北原的。如今弘吉亲王带兵撤退,就算之前伤亡惨重,他手上至少也有二十万人马。定北城原本只有最多十万,他们绝不会都离开城中,所以实际的军马,一定比十万还少。” 杨仪带黎渊离开,进了房中后,她让黎渊将蒙面的帕子除去。 黎渊眼神微变。 他自然是最听杨仪的话,但此刻却迟迟不曾照做。 杨仪凝视着他,淡淡一笑:“你在担心什么?” 黎渊喉头吞动。 杨仪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走到他身旁。 黎渊双眸睁大,却没有动。 杨仪举手,好像要亲自给他解开蒙面的帕子。 他试图仰头避开,但到底没有真的闪躲。 眼尾微挑的一双黑眼睛盯着她,不知在想什么。 杨仪安静看着黎渊,却并未再如何,只轻声道:“你不会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吧?” 黎渊的眸中闪烁着愕然。 杨仪道:“其实,我早就明白了。” 黎渊怔怔地望着她,忽然道:“是、他告诉你的?” 杨仪却有点意外:“你说十七,也知道了?”她问了这句,心中转念:“哦,怪不得……” 黎渊心中涌起一点莫名的委屈,兴许还有点愠恼。 他自以为瞒天过海,没想到……该瞒的一个都瞒不住。 黎渊举手,干脆把帕子自己解开。 巾帕摘落,露出底下一张极其苍白的脸,眉目秀美脱俗……仿佛是年轻些的皇帝的脸。 蔺汀兰,蔺小公爷。 杨仪平静地望着这张脸。 黎渊,也就是蔺小公爷扭开头,他默默地问:“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杨仪想了想:“你不会想知道。” “我想。” 杨仪欲言又止:“其实,不管你是黎渊也好,是小公爷也罢,你都是我……最无可替代的友人。你只要知道这点儿就好。” 黎渊重新看向她,眼圈泛出淡淡的红,他愿意做她无可替代的友人,但心里又想,假如不止如此就好了。就……什么都满足了,别无所求。 但又知道那是妄想。 杨仪道:“我跟俞监军所提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黎渊确实不太懂。 杨仪道:“我想请你……做一件可能会诛九族的事。只是不知道你肯不肯,你如果不愿意,我也不敢勉强。” 黎渊的眼神不变,只淡淡道:“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会做。” 杨仪的眼中透出感激之色,道:“你放心,我会陪着你。” 黎渊意外:“你到底想……做什么?” 杨仪想的,就是让黎渊假扮皇上,假装“御驾亲征”。 他本就跟皇帝生得极为相似,只是年纪不对,但如果仔细修饰一番,加上胡子,换了衣着,只怕足可以以假乱真。 定北城虽偏远,但也有贬官至此的朝臣,或者远调过来的,比如赵世。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是见过皇上的,而且,杨仪觉着,北原的细作,也未必是不知道大周皇帝相貌的。 所以让黎渊来扮,简直是天衣无缝。 黎渊并未有任何推辞。 正如他所说的,只要是杨仪所愿,便是他之所愿。 其实,俞星臣也觉着“御驾亲征”这个法子,简直跟他的“围魏救赵”,相得益彰,如虎添翼。 毕竟假如只是带兵奇袭北原,未必会撼动在夏州方向的三十万大军。 可如果是大周的皇帝御驾亲征,再造一造声势,那就不由得弘吉亲王不惊动了。 做戏做全套。 既然是御驾亲征,那当然要带上自己的近侍爱卿等。 比如俞监军当然是得陪侍在圣驾左右的。 赵大人也不遑多让。 可他们统统没有想过杨仪。 因为心里清楚,一旦陪着“黎渊”、或者说“小公爷”去御驾亲征,个中凶险,无法言喻。 先要冲破拦在定北城外的北原兵马,然后要过茫茫雪原,一路上少不了厮杀跟险境,而最大的凶险,也是他们此行的目的——把那三十万大军引回来。 而引回了这头巨兽后,巨兽的嘴所对上的,自然是“御驾”。 俞星臣不想让杨仪去冒险。 但他又拗不过杨仪。 初十四劝道:“你怕不去会引发他们的怀疑?我来扮你如何?保管以假乱真。” 夏绮不惧兵祸,宁肯带着徽儿留守定北城,但却不愿意杨仪出城。 但不管他们怎么说,杨仪决心已定:“有我跟着,才会让那些人相信,我若不相随,恐怕会成为这计划的破绽。” 她的面色很镇定而决然:“我知道你们为了我好,但夏州方面已经不可再拖,如果可以用这种方式缓解夏州之急,我愿意之至,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是夏州,也是薛放。 是薛放,更是夏州。 初十四跟夏绮心有灵犀,不再劝她。 杨仪请夏绮照看晓风,决明跟斧头。 但三个孩子都不肯留在城中,一定要跟随。晓风道:“仪姐姐,当初付叔不许我跟着,我就偷偷跑出来,你要也这么样,我少不得还得自己跑出去。” 决明一声不响,只拉着杨仪的袖子不肯放开。 斧头道:“先生,横竖别扔下我好吗?” 一声“先生”,让杨仪眼中蕴泪。 俞星臣安排妥当。 那日,定北城南门大开,俞监军跟永安侯以及定北城中能叫得上名儿的文臣武将,匆匆忙忙大张旗鼓迎了出去。 有一队铠甲鲜明做派神秘的队伍簇拥着一辆马车自城门而入。 武威的沈知府,卫城的晁大通包括俞星臣等文官武将皆陪侍在侧,气派十足,引人注目。 因兵备司门口天天有看热闹的人,看到这样阵仗,都觉惊讶。 马车停下,先是一名身着斑斓服色、脸白无须一看就知道是太监的人,车边上躬身恭候。 杨仪先行出来,下地后,恭敬相迎。 最后车中一人下地,头戴身上穿着赤色缀五彩玉的皮弁帽,身着赤色配绶带的武弁服,手中持一块讨罪安民的白玉圭。 看相貌,面容清癯,肤色极白皙,双目如星,下颌处几缕长髯,高贵秀美,令人不敢直视。 那太监扶住,众人便簇拥着,迅速进了兵备司。 与此同时,那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人看的分明,他脸色大变,本想迅速悄然后退,谁知心不在焉,脚下一滑,竟跌倒在地。 旁边一人好心将他扶起:“小心些,这地上还有冰呢……又不像是兵备司门口洒了黄沙的。咦,刚才那个人是谁,怎么连永安侯都那么恭敬的呢。” 有一人道:“是个什么大官儿吧?一看那气质打扮,啧啧!就知道是京城内来的大官!” “什么官儿还比永安侯跟俞监军、还有知府大人官儿大呢?” “多着呢,什么……尚书啊,王爷之类。” 围观众人点头称是,唯有那差点滑倒之人眼神一沉,嘴角掠过一丝讥笑。 ——一帮无知百姓,什么尚书、王爷,又有什么官服是那个样儿的。 那明明是皇帝在御驾亲征、点兵讨逆时候的穿着。 对,绝对不会错的,那张脸……那分明就是大周的皇帝陛下! 他回头看了一眼兵备司,转头匆匆走开。 假如薛放此刻在定北城,他必定会认出此人:老相识了。 这人,正是卧龙山被薛放所灭后,逃走的那位钟军师,后来他投奔了姑娘山,结果姑娘山又被杨仪初十四等人灭了,此人辗转竟投奔了北原,在蒙岱麾下,可很快蒙岱又给薛放活活吓死。 雪崩之时,钟军师勉强逃得性命,这些日子便混迹在城中,探听消息。 果然皇天不负有心人,竟给他探到了这惊天绝密。 钟军师立刻找到定北城中的细作,告诉了自己的发现。细作起初还半信半疑。 但很快,城中开始调兵,据说北境各地的兵马都在相应调动。 几乎来不及反应,定北城北门大开,俞星臣跟杨仪等众官员亲自陪同,众星捧月般,簇拥那红衣武弁服的贵人出城。 而定北城守将戚峰跟阿椿领命,以锐不可当的势头带兵冲杀入敌阵。 北原人败逃。 撤退的那些北原将士,自然也看见了大周阵中,那红衣烈烈相貌雅贵之人,他似乎对这场战役很满意,俞星臣众人皆都一副恭敬之态。 皇帝悄然来到定北城,正准备御驾亲征的消息不翼而飞,据说西北军都派人来护驾了。 而当这消息散开之时,“皇帝”已经带兵出城,竟是要一鼓作气进击北原! 桑野带一队人马在前探路。 “皇帝”的车驾被簇拥正中,姜斯,灵枢,初十四等扮作禁卫,随车而行。 车中,俞星臣闭目养神似的。其实在心中筹谋可能遇到的情形,以及如何料理。 杨仪打量黎渊的脸。 黎渊道:“只管看什么?” 杨仪道:“你这样子,可真像极了皇上。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 黎渊道:“你们都说像,我倒不觉得,蒙面也是为了行事方便。” “你这个样儿倒是还挺好看的。”她微笑。 黎渊哼道:“老头子有什么可看的。” 旁边的俞星臣微微睁开双眼,黎渊跟他目光相对,哑然。 戚峰跟阿椿付逍等,一路上解决了几波之前撤逃的北原兵马。 当天傍晚,就在队伍将于一处山坳驻扎之时,戚峰派人来跟俞星臣禀告,说有一个不速之客来到。:,,. 章节目录 545. 一更君 千钧一发 戚峰道:“那人很奇怪,虽然蒙着脸,但看身段是个女子,带着几个人,又并没有让他们靠前,竟是单枪匹马过来的……” “说什么了?”俞星臣问。 戚峰疑惑地望着他:“说要见你。” 俞星臣心中一动,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但就算他自认从未小看过那人,——今日她在这种情形下只身前来,却也不由得俞星臣不惊愕。 黎渊跟杨仪在旁边,杨仪闻言问道:“可知道是谁?” “不如带她进来,看看就知道了。”黎渊直接说。 俞星臣道:“不可。” 他虽然对此人的来意有些猜测,但现在两国势同水火,又是紧要关头,他不知道若是让那人进来,会不会有什么不测之事。 俞星臣道:“我大概已经知道此人是谁,谨慎起见,还是别叫她先见了咱们的底牌。” 黎渊跟杨仪面面相觑,问道:“她是谁?” 他们驻军歇脚的地方,叫做石狼坳,一面突起的小山丘,不算很高险,但是天然的防风屏障。 这坳子是历来行军歇息之处,但这还是第一次,大周的军马驻扎在此。 因为这是第一次,大周派兵出城,直接奔赴北原。 杨仪不懂军事,她不知道今日他们所做的事情,是什么样的分量。 从这次开始,大周不再是被迫防守的一边,而是可以出定北城,主动出击。 也是从这一战开始,北原不再敢对大周为所欲为,他们终究会意识到,谁才是这片土地上的王者。 戚峰担心俞星臣的安危。 虽然对方是个女人,但如果是北原的人,就算是女人也不容小觑。 何况俞监军又斯文不会武功。 俞星臣远远地看见那站在火堆旁边的那道身影,他们并不熟悉,但仍是一眼就认出确实是他心中想的那人。 俞星臣回头对戚峰说道:“戚将军不必跟随,此人不会轻举妄动。” 戚峰做了让步:“我不过去也行,你得叫灵枢跟着。” 俞星臣答应,缓步向前,走到火堆前。 隔着四步远,他站住了,微微拱手行礼:“皇后娘娘为何夤夜出现在此处?” 那女子听见脚步声便缓缓地转过身来,她头上戴着白狐皮帽子,面上纱遮,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火光之中,仍是惊魂动魄。 胥宝沁道:“你料到是我。” 俞星臣道:“我想也没有第二个女子有这种胆气。” 胥宝沁似一笑:“我姑且把俞监军这句,当作恭维吧。” 俞星臣道:“我也不过说的实话。” 两人虽是敌我双方,却又仿佛旧识重逢,只不过“交浅言深”。 胥宝沁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俞监军的伤已经都好了?” “多谢娘娘关怀,已然无恙。” 皇后微笑:“你可知道,先前烈回去后,说他所做最错的一件事,就是把你俞监军放在了祖王城。” 俞星臣一笑:“得罪了。” “你倒没得罪我,反而……”胥宝沁打住,瞅着他道:“我想问你一件事,你当时为什么会告诉我……可知你若不说,祖王城便也是我的埋骨之地。” 俞星臣道:“就当我是妇人之仁吧。” 胥皇后则安静地望着俞星臣:“我当然知道,你绝非只是妇人之仁。” 俞星臣告诉胥宝沁让她及时逃离祖王城,虽然也有一些其他原因在内,但其实也是从大局着想。 倘若是北原的十万大军在祖王城,俞星臣自不会发一声。 可胥宝沁……她是北原的皇后,且又带着小王子,若是不论妇孺,说句残忍的话,这两人若死在祖王城,对于大周而言并没有很大的好处不说,反而会激发北原士族的同仇敌忾之心。 俞星臣沉默。 他知道胥皇后聪慧,所以有些话无须多言,对方便能看的很透彻。 “只不知娘娘今夜突然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胥宝沁道:“我是为了救你们而来。” 俞星臣眉头微蹙:“哦?” 蓝色的眼睛里透着清明了然之色:“大周的皇帝御驾亲征,率领四十万大军……俞监军真以为这话能够骗得过人?” 俞星臣面不改色道:“娘娘何出此言。” 胥宝沁道:“对,你们确实骗过了不少人,我也知道你们如此冒险的用意,无非是想将围困冻土的大军主力调回,以解除夏州之围,但你们知道这么做的后果么?” 俞星臣呵了声,不置可否。 皇后并不在意他的态度,只道:“弘吉亲王已经带兵返回,最快明日便能赶上来,你们这区区人马,能够抗得过他的大军?” 俞星臣道:“能不能,打过了才知道。” 胥宝沁向着俞星臣走近了一步,仿佛要把他看清楚些。 灵枢隔着七八步开外,微微紧张,俞星臣却岿然不动,依旧如初。 皇后望着他平静如水的脸色,本想再劝他几句。 但俞星臣泰然自若的底下,却又似绵里藏针,坚韧不折。 胥宝沁知道自己不管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 此人已经下定了决心,而且没有人能够让他退缩分毫。 这种虽九死而未悔的气势,她当然很熟悉。 胥宝沁转开头,心中一阵涌动:“你们真是……” 俞星臣垂眸。 顷刻,胥宝沁定定神,道:“听说永安侯也随行在侧,可是真的?” “是。” 胥宝沁的唇一动:“这……可真是万众一心了。听说她虽是举世难得的名医,但却天生体弱,竟然也能不惜己身,呵。” 胥皇后很好奇那位在大周跟北原、甚至鄂极国都名声极盛的女子,她想见一见杨仪。 但……就算见到了又怎么样呢? 胥宝沁自己是个不同流俗的,就算是在北原,也是最最出色的人物,很少有人入得了她的眼。 可是她所见到周朝的男人女人,竟都是这样……令人震撼,令人心折。 把心中那个萦绕不去的影子挥退,胥宝沁道:“我问你一件事,海纳……不会也跟着吧。” 俞星臣回头看了看身后营帐的方向:“那孩子很要强,不肯躲在人后。” 胥宝沁的眼睛蓦地睁大,她只是有此担心而已,但没想到竟然是真的。 “你这样做,不是也等同于让他……”她有些骇然,还有些生气。 耳畔传来了几声犬吠。 一只不大的狗子从营帐的方向跑了出来,极快向着俞星臣的方向奔来。 然后,是几个半大的身影相继追了过来,其中一个叫道:“小乖,你也学坏了乱跑,叫狼吃了你!” 冷不防脚下一滑,向前栽倒,身后另外两人上来将他扶住,着急问:“伤着没有?” 胥宝沁定定地看着那道身影,她一眼就认出其中一个正是晓风,当下情不自禁,竟向着那边奔了过去。 这会儿晓风并没有察觉,而只是扶着斧头:“你怎么冒冒失失的呢?倘若才出来就受了伤,仪姑娘一定要生气的。” 斧头道:“我没有伤着,只是为了追上小乖才不小心。” 晓风替他看看膝盖,体贴地拍拍上头的雪:“总之小心些,别叫仪姑娘担心了。” 另一边站着的是决明,他却正看向胥宝沁的方向,呆呆地只是望着。 晓风扶着斧头起来,斧头则看向小乖的方向。 这才发现小乖已经跑到俞星臣身边,而在俞星臣身旁不远处却有一个身材纤娜的女子。 斧头不由惊道:“那是谁?” 正晓风也看了过来,虽然胥宝沁蒙着脸,晓风依旧立刻认出了是她。 他不由松开斧头,后退了一步。 胥宝沁几乎跑出了四五步,见状猛地站住了。 她看着晓风仿佛害怕的的模样,心仿佛在向下沉。 此刻斧头察觉了不对,看看胥宝沁,又看看晓风:“她在看谁,看你吗?” 他琢磨道:“我从没见过这女子,穿着似乎也不像是大周的人,到底是谁?半夜更地她跟俞监军私下见面,莫非……是俞监军的什么人?” 决明在旁边小声地说道:“是他的……娘亲。” 斧头惊得眼珠都要跳出来:“什么?那是俞监军的母亲?这怎么可能……”虽说不可能,却又赶紧死死地打量胥皇后。 毕竟他知道决明自有一种能耐,难道……俞星臣不是俞家亲生的? 一瞬间心底无数念头风起云涌。 决明看了看他,手指了指晓风。 斧头瞥见他这个小小动作,才震惊地看向晓风:“啊?” 那边俞星臣随着走开几步:“娘娘……” 胥宝沁竭力定神,正色道:“俞监军,你们要如何我管不了,但是海纳……”她盯着晓风:“海纳不能有事。我要带他走。” 俞星臣道:“娘娘,你觉着晓风会愿意跟你走吗?” 胥宝沁回头,蓝眼睛里泪光闪烁:“我不是在跟你商议,你知道的,他这样的孩子,如果乱军冲来会是什么后果!” 小乖听她突然大声,便汪汪地叫了几声。 俞星臣看了看身边的狗子,又看向皇后:“‘苟利社稷,死生以之’,为善者不改其度,故能有济。” “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胥宝沁气急,瞪着俞星臣:“当初在祖王城你能告诉我跟合都提前离开,为什么不为海纳着想?是要眼睁睁看着他陪你们送死?我一定要带他走!” 俞星臣欲言又止,转头看向旁边。 原来是晓风跑过来,也大声道:“我不会跟你走。” 胥皇后看向晓风,唤道:“海纳!” 晓风道:“皇后娘娘,我已经说过了我是大周人,我在这里很好,你……你不用担心我,我也绝不会离开,你也不要再费心了。” “海纳……”胥宝沁含泪,颤声道:“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像是你父亲一样……都这么狠心……” 晓风眼神一变:“我父亲……” 胥宝沁捂住脸,深深吸气,她看向晓风,哀求地:“海纳,你是我的孩子,我是你在这世上最亲的人,你答应我,跟我回去好不好?母亲……求你了。” 先前晓风斧头他们跑出来的时候,戚峰在旁是看见了的,本想阻拦。 可付逍制止了他。 两人看着这一幕,戚峰并不知道晓风的生父是谁,只对付逍问道:“这女人到底是谁?” 付逍道:“北原的皇后。” 戚峰几乎跳起来:“什么?”他看看胥宝沁,又盯着付逍,以为付逍在说笑话。 付逍则望着晓风。 “御驾亲征”不是目的,目的是为了引弘吉的重兵折返,付逍当然最清楚,也知道一旦交战,生死难料。 他当然希望晓风是安然无恙的,但……他更欣慰晓风的选择,晓风是真的长大了。如果岳屏娘知道,也会为他骄傲。 虽然,假如晓风选择跟胥宝沁离开,付逍也绝对不会说什么。 “你回去吧。”晓风握着手,似乎也在克制什么,他道:“不要忘了,合都还在等你。” 胥皇后猛然震动。 晓风低着头,道:“我、我已经有一个对我很好的母亲了,还有付叔,还有仪姐姐他们,他们对我很好,但是合都只有你,好好地照看他吧,皇后娘娘。”说着说着,晓风的声音都哽咽了。 胥宝沁当然听得出来,她想把晓风紧紧抱入怀中,也想要大哭一场,但她从来不会当着人的面落泪。 她死死地盯着晓风,恍惚中她又看到了薛靖的影子,相貌虽有不同,但这般宁折不弯的脾气性情,如出一辙。 手指甲几乎扣进掌心,胥皇后用了毕生极大的克制,她转身。 在回身的瞬间,她的眼神已经变了。 俞星臣还站在原地,此刻倾身:“娘娘,请多保重。” 胥皇后抬眸看向他,唇动了动,却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只是咬着牙,一步一步,走过篝火堆,向着前方雪夜茫茫处而去。 晓风在后望着她,眼见胥皇后的身影越来越远,他身不由己仓皇追了几步。 眼见皇后的影子似乎停下,晓风却又忙转身,假装不看她。 胥皇后默默地看了会儿少年,一笑。 这次她加快了速度,飞步离去。 距离大周驻地一里之处,有一队人马正静静等候。 听到马蹄声响,他们纷纷迎上皇后,簇拥着她上了马儿。 大周这边暗中戒备的斥候跟侍卫们见状,才也陆续撤回。 胥宝沁一行飞马向前,一气冲出了十几里地,才放慢了马速。 陪同的心腹看出她心情不好,便道:“娘娘勿要担心,弗邑关的骑兵天不亮就能抵达,何况若论起骑兵精锐,大周兵马是比不上的,必定会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原来在胥宝沁来见俞星臣之前,弗邑关的守将便制定了突袭之计。 毕竟相比较大周,他们对于关外的这片地形更为熟悉,而且他们的骑兵无往不利。如此天不亮的偷袭,一则可以打大周军马一个冷不防,二来也是试探大周的底细。 另一个心腹则道:“这弗邑关太过着急了,就算什么都不做,以逸待劳,也够这些大周人受的了,何况明日最迟傍晚,弘吉亲王带兵返回,迟早也有他们的好看,只怕这‘御驾亲征’容易,再要回大周可不一定了。” 胥宝沁许久没有出声,过了会儿才道:“派人去拦住弗邑关众人,传本宫的旨意,让他们退守关内。不许轻举妄动!” 心腹们震惊:“娘娘……为何如此?” “谁敢抗旨不尊,就给我杀,”胥宝沁冷道:“速去。” 众人明白她的脾气,哪里还敢说别的,急忙派人去拦截弗邑关的军马。 胥宝沁放慢了马速,又想了会儿,说道:“派人往西北去,找到弘吉亲王,告诉他……这里没有他想要的东西,让他不用着急!反而中了人家调虎离山之计。” 负责传信之人从北原境内一路往冻土方向,在次日正午之时,遇到了弘吉的大军。 将皇后的意思告诉了弘吉。弘吉沉吟。 几个将军围着他,询问道:“殿下,不知娘娘是何意?” 弘吉道:“娘娘的意思自然是……”望着面前众人,他打住,却一笑道:“娘娘不过是想让咱们谨慎行事而已,还能如何。” 打发了将士们,只留两心腹人。其中一个知心之人悄声道:“殿下,皇后娘娘的意思,应该是……所谓大周皇帝御驾亲征一事并非是真的吧。” 弘吉哼道:“难道我不知道?可现在咱们已经离开了冻土,难道还要再返回去?索性将错就错。” 他思忖了会儿,道:“就算御驾亲征不是真的,但还有俞星臣,更还有永安侯杨仪!只要拿住了他们,在北境来说,比拿住了皇帝更有用,至少也算将功补过。” 一人道:“殿下说的是,当初鄂极国想用丹崖启云来换永安侯杨仪,如今若用一座冻土来换她,倒也相应。” 商议至此,弘吉反而命加紧行军!完全不顾道路难走,士卒疲惫,底下的将士们风雪兼程,苦不堪言。 这日寅时的时候,俞星臣披了大氅,在灵枢陪同下,出来走了一圈。 小乖紧紧地跟着他,爪子在雪地上时不时印落奇怪的梅花痕,十分趣致。 此刻士兵们早已经整装待发,正收拾营帐。 戚峰跟付逍几乎彻夜未眠,昨夜胥宝沁去后,俞星臣便吩咐戚峰,留神北原人在天亮之前偷袭。 所以戚峰一夜打起精神,督促巡防。 不料竟然无事。 经过斥候侦查,在前方八十里开外,曾发现大批兵马践踏的痕迹,可见敌军确实曾有调度,只不知为何并未付诸行动。 这出乎俞星臣的意料。 他在跟胥宝沁会面的时候,隐约嗅出了一点不同寻常,本来算着天亮前必有一仗的。 可再怎么料事如神,他毕竟是个男子,又怎能尽知胥皇后的心思,千头万绪,千变万化。 这点小小地变故,让俞星臣心生不安。 他知道自己“御驾亲征”的障眼法,是瞒不过胥宝沁这种人的。 万一皇后从中做点什么,导致弘吉的大军并没有如他们所料般返回,那…… 俞星臣略忐忑,只是不敢对任何人说。 胥宝沁觉着他这调虎离山的计策,是在自寻死路。 但现在俞星臣却生怕那只“老虎”不来。 其实不止是俞星臣,黎渊,戚峰,杨仪,付逍……他们个个都是这样想。 然而,该来的终究来了。 正午之后,日影偏斜。 西天边上忽然永琪一片阴沉的云色,像是乌云密布,将要落雪。 朔风都更冷冽了几分。 最先赶到的派出去侦查的斥候,一匹马从雪地中疾驰而出,大声叫道:“将军!将军!” 戚峰众人策马上前,那斥候忙着指了指西天的方向:“来、来了!” 话音未落,地面忽然簌簌开始发抖。地上的积雪在阳光下瑟瑟颤动。 戚峰一马当先,凝神远望,看了好一阵才总算发现那偌大的乌云之下那一片,原来跟乌云不同,那是……北原二十万的精兵,铺天盖地。 “他娘的,终于没白等……”戚峰眼睛一瞪,振臂高呼:“列阵!迎敌!”:,,. 章节目录 546. 二更君 力挽狂澜 黎渊所穿的甲胄,是皇帝在御驾亲征、上阵之时所穿武弁服。 俞星臣命北境的高手匠人以最快速度给他置办了一套,再加上江公公指点,从旁伺候,姜斯这大内侍卫也是现成的,就算皇帝身边的人,都会被吓一跳。 行军的时候,为了方便,黎渊便暂时脱了衣帽,依旧如先前般蒙了脸,出入行事。 斥候回来报信,黎渊正在杨仪的车驾旁边随行。 杨仪车中,决明,斧头,晓风三人挤在一起,还有两只狗。 因为昨夜的事,杨仪有些担心晓风,虽然他不说,但眉宇间依旧有些忧愁之色。 再怎么样,胥皇后是他的亲生母亲。 而且皇后自从跟他见面,对他又是那样无微不至的好。 他不愿意皇后伤心,但也实在不能选择北原。 晓风问付逍自己的父亲是谁,付逍迟疑半晌,道:“这件事,不该我来告诉你。或者……等薛督军回来后,让他跟你说好么?” “为什么是薛督军跟我说?”晓风越发懵懂。 付逍摸摸他的头:“自然有道理。” 晓风想不通,私下里询问杨仪。 杨仪虽然知道,但既然付逍不肯告诉,那付逍的意思自然是得让薛放开口比较好,毕竟论起来,晓风应该是薛放的亲侄子。 斧头见不得晓风不高兴,他鬼主意多,便撺掇道:“你问决明,他兴许知道。” 原来昨夜斧头见决明一下指出皇后是晓风的母亲,而且决明又有那种能耐,所以如此怂恿。 晓风急欲知道真相,偷偷地问决明。决明支吾了半晌,说不出来。 斧头见豆子的爪子在地上摁出一个个爪印,便道:“说不得的话,那你写出来也行。” 决明眨了眨眼,慢慢地划拉了一个字,缺些比划,但却是很清楚的一个“薛”。 斧头没想到八卦竟八卦到自己头上,跺脚道:“完了,晓风的爹是我们十七爷!坏了坏了,千万别给仪姑娘知道。” 晓风猛地震了震:“什么?” 决明有些吃惊地看着两个,就在这时,车驾启程,付逍来催他们上车。 斧头碎碎念,正欲上车之时脑筋才转过来,抓着晓风道:“不对,我想错了,不可能是十七爷,毕竟你的年纪跟十七爷差不多……哎哟,吓死我了。” 晓风本来就觉着不太可能,但真的不可能了,他竟有些淡淡地失望。 如果父亲……是十七爷那样的人,该多好。 就在戚峰下令列阵迎敌的时候,决明趴在车窗上向外看,忽然挥手指了指。 斧头问他做什么,决明有些焦急:“前、前面。”看斧头不懂,便拉拉杨仪。 杨仪正在留心外头的动静,知道大战一触即发。 她回头看向决明:“怎么了?” 决明竭力道:“姐姐,不能……在这里,”伸手指着马车东北的方向:“那边,去那边。” 杨仪心中一动:“你说这里不适合迎战,想去别的地方?” 决明赶紧点头。 杨仪心头急转:“你去给大家领路好不好?” 决明眨了眨眼,终于点头。 杨仪探身叫了黎渊,飞快说了一句。 黎渊过来把决明抱到马上,赶到戚峰身旁。 戚峰愕然,回头看了眼马车处,既然是杨仪所说,他也并无二话。 于是黎渊抱着决明在前,随着他所指的方向而行,而大军在他们之后,浩浩荡荡,竟偏离了原先的路。 倘若北原军这会儿隔的近,他们必然会以为,大周的兵马这是慌不择路地要逃。 而决明看似毫无章法的随便乱指,比原本想要列队迎敌的方位,竟又过了足足十七八里。 决明回头看向西北,咬了咬唇。 黎渊问:“这里可以么?” 决明指了指前方远处,那里是很平坦广阔的一处雪原,只稍微看着有些枯树乱枝散落。 他摇着头道:“别去。” 黎渊本来没想去,闻言反而疑惑。 可偏这时侯,戚峰想让斩马营上前埋伏,黎渊想也不想立刻道:“不行!” 戚峰一愣:“又怎么了?” 黎渊看看怀中的决明:“那里不行。”他不懂决明的意思,但还是说道:“再向后退出十丈吧。” 他们列队之时,西北方向的那片“乌云”越来越明显了。 骑兵在前,沉重的铁骑踏落雪原,发出砰砰地响声,地面的震颤越发厉害。 有地上的雪花迸溅起来。 黎渊早抱了决明回到车中,自己也换了武弁服。 “待会儿千万留在这里,不可到别处去。”黎渊有点紧张,却不是为了自己。 杨仪道:“你也要小心。你这会儿再更衣,岂不是正成了‘众矢之的’。” 黎渊嗤地一笑:“我不正是为了这个么?” 越来越近,北原的铁骑以雷霆万钧的势头席卷而至。 在这片雪原上,甚至连大周最精锐的骑兵,都未必能够强的过他们。 戚峰啧啧羡慕:“这些马儿要是我们的就好了。”看似轻松,实则已经半抽了刀。 付逍道:“他们身上都是铁甲,弓箭都未必伤的到,只有在靠近了后,以斩马之刀行事,杀伤力才够大。” 戚峰点头:“好。” 付逍伸手,戚峰跟他握了握:“小心。” 斩马营因为要跟北原骑兵近身为战,故而要在最前线,距离本军足有数十丈的距离。 付逍才到了埋伏处,前方的北原骑兵已经不足二里。 他听见了铁蹄踏入冰雪的沉重响声,看到因为马儿跑的太快,脚下飞溅的雪雾。 付逍屏住呼吸,看了看身边各占据一处的将士们。他们也正目不转睛看着前方,有人握着长刀的手,几乎出了汗。 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跑在最前面的北原骑兵,马匹突然站立不稳似的,一个跟头向前栽倒! 本来以为是特例、或者遇到了陷坑之类,但很快,更多的马匹开始打滑,马儿在嘶鸣,有的站立不稳,轰然倒下,有的拼命挣扎,却仍是不免人仰马翻。 还有的竟在“地上”直接滑行出去,完全刹不住势头。 看的这边的大周将士们目瞪口呆。 直到不知是谁叫道:“那、那是冰……是冰层?!” 黎渊已经自马车旁边离开,毕竟他如今是个“靶子”,不能离杨仪太近。 看到这一幕,他微微震动,目光扫过前方那足有二三里之宽的“平坦雪原”,此刻才意识到,原来这不是什么雪原,这明明是……一片冻住的湖泊?! 前锋铁骑来的很快,铁骑之所以杀伤力大所向无敌,靠得就是冲的快,气势惊人。 但这样的气势在冰上,就完全成了无用的劣势。 前面的已经纷纷倒下,后面的兀自不知发生了什么,刹不住势头,纷纷冲了上来。 一会儿的功夫,那平坦的“雪原”上已经倒下了过百的北原铁骑。 更有甚者,因为铁蹄踏碎冰层,直接连人带马,掉进河中! 现场大乱。 戚峰震惊地看着这幕,愕然回头。 他看向黎渊,难掩震惊。 怪不得先前决明不许他们上前去。 决明居然能看出来,所以才事先引他们绕路,竟在湖泊的这边驻扎。 就是为了让北原人毫无提防地冲上这片冰湖——仿佛是天然的“陷马坑”。 这广阔的湖泊,简直比一整队的斩马营还要管用,还要容易。 要知道这已经不知下了多少日的雪,早把底下的湖给遮盖的严严实实,只怕连熟悉此处的都无法辨认,何况决明是第一次到此。 如今看着冰面上那些纷纷倒下坠落的不可一世的铁骑,戚峰倒吸了一口冷气,笑道:“好啊,好,这才是如有神助呢。” 前面的铁骑陷了数百在湖上,后来的总算发现不妥,便从旁边小心翼翼绕路。 但铁骑冲杀靠得是一鼓作气的气势,如今这样,自然就缺了那股可以粉碎所有的杀气。 付逍一摆手,两侧的斩马营士兵直冲过去。 当第一匹战马的血洒落雪地的一刻,战事终于开始了。 更多的骑兵们蜂拥而来,戚峰眼见一个使长刀的士兵因躲闪不及,被马蹄塌落,口涌鲜血。 又听到是白四大叫了声:“老三!” 原来是柯三被一名北原骑兵挥刀砍中,倒飞出去。 付逍也已经冲了上去。 戚峰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前方,回头看向黎渊,灵枢跟姜统领。 把腰间的长刀拔了出来,戚峰道:“我怕是要顾不上了,你们务必保护好永安侯……跟俞监军。” 斩马营的人死的差不多了,阿椿、桑野、早红了眼睛的罗洺等率领骑兵营冲上。 虽然人人奋勇,但敌军数目实在太过于庞大,且战力又非同一般。 定北城三千的骑兵,冲入敌阵后,简直像是被吞并了似的,只看出些许水花。 后戚峰,初十四,晁大通,艾静纶,定北城跟北境的几员武将,一字排开。 眼见如此,戚峰长吁了一口气,摆手。 他大吼了声,拍马冲入敌阵。 最终的厮杀已经开始。 除了一队忠勇军守着杨仪俞星臣等外,所有的周军都冲了过去。 黎渊跟姜斯守在最前,把些不长眼冲过来的解决,但他们心知肚明,如果戚峰等拦不住,这里迟早也会被…… 可是现在已经不能想更多了。 只杀便是! 戚峰杀红了眼,直冲入阵中。 厮杀中,他感觉坐骑似乎有些跑不动了,或许是受了伤,或许…… 戚峰索性从马背上跃落,把长刀扔了,夺了一只长戟。 此刻他也无法再统筹全局,只是拼尽全力。 而戚峰也知道,这会儿在的所有人,都也跟他一样,在拼尽全力! 血战之中,就在大周兵马的身后,雪地上,忽又有马蹄翻飞。 轰然响动,竟又有数不清的马匹向着此处奔袭而来。 戚峰早就忘我,也并未察觉。 是黎渊先发现了,他起初惊心,以为是北原人设了埋伏。 但是看服色,并不是,而且那旗号…… 姜统领百忙中看去,道:“奇怪,是那位燕燕姑娘!她旁边的是……赵宇跟邓栎,中间那人是谁?” 那是鹿鸣城的金员外。 金平身着一袭戎袍,跟素日那养尊处优的样子判若两人,竟是威风凛凛,大有一方豪杰的慑人气势。 而在金平的左右,一边是藏鹿山二当家陆岳,一边儿是金燕燕。 在他周遭,却竟是金平身边曾经跟薛放交手过的几位高手,从那用太极刀的杨老太婆,到用无尘师父,以及小川武士,羁縻州的那位神秘高手青爷……竟都在。 而且除了他们外,更有许多形貌清奇,各有气势的英雄豪杰,自然是北境三山五岳之中被收归的那些昔日的悍匪头目。 都到了! 其实“御驾亲征”这件事,虽然俞星臣只叫几个信得过的心腹之人知道了,但是要瞒那些城府深沉的狐狸,还是不可能的。 比如胥烈跟胥宝沁便心知肚明。 而在北境之中,最先觉着此事不可能的,却是坐镇鹿鸣城的金平。 当时他的儿子陆岳已经领命下山,编入了本地兵备司。 那会儿因为俞星臣张贴告示的缘故,大家都知道了北原人要攻打定北城,但却不约而同都忽略了夏州。 直到所谓御驾亲征的消息传出,陆岳很是惊愕,便去询问金员外这是怎么回事。 金平最初是惊疑的,以为自己错过了重要消息,但很快他镇定下来。 他虽然以百姓的身份隐于市井,但事实上依旧暗中掌控北境全局,所有大小消息都瞒不过他,比如先前杨登出事,也是金平最先知道、告知薛放的。 假如皇帝真的来到北境,这样大的消息绝不可能瞒得过他,只怕皇帝还没进北境,他就已经得到风声了。 何况于情于理,皇帝都不可能这样一点风声不露地在北境现身,可偏偏是俞星臣跟杨仪接的驾,几个高官将领纷纷前去迎驾伺候。 虽然金平没见过俞星臣,但却丝毫不敢小看此人,假如皇帝是假的,那俞星臣绝不可能看不出来,既然是他亲自接驾,那边坐实了一件事,谋划者必定就是俞监军。 至于俞星臣为何要这么做,结合冻土那边儿打的十分惨烈的情形来看,已经不言自明。 因为战事被拦在了夏州之外,属于鄂极国的地盘,金员外自然鞭长莫及。 加上先前薛放把冻土打了下来还给鄂极国,所以金平也以为高枕无忧。 冻土重镇鄂极国跟北原的战事消息传来的最初,金员外其实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以为他们两国打就打吧,打的越厉害越好,反正死的不是他们的人,而这两国都不是好的。 直到听闻威远的穆将军已经赶往夏州,而那位坐镇西北威名赫赫的牧东林,也亲自带兵前往。 金员外才意识到战事兴许已经到了他无法想象的地步。 那时候,陆岳跟他开口商议,想带兵前去支援冻土。 金平制止了他,说道:“如今威远的穆将军跟西北的牧督军都去了,你这会儿再去,算不得什么……再等等看。” 这一等,他先听说了御驾亲征,已经出定北城的事。 骇然之中,金燕燕却从定北城赶了回来。 原来金燕燕原本跟着夏绮在兵备司,不料杨仪众人要随着“圣驾”出城,金燕燕虽然想凑热闹,可又知道自己不太够格,谁知斧头晓风决明等“小孩子”都能跟着,偏偏不许她,金燕燕生了气,一怒之下便跑回了鹿鸣。 她跟金平抱怨,嘟嘴道:“我知道永安侯看不起我,可是那斧头都不会武功,我好歹还会,为什么不带着我。” 金员外看着这个这个傻女儿,不知要说什么:“你懂什么,永安侯哪里是看不起你,她是了为了你好。” 金燕燕愕然:“什么为了我好?” 长叹了声,金员外不想跟金燕燕细细解释,只道:“总之你记得就好,这又不是去游山玩水,说的好听点是御驾亲征,说的不好听……” 金燕燕问:“爹,什么啊?” 金平道:“就是送命。” “才不会呢,皇上亲自驾临,还有四十万大军,一定可以把北原人打的屁滚尿流,从此再也不敢来觊觎北境了。”金燕燕眉飞色舞地。 金平唉声叹气:“行吧,随你怎么说。” 金燕燕虽然任性,但却知道自己的父亲极有智谋,他既然这么说,必有缘故。 于是道:“爹,你干什么愁眉苦脸的,你也不用把事情想的太糟糕,永安侯跟俞监军一起随着圣驾出城了,永安侯是自带福荫的大福星,一定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金平问:“是永安侯这么跟你说的?一定会获胜?” “当然不是,是我自己猜的。定北城的百姓们也都这么觉着,我一路回来,所遇到的那些人十个里有九个这么说。” “那假如,永安侯这一去……”金员外斟酌用词,但又知道金燕燕对杨仪崇爱有加,怕刺激到她。 不料金燕燕道:“爹,你想说什么?” 陆岳一直在旁边听着不做声,此刻道:“燕燕,打仗,不是你说赢就赢,说输就输的,有许多变数。” 金燕燕眨眨眼:“我当然知道,不过我更相信永安侯。再说了,皇上带有四十万大军,干什么不成?” 杨仪之所以一定要跟着,也是这个意思。 百姓们都相信了,那细作自然也会相信,北原人同样。 只要她跟着,就显得“皇帝”仿佛胸有成竹,必定会大获全胜,同时也好坐实那所谓的“四十万大军”。 陆岳跟金员外当然知道,北境过的兵马有多少,他们是最清楚不过的。 “你啊,”陆岳叹息:“真是听风就是雨,说什么信什么,哪里来的四十万?你亲眼看见了?” “皇上带的,这还有假。”金燕燕用看傻子的目光望着陆岳,殊不知自己才是真傻。 就在金燕燕唧唧喳喳的时候,金平所派去夏州方面的探子也打听了消息回来。 他说起了冻土战事之惨烈,以及薛放的情形。 金员外原本听说薛放翻过图兴山的事,心里还想自己果然没看错人,这少年将军实在是神勇天纵,了不得。 猛地听说薛放身先士卒,伤势严重,生死不知,他心中也是巨震。 金燕燕也一改先前的眉飞色舞,白了脸:“什么?薛督军重伤?” 那探子拧眉,红着眼道:“听说薛督军之前是带着伤翻过图兴山,他不顾身体,两度亲自上阵,这一次更是一个人夺回了东城门,手都磨烂了……身上全是伤几乎没有好地方,我听那些撤下来的小兵说,随军的军医官都不知怎么治疗……” 金员外眉头紧皱:“还有呢?” 探子说道:“如今夏州的百姓们都跑去了冻土,自发地开始清理打扫战场,救助伤兵,寨主,死的人实在太多了……也不知道薛督军能不能好……” 金燕燕大叫:“当然会好,薛督军怎么会有事!” 陆岳焦急道:“父亲,我要去冻土……至少……” “你不能去。”金员外制止了他。 “父亲!”陆岳不解,以为他还有什么顾虑。 金燕燕也瞪着金平:“我也要去!至少可以救人……是不是哥哥?”她看向陆岳。 眼见两个要造反,金员外淡淡地说道:“好钢用在刀刃上,现在夏州的危机已经过了,用不着你们,还是去另一个地方吧。” 本来金员外不想让金燕燕跟着,毕竟这一去生死难料,她又是个女孩儿。 但金燕燕哪里肯听,金员外又怕强行留下,她反而偷偷地溜出去。于是便只叫自己的小儿子陆澜留在鹿鸣城。 金员外许久不出山了,如今振臂一呼,一呼百应。 出乎他的意料,府内的那四位护卫,也愿同去。 杨老太婆曾问金员外:“员外素来韬光隐晦,甚至不肯在众人面前录脸,今日为何一反常态?” 金员外道:“你们可知道这一次御驾亲征是什么意思?” 大家面面相觑。 金员外道:“他们想调虎离山,引开夏州的三十万兵马。解除夏州之围。但从稳妥之计看来,他们大可以只放出皇帝在定北城的风声,再派人去袭扰,而不用大张旗鼓顶风冒雪出城去,之所以离开定北城,不过是跟薛督军在夏州的做法一样……都是不想把战火引到定北城,连累百姓。” 金平长叹了声:“我听说,杨登杨院监之前说过‘苟利社稷,生死以之’,我不过是个强盗贼徒,不懂什么是社稷,但北境是咱们的家园,如今有永安侯,俞监军,薛督军这样一批人在不计生死地护着这片家园,我若还假装无事人一样在此龟缩,那我金某人岂不空有这七尺之躯,不过只是个贪生怕死没有大义的小人。” 话音未落,金燕燕扑上来将他抱住:“爹!你是大英雄,是我心中顶天立地的好汉子。” 金平摸摸头:“头一次听你这么说,倒也值了。” 金员外这一行,来的并不只是三山五岳之人。 卫城的赫连彰也在其中,原先赫连彰因伤势还没全好,所以晁大通没叫他来,除了他之外,竟还有北境各州县卫所的团练,乡勇,以及兵备司巡检司的士兵。 这些本来在地方上零零散散,不成气候的人,这会儿却都聚在了一起,形成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而这些来历不同,相貌年纪,身份行事各自不同的人,却在今日不计生死、向着同一个方向而来,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 国难当头,共抗北原。 黎渊这边,晓风几次按捺不住,都给杨仪拦住了。 “姐姐,我担心付叔,”晓风急得眼睛泪汪汪地:“你让我去吧。” 杨仪握住他的手:“不是不让你去,但现在太乱。”这场大战跟其他不同,这几十万的人在一起厮斗,一个孩子闯入,就仿佛一滴水掉进河内般难寻。 杨仪看向俞星臣,却发现他的脸色很平静。平静的让她觉着意外。 她本以为他多多少少会有点儿凝重或者惴惴之色。 看他如此,她几乎怀疑俞大人还有什么妙招没使出来。 俞星臣察觉杨仪在看自己,便回过头。 目光相对,他也看出杨仪眼中的一点渴盼——那是盼着他有什么神奇法宝力挽狂澜之类的眼神。 俞星臣哑然。 他没法跟杨仪说此刻他的心情。 他虽有过人谋划,但不能撒豆成兵,可他并不害怕,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现在准备承担后果。 而且,是跟她在一起,迎接那个结局。 俞星臣心里有一种奇异的轻松,他甚至向着杨仪笑笑:“你曾经问我的那个问题,在临死前,我一定会告诉你。” 杨仪愕然。 就在这时,谁也没察觉,决明仰着头,正看着西北的方向。 那明明是北原大军涌来的方向。 但决明的脸上却露出一点很细微的笑,他把豆子紧紧抱在怀中,蹭了蹭豆子的头。:,,. 章节目录 547. 一更君 智珠在握,永远骄傲 放眼看去,原本寂静的雪原,完全变了样。 到处都是人影晃动,喊杀震天,地上的雪被踩的面目全非,鲜血濡染,跟深层的泥搅翻,变成一种可怖的浑浊颜色。 北原兵马跟大周的兵马、金员外赫连彰等的援军完全杀在了一起。 连先前陷落北原骑兵的冰湖,也挤满了人,活着的兀自在拼杀,扭打,又有许多尸首跟重伤者倒在冰面,混乱中滚落冰湖。 很快,湖水跟冰层,都被染成了血色。 金员外手持一把环刀,虎虎生威,陆岳用一支枪,起初不离左右,但很快被士兵冲散。 甚至连金燕燕都不知如今身在何处。 金平砍倒了一个北原军,回头想寻找女儿的方向,但放眼看去,全都是在拼死厮杀难分敌我的人,他把心一横,索性回身继续向前。 有一队北原士兵盯上了金平,大概看出了他是这些援军的首领,四五个人冲了过来。 金员外虽然“隐退”,却是宝刀不老,每次在府里操练,他很快砍伤两人,但自己也负了伤。 正略觉吃力,陆岳持枪杀了出来,冲到金员外跟前,跟他背对背。 “我没看到燕燕!”陆岳叫道。 “不要紧,有杨老太太跟着她。”金平心里没有底,但仍是假装无事。 “父亲如何?” “一点皮外伤不算什么,”金员外瞥了一眼身后的儿子,笑道:“今日咱们就‘上阵父子兵’!” 陆岳道:“父亲务必小心!” “休要看不起为父,我可是老当益壮!”金平大喝了声,将刀一摆。 金燕燕平时虽风风火火,但还是头一次杀人。 她到底是个女孩儿,起初入阵几乎慌了手脚,满地的残肢断骸,淋漓的鲜血,惨叫的伤者,已经面目全非的尸首……让她心中生出无法言喻的恐惧,连一个北原兵向着自己扑来都不知道。 多亏旁边杨老太婆一直跟着她,太极刀一扫,及时地解决了那人,老婆子拉住金燕燕道:“姑娘,你还是去找永安侯吧。” 金燕燕回头看向杨仪的方向,她当然看不到杨仪,只望见身着武弁服的黎渊,那赤红的帝王甲胄,如同最醒目的一面旗帜。 金平跟陆岳也不知去了哪里,金燕燕突然想起自己回到鹿鸣的时候抱怨的话……当时她说“永安侯是看不起我”,金平道“永安侯是为了你好”。 现在她明白了,杨仪确实是为了她好,为了定北城的百姓好。 永安侯尚且不惜生死,而她居然在这里害怕。 不知为什么,眼泪涌了出来,金燕燕擦擦眼睛,咬牙道:“杨师父,我不怕!” 冷眼看到罗洺正被两名北原士兵逼得招架不住,金燕燕赶紧冲了过去,她的武功毕竟是名师指导,只欠实战,如今血性上来,再也无顾虑,很快斩杀一人。 金燕燕在兵备司住过,所以认得罗洺众人:“你的兄弟们呢?” 罗洺脸上有道深深伤痕,闻言不能答。 金燕燕心头一阵悲凉:“咱们给他们报仇!” 罗洺含泪吼了声:“报仇!” 晁大通正被一名北原的将领逼得步步后退,此人臂力过人,任凭是晁大通都打的很吃力。 正险象环生,一道身影跃了过来,枪出如龙,正是赫连彰。 晁大通稍微喘了口气:“你这小子,谁叫你违抗命令的。” 赫连彰仓促中说道:“大人恕罪,这也是秀秀的‘命令’,我当然不敢违抗。” 晁大通一笑:“混账,有了老婆忘了爹!”笑骂了声,提刀又上。 阿椿跟桑野两人冲的最快,因为他们发现戚峰已经被北原的士兵包围了,两人不约而同想去救援。 但是北原兵实在太多,就算他们都是身经百战之辈,一时半会儿仍是无法尽快赶到。 就在这时,一道身影从后面掠起,如飞一般向前冲去。 阿椿抬头的功夫,就听桑野扯着喉咙道:“你小心些!” 不用细看,阿椿就知道那是谁。 初十四的轻身功夫是他们几个之中最好的,这会儿他竟然用出了草上飞的功夫,把底下一个个的人头当成了垛子。 脚尖一点,身形便掠出数丈开外,那被踩中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眼前一花,那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初十四纵身向着戚峰方向赶去,听见桑野的吼声,头也不回说道:“你们顾好自己!” 冷不防前方几个士兵发现他凌空冲来,有人持刀乱挥,有人竟开始张弓搭箭。 “他娘的……”初十四骂道:“敢这么对你爷爷!” 他伸手进腰间囊袋之中一摸,扬手甩去。 只听啊啊连声,那些士兵被暗器射中,自顾不暇。初十四身形降落,脚下用力,直接把其中一人踹翻,顺势再度腾空。 然而北原之中自然也有高手,有一名将领见他如此嚣张,提枪冲上来,一阵乱挥。 此刻初十四距离前方戚峰方向还有六七丈远,咬牙道:“你自找死!”翻身落地,拔刀相对。 因初十四跃起之故,这一幕,正被俞星臣众人瞥个正着。 俞星臣望着他,若有所思。 正在这时,黎渊跟姜斯按捺不住,两人一左一右,向外杀出数丈开外,却又不敢远离,便又退回。 黎渊赶了进来,看看杨仪,又对俞星臣道:“这里暂时无恙,如果这会儿撤退还来得及。我想让灵枢跟姜统领先护送你们回定北城。” 他们本身带的军马有七八万,又有金平跟赫连彰他们来支援的两万余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了,就算敌人的兵力比他们多一倍,可若狠命厮斗下来,兴许能拼个你死我活。 而敌人被阻住,一时自然攻不过来,这会儿,俞星臣跟杨仪能够轻轻松松地撤回定北城。 再迟些就不一定了。 俞星臣不语,瞥向杨仪。 黎渊明白他的意思,也看向杨仪,半带恳求地说:“你们先回去,好不好?” 杨仪一笑摇头。 黎渊最怕如此,因为他看出俞星臣之所以不答,也是知道了杨仪的意思。 “到这一步已经够了,”黎渊忍不住走近一步,低低道:“你放心,只要我还站着,就没有一个北原兵会踏足北境,必会拼死拦住,现在……我只想你无事。” 杨仪抬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地拍了拍,声音温和:“将士们正舍生忘死,我们却要先行逃走?我知道你说的对,但是不能这么做。” 她看向俞星臣,道:“你觉着呢?” 俞星臣笑:“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这不是赌气的话,而是真心的话。 现在俞星臣仿佛已经无所谓了。 理智上而言,黎渊说的极对。 北原军一时攻不过来,大周的军马势必会跟北原人拼个玉石俱焚。 他跟杨仪这时候撤离,是最容易不过的,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做无谓牺牲。 换了以前他必如此,但现在他不想。 他是一贯理智冷静,不讲私情的人,可是现在,他什么都不在乎。 索性任着性子吧,反正她也这样认为,何必勉强呢。 杨仪见状便对黎渊道:“既然这样,那就听我的……”略一顿,她看向决明跟斧头,刚要说先想法儿把小孩儿们先送出去,突然发现晓风不在。 “晓风呢?”杨仪一惊。 决明伸出手指了指军中。 杨仪汗毛倒竖,忙道:“快去找他!” 黎渊刚要去,俞星臣道:“你这身儿不便,让灵枢去……”一顿:“速去速回。” 灵枢闪身而去。 黎渊望了一眼俞星臣,大概也看出他的反应有些不太对劲。 他欲言又止。 杨仪见灵枢已去,定了定神,看向俞星臣。 俞星臣后退了一步,靠在车旁,默然。 小乖蹲着,仰头望着他。 杨仪走到他身旁:“你怎么了?” 俞星臣抬眸:“嗯?” 杨仪打量,问道:“你不对劲。” 俞星臣笑问:“什么不对劲。”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很想给他诊脉。 俞星臣呵了声:“怎么看出来的。” 杨仪把刚抬起的手又放下,她看出俞星臣不似是身上不妥。 望着他一脸自在的神色,杨仪疑惑:“这、这可不像是你。” 俞星臣皱皱眉:“怎样才是我?” 杨仪琢磨,面对如此险境,先前的俞星臣自然是会关心战事,苦寻良策,但现在…… “你……是觉着已成定局了?”杨仪试探问。 俞星臣道:“你觉着还有转机?” 杨仪见他等同承认,轻哼道:“至少未到最后。” “那你想要怎么做呢,”俞星臣看着小乖,淡淡道:“兵力不足,相差悬殊,我也没有办法,你自己也看见了,在这种情形下,除非是有奇迹……” “事在人为。”杨仪道:“就好像,祖王城的事发之前,也同样没有人相信‘奇迹’。” 俞星臣一震,再度抬头。 杨仪道:“还有你刚才跟我说的那句话,如果是真的,那我告诉你,我永远也不想知道。” 俞星臣起初不懂这句的意思。 但很快他明白了。 方才他对杨仪说,自己临死前会告诉她那件事,此刻她说永远都不想知道的意思,自然是不想他……死。 “又不是没有死过。怕什么。”他闭上双眼,好像倦极。 杨仪心头一动,异样之感更重了。 “我不怕死,但不想就这样死,”杨仪凝视着俞星臣的脸:“先前是没有选择,但……” “现在也没有选择。” “现在有。”杨仪扫了眼前方殊死酣战的众人:“你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万众一心的场面,就算是性命攸关危急关头,却无有一人退缩,你觉着……没有选择吗?还是你不想选了。” 俞星臣仍是闭着眼睛。 眼皮却微微发颤,他抿了抿唇角:“你想叫我怎么选?” “选一条活路,对所有人都好的活路。” “我呢?” “你?” 俞星臣睁开双眼看向杨仪:“我还会好吗?”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杨仪。 杨仪被他眼中那突如其来的狠厉跟绝望惊到,刚要后退,俞星臣擒住她的手腕:“我到底又算什么?” 眼神交汇的瞬间,俞星臣仿佛变换了时空,同样血流成河,同样死伤无数,但不是在北境的战场,而是在京内的“战场”。 黎渊在旁看见这幕,想上前,又站住。 杨仪跟俞星臣四目相对,终于,她没有挣脱,甚至也没有再惊讶。 只是平静地望着俞星臣的目光:“你算什么?你怎么可以忘了。”她也同样缓声道:“你是俞星臣,是无所不能的俞三爷,是从不会自暴自弃、永远智珠在握,永远骄傲的人。” 俞星臣屏住呼吸。 杨仪继续说道:“你是屡破奇案主持公道的俞巡检,你也是调度有方救民无数的俞监军,你是覆灭北原祖王城跟十万大军的人,你也是用妙计把三十万军马引到此处的人,你说你算什么?” 他的喉结吞动,是因为喉咙干涸,心跳加速,仿佛是刚刚苏醒一般的心跳。 “你怎可自轻自贱,”杨仪的声音平静中却透着笃然,道:“你当然会好,你其实知道的,你会比以前更好,比现在更好……三爷。” 俞星臣垂首。 情不自禁,无以言说,他不想让杨仪看到自己流泪的样子。 但泪还是从紧闭的双眼中沁出。 小乖直起身子,担忧地向着他低鸣。 顷刻,俞星臣松开了杨仪的手。 他转身走到黎渊身旁。 并没有看黎渊,他只是冷静地看向远方。 灵枢正折返回来,手中却抱着一人,竟是重伤的付逍。 艾静纶提刀,跟晓风在身后,晓风的手脸都沾着血迹,却咬牙不出声。 付逍先前带着斩马营,在最前一道防线,也是最凶险的。 他本就负伤,只勉力而战,晓风找到他的时候,他几乎站不起身了。 晓风才扶住他,便给北原兵围上。 多亏艾静纶替两人挡下,灵枢又及时赶到。 杨仪二话不说,只忙叫把付逍带到马车后。 黎渊还担心付逍,俞星臣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俞星臣道:“要尽快结束这场战事,必须擒贼先擒王。只是弘吉亲王必定是被重重保护,等闲之人到不了身边就会被杀死。” 黎渊顿时明白:“你想叫我去?” “你自己不行。” “嗯?” 俞星臣道:“你,灵枢,姜统领,初军护,金员外带来的几位高手,合力为之。” 黎渊刚要开口,忽然意识到:“别人还可以,灵枢跟姜统领要留下来,保护你跟永安侯。” “不用,”俞星臣又恢复了昔日那种冷静近乎冷酷的脸色:“只有集中最精锐之力,合力出击才有胜算,分散开来便不成气候。如果你们不能成功,留再多人在此,也是枉然。” 黎渊承认他说的对,但是:“可如果你们有什么意外,就算成功了又有何用。” 俞星臣道:“你是只听她的话么,或者,要她命你这么做你才会照做?” 黎渊啧了声。 俞星臣道:“若不想费事,就按照我说的办吧。” 黎渊转头望着他道:“你刚才是怎么了?” “没什么,”俞星臣淡淡道:“一时想不开而已。” 黎渊撇撇嘴:“你俞监军也会有意乱情迷的时候。” 俞星臣望着他的脸:“别忘了你现在是皇上的样子……注意点儿仪态。” 黎渊一笑,忽然问:“既然要冲他们的亲王旗,我不用换一身?这套武弁服似乎也没什么用了吧。” “有用,大用,”俞星臣道:“就这么去,从现在起,你就是大周的旗帜,你这一去不管成功与否,都会动摇北原的军心。” 黎渊深深吸气,本来还想再叮嘱几句,但看着俞星臣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脸,又看向正忙着救治付逍的杨仪,他只能先去叫人。 杨老太婆因为要保护金燕燕,加上年纪太大,体力不支,到底受了伤。 金燕燕拼命保护着她救了回来。 灵枢,姜斯,初十四,桑野,阿椿,跟随金平的无尘和尚,小川武士,青爷,以及几名武功高强的寨主,俞星臣简单地交代了他们几句,灵枢跟黎渊开路,其他三人一组在侧,做为黎渊的防护,为他开路,护卫,相助他以最快的速度冲到北原的主帅旗下! 吩咐过后,其中一名寨主道:“俞监军,我们去拼命……我能不能问一句话。” 俞星臣点头。 那寨主看向黎渊,迟疑地:“这……真的是皇上吗?” 俞星臣道:“这是长公主之子,蔺小公爷。” 众人都是一震,虽猜到这位并非真正的陛下,可却没想到也竟是金枝玉叶,怪道如此气质。 俞星臣又道:“但现在,他就是咱们的皇帝陛下,需要各位护驾夺下北原纛旗,决定这场大战的胜负,而此举不管成功与否,各位的义举,都将流芳百世,万民称颂。” “好嘞,”那寨主笑道:“咱是粗人不懂别的,总之有您这句话,死也值了!” 俞星臣望着黎渊等如同一把巨型的尖刀,刺入了敌阵。 他们同仇敌忾,每个人都施展毕生所能,以最快的速度解决拦路以及试图袭扰之人,很快竟没入阵内,看不清身形。 俞星臣望着面前的大军,身后,杨仪才给付逍诊看过,金燕燕又扶着杨老夫人前来。 他看了眼忙的心无旁骛只顾救人的杨仪,不由又笑了。 俞星臣曾经自诩很了解她,像是一杯白瓷清水、扫一眼便能看到底。 直到如今,他竟觉着,每多看她一眼,自己便能新了解她一分。 如果,如果…… 俞星臣恍惚中摇头,想要站的高些,再看看阵中的情形。 不料耳畔却听见决明尖叫了声。 他正要问决明何事,眼前却有一道奇异的白光掠过。 伴随着胸口的一阵刺痛,俞星臣已身不由己向后跌了出去。:,,. 章节目录 548. 二更君 ——我会护着你 先前黎渊跟灵枢两人守在跟前,并不敢远离,便是怕生出万一。 俞星臣晓以利害,黎渊灵枢两个才肯答应。 如今连姜统领也一同去了,留在此处的侍卫如何能够面面俱到。 俞星臣先前调度之时,早被北原军中眼尖心细者留意到了,起先黎渊灵枢等在这里守着,他们无机可乘,此刻精锐已去,暗中不知多少眼睛盯着此处。 俞星臣稍微露出破绽,比如站的略高些,自然给人盯得死死的,终于找到最佳动手的机会。 那一支利箭直冲俞星臣而来,前头的侍卫察觉的时候已经晚了! 俞星臣睁大双眼,目光所及,先是晃动的人群,然后很快便是一望无际的蓝天,错乱地倒映于眸中。 有那么一瞬间,俞星臣疼的失去了意识,耳畔嗡地一声响,隐没了所有的声音。 他眨了眨眼,重又看过去,这次他看见的是决明,似乎还有斧头……但很快是,出现的是他想见到的那张脸。 杨仪终于在他面前。 “俞监军……” “三爷!” 她唤了两声,仿佛语无伦次。 杨仪的背后是湛蓝晴空,眉眼如此清晰,她的眼神中带着震惊跟焦急,好像不相信会发生这种事。 好像……很担心他的生死安危。 俞星臣望着她紧紧盯着自己、只看着自己的双眼,忽然觉着有一点满足。 杨仪所恨的,并不是俞星臣娶了自己而心系杨甯。 她最恨的是俞星臣为了杨甯,送上俞家所有人的性命,尤其是她最最珍爱的没出生的孩子。 其实,俞星臣并不后悔。 或者说,他并没有更好的选择。 前世,在皇帝看好的大皇子殒身北境后,宣王也差点被炭火之气伤及性命。 前者天下皆知,后者却秘而不宣。 皇帝命把伺候宣王的宫女太监打死了一批后,对外只说宣王自己从小体弱,所以被送到了护国寺修行。 其实……在朝堂中老资历的朝臣、以及宫内那些精明的太监宫女们心目中,都有一个模糊的揣测。 如果说大皇子的死是个意外,那宣王也紧接着出事,未免有些太过于巧合了。 毕竟宣王跟端王都不是皇后娘娘所生,既然大皇子没了,大概率,是要宣王承继大统的…… 那,二殿下出事,是个意外呢?还是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内情? 不过当时俞星臣并没有在意此事。 因为朝堂那时候的风向都在端王身上。 一来,端王是个贤王,表现的十分开明,礼贤下士,又且在监国的时候,十分勤政。简直人人称赞。 何况他还有个极“贤惠”的王妃佐助。 就是有点太贤惠了。 当时俞星臣不懂,再活了一世才明白。 杨甯太渴望当皇后了,野心膨胀,无法按捺。 其实她不择手段做的那些事,俞星臣仔细一想,便能看穿,但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当时俞鼐病故。俞鼎是个太过忠直的人,俞家的外事,几乎都在俞星臣身上。 幸亏他办事一流,自能应对妥帖。 他不能让俞家的声望堕在自己这一代。 皇帝的所作所为,俞星臣身为重臣,岂会不知。 当时皇帝沉迷于“修行”,又喜欢吃丹药,有时候服药后,药性发作,往往会做些匪夷所思的事。 比如除了后妃之外,宫女,以及侍卫……多有被皇帝“临幸”的。 说“临幸”,不过是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 其实只是荼毒而已。 大概是吃药吃的太过,皇帝的身体越发不济了。 这时侯,立储,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紧要大事。 本来人人都以为皇上会属意于端王,谁知在这个节骨眼上,皇帝居然命人传宣王回宫。 宣王进宫的时候皇帝正病的迷迷糊糊,听说宣王回来,便命他上前。 朦胧中,皇帝望着宣王的脸,惊喜地叫出了大皇子的名字。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皇帝的龙体有好转的迹象。 虽然清醒后,皇帝认出了宣王,但不知是不是错把宣王看做大皇子的原因,又或者是多年不见宣王,皇帝竟格外厚爱这个被冷落许久的儿子,命他留在宫内住着。 很快,又传出皇帝想给宣王择亲,开府等话。 这样做,自然会有人不安。 影响最大的,便是端王跟杨甯,以及早就站队了端王一派的人。 本以为皇位十拿九稳,哪里想到半路杀出个不速之客,看皇帝那亲热宣王的架势,最后如何还真说不定。 端王一派未免有些着急了。 俞星臣当然并没有轻易站队,俞鼐临终前叮嘱过,加上一贯的教导,他深知自己不该掺和夺嫡之争。 这种事,不管成败,都是会致命的。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俞星臣为什么会改变。 诚然,杨甯见过他。 毕竟皇帝极看重俞星臣,尤其是俞鼐不在之后,越发重用。 他年纪虽不大,却俨然是最有前途的朝臣了。 倘若俞星臣也能够站在端王一边儿,自是一大助力。 也许皇上会因为这个,对端王另眼相看也不一定。 当时杨甯温声软语,言谈举止中,隐隐还透出昔日的情分。 她知道自己的美貌有多重要,这出色的美貌外加上她细致熨帖的行事,玲珑的手腕,成为她无往不利的利器。 何况俞星臣跟她曾有过一段外人所不知的“情愫”。 杨甯本来以为俞星臣会答应。 然而并没有这样简单。 俞星臣看的很明白,情分是情分,何况那情分已是昨日黄花。 他不可能因为这点情分,违背自己的行事规则,赌上自己的前途,且把俞家置于危险境地。 这件事杨仪并不知道。 本来到此为止,也不会有什么大的变故。 但人算不如天算。 皇后寿诞之日,朝中四品以上的命妇进宫朝贺。 俞府这里,徐夫人自然带着几个媳妇一起前往,杨仪便也在列。 往年杨仪也曾去过,并没有什么稀奇。 俞星臣也并不放在心上。 那之后的一日,俞星臣在朝房内当值,守到半夜,困上心头,便伏案休息。 一名太监过来,看他睡着了,不敢打扰,便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顷刻,外头低低地说话声,像是太监们在闲着磨牙。 俞星臣只听见他们依稀说什么:“又病了……请太医……” 听他们的口吻,倒像是在说宫内的哪位贵人。 果真,又过了会儿,其中一人低低道:“说来也是奇了,为什么瑾妃娘娘会这么得宠呢,样貌也不算出众……至少宫内比她出色的贵人可多的很。” “你少说这话,皇上喜欢谁,还要你答应不成?” 那太监笑道:“哪里轮得到我?我也是瞎操心,不过这瑾妃娘娘大概没那个福气,怎么就病的这样,连皇后娘娘请诰命夫人们的宴都缺了,我记得去年是不是也如此来着。” “你懂什么,我听说是因为皇上……”那人凑过来,唧唧喳喳,低语了几句,发出奇怪的笑声。 “哈?”另一个太监也惊笑了声:“这、这也实在难说……” “虽然如此,但到底也是她的福气,再怎么样还是主子娘娘,比当奴才强上百倍。”那人说了这两句,突然沉默。 另一个问道:“你鬼鬼祟祟,干什么?” 先前那个道:“说到瑾妃娘娘,我想起一件事来。” 俞星臣不喜欢听这些,又不好出声。 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直到那人问是何事,那太监道:“这瑾妃娘娘的相貌……可跟一个人相似的很。” “是吗?是谁?” “我没见着,你多半也是没看见过,不过……”声音有点怪,“里头的俞侍郎可是最清楚不过的。” “什么?”那太监疑惑,跟那人一样扭头向内看:“这是何意。” “这瑾妃娘娘长的,很像是俞侍郎的夫人,杨少奶奶。” “这……不会吧?!” 俞星臣本来淡淡地,听了这两句,好像有两个惊雷在耳畔炸响。 震得他的魂魄都直飞出来。 门外的太监道:“我原本也不信,但是听见好几个人这么说了,昨儿那杨少奶奶不也是进宫来的?得亏瑾妃娘娘没露面,不然……倒是可以做个比较。说来,皇上偏就在那晚上又宠幸过瑾妃娘娘……这才病的更重了些,难不成……” 诡异的笑声,刺耳,惊心。 另一个太监却还有点分寸:“少胡说,俞侍郎是个正直君子,别编排这些话来遭践他。” “哪里是我编排,还用得着我么?你知道有些私底下的话多离奇的?我索性再告诉你一件,你就知道这些话不是空口胡说的……” “啊?还有什么?” “昨儿杨少奶奶进宫的时候,皇上悄悄地……” 这两句话显然是兹事体大,两个嚼舌的人都不敢高声,几乎耳语。 俞星臣自然听不真切。 但是该听见的他差不多都知道了。 倒也不用打听细节。 杨仪不是多话的人,加上俞星臣也惜字如金,所以他并没有询问她进宫的情形。 从那之后,俞星臣假装不经意,问起杨仪,问她是否见过皇上。 杨仪惊讶于他突然问这个,笑笑道:“是皇后娘娘的寿诞,才召女眷的,皇上自然不会特意召见我们,何况别说是皇上了,就连皇后以及其他各位娘娘,都没敢细看端详。” 她从进了俞府,自然是得处处谨慎留意,进宫更是非同一般。 且在入宫前徐夫人就再三叮嘱过,让一定不得乱看,不得乱动,千万别丢了规矩,甚至触犯宫规。 杨仪也怕辱没了俞府的名声,再者万一不小心冒犯了哪位娘娘之类,更是无妄之灾,故而始终端静自持,呼吸都尽量放低,丝毫不肯逾矩。 俞星臣倒是没有再多问。 杨仪也没把这放在心上。 她哪里知道,从那之后,俞星臣心中便多了一根刺。 皇帝的荒淫举止,他心里清楚,但那些事,不是他这样的人能置喙的。 可是那夜小太监们的话,让俞星臣意识到,也许,自己不能够干干净净“明哲保身”了。 心里有了那件事后,无数次,俞星臣暗中细看杨仪。 诚然,杨仪并不难看,但在他看来也算不得世间绝色,至少对于拥有三千佳丽的皇帝来说,应该是不怎么起眼的。 可为什么……那得宠的瑾妃娘娘会跟她相貌相似。 而且偏是在见过杨仪之后,皇帝便又临幸瑾妃。 他原先觉着,杨仪是个合格的妻子。 但仅此而已。 他只是习惯了有她在,时而温声软语,无微不至。 杨仪多半时候很沉默内敛,可也有时候会让他“大为意外”。 比如为了求子,那床笫之间每每的出人意料破天荒之行为。 他没觉着杨仪多重要。 似乎……只是习惯了而已。 但在怀疑皇帝对杨仪有所企图之后,俞星臣暗中打量,就算敷了脂粉也盖不住的苍白肤色,那极宽绰的大襟衫子跟褶裙,掩不住纤袅的身段。 其实…… 大概是发现了他的凝视,杨仪回头,向着他很有分寸地微微一笑。 这一点含蓄的笑容,却让他想起她在床笫之间那种大胆唐突之举。 可那些许旖旎才涌出来,俞星臣忽地想到,如果皇帝真的对杨仪有那种企图,以皇帝那生冷不忌的心性,迟早晚会对她动手的。 不知何故,他的心忽然冰凉。 “三爷……俞星臣!”耳畔的呼唤声,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好像还带着点哽咽。 俞星臣的眼前朦朦胧胧,他拼力睁开双眼,依稀瞧见她就在面前。 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俞星臣一把攥住杨仪的手:“仪儿……”他用很低的声音说道:“不会有事……我会……” ——“我会护着你。” 这简单的几个字,俞星臣没能说出口。 黎渊众人并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 他们只是奋力向前冲杀,起初如刀切豆腐,极快。但越是向内,越是艰难。 北境三魁四旗的人消耗的差不多了,护送黎渊他们进内的几个头目,已经或伤或亡,不能再为他们断后。 姜统领也受了伤落在后面,少林武僧无尘手中的棍棒早就断了,他只能抢了一杆枪,跟另一侧的桑野汇合,两人一队在后护卫。 黎渊跟灵枢在前,左侧是初十四跟阿椿,右侧是小川武士跟青爷。 几个人都已经挂了彩。 初十四把心一横,喝道:“差不多了!” 黎渊跟灵枢对视了眼。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初十四喝完之后,纵身而起,竟又施展轻身功夫,于人头之上向前狂奔而去。 此处的士兵越发密集,他很快掠出了十数丈外,黎渊跟灵枢,小川武士紧随其后。 阿椿跟桑野,青爷,无尘僧人的轻身功夫大不如他们,便仍在原地向内冲杀。 而初十四,黎渊,灵枢,小川武士四人一路疾冲,北原士兵猝不及防,眼见离着弘吉的纛旗越来越近,猛然间,士兵之中跃出数道身影。 这些人的身手敏捷,非同一般,而且都在弘吉亲王身旁,显然是他的贴身侍卫。 初十四首当其冲,不由分说战在一起。 此时底下士兵挥刀向上砍来,刹那间底下变成了一片刀林,明晃晃,令人惊心。 小川武士见势不妙,举手洒落一把暗器,这些暗器都是淬了毒的,顿时倒下一片。 黎渊眼疾手快,脚在底下刀背上一踩,越发向前冲去。 前方人群散开,底下一道身影跃起,手中的狼牙棒向着黎渊挥来。 黎渊闪身避开,那侍卫吼道:“你是大周的皇帝吗?” 此刻黎渊依旧是皇帝的打扮,胡子都还在,看似儒雅清贵,谁知身手极出众,杀人不眨眼。 虽知道他是假的,但看这相貌,又实在忍不住叫人心疑。 就在此刻,身后灵枢赶来,替黎渊拦住那侍卫:“你去!” 黎渊抬头,此刻距离那大旗不过三四丈开外,但周围都是北原士兵,毕竟靠近了弘吉亲王,大周的士兵们还没有杀到此处。 黎渊笑笑,身形拔地而起,刹那间,原本挡在他的身前的那些北原士兵忽然矮下身子,而在他们之后却是一队弓箭手,齐齐对准黎渊。 “嗖嗖……”无数箭头向着黎渊冲来。 此刻初十四,灵枢都看见了,尽数骇然。 黎渊人在空中,探手将背后的刀剑拔了出来,左手剑,右手刀,这才是他的本色。 手腕一晃,刀剑奇出,只听叮叮当当急促的响动,飞来的箭头竟给他纷纷斩落。 黎渊大喝了声,在众士兵目瞪口呆之时,身形如风,向前疾冲! 他人在空中,已经清楚地看见在大旗之下弘吉亲王色变的脸。 奇怪的是,弘吉眉头紧皱看了他一眼,却又转头看向身后西北的方向。 而就在北原大军身后,一阵奇异的骚动,黎渊耳畔听到类似野兽般的吼声。 电光火石间,黎渊惊愕地抬眸,而在他双眸之中映出的,是雪原上疾驰而来的数不清的人马!:,,. 章节目录 549. 一更君 威震八方 原先夏州方面,在得知皇帝御驾亲征的消息后,牧东林立刻猜出真相。 “俞监军是故意将北原军引了回去,大概是打定主意要跟北原决一死战了。”牧东林微微蹙眉:“虽然北原军折损了大概三分之一,但仍不可小觑,只怕他们不是对手。” 穆不弃道:“这会儿已经没有选择了,要么是北原亡,要么是北境亡,若不狠狠地打一次,他们始终要惦记北境。” 牧东林道:“确实如此,这次是最好的机会。” “我有个想法……”穆不弃思忖。 “我也想到了一个。”牧东林凝视着他。 两人目光相对,瞬间都明白了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本来才经历过一场大战,正是休养生息的时候,但是牧东林跟穆不弃却不约而同地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北原大军着急赶往弗邑关,要截住定北城“御驾亲征”的队伍。 以定北城之力,就算拼尽全力,也并无十分胜算。 但如果加上夏州这里的兵力……前后夹击,那么这场战役的情形,必定扭转。 这跟俞星臣安排黎渊灵枢等人合力闯向亲王大旗是一个道理。 正好梅湘生跟安道宜庞源赶到,有他们照看薛放,倒是可以放心。 且不管是牧东林还是穆不弃都知道,御驾亲征的队伍里可有杨仪,若杨仪有个闪失,薛放还不定如何。 何况就算不为薛放,以永安侯在北境的威望,若她不妥,北境亦不定如何。 于公于私,他们都要立刻全军出击。 北原兵马赶的极快,他们只是慢了半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雪地上留下的大军的痕迹,自然最容易找寻,一路上,更发现了不少丢弃的辎重、包括帐篷,铁锅,车辆。 越是靠近弗邑关的方向,丢弃的东西便越发的多。 牧东林道:“奇怪,他们突然加快了行军。难道是俞监军那边有了什么变故?” 穆不弃说道:“他们大概是想一鼓作气尽快赶到,也便于全力厮杀,毕竟这里已经是北原的地界,他们也不用担心粮草不足之类。” 牧东林跟穆不弃所带大军赶到之时,正是大周跟北原打的正激烈的时候。 黎渊惊鸿一瞥,还未看清楚来人是谁,身形下坠。 与此同时,底下士兵闪开,却有两道人影从后冲了出来,正是弘吉亲王身边的铁卫。 黎渊拧眉,刀剑相交,挺身冲上。 而就在黎渊跟两名铁卫相斗之时,北原大军的后卫营起了一阵骚动,自然是因为牧东林跟穆不弃的援军赶到! 后卫大乱,骚动迅速传到中军处。 弘吉亲王原本听了哨探禀告,还觉着不信,此刻不得不信。 他没想到夏州方面居然敢追了过来,本以为他们元气大伤,此刻自然是忙着休整。 “他们难道不知道疲累么……”弘吉忍不住失去了素日的冷静。 这连日的来回奔袭,他虽是不用上阵而多半时间都在车中的亲王,却依旧觉着身体被颠簸的骨头都散了。 本以为这次把“御驾亲征”的永安侯等拿下,一切也算值了,没想到又出意外! 每次都差一步,功败垂成。 弘吉有些气急败坏,也顾不上来袭的黎渊,而只看向后卫营处。 只见牧东林亲率西北军直杀过来,浩浩荡荡,威猛过人。 而穆不弃却率威远军斜冲出去,竟是往南边的北原大军右翼包抄而来。 “混蛋!”弘吉不由骂出了声。 西北军从后卫营杀来,威远军向着右卫冲去,而前方却是大周的兵马,如今北原大军竟然被三面合围了! 明明三十万大军,所向披靡,而且又是用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法子,拿下冻土跟夏州,易如反掌。 没想到薛十七的骨头这么难啃。 一步错,满盘皆落索。 如今,西北军跟威远军虽然分别只有三五万人马,但他们却堪称是北边最强的两股战力。 尤其是西北军,每一个都是跟着牧东林出生入死的精锐,说是以一敌十也不为过。 而穆不弃的大名,北原人自然也都知道,当初就是因为他,才折损了铎亲王。 弘吉咬牙切齿,恨不得亲自上阵。 恨怒交加,无可奈何,他拔出宝刀,吼道:“稳住,勿乱,他们兵力不足,拿下大周皇帝,我为你们请功!” 得了此言,那才有些慌张的北原士兵们才又精神抖擞起来。 虽然弘吉心里清楚,皇帝是假的,但士兵们可不知道,他们只以为迎战的是大周的帝王。 而如今这位“帝王”,正跟弘吉亲王身边的两个铁卫打的不可开交! 黎渊红色的影子好像是一团燃烧的火焰,左手剑出如霜,右手刀光似雪,只身一人迎战两名高手,居然丝毫不落下风。 但这样,他便无法上前一步,虽然距离弘吉亲王不过数丈,甚至能清楚地看到弘吉眼中的恨怒,但偏偏不能再靠近。 激斗之中,黎渊留意到弘吉身边的弓箭手正拉着箭对准自己,但却怕误伤,不敢出手。 黎渊心中一动,脚下踉跄,动作也随之一慢。 那两名铁卫只以为他终于乏力,大喜,立即施展杀招,齐齐冲上,就在这时,黎渊不退反进! 脚尖一点,纵身而起。 铁卫微惊,急忙联手回防,心中却也不怎么慌,毕竟他们回防的及时,黎渊到不了亲王身边。 何况亲王身边的弓箭手也抓住了机会,嗖嗖几箭射来。 不料黎渊要的可不是自己冲过去,只见他手腕一抖,右手的刀在掌中挽起一道雪亮锋芒。 刹那间“刷”地一声,那把刀竟是脱手而出,以风雷之劲破空而出。 与此同时黎渊左手剑芒闪烁,挡下两支射来的箭,但却没来得及躲过底下铁卫掠来的刀,黎渊腰间一疼,却并不理会,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弘吉的方向,祈祷千万不要失手。 那把刀如长了眼睛似的,向着弘吉直冲而去,弘吉亲王本来正在观察三面的战事,自以为黎渊隔得远,又被高手拦住,不足为虑。 谁知一阵凛冽的寒气袭来,弘吉心头一颤,却见白光如闪电。 生死攸关中,旁边有人奋力拉了他一把。 而那白刃旋转着,几乎是擦着弘吉的脸颊,“夺”地一声响,竟是狠狠地砍入了他身后的旗杆上! 弘吉呆若木鸡,抬手摸了摸脸,看到手指鲜红,他心头一晃,几乎不知自己的脑袋是否还在。 而就在这时候,耳畔仿佛听见奇怪的吼叫声,如同什么野兽之声。 弘吉茫然转头,还没看清什么,只听见“咔嚓”声响。 亲王悚然,却见那原本屹立烈烈的纛旗,竟然从被黎渊刀砍中的地方,迎风而折。 这! 弘吉亲王看见这一幕,遍体生寒,良久无法出声。 而把这一幕看的更为清楚的,是围在弘吉周围的他的心腹跟将士们。 惊心动魄,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那着赤色武弁服的大周的帝王,从千军万马中杀了出来,势不可挡,一刀几乎取了亲王的命。 如此神武,如此勇毅,简直不是凡人能够做到的。 黎渊落地,腰间血涌,幸而他穿的是红色的武弁服,倒也看不出来。 也幸而另一名铁卫因发现亲王不妥,返回去相救,这才并未补上致命一刀。 黎渊正欲再行上前迎战,身后初十四冲了过来,喜形于色:“成了。” 他用北原话大声叫嚷了一句什么。 而在初十四喊完之后,周围的北原士兵们不由地纷纷后退,脸上透出畏惧之色。 黎渊看看腰间的伤,问道:“你鬼叫什么?” 初十四笑道:“北原话,我说的是——大周皇帝万岁,北原必败!” 这一次他用的是大周的官话,还特意扬声大叫。 黎渊哭笑不得:“这会儿歌功颂德的做什么。皇上会赏你?” 初十四道:“这叫攻心之术,不信你看。” 果真,向来悍不畏死的北原士兵们,脸色各异,有些难看。 黎渊其实知道他的用意,只是说笑而已。 初十四却看见他腰间的伤,便道:“还杀吗?” “贼不死,便杀。” 初十四道:“你可是我们的‘皇上’,好生保重龙体。” 黎渊嗤了声:“死不了。”又道:“我看到似乎是西北军的牧督军带人到了。” 初十四先是惊讶,继而喜悦:“五哥亲自来了?哈……原来他也有坐不住的时候,太好了,我们果然必胜!” 他说了这句,又大声道:“大周皇帝陛下御驾亲征,四十万大军埋伏在周围,如今伏兵已到,你们都已经被包围了,还是趁早投降吧!” 黎渊瞥了他一眼,众目睽睽之下,倒是不好过于惊讶。 心里却实在佩服这个人的信口开河,临场机变。 就在这时,灵枢因见他们已经得手,便折返回去,将重伤的姜统领救起。 姜斯咬牙,叫道:“北原的亲王已经被我们皇上杀了!快看!他们的旗已经倒了!” 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纷纷看向中军的方向,果真看到纛旗已不复存在。 与此同时,北原大军的西边跟南边的方向,却又传来喊杀声。 北原兵不禁惊心,而金平陆岳晁大通赫连彰众人,也总算得了喘息的机会。 唯一仍是绷紧心弦的,却是杨仪。 付逍是被马蹄踩裂了一根肋骨,其他伤倒非致命,只是不能再战。 杨老太太背上被砍了一刀,伤势有些重,而且她年老体弱,先前又拼尽全力,已经是油尽灯枯。 先前杨仪给她看过伤,脉上一听,就知道不用再如何了。 而杨老夫人似自己知道,她对杨仪道:“永安侯,不必费心。我知道我的时候到了。” 杨仪回身。 金燕燕在旁大惊:“婆婆!你说什么!永安侯一定可以救你。” 杨老夫人反而安慰金燕燕:“别怕,不要紧,我已经活够了……没想到最后之时,还能……干这样惊天动地的大事,”她的目光逡巡,看向周围,微笑道:“这辈子也值了……” 金燕燕流着泪:“婆婆……” 杨老太太摸摸她的脸:“你也是个好孩子,只是有时候脾气太急了,稍微改改……”说了这句却又喃喃:“不过我喜欢你这脾气,直爽,像我年轻的时候……” 她说到这里,慈爱地看着金燕燕,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仿佛看见了年少时候的自己。 等金燕燕再唤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咽了气。 杨仪正自难过,便听见决明尖叫了声。 她只来得及看到决明推了俞星臣一把,但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刺入了俞星臣胸口的那支箭。 杨仪不知自己是怎么冲过来的,那时候俞星臣已经摔在了地上。 血从他的胸口涌了出来。 有那么瞬间,杨仪以为俞星臣已经死了。 她的脑中一片空白,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大夫,还可以救一救……而只呆呆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直到俞星臣的眼睛一动。 她知道他原来还没有死。 杨仪还没开口,泪先掉了下来,颗颗打在俞星臣的脸上。 俞星臣望着她,奇怪,此刻他脸上仿佛是一点笑容。 他喃喃地不知说了句什么,仿佛是“我会……”怎样,杨仪听不真切。 斧头,豆子,小乖,罗洺,艾静纶,甚至晓风扶着付逍、挣扎着奔了过来。 两只狗子呜呜乱叫,决明却站在旁边交握着手,轻轻搓动,似乎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俞监军……”付逍一看那箭头的深入程度,心头一紧,可细看,又忙道:“仪姑娘,你再看看,应该、不是伤着了心室……” 杨仪仿佛被惊醒似的,终于回过神来。 深吸一口气,她先从药囊中找出一刻保命丹,给俞星臣塞进嘴里,又叫斧头喂他两口水。 处置伤口的时候有点犯难,俞星臣身上穿着一件皮制的夹袄,翎羽箭的箭身穿破层层衣物钻入肉中,要解衣十分不便。 而且箭身晃动,带动伤口,更加危险。 付逍忍着痛,从地上捡了一把刀,先让大家都让开,然后估量了一下距离,向着箭身一刀削出! 他的力道又刚猛又迅速,箭身应声而断,最大程度地减轻了箭身摇晃带给俞星臣的痛楚。 不过俞星臣已经昏厥,疼是不会疼多少。 杨仪在斧头跟晓风的帮忙下,把俞星臣的外袍解开,一层层露出伤处。 她咽了口唾液,正如付逍说的,这一支箭偏离了俞星臣的左心室,只差一点。 此时她忽然想起决明方才的动作,抬头,见决明还呆站在原地。 杨仪知道必定是决明事先发现了不妥……她忙道:“别站在那里,过来。” 决明正不知所措,听了这话,赶忙过来,竟就蹲在了杨仪身旁。 杨仪轻声道:“你做的很好。” 决明看看她,又看看俞星臣,道:“我我、我看到……”后面的话,却没有说出来。 杨仪自来不及打听,深深呼吸,左右看看:“我要把这箭簇挖出来,行事之时,不能移动他……” 先前因为射中了俞星臣,已经有一队北原兵冲上来,外间的士兵已交上了手。 杨仪说完,艾静纶道:“仪姐姐,你放心,我们给你防卫。” 罗洺也道:“仪姑娘,有我们在。你一定救救俞监军。” 两人说着,金燕燕擦着泪也走过来,她的眼睛鼻子都是红的,却大声道:“不用说了,走吧!” 三个人转身冲了出去,付逍挣扎着才走两步,杨仪叫斧头去拉住他,付逍哑声道:“我就算坐着也能杀几个……” 杨仪温声道:“付伯伯,你就守在我们这里,做我们最后一道防卫吧。” 付逍总算点头,便持刀靠在旁边的马车上。盯着外间的动静。 杨仪低头望着俞星臣,以及他身上那道狰狞的伤口。 当初从羁縻州回来的路上,他为护着她,挡了一剑。 那会儿杨仪给他处理的时候,是带着些恨怒的,所以并没有觉着怎样。 但直到现在,她已经不恨俞星臣了,恰恰相反,长久的相处,耳闻目睹他的行事,甚至觉着个人……就如同戚峰,竹子,小甘……一般不可或缺起来。 曾经她恨他欲死,现在,她不想他有事。 手还是有点发抖。 杨仪回身,抄了一把雪,搓搓手又搓搓脸,雪在脸上滑开成了冰凉的雪水,杨仪让自己平静。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流出的血色正常,箭簇上并未淬毒。 又取了一包特制的草乌散让斧头给他喂下。 小乖伸出舌头,舔着俞星臣的脸。 豆子趴在他的腿上,垂着耳朵,乌溜溜的眼睛里似乎也有很多的伤感。 杨仪取了一把平刃刀,切开箭头旁边的皮肉。 她很怕俞星臣中途醒来,那这种非人的痛他一定会受不了。所以方才让斧头给他吃下草乌散,就算醒了,也会暂时不觉着疼。 那箭簇已经深深没入血肉,加上靠近心室,一个失手,怕误动了那条血管,那就弄巧成拙。 杨仪双膝跪倒在地,俯身靠近,小心翼翼,如同眼前是个最精致易碎而价值连城之物。 而就在杨仪忙着给俞星臣取箭簇的时候,外间的动静越发大了。 俞星臣设计让黎渊去攻下北原的纛旗,却忘了北原人也不傻,他们自然也盯着大周人的“脑子”,就是他跟杨仪。 此刻,别的士兵都因为纛旗折断而人心惶惶,但攻过来的北原精锐想的却是尽快把永安侯跟北境的监军拿下。 双方厮斗,不时地有士兵倒地。 终于,两个北原兵冲了出来。 小乖转头叫了两声,竟撒腿迎了上去,豆子也叫起来,跟着跑了过去。 斧头本来正守着杨仪,见状左顾右盼,发现杨老太太的太极刀落在地上,他冲过去捡起来,正要上前,付逍道:“斧头别去,等他们过来再说。” 斧头看看对方,又看看杨仪,便拿着刀站在了杨仪身后五六步远,他已经打定了主意,北原人若想动杨仪,便要先把他斧头打死再说。 那边豆子跟小乖两个冲过去,小乖一口咬住那人的腿,然而北原人穿的厚,自是咬不破的,但也阻了一阻,另一个侍卫过来,及时将对方拦住。 豆子狂吠着,围着另一个北原士兵转,那士兵想砍它,但豆子很机灵,自不会叫他得逞,只在他要上前之时才冲上来咬。 斧头看的提心吊胆,付逍让他把两只狗唤回来。 狗子们显然不情愿,但也慢慢开始后退。 就在这时,一声巨吼遥遥传来。 豆子跟小乖两个齐齐站住,不约而同竖起耳朵。 第二声吼的时候,声音靠近,更多的人听见了。 小乖不安起来,步步后退。 豆子看看它,向着西南方向吠叫了声。 而在西南方向、北原的右卫,穆不弃正同威远军跟北原兵打在一起。听见那声吼,穆不弃回头。 他看到了雪地中疾驰而来的一行人……大概只有区区几十匹马。 但有一匹马而跑在最前,那是一匹白马,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白兔。 白兔身上沾染着还没来得及清理的血渍,而在白马之前,却是是一头斑斓的猛兽,如飞一般向着这里奔来。 有许多北原兵也看见了这一幕,本来以为那猛兽是为捕猎白马,但偏偏不是。 倒好像是……并行齐驱一般,很快众人看的清楚,那是一头巨大的雪豹。 反应过来的北原军纷纷后退,有人避让不及,被那雪豹扑倒在地,左右开弓,又撞飞了几人。 雪豹摁着地上的尸首,昂首又吼了声,威震八方。 此刻那白马已经冲入阵中,马上的少年单手倒提着一把极长的银枪,微微弓着身子,身形如游龙,随着马儿颠簸微微起伏。 盯着那白马,那银枪,那少年将军……不知是谁颤抖着叫了声:“是薛十七!” 在看到雪豹的时候,士兵们只是慌张,但当听见“薛十七”之时,无数人惊动,阵中大乱。:,,. 章节目录 550. 二更君 天时,地利,人和…… 有看到薛放的大周将士们,也不约而同地叫嚷起来:“薛督军!” 呼喝声音极大。 几乎把那只突然出现的豹子都给忘了。 而从薛放到的方向,北原兵尽数后退,没有人愿意去试他的长枪,竟渐渐地让出很宽阔的一条路,任凭他打马一步一步经过。 倒像是这少年将军正自检阅队伍。 穆不弃所带的威远军正在那里杀的火热,猛地看到薛放同一只豹子双双赶来,众人都震惊不已。 奇的是那豹子并没有伤大周的兵马,甚至也没有再如何。 金色的眼睛只是静静地望着薛放离开的方向,然后扭身自己跳了几跳,竟是从军中跃出,向着雪原上去了。 而在雪原方向,是随着薛放赶来的那几十匹马,除了跟着他的庞源外,却还有些并不像是士兵的人,细看,原来是涂温族的青壮。 原来牧东林跟穆不弃虽担心薛放的身体,不敢再叫他颠簸带兵,但薛放何许人也,不到半日他便醒了。 起初小梅等还想瞒着他,但没看到牧东林跟穆不弃,薛放岂会放心,给他逼问,小梅不敢隐瞒,终于承认了定北城那边御驾亲征、牧东林跟穆不弃已经追击而去的事情。 薛放一听这个,便没有再问别的。 他当然不相信一心“修行”的皇帝会突然间改了性子、有了什么御驾亲征的兴致。 一定是俞星臣声东击西搞的鬼。 薛放最是了解杨仪的为人,“皇帝”亲临,而要让北原人深信此事,那御驾亲征的队伍怎么可能少的了皇帝最重视的永安侯。 牧东林他们是追着北原人行军的路而来。薛放因为怕赶不上,灵机一动,便叫小梅去寻图兴山的涂温族猎人帮忙带路。 这些猎人对这一片自然是极为熟悉,加上薛放又不是大部队经过,只他跟几个心腹而已,却的确可行。 他们领着薛放,贴着图兴山北麓山脚的捷径小路,甚至都没有出北境,比北原军的行路方式要省三四个时辰的路程。 不过这小路只适合少数人经过,毕竟有的路是从羊肠般的山岩边上,还要过几道河流,十分崎岖。别说北原那种大部队,就算是两三万人,也要几天才能经过。 若无涂温族人带路,也绝对摸不到此处。 而在出图兴山的时候,他们遇到了那只雪豹。 起初猎人们以为雪豹是来捕猎的,正自提防,没想到那雪豹冲着薛放嗅了嗅,一扬脖,竟自顾自向前去了。 可雪豹并没有远离,竟是在前等着他们一般,走走停停。 直到出了山脚前方便是雪原,涂温族的猎人望着前方站立不动仿佛等候的雪豹,忽然意识到:“它是想给薛督军带路!” 这里虽看似是一望无际的雪原,但也不是没有危险的,就如同决明预判的那个湖泊……但还有比湖泊更凶险的,那就是坑洞之类。 若是不熟悉地形,马或者人陷入坑洞中,要么摔了马儿,要么伤了人,那可是九死一生。 薛放打马上前,雪豹看他一眼,撒腿就跑。 白兔起初还忌惮,薛放摸摸它的脖颈安抚,白兔毕竟是难得的神骏,当下便奋起四蹄,追了上去。 它的速度非同一般,那雪豹听见马蹄声靠近,便也随之加快,它一边奔跑,头颈微微放低,似乎在嗅着什么,金色的眼睛盯着前路,时不时地调转方向。 薛放控制白兔紧跟其后,果真一路坦途。 背后的庞源跟涂温族的人也大为惊讶,若非亲眼所见,自是绝不能信。 其实薛放已经极感谢涂温族的这些猎人,出了图兴山后就想叫他们先行回去。 不料他们竟非要跟着薛放一起,之前救了他的那老猎人望着薛放,道:“您就当我们是少将军的旧部吧,他活着的时候我们并未尽力,今日跟着薛督军,也算是……为了少将军,为了族人,为了北境。” 薛放没有再说别的。 此刻阵中,初十四跟黎渊合力拼杀,遥遥看见阿椿的身影,正被三个北原兵围着。 初十四冲过去,从后砍死一个,大声道:“五哥带人到了!” 阿椿眼睛一亮,两人拼力又砍倒另外两名敌军,阿椿才道:“戚将军受伤不轻,方才又跟我和桑野冲散了……不知在何处。” 初十四担心戚峰,便道:“别急,我看看。” 正欲纵身跃起,“小心!”阿椿却看向他身后。 原来一名北原兵趁机冲了过来,不料那敌军还没到初十四跟前,便身子一晃倒地。 竟是在后面的黎渊从地上踢了一把刀过来,正中那人后心。 初十四扭身跃起,阿椿一笑:“踩着我。” 正好初十四觉着看不真切,且还得提防底下北原兵,闻言轻轻降落,踩在阿椿肩头,放眼看去。 他眯起眼睛,立刻把现场看了个大概,同时也扫见远远地,北原兵退开,中间薛放一人一马,倒提长锋,威风凛凛地向着杨仪俞星臣所在之处奔去。 初十四脸上笑容一闪而过:“那小子……” 可回头又一瞧,笑容收敛。 他匆忙伸手指了指南边:“戚峰在那……” 初十四轻轻跃落,却又拉住阿椿又道:“桑野在左翼方向被围住了……我去救他,你跟小公爷去救戚峰。” 黎渊知道他们之间感情非同一般,便道:“我去找戚峰,你们去救桑野。” 不由分说,他已经闪身离开。 初十四跟阿椿对视了眼,终于联手向着桑野方向冲去。 戚峰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是最先杀入敌阵的,身上的铠甲都被血浸透。 之前桑野跟阿椿等冲来,总算让他有喘息的机会,很快又有大批北原兵冲来,身不由己,将他们再度冲散。 手中的兵器早不知换过多少次,此时拿着的,是一根长枪,拄在地上,这样才能支撑着他不倒。 因为极度的体力耗费,神智几乎有些不太清楚。戚峰拼命咬紧牙关。 一只眼睛被血糊住了,他抬手擦了几次都没有弄清楚,后来才意识到,大概是自己的眼睛受了伤。 有敌军见他已经无力再战,便欲捡个便宜,偷偷地从他身后袭来。 戚峰人不动,飞快地挥枪向后一挑,电光火石间已经将人戳死。 身形将倒下的瞬间,长枪重新支在地上。 “峰哥……” 银铃般的笑声,有人在他唤道。 戚峰知道那是佩佩……被他“扔在”羁縻州泸江三寨的他有了身孕的妻子。 当时戚峰决定要来北境的时候,佩佩立刻察觉到了,她们摆夷女子情热如火,戚峰担心她会不许自己远离。 不料佩佩悄而不闻地给他准备好了路上的东西,只悄悄地说道:“办好了正事就回来,路上的花儿再好看也不许多看一眼,知道吗。” 可在戚峰点头的时候,她却紧紧地将他抱住,好像一辈子也不会松开。 戚峰走那日,佩佩没有送行。 木亚叮嘱了他很长的一段话,又说:“佩佩不敢见你,怕舍不得你走。但是……”他指了指身后一棵硕大的芭蕉树。 戚峰看到那树后佩佩的裙摆一角,他知道他的妻子躲在那里含着泪在目送他离开。 “峰哥……” 耳畔又想起了佩佩的叫声,戚峰一个恍惚,这才看到有一名敌军已经冲到跟前,他想也不想,一拳捶了过去。 但身前的人虽被打退了,身后的却已经来不及了。 枪尖戳上来的时候戚峰没感觉到疼,因为身体几乎已经脱力到麻木,再多一点伤也无所谓。 眼见敌军的枪将他穿透,远远地一把刀扔了过来,直接砍在了那人的头上。 戚峰抬头,看到有一道极其矫健的身影冲了出来。 那影子透着几分眼熟,戚峰看不清,也一时想不起是谁,还以为是黎渊等人。 几个本来想趁机将他斩杀的北原兵都被那人迅速清理,而那人冲过来扶住他的胳膊:“你……” 一个字,唤醒了戚峰的记忆,让他猛地惊动:“你……?” 他抬眸看向那人面上,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张久违的、仿佛梦中的脸。 穆不弃——也就是韩青,跟戚峰四目相对。 先前初十四站在阿椿的肩头,“鹤立鸡群”,曾经向着戚峰的方向指了指。 远远地穆不弃看到,便向着这个方向而来。 果真遇上! 他有许多话,可又像是无话可说。 幸亏这会儿也不是个叙家常的最好时机。 穆不弃言简意赅道:“撑着。你不能死。” “乌鸦嘴,谁说老子会……”戚峰力气耗尽,嘴上却不肯饶人。 穆不弃一手扶着戚峰,一手用刀,将蠢蠢欲动上前来的敌军毫不留情地解决。 直到四五个北原兵冲出来,合力杀上前。 穆不弃见他们来的凶猛,只得暂时松开戚峰,挥刀挡住。 戚峰在后望着穆不弃的身影在面前腾挪纵跃,血渍满布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他本来已经支撑不住,此刻不知如何,竟重新将枪提起,冲到穆不弃身旁。 “你……”穆不弃逼退两名敌军,转头看向他,满目担忧。 “你也不能死,”戚峰说道:“我可不想孩子没出生就没了舅舅……” 穆不弃心头巨震,一时竟忘了出刀。 幸亏黎渊及时赶到解了围。 大周的士兵们因为薛放的到来,情不自禁地高声呼唤。 斧头隐隐约约听见是叫“薛督军”,还不明所以。 直到看见前方白马若隐若现,士兵向着两侧急速后退。 斧头一颤,手中的太极刀跟着落地。 “十七爷!”斧头叫了声,撒腿向前跑去。两只狗儿也跟着狂吠。 付逍原本只盯着前方试图冲进来的那些北原兵,并没在意别的。 听见斧头叫嚷,他才一惊。 当看到那道从万军丛中策马而出的少年之时,付逍身形一晃,几乎怀疑自己老眼昏花。 薛放向这边来的时候,正看到晓风,艾静纶,金燕燕跟罗洺几人,正同侍卫们一起,苦苦抵御想要攻入的北原精锐。 他们几个都算是武功平常的,对付一般士兵自然无妨,但跟精锐对上,未免勉强,早就险象环生,何况艾静纶跟罗洺原本就负伤了。 过于紧张,让他们都没发现薛放的来到。 直到薛放打马靠近,他人在马上,银枪一挑,两个想拦路的敌兵相继倒跌出去,其他人急忙后退,如见煞星。 薛放的左腿轻轻一撞白兔,白兔立刻追逐上去,配合得当。 刷刷两声,对方的兵刃几乎才举起,就已经成了枪下亡魂。 正欲对晓风众人下手的几个敌军见状骇然,当下也顾不得了,立刻后退。 谁不知道薛放当初一连挑了北原四名大将,活活吓死蒙岱的事情。 若说这些事他们不曾亲见,那先前往冻土重镇的两战,自然也知道了薛十七的厉害。 白马,长枪,英武俊美,年纪却轻——现在北原军中,一旦看见这样的人,简直心有余悸,被吓怕了。 薛放的周围顿时又空出了偌大一块地方。 这里异乎寻常的寂静,传了出去,原本正激战的双方不知发生何事,纷纷看了过来。 当看见那白马长枪的少年将军的时候,又有许多欢呼声响起来:“薛督军到了!” 原先散开对敌的大周士兵们,此时纷纷冲出来,他们围在了薛放周围,刀锋一致对外,杀气冲天! 薛放冷冷地看向对面的北原兵,道:“我们的援军已经到了,如今三面包抄,你们若还想见到你们的家人,便立刻向北。” 北原兵们面面相觑。 薛放道:“回头看看吧,你们的中军大旗已经被斩断,很快便将溃退,现在逃还能有命,再过一刻,此处便将是你们的埋骨之地!” 簌簌然,细碎的声音,那是脚步向后挪的声响。 就在北原兵们迟疑的时候,因为牧东林在后卫,穆不弃在右卫,两面包抄,引发的波动总算后知后觉传到了此处。 一触即发,大军果然开始溃退! 这种溃退是极其危险可怖的,因为恐惧像是会传人的病,一旦患上,便如烽火燎原,会让士兵失去所有战力。 薛放看得出来,沉声喝道:“还不快滚!” 有北原士兵猛然一抖,站立不稳,跌倒在地。 他爬起来,向后逃去。 然后是更多。 弘吉亲王那边,已经稳不住了。 天时,地利,人和,他什么都没有了。 大旗被砍断,本就是不祥之兆,那人明明不是大周的皇帝,但北原的士兵们不知道此事!于是竟都目睹了一番大周皇帝大展神威的场面,如此已经动摇了人心。 这里是北原的疆域,本来是他们的地盘,可他们从刚一赶到之时,精锐的骑兵便先在这里栽了大跟头,现在又被三面包抄了,地利全失! 至于人和……本来弘吉还想着,自己二十万大军,兵强马壮,自然是所向披靡。 但他忘了一件事“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是他之前不回头,在冻土死磕,那未必拿不下冻土。 但他在冻土咬崩了牙,又为了针对“御驾亲征”,死命驱使士兵们折返。 要知道北原这些士兵虽强,但一路从本国冲到冻土,恶战之后,又急忙顶风冒雪冲杀而回,他们的疲惫可想而知,只是最初因为要杀戮而忘记了,但只要败相初显,那种疲惫便会变本加厉! 反观大周,天时——他们有御驾亲征,“天子之威”!地利——他们有抢占先机,三面包抄!人和,他们的兵马虽杂,但竟万众一心!每个将领都勇悍不屈,每个士兵都舍生忘死! 还能说什么? 眼见后卫跟右卫都已经撑不住了,弘吉咬紧牙关,正欲挥刀下令死战,却有人拉住他:“亲王,再战下去,怕会全军覆没!” 正此刻,一直毫无动静的弗邑关派人赶到。 北原军开始了溃退。 大周兵马趁机掩杀! 薛放调头,斧头已经忙不迭地扑上来:“十七爷!” 他只顾高兴,几乎忘了别的,随着薛放跟白兔到了里间,薛放便看见马车后,正跪在地上的杨仪。 直到看见她,薛放才翻身下马。 不料一个趔趄,单膝跪地。 斧头慌得去扶:“十七爷。”长枪脱手坠地,斧头才发现枪身上全是血。 “十七爷?!”他的声音变了。 此刻晓风艾静纶等人也围上来。 “十七爷!” “表哥!” “薛督军……” 薛放抬头,看着他们道:“你们做的不错……”咬紧牙关他起身,向着杨仪身旁走去。 付逍勉强站在马车边儿,向着薛放一笑。 他们都是久经沙场,一个对视就知道对方是个什么情形,不必多言。 直到薛放走到杨仪身边,杨仪还没发现。 斧头正欲叫她一声,却被薛放制止。 先前杨仪用尽全力,把俞星臣伤口处的箭簇拔了出来。 那沉甸甸锋利的铁东西落在旁边雪地里,杨仪仔细地清理了伤口,敷了止血生肌散。 正要用桑皮线缝合,有人拉了拉她,杨仪头也不抬:“待会儿。” 那人单臂将她捞起,杨仪惊愕,那人却又将她松开。 底下膝头却多了一点东西。 原来方才她着急之中,直接跪在雪里,已经半天了,膝盖都要冻僵而不自觉。 杨仪以为是斧头:“快好了……”正要去摸桑皮线,忽然顿住。 再度将头转回,杨仪看到那张她从没想过会在这里出现的脸。 她呆呆地看着薛放,半晌,想起身将他抱住,但她的双膝早麻了,手虽然张开,人却无法动,不由自主向着他歪了过去。 薛放及时地把杨仪拥住。 杨仪呼吸紊乱,贴在他的颈间,说不出的喜欢。 但那喜欢正自涌动,还没来得及蔓延,杨仪便嗅到一股不同寻常的血腥气。 她定睛看向薛放,这才发现他发端,领口,乃至她方才紧紧靠着的脖颈上……都有血。:,,. 章节目录 551. 一更君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杨仪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她抬头看向薛放面上,发现他的脸色异常的苍白,只有瞳仁幽黑。 一种不祥的紧张袭来,杨仪咽了一口唾沫:“你……” 薛放搂着她,冬日极厚的袍子簇拥着杨仪,但在他怀中仍显得这样纤瘦。 他很心疼,但因为抱着她,又很心安,是一种可以放下所有的心安。 四目相对,杨仪狠狠地咬紧了牙关,然后她柔声道:“你等一会儿,我给俞监军把伤口缝好。” 薛放没做声,只慢慢松开手,顺势坐在旁边等她。 杨仪看看他,又忙从掏出一块手帕,擦擦手,从药囊中翻出三四颗的丹药,送到薛放跟前:“吃了。” 薛放想抬手去接,但这会儿他坐在这里,能动的仿佛只有双眼了,当下一笑,微微向前探头。 杨仪会意地把手送到他唇边,感觉他低头把药丸一颗颗含了去。 瞬间唇间吐出的气息都没多少热气一样,仅仅一点点的湿润微凉。 耳畔一阵轰鸣,心鼓噪的仿佛烧开的水。 杨仪不敢让自己多想,也不敢让自己多看。 她吩咐:“去弄点热水……” 晓风跟金燕燕急忙去收拾。 杨仪转头,深呼吸,情不自禁有些发抖。 她咬了咬舌尖,把桑皮线掏出来,尽快给俞星臣把伤口缝好,又洒了一层生肌散,让斧头过来包扎整理。 做完了这些她转头,却见薛放坐在身边,微微合着双眼。 他的发鬓间是冰雪融化凝结成的冰珠,眉峰上的雪因为才融了,化成一点点水渍,沾在那里。 杨仪挪到薛放跟前,摸摸他的脸,冰凉。 这点凉意好像尖锐的刀子一样刺中了她,杨仪屏住呼吸:“十七……” 薛放并不回答,安静异常。 杨仪举手握住他的肩头:“十七?” 薛放身子一晃,向着杨仪倾倒过来。 这场轰轰烈烈空前绝后般的大战,在天黑之时,终于告一段落。 也是第一次,在北原人的疆域上,北原大军向着弗邑关仓皇败退。 牧东林指挥士兵掩杀,实则是提防敌人反扑。 一边儿命打扫清理战场,救治伤者。 也幸而是牧东林跟穆不弃在这里,大周这边儿,薛放,黎渊,俞星臣,乃至于戚峰,付逍,金员外,晁大通等,为将者重伤的竟占大半,更不必提那些兵丁了。 可虽然代价极其惨烈,却……又是值得的! 其实牧东林自始至终,心弦都仍是绷紧着。 牧东林看的乃是全局,他担心的是,此处距离北原的弗邑关很近了,万一北原人再派援军来救,那可真的是……要打到昏天黑地,玉石俱焚了。 幸亏弗邑关并没有再派人来,这有点不合常理。 毕竟,他们只要不聋不瞎,就应该知道此处已经交上了手。 倘若他们及时派援军来,至少……弘吉亲王不会溃退的这样迅速。 牧东林一则惊讶,一则庆幸。 但现在天色已暗,如此雪原,一夜朔风酷寒,那些重伤者势必是熬不过去的。 且还得提防北原出兵。 牧东林暗暗焦急,而不敢流露,只叫全军后退,移到他们先前歇脚的石狼坳,重新竖起帐子,安置伤员。 因为伤者过于多,一个帐子里最多能安置十几二十人。 非常时刻,只能如此了。 牧东林跟穆不弃两人通力协作,里里外外的周旋安排。 正在忙碌,斥候报说,定北城方向又有一队官兵赶到。 原来是守城的兵马,不多,只有两千人马,随行的还有几名医官,但现在对牧东林而言,犹如火中送炭。 立刻叫他们前去战场上,搜寻还活着的士兵跟伤者,医官们则赶忙四散救治。 本来牧东林又担心,晚上会狂风或者暴雪,可好像是被白天那场惨烈的大战震惊到了似的,今夜,天公十分“做美”。 没有刺骨的寒风,没有肆虐的暴雪,夜色苍茫而静谧。 黑暗中,只有伤者们时不时发出的低低申吟,偶尔是遥远的图兴山上传来的野兽吼声。 牧东林在北边安排了两队斥候营,事先探听弗邑关的情形,以便于及早应对。 怪的是,弗邑关自始至终,不曾有任何动作。 牧东林心中暗自称奇。 如此熬到寅时的时候,南边却又有斥候来报,说是定北城的方向好像又来了许多“队伍”。 牧东林不明所以,叫再去探听。 不多时,斥候回来:“将军,不是敌人也不是官兵,是……是定北城的百姓。”声音已经开始发抖。 “什么,百姓?”牧东林愕然,“百姓为何会来此?” 从定北城向着此处,骑马狂奔也要大半天的时间,何况是北原地界,那些百姓人等……从来不敢轻易涉足。 百姓们这时侯出现?那……应该是昨日就开始启程了?! 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斥候吸了吸鼻子,道:“将军,您亲眼看见就知道了!” 牧东林不懂,策马向前,寻一处略高之地放眼看去,茫茫雪原中,是一队看不到边际的火把的长龙,仿佛一条烈焰的长城,一直能够绵延到定北城。 “这……”牧东林震撼,一向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人,也陡然色变:“怎么回事!” 听斥候说是百姓的时候,牧东林虽惊讶,却只以为是几个百姓而已,不足为奇。 没想到亲眼所见,这种架势,简直像是……定北城的百姓们倾城而出。 正如大部分北原兵马以为是真的大周皇帝御驾亲征一样,原先定北城的军民人等,也以为是真的皇帝驾临。 他们颇为高兴,永安侯在此,再加上皇帝亲临,北原人必败无疑。 让百姓们窥见真相的,却是一个任是谁都想不到的人。 钟军师把大周皇帝想要御驾亲征的消息送出去后,便想着赶紧撤回北原。 谁知出了点意外。 先前俞星臣在的时候,曾几次下令让满城彻查,留神北原的细作。 后来又因为胥烈逃出兵备司,于是更加紧排查,所以坊间的里长以及百姓等,都十分留意警觉。 不过,钟军师十分狡狯,他寻的是之前在卧龙山认得的一个小喽啰的亲戚家里,只说是来做小买卖的,伪造了身份。 那孙老汉见他认得自家亲戚,便不疑有他,留在家里。 这日,孙老汉从外回来,提了一包豆芽,说道:“哎呀,今天去的晚了,好不容易抢到了最后一份儿,中午略一焯水,用麻油一拌最是好吃。” 钟军师在旁不阴不阳地说道:“永安侯可真有法子,弄得整个北境的豆子都也贵价起来了。” 孙老汉听着他的语气有点古怪,却只当自己多心,便笑道:“之前谁以为这豆子是多好的东西呢,我家里之前也买过,总不记得吃,放在那里都被虫儿蛀了,听说有的地方原本种了不少,因为大家都不怎么吃这个,便都不见有种豆子的了……永安侯这一次来,大家都爱上了吃这芽菜,这可是好东西,不是药,却比药便宜还管用,听说春安县那边儿已经精选了好些豆种,开始叫农户们选地,明儿化冻开春,便开垦良地种豆子呢!” 钟军师哼了声:“永安侯确实也算是女中豪杰了,可惜……” 孙老汉一愣:“可惜什么?” 钟军师眼珠一转,假惺惺道:“永安侯身子弱,竟也跟着皇帝御驾亲征的队伍出了城,这城外风雪大,我怕她有个什么不妥。” 孙老汉不太喜欢听这话,便道:“永安侯是菩萨转世,身边自然有护法神,她也自然是万福万寿环绕的,而且皇上御驾亲征,又有四十万的大军,北原这次一定完蛋!以后啊,别说定北城,就算是外间弗邑关,祖王城,都是咱们的地方!” 钟军师见他眉飞色舞,心中很是鄙薄。 皱皱眉,军师呵呵笑了两声。他自觉着大局已定,自己又要走了,未免有点有恃无恐,便道:“四十万?我看未必吧,据我所知皇上这一次是突然赶到定北城,可并没有调动其他地方的大军,定北城这边只有七八万,还得留下守城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觉着哪里不太对劲。 孙老汉当然不懂军事政务,但更加不想输人,便想当然地道:“这是你知道的,你不知道的呢?皇上亲自带兵当然是少不了几十万的,再加上俞监军调度,若不是十拿九稳,干吗还要出定北城去?要真跟你说的一样,不是去送死……呸呸!”他赶紧打打自己的嘴巴:“我说错话了,菩萨见谅。” 殊不知钟军师越听,越有点心惊肉跳。 孙老汉冲天拜了两拜,却啧了声:“不过……” “不过什么?” “我听说这次带出城的兵,竟不要家中独子的,倘若兄弟,也只能去一个……你说奇怪不奇怪?前街的张老四的儿子因为是独生的,就给留在城内不得去立功了。” 钟军师听到这里,眼前一黑! 他没了之前气定神闲之态,转身冲进院内,也不再理会孙老汉。 跟随钟军师的人莫名其妙,忙随他到了屋内:“怎么了?” 钟军师气急败坏,咬牙切齿地说道:“坏事了!什么皇帝!是假的!他妈的……我们上当了!” “什么?”那人震惊:“可、可您不是认得的么?怎么会出错?” 钟军师跳脚道:“我虽不知他们从哪里找来那么一个跟皇帝相貌相似的人,但……这必定是调虎离山,是围魏救赵,他们想把围着冻土的大军给引回来,我怎么也给蒙蔽了!” 回想“皇帝”的容貌,没有错,不仅是相貌,更是那种清傲高贵的气质,简直跟那个皇帝如出一辙。 就算俞星臣他们想假冒,一时之间又从哪里找到那么容貌相似气质一样的人呢? 但不管如何,钟军师认定了那确实是假皇帝。 当初他一看蔺汀兰的样貌气质,便觉着被霹雳闪电打中了一样深信不疑。 如今回过神来,细细回想,果真给他想到了不少破绽。 比如所谓的“四十万大军”,本来两军交战的话,按照惯例,是会把人数虚报,以恐吓对方,在气势上压倒对方的,不足为奇。 所以钟军师从最开始就没把“四十万”当真,他以为自己看的很明白,谁知道正是灯下黑了。 如果是真的皇帝到,此刻陪同圣驾的,就不仅仅是俞星臣跟杨仪,北境各个州府的统军之人必定都会随行! 而且皇帝亲临,岂会一个王爷都不随行在侧?就算王爷不在,什么其他的王宫侯爵也要跟上一批的!怎么一个有名有姓的也叫不出来? 钟军师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他被蔺汀兰的相貌唬住,又给俞星臣所安排的阵仗惊到,便仿佛坠入了**阵似的,把所有不合理都自动忽略。竟然上当。 当下便吩咐心腹之人,让快些想法出城报信。 他因为窥破了俞星臣的计策,叫苦不迭,一时忘了收敛,不知隔墙有耳。 他们这一番话,竟给孙老汉的老婆徐婆子听见了。 自打钟军师来投奔,徐婆子便不太喜欢,总觉着他阴阴险险的有些古怪,只因为是老汉侄子的朋友,勉强招待。 今日看他们脸色不佳鬼鬼祟祟,徐婆子便多了个心眼,偷偷到窗户旁听了听。 不料竟听见这样一番话,吓得魂飞魄散。 婆子赶紧去告诉孙老汉,孙老汉起初不信,怀疑她听错了。 孙婆子气的踹了他几脚:“都怪你有眼无珠,不知好赖人,把个贼领进来,现在不赶紧去出首,叫人告发了或者知道,你我都要人头落地!” 谁知他们这一吵闹,也惊动了钟军师一行人,图穷匕见,见事情败露,便要杀人灭口。 孙老汉见势不妙,拼命拖住人,让婆子快跑,受伤的婆子厉声大叫,被隔壁听见! 这会儿街上的巡逻兵丁正多,闻讯赶来,总算是将钟军师一行缉拿! 这会儿徐婆子被捅了一刀,流血不止,孙老汉抱着她,悔恨交加,大骂钟军师吃力扒外,恩将仇报,简直禽兽。 围观的百姓们才知道原来他们是北原细作,百姓们自然最恨这种人,有的吐唾沫,有的扔石头。 有人说道:“看着像是大周的人,为什么要当汉奸!” 钟军师被捆住,额头被石块打伤,又看这许多愤怒的百姓围着自己,他心头一动,便叫道:“皇上御驾亲征是假的!皇上御驾亲征是假的!” 这钟军师极为狡狯,他自知自己未必能够逃脱,此刻这么说,一来是想要搅乱人心,二来也盼着风声传出去,会被城中其他细作听见,报知北原,希望能够“将功补过”了。 百姓们本来恨不得冲上来打死他,听了这句,鼓噪声都消了下去,然后有人怒道:“这狗贼死到临头还在胡嚼!” 钟军师大声道:“我说的都是真的!那皇帝是假的,不信你们去兵备司……去衙门问问就知道了!只瞒着你们这些傻子!” 一个负责抓他的小校尉上来,先给了他一拳。 望着钟军师疼得躬身的样子,才道:“你休要在这里鼓惑人心,以为我们会相信你?永安侯都跟着去了,还有俞监军!要是假的,他们干什么要跟着。” “哈哈,”钟军师忍痛大笑:“你们这些蠢人,俞星臣跟永安侯当然不蠢,皇帝御驾亲征,他们这些重臣若不跟在身边,北原自然会看出蹊跷,又怎会上当,这叫舍不得孩子套不的狼!” 鸦雀无声。 钟军师面上露出几分得意之色:“可惜了永安侯,她这一去必定会死!……总之他们这一队人马遇上了北原人,是有去无回了!” 最后这句话却又激发了众怒:“别听他的,他胡说!” “永安侯是你这种人能诅咒的!” 群情激愤,士兵们都拦不住,钟军师鼻青脸肿,几乎被当场打死。 百姓们虽然不肯轻信钟军师的话,但仍是忐忑,不免聚集到衙门,询问究竟。 此刻武威的沈笙太守兀自留守,听外头闹起来,不知如何。 直到侍卫说明捉到了细作,又把钟军师的话一一告知,沈太守骇然。 沈笙当然知道俞星臣的安排,可没想到,居然给一个细作窥见实情。 但关于钟军师所说的“有去无回”,沈笙却不肯相信。 因为俞星臣跟他说的时候,报喜不报忧,什么北原精锐就算赶回,也是疲惫之师,而且在冻土重镇必定有消耗,什么他们是御驾亲征,士气上先就胜北原一筹,以一敌十以少胜多什么……天花乱坠,把沈笙说的佩服不已。 因为假冒皇上是泼天的死罪,所以俞星臣一边调度,一边吩咐沈笙让他“善后”。 当斥候探听消息,北原大军从夏州返回后,就立刻八百里加急通知北境各地,叫各地稍安勿躁,此不过是计策,为了调虎离山放出的假消息迷惑北原而已。 所以就算钟军师不嚷嚷出来,这两天,沈笙也会发安民告示,说明乃是诱敌之计的。 消息散开之前,金平跟赫连彰众人已经出发。 很快,城中百姓也都知道了:原来所谓皇帝,不过是俞监军的障眼法,是为了引开北原袭击夏州的三十万大军。 但如果他们不出城,那三十万兵马便会攻到定北城下,所以他们才一力向着北原而去,放话要拿下北原的西京! 这样的话,要交战,也是在北原的地盘上。 所谓“御驾亲征”,明明就是要跟北原人死拼了。 但俞监军,永安侯明知如此,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都去了! 尤其是杨仪,被北境军民视若神明的永安侯,不少的百姓都见过她,那是捧在掌心里都怕护不妥当的人,居然如此奋不顾身。 这日城中的斥候探听到,北原从夏州这番的大军已经跟大周兵马交上手了。 这消息在定北城中散开,一时之间,军民们心中又是担忧,又是着急,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 围在兵备司门口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声:“永安侯都能上阵,我们为什么不能够!” “说的好,索性一起去杀他娘的!” 尤其是先前那些在出征时候被筛选下来的士兵们,悲愤之极,纷纷请缨! 此时这赶来的队伍,百姓比士兵要多数倍。 牧东林在西北半辈子,虽名声深入人心,但却还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百姓们赶到,纷纷动手,他们或者抬着,或者背着,或者拉着小车,或者赶着骡子,将伤者、战死的士兵们一一运送回城。 整整一夜,从定北城到弗邑关外的雪原地上,火光彻夜不熄。 北境各地的医官,包括许多大夫,也纷纷动身赶往定北城。 在满城不寐,上下一心的忙碌之中,大多数人甚至都没有意识到,今日,正是元旦。 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章节目录 552. 二更君 小年 杨登的灵柩还未回到京城,中途,消息便已经陆续散开。 当下正是年底,京城之中,人人欢悦。 杨家这里,尚且对此一无所知。 只有杨佑持在外头听说些只言片语,他不肯相信,四处打听。 那时候顾瑞河已经把此事告诉了杨甯。 本来顾瑞河担心杨甯得知此事,若是情绪失控,自然对她的身体大有影响。 不料,杨甯听他说完后,仅仅是眼神稍微凝滞了会儿,并没有顾瑞河预料中的大惊大悲之类。 杨甯没有说话,默默地坐在那里,仿佛在出神。 顾瑞河从来都不太了解自己的这位表妹,但见她这样,顾瑞河想了想,还是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再怎么感伤悲愤也是无济于事。尤其妹妹还有着身孕,何况还有姑母……妹妹务必保重。” 杨甯目光转动看向顾瑞河,过了会儿才问道:“这件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顾瑞河想了想:“听说是……一个月之前,他们才进北境不多久,一个叫做留县的地方。” 杨甯的眼神飘忽了一阵,她想起那时候,顾莜跟她说过,杨登没了。 那时杨甯只以为顾莜是想念杨登,有些神志恍惚。 现在看来,倒还是她说对了。 顾瑞河还要再说,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杨甯稍微回神,反而对顾瑞河道:“哥哥不必担心,其实自从父亲执意要去北境,我心中便已经有所准备了。” 顾瑞河很意外。 “当然,没有人希望他去,但……”杨甯淡淡道:“这是他自己选的路,他做了他认为对的事,仅此而已。” 她的目光涌动,说的是杨登,但又不仅仅是杨登。 顾瑞河并不知晓这一重意思,听了这两句,只觉着杨甯看的十分透彻。 “妹妹这样想,我就放心了,”顾瑞河感慨道:“唉,姑父是个难得的好人,可惜天不假年,叫人惋叹……” 杨甯垂眸,片刻后说道:“杨家那里还不知情?” 顾瑞河道:“本不知道,不过我看太医院里未必没有听到风声,而且杨二爷交游广阔,差不多也该知道了。” 又过了片刻,杨甯忽然问道:“表哥,我想起一件事,那个霜尺……怎样了?” 顾瑞河微震。 杨甯微微一笑,道:“你不用瞒着我,你知道我不会对你怎样。我只是好奇。” 顾瑞河沉默。 霜尺确实没有死,当时的那些发丧下葬之类,只是顾瑞河做给家里看的而已。 当初杨甯劝他的话,他仔细想过。 顾朝宗就不必说了,但顾家真正可怕的是顾老爷子。 一直盯着全局的顾盟才是最不好惹的人。 若真惹怒了顾盟,就算他不会对顾瑞河下狠手,但霜尺的下场一定会很惨。他们两个无论如何是走不到一起,金屋藏娇都是妄想。 所以顾瑞河才伪造了霜尺病死之状,其实是将她悄悄送出了京,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 顾瑞河的打算是,假意听从家里的话,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顺利掌控漕司。 在脱离了祖父跟父亲的控制后,再将霜尺接回府里。 顾瑞河把实情告诉了杨甯。 杨甯听完问道:“你可跟她说过?她可愿意?” 顾瑞河道:“我并没有告诉她。” “为什么没说?” “我知道她未必愿意。而且尚未做成,先说给她听,倒像是给她画饼而已。我想等那天来到的时候,给她一个惊喜。” 他说着,忽然发现杨甯一笑。 顾瑞河觉着有点不安:“怎么了?” 杨甯道:“哥哥这样做也算是多情了,霜尺那样的出身,按理说被你如此厚待,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不过,世事往往不会尽如人意。” 顾瑞河有些不安地问:“甯儿……你、你是何意?” 杨甯眼神飘忽,道:“没什么,是我一点偶然的感慨,因为看着表哥,竟让我想到了一个人。” 顾瑞河诧异问道:“是谁?” 杨甯却并没有回答,话锋一转,说道:“听说皇上的情形有些不太妥当,王爷两日没有回来了,明日连我也要进宫。一时照看不到母亲,还要表哥多加留意。” “知道,只管放心,”顾瑞河答应,又叮嘱道:“你也要照看好身子。” 略说两句,顾瑞河起身离开。而等他走后,杨甯淡淡道:“你可都听见了。” 话音刚落,有一道人影从屏风后缓缓走了出来,竟正是霜尺。 霜尺比先前清瘦好些,沉默地垂首,片刻才道:“多谢侧妃娘娘指点迷津。” 杨甯转头道:“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 霜尺道:“正如娘娘所说,大公子也算是情深义重了,只不过,我跟他终究是两路人。” “这么说你还是要走。” “我这样的身份,只会辱没他。”霜尺淡淡地,很决然。 杨甯略思忖,点头:“也罢,你走了却也正好。反正顾家大难临头,只怕表哥也脱不了身。” 霜尺的脸上本淡然无波,此刻一怔:“您说什么?” 杨甯望着她:“无妨,反正你要走了,自然不会被牵连。” 说着一拍手。有一名宫女端着个托盘走出来,上头放着一个缎子钱袋,杨甯道:“这里有点金子,足够你下半生衣食无忧。你拿了后就离开吧。” 霜尺窒息。 且说顾瑞河离开宣王府后,正遇到来找他的杨佑持。 杨佑持知道他是漕运的人,消息比自己灵通百倍,自是来问杨登的事。 顾瑞河并没有隐瞒,到底告诉了实情。 杨佑持先是不信,过了会儿,泪如泉涌,几乎失声。 顾瑞河安抚道:“木已成舟,还是不必过于伤感,如今年关将至,最好还是先对家里的老太太瞒着,免得……” 杨佑持想到杨登从来的和蔼,比父亲还亲,哪里能忍,竟哭的如同泪人一般,许久不能止住。 顾瑞河正自安慰,冷不防一个侍从飞奔而来:“公子,家里出了大事,快回去看看吧!” 原本生人勿进的漕运司顾家门口,远远地围着许多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都在看热闹。 顾瑞河分开人群,猛然惊呆。 前方顾家门外,竟站着一个人,是个年青的女子,他一眼就认出,那是霜尺。 顾瑞河心惊胆战,正要向着霜尺奔过去,顾家门内走出几道人影来。 为首一人正是顾朝宗。 顾朝宗瞪着面前的霜尺,如见活鬼,震惊地问道:“你、你这贱人不是已经死了吗!” 霜尺微笑道:“让您失望了,阎王爷觉着我是个好人,且又送了我回来……至于您,他可想见的很,许是很快就见着了。” 顾朝宗的脸色难看的像是吞了一口黄连,骂道:“你这臭表子!我不管你是怎么还魂的,你今日跑到这里来,便是自寻死路!” 霜尺有点儿轻佻地笑道:“谁说的,我是正经来看看门路的,毕竟将来我还要风风光光过门呢。” 顾朝宗盯着霜尺:“你是疯了?”他身后顾家的人也面面相觑,都觉着这女子大概是失心疯。 霜尺道:“是大公子许我的,疯不疯,你问问他就知道。” 顾朝宗目光闪烁,当初顾瑞河为了霜尺跟自己针锋相对,他记忆犹新,此刻听霜尺有恃无恐这么说,且原本顾瑞河说已经把她“处理”了,显然是阳奉阴违!欺瞒家里,好大胆子! “逆子……”顾朝宗咬了咬牙,却又瞪着霜尺:“都是你这表子勾引坏了的,我先宰了你,再清理家门……”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便自己动手,便叫家奴:“把她拿下!” 就在此时,顾瑞河道:“住手!”他疾步冲了上来。 “来的正好,”顾朝宗越发怒不可遏,望着顾瑞河道:“我以为你不敢回来了,原来还敢,你说,这是怎么回事。”他指着霜尺。 霜尺也看向顾瑞河,道:“大公子,当着府里老爷的面儿,你说清楚,你到底要不要我?你要害怕我毁了你的大好姻缘跟大好前程,就说句痛快话,我立刻就走,再不会纠缠你分毫。” 顾瑞河不知道她为什么竟亲自找上门来,坏了他的计划,他拉住霜尺的胳膊:“你……快回去!”但如今霜尺已经暴露,又能回到哪里去,何况顾朝宗也绝不可能放过她。 顾朝宗打定主意,一定要让霜尺死在自己手里。 “你这逆子,还敢跟她拉拉扯扯,”顾朝宗望着顾瑞河:“你居然为了一个下作的伎女欺上瞒下,甚至还想让这样的货色进门?简直辱没门楣,丢祖宗的脸,我权当没你这个儿子!” 霜尺嗤之以鼻,大声道:“你好没道理,难道是想跟大公子断绝父子关系吗?你可想好了,你只有这一个儿子了。” 顾朝宗气上心头,抬手直击而落:“你这贱人,我打死你!” 冷不防顾瑞河举手,及时拦住了顾朝宗:“父亲。” “你……”顾朝宗瞪大双眼:“你真的要造反吗?” 顾瑞河微微一颤:“我只是不想父亲伤了她。” 霜尺在旁抬眸看向顾瑞河,忽然道:“大公子,别为了我这种人自毁了前程,也成了你们家里的反叛。” 趁着这功夫,顾朝宗挣脱顾瑞河的手,反手先给了他一记耳光,又一脚将他踹开:“狗崽子,滚!老子待会儿再收拾你。” 他骂了这句,便揪住霜尺的衣领:“你自己送上门来,倒是省了我的事!” 霜尺并不惧怕,盯着他道:“是啊,你自己送上来,也省了我的事。” 顾朝宗觉着这女人兴许是真疯了,嘿然冷笑,这会儿也顾不得有没有人围观,只想立刻杀了霜尺。 正捏住了霜尺的脖子,耳畔只听到顾瑞河叫了声什么,下一刻,腹部突然刺痛。 顾朝宗起初觉着难道是自己犯了腹痛,直到那痛楚在肚子里绞动起来。 而远远地那些围观的百姓,有人看出了不妥,发出惊呼。 顾朝宗的手一松,低头,看到自己的肚子上竟扎着一把匕首,鲜血沿着刀刃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定北城。 在回到定北城后,牧东林审时度势,留下初十四看着薛放,自己带了阿椿跟桑野以及西北军离开。 毕竟西北的情形也不容懈怠,他这次出来已是冒险,而且呆了比他预计的时间还要长两天。 幸而如今定北城文有沈笙,武还有穆不弃。 原本穆不弃守着威远,是为了防备北原,如今北原伤筋动骨,眼见是不能再搞突袭之举了,故而威远方面,也不必着急他回去。 正可暂且在定北城帮着沈太守料理事务。 之前杨仪在出城时候,便命小连带几名医官、药物等,赶去夏州支援,毕竟夏州之战,也有不少伤者。 小甘因为有了身孕,本是要留在城中的,谁知听闻夏州方面来报,老关屠竹等,竟是……没了消息,小甘心惊肉跳,便也随着赶往。 其实所谓“没消息”,是一种安慰人的说法。 毕竟头一批赶往冻土重镇的兵马,几乎死伤大半,战事极其惨烈残酷,死伤的时候,有的已经面目全非,有的堆叠在一起,一时竟分不清谁是谁。 小甘同小连到了夏州的时候,梅湘生在那里正命人紧急地收拾尸首,救助伤者,辨认身份。 他们……发现了老关的尸首。 小梅尤其的不能接受。 他跟老关是最初被分派跟着薛放的,原本两个人的年纪、身份,性情都不同,彼此暗中是有些看不惯的。 但随着后来都跟薛放交心,他们之间的隔阂竟也不复存在。 更加在经过海州之行后,彼此之间的感情,虽然不是手足,可那同袍之意,更胜手足。 小梅悲愤大哭,恨自己没有早一步赶到支援。 但其实就算当时他赶到,也是没法儿救得了的。 小甘小连赶到之时,正是这个残忍的时机。 又有士兵知道小甘是屠竹的夫人,又怀了身孕,简直不敢跟她照面。 小连去劝住了梅湘生,忍着悲痛,询问他是否有屠竹的下落。 不问则已,一问,小梅更是难受,如果是活着的人,此刻早就找到了,既然这会儿还没有音信,那自然是凶多吉少。 在这种情形下,没有人敢跟小甘说实话。 小甘没有再问,反而对小连道:“不要紧,没找到,总是有机会的。竹子不会抛下我跟孩子。”她摸了摸肚子,看似轻松自信,并不担心。 小连附和她道:“就是,一定是受了伤,一时不知在哪里,这冻土重镇地方不算很大……总会找到。”她强颜欢笑,却如何不知道小甘的心是多苦。 小甘不顾自己有身孕,执意跟小连一起去救治伤者,她们两个跟着杨仪所学的医术尽数排上了用场。 因为此刻他们面对的不是什么棘手罕见的病症,几乎也不用诊脉,而只是疗伤,缝合,用药……她们两个从最初的生疏、惊惧,到逐渐地熟练,“习以为常”。 遇到有些不知怎么办的重伤者,比如伤到脏腑的,两人便跟医官商议,又回想杨仪所做,因人制宜。 短短数日,不知救治了多少伤患。 而让他们安慰的是,定北城方向传来了战事胜利的消息。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陆续续地,先是戚峰恢复的最快,然后付逍、晁大通金平等人也大有起色。 俞星臣的伤要好的慢些,毕竟靠近心室,且他又是个文官,体质不同。 薛放则一直昏迷不醒。 从大战那日,到回了城中,虽然杨仪竭尽全力,仔细看护救治,但眼见小年都到了,依旧毫无起色。 对此,杨仪的反应倒是“平静”。 从在北原战场上,看到薛放的时候,她就意识到他的情形不好。 浑身上下的伤,数不清。 双手被长枪磨的见了骨,连手肘都磨破了。 解开他手上缠着的层层纱布的时候,血肉跟纱布都粘在了一起,任凭杨仪再怎么“铁石心肠”,这血淋淋刺心的一幕,仍是几乎把她击垮。 而腿上的那一处伤,之前缝合了两次,也迸裂了两次,此刻已经完全不能再缝,虽然是冬天,伤口依旧恶化,再差一步,就会疽毒入骨。 杨仪只能将那些烂肉剜出来,刀子探入,听见刮到骨头的嚓嚓声。 除了这个,更棘手而不能立刻解决的,还有失血过多。 这情形简直比上次海州之战还要惨烈。 除非她真的是神仙菩萨,有无限神力,但她不是,所以只能按部就班,尽人事,听天命。 可是不间断的操劳,也让杨仪受不住,眼见小年将至,她终于病倒了。 这日,俞星臣起身来看薛放。 他的伤自然还没痊愈,幸而人已经没有性命之忧。 可说来,当时多亏了决明推了他一把,不然这会儿已经过了头七。 在他醒来、能起身后,俞星臣便开始处理北境的政务,以及写折子回京。 每日,他都会来看看薛放……以及杨仪。 尤其是杨仪病中。 灵枢扶着他进了屋内。 杨仪才喝了药,却并不躺下,只靠在薛放的床边假寐。 俞星臣没有打扰她,目光从她带些病容的面上,看向薛放。 望着少年苍白如冷玉的脸色,俞星臣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叹惋。 薛十七,他做到了…… 他做到了前世没有做成的事情,在接下来的至少十余年内,北原人不会踏足定北城一步。 而自己竟也在这场扭转乾坤的战事之中。 俞星臣瞥了眼杨仪,想起她在战场上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 他笑了笑,他的人生似乎没什么可称得上缺憾的,除了…… 眼角的余光之中,他似乎看到了榻上的薛放动了动。 起初俞星臣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薛放口中喃喃地唤了声什么。 俞星臣愕然。 他稍微靠近,却听到一个他熟悉无比、但不可能在这时候出现的模糊字眼。 ——“俞侍郎……”:,,. 章节目录 553. 一更君 她不是俞侍郎夫人! 朦胧中,杨仪感觉有身影在面前一晃。 她睁开眼睛,却见是俞星臣站在床前,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薛放。 杨仪一下清醒过来,问道:“怎么了?” 俞星臣转头看向她,脸色煞白,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这幅模样却看的杨仪心惊,她生恐薛放有个不妥,忙起身检看他的情形。 却见薛放依旧昏睡着,虽未曾醒来,但也不似有大碍的。 杨仪稍微松了口气,有点奇怪地看向俞星臣,不知道他刚才为什么是那副神情,弄得她的心一时都缩紧了几分。 俞星臣见杨仪这般反应、举动,也知道她在害怕什么。 没想到自己让她误会了。 俞星臣问:“薛督军一直都没醒来过吗?” 杨仪觉着他问的更是奇特,皱眉说:“若醒了就好了。” 俞星臣本来还想问点别的,回想方才听见的那模糊一声“俞侍郎……”,又看看杨仪的脸色,还是抿住了唇。 杨仪嘀咕了那句后,却又自悔,觉着自己不该对他那样。 见薛放无恙,她便起身:“我给你看看伤。” 俞星臣重伤之后,也昏迷了两天才醒。 等他醒来,听说在自己昏迷不醒的时候,杨仪但凡得闲,便亲自来探看,时刻留意,吩咐汤药等等。 一日之内,至少要查看次。 当然,也不仅仅是对他如此,包括一切在兵备司养伤的戚峰付逍以及金员外众人,亦是同样。 可在俞星臣醒来后,她不过是一天看望一次,确定无碍就罢了。 俞星臣知道杨仪是真心想要他好起来。 但她大概……又不愿意他过多地承她的情。 这种体察,让他心中越发地滋味难明。 慢慢地解开衣裳,杨仪细细瞧过俞星臣的伤处,尤其观察周围的肤色。 毕竟是箭簇射入肉中,最怕的是清理不当,或者箭头有铁锈之类,若融入血中,形成血毒之症,那就大事不妙。 杨仪细看他伤口周围,虽仍有些微肿,气色正常,幸无大碍。 她吁了口气,请灵枢帮忙,给他把衣襟掩好。 又嘱咐道:“你的伤势也不容小觑,在痊愈之前,还是尽量少动作吧。” 这几日杨仪也听说了,俞星臣自从醒来后,便又忙的不可开交,还不如先前昏迷不醒的时候,倒是还能多睡些时辰。 俞星臣答应:“是。我知道了。可……”本来想叮嘱叫她保重身体,又知道她不爱听这些,而且他说了她也未必遵从,于是道:“薛督军也不会有事的。你且宽心。” 杨仪原本都没怎么看他,闻言才抬头。 对上俞星臣的双眼,她感激他能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是安慰也好,是祷念也罢,总归是好意。 脸上终于露出一点笑影,如同带着些许明亮的淡然月影:“嗯。” 俞星臣又看了眼榻上的薛放。 他似乎再度陷入了沉眠,极其安静。 俞星臣犹豫片刻,扶着灵枢的手告辞。 出门之后,灵枢狐疑地扫了眼里间门,悄声地问他:“大人,刚才薛督军叫的什么,怎么听着像是……” 俞星臣正担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闻言问道:“你听见了么,是什么?” 灵枢本不敢贸然出口,听他问,才回答道:“倒像是叫‘俞侍郎’,是叫大人还是叫别人呢?” “不清楚,”俞星臣顿了顿,假装无事:“大概是他的伤势太过于严重,昏热所致。” 说了这句,又格外叮嘱:“不要告诉别人。” 俞星臣往前厅去的时候,却见穆不弃带着一个人迎面走来。 远远地望着那人沉稳干练的神情气度,俞星臣轻轻扬眉。 从他醒来后重新操持军务,通观全局,夏州,冻土重镇,定北城,以及弗邑关外,自都在掌握。 除了有一个地方,有点奇特。 那就是丹崖启云。 原先鄂极国出尔反尔,趁着北原攻打冻土重镇的时候,试图将丹崖启云重新夺回去。 本来薛放是想让穆不弃去救援的,谁知穆不弃并不曾去。 但是丹崖启云却稳若泰山,来犯之敌反而被打的七零八落,狼狈逃窜。 穆不弃对薛放说有个很稳妥的人去了,但还没来得及告诉是谁。 他更没有跟俞星臣解释。 所以在俞星臣看来,若是丹崖启云只靠本身之力将敌军击退,却仿佛不太可能,如有神助。 直到此刻亲眼见了,俞星臣才知道,果然“如有神助”。 因为穆不弃口中“稳妥”的人,竟是隋子云。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这个人……薛放在羁縻州仿佛手足的两人,在这关键时候,都赶来了。 隋子云望见俞星臣,也微微一笑,向着他颔首致意。 两人碰了面,俞星臣道:“此番又有劳将军,千里迢迢,雪中送炭,实在难得。” 隋子云道:“一方有难八方来援,同为大周人,何分彼此。俞监军实在客气,何况监军也是身先士卒,令某钦佩之至。” 俞星臣含笑,又看看穆不弃,问道:“是要去见薛督军跟永安侯?” 穆不弃道:“正是。” 俞星臣便对隋子云道:“也该去看看。既然这样,便先不打扰将军,请去。” 隋子云拱手:“回头再跟监军细说。” 这几日,穆不弃看城中情形安定,正打算回威远去。 正隋子云安定了丹崖启云,要回羁縻州,自然是要过来看望杨仪跟薛放。 薛放的房中,杨仪才又喝了一碗药,那苦味呛的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平时喝药,都不曾觉着这样苦。 她不愿意大声,正在忍咳,背上被人轻轻地抚了抚。 杨仪以为是江公公:“我没事……” 耳畔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有没有事,不是你说了就算的,所谓医人不能自医,我今日更知道了。” 杨仪已经听出这声音是谁。 惊喜交加地回头,果真看见是隋子云。 “你怎么会在这里?”杨仪不能相信。 隋子云凝视着她,望着她清瘦的脸,两只眼睛显得格外大了起来,看的人心疼。 又扫了眼榻上的薛放,隋子云道:“你们都在这儿,哪里缺的了我?” 此刻穆不弃先走到床边看了看薛放,才又说道:“当时十七本来让我去丹崖启云,正好他来了,于是我才放心地赶去了冻土。” 杨仪望着隋子云带着分温和笑意的眼睛,鼻子发酸。 隋子云看着她微红的眼圈,温声道:“怎么了?是担心这小子有个什么,还是见了我高兴的?” 杨仪破涕为笑,道:“都有。” 隋子云又在她的手臂上抚了抚,本来是要拍拍的,但总觉着她这般身板,只怕连最轻的动作也禁不起。 他跟着走到床边,虽是盯着薛放,却对杨仪道:“你这样却叫人过意不去,上阵杀敌本就是武将的事……我们打架,却是你忙着料理这烂摊子,跟着操不尽的心。可是你也至少别亏了自己才好。” 杨仪打起精神来:“我好好的呢,哪里有亏。” “我们虽不是大夫,但也都有眼睛。”隋子云回头看向她,眼中有些责备之意。 杨仪转开头。 隋子云却又摇头道:“总归是这小子让人不放心……最会磋磨人呢。” 杨仪忙道:“他没有。” 隋子云转头道:“他没有,你怎么为他弄得劳心劳神,气色大伤的。” 杨仪辩解道:“受伤……又不是他愿意的。” “他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过奋不顾身,令人可气,却又叫人可敬。”隋子云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让他的身边人替他操心。” “我……我自来这样跟他无关,何况,”杨仪轻声道:“他值得。” 隋子云呵了声:“你啊,在你眼中,他自然是什么都好。” 穆不弃在旁默默地听到这里,竟道:“就算她想要歇息,也不能够,不光是薛十七,还有这场大战中千千万万的伤者,定北城的医官,自然都是她在调度差遣。有什么疑难棘手的情形,也是她帮着出主意。” 隋子云挑眉,笑看穆不弃道:“果然是脾气变了好多,竟知道通情达理,为人说话了。” 以前的韩青何等的冷硬不近人情。 穆不弃瞥了他一眼,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说实话而已。” 这一次大战,除了当时战死的将士外,一些受了伤被抢救回来的,多半都很快痊愈。 想其原因,除了城中男女老幼一起上阵救护外,自然也是因为医药得当。 比较往日的伤亡率,堪称奇迹。 这若不是永安侯亲临北境,哪里会是现在这个局面。 隋子云其实也很清楚,从丹崖启云往回的时候,他特意也去过一趟夏州跟冻土,绕了一圈才回来,故而才用了这样长的时间门。 对于这场险象环生一波折的大战,他回头复盘,也是提心吊胆,捏一把汗。 能够在北原十万大军压境的必败窘境中觅得一线,反败为胜,这简直是不可能的……若放在别的地方,只怕都不会有获胜的可能。 因为别处,未必有夏州薛放强悍的抵抗之力,未必有定北城俞星臣杨仪等不顾生死的诱敌出动,也不会有牧东林穆不弃此后的千里驰远直追而上。 还有……那些不顾风雪连夜出城救援的定北城男女老幼。 是这万众一心的种种,才造就了这场不可能的战事的大胜。 如果说能让杨仪听话的人,大概隋子云比薛放还管用。 隋子云对杨仪道:“我明日就要离开了,你且让我守他一会儿,你去歇息。我不想在我临走的时候,你的脸色还是这么难看。” 杨仪果真答应了。 在她去后,隋子云转头看着榻上的薛放,面上温和的笑意逐渐卸下,他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心翼翼地掀起被子,看了看他被裹着的双手,身上各处如打了补丁似的大大小小的伤,以及他的腿上…… 隋子云忍不住又重重叹了声。 “叫我说什么好。”他喃喃自语,“一个两个的都不叫人省心。” 当着杨仪的面,隋子云轻描淡写,此刻看着薛放,眼圈却也红了起来。 可又能说什么?正如他自己所说,上阵杀敌本就是武将的事,既然上阵,便会有死伤,便有马革裹尸的打算。 但是……望着薛放的样子,隋子云的心难受的像是被无数只脚踩着,他没法想象杨仪的心情,事实上隋子云倒是佩服起杨仪来了,守着这样的薛放,她居然能够撑下来! 隋子云当然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女子,虽看似柔弱,实则坚韧无比,内心强悍,纵然遭逢非人的苦难,亦一身傲骨不肯毁折。 他总觉着这世道该对女子温柔些,但偏偏适得其反。 风刀霜剑严相逼。 “十七,”隋子云不敢去碰薛放的手,而只是轻轻地抚过他手腕上尚且完好的一处肌肤:“你何其幸运,找到了她……但你一定要珍惜这种运气,你一定要好起来,否则我可是……” 他居然有点说不下去。 隋子云红着双眸,埋头沉默,只是静静地安守着薛放。 不知过了多久,他隐约听见薛放道:“她不、她不是……” 隋子云一惊。 他忙抬头看向薛放,震惊,这小子居然有了反应、是醒了吗? “十七,十七!”隋子云惊喜之下,连唤了数声。 薛放却又安静下来。 隋子云犹豫片刻,正欲让人去叫杨仪来给他看看,却听薛放又道:“她不是俞侍郎的……” 这一句话很轻,隋子云却听了个正着。 他那声叫人来的话已经冲到嘴边儿,却又急忙打住了。 隋子云扭头,惊愕地看着薛放。 咽了口唾沫,隋子云起身靠近他:“十七,你……在说什么?” 薛放有些起皮的唇动了动:“她不是、俞侍郎的……夫人……不是……不……” 隋子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强行按捺,问道:“谁是俞侍郎?” 如果说姓俞的人,他当然熟悉。 但俞星臣可没做过什么“侍郎”。 可偏偏隋子云确信自己没听错,何其诡异。 “俞……”薛放皱皱眉,喃喃道:“可恶,可恶……” 就算是昏迷不醒,他依旧不改那种霸道,有些愤愤,仿佛在那莫名的梦境中正跟人争斗打架。 隋子云不知该多叫几声,还是该当机立断去把杨仪找来。 兵备司前厅,穆不弃找到俞星臣,说起自己想要离开定北城回威远的事。 正在这时,城门官派人来报信,说是一队北原人来到。 两人对视了眼,俞星臣问:“可说了来意?” 北原人的来意很清楚,是为了“议和”。 这个倒是在他们的意料之中。 俞星臣又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原来这次来的,是他们都熟悉的熟人——胥烈。 俞星臣得知后,倒是佩服胥烈的胆量,两国才经历一场大战,北原又是落败方,他居然就敢堂而皇之地来定北城议和了。 胥烈显然是算准了大周也不会再继续打下去。 俞星臣命开城门,请使者进内。 穆不弃道:“议和,他们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招。” 俞星臣道:“也不过是见招拆招。” 如今冻土重镇跟周围几处要塞,实际已经掌控在大周手中。 本来鄂极国还有点蠢蠢欲动,但大周在弗邑关外,打败了北原十万大军的悍猛,这着实把鄂极国吓到了。 也许是费扬阿回国之后又做了什么事……鄂极国并没有派人针对冻土重镇的归属而哓哓。倒像是默认了如今的局面。 不过,俞星臣自有打算,毕竟冻土一向都是鄂极国的地方,如今风水轮流转,那一定要过明路,比如,两国签订和约之类。 但也不急,他等着鄂极国主动派人来。 没想到鄂极国的人还没到,北原先到了。 正在思忖胥烈会有什么“花招”,却见隋子云从外走了进来。 俞星臣本没怎样,忽然看到隋子云打量自己的目光有异,他心中一动,便若无其事地问道:“薛督军可醒了吗?” 隋子云道:“不好说。” “怎么?” “若说醒了,还不曾睁开眼睛,若说没醒,却又知道说话。” 俞星臣眉峰微动。 穆不弃在旁问道:“知道说话了?说了什么?” 俞星臣盯着隋子云,眸色之中有些许“紧张”似的。 隋子云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他们两个都是心思缜密绝顶聪明的,但任凭隋子云怎么聪慧,也不能清楚如今的情形。 于是他道:“说来也怪,是一句很稀奇的怪话。” 穆不弃倒是没很在意:“病的稀里糊涂,说胡话也不足为奇。” 俞星臣却垂眸问道:“永安侯可在那里吗?” 隋子云道:“不曾,我先前叫她去歇息了。” 他目光所及,看出俞星臣明显地肩头一沉,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略觉失望。 隋子云在薛放屋内呆了半个时辰,杨仪也只睡了半个时辰。 她做了许多噩梦,多多少少都跟薛放有关,哪里能够好生休息。 此刻她的身边只有江公公,小甘跟小连都在夏州,毕竟夏州那边儿也缺医药,而她两个做的很好。 除了担心小甘的身体外,还有一件事让杨仪牵挂。 那就是屠竹的下落。 思来想去,杨仪便让斧头带着决明跟两只狗子,带了一队士兵护卫,一起去了夏州。 她觉着决明可能会……帮得上忙。 只希望结果不会太坏! 先去看过付逍戚峰等人,杨仪往回的时候,听到有人议论说北原来人议和。 杨仪诧异,不过此刻议和,倒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有俞星臣在,局面对大周有利。 她心中不由地想,要是薛放知道了这件事,不知会如何。 正一念心动,伺候薛放的一个侍从慌张跑来:“大人!薛督军醒了!” 杨仪惊喜过望:“醒了?真的……” “是!”那侍从的脸色却并不怎么好:“您快去看看吧,不知怎地,他、他的样子不太好!”:,,. 章节目录 554. 二更君 求子 北原派人来议和的消息,兵备司上下很快都知道了。 负责伺候薛放的两名侍从守在门口,未免提到这件事。 一人道:“真真是风水轮流转,太阳打西边出来,这北原人也知道议和了。” 另一人道:“还不是因为先前那场把他们打怕了……要不然,他们哪里肯乖乖地来议和。只不过,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还要留神他们再耍花样。” “想必他们不敢,哼,上次是我们派了赵大人等去他们的军营里议和,现在却是在我们这里……他们要是敢耍花招,这不是自寻死路吗?” 正说着,冷不防门内一个嘶哑的声音道:“什么议和,谁要议和!” 两个侍从冷不防,吓得几乎跳起来,回头才见是薛放,正扶着门框,垂着头,双眼似睁非睁地问。 两人诧异:“薛督军您怎么……一声不响地就……”又道:“哎哟,可算是醒了,我去叫……” 那侍从正欲跑,薛放抬手抓住他,裹着细麻布的手一阵刺痛:“站住,说明白,谁要议和!” 侍从不明所以,隐约听到他的声音里带着怒意,便忙道:“这、听闻是北原的那个什么烈亲王,跟俞监军……” 薛放抬眸,眼中震惊之色一涌而出,喃喃道:“沙狐?!”仿佛自言自语,又道:“等等,俞监军又是……哪个!” 侍从们更加惊骇,忙道:“薛督军,俞监军自然是俞星臣俞大人……” “俞大人、俞星臣……”薛放拧眉,忽然色变道:“原来是他,该死……竟然想要议和,我岂能允许……敢提议和的、等同降敌,我必杀之……” 他才苏醒不久,气力不济,勉强说了这句后,哑声道:“俞星臣在哪里!” 两个侍从见他脸色跟语气都不对,吓得不轻,却也意识到可能是薛放伤重的缘故,恐有不妥。 其中一人眼珠转动,借口道:“小人去找俞监军来!” 实际上却是飞跑过去找杨仪的。 杨仪得知消息,也一路赶着回来,正薛放扶着栏杆,因气力消耗,摇摇欲坠。 “十七!”杨仪惊喜交加,他醒了,不仅醒了而且竟然能够起身!简直是超出她的预计。 薛放听见她喊自己,蓦地回头。 当看见杨仪的刹那,他惊了惊。 杨仪道:“十七,你醒了……”忙不迭地跑过来,又见他的手摁在栏杆上,她心一紧,怕他伤着,忙攥着手腕将他挪开:“你现在还不能起身,我看看……” 薛放望着她拉着自己的模样,急忙把手缩了回去。 他盯着她,仿佛不认识杨仪似的,脚下也缓缓地后退了半步。 杨仪微怔:“十七?怎么了?” 薛放凝视着她,仿佛疑惑:“你、你是……” 就在这时,穆不弃跟隋子云、俞星臣等因为听人报说薛放醒了,就也急忙来看望。 俞星臣因为受伤重些,行动要小心,便落在后面。 倒是穆不弃跟隋子云先过来了。 两个人几乎是并肩同时出现的,只在进门的时候,隋子云慢了半步。 薛放正盯着杨仪迟疑不语,听见脚步声便转过头来。 当看见穆不弃的瞬间,薛放的双眸蓦地睁大了些,脱口而出:“韩青……” 穆不弃一怔,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唤自己原先的名字也就罢了,他不明白薛放为什么是这样惊愕的口吻,倒像是发现他在这里、极意外不可置信似的。 “竟然就能起身了。”穆不弃把薛放打量了一遍,道:“果然不同一般。” 此刻隋子云也微笑着走了过来,他方才进门的时候,察觉薛放跟杨仪之间仿佛有些奇怪,但也没当回事。 毕竟薛放醒了,这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他便对杨仪道:“我说什么来着,这个人是不会有事的。” 殊不知,薛放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就好像看见一个鬼在面前:“嬷嬷……” 隋子云以为他会是惊喜的表情,没想到竟仿佛只有无尽而强烈的“惊”,或者说是“惊异”。 “怎么,不欢迎我来?”隋子云带着分笑道。 穆不弃也补充说道:“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个接手丹崖启云的稳妥之人便是他。” “嬷嬷……”薛放又喃喃了声,不错眼地看着隋子云,在他面上、身上急切地逡巡:“真的、是你?” 隋子云脸上的笑慢慢收敛了,他道:“怎么了,不认得我了?还是太过于意外?戚峰都来了,我自然……” 话音未落,薛放已经挣扎着要上前。 杨仪想去扶他,穆不弃跟隋子云却先她一步过去。 薛放抓住隋子云的手臂。 隋子云道:“小心些,你全身都是伤……按理说不能下地,小心,这手也不能用力。” 薛放置若罔闻,看看他又看看韩青:“这都是、真的?怎么、怎么可能……” 杨仪缓缓退后了两步,扶着廊柱,咳嗽了几声。 就在这时俞星臣到了,他望着跟隋子云穆不弃站在一起的薛放,又看看杨仪。 终于他慢慢地走到杨仪身旁,低声问道:“没事么?” 这会儿薛放听见动静,跟着转过头来。 当看见俞星臣的那一刻,薛放的双眸中闪出骇然之色,他看看俞星臣,又看向杨仪。 他们两个站在一块儿。 薛放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忽然头疼难过起来:“不、不对……”他闭了闭双眼又睁开,似乎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不、不是的……” 穆不弃皱眉道:“你怎么了?不是什么?” 薛放的目光有些慌乱,但最终还是看向了杨仪,他道:“她不是、不是……不!” 他捂着头,手不停地乱揉,杨仪叫道:“不可!” 隋子云见势不妙,手起,在他后颈上一挥,将他击昏。 杨仪给薛放重又诊了脉,倒也没有什么大不妥,但此时他的气血亏耗,又加上伤势过重,兴许是有些……心神溃乱,神不守舍。 于是又开了一副茯苓补心汤,叫人去熬。 忙完之后来到外间,正隋子云在问俞星臣:“俞监军莫要怪罪,我只是随口一问。” 俞星臣唇角一牵,并没答话。 杨仪因为心系薛放的情形,并未在意。 倒是穆不弃多问了一句:“我就不懂了,你好端端地,怎么会问俞监军有没有当过侍郎?他是什么官职,你难道会不清楚?” 杨仪听见“侍郎”二字,蓦地转身。 俞星臣之所以不答,便是不欲她听见,没想到到底听到了。 隋子云的目光在俞星臣跟杨仪之间转了转,欲言又止。 杨仪却拦住他,询问:“子云兄,你方才问什么了?” 隋子云张了张口,终于道:“我先前守着十七的时候,听他说了两句糊涂不真的话。因不懂,所以才多问了一句。” “十七……说了什么?”不知为何,杨仪遍体生寒,有一种很可怕的预感。 隋子云正要说。俞星臣道:“是病糊涂了的话,倒是不用提了。” 杨仪咽了口唾液,道:“我想听。” 隋子云皱皱眉,以他的聪明谨慎,竟然猜不透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但此时骑虎难下,隋子云便道:“他当时忽然冒出了一句……似乎是说什么‘她不是俞侍郎的夫人’,之类的话。也许是我听错了。” 穆不弃道:“当然是你听错了。这里哪里有什么俞侍郎,而且俞监军也没有娶亲。” 说话间,穆不弃却又发现,杨仪的脸色更加不妥了。他的眼神一变,掠向隋子云,又看向俞星臣,几乎就想问他们自己“没说错”吧。 隋子云走到杨仪身旁:“你可还好?” 杨仪只是垂着头,竟不知听见他说话没有。 隋子云不由地扶住她的手肘:“你怎么了?是我说错了?还是……那句话真的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意思?” 他突然间想起薛放之前见到自己跟韩青的时候,那种愕然的表情,起初隋子云只当薛放是过于“意外跟惊喜”,但现在回想,确实是从头到尾都没有一点儿“喜”。 这大不合常理! 还是俞星臣定了定神,道:“如今北原的使者才进城,待会儿倒要见一见。不如且……” 隋子云何等精明,旋即一笑,淡淡道:“从之,你要有什么为难,只管说出来无妨,你该知道,这里都是你能信得过的人,随你所愿而已。只是……十七他现在多半是因为伤重,弄得糊里糊涂的,行事颠倒,等他伤好了自然就无碍了。” 杨仪感激他的体贴跟善解人意,道:“多谢子云兄,我知道。我也无事,放心罢了。” 隋子云跟穆不弃先行退出,俞星臣正要跟着出门。杨仪叫住了他。 俞星臣止步,杨仪问道:“你、你早知道了吗?” “也不算很早,先前、来见他的时候,隐约也听了这么一声。可不知如何。”俞星臣如实回答。 杨仪仰头,闭了闭双眼。 想到方才薛放对自己“敬而远之”似的态度,她的心头一阵冰河奔涌。 “你觉着,他知道了吗?”杨仪轻声地问。 俞星臣垂眸,思忖了半晌,说道:“我看、倒也未必。” “你不用藏着掖着,有什么话直接告诉我就是了。”杨仪淡淡地,“我现在……现在不知怎样,你能给我指点迷津倒也好。” 俞星臣吁了口气:“当初我是在大病一场的时候,电光火石地见到了那许多的真真假假,所以我想……倘若他也是跟我一样,不是不可能的。” 杨仪抬手在额头上轻轻地拢了拢:“这么说他有可能都知道了。” 俞星臣道:“一半的可能。” “还有另一半?” “他的情形究竟如何,只有他自己知道。”俞星臣盯着杨仪,沉默了片刻:“你在想什么。” 杨仪长叹:“我在想,也许‘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俞星臣的眸子睁大:“什么?” 杨仪道:“没什么。我不是说你,是说自己。” 俞星臣皱眉道:“我只是不懂你的意思。你难道指的是他吗?” 杨仪不答。 俞星臣上前一步,道:“你是觉着,他跟我一样都知道了,知道你曾……所以就、对你……” 他在斟酌用词,而杨仪竟没法儿听见他再多说一句。 “别说了,”她笑了笑:“不要紧,横竖……只要他无事,我怎么都行。” “杨仪……”俞星臣上前一步。 杨仪摆手:“你去吧,正事要紧,别为了这些……耽误了正经大事。” 俞星臣止步,他凝视着杨仪,半晌道:“不要再说什么‘只要他无事你怎么都行’的话,你必须安然无事,不管他会怎样!” 杨仪猛地看向他,似乎不满他这句话。 俞星臣却并没有退缩,只是异常坚决地回看着她。 两人对视片刻,杨仪终于一叹:“知道了。” 且说穆不弃跟隋子云先行离开,穆不弃便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隋子云道:“你把我难住了,我也想知道。” 穆不弃道:“这里没有什么俞侍郎,更没有侍郎夫人,怎么他们两个听了这句话,却是那样的反应。” 隋子云看向他:“你的眼睛真真毒辣的很。人家什么反应了。” 穆不弃道:“就仿佛是被……捉了现行一样。” 隋子云嗤地笑了,又道:“你可真会说,也真敢说。” “你不觉着古怪么?” “是古怪,但是……”隋子云想了想:“正如你所说的,这里确确实实没有什么俞侍郎,也没有侍郎夫人,你我以及十七,知道这个就够了。” 穆不弃琢磨片刻:“你这个人,怪不得十七叫你嬷嬷,紧要时候还真熨帖。” 隋子云挑了挑唇:“多谢。” 胥烈身上的伤,也还没有好利索。 他在厅上等了一阵,才见俞监军姗姗来迟。 本来以为俞星臣是故意给自己下马威,可又觉着俞监军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想必是有什么事耽搁了。 两下相见,彼此看着对方那气血不足元气大伤的样子,颇有点儿同为病患的心有戚戚然。 俞星臣道:“想不到,这次竟是亲王殿下亲自前来。” 胥烈道:“既然要议和,自然得拿出诚意来。” 俞星臣哼道:“您所说的诚意,只是如此而已?” 胥烈摇头:“俞监军是聪明人,先前那场大战,你可知道那一夜,为何弗邑关并未突袭?而在决战之时,又为何不曾援助?” 俞星臣心头一动,面上仍是淡淡地:“想必是有人做主吧。” 胥烈道:“你自然猜得到,若不是皇后娘娘的主意,你们赢的不会这么快。” 俞星臣道:“你们该感激你们的皇后,若不是她做主,你们死的必定不会是现在这样少。” 胥烈知道他嘴上厉害,一笑道:“说来也奇,大周的军马只是二流,但却有一流的将帅,以及一流的永安侯。我曾经想过,倘若你们几个之中缺少一个,这场战役,我方会不会获胜。” 俞星臣道:“不会。” “为何这样笃定?” “因为自古以来邪不胜正。” 胥烈轻笑:“俞监军,何必挖苦人。” “听似挖苦,其实是正理。”俞星臣盯着胥烈,正色道:“亲王可细想,我大周可主动侵扰过北原百姓不曾?是不是北原屡屡袭扰,行烧杀抢掠之实?今日你们的惨败,合该是天意如此。” 若放在以前,此刻胥烈口中冒出的,一定会是“强者为尊”之类的话。 他们是马背上出身,强者征服弱者,猛兽擒拿猎物,弱肉强食,不过如此。 但现在,他不想再提这个了。因为有点儿打脸。 胥烈道:“你这想法,大概是跟我姐姐差不多。”若有所思地,胥烈道:“也许,是因为海纳的原因,她的性子起了变化。不像是先前一样执着了。” 之前胥皇后对薛靖因爱生恨,又因杀子之痛,仇恨蒙蔽了眼睛,故而也算是半个主战派。 可是在知道了少将军并没有真的杀死海纳后,她的心意也起了变化,尤其是晓风当着她的面,说出北原人害死屏娘全家的事…… 所以那天晚上命弗邑关的兵力不许轻举妄动,她本来已经给了弘吉机会,假如弘吉亲王听了她的话,也不至于落到如今的田地。 借着此番大败,胥皇后建议皇帝停战议和。 而且如今北原的兵力已经大为不足,也不能再打下去了,万一拼尽了,鄂极国那边儿可还伺机而动。 倒不如先保存实力。 薛放又陷入了那个梦境。 那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寺庙,名字好像是“惠济”。 门口处人来人往,又有许多乞讨的老弱,来回地穿梭,哀告乞食。 有一个伶俐的丫鬟走了出来,不知说了句什么,那些乞儿们慌忙都排好了,然后寺内的和尚便将蒸好的馍馍散给众乞儿吃。 不多时,从寺院门口处,几个丫头跟嬷嬷簇拥着一个女子走了出来,她身着乳黄的对襟衫子,浅绿的褶裙,袅袅婷婷。 动静间,让薛放想起自己珍爱的那盆“莲瓣丹顶鹤”,清丽脱俗,幽雅可人。 他看着她的脸,觉着这个人也恬淡的像是雾中的兰。 就在这女子要走的时候,墙边上一个孩子因为吃的太快,大概是噎住了,原地不住地捶胸。 那女子见状,忙要走过去,却给一个嬷嬷拦住,不知说了句什么。 她停住脚,似乎忌讳着,不敢靠近。 而那边,那孩童已经撑不住了,几乎委顿在地,周围的乞丐不知所措,都呆呆地望着。 就在嬷嬷要带女子离开的时候,她突然不顾一切撇开那些人,竟冲到那孩子身旁,不由分说将人揽住,也不顾那乞儿身上脏兮兮的,将他抱在怀中用力捶打他的背。 终于,那孩童猛然咳嗽了声,卡在嗓子眼里的馒头被吐了出来。 他终于又能喘气了,手还紧紧地抓着那馍馍不肯松开。 那女子的衣裳跟裙摆,都沾了灰,她却丝毫不在意,反而温声地叮嘱那小乞儿。 “不要着急,一定要慢些嚼吃……不然……” 嬷嬷们上来,沉着脸,显然因为她没“听话”显得很不快。 她却频频回头,看着寺庙门口的乞儿们,脸上透出悲悯的神情。 当他们经过身旁的时候,薛放闻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淡香。 “那是……”他不由自主地望着那道影子上车。 她微微躬身、透出过分纤细的腰肢,如此眼熟。 薛放身边的人以为他不认得,便道:“那是兵部俞侍郎的夫人,太医杨家的那位有点传奇的姑娘……对了,你之前不是跟他们家有来往吗?没见过?” ——“俞侍郎的……夫人?” 薛放一阵恍惚。 “是啊,她的闺名应该是……对了,是一个‘仪’字,哈!你看这里是惠济寺,听说里头的观音娘娘是最灵验的,这侍郎夫人多半是来求子的呢。”:,,. 章节目录 555. 一更君 夫君 薛放默默念着杨仪的名字,只觉着心中像是塞进了一团火焰。 他转头看向马车离开的方向,本能地想要追过去,虽然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追。 但奇怪的是,双腿好像被定在了原地,竟是无法向前一步。 他喉咙中冒出一声唤:“杨仪!” 与此同时,却又有人叫道:“十七……” 那声音极为熟悉,仿佛充满了担心,又透着说不尽的柔情密意,令他无法抗拒。 薛放蓦地回头。 隋子云并没有去见胥烈。 他毕竟是羁縻州的官儿,此番前来,若给朝廷知道了,必有一笔大账。 之前去丹崖启云,还是借着薛放手下庞源之名,如今且是低调些好。 不过他心里惦记的是另外一件事。 回想薛放种种异样,隋子云一则存疑,一则担心杨仪。 找了一名侍从,问过杨仪正在后院,隋子云闲步寻过去。才走到一处院门外,就听到里头传来说话的声音。 抬头的功夫,便听出其中一个是杨仪。 只听杨仪说道:“你又说玩笑话,这时侯我哪里走得开。虽说现在大战结束,但还有这数以千计的伤者有待恢复……而且整个北境,也是百废俱兴……咳……” 另一个人道:“我看你就是太过操心了,这身体才一直都不能大好。如今西北那边平静无事,虽说没很出色的风光,到底叫你去见识见识不同的风土民情。叫你开开心而已。” 隋子云听见这个有点儿清脆的声音,便知道是跟随牧东林的初十四了。 他心想原来初十四想让杨仪去西北……呵,如果她肯走,那他倒也想叫她“故地重游”,再去羁縻州走走岂不好吗。 杨仪却淡淡地说道:“什么开心,人生在世,能够畅快开怀者能有几时?古人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竟然是时时刻刻都有忧愁之事似的,我不求开心,只想安安稳稳就罢了。” 初十四哼了声,道:“你这话听似豁然,实则颓丧,我知道了,是不是因为十七的情形古怪?又让你烦恼了?” 杨仪的声音很轻:“什么情形古怪,他的身体能好起来,我就感谢上天……你知道的,我是大夫,可他的情形就算不是大夫也看得出来,说九死一生都是好的。” 初十四听她声音缓缓,但语气中透出一股无法名状的凉意,不由心头一紧:“仪儿,你别想不开……” “我真没有,”杨仪长吁了一口气:“你别担心,我最怕人家替我操心了。” 初十四不再出声,但换了另一个声音道:“你既然有这心意,那为什么不‘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也少替别人操心些就好。” 这是黎渊。 杨仪道:“你不好好养着伤,又出来做什么?” 黎渊道:“这点伤还不至于要我的命。” 初十四在旁望着他,眼珠一转,忽然对杨仪道:“对了,我没跟你说过小公爷的英勇之举吧?当时他在万人之中砍断了那弘吉亲王的大旗,把那弘吉亲王也吓得面无人色……真是好俊的身手。” 黎渊道:“怎么突然吹嘘起来了。” 初十四自然是想让杨仪开心,才转开话锋,笑道:“哪里有半分吹嘘,句句是真。” 杨仪也一笑道:“我深知他的能耐,自然相信。” 仔细看了会儿黎渊,又看看初十四,说道:“你们都是……有大能耐的人。” 初十四跟黎渊双双意外,初十四诧异道:“你这是什么话,怎么听着,这么怪呢。” 杨仪道:“哪里怪了,我是真心实意的,这一次大战之中尽力的所有人,都很了不起。我……是高兴。” 大家同心一气,齐力回天,她确实是高兴的。 初十四走到她跟前,仔细端详杨仪的脸,道:“不许再说了,越听越叫人心里不太舒服。再说,若说了不起,第一个就数你永安侯了,人家大夫是妙手回春,你也是妙手回春,但却不是对一个两个的人,也不只是治疗人身上的病,而是对所有人的心。” 初十四说着,不由将她揽入怀中,忽然眼中有些湿润地:“只求你好好的,别真的医人不能自医啊。” 隋子云本想听他们说完,便找杨仪。 在外听到这里,心中转念,还是罢了……何必多事。 正要走,便听黎渊道:“若是有事,为何不进来。” 隋子云行动的时候脚步很轻,自忖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会叫人轻易发现。 听黎渊出声,才知道自己的行踪竟没瞒过人。 他挑挑眉,先前走到院门口。 初十四将杨仪放开,看过来。杨仪则侧身飞快擦了擦眼角,才微笑道:“子云兄。” 隋子云直接走了进来,颔首道:“我打扰了?” 初十四道:“只要是自己人,就无所谓打扰。” 隋子云一笑:“多谢。” 初十四知道他是南边来的,特意来找,大概是有什么体己话要跟杨仪说。于是对黎渊使了个眼色,两个人便先回去了。 隋子云望着杨仪,温声道:“大冷的天,你又禁不住,到屋里吧。” 在房中落座,侍从送了热茶,隋子云端着一碗茶,沉默,正想着该怎么开口。 杨仪却也看着那一盏汤色透亮的红茶,嗅着淡淡香气,心里浮出一件事来。 她主动道:“我有一件要紧事想正要找你,可巧你来了。” 隋子云有点意外:“什么事?” 杨仪道:“你可听说了如今北境这里时兴吃芽菜的事?” 隋子云哈地一笑,眼神中透出嘉许之色,道:“当然听说了,是你之前在春安县弄出来的,据说可以预防那种血毒症?” 杨仪知道隋子云一贯心细,但他来到北境,来不及喘息便参与战事,事后又没闲着,把各处战点都转了一遍……就算他偶然听说过豆苗的事,可也未必会真切,倒是没想到他连地方都记得这样清楚。 杨仪点头道:“北境这里,春夏秋倒也罢了,但寒冷之日长,一旦入冬天寒地冻,蔬果奇缺,饮食上也讲究搭配之道,一旦偏了,便易生病,血毒之症只是其中最凶险的一种。” 隋子云仔细听着,一字不落,听完后问道:“要改善这种情形,除了芽菜,也有别的法子?” 他是个七窍玲珑的人,听杨仪开了个头,便隐约猜到她的意图。 杨仪道:“确实,比如干菜,腌菜,以及……茶,都可以。” 隋子云挑了挑眉,扫了眼桌上的茶盏:“你要跟我说的,就是这个,‘茶’吗?” 杨仪不由笑了:“你也太精明了,怎么能猜的这么准。” 隋子云笑道:“你跟我说别的还有限,羁縻州的茶,却是有名的。” 杨仪道:“有名是有名,但产的少,且很贵价。” 隋子云敛了笑:“确实。” 羁縻州的地好,适合茶种,也出好茶。 但现在的茶树很稀少,多数都是靠着从老茶树上采摘,数目有限,所以所得的茶供不应求,好的更是价值千金。 杨仪道:“我之前过江南的时候,看到大片的茶园……叫人羡慕,所以想着,羁縻州的条件那样好,为什么不能也如同江南一般,栽培茶树,整治茶园,大片的种植起来呢?此事虽难,但事在人为,何况民间的高人极多,只要愿意去做……” 隋子云定定地看着她,脸色有些凝重。 杨仪赶忙打住,问:“我、说的不对吗?我知道……万事开头难……” “不是不对,”隋子云微微蹙眉,道:“是很对。” 杨仪定睛看他,微微惊喜地问道:“你的意思是?你觉着这是个好法子?可行吗?” “可行,当然可行!” 近来狄闻逐渐把羁縻州的事务交给隋子云处置,隋子云当然深知。 羁縻州这边的税收入大头是盐业,然后便是田赋,丝织,马匹,茶业。 羁縻州的茶虽有名,但产量竟比不上江南之地。 虽然朝廷对于羁縻州的税收规定,是收半税,但对于羁縻州的军马开销等,只供给粮草,甲胄衣袍,以及兵器。至于饷银却是得羁縻州自己出的,也是不小的开销。 所以隋子云非常重视赋税方面儿,正想法儿要开源。 他也曾考虑过茶业,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羁縻州的茶树都是一定的,甚至茶农都不算很多。 正如杨仪所说,万事开头难,但只要去做……一年不成,则两年,两年不成,则三年!总会改善,总比不去动手要强。 杨仪见他如此说,松了口气,才继续说道:“之前我在羁縻州的时候,也曾遇到过几个茶农,问起来,是因为他们所住地方偏远,而且时不时地战乱,就算摘了茶,也很难运出去卖得好价钱,所以都荒废了。如今羁縻州也渐渐稳定,假如再颁布法令之类……鼓励栽种茶树开拓茶园,人人齐心,必定大有改善。” 她知道隋子云是个聪明人,有的话只要开个头,他会做到十分不止。 果然,隋子云心中已经开始思忖,听了杨仪的话,他更道:“你放心,我此番回去,立刻着手……” 他在心中已然立刻盘算到要派人去江南看看那些茶园们到底是怎么经营料理的了,不,许是回去的路上,他就可以顺道先去看看。 隋子云心中喜悦,竟恨不得立刻动身了,便对杨仪道:“我也真算是不虚此行了,难为你怎么想到了,听君一席话,如拨云见日,柳暗花明。” 杨仪道:“我只是想,如果茶能够多起来,也让没什么钱的百姓们都喝得起,就好了。” 隋子云郑重道:“你放心,终究会有这一日的!” 两人商议妥当,已经过了正午。 隋子云见杨仪忽然沉默下来,便道:“是不是惦记他了。” 杨仪一怔,勉强笑道:“也该回去看看他如何了。” 隋子云见她起身,便唤道:“从之……” 杨仪止步:“怎么?” 隋子云凝视着她的眸子,道:“什么侍郎夫人之类的,我并不知有这一号人,从我认得你的时候,你就是杨仪。只是杨仪。你得记着你自己的名字,知道你是谁。” 杨仪听他提“侍郎夫人”,瞳仁微微收缩,听他说完,却已经泪盈于睫。 隋子云走到她身旁,道:“不是什么侍郎夫人,不是什么太医杨家的嫡女,甚至不是什么永安侯,你是独一无二的杨仪,是你自己。” 杨仪咬了咬唇,却没忍住,眼中的泪一晃便坠落下来。 隋子云走近一步,却并没有再上前,也没有做别的,只是安静地陪她站着。 杨仪微微垂头,泪无声滑落,像是所有的委屈不安都随之流走。 相对之中,外间脚步声响,是江公公寻了来。 薛放的房中。 初十四跟黎渊两人盯着昏迷中的薛放,顷刻,初十四道:“我当时不在,不过听说,他像是失心疯一样,仿佛谁也不认识了。” 黎渊嘀咕道:“要真的谁也不认识了倒好。” 初十四抿了抿唇:“你是说最好不认识仪儿了吗?” 黎渊道:“我没说,是你自己说的。” 初十四笑了两声:“好,是我说的。对了,你说十七是怎么回事?” 黎渊思忖着:“也许是伤到了头了。他的伤这样重,伤到头也不足为奇。” 初十四道:“你能不能说点好的?” 黎渊搜肠刮肚:“中邪了?” 初十四赶紧啐他。 江公公跟晓风送了药来,亲自喂薛放喝。 初十四问道:“他们还没说完话?” 晓风道:“才说完了,又有事呢。” 江太监看他一眼,补充:“那什么来议和的……那只狐狸说身上不好,请永安侯去看看呢。” 初十四道:“胥烈是旧伤复发?阿弥陀佛,他先前伤的半死,这会儿不在他们窝里养伤,还敢蹦跶来。” 黎渊却哼道:“也许他是故意的。” 初十四倒也聪明,看了黎渊半晌,笑道:“你是说,他故意借着议和的由头,来让仪儿给他看病?这只臭沙狐,还真的会打算盘!” 两人正说着话,便见榻上薛放皱皱眉。 江公公忙叫道:“十七爷!” 初十四跟黎渊赶紧上前。 薛放微微睁开眼睛。 忽然看见四个脑袋挤在自己面前,把薛放惊的一哆嗦。 目光在四人脸上转过,除了初十四外,他特意盯了盯其他三人。 “江公公?” 江太监忙答应了声:“哎!十七爷你醒了?”忽然反应过来:“这不是能认人吗?” 初十四瞪大眼,却指着自己问道:“我是谁?” 薛放道:“十四。” 初十四一喜,指着黎渊:“他呢?” 薛放皱眉,过了会儿才道:“第二讨厌的……该叫你什么好呢……” 黎渊侧目,嗤了声。 晓风按捺不住:“十七爷我呢?” 薛放将目光投向他,眼神忽然变得柔和:“晓风。” 晓风大喜,几乎想扑到他身上,又怕碰到他的伤,惊喜地叫道:“十七爷真认得人了。” 薛放却舔了舔唇,有点迟疑地说道:“杨仪……” 初十四察觉他在说杨仪的时候,语气里带着些不确定、隐约仿佛还有些许……难得一见的“恐惧”。 黎渊瞥着他:“杨仪怎么样?” 薛放又润了润唇:“她是……”话到嘴边,却又改口:“她在哪儿?” 黎渊跟初十四都意识到,薛放本来要问的应该不是后面这句。 晓风却忙不迭地说道:“我们来的时候,仪姑娘才又去了医官署。” 薛放的喉头一动,心怦怦跳,想起身又动不了:“扶我一把。” 初十四跟江太监慌忙帮手,小心扶着他坐了起来。 薛放看看自己被裹的跟粽子一样的双手,眼神变化:“我要见她。” 黎渊道:“你见她干什么?” 薛放对上他的眼神,又看看自己的手,脸上却逐渐露出一种悲欣交集的神情。 医官署。 这半个月来,医官署里的医官、药侍,以及城内的大夫……乃至于从北境各地赶来的大夫们,皆都忙的如同陀螺一般。 甚至北境之外地方上的大夫们听闻北境缺乏医药,竟都纷纷赶了来支援,这些人自然都安置在医官署里。 另外还有其他州县所捐献送来的药材种种,也源源不断。 今日,正又有一批从关内运来的,却并不是药材,而是杨仪之前点名要的东西。 是一坛坛的酒,足有上百辆的马车,运送的全是酒水。 医官署们见如此的阵仗,不敢轻易接收,忙报知杨仪。 杨仪亲自前来,打开一坛,亲自舀了一碗喝了口,便给了其他众人尝过。 一名大夫道:“这个味道……大黄,白术……” 另一人道:“还有防风,桂枝!” “有点花椒的气味!” 七嘴八舌地说到这里,杨仪笑道:“那众人自然是知道这是什么酒了。” 大家面面相觑,齐声道:“屠苏酒?!” 杨仪道:“确实是屠苏酒,我因先前散回元汤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所以曾写了药方,命人去准备,今日总算送来……正是时候,也算是……定北军的庆功酒吧。” 众大夫大喜,又盛赞杨仪想得周到。 不过这么大批的酒,运送的也不是太医院的人,可又是酒,又是药物,这一批花销必定不菲。 王太医问道:“永安侯,这是哪里来的?” 杨仪轻声道:“是我叫人采买的……陆续还有几批,不走太医院的账,放心。” 想来也是,若是照她这个花销法儿,太医院怕是要被掏空了。 王太医苦笑道:“永安侯,你这样……” 杨仪拍拍他的手,示意他不用声张。 于是又吩咐医官署几位,跟定北军交接,把酒送去。 此处的事情料理的差不多了,众人簇拥着杨仪送她出医官署,有人问起薛放的伤势,杨仪只说正恢复中,又有人叮嘱叫她务必保重身子,她也只答应着。 这十多个人一起跟着她,才转出了院门,便见前方厅门处站着一个人。 杨仪抬头看见,怔住。 身畔苏太医叫道:“薛督军……” 薛放旁边是江太监跟晓风,背后是初十四跟黎渊。 望见杨仪的瞬间,薛放先是屏住了呼吸,然后他迈步向这里走来。 但他腿上的伤实在不便,江公公跟晓风尽力扶着他,薛放却不肯叫人扶,推开江公公,身形踉跄。 四目相对的刹那,杨仪心中想起的是薛放向前对自己“避之不及”的动作。 以及她跟俞星臣的那句话——不是你的终究不是你的。 杨仪的唇抖了抖,站着没动。 直到看他几乎摔倒,杨仪再也忍不住了,一撩袍摆,迎了上来。 薛放勉强稳住身形,抬头,见杨仪已经快到跟前。 可相隔三四步远,她忽然站住。 抿了抿唇,杨仪垂眸轻声道:“……薛督军该好好养伤。” 薛放死死地盯着她,猛上前一把将她搂了过来。 他的力道如此之大,几乎把杨仪吓坏:“轻点儿……你的伤!” “你叫我什么?”薛放却不理会,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说过的,打完仗我回来,你得改口!”:,,. 章节目录 556. 二更君 世间唯有薛十七能对杨仪如此…… 江公公揣着手,无奈。 晓风则瞪大了眼睛。 黎渊跟初十四两个看着这幕,一个皱眉,一个带笑。 而杨仪身后的众医官们呆若木鸡。 先前在众人眼中,杨仪从来都是云淡风轻,不沾凡尘。 这倒不是说她的性子,而是说她给人的印象,仿佛有神明般的救世手段,令人自来敬畏爱戴。 其实她的性情不消说是极好的,说话也向来温声低语的,但北境这些年纪或大或小,身份或高或低的医官们,在她面前,却都是俯首听命,就好像是对待自己最敬重的师长上峰、但却是发自内心的恭敬。 没有人敢大胆地对永安侯如何,而只是习惯隔着几步聆听她的教诲。 就连那些百姓们,对于“看永安侯一眼便能消灾解厄”的传说都深信不疑,自然都不敢“亵渎”。 这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样“胆大”。 也许,世间唯有薛十七能对永安侯如此了。 薛放拥着杨仪,不依不饶地:“你答应我的,你得改口。” 杨仪几乎忘了还有这么一回事,脑中兀自一片空白,几乎不知他的意思。 顷刻,她才稍微抬手,轻轻地一拍薛放的腰:“你……先放开我。” “我不。”薛放的双手不便,只觉着隔着一层,叫他心中隐约惶恐,仍道:“除非你叫一声。” 杨仪听见“叫一声”,这才突然想起了。 ——当时在药王神庙,他临去之前曾提过的。 那会儿薛放曾说起,杨登临去之时,叫他改口以“岳父大人”相称。 薛放顺势便要杨仪也对他改口。 杨仪才答应他,等他回来后……就改。 哪里想到,他居然竟还记得,且在这时候提起。 她的脸上微微地有点发热。 薛放毕竟高挑,搂着杨仪,令她无法看清他身后的黎渊跟初十四。 但杨仪此刻才想起来初十四他们都在,而医官署的众人……可也都跟在后面呢。 这成何体统。 “十七……”杨仪定了定神,小声道:“别闹。” “谁闹了,你想说话不算?” “回去再说……”杨仪的声音越来越低,只是怕碰到他身上的伤,竟不敢挣动。 而这时候,医官署的众位,总算也回过神来。 又见江太监冲着他们摆手,大家面面相觑,都含笑识趣地主动退了出去。 杨仪却不晓得。 直到初十四却咳嗽了声,她走到薛放两人身旁,笑道:“你自己没脸没皮的,别带累了仪儿,她在这里可是‘德高望重’‘威名赫赫’,如今永安侯的名头,怕是要给你这小子毁坏了。” 黎渊在旁哼道:“我看他就是故意的。” 他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这些想占杨仪“便宜”的家伙。 杨仪的手在薛放腰间,想到他这里也有一处伤,便不敢用力,只悄悄地捏了捏他的袍子。 薛放察觉,总算松开手,却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 杨仪迎着他的目光,也还有些提心吊胆,打量他的眸色澄明,举止如常。 大概之前……确实是…… 她暂且不敢细想,只对初十四跟黎渊道:“你们两个还敢说,我还没说你们,为什么陪着他胡闹,竟带着他出来了?” 初十四叫屈道:“哎哟,我们做好事,没得夸奖,反而挨了训?你不是不知道他的倔脾气,我们若是不管,他自己爬也要爬过来了。” 杨仪抿了抿唇,看向薛放,却见他还是只盯着自己。 她心中一动,便道:“罢了,先回去再说吧。” 江公公过来要扶着,薛放却还是挽着杨仪的手不放,就仿佛一松开,她就会跑了似的。 两人出医官署的时候,却见众医官都已经先绕路在门口等候了。 而不出意外,门外仍围着许多百姓人等。 瞧见他们两人露面,众人鸦雀无声。 忽然在人群前方,一个五六岁的孩童仰头看着台阶上的薛放,问道:“你就是薛督军吗?” 薛放道:“我就是,怎么?” 那孩子又看向杨仪:“你真的会娶永安侯菩萨娘娘吗?” 才说完,那孩子的母亲满面惶恐,赶忙捂住他的嘴:“少胡说。别冲撞了薛督军跟永安侯大人。” “不要紧,叫他说就是了,不过……我不懂,”薛放忍俊不禁,问道:“什么是永安侯菩萨娘娘。” 原来薛放先前来的时候,被百姓们瞧见,自然议论纷纷。 有的说那是薛督军,有的却说不像…… 毕竟此时薛放也是元气大伤,从意气风发俊美无俦的少年将军,现在也弄成一个“病号”了。 所谓“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那孩子的娘亲见薛放并不恼,才又放开他,这孩童便认真地说道:“永安侯菩萨娘娘就是永安侯菩萨娘娘,你怎么这样都不知道。” 薛放忍笑。 孩童的眼珠骨碌碌地又看向杨仪,点头道:“薛督军受伤了,永安侯菩萨娘娘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她是神仙娘娘,一定能成!” “这话说的对,”薛放一本正经地答应,转头看向杨仪,道:“神仙娘娘,那就求你大慈大悲吧?我可全靠你了。” 他只顾玩笑,杨仪却不敢懈怠,轻声道:“别只顾说笑,先上车吧。” 江公公跟晓风扶着薛放上车,杨仪向着百姓人众行了礼,也随车而去。 百姓们目送马车离开,皆意犹未尽,有人道:“听闻本来薛督军跟永安侯的婚期是在九月的,因为要来北境,竟耽搁了……” 也有的道:“这次多亏了薛督军率兵死战,他伤的可不轻,据说之前一直都在昏迷不醒,只盼能够快些好起来。” “可不是嘛,之前薛督军受了伤,为去夏州还一个人翻越了图兴山呢,真是神人,简直是天降给北境的神将!” “永安侯是神医,薛督军是神将,真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这些话可惜薛放并没有听见,不然,指不定会如何心花怒放。 回到了兵备司之后,杨仪先给薛放检查过身上的伤处,又细细地听过了脉。 让他喝了熬好的汤药,该敷药的地方又重新换了。好不容易料理了这些,天已经黑了下来。 才掌了灯,胥烈忽然到了。 沙狐的伤其实没什么大碍。 先前他只是找个由头要见杨仪而已。 当然,也确实还有一件悬在他心头的事。 在杨仪来见他之时,胥烈望着她憔悴的脸色,讶异。 “永安侯,多日不见,”胥烈凝视着她,疑惑道:“你怎么看着……比我们这些伤的半死的人还要虚弱几分?” 杨仪不理这话,只默默地给他诊了脉,又问道:“身上的伤可曾绽裂?” “不曾。就是时不时有些发痒。” “这就是快要好了,切记不要去挠动。” 胥烈叹道:“多亏了永安侯妙手。我回到北原,我们国中也有些名医,但他们看过我的伤后,无不感慨,说我真真是命不该绝,才会遇到如你这样的高明大夫。” 杨仪淡淡道:“不敢当。当时我也并不是为了你。” 那会儿还打算用胥烈把俞星臣换回来呢。要不然,杨仪还真未必这样尽心。 毕竟当时杨仪可把胥烈当成了威胁大周跟薛放的头号劲敌。 胥烈微笑道:“永安侯,我们现在不是敌人。怎么还对我这样冷若冰霜的呢?你之前用那药来制我,我都既往不咎了。” 杨仪方才给他诊脉,就知道他体内的“毒”已经解了。 当时在望凤河发现了胥烈身份有异后,杨仪给了他两颗药。 其实第一颗,并不是真正的毒,而是一种温性的大补药,若是对症服之,会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但胥烈的体质偏热,原本是忌讳这药的。 所谓“是药三分毒”,何况是反其体质而行之,服下之后,势必会浑身燥热,显露于外,便是通红的块疹。 尤其是胥烈一旦动心劳神,或者心浮气躁,体内血热,自然越发能激发这热性的药。 手腕,脖颈,这些血管汇聚之处,凝热更甚,所以显露的越发快而明显。 当时杨仪只是怀疑,还并没有确定他的身份。 直到胥烈身份暴露。 那第二颗药,也并非毒药,却是一颗凉药。 这凉药能暂时压制他体内的热毒,但凉热交替,药性相反相克,反而会伤到他的脏腑,只一时不会致命。 杨仪说那只是第一颗,如果还要继续再服用两颗,毒性激发,自然会治胥烈于死地。 毕竟杨仪就算再能耐,也拿不出那什么神乎其技的“食脑虫”似的蛊毒,且她也不会钻研那些。 但只用她平生所知所会,就已经足够了。 所谓名医要杀人,完全不用刀。 甚至一颗救命的药,用在不同的人身上,反而会成为催命符。 胥烈背上的伤不能大动,走路的样子还是有些怪的。 薛放一眼看了出来,但这会儿难兄难弟,谁也不用说谁了。 胥烈在薛放对面落座,打量着薛放的脸色:“真不枉我之前恨不得你死,果然是我朝心腹大患。若一早除了,今日我也不至于跑到定北城来了。” 薛放道:“你这会儿说这些话,是不是以为我不能打你了?” 胥烈一笑:“你不喜欢听实话,难道想我说些虚言假套?何况这是恭维,你难道听不出来?” 薛放哼了声:“你的恭维太过新奇。” 胥烈看向杨仪,脸上的笑意敛了敛,寻思片刻:“方才海纳在这里?” 薛放皱眉:“什么海纳,是晓风。” “你既然知道我说的是谁,那就好,”胥烈平静地望着薛放:“我也不是来争吵的,你该明白。” 薛放不语。 胥烈道:“我的诚意,已经告诉了俞监军。想必你也能猜到几分。”顿了顿,胥烈看向杨仪道:“其实那天晚上我姐姐在石狼坳见过海纳后,弗邑关本是要出击的,是姐姐给制止了……” “听你的语气,你似乎很遗憾。”薛放道。 胥烈摇摇头:“确实,按照我的意思,不该心软。再怎样,毕竟是两国之争,容不得儿女情长,可到底……”胥烈打住,而只看着薛放道:“你还没告诉那孩子他的身世?” 薛放毕竟才醒来不多久,且还没想好怎么跟晓风开口。 毕竟晓风现在知道了胥皇后是他的母亲,那……该怎么跟他说,薛靖身为定北城守将,而跟北原的皇后有什么前情一节? 胥烈打量着薛放的脸色,道:“他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了,你若不好开口,我向他说也成。” “不必。”薛放回绝:“你也不用打他的主意,我会带晓风回京。” 胥烈虽然早有所料,但听他说出来,心头仍是一沉,问道:“当真没有缓和的余地了么?晓风也是愿意跟着自己亲生母亲的……” “你还敢说!”薛放冷道:“你当时诱骗他去北原,结果呢?还不是他又逃了回来!” 沉默,胥烈道:“你听我说,冻土重镇我们自然不会要了,俞监军的意思是,要把边界划到祖王城,这个我们却是不能答应,但你如果愿意让晓风跟我回去,这提议倒不是不能商议的。” 薛放呵了声,道:“疆域是打出来的,不是‘商议’出来的。你要让晓风来交换……想也别想!别说是晓风,就算是大周的任何一个人,也不会作为交换!” 两人目光相对,胥烈终于叹道:“‘既生瑜,何生亮’,这心情我今日才懂。” 薛放却道:“这话可不兴说啊。诸葛亮可把周瑜气死了,照你的意思,这里必定得死一个人,但不知道是谁……” 杨仪觉着这话刺耳,便道:“烈亲王,时候不早了,若无别的话,还请回吧。” 胥烈去后,江公公又送了晚饭来。 薛放先前昏迷中,吃的不多,这会儿尽力吃了会儿,他自己当然也想快些恢复,顺便又督促杨仪多吃了两口。 晚饭后,薛放本来想叫晓风来,告诉他薛靖的事。 不料外头又开始刮起大北风。 薛放拍拍身侧的空床铺,对杨仪示意。 杨仪犹豫片刻,先出门对江公公交代了几句。 屋内外安静下来,只有北风吹窗,发出虎啸之声。 杨仪想起前些日子随军出城,雪夜行军,恍若一梦。 不由轻轻地把手放在薛放腰间。 过了会儿,杨仪唤道:“十七。” 薛放把自己裹着细麻布的手放在她的手上,看着别扭,“嗯”了声。 杨仪问道:“你之前是怎么了?” 薛放装傻道:“什么怎么了?” “你忘了?”杨仪的声音很轻,并未兴师问罪之意,仿佛随口闲话:“先前醒来,好像不认得我了。” 其实她鼓足了勇气,才主动提起。 虽然那是她不肯碰触的疮疤,但倘若薛放想说,她愿意听,也愿意…… 薛放沉默了会儿,仰脸笑道:“我那是病糊涂了,头脑发昏,你记恨着我?那你打我好了。” 杨仪微微起身,凝视着他的眼睛。 两个人现在对于彼此自然是极为了解,杨仪很容易就能看出薛放在瞒着什么。 “你心里若有什么,你可以说出来,”杨仪缓缓地说道:“我不想你心中有一根刺。” “谁说有什么刺了?”薛放皱皱眉,思忖了会儿,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我先前稀里糊涂的时候做了个梦而已。” “做梦?”杨仪想到俞星臣跟自己说的、他想起前世种种时候,岂不也如大梦一场,她问道:“什么梦?” 薛放叹道:“我……其实也不止是这次,之前在海州、以及回京的路上,迷迷糊糊的也曾有过。” 杨仪咽了口唾液,薛放撇了撇唇:“总之乱糟糟地,有时候梦见你跟我隔着很远,我想追都追不上的……不过这次,我们很近。” 杨仪问道:“很近、是什么意思?” 薛放笑道:“我梦见你去个什么地方,像是寺庙之类,我……正打那里经过。” 杨仪的心怦地一响:“还有呢?” “还有……还有什么?就是这样而已。” 四目相对,杨仪终于问出了那句她不想问的:“你说的俞侍郎的夫人,是什么意思?” 薛放双眸一睁:“我说了吗?啊……那也一定是梦中梦见的吧。” “十七!” 薛放见她似乎愠怒,才敛了笑:“好吧,我确实是说过,其实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只是在梦中,有人说……” 他垂了眼帘:“说你是俞侍郎的夫人。” 杨仪虽早有准备,却仍是不由揪住了胸口衣襟。 静了半晌,才又问道:“所以你当时醒来……你是、你是在想什么。” “我想什么?”薛放疑惑,抬眸看向她,片刻后道:“我当时总觉着不对头,你当然不该是俞侍郎的夫人。”他摸了摸额头道:“可是脑中什么也记不起来,只被那句话诓住了……心想你若真的是什么侍郎夫人,我自然不能……” “不能……怎样?” “还能怎样,自是不能冒犯啊,”薛放无奈地叹了口气,又悻悻道:“幸亏只是个梦,但就算做了这个梦,我也实在呕死,明明是我的……你说对不对?” 他眼中含笑。 杨仪屏息。 恍惚记起,她确实曾去过惠济寺。 那时,是为了求子。 在那里见过他吗?她不记得……倒是隐约记着自己曾吩咐让寺内僧人发蒸好的馒头给一些无家可归的乞儿,对了,当时似乎有个乞儿被馒头噎住,她曾去相救,为此还被随行的嬷嬷训诫了一番。 “还有呢?”杨仪问。 薛放吃惊地:“还有什么?这些还不够?”他望着杨仪,道:“对了,你在梦里伤着我了,你得补偿我。” 杨仪心中恍惚,有念头才冒出来,就被他这两句话引开:“又说什么?” 薛放道:“你答应我的,现在总该实现了吧?” 杨仪听他又提此事,便道:“困了,睡吧。” 薛放试图起身,杨仪忙摁住他:“别乱动,自己是个什么情形难道不清楚?” “那你倒是让我安心。” 杨仪看着他紧紧凝视自己的双眸,那一声唤在唇边徘徊,到底是喊不出来:“贸然之间怎么能改口……怪怪的。” 薛放道:“什么怪怪的!既然是夫妻,那不是应该的么?” 杨仪听他说“既然是夫妻”,脸上又热了起来:“到时候再说。” 薛放倒吸了一口冷气:“又‘到时候’,先前说等我回来,结果就闹得天崩地裂,做梦都变成你是别人的夫人了,这会儿还说……你是诚心的不叫我……” 杨仪掩住他的嘴。 目光在薛放的面上逡巡来去,杨仪俯身,在他的唇上轻轻地亲了亲。 杨仪道:“在我心里,你早就是了。” “是什么?”薛放意犹未尽,她身上的香气沁入心脾,令他魂魄飘飘然。 “是我的……”她再度靠近,在他的耳畔吐气如兰:“夫君。” 薛放只觉着浑身麻酥酥地,简直不知身在何处。 他低低道:“我没听清,你声音太小了……” 杨仪看见他的耳垂明显地红了,遂重又吻落:“夫君,夫君……”柔声轻唤,传入耳中,一声声落在他心坎上,把那所有的难过跟迷惘等等,尽数打散抚平。:,,. 章节目录 557. 一更君 倒计时 斧头带着决明,赶路向着夏州而行。 这些日子的相处,让决明的性情改了不少,虽然并没有杨仪在身边,两人相处的却极融洽。 斧头抱着小乖,决明抱着豆子,时不时地摸它的肚子。 豆子仿佛觉着很受用,懒懒地一动不动。 往夏州的路,左侧远远地看着,是若隐若现的图兴山山脉,右侧隔得比较近些的,却是神鹿小城的长生南山,大概是二三十里的路。 斧头摸着小乖的狗头,对决明道:“来北境之前,我做梦也想不到,北境竟这样难,幸亏再难的坎儿也迈过来了,现在只求十七爷能好端端地,再把竹子找回来就行了,阿弥陀佛,竹子千万无事才好。” 决明原本抱着豆子,却开始东张西望。 斧头已经有点习惯他的言行举止,看他如此便问:“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妥当?” 可要是有什么异常,为何豆子跟小乖都没有反应。 而且侍卫们也都无发现。 决明眨了眨眼,并没有说话。 斧头细细看了看他的脸色,又问道:“你方才听见我说的了吗?” 决明点头。 斧头问:“那……你说十七爷会好过来吗?” 决明愣了会儿,又轻轻一点头。 斧头眼睛微亮,笑道:“你是真知道还是哄我呢?但我就当是个好兆头了。”又敛了笑,小心翼翼地问:“那……竹子呢?” 虽然决明有超乎常人之能,但问他这些话,斧头自己心里也没底,权当是图个安心而已。 决明好像没有听见这句话。 只又怔怔转头看向长生南山的方向,目光有些闪烁不定。 斧头见他不答,跟着看了眼,问道:“你看那里做什么?” 决明却皱起了眉,把脸贴在豆子的颈间,一声不响了。 官道上来来往往的马车明显增多了。 因为临近年关,又才打了大胜仗,北境从此安定,百姓们皆都雀跃,往日的畏途也都畅通无阻。 此时斧头众人日夜兼程,已过了大雁塔县。 下午时候北风骤起,显然又要下雪,他们便决定在雁翼关歇息一夜,次日再赶路。 当天晚上,草草吃了晚饭,而这客栈中处处喧哗,那些过路的客人们十个倒是有九个在说跟北原的这场大战。 而且北原派人议和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这里。 百姓人等提到薛放杨仪俞星臣等,眉飞色舞,赞不绝口,斧头听的入迷,与有荣焉,简直不肯回去休息了。 当天晚上,斧头回到房中,见决明已经睡下。 他本来意犹未尽,还想跟决明说说在外头听的那些话,毕竟百姓们对于战事的真实情形还是不很了解,但却凭着自己所听所感,便说的有模有样,甚至把薛放说成了天降的金甲神将,专门克制北原。 那些故事别提多有趣了。 斧头虽不能跟决明诉说,但心满意足,美滋滋地躺下,很快入了梦乡。 丑时过半,天地间最静谧的时刻,斧头也睡得正香。 而在他对面的决明,却从榻上坐了起来。 地上的小乖跟豆子一起看向决明。 决明冲他们摆摆手,自己穿了靴子,整理好衣物。 豆子跟小乖站起来,亦步亦趋跟着。 决明蹲下,摸摸豆子,又摸摸小乖,终于小声道:“你们跟着斧头哥哥。我、我一定得去……” 安慰了两只狗子,决明轻手轻脚地开了门。 他们两个往夏州,兵备司特派了一队人马护送。 但此刻,正是值夜的侍卫们交接的时候,门外有短暂无人的空隙。 决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他很快出了门,快步下台阶。 就在他转出去的时候,楼上的士兵正走出来,哪里还能看见他。 院子中也有巡逻的人,但这哪能够难得住决明,他放眼一看,便知道该往哪里走。 下台阶的时候,决明回头看了眼楼上,最终还是迈步向外去了。 直到寅时过半,将要启程,斧头才发现决明不见了。 他的榻上只留着一张纸,上面横七竖八画着些奇怪的线条,斧头看来看去,都不明白。 更怪的是,豆子也不见了,小乖却还在。 起初斧头以为决明是去了茅厕,耐心等了会儿觉着不对头,叫侍卫去找,却并没找到人。 斧头大惊,赶忙让人出客栈去找。一直惊动了本地的知县,派了衙差们满县城找寻,却一无所获。 查问过几个城门的守卫,都说不曾见过这样的少年跟狗。只有几批早起赶路的客商。 毕竟倘若是单独的一个半大孩子再带只狗的话,但凡见了就不会忘记。 护送他们的侍卫统领也极为头疼,毕竟出了这种事,便是他们的失职。 还是一个副官灵机一动,便道:“会不会是决明公子等不及,就先行一步往夏州去了?毕竟距离夏州也不远了。” 斧头听了后,将信将疑,可又没有别的办法,只得先赶往夏州。 夏州方面,早得了消息,可并不曾接着决明。 只也急忙叫士兵们各处搜寻,忙了大半天,也并没寻见。 小甘跟小连众人听说后,赶忙来接着斧头,细问缘故。 斧头泪汪汪的,如犯了大错,觉着自己弄丢了决明,没法儿跟杨仪交代,而且也不知决明到底怎样了。 还是小甘心细,对他道:“当时豆子跟小乖都跟着,如果有外人到,它们两个一定会叫起来,而且外头的侍卫不都是一直盯着、只有交班的时候才离开一刻钟不到的?我看这不是有人作祟,倒像是决明自己所为……” 小连跟梅湘生打量着斧头拿出的那张纸,思忖说道:“这应该是决明留下的信号,只不明白是什么……不要着急,如果是他自己走的,他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情。而绝非出了意外。” 梅湘生道:“这张纸上到底是怎么咱们自然不懂,可未必能难得到永安侯跟俞监军,不如送到定北城,请他们看看就知道了。” 斧头被这许多人安慰,才总算又定下神来,当下赶忙派人把决明所留的那信纸送往定北城。 定北城这里,自打薛放醒来,就如同去了杨仪最大的心事。 再加上其他人的伤情也都好转,而戚峰先前也跟隋子云前后脚回羁縻州去了,医官署里其他的事务,也陆续走上正轨。 杨仪整个人“放松”下来。 殊不知她是不能放松的,之前因要照料众人,全靠着一口气撑着,如今万事转好,不必她操劳,那原先强撑的身子便有些受不住。 夏州的人赶到定北城的时候,正是除夕。 定北城这里正是热闹,家家户户除了领了回元汤外,医官署又分发屠苏酒。 这屠苏酒也是有来历的,最初乃是神医华佗的配方,后来孙思邈,张仲景等极为推崇,发扬光大。 屠苏酒由桔梗,白术,大黄,桂枝,防风等组成,有温中健脾,辟除瘟疫的效用。 江南地区更有大年初一的时候饮屠苏酒的习俗,据说饮了后强身健体,一年不会生病。 定北城本就酷寒,酒水是最缺不得的,那些将士人等最爱。 又是大战之后,这时侯用屠苏酒,不管是对人,还是为了预防瘟疫等,都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先前军中将士们得了此酒,尽数感怀。只是当时虽然运来数百车,依旧不够分的。 后来杨仪叫写了方子再去按照方子抓药,就地泡制,故而此刻定北城但凡是酒馆客栈之中,一概都是屠苏酒,一些有些富余的百姓家里,也抄了方子,如法炮制。 纵然民生正在恢复之中,但知道有人在替他们着想,为他们出谋划策,维护一方平安,百姓们的心中便踏实。 除夕这日,从下午开始,陆陆续续有爆竹声响起。 夏州的消息送来之时,俞星臣正在前厅理事,自然是他接着的。 听说决明不见了,他心中一惊,立刻吩咐不许张扬,尤其不能让杨仪知道。 不过,除了这个外,倒是还有个好消息。 俞星臣忖度要不要现在去告诉。 虽说报喜不报忧,但至少让杨仪能够“高兴”些。 但这几日,俞星臣并不曾见着杨仪,只听灵枢打听说她身上有些不自在,江太监一天到晚地熬药送药。 俞星臣倒不是不想见杨仪,他着实去过几次,可江公公跟那些侍从们,要么是说杨仪睡着,要么是说她不方便,要么说不在,总是会找到借口。 开始的时候,俞星臣还是信以为真的,毕竟杨仪的身体确实那样,她又肯操劳……故而他也没往心里去。 但第二天依旧如此,第三天第四天还是这样,俞星臣就知道不对了。 他暗中想了想,得出了结论——她不想见自己。 可很快,俞星臣的想法变了。 他觉着,这应该不是杨仪的意思。 毕竟杨仪早就说过,她已经放下心结。 如今放不下的只有他而已。 那么……是谁不想让她跟自己照面呢。 除了杨仪,江太监还听谁的话?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毕竟自从薛放醒了后,杨仪便不曾再跟他相见。 按理说,他的伤是她料理的,他伤势如何,她最清楚,她不会不管。 除非有人不许。 可薛放为什么要这么做? 俞星臣并没有说破。 起初想,不见,就不见吧。 横竖他只是当真担心她的身体,想看看安心,可既然人家不愿意……他若强行如何,反而会闹得不好看,何必。 其实这段日子,俞星臣也没怎么跟薛放照面。 毕竟他们两个如今都是伤者……各自养伤就罢了。 至于定北城的事务,都是俞星臣跟穆不弃在处置。 穆不弃先前回过威远一次,料理了城中之事,不放心,便又折返。 他们两个一文一武,自然稳妥。 俞星臣听夏州来人说明了经过,灵枢接了那张信纸给他过目。 他扫了眼,自然是不明所以,正欲细看的时候,却又有京内来的急报。 俞星臣命人传入,看过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沉默。 他反复把来信看了几次,最终只是轻轻地叹息了声,将信纸放在了桌上。 信是俞星臣在京内的心腹所送。 信上所写,公私之事皆有。 第一件,是杨家的杨佑持出京,迎了杨登的棺椁。 杨家的人知道此事,阖府震动,哭号连天。 满城的百姓也都感怀,杨登棺椁回京的那日,百姓人等们自发地出城迎接,朝野轰动。 而宫内,宣王殿下也亲自出城七里相迎,于私,是因为翁婿关系,于公,也是代替朝廷,慰孤勇之臣在天之灵。 而在杨登的棺椁停灵杨府之时,发生了一件事。 杨登的夫人顾莜一身素服,祭拜之后,冷不防便一头撞向棺椁。 幸而宣王殿下在旁拦的及时,饶是如此,顾莜心存死志,仍是撞的头破血流,整个人昏死过去,数日不能醒。 第二件,则是京城内前几日发生的一场大变,却也跟杨家带点关系。 漕运司顾朝宗,偷造甲胄武器,暗屯私兵,图谋不轨。 巡检司跟兵备司奉旨缉拿,顾朝宗因为之前被刺伤,伤重不治,才被传入南衙竟就死了。 至于顾家,上下皆受了牵连。 独有顾朝宗的长子顾瑞河,因为先前被顾朝宗断绝了父子关系,又告他忤逆,早就被关在监牢,反而因祸得福,没有被株连在内。 而之所以顾朝宗跟顾瑞河断绝关系,却是因为一个女子。 京城内人尽皆知,顾瑞河喜欢的那个是个风尘女子,她想进顾家不得,便怀恨在心,竟差点刺杀了顾朝宗。 据说当时顾瑞河就在旁边,可就算看着自己的生父被刺,他竟然都没有手起刀落杀了那风尘女子,此事自然是天理不容。 故而顾朝宗稍微缓过气来后,便立刻清理门户,把顾瑞河自顾家族谱踢出,并向顺天府告了忤逆,竟似要置他于死地一般。 而在顾朝宗谋逆之案中,受牵连的也有不少朝臣。 信上末尾,还隐晦地提了一句关于端王的事。 听闻顾朝宗之所以孤注一掷,便是想要一鼓作气,拥立端王。 可不知怎地竟“走漏”了消息,竟落得身败名裂,株连九族的下场。 但奇怪的是,宫中并没有明着提起此事。好像端王并没有受到什么波及。 俞星臣将信又看了一遍,便在旁边的蜡烛上点燃。 等烧成了灰烬,俞星臣才起身,向外走的时候他问灵枢:“永安侯今日出门没有?” 灵枢道:“没听说过。应该还是在院内。今日几个太医去看了三四次。” 俞星臣皱皱眉,他这会儿是真的开始担心杨仪了。 缓步向内院而行,自从薛放醒了后,便执意要同杨仪住一个院子,还好这院子里的房间够多,够他折腾。 俞星臣才进门,就听见屋内传来杨仪的咳嗽声。 那声音极轻,好像一片鹅羽。 他心头一紧,只觉着胸口那伤仿佛也隐隐地疼了起来。 俞星臣才要上台阶,门口守着的一名侍从看见他,忙过来行礼:“俞监军,您怎么来了。” “我来看永安侯。” “这……”那侍从面有难色,道:“俞监军,这怕是不方便,永安侯才喝了药……要多歇息。” 这些日子俞星臣听这借口听得耳朵起茧子,他懒得再假装,直接冷了脸:“让开。” 侍从望着他冷然的神色,竟不敢再说,忙后退了一步。 俞星臣哼了声,正欲入内,里头却有一人走了出来,高挑的身量在跟前拦了个正着。 薛放手中握着一根黄杨木的拐杖,斜靠在门边上,睨着俞星臣。 俞星臣跟他也算是“多日不见”,此刻照面,见他的脸比先前竟清瘦了……这倒是意料之中。 他们这些人自来了北境,在北境的狂风乱雪里滚上几滚,哪个不是如此。 俞星臣止步:“薛督军。” 薛放道:“你是来探病的?” “是。” “心意我替她领了,人就不用见了。”薛放淡淡地说,“俞监军也有伤在身,且请回吧。” 这若是前几日,俞星臣就走了。 但是现在……他望着薛放道:“为何不能让我亲眼见一见永安侯。” 薛放眉峰微蹙:“见不见的,有什么重要?” “既然见不见不重要,为何不许。” 薛放的眼神冷了几分:“俞监军,我没有心情跟你口舌之争。总之,我的话放在这里,绝无更改。另外……”他不等俞星臣开口就道:“我本来早就想跟你说了,此番北境已经平靖,朝廷方面自然需要交代,而你正是最好人选。就劳烦俞监军能者多劳,这一两日的就回京去复命吧。” 俞星臣冷静地看着薛放的眼睛,问道:“你只管告诉我一句,为何不让我见她。” 薛放的唇角一牵,手松开。 “吧嗒”声响,拐杖落地。 猛然揪住俞星臣的领口,薛放死死地盯着他。 俞星臣的脸色却仍是淡然如昔,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他依然平静地看着薛放,仿佛在等他说出来。:,,. 章节目录 558. 二更君 世间至宝 灵枢是陪着俞星臣过来的,换作以前,他这会儿只怕也就急了。 但到底了解了薛放的为人,又看俞星臣泰然自若,灵枢便也没轻举妄动。 唯一担心的是怕薛放一时失手,俞星臣身上可还带伤呢。 灵枢眼珠转动,竟似关切般大声道:“十七爷,您小心手,别伤着了又让永安侯操心。” 薛放转头看向灵枢,有点意外。 这小子怎么一反常态,关心起自己来了。 灵枢道:“我们大人也有伤在身,大家还是以和为贵。” 在灵枢说完后,门帘一动,却是初十四走了出来,一眼看到这情形,啧了声。 初十四对薛放道:“你干什么?手还没好,找什么不痛快?” 薛放道:“他先招惹我的。” 初十四道:“他打你了?我看未必,人家只说几句话你便受不了,你怎么这么出息?再不撒手,我便告诉仪儿……她方才可听见了,若非我拦着,定要亲自出来看看什么情形!” 最后这一句极其管用。薛放蓦地松开手。 初十四叹气道:“仪儿先前问过几次,正好俞监军来了,让他进内看看伤吧。” 薛放极其不情愿,拦着说道:“他又没事,这里又有太医,做什么还要让杨仪给看……她自己还……” 初十四无奈看他:“你要真为了她好,就别闹得不合,让她担心。” 薛放低声道:“我又没当着她的面儿。” 俞星臣随着初十四向内,灵枢俯身把拐杖捡起来,还给薛放。 薛放打量着灵枢,哼道:“真是近墨者黑,你跟着他久了,也学的两面三刀了。” 灵枢硬是挤出了一点不自在的笑,说道:“我不懂十七爷的话。” 此刻薛放也明白了,灵枢方才故意大声,无非是想让里头的杨仪知道他对俞星臣动手了,只可恨这小子居然还假惺惺地说什么“小心手”,仿佛为他好似的。 他真是跟着俞星臣学的奸诈了。 屋内,俞星臣见到杨仪。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突然跳漏。 先前杨仪在照看他们的时候,虽然面色憔悴,但自有一股精神气在。 可此时的杨仪,平静的就像是一片不小心坠落于凡间的颜色很淡的云,看着这么轻,朦朦胧胧,透着不真切之感,仿佛随时都能散开,消失无踪。 俞星臣双眸睁大,不由回头瞪向薛放。 他知道不该怪罪薛放,但除了这个他想不到该做什么,何况他真的恼薛放瞒着自己、不肯叫自己来探看。 虽说就算见了,也未必能怎样,毕竟他再足智多谋,却不是名医,无法助她如何。 杨仪目光转动,扫向俞星臣,认真打量了他一会,说道:“你的脸色看来……不是很好。” 俞星臣知道。 其实在门外被薛放抓住的时候,他还不至于如现在一般。 他脸色之不好,多半是因见她的情形不好而起。 杨仪咳嗽了声:“你过来,我听一听你的脉,还有伤……” 俞星臣原本是很乐意的,但现在他不想。 “我没事,”他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仿佛赌气般道:“你照看好自己,就行了。” 杨仪有些诧异,抬眸对上他的眼神,又看到薛放走过来,她一笑道:“难道又是因为十七么?什么大不了。” 俞星臣道:“杨仪……”他不知道她怎么就病的这样了,更恨薛放为何不叫自己来看她,他的心惊肉跳,“你觉着怎么样?” 薛放在旁道:“什么怎么样,你少假惺惺地说这些有的没的。要是没事儿,就赶紧走。” 俞星臣把心中的话咽回去,勉强道:“有个消息要告诉你……跟薛督军。” 杨仪正在瞅着薛放,不想他对俞星臣那样语气。闻言道:“何事?” 俞星臣道:“夏州那边来消息说……屠竹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杨仪果然惊喜。 连薛放也意外地问:“你说真的,为何我没听说?” 俞星臣道:“是刚刚送来的消息。” “竹子……怎么样?”杨仪断续地问。 夏州那里,在斧头到了后,因为一直记挂决明,恐怕他是在夏州迷了路之类,斧头便带着小乖,满城里乱走。 那日斧头闲逛道一处伤兵们的安置所,小乖忽然向内汪汪叫了几声。斧头惊奇:“怎么了?” 他转头看看门口处来来往往的将士,心想决明自然是不可能在这儿,难不成是…… 冻土之战后,夏州方面派出大量人力救治伤患,安置阵亡的将士们。 然而前锋营里,阵亡的几乎十之八/九,要逐一辨认身份,也有些困难。 只能从活着的人入手,横竖统计出活的有多少,剩下的自然都是…… 屠竹不在生还者的名单里。 小连跟梅湘生等,没跟小甘说实话。 他们大概是还存着一点儿希望,也许是不愿意让小甘绝望。 斧头曾经仔细打听过屠竹的下落。自然知道这伤兵安置处里,并没有他。 毕竟因为要找屠竹,小梅里里外外地都走遍了。 甚至于生还的那些人,他也挨个认过,并且询问过他们,有没有见到屠竹……可都得到了否定的答案。 只有一个小兵道:“当时北原人来的太快,我们只顾冲上去砍杀,谁也分不清谁,我只记得……当时我回头看了眼,屠参军是跟姚校尉一块儿杀敌……后来就没看见了。” 唯一的一点线索,就是这个。 至于那姚校尉,也并不在生还者之中。 既然这样,那屠竹自然更是凶多吉少。 小乖这会儿汪汪叫个不停,斧头只得跟着小乖进内。 狗子转来转去,竟是来到了安置处的后院,却见有几个妇人正在那里洗衣。 小乖跑到其中一个壮实的妇人身边,嗅了嗅,叫了几声。 那女人正将一桶热水兑在盆内,放下木桶,诧异问道:“哪里来的小狗。” 这会儿斧头跑来,把小乖抱了去,可小乖兀自向着她叫。 斧头便多了个心眼,问道:“姐姐,你是夏州本地人吗?” “什么姐姐,我都是大婶了,”那妇人笑道:“你这孩子倒是嘴甜。” 斧头便问:“那您有没有见过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少年,也带着一只狗的?” 妇人摇摇头:“这倒没有,是你的朋友?” 斧头有点失望,看了看小乖,疑惑的很,便随口又问道:“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大概二十左右,生得很白净好看,口音有点南边的军爷?” 妇人听他说什么“二十左右白净好看”,本来正觉着好笑,听到最后,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有点不自在。 她低头拍打那些带血的衣袍,一边说:“我、我没见过。” 斧头早看出她的神情闪烁,才要追问,心头转念,便只答应了声,带了小乖先离开了。 而斧头出门后,胖妇人左右瞧瞧,便急忙出了后院门,沿街向后走。 她风风火火走的很快,过了两条街,到了一处偏僻巷落,走到一处门首,用力拍拍门。 门打开,里头问道:“什么事?” 胖妇人赶紧将门推开走了进内。 此时,就在拐角处,斧头抱着小乖闪了出来,小乖很躁动,要叫,又给斧头捂住嘴,一人一狗来到那院门前,隔着院墙只听里头道:“一个小孩子,打听、南边口音……” 另一个有点苍老的声音道:“为、为什么要打听……” 胖妇人道:“我也不晓得,只听人家说那孩子是定北城来的,好像还是薛督军身边的人。所以赶着来告诉你们。” 正在此刻,只听有个声音道:“老爹,出了什么事?” 斧头一听这个声音,心头巨震,来不及躲藏了,上前把门踹开。 冲到里头,果真看到门口处,屠竹头上裹着白布,脸上还有两道伤痕,一瘸一拐地走出来,显然受伤不轻。 “竹子!”斧头大叫,怀中的小乖也跳下来,跑到屠竹身旁,汪汪乱叫,显得十分喜悦。 屠竹瞪着斧头,似乎有点不认识他了,可却又觉着这少年、乃至那条狗,竟是那么熟悉。 旁边的胖妇人跟一个五六十岁的男子却都面如土色。 斧头不由分说,把屠竹带回了兵备司。 小甘看见他,连日来的委屈跟恐惧,都化成了一场嚎啕大哭。 只是屠竹似乎是伤到了头,竟不太认识她似的。 梅湘生就命人传问那姚老汉,问他是怎么回事。 姚老汉流着泪说了原委。原来他的儿子也在夏州军中,正是之前的那个姚校尉,冻土大战后死伤无数,夏州的百姓们也赶去救援。回到夏州后,有的送到兵备司,有的暂且留在自己家中照看 姚老汉担心自己的儿子,可是到处都找不到。正绝望之时,一个邻舍叫他认人,说是他们接回来的一名伤者,身上带着他们儿子姚校尉的荷包,只是脸跟头都受了伤,看不出真容。 姚老汉正绝望中,赶紧跑去,看荷包确实是儿子的——那是姚校尉之母亲自给缝制的,上面还绣着名字。 于是认定那是自己的儿子,急忙接了回家。 谁知不出两日,便知道认错了人,正想把人送回,屠竹醒来,竟是完全忘了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二老此刻已经知道,自己的儿子多半是凶多吉少了。 他们年事已高,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希望再度成了泡影,如何能接受。 于是仗着屠竹失了记忆,索性就把他留在家里,权当是自己的儿子了。 小梅原本很生气,可听了姚老汉说完这么一番话,他哪里还能下手重罚。于是只教导了几句,便放他回去了。 此刻俞星臣将夏州的情形简略告知,他本来不想多提屠竹的病情,免得杨仪心烦。 可是看杨仪如此,俞星臣便道:“奇怪的很,他忘了自己是谁,甚至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认得……小甘他们正不知如何是好呢。” 杨仪叹道:“这多半是伤到了头了。” 这头疾最为厉害,若无内伤就罢了,万一伤的厉害,或者有淤血之类,那就大为棘手。 薛放本来讨厌俞星臣竟然把屠竹的病情也说给杨仪,这不是诚心要给她添麻烦么。 正欲开口,却给初十四拉了拉衣袖。 杨仪喃喃道:“只怕以她们之力,处置这种情形,力不能及……不如叫人将竹子送回来,或许我可以……看看……” 俞星臣却摇头道:“我看不必了,你现在的情形,如何能给人看。” 杨仪欲咳又忍住:“你在说什么……你该清楚,头上的事……可大可小,最为凶险,不能耽误……” 俞星臣这才道:“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我立刻叫人送他回来。” 杨仪定睛看向他,心中隐约猜到他的意思。 冷不防薛放在旁努嘴,显然是不乐意看他们两人如此。 初十四笑道:“好了,人找回来,就先去了一桩心事。若是竹子回不来,真不知小甘将怎样。大人孩子都极可怜的。” 杨仪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忽然道:“十四,你帮我送送俞监军吧。” 初十四还未答应,杨仪又看向俞星臣,试探着问:“可还有没有、别的事?” 俞星臣垂眸:“没了。”立刻又补上一句:“若有,再来告诉。”说着又看向薛放。 薛放瞪大眼睛,指了指他,又看初十四,意思是让初十四看看,这个人当面儿又开始“挑衅”。 初十四却笑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断不了家务事。” 薛放赶紧啐道:“什么家务事,谁跟他家务事了。我不跟他生死立见已经是……”说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不该说这些,赶紧向着杨仪一笑。 初十四陪着俞星臣来到外间。 直到此刻他才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怎么老招惹十七呢。” 俞星臣道:“是他故意针对。我本来没什么的。” “真没什么?” “那……初军护说有什么。” 初十四哼道:“总之,你别挑衅他的耐心,幸而他的脾气较以前可改了不少。” 俞星臣突然想起薛放在羁縻州的那些所作所为,不由也感慨:“是啊,确实大有改进。” 初十四又问:“你巴巴地过来,就是为告诉屠竹的事?还是想看看人?” 俞星臣并无讳言:“都有。不过,还有另一件。” 从袖子中把决明画的那张图取了出来,又把决明失踪的事情告诉了。 初十四惊愕道:“好好的那孩子怎么会不见呢?若说他自己走的……也不太可能,他是个最讷言内向的,没有人陪着,如何活的了?” “所以当务之急,是赶紧把人找回来。线索应该就在这张图上。” 两个人齐齐端详,俞星臣道:“这像是一处地理图,但北境的地理图里似乎没有这么一处。除非是他画的,是地理图上没有的。” 初十四饶有兴趣地问:“你都知道北境地图是什么样儿的?” 俞星臣盯着纸上那一笔一划,曲曲弯弯,道:“这有何稀奇。” 比如薛放,也是在进北境之前,就把北境的地图在心中记的烂熟。 两人正打量,却听一个声音道:“你们在看什么?” 俞星臣头还没回,便将那张图折了起来。初十四转身道:“哦,狐狸出洞了。” 廊下来的人正是胥烈,他因为背上的伤不易挪动,需杨仪给诊看,竟一直都没有离开。 当然,或许也有别的缘故。 胥烈道:“不过是一个诨号,我也不太喜欢,让初军护见笑了。” 初十四道:“我倒是挺喜欢,听说有人给了十七一件儿沙狐皮做的坎肩……我也想要一件。” 胥烈啧道:“狐狸还是极可爱的,何必如此残忍。”看向俞星臣,扫了眼他手中的信纸:“若是有趣之物,不知可否容我一看?” 俞星臣本是提防他的,可对上胥烈蓝影摇曳的眸子,他心中一动。 于是把决明所留的信纸打开,问道:“亲王可能看出什么来?” 胥烈端详着那纸上所画,却见似是两道蜿蜒长线,横过整张纸,上面那条线中,又有一个墨团,下面这条要短很多,也有一个大点的墨团,而在墨团周围,却竖着四根不明黑线。 胥烈本还带两三分笑,看到最后,他深深吸气道:“俞监军,你要是连这个都能看出来,那你就是真神人,我便该给你磕头了。” 俞星臣不动声色道:“当真?” 胥烈一惊:“嗯?你、你看出来了?” 俞星臣盯着他的脸,缓缓道:“这……大概是神鹿小城、外的长生南山吧。” 胥烈的脸色难看的无法形容,脱口道:“你、你……你怎么看出来的?这不可能!” 俞星臣不语。 初十四在旁笑道:“你竟然敢跟他打赌,活该你这狐狸认栽,赶紧跪下,我给你数着。” 胥烈的脸色白中透红,无地自容。 俞星臣却道:“初军护莫要为难亲王……我们虽知道决明的去向,但他为何要去此处,尚未可知,我想答案仍在亲王身上,不知亲王可否为我们解惑。” 胥烈简直怕了他,莫测其高深。 加上初十四在旁打边鼓:“狐狸,都不叫你磕头了,这条件可合适的很。” 胥烈终于道:“你们都知道祖王城,传说我们北原祖王在的时候,曾于长生南山发现……世间至宝,所以我先前才冒险上山。” 初十四忙问:“什么至宝?难道又是跟什么神鹿的宝藏传说相关的?” 胥烈沉吟道:“宝藏或许子虚乌有,但长生南山之宝,在我朝宫廷秘记中有记载,究竟如何,却并未明说。” 他说完后反问:“那个小决明,他去了长生南山?他为何要去,难道他不怕那只猛兽?”提到这个,胥烈心有余悸,背后正愈合的伤口都仿佛又开始疼。:,,. 章节目录 559. 一更君 春日迟迟,卉木萋萋 杨甯因为有身孕的缘故,只在杨登的灵柩刚回来的两天,回杨家守过灵。 顾莜便是在第三天出了事。 虽然被救了回来,但顾莜的情形不算很好,几个太医轮番诊看,很不容乐观。 杨甯守着自己的母亲。 望着顾莜额头上缠着的厚厚的细麻布,显得她的脸格外小了,寡淡的眉眼,苍白的肤色,跟之前那艳光四射不可一世的女子,简直判若两人。 原本,杨甯还以为顾莜已经“走了出来”。 直到顾莜自戕,杨甯回顾之前种种,蓦然醒悟。 原来……母亲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 从顾莜告诉她杨登出了事、所说的话,到顾莜不辞辛苦地给未出生的孩子缝衣裳,种种叮嘱,温馨相处……杨甯就觉着顾莜的反应有些太过平静,但她想不到她居然会决绝到这种地步。 杨甯心中有什么东西在堵着。 当时在听说顾莜出事后,杨甯并没有很惊慌,甚至没有流多少泪,她满心都是那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该来的终究会来。 此时此刻,杨甯看着面前的母亲,她觉着可笑。 顾莜这一辈子,都活在“杨登”两个字上,为嫁给杨登,受了多少冷眼嘲笑,各种磋磨,她依旧九死不悔。 就算被杨登“薄待”,但只要他哄一哄,她就会满足。 甚至于最后自寻死路,也都是因为杨登。 杨甯觉着这样的女子太过可笑可怜了,但同时她又不能否认,顾莜活的,随心所欲。 顾莜要喜欢一个人,便倾尽全力的去喜欢,这点儿,是杨甯望尘莫及的。 目光在顾莜的面上慢慢地掠过。 杨甯心想:为什么会这样。 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这辈子,虽说自己并没有到无法挽回的地步,但一步步走来,却如此坎坷,喜欢的人一再错过,本来以为认命也就罢了,现在,竟闹到父母几乎双亡的地步! 就算是在前世,顾莜至少一直都风风光光的,直到最后那猝不及防的株连之罪降下。 没想到这一世,竟然更惨上百倍。 “呵……”杨甯不由轻笑。 这叫做人算不如天算呢,还是…… 她现在已经想不明白了,脑中一片混沌。 甚至觉着,假如还有更大的不幸,那就让它出现吧,她现在很希望能够…… 一了百了。 也许,就如同前世一般,痛快死在薛放的手上,然后…… 假如能够再重来一次……她真盼着、也许还有这种机会。 反正她如今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就算真的一了百了,那似乎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反而更好。 身后的宫女们听见她的轻笑,悄然对视了眼,不晓得侧妃为何如此反常。 但谁也不敢出声。 在顾家出事之后,顾瑞河被从顺天府放了出来。 是宣王殿下的旨意,让顾瑞河暂时重新执掌漕司,毕竟漕运至关重要,调别人来掌管,未必如他一样得心应手,四面八方的那些人也肯听命。 听说了顾莜出事后,顾瑞河立刻来探望。 看到杨甯灰白的脸色,顾瑞河有些惊心,先看过顾莜,又看向杨甯。 他想安慰杨甯,但那些话说出来毫无分量。 两个人面面相觑,各自无言。 最后,还是杨甯先开了口,她道:“皇上其实早就盯上了顾家,迟早晚是要动手的。” 顾瑞河一惊,没想到她竟在这时候说起此事。 杨甯道:“母亲曾经跟我说,让我照看着顾家,假如舅舅不自己作死,倒是未尝不可,谁知他的胆子竟那么大了。” 顾瑞河听她提起顾朝宗,低头道:“现在整个顾家都被清理干净了,只怕我也……迟早晚的。” 杨甯摇头道:“你跟他们不一样,皇上自然知道,不然也不会让你来暂理漕司了。” 顾瑞河呵了声:“这又算什么呢。我虽说并不很喜欢那个家,但到底是顾家的人。倒不如跟众人一起,反而痛快。” 杨甯看向他,默默道:“若你这样想,就辜负霜尺一片心意了。” 顾瑞河愕然:“你说什么?” 杨甯道:“你真以为她是为了去报仇,才上顾家门的?表哥,好好想想吧。” 顾瑞河目光闪烁,双手握拳,半晌才语声艰涩地说道:“难道她是想要让父亲……可……”欲言又止,顾瑞河道:“可你又怎么知道?” 杨甯直接说道:“因为是我提醒过她,她才去的。” “你?!你为什么……”顾瑞河猛然惊怔,不可置信,结结巴巴地:“这么说你早就知道皇上会……” “我方才不是已经说了么,”杨甯淡淡道:“是舅舅自己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顾瑞河直直地看着杨甯。 杨甯道:“你想说什么?”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杨甯垂眸,若是顾莜没出事,也许她会沉默不言。 但现在,她并不在乎。 “只是觉着没必要再瞒着。而且霜尺……” “她……她……”顾瑞河心中怦怦乱跳,难受之极。 那天霜尺刺杀顾朝宗,顾瑞河只以为她是来报复顾家,若杨甯不提此事,他只怕永远都不知道。 而在事发后,霜尺也被关入了大牢,顾瑞河那会儿自身难保,当然救不了她。 以顾朝宗的性子,霜尺只怕已经被…… 杨甯心中却想起在她最难堪的那日,向她递伞的女子。 她轻声道:“我总要做一件好事的。” 顾瑞河不懂这话的意思。杨甯看向他:“不过,哥哥不用再找她了,她不会再见你。” “她真的……还活着?”说出这句的时候,顾瑞河的鼻子一酸。 杨甯看了出来,她笑了笑,道:“可惜她是个那样的出身,不然,跟表哥确实是良配。” 说到这里,杨甯想起一件事:“对了。有样东西。” 杨甯叫了一名宫女,吩咐了两句。 那宫女入内,片刻后取了一样被缎子包裹的物件出来。 杨甯对顾瑞河示意,他上前接过,打开缎子,却见到里头竟是个极其精致的荷包。 不是现在坊间流行的什么“蝶恋花”,“鱼戏水”,“一鹭莲升”,“凤穿牡丹”之类,而是一条五彩的河流,芳草萋萋,而远处似有小山连绵,山顶青中带雪。 旁边似乎还有些针脚痕迹,但不知为何被拆掉了似的,看那位置,应该是一行字。 杨甯道:“这是她托我转交给表哥的,留个念想吧。” 顾瑞河捧着这荷包,双手发抖。 当时霜尺出其不意跑到顾家,又刺伤了顾朝宗,顾瑞河心里是有点恨她的,以为她之前对自己的种种柔顺皆都是装出来的,只等今日让他们父子反目。 他以为她是在利用自己,对他完全无情。 没想到,背后竟藏着如此苦心。 顾瑞河的眼前一片模糊,这短短的半个月内,他的人生几经生死,亲朋好友,生离死别,压抑的情绪在此刻涌动,几乎想要痛哭一场。 宫中。 皇帝仿佛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原先就算醒来,也说不几句话,如今已然好的太多。 能够进汤水,甚至能在精神好的时候,询问朝中内外之事,包括北境的消息。 当时北原要议和的消息已经传了回京,朝野听闻,无不大为欢悦宽慰。 毕竟如今皇帝正病重,而杨登的棺椁才运回京……杨院监可是为了北境而死的,京城内的气氛难免有些悲怆压抑。 偏这时侯,又闹出了漕司顾家谋反的事,弄的人心惶惶。 倘若这时侯北境再稳不住,那这社稷江山可就岌岌可危了。 幸而定北军争气,轰轰烈烈地大了一个大胜仗。 而皇帝的龙体也逐渐转好,时局亦稳定。 不然,都不知道这个年该怎么过。 端王将北境传来的消息都报了一遍。 提到“御驾亲征”四个字的时候,他微微顿住,看向皇帝。 却见皇帝微微颔首,并无什么恼色。 听端王说罢,皇帝道:“也难为他们,竟然想出这样的法子……哼,北原人以为朕病倒了,他们就可以趁虚而入,这‘御驾亲征’的法子却是反其道而行之,偏偏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想错了!” 此时兵部尚书忙道:“回皇上,如今北原那边儿还流传着,说是皇上英勇神武,天佑大周,不可战胜呢。” 旁边的俞鼐道:“这大概就是什么兵法上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北原人摸不着咱们的底细,天威之下,从此也必定不敢再犯境了。” 又有几部的大臣一阵的奉承。 毕竟这假冒“御驾亲征”是犯大忌之举,朝中也是有人心中骇然不忿的。 但俞星臣可是俞鼐的侄子,加上永安侯又确实极得人心,而假冒皇上的是小公爷…… 虽然那薛十七素日行事有些不吝,但……看在立了大功的份上,那些挑剔的朝臣们也不便在这时候多说什么,反而都替他们“开脱”。专门捡着皇上爱听的说。 皇帝的脸上露出久违的一点笑意。 魏明也忙凑趣:“只是让人意外的是,这法子居然是永安侯提出来的,亏她怎么想的,偏是一举两得了。” “朕果然没有看错人,”皇帝垂着眼帘,淡淡一笑道:“让他们三个人去,果真是无往不利。” 辅国将军孙铉又说道:“谁能比得过皇上深谋远虑,明见万里。” 魏明接口:“永安侯能够把北境百姓安置的稳稳当当,薛督军又能把外敌打的主动求和,再加上俞监军左右调停,更加是如虎添翼了。” 皇帝虽觉着他这几句说的颇为动听,可心中仍有一事。 皇帝道:“可知朕所担心的……是折子上没提的。” 魏明心中一动,便不言语了。 几位大臣彼此相看,不明所以。 端王问道:“不知父皇指的是什么?儿臣即刻派人去催问就是了。” 皇帝不语,过了会儿才道:“纵然叫一万个人去也是无济于事。这件事……恐怕,要看天意了。” 魏明心一紧,脸色都变了。 俞鼐眼神微变,隐隐地也猜到了几分。 皇帝没明说,端王跟宣王等人自然不敢追问。 他们退出之后,皇帝问魏明道:“陈献那个小子,还在京内吗?” 魏明忙道:“回皇上,据奴婢所知他还在呢。” 皇帝哼道:“虽然是个好手,可惜始终太目无王法……”说了这句,冷笑道:“他先前跟薛十七最好,这大概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魏明知道他又想起了紫敏郡主的事,不敢吱声。 皇帝道:“只不过如今朝中用人之际,暂时可以豁免他的死罪。” 魏明听他表态,才笑道:“皇上说的是,奴婢看,这个陈十九,年纪比薛督军还小呢,自然是有些年少气盛的,不过确实是个能臣……如今皇上以人才为重,是他的造化啦。” 皇帝哼了声。 当初皇帝听说紫敏跟陈献的事情,即刻下令把陈献抓回来,竟是一副雷厉风行要将陈献处死的架势。 等陈献回宫后,被带到内苑,皇帝亲自召见。 此后,听说是留在了内宫。 有说是被关在南衙,严刑拷打,有说是给皇帝暗中处死,总之那一阵,流言蜚语漫天乱飞。 终于等顾家的事情平息了后,才有人在巡检司内见着陈献,原来他不知何时竟被放出了宫。 他竟然不像是经过严刑拷打的,至少手足俱全,堪称奇迹。 说到这里,魏明壮着胆子问道:“皇上方才说的,折子上没报的事情是……” 皇帝看向北边的方向,还未开口,先叹了声:“这一场战事虽是胜了,但来之不易,薛十七,俞星臣甚至连汀兰都受了重伤……哼,你以为杨仪会好端端的吗?” 魏明舔了舔嘴唇:“若是永安侯也受了伤,折子上不可能不报的吧?” 皇帝的目光深邃,低低道:“若是外伤还好说,你只管想想她去了北境,走过多少地方,做了多少事,最后居然还弄什么‘御驾亲征’,跟着上了阵……她那个身子,好好地将养着,还提心吊胆,何况是这样操劳过度?朕虽不是太医,却心里比太医还清楚。” 魏明听他说着,心头也跟着一沉:“那、那皇上不如下旨,让永安侯快些回来?反正如今北境的事情已经都办好了。” 皇帝道:“下旨有什么难的,千里迢迢奔波而回,却谈何容易,只怕反而对她的身子……雪上加霜。” 魏明这时侯才明白了皇帝那句“看天意”是什么意思,当下忙道:“皇上放心,永安侯仁心仁术,所到之处,百姓皆都感怀称颂,她是有大德行的人,定然无事。” 皇帝听他说“有大德行”,却合了心意,长吁了声道:“但愿如此。” 走到殿门口,隐隐仿佛不知哪里传来的爆竹声。 一旦过了年,地气复苏,春日很快就会来到。 皇帝不由道:“‘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悠悠苍天,可怀悯乎?”他念的前几句,恰好正是之前俞星臣所弹奏的《诗经》中的“出车”。 定北城。 俞星臣跟初十四胥烈几个,在外头看那张决明留下的图纸。 杨仪跟薛放在屋里。杨仪便对他道:“这几日我一直不曾见到俞监军,还以为他是忙……没想到是你,你又胡闹什么。” 薛放笑道:“他当然是忙的见不着人,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今儿看见他后,就生气罢了。” “为什么看到他就生气?” 薛放道:“气他受的伤比我少,行不行?” 杨仪忍笑,又道:“别总说这些孩子气的话。你过来。”她指了指身边。 薛放凑过去,挨着她坐下。 杨仪把头靠在他的肩头上,问道:“你别只顾说笑、把自个的身子不当回事,每日给你的汤药都喝了?” 薛放握住她的手,道:“喝呢,恨不得多喝两碗,早点好。” 杨仪又一笑,垂眸看着他仍裹着细麻布的手,想到当时的惨状,心头一疼。 “十七……”她忍住心中的难过,定了定神才继续道:“从海州那次,再加上这回,你知不知道,你身体里的血,都像是换了两次了。” 薛放一顿,却又不以为然地笑说:“不要紧,我身体好着呢,何况有你。” 杨仪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合住,欲言又止。 先前在他昏迷不醒的时候,杨仪守着他,无可奈何。 她该做的都已经做足了,当自己已经山穷水尽无能为力的时候,她也像是世间众生一般,暗暗求祈于神佛。 杨仪心中发誓,只要薛放能够好起来,度过这场灾劫,她愿意减寿一十年。 虽然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么多寿命可以减。但仍是郑重其事地许下。 如今薛放醒了,正恢复之中,她心里高兴的很,但自己的身体实在是不争气。 杨仪有点害怕。 回想当时……以为跟他分道扬镳了,悲痛绝伦,不禁竟呕了血。 她察觉自己大概已经到了一种极其危险的境地,但她不想让薛放知道,同时也害怕让他面对那种情形。 虽然说从最开始薛放对她表露心迹的时候,她的种种顾虑里,也未尝没想过这一点。 把薛放手上的细麻布解开,看过他手上的伤。 之前手提那七八十斤的朔寒天罡,把双手磨得鲜血淋漓惨不忍睹,如今总算正愈合中,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至少恢复在望。 杨仪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忽然道:“你身上的伤,也让我看看。” 薛放一愣:“不用看,好了不少。” “我记得你腰上有一处狠的,就看那处吧。看看那个,就知道别的了。” 薛放只得请江太监帮忙把外袍脱了,掀起中衣。 杨仪打量了会儿,道:“腿上的呢?” 薛放笑道:“大白天的看什么?身上好说,这腿上……难道要让我脱光了?” 杨仪思忖片刻,说道:“说的也是,那就晚上再看。” 薛放本是随口玩笑的话,没想到她竟一本正经答应了,却叫他意外。:,,. 章节目录 560. 二更君 “想要你。” 这要是之前在京城里,大家都好端端地,光凭着杨仪这句“晚上再看”,薛放定要说两句奇怪的话,或者再趁机讨些甜头。 不过,杨仪病着,自己也这遍体鳞伤,说那些反而奇怪。 他更是连半分想头都没有。 想到杨仪才喝了药,薛放道:“你且睡会儿,之前只顾照看着这些人,必定是劳了神思,补一补就好了。” 说着,小心扶着杨仪的肩头,叫她躺下。 望着她单薄的身形,薛放没忍住,心酸悸动,却是因为过于心疼的缘故。 薛放俯身,在杨仪的额上亲了亲,轻声道:“多亏了你,我才快好了,你也要给我好好地。知道吗?”似乎自己说了,似乎她应了,一切就真的会好起来。 杨仪的目光闪闪的,终于道:“嗯,知道了,你也去歇着吧。那伤务必留意。” 眼见江公公入内,薛放迟疑片刻:“我叫人把小连接回来,或许,该多个人照看着……” 杨仪道:“不必,听说她们两个在夏州做的很好,我只担心小甘的身体,其他的都罢了。何况有江公公在,一切都很稳妥。” 薛放闻言,这才拄着拐杖,先出门去了。 江公公见薛放走了,才来到床边上,给杨仪把被子掖了掖。 望着杨仪的脸,江太监小声说道:“定北城已经无事,不如、咱们回京去?” 杨仪本已经垂了眸子,闻言眼皮一动。她并不是不理会,只是太乏力了。 江公公又道:“你的身体……我看得让林院首那样的人给好好瞧瞧才妥当呢。” 虽然薛放也在这院子里,但到底比不上江太监近身服侍的人,加上他又是宫内出来的,眼神心思都极厉害。 可虽看着杨仪不妥当,江公公自己却也不肯往更坏的地方去想。 因为实在不忍。 又过了会儿,杨仪才道:“不用。” 江公公一急:“可是……” 杨仪道:“我不是不想回去,只怕……那路上……咳。” 正如皇帝觉着下诏不难,但回程颠簸却不容易一样。杨仪也担心路上会有个意外。 江太监突然明白了她这层意思,双眸顿时含泪:“仪姑娘,可不能这样。”短短几个字,声音已带了哭腔。 杨仪缓了缓,道:“不要紧,也许是跟十七说的,我是累了,稍微歇息、就会好。” 她说了这句,忽地又想起一件事来。 杨仪温声道:“公公,今日晚间,我想让十七留在这里。” 江太监正擦泪,闻言一愣:“啊?” 杨仪却不再出声。 江公公慢慢反应过来:“哦,好、好……我知道了。” 薛放拄着拐杖出了门,问过侍从,说初十四跟俞星臣出院子去了。 他便慢慢地往院门处走去,左右张望了会儿,顺路向前厅,却正看见前方小厅内,俞星臣跟初十四、胥烈在一起不知说什么。 薛放望见他们手中拿着一张纸,心中一动。 此时初十四先发现了他,便迎了出来。 薛放道:“你们在干什么?鬼迷日眼的。” 初十四笑道:“会不会说话,我们在干正经事。” 薛放哼道:“你小心点,好人跟着他还会变坏呢,这人黑的很。” 初十四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俞星臣,道:“这个不用担心,我巴不得他更黑些。” 薛放啧了声:“你真看上他了?” 这句话他可没压低音量,胥烈跟俞星臣乃至门外的灵枢都听了个正着。 初十四撇了撇唇,竟回答说:“不成吗?” 俞星臣眉头一皱,仿佛没听见似的转头。 胥烈却嘿地一笑。 薛放瞪着初十四,竟道:“你可别想不开!你若真想要人,阿椿不比他好?西北军里总会挑出比他好百倍的人。” 初十四嗤之以鼻道:“你怎么越来越像是五哥了,老气横秋的。” 薛放道:“我是为了你好,怕你给人骗了去!” “我不是小孩子……”初十四正要回答,突然看看厅内,见俞星臣背对着这里,置若罔闻。倒是胥烈摸着下颌,双眼放光。 “从来都是我看人家的热闹,最讨厌人家看我的,”初十四急忙刹住,反而对胥烈道:“你瞪什么,是不是想做沙狐坎肩?” 胥烈笑道:“不敢。” 初十四定神,便将决明失踪的事情告诉了薛放。 薛放早看着俞星臣仿佛有什么隐瞒没说,没想到是这个。 “可知道他去哪儿了?”薛放忙问。 初十四道:“那孩子古怪的很,不告而别,只留了这张难懂的图。” 薛放上前,跟着看了会儿,摇头道:“这谁能看得懂,莫名其妙是什么东西?” 俞星臣道:“是地图。” 他指了指上面一道长长的曲线:“这是图兴山脉。”又指了指下面那道:“这是长生南山。” 薛放的眼睛都瞪出来,地理图他看了不少,第一次看到这么独具一格的,他不由叹道:“你若不说,我还以为是两条蚯蚓爬的。怎么认定是两座山的?” 俞星臣看向胥烈。 胥烈本想等他说出来,见他看自己,只得说道:“我其实并没有看出是图兴山,我在意的是这里。” 他指了指长生南山之处的那四点竖起的粗线,以及中间一团墨点,说道:“如果我猜的不错的话,这里就是我上次去过的……祖王册里所记载的至宝之地。” 薛放道:“这四个是什么?” “应该是守护神兽,古墓之前,通常有四凶兽守护,分别是貔貅,麒麟,浑沌,饕餮。我上次前去,便看到了浑沌。” 薛放惊奇地说道:“你说守墓,难道你去长生南山是为了盗人家的墓?” 胥烈苦笑道:“薛督军,莫要调笑,我方才已经跟俞监军说了,我是为了找寻祖王记载中的世间至宝。” “什么至宝?”薛放睁大双眼,也道:“该不会就是神鹿宝藏吧?” “倘若只是区区宝藏,我又何必在那紧要关头非得去探……不过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正因为不知才更想一探究竟。”胥烈否认。 薛放不屑地说道:“我看你这狐狸很不老实。按照你的性子,若不知道是什么,未必肯贸然行动。” 胥烈脸色微变,干笑道:“这是哪里的话。” 此刻俞星臣也道:“薛督军说的很对,按照亲王的行事,必定是有的放矢,我想,你应该是知道了那宝藏是何物,才急欲得到。毕竟对你来说,若是子虚乌有之事,你绝不会在那种生死关头冒险上山。” 初十四连连点头,对胥烈道:“你这只狐狸果然狡猾,到了这一步都不说实话,这会儿你来议和,还需要永安侯劳神给你看病,你居然还敢耍花招,是不是真想当狐狸坎肩?” 胥烈被逼问的无法,情知无法隐瞒,只得笑着说道:“我不是不说,只是我知道的也不多,而且是我猜到的,我怕猜错了告诉你们,反而误导了你们。” 初十四道:“那里到底是什么?” 胥烈回想说道:“据祖王册上记载,三百年前,祖王还未曾称王的时候,过长生南山,陷于山中,冻饿交加,绝望濒死之时,忽看到山上有五彩的霞光,祖王知道有宝物,便挣扎着去一探究竟,找了许久,经过四神兽守的大墓,便看到有一样东西在雪地里闪闪发光……上前看时,竟是一枚晶莹生辉的玉玺。” 北原的太/祖皇帝看到玉玺,大喜,自觉着这是上天的意思,降落此玉玺,必定是他承接天命,乃是天选之子。 于是竟一改濒临等死的状态,精神奕奕,一鼓作气下了山,而后拉起队伍,从此才踏上了一统北原诸部族之路。最终成为北方一霸。 初十四听得神往,便问那玉玺什么模样。 “其实我也不知。” “你难道不曾见过你国玉玺?” “我国的是见过,但祖王爷所见那个……呵。”胥烈叹息道:“这本是我朝的绝密,不能告知别人的,如今为表诚意,我不欺瞒三位,其实此时北原的玉玺,并不是当时在长生南山的那块。” 俞星臣心念转动,道:“难道说,这只是个故事,或者说除了祖王之外,其实没有人见过那玉玺?” 胥烈道:“就是如此。我因读过祖王册,心中好奇,便想一探究竟。想看看能不能找到祖王所说的那绝世的宝玺。” 薛放听闻是什么玉玺之类的,已经没了兴趣,随口道:“你们这祖王想必是自吹自擂,就算没这种事,他自己编造出来,让人敬他畏他的也未可知。” 胥烈要辩解,又打住了。 俞星臣却又问胥烈:“那你们上次是找到了那四神兽守着的大墓?” 这一问正合胥烈心意,他道:“对,原本我也以为只是传说而已,而且带路的向导说,每年不知多少人上山找宝藏,但从无发现,而且那向导是本地人,很熟悉山上的路,但从不曾见过那四神兽……因为那是决明给指出来的。” 俞星臣道:“所以你方才看着这图,立刻就想到了那里。” 胥烈这会儿已经有点反应过来,便问俞星臣:“我想俞大人原本是没猜到这是长生南山,你是因为我才猜到的是吗?” 俞星臣一笑不语。 初十四不懂:“什么意思?” 胥烈呵道:“先前我把话说的太满了。引起了俞大人的怀疑,他这样聪明绝顶的人,只要想想我在这北境里……跟决明有什么交际,立刻就能猜到长生南山。” 正如胥烈所说,当时俞星臣说出“长生南山”的时候,其实并无把握,可看到胥烈眼神的变化,他才确信自己猜对了。这有点类似是攻心之计。 初十四笑道:“早说了,你这只狐狸遇到了俞监军,也得甘拜下风。不过决明画这个是什么意思,倘若他去了长生南山,他难道也想找玉玺?找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俞星臣若有所思。 薛放则指着画上的墨点问:“这又是什么东西?” 俞星臣跟胥烈盯着,也都不知。初十四指着图兴山:“这里也有一个。奇怪,这两座山隔着何止数百里,怎么都有个黑点呢……总不会,也是什么神兽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薛放看看长生南山,又看看图兴山,忽然问胥烈道:“你们那天遇到了一只守山老虎?” 胥烈道:“你一提这个,我的伤都开始疼了。” 薛放笑了声:“我大概知道这两个墨点是什么了。” 初十四眼珠转动,惊奇地叫道:“难道这个是老虎?那么图兴山这里的呢?” 薛放道:“当然是另一只‘神兽啊’。” 决明应该是怕他们不懂自己画的什么,所以格外的标明了出来——长生南山的守护四兽,另外,便是那只曾差点杀了胥烈的老虎。 至于图兴山上的,多半就是指的那只极通人性的雪豹了。 可虽然窥破了这一节,几个人仍是不知决明为何要冒险去弄什么“玉玺”。 俞星臣道:“我欲派人去神鹿小城,请那里的驻军帮着去找寻决明。” 薛放道:“事不宜迟,速速派人前往吧,可是……也让那些人小心,见机行事不可冒险。” 虽然担心决明,但决明毕竟有一种非人之能,何况他执意要去长生南山,必定有他的用意、跟一定的把握。 就算派人去找他,那些人可没他的本领,万一贸然入山,或者被野兽所伤,岂不是反而弄巧成拙了吗?所以薛放才这样吩咐。 说完了此事,薛放想起另一件事来。 “之前那个钟……什么的,还在监牢里?” 提起此人,俞星臣面上浮出一丝奇异笑容,他道:“是那个卧虎山的军师、然后投奔了姑娘山,最后又跑去了北原大营、再到如今被我们俘虏的钟军师?” 薛放哼道:“你这一说,我以为捉了四个人呢。” 初十四感慨道:“此人真的应了那么一句话——一条道儿走到黑。不过他心术不正,先辅佐山贼又投奔北原,活该他处处遇到克星。” “我已经审过此人,”俞星臣道:“他原本是大周人士,其实有些才学,当初科考进京,殿试的时候因为御前失仪,被皇上斥退,从此就恨上了朝廷。于是才跑到北境胡作非为。” 这钟军师也算是个奇葩,因为恨上皇帝,便想跟朝廷对着干。 不料他效忠的那些人,多半都不把他当回事。 比如卧虎山若听从他的话,也不至于被薛放团灭了。姑娘山那一派人倘若听了,也不至于被初十四等灭掉。 至于北原大营的蒙岱若听他“议和有诈”的建议,那也不至于葬送一座祖王城外加十万兵马了。 本来北原这边儿一直不信他的话,也就罢了。 偏偏是在钟军师“认出”了“皇帝”来到定北城,回头报信之时……弘吉亲王的人“吃一堑长一智”地竟相信了他的话。 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这也真算是运也命也,可笑可叹。 天阴阴地,黑的格外快。 薛放抽空去看过付逍艾静纶众人,又询问过定北城的兵事等等。 眼见掌灯,便转来探杨仪,本以为初十四夏绮等会在这里相陪,谁知并没有。 室内却有一股似兰四麝的淡香气,薛放进门便轻嗅道:“好香,为什么药气淡了许多?” 江公公走出来,悄悄地说道:“快进去吧……”望着薛放,似乎还想叮嘱两句,又没开口。 薛放有点疑惑,到了里间,却见杨仪靠坐在床边,脸上有些许的轻红。 他走近之时,那股香气越发浓了,薛放突然发现她的发有点湿润,忙道:“你洗澡了?” 杨仪垂眸道:“嗯。” 薛放道:“又不脏……再说病着呢,干吗费事受累?” 杨仪答非所问地说道:“可惜你的手还没好。” 薛放不懂这话,只赶紧走到她身旁,察觉她的头发还没有全干,便找了块帕子要给她擦拭。 杨仪摁住他:“你的手不便,别。” 薛放道:“湿着睡觉会头疼的,你不是说过么?” “谁说要睡了,”杨仪却目光柔和地看着他:“十七……” 灯影下,她单薄的脸容身形,仿佛一幅画,或者薄瓷玉人,一碰就会破似的。 看的薛放心惊肉跳:“嗯?” 杨仪低低道:“今晚上,你别走,留在这儿。” “好啊。”薛放以为她是想让他陪着,不假思索地回答:“你放心睡,我守着你。” 杨仪见他竟心无旁骛起来,便抿唇笑笑,自言自语道:“我也觉着有点太着急了,毕竟你的伤还不好,不过……” 薛放疑惑:“说什么?” “我……”杨仪抬手,慢慢地搂住他的脖颈,抬眸凝视着薛放的双眸:“想要十七。” 薛放起初没咂摸过味儿,顷刻,头发丝都好像要倒竖起来:“什么?” 杨仪靠近他,轻声道:“你不是喜欢的吗,今晚上好不好?” 薛放简直不知要说什么好,但觉着身上的血都在飞转,轰隆隆地耳畔几乎什么都听不见。 “你、你说真的?”他身不由己地。 杨仪道:“当然是真。”勾着他的脖颈,她微微歪头问:“你不想?” 薛放口干舌燥,心慌气短。 素日中气十足傲视天地,这会儿却整个儿酥了似的。 半晌,他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当然想!只是你的身体这样,我又想什么?我……我又不疯了。少不得就、等你好了再说……” 杨仪吻上他的唇。 薛放止住呼吸,齿颊生香沁甜,而她身上的香气一阵阵地袭来,比那千军万马还要厉害,拿捏他于无形。 他实在是消受不得。 铁骨铮铮所向披靡、令北原三十万大军都为之胆寒的人,现在却快成了她的绕指柔。 薛放却更怕自己按捺不住,勉强一转头道:“杨仪,你你……你别……”:,,. 章节目录 561. 一更君 我愿意 对着自己朝思暮想、放在心尖上的人,谁能忍得住。 何况杨仪又是主动的“投怀送抱”,温情软意。 薛放还残存有一点理智,想要制止她,也想跟她再仔细说说。 可香甜如兰的气息让他头晕目眩,呼吸都开始急促。 心里那点清醒摇摇欲坠,身体却仿佛在失控的边缘,于她的手底下,好似每一寸肌肤都在战栗。 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就好像是干涸了太久的大地,嗅到了雨云的湿润气息,迫不及待地叫嚣着,急需要甘霖的滋润。 杨仪抬眸,扫过薛放的脸。 他英俊的面孔上,眉头皱蹙,但素日清明锐利的双眸,却有些意乱神迷,光芒错动。 因为失血过多,尚未完全恢复的唇色,只泛出淡淡的轻红,越发惹人怜惜。 此时他的唇微张,显得有些无所适从。 杨仪捧住薛放的脸,一味地吻落。 看似毫无章法,其实也带着小心,怕会碰到他身上的伤。 她知道他的手不方便动,便摸索着,解开戎袍上的纽子。 又缓缓地除去那束腰銙带。 薛放察觉,急忙摁住她的手:“不……不行。” “不要紧,我有分寸。”杨仪说着,已经埋首在他的颈间。 薛放艰难地垂眸,看到杨仪散着发,半伏在身侧。 她像是被雨淋湿了还没有擦干的猫儿,瑟瑟地,一味地往他身上蹭,好像要一直钻到他胸口里去,相依相偎,再不分开。 薛放仰头,长吁了一口气,他的手握紧又松开,天人交战。 终于他用出最后的一点力气,扶住她的肩头:“杨仪!” 付逍的伤好的差不多之后,便又开始在城内调度巡逻。 他年青时候毕竟在定北城驻扎过,也算是得心应手。 先前戚峰回了羁縻州,虽说如今北原来求和,应无大碍,但对于经验丰富的付逍而言,越是这时侯,越发不能懈怠。 从他养伤之时,晓风寸步不离,生恐他有个万一,从付逍醒来,晓风便跟着身边进进出出,倒是把军中的事务都摸了个明白。 胥烈来议和,曾找过晓风几次,晓风总是有意避开,不肯跟他照面。 先前在薛放恢复过来后,他终于找了个合适的时机,把晓风身世告诉了他。 说是身世,最重要的当然是让晓风知道谁是自己的父亲,知道自己真正的归宿。 其实关于薛靖跟胥宝沁的详细纠葛,薛放自然也难明白究竟。 但两国相争,敌我分明,薛靖当时的处境,他当然能想象得到。 他只说道:“当时你父亲……就是我哥哥,跟皇后认识的时候,并不知道她是北原人,阴差阳错……后来他们再相遇,才知道有了你,以他的性子,当然不会让你留在北原!不管怎样,你是大周人,得留在大周才是。只是事发仓促,岳屏娘并不晓得你的来历,所以……直到今日才真相大白。” 晓风含着泪,呆呆地望着薛放。 之前在随军出城之时,斧头看到胥宝沁夤夜来到,加上决明语焉不详,还曾误以为薛放是晓风的父亲。 殊不知在晓风心里,真巴不得有十七爷这样的父亲,是这样顶天立地,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大英雄。 没想到……原来自己的亲生父亲,竟是十七爷的哥哥。 “这、这是真的吗?”少年颤声问。 薛放道:“千真万确。” 晓风咬住唇:“那……他、是怎么死的?”他的眼神里透出几分恐惧,几乎不敢问:“是皇后吗……” 薛放叹了口气:“不,大概不是她。但你得知道,将你从北原带出来,是极为不易的。” 晓风的泪刷地流了下来,心底恍惚闪过一些早就遗忘的画面: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把他紧紧地搂在怀中,从马背上,到雪地里……翻山越岭,一路跋涉。 薛放走前一步。 刚要出声安慰,晓风猛然张手,竟投入薛放的怀中。 听着少年的啜泣,薛放将晓风拥住,顷刻,他道:“以后你就是薛家的人,你是……薛晓风。” 晓风被他抱着,就好像又想起了幼时被那名为父亲的男人拥在怀中的感觉。 听见“薛晓风”个字,再也忍不住了,晓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知道了自己的来历,也更加认定了自己的归宿,晓风在随着付逍巡城的时候,无数次想象自己的父亲昔日在定北城的情形。 他不太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了,更不记得当时把自己带出北原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模样,但想着想着,就仿佛是薛放的眉眼,一模一样。 这日晓风跟着付逍回来,迎面正看到胥烈等在那里。 胥烈这次自然是特意来守株待兔的。 看着晓风犹豫的脸色,胥烈道:“你怕什么?难道你以为我会伤害你吗?” 晓风摇头:“这是在定北城,我才不怕。” 胥烈一笑:“就算不是在定北城,我也绝不会伤害你分毫。”他望着晓风,夜色中,少年的容貌有四分像是胥宝沁,又隐约有薛靖的影子,他不由感慨道:“你这个傻孩子,你伤害了你母亲的心,但你不知道她为了你,都付出了什么。” 付逍看了看胥烈,又看向晓风,终于说道:“烈亲王,如今两国议和,自然跟先前不一样了。你若真心对晓风好,我不会为难。但是你千万不要再耍花样,如上次一样把他偷偷拐带走。” 他说到这里,又道:“别忘了当时在京城内你们都做了什么。” 胥烈有些心虚。在认回了晓风后,胥烈回想起之前在京城内的所作所为,总捏一把汗,当时若不是他多了个心眼,怕惹怒薛放穷追不舍,晓风这会儿早已经死在自己手里了。 他苦笑道:“是,自然不会忘。老都尉放心,之前多有得罪,我向您赔礼道歉了。” “不必,”付逍抬手制止,冷然道,“若从私人来说,我绝不会原谅你们,但如今是两国之间,自然以大局为重,你也好自为之。”淡淡说完后,他拍拍晓风的肩头,先入内去了。 付逍向内去见俞星臣,却听说初军护在俞监军那里。 议事厅内,俞星臣扫过面前那张地图。 初十四道:“你怎么了?已经派了人去神鹿小城,难道还在担心决明?” “我担心的不是他,我在想,决明为什么非要去长生南山。” “沙狐不是说了么,那里只有什么会散发五彩霞光的玉玺?难道你觉着他还没说实话?” “不,我只是觉着,胥烈所知道的,也不过一知半解,”他眨了眨眼,抬头看向初十四:“‘神鹿小城’这名字的来历,你我自然都知道,那么‘长生南山’,可有什么说法?” 世人皆知,神鹿小城,是由在北境出没的那只神鹿得名。 不过长生南山……初十四绞尽脑汁,笑道:“你难住我了,难道你又知道?” 俞星臣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只知道一件事,神鹿小城虽不大,名头却很响亮,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神鹿城周围的山上,盛产人参。” “人参?”初十四睁大双眸。 这自然是事实不假,比如北境最出名的人参铺号,是武威邬娘经营的顺和号,而正因为要每每去神鹿小城采买最好的人参,邬娘才跟当地的李校尉认识。 初十四望着俞星臣道:“你提起这个,难道这长生南山的名字来历,跟人参有关?” 俞星臣颔首:“人参本就是大补益的东西,‘长生南山’的名字,必跟此脱不了干系。” “那……”初十四想不明白,虚心笑着请教:“就算是这样,那又跟北原祖王所见的玉玺有什么关系呢?” 俞星臣微微一笑。 初十四可最熟悉他这“老谋深算”的笑了,忙上前道:“真的有关吗?到底是怎样?” 他的手顺势搭在俞星臣的手上,仿佛自然而然。 俞星臣一怔,慢慢地将手缩回:“有没有关,我没有确凿证据,到底如何,也待求证,但决明那孩子行事往往出人意料,比如你我能看到一步远,他往往能看到步甚至更多。” 像是当时在北原大军来之前,决明便料得先机,但在那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吩咐是何意。 总是在事情发生后,才佩服他的先知先觉。 初十四看着俞星臣撤开的手,目光闪烁。 长生南山的世间至宝,人参,玉玺……决明…… 初十四长吁了口气,若有所悟地哼道:“俞监军如此耐心跟我说这些话,总不会是想诲人不倦吧。” 俞星臣唇角一动,垂着眼帘道:“虽然先前已经派人去找决明,但……总是缺一个好手……” 初十四“嗤”了声:“我就知道您不会有闲心跟我磨牙,必是有所图才肯‘纡尊降贵’。” 俞星臣抬眸,正色道:“不要误会,初军护虽是极佳人选,我却不敢随便指使……” 本来黎渊,灵枢,姜斯都可以,但他们几个在那场大战中伤的过重,还需要休养。 倒是初十四是个可用之才。 初十四哼道:“你明明知道我是义无反顾,何必说这话呢。倒是显得虚伪。” 俞星臣看了他片刻:“我不想初军护是为我如何。” 初十四皱眉:“你是怕,你承了我的情?” 俞星臣道:“我只是不想欠人。” 初十四定定地看着俞星臣,耳畔听见外头的脚步声响,可没到厅门口就停下了。 “就这么怕欠了我?”他扬眉。 俞星臣道:“有借有还才妥当,只怕我还不起。” “谁让你还了?你说的仿佛我会要挟你。”他说着欠身向前靠近俞星臣道:“还是你心虚?” 俞星臣微微仰身,道:“初军护莫要说笑。” 初十四看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偏又逼近,伸手搭在他左侧的官帽椅的搭脑上。 俞星臣背贴着靠背板,退无可退,要起身也已经晚了,势必会跟初十四碰在一起。 “你……” “你不肯欠我,我偏要你欠着,我倒要看看,你会铁石心肠到何种地步。”初十四离俞星臣已经极近了,两个人几乎脸贴着脸,他说话之时的湿润气息都沁在俞星臣的面上,逼得对方只能屏息。 初十四细细打量他的神色变化,微笑道:“你既然要我去,那我领命就是了。但你记住了,我要是死在那里……”他伸手在俞星臣的唇上一点。 感觉手底下这人猛然一震,初十四的手指却又从他唇上向下,一直滑到了俞星臣的胸口:“你就欠我一条命。你得记着。” 他说罢收手,站直了身子要走。 俞星臣望着他的背影:“初军护。” 初十四没有回头,而只是侧脸:“还有什么事?” 俞星臣道:“你是至为聪明的人,可别一时糊涂。” 初十四笑道:“那你呢?” 俞星臣微微僵住。初十四道:“俞监军自然比世人都聪明,什么时候你不糊涂了再告诉我吧,那我也自然能跟你学学。” 初十四出了门,看看天色,便去找杨仪。 不料才进院门,正那侧边房中,江公公呆若木鸡地站在门口。 看见他,急忙拦住,小声道:“这会儿十七在那里呢。” 初十四笑道:“他在更好,可以说说话,解解闷。” 江太监忙摆手:“不不,初军护还是明儿再说吧。” 初十四本来没往别处想,听了这句,一愣。 过了片刻他才说道:“不,不会吧?” 望着江公公默认的表情,初十四惊怒,咬牙切齿道:“这小子是不是色迷心窍了?仪儿可病着呢!哪里禁得住他再……”说着竟要向内。 江公公见他义愤填膺,赶忙拉住:“不是的,你误会了……” 当下才把是杨仪特意交代的种种,告诉了初十四。 初十四听罢愕然:“这……这为什么?” 江公公垂头:“我、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初十四听到屋内一声急促的低呼。 他耳力极佳,立刻听出是杨仪,声气不太对劲,似乎是在叫薛放。 初十四几乎按捺不住,纵身掠到门口,抬手搭上门扇。 他听见一声低低咳嗽,然后是杨仪道:“十七!你敢走,我就……就生气了。” 这一声,大大出乎初十四的意料。 他睁大双眼,有点不知所措。 屋内,薛放站在地上,衣衫还有些不整。 他回头看向杨仪,见她半伏在床边,方才那一推似乎引得她不舒服,正在低咳。 薛放咬了咬唇,重新走了回来,他并没有上榻,而只是蹲在了旁边。 仰头望着杨仪,薛放叹气道:“我又不着急,干吗要这样呢?之前跟你的那一次,你尚且说你的体质不适宜放纵什么的,这会儿正病中,难道就适宜了?还是说,你……” 他的目光闪闪烁烁,盯着杨仪,心跳开始加快,脑子同样。 薛放拧眉:“还是说你有什么、没告诉我的、你才……” 四目相对,杨仪顿了顿:“你瞎说什么?偏会乱想。” 薛放却仍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这么做?” 杨仪被他逼视着,心头一阵震颤,只能抬手掩住唇假装咳嗽,垂眸道:“你问的我无话可说,难道这还得有什么原因么?之前你……想做这些事的时候,我可问过你什么?” 薛放一顿,想到从前,讪讪道:“这、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杨仪轻声道:“你愿意的时候就行,我愿意、就不行了?” “当然不是,”薛放生恐误会了她,忙以双掌撮住她的手:“你的身体若好好地,我自然求之不得,你要多少都行,可现在……” 杨仪听到他说“要多少都行”,脸上不由红了起来。 她低咳了几声,示意薛放上来。 薛放听从,可上来后,便立刻把她拥入怀中,竟是不许她乱动。 杨仪啼笑皆非:“你干什么!” 薛放道:“我可信不过你……也信不过我自个儿。” “什么话。” 薛放垂眸,只是嗅着她身上的香气,便足以让他心猿意马,何况她再上手撩拨。 “总之你不许动,我陪你睡就是了。”他哼着说。 杨仪试着挣了挣,他竟然抱的很牢靠,纹丝不能动,她的力气且只有这么点儿,无奈道:“你松开些,别碰到你身上的伤,别只管用蛮力。” “我没有,”薛放笑道:“是你力气太小而已,我根本都没有用劲儿。” 杨仪没了法子。 本来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也以为必然是没什么难度的。 毕竟薛放对她早就情根深种,情难自已的,且她从不主动,这次岂不是会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可万万没想到,居然失败了! 杨仪哪里知道,虽然薛放不晓得她为何一反常态,但他的直觉发作,敏锐地察觉不对,所以竟能在那心醉神驰之时,硬是清醒过来。 天知道把她往外推,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杨仪看向他面上,无可奈何。 这一次,他把她牢牢地困在怀中,并不是为做什么,反而是怕彼此做出什么。 杨仪叹道:“你就打算这么安安静静抱着我一晚上?什么也不做?” 薛放笑说道:“等你好了,我必定没日没夜的补回来,一晚上都不许你睡,行不行?” 杨仪欲言又止,又过了半晌,她道:“十七,我好不容易才想这样,你错过这次……可别后悔。” 薛放哼哼道:“一顿饱还是顿顿饱,我还是明白的。” 杨仪气的笑:“你还真是聪明绝顶。” 薛放道:“是人都明白这个道理。何况以前在京内那样好的机会都没逾矩,这会儿我又急什么,反正是我的人,一辈子长着呢。” 杨仪听着他“一辈子长着”这句话,心头一窒,万语千言,忽然间都化成了纷纷扬扬的白雪,自心头洒落。:,,. 章节目录 562. 二更君 鬼门十三针 杨仪在薛放的怀中,半是熨帖安稳地度过了这个除夕夜。 子时左右,外头的爆竹声连天,窗棂纸上一闪一闪地,那是百姓们在放烟火。 薛放并没有睡着。 目光从杨仪面上掠过,看向那明明灭灭的窗纸。 他在想杨仪为何如此反常,但却找不到答案。 杨仪则做了一个梦。 她好像看见了杨登。 看起来,杨登好像……年轻了几十岁,并没有杨仪见着时候的那样沉温内敛,他的脸上散发着些灿烂明亮之色,意气风发。 他站在一处篱笆墙外,正向着墙内的人说着什么。 而在篱笆墙之中,是一个布衣荆钗的少女,鬓边簪着一朵白菊,笑吟吟地同他对视。 那是洛蝶。 杨仪没法相信那是洛蝶,她太年轻,笑脸太过烂漫,不带一丝阴翳,也没有什么疯狂之色。 相比较而言,那个带着她游走于世间,性情偏执,不近人情,极少会笑的女子,简直让杨仪怀疑,那到底是谁。 但杨仪知道那也是洛蝶。 是性情大变后的她的母亲。 可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洛蝶?从一个有些天真热切的少女,变成了严谨偏执,多半时间不苟言笑的妇人。 对懂事后的杨仪而言,洛蝶于她来说,甚至是“师父”多过于“母亲”。 杨仪很想问问洛蝶,是什么让她离开杨家、带着女儿颠沛流离。 不知不觉,杨仪叫了声:“娘亲……” 然后在她的眼前,洛蝶慢慢回头。 当看见杨仪的时候,少女洛蝶的脸跟神情忽然发生了古怪的变化。 很快,在杨仪跟前,又是那个她敬畏的母亲洛蝶了。 “你!”她咬牙道:“你为什么会出现!” 杨仪害怕起来,步步后退:“娘亲……” 她踉踉跄跄,站立不稳,突然间眼前景色大变,鸟语花香尽数消失,她好像奔波于荆棘丛中,无处可逃。 杨仪紧张而恐惧,不明所以,直到耳畔有人叫道:“仪儿……” 那声音似温和地:“仪儿别怕。” “父亲……”杨仪听着那声音很熟悉,怀着一丝希冀道:“父亲?” 她转头四看,但周围都是漆黑一片。 而那个声音继续响起:“仪儿……到这边来。” “父亲!”杨仪惊喜,循着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要去找。 此刻,却听到有人焦急地叫道:“杨仪!” 有点急迫地:“杨仪!” 那声音逐渐大了起来,甚至盖过了之前“杨登”的呼唤,让杨仪无法忽视。 而那声音又仿佛是有形的,捆缚住她的手脚,不让她继续再往前一步。 朦胧的黑暗中,窸窸窣窣仿佛有什么在向着杨仪靠近,她有些害怕。 杨仪正觉畏惧,那声音突然惊雷似的在耳畔响起:“杨仪!” 刹那间,似乎魑魅魍魉都消失殆尽,一丝明亮降落。 杨仪猛然睁开双眼,所见的,却是面前薛放正紧张盯着她的双眸。 两个人四只眼睛彼此相看,杨仪满眼懵懂,薛放则满目紧张。 终于,杨仪先道:“怎、怎么了?” 薛放的唇角牵动,仿佛是一个定神的笑,却并不成功,他道:“你好像……做噩梦了,所以我叫醒你。” 杨仪定神,回想先前荒唐的一梦,她笑道:“啊、没事。” 薛放道:“梦见什么了?” 杨仪想了想,有点艰难地说道:“好像是……我娘,还有父亲。他们年轻时候……” 薛放很意外:“是吗。”又问:“好好地怎么梦见这个。” 杨仪道:“以前也常梦见过我娘,只是这还是头一次梦见他们两人。” 薛放摸摸她的脸:“你是不是白天想过他们?” “这倒没有。” 薛放盯着她瞅了半晌,笑道:“要么是他们二老不放心你,下次你还梦见,你就跟他们说,有我照看着你呢。叫他们别担心了。好吗?” 杨仪笑笑:“知道了。”因问:“什么时辰了?” 薛放道:“刚过丑时。” 杨仪皱眉:“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没睡着?” 薛放道:“睡了,刚才外头有放炮仗的,才醒,恰好看到你被梦魇住了。” 杨仪往他怀中靠了靠:“别担心。” “我没有,”薛放本能地回了这句,又抱紧她,道:“杨仪,这是咱们一块儿过的第一个年,第一个除夕夜,第一个大年初一,以后,每年都要这样一起过,好不好?” 杨仪感觉自己的鼻子有点儿发酸,她竟不敢抬眸看薛放的眼睛,而只是把脸往他怀中埋了埋:“嗯。” 她再也睡不着了。 但她不知道,薛放也无法再入睡。 方才薛放朦胧睡去,忽然觉着一股寒意,睁开双眼,见杨仪静静靠在怀中。 他有一种可怕的预感,甚至不敢去试她的鼻息。因为他听得出来,她的呼吸很微弱。 他本来不想吵闹,但心中的惊悸越来越重,这才忍不住大叫了起来。 幸而,幸而……她最终还是睁开了眼睛。 薛放没法想象,假如自己一直呼唤下去,而杨仪不能醒来的话,那…… 他不敢想。 大年初三。 夏州那边儿,小甘同屠竹赶了回来。 小甘先跟杨仪说过了夏州医官署处置伤员的详细,又说起屠竹的病症。 原来小甘先前按照杨仪吩咐,针对屠竹失去记忆一节,为他又加了一副血府逐瘀丸,疏通血脉,行气止痛,又每日同他说起往昔的事情,试图唤醒他的记忆。 只因为夏州方面安定下来,也不似最初那样手忙脚乱,小甘小连都想回定北城看望杨仪。 不过杨仪不放心,所以小连依旧留下,小甘则跟屠竹一并回来。 杨仪查看过屠竹的脉以及额头的伤,对小甘道:“他身上的伤既然无大碍,只有头疾的话,用针灸是最快的。” 小甘道:“我先前听姑娘说过,本来想试试,又不敢冒险。” 杨仪本来想自己来,但这时候她体弱气虚,一针两针的无妨,但一来屠竹是头上的毛病,丝毫容不得差错,而来也不是一针两针就能完事的。 她想起先前在兵备司见过的那个擅长针灸的青年医官,便命人将他传来,询问道:“‘鬼门十三针’,你可有涉猎?” 那詹医官先是一顿,继而道:“孙真人的‘鬼穴歌’——‘百邪颠狂所为病,针有十三穴须认’……这是从十三鬼穴入手,疗治诸如失心疯、痫症等……” 杨仪道:“《千金要方》中记载:百邪所病者,针有十三穴……咳,你既然知道,那应该也会这套针法。” 詹医官垂首,恭敬而谨慎地说道:“回大人,下官实在不敢说会,只是若大人有吩咐的话,下官必定尽力而为。” 杨仪道:“不急,你可先练习,而后下针。若有疑难,可跟医官署众人商议,或者问我也可。” 詹医官见她如此信任自己,急忙领命。 杨仪当下便吩咐,让他手熟之后,先行在自己面前演习一番,若妥当,便给屠竹用“鬼门十三针”的法子针灸。 她又对小甘道:“你可用心,跟着詹大人学一学这套针法,虽有些难,但若学会了,自然妙用无穷……” 这鬼门十三针,据说是神医扁鹊所创,药王孙思邈在《千金要方》中曾有记载。 此套针法对于癔病,痫症,以及失心疯等……一应的头疾种种,自有奇效,若多一个人学会了,自可造福为此种疾难所困的百姓。 此刻在外间,薛放正在打量屠竹,见他果真呆呆地跟先前不太一样,薛放上下打量过,幸而屠竹身体的伤不算严重。 薛放叹道:“总算能回来,就已经不错了。” 屠竹茫然地讷讷道:“督军……” 薛放望着他,不由想起了老关,心里不免难受,却一笑:“可知我宁肯你们都变成傻子,只要好好地回来就行。” 兵备司这里,初十四已经离开了定北城,赶往神鹿小城。 小城那边儿,决明尚无任何消息。 先前初十四随意编了个借口,杨仪当然不知初十四是为决明而去。 薛放众人把此事瞒的紧紧的,因为怕消息走漏,都没有让斧头跟着回来。 所以杨仪只以为斧头跟决明都在夏州。 那詹医官果真有点本事,静心钻研,又兼请教杨仪跟前辈医者等,将针法练的停当。 给屠竹针灸了两天后,竹子的情形隐隐见好,冷不丁能想起些昔日的事。 小甘喜极而泣,越发认真地跟着学这套针法。 她本性聪明,加上又有基础,詹医官跟杨仪且又仔细指点,进展自然极快。 这日,屠竹喝了药,才出门,便见晓风跟着付逍从外巡逻回来。 有人向着付逍行礼,口称:“付老都尉。” 屠竹听见这一声,不由站住脚,目光有些涣散。 晓风已经飞跑过来:“竹子哥哥!你今儿好些了吗?” 屠竹半是惘然地望着他,又看向付逍,竟不曾答话。 恰在此刻,薛放拄着拐棍从院中走了出来。 两名侍卫随行在侧。 屠竹盯着他拄杖而行的模样,目光转来转去,不知将落到哪里。 正晕眩中,耳畔忽然响起了一句话。 ——“薛督军,你砍了我吧!” “我不要自己人的头……拿十个北原人的头来抵就行了。” 屠竹抬手捂住脑袋,不由后退。 晓风急忙扶住他:“竹子哥哥,你怎么了?” 屠竹摇摇头,耳畔响起无数喊杀之声,有个身影挡在他面前,嘶声吼道:“你要告诉薛督军,我没有说大话……我真的……” 薛放也看出了屠竹的异样,疾步上前:“怎么了!” 屠竹胸口起伏不定。 他放下手,猛地抬头看向薛放,眼中满是泪。 薛放瞪着他:“你……” “十七爷……”屠竹叫了声,猛然跪倒在地:“姚校尉、是姚校尉!” 当时在夏州的时候,因为不满□□练的辛苦,一个小校尉口出怨言,对薛放极为不敬。 被稽查官教训后,才明白自己何等肤浅。 他叩头请薛放砍下自己的脑袋谢罪。 薛放却轻描淡写,只叫他战场上见真章。 当时他们这些人作为前锋,迎上第一波才杀进城内的北原人。 打的自然惨烈异常。 那姚校尉因记得自己答应过薛放的诺言,奋勇向前,不顾生死。 屠竹本在他身旁,两人各自受伤,身边的人越战越少。 眼见敌人却越来越多,杀之不尽,屠竹被七八个人围在中间,已经力竭待死。 正在生死关头,姚校尉从外杀了进来,他如一个血人一般,但却仿佛不知道痛,踩着敌人的尸首冲到屠竹跟前。 就在这时,远处一队弓箭手闪出,箭如雨来。 刹那间姚校尉猛然一扑,竟将屠竹扑住。 他的背上被射中了五六支箭,压着屠竹倒下。 身上的血流到屠竹脸上,迷了他的眼。 就在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姚校尉将一个荷包塞到屠竹怀中,交代了最后那句—— “告诉薛督军我、我没有说大话……” 他答应过薛放要取十个敌寇的头,他已经加倍践约! 风起云涌,电光火石,屠竹顿时都想了起来。 他那时候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只听见了姚校尉的遗言后,便陷入了昏迷。 最后阴差阳错,竟被姚校尉的父亲领了回去。 如今才想起来详细,说完经过,已经是泣不成声。 薛放也红了双眼。 若屠竹不说,他已经不记得在大战之前的那点小波折了。 他知道前锋营里没有孬种,都是好汉,包括那个小校尉。 但却想不到,姚校尉是真的牢记着他的话,是那样铁骨铮铮的人。 薛放把屠竹拉了起来,擦擦他脸上的泪:“听说你是在姚家给找到的……他们没了儿子,但定北军每个人,都是他们的儿子。你听懂了吗?” 屠竹含泪道:“我知道,我明白。十七爷。我会待他们如亲生父母的。” 他决定回夏州去见姚校尉的父母,亲口告诉他们姚校尉的“下落”。 破五这日,鄂极国派了使者前来。 依旧是熟人,费扬阿。 先前费扬阿在冻土大战之时回国,他显然混的不错,因为在那种情形下,若他差一些的话,这会儿早不能露头了。 果真,费扬阿见了薛放,满脸的久别重逢的喜悦,张手便想要来抱薛放,说道:“十七,薛督军,分别了这些日子,我好生想念。” 薛放嫌弃地用拐杖把费扬阿推开,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问道:“你国内的事情如何了?” 费扬阿哈哈笑了几声,道:“若不弄死那些无耻之徒,我岂会有脸再来见你?” 薛放道:“你倒是有点自知之明。那你这次来是想做什么?上回你们趁机还想把丹崖启云弄回去,这笔账还没好好算算呢。” 费扬阿笑容一僵,忙道:“十七,那个不是我的主意,那些想要浑水摸鱼的混蛋都已经被我除掉了。他们罪有应得!这件事咱们也该揭过了。” 薛放冷笑道:“要是我们没提防妥当,给你们夺了去,这会儿你会说这话吗?只怕还死咬着丹崖启云不肯还回来吧。” “不不不,那是我许给你们的,怎么会出尔反尔?都是那些混蛋们昏了头……” 薛放见他一味地否认撇清,便道:“哼,那你便说说,你这次来是想做什么?” 费扬阿道:“冻土……” 薛放不言语,只瞥着他。 这两国之间,也如同做买卖,可以“讨价还价”的。 费扬阿本来还想“漫天要价”,等薛放“就地还钱”,不料看到他凌厉的眼神,费扬阿想起冻土的惨烈,忙嘿嘿了几声:“既然是你们夺回来的,我们自然不敢再、再要……” 薛放似笑非笑,看似漫不经心地:“老费,咱们是老交情了,我才跟你说实话,你们要是敢说半个‘不’字,我们要的就不止是冻土重镇了。” 费扬阿道:“是是是。”冻土重镇如不是大周出手,那自然是落在北原手中了。 何况见识了定北军之强悍,费扬阿可不敢招惹这个煞星。 便小心翼翼地问:“听说北原的烈亲王也在这里?” 薛放道:“啊,怎么,你想跟他交际交际?” 费扬阿确有此意。 而他之所以快马加鞭赶来,也正是因为听说了北原要议和的事。 既然要议和,哪里缺得了鄂极国,而且还得趁热打铁。 毕竟,如果北原跟大周议定了,把鄂极国撇除在外,那下一步北原若想侵吞鄂极国,那该怎么办?又或者北原跟大周联手,那就…… 如今胥烈在定北城,这自然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薛放有点头疼。 打仗他擅长,但这些后续谈判的事情,他实在懒得操心。 之前他不由分说为俞星臣下了逐客令,让俞星臣快点滚回京内。 幸而俞监军并没有“乖乖听从”,依旧还在。 初八日,京城内送来了一道新鲜的旨意:传永安侯杨仪、定北军监军俞星臣即日回京覆命。:,,. 章节目录 563. 一更君 事在人为 皇帝的旨意,是命薛放镇守定北城,让杨仪跟俞星臣回京。 三个人接了旨,杨仪因身体不佳,便暂且去歇息。 俞星臣跟传旨太监寒暄几句,因有事在身,只叫薛放相陪,自己告退。 薛放正合意思,便道:“瞧瞧他,忙里忙外,这北境简直少不了他。” 回身又询问传旨的太监:“这旨意会不会弄错了?皇上怎么不叫我跟着一起回京呢?” 那太监很知道他的脾气,当然不敢如何,只陪笑道:“皇上是担心定北城还有什么变故,自然是要让薛督军这架海紫金梁镇守此处,这样才能镇住那些魑魅妖魔,比别人都稳妥。” 薛放瞥着他:“怎么不叫俞监军留下?他自然也是个大大的能人。” 太监笑道:“督军说笑了,俞监军虽能统筹全局,但毕竟不会上阵杀敌,当然比不上薛督军有勇有谋。” 薛放听见“有勇有谋”,不由笑道:“你倒是会说话,回头你见了俞监军,敢把这话告诉他?” 太监嘿然道:“薛督军说笑了,奴婢觉着俞监军心里指不定也是这么想的呢,很不用奴婢告诉。” 这奉命来传旨的,自然不是泛泛之辈,几句话哄得薛放气平。 可薛放想了想,还是说道:“你且稍等,皇上兴许不知道此处的情形,永安侯先前劳乏过度,病了几日了。这会儿叫她回去,这一路车马颠簸劳顿的,未必停当。” “是是,”太监皱眉道:“薛督军所言正对,皇上也这么想着呢,所以叫奴婢打前阵,太医院里林院首等几位大人在后,只要永安侯返回,只怕走不多几日就能遇到林大人等呢。” 薛放大为意外:“你说真的?” 太监忙道:“薛督军,这可不能玩笑,皇上的意思行事,奴婢岂能自己乱说?” 薛放看了他半晌,没想到皇帝居然想的这么仔细,显然也是听说了杨仪身体不妥。 其实这些日子,薛放也想过让杨仪回京,至少京内太医云集,自是比定北城更妥当。 但他心里还有一个念想,那就是俞星臣既然不回京,那么也许他可以陪着杨仪回去。 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变化如此之快。 薛放沉吟片刻,问道:“如今京内的情形到底怎样了?” 太监道:“薛督军问的是……是顾家的事?” 薛放道:“总之有什么新鲜稀奇的事情,你说与我知道就是了。” 太监先打量着没有别人在,才小声地先把杨登的灵柩回京、顾莜自戕的事情告诉了他。又道:“这顾家也不知怎样,这倒罢了,又弄出顾朝宗谋逆之事……如今树倒猢狲散,只有大公子还算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 薛放思忖着问道:“顾朝宗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为什么会要谋逆?” 太监谨慎答道:“先前皇上对于漕司的行事本就多有不满,据说又因为定北军这里的粮饷被侵吞,也是顾家所为,皇上正欲严查,大概顾朝宗觉着逃不脱了,又趁着皇上病重之际,才想拼一拼吧。” 薛放点头:“那皇上的情形如何?” 太监拧眉,斟酌用词道:“皇上自然是万福万寿,不过那一阵儿朝野众人都很担心,两位王爷日夜都在宫内守着……外头看着自然是有点不妙的,呵呵,如今皇上的龙体已然大好无碍了……” 薛放的目光闪烁,一笑:“到底是真龙天子,果真是万福万寿。” 太监也跟着笑道:“是是是,皇上龙体无恙,定北城这里又打了胜仗,真真是社稷之福,百姓之福。” 他照例天花乱坠说了几句,又问薛放:“只是皇上也很惦念薛督军的伤,不知可如何了?” 薛放此刻还撑着拐杖,腿上的伤虽然在愈合,但显然已经恢复不到原来的程度,毕竟坏死的肉都给杨仪挖去了好些,腿上露出个深陷的坑来。 唯一不幸中的大幸,是没有伤到筋骨,等伤好了,尚且不会影响他行动之类。 薛放道:“也是托赖皇上之福,到底这条命还在。” 太监肃然道:“薛督军这一番辛劳,莫说皇上,我们这些当奴婢的,还有百姓们,也都是感恩戴德,至为敬佩。” 薛放瞧出这两句话是他真心的,一笑说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尽责尽力而已,不过如此。” 当初在京内,薛放跟俞星臣自然是时不时进宫的,故而这些皇帝身边的近身太监对他们都不陌生,至少也是见过形貌的。 这太监也是魏明身边的机灵之人,所以才得了这个差事。 方才他一看杨仪、俞星臣跟薛放三人,心中的惊骇无法言说。 杨仪因自来是那种病弱的模样,此刻却更憔悴了四五分,整个人简直透着不食人间门烟火气之意。 本来太监还觉着皇帝是不是对永安侯太过于“用心”,竟要让林院首带人亲自迎接,这一见才知道,所谓皇帝“明见万里”可不是说说而已。 俞星臣本是个金尊玉贵的高门公子,养尊处优的人,如今那脸却也不像是当初在京内时候的珠玉温润,透出几分刚肃之气,再加上他身上有伤,越发仿佛是个病重之际的美周郎了。 至于薛放,那样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少年,如今却是形销骨立,肉眼可见的气血大损,虽精神极好,但也看得出是狠受了一番伤痛磋磨,岂不叫人加倍心疼。 可见这北境的风雪之利,就仿佛是无形的小刀子,挨个儿把人削磨成了被狠狠淬炼过的模样。 太监自然是被震撼的心头悸动,无法言说。 又说了一会儿话,薛放叫人来,带了太监去歇息。 他自己去找杨仪。 平心而论,薛放虽然也想杨仪回京,但当然是不想让俞星臣跟杨仪一路。 到底怎样才能两全齐美呢。 薛放一边想事情,一边进了院子,往房门口走去。 他的耳力极佳,还没上台阶,就听到里间门似乎有说话的声音。 薛放理所应当的以为是江太监,便没当回事。 直到听见里头道:“不行,别的事你说一万件也成,只有这件我不能答应。” “为什么不能?” 薛放猛地止步。 他听得出来,前一个人是黎渊,后一个,却是杨仪。 薛放狐疑,不知他们在说什么,隐隐地有点心惊。 屋内一阵沉默,然后,黎渊慢慢地说道:“要是给他知道了,那位的脾气……岂不是会变本加厉,天翻地覆。” 杨仪咳嗽了两声:“那就尽量……别让他知道就是了。” 薛放在外头越听越是心惊,听到最后,实在按捺不住,一把推开门走了进内。 他的脸色不太好,眼神有点凌厉地瞪向里间门。 目光所及,却见杨仪好端端坐在床边,黎渊靠着床尾站着,见他进来,只动了动眼珠。 杨仪却回头向着他,轻声道:“你干吗一声不响,强盗似的跑进来?” 薛放看他们两个的情形,越发疑惑,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他弄不明白,索性直接问道:“什么别让我知道,要干什么?” 杨仪一笑。黎渊哼道:“别自作多情,谁说你了?” 薛放愕然:“你们刚才商议什么事情,不是在说我吗?” 杨仪道:“我们刚才说的是回京的事情。” “回京……又什么他不能答应,你要瞒着谁的事?” 黎渊淡声道:“是说御驾亲征的主意,这毕竟不是闹着玩的,虽说立了功,但若皇上认真追究起来,自然逃不过。方才她说,若皇上问起,就咬死是她提的。我才不答应。” 薛放目瞪口呆,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你说的那个人的脾气不好惹天翻地覆之类的,是说的皇上?咳!我还以为是说我呢。” 黎渊哼道:“你为何在外偷听人说话,是……放心不下谁吗?” 薛放哪里肯承认这个,嘿嘿笑道:“胡说,是你声音太大了,不小心传到我耳朵里。” 黎渊白了他一眼。 薛放却又叹了口气:“你在这里也好,我正不懂想问问,为什么皇上叫杨仪跟俞星臣回去,把我扔下了。” 黎渊道:“这还用说,皇上自然是重视你。” 这倒是跟那太监的说法如出一辙。 薛放道:“我倒是不想他这样重视我,我还想着陪她回去呢。” 杨仪听到这里,抬眸,目光短暂地跟黎渊一碰,又看向薛放:“这是圣旨,岂能当儿戏吗?再说了,你留下也好,你的伤还得多将养些日子,何况你在这里,就像是定海神针,北境自然安定。” 薛放道:“都这么说,但……”他望着杨仪,没再说下去。 杨仪却知道他的心意,微微一笑道:“不要任性。你自然也知道,我最近的身子也不太好,倒是可以借着这个机会,回京好好调理调理……而且,我刚才听小黎说,那个……曾认识我外公的道士,说是有一本什么精妙的医书,据说最适合我的体质的……要送给我,所以我想快点回去,这不是一举两得了么?” 薛放惊讶:“真的?就是那个颠道士?”他眨了眨眼,忽然道:“那人有点行事颠倒的,他说的可是真?” 杨仪瞥了眼黎渊,道:“他乃是世外高人,性情自然是不同一般。他同我外公济翁先生是旧识,先前跟你我只是一点误会,如今误会已经解开了,他又当我是个昔日故人之晚辈,自然有意带挈照顾,这是天大的好意。再说,那本书若真对我有益,岂不是求之不得吗?” 薛放忖度道:“要是这样的话,叫他送来就行了,或者我派人去取。” 杨仪安静地看着他:“你刚才也说那道士性情古怪,若这样无礼,他一气之下兴许也不给咱们了,万一再一怒毁了书呢?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薛放挨着她坐了,也没理会黎渊就在旁边,扶着杨仪的手道:“你要回去,咱们就又要分开了。” 杨仪的目光涌动,却若无其事地轻笑道:“我不在这里也成,整日看着你身上的伤,我心里也难过,分开这阵子,你赶紧把伤养好了……就像是你先前说的,一辈子……长着呢。” 薛放心中一喜,仿佛有春水荡漾,若不是黎渊还在,定要亲一亲她。 “你说的。”薛放望着杨仪,道:“我一定快点儿好起来,你也是。” “嗯。”她答应了。 这会儿外头俞星臣派人来请薛放,他很不耐烦,却也知道必定有正事,便起身去了。 离开之前,薛放看着黎渊,奇怪他为什么还不走。但又想初十四不在,黎渊陪她说说话倒也罢了。 而等薛放离开后,黎渊才垂了眼帘,道:“我不知道,原来你扯谎的本事也见长了。” 杨仪已经敛了笑,低声道:“这也是事在人为。” 黎渊长吁了声:“我希望你再想想,我不希望你这样做。” 杨仪淡淡道:“我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 黎渊摇头:“你别把他想的太简单了。而且就算能瞒的了他一时,他终究会回过味来。到那时候……” “我只要瞒得住他‘一时’,别叫他因为我……此后,总会慢慢地平复……”杨仪停下来,沉默了会儿才道:“你该明白我的心意。” 黎渊望着她宁静的眸色,黯然道:“我明白,我也从来听你的话,我只是……” 杨仪招了招手,黎渊走到她跟前,杨仪握住他的手:“你帮我做了这件事,我……至死都感激。” 黎渊的双眼蓦地睁大,一下把手抽了回来,气的寒声道:“你要是说这个,就别再提了!” 杨仪不免又咳嗽了几声,黎渊到底狠不下心来,便又给她轻轻地抚背。 就在这时,江公公从外来,还带了医官署的一位掌事。 那掌事进内,先忙行礼:“大人!” 杨仪诧异:“什么事?” 掌事道:“有一件事,思来想去还是要亲口告诉大人。” 黎渊看向江太监,却见他脸上带着三分笑,可又不似是非常开心的样子,笑里带着点忧。 那掌事却双眼发亮地望着杨仪,满是感激地说道:“之前永安侯曾跟我们讲过,您行医的一些医案……其中有一件,是个因食动怒,气厥鼓胀,造成假死之人。” 杨仪道:“又如何呢?” 先前她在去往医官署的时候,会把自己往日在外行医、遇到的一些奇特罕见的医案跟众人剖析讲解,便是希望他们以后在遇到类似的病症之时,不至于手足无措,或者耽搁了病人的诊治。 至于这一件,则是之前她在羁縻州、跟韩青“认识”之初发生的那件事,——就是在牛马栈里,那个泸江三寨里叫卓瑞的青年,因为跟人口角,导致胸腹间门被气鼓出一个大包,气厥昏迷,众人都已经他已经死了,是杨仪用针灸之法救了回来。 杨仪跟众医官说此事的时候,格外提了在进食的时候切忌动怒,否则便容易气郁内结成病。 而这种病症的判断法子,便是脉象往往是沉数,因伤于食,胃中气旺,太阴脉充紧,为气口紧盛之状。 这掌事继续说道:“下官在听了永安侯此案之后,便想起先前诊看过的一位病患,她起初也是昏迷不醒,而且手足抽搐,目斜眼歪,十分可怖,有大夫看过,说是中了邪风,用了祛风定惊的化风散,可用药之后无效,又请大夫,说是内有痰热,用了化痰平喘的二陈丸,依旧无效,他们皆来问我,我……亲自看过,惭愧,却也不知缘故。” 掌事在听了杨仪所说之医案后,心中一动,便赶去给那妇人诊脉。 果真是脉沉数而气口紧,一问,这妇人家里才想起来,当时病发的时候,正因为小两口拌嘴,才厥了过去! 如此必须要用疏肝理气的药物来调治了,于是忙开了木香顺气丸,香砂养胃丸。 方才,那妇人的丈夫亲自来医官署报信,说是妻子已经好了!跪地磕头,千恩万谢。 掌事得了实落消息,心中感慨万千,同众人说罢此事后,便忍不住想来亲自告诉杨仪。 杨仪微笑道:“这就是了,我的本意就是这样,让大家知道有这样的案例,能够随机应变,免得耽误了人。” 掌事看着她瓷白消瘦的脸,先前的喜悦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心酸之意。 “永安侯……”他小声道:“从年前,时常有百姓们去医官署,打听您为什么没再去了……有听说永安侯身体不佳的,他们都担心着呢。” 说到最后一句,自己的声音也开始发颤。担心她的,又何止是百姓,医官署内的众人,也是同样。 掌事低着头,不敢让她看见自己难过的神情:“还请永安侯务必保重身体。” 杨仪吁了口气:“多谢。” 当天晚上,杨仪叫江太监研墨。 江公公抬手,又放下,回头道:“又要写?好不好多歇会儿?” 杨仪道:“就要离开定北城了,早点写出来,好给他们参看,兴许、会如今日这样的……派上点用场。” 之前从不能去医官署开始,杨仪但凡觉着精神好点,便伏案奋笔疾书,把自己之前行医所遇种种,记录在册。 不过她体质实在过弱,加上还得斟酌词句,回忆当初,每天大概只能写一两页,不过积少成多,也有几十页了。 今天本来已经不想再写,听见那掌事来说了此事,便又鼓舞了她。 江太监无奈地看了杨仪一会儿,知道拗不过,便退而求其次:“写可以,只准写两刻钟。” 杨仪道:“那能写多少呢。” 江太监道:“半个时辰,不能再多,不然我就去找十七。” 入夜,薛放回来之时,杨仪还在灯下,左手揉着额角,一边执笔。 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不由分说便把人轻轻抱起。:,,. 章节目录 564. 二更君 长生牌位,那朵花儿…… 薛放突然靠近了身旁,让杨仪猝不及防。 杨仪的手中还提着毛笔,愕然抬头。 薛放凝视着她,道:“都说你身体不好,你自己竟是不当回事?” “我、写完这一个……”她回头看向桌上。 薛放挑眉道:“把笔放下。” “十七……” “叫什么也没有用。”薛放只管盯着她,向着桌面那笔架方向示意。 杨仪无可奈何,只得转头,把手中的笔搁在桌上。 薛放这才抱着她回到床边,说道:“一时不看着你,你就忘乎所以了,哪里来的那么大的精神去干这些。你这个样子,叫我怎么放心让你回去。” 杨仪贴在他的胸口,此刻才觉出累来,竟一声也不想出,只愿意就这么安静地靠着他。 因为靠得很近,他说话的时候,她仿佛能感觉他胸中嗡嗡的声音。 这一刻,杨仪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想要时间停在这时侯,让薛放永远地这样拥着她,让她永远地这样伏在他的胸前,直到天荒地老。 神鹿小城。 李校尉自得了定北城送来的消息后,便亲自带人赶往长生南山。 连找了三日,毫无决明的踪迹。 只在第四日上,偶然遇到了一队经过的客商,其中一人说起,曾经在三四天前,确实看见个半大的少年。 因为他们的商队是从夏州方向来的,本来路上没见到那少年,只是快到神鹿的时候,那孩子像是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还带着一只狗,在众人反应之前,一人一狗默默地离开了。 有人想起来,那少年好像是在雁翼关的时候,去客栈投宿的,可不知怎地他竟跟上了他们的车队……后来他们整理马车,才发现有一辆马车里,有过人歇息的痕迹,原来那少年跟狗子从雁翼关的时候就偷偷地钻到车中,一路跟着他们到了这里。 可奇怪的是,商队无时无刻都有人盯着货物,启程之前也曾经检查过,竟硬是没发现那少年,还给他悄无声息地躲了这几天。 若不是他自己走出来,只怕没有人会察觉。 那商人道:“大人是在找那孩子?这么说,那孩子是故意到了这儿的?” 李校尉道:“怎么?” 商人道:“古怪的很,我们原先本来打算往望凤河一带去的,没打算往这儿走,半路才决定来看看有没有好人参……当时看到那孩子,还怕他在这里迷了路,谁知他没理我们就走了,若说他一早就想到这里来,岂不是太怪了吗,难道是误打误撞的?” 李校尉可没工夫跟他们说什么古怪不古怪,只问了决明离开的方向,重新找了几个老猎人,让带路再度上山。 这几天中,他们在这长生南山上爬上爬下,期间遇到了些猞猁狐狸狼豹之类的野兽,幸而他们人多,那些兽类也知难而退,并未如何。 可就算如此,连最老练的猎人,都不曾发现任何决明的踪迹,所以李校尉几乎以为自己找错了,决明大概是没有上山,往别处去了。 听那商队的人如此说,才又确信,上山继续再寻。 往山上走的时候,一个老猎人壮胆问李校尉:“大人啊,我们要找这孩子到底什么来历?既然年纪不大,为什么自己一个人往山上跑?别说他一个孩子,我们这许多人进山,还觉着心里发毛呢。” 若非大雪封山的时候,为找寻人参而上山,倒还说的过去,但是这天寒地冻,这里又不是打猎的好地方……何况前一阵子才发生过山神爷伤人的事——自然就是胥烈那一行了,所以更没有人肯往这里钻了。 故而这些人很不明白,心中揣测难不成是什么大官的公子?若因为这个让他们冒险,那可真是没地方说理了。 李校尉道:“我只知道那孩子是跟着永安侯身边的,他究竟为什么来这儿我也不知道,不过我明白的是,既然定北城那里送来了消息,那我就要挖地三尺也要把那孩子好端端地送回去。” 众人听说是“永安侯”身边的人,顿时都改了脸色:“原来是跟随永安侯的……那没的说!自然是得好生找回来。” 又有人问道:“李大人,听闻永安侯身体不好,最近都病倒了,是不是真的?” 李校尉回想杨仪那样的形貌,心中一沉,却道:“我看未必是真的,永安侯的医术天下无双,就算有个小病小灾,很快也就过了!” 上次在神鹿小城,杨仪不顾安危,给那个患了血毒之症的孩童诊过后,又在春安县那里找到了此症的病因所在。 她先前已经派人特意赶来神鹿小城,把李校尉之前的那些手足同僚之所以患病身亡的原因也告诉了……并多吃蔬果,腌菜,饮茶,发芽菜等的事项都说的明白。 若不是杨仪,李校尉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之前自己的那些同僚为什么就无缘无故、接二连三都死了,而且症状都差不多。 原本他以为是会传染人的可怖病症,原来竟出在最不起眼的饮食之上。 倘若大家不晓得病因,以后势必还会再有死于此症的军民,当然还包括李校尉自己。 她一个举动,便能造福千万人。 他们是打心里盼着永安侯能够好端端地,长命百岁。 李校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里走,一边说道:“我叫人给永安侯跟薛督军立了两个长生牌位,日日上香,希望老天有眼,可一定要对永安侯好些。” 旁边几个人听说,一人道:“我听说那个被永安侯救回来的小顺子家里,也给永安侯立了一个长生牌位,我家里的也催着叫我立,这到底有什么讲究?” 李校尉走的累了,扶着一棵树,说道:“这个简单,就是在牌位上写着恩人的名讳,比如‘永安侯杨仪’,比如薛督军的名讳,他排行十七,单名一个‘放’字,然后是祈求福寿等的字眼……每日上香,听说可以增加永安侯的福寿。” 旁边的忙问:“这样做会管用么?” 另一人却强打道:“管他呢,反正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有道是心诚则灵。” “对,就是这个心诚则灵!”李校尉表示赞同。 大家说道:“我们也想向永安侯跟薛督军尽心,只是做不了什么别的,这倒是力所能及的……唉,永安侯,薛督军,还有俞监军他们,北境真真多亏了这些人,不然……光是之前那三十万的北原军马,这会儿北境将是什么样子?只怕已经沦落入北原人手中,我们也都已经成了待宰猪羊了。” 大家甚是感慨。 李校尉看着远方白茫茫的雪林,疑惑地道:“所以现在,一定要先把那孩子找回来,说来……我们这许多人上山都艰难,那小子一个人总不会跑太远吧,为什么一点踪迹都没有。” 一个老猎人道:“大人,这长生南山说大不大,但要藏几个人,是再简单不过,别说是我们,就算派上千人来,也未必能找到。不如……我记着之前山神爷伤人的地方、似乎离这里不远,或许去那里看看?” 李校尉如梦初醒:“我怎么忘了这个呢,对,就是那里!” 于是大家判断方向,又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转了几圈,终于快到了上次决明被发现的地方。 而就在这时,几个猎人发现了地上很浅的脚印!而且脚印不大,显然是属于决明的。 李校尉大喜:“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 大家干劲十足,循着脚印向前,但就在走了一刻钟不到,头顶的天色忽然阴了起来,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寒风,让每个人都毛骨悚然,而在风中,仿佛有一股淡淡的慑人的腥气! 其中一个白胡子的老猎人脸色大变,急忙道:“不能往前了!” 李校尉正抬头看天,闻言道:“怎么了?” 老猎人还没回答,众人只听见隐隐地一声虎啸! 那虎啸低低而来,听着仿佛是一声悠远的叹息,又像是猛兽乍醒,打了一个哈欠。 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那老猎人猛然止步,骇然地看向李校尉道:“大人,这是山神爷在警告咱们!” 他回头看看来路,道:“大人,我一直觉着奇怪,虽然这长生南山上的路很杂,但我们都是走惯了的,按理说不会迷路,可是方才来的时候,竟好像在原地转了好几次,现在想想,应该是山神爷不愿意我们打扰……” 他望着李校尉,纵然不说出来,李校尉也该明白了。 北境不同于别的地方,神鹿小城跟长生南山更不同于北境别处,这里自有自己的风俗。 这些猎人都是大半辈子在山里出没的,他们极敬畏守山神,对于那只老虎的吼声,十分熟悉。 他们绝不是故意说来耸人听闻的。 若是在平时,李校尉立刻就会从善如流,他也不愿意冒这种险。 若对方是敌寇,他自然不会退缩半分,但那可是守山之神,谁敢去撩虎须。 可是一想到决明……万一决明被那老虎带走、甚至发生了更坏的事,那至少自己该一探究竟。如果来得及,还能把那孩子救回来。 李校尉咬了咬牙:“既然这样,你们就先下山去等我,我再稍微向内看看。” “大人使不得!”猎人们拉住他,道:“若是不听山神爷的警告,贸然闯入,只怕就是个死!” 李校尉道:“我知道!可我若是害怕,那么那孩子呢?”他指着之前发现的脚印:“他是不是向内去了?” 大家面面相觑。 李校尉道:“总之我知道这孩子对于定北城而言极重要,我就一定要完成俞监军的嘱托……各位,你们不是当兵之人,你们先退无妨,我可不能轻易就退。” 他说完后,摸了摸腰间佩刀向内而去。 李校尉一边留神观察地上的痕迹,——那痕迹其实已经很浅,几乎看不出,他半凭着直觉向前。 “决明……决明……”李校尉壮着胆子,悄声呼唤:“你在哪儿?” 他的心怦怦乱跳,又祈祷:“山神爷爷,我可不是歹人,您如果有灵可要认清楚,我只是来找那孩子的……” 李校尉一边碎碎念一边小心提防,直到他的脚下踩到了硬邦邦的什么东西。 像是石块,凹凸不平,李校尉差点被绊倒。 稳住身形回头,却见地上的雪被他无意中扫落大半,底下竟露出了一点……好像是衣袍的东西! 李校尉的眼睛直了,赶紧扑过去,三下五除二,把雪扫开。 他本来担心的是看见决明,谁知当雪扫去大半后,望着底下那被冻的坚硬的惨不忍睹的尸首,李校尉倒退,捂住了嘴。 就在他忍不住想吐的时候,身后一阵寒意沁人。 与此同时前方有人用一种竭力压低的嗓音尖小声叫道:“大人快跑!” 李校尉明知道自己该跑,但还是作死地回头看了眼。 那只传说中的守山虎,正不慌不忙地踱步而出,姿态威严而优雅。 李校尉看着那体型庞大仿佛妖兽似的猛兽,只觉着自己如同噩梦。 往日只看过年画上画着的老虎,这真老虎他还是第一次见,哪里是什么老虎,简直是了不得的妖魔巨兽,凡人无可匹敌的那种。 当时胥烈一行人被山老虎掀翻,李校尉还笑苍天有眼,活该胥烈等倒霉,今日见了才知道,原来并不是烈亲王无能为力,而是所有人在见了这猛虎后,都会无能为力。 可奇怪的是此刻这山老虎仿佛没有要攻击人的样子,又或者是在做一种“我让你先跑一会儿”的欲擒故纵的姿态。 无论如何李校尉都要把握这一线生机,但就在他想要拔腿逃走的时候,眼角余光所至,他仿佛看见了什么东西。 再度回头,他终于在旁边数丈开外的一棵足有百年的巨大松树,树身裂开,形成一个天然的孔洞。 方才在他转身之时,似乎有雪光一闪,照出那洞中一道小小的身影。 决明! 李校尉瞪大了眼睛,一时竟忘了那猛虎的威胁,他叫道:“决明!” 决明没有出声,没有动,那瞬间李校尉以为他已经惨遭不测! 毕竟这种树洞,一般来说,是雪林里的黑熊冬眠的地方,决明怎么会在那里?他想快些过去看看,可又本能地害怕。 就在李校尉迈步想那边去的时候,身旁传来了老虎要挟的低吼。 背后的猎人们并不曾背弃李校尉离开,但见这种情形,也都无法可想。 大概是不满李校尉的动作迟缓,老虎猛然向着他巨吼了一声。 李校尉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但近距离被山老虎这样一吼,他只觉着耳畔嗡地一声响,整个人都好像在这老虎的吼叫中化成了雪花。 就在天地凝滞的这一刻,有一道身影从身后的雪上疾驰而至。 初十四脚尖点地,草上飞一般直冲过来。 他人还没到,袖中刷刷地数道白光向着那老虎射去。 山老虎纵身跃开,金色的眼睛盯着初十四,忽如闪电般向他扑过去。 老虎未到,一爪子先扇过来,竟把一棵腰口粗的松树拍的发出“咯吱”一声响,树上的积雪纷纷砸落。 初十四屏住呼吸,间不容发之时,在旁边树身上猛踹一脚,借力而起,身形如弹丸向着决明的方向疾闪。 老虎大怒,紧追其后。 初十四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才落在决明藏身的树洞外,那老虎已经飞扑而来,不容他探手去拉决明,猛虎已经一掌扇了过来! 那蒲扇大而厚实的虎爪还没到跟前,掀起的风已经吹的人脸皮生疼。 初十四咬紧牙关,突然想起自己在跟俞星臣道别之时那句话“若我死在那里”,难道如今竟然是一语成谶了。 眼见那老虎一巴掌将把初十四拍碎,忽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 与此同时,有一只狗子从树洞里钻了出来,但才走了一步,就摇晃着倒在地上! 豆子! 这会儿老虎的爪子几乎勾到了十四的脸,但却没有再上前一寸。 它转过头,喉咙里咕哝了数声,又瞅了初十四一眼,然后脚步轻轻后退了两步。 初十四不知是怎么回事,但他不敢怠慢,只赶紧回身,从那树洞里将决明抱起来。 豆子在地上挣扎,李校尉的魂儿本来都给吓飞了,猛然看见豆子,便贴着地手脚并用地爬过来,不顾一切把豆子抱住。 众人一起仓皇后退。 幸运的是,决明跟豆子并无性命之忧。 他应该是在那树洞里呆了一天……也许还过了夜,那样冷的山上,居然没有死! 初十四想到先前看见他的时候,豆子正在他怀中,也许是这个原因。 但决明被冻的半僵,被救回来后,整整昏迷了一天一夜。 昏沉之中,他不时地说些梦话,含含糊糊并不清楚。 直到决明醒来,他看着初十四,一时竟认不得他,只仍是喃喃说道:“别赶我走,别赶我走……求你,求你……我要救姐姐!” 之前的那些话,初十四只以为决明又梦见了在武威时候被人欺负的日子。 可听到那声“救姐姐”,初十四猛然惊住。 他扶住决明的肩膀。 “你说什么?救谁?” 决明眨了眨眼,终于认出了是初十四。 他却着急起来:“这是哪里,我为什么不在山上,我的花儿……姐姐……” “你说的是不是杨仪?”初十四的心跳开始加快:“杨仪会怎么样?” 决明直直地望着初十四,他没有说话,初十四却仿佛从他那种可怕的神情里看到了答案。 “不,不会……”初十四头一次觉着心慌起来,手上用力,把决明弄疼了都不知道:“你说话,杨仪不会有事的,是吗?” 决明的泪珠啪啦啦地掉落下来,终于,他嘟囔道:“我看不到她了,我看不到姐姐了。” “看不到是什么意思?!” “她、”决明终于说出了让初十四害怕的那句话:“她会……死。” 初十四竭力定神,他劝自己,一个小孩子信口的话算什么,自己若真相信才是傻了。 但同时他清楚,决明开口,就再无虚言。 初十四无所适从,不知要说什么好,做什么好,忽地想起俞星臣那么着急催自己来,难不成……他隐约察觉了什么? 恍惚中,是李校尉敲敲门走了进来。 李校尉见他们的表情都很奇怪,不明所以。 但他心里有很多谜团,比如决明为何在长生南山,为何会藏身在黑熊冬眠的树洞……按理说老虎跟黑熊都不是好对付的,为什么他竟安然无恙。 想到那只老虎,心有余悸。 李校尉笑问:“决明,你一人跑到山上是干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险?定北城俞监军跟薛督军都担心着你呢。” 决明却没搭理他,只着急不安、自言自语般道:“我要上山,我要找到那个花。” 初十四原先听见他那句话,感觉整个人都被沉重的冷雪埋住了似的,心慌意乱,竟忘了问别的。 猛地听决明嘀咕了这句,他一下子抬头,想到方才决明就念叨过这个。 初十四问:“你说什么花儿?” “救救、救姐姐的花儿,”决明不看任何人,眼珠转来转去,又语无伦次般说道:“它它、不叫我靠近……我要拿到它,我要拿到它救姐姐,救姐姐,花,花,花……”他不住口地开始念。 李校尉听得迷糊,茫然问道:“你们、到底在说什么?花儿?大冬天的哪里有什么花儿,连根草都没有。” 初十四死死地盯着决明,猛然间灵机一动,叫道:“纸笔,快,拿纸笔来。” 他不知道决明说的是什么花儿,但他忽然想到,决明可以画出来。 就算子虚乌有也好,可这是初十四……也是他们所有人的救命稻草!:,,. 章节目录 565. 一更君 会跑的人参 决明不擅长作画。 但望着初十四渴盼焦灼的眼神,决明铆足了劲儿,认认真真地画出了他想要找到的那朵“花”。 初十四看完后,一脸的生无可恋。 他就知道不该对决明的“画技”寄予“厚”望。 眼前所见,白纸黑墨,线条潦草奇特,中间一条黑线,上面聚拢着一团墨点,下面有些圆而长,飘忽抽象的空洞苍白,底下似乎还分着茬。 初十四眉头紧皱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了半天,觉着这像是一根燃烧着的……蜡烛。 假如说这是什么花儿、把这幅画拿出去给人看,恐怕一辈子也找不到。 又或者满地都是。 毕竟这到底是个什么,千人千面,无从探查究竟。 李校尉在旁边,歪着头盯着瞧了半天。 他嘀咕道:“这……怎么看着这么眼熟呢。” 初十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怀疑他有什么天赋异禀:“什么眼熟?” 这都能看出来? 李校尉咂了咂嘴,道:“好像在哪里见过。” 初十四瞪着他,有点不信。 倘若决明不是事先说过这是“花儿”,他一定想不到这是个什么,但就算先听说了,这会儿竭力去想象,还是想不出世间哪里会有这种古怪的花。 “等等,”李校尉眉头紧皱,忽然道:“这这这……这好像……” 初十四问:“你怎么了?这什么?” 李校尉看看初十四,又看向决明,嘴巴张的很大,终于道:“等我一会儿!” 他急忙火促地转身出门,把初十四看呆了。 反正也琢磨不出来,初十四仔细一想,便问决明道:“你方才半昏不醒的时候说‘别赶我走’,谁要赶你走?” 决明正也瞧着自己画出来的那个东西,听初十四问,犹豫了会儿他指了指画上之物。 初十四眉头紧锁,迟疑问:“你是说这东西?” 决明点头。 初十四开始怀疑决明是不是……真的是有点疯了。 如果这画上的是决明所说的花儿,那花花草草,怎么会赶他走? 可是一想到决明居然能看出杨仪怎样,初十四不敢怠慢,抱着一丝希望又问道:“那你方才又说,它不叫你靠近,那个‘它’……也是这个花儿?” 决明的眼睛直了会儿,摇头。 初十四很惊奇:“还有谁?” 决明放下那张纸,两只手张开又合上,如此比划了一下。 这个动作又简单又传神,初十四想到那只一巴掌差点扇死自己的守山神,立刻明白了:“是那只老虎?” 决明点头。 初十四哑然失笑。决明想要得到这神秘不知名的花儿,这花儿却赶他走,那只老虎不让他靠近……而偏偏这朵花能救杨仪的性命。 这故事说出去,哪里会有人信。 正在初十四不明所以的时候,李校尉去而复返。 他的手中拿着一本书,边走边乱翻一气。初十四惊奇道:“到底怎么回事?你拿的什么?” “是一本药材书,我先前因为看到永安侯给人看诊,就也随手翻看过,别急别急,”李校尉嘀咕着,手上飞快,翻过几页,又赶紧倒回来:“我记得是在这里,这里……对,是这个!” 他叫了声,把手中的书摊开在初十四跟决明跟前。 在初十四眼前的,是整页的画。 画的惟妙惟肖,那是一棵……人参。 是一棵整的参,不仅仅是有芦头,主根,须根,还有上面的参茎,叶柄,参叶。 而在三枝招摇开来的参叶之上、最顶端亭亭玉立的,正是一朵簇拥在一起仿佛小伞状的人参花。 李校尉忙问道:“是不是这个?是不是?” 初十四的眼睛都瞪大了。 别说,把李校尉的这幅栩栩如生的人参图跟决明所画的比较,才逐渐看出决明画上确实是个……人参,顶上那团黑乎乎的,自然就是人参花。 决明却只是半带疑惑地点点头,他似乎觉着自己已经画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再拿一个来看。 李校尉看到决明点头,激动的叫道:“我就知道必定是人参,是人参花儿!毕竟长生南山上最大的宝贝就是人参了……” 初十四没动,只觉着自己的血在一阵阵的热涌,但同时涌起的还有许多不解的疑窦。 原来决明说的那个花儿,是人参吗?可是人参……对于神鹿小城来说并不缺,如果人参能救杨仪,整个北境的参都可以给她用。 为什么决明会主动跑到山上去,而且是在这个冰天雪地的时候? 是啊,如今整个长生南山都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哪里会有什么人参花儿,可决明说的好像他看见了一样! 李校尉在确认自己没认错了后,便又看向决明,他问了一个初十四心中怀疑的问题。 “决明,你上山去找人参?你是为了永安侯吗?你这孩子心倒是好,就是有点儿……”他把“太傻”两个字压下,苦笑道:“你不是我们这的人,之前也没找过人参,所以不懂,这人参三年开花儿,得五六年才能成形呢,每年的花期是在五六月,通常是得在夏秋的时候去采寻。” 他看看自己手上翻出来的那本老药书,又看看决明画的那个人参花,便道:“所以说了,你这时候去是找不到的,因为漫山遍野都是冰雪,它又钻不出来,你也看不到花跟叶子,哪儿找去?在我们这里,五六月才得春暖花开,至少七八月才是找参的好时机呢。” 决明好像在听,又仿佛没在听,两只眼睛时不时地游来移去。直到听李校尉说完,他才低声道:“能找到,我看到了。” 李校尉愣住,问道:“你说什么?你看到了?你……怎么看到了?看到它开花儿了?”最后这句,却是笑着调侃,因为觉着自然是不可能的。 决明伸出一根手指动了动,又小声道:“它……有花儿,在跑……” 他的声音虽低,李校尉却听得分明,他叫道:“你说什么?你这人参会跑?” 决明被他突然的高声吓了一跳,哪里还敢出声。 初十四道:“你这么着急做什么?” 李校尉眨巴着眼睛,忙陪笑说道:“初军护,你不知道……他要是说这人参会跑,那我就相信他真的在大冬天看见了人参开花。” 初十四反应快,忙问:“有什么讲究?” 李校尉道:“不但大有讲究,只怕还很有来头!” 北境这边盛产人参,有关于人参的各种传说也最多。 而其中最盛的一个、尤其是采参人几乎无人不知的,便是人参会“跑”。 据说有年岁的人参,往往便有了灵性,若是采参人不留神惊动了,它们便会“跑”的无影无踪。 越是年长岁广的老山参,越是精奇,若是过百上千的,会修成人形,幻化出各色模样,有时候是白胖的小娃娃,有时候是年老的长者。 当然,这些只是口口相传的,传的极广,但也未必是真。 可这些传说早就深入人心,故而李校尉听了决明的话,立刻想到了这些。 初十四赶忙把所知所见,写信命人送回定北城。 定北城中,俞星臣因为要不日启程,正忙着料理北境余事。 尤其是鄂极国跟北原的谈判商议事宜,只是三国的谈判,可不能只以他一个人定下,自然还需要朝廷派专门使者,进一步仔细商榷。 如今只暂定了冻土重镇以及周围四镇都归了定北城所有,而从定北城外之外三百里,皆属于大周的疆域,在祖王城的旧址旁设缓冲之地,恢复三国交际通商。 俞星臣正把那些处置过的文书归拢,灵枢从外头进来,急忙说道:“大人,刚才神鹿城来人,送了一封初军护的信,我听他们说,那信是给您的,可是被薛督军截了去。” 俞星臣心念转动,忙起身要出外。 才转出桌子,就见薛放从外头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 俞星臣脸色一变,看看那已经被打开的信,又瞅瞅薛放的脸色,忍着不动。 薛放却瞥了眼俞星臣,说道:“十四从神鹿城送回来的信,我怎么看不大懂。” 俞星臣抬眸,平静无波地又看薛放:“这是给薛督军的么?” 薛放笑道:“这上面可没写给谁的,我看看有什么要紧。” 俞星臣淡淡道:“送信的人明明说是给我的吧。薛督军什么时候有了私拆别人信的爱好。” 薛放哼道:“谁稀罕看?要不是十四送的,我连理都不理……”说着把那信丢到桌上,又道:“听你的口气,倒好象你跟十四之间,比我还亲近了。你少跟我来这套,别说一封信,就算他的终身大事,我也能管。要是他眼瞎看错了人,我就要敲醒了他。” 俞星臣懒得理会他的“阴阳怪气”,忙拿起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初十四在信上说,决明是要去寻一个奇怪的人参,只是有些棘手。 他还解释了决明之所以去寻这人参的原因,是担心他的母亲身体不好,种种。 俞星臣先飞快扫了一遍,又从头仔细看过二次。 看完后,他缓缓地吁了口气。 旁边的薛放已经在椅子上落座,此刻斜睨着他,说道:“这决明的母亲不是在武威么?听说先前杨仪给他看过,不是好了么?” 俞星臣道:“那人是元气大伤,哪里是一时半会就能好了的,何况决明……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薛放抬头看天,琢磨了会儿道:“既然是这样,倒也罢了。不过这人参哪里找不到,非得跑到长生南山去?大冬天的,哪里寻去,且还有那大老虎,万一再跟胥烈似的,那就得不偿失了。早点儿叫他们回来吧,十四也是呆了,又巴巴地写什么信呢。” 俞星臣扫了眼那信,道:“决明做事自然有道理,还是别拦着他。何况初军护也自有分寸,应无大碍。” 薛放一笑:“俞监军,你很相信十四啊?” 俞星臣的唇一动,便想到他不会无缘无故问这句,便道:“初军护武功高强,为人精明机变,性情又直爽,做事妥帖,我自然相信。” 薛放道:“这么多赞美的词儿,那你是喜欢他了?” 俞星臣道:“盛赞一个人,自是欣赏之情,若说什么喜不喜欢,便狭隘了。” 薛放嗤之以鼻:“老奸巨猾,真非良人。” “老奸巨猾”四个字,有点耳生。 俞星臣细品“良人”这个词,静静地看着薛放。 他的手指轻轻地揉了几揉,最终并没有出声。 俞星臣只道:“我们走后,此处的事,就多劳薛督军了。” 薛放道:“不用你操心。”他说完站起来,拄着拐杖向外去了。 他对自己的态度,有了极大的变化。 之前虽然也每每狂诞无礼,但都是带着些许调笑不羁之意,仿佛“熟人”之间。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薛放的话语跟眼神中,常常是藏着真切的锋芒。 俞星臣目送他离开,又垂眸看向桌上的信。 灵枢在旁道:“大人,初军护是有什么事吗?” 俞星臣沉默。 初十四在信上写,决明是为了他的“母亲”的身体,所以才去找人参。 但是俞星臣在看第一遍的时候已经发现了,那“母亲”两个字,分别都少了一点儿。 如果只是一个字缺比划,那应该是写信的人无意中遗漏,但如果是两个字都缺,那便是故意为之了。 俞星臣闭上双眼,朦胧中仿佛已经明白了初十四的意思。 决明确实是为了一个人上长生南山的,那人,是等同于他的母亲一般的人,只差“一点点”。 初十四没有将决明说的那些话如实描绘,甚至半个字没有提杨仪。 但俞星臣差不多已经知道了真相。 要不是情形紧急,决明为何不告而别,独自上山。 若不是非要不可,初十四何必写信,如薛放所说,他早带人回来了。 俞星臣扶着桌子,慢慢地坐了回去。 自从上回他见过杨仪后,心中便时不时掠过她那越发飘渺的神情,纸上画中人一般的影貌。 纵然是在前世,从杨府到俞府,她也不曾这样过。 除了…… 俞星臣想起,那时候杨仪有了身孕,起初犯妊娠的时候,常常几日不能进食。 曾有一次他回到府里,见她半伏在藤椅上睡着,旁边还放着一个痰盂。想必是因为身上不舒服,怕吐,却竟就这样睡了。 他本来想叫醒她,不知怎地,还是走上前将她抱了起来。 俞星臣才一动,杨仪就惊醒了,只是懵懵懂懂,还没反应过来。 而那时候他也吃了一惊,因为在臂弯中的人,是那样的轻! 那种轻盈到似乎会随时消失的感觉,让俞星臣心头陡生一股惊心动魄的不祥之感。 俞星臣回想当初,隐隐地竟有种似曾相识的不妙直觉。 而初十四的信,更加让他心惊肉跳。 初十四为何不直接说杨仪,也许他是担心路上信给人劫去,消息走漏对于北境会有影响?也许他是在提防什么人……不肯让那人知道,因为恐怕那人得知真相后会受不了。 比如,刚才把信截去的薛放。 很快,定北城的百姓知道了永安侯跟俞监军奉旨回京。 这消息也在北境迅速传开。 启程这日,整个定北城,几乎是万人空巷,不管是士绅还是贫民,男女老幼,皆都涌上街头,相送永安侯。 马车中,杨仪斜靠在薛放怀里,耳畔听着外头百姓们依依不舍的呼唤声,眼中不觉也涌出泪来。 定北城只是一个起点,然后在过春安县,留县,望凤河,路过威远,到了武威……每到一处地方,百姓们都奔出城来迎接,随出城去相送。 如此盛情,如此声势,把来宣旨的太监都看呆了。 薛放一路陪同。 虽然说要奉旨留守,但他仍是执意要送杨仪,直到出了北境。 两人分别这日,天降大雪。 薛放并没有让杨仪下车。 杨仪从车窗处看着他,忽然道:“十七!” 薛放回身,探臂过去,握住她的。 杨仪看着他手上依旧裹着的细麻布,抬眸望着他的眼睛,杨仪道:“要记得我的话,务必保养好身子……时刻记得自己该干什么,也不要像是先前一样冲动行事……” 她说一句,薛放就点一点头。 到最后,杨仪觉着想说的似乎都说了,可还是想再说几句,她唤道:“十七……” 薛放答应了声:“你说。” 杨仪润了润唇,道:“你……”她的目光闪烁,却道:“你一定要好好的,只要你无恙,我也就无恙了。” 薛放笑道:“那就好了,你要像是我一样,我还愁什么?” 杨仪一点头:“你回去吧,路上慢些,小心颠簸。” 他撒开手。 杨仪迟疑了会儿,终于慢慢地将手撤了回来。 车驾重新向前。 杨仪靠在车内,就好像心魂都在方才的那一握手中给抽离了去。 方才有那么一刻,她想跟薛放说,想让他再亲亲自己。 到底没说出口。:,,. 章节目录 566. 二更君 回京,上山 薛放在目送车驾远去后,转身上了马车。 跟他一起来送行的艾静纶,晓风,赵世,夏绮,王太医等人,以及原本留守在卫城的胡太医跟去了威远的张太医,卫城兵备司的晁大通跟赫连彰众位,簇拥着他往回。 薛放自车中唤一个侍卫上前,吩咐了几句。 那侍卫便来跟晁大通赵世说道:“薛督军请各位先回,他有事暂且不把卫城走。” 艾静纶闻言忙上前问道:“表哥,你要去哪儿?我陪着你?” 薛放掀开车帘道:“用你陪?我有件事要往药王神庙去一趟,你先回定北城,告诉老都尉让他好好守城就行了,我大概要六七日才回,有什么事情让他权益行事,跟穆不弃,赵世等人商议着就行了。” 艾静纶道:“表哥,不如多带些人跟着你。” 薛放道:“我可不习惯哄哄闹闹的,再说这一队人已经足够了。” 不等艾静纶再问,薛放把他轰了回去。 马车疾驰而去,剩下众人缓缓返回。 许久没碰头的胡太医跟张太医对视了眼,刻意离众人远了些。 胡太医道:“我先前,看到永安侯的脸色……” 他只起了个头,张太医就“嘘”了声。 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跟自己同样的惊悸感伤、无尽担忧。 半晌,胡太医道:“我听说到处都有百姓们给永安侯和薛督军立长生牌位,本来我对这种事是不甚相信的,不过,这会子,还是宁可信其有的好。回头我也要立一个。” 张太医道:“原来你没有立?” 胡太医愕然:“你已经立了?” 张太医嗐叹道:“威远那些士兵们,虽然多数都没见过永安侯,却把她奉若神明一样,从最初的通脉四逆汤,冻疮膏,又到回元汤饺,然后又为了预防那血毒之症,叫改善将士们的伙食……临近除夕,又送了屠苏酒……唉……这样的人,叫人怎能不敬重爱惜。” 定北军最是辛苦,在俞星臣薛放他们来之前,简直又有“乞丐兵”跟“强盗兵”的别称,乞丐,是形容他们境遇窘迫,缺衣少食,且欠缺饷银,强盗,则是因为逼得无法,只能自给,行事自然凶恶了些,弄得百姓们也有怨言。 如今,军规虽更加严格,但将士们的境遇却跟先前有天壤之别,饷银陆续地补齐了,身上的病症伤痛都有专门的医官料理,又有食补药补。 除夕夜喝上屠苏酒的时候,不知多少士兵喜欢的落了泪。 定北军的士兵来源,有的是北境之外,但多数都是北境本土之人,他们安定下来后,纷纷写信给家里报说近况种种。 故而北境军民的心中,对于永安侯三字,感恩至深。 “永安侯”的“永安”,真真正正,人如其字,而字如其意,所到之处,国泰民安。 张太医耳闻目染,加上他自知道杨仪身体弱,便也跟着立了长生牌位。只为寄托一点心意,希望苍天怜见。 那边儿,夏绮询问艾静纶道:“薛督军到底去哪儿?” 艾静纶便说了要去药王神庙。 夏绮惊讶道:“这时候去庙里做什么?” 冷不防赵世一直在旁边竖着耳朵听他们的话,闻言道:“我看,是有什么至极为难的事情,所以才求助于神佛。” 夏绮皱眉道:“胡说,十七年纪虽不大,但世间能难住他的事情能几?何况所谓求佛哪如求己。难道他不懂?” 赵世低低一笑:“他自然是个天纵的好年英雄,顶天立地,浑然不惧,但……我说的不是那些大事。” 夏绮想了会儿,忽然脸色沉郁了下去。 赵世倒也没有出声,只喃喃自语般道:“英雄最难……过情关啊……” 艾静纶不太懂他们说什么,只是他防备着赵世,便故意道:“姐姐,风大,你要不要去车里?” 夏绮道:“我没那么娇嫩,反而倒是这样爽快。倒是你,身上不还有伤么,别只顾逞强。” 赵世在旁,无奈地望着身旁这面孔如同女孩儿般的少年,这些日子的相处,他当然看得出来艾静纶对于夏绮的心意,从最初的惊讶到啼笑皆非,但到现在却实在笑不出来。 趁着艾静纶不留意,赵世小声地对夏绮道:“绮娘,这孩子才几岁呢?你不要多理他,他这个年纪,只怕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万一……吃亏的可还是你。” 夏绮眉头紧皱:“你说什么?” 赵世道:“我是真心为了你好,才提醒你的。” 夏绮冷笑了两声,道:“为我好?赵大人,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你也少插嘴吧。再说,小艾年纪虽不大,但却早不是什么孩子了,他是上过阵杀过敌有军功的人,不是一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斯文’男人可比的。” 赵世被怼了一番,苦笑道:“我、我又多嘴了么?我只是……” 夏绮却着实嘴快不留情,又道:“你怕我吃亏?我吃什么亏?别说我跟他没什么,就算我跟他有,那又怎样?”她看了眼前方纵马而行的艾静纶,心中一动,便故意对赵世道:“世事难料,假如我想通了,真的弄个小夫君,赵大人可记得随一笔大礼才好。” 赵世被风呛到,猛地咳嗽了数声:“绮娘,你、你不是当真的吧?你就算再找,也不是找这样年纪轻的孩子……” 望着他狐疑之状,夏绮心头不忿,呵道:“我喜欢找谁,还能有什么规矩不成?我愿意怎样就怎样!”说着竟打马向前,前方艾静纶听见动静,放慢马速回头。 夏绮奔到他身旁,忽然抬手揪住了艾静纶的领口,将他从马背上往自己身边一拽,自己也跟着倾身过去。 艾静纶还不知怎样,就觉着唇边微微温热,鼻端嗅到一股女子的馨香。 正恍惚中,人给放开。 艾静纶在马背上,傻愣愣地,几乎不知发生了什么,好半天才回过味来:“姐姐……” 夏绮向着他一笑,已经打马向前去了。 艾静纶一抖缰绳,急忙追了过去。 身后,赵世呆若木鸡。 杨仪这次回京,并没有带小甘跟小连。 因为小甘有了身孕,杨仪不想她再跟着颠簸,何况屠竹还留在北境。 除了这个原因外,杨仪留她们两人还有另一个缘故。 北境的医药虽说比先前强的多了,但到底还是不足,小甘跟小连原本跟着她学了不少,只是欠缺历练。 而这一趟北境之行,让他们两个从医药的‘才入门’,到终于‘摸到了边儿’,尤其是夏州那一场忙乱后,两个人所学跟所做加起来,已经比一般的大夫还要高明了。 所以杨仪让她们两人留在北境,一个在夏州的医官署,一个在定北城的,分头行事,而独当一面。 整日跟那些医官们一般行事,她们两人又是聪明肯学的,医术一定会突飞猛进。假以时日,必定是两个好手。 毕竟杨仪若是身体好,而无诏命的话,她也是想在北境再多做些事的,只是天不从人愿,如今留下小甘跟小连,就如同她在北境的眼睛耳朵,也算是一尽心意。 小甘跟小连本必定要跟着她回去,可是听了杨仪这一番话,不禁都动容。 当时小连听闻杨仪要回京,便被梅湘生陪着,日夜不停地急赶回来,便是生怕赶不上跟着。 不料杨仪另有打算。 杨仪又道:“北境的情形虽有改观,但比起京城里,到底要艰苦许多,你们如果真的还要跟我回去,我也不勉强。” 两个丫头听了这般话,哪里还肯坚持,小甘道:“我们只是不放心姑娘,想跟着你而已,但如果姑娘本心愿意我们留下来,也相信我们能在这里做点儿事,那我们自然就听姑娘的。” 小连也红着眼圈道:“姑娘是知道我们两个的,都是不怕吃苦的人。我们两个当然连姑娘的十分之一都比不过,可也会尽力,绝不辜负姑娘的期望。” 杨仪欣慰地看看她们两人,道:“之前太医院中招收医学生的时候,林院首亲口说过,若有出色女医,也可入选,你们两个好好地在这里,只要尽心竭力,我也自然为你们请命,就算不能为医官,你们两个成为极出色的大夫,对自己而言,有一份安身立命的本事,对有疾患的世人而言,自然也是大利。” 两个丫头谨记在心,跪地拜别。 杨仪急忙拦住,又格外叮嘱小甘叫她留意身体不要过于操劳,至于小连,杨仪道:“年已经过了,北境且也才安定,尽快择个好日子,跟小梅成个家吧。一应事体可以让小甘帮你操持照看着……看你们成双成对的了,我心里也是高兴的。” 于是小甘跟小连便留下了。杨仪身边仍是江公公伺候着,姜统领跟随护卫在侧。 不过跟她同路的,除了俞星臣外,自然还有黎渊。 皇帝的旨意上并没有提黎渊如何,因为小公爷来北境,并无明面上的调令或者旨意。 神鹿小城。 得知杨仪俞星臣一行人启程的消息,初十四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从那日救了决明回来后,他们本来还想着再度上山,可是,才出小城,决明便不肯再去了。 初十四问他为什么,决明先是一味地摇头,被初十四逼急了,才叫嚷道:“没有!没有!” 李校尉很疑惑:“没有什么?” 决明仍是继续摇头,晃的李校尉觉着眼晕。 初十四忍着心惊,生怕他说出最坏的那句话。最后是决明把那张他画的皱巴巴的人参图拿出来,指给了初十四看,初十四才懂。 “你说人参没有了?” 决明停下晃动,一点头。 还好不是别的。 初十四深吸了一口气,错愕问道:“为什么会没有了呢?这是何意。” “没有了,没有了!”决明举着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哭唧唧地说道:“看不到了!” 初十四急忙握住他的手,免得他自伤,温声道:“怎么看不到?” 决明的头又晃了几晃,才说道:“它藏起来了,它不想被我找到。” 初十四呆住。 皇帝的旨意不能耽搁,而他们这里却毫无所获,这简直是个两难的境地。 接连两次,决明连上山都不肯。 这日,初十四跟李校尉商议妥当,已经找了两位极有经验的采参人,就算决明说看不到,反正他要试试。 总不能在这里干呆着。 正要出门,不料决明却拦住了他们。 初十四知道他是个不同一般的孩子,不能跟他着急,便耐心安抚了几句,叫他回去等着。 决明不肯,直直地站在那里,嘴里只说道:“不能去,不能去。” 李校尉觉着他古怪又可爱,便摸摸决明的头道:“不要紧,我们去找找,兴许就能找到呢。” “不要去,”决明深深埋头,终于说道:“会、会死的。” 初十四悚然而惊。 李校尉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一笑:“我当然是不想死,不过既然那人参对于永安侯有大用,那也没什么可说的,倘若真的能弄回来,比立长生牌位还管用了,总要试试看。”说完,便转身向外走去。 见李校尉竟先走了,初十四正欲跟上,决明却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腕:“不能去,不要……” 初十四吁了口气:“决明,你听话。” 正在这时候,门外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不回定北城,原来是在这里哄孩子?” 初十四惊得心跳都为只一停,抬头看见来人:“你、你怎么来了?” 薛放手中还拄着那根黄杨木的拐杖,正站在门口处,扫过眼前两人:“我来看看你们啊,顺便看看你到底在忙什么。” 初十四道:“没……哦,我在信上不是写得很明白吗?”他的目光闪烁:“又何至于你亲自来?” 薛放道:“我听说决明为了他的娘亲不顾一切,我也深受感动,而且我也很好奇冬日的人参是什么样儿的,故而来长个见识。” 决明听他说着,满脸茫然。 薛放偏转头问道:“决明,你娘病了吗?” 决明眨了眨眼:“仪姐姐、救了我娘,我娘会好的。”他说着竟露出了灿烂天真的笑容。 初十四忙道:“决明!” 薛放扬眉:“哦,原来会好啊,那就不用人参了?” 决明呆呆地摇了摇头。 薛放道:“那你跑来找人参是为了谁呢?” 决明刚要回答,忽然想起初十四方才急叫了自己一声,他赶紧看向初十四。 他害怕自己说错话。 薛放哼了两声,道:“你看他做什么,我问的是你。他们都是会骗人的坏人,你是好孩子,你跟我说句实话。” 决明听他说自己是“好孩子”,不由又露出开心的笑容。 初十四听薛放一句一句,仿佛漫不经心,但实际上已经锋芒毕露,他就知道薛放必定察觉了。 “行了,你不用问他了,”初十四叹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我告诉你就是了。” 薛放冷看他一眼:“是吗?我可不敢问你啊,所谓什么‘外向’、‘十八变’之类的,我知道你也不能免俗,现在只怕已经成了俞某人的心腹了。” “十七!”初十四皱眉呵斥了声。 薛放扭头不搭理。 初十四道:“你知道了是不是?所以才赶紧跑了来?” 薛放抿了抿唇,竟没言语。 握着拐杖的手却无意中一紧,正愈合中的新肉被拐杖一顶,隐隐刺痛。 初十四难以遏制心中的难过,道:“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决明说、他说、杨仪……” “住口!”压抑了许久的冷怒一涌而出,薛放厉声道:“我不要听!她绝不会……不会……” 初十四咬住唇,感觉到薛放身上散发出来的令人生寒的锋锐煞气,竟连他都有点禁受不住。 “十七,”初十四低声道:“谁也不想……也不是故意瞒着你,就是怕你……” “怕我什么?” “自然是怕你关心而乱。” 薛放却又迅速镇定下来,他淡淡一笑道:“你们啊,一个个自以为聪明绝顶,多通人意似的,殊不知我心里最简单不过,倘若、那无非……” 就在此时,决明忽然抬头。 他看向长生南山的方向,又看向薛放,来回看了片刻,决明抓住薛放的手臂。 薛放皱眉,不知这少年要如何。 决明却不由分说地拉着他向外走去。 薛放因腿伤未痊愈,走的慢些。初十四赶上来问:“决明你拉着他做什么?” 决明不做声。 李校尉众人之前已经出了门,因为看到薛放突然来到,他们不知如何,都在门外肃立等候。 一行人才出了南城门,就听见了隐隐地吼声。 随行的李校尉跟两名年长的采参人等不由都悚然,这还是第一次,在城门口听见山中虎啸,如此反常。 此时,车中薛放道:“其他人都回去,不必跟随。”:,,. 章节目录 567. 一更君 伏虎 从出了城后,薛放一直在打量决明。 决明时不时偷偷地看他一眼,发现他在望着自己,就又赶紧低下头去。 豆子趴在薛放身前,耷拉着耳朵。 薛放看到豆子这样,自己却振作精神,弄出几分笑意,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些。 谁知决明看见他那点笑,更像是受到惊吓似的,左顾右盼,仿佛在找马车上有没有地方让他藏起来。 薛放吁了口气,他并没有心情在这里假装开心无事,见决明不吃这套,索性也卸去伪装。 他只说道:“你为什么突然拉我出来?” 决明顿了片刻,才说道:“它、它……” “它是谁?” 决明眨了眨眼:“花儿……”又改口:“人参花。” 薛放苦笑:“这人参花怎么了?” 决明说道:“它、它怕你。” 薛放愕然:“什么?怕我,这是为何?” 决明摇摇头,显然他也不清楚,也许不是不知,而是不晓得怎样表达。 薛放疑惑地靠近了些:“你既然不知道,你又为何知道它怕我?” 决明对上他的眼神:“我……我看到了。” “你看到它怕我?还是它说了什么?” 决明再度沉默。 薛放有点拿这个孩子没办法,他毕竟不是杨仪,杨仪天生有一种会令人降服的温柔,但他不一样,就算尽力伪装,还锋芒四射的呢。 何况是决明这种天生敏锐之人。 马车微微颠簸,决明重开了口,他偷望着薛放道:“你、你在生气。” 薛放一怔,笑问:“我哪里生气了?” 决明道:“我知道你在生气。”他低下头,自言自语地:“你还很……伤心。” 薛放听他说自己生气,他只觉着好笑,猛地听见后面这两个字——就好像这两个字跳起来,狠狠拍在他的脸上一样。 他的脸不由又沉了下去。 决明向后蹭了蹭,像是要离他远点。 薛放没有再为难他,只过了一段路,他才轻声问道:“杨仪、会怎么样?” 决明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动,假装没听见。 薛放道:“你告诉我,她到底会怎么样。说实话就行。” 决明见自己的“假装”没有用,便道:“姐姐,姐姐会、不在。” “不在?” “会不见,会……再也见不着。”决明想要用一个准确的词。 他这样简单直接的孩子,居然也不忍心说那个字,也许并不是“不忍心”,毕竟在决明的意识里,他未必会有这样复杂的想法,他只是单纯地不愿意用那个残忍冰冷的字而已。 薛放用舌尖润了润自己的嘴唇。 然后他又有些口干喉紧地问:“要怎么才能救她。有法子的,是不是?” 决明重又左右张望了会儿,说道:“花儿能救,但是花儿跑的快。还有那个……”他张开手,又握起来,反复动作,嘴里发出嗷的声音。 薛放虽然满腹悲怒,看到决明这般幼稚动作,不由也笑了笑。 “你是说那只老虎?” 决明连连点头。 薛放看着面前的豆子,摸了摸它的毛儿,道:“你先前带着豆子上山,就遇到那老虎了?” 决明的眼睛飞快眨动,说道:“它不喜欢我,我就躲了起来。”他忽然一笑。 薛放问:“你又笑什么,你那不叫躲,可知你差一点就冻死在那里?” 决明道:“花儿不想我死,也不想伤害豆子,所以老虎才没有咬我们。” 薛放深吸了一口气。 少年口中这仿佛是天方夜谭的故事,让他迷惑,又让他心生希冀。 长生南山上有一只可以救杨仪的人参,但是也有一只可以要人命的猛虎。 听决明的意思是,这只猛虎在守着那个人参,不许任何人觊觎。 这其实好理解,薛放自己也听说过类似的不少的故事。 比如绝世的宝贝旁边,必定有猛兽毒虫做守护者,但凡有想觊觎之人,便会死于爪牙之下。 其实采参人之间也互有传说,比如说越是年岁高的人参,越难得,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样的参旁边也往往会有东西守着。 最常见的是毒蛇——就在采参人发现大山参而欣喜若狂的时候,藏在叶片底下的蛇儿会悄无声息跃出,顷刻间取人性命。 如今换了老虎,倒也没有什么大稀奇。 决明看薛放在沉思,他竟主动说道:“花儿虽然怕你,但是老虎很生气。” 薛放已经抛弃所有理智跟忖度,笑问:“是吗,它为何生气?” 决明道:“它知道你也是想要花儿。” 薛放扬眉,问道:“是啊,我当然是要定了,那它又想怎样。” 决明有点忐忑:“它会……”他说着伸出手,当空一挥,做出一个老虎扇巴掌的样子。 当初就是这一巴掌,差点要了胥烈的性命。 薛放很明白他这手势的意思,笑道:“不用担心,十七爷不是那只狐狸。不会那么不走运的。” 决明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主动地凑过来。 薛放有点讶异,斜睨着这少年。 决明低着头,支支唔唔地说道:“我也、不想仪姐姐有事。” 薛放一震,眼神慢慢地温柔下来。 他把决明揪过来,拥住,半晌,说道:“她当然不会有事,绝不会。” 虎啸的声音,遥遥地传来。 竟然带些凄厉似的。 纵然是大白天,仍是给人一种不期而至的寒意。 豆子一下子竖起耳朵,眼神有些惊慌地乱看。 毕竟那是百兽之王,豆子虽然勇悍,却也抵不过猛虎的威煞。 决明也跟着抖了抖。 薛放已经习惯了跟他的说话方式,便饶有兴趣地问:“那老虎在乱叫什么?” 片刻,决明道:“它在发怒。” 薛放笑说:“又怒了?该不会是因为我吧。” 决明“嗯”了声,有些不安地看向薛放:“十七爷,它很生气,我也不想你有事。” 薛放道:“你怕它吃了我?” 他本是玩笑,决明却开始发抖。薛放望着色变的少年,轻声道:“决明,我一定要拿到你说的花儿,就算拼了命也在所不惜。” 望着这纯真的少年,薛放把决明搂入怀中:“别怕。”顷刻,他低低地说道:“如果救不了杨仪,我宁肯让着老虎吃了我。就算它不吃我,我自己也放不过自己。” 这一句话,对决明而言,本来是未必能懂的。 但决明却感觉到了薛放身上那种不成功就成仁的气势,他明白了他的意思。 薛放忖度之后,吩咐叫其他人都回去。 车外的初十四跟李校尉众人都愕然。 初十四走到车窗旁边,问道:“十七,怎么了?” 薛放道:“决明说了,那……人参不愿意太多人打扰,所以这许多人跟着反而不妙,你同我去,让他们都回吧。” 初十四盯着他看了半晌,一笑:“算你懂事,还知道叫我留下。” 他自去吩咐李校尉等。车内决明对薛放道:“我没有说那话。你骗人。” 薛放道:“我确实在骗他们,但我说谎是为了他们好,你明白吗?” 以胥烈跟摩天死士的身手,尚且逃不过那猛虎的爪牙,何况是李校尉跟那些采参人。 去的再多,不过是多添几条命而已,又何必呢。 就算把那人参弄到手,倘若染了这许多人的血,杨仪也不会安心。 车外,李校尉叫嚷道:“这怎么行,只有初军护跟薛督军……我可不能放心。” 薛放听见,便喝道:“这是军令,你想违抗吗?” 李校尉嘀咕了几声,终于大声道:“薛督军,小人不敢!” 说了这句,却又道:“您、您可一定要……多加小心,带着人参回来,小人在山脚下等您!” 薛放跟初十四,带了决明,豆子,向山上而去。 豆子跟决明在前,初十四跟薛放紧跟其后。 初十四时不时地扶一把薛放,他心里紧张,不知这一趟上山到底如何,便有意要缓解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他便问薛放道:“你怎么不多留仪儿些日子?” 薛放道:“皇帝的意思,是让当天走,他们耽搁了两日,已经最多了。” 初十四心中浮现那张又熟悉又陌生的脸,他道:“俞监军也没想法儿拖延拖延?” 薛放嘲讽地哼道:“你对他还真的是寄予厚望。” 初十四笑说:“我倒是觉着,你未免对他敌意过甚了,是因为仪儿呢,还是因为我?” “都有。” 初十四撇撇嘴:“你因为我,我能理解,你因为仪儿,却大可不必吧。毕竟俞监军虽心里有她,但他是个君子,不会逾矩,你又何必平白无故做出一副拈酸吃醋的样子?” 薛放冷笑了几声:“你懂什么。” 初十四道:“我不懂,你解释给我。” 薛放哼:“解释?我没那个耐心,你只需要知道他是罪不容恕就是了!” 初十四本是有意跟他谈笑,听到一个“罪不容恕”,却着实惊了惊,问道:“这是什么话?他干了什么天理不容的事情,叫你这样真情实感地恨他?” 初十四很了解薛放的性子,如果只是单纯地因为俞星臣对杨仪有爱慕之心,薛放决不至于就到这种地步。 听他这语气,倒像是俞星臣……真的干出了什么。 可是初十四确信,俞星臣跟杨仪之间绝没有任何的龃龉。 薛放并不回答,目光幽深。过了会儿才说道:“你要真喜欢他,我也拦不住,只怪你自己瞎了眼……假如将来你被他害了,可别怪人。” 初十四眉头紧锁,道:“之前的问题你为何不回答我?”眼珠转动,初十四疑惑:“你这话又是何意,难不成,难不成仪儿曾被他……” 就在这时侯,豆子汪汪地叫了两声。 两个人一起抬头。 只见决明蹲在地上,抱着豆子,正看着前方。 前方林子里,先是几只狼,仓皇窜离,又有一队野猪匆匆地跑过,而在野猪身后,却是两三只鹿,周围时不时地还有几只野鸡、翎鸟之类急急飞离。 决明抱紧豆子的脖颈。 等到这些飞禽走兽都跑过去后,才抬头看向挡在跟前的薛放和初十四。 决明的声音非常平静,只带有一丝丝轻颤,他道:“它来了。” 方才看到那许多野兽逃离,薛放隐约也猜到了几分。 决明语声刚落,就听见一阵急促的鸟鸣,紧接着,是平地而起的一阵寒风。 风中透出了猛兽的腥气,豆子已经不能大叫,只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薛放盯着风来的方向,却问决明道:“那个人参呢?” 决明因为老虎将要出现,正有些慌张,闻言赶忙四看,指了指前方:“那那……” “能找到就好,”薛放对初十四道:“待会儿那老虎出现,我……会尽量缠着它,你跟决明去找那个人参,把它抓住。” 初十四震惊:“不行。我得留下来帮你。” 薛放道:“我说行就行!我不需要人帮,只要你能找到……能够救她……”? 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见前方林子里,出现一双金色的眼睛。 就在望见那双奇异的金色眼睛的瞬间,薛放几乎忘记了所有。 那种百兽之王的威压席卷而至,这感觉对他来说如此的“新奇”,因为他从来都是“以势压人”的那个,如今竟从一只猛兽身上,感觉到被束缚压制的“恐惧”。 薛放不是没见过老虎,在羁縻州的时候,他还跟那只拦路求救的白老虎“面对面”过。 只不过,那只老虎可能是上了年纪,“慈眉善目”的,加上又是病中,来求杨仪帮忙的,所以并不觉着怎样。 但是这只显然不一样。 从看到对方眼神的瞬间,薛放想起先前马车上决明的话——它很生气。 确实,这只老虎应该是在暴怒之中,两只金眼里满是令人望而生畏的暴戾。 一人一虎,隔着数丈对视。 人没有动,虎也安静地立在原地。 就如同高手过招,不动则已,一动则毙命。 薛放不错眼地盯着猛虎,对初十四道:“待会儿一动手,立刻走。” 初十四虽然不愿意,但这时显然不是“商榷”的好时机。 因为就在薛放开口的刹那,那只老虎仿佛抓到了他的破绽般,陡然起身。 虽然薛放早有预料,但看到猛虎向着自己奔来,还是心惊不已。 就仿佛是一阵疾驰而至的狂风,令人猝不及防,初十四见势不妙,一把搂住了决明。 薛放只来得及用力推了初十四一把,那猛虎已经跃了过来。 他扫了眼初十四,身形倒射而出。 猛虎怒吼了声,再度向他奔来,那狂怒狰狞之态,令人窒息。 薛放因腿受伤的缘故,身法自然不利落,加上脚底下是雪,举步维艰。 初十四抱着决明掠开,听到身后猛虎激怒的吼叫。 他不愿意就这么走,但只能这样做。 “在哪里,”他咬紧牙关,问决明:“在哪里!” 决明看着他红着眼睛的样子,指了个方向,初十四的身法奇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离开原地十数丈远。 而在他们背后,本来扑向薛放的老虎似察觉了什么,回头看向身后。 薛放心中一震,没想到这猛兽果然灵性。 他心念转动,便将手中的拐杖如同使剑似的直戳向老虎的眼睛。 那猛兽受惊,急忙跃开闪避。 薛放生恐它调头,那样自己现在的情况是万万追不上,反而会害了决明跟初十四,更丢了人参。 薛放咬牙冷笑道:“你不是生气么?我现在就在这儿!你要敢逃就是孬种。” 他大概是疯了,竟对一只老虎用激将法。 而那猛虎仿佛听懂了似的,扭头恶狠狠地瞪着他。 薛放也不管这老虎懂不懂自己的话,道:“总之那人参我要定了,我一定要救杨仪,你挡不住,不信就试试看。” 猛虎嗷嗷地叫了数声,仿佛是在反驳他,同时向着薛放再度疾冲而来。 可薛放身上的伤尚未痊愈,又是气血大伤之际,如何能匹敌。 就算是完好无损,也未必能跟这样的猛兽一战。 假如被那猛虎扑过来、下场就是被撕成碎片。 可就算是被它杀了,那也得等到初十四跟决明找到那只参之后。 此时,那老虎纵身跃起,以雷霆万钧的势头向着他扑杀而至。 薛放深呼吸,就地一滚,从雪地上斜滚出去。 他快,老虎更快,发现扑了空,爪子在地上一摁,立刻旋身。 而就在这时,薛放纵身跃起,就在猛兽张牙舞爪的刹那,贴身靠近! 薛放的双手还在恢复,力气也大不如前,所以他并没有用蛮力如何。 而只是用双臂一抱,竟是抱住了那老虎的粗壮的脖颈。 老虎的头颅足有他三四个大,要咬杀他自是轻而易举。 但此刻,薛放用跟在图兴山制住了那只母豹子一样的法子,用手臂箍着老虎的脖颈,正好避开了它的利齿。 可这里毕竟不是图兴山,而这山老虎也不是那只豹子,它察觉之后,迅速甩身,向着旁边一撞。 薛放大为意外,只来得及稍微调整身形,就算如此,人还是被老虎带着撞在旁边一棵大松树上,后背上一阵剧痛。 他没想到这老虎跟成精了一般,疼的眼前微黑。 就在这时,那老虎复又巨吼了声,薛放的耳朵都要聋了,手臂一松,人已经滚落地上。 他屏住呼吸,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鼻子跟耳朵都流了血。 估摸着初十四跟决明已经走远了,薛放望着那老虎,笑道:“你生气也没用,我绝不会让她死,但凡有一点机会,拼了命我也要抓住!人来杀人,佛挡杀佛!” 猛虎死死地盯着他,金色的双眼闪烁,不知在想什么。 薛放摸索着抓起旁边掉落的拐杖,此刻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怕你我便不是薛十七,有本事把我咬碎了……来呀!” 猛虎在原地轻轻地踱了会儿,终于又向着他冲了过来,与此同时,薛放也再度一跃而起。:,,. 章节目录 568. 二更君 他们谁也得不到她 杨仪俞星臣黎渊一行人,离开北境后,又过了数日。 这一阵子,俞星臣发现,杨仪跟黎渊十分“亲密”。 其实他们两个的关系原本就“好”,那是一种让俞星臣惊讶、却羡慕不来的“感情”。 不过以前并不像是现在这样明显。 自从离开北境,黎渊几乎跟江公公一样,朝夕陪伴在杨仪身旁,反而是俞星臣这个同行者,除了偶尔杨仪上车下车外能看见,其他时候竟然连照面都难。 简直比在定北城被薛放敌视的时候差不多。 俞星臣自然是擅长“自省”的,理所应当地以为杨仪是因为薛放的缘故,有意跟自己避嫌。 所以起初他也没怎样,随她而已,只要她高兴。 直到后来,杨仪上车下车,竟都是黎渊抱着她。 俞星臣开始的时候觉着……有点太过了,毕竟,跟他需要避嫌,那跟黎渊就不用避嫌了? 直到那夜不寐,隔院听见杨仪的咳嗽声,俞星臣站在院中听了半天,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 他借口有事去探望杨仪,江公公欲言又止,还是请他入内。 里头的帘帐半垂,杨仪斜靠在床边,微微抬眸看他。 俞星臣望着她那双倦怠无神的眸子,唇上的血色都仿佛消尽,透出一种好像是颓然凋谢了的花瓣般的惨淡浅粉。 一瞥之间,他把所有要说的话尽数忘了。 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声比一声缓慢,一声比一声沉重。 也许……也许,他又一次要失去她了。 也许他们谁也得不到她。 黎渊一声也不响,站在窗户边上,沉郁的影子,像是一副画。 杨仪吁了口气,先开口道:“你……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再叫他“俞监军”。 俞星臣道:“你怎么样?” 杨仪淡淡道:“如你所见。” 俞星臣闭了闭双眼,尽量让自己的脑筋开始转动:“皇上已经派了林院首众人出京城来接你,你放心……” 杨仪听到他说“放心”,轻轻地笑了。 俞星臣觉着她的笑容太刺心,便道:“你难道觉着我说的不对?” 杨仪道:“你那么聪明,都这会儿了……何必跟我虚与委蛇的呢。” “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你当然懂,你来见我,我就知道你……明白了,”杨仪咳嗽了声,道:“我先前还跟小公爷说,猜你什么时候能来呢。” 俞星臣心中慢慢地烧出一股火苗来,匪夷所思地问:“你还有心思拿我开玩笑?你……你……” 他想质问,可是看着杨仪的面色,却实在又无法出声,嘴唇翕动了会儿,却变成一句:“总之,一定会好的。” “我也想好起来,”杨仪低声,眼睛看着俞星臣,忽然别有深意似的说道:“但这两天我常常想,也许这就是命,不管怎样,我都……” 俞星臣眼神一利,不肯让她说下去。 杨仪道:“不过,这一次我……很高兴,虽然有遗憾,但,至少没有毁天绝地一般的怨恨跟无尽的悔痛。” 俞星臣道:“你怎知没有。” 只是想毁天绝地的那个,换了别人而已。 杨仪欲言又止,对她来说,说别的仿佛已经没什么用了。 她定了定神,扫过黎渊,对俞星臣道:“其实你来的正好,我也有事想同你商议。” 俞星臣不语。 杨仪道:“我的外公济翁先生……你既然听说过。” 俞星臣眉头微蹙,微微留心:“为何提洛先生。” 杨仪道:“他有一个故人,是个世外高人,武功跟医术都绝顶高明,他手上有一本我外公留下来的医书……他知道我得身体不好,愿意把那本书给我看……不过我要亲自去他那里取。” 俞星臣听的很认真,听到最后,眼中掠过一丝狐疑:“此人是谁?” 杨仪道:“他的外号有些不太好听,原先人也在正邪之间,但有小公爷陪着我,又有我外公的情分,他自然不会亏待我。”’ 俞星臣道:“难道此人是之前掳走紫敏小郡主的’颠道士’。” 杨仪一笑:“原来你还记得。对,就是这位前辈,我本来想着等回京后再去拜会他,只不过我最近觉着自己的情形不太好……就如你所见,所以就想尽快去寻那位前辈,他的医术比我不知高明多少,还有我外公的医书,我想我一定可以好起来。” 俞星臣很愿意相信杨仪这番话。 但理智像是极寒的兵刃,抵着他的心头,让他没办法清醒地糊涂。 俞星臣盯着杨仪问道:“据我所知,先前颠道士因郡主的事受了伤,在海州一带……他是怎么把消息送到定北城的?哦,这个且不论,我只想知道,他之前在京内跟你相识,为何没有想到送医书?” 杨仪道:“我说了他的为人正邪之间,大概他是听说了我的身体越来越差,故而发了善念。” 俞星臣一笑:“若是真的发了善念,知道你病的如此,为何不亲自来找你。” 杨仪轻叹道:“你这就有点无礼求全了。” 俞星臣闭了闭双眼,道:“好,你若要去,我陪着你去。” 杨仪笑笑:“皇上催的那样急,岂容得了咱们都中途不见?何况自然有小公爷陪着我,你去办正事,我办私事,只拜托你回头这般告诉皇上,皇上……许是不会怪罪。” 俞星臣若想逼问,他会问的杨仪哑口无言。 但她强撑着跟自己说了这许久,已经足够。 他的铁石心肠在她面前发作不起来。 俞星臣将目光投向一直都沉默的黎渊。 “小公爷,”俞星臣望着黎渊,问道:“这可是真的?” 黎渊停了会儿:“她说是真的,那就是真的。” 声音冷冰冰,毫无任何感情在内。 俞星臣的手不知不觉中握紧,他在生气。 抬手指向黎渊,他道:“你是不是也想跟她胡闹?怪不得她这么待见你,便是因为你不分青红皂白,不管结局如何,总是随着她的心意行事!” 黎渊转头,狭长的凤眸,眼角微挑,眼神却极其凌厉。 若说话的不是俞星臣,此刻只怕早死了。 俞星臣明知不该如此失态,但此刻也不在乎了。 四目相对,黎渊的嘴唇动了动,只道:“对,我就是要随着她的心意行事,不然我还能怎样?俞大人,你不是智珠在握无所不为吗,你说一个好法子,给一条活路,看我走不走!” 俞星臣的双眸微睁,心颤:“活路……你说……”他扫了眼杨仪,心中意乱,却道:“我方才说了林院首……” “林琅的医术比她高明吗?” “除了林院首还有整个太医院,还有整个天下,不信没有人!” “呵,”黎渊冷笑:“这些安慰人的大话我也会说,可你问她信吗?” 俞星臣转头看向杨仪。 杨仪仍是很安静地望着他,仿佛他跟黎渊的争执,在她意料之中。 目光相对,杨仪道:“别这样,事到如今,顺其自然而已,你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俞星臣道:“什么是顺其自然,你所说的顺其自然,就是坐以待毙……为什么就能到这种地步?你不是、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吗?能救那么多人,为什么不能救你自……” “如果还有法子、我不会放弃。”这次,杨仪没等他说完便开口。 她张开左手,撩起袖子,俞星臣起初不知怎样,只觉着她的手腕极细,凝眸再看,才发现她的手掌跟手腕上,似乎有细小的……那是针孔。 他不由走近过去,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的手:“你……” 杨仪并没有挣开,因为没有必要。 她只说道:“这边也有,身上也有……药是不消说的,我每天都吃,偏方之类,针灸的法子也用过,其实我心里知道没有用,谁叫我是根子里弱的。但我也不想就这样……这样轻易的就……” 她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泪光,声音越发放低:“但凡有一点希望,我也不想在这时侯……”心底又出现那日北境分别,薛放那仰头笑对自己的脸庞。 当时的大雪落在他的发鬓上,隐约有些要白头的样子。 那一幕场景杨仪每每回想,半是甜蜜半是心酸,她终究不能与他共白头…… 所以要给他铺一条活下去的路。 竭力忍住那奔涌翻腾的心绪,杨仪重新看向俞星臣道:“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总之,我只求你最后这一件事。” 俞星臣望着她。 杨仪长叹了声:“至少别当面去质疑这件事,尤其是别惊动十七,好么?” 她若不说这句,俞星臣对于那什么颠道士要请她去的说法还存有二三分的“相信”,毕竟理智之下,他也是盼着能够天降一个救星的。 可杨仪一说这个,那点希望就化作泡影。 俞星臣知道,什么道士,不过假的而已。不过是为了回头薛十七追问起来,有一个冠冕堂皇、能稳住薛十七别叫他痛不欲生的借口! 忽然间鼻酸,无法遏抑。 俞星臣的眼中蕴起一层薄泪,他可从来不是个习惯掉泪的人。 他深深吸气:“这世上除了他,难道就没有你在乎的人了?” 杨仪的目光游移,终于说道:“对不住。” 越是往南走,天气变越发暖和,跟定北城那酷寒之境大为不同,路边的山林中,已经依稀地透出了淡淡朦胧的绿意。 二月初,从豫州方向,一队人马风驰电掣地沿着官道向北方疾驰。 眼见天已经黑了下来,他们显然是为了赶路错过了宿头,所以要尽快在天完全暗下来之前赶到最近的城镇。 还好,城门正要关起之时,他们进了豫州界的桓城。 寻了一处客栈落脚,正是晚饭的时候,客栈中人数不少。 忽然看到这一队人来到,有人便留神打量。 只见领队的一个,竟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年,生得唇红齿白,一张天生讨喜的娃娃脸,被许多人簇拥着,隐隐竟有种不可一世的气势。 有人便猜测这少年的来历,只是看到他们人多,看着又似大有来头,因此都不敢高声。 小二领着众人上楼,底下的人才又纷纷地开始议论。 而时下谈论最多的,自然就是永安侯跟俞监军一行人从北境奉旨回京的事。 提起来,自然少不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大家说起北境中,定北军跟北原的战事云云,有说薛放神勇天纵,单枪匹马吓死地方主将,喝退三十万雄兵的,也有说俞监军乃是再世诸葛,竟借了北风,把祖王城的雪峰震塌,覆灭了一整个王城的,还有说杨仪乃药师菩萨,所到之处,扶危解困,能够活死人生白骨……之类。 这种种事迹,说的天花乱坠,且都仿佛真之又真,如假包换。 原来这段时间里,定北城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中原之地都知道了。 不过口耳相传,自然会有添油加醋,比如薛放的传说,便是定北城跟夏州两件儿合起来了。 但百姓们对于名将,神医,乃至于“再世孔明”的故事,自然是津津乐道,坊间已经有无数话本演绎。 正说着,却有个有点难听的公鸭嗓声音道:“别的都罢了,只有那永安侯,我看未必是真。” 大家纷纷看向此人,有人惊讶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那人见问,来了精神,便说道:“你们有所不知,我有个亲戚,就在永安侯回京路上必经的澶州,家里有人病了,请了多少大夫都不能医治,正好听说永安侯经过,他便赶去求救,当街跪请,以为永安侯是个最心慈而且妙手的人,自然不会置之不理,谁知连永安侯的面儿都没见着,直接就被人赶走了……” 大家面面相觑,问道:“然后呢?” 那人嗤了声,道:“然后,我那亲戚就气疯了,他气不过,当街说了永安侯两句,谁知就被官兵捉住,痛打了一顿,听说几乎打死呢。” 他说完后冷哼道:“你们听听,倘若永安侯是个有能耐的,岂会这样对人?不肯救人还打人……到底是个女流,谁知道她做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呢。也许只是仗着皇上对她的偏宠……呵呵……” 在座众人之中,自然不乏明白人。有人觉着他对永安侯大不敬,喝道:“不许胡说!永安侯自然是个真菩萨,如果有假,起会从京城到北境,人人称赞?” 也有的说道:“对!我有个朋友是北境之人,他写信给我的时候,盛赞永安侯,说是永安侯在北境做的那些事,一万个男人也未必做得成!你不知道究竟便少在这里诋毁!” 先前那人不服,说道:“这世上多的是阿谀奉承的人,反正我那亲戚确实没求医成功,反而被痛打了一顿是真。而且,我听说永安侯的父亲死在北境,她竟然不管不顾,不跟着灵柩回京,简直不孝……这样的女子……” 正说到这里,忽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样东西,正打中了那人的嘴。 刹那间,鲜血横流。 原来打过来的,竟是一只茶杯,不偏不倚,把那人的牙齿磕碰掉四五个,弄得满嘴的血。 那人几乎昏死过去,仰头倒地,不知如何。 底下众人莫名其妙,有人左顾右盼,看到在二楼栏杆前站着一个人,正是先前那带人进客栈的娃娃脸的少年。 只听那少年哼哼冷笑了几声,道:“世间便是有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才叫好人寒心。永安侯的父亲正是被那求医不成的混账王八羔子所害,如今又出来一个!这得亏永安侯身边有人护着,倘若没有人跟着,岂不是也被这不知体统道理的混蛋给害了?你还敢在这里说这些黑白不分的话!” 此刻那人已经捂着嘴爬了起来,又惊又怒,听了这番话,他跳脚道:“你似什么人,为什么打人!”因为门牙都缺了,说话漏风口齿不清。 楼上的人笑道:“本来想只赏你一个杯子……你既然这么上赶着,我就不客气了。”一招手,身后两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极快下楼,拎着那人直接出了门。 处置了这些,那少年才似满意,回身进房,剩下众人不免又开始议论纷纷,不晓得这少年究竟是什么来历,又猜那被架出去的家伙是什么下场…… 这少年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陈献陈十九。 他出京一路北上,也是为了接迎杨仪的。 此刻陈献回到屋内,敛笑叹息。 身边一人道:“十九爷,别为了那些糊涂宵小的话儿上心。打他一顿,扔进县衙牢房里,自会有人收拾他。” 陈献道:“我哪里是为了那鼠辈。”他摇摇头,皱眉道:“我只是忽然想到,永安侯也算是至贤至圣的人了,可就算这样,仍是有这些糊涂不清的话缠着,我是替她不值。” 那心腹点头道:“十九爷刚才说的那句话很对,像是杨院监真真是可惜了,幸而小公爷跟姜统领都在永安侯身旁,自是无恙。” 陈献却又道:“我担心的不是外人作祟,听说她的身体可更不好了,但愿无事。” 心腹道:“十九爷放心,林院首他们也都在路上了,皇上这次可真真是皇恩浩荡,不过,永安侯也当的起,当之无愧!北境这一定,天下都稳了。不仅是永安侯,俞监军,还有薛督军,应该都会高升吧?” 听他说起这些事,陈献才笑道:“升升,你眼里只有这个。” 心腹笑道:“属下自然是个俗人,逃不开这些功名利禄的。” 次日天不亮,陈献带人启程急急向前,快到澶州之时,前方官道上有队伍行来。 陈献一眼先看到了队伍中的灵枢,扬眉笑道:“总算接到了!”扬鞭快马向着那边冲去。:,,. 章节目录 569. 一更君 活埋 陈献跟杨仪“久别重逢”,心中的喜悦无以言喻。 他着急想见到杨仪,策马狂奔的同时便叫道:“仪姐姐!” 队伍前方的侍卫们看到有人冲来,本正戒备,忽然听他嚷了一声,个个诧异。 陈献笑略略勒住马儿,问道:“我是京内派来接永安侯的特派使陈献,永安侯在何处?” 侍卫们面面相觑,还未回话,那边灵枢却已经看见了他,赶忙向马车内禀告。 陈献一眼瞧见,便认定了杨仪多半是跟俞星臣同车,当下直奔那辆而去。 到了近前,便迫不及待地又唤了声:“仪姐姐!” 没有人回答,这让陈十九有些讶异。 就在他疑惑陡生之时,车内传出俞星臣的声音,道:“十九郎是奉旨来接永安侯吗。” 陈献道:“俞大人?是啊……永安侯……” 他把队伍从头到尾极快扫量了一遍,心中忽然有些不安:“她人可在?” 俞星臣沉默。 陈献察觉异样,纵身跃下马儿,直接跳上了车。 车中果不其然只有俞星臣,陈献敛了笑,上前直接问道:“她在哪儿?怎么了?” 俞星臣道:“她……”他刚要开口,唇边却流露一抹奇异的笑:“她有一件要紧事,暂时不能回京了。” 陈献只觉着匪夷所思:“什么话,仪姐姐是奉旨回京,皇上可等着呢,又有什么要紧事?” 俞星臣道:“她去找一个人了。” “是谁?” 俞星臣看着陈十九,一笑道:“我看不用说了。” “为什么不说?到底是谁?”陈献拧眉,忽然忖度道:“难道……是什么人得了棘手的病症,所以仪姐姐才不顾旨意的去了?” 陈献倒是很了解杨仪的性子,能让她违抗旨意的,一定是性命攸关这种大事。 只不过,他虽然猜中了症结,但这一次,杨仪并不是为了别人的“性命攸关”。 俞星臣端详着陈献的脸,轻声问道:“十九郎知道颠道士么?” 陈献的眼睛一下瞪圆了几分,半笑不笑地问道:“那老道士?俞大人如何提他?” 俞星臣道:“据说,杨仪便是去见他了。” 陈献大惊:“这是真的?好好地为什么见那老古怪?” 俞星臣像是背书一般,把杨仪告诉过他的话一一说给了陈献。 陈十九更加莫名,他因为没见过杨仪的情形,所以第一反应并不是怀疑杨仪如何,而只是道:“这……怎么可能?” “为何不可能?”俞星臣问。 陈献啧了声,道:“之前那老道士……明明说自己要去羁縻州的,他在哪儿约见仪姐姐?” 俞星臣唇角牵动,道:“这个,她没有跟我说。” 陈献惊讶:“去哪儿都不知道,俞大人就放心让她走?” 俞星臣转头,淡淡道:“你以为我不放心、不愿意,她就不走了吗?” 陈献盯着他,突然疑心到:“俞大人,仪姐姐……没别的事儿吧?” 俞星臣垂眸道:“十九郎指的是什么事?” 陈献也说不上来,但直觉告诉他,杨仪忽然去找什么颠道士弄什么医书之类,并不简单。 “那好吧,”陈献思来想去,问:“你们是在哪里分别的,他们往哪条路走?” 俞星臣道:“十九郎问这个做什么?” 陈献道:“我不放心,我得亲自去看看……我要去找仪姐姐!” 俞星臣略一迟疑,终于道:“澶州十里堡,他们往东而行。” 陈献点头,转身要出车厢,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他回头看俞星臣道:“俞大人……” 俞星臣漠然地看向他。 陈献端详他的脸色,终于问道:“你……还好吧?” 俞星臣略一扬眉,呵了声:“怎么,十九郎觉着我有恙吗。” 陈献笑笑,道:“我当然不是大夫,不敢胡说,只是觉着俞大人的脸色有些不好,听说您这一趟,也身受重伤,可要小心保养才是。” 俞星臣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垂眸道:“多谢。” 陈献本来还想多说几句,可心里还记挂着杨仪,便转身跳下马车,带人往前去了。 在路上,陈十九越想越觉着不对劲。 之前颠道士陪着紫敏去海州方向找他的时候,因为冷不防中了埋伏身受重伤,后来一段时间,颠道士一直都在沁州养伤。 那老道士的性情古怪,本是极难对付的人,幸而陈十九也不是个“正常”之人,面孔天真,心思奇异,手腕强悍。 不知不觉中,颠道士居然有点儿看上了陈十九。 只不过他从来不肯收徒,因此在沁州养伤的那段时间里,颠道士只教了陈献许多自己的独门武功。 陈献要是个蠢笨的倒也罢了,偏偏他七窍玲珑,上手很快。 颠道士见他一教就会,不由惊奇,便又教一招难些的,本是想难住他,谁知一来二去,教的东西越来越多,不是徒弟,胜似徒弟。 那时候,宫内来人找到了紫敏,把她带了回去。 颠道士因还在养伤,一直没挪窝,见陈献面有不舍之色,便道:“你喜欢那个丫头,为什么不留下她?没胆的小子。” 陈献道:“她是郡主,我留她?我还要不要脑袋了。” 颠道士小道:“你没胆量留她,倒是有胆量跟那丫头搂搂抱抱。” 陈献一窘,幸而他也是个厚颜的,便道:“我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你一把年纪了,怎么偷看?” 颠道士啐道:“谁偷看了,是你们两个太过放肆,不管有没有人就搂抱对嘴的,上回要不是我老人家发善心替你们把几个侍卫引开,早就给捉了现行了。” 陈献小脸微微红,嘴上却不饶人:“捉就捉,若真给捉住哪就是命,我才不怕。倒是你多事。” 颠道士笑道:“你这小子,竟然倒打一耙。还指望我教你东西呢。” 陈献嗤之以鼻道:“我看你也教不出什么新鲜的来了,我还不想学了呢。” 颠道士被他一激,呵斥:“臭小子你说什么?你只不过学了几招皮毛,就敢在这里飘飘然,胡吹大气。” 陈献道:“有本事你教点好的,别总教人皮毛。” 颠道士被他辩的无话可说,但他不亏他外号中的“颠”字,性情确实颠倒,一怒之后,颠道士并不怪陈献冲撞,反而更喜欢这个跟自己一样脾气古怪的小子。 他在沁州养伤的这段日子,教了陈献不知多少东西,后来颠道士觉着这样不成,这小子聪明绝顶,人又机变,万一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自己的脸往哪里搁。 在陈献询问他食髓虫是怎么养出来的时候,颠道士终于“逃之夭夭”。 临走之前,颠道士曾告诉过陈献,他要往羁縻州走一趟。所以陈献知道此事。 在听俞星臣说杨仪去找颠道士的时候,陈献第一反应便是——颠道士之前是骗自己的,他原来没去羁縻州。这倒是可能的,毕竟颠道士行事往往不能以常理测度。 但是在过了澶州十里铺之后,陈献隐隐感觉到事情另有隐衷。 起初他们能够轻而易举地追寻到永安侯一行人的下落,但两三天后,再打听路人或者城门官,便很难再得到有用的消息了。 倘若是永安侯经过,这样轰动的消息不会有人错过,陈献只能把这解释为,杨仪不想要惊动百姓,所以低调行事。 到第六天,陈献更发现,自己被指上了一条错误的路。 倒不是那个指路人有意为之,而确实是出现了一队跟永安侯车驾差不多的队伍,误导了那目睹之人。 陈献极为错愕,忙派人四处侦讯,结果竟发现……没了永安侯一行的踪迹。 十九郎意识到,这已经不是单纯的“不惊动百姓”了,这是有意地隐藏行踪。 这种“有意”,让陈献猜不到头绪。 杨仪在躲藏什么?怕有人行刺?怕百姓拦路?还是怕……什么他想不到的原因。 还好他带的人有一半是巡检司的侦缉精锐,不输最出色的斥候。 一番打听,有人在东南方向的绵山县,得知了一件奇事。 绵山之中有一产妇,因为难产,挣扎了两天一夜,精疲力竭,竟是一尸两命。 她的家人自然悲痛欲绝,但这种横死之人,规矩是不能停灵的,于是很快就收殓,准备入土为安。 那天,天色阴沉。 雷声轰轰,春雨如油。 出殡的队伍拐出大街的时候,正有一辆车从对面驰来。 因为发现了是出殡,所以那辆车便在旁边暂时避让,死者为大,且等他们先行过去。 哭号声中,棺木慢慢地被抬着经过。 路人见状,指指点点,都觉着胎死腹中,一尸两命,真真是惨绝人寰。 眼见就在棺材跟那车辆交错而过的时候,那马车中的车帘动了动,有人向外看了眼。 然后,不多会儿,马车中有一人跳下地,上前挡住了那出殡的队伍。 众人自然不解,有人便喝问为何拦路。 那拦路的人戴着一顶斗笠,天阴看不清脸,但他的声音很清晰。 他道:“棺材中的人没死,放下,开棺。” 这一句话,多余的字一个没有,但每个字都令人骇然。 不管是奔丧的、抬棺木的,还有路边的百姓们都面面相觑,骇然地以为这个人必定是来找茬的。 死者的家人更是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冲上来喝骂,想要将那人赶走,免得耽误了下葬。 不料,那人分明站在原地没动,但两个扑过去的却不知怎地,身形踉跄,竟是甩跌了出去。 大家都愣怔,惊叹连连,不知是怎么回事。 斗笠上的雨点汇聚一起,珠串般地向下滴落,那人冷冷道:“我再说一次,棺材中的人没死,放下,开棺!” 死者的丈夫气的大骂,撸着袖子上前道:“哪里来的混蛋,说这种没天理的话,人没死我们怎么会送葬?你哪只眼睛看见人没死……就在这里胡说八道!你识相的快些让开,迟了的话就别怪我揍你!”他挥了挥拳头,还以为之前那两人是地上滑自己摔倒了。 那人眼神一冷,正欲上前强行动手,不料旁边的一个妇人道:“老五,这个人虽是过路的,但闹这种事对他有什么好处呢,不如就按照他说的打开看看……” “娘,”那叫老五的扭头,叫到:“这死了的人,又看什么?万一冲撞了呢?死人出殡最怕被冲……您老怎么也跟着外人胡闹?” 就在这时,马车里传出一个很轻的声音道:“人命关天,岂是儿戏,若是我们弄错了,愿意受官府律法。” 阴天雨中,这声音似有若无,但却透出一种仿佛能安定人心的力量,就仿佛乌云中透出的一点暖阳之色。 那妇人被儿子呵斥,本来已经有些退缩了,听了这句,便又鼓足勇气道:“老五,看一看吧,儿媳妇素来孝顺,就算真的死了,想必她也不会、不会作什么乱。” 这会儿路人们也被这一幕惊呆了,反应过来后,纷纷地叫嚷道:“既然人没死,为什么要着急下葬呢!” “那可是一尸两命,千万可别儿戏!” “对啊对啊,死的那可是你媳妇跟孩子,看一眼能怎么样?真是铁石心肠不成。” 那老五听众人议论纷纷,他的脸上也挂不住了。 狠狠地瞪了眼前方拦路的待斗笠那人,他恶声恶气地说道:“好,那就看……只不过倘若你们是平白闹事,我可要报官!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棺材已经抬了出来,总不能再折返回去。 于是就在大街上,把棺材放下。 两个大汉帮忙,把棺木四角的钉子起出,将棺盖打开。 几个大胆的向着棺材里探头,却见里头一个大肚子的孕妇,脸色惨白,牙关紧咬,样子有些狰狞如鬼。 加上此时天阴落雨,简直更添了几分鬼气森森,大家吓得面无人色,慌忙后退。 老五怒道:“怎么样……活了吗?” 那妇人壮着胆子靠近,只看了眼,便又惊又是伤心地哭了起来:“我苦命的媳妇……” 大家窃窃私语,都盯着那戴着斗笠的人,且看他如何行事。 却见他不理会周围,只快步走向马车。 老五吼道:“你自知道理亏,就要逃走了吗?”他已经按捺不住,竟冲上来要揪住那人痛打。 谁知那人一反手,手肘暗中一顶。 老五胸腹剧痛,眼前发黑,身形踉跄向后倒退,狠狠跌倒在地,一时竟爬不起来。 就在这时,马车中有一人先跳下地,手中高高地撑着一把伞。 然后,一道单薄的影子从车厢中走出来,她行动很慢,扶着车门,身形随风微微地摇晃。 戴斗笠的人急忙上前,将她半扶半抱地接了下地。 又低声说了几句话,好像是在劝她什么。 那人却摇摇头:“不、不行……” 戴斗笠的人无奈叹息,替她把身上的披风拉了拉,跟撑伞的人一同陪着她,向前走到棺材旁边。 低头望着棺材中的“女尸”,她伸出手摸了摸“女尸”的额头。 这毫不避讳的举动,把周围众人都惊呆了。 下一刻,这人的手向下,竟搭在了女尸脉上,她静静地听了会儿,细淡的眉毛微微一动。 然后她将手摁在女尸的肚子上。 “你、你是什么人!你是人是鬼,想干什么?”那老五被人扶了起来,身上满是泥水,暴跳如雷,恨不得上来拼命。 伞下的人回头,极平静的眼神很淡地看了老五一眼。 看着像是个素衣青裳的文弱书生,但容貌又过于清昳秀丽,而声音虽轻,但温和坚定。 在雨雾中,在纸伞下,她的目光淡然,披风跟衣袂袍袖微微摆动,仿佛是才从天而降的神人,从不食人间烟火,而就会随风转瞬离去。 正在炸毛的老五突然像是被狠狠刺了一下,突然失语。 那妇人呆了呆,却含着泪忙问道:“这位……这位……大人,请问您、为何要这样做?” 青衣人轻咳了声:“你儿媳妇……可能、有救。” 妇人猛然震动,又惊问道:“这这,您说的是真的吗?可是,可是我媳妇明明已经……” 众目睽睽,她的儿媳妇明明就直挺挺地躺在棺材中,为什么这位……大人竟然会如此说? 妇人虽然不信,但隐隐地还抱着一点希冀。 而周围的人也都炸锅似的:“怎么回事?这人是谁?” “是个男子还是……” “好奇怪的人!听口音又不是本地……哪里来的?” 伞下的这人,自然就是杨仪。 给她撑伞的,是不肯离开的江太监,戴着斗笠的,当然就是黎渊。 杨仪听了妇人的话,也看向棺材之中仿佛已经死去的女子。 杨仪当然不是神人,总不能在马车错身的瞬间,就知道棺材中的女人还有一线生机。 她只是因为路人的话,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前世,她当时已经有了身孕。 某日,杨仪听说了一件奇闻。 在北边绵州地方出了一件惨绝人寰的案子。 一个妇人难产而厥,大家以为已经气绝身亡,便速速地将她安葬了。 谁知此后,她的家里人一直做噩梦,梦见那妇人哭说自己并没有死。 后来他的家人实在受不了,便抱着看一看搏个心安的打算,重新开棺。 谁知棺材打开后,却把在场所有人都吓得惊死过去。 棺材中的妇人,显然已经死了,毋庸置疑。 但她并不是保持着原先下葬时候那种“安静”类似正常的模样。 她的身体扭曲着,双手死死地向上扣着棺材板。用力之大,指骨都断裂了数根。 而那个所谓“胎死腹中”的孩子更惨,它已经脱离了母体……竟不知当时的情形究竟如何! 两个本来该好好的生命,竟被活埋于此。 这才是真正的惨绝人寰。:,,. 章节目录 570. 二更君 求生 其实杨仪并不确认偶遇的这女子,就是她记忆中那惨烈传闻中的不幸主角。 但,就在那棺材过马车旁边的时候……说是她病弱中的幻觉也好,她仿佛听见了一声:“救我。” 不管如何,杨仪想试试看。 人命关天,就算是错,那也值得。 杨仪没有再理会那些质疑的眼神跟猜疑议论的话语。 只是吩咐道:“把她抬出来,放在木板上,挽起双臂、双腿……” 没有人动手。 甚至连那主张开棺的妇人也踌躇不前。她不知道这人是谁,不知自己该不该信,万一信了,会不会成为日后被众人嘲笑的话头,而自己的儿子…… 杨仪喝道:“你们想要害死她吗?” 江太监在旁气道:“一帮没良心的东西,我们大人好心好意不顾身体来救人,你们反而这样……”他把伞给了黎渊,自己挽起衣袖:“没有人动,我来,我可不是那见死不救的糊涂蛋。” 老五因为见识过黎渊的身手,知道他们不好惹。此刻便只远远地说道:“反了,真是反了,青天白日的,公然的玷辱一个死了的妇人,快去报官!” 那妇人听了江公公的话,却羞愧心发,忙振作精神,过来帮忙。 她招呼之下,却是那女子娘家的两个亲戚跟着,一同将人抬了出来,放在旁边一处门廊下。 江公公挽起袖子,那妇人挽起裤腿。 几个娘家人反应过来,尽量挡在周围,毕竟还得针灸肚子。 杨仪吩咐道:“川芎当归两钱,官桂四钱,速速去取来。” 自己从药囊里取出银针,杨仪回想当初在羁縻州,黎渊请她去给那黑胖女子催产,那是她第一次接触这种病症。 直到现在,早不是当初那么慌张无措,患得患失了。 可是因为知道这女子的情形十分凶险,杨仪却也不敢丝毫怠慢。 其实她的身体已经不适合再行医用药了。 先前在澶州,俞星臣做主,赶走了那个来求医的人,谁知那人不是个好的,反而当街出言不逊。 杨仪心里其实是有点难过的。 可她的难过,却并非因为那人诋毁胡言了些什么,而只是觉着自己不能再行医救人的话,那…… 先前黎渊劝她,好生保养,别再干这些费心费力的事情。 她哪里肯。 杨仪屏息,拈起银针稳稳刺落。 她打起十万分精神,就好像把自己最后的精力抽出来,都放在了手上。针尖上。 针刺破肌肤的那一刻,杨仪瞥见妇人高高的肚子,心想: “我固然可以死,但这里不会再多一个失去自己孩子的母亲,也不会再多一个无法来到这世上的可怜的孩童……” 她定心定神,好像把自身所有的伤痛病弱,都抛之不见。 杨仪在给妇人针灸之时,要的加桂川芎汤也到了,江公公不辞辛苦,亲自给那妇人灌下。 本来那些看热闹的觉着,人已经死了,怎会喝药。 谁知江公公喂着,那一碗药几乎都咽了下去。 众人大奇:“这、这是怎么回事?” 有人问那老五道:“死了为何还能喝药,莫非你家弄错了?” 老五涨红了脸,结巴道:“那么多人都看见她没了气,这还能弄错?” “那为何这位先生如此肯定?” “那、那必定是个疯子!” 大家不信老五“疯子”的气话,却又猜测杨仪到底是什么来历,不懂她为何笃定这妇人没死,居然还给个死人针灸。 而且看她的面容举止,明明是个女子。 看那笃定的神情,下针的稳妥,难道……是个女大夫? 但是并不曾听说,这世上除了永安侯外,还有什么高明的女医。 可永安侯何许人物,此时又奉皇上传召回京,又怎么会来到他们这种小地方。 既然非永安侯,一定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大夫。 等县太爷到了,只怕有她好看。 杨仪心无旁骛,先泄妇人的足三阴交,又刺入妇人手阳明合谷穴,依旧是用当初虚下实上的做法,把邪气卸掉,增益正气,助这妇人元气极快恢复。 就在门外县衙的人赶到的时候,杨仪堪堪将针从合谷穴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那本来直挺挺的妇人,手足突然弹动了一下,然后是两只眼珠,骨碌碌乱转,仿佛会随时睁开双眼。 眼见的这样情形,不知是谁叫起来:“不好了,诈尸了。” 黎渊怒喝道:“不想死就闭嘴!” 本来已经死去的妇人,口中发出了一声低吟。 她睁开眼睛,对上一双十分宁静的眸子。 那人微微一笑,那有点苍白单薄的笑颜,却仿佛是这世上最好看的脸。 她温柔地说道:“你会无事,你的孩子也会无事,就是现在,用你身上所有的力气……” 妇人怔怔地看着杨仪,明白了她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的处境。 喉咙里有呜咽之声,而妇人的另一侧,是她的婆婆,正惊喜地大叫:“儿媳妇,儿媳妇!” “孩子、我的孩子……我……”妇人悲鸣似的低呼了声,然后咬紧牙关,大叫。 身体挣扎、抽搐起来。 只不过前世是在必死的棺木中绝望等死,而今生,是为自己跟肚子里的孩子在求生! 轰隆隆…… 头顶的连环雷声滚过,刷拉拉,雨下的更大了。 水流遍地。 杨仪仰头看天,灰蒙蒙的天色,雨点如同万箭齐发。向她射来。 门廊低矮,此刻她站在雨水中,头顶虽是有黎渊撑着伞,但风雨飘摇,她的身形就仿佛是一支芦苇,摇摇摆摆。 黎渊忍不住轻轻地揽住她。 而就在此刻,杨仪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恰恰就在同时,人群发出愕然的惊呼,那是从不信质疑到心悦诚服。 然后“哇”地一声响亮,竟是婴孩的啼哭。 那哭声如此有力,就仿佛含着无尽的不忿跟委屈,冲破了重重雨幕,向着老天发出呼喊。 神鹿小城。长生南山。 初十四抱着决明,按照他所指的方向狂奔。 他担心薛放,只想快点找到人参花,如果快一些,更快一些,也许……薛放就不会…… 可是耳畔所听见的虎啸声一阵阵传来,凶险的意味让他不敢细想。 只听决明道:“小心……” 初十四回神,已经来不及了,脚下一空…… 心头生寒,他竟是落入了一个雪窟之中! 身形下坠,冰雪之气沁人,初十四本能地把决明抱紧怀中,生怕坠落之时不小心碰到什么会伤到他。 自己尽量稳住,但却身不由己,这雪窟从表面看不出来,一旦坠入才知别有洞天,入口狭窄而险要,借力落脚的地方难寻,初十四听见自己的胳膊“嘎”地一声响,像是碰在岩石上被撞裂了。 他闷哼了声,一手抱着决明,瞅准时机,双脚向着旁边岩石上连踢出去。 这一来才将坠落的势头缓了缓,初十四提气,总算平安坠落。 他立刻观察洞窟周围,此刻他所落下的地方,就像是一个葫芦形的洞,底下竟没有冰雪,只有他们坠落的地方,跟着跌下一些冰凌跟积雪。 多的是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石块,也不像是上面一样冷绝,就好像略微料峭的春寒时候。 正诧异,耳畔听见水流的声音,初十四正觉着疑惑,决明从他怀中挣脱出来,向前跑去。 他立刻跟上,却见决明跌跌撞撞,跑了会儿,猛地止步。 初十四跟着上前,抬头看去,却见前方小溪潺潺,溪水明亮清透。 而在上游的石堆之中,竟有一抹青青翠色,正自在生长。 翡翠般的叶片,被风吹动,随风摇曳,而在诸叶顶上,却是一抹小伞般的嫣红,人参花! 这一幕又美又诡异,初十四试着擦擦眼睛,确实不是幻觉。 “决明……”他轻轻叫了声,不能置信:“是、是这个吗?” 迟疑了会儿,决明点头。 初十四狂喜,立刻就要上前,却被决明拉住了手。 他不明所以,还以为决明要跟着他一起过去,便道:“不要紧,我去弄回来……” 决明脸上却是忐忑的表情,他拉住初十四不放手。 嘴唇动了动,决明道:“不、不行。” 初十四更加奇怪:“什么不行?” “不能采。”决明嘀咕。 “什么?”初十四很想再掏掏耳朵,不由笑了:“决明你在说什么,我们辛辛苦苦上山,不就是为了它吗?” 决明感觉到他的不理解,也许还有一点初十四自己都没察觉的怪责。 少年的眼圈红了起来,他觉着自己做错了事,低下头有点难过地道:“不能拿。” 若不是还有意思理智,初十四早把决明推开了,他看看那仿佛正在等人靠近的人参花,耐着性子道:“那你到底告诉我为什么。” 决明眨了眨眼,喃喃:“会、会坏。” “什么坏?我吗?”初十四问这句的时候已经打定主意,若真是自己,他才不用担心这些。 谁知决明摇头,他望着那人参花道:“它。” 初十四跃跃欲试的脚步戛然止住,扭头问:“你、你又说什么?” 决明左顾右盼,望见先前因为他们滑落下来,带了些许雪,他急忙跑回去,抓了一捧雪。 初十四怔然看他,决明把雪递给初十四看,那雪花遇到滚热的掌心,自然慢慢地变融化了。 决明指着那融化的雪水,又指了指那人参花。 初十四屏息:决明是说,这人参花就如同雪花一样,拿在手中就会“坏”了? 心在惊跳……这已经是迫在眉睫,还能怎样? 初十四文道:“那有什么法子可以不让它’坏’?” 决明盯着那朵美的不像话的花儿,摇头。 初十四呼吸都急促起来:“如果是这样,那我们拼死前来,又是为了什么?”他看向决明:“你不是说这花儿能救杨仪吗?为什么会这样?” 这个问题决明没法回答。 决明只“看到”了这个东西管用,但却没想到人参花是不能够离开它此刻所生之处的。 它生长在长生南山的一处地形奇特的石窟中,这里四季如一,没有风吹雪打,但却有清泉滋养,气候适宜。 如此过了漫长的年岁,成了长生南山、乃至整个北境当之无愧的参王。 这样的大参王,已经不能够用“大补”之类的字眼来形容了。因为他的效用,远在本身的药性之外。 但正因为是绝世难得的大参王,要得到此物,又谈何容易。 连决明也是亲眼见着之后才知道,原来最难的,不是那只吃人的老虎。 因为就算他们找到了参王,就算看着它在眼前,也依旧是带不走的。 初十四走到哪参王旁边,仔细端详。 这并不是人参开花的季节,但是这参王顶上,却是亭亭如伞的赤红花朵,翠叶之下,是黑色的参茎,然后是露在土层之外的芦头跟芦碗。 芦碗是芦头每年枯萎脱落而形成的碗状的半圆痕迹,据说林下参是一年一个芦碗,但是这只,却累累的圆棱堆叠,已经看不出到底是多少年岁了。 而人参的主根等都在地下的黑色土壤中,初十四伸手要去碰一碰,刹那间,那人参仿佛有所感知般,翡翠的叶片簌然一抖。 初十四急忙缩手,啧啧称奇,不敢再贸然行事。 决明却没有再盯着初十四,他看向头顶,又看看身后。 忽然,耳畔传来了犬吠的声音。 初十四也回过身来,只听到脚步声响,他的心一紧,正不知来者是谁,却见豆子在前寻嗅而来,后面,是薛放手中拄着一根树枝,正一步一步跟上。 薛放的样子用一个狼狈不足以形容。 头脸上都是伤,幸而不是什么重伤,多半是擦伤,外头的衣袍被撕扯的七零八落,再加上拄着拐杖,看着倒像是哪里来的乞儿。 初十四看看那人参,自觉他跑不了,便跳回去迎着他:“怎样,那只老虎呢?” 忽然他心一紧,靠近了才发现,薛放的口鼻处都有血迹。 薛放没容他细问,眼睛盯着前头那支参王,道:“我没大碍,至于那虎……” 当时一人一虎对上,互不相让,薛放一杖击出,直刺老虎的眼睛。 他的力道之大,若给戳中,这猛虎只怕要当场毙命。 这一招极快,老虎只觉着眼皮剧痛,及时地挥掌一拍。 薛放手上巨震,忙撒手,那拐杖被拍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这一击,老虎的眼皮竟给戳破,血沁出来,金色的眼睛染上血色。 正在老虎磨牙吮齿准备一了百了的时候,只听“嗤”地一声响,一支利箭破空而来! 老虎先前因被薛放缠住,竟没有留心周遭,猛地一惊。 可是一会儿的功夫,更多的箭射来,又有许多声音叫到:“薛督军撑住!” 薛放回头,却发现竟是李校尉跟几个采参人,猎户,还有神鹿小城的士兵们。 而除了他们外,却还有另外一拨令人意想不到的……胥烈麾下的四名摩天死士。 方才射向老虎的箭,便是他们所为。 这是任凭是所向披靡称王称霸的山老虎也没见过的阵仗。 这老虎当然并不把“人”放在眼里,可令它不安的正是“人”的这种气势。 兽类分辨人,首要用的不是眼睛,而是嗅觉。 老虎的嗅觉之灵敏,并不单纯的指闻是何气味,而是人身上的别的东西。 比如,人的恐惧。 它太熟悉了! 往往在山老虎看到人的时候,它所嗅到的就是那种战栗的,畏缩的恐惧感。 但是今日这些人不一样,他们身上有种令它不安的东西! 那是无畏无惧,齐心协力,纵然舍身成仁也在所不惜。 就如同方才它从薛放的身上、言语中所感觉到的! 摩天死士在前,李校尉跟众人在侧,把薛放围住。 老虎的爪子在地上一挥,似乎是愤怒,将雪跟地上的断枝冰雪等扬起,仿佛是北风吹起了一阵小雪暴。 就在老虎想要跟人殊死一搏的时候——“啾啾啾!” 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黄色羽毛的鸟儿,黑色的脸,头上还顶着一撮奇怪的黄毛儿,肥嘟嘟地,站在树上叫了起来。 老虎扬首盯着那只鸟,好像看呆了。 有两个摩天侍见状想要偷袭,薛放忙抬手制止了。 老虎金色的眼睛盯着那只鸟,半晌,它跟叹息一般发出一声轻响。 然后转身,慢慢地离开了现场。 在老虎离开后,一个采参人才战战兢兢地说:“刚才的那只鸟,好像是人参鸟!” 薛放不懂这个,另一人补充道:“这种鸟儿擅发现人参,据说有它鸣叫的地方,就有好参。” 初十四听薛放简略说完,便将决明的话告诉了薛放。 薛放转头看决明,却见他刚才已经走到了旁边一块青石上,蹲在那里,不知在做什么。 初十四道:“虽然找到了这个东西,但如果一拿就坏掉,那……” “要是拿不走,能有何用?”薛放盯着那奇异的人参,在初十四反应过来之时,他已经一把攥住。:,,. 章节目录 571. 一更君 直觉 薛放先前跟那老虎殊死搏斗,手上缠着的细麻布已经散落,露出伤痕累累尚未痊愈的手掌。 他的手握向那株人参花的时候,那边决明已经站起身来。 决明当然看见了薛放的动作。 但是这次,决明竟没有阻止,而只是愣愣地看着。 倒是豆子在旁边忍不住汪地叫了一声。 初十四紧张地凝视着薛放的动作,他本来可以及时拦住薛放,但……倘若没有别的法子,那当然只能孤注一掷。 其实薛放只握住了那人参花的参颈,主根都在底下,拔是不可能的,需要慢慢地才能挖出来。 然而,就在薛放的手攥住那大参王的时候,有一道淡淡的白色微芒悄然闪烁,很快笼罩住薛放的手,他正经惊讶,眼前,那原本翠叶红蕊的人参花,忽然产生了奇异的变化。 本来如翡翠般的叶片,绿意迅速地消失,就仿佛被火近距离炙烤过一样,而那原本娇艳欲滴的红蕊,也开始失色,从嫣红一点点迅速的凋谢,枯萎。 初十四跟薛放骇然地望着这一幕,薛放仿佛意识到什么,忙要松手,但手竟纹丝不能动。 与此同时,那深埋在地下的参根也开始急速的收缩,以至于原本平整的地上出现了奇怪的松动跟裂痕。 甚至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直到最后一点白芒迅速消失于薛放的指尖,原本那亭亭而立几乎有半人高的人参花,已经枯萎殆尽。 薛放的掌心所握,只有一点几乎看不出什么的尘灰。 初十四望着薛放,薛放也看向他,双双骇然。 正在这时,只听身后决明道:“走!快走!” 两人回头,却见决明指着身后他们进来的方向。 而豆子也仰头叫了起来。 决明的话音刚落,犬吠声中,脚下一阵猛烈颤动。 刹那间好像地动山摇,晃的人站不住脚。 薛放转头,却见那参王消失的原地,竟裂开数道沟壑般的深痕,好像是猛兽的爪子,他知道这场地动跟参王脱不了干系,不由看向自己的手掌。 “快,这里只怕要坍塌了!”初十四拉了一把薛放。 薛放重又看向参王原先在的地方,仿佛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初十四叫道:“十七!” 薛放这才回过神来,一咬牙,跟初十四向外掠去。 初十四的手臂先前在坠落的时候被撞伤了,行动不便,但心想薛放也是有伤在身,且腿伤未愈,于是上前一把先将豆子抱起。 正欲去抱决明,薛放却先一步把决明捞了过去。 两人一边儿撤退,身后的场景已经大变,头顶悬挂的一些岩块等纷纷坠落,那原先清澈的小溪早也面目全非,断成了数截,水流四溢。 匆匆地奔到洞口的方向,头顶上李校尉等正等候着,先前那猛烈的地动他们自然也感觉到了,正自骇然。 看到初十四他们返回,忙扔下绳索,想拉他们上来。 初十四跟薛放眼神一对,身形不停,纵身跃起,单脚在岩壁上一踢,向着另一侧跃去,如此反复几次,如同轻功“梯云纵”一样,已经快到了洞口。 就在他施展轻功向上的时候,岩洞上又有石块坠落,初十四胆战心惊,一边躲避,一边担心底下的薛放。 岩洞底下,薛放回头看向人参消失的地方,心中一片惘然。 他不知道自己做的对……还是犯了大错。 忽然怀中的决明道:“姐姐……” “她怎么……” 薛放还没问出来,决明小声道:“是姐姐救了十七爷。” “什么?”薛放更加惊愕,几乎忘了自己的处境,忙问:“你说什么?” 头顶是初十四跟李校尉的催促:“十七快上来!” 薛放仰头看向众人模糊的脸,终于按捺住所有的疑问,咬牙纵身跃起。 他的腿伤未愈,之前跟那老虎相斗,隐隐又有绽裂的势头,只是事关杨仪,他顾不得别的了。 但薛放心里有数,此刻他的情形,只怕做不到如初十四一样迅速出洞,只能奋力跃起,想抓住垂落的那根绳索。 可就在薛放跃身的刹那,他突然感觉身体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游走,才刚离地,便身不由己地跌落下来。 体内仿佛有一股火烧,又如同流动的岩浆在四处奔涌,那非人的灼杀剧痛让他在瞬间几乎失去意识。 而与此同时,头顶一块大石直坠而下,竟不偏不倚,冲着薛放的方向砸来。 薛放只听见初十四大叫了声,下一刻,那石头猛然炸开!却是一名摩天侍及时出手,弩箭射裂了石头,大石化作碎石散落。 这会儿上面的人看出了不妥,初十四放下豆子,忙要下来,李校尉却已经抢先一步,四名摩天侍面面相觑, 偏偏这时一阵剧烈地动,李校尉站立不稳,差点直接掉下去,摩天侍将他拽回来,初十四已经闪身跃落。 但他还没来得及探底,岩洞入口已经有些变形了,初十四找不到落足之处,自己也摇摇欲坠,仓皇地叫道:“十七!快呀!” 就在初十四有些绝望的时候,底下薛放吼了声,猛然跃起,竟抓住了那摇晃的绳索。 可此刻李校尉众人以为薛放上不来,已经把绳子扔到了旁边儿,初十四眼疾手快,一把攥住,把绳索滑落的势头阻了阻。 两名摩天侍及时接手,在绳索坠入岩洞前重新抓住。 众人齐心协力,拼命向外递绳索。 就在初十四抓住决明,李校尉拉住薛放的时候,轰然声响,脚下晃动,李校尉道:“这洞要塌了!” 当下大家急忙后退,而就在退出数丈开外之时,原本洞口的方向哗啦啦一声响动,上面的雪,石块坠入其中,并一些树木也纷纷倒下,刹那间,竟有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的架势。 初十四无法形容心中的骇然,回头看向薛放,却见他的鼻子,嘴角都渗出了血迹。 “十七你……”初十四失声。 薛放却已经听不见他的声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如何。 身体中的烈焰正自无情地焚烧着他,让他觉着自己快要魂飞魄散。 薛放高热了数日,才逐渐恢复。 昏迷中,他一次又一次地回到了跟北原大军的最后决战。 那场景无比清晰。 薛放下马,从后慢慢地走向杨仪。 杨仪正在给俞星臣处理胸前的箭伤。 当看见他时,她扑到他的怀中。 然后……他按照她的吩咐,乖乖地在旁边等候。 嘴里含着杨仪给的药,薛放试着用力嚼着咽下。 之前杨仪给他随身带的最后一颗药丸,他在从夏州赶来的路上吃了。 杨仪给他带的,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灵丹妙药,但对他而言,却俨然就是。 他吃着那些味道很奇怪的药丸儿,一边看杨仪给俞星臣缝合伤口。 她的神色专注,心无旁骛,他在旁看的目不转睛……也许,是真的已经、眼珠都不能转动。 他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坐在原地,好似已经僵了。 但与此同时,薛放又仿佛浑身轻松,甚至是前所未有的松快。 一阵风来,他突然腾空而起,竟是轻而易举地到了很高的地方,他俯视着整个战场。 那么多的人,那样广阔的看不到边际的战场,他居然每个角落都看的很清晰。 他自己也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直到他看见,杨仪扶着一个人,正焦急地唤他:“十七……” 薛放愕然,自己不是在这里么?她为什么…… 心里像是意识到什么,薛放定睛看去,却见被杨仪扶住的那人,冰雪覆盖两鬓,连眉端都挂着霜雪,熟悉的眉眼,那……那不是自己吗? 他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那个“自己”,随着杨仪的动作,犹如一截断了的木桩般,向着她倾身倒下。 他听见杨仪的呜咽:“不……不!十七!” “不!”薛放心头巨震,猛然一挣。 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薛放几乎又有点混淆,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是什么时候。 幸而初十四就在旁边。 薛放这才想起来,之前他们的长生南山之行。 他猛然抬手,看向自己曾抓过那只人参的手掌,却意外的发现,手上的伤口仿佛愈合了不少。 “我昏迷了多久?”薛放不由惊心。 初十四道:“加上今日,四天了。” 薛放愕然:“四天吗?”他重又看看手掌,难道自己先前记错了,伤处原本就是这样? “有杨仪的消息没有?”他无心多想别的。 初十四犹豫了会儿,说道:“有。他们到了澶州的时候,已经同俞监军分别。” “分开了?”薛放定定地望着他:“怎么说。” 初十四道:“说是要去找那个什么世外高人,一个道士,小公爷随行陪着。” 薛放拧眉:“颠道士……”他喃喃了几声,问:“决明呢?” 决明就在门外,正蹲在地上,望着面前的豆子,时不时伸手抚摸它的肚子。 豆子从长生南山回来后,就显得有些焦躁似的,四处走动。 李校尉倒是心细,命人专门照看着豆子。 不过决明不知怎样,竟对豆子格外上心起来。 等决明被叫来后,薛放问道:“那日你在山上对我说的是何意?” 决明的眼珠转动,仿佛不知他是什么意思。 薛放等了一会儿,便改口道:“如今那花儿没了,杨仪……会怎样?” 决明起初不答,但大概是受不了这屋内紧张的气氛,他小心地摇了摇头。 初十四心头一紧,忙问:“这是何意?”他担心决明被吓到,便温声道:“决明,你说实话……说你知道的就行了。” 决明的嘴唇抖了抖,终于道:“不、不知道。” 初十四愕然:“不知?” 决明深深低头,嗫嚅道:“姐姐、姐姐离开……太远,我、我看不到。” 初十四屏息,连薛放也呆怔。 没想到居然还有这样一种情形。 不过想来也是,决明虽有过人之能,但似乎他所“未卜先知”的种种,多半是他亲自过目、或者是听闻的。 如今杨仪早已经离开北境,相隔千里,如果决明还能“算到”或者“看到”她如何,那他简直不是“人”,而是不折不扣的“神”了。 但对初十四而言,这总比之前决明的那句“会死”强太多。 就在这时,外头脚步声响,原来是李校尉兴冲冲而来。 李校尉进内,手中拿着一封信笺模样的,道:“薛督军,是定北城里送来的急信,说是昨儿就到了,只是您不在,故而才命人转送过来。” 薛放本以为是普通公函,不以为意。 李校尉却又舒眉展眼地说道:“据说是永安侯命人送去,专门给薛督军的。” 薛放立刻道:“拿来!” 初十四接过来,递给薛放,他急忙将信拆开。 原来是杨仪的亲笔信,信上也提了在澶州跟俞星臣等人分别、要去寻颠道士的事。 杨仪提了些沿路地方风物的话,以及让薛放安心守城,包括医官署的事情也要多留心。 又说她但凡得闲就会写信给他、叫他不要着急等等,落款日期,算起来正是五六日前。 薛放从头到尾看过,又重新看了两遍,才递给初十四。 初十四接过来,也看了会儿,笑道:“仪儿的情形好像不错。” 薛放抿了抿唇,将信将疑:“那之前决明的话又是怎么?” 初十四还是决定往好处想,于是道:“他只是个孩子,也许有什么误会也不一定。” 薛放摇头,他闭上双眼,寻思杨仪临别之时跟自己说的话,总觉着哪里不对。 而且决明说长生南山有人参花,果然他们就找到了那大参王,说碰参王便会“坏”,那参王果然灰飞湮灭。 他所说的一句一句都应验了,那杨仪究竟…… 初十四看出他的担忧之意,琢磨道:“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决明的话也会改变,比如他之前也不知那人参花不能碰。所以他先前说仪儿如何,也许也起了变化。若不放心,派人追上看看究竟就是了。” 在神鹿小城又过了一夜,次日早上,收拾先回定北城。 决明从外跑进来,面上有点喜欢之色,拉住薛放往外走。 薛放不知如何,跟着他转到旁边的耳房内,才进门就听见唧唧的声音。 他惊讶地循声找去,却意外地发现,豆子躺在李校尉给他做的窝儿上,肚子上趴着四只小奶狗子。 原来昨儿晚上,豆子竟悄无声息地生了四只狗崽儿。 当初戚峰曾说豆子胖了很多,决明指着说“四个”,戚峰不晓得其意。 原来竟是说豆子会生四只小狗之意。 这四只中有两只花白色,一只黄的,一只黑犬,除了那只黑色狗崽外,其他三只体型都极小,有些叫人担心。 薛放惊愕之余,不由哑然失笑。 他走到跟前,摸摸豆子的头,豆子用柔亮的眼睛看着他。 “要是她在这里,看着这情形……不知该多高兴。”薛放自言自语地说。 李校尉闻讯而至,大喜过望,便跟薛放讨要。 薛放答应他,等奶狗们再长一长,可以分给他一只。 从神鹿小城回定北城后,薛放派去的人总算回来了,打听到永安侯一行路过绵州,在绵山县救了一个本来“一尸两命”差点被活埋的孕妇,如今此事在当地已经传了开来。 薛放听见这个消息,脸上总算露出一点久违的笑意……居然又去救人,但既然有这消息,至少表示杨仪无碍。 而这期间,他的身体恢复的极快,甚至连腿上原先又有点绽裂的伤,竟也好的快了许多,甚至肉眼可见地,原本深凹的疤痕有些要平复的迹象。 薛放并没有觉着欣喜,反而心事重重,暗自惊疑。 二月中旬,决明回了武威。 定北城的万事稳妥,朝廷派来三国商榷的钦差也在路上。 薛放派出去的人没有再打听到杨仪的消息,也没有真正见过杨仪一面。 倒是有另一件事,让薛放啼笑皆非。 原来之前在跟北原决战的时候,京城之中,廖小猷因为按捺不住,竟偷偷地跑出京,要来定北城相助。 但他生得魁伟高大,就算五六匹马拉的车也未必稳妥,自然走的极慢。 等他好容易快到定北城的时候,战事已经结束了! 偏偏这时候,牧东林因为要回西北,他却事先打听到这个消息,于是竟拐了个弯去拦住了廖小猷。 当初在京内廖小猷对战鄂极国索力士那般神勇天降,牧东林看的目眩神迷,自然极为属意,只是廖小猷是跟着杨仪的人,他倒是无计可施。 如今廖小猷一人落单,牧东林又是个人精,略施小计,便把廖小猷“拐骗”去了西北。 牧东林派心腹送了亲笔信给薛放,说明廖小猷如今在他那里,让薛放不要生气……毕竟初十四也在薛放这儿“效力”。 薛放知道牧东林最爱才,自然不会亏待廖小猷,何况北境跟西北相隔不远,廖小猷要回来也容易。 他最挂心不下的还是杨仪。 花朝节后,薛放命人将穆不弃从威远传来,吩咐叫他兼理定北城的事务。 穆不弃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问道:“你要离开?这可不成吧。” 毕竟薛放是北境主将,擅离职守,可是大罪。 薛放道:“我有比掉脑袋还要紧的。这城内的事情,你多操心。”横竖如今战事消弭,以穆不弃的能力,自然可以把北境看的稳稳妥妥。 穆不弃道:“你……是担心杨仪?” 薛放知道瞒不过他,便道:“对。我实在、想见她。” 穆不弃眉头微蹙,欲言又止。 虽然杨仪有书信叮嘱,但薛放总有一种奇怪的直觉。 正在此刻,初十四自外回来,原来又有一封杨仪的手书送到。:,,. 章节目录 572. 二更君 回宫 初十四也很想知道杨仪信中写的什么,所以得到之后赶紧便跑了来。 薛放迫不及待地把信打开,看完之后,脸色有些奇异。 穆不弃跟初十四对视了眼,两人走到薛放的身后,双双看去。 却见杨仪信上所说,是他们往东南而行等事。 又道:“听闻最近有人屡屡打听我的行踪,不知是不是你所派之人,另外,小公爷不欲我操劳,为稳妥起见,我们会隐藏行踪,乔装而行。十七,你且千万记得我的话,莫要轻举妄动,你若守好定北城,我便与有荣焉,感怀慰藉。我着实不想你因我而误了公务正事。否则我亦于心不宁,也无法安心休养,切记,切记。” 初十四不由叹道:“仪儿什么都好,就是太心怀大义了些。” 又对薛放道:“怪不得先前派去找她的人,并没有寻见踪迹。原来是小公爷的主意,倒也好。毕竟如今永安侯的声名太大,所到之处,必定会有许多求医之人,她的身体不佳,自然不能面面俱到,那给谁看不给谁看,也是难事……就像是澶州的那件传闻。索性就隐瞒身份低调而行,倒是好的。” 穆不弃拧眉,瞥了眼薛放,并没出声。 薛放把那信一连又看了三四遍。 确凿无疑是杨仪的亲笔,她的笔迹不算出色,但独树一帜,是极好认得。 而且笔迹端正,字迹清楚。 其实从一个人的笔迹上,也能看出这个人的情况如何。而这信上杨仪的情形显然应该……跟离开定北城时候差不许多。 而且之前薛放总担心杨仪,悄悄派人去探听,没想到杨仪全都猜到了。 看完这信后,薛放反而踌躇起来。 他本来下定决心去找她的,可如果这时侯再去,是不是反而会惹她不悦。 薛放做梦也想不到,杨仪所给他的信,是在刚刚离开北境的时候便写完的。 而且不止一封。 杨仪怕自己以后……想提笔都不能够了。所以趁着还能写信,便忖度两人分别之后的种种情形,揣摩着薛放的心思,写下这些看似“应景”的书信,实则是为了叫他安心。勿生他念。 之前,杨仪在绵州救活了那“一尸两命”的女子跟婴孩后,本地县衙的人也赶到。 江太监忍无可忍,出面呵斥交代了几句。 县衙众人震惊,才知道是永安侯驾到。 不过此刻杨仪已经被黎渊抱入了车中,知县只得在外行礼。 江公公深知杨仪的意思,便又道:“这女子之前分明‘死’的可疑,你们竟然做事如此疏忽,差点导致惨绝人寰的恶事发生……此案尽快查办清楚!若有搪塞糊涂之处,这绵山县从上到下,个个论罪行罚!” 他是宫内的出身,说话何等气势,县太爷战战兢兢,跪地请罪领命。 后来一查,很容易便查明清楚,原来那妇人的丈夫老五,早就嫌弃了她,在外头勾搭了一个风流娘们儿,两人一拍即合,臭味相投。 之前这老五本来要休妻,却给母亲阻止,原来他的妻子十分贤惠,跟婆母的关系也极好。 于是老五无法,只暗中盼着发妻快点死。 果然“如他所愿”,这妇人竟难产死厥,老五见状自觉着乃是天意,他竟毫无愧悔痛苦之心,哪怕这妇人怀着的是他的骨血。 只巴不得快点儿埋了了事……这样才好尽快迎接新人进门。 谁知竟然给杨仪窥破了天机,救活了妇人母子。 县衙里又很快查出了真相,这老五跟他的姘头自然都逃不过律法昭昭。 在知县宣判此案的时候,杨仪一行早走远了。 雨已经渐渐地停了,天色放晴。 但黎渊的脸色,却阴云密布。 车厢中,黎渊抱着杨仪,他原本就过于白的肤色此刻更是泛着冷然的凛白,面无表情,仿佛是冰块一般。 因为从绵山县救了那一对母子之后,杨仪便一直昏迷不醒,气息奄奄。 黎渊曾经想过找大夫,不过杨仪早就想到这一节,也曾叮嘱过他,一旦出现这种情形,便不必为难,也不用多事,“顺其自然”就可。 她唯一的心愿,就是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销声匿迹,安然归去。 只要有那些信,只要不知她的死讯,只要给他一点自己“跟着颠道士在休养生息”的希望,薛放就不至于如何。 只要他好。 这是杨仪唯一也是最后的心愿。 杨仪没料到的是,陈献竟追了上来。 陈献拦住马车。 当看到黎渊怀中合着眸子的杨仪之时,陈十九几乎后悔自己这一路疾驰而来了。 他不想看见这一幕,这简直是平生难以接受的噩梦。 同时陈献大为不解,他盛怒之下甚至质问黎渊:“你要带她去哪里?她病的如此,为什么不赶紧回京!” 黎渊不想跟任何人解释。 陈献怒道:“你说话!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几乎怀疑小公爷是用心不良。 黎渊冷淡地看着他道:“我也不知我想干什么,不如你教教我。” 这却是颓绝至极的真心话,并非赌气或者挑衅。 陈献双眼微微一眯,盯着他的眼睛,终于看出了小公爷那双清冷凤眸之中的绝望漠然。 此时,江太监在外道:“十九郎误会小公爷了。这都是永安侯的意思,他不得不照做而已。” 陈献压住心中火,道:“仪姐姐的什么意思?” 黎渊冷笑了声。 江太监的声音很低,透着难过之意,道:“十九郎如何不明白?永安侯为什么不回京,为什么要往这常人找不到的地方走。为何要隐瞒自己的病症……” 陈献愣怔了片刻,他毕竟是个极精明的心性,猛然道:“难道是想要……瞒住此事……是为了十七?”最后一句,脱口而出。 黎渊开了口:“你既然知道了,最好就照做,不要白费了她一番苦心。” 陈献深呼吸:“可、可……纸里包不住火,迟早晚……” 黎渊扭开头。言尽于此。 如今杨仪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颓丧的一个字都不想再说。 满心只想着该如何陪着她。 俞星臣是在三月中旬的时候,到达京城的。 正是春风送熏,草长莺飞的时节。 但是望着七里亭那些垂地的柳树,葱茏的玉芽玲珑可爱,俞星臣的眼底却也是一片仿佛冰峰似的冷漠。 再美的风景,他都无心赏玩。他的身、心,仿佛都留在北境那片冰天雪地里,或者他心已成了一片酷寒冷清的冰雪之境。 在京城之外,有朝廷跟兵部所派来迎接的人。 看到俞监军的车驾,众人纷纷向前恭迎,寒暄。 人人都知道俞监军、永安侯,薛督军这一趟北境之行,建立不世之功,将来自然也是青云直上。 俞星臣进了城,先到兵部报到,将定北城上下之事先笼统禀告。 只让他稍事休整,兵部尚书亲自带俞星臣进宫面圣。 经过朝房的时候,俞星臣远远地看见俞鼐的身影,伯父站在门口,眸子睁大望着他,双手握紧,大概是用尽了平生最大的克制,才不曾冲到近前。 政明殿,只有端王侍立在侧,宣王殿下却并不见人。 皇帝坐在龙椅上,显然也比先前更清癯了几分,但精神尚佳。 打量着面前的俞星臣,皇帝的凤眸里流露出讶异的细微波澜。 俞星臣的改变,皇帝自然看的分明。 他不由笑了,道:“看样子这一趟北境之行,把俞爱卿这块美玉,活生生地打磨成了利器。”感慨了一句,皇帝又道:“听说先前‘御驾亲征’的时候,爱卿也亲身上阵,还中了一箭?” 俞星臣道:“皇上容禀,当时北原三十万大军压境,北境恐有灭顶之灾,所以才想出这样的法子,想借皇上的天威,镇住北原之人……果真他们竟中计。至于微臣……微臣的伤已经差不多都好了,有劳皇上垂问。” 皇帝听他解释了这一通,一笑,却道:“伤在何处?” 俞星臣摸了摸心室处:“回皇上,是在胸口此处。” 皇帝道:“让朕细瞧瞧。” 俞星臣微怔,皇帝若要看自然是要解衣……这似乎有些太过逾矩。 但皇帝一言一行,自有其意思,何况就算并无深意,那也不能拂逆。 魏公公察言观色,忙闪出来道:“奴婢伺候俞监军。” 俞星臣忙道:“多谢公公,我自己来便可。” 去了束腰带,解衣,魏公公亲自给他挽着外袍,当解开中衣的刹那,魏公公在旁冷不防看的分明,见他的心室处,偌大的一道狰狞疤痕。 魏公公不由倒吸一口冷气,眼珠都震颤。 俞星臣从小锦衣玉食,身娇肉贵,皮肉一直深藏不露,玉白无瑕。 可这一处红通通的伤疤,简直似暴殄天物,触目惊心。 皇帝当然也看了个仔细。 不消说皇帝的疑心是极重的,虽说之前定北城的折奏上写的详细,但皇帝仍是担心底下人是在糊弄自己。 比如……把一分说成十分,邀功请赏之类。 俞星臣在北境经历的种种,身陷祖王城,又临阵中箭……但却都“活”了下来。 皇帝自然深知俞星臣的出身、脾性,这样的大家公子,会遭受那种种地非人折磨却能全身而退? 如今看到他身上的伤痕,皇帝一时失语。 连旁边的端王跟兵部尚书也都满面惊愕。 他们想不到俞星臣的伤竟如此之重,而且从那伤疤看来,当时的情形显然极危险。 皇帝长吁了口气,道:“这……想必又是杨仪的手笔吧?爱卿的伤非同一般,好像也只有她才能做到力挽狂澜……” 俞星臣道:“圣明不过天子,确实是永安侯及时援救,不然微臣……今日就不能回京面圣了。恐怕已经埋骨北境。” 皇帝感慨道:“战场之上,刀枪无眼,你身为文官,本不该以身犯险,何况还有永安侯,你们都是国之栋梁,怎可轻易置身于险境。” 俞星臣道:“当时也是别无良策,为瞒住北原人不出纰漏,所以永安侯才执意要随行。” 既然说到这里了,皇帝淡淡道:“嗯,朕正要问你,永安侯呢。怎么先前有人说她……去会什么友了?” 俞星臣道:“皇上明鉴,永安侯因身体欠佳,她说,因济翁先生的一位故人,有一本绝世医书相送,而永安侯又很仰慕那人的医术,所以才转道而去。永安侯让我替她向皇上请罪。” 皇帝嗤之以鼻:“请罪?朕看未必,她要真知道请罪,当时就该扶着杨登棺椁回京。如今反而却落得个不孝的罪名,可见……自古忠孝难以两全。” 俞星臣垂眸,皇帝的话并无怪罪,反而隐约透出嘉叹之意。 皇帝并没有多提杨仪的事,而只是又问了有关薛放的种种。 俞星臣只称赞薛放之忠勇无双,又特意将他的伤情仔细说罢。 他完全不用添油加醋,只照实说,却也足以让皇帝眉头微蹙,魏明眼珠睁大了。 政明殿内一片死寂。 半晌,皇帝道:“你们果然都是好样的,朕着实派对了人。”他凝视着俞星臣,道:“朕已经另叫人再去北境宣旨封赏。至于你……兵部左侍郎最近告老了,你便补上吧。” 兵部尚书先一喜,躬身向皇帝道:“谢主隆恩。兵部从此又添一名威勇干练之臣。” 俞星臣也忙跪地谢恩。 皇帝抿了抿唇:“一路颠簸而回,也辛苦了,先行回去歇息罢。” 俞星臣起身,领命退下,不多时端王殿下也自内殿而出。 端王照例先嘉许了几句,深情厚谊,半刻钟后才又问俞星臣道:“你这一趟回来,没见到宣王兄么?”? 俞星臣诧异:“宣王殿下出京了?” 端王见他果然不知,便道:“是,已经离京大概一月有余。” 俞星臣越发愕然:“为何这样久……是皇上的旨意命王爷去办些什么?” 端王叹道:“据本王所知,宣王是去定北城方向的。” “这……难道宣王殿下是皇上所派的钦差?” 端王道:“就是因为不知道所为何事,本王才疑惑的。” 俞星臣对上端王的双眼,脑中极快转动,终于他道:“王爷……且记得一句话——以不变应万变。” 端王微怔:“以不变应万变?你的意思是……” 俞星臣道:“总之最近王爷的行事,要慎之又慎,勿要轻举妄动。” 两人向外而行,俞星臣想看看朝臣班房处有没有俞鼐的影子。 谁知这么一抬头的功夫,他却像是看见了一个熟人。 一个原本不该在这里的人! 端王察觉俞星臣的目光所及,就也跟着瞅了眼,只来得及看到麒麟袍的一角。 他笑道:“你是在看汀兰吗?听说他是前天才回来的,这两日一直都在宫内。”:,,. 章节目录 573. 一更君 麒麟儿 俞星臣心中惊疑,想着该去找蔺汀兰一问究竟。 此时,端王忽然道:“你这一去啊,京城里不知多少人牵挂着,尤其是府里……” 俞星臣忙定了神。 端王长叹了声,望着他道:“这次回来,以后可千万不要再以身犯险了。”端王伸手,轻轻地在俞星臣的臂上拍了拍,又向着他身侧一示意。 俞星臣顺着端王的目光看去,才发现是俞鼐等在哪里,俞尚书的眼睛只管望着他,一时竟忘了王爷也在。 端王微笑道:“本王虽然有许多话想跟你说,不多你才回来,到底要先给家里一个交代,去吧。” 俞星臣拱手行礼,退后两步,向着朝臣值房的方向而去。 之前他离京才只是八月,如今却已经是阳春三月,这一去大半年,却更像是过了大半生。 俞鼐的两鬓都越发苍白了,凝视着俞星臣,一向谨慎内敛如俞尚书,也不由老泪纵横。 看着俞星臣憔悴的脸容,俞鼐紧紧地将他抱住,口中有些语无伦次地说道:“总算回来了,你啊……你!”俨然失语。 虽然在京内,但俞鼐的消息非常灵通。 北境的异变种种,自然都会有人通风报信。 比如先前俞星臣身陷祖王城,俞鼐闻听后如五雷轰顶,但这消息京城之中自然尚且不知,故而俞鼐对于府内众人也严防死守,并未透露分毫。 他做事向来严谨而规矩,但在那种情形下,也不由乱了阵脚,惶惑之中,竟想让在舜州的俞西骁亲自去往定北城一探究竟。 舜州地在西北,距离定北城自然要近些,但当时舜州正闹旱灾,百姓们食不果腹,流离失所,俞西骁身为舜州通判,自然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何况地方官员不经朝廷调令,自然不得随意擅离职守,这是大忌。 就算俞西骁有这个打算,理智却告诉他不能妄动,毕竟当时俞星臣那边儿不知究竟,最坏的便是俞星臣殒在祖王城,但定北城薛督军等一定会竭尽全力相救,纵然他前去,也帮不上什么。 何况,俞家在京城树大招风,不知多少眼睛盯着,他私下前往之事,一定瞒不住,若给皇帝知道,必定会牵连家族。 所以俞西骁写了信给俞鼐,阐明其中利害,又对俞鼐道:“侄深知伯父疼惜小辈之意,但星臣为人机变,性情坚韧,并非坐以待毙之辈,此番多半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只要有一线机会,终究会乘风而起,顺利归来。而伯父乃一家之主,又且旧疾方愈,请万万以身体为要,小辈们不能在身边侍奉伯父,反叫长者为子侄忧怀难解,此亦是星臣之罪过,也非侄儿等所愿。” 其实俞鼐在派人送信后就已经后悔,没想到俞西骁这样通彻明白,总算并未铸成大错。 而就在俞西骁的信送回来不久,便听闻了祖王城覆灭,俞星臣率众而回的喜讯,这竟跟俞西骁信上所写不谋而合,倒是让俞鼐喜极而泣。 此番京内见到俞星臣,真真是经历过生死离别。俞鼐放开俞星臣,又仔细打量了他一番。 这会儿几位朝臣也惊动了,纷纷出来,行礼寒暄,称颂不已。 有人道:“俞侍郎虽不似昔日江东周郎般通晓武艺,但筹划运筹,所作所为,亦堪称天下无双。” 俞鼐听着众人赞誉之词,含泪笑道:“我俞家百年翰墨诗书,不料却竟也有这般铁骨勇毅不输名将的麒麟儿。” 而俞家这里,满府的人几乎都涌出了大门口,已经等了大半天。 俞鼐之妻赵夫人,徐夫人,俞太息,俞东君,两位少奶奶,甚至是长房俞鼐已经出嫁的两个女儿跟女婿也特意回来了,都在半是紧张地翘首以望。 虽然俞星臣陷在祖王城的消息,因为北境那里并没张扬,所以京城百姓们在隐约听闻的时候,俞星臣早就脱险了。 所以俞家其他人并没有因此事而多受惊慌。 只不过随着杨登的灵柩回京,自然让人越发揪心。 自从俞星臣离京后,徐夫人病了好几次,几乎一直都在缠绵病榻。 直到听闻皇帝下旨传召回京的时候,才总算是放下心头重石,情形逐渐好转。 此刻被众人扶着站在门口等候。连一贯内敛正经的俞鼎,口头上虽说不必因为这个而兴师动众,但到底也坐不住,也跟着来到二门上,不知不觉快走到大门口了。 当俞星臣跟俞鼐一同返回,刚下马,徐夫人便按捺不住地扑了上去,抱住他大哭起来。 俞星臣回府之后,先见家人,而后洗漱整理,天色已晚。 他自从起身去往北境,几乎没有一日安稳的,总算回到京内,本来该好好地休息。 但他想起在宫内见到的蔺汀兰,想到杨仪……心中竟好像又有猫儿抓着似的,不得安生。 若不是因为实在天晚,他都想亲自前往公主府一问究竟。 灵枢派了两个侍卫去打听,可正如端王所说,小公爷似乎是前日才回,又一直是在宫中,因此京内还未别的消息。 俞星臣无法,只能熬到次日再行细细探寻。 这一夜,俞星臣睡到半宿,耳畔听到刷拉拉的响动。 隐隐地,还有闷雷轰隆。 恍惚中俞星臣意识到是下雨了。 那淅淅沥沥的雨声从窗外透了进来,明明是阳春三月天,竟有些料峭的寒意袭来。 他本来还想再睡会儿,但心事逼着他竟无法安枕,不由轻轻地叹了声。 帐子外,传来灵枢的声音:“大人,您怎么了?” 灵枢不放心他,便在外间的小榻上卧倒,方才第一声闷雷的时候灵枢已经醒了。 俞星臣沉默。 灵枢问道:“是不是冷呢?我给您添一床被子?” 又过了半晌,俞星臣才说道:“我今日在宫内看到了……小公爷。” 灵枢听他主动跟自己提起这个,便道:“大人莫非是担心、仪姑娘?” 俞星臣道:“他明明是说要陪着她的……以他的性子,绝不可能孤身返回,除非……” “除非什么?”灵枢猜到了俞星臣的心意,他不是要跟自己闲话,大概是需要有个人,同他说说话,解开疑虑忧怀。 俞星臣道:“除非……” 室内一道雪亮的电光,俞星臣还没有说出口的话,被突如其来的轰然炸雷给震的粉碎。 次日寅时,俞星臣起身。 其实皇帝因他北境之行劳苦功高,且一路风尘仆仆,许他三天的休整时间,不必上朝。 但他到底有心事,哪里睡得着。 一夜不是做梦,就是胡思乱想,醒来之时两只眼睛还有些血丝。 雨下了大半宿,天亮之时,并未减缓。 俞星臣走到门口打量的时候,见院门处人影一晃。 原来竟是俞鼎亲自到了,一个小厮撑着伞陪同。 俞鼎行过甬道,上台阶之时望着俞星臣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还在睡……先前养成的习惯终究改不了。” “父亲怎么这时侯来了。”俞星臣行礼,看到他身上已经换了朝服, “要上朝,心想过来看一眼。”俞鼎徐步进了厅内,扫了俞星臣一眼,将目光移开。 不再看俞星臣,假装望着桌上茶盏,他淡淡道:“你伯父身上不太好,今儿已经告了假,我自然缺不得。” 俞星臣本来不明白这句的意思,什么叫“缺不得”,他又不必告什么假。 但望着俞鼎不太自在的神情,俞星臣突然明白过来。 俞鼐当然不会是因为身体不适而告假,多半是因为自己回来了。 而俞鼎,也是这个意思。 他终究也是舍不得儿子,但俞家的人总不能都在这时候缺席,所以才这样说。 俞鼎从不表露自己的爱子情绪,尤其是关于俞星臣,多半时候都是斥责,喝骂,很少有这种和软温情的时刻。 俞星臣也不由失语。 “你……”俞鼎咽了口唾液,重新抬眸看向俞星臣,他的目光闪烁,好像要问什么问题,可听着外头密集的雨声,他最终只说道:“回来了就好。” 俞星臣陪着俞鼎出了二门,望着父亲的身影走出大门,灯笼的光芒中,俞鼎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才入轿子去了。 等天亮后,俞星臣先去给府里老太太跟太太请了安,徐夫人见他这么早起了,不免又一阵叮嘱,又叫人把早熬好的汤药送来,眼看他喝了才罢休。 在徐夫人这里坐了半晌,大老爷那里派人来问。 俞星臣前往,果真俞鼐是问他在北境的经历详细,于是便一一说了,听得俞鼐时而牵心皱眉,时而惊愕叹息。 听俞星臣讲完之后,已经到了正午。 俞鼐意犹未尽,沉思半晌问道:“那如今……竟不知永安侯人在何处,人亦如何了?” 他特意问起杨仪,俞星臣也是没想到,垂首道:“确实。” 俞鼐看着俞星臣,迟疑着说道:“那个什么世外高人,确有其人么?” 到底姜是老的辣,俞鼐一下子看出症结。 俞星臣却不动声色道:“是,据我所知的确有这么一个人。” “有就好,”俞鼐才一笑:“永安侯那样的女子,也难叫人不喜欢敬爱她……但愿她这一行,能够平安顺利。” 整个上午,俞星臣都在大老爷这边,中午饭又被徐夫人叫了去。 下午,又有京内几位相识来拜会。 次日,俞星臣才得闲前往杨家。 接见俞星臣的是杨达。 自从杨登出事后,不多久,杨达便自以病弱、身体不佳为由,从太医院辞了官。 这让太医院众人十分意外,毕竟杨达这一年来的官运不错,居然会在这时侯“急流勇退”。 俞星臣同他相见,寒暄之后,说起杨登。 杨达淡淡地说道:“人各有命,这就是他的命罢了。俞侍郎也不必伤感,我也已经想通了。只恨他……身为人子,不能尽孝反而连累老太太为他害病,哼……” 说到这里,他看向俞星臣,道:“俞侍郎莫怪,我并不是说你。不过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你是奉旨而行,义不容辞,他却是自己抢着要撞到那里去,又有什么可说的。” 俞星臣能听出他的语气之中带着怨恨。 但对方是个长者,死的又是亲兄弟,他一个外人,不必再说别的不中听的。 幸而在这时候,杨佑持听说了俞星臣登门的消息,赶了回来。 杨达见状,便起身自去了。 俞星臣本来正要告辞,杨佑持拦着他,道:“我本来想去拜会,又怕……我去的太冒昧了。不料你竟亲自登门……不枉费当初叔父总是对你另眼相看……” 说了这句,眼圈已经红了。 俞星臣道:“我想改日,亲自去祭拜世叔。” 杨佑持点点头,又吸了吸鼻子,道:“父亲方才是不是又说了些抱怨的话?” 俞星臣哑然。 杨佑持解释道:“父亲他并不是真的还怪罪叔父,只是、只是叔父的离去对他的打击也极大……唉。” 各人的性子不同,俞星臣回想杨达方才的言语举动,点点头。 “逝者已去,倒也罢了,只有一点……”杨佑持定神:“不知道仪妹妹她现在如何?为什么没一起回来?” 毕竟俞星臣才回来,而关于杨仪的去向,又有些扑朔迷离,杨佑持竟不知晓。 俞星臣道:“她……永安侯尚且有一件要紧事待办,若是事情了结,自然就回京了。” “是吗?”杨佑持的眼睛亮了几分,又仓促一笑道:“俞大人,不瞒你说,自从叔父出事后,我总是心惊肉跳的,你知道仪儿是那个体质,我只盼她快些好好地回来。” 北境的种种传奇,早就陆陆续续传到了京城内。 关于三个人在北境的种种作为,如今各处茶馆都有许多的话本,每当开讲,往往引得座无虚席。 杨佑持本是个最爱热闹的人,往日若有这种奇闻异事,他必定一字不落。 但是……一想到那其中的都是自己身边的人,每次的经历冒险,都是他们用命在拼,他居然无心去听这个“热闹”。 尤其杨仪还没回来。 说话间老太太那边听说俞星臣在府里,派人来请,见了后,便也问起杨仪。 俞星臣见老太太果真有些病色,知道她担心孙女儿,便也报喜不报忧,只说杨仪因一件要紧公务,耽搁了,请老人家放心。 老太太听后,说道:“前些日子,我梦见他的父亲领着仪丫头,把我吓得惊醒过来,才又病倒的。大概是我多心了,老天爷总不会对杨家这么残忍的吧。” 俞星臣不知该说什么。 杨佑持安抚道:“老太太自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仪儿好端端的呢。” 俞星臣勉强也说了几句,请老人家保重身体,这才同杨佑持出了门。 在大门口处,杨佑持对俞星臣道:“之前仪儿从北境写信回来,叫我置买一些药材、酒水等,后来又让弄些绿豆黄豆、茶叶之类……都要运往北境,花费巨甚,因钱不足,便又让我变卖好些她的一些体己东西,甚至问我,那永安侯府能不能卖……” 他苦笑了声,道:“大概是因为崇文街的房子,是俞尚书给的,她不好意思。谁知俞尚书不知哪里听来的消息,知道她需要钱,竟只说随意她处置。” 起初杨佑持还从惠民药馆里挪用现成的药材、钱银之类,可到底杯水车薪。 知道杨仪要办大事,且都是关乎人命根本的,于是杨佑持也豁出去,他的人面广,认识的一个江南富豪,出价一万银子,这才解了燃眉之急。 所以如今崇文街的瑶儿等几个心腹的人,便挪去了侯府住着。 俞星臣之前在定北城见到那许多的屠苏酒,便在想杨仪这笔从哪里来,毕竟进了北境后,她所作所为,回元汤,屠苏酒,以及治疗冻疮的通脉四逆汤、冻疮膏,甚至各处重启医官署、医官大夫们的月俸等,一样样都是花钱如流水。 有的款项,太医院自然可以审批,但大部分却无能为力。 没想到还有豆子,茶叶之类的格外开销。 在跟杨佑持分别的时候,俞星臣听杨佑持喃喃道:“只要仪儿能够平安回来,哪怕倾家荡产呢。” 俞星臣乘车往公主府而行,路上在经过酒楼之时,果真听见里头说书先生眉飞色舞地在讲北境的医事兵情。 在最后那场跟北原的大战中,那只跟着杨仪闯入战团的雪豹,竟被演绎成了薛放驭使着无数猛兽,扭转了战局,偏偏大家都喜欢听,时不时传出轰然的叫好声。 俞星臣微微发怔,车外灵枢却道:“大人……” 马车一沉。 车厢门打开,有个人俯身而入。 俞星臣的眼神重又凌厉起来:“你怎么会回京的。她呢。” 原来这进来之人,正是蔺汀兰。 蔺汀兰当然知道俞星臣在找自己。 “我只能留一会儿,”他垂着眼帘,淡淡道:“立刻就要回宫。” “回宫?”俞星臣拧眉:“回宫做什么?杨仪呢?” 蔺汀兰抬眸。 看见他的眼神,俞星臣暗惊:“杨仪、杨仪难道在……宫内?” 蔺汀兰道:“我本来不能告诉你……但为防万一……” “什么万一?她怎么样?” 宫中。 政明殿的偏殿内,帘幕重重垂落,进出的宫女内侍皆都屏息静气,脚下无声。 魏明从外匆匆而来,手中郑重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 到了里间,却见皇帝坐在椅子上,旁边的榻上却躺着一人。 薄如蝉翼的轻纱垂落,遮着她的容颜,若隐若现,如在云雾之中。 魏明上前,轻声道:“皇上,取来了。”他的眼神里透出些许迟疑。 皇帝抬眸,又扫向榻上的人,终于道:“用吧。” 魏明抿了抿唇,终于垂首道:“是。”:,,. 章节目录 574. 二更君 该干的事儿 紫檀木的匣子打开,里头却另有一个玉盒。 严丝合缝、巧夺天工。 魏明洗干净了手,轻手轻脚地将玉盒打开后,却见里头是柔密的黄缎铺着,缎子之上,有一颗如同鸽卵般大小的丸药。 细看,却原来外头是一层淡黄的蜡封。 魏明小心端着那玉盒走来,给皇帝过目。 皇帝凝视了会儿,又看向榻上的人。 在他面前的自然是杨仪。 一头乌发散着,苍白如纸的肤色,颓然消散的神气儿。 先前皇帝亲眼见到她的第一眼,心中生出了一个大不祥的词。 此时皇帝探手,从魏明手中的玉盒内,捏住那蜡封药丸。 他盯着那蜡封,眸色闪烁片刻,手指间微微用力。 极细微的一声响,蜡封裂开。 里间,却是一颗淡金色的丸药,拇指大小。 皇帝凝视的瞬间,那丸药已经开始有些色变。 他急忙示意,旁边魏明上前,用一枚玉勺接住。 走到床边,皇帝轻轻地捏开杨仪的嘴,将那丸药送到她的口中。 杨仪的唇都干了,但破损处,仅仅有一点血渍渗出。 她通身的血气都仿佛要枯竭。 皇帝盯着她干涸的唇,问道:“无根水呢。” 魏明回身,从一个宫女手中的托盘中又取了一个金碗,里头盛着半碗水。 皇帝望着面前的金碗,似笑非笑地说道:“说要无根水,便立刻下了雨。看样子是天意啊,天意,让永安侯命不该绝吧。” 所谓“无根水”,便是天降之水,尚未落地,故而叫做“无根”。 这种水一般是用来做药引之用。 用金勺舀了水,送到杨仪的口中。 那颗药丸遇到无根水,隐隐地便有化开的势头。 “玉液琼浆无根水,何必虚妄求长生,呵……”皇帝的手一松,叹息道:“一切自有缘法,且尽人事而已。” 长叹了声,皇帝负手向外走去。 魏明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榻上的杨仪,听见皇帝念了这声,忙转身跟着往外走去。 来到外间,却见江太监站在那里,魏明暗暗示意,江公公才赶紧入内看护。 俞星臣的马车向前,不知不觉行驶到了双溪茶楼左近,在柳树旁停下。 原来之前小公爷陪着杨仪,远离定北城,不料却被陈献追上。 陈十九一看杨仪的情形,不消说惊心动魄。 “带她回京。”陈献狠狠地咬了咬唇,几乎把嘴唇咬破了,他望着黎渊道:“从这里走运河道!” 黎渊问道:“为何回京。” 陈献道:“是皇上的意思。”他补充了一句:“是我在离京之时皇上格外叮嘱了一句。” 那时候,皇帝已经听了北境的急报,知道杨仪已经病倒了。 而皇帝说的那句话是:“让她回京,回京才能有一线生机。” 当时陈献还以为,皇帝在“胡言乱语”。 杨仪何至于到那种“一线生机”的地步? 没想到,是一语成谶。 黎渊本是不想听陈献所言,毕竟这违背了杨仪的意愿。 而此刻杨仪已经昏迷不醒,竟仿佛奄奄一息。 江太监在旁劝道:“小公爷,若皇上有这话,那必定是有法子,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京城又是能人聚汇之地,未必没有能救永安侯的灵药跟神医。也许……到底试试看!” 黎渊深深吸气,道:“万一不成呢。给薛十七知道了……” 三人极快一合计,便从运河道秘密回京,而陈献先一步回京报信。 宫内即刻派人接应,神不知鬼不觉,甚至比俞星臣他们还要快一步。 俞星臣听了黎渊所说,只又问了一件事:“她现在怎样?” 黎渊言简意赅道:“不好。” 俞星臣屏息,然后问道:“皇上……” 黎渊拧眉道:“皇上的法子,未必就是好的。” 这倒是,他们谁不知道皇帝的脾性,那样神鬼莫测。 俞星臣定神:“你先前说以防万一……” 黎渊低头道:“我觉着皇上对她太过、太过用心。我不知道带她回宫是好是坏,但现在……顾不得别的,只想保住她的性命。” 虽然黎渊并没说其他,俞星臣却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想……皇上还不至于对杨仪怎样。” 黎渊眉头一皱,讶异:“你……你确信?” 俞星臣沉默片刻,回答道:“我确信。” 黎渊对俞星臣的能耐自然从不小觑,他巴不得从俞星臣口中得到这样的答案,可以心安。 但又实在不明白为何他如此确定。 看到小公爷眼中透出的疑惑之色,俞星臣道:“总之你不必担心这个,何况如今最要紧的是她性命无恙,何况……退一万步,只要她活着,什么都可以商榷。” 他早已经不是前世那样的心境了。 天大地大,没有什么比得过杨仪的命。 黎渊凝视着他,终于一笑:“你说的对。” 两人商议妥当,黎渊正欲下车回宫,俞星臣想起一事。 问道:“宣王殿下去了定北城,你可知是为何?” 黎渊想了想:“我也是才知道这件事,在这个时间,我想大概是……去跟北原谈判,或者对于薛十七的封赏。”除了这些还能如何? 俞星臣目光闪烁,却不再询问。 黎渊下车,自骑马离开。 俞星臣撩起车帘目送他离开,正欲叫马车转头,无意中向着双溪茶楼处扫了眼。 却仿佛在二楼窗口处,看到了一张久违的脸。 目光交错的瞬间,看清那人眉眼,俞星臣才确认自己并未看错,那确实是杨甯。 她竟然不在宣王府,却在此处? 怪了。 一刹那的错愕,俞星臣还是将车帘放下。 马车调头离开。 杨甯也断然没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俞星臣。 当看见灵枢随车而来的时候,她简直不相信。 不过俞星臣并未露面,直到最后他掀开车帘。 她看见了那张久违的脸。 却几乎不认识他了。 杨甯自觉就仿佛看着一个从未照面的陌路人,不管是气质还是容貌。 他清减了好些,眉眼看起来格外鲜明,风骨凛然。 在对视的刹那,杨甯有一种错觉,也许俞星臣会下车……来见自己。 可到此是她多想了。 他只错愕了那么一会儿,便立刻放下了帘子。 杨甯觉着好笑。那么薄薄的一片车帘,却好像把整个世界都跟她隔阂开了。 此时此刻,茶室中,在杨甯对面的,是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少年,但在他一开口,听那有点尖细的声音,才知道是位公公。 他躬身道:“娘娘,青妃娘娘只说了这一句话,奴婢该告退了。” 杨甯道:“有劳。” 身旁的冬儿走来,赏给他一锭银子,那小太监欢天喜地地告退了。 小太监去后,冬儿才对杨甯道:“娘娘,青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完璧归赵’?” 杨甯回想方才惊鸿一瞥的那张脸,真是奇怪,越是不愿意去想的,越是淡忘不了。 她的脸色微冷,并未回答。 冬儿瞥见,便知道自己多嘴了,忙打住了。 杨甯又淡声道:“你也该改改称呼了。” 冬儿打了个寒战:“是。” 杨甯起身。冬儿跟旁边的一个嬷嬷急忙过来扶着。 虽然在外人看来,侧妃娘娘至少还有三个月才能生产,但杨甯心里知道,她已经快要足月了。 这时候她本来不该出来走动。 慢慢下了台阶,出了茶楼。 上车驾之时,杨甯道:“善为庵那边,情形如何。” 冬儿忙道:“之前派人去看过了,少奶奶的情形尚好。” 杨甯不再言语。 原来从顾莜在杨登灵柩前自戕之后,虽然人被救了回来,但昏迷了半月之久。 而在醒来后,顾莜倒是并没有再寻短见,而只是想要落发为尼。 杨甯没有拦阻,横竖只要顾莜活着就行。 只要别再让她亲眼看着母亲出事。 虽然她自诩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如今,杨甯在意的是另外一件事。 一个原本曾困惑她,却被她忽略,现在她急需要弄清楚的一个问题。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开始,如何发生的。 为什么她的人生会重新,为什么杨仪跟自己一样。 她想弄清楚,如果可以,她想改变现在的局面。 虽然外人看来,她依旧是端王侧妃,荣宠在身。 但杨甯自己知道,她简直是四面楚歌,孤家寡人。 这种情形,跟前世那一败涂地又有什么区别?不……也许是有区别的。 前世她毕竟死的痛快,轰轰烈烈。 但现在…… 她在活受罪! 周围所发生的一件件事,杨登,顾莜,俞星臣,对她来说,仿佛是在被凌迟。 是被砍头痛快,还是凌迟的好?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杨甯都想笑。 其实关于这所有谜题的症结…… 杨甯隐约觉着,俞星臣可能知道这个答案。 从上次她不想俞星臣去北境,两人最后见的那面的对话,她能听出他没说完的那句的弦外之音。 俞星臣可能知道,为什么一切会重新开始。 只不过,俞星臣似乎没有想要告诉她的意思。 杨甯本来不指望了。 可是方才望见俞星臣那“形销骨立,黯然**”之态,——容貌上的改变本不算什么大事。 然而杨甯看得出来,俞星臣的心里很不好过。 当然不会是因为北境。 毕竟北境的一切,简直是超乎想象的顺利,不可一世的北原人竟连番吃瘪,这也是在俞星臣去北境之前、杨甯万万没想到的。 她还以为,俞星臣这一去就是一去不还呢。 但虽然打了胜仗,一切向好,为何他的眼睛里还藏着隐痛。 人看起来竟比先前越发沉郁。 不是为了天下大事,那自然就是为了人了。 杨甯不太喜欢自己推出的这个结论。 但是,也许这是个机会。 定北城。 这两个月来,薛放又接到了杨仪的一封信。 她报了平安,说自己已经见到了颠道士。 那本洛济翁所留的医书果然博大精深,她每天忙着看书,竟忘了给他写信。 不过,她按照医书上的药方,给自己配了药,人比先前竟好些了。 再加上颠道士从旁指点,只怕好起来……指日可待。 她又告诉薛放,不必写信给她,更别叫人来寻,因为颠道士不愿意有人打扰。 而且道士的住处也经常换,自己有好些医药上难解的问题要请教他,所以不能惹他厌烦。 薛放把她写得三封信摆在面前,每天都要看上一次。 只要想念她的时候,留神不定的时候,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便拿出来细细地看,就仿佛是从她的字里行间找定心丸,细细地在口中心里咀嚼。 很快,每一封信的字句几乎都会背了。 宣王殿下来到定北城,薛放事先是知道的。 朝廷本来就要派钦差前来,不足为奇。 宣王到了后,先是询问之前的几场战事的详细,然后便又问那所谓“御驾亲征”之举究竟如何。 其实当时薛放人在夏州,那些事情是杨仪跟俞星臣所做。 但既然宣王问了,薛放便也一五一十说了,只说是夏州情形紧急,定北城这里才用这计策围魏救赵,调虎离山。 宣王沉吟。 薛放发现他的神情仿佛……比以前要“丰富”的多,不再如先前般死板僵硬的脸。 于是多看了几眼。 宣王察觉,便问道:“你觉着奇怪吗?” 薛放嘿然一笑:“王爷在说什么?” 宣王盯着他的脸,端详了半晌,微笑道:“哦,原来你不知道。” 薛放看着他“新奇”的笑容,更加讶异:“您说的究竟是什么事?” 宣王顿了顿,便道:“是永安侯。” 一提到杨仪,薛放人都坐直了。 之前杨仪跟薛放私下里曾经说起过宣王的“脸”,说他如同戴了假面具一样,没什么表情。 后来,杨仪推断这是一种病症,也许跟宣王小时候被炭火之毒戕害有关。 但宣王不曾请她医治,而杨仪也不可能主动开口,更加没有时间。 不过杨仪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做。 她暗中跟林琅提起了宣王殿下的病症,而且把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救治法子,细细地告诉了林院首。 那就是用针灸之法,在宣王的脸上身上经络动针。 之前林琅每每往宣王府走动,大家以为是给侧妃娘娘看诊,而杨甯却知道林琅是为了宣王——但她当然猜不到,林琅又是得了谁的授意。 本来以林院首的稳妥,是不会主动掺和此事。 但既然杨仪告知了,林院首偶然在宣王面前隐晦透露了一两句,说是世间有此一病症,想试探宣王的意思。 没想到宣王竟主动开口请他医治。 行了几次针,虽然并未痊愈,但不得不说,比先前已大有改观。 薛放听宣王说罢,却并不觉着惊愕,只道:“她就是这样,看不得人被病痛折磨,总要想方设法替人除疾消苦。” 宣王长吁一口气:“她倒是不在意自己的身体。也许不是不在意,只是医者不能自医而已。” 薛放不喜这话:“杨仪只是体弱,慢慢地调养总会好的。” 宣王沉默。 薛放因说到了杨仪,不免有点走神。 心里又有些怪怪的,恨不得立刻把她的信再拿出来过目安心。 直到宣王唤道:“十七。” 薛放起初竟没听见,宣王又叫了两声,他才急忙答应。 宣王望着他,缓缓道:“本王知道你劳苦功高,本该封赏,但……” 这针灸之法果真有效,薛放竟从宣王的面上看到了从未出现过的一点“为难”之色。并不像是之前那样“讳莫如深”的模样了。 薛放有点回味过来:“王爷有话请说。” 宣王道:“‘御驾亲征’的事情在京内,被许多御史弹劾,皇上虽也知道你的功劳不小,但众怒难犯,何况这先例不能开,否则以后人人都可以肆意妄为,乱了朝廷规矩。” “哦……”薛放点点头道:“是要降罪?” 宣王吁了口气,道:“薛不约听旨。” 薛放起身,跪地。 宣王道:“薛放身为北境督军,行事乖戾放诞,捏造御驾亲征之实,罪不容恕!只念在统军有功,大败北原,如今功过相抵,削去北境督军之职位,由威远守备穆不弃暂代督军。” 薛放跪在地上,一字一句听着,听到最后便放了心。 他担心不是自己不当督军,而是担心会是谁继任,有穆不弃上,那是再好不过。 宣王垂眸看着他:“听清楚了么?” 薛放一笑,仰头问道:“王爷,我现在是不是无官一身轻了?” 宣王以为,以他的性子,必定要愤怒不已。没想到是这个反应:“怎么?” 薛放搓了搓手。 他的手已经恢复如初,甚至连腿上的那本来永不会痊愈的疤痕,都已经愈合的差不多了,如果不细看,几乎看不出彼处曾受过伤。 薛放站起身来,笑道:“我既然不再当这督军,那可要去干该干的事儿了!”:,,. 章节目录 575. 一更君 出发! 薛放的反应令宣王很觉意外。 但他如此也好,总比任性大闹、无法收场要妥当。 从杨仪等离开之后的这阵子,薛放一直在整肃定北军。 先前历经大战,损耗不少,统一抚恤银,论功行赏,以及重新编制行伍各色事宜,虽是战事平定,但也忙的不可脱身。 尤其是还有三魁四旗编入的新军,其中如何调度,如何训练约束等等,也不容怠慢。 还好经过最后那场惊天动地的大战,军民一心,倒也没有什么格外叫人头疼的棘手之事。 只不过对于百姓跟将士们而言,定北城乃至北境到如今之所以这样的安稳平和,一则是战事之胜,二则,却是因为有薛督军坐镇压制。 比如三魁四旗编入的那些士兵,原本是土匪出身,自然有些不服管教、每每逾矩的时候。 然而,先前金平在定北城养好伤后,便跟薛放拜了把子,如今北境绿林之中人人皆知。 有些豪横的土匪头领,就算对于身为官兵的薛督军尚有非议,但如今薛放乃是藏鹿大掌柜的“兄弟”,谁敢不服。 更何况从戎为兵,到底比当贼要强百倍,在薛放的压制之下,渐渐地也改了昔日的习气,开始上了正道。 而金平之所以要跟薛放拜把子,却也有自己的考量。 就如同先前大掌柜想让薛放当自己的女婿一样,金平不过是想要一个保障。 先前跟北原战事激烈的时候,尚且罢了,尤其是战事结束,俗话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虽说在大战中也建了功,但金平不免担心。 他试着跟薛放提出要拜把子的想法,本来是想试探薛放的意思,不料薛放嗤地笑了,拍着他的胳膊道:“老金,你早说……这件事早就成了,从此之后咱们是平辈,大家平起平坐,这不比我四处认爹要强?” 金平听了他这话,大笑。 不过金平之前毕竟已经半是退隐,他是个稳妥人,讲究“功成身退”。薛放本来想给他请官,他不肯要。 只是陆岳留在定北军,作为新军的统帅,暂领折冲都尉之职。 宣王驾临定北城的事很快传开,城中军民议论纷纷,不知王爷所为何来。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陆陆续续,有风声透露出去,都知道朝廷因为先前“御驾亲征”的事情下旨降罪于薛督军,要革去他的官职。 先是定北城,继而是北境各处陆陆续续都知道了。一时哗然。 先是定北军中的几名将领,纷纷地来见薛放,询问究竟。 毕竟定北城这边“御驾亲征”的时候,薛放人在夏州,可是半点不知情的。就算皇帝要降罪,也不该是他顶。 面对众人的询问,薛放道:“我是北境最大的官儿,我不顶着让谁顶?” 其实薛放心里清楚,皇帝不过是要针对他而已。但是,这罪名他若不接着,难道要皇帝去针对杨仪吗?要再争辩说俞星臣有责任也行,但他不屑这么做。 望着大家不忿之色,薛放又笑道:“这是于公,于私,提这主意的是永安侯,我们是什么关系……我替夫人顶着难道委屈了吗?不过是天经地义而已。” 大家本来都一腔义愤,想替他讨个公道,毕竟薛放在北境这里流血流汗、几乎殒在此处,如今不封赏也就罢了,反而降罪,这任凭是谁也看不过去的。 没想到听他这样一番话,不由引得大家都笑了。 可笑了之后,众人又道:“如今北境总算安稳下来,这自然是因为薛督军,还有永安侯跟俞监军三人来之后才大有改观,先前永安侯跟俞监军离开北境,已经是人心惶惶,幸而薛督军还在,如今革了您的职,只怕这好不容易凝聚的人心又要散了。” 这也是大家担心的。 北境的各派势力不消说是极复杂的,之前甚至有各自为王的架势,别的不提,就算是定北军里也各有派系,彼此对立冲突也是常有的事情。 之前皇帝之所以把薛放调来,就是因为知道他能压住北境各路神仙。 薛放有出身,有资历,有能耐,若说最初这些将士们是冲着扈远侯跟薛靖的名头给他三分颜面的,但经过这几次对战北原,从上到下都已经对他服服帖帖,并不是把他当成“小侯爷”或者少将军的弟弟来看待,而是以当之无愧的“薛督军”薛十七郎来看。 除了薛放,还有谁能够让他们尽数心悦诚服。 就算是穆不弃,也毕竟是差了几层。 薛放看着众人担忧凝视的目光,想了想,道:“北境不会因为单个人如何而有所改观,就算先前是永安侯、俞监军都在,他们有让北境变好的手段,但同时也需要北境各位——不管是你们在座的,还是北境的百姓……需要众人齐心协力,才能一同向好。纵然我不在,但只要诸位凡事多为大局着想,为北境着想,那就如同我在这里一样,北境从来不是一个人的北境,是你们所有人的北境,所有人的家园。” 大家怔怔地听着,若有所思。 薛放道:“再说,我又不是不回来了,等我……做成我想做的,兴许又回来了,到时候再操练你们的时候,可别怨声载道。” 大家听了这句,才又露出欢颜。其中一个便问道:“薛督军,是要去做什么要紧事?” 薛放笑而不答。 有个精明的说道:“薛督军必定是不放心永安侯,要去找永安侯的吧……” 薛放才笑道:“这不也是应当的么?我跟她本来是去年九月就该成亲的,因为要到这里来,竟耽搁到现在,我看你们这些人,多半也是有了家室妻小的了,还不兴我赶紧去娶了永安侯?” 大家重又大笑起来,有人问:“督军,婚礼在哪里办?不如带了永安侯到北境来吧!一定热闹。” 薛放道:“这个等我见了她再说。” 又有的道:“我们也很牵挂永安侯,督军若是见了,替我们带好儿才是。” “不消说。”薛放一概答应。 总算把这些军士们打发了后,斧头从外跑了进来,嚷道:“十七爷!你快去看看吧!” 薛放一惊:“怎么了?” 斧头说道:“你再也猜不到是怎么回事,岳家嫂子跟瑶儿来了!还有舅爷跟咱们府里的人!” 薛放愕然:“什么?”赶紧往外。 此番前来的,是岳屏娘跟瑶儿,陪同的却是艾崇志跟扈远侯府的几个侯爷的亲信。 原来先前战事平定后,薛放便写了信回京,只说薛靖先前在北境之时,阴差阳错,留有一个亲生的儿子,回头等一切平静,将带他回京。 薛搵得知此事,大惊,又疑惑不信。艾夫人闻听却也似惊雷在耳。 她虽然不信,但就如同溺水的人看见了一根稻草都觉能救命,她也很想要抓住这根稻草。 艾夫人几乎想亲身前来,正好艾崇志因为担心艾静纶,日夜不安,闻听此事立刻自告奋勇要前往一看究竟。 薛搵便派了人随行,不料就在将启程之时,又有崇文街的瑶儿跟岳屏娘找来。 屏娘先前虽送了付逍,但她心里如何能好受,起初日夜忙碌豆腐坊,但眼见年关将近,人家都欢天喜地阖家团圆,她却是孤家寡人,且不知晓风跟付逍到底如何。 她思来想去,实在坐不住,便连夜收拾行礼要往北境去。 昔日付逍在的时候,团练营里的几个青年因得了付逍叮嘱,隔三岔五就来探望屏娘,见她要往北境,急忙劝阻,毕竟此一去千里迢迢,路上多少凶险。 而在崇文街那里,瑶儿之前负责照看廖小猷,总算是恢复的差不多了。 可是自从罗洺等人离开后,廖小猷越发地坐立不住,直到杨登的死讯传来……一日,竟趁着瑶儿等不留意,偷偷地跑了出去,自己赶往北境去了。 瑶儿气的哭了几天,倒不是她不愿意他去,只担心他的伤势还没有养好,这么一路颠簸,能有什么好,何况路上兴许还有其他凶险。 先前她精心照看廖小猷,心里越发喜欢上这个憨憨的大个子,如今见他竟不听自己的话,擅自去冒险,瑶儿伤心的无法形容,且又担心不已。 恰好当时杨佑持要卖崇文街的房子,请瑶儿等搬去永安侯府。 瑶儿无精打采,直到杨佑持无意中透露了屏娘要去北境的事。 原来杨佑持自然也常去南外城探看屏娘,自然知道了此事。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瑶儿眼前一亮……打听到屏娘住在哪里,便寻了去。 两个女子一通商议,瑶儿又打听到扈远侯府也将派人去往北境,当下便去相求同行。 薛搵一听,瑶儿是杨仪的人,屏娘是付逍的妻子,这还用说? 因此这一伙人才结伴前来。 此刻晓风跟付逍已经跟屏娘见了面儿,兴高采烈。艾静纶那边儿也见到了艾崇志,艾崇志高高地举起手要给儿子一个耳光做教训,但看着艾静纶昔日稚嫩的脸庞,如今却多了几分眉眼锐利,又有数道伤痕,他心中又是欣慰,又且酸楚心疼。 只有瑶儿东张西望,因找不到廖小猷,心里惶恐。 薛放到了外头,看这般热闹,也觉喜欢,又安慰瑶儿道:“你放心,我知道他在哪里,我派人把他找回来给你。” 瑶儿红了脸:“十七爷……我只是担心他有事,怕辜负了仪姑娘一片辛苦。我、我们也是快到的时候才知道皇上有旨意传了仪姑娘回去的……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薛放笑道:“不要紧,随你的心就是了,杨仪又不会怪你。她巴不得你欢欢喜喜的呢。岂不见小甘跟小连的情形?再说,小猷那个傻子看着也不像是个有人要的,你要不嫌弃捡了去,我却也放心。我还要谢谢你呢。” 瑶儿的脸通红,捂着脸道:“十七爷……”她虽然害羞,依旧道:“其实、其实小猷、是个英雄来的。” 薛放当然知道,不过是看着这丫头抹不开脸,所以故意那么说就是了。哈哈一笑走开了。 于是薛放写信给牧东林,叫他赶紧把小猷送回来,不料初十四对他说道:“五哥早看上那个廖小猷了,好不容易把他弄了去,轻易怎么会放回来?我看你趁早叫这姑娘也去西北。” 薛放吃惊地看着他道:“我看你们真是贪心没够,一个两个的都跟拐子一般,弄走了小猷不够,还要再弄走一个伶俐丫头?还想要谁啊?定北城这些人任凭你们挑行不行?” 初十四笑道:“你要真给挑,五哥可不会客气。” 薛放嗤之以鼻:“别在这里白日发梦,那我也得给才行。” 初十四敛了笑,问道:“你打算什么时候起身?你知道仪儿在哪里?” 薛放道:“不知道,所以我打算去问一个人。” “谁?”初十四好奇。 薛放正要回答,小林自外进来禀告道:“十七爷,威远的穆将军到了,不过……宣王殿下先前把陆都尉带了去。” 薛放皱皱眉,迈步向外。 宣王殿下被安置在兵备司,薛放赶到的时候,正见两个王爷的亲随,把陆岳的手臂剪住,大有不利之势。 薛放心头一沉,箭步上前喝道:“住手!” 里间众人转头,却并没松手,薛放走到跟前,抬手一挥,直接将王爷的侍卫推开。 那两人踉跄后退,喝道:“薛督军,你这是干什么,这是王爷的旨意,你难道要违抗王命?” 薛放道:“王爷的什么旨意?要对有军功在身的人如何?” 宣王抬眸看向他,淡淡道:“有军功之人,你指的是藏鹿的匪首吗?” 陆岳的脸色煞白。 “我不知道什么藏鹿的匪首,”薛放却面色如常,冷笑道:“难道王爷没听说过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当初我招抚他们的时候,便许诺过,一同抗敌,绝不追究,他们也确实做到了,最后跟北原一战,三魁四旗死伤不小,就算有过往种种不是,有了这场大义死战之功也能功过相抵了,如今他们是定北军的新军!就算是王爷,也不该如此卸磨杀驴一般的行径!” 陆岳听着这话,眼中不由含了泪。 宣王拧眉道:“薛不约,你是在袒护他们吗?” 薛放道:“我只是秉公直言。什么时候说真话也叫袒护?” 宣王道:“你不要放肆,别忘了你如今已经不是北境的督军了。自己也是个待罪之人,还敢如此?” 薛放笑了几声,道:“债多不压身,反正我是有罪在身,索性再多一桩也无妨,王爷如果认定他是个匪首,那我就是个私通匪首的人,实不相瞒,我还跟他们拜把子了呢,王爷想怎么对付他们?杀他们脑袋?也行,先从我开始!毕竟我是以北境督军的身份跟他们结义,我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自然要从我开这个头,才能杀一儆百!” 陆岳叫道:“薛督军……” 宣王眉头深锁。 就在这时,穆不弃起身道:“王爷,末将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宣王的目光瞥过身侧的几名侍卫,才又淡声道:“穆将军,你若要替他们说情,最好斟酌斟酌再开口。” 穆不弃道:“王爷容禀,末将不敢替任何人说情,只是从北境大局出发,如今北境方定,正是百废俱兴之时,安定人心乃是第一要务,倘若这时侯对陆岳等人下手,势必会惊动其他绿林中人,到时候人心惶惶,只怕北境又将是绿林四起的情形,如今北原虽要同我朝议和,但这是因为北境乃铁板一块,万一北境内乱,自然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还有鄂极国……反而坏了如今的大好局面,所以末将觉着,不如就暂时让陆都尉等‘将功补过’,以观后效……这是末将的浅见,请王爷斟酌。” 他的话说的极漂亮,半句私情都没有,而都是大局正理。 宣王思忖了片刻,道:“穆将军言之有理。北境方定,本王自然也不愿节外生枝,追究陆岳等,也是担心他们未必真心归顺。若有功于北境,那自然可以……网开一面。” “王爷英明,”穆不弃跪地:“皇上若知道王爷如此英明决断、以江山社稷大局为重,也必定十分欣慰!” “嗯……”宣王挑了挑眉,眼中漾出几分笑意,他望着穆不弃道:“但愿。” 陆岳跟薛放离开了兵备司。 门外,看着薛放,陆岳道:“薛督军……” 薛放拍拍他的手,道:“不用怕,你不会有事。” 陆岳的眼眶微红,垂首道:“是。” 薛放回头看了眼里间,拉着他走开几步,道:“我知道你心里担忧什么,你也怕我走了,会有人为难你。如果这北境督军换了别人,我也会有这种担忧,但既然是穆不弃,你放心,他很知道该怎么处置这些事。” 陆岳道:“我听薛督军的。” 薛放道:“不过,这两日先避避风头也好,我正要去鹿鸣县,你跟我一起走一趟吧。” 薛放在离开定北城之前,跟穆不弃见了一面。 他格外交代的自然是陆岳等人的事,薛放道:“我当着王爷的面说的,并不是虚言,有我就有他们,谁也别想动他们,想杀他们,就等于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穆不弃道:“我当然明白。你且放心,我看王爷也不是真心要杀,只是不得不做做样子。” “嗯?”薛放诧异。 “王爷身边几个人,应该不是他的心腹,我看,多半是皇上的人。” 薛放惊讶道:“你的眼睛怎么长的,这都能看出来?” 穆不弃一笑道:“就算不看,用心想想也知道,皇上怎么会放心一个王爷来到定北城呢,当然也要看看王爷是怎么行事的。所以一定会安插自己的人跟着。” 何况宣王在决断的时候,曾有意无意瞥了那两人一眼,穆不弃心中自然越发有数。 所以最后,穆不弃才故意先称颂皇帝,这并不是说给宣王听的,而是说给宣王身边那几个宫中的人。 穆不弃交代过后,又对薛放道:“如果是在以前……我绝不会随你心愿行事,不过,现在……” 他凝视薛放,一笑。 如果是以前的韩青,只怕不用宣王开口,他就要着手对付陆岳等人了。 就算薛放不肯,他又怎会在乎。 但现在,不同以前。他不是那个六亲不认的韩青了。 薛放望着这狐狸般精明的家伙,也笑了。 北境给他,确实放心。 悄无声息地,次日,薛放带了陆岳赶往鹿鸣县。 他先前曾拜托金平打听杨仪以及那颠道士的踪迹,金员外的眼线遍布天下,总会有所消息。 但这次会面让薛放心中狐疑,原来金平打听到的消息是,杨仪一行人从离开了绵州之后便没了踪迹,而那个颠道士更是神出鬼没,好不容易从一个江湖客口中得知,曾经在羁縻州一带见过此人。 薛放茫然不解,问道:“会不会弄错?” 金平谨慎地回答道:“有几分可能。但据我的经验……我的消息,多半不会出错。” 薛放的心一阵惊跳——羁縻州? 颠道士如果在羁縻州,杨仪是怎么短短时间内跟他碰面的? 想到她信里那些言之凿凿的话,竟有点口干舌燥。 正六神不定,外头一声响亮,有人叫道:“十七爷!” 却是金燕燕兴冲冲地从外赶来,原来她听闻薛放来到,自然喜欢,便忙来看望。 金燕燕身边还带着一个人,竟是决明。 原来先前决明回了武威后,金燕燕不放心,竟接了他们母子来到鹿鸣县,横竖这里没有人认得他们,慧娘也可以安安稳稳从头开始。 薛放一看金燕燕身后的决明,本来消沉惊跳的心,突然又似有电光掠过。 何必苦寻消息,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向导”在么。:,,. 章节目录 576. 二更君 飞蛾扑火,羞辱方式 薛放紧盯着决明,大概是他的眼睛太亮,决明有点不安,悄悄地向着金燕燕身后躲了躲。 金燕燕并未察觉异样,忙着赶到薛放身旁,笑道:“十七爷,你怎么有功夫来鹿鸣了?” 薛放把她拨拉到旁边,对决明道:“我正要去找你呢,你怎么在这儿?” 决明支支唔唔说不上来,金燕燕又抢着说道:“是我的主意,我让慧娘跟决明搬到鹿鸣来了,就住在我们家里,这样还稳妥些,永安侯之前不还担心决明落入坏人手中吗?”她一脸要求夸奖之色。 薛放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是吗?哦……你想的挺周到。”眼珠转动,又问:“决明,你娘亲好了?” “好、好了。”决明总算回答。 金燕燕得了一句敷衍的夸奖,却信以为真,仍笑眯眯道:“多亏了永安侯,慧娘一直称赞永安侯,还说没有当面再谢谢她呢。” 薛放嘿然道:“这不是还有机会么。”他望着决明道:“决明,你想不想当面跟永安侯道谢?” 决明哪里知道他心里的打算,立刻回答:“想的。” 金燕燕表示赞同,跟着道:“我也想……” 此刻金平已经看出薛放另有所图,毕竟先前薛放叫他打听杨仪的下落,以金平之老辣,自然立刻猜到了他想干什么。 见女儿一直打岔,金员外不由分说,便把她揪到了一边去。 那边薛放拉着决明,一番嘀咕。 最终决明还是点了点头。 薛放满意笑道:“事不宜迟,赶紧跟你母亲说说,咱们启程。” 金燕燕听个正着:“十七爷,启程去哪里?我也……” 话未说完便给金平捂住了嘴。 薛放撺掇决明,说自己找不到杨仪了,想叫他帮忙。他为了让决明答应,故意说杨仪可能还有危险。 决明当然是许了,不过,薛放仍是担心慧娘不肯叫决明走。 毕竟……之前定北城闹得轰轰烈烈,慧娘不知多担心,好不容易儿子回来,哪里舍得。 谁知慧娘听了决明所说,即刻便叫他跟着薛放走,并且叮嘱决明道:“一定要找到永安侯才回来,永安侯平平安安的……娘才放心。” 薛放暗暗感慨。 于是薛放从鹿鸣带了决明上路。 他们在到澶州的时候,决明准确地选择了杨仪黎渊离开的那条路。 一路到了绵州,绵山城。 虽然那“一尸两命”的案子已经过去了数月,但绵山城的百姓们兀自记忆犹新,闲谈之中时常提起。 那禽兽般的一对男女已经被处决,被杨仪救回来的那妇人跟孩子,却早已经脱离险境。 虽然那老五不是好东西,但她的婆婆却着实是个贤良妇人,一家三口,相依为命。 过街市的时候,正有几个茶客在闲话此事,说起当时的情形,人人都称叹神异。 毕竟当时杨仪在马车里,而那妇人在棺材中,如何能得知人没死? 且又硬生生地把一个看着早已死去的妇人抢救回来……真是闻所未闻。 提起这个,不免又提起杨仪在北境所做的别的善举,甚至有消息灵通的打听到先前他们在京内的案子之类,越发说的神乎其神。 倘若薛放不认得杨仪,只怕也会听了他们所说,以为真真神人转世了。 此时薛放听到那些称赞,心中半喜半忧。 回头看决明,却见他的脸色比自己的还要差。 “怎么了?”薛放问。 决明左顾右盼,眼神像是受到了惊吓,却最终没有出声。 “他们又往哪里去了?”薛放不以为意,毕竟决明这种反常的情形他见得多了,只又问要紧的。 决明伸手指指路,他们从南门而出,沿着官道行了一阵。 薛放越走,越觉着不安。 他猜到决明是在沿着杨仪他们走过的路而行,但走到如今,他逐渐发现这条路的路径有些奇特。 不像是在跟什么人“汇合”,反而像是在“甩脱”什么追兵之类。 假如不是决明带路,薛放绝对想不到他们的路径会是如此奇异。 走了数日,他们竟然来到了南北运河的边上。 薛放看着面前宽阔的大河,扭头看向决明。 若不是知道决明之能,简直要以为他是走错了路。 “在这里?”他诧异地问。 决明望着前方的河流,飘忽的目光看向更远处。 就在薛放耐心等候的时候,码头上其他众人却自顾自忙碌不已。 有漕司的人在督管货物,也有赶路的人来来去去去。更有几个靠岸歇息的船商对坐闲话,无非是说又运了多少的茶叶,豆子,蔬果之类往北境去。 他们道:“往年可断然没有这样的,如今去北境的货物一天就有十几趟,果然是打了胜仗,气象都不同了。” “据说南边许多商人都纷纷动身,赶往北境去了,这些人的眼神最利,又不知盯上北境的什么好东西了。往年他们哪里肯去,我听说……他们还把定北城叫土匪窝,嫌弃着呢。” 两人说了一会儿,却又道:“这就叫风水轮流转,不过,说不准北境以后如何呢,我听闻之前永安侯跟俞监军都已经回京,最近不是把薛督军都罢免了?” “是啊,朝廷的事情咱们自然不懂,但是罢免薛督军这又是干什么?才打败了北原,这是绝世之功,就算封个……大将军啦之类的也不为过,简直叫人想不通!难道是怕北境太安定了吗?” “谁说不是呢!这薛督军,俞监军,还有永安侯,就算留一个在北境也好啊,一个都不留那怎么成。岂不是失了主心骨!” “对了,说起永安侯来,你有没有听说,永安侯不曾回京?据说……不知道去往何处了。” 薛放听他们说到这里,才留意起来。 而先前那人听见这个话题,脸上顿时露出一种奇异的表情来,竟道:“哼,你问对人了,我这一趟船是从金陵那里过来的,我先前听金陵的同行们说,曾看见过永安侯在金陵城内出现。” “什么?永安侯去了金陵?这是为何?有什么要紧大事么?是真的吗?” “总归说是见过如永安侯一般形貌的……去做什么倒是不知。” 薛放在旁听的一颗心七上八下,想上前问问,又见那人语焉不详,也是听来的。 于是他只拉住决明问道:“你听见他们说的了么?杨仪是不是在金陵?” 决明哪里知道什么是“金陵”,只凝视着江面,脸上的表情让薛放不敢细看。 “你、你到底在看什么?”薛放忍不住问。 决明低下头,不回答。 小林去要了一条船,众人上船,沿河向南。 决明第一次坐船,极其不适。但时不时地还强撑着起身指路。 整整半月,他头晕目眩,饭都少吃,着实受苦了。 薛放因为听了那两个船商的话,以为杨仪是在金陵,便认定决明是要乘船往南去的。 不料在进入中原的时候,决明指向岸上。 薛放抱着他下了船。 别说决明,就连他在上岸之后,也觉着头重脚轻,有些站立不稳,习惯了船上的晃动漂泊,突然间脚踏实地,人还不能适应。 薛放见决明脸色发白,气息微弱的,便就地寻客栈,休息了半日。 小林恢复过来后,便出外买了些日用之物。 他去了半个时辰才返回,回来便跟薛放道:“十七爷,我听见街上两个商贩,说听闻了永安侯在南边宿州一带行医……” 薛放愕然:“什么?可是真?” 小林道:“我特意上去问了,其中一个商贩说他亲眼见过,那是个女子,生得瘦弱,医术却高明的很,身边跟着个总是蒙着脸的人。” 薛放心惊,恨不得立刻去询问那人。小林却迟疑道:“十七爷,咱们是要去找仪姑娘的,可、决明带的这路似乎不对,如果是去金陵、宿州一带,该在上游就转道才是。是不是,决明……弄错了?” 薛放来回踱步,这一段日子里,煎熬之时他不免又拿出杨仪的信来看,几封信都给他快看烂了,虽然每个字句都已经牢记在心,但看到她的亲笔,仍是让他心中熨帖,仿佛得到安慰。 他不肯怀疑杨仪信中所写,所以相信她是去找颠道士了。 但现在,他心中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 薛放觉着自己好像……忽略了什么东西。 小林在旁不再言语,他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觉着不该尽相信决明,也许,是该往金陵一带去看看。 但小林只看向薛放,要如何决断,横竖在十七爷罢了。 京城。 俞星臣总算逐渐地安定下来。 在这期间,他抽空去了杨登的坟上拜祭。 他仍旧记得杨登的音容笑貌,记得杨登每每含笑,用和蔼,嘉许,慈爱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叫一声:“世侄。” 俞星臣望着墓碑上的刻字,微微仰头,眼角湿润。 一路从懵懂走到醒觉,才知道原来清醒才是最残忍痛苦的。 但是……也许那些痛苦都是值得的。 北原的铁骑被牢牢地阻挡在定北城之外,此生大概不至于到踏破中原的惨烈地步。 万千黎民百姓幸免于难,江山社稷依旧稳固。 俞星臣不知道,假如自己不觉醒到前世发生的事情,那还会不会“顺利”地走到这一步。 也许人生总是这样,不能两全。 他能够顾及江山黎民,偏偏对自己一塌糊涂。 俞星臣的手扶着墓碑,轻声道:“别人兴许会觉着世叔太傻了不值得,连我亦觉着遗憾,但我知道世叔心中绝不会后悔,有些事情,就算知道飞蛾扑火,也一定要去做啊。” 苦苦一笑,重又站直了。 地上是才烧过的纸,被风一吹,淡淡的灰烬随风飘扬,仿佛黑色的蝴蝶扇动翼翅。 俞星臣放眼远眺,望见葱绿的原野,山峦。 物是人非,而山川不言,依旧壮美如画。 北境的消息八百里加急送了回来。 政明殿内,皇帝听完了急奏。 跟前端王、几位重臣尽皆无声。 俞星臣俨然在列。 其实在听说宣王被派去了北境,俞星臣心中便有所揣测。 小公爷还以为,宣王殿下是去封赏薛放的。殊不知对皇帝来说,最忌惮的便是功高盖主。 果真,听说了削了薛放督军之职的消息,俞星臣心中无声一叹。 他知道自己在这时候该“装聋作哑”,毕竟先前他已经把所谓御驾亲征的详细都说明清楚了,而小公爷也是知情人,到底如何,皇帝心知肚明。 但旨意还是把罪名都扣在了薛放头上。 这当然是皇帝有意为之。 就算这会儿俞星臣站出来,再说一遍那主意是自己跟杨仪一起想到的,皇帝难道会因为这个而改变主意?只不过是当面打了皇帝的脸,惹皇上不高兴……再无别的用处。 俞星臣蹙眉不语。 皇帝却偏看向他,道:“俞爱卿,对于如此处理,你意下如何。” 俞星臣走前一步,垂首道:“皇上自然圣明,只不过北境如今方定,微臣倒是担心忽然换帅,会对北境大局不利……” 皇帝道:“那个穆不弃也是个能人,据宣王所言,他的为人行事,比薛十七更高一筹。” 俞星臣只得回答:“是。” 皇帝抬抬手,端王等先行退下。皇帝淡淡一笑,道:“你也不用为薛十七叫屈,你该清楚,御驾亲征这件事势必要有个人出来顶罪,自然不可能是永安侯跟你。” 俞星臣欲言又止,只垂首道:“微臣……谢皇上恩典。” 皇帝难得语重心长道:“你的路还很长,这种污点上了身,以后就洗不脱了。薛十七是个混不吝的人,债多不压身,就叫他担着吧。” 皇帝这话说的很直白,倒是让俞星臣有些惊愕。 “那皇上……对于薛不约,可是另有安排?”他大胆问道。 “安排嘛……”皇帝略微思忖,道:“确实有,就不知他能否胜任罢了。” 俞星臣当然猜不透皇帝的心意,倒是好奇起来,不知到底是什么职位会安排给薛放。 未等他问,皇帝注视着俞星臣,忽然说道:“这一趟北境之行,听说你跟永安侯相处的极为融洽。” 俞星臣猝不及防,顿了顿,道:“回皇上,此番多亏了永安侯……” 皇帝道:“倒也不用说她,朕知道你们三个,缺一不可。” 俞星臣屏息。 皇帝端详着他,半晌道:“可惜……” 俞星臣在等皇帝说“可惜”什么。 但皇帝竟没有说下去,只抬手一挥。 俞星臣只得躬身告退,慢慢地出了政明殿,心中疑窦丛生。 他转身要下台阶,却见旁边有个太监,向着他轻轻地招手。 略一迟疑,俞星臣还是向着那边走出了几步,问道:“公公何事?” 太监道:“俞大人,有人想见你,请跟奴婢来。” 俞星臣疑惑而警惕:“不知是哪一位大人欲见我?” 他故意用“大人”来称呼,便是试探。 那太监果真一笑,道:“可不是大人,是……总之您去了就知道了。” 不是大人,那在这皇宫之中,应该就是“娘娘”了。 俞星臣心头一凛:“公公,如果是宫内的贵人,只怕我不便。” 太监惊奇地看着他,道:“俞大人,娘娘可说了,你不去会后悔。” 俞星臣已经行礼转身欲走了,只听太监在后说道:“俞大人不是有很想见之人吗?” 他蓦地止步。 俞星臣明知自己不该如此贸然唐突。 内宫也不是什么简单无事的地方,相反,比龙潭虎穴还要复杂凶险。 他本来不该如此,多走一步就容易行差踏错,万劫不复。 但太监的那句话,像是勾魂的钩子一样紧紧地拉住了他。 那太监领着俞星臣向前,不多时来到偏殿门口。 一个宫女正站在那里,见了俞星臣来到,微微一笑:“俞侍郎。”做了个“请”的手势。 俞星臣看着那半掩的门,心狂跳,但凡是个聪慧懂事的人,这时候就该立刻转身走开。 谁知道里头是什么,要么是洪水猛兽,要么是埋伏的刀枪剑戟,总之都是要人命的东西。 但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眼前一道人影,亭亭而立,一身素色宫装。容貌秀美,气质恬静。 却是很熟悉的面孔——青叶,如今的青妃娘娘。 俞星臣戛然止步,抿唇。 青叶却神色如常,向着他微微颔首:“俞侍郎。” 俞星臣咽了口唾液。青叶并没有等他开口问,而是道:“请随我来。” 他很诧异!但已经骑上了老虎。 于是跟在青叶身后向内走去,一边走,鼻端却闻到了很浓烈的药气! 这透着苦涩而似曾相识般的药气,让俞星臣的眼睛都有点迷离,心跳也逐渐加快。 穿过两重垂落的帐幔,到了里间。青叶一摆手,守着的两名宫女悄而无声地退下。 青叶回头看向俞星臣,俞星臣心有灵犀般上前一步。 他的脚步略重了那么一点。 就在此刻,里头有个声音很轻地响起:“是谁?” 俞星臣的心跳都停了,他顿了顿,然后几乎忘了青叶就在旁边,他大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子。 前方,杨仪拢着额头靠坐在罗汉榻上。 听见脚步声逼近,她缓缓抬头,看了俞星臣一眼,然后又慢慢垂首。 俞星臣发现她面无表情,淡淡然,就仿佛没看见自己一样。 他心中微寒。 直到现在,她对他还是这样…… “是哪位公公么?”杨仪开口。 俞星臣怔住。 杨仪扶着额头,垂眸轻声道:“劳烦公公,转告皇上,我……咳,我不能留在这里。” 俞星臣不懂,如坠雾中。 她方才明明看见了他,为什么却说什么“公公”? 难道是新的羞辱自己的方式? 可心头转念,俞星臣猛然惊怔,失声:“你……” 杨仪已听见了这简短的一个字。 愣怔,她疑惑地重新抬头。:,,. 章节目录 577. 一更君 傻孩子 俞星臣发现,杨仪虽然是看着自己,但是眼珠却并没有动,竟似有些木讷似的,神情也是一片茫然。 然后,她有些迟疑地唤了声:“三……”把那脱口而出的一声压下,杨仪道:“是你吗?” 俞星臣身形一晃。 在偏殿内浓烈的药气之外,杨仪嗅到了一丝曾很熟悉的俞星臣身上沉香似的气息,很淡,但加上方才失声的那一点动静,已经足够她判断来者是谁。 她动了动,但却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歪头,好像在寻找俞星臣的方向。 这时候俞星臣忘了所有,也忘了自己是在宫中,忘了方才的谨慎跟警惕。 他疾步向前,眼睛却直直地盯着杨仪的脸。 没有错……就算他靠近来,就算他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杨仪的眼睛却依旧无所适从般不知往哪里看。 她一只手靠在罗汉榻边上,另一只稍微抬起,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抓住什么,却又不知往哪里去。 俞星臣想也不想,把她悬空的那只手一把握住了。 突如其来,杨仪本能地一缩。 耳畔却听到俞星臣道:“你、你是怎么了?” 她似乎有点放心,同时感觉到他的手仿佛有些发抖。 “我……”杨仪不再四看,而只是垂了眼皮,轻声道:“我至少还有命在,我本来以为……” ——本来以为澶州一别,就是永别了。 杨仪没说完,俞星臣却懂了,他的手蓦地一紧。 那股急迫的力道让杨仪有些不安。 这对她而言似乎有点太过了,她慢慢地将手向后撤,但力气实在太小,只稍微一动,便又歪倒了身子。 俞星臣抬手在她肩头拢住,掌心所至,轻若无物。 他的目光从她的面上向下,一寸一寸,掠过身上。 从腰向下,杨仪盖着一床看着略厚的缎被,而在她的榻前,也放着一座铜炉,散发着熏熏暖气。 已经是三月,天气转暖,本来是用不着这些的。 俞星臣心中有许多话想问,却不知从何说起,竭力定神他道:“为什么……眼睛是怎么了?” 杨仪笑笑,并没有回答这个,而只问道:“可有、十七的消息?” 俞星臣心一颤,嘴唇动了动:“直到现在你还问他如何。” “抱歉。”杨仪低声道。 俞星臣听出她的语声断续,知道是元气不济。 虽然心中别扭,但俞星臣仍是不想为难她什么,便说道:“他很好。一切安妥。” 杨仪的面上隐约透出几分很淡的喜悦。 然后她问道:“他还在定北城?” “是。” “在做什么?” “整肃定北军跟忠勇军。” 俞星臣一边回答,一边细看她的脸。 头一次,他觉着面前的杨仪如此陌生,望着此刻单薄孱弱如风中芦苇的她,俞星臣甚至有些忘了昔日作为自己妻子的那个杨仪的模样。 鼻子发酸,幸而杨仪看不见他的神情。 其实此时俞星臣已经知道薛放离开了定北城,但谁也不知道薛放去了哪里。 可是在这时候,只要人没事,那就是极好的了。 他也要让杨仪安心。 沉默了片刻,杨仪问道:“你……不会骗我吧。” 俞星臣看向她,见杨仪正“望着”自己。 昔日两个人对视,他总不敢袒露自己心中真实的情绪,双眸通常是淡漠冷静,深藏内敛毫无表情的。 但是现在,他不用遮掩。 俞星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杨仪,脸上是一种令他自己见了都会错愕的温柔神情。 他说道:“你是太小看薛不约了,你该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大事,从来不乱。” 杨仪竟笑了笑,显然很喜欢这句话,她轻吁了声:“是……” 她喜欢别人称赞薛放。 俞星臣心中五味杂陈,无法名状。 杨仪却回味过来,问道:“你为何进宫?是……皇上许你来的?” 俞星臣早把这件事忘了,听了杨仪的话,心头一顿。 他转头看向身后,却并不见有人在。 “是青妃娘娘派人带我来的。”俞星臣回答。 杨仪有些讶异:“是吗?” 俞星臣也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在这里久留,便道:“你现在已经回京,那对于薛放,是不是也该告诉他?”他是试探的问话。 杨仪回答道:“不,别跟他说。” 这样的答案,让俞星臣略觉意外,他问道:“为什么?” 杨仪道:“我不能……” 俞星臣正等听她说完,杨仪却止住了。 她喃喃道:“总之不能。” 俞星臣盯紧她,只顾看,几乎不知在说什么:“他迟早会发现不对劲。” 杨仪似乎不喜欢听这句话,低头咳嗽起来。 俞星臣扶住她的肩,就在这时,外间青妃悄然而入。 他转头对上青叶的眼睛,略微迟疑,贴着杨仪肩头的手慢慢撤开。 “我……”俞星臣想说回头再来看她,但哪里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来探望。 何况这次前来,他都不清楚青妃是出自何种考量。 杨仪察觉到,便道:“你且去吧。” 俞星臣站直了身子,杨仪叮嘱:“千万别、别告诉他。” 他闭上双眼,无声叹息,然后转身同青妃出外去了。 杨仪听到他的脚步声远去,身子慢慢伏倒。 刚醒来的时候,她连开口说话都艰难,恢复了几日才好些。 方才说了这许久,已经神疲力竭。 青叶多半是知道的,所以及时地走了进来。 俞星臣将出偏殿之时,对青叶道:“多谢娘娘。” 青叶微笑道:“俞侍郎谢我什么。” 望着她明亮的眼睛,俞星臣默然。 青叶温声道:“您放心,我自然深知永安侯的为人,她这样的人,没有人舍得伤害。” 俞星臣心头一动,欲言又止。 青叶点点头,恢复了先前的端静:“时候不早了,俞侍郎且去罢。” 俞星臣退出偏殿,向外而行。 其实在杨仪询问他是不是皇上许他来的时候,他心里已经恍然猜到。 自己这次来见杨仪,虽看似是青妃娘娘的主张,但在这宫内,有什么能瞒得过皇上的。 若不是皇帝授意,青妃怎可能擅自行事。 俞星臣不明白的是,皇上为何会许自己来见杨仪。 同时俞星臣还有一个疑问。 杨仪的眼睛竟然看不见了,为什么小公爷没有告诉自己这件事! 青妃娘娘站在侧殿门口,目送俞星臣的身影下台阶而去。 没有人的时候,她的眸子里才隐约流露出几分怅惘。 然后她回头,向内走去。 里间,原先看护杨仪的两个宫女已经赶了进来,正在扶着杨仪重新躺下,又将盖在身上的被子从脚下的方向卷起,轻轻地给她揉腿捏脚。 杨仪闭着双眼,一动不动。 其中一个宫女看向她,轻声问道:“永安侯可觉出什么了吗?” 过了会儿,杨仪才道:“你们还是不要劳烦了。” 两个宫女对视了眼,眼中都有不忍之色,另一个强笑道:“永安侯放心,一定会好起来的,林院首都说了,只要每日叫我们帮永安侯推拿按揉,血气通了就好了,眼睛也都能再看见呢。” 杨仪勉强牵了牵嘴角:“多谢了。” 两个宫女本还想再说几句,看她神情倦怠,便又默默低头去给她揉腿。 青叶走到跟前,看了看两个人的动作力道,小声叮嘱:“轻些,千万别弄伤了永安侯。” 杨仪虽听见了她的声音,却并没有动,只道:“请娘娘恕我不能起身。” 青叶的目光转向杨仪的脸上,虽知道她看不见,却仍是在面上浮出一抹温和笑意,道:“姑娘这是何必,皇上特意叫我来侍奉,个中意思,我是清楚的。” 因为她是杨家的出身,因为杨仪是杨家的大小姐,让她来“伺候”,当然最好不过。 也许……还有皇帝觉着青叶做事稳妥的缘故在内。 就算入宫为妃,在有的人跟前该尽的礼数,青叶心中明镜一样。 杨仪没有答话,却只说道:“你让她们……不必忙碌了。” 青叶的眼中掠过一丝悯惜,柔声道:“您是大夫,怎么也这样‘讳疾忌医’起来了?林大人吩咐让每天按揉的,一次两次自然见不到什么效果,再多几次就好了。” 此时江太监从外端了药来,伺候杨仪喝药。 青叶看了会儿,一个太监疾步进来对她悄悄地说了声,青叶忙转身向外。 一应内侍等都在外间,只有魏明扶着皇帝的手,缓缓走了进来。 青叶上前屈膝恭迎。皇帝瞥了眼里间,问道:“他来过了。” “是。俞侍郎方才已经去了。”青叶轻声道。 皇帝道:“可说了什么?” “永安侯……问起薛小侯爷,俞侍郎只说他在定北城。” 皇帝呵了声:“自身如此,尚且只牵挂他人。” 青叶垂眸不语。 魏明在旁问道:“永安侯可见好些了?” 青叶回想方才杨仪竟不想让宫女再给她推拿之事,哪里有什么见好。 但这些话却不能直接跟皇帝说,她微笑道:“方才见了俞侍郎,精神却好了些,说了足有一刻钟的话,照这样,一定会越发好起来。” 这话皇帝果然爱听,哼道:“但愿吧。” 在外说了几句,皇帝到了里间。 先前青叶突然离开,杨仪便猜到几分,只不过她方才跟俞星臣说了那会儿,有些乏神。 皇帝进来的时候,杨仪正喝了药,朦朦胧胧似睡非睡。 两名宫女替她把裤脚放下,正欲整理被褥,皇帝一抬手。 他自己走到杨仪的腿边上,望着她纤细的脚踝,伸出手去。 皇帝的手在她的脚踝上轻轻地一握,眼睛看向杨仪。却见她依旧闭着双眼,毫无反应。 皇帝心中一叹,慢慢地把手撤了回来。 魏明见状,不等江太监如何,自己上前,轻手轻脚地仔细把被子整理妥当。 杨仪虽看似是睡着,其实是因为身体过于虚弱,半是昏睡了片刻。 她很快醒了来,鼻端便嗅到了一股掺杂着龙涎香的气息。 “皇上?”杨仪低声唤,试图起身。 一只手探过来扶她起来。 她起初以为是魏公公,感觉鼻端的龙涎香气味更盛了,才知道是皇帝。 “多谢皇上。”她向后仰了仰身子,似想闪避。 皇帝凝视着她无神的眸子,头一次竟然有些失语了。 魏明过来扶住,请皇帝重新落座。 杨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感觉他似乎离自己远了些,才松了口气。 “我、我先前正也有事想要求皇上……”她定神,垂眸道,“皇上虽是好意,但我在宫内,到底于礼不合,我想……” “你离开这里,又要去哪儿?” 杨仪沉默片刻,说道:“我、微臣……” “既然还没想好,那就在这里吧,这里至少没有大风大雨,还有人能够好好地照看你,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只管说,若嫌伺候的不好,自然换好的来。宫里的人紧着你挑。” 杨仪一急,却担心皇帝会迁怒伺候她的宫女内侍,忙道:“不是,他们都很好,只是我的情形……” “你也会好。”皇帝没等她说完,直接打断了道:“朕就不信了。你能医遍天下人,偏你自己不行。” 杨仪听出他的声音里透出几分愠怒,便不再言语。 魏明小声提醒皇帝:“皇上的龙体方愈,可千万不要再动怒啊。” 皇帝望着杨仪,忽然摆摆手。 魏明一怔,然后看向江公公,于是众人悄然退后。 内殿只剩下了皇帝跟杨仪两个。 杨仪浑然不知,只感觉周围好像更安静了几分。 半晌,才听皇帝说道:“你可知道给你服用的那颗药丸,是从何而来?” 杨仪微微侧头,想听的更明白些,闻言迟疑道:“臣不知。” 皇帝道:“那个,是洛济翁留下的东西。” 杨仪愕然:“是我外祖父?” 皇帝轻哼了声,道:“朕跟洛济翁,自然是有些许交际的,所以先前才把他的书给了你……”皇帝的眼神变化,仿佛也有几分惘然之色。 杨仪屏息。皇帝看向她,继续说道:“那颗金丹,是洛济翁所制,藏于宫中,他当初曾说有起死回生之功效,但这种药,总有其毒性的,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轻用之。” 他的目光在杨仪的双眼以及腿上扫过,又道:“当然,也许是因为你体质弱的原因……你学医,我想你比朕更清楚这种药的药性,只要保住了根本,自然慢慢地恢复不在话下。” 杨仪问:“皇上……跟我外祖父是、是什么交际?” 皇帝一笑,道:“济翁于朕而言,大概、算是亦师亦友吧。” 杨仪惊愕:“亦师亦友?” 皇帝却打住了,只道:“事情过去太久了,几乎有些不太记得,你若还想听,等朕再想一想,回头再给你讲。” 杨仪愣住。 皇帝道:“所以,你且安心养在宫内,知道吗?” 杨仪迟疑了会儿:“皇上,可不可以……跟我说一句实话。” “什么?” “十七,现在怎样?” 皇帝本来以为她会问洛济翁的事情,或许还有别的他不愿意提及的。谁知道竟又问起了薛放。 “俞侍郎不是告诉你了么?” 杨仪哑然,一笑:“俞侍郎只怕不想我担心。” 皇帝叫俞星臣来,是让她安心,没想到她竟这样敏锐。 “他已经离开了定北城。” “什么?”杨仪双手撑着床褥,陡然色变。 皇帝淡淡道:“朕削了他的督军之职。” “为何?”杨仪着急,她看不见皇帝,张皇无措,只着急说道:“皇上难道不知道,这一次跟北原之战,他、他几乎……” “朕知道,”皇帝欠身,抬手在她肩头轻轻地摁落,道:“他是有功,但也有过。” “什么过?” 皇帝没有出声。 杨仪脑中急转:“难道是、是御驾亲征?这件事是我想出来的……而且当时的情形……” 皇帝沉声道:“杨仪。” 杨仪打住。 半晌皇帝才道:“朕只问你,你想他一直都在定北城么?” 杨仪不懂他这句的意思,赶忙道:“十七、十七当然是最合适不过的北境督军,北境也不能没有他。” “北境不能没有他,所以你才要费尽心思,稳住他在那里?” 杨仪的唇动了动。 她只恨自己目不能视物,竟看不清皇帝此刻的脸色,更猜不透皇帝的心意。 “皇上,”她攥着被褥,“总之皇上不能责罚十七,如果真的要……” 皇帝淡淡道:“如果真的要,你就替他顶罪么?” “不是顶罪,根本是我的错。”杨仪情急之下,竟口不择言道:“皇上就算不封赏他,也绝不能降罪,根本没有这个道理!” 皇帝瞪着她,半晌却笑了:“真是个傻孩子。” 杨仪实在不知他想如何:“皇上?” 皇帝道:“薛十七离开了定北城,自然是要找你,朕虽不喜欢他,但他有时候还真的很会出人意料,朕看你的计策只怕不管用了……所以,如果要他无恙,你就……别去想其他,好好地安心休养吧。”:,,. 章节目录 578. 二更君 宫门求见 俞星臣在宫外见到了蔺汀兰。 倒不是小公爷故意地瞒着俞星臣有关杨仪的情形。 委实是那种状况,让蔺汀兰无法开口。 难道要他跟俞星臣说:杨仪的双目失明,甚至双腿也失去知觉,不能动? 就算是刀架在脖子上,他也没法儿说出这种话。 何况蔺汀兰清楚,俞星臣迟早晚会知道。 俞星臣问蔺汀兰道:“皇上到底给她用了什么药,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此刻,他尚且不知杨仪的腿不能动,还以为只是双目失明而已。 蔺汀兰道:“你想让我说实话吗?” “当然。”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总之保住了性命,”蔺汀兰看向俞星臣,道:“你不知道我陪她回来之时,她的样子。” 好几回,蔺汀兰都以为杨仪撑不到回京了。 因为有好几次她厥过去,鼻息都没有了,心跳脉搏,极其微弱。 自从离开澶州,离开绵山县后,所行过的路,对于蔺汀兰来说,简直是一趟惊魂之旅,就算先前经过多少次生死场面,他都从来没有像是这次一样的恐惧。 因为此番他面对的是杨仪的生死,而他注定无能为力。 俞星臣望着他的神情,隐约地感同深受。 何况他很了解杨仪,假如不是山穷水尽,杨仪当初何至于要远远地离开薛放。 两个人不再言语,沉默相对。 顷刻,俞星臣道:“可知道薛十七的下落?” 蔺汀兰道:“这两天听说,他往金陵去了……” 金陵那边儿“永安侯现身”的事情,并不是虚传的。当初蔺汀兰为掩护杨仪离开,故意地声东击西,派了人假装自己跟杨仪的样子,故布疑阵而已。 俞星臣的唇动了动。 蔺汀兰问道:“有话就说。” 俞星臣道:“你打算怎么做?” 小公爷道:“我想派人去告诉他……别叫他无头苍蝇一般乱找。” 俞星臣摇头:“但杨仪不想如此。” 蔺汀兰对这句并不意外,沉默片刻,他才说道:“我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还要瞒着薛十七。” 俞星臣道:“因为不想他失望。” “嗯?” “确切的说,是不想给了他希望后,又叫他绝望。” 在俞星臣回京后,定北城那里,初十四写了信,告诉了他长生南山一行的情形。 当初他们去寻找那人参花的时候,俞星臣因也无别的法子,也把这当作救命稻草一样。 但当时决明又“看不见”那人参花了,初十四一筹莫展。 俞星臣虽然怀有一丝希望,但总不能一直耽搁下去,而太监一直催着启程,皇命难违。 当时俞星臣可以选择把这件事告诉杨仪,但他并未开口。 因为他没有把握,他隐约有一种预感,就算有决明带路,那人参花也是得不到手的。 就如同杨仪不想让他们把她在宫内的消息透给薛放一样,当时俞星臣绝口不提,也是这个道理。 不想让人空欢喜一场,甚至经历得而复失的惨痛。 室内重又鸦默雀静。 隔壁的说话声显得格外清晰,大概是一桌客人,推杯换盏之余,议论纷纷。 隐约竟是“定北城”“不公道”等等,说话声不算很高,但他们这里实在太安静了,故而能听得到。 俞星臣跟蔺汀兰都很清楚这些人在说什么。 自从薛放被革职的消息传回京内后,京城之中朝野哗然。 百姓们都不消说了,因为听了无数薛督军统领神兽大战北原的英勇事迹,以及独自一人翻山越岭扭转冻土重镇战事的故事等等,对于薛放,百姓们早就敬爱的直入人心,就差立神主牌位了。 如今听说好端端地竟给革职,自然是难以理解,虽然不敢非议朝廷,暗中却有无数怨言滋生。 而在朝堂上,却也有一大半的文武百官也觉着如此……仿佛有些不太……公允。 毕竟北境可是北方大门,北原跟鄂极国又曾经是大周的心腹大患,以薛十七的功劳,封侯拜相都不在话下,虽然有“御驾亲征”的罪责,但到底是功大于过。 如今居然直接革职……虽说并未再行追究,但如此赫赫有名所向披靡的少年将军被弃之不用,岂不是如同明珠暗投,绝世神兵藏于匣中? 连那些本来揪着这点吹毛求疵痛批大说的御史言官,面对这样的情形,也觉着无言以对。 蔺汀兰听了一会儿,对俞星臣道:“皇上为何要这样做。你可知道。” 俞星臣高深莫测道:“君心似海,皇上的心思,我又岂能轻易猜着。” 蔺汀兰却很了解他的为人,便道:“你还怕我卖了你不成?” 俞星臣一笑,顷刻才道:“跟北原之战……北境自然全力以赴,倒是挑不出错来,但是你别忘了,西北方面也动了。” 蔺汀兰扬眉,虽确信无人偷听,仍是放低了声音道:“是说牧东林……皇上知道了?” “呵呵,只怕牧东林自己也上了表请罪了,他是个聪明人,很知道这种事瞒不过。自己承认,还显得无私。” 蔺汀兰迟疑道:“可是,西北跟北境接壤,自然是唇亡齿寒,皇上该明白这个道理的。” 俞星臣点头:“唇亡齿寒不要紧,别连成一片就是了。”慢慢地说了这句,他又道:“而且除了西北,别忘了还有一个地方也动了。” 蔺汀兰正在细品他前一句话,听到后面,微微色变:“你是说的……羁縻州?” 俞星臣道:“隋州使虽然是隐秘而来,定北城几乎都无人知晓此事,但皇上在西南自然有密探的,在这个关键时候隋子云不在西南现身,几处一对证,皇上当然能猜到他去做了什么。何况就算不是他,还有个戚峰呢。” 蔺汀兰明白了,武将的存在对于朝廷本就是双刃剑,假如各处的武将都是“一条心”,如俞星臣所说“连成一片”,东南西北的……皇帝岂会安枕无忧。 为了一个薛十七,西南跟西北两处的掌事之人尽数动了,北原三十万大军都能被击溃,皇上怎会不心惊。 蔺汀兰目光闪烁,最终笑笑:“原来太能干,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俞星臣举起茶杯,淡淡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这是《庄子》里的话,蔺汀兰问道:“俞侍郎是‘巧者’还是‘智者’?” 俞星臣顿了顿,道:“我也不‘巧’,也不‘智’,只是个‘当局者’罢了。” 蔺汀兰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不知道俞侍郎的‘局’是哪一个?” 此刻,隔壁的房间中的人似乎说的兴起,声音提高,道:“原本皇上是传永安侯回京的,可听说永安侯先前在金陵一带给人看诊……不知真假。按理说永安侯不会抗旨不遵吧?” “我看永安侯就要抗旨。”有人不由分说地道。 “什么话?” “皇上不论青红皂白罢免了薛督军,薛督军可是永安侯的夫婿,永安侯自然气不过,大概是因为这个故意不肯奉旨回京,却偏偏去了金陵的。” “嗯……有道理!” 蔺汀兰跟俞星臣听到这里,对视了眼,各自笑了。 出酒楼的时候,却见前方街头上,有一队人马驶过。 蔺汀兰道:“是陈十九的人。” 陈献先前忙着接杨仪回来,思来想去,暗中派了心腹去寻薛放,想要跟他通风报信。 谁知薛放那时候正离开定北城,等心腹人追到鹿鸣县的时候,薛放早又不知所踪。 毕竟那是决明领路,神出鬼没,陈献的人无计可施。 直到听闻薛放去了金陵,那人无法,只好转道前往。 可搜寻了满城,却并不曾见到薛十七的影子,只得回来报知陈献。 宫中。 江公公跟宫女们帮手,小心地让杨仪翻了个身。 她伏在榻上,心头沉重。 如今她这幅模样,虽还有口气在,但简直比死了还要悲惨。 眼睛看不见,腿又不能动,全靠着有人时刻不离身的服侍。 心里竟生出一个念头,她宁肯自己没有回京,没有吃那颗金丹,宁肯就…… 多这一口气在,有什么用呢? 苟延残喘的。 先前俞星臣来,杨仪那句没说出口的话是——她不能拖累薛放。 她的情形她自己清楚,简直是个废人了。 这样的废人跟着薛放做什么,平白叫他难过。 倒不如还是让他以为自己去找颠道士了。 而且,杨仪着实没有把握自己会“痊愈”。 万一不能好起来,反而更差…… 所以不能告诉薛放自己在宫内,不能让他自以为“得到”,然后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 对她来说,在北境的那次别离就已经很好。 只要薛放不知自己出事,那他就是稳妥的。 但是皇帝的一番话,又让杨仪不安起来。 薛放竟离开了定北城,他会去哪里?到别处去也就罢了,会……找来京内吗? 不不不!如今她这幅惨状,如何相见。 更绝不能让他看到自己这样。 杨仪一想到那个可能,简直五内俱焚。 她在宫内的这段时日,青叶负责照看。 看得出青叶很得皇帝的宠信,杨仪在宫中,太后皇后那边儿应该是不知情的,不然绝不会不闻不问。 只有青叶负责调度御使宫女太监等,从容自若。 偶然,她也会跟杨仪闲话京内之事,但尽量避开让杨仪觉着不适的人和事。 杨仪从来不曾如现在这样清闲,叫她不适。 后来还是青叶想出了一个法子,命人拿了医书,念给她听。 这确实是个投其所好的好法子,杨仪果真喜欢。 这日,一个宫女正在念《千金方》,江公公侍奉在侧,外头一个太监匆匆进来,对他低语了几句。 江公公忙向外走,来到偏殿处,就听到外头说话的声音。 “怎么啦,我进去看看又能怎样?”清脆的少女声音,竟是紫敏小郡主! 从江太监跟杨仪进宫,江公公很快知道,如今小郡主赫然竟是住在端王殿下府里的。 据说是之前郡主惹怒了皇上,加上那阵子皇上病重,才把郡主打发了出去。 先前一直不曾见到郡主,今日不知怎么竟回来了。 江公公待要出去,又止住。 只听那宫女为难地回答:“殿下,这是皇上的意思,不叫人擅入。” 紫敏哼道:“我看你是胡说的,这里我先前也来过的,有什么大不了。怎么就成了禁地了。” “郡主!”那宫女的声音有些着急。 显然紫敏想要入内,那宫女有点拦不住,幸而这时青妃到了:“郡主。” 在青妃面前,紫敏便不敢十分造次,只得止步。 青妃来到门口,含笑道:“郡主恕罪,这里是皇上清修的地方,很忌讳给人冲撞着,倒不是有意怠慢郡主,为了皇上的龙体康健,还请郡主见谅。” 紫敏毕竟年轻,没什么心机,加上青妃温声软语地规劝,紫敏竟被她哄的转了身。 杨仪并没有在意。她在里间,连紫敏来到过都不晓得。 这日,太医院林琅过来给杨仪针灸。 其实这阵子,林琅天天来,杨仪的脸上,腿上,都给扎了个遍,但是情形却并不见好。 林院首虽然知道这急不得,但他心疼杨仪,何况在她这单薄的身上下针动手,他心里也着实不好过。 能有效用则罢了,偏偏又无效。 杨仪反倒宽慰林琅,叫他不必急于求成。 江公公虽然看过多少次针灸的场面,但那银针落在杨仪身上,却仍是让他不忍。 他转头走出偏殿,深深呼吸。 正在此刻,却发现一个小太监飞奔向政明殿。 江公公目不转睛地看着,不晓得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不多时,一队人马向着午门的方向奔去,细看,竟是蔺汀兰为首,果真如临大敌的架势。 江太监眼见这般情形,心头一震,竟有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正此刻那小太监退了出来,江公公赶紧上前叫了几声。 他毕竟是宫内的人,那小太监赶紧跑过来行礼,江太监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太监左顾右盼,见无人,才说道:“公公,您再也想不到的,午门外,是薛督……不,是薛家小侯爷,他要求见皇上。” 江太监又惊又喜:“什么?你是说十七爷吗?没弄错?” 这些日子,江公公也打听到,明明听说薛放去了金陵,这突然间竟到了京城?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 小太监道:“当然就是薛十七郎了。” 江公公惊喜未定,突然想起方才去的那一队侍卫:“皇上怎么说?” 小公公道:“皇上说,无旨不见。让小公爷去告诉了。” 江太监心头发紧,忙道:“你再去探听探听,看是怎样。若有异动赶紧回来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