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全食美》 章节目录 第1章 你不是她 “你不是飒飒。”女人看着师雁行,声音微微发颤。 飒飒是她长女的乳名。 眼前这人的确是她女孩儿的身体,可内里,分明已经换了个人。 北地秋风素来尖锐,入夜后更添三分冷意,吹得窗纸噗噗作响。 师雁行微怔。 对方出乎意料的敏锐。 她抬眼看了下,略一沉吟,撑着还有些疲软的身体坐起来。 因时节未到,屋子里还没烧炕,冷空气从被褥掀开的缝隙中钻入,悄然而迅捷地卷走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热量。 只是这么一个动作,缩在她身侧的女童便抖了下,眼睛尚未睁开,四肢便像藤蔓似的缠了上来。 这孩子跟原身的感情很好,“她”病了这许多日,小孩儿都一声不吭窝在身边,江茴几次三番想抱走都不成,如执着的小兽。 师雁行的动作一顿,下意识伸手在她瘦削的脊背上轻轻拍打两下,又将被子裹好。 待女童重新陷入沉睡,这才压低声音道:“是我哪里露出破绽了吗?” 她已经努力向记忆中的原主靠拢,不料竟还是被看出端倪。 这具身体的主人也不过才十二岁,从小到大都没出过远门,记忆中的行动轨迹和生活内容单薄得可怜,师雁行只简单扫了几遍就记下来。 不过穿越而来的师雁行和原主虽然同名同姓,性格和行为方式却天差地别,为防露馅,她今天特意没有做出过多言行,没想到还是瞒不过。 听她这么一说,江茴的眼里就滴下泪来。 如果说开口之前心里还存着三分侥幸,那么这句回答已然彻底粉碎了最后一点念想。 她的女儿真的死了。 “没什么破绽,只是我就觉得你不是她。” 这是一种源自母亲的直觉。 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白天黑夜拉扯大的孩子,怎么可能认不出! 只是因为这个? 所以短短一日就断定了? 师雁行闻言有些错愕,沉默半晌后,很诚恳地说:“抱歉。” 上辈子,她并未享受过多少父爱母爱,也未曾结婚生子,所以并不太明白这种所谓的血缘直觉。 江茴又看了她一眼,眼泪落得更凶了。 她实在很伤心,眼泪顺着面颊哗哗直流,不一会儿就把衣襟打湿了。 但她又实在很克制,生怕吵醒小女儿,连抽泣的声音都像是从心肝脾肺里挤出来的。 听得人越发心酸。 老实讲,师雁行现在很累,很想睡觉。 这具身体在她穿越过来之前就病了很久,又发高烧,这会儿虽退了热,但身体还是软绵绵的。 但太多疑点和违和的地方,又让她没办法安心入睡。 穿越这种事,一次已经匪夷所思,她不认为还能有第二次,指望睡一觉回去是不成了。 况且她上辈子是寿终正寝,估计这会儿骨灰都下葬了,回也没处回。 能重活一次,她很感激。 看周围陈设和家中另外一大一小两名女子的穿着打扮,应该是古代,虽不知具体是哪个朝代,可夺舍这种事,总是骇人听闻。 左右已经摊牌,她需要确保自己的安全。 一时间想得太多,本就没康复的师雁行有点头晕。 她干脆往旁边挪了挪,靠在墙角,一边闭目养神,一边想接下来的盘算。 首先,眼前这个妇人,也就是原主的母亲江茴的反应很不寻常。 一天观察下来,江茴对自己并没有太大敌意,只是很失望,很伤心,甚至还有点儿意料之中的意思,却没有多少自己预料中激烈的排斥和惊慌失措。 而且现在回忆起来,之前几次自己与她对视时,对方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 师雁行醒来后,江茴不是第一时间完全心无芥蒂的上来关心,而是站在炕边,眼底怀着一点点质疑的打量。 也就是说,打从自己醒后没多久,这人就已经怀疑自己并非原主。 为什么? 看刚才的反应,江茴应该很爱长女,既然如此,对方的身体被一个无名幽魂占据了,她又为什么表现的这样……相对来说比较平静呢? 师雁行睁开眼睛,“你不关心女儿的去向吗?” 此言一出,江茴的眼泪掉得更凶。 “既然你来了,我的飒飒想必已经去了。” 这话说的,师雁行越发糊涂。 江茴自顾自哭了一场。 也许憋得太久,急需倾诉,哭完之后,她就断断续续把事情原委说了个大概。 师雁行一边听,一边照着接收到的记忆比对,一来看对方有没有说实话,二来也是查缺补漏。 毕竟以后她大概率要以全新的身份生活,瞒不过亲娘没办法,但一定得瞒住外人。 正如师雁行在记忆中看到的那样,这原本是个普通的四口之家,男主人平时做些木工,闲时种田,虽没有发大财,一家人也算衣食无忧。 不曾想两年前男主人大病一场,积蓄花光了,人也没了,自此之后,娘仨过得分外艰难。 原身为了贴补家用上山砍柴、摘野菜,结果不小心掉到河里,发了高烧,一连烧了几天之后,没了呼吸。 江茴刚没了丈夫,不想再失去长女,就想起曾经老人们说过的叫魂,决定冒险一试…… “之前我就听人讲过,此事风险极大,很有可能叫来……可事已至此,我不试一试怎能甘心呢?” 江茴泣道。 于是她试了。 躺在炕上的女孩儿确实醒了,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醒来的不再是江茴的女儿。 早在叫魂之前,江茴就担心出现这种结果,所以一直就留心着。 凌晨师雁行一睁眼,江茴心里就打了个咯噔: 这样陌生的眼神…… 她不死心,又细细观察了一日,一颗心也渐渐凉透了。 师雁行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也就是说,在自己穿越过来之前,原主就已经死亡,而江茴明知有这样的风险,却还是冒险一试。 如此种种,才让她没有对自己这个外来户产生敌意。 弄明白始末后,师雁行也跟着松了口气。 重活一次固然可贵,但如果代价是杀死别人,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江茴独自坐在炕头另一角,黯然神伤。 她又抹了一回泪,竟问:“那你被我……你的魂魄被我叫来,你的身体怎么办呢?” 显然,这是个极其善良的女人,并未一味沉浸在女儿失去的痛苦之中,竟还能分出注意力来关心陌生人的安危。 “我也已经死了。”师雁行叹了口气。 当时的感觉很难形容,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须臾一瞬,冥冥之中,她隐约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就本能地往前走,然后一睁眼,就已经在这副身体里了。 江茴点点头,些微得到了一点安慰。 现在回想起来倒是有些后怕。 万一自己的女儿没救成,反而无端害死了他人可如何是好? 接下来,谁都没再主动开口。 屋子里安静得吓人,只有窗外呼啸的西北风尖利地嚎叫着。 中间江茴忍不住频频往师雁行脸上看来。 这,这是她女儿的脸啊…… “你,你困了吧?”见师雁行竟已坐着睡着,江茴脱口而出。 师雁行骤然惊醒,“嗯?” 对上她目光的瞬间,江茴再次意识到:这确实不是自己的女儿。 她有些无措地张着两只手,结结巴巴道:“你,你身子还虚,先睡吧。” 即便如此,江茴还是本能地想去关心。 坦白之后的夜晚异常平静,师雁行抵挡不住困倦,抱着纷乱的心思闭目躺下。 她睡得并不安稳。 睡梦中,她依稀听到低低的啜泣声,过了会儿,似乎有温暖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脊背。 师雁行终于沉沉睡去。 章节目录 第2章 铁锅炖公鸡 在古时的农村,唤醒你的不是第一缕晨曦,而是鸡叫。 没听过的人可能永远都无法想象那种穿透力,进而疑惑小小的躯体内怎能迸发出如此磅礴高亢的能量。 随着第一声鸡鸣炸开,整座村子都迅速苏醒过来。 尖利的鸡叫夹杂着狗子们起哄般的狂吠,此起彼伏,从四面八方传来。 声响所到之处,点点昏黄的灯光也从各家各户窗内透出,将浓重的夜幕戳出一个个明亮的窟窿。 师雁行将醒未醒之时,隐约听到身边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 唔,好沉重…… 感觉要窒息了。 尚未完全结束的梦境汲取了新素材,迅速变幻,最终演化为一只从天而降的巨大公鸡落在师雁行胸口。 她呼吸一滞,猛地睁开眼睛。 “你醒啦?” 江茴已经穿好衣服,下地摸过油灯点上,橙红色的火苗立刻驱散了黑暗。 师雁行含糊应了声,下垂的视线落到胸口: 那里趴着一个“妹妹”。 难怪。 “鱼阵太黏你了。”江茴有些不好意思,伸手去抱。 然而没抱动。 小朋友的手死死抓着师雁行的衣服。 江茴稍显尴尬。 “没事。”师雁行倒不讨厌这种感觉。 况且到底占了这副身体,让她能有重新来过的机会,顺带着帮忙照顾下原主的家人,也算分内之事。 说起来,长女师雁行,乳名飒飒,次女师鱼阵,乳名淙淙。 飒飒,大雁凌空之态; 淙淙,游鱼击水之姿。 两个名字皆有张扬大气、自由高远之感,与周围几个村落的女孩儿们“丫”“娘”“香”胡乱凑合的名字,十分格格不入。 而她们的父亲不过是寻常农夫,大字不识几个。 名字都是江茴取的。 江茴读过书,甚至私下还为长女启蒙……昨天与自己交谈时,说话也颇有条理。 在师雁行的记忆中,江茴的娘家人似乎根本不存在,而本村和周遭几个村镇中也鲜有姓江的。 她绝不会是寻常农妇。 思及此处,师雁行又飞快地打量江茴几眼,发现了更多昨天没来得及注意的细节: 她的体态轻盈,脊背挺直,哪怕多年劳作让她的双手和面颊变得粗糙,也不难推断出,此人以前一定接受过长期且严苛的教导。 那么问题来了,这样一位出身绝对不低的女郎,为何要孤身来此穷乡僻壤之地,嫁给一个平平无奇的木匠? 不等师雁行想出个所以然,鱼阵就揉着眼睛醒来。 小姑娘睡得口水都流出来,小脸儿红扑扑,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中满是朦胧睡意。 她懵了会儿,“介~介!” 师雁行:“……” 她神色古怪地戳了戳小朋友软乎乎的腮帮子,忍笑道:“再叫一声?” 鱼阵乖乖道:“介~介!” 师雁行哈哈大笑。 这怎么还是个天津腔! 江茴和鱼阵都被她笑得满头雾水。 后者虽不清楚她在笑什么,但也傻乎乎跟着笑起来,露出满口小奶牙。 睡了一觉,好像身体和灵魂融合得更完美,师雁行没有再像昨天那样头晕目眩,于是决定下去走走。 秋日早晚虽已颇有凉意,但日照时间还算长。 太阳一出,屋里反倒比外面冷。 师雁行慢慢走出来,抬头迎接穿越后的第一缕阳光,腿边还跟着个抓着她衣角的鱼阵。 见姐姐眯起眼睛看太阳,鱼阵迟疑了下,也学着做。 唔,刺眼! 师雁行低头,见状轻笑出声。 这小姑娘反应好像比寻常孩童慢些,呆萌呆萌的。 这是一座北方农村很常见的三合院,正南开门,南侧靠墙是牲口棚、柴火棚和旱厕。 原本那里有一头牛,可惜两年前这家的男主人生病,渐渐地银钱短缺,就给卖掉了。 如今仅剩一只公鸡和三只母鸡。 清早师雁行被吵醒,这只公鸡功不可没。 东厢房放置农具并各色杂物,西厢和正房之间搭着厨房,顺带着也做储藏粮米之用。 院子里种着两株高大的柿子树和一棵石榴树,取“柿柿如意”“多子多福”的好意头,都是北地常见的家养树木。 此时柿子树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果实,想必再过一段时间,就能吃到甜甜的柿子了。 三面墙和院中空地搭了许多架子,上面爬满了各色藤蔓蔬菜,靠墙还有两隆萝卜白菜。 若不是还有这些自家种的菜蔬,只怕娘儿仨也撑不下来。 房体用泥巴和草晾晒成土坯搭建,材料随处可见,造价低廉,是北方非常常见的建筑模式。 男主人生前曾努力攒钱,希望给家人换成更气派宽敞的青砖大瓦房。 奈何天不遂人愿。 师雁行一圈打量下来,就发现江茴正抓鸡。 那大公鸡体格雄健,脚爪上寒光闪闪几根尖甲,抓着地面跑得飞快。 江茴显然没多少抓鸡的经验,去鸡笼折腾半天,鸡毛都没摸到一根。 大公鸡拍拍翅膀,施施然落到旁边的柴火堆儿上,不紧不慢梳理着斑斓的羽毛,看向江茴的豆粒眼中,明晃晃带着鄙视。 江茴又羞又气,一扭头,发现外面一大一小正扒着鸡笼看自己。 师雁行:“……” 师鱼阵:“……” 玩儿呢这是? 江茴一张脸腾地红透了,“公鸡不能下蛋,每日喂养还要耗费许多,不如杀了来吃。” 大病一场,也该补养补养。 旁边三只母鸡顿时流露出些许优越感。 我们不光吃得少,隔三差五还下个蛋呢! 师雁行看看旁边瘦得奶膘都快没了的鱼阵,再看看排骨精似的江茴,都不必找镜子,就能想象出自己是个什么模样了。 这娘儿仨,确实得补一补。 鱼阵仰头看着她,又指了指圈里的鸡,操着一口天津腔道: “介~介,鸡!” 最后,还是病秧子军团集体出动,这才将那只耀武扬威的大公鸡拿下。 顶着满头鸡毛出来时,三人对视一眼,都有种大仇得报的快乐。 将大公鸡绑好,脖子上划一刀,血就咕嘟嘟冒出来。 师雁行赶紧拿碗来接,抽空还对蹲在一旁看的娘儿俩解释,“回头撒一点点盐,就能吃血豆腐了,对身体很好的。” 江茴和鱼阵就都点头,一脸学到了的样子。 亡夫还在时,江茴很少做这些营生,确实不晓得。 见师雁行十分得心应手,江茴忍不住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她总觉得对方身上有种与寻常女子截然不同的飒爽和干脆,可偏偏对庖厨一道如此熟悉。 师雁行从可怜巴巴的盐罐子里挖了一点盐洒入碗中,“开酒楼的。” 江茴的眼睛都亮了。 “真了不起。” 言辞间,似乎有些羡慕。 师雁行看了她一眼,“还好,烧水吧!” 江茴去烧火,鱼阵插不上手,就去抽柴火。 她尚不满三岁,又瘦,拖着根和自己差不多高的柴火吭哧吭哧走半天,脑门子上都憋出汗来,脸蛋也红彤彤的。 “嘿咻嘿咻……” “介~介!” 路过师雁行身边时,小姑娘还不忘炸着一头黄毛向她炫耀。 “真棒。”师雁行夸赞道。 鱼阵的眼睛蓦地亮起,两条小短腿儿倒腾起来更有劲儿了。 热水褪下的鸡毛也没浪费,清洗了晾干,特别漂亮的留出来给小孩儿做毽子玩,其余的可以绑个鸡毛掸子。 鸡肉连皮带骨剁大块,大约还剩个四斤左右,和下水一并焯水去血沫,然后先干锅煸炒。 这公鸡确实死有余辜:它太能吃了! 三只母鸡都瘦巴巴的,唯独它吃得膘肥体壮,鸡皮下面许多黄色脂肪。 正好煸出来以后炒菜吃。 在火力作用下,原本湿润的白色鸡皮渐渐干燥,开始染上美丽的焦糖色。 莹润的油脂浸润了干巴巴的锅壁,并在底部汇起清亮的一汪,不断有细小的油花迸溅开来。 空气中迅速弥漫开浓郁的荤香,沁凉的秋日仿佛也带了温馨。 已许久没沾过荤腥的娘儿仨整齐地吞了下口水,看着大锅的眼珠子都有点绿油油的。 待鸡皮收缩,师雁行也攒了小半碗鸡油。 大料价格昂贵,翻遍这家里也找不出一粒花椒、八角,所幸纯天然喂养的大公鸡本就很香,只用姜葱倒也罢了。 令师雁行感到惊喜的是,这个世界中已经出现了红薯、土豆这两种大产量农作物,她又让江茴拿了几颗皱巴巴的土豆来切上炖着。 这娘儿仨身子骨都够呛,突然吃大荤大油的恐怕虚不受补,正好清淡些,也能多吃几顿。 大锅烧柴热力猛,不过半个时辰,鸡肉就炖烂了。 筷子轻轻一夹,直接脱骨。 怕三人骤然吃得太荤腹泻,师雁行特意多加了水,熬得好一锅鲜鸡浓汤。 切成滚刀块的土豆边缘已然融化,原本清亮的汤汁变得浓稠,搅动间依稀可见油花。 还挂壁呢! 前几日剩的野菜窝窝也热了热,一人掰开一块,抱着碗埋头大吃大嚼。 冷天热灶,在连汤带水热乎乎吃这么一碗,连身带心都舒坦。 鱼阵还小呢,江茴怕她卡着,只将烂熟的土豆和挑出来的鸡肉与她盛了一小碗。 又把野菜窝窝掰碎,泡在碗中。 不多时,原本粗糙难以下咽的窝窝也被香浓鸡汤浸透,小姑娘也不必人喂,自己擎着勺子,恨不得脑袋都埋进碗里,吃得大半张脸油光发亮。 公鸡骨骼粗壮,师雁行将几根大骨头用蒜臼的石锤砸碎,用筷子尖儿挑出里面的骨髓,三人分食。 骨髓中富含蛋白质和各种微量元素,也足够黏稠爽滑,虽只得抿一小口,娘儿仨也美得眼睛都眯起来。 真香啊! 一时饭毕,一锅土豆炖鸡还剩下一大半,又白得一小碗鸡油,分外满足。 吃饱了饭,身上也有力气,人就有些懒洋洋的。 趁着午间日头好,江茴和师雁行将房中被褥搬出来晾晒,鱼阵困得直点头,一脑袋扎在被子上,登时摔了个屁股蹲儿。 她不哭不闹,自己爬起来,又蹬蹬跟着跑。 “这附近可有什么镇子或是集市?”师雁行一边拍打着被子,一边问。 这家可谓家徒四壁,她背后的半截窗纸还“刷拉拉”迎风招展呢,就是不舍得熬浆糊糊。 毕竟浆糊就是面粉,贵着呢。 所以,她必须尽快寻点买卖来做。 江茴拍打被子的动作顿了顿,无数细小的尘埃在阳光下翻滚,像朦胧的飘荡的金粉。 “出了村子往西走约莫大半个时辰就是镇上,后日便是五天一次的大集……” 章节目录 第3章 鸡油南瓜饼 江茴顿了顿,“你想做吃食买卖?” 这实在是个很聪慧的女人。 师雁行点头,目光从漏风的窗户上一扫而过,“总得弄点进项。” 上辈子到死,她都没过过这么穷的日子! 虽穿越到农村,但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种地。 古代生产力落后,科技水平不发达,农业生产几乎完全依赖于气候环境,抵御风险的能力极低,稍不留神就白干了。 而且这一家三口全是女人,卖力气下地无异于以己之短,博人之长,乃下下之策。 江茴看着师雁行,张了张嘴,到底没再开口。 当天夜里,江茴翻来覆去睡不着。 快到十五了,月色一日比一日好,银色的月光穿透窗纸漏进来,影影绰绰照出炕上几人的轮廓。 江茴小心地翻了个身,侧着看向不远处的师雁行。 我可以完全信任她吗?江茴默默地想着。 此时她心中仿佛有天人交战,支持和反对双方阵营避雷分明,你争我夺互不相让。 一拨人说,人家本来死得好好的,是你非要叫魂,硬生生将人弄到这里,又顶了你女儿的躯壳,一辈子便脱不开干系。 况且观她日间言行,倒不像坏种。 既如此,为何不信? 另一拨却说,非也非也,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瞧她也不像个安分的。 如今看着老实,不过是人生地不熟,待到来日她什么都混熟了,说不得一拍两散…… 对江茴的内心争斗,师雁行不是没有察觉,只是觉得无所谓。 本来嘛,两人素不相识,中间隔的代沟几十条马里亚纳海沟都不够看! 又是以如此微妙的形式邂逅,别说江茴,便是师雁行自己也存了三分小心。 日久见人心,且行且看吧! 打定主意之后,师雁行便沉沉睡去。 奈何睡得并不好。 白天听了许多遍鱼阵的“介~介”! 那声音语调简直魔性,师雁行整晚都梦见一群天津籍相声演员扎堆儿说贯口,最后撩着长袍追着她狂喊“介~介!” “介~介!来都来了,着嘛~急啊?!” 师雁行被活生生吓醒。 太可怕了! 窝在她怀里当壁虎的鱼阵也醒了。 小姑娘顶着颗蒲公英炸毛脑袋瞅了她一眼,眉眼弯弯,下意识就要张嘴。 师雁行一个激灵,一把捂住她的嘴。 鱼阵睁着一双大眼懵。 师雁行尴尬一笑,清了清嗓子,低声道:“来,跟我念,姐~姐~” 原来姐姐要跟我玩呀! 鱼阵蒲公英瞬间支棱起来。 她认真地听,认真地学,然后认真地开口: “介~介~” 师雁行:“……姐姐。” 鱼阵:“介介。” 师雁行:“……” 她啪地以手扶额。 穷算什么,原来这才是她穿越后的第一失败。 “没想到你这样喜欢鱼阵。”另一边,江茴也醒了。 见她如此耐心带着次女玩,江茴心中顿时一软,到底是个好人呢。 师雁行用力闭了下眼睛,然后转过头去看江茴,特别诚恳地问:“你有没有觉得鱼阵叫姐姐的语调有点怪怪的?” “有吗?”江茴一怔,继而笑道,“小孩子牙齿都没长齐呢,大约过阵子也就好了。” 顿了顿,她又说:“多谢你带她说话,这孩子从小话就少。” 师雁行心道,还从小,这毛丫头这会儿也不大啊! 接下来的两天,师雁行大致了解了这个家的家底: 官中活钱只剩十八个大子儿,而当年的精细面粉就要八文钱一斤,若是陈粮或粗粮,则只需四五文。 因男主人平时做木工为主,赚得远比种地多,故而家中仅有几亩薄田,日子倒也过得去。 后来他病了,木工这大头收入消失,田也种不得,便将地租给旁人种。 因是薄田,又少,每年除去赋税后,家里能收到约合一百斤新面做地租。 今年的刚送过来不久,还剩差不多八十斤的样子。 原本的一家四口吃那一百斤面,绝对是不够的。 便是如今娘儿们三个,也得时不时掺和些粗粮,才能混到来年收租。 这还是得一整年风调雨顺,不然必然减产。 师雁行再次感慨了原始劳动力下种田的不易。 若放在现代社会,一亩地的产量差不多就是如今的十倍。 过去一整个夏天,院中菜圃内长了不少茄子、豆角,另有春日采摘的野菜,娘儿仨没吃完的,都被江茴摘下来洗净做成菜干子,如今都在小厨房内收着。 且这会儿还有日夜生长的冬瓜、萝卜、丝瓜、南瓜和葫芦等几样瓜菜,虽每种只有三两株,也足够娘们儿三个吃用,暂时倒也不必买。 再过几个月,萝卜白菜也就慢慢长起来了。 师雁行终于微微松了口气,也突然理解为什么现代人都想有个空地种菜: 蔬菜自由真的香! 照着么看,即便不吃主食,一时半刻倒也饿不死。 可三人的衣裳都旧了,棉被和棉袄内的棉花都被反复弹过好几回,已是不能再用的。 寒冬将至,旧棉袄无法御寒,须得扯新布,买新棉花。 又是一笔开销…… 另有西厢房上头几处瓦片松动,每逢天气不好,外面下大雨,里头下小雨,也要得空找人修补一番,换几块新瓦。 还有这窗纸,炒菜的油,吃饭的盐、姜…… 一笔笔,都是省不得的开销。 还是得挣钱。 而且要尽快。 江茴轻轻碰了碰师雁行,“先别想了,吃饭吧。” 师雁行骤然回神,“也好。” 急是急不来的,还得去镇上实地考察一番,才能决定卖什么。 她所在的村子叫郭张村,因早年由姓郭和姓张的几户人家聚族而居,所以得名,非常直白。 附近几个村子也是一样的风格,什么大赵村,小赵村,上刘村,下刘村。 当然,穷也是一样的穷。 在这些村子里做买卖是不大成的,大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三瓣儿花。 在这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大背景下,若没有大事,一年到头不见银钱交易的时候多着呢。 这顿饭的主食是江茴做的。 她将大南瓜摘下来一个,南瓜皮剁碎了喂鸡,瓤切开上锅蒸熟。 红澄澄的南瓜瓤略放凉后混一点面粉揉成团,掐成大小均等的饼子,按平了,用一点点鸡油下锅煎。 鸡油的荤香混着南瓜特有的清香散开,味道非常诱人。 不多时,南瓜饼子底部变得干燥,继而出现金灿灿的焦圈儿,就能吃了。 若是面粉充裕些,还可以多加了做发糕。 至少,看上去会更大,口感也更好。 大约是没了公鸡抢食的缘故,今天的母鸡们非常争气,三只鸡竟然下了两只蛋,还没落地呢,就扯开嗓子“咯咯哒,咯咯哒”喊起来。 我们下蛋啦! 捡蛋的艰巨任务交给了虎视眈眈的鱼阵。 小丫头撅着几缕黄毛,小嘴儿抿得紧紧的,显出十二分郑重,挺胸昂头,一步步钻进鸡窝: 鸡窝太矮了,不管师雁行还是江茴进去都不方便,倒是这个豆丁出入自如。 母鸡们自己都吃不饱,且又没有公鸡在,暂时提不起孵蛋的兴致,只象征性扑扇了几下翅膀,就大咧咧让鱼阵捡走了。 小姑娘一手攥着一颗蛋,兴奋得满脸通红。 她一颗心砰砰直跳,双眼发亮地蹭过来,用力踮起脚尖,高高举起给师雁行和江茴看。 “介~介!娘!蛋蛋!” 热乎乎的! 对自己被排在第二位这件事,江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丝嫉妒。 但嫉妒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师雁行用力揉了揉小朋友的脑瓜,直到因为摩擦起电,那满头黄毛越发膨胀,这才心满意足地收回手。 “干得真棒!” 看着次女随风飘荡的头发,江茴看向师雁行的眼神越发复杂。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今天吃的是昨儿剩下的土豆炖鸡,外加一大盘鸡油煎南瓜饼。 为了尽快补充营养恢复体力,也犒赏鱼阵的付出,师雁行试探性提出,能否用一个蛋蒸蛋羹? 江茴非常爽快地同意了。 师雁行再次确定,江茴曾经的生活必然十分富足,哪怕如今落魄,她的潜意识也认为人应该吃的好一点。 因为在寻常农户人家,便是鸡蛋也要攒着卖钱的。 一个一文呢! 师雁行前世的家庭状况比较复杂,祖宗家业落不到她这个女儿头上,她不甘于现状,勇于做逆女,也算白手起家了。 因此,创业初期十分窘迫的她被迫练就一手极其出色的打蛋技术。 具体来说,就是用最少的蛋,打出最多的效果! 经过疯狂打发外加适度掺水,最后竟蒸出来很像模像样的一碗。 锅盖揭开的瞬间,江茴和鱼阵母女二人顿时发出整齐地赞叹声,望向师雁行的眼神中,也带了明晃晃的崇拜。 这,这算“无中生蛋”吗?! 师雁行被娘儿俩崇敬的眼神看得有点上头,又去揪下一截葱叶切碎,撒上。 蛋羹表面光洁如镜,莹润如膏,轻轻一动便颤巍巍抖起来。翠绿的葱花色浓,落在上面竟显出几分艳色,越发娇嫩欲滴。 煎南瓜饼黄中透红,夹一丝鸡肉的香,竟也像在食荤了。 三人各自挖了一勺蛋羹,略吹几下便放入口中。 小小的鱼阵不曾想这样嫩滑,当香甜的口感弥漫开,便下意识做了个吞咽的动作,然后……没有然后了。 她啊了声,小脸儿瞬间垮塌。 蛋蛋,蛋蛋滑走了! 章节目录 第4章 盒饭 乡间大集逢五逢十开,到了九月十五这天,师雁行三人都起了个大早,准备去赶集。 哪怕兑了水,土豆炖鸡还是吃完了,倒是碗底还剩一点点鸡油。 出门前,江茴狠心把那鸡油用了,照例煎了一回南瓜煎饼,就着吃了一顿。 去集市走路要大半个时辰,再算上回来的,肚子里没食不成。 天还有些黑,睡眼惺忪的鱼阵揉着脸,嫩生生奶呼呼喊着“介~介”,扒在师雁行腿上腻着。 江茴收拾好碗筷,又顺手往师雁行和鱼阵脖子上各挂了个水壶。 师雁行只觉脖子上一沉,低头看时,发现是一整截木头抠出来的筒子。 筒壁很薄,打磨得溜光水滑,外面还细细上了一层清漆,上面箍上盖子,水一点儿都漏不出来,远比寻常水囊轻便好看。 这是原主的父亲生前做的,一共四只。 只是如今,到底有一只用不到了。 待收拾齐整,三人出门时,天已蒙蒙亮,瞧得见路了。 “呦,少奶奶出门了?” 正走着,就听右边路上传来一道浑厚的女音。 师雁行扭头一瞧,来的是两个挑着扁担的健壮女人,都生得浓眉大眼,五官颇有几分相似。 其中一个啧了声,顺手给了同伴一胳膊肘,又冲师雁行她们笑。 “别理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侄女儿果然好了。你们也去赶集?结伴走吧!” 打头那人叫郭桂香,言辞常有些刻薄,为人十分泼辣,但最是嘴硬心软。 之前师家男人去世、师雁行病倒,她隔三差五就来。来了也不说话,就是埋头干活,干完了就走,水都不喝一口。 另一个叫郭豆子,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郭张村人,还是堂姐妹,长大后也嫁在本村。 姊妹俩打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每每出入同行。 师雁行发现那郭桂香盯着自己看了好几眼,粗声粗气道:“还是瘦。” 顿了顿,竟又补了句,“跟个小姐似的。” 郭豆子和江茴都有些啼笑皆非。 这桂香,不刺几句就跟不会说话了似的。 江茴“少奶奶”这绰号,也是她取的。 因当初江茴刚来郭张村时,远比如今还白嫩,又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见着就不是个正经居家过日子的媳妇样儿,村民们难免议论。 后来她又因水土不服病了几回,郭桂香去探望时,顺口道:“……大少奶奶也似。” 看着师雁行细细的胳膊腿儿,郭豆子同情且温和地说:“女孩儿家抽条,瘦些也是有的,别急,回头多吃多睡,身板也就养起来了。” 一副安慰着急上膘的猪仔的架势。 乡间女人们也少不得做体力活儿,故而皆以健壮为美,江茴那种瘦削窈窕的美人身段儿没啥市场。 见师雁行听进去了,郭豆子也爱多说几句,“以后可别逞能,你看你病了这一场,差点吓死了你娘你妹子,那可真是几天几夜不合眼照看着。” 师雁行已许久没听过这种质朴的关心,不觉心头一暖,笑着应下,“晓得了。” 郭豆子一怔,竟有些意外的样子,“病了一回真是不同了,笑起来怪好看的。” 郭桂香就在旁边冷不丁来了句,“随她娘呗。” 说归说,但她也很承认江茴模样俊俏。 这小姐俩更像娘,以后长大了也是美人坯子。 不同了…… 师雁行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江茴。 江茴不动声色描补,“孩子大了,到底是懂事了。” 以前的师雁行性格内向,寡言少语,并不经常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村,上了大路,突然斜地里蹦出几个泼皮,老远拦在路中央调笑道:“小娘子,赶集啊,走着多累,大爷……” 一语未毕,几人已经看到同行的郭桂香,那笑容便僵硬起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江茴那样年轻,几年连番打击也难掩姝色,自从男人去了,没少有登徒浪子上门滋扰。 她做不来那等泼妇骂街的举动,便每每闭门不出。谁知那些人得寸进尺,觉得她怕了,竟入夜后来扒墙头。 后来还是郭桂香看不下去,天黑了也不睡觉,半夜举着柴火棍蹲在外面,逮着几个泼皮便是一顿好打。 如此几番过后,附近几个村的泼皮纷皆闻之变色。 见此情景,郭桂香冷笑一声,将挑着的扁担往手里一捞,二话不说就噔噔噔往上冲。 “娘咧!” “婶子饶命!再不敢了!” 几个泼皮还没浪完,就被追着打出去二里地,嗷嗷叫着作鸟兽散。 他们只觉得那小娘子必会来赶集,天晓得怎会同这悍妇一起! 郭桂香追到半截,把个扁担杵在地上,冲着众泼皮逃窜的方向恶狠狠啐了口唾沫,高声骂道:“干你娘的夯货,丧人伦的忘八,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不看看你奶奶我是谁!敢再来我们郭张村撒泼,肠子都给你捅出来!” 郭豆子追上去狐假虎威,“就是就是!” 师雁行:“……” 好个猛将! 桂香骂骂咧咧回来,见师雁行小姐妹俩都呆呆望着自己,一时有些窘迫。 鱼阵小嘴儿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眸子里几乎放了光。 她攥着两只小拳头,难得兴奋,“婶婶,打坏人!” 桂香竟给说得不好意思起来,黑黑的脸上隐约泛起红色。 她憋了半日,故作镇定道:“别学你娘细声细气的,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就知道怕了。” 躺枪的江茴:“……” 师雁行和鱼阵认真记下,“好。” 桂香满意地点点头。 旁边的豆子眉飞色舞道:“桂香打小就能为,拼起命来,三五个小子都不是她对手!” 师雁行:“……” 所以以前你们还经常拼命?! 鱼阵抱着她的大腿,眼巴巴瞅着郭桂香,尤其是对方粗壮的腰身,十分羡慕。 好人婶婶好大只哦! 对见惯了后世繁华都市的人而言,镇上大集也不过城乡结合部的水平。 但相较郭张村,也可称一句繁华了。 集市从镇子中心开始,一直蔓延到郊外的空地上,大部分都是从各村赶来贩卖瓜菜和鸡鸭的。 就随便找个空地,人往那里一站,东西一摆,就开张了。 赶着羊的,骑着牛的,叽叽呱呱卖鸭子的,还有连夜支开摊子耍把式卖艺的,乌央乌央一大片,空气中浮动着复杂的气味。 郭家姊妹想买布和新棉花,要往镇上去,正好娘儿仨也跟一起挤过去。 镇子不大,但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道路也是石砖铺地,很是气派。 沿街都是各色店铺,上到书肆,下到米面粮油布匹,另有几家卖胭脂水粉的,应有尽有。 还有一家盐号、一家茶商和铁匠铺。 自古盐铁茶官营,想做这些买卖,单有钱还不行,没有门路,衙门根本就不发签子! 路过时,郭豆子顺便进盐号问了一嘴,出来时手里就提了一个小布兜,忧心忡忡道:“上月还四十文一斤,今儿竟就到了四十五文,听说年下还要涨呢。” 四十五文! 如今她们全部家当还买不来半斤盐! 师雁行不禁开始怀念后世几块钱一包的食盐。 借着这个机会,师雁行把市面上各样物价都问了一遍。 除盐铁茶之外,糖和非本地产的烹饪大料也很贵,每斤都在百文以上。 相较之下,反倒是油和肉更为亲民。 王公贵族以食羊肉为美,而底层多以猪肉和鸡鸭为主,如今猪肉肥的十六文一斤,瘦的只要十文。 鸡鸭比较好养活,周期短,略贱一些。 油以猪油、芝麻油和菜籽油为主,听说这几年还兴起用黄豆榨油,浓香扑鼻,但价格昂贵,只有达官显贵才吃得起,这边镇上直接没有。 江茴看得一片茫然,能做什么买卖呢? 可扭头一瞧,旁边的师雁行竟带了点笑模样,显然有所收获。 趁着郭家姐妹去布庄,师雁行就朝街上的各大铺面努努嘴儿,“你瞧。” 江茴和鱼阵都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却只看到进进出出的人群,有顾客,也有伙计。 不就是人,有什么好看的? “但凡成规模的店铺都雇着伙计,还有专门从外面运货来的贩夫走卒,为数不少。”师雁行眼睛看着那些人,口中继续道,“快晌午了,你猜,他们怎么解决午饭?” 午饭…… 江茴想了下,“若做长工,有些东家会管饭,余下的自己带干粮。” “是啊,”师雁行道,“可好吃吗?” 江茴:“自然不好吃。” 鱼阵听不懂娘和姐姐在说什么,但还是摇着大脑袋学话说,“不好吃。” 娘们几个都笑了。 天热时,带的干粮晌午很可能就馊了;天冷时,干粮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可若不自己带,东家又不管饭,就只能去外面馆子吃,一顿饭少说十个八个大钱。 吃不起。 师雁行笑吟吟道:“如果这时候能有热乎乎的饭菜,价钱还比馆子便宜,他们会怎么选?” 除了伙计们,还有街边来摆摊,一耗一整日的摊主,以及其他小型铺面的小掌柜,哪一个不要愁午饭? 盒饭! 外出务工人员的首选! 章节目录 第5章 肉片溜白菜 但在这个年代做盒饭面临两个难题: 保温和餐具。 师雁行儿时曾在老家见过走街串巷买冰棍儿的,炎炎夏日,木箱加棉被就能保证冰棍不化。 眼下还不算太冷,只要用棉套包裹装菜的木桶,完全没有问题。 江茴原本不大明白师雁行说的“盒饭”,可如今听她细细拆开来讲,顿时恍然大悟: 这是要做个流动的小饭馆! 花更少的钱就能有饭有菜,都赶得上下馆子了,谁不爱? 可行! 况且师雁行将急需解决的难题都摊开来说,江茴顿时有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也跟着思索起来。 “买些大碗和筷子便罢,家里还有一辆江州车,木桶也有,将饭菜和桶子放到上面推着就好……” 可惜牛卖了,不然套上板车更省时省力。 “可以。”师雁行点头。 一次性餐具用可循环使用的碗筷代替,大不了跟其他摊子一样,卖完了回去刷。 只是有点愁,“万事俱备,只差钱……” 哪来启动资金呢? 靠卖鸡蛋? 家里一共才三只母鸡,还不是天天下,市面上鸡蛋一枚一文钱,想凑够,至少得一个月以后。 届时天会彻底冷下来,做街头生意更难。 江茴看了她一眼,一时没言语。 这几日她一直在想,到底该不该,或者说能不能信任对方? 眼见对方一直都在为这个家打算,她心中防备也渐渐放下。 无论真相如何,在外人看来,她们就是天生的母女,谁也离不开谁,谁也不能背叛谁。 退一万步说,自己到底是“娘”,这便是天生优势。 哪怕来日这人真起了什么坏心思,一个“孝”字压下来,也翻不起什么水花。 思及此处,江茴用力吐了口气,连日来摇摆不定的心也终于落了下来。 她决定赌一赌。 赌来的不是个坏人,赌她们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我还有一个银镯子,”江茴抿了抿唇,“可以当了来用。” 师雁行先是一怔,继而大喜,旋即也明白了她方才的沉默为何。 正如她还没有完全信任江茴,江茴自然也不可能完全信任自己,这是人类求生的本能。 她们都没有错。 而江茴现在告诉自己这个秘密,就等于将底牌,至少是一部分底牌亮出来,何其难得。 这不仅是做生意的开始,还是两个成年人正式迈出相互信任的第一步。 两人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中。 江茴往布庄内看了眼,“豆子最爱杀价,她们这回买的又多,得细细地挑,想来没有两三刻钟完不了,不如咱们先去看碗。” 日头越升越高,鱼阵被晒得昏昏欲睡,江茴便将她抱着走。 小姑娘打了几个哈欠,将脑袋熟练地往她颈肩处一扎,迅速睡去。 师雁行边走边看,琢磨把摊子摆在哪儿。 做生意有三大要素:位置,位置,还是位置! 她们是新来的,又都是年轻女人,位置选得不好或太好,都很容易被地头蛇针对。 “做主食本钱高赚的少,且咱们未必忙得过来,那江州车怕也塞不下,不如只卖菜。”师雁行朝路边努了努嘴儿,低声道,“就去那里挤一挤。” 小本生意要有侧重点,不能什么都想要,那样最后往往什么都得不到,也容易招人嫉恨。 江茴顺着看去,发现是街角一个炊饼摊子。 位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奈何摊主只卖炊饼,生意一直不大好。 炊饼嘛,谁家不会做?有几个人会巴巴儿跑来单买呢? 摊主是个年近五旬的妇人,想来也没其他糊口手艺,改不得行,抄着两只手靠在墙角,满面愁苦,双眼放空,只偶尔有人经过时,有气无力叫几句: “炊饼,热乎乎的炊饼!” 江茴一点就透,双眼放光道:“好!” 确实,家里满打满算也只有她和师雁行两个劳力,炒大桶菜再蒸炊饼只怕会累死。 若只卖菜,那卖炊饼的大娘必然不会排挤,摊位就解决了。 况且自家卖菜,她家卖炊饼,便是互为助力,哪里有不愿意的? 娘儿仨过去一说,对方木讷的眼珠转了几转,反复确认道:“果然只卖菜?” 师雁行笑道:“确实只卖菜,到时候少不得还要有人从您老这里买热乎乎的炊饼吃哩。” 大娘神色微动。 师雁行又道:“我看您老手艺甚好,便是酒楼里卖的炊饼也没有这样柔软宣呼,早该叫大家伙尝尝。” 这话搔到大娘痒处,那被风吹得黑红的脸上瞬间活泛起来。 “你这小娘子说得很是,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光炊饼都蒸了三十年,那酒楼里年轻的小伙计如何比得?不过世人不识货罢了!” 当下不再犹豫,将胸脯拍得啪啪响,只让她们尽管来。 “不是老婆子夸口,这地界实在是好,以往有那起子人想来,我都给撵走了!” “那可真是多谢您老,一瞧您便是那等心软和善的……” 见师雁行面不改色拍马屁,三言两语便拨动对方心神,江茴目瞪口呆。 几人商议已定,又去问碗。 大禄朝陶瓷业十分发达,她们又不拘样式新旧,只要粗瓷大碗,店家亦想尽快脱手前几年卖不出去的瑕疵旧货,便只一文钱一个。 只订二十个,也不要订金了。 手头紧吧,能省一点是一点,师雁行疯狂试探,“掌柜的,我们是必要做买卖的,日后少不得再从您这里拿货,能不能便宜些?” 江茴不擅长讲价,听了这话十分局促,又怕掌柜的翻脸撵人,心脏咚咚直跳。 谁料掌柜的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懒洋洋一抬眼皮,“你们且把买卖做成了再说。” 套话不好使! 他在街面上几十年了,隔三差五就听谁谁谁说要干大买卖,可最后,不都灰溜溜卷铺盖? 师雁行也不尴尬,还是笑眯眯的。 做生意嘛,都这样,卖方想多卖,买方想少花,都是这么一步步磨来的。 脸皮儿薄的人做不成买卖。 只要能节约成本,就不丢人。 掌柜的也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这样熬得住,又见她们孤儿寡母的——但凡家里还有个男人,也不至于叫娘们儿几个这样拖家带口的操劳,不由心生怜悯。 “罢了罢了,”他将烟袋锅子往鞋底磕了两下,“难为你一个娃娃开口,这个钱么,实在不能再少,我多送你两只碗如何?” 足足两文钱! 师雁行满口应下,又说了一车子好话。 “行了,走吧走吧,再说我也不能多让了,”掌柜的失笑道,“女娃娃好钢口,只冲这嘴皮子,就合该发大财!” 搞定了摊位和器具两大难题,师雁行和江茴都狠狠松了口气。 菜品么,成本要低,味道要好,最好再加点油水…… 郭张村隔壁就有卖肉的,从集市上回来后,江茴就照师雁行的吩咐去割了一点肉回来,准备先炒菜试味。 见她一刀下去,那肉只受一点皮外伤,下来的肉片不过几张纸厚薄,拎起来恨不得能看见对面光影,江茴不禁面色古怪。 这,这别是个奸商吧?! 师雁行正色道:“咱们成本有限,既要给客人实惠,又不能折本……肉就这么点,切得太厚,一桶里就那么几块,看着可怜,也不像话。切得太薄,一炒更少,零零散散,也不成样子……” 切肉是门学问,一头牛传三代的且多着呢! 似这样厚薄,下锅后先干炒,就能煸出许多猪油,一来增香,二来也可省些素油。 “嗤啦”,肉片滑入锅中。 在热力催发下,肥肉的部分开始变得透明,原本干燥的锅底迅速浸润了油脂,显出一种充斥着活力的色泽。 当锅底聚起一点液体猪油时,肉片边缘已经微微卷曲,随着炸裂的油星儿疯狂跳动。 肉片整体染上动人的灿金色,身量缩小,而空气中浮动的荤香中,也悄然多了一丝奇异的焦香。 “香哦~”鱼阵扒着灶台踮起脚,嘶溜着口水道。 正拉风箱的江茴怕她烫到,将小姑娘往后拉了拉,“乖,别打扰姐姐。” 确实香得过分。 以前她也炒过肉片,也是这个锅,也是这个火,怎么就没有这个味儿? 鱼阵乖乖哦了声,往后蹭了几步,跟个蘑菇似的蹲在地上,两只小手托着下巴看。 火光映在她眼底,像两点跃动的星。 然后这星星浑身上下都是大写的“馋”。 呜呜,想吃…… 嘶溜~ 过去几天吃了几顿鸡肉,小姑娘的面色都好看了,似乎胖了一丢丢,脸蛋子圆滚滚。 师雁行抽空捏了捏脸,“等会儿给你吃。” 鱼阵猛点头,脑袋上的小揪揪也跟着甩啊甩,“吃!” 肉片煸炒得差不多,师雁行才把切好的白菜放进去。 院子里的白菜没长成,现在拔了可惜,倒是外面几层大叶子可以薅下来吃一吃,留着里面几层继续长。 先放厚重的菜帮部分,待到五分熟,再下入柔嫩的菜叶,大火翻炒。 土灶烧菜远比现代社会的燃气灶更好吃,有人说是锅气,有人说是情怀,不一而足。 但确实美味。 “尝尝!” 师雁行把菜放到桌上,那边鱼阵早小尾巴似的跑过来,然后只在桌上露出个小揪揪,两只搭在桌边的小爪子挠啊挠,好着急。 她太矮啦! 江茴笑着将她提上凳子,取了筷子来。 “咕咚!” 鱼阵吞了下口水,小手蠢蠢欲动。 师雁行失笑,夹了一片细嫩的白菜叶和肉片递过去,“啊~” 小朋友快乐地张开嘴巴,如被投喂的雏鸟,“啊呜!” 好好吃哦! 甜丝丝的,香喷喷的…… 她太小啦,不太会讲,但就是好好吃! 江茴也吃了口,就很震撼: 这真是白菜的味儿? 那我往年熬的白菜算啥?! “但为什么要叫盒饭?”江茴仍是不解。 这看上去跟盒子没有任何关系嘛。 师雁行失笑,“那是我老家的话,罢了,在这里,就取个新名儿吧。” 江茴略一沉吟,试探着问:“既然是预备装在大碗里,就叫大碗菜如何?” 简单直白,很好懂,大俗即大雅。 师雁行眼前一亮,“很好啊!” 够粗暴,非常容易被记住。 “大碗柴!”鱼阵也口齿不清道。 师雁行噗嗤一笑,端起桌上的水杯,“来,为即将开启的大碗菜事业,干一杯!” 两长一短三根胳膊擎着水杯凑在一起,轻轻碰了下。 水面迅速泛起涟漪,她们的事业,将从这里启航。 章节目录 第6章 大碗菜开张 一个平平无奇的秋日。 转眼到了午饭时间,累了半日的伙计们揉着酸痛的肩膀,三三两两往外走。 他们在镇上最大的粮店做活,东家也是管饭的,可就是有点心黑手狠: 若在店里吃,那米粥清得能照出人影来不说,也无甚配菜。 炊饼是前一年的陈粮做的,每人最多吃三个,竟也敢要六文钱。 他们累得狗似的,一天才挣二十来个大钱,东家就又想法再抠回六文去,大家都赌气自己带干粮,私底下叫他赵扒皮。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小年轻打开带的干粮包袱,发现经过一上午的风干,里面的炊饼已经硬得掉渣,不由苦了脸。 他扭头问旁边的汉子,“赵叔,就没个地方热一热?” 这又冷又硬的,掰开的茬口都豁嘴,怎能咽得下去? 昨儿他将就着吃了一天,下半晌胃里都刺刺拉拉不舒坦。 赵叔瞅了他一眼,随便找了个有日头的屋檐下坐着。 “狗子,你小子就是给惯坏了,出来做活的哪儿那么些讲究,还热汤热饭的伺候着?吃吧,多吃几回就习惯了。” 说完,捏住炊饼的手指微微发力,被晒得黝黑发亮的胳膊上肌肉隆起,就这么撕下一块面饼来。 他故作轻松地丢入口中,也不着急往下咽,先用唾沫慢慢泡湿了,这才使劲咀嚼几下,抻着脖子咽了下去。 旁边一个相熟的汉子也这么吃,吃了几口就捂住胃部,低声呻/吟起来。 狗子吓了一跳,“张叔,您哪疼啊?” 赵叔扫了一眼就道:“胃疼呗!” 做他们这行比一般打零工挣得多,但吃的就是年轻时候的力气饭,脱粒、装袋、卸货、送货,拿人当畜牲使唤。 偏又不得好好吃饭,风口里冷水硬干粮,几年下来,谁没个老胃病? 张叔自己捂着胃缓了会儿,再抬头时,额头上都沁了层薄汗,嘴唇也泛白。 他朝狗子摆摆手,又对着老赵自嘲一笑,“老娘还说让我吃些软和的,前儿我一咬牙还真就下馆子去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好家伙,一顿饭吃了我二十八个大钱,一天白干!都够买几斤肉了!我娘心疼的直嘬牙花子。” 众人一阵哄笑,才要说话,就听街角一阵清脆的女声传来: “大碗菜,大碗菜,热腾腾软乎乎的大碗菜!” “连汤带水的大碗菜,三样里任挑两样,冒尖的大海碗只要四文钱!只要四文钱!” “四文钱,四文钱,买不了吃亏,也买不了上当,走过路过不要错过!”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啥菜? 大碗菜? 才四文钱?! 热腾腾,软乎乎! 连汤带水…… 累了半天了,趁热吃上这么一碗,得多舒坦啊! 冷风吹在伙计们的脸上,一群人脑子里不断徘徊着这几个极富诱惑力的字眼,再低头一看手里硬邦邦的炊饼,越发觉得难以下咽。 “走过路过别错过……” 狗子刚念出这几个字就觉得不对劲。 咦,我为什么跟着念起来了?! 也太顺口了吧? “这又是哪里的新花样?”老胃病犯了的老张是头一个被引诱的。 他捏着那块戳人的干炊饼站起来,一边探头探脑,一边喃喃道:“听着怪好的,要不就先去看看……” 嗯,我就是过去看看,又不是一定要买。 这么想着,两条腿就自己动起来。 他循着声音走了一段,发现原本卖炊饼的大娘旁边多了一辆江州车。 车子上面绑着三个大木桶,木桶盖敞开了一条缝,油汪汪肉乎乎的香气正源源不断地从桶里飘出来。 车子边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正满脸笑意脆生生吆喝着,见他过来,一双亮闪闪的眼睛便看过来。 “累了一上午了,快来吃点热饭吧!只要四文钱。” 这样亲切的话,简直就跟到家了似的。 她旁边还有个三十岁上下的年轻女人,身量窈窕,还怪好看的。 老张忍不住看了眼,然后就不敢再看了。 “啊,我,我吃完了,就是看看,看看……” 老张心道,可不能说没吃饭,不然就中计了。 师雁行看着他手里捏的那半块饼子,没戳破,反而越发热情。 “是呢,今儿我们第一天开张,大家都不熟,正该过来看看。不如您上前细瞧瞧,若中意呢,过几日再来照顾我们的生意也是一样的。若不钟意,扭头就走!” 她生得俊秀,口齿又清脆,这么呱唧呱唧说起来,叫人无法拒绝。 等老张回过神,愕然发现自己竟已站在了大桶边。 不对,我什么时候过来的?! 这两条腿有自己的主意! 不过,来都来了,要不,就看看? 已经被饭馆坑过一次的老张故意板着脸,眼睛却忍不住往桶里看去。 “这个是肉片溜白菜,那个是猪油萝卜炖粉条,还有一个是丝瓜炒蛋,您随便挑两样,就往这大海碗里使劲装,只要掉不出来就成。” 师雁行举起手中的碗示意。 那碗可真大,比她脑袋都大出一圈去,但又是浅口,其实容量远没有看上去这么唬人。 但讲究实惠的顾客往往就吃这一套。 猪肉! 猪油! 老张听得暗暗心惊,这可是荤菜呀,竟然只要四个钱儿? 就见最外面一个桶里果然是热气腾腾的炒白菜,里面肉眼可见许多卷曲肥美的猪肉片,当真一点不掺假。 他只站在旁边瞅了一眼,就觉得那浓烈的油香混着热气,直往他脸上扑。 隔壁桶里是萝卜炖粉条,比头一个汤多,看不见肉片,但是汤汁表面确实浮动了许多油花,说明人家没撒谎,菜里确实搁荤油了。 旁边的丝瓜里虽然没有肉,但是有蛋啊! 嫩绿的丝瓜切成滚刀块,白的瓤,绿的皮,嫩生生翠油油,中间夹杂着许多嫩黄的鸡蛋沫,光看着就觉得美。 要了命了! 老张忍不住狠狠吞了口唾沫。 看了这些菜之后,谁还吞得下干面饼子呀! 要不……可我自己带了干粮啊。 “鱼阵,好不好啊?” 老张正犹豫着要不要买,就听那姑娘突然问了句。 鱼阵? 谁? 他四下一看,发现刚才只注意桶里的菜了,竟没看到板车边缘还站着一个半截高的奶娃娃。 小姑娘抱着刚才他看过的那种大碗,笨拙地挥舞着勺子,吃得头也不抬。 听见那姑娘叫了,那小屁孩儿才百忙之中仰起脸来,半边腮上还贴着一块萝卜,油乎乎的小嘴里吧嗒吧嗒嚼着。 她用力点头,“好次。” 孩子不会骗人,哪怕她不回答呢,光看这副小猪仔拱食的样儿,就知道有多好吃了。 “来一份!”老张最后的防备瞬间崩塌,果断道,“就要那个猪肉炒白菜和丝瓜炒蛋!” “好嘞!”师雁行笑得两只眼睛都眯起来,朝后使了个眼神,江茴就来装菜了。 老张怕被说轻薄孟浪,不敢看人家的脸,就低头看菜,发现这家人的衣裳虽然旧,可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手上半点污渍也无,指甲缝里都是白白的。 那桶子和外面包的棉套子也十分光洁,叫人看了就舒坦。 老张原本还怕这家说话不算数,给菜不够,结果就看那娘子玩命似的往碗里塞,眨眼功夫就冒了尖,哗啦啦直往下掉,山崩一般。 “够了够了。” 老张忍不住道。 万一掉地上多浪费呀,要不炫我嘴里算了! 大海碗到了手里,沉甸甸的一坨,压得手腕子直往下坠,怕不能有二斤重。 还有些烫手呢! 感受着掌心源源不断传来的热量,老张美得嘴巴子都歪了。 看看,这才四文钱! 猪肉边缘微微带点焦黄,肥肉的部分透亮,谁切的肉?刀工怪好的。 也不用找地儿,老张就这么站着,狠狠扒了一口。 先吃的是猪肉片炒白菜,一入口他就惊了。 嘶,不对,咋这么香?! 白菜帮又脆又甜,白菜叶又软又嫩,混着猪肉的香和浓……这他娘的过年了呀! 还有那丝瓜炒蛋。 丝瓜本身绵软微弹,因为切的是滚刀块,又有相当的厚度,大口咬下去特别过瘾。 鸡蛋也不知怎么炒的,是老张从没吃过的滑嫩,合着丝瓜特有的清香,说不出来的对味儿! 那边老赵等人久等老张不回,觉得有蹊跷,便纷纷寻来,结果老远就见这厮埋头狂吃。 “狗日的,你他娘的自己在这里吃上了!” 老张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么,嘿嘿一笑,用干粮一抹嘴,结果划出一道血口子。 众人:“……” 旁边噗嗤一声笑,就见方才吆喝的那年轻姑娘指着隔壁炊饼摊子说:“挣钱要紧,可身子骨更要紧,叔叔伯伯们忙了大半日,有了这好菜,何不配上个热腾腾宣乎乎的软炊饼?” 众人一怔,视线不自觉跟着她的手一起动,最终定格在那几笼还冒着热气的炊饼上。 是啊,这好菜配硬饼子,可不糟蹋了…… 卖炊饼的刘大娘没想到师雁行竟会主动帮自己揽生意,不由得又惊又喜,忙擦着手站起来。 “都是今年的新粮,喷香!只要一文钱一个,和这小娘子家的热菜最是相宜。” 师雁行闻言,与江茴对视一笑。 这不就成了? 最后,追着老张来的几个伙计几乎都来了大碗菜,更有相当一部分舍弃了硬干粮,花一文两文买了热炊饼。 对餐饮行业来说,最好的招牌和宣传就是大快朵颐的食客们。 方才大碗菜许久不开张,可这会儿六七个壮汉站在这里吃得稀里呼噜,哪怕不饿的人都能给带出三分食欲来,更何况正是饭点? 原本还怕卖不完,结果还不到一个时辰,那三只桶子竟都空了。 若非中间师雁行见事不好,提前舀出来一大碗,她和江茴都要饿肚子。 “这滋味真不错,还实惠,你们明儿还来不来?”老张用炊饼把那碗底擦了一遍又一遍,干净得像洗过一样,最后才恋恋不舍的还回去。 他不光吃了一份大碗菜,还花两文钱买了两个热炊饼,连菜带饭吃得舒舒服服,全身暖洋洋,别提多受用。 这么好的一顿饭,加起来才六文钱! 相较之下,同样的价格,东家给的真是猪都不吃! 师雁行笑着点头,“来,怎么不来?再过几天,菜还会变花样呢。” 今天原本只是试水,她只准备了二十来份,觉得就算卖不完,剩下几份自家也就吃掉了,没想到销路竟然很不错。 有几个伙计闻着味儿过来,结果只看到了空桶子,十分不甘心。 一份四文钱,一共卖了二十份,余者自吃,就是八十文。 这成本才多少? 海碗一共二十文,一斤半肥半瘦的猪肉十四文,油有猪肉菜炒出来的猪油,素油虽加了点,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丝瓜炒蛋里的蛋看着不少,其实统共才放了四个。 再就是一点点盐…… 其余的家当都是现成的,无需成本。 也就是说,哪怕一口气扣掉所有本钱,光头一天就净赚差不多四十文! 章节目录 第7章 猪油萝卜熬粉条 第七章 赚了钱之后,江茴整个人都很亢奋,回去的路上步子都有些虚浮,脸上也带了光。 师雁行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笑,让她充分享受胜利的喜悦。 鱼阵也被这气氛感染,看着比前几日开朗多了,路上竟也会撒开妈妈和姐姐的手在前面追着蝴蝶蹦哒几下,蹲在路边欣赏草丛中嫩生生的野花。 “福蝶!” “介~介!花!”小姑娘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指着那花。 师雁行笑道:“这么喜欢花呀?” 鱼阵揣着手手点头。 “那咱们摘两朵回家好不好?”师雁行说。 没想到小朋友没有同意。 她扬起小脸儿,非常认真地说:“会痛哇。” 说着,就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好像自己也跟着痛起来。 江茴也走过来,跟着一起蹲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柔嫩的花瓣。 “对,花摘下来几天就死掉了,若真的喜欢,怎会如此?” 师雁行本能觉得这话里有话,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发现江茴眼神飘忽,显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但绝不会只是在说花。 跟她的过往有关吗? 鱼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忽然问:“死掉,就是像爹爹那样?” 师雁行和江茴都愣了。 这几乎是她会说话以来讲过最长的句子。 江茴怜爱地将小女儿抱起来,轻轻亲了亲她的脸蛋,眼底迅速沁满悲伤。 她不仅没有了丈夫,还失去了一个女儿…… 鱼阵感受到母亲的悲伤,懵懵懂懂的用小手环住她的脖子。 师雁行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此情此景,她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好在江茴很快就调整过来,兴奋了大半天的鱼阵也睡了过去,两人继续往回走。 “抱歉。”江茴忽然道。 大好的日子,她却忽然说这些。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师雁行道,“你不必这么说。” 短短两年间就失去两个至亲,老实讲,江茴还能在外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已经殊为不易。 江茴沉默片刻,就算把这节揭过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死者已矣,可生者还是要努力活下去。 她的女儿还没有长大,如今,生活又迎来转机,一定要坚强。 “说起来,你可真了不起。”江茴故意收回今天的生意,“头一天就赚了这么多钱。” 今儿才卖了那么点呢,碗筷也可以多次使用,如果以后再多卖些,一天岂不是要赚六十文、八十文?! 一天六十,一个月三十天,就是足足一两八?! 一年二十多两!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得出结果的瞬间,江茴还是禁不住吸了口气。 这么多! 莫说整日侍弄土地的农民,那是一年到头不见银子的,就是镇上那些不大起眼的小馆子,一年的纯利润也未必有这么多。 是了,她们这买卖没什么本钱…… “觉得赚钱简单吗?”师雁行忽然问。 “简单。”江茴笑道。 若日日能得如此,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师雁行也笑了,“那些同行也这么觉得。” 江茴的笑容戛然而止。 师雁行继续道:“做这一行门槛低,只要有心留意,谁都能掺一脚。咱们这头几日做,知道的人不多,可你等着瞧吧,莫说再过十天半月,便是五七日之后,恐怕街上就会再冒出几个大碗菜的摊子。” 伴着她的话,江茴的表情越发凝重,拍打鱼阵脊背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下了。 “那些摊子可能比咱们的更大,菜品种类更多,甚至就连价格,也可能更便宜。” “可是,”江茴忍不住道,“咱们这些大多都是自家有的,本钱已经一降再降,他们卖的再便宜些,岂非要折本?” “暂时折本怕什么?”师雁行反问,“况且咱们小门小户,家底儿又薄,且外头看着只有几个女人,便是软柿子好拿捏,难不成还能和他们硬碰硬?只要坚持一段时日,把咱们熬走了,他们再把价格提回去就是了。” 任何行业都免不了类似的恶性竞争,尤其街头餐饮,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很容易就被模仿。 若是对手讲究,大家一起发财,少赚点也就算了。 但是多数人眼皮子浅,只想着自己划拉,容不下旁人。 江茴自然明白她说的都很有可能发生,咬了咬唇,仍有三分侥幸。 “那,那我们毕竟是头一家,大家伙儿今儿吃着也都说好,怎么说也会念旧的吧?” 师雁行就笑了。 这真是个善良而天真的女人,抑或她逼着自己这么想。 “念旧归念旧,可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师雁行一句话便让江茴无言以对。 是呀,她们都知道一文钱掰成两瓣花,外人为何不呢? 左右都是填饱肚子而已,就算味道差些又何妨? 便宜啊。 见江茴忧心忡忡,师雁行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必太担心,我说这话也是防患于未然,提前提个醒,省得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左右还得几日功夫呢。” 江茴点头,“我自然明白你一番苦心,难为想得这样周全,只是咱们好容易找到个赚钱的法子,总得想个应对之策才好。” “那是自然,”师雁行笑道,面若有光,“我若怕,一开始就不做这行了。” 江茴一怔,竟不觉看呆了。 师雁行跟她以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和大禄的其他女子也不一样。 她身上有种语言难以描述的自信和活力,那样坦然,那样大方,仿佛不管面对什么困境都有法子解决,让人不自觉就跟着安心。 第二天,江茴和师雁行又起了个大早。 鱼阵本也跟着起来凑趣,奈何人太小了,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就蹲在墙角仰面朝天睡着,又被师雁行整个端回去,塞在被窝里睡成小猪仔。 经过师雁行昨天的提醒,江茴今天分外有干劲,摆明了就是要赶在竞争对手出现前多赚一点是一点。 昨天二十份不够卖的,今天两人就做了三十份,还是肉片溜白菜、猪油萝卜熬粉丝和丝瓜炒蛋。 “白菜帮子扒的差不多了,鸡蛋也用光了,”江茴道,“若要准备明日的,咱们是不是得从别的地方买些?” 白菜成熟的时节还没到呢,外层叶片虽大,也经不住这么做。 “暂时不用,”师雁行道,“明天咱们换个新花样,还有那么多土豆,南瓜,豆角干子等等,大家也吃个新鲜。” 江茴笑道:“说的也是,这样他们就更爱来了。” 喜新厌旧乃人之本性,头一天吃新鲜花样觉得稀罕,第二天再吃也不错。 可若连着吃三天,哪怕滋味更好,食客们也会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两人把饭菜放到木桶里装好,那边重新睡醒的鱼阵已经歪歪斜斜爬下炕,自己挂着水壶过来,手里还拖着母亲和姐姐的。 江茴揉了揉女儿的小脑瓜,“真棒。” 这几日她仔细观察了师雁行和女儿的相处方式,大受启发,也开始频频夸奖。 小姑娘每次都很开心,眼睛亮闪闪的,然后下次干活就更积极主动了。 同样的路段,更沉的负重,但因为有了金钱的激励,江茴却仿佛走得更起劲儿了。 她们差不多是掐着点走的,还没到摊位前,卖炊饼的刘大娘就主动过来帮她们拉车,十分热情。 “来来来,那地儿我给你们扫了,干净的很。” 昨儿她也被带着多卖了十几个炊饼,最后竟空了笼屉,回去一说,家里人都高兴坏了,今天特意多带了二十个。 众人安顿好不久,各个店铺就陆陆续续放工 师雁行才吆喝几声,就见道路尽头呼啦啦跑过来几个人,为首的赫然就是昨天头一个来吃的老张,紧随其后的便是狗子。 “嘿,我今儿还是头彩吧?”老张狠狠喘了几口气,搓着手道,“还要那个肉片溜白菜,第二个换成猪油萝卜粉条!” 又对刘大娘说:“再要俩热炊饼,先给我一个,另一个放着,吃完再拿。” 刘大娘眉开眼笑,果然取了一个与他。 见路上几名行人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尝到甜头的她竟主动帮忙招呼起来。 “热乎乎的大碗菜,干净又好吃,才四文钱就两个肉菜。这些可都是回头客,来尝尝吧!”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若不招呼,客人路过门前就是路过了。 但若喊几嗓子,有些人就会觉得不好意思,过来瞧瞧。 “哎,这个倒是不错,”新来的一个人惊喜道,“还真是热菜呢。这些都是四文钱?” 肉虽然少,但确实有! “两个,四文!” 鱼阵伸出两根短短的手指,奶声奶气道。 昨儿姐姐和娘说了几遍,她已经记住了。 “呦,这还带着孩子呢。” 几人惊讶道。 见鱼阵乖巧可爱,便出言逗弄,说了几句后更不好意思走了。 “要不,咱就在这儿吃点儿?反正也不贵。” 最开始过来的人提议道。 “行,去哪儿不是吃?”同伴答应得很爽快,“咱们去吃碗素面,一滴油没有都要两文钱呢!” 那边老张狠狠扒了几口萝卜,又嘶溜嘶溜吸粉条,觉得这玩意儿吸饱了混着猪油的汤汁,咸甜适口,简直比菜还好吃,美得直点头。 也不知这小娘子家里怎么做的,粉丝泡了汤水竟然也没囊,反而还挺弹牙。 殊不知师雁行早在家里实验了几回,最后取的好办法: 先熬萝卜,汤多一些,出锅时再下粉条。 反正那些粉条本身就是熟物,缺的只是水分而已。 从韩张村赶到镇上将近一个小时,正好让干粉条慢慢吸饱滚烫的汤汁,口感最佳还省火。 他指着狗子笑道:“这小子昨儿吃美了,今天还没下工就念叨着要来吃大碗菜了。” 众人纷纷发出善意的哄笑,臊得狗子面红耳赤。 那边老赵就打趣道:“你小子简直比个大姑娘还腼腆,如今说几句就这样,以后娶媳妇还了得。” 众人笑得越发大声,狗子脸上红的要滴下血来,空气中充满了活泼和快乐。 他们做活十分劳累,平时也不舍得娱乐,只好下工后胡扯几句咸淡稍作调济。 以往吃饭时胡乱找地方,如今,因为这大碗菜意外聚集在一处,又有别的店铺的伙计,有意无意多了许多新见闻,顿时就觉得日子更有滋味,也更盼这顿午饭了。 章节目录 第8章 肉片焖干豆角 第三天,师雁行换了菜单,照例是三个大桶菜,只是变成了肉片焖干豆角、熬南瓜和肉沫葫芦。 几个相熟的人结伴一起吃饭,你买这样他买那样,然后互借几筷子,一样的钱就都能把菜尝个遍了。 古代版饭搭子就此诞生。 豆角浓郁香醇,南瓜清甜绵软,葫芦滑嫩,都颇为下饭。 原本老张不大爱吃葫芦,总觉得那玩意儿水当当软囊囊没甚滋味。 可今儿夹了狗子碗里的几片一尝,脆嫩爽滑,咯吱咯吱的,竟有些个水果的意思了。 干饭先锋老张很是惊喜,给予了高度肯定,尤其对肉片焖干豆角赞不绝口。 晒干后的豆角再做菜,口感扎实,肉质厚重,远比鲜豆角更多一层风味。 最要紧的是里面的肉片和蒜末配的,怎么就这么绝呢? “我家里也种了几棵豆角,每年夏天吃都吃不完,简直看到就想吐了。可小娘子你手艺好,竟别有一番风味,真了不得。” 几天接触下来,熟客们渐渐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就是这娘仨里当家的竟不是母亲,而是那才十二岁的小娘子。 消息传开后,众人赞叹之余又不免惋惜。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禄女孩儿们普遍十七、八岁才出嫁,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女孩儿还是腻在父母身边懵懂撒娇的年纪呢!这就出来挑大梁了。 “大家伙喜欢就好了。”师雁行笑道,“若吃的好了,还得劳烦诸位帮忙告诉旁人去。” 普通人家未必每天都吃得起肉,用料难免吝啬。 肉下锅遇热缩减,为了显大显多,大家哪里会着力翻炒?只熟了便罢。 这么胡乱弄熟的肉,自然没有煸炒过后的醇香,风味就少一截。 老张猛点头,“嗯,这没得说。昨儿我跟车马行的几个同乡还讲呢,他们馋得了不得。” 说着,他突然指着远处一笑,“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 车马行的活计远比粮铺更脏更累,也有门槛,所以工钱也比别处多些。 只是车马行内气味难闻,更不便管饭,大家都去外面吃。 不等他们靠近,老张便故意大声说悄悄话,“那车马行的掌柜大气,工钱给得足,这几个都是有钱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好你个老张,这是伙同外人讹我呀!”为首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大约跟老张很熟,闻言笑骂道。 老张也不在意,哈哈跟着笑了一场,对师雁行道:“那是黄兵,看着不像好人,其实很仗义,若有什么事儿,找他好使!” 他家里也有个女儿,年纪比师雁行大几岁,却远不像这样懂事能干,两相一对比,难免爱屋及乌。 黄兵闻言哈哈大笑,摆着手谦虚道:“别听他胡沁,不过是给人干活的,能有什么本事?”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却颇有得色,显然对老张说的话十分受用,不过是嘴上谦虚罢了。 师雁行当下就留了意,又去招呼。 黄兵精瘦,因为经常在外面挑选马匹被晒得黢黑,倒是显得一口牙越发白了。 他随意往桶里看了眼,“小娘子,若要三个菜,可怎么算呢?” 师雁行看他举止洒脱,眼中精光四射,显然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且又在车马行管事儿,想必有些见识,便有意交好,当下就说:“您这样照顾我们生意,三个菜便算作五文吧!” 那边老张等人一听不干了,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们咋没这么好?” 师雁行也笑,瑟瑟金秋里一朵花似的,眉眼弯弯道:“几位大哥叔叔伯伯们也没问呐!” 众人语塞。 还真是。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赚的没有黄兵等人多,一天两天还好,若天长日久多着一文钱,也有些头沉,所以只是顺口一说罢了。 黄兵见状十分得意,也觉得这小娘子识趣,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做脸,便大笑一回,很是畅快。 “罢了,我看你们都是两个菜,一碗三个菜却怎么分呢?便给我一整碗这个豆角子,剩下两个再拼一碗。” 又向刘大娘要了三个热炊饼。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一次要两大碗的,娘们几个脸上就泛了喜色。 与黄兵一起来的众人也跟着起哄,嚷嚷他是个大肚汉云云,又有人十二分的艳羡。 都是做体力活的,其实真要敞开了吃,谁吃不完两碗菜呢? 只是没那份财力罢了! 天气晴好,中午的日照很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黄兵等人结结实实扒了热菜热饭,身上都逼出来一层薄汗,对着细风一吹,大叹畅快。 江茴收了碗筷。 今儿她特意带了一布袋草木灰,趁碗壁的油渍没干撒上去,用布巾子一抹,就比热水烫过的还干净。 这样就不必担心回家的路上蹭得到处都是油水了。 而且这么一轮换,哪怕来三四十位客人,如今的二十二个碗也够使的,暂时倒不必再添置。 师雁行舀了水出来,“诸位,洗洗吧!” 昨天晚上她仔细想了一回。 客人们端着碗吃饭,难免弄得手和嘴上都是油,况且她们娘们几个也忙得出汗,若边上有水洗一洗就很方便了。 于是今天就又带了一个空桶和半边葫芦剖开的瓢,去两条街外的井里打了水来。 众人闻言一怔,“小娘子端的细致,既如此,就洗一回。” 说罢,纷纷上前来接过勺子,果然舀水洗手。 那边狗子胡乱沾了一遍水就要走,忽然觉得腿上有些阻力。 低头一瞧,大碗菜家半截高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皱巴着脸蛋,扯着他的裤腿说:“脏脏。” 娘和姐姐都说人要干干净净的,可这个哥哥却不是! 羞羞脸! 狗子一下子红了脸,窘迫道:“我洗啦,你才刚没看见。” 鱼阵小嘴抿得紧紧的,也不说话,小手往他腕子上一指。 狗子低头一瞧,果然有一处污渍,脸上顿时火烧火燎的。 旁边老赵就笑,“瞧瞧,你小子自己平时大咧咧的,如今竟被个奶娃娃笑话了。” 江茴有些不好意思,过来摸着鱼阵的脑袋道歉。 小孩子不懂迂回,万一遇到些心眼小的客人,觉得丢了脸,就此记恨就不妙了。 众汉子倒不在意。 狗子也只是臊,见这母女三人确实都干干净净的,未免也有些自惭形愧,便又红着脸去认认真真了一回。 那边师雁行见黄兵和老张说笑,便过去问道:“两位爷,我们来了两日呢,怎么不见有衙役巡街呢?” 两人纷纷摆手,“我们算哪个牌面的货,不过是卖苦力的罢了,怎么好称爷呢?若小娘子不嫌弃,老张老黄胡乱叫也就罢了。” 师雁行当然不能这么叫,当下道:“既如此,我就喊两位叔叔了。” 黄兵越发觉得这小丫头有些意思,胆子也大,不跟别家的姑娘似的扭捏。 分明才第一回见,就不着痕迹拉近了关系,处事简直比那些积年的老人还干练。 老张倒是没想那么多。 有个漂亮懂事又能干的姑娘喊叔叔,又不求自己办事,谁不乐意呢? 他乐呵呵道:“你年纪小,又是头回出来,想必不知道。 咱们镇上虽有几个衙役,可整日无事,也不过每天早晚出来走走过场罢了,平时都在东大街的屋子里躲清闲呢。” 大禄也是府州县的基本行政格局,最低要县城才设有衙门。 下属的村镇倒也不是不管,但因为轻易没什么大事,平时都由本地百姓推举的村长和镇长代为处理。 而镇上又根据规模大小常驻有六到十人、几十人不等的衙役,基本功能类似于现代社会的基层派出所,平时没事巡巡街,主要起个震慑作用。 若有违法乱纪的事情,自己能处理的就处理,处理不了的才上报县衙。 毫不客气的说,这几个衙役就是镇上的权力巅峰。 那边江茴听到他们的谈话,有些诧异。 来之前师雁行分明已经问过自己了,可这会儿为什么又装不懂呢? 不过她没有贸然插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知道对方是个无利不起早、轻易不出招的,但凡说点做点什么,必然有其目的。 可问衙役,会是什么事呢? “原来如此!”师雁行恍然大悟的表情毫无破绽,“来之前我还跟娘说,衙役听起来就威风,万一碰见了,怪吓人的。” 众人闻言大笑,纷纷过来打趣。 “说的是,那几人老拉着脸,看着确实够唬人的。” “呸,少吓唬小姑娘了。” “小娘子莫怕,不过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罢了,他们虽不大和气,处事也还算公正,只要咱们不违法乱纪,怕什么呢?” 不和气。 还算公正。 衙役人数在三人以上…… 师雁行面上笑着,心里却已飞快地把有用的信息筛选出来。 今天菜准备的多,来的人也多,最后还有几个没吃上的。 江茴很高兴,又后悔今天没再多准备些。 师雁行就笑:“哪有这么正好的事儿呢?供不应求,总比剩下好。” 江茴一琢磨,那倒也是,也就丢开手不想了。 今天卖了三十份,一共是一百二十文钱,塞在包里沉甸甸一团,颇有些体积。 江茴喜滋滋摸了几遍,又对师雁行道:“这么一大包,咱们娘们几个带着回去,怕不大稳妥,而且也笨拙。倒不如就去那边的银号里换成几分的银子,轻巧不扎眼。” 师雁行夸她想得周到。 今天炊饼刘大娘也早卖完了,对她们母女三人感激到骨子,这边母亲和姐姐忙着干活,她也不急着走,就在旁边陪鱼阵玩。 江茴看了一眼,见鱼阵无事,这才低声问师雁行,“你今儿怎么特意问起衙役来了?” 章节目录 第9章 未雨绸缪 衙役的事三言两语说不清,况且当时刘大娘也在附近,师雁行便暂且压下不提。 娘们几个收拾了家当,向刘大娘道了谢,又去银号将铜板兑换成银子,顺道在井边把碗筷刷了。 家里没有井,用水要去村里的水井挑水,累了一天,能省几步是几步。 江茴已提前抹过草木灰,用布巾子擦了,油渍全无,只略剩些灰尘痕迹,拿井水一冲就好。 这样弄好了之后走一路正好晾干,回去就能横在炕上挺尸了。 一直上了大路,前后没人,师雁行才说了自己的打算。 “照目前来看,那几个衙役就是这镇上的天,若咱们日后买卖做大,少不了和衙门打交道,不如提前结个善缘。 况且如今咱们的大碗菜越卖越好了,我琢磨着要不了几日就有同行出现,若对方厚道还好,若品性不端,早晚要起冲突……” 她们娘儿仨加起来的战斗力几乎为零。 况且与人斗,力取是下下之策,能借力打力最好。 江茴压根没想到她竟然考虑得这么远,听完都懵了。 “这,这会不会太早了些?” 师雁行摇头,“不早,要未雨绸缪。” 说白了,就是找个靠山。 现在提前交好,日后遇到事也方便开口,不然事到临头再抱佛脚怎么成? 这都是她上辈子创业途中跌跌撞撞摸出来的血泪经验。 江茴有些担忧,“可如何交好呢?咱们也送不起什么太贵重的东西。” “这个不急,”师雁行道,“先认识了,慢慢再来。” 若不认不识上来就送东西,又暂时没有事儿要办,人家也不敢要啊! 好的开端就是成功的一半,先混个脸熟,搞个好印象,剩下的就好办了。 师雁行缓缓吐了口气,又说出自己此举的另一重用意。 “那几个衙役眼下虽然在镇上,但毕竟是县衙的人,就有回去的可能。 若他们回去,这就是咱们在县衙的人脉,结识于微末,关系更牢靠,日后去了事半功倍。即便回不去,也可以通过他们结识县衙的人,总比咱们没头没脑,闭着眼睛瞎撞强。” 江茴微微吸了口气。 县城?! 今儿才是卖大碗菜的第三天,她就已经在想去县里的事了? 这生意真的能做到县城吗? 如果能,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思及此处,江茴下意识捏了捏袖袋中的碎银。 很硬,有点扎手,微微的刺痛。 而正是这份细微的痛,让江茴确认一切不是幻听,不是幻想。 她用力闭了下眼,更用力地捏紧了那点碎银,犹如捏住了生活中突然闯入的奇迹。 这会儿午时才过,大约是下午不到两点的样子,日头微微西斜,却正是一天中温度最高的一段时间。 师雁行推着车,江茴抱着鱼阵,都走得汗流浃背。 她们心脏跳得飞快,血脉奔流,不知是单纯走得太快,还是方才师雁行话里透出来的野心让人瞬间血脉喷张。 还没到家,老远就看门口坐着两个人,瞧身量和姿势依稀可分辨出是郭家姐妹。 那边也看见她们了,姊妹俩迎上来,看着一家三口的架势诧异道:“这拖家带口的去哪儿来着?昨儿午后我们就找你们来着,结果不在,没成想,今儿敲门也没人应。” 江茴就道:“家里也没个进项,这几日就琢磨着去镇上卖点吃食,故而不在。” 见她们走得满脸通红,全是汗,郭桂香和郭豆子一个接车,一个接鱼阵。 江茴和师雁行也确实累惨了,略推辞两句,就由她们去,又跑到前面开门。 “这两日我们在家里忙着做被做棉袄,没得空过来,不然好歹也能搭把手。” 郭豆子去放下车,还帮忙卸了桶。 “可还有本钱?”郭桂香粗声粗气问道。 “有的。”江茴笑,“多谢挂念。” 郭桂香不大习惯她总是这么多理,脸色就有点臭。 江茴一看,只是乐。 “豆婶儿可是遇到什么事了?瞧着脸色不大好。” 师雁行用铁签子往灶台下拨弄几下,被灰烬掩埋的木炭微微冒起红光,她轻轻吹了两口,橙红色的火苗便跳跃着复活了。 屋子里大半天没人,冷得厉害,烧起火来熏一熏,正好也煮点开水。 “嗨,别提了,正要跟你们说这事呢。”郭豆子一脸郁闷。 旁边的郭桂香吐槽道:“可烦死我了,她都巴巴儿两天了!” 江茴就问是什么事。 郭豆子却突然神神秘秘地起来,压低声音说:“村里来了贩卖私盐的了,正好你们要做买卖,要不要买些?” 盐价高,寻常百姓人家日常做饭都要掂量着用,民间私盐贩子横行。 因价格低廉,百姓们视其为救星,甚至会主动帮忙遮掩,朝廷屡禁不止。 联系前因后果,师雁行瞬间明白她为何郁闷了: 之前赶集,郭豆子刚买了一斤盐,说不定还没开始吃呢,就有私盐贩子到了家门口,两边价格一比,落差就出来了。 江茴果然心动,“什么价?” 郭豆子比个手势,“二十五文一斤。” 再说这话时,她还是肉疼得肝颤。 早知道当时就不那么心急了,但凡多等两天,同样的价格都能买两斤了! 吃亏,忒吃亏了! 虽然穿越前师雁行就从各类史料和野史中知道私盐和官盐价格相差悬殊,但如今亲耳听到,还是被惊了一跳。 这可是将近一半了! 如此实惠,朝廷怎么可能禁得了? 江茴也欢喜,习惯性看向师雁行,以眼神询问。 师雁行点了点头。 “他这两日就在村口那间破屋里猫着,你们若要,我这就叫他送过来。”郭豆子说。 师雁行好奇,“这事儿村长知道吗?” 郭豆子大咧咧道:“村里来了外人,他老人家怎么可能不知道?” 师雁行了然: 这是上下一心啊! 想来也是,村长也是人,是人就得吃饭,做饭就得放盐。 谁家手头也不宽裕,能省点儿就是点儿。 江茴却不大愿意有陌生人来自己家。 一来是不习惯,二来家里没有高大健壮的男人,万一那盐贩子见只有娘们几个在,起了歹心就不好了。 “左右没几步路,还是我们过去吧。” 鱼阵也累狠了,脑袋一沾枕头就睡得人事不省。江茴委托桂香帮忙看着,自己抓了一串铜钱,又从上回当镯子得的碎银里拿了块银角子,与师雁行和豆子一起去往盐贩子那里。 豆子一马当先,在那破屋门上敲了三长两短的暗号,这才有个精瘦的青年来开门。 师雁行心道,你们这暗号也忒不吉利了! 盐容易受潮,盐贩子已经提前按斤用油纸包好,这样交易起来也方便。 “都是上好的盐,比起咱们日常吃的官盐来也不差什么了。”他拿出一包打开,露出里面的微微发灰的颗粒来。 古代没有现代化的精盐提取技术,难免有些杂色。 不过也有那上等的雪花白盐,细腻无比,却只供宫中和达官显贵,民间别说买,见都见不着。 江茴上前,用小指的指甲挑起一点颗粒,放到舌尖上轻轻摩擦,面上露出陶醉的神色。 “确实不错,虽略淡些,难为没有怪味儿。” 那盐贩子就很得意,“是吧?有时候官盐还不如我们的好呢!这可是外面难见的好货,极纯。” 师雁行面色古怪。 这场面实在很难不令她联想到某种非法交易。 “一共有多少?” 师雁行问。 既然是好东西,不如多买些,买到就是赚到。 盐贩子看了她一眼,“我这里还有十一斤。” 师雁行才要豪爽地说全包了,却听对方话锋一转,“若你们要的多,我还可以叫兄弟们再送,两天之内凑出二百斤不成问题!” 师雁行:“……” 打扰了! 最后,江茴包了剩下的十一斤。 晚上睡觉时,江茴翻来覆去把今天赚的碎银子对在灯下看,笑眯眯的,好像怎么都看不腻。 师雁行就笑,“你也不是没见过银子,怎么这点儿反倒稀罕上了?” 之前江茴当了个银镯子,镯子本身只有不到二两重,但工艺十分出色,有一大部分是攒丝的。 当铺掌柜的识货,直接给了八两。 江茴抿嘴儿一笑,眼波柔和,“这个不一样。” 这怎么能一样呢? 那镯子是她拼命想要忘却,却始终不能摆脱的噩梦,但这一粒碎银,却是自己亲手赚来,通往新生的铺路石。 “这么喜欢你就留起来,咱们不动就是了。” 师雁行打了个哈欠,眼底漫起一层水雾,翻身躺下,顺手把鱼阵搂过来。 小孩子身上火力旺,如今天气渐冷,夜里搂着跟个小火炉似的,可舒服了。 “介~介!”小姑娘扑闪着大眼睛看她,跟个娃娃似的。 师雁行忍不住亲了口,逗得她咯咯大笑。 养了这几日,吃饱喝足有油水,小朋友的脸蛋鼓鼓的,又滑又嫩。 口感好极了! 就听江茴道:“当真?那咱们日后花什么呢?” 她还真想留下做纪念。 “这算什么?”师雁行捏着鱼阵的小手玩儿,漫不经心却豪情万丈道,“你信不信,以后一天赚的银子就让你数都数不完!” 江茴一怔,然后笑了。 “我信。” 她真的信。 章节目录 第10章 买牲口 家里的菜不多了,蛋也没了,师雁行和江茴商议过后,决定先问问郭家姐妹。 桂香和豆子一听,欢喜异常。 这年头,谁家没有菜园子? 自家吃不完,还左邻右舍的送呢。 豆子有点不好意思,“这可叫我们赚了便宜了。” 就拿鸡蛋来说吧,市面上一文钱一个,可她们这些散户根本卖不出来。 寻常一家才养几只母鸡?且又不是天天下。 攒得少了,巴巴儿去趟镇上不值当,容易磕碰不说,那么点儿摆出来也不好看; 攒得多了,时间一长,鸡蛋也不新鲜。 故而大多数人都等着外头来收,或是随礼送人。 可来收也不定时,又压价,好的时候四文钱六个,天热的时候,知道坏的快,就压到四文钱七个乃至八个。 最终双方定为鸡蛋四文钱六个,跟外头来收的定价是一样的,但必须新鲜。 随时都收,凑够了三个六个就能送过来。 各色瓜菜也便宜,几文钱一大筐。 豆子的婆婆知道了,亲自挑了一大筐好的丝瓜、菠菜送来,“都是自己胡乱种的,哪里好收钱呢?” 江茴硬塞了钱,倒把老太太臊得面红耳赤,家去后十分感慨,“日后若再收,一定挑最好的,难为人家孤儿寡母操持点营生不容易,有这等好事儿先想着咱们。” 豆子两口子就笑,也是欢喜。 “这还用您老说?我们岂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那边江茴和师雁行收购了食材,接下来几天不用愁,便放开手脚做。 新客天天有,老客却并非日日来,毕竟对寻常做工的人而言,每天的大碗菜加炊饼也是一项大开销。 大部分人还是日常自己带干粮,只隔三差五犒劳自己一回,过过瘾。 今天她们把菜量加到了大约四十份,感觉短期内应该不会再有特别大的上升空间。 但这么一来,算上木桶和木车的自重,载重也升至一百多斤。 木轮车无法减重减震,地上稍有颠簸就会歪斜,一个人已经完全不能掌控了。 江茴在车子前端绑了条绳子,等会儿可以一人推一人拉,更稳当也更快些。 可这样的话……就没法抱鱼阵了。 她才是个不满三岁的小孩子,人矮腿短,往往走不到一半就累了,江茴和师雁行就要腾出手来抱一会儿。 回来空车,把小孩放在上面倒也没什么,可现在…… 鱼阵似乎感觉到什么,捏着小手,紧张兮兮地看着她们,小心翼翼地说:“菜菜,挣钱。” 江茴眼眶一红,蹲下去,拉着她的小手说:“鱼阵,娘和姐姐今天带的东西太多了,没法抱你,你先去豆子婶婶家玩一会儿,我们很快就回来,好不好?” 小姑娘愣了会儿,眼眶里迅速蓄满泪水,“别,别不要我。” 江茴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 这孩子生的年月不好,打小没享过福,可也从没离开过自己身边。 “不是不要你,太远了,你看,那么多东西……”江茴抹着眼泪,说得肝颤。 “鱼阵,鱼阵自己走。”鱼阵瘪着嘴,不敢哭,不想哭,又忍不住,没一会儿脸上就湿漉漉的。 她搂着江茴的脖子,又空出一只手来拉师雁行,“介~介,鱼阵自己走,不要,不要抱了。” 看她哭得这样惨,师雁行一咬牙,“要不然就带着,反正车上这么沉,咱们走到一半也得歇一歇。” 鱼阵之所以反应这么激烈,应该跟过去一段时间家里先后折了两个人有很大关系。 虽然“师雁行”没死,但中间确实一度昏迷不醒,小姑娘怕万一离开,母亲和姐姐也会不见了。 累点就累点吧,万一给孩子留下心理阴影可是一辈子的事。 江茴抿着嘴点头。 拼了! 出门前,江茴往牲口棚里看了眼: 那里有一辆闲置的牛车,还曾经有一头牛。 买牲口! 一定要挣钱买牲口! 鱼阵虽然不哭了,但情绪低落,紧张且发蔫儿。 见江茴在前面拉车,小朋友就在师雁行身边推。 她胳膊短,其实使不上什么劲儿,一着急,手落空,就脸朝下扑在地上,闷哼一声。 江茴回头看了眼,眼泪就止不住了。 不等人来扶,小姑娘就自己一声不吭爬起来,抿着嘴,又来推车。 师雁行眼眶一酸,差点掉泪。 她娘的,她师雁行两世为人,何曾这么惨过?! 走到半路,娘儿仨停下休息,鱼阵忙拿出自己的水壶给她们喝。 她热得小脸通红,碎发都打湿了贴在腮边,又眼巴巴看着,小心翼翼地说:“鱼阵有用的。” 别不要我。 江茴含泪笑了声,搂着她狠狠亲了口。 “有用。” 师雁行摸了摸小姑娘的脑瓜,“咱们鱼阵最棒了,刚才你帮着推车,我们就轻松多了。” “真,真的?”鱼阵擎着两大包眼泪看过来。 “真的!”师雁行斩钉截铁道。 江茴抹了把脸,哑着嗓子说:“买头牲口吧!” “行。”师雁行点头。 再过一个月就会正式冷下来,西北风也硬,再这么顶风冒雨的走不现实。 如果有辆车,往返时长就会大大缩减,更安全不说,她们也能省出更多的时间来休息和思考,还能一次多做几个菜,给大家更多选择。 “呦,小乖乖这是怎么了?” 还没走到摊位,卖炊饼的刘大娘就迎上来,看鱼阵两只眼泡肿得老高,心疼不已。 托大碗菜摊子的福,刘大娘的炊饼也是日日售空,十分受用。 她见鱼阵这样小又这样懂事,长的也俊,难免偏疼些。 江茴叹了口气,三言两语说了。 刘大娘见她眼睛也有些发红,分明是哭过的样子,跟着叹气。 “可不是嘛,儿女就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一会不见就想的慌。不怕你们笑话,老婆这么大年纪了,要不是没法子,也不舍得离家呢。” 师雁行顺口道:“是啊,您老也怪不容易的。” 这年月的五十来岁跟现在社会的五十来岁可不一样,那是真正的老人了。 富贵人家保养得好倒还罢了,穷人家一到了五十,就是可以随时准备入土为安的时候了。 原本刘大娘是不愿意说的,可几日相处下来,她也看出这娘们几个是苦命人,又厚道,便忍不住吐吐苦水。 说也奇怪,这种事好像每对外诉说一次,心里的苦难就减轻一分似的。 “我男人死的早,倒是有个儿子,又娶了房媳妇,生了孙子,原本倒也过得去。奈何前些年儿子出门做活摔了一跤,下半身不能动了……” 儿媳妇既要照顾丈夫,又要照顾孩子,根本离不得家。 可家里又不能没有进账,刘大娘只好一把年纪再出来卖炊饼。 底层百姓对苦难的忍耐程度超乎想象,现在再说起此事,刘大娘竟也哭不出来了。 “如今托你们的福,每日能剩几个钱儿,都好啦!”她忽然笑起来,被晒得黑红且满是褶皱的老脸上流露出满足和幸福,“儿子儿媳有了笑模样,每天蒸炊饼也有干劲儿了。” 江茴也跟着笑,缓缓吐了口气,“会更好的。” 第一个跑来的还是干饭先锋老张。 这厮熟练地拿了碗,探头往桶子里一看,“呵,今天有新菜色?” 师雁行笑道:“是呢,换了两个,一个肉沫土豆茄子,一个菠菜炒蛋,都是新鲜的。” 茄子好吃但费油,所以一开始她没做。 这几日赚了些个,手头宽裕了,才第一回上。 猪肉剁成细细的臊子,先在锅底狠狠煸炒出油,之后再放入茄子土豆大火爆炒。 土豆片先反复焯水,这么一来不容易粘锅,吸油也少。 这几日土豆泡出来的淀粉师雁行也没浪费,都一点点收集出来,摊在日头低下晒干了,已经攒了一小盆。 江茴不明白留着这个做什么,问时,师雁行就神神秘秘地笑,说过阵子给她个大惊喜。 “那就要这两个新的!” 紫的茄子,黄的土豆,酱红色的肉沫,还有那翠绿的菠菜,金黄的炒蛋,那么多颜色都浸满了油亮,在日头影儿下泛着油润的光。 老张没读过书,不知该怎么形容,反正就是觉得好看! 茄子条儿细腻,土豆软嫩,合着夹在里面的肉沫,格外过瘾。 老张吃得次数多了,无师自通许多新方法,比如说将热炊饼掰开,往里面狠狠塞一大筷子菜! 汤汁浸润了炊饼,更添风味,还一点不浪费呢。 他肠胃不好,家里人也看得开,几乎日日来吃。 其他好多同伴只是隔三差五来解馋,私下里时常打趣,说老张是不过日子了。 老张振振有词道:“你们懂什么,我这才叫过日子!吃得舒坦了,干活又快又多,精神头也好。不然都跟你们似的三天两头犯病,又误工又吃药,花的比我还多呢!” 众人一听,确实有些道理。 可理儿是这么个理儿,还是不舍得花。 “黄叔来啦?”觉察到旁边的视线,师雁行转过去一瞧,嘿,大客户! “黄大爷,”那边江茴罕见地主动过来问好,“我们想买头牲口,您看……” 挑牲口是门学问,总有那么些个奸商把些老弱病残的牲口伪装成好的,你买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可家去养不了多久就死了。 老张吃完了,一抹嘴,“这事儿你们找老黄还真找对了,他相看牲口,那是一绝啊!” 黄兵照例要了两碗菜,“买牲口才是正办,你们娘们几个也不能老这么着。是买来做这买卖,还是别的什么?” 江茴道:“就是这个。” 黄兵往嘴里扒了一筷子菜,“那买骡子吧!” 像他们这种小地方,能见到的马只有驽马,就这么着,一匹至少也得十两往上。 犯不着。 而牛主要为耕地,好的牛犊一头也得五六两,成年健牛至少得再加一半。 吃的又多,不合账。 驴子小,不耐操练。 倒是骡子性格温顺,力气大耐力也好,胃口比牛小,价格还便宜。 师雁行和江茴对视一眼,都觉得靠谱。 “那得多少钱呢?” 黄兵略一沉吟,“照如今这行情,少说也得四两。明天就是大集,你们有空早点来,先在市面上问问。不过他们看你们是女的,又年轻,不懂行,少不得蒙骗。先转一圈儿,心里有个谱,晌午我再带你们走一走。” 章节目录 第11章 荠菜蛋饼,南瓜小米粥 次日,师雁行三人果然早早起来。 昨晚临睡前师雁行就把淘好的小米和切成大块的南瓜放入锅中,将那未燃尽的柴火用薄薄的草木灰盖住,让它不至于熄灭,整晚缓慢燃烧,小火慢炖。 一大早,三人就被浓郁的南瓜甜香熏醒,呼吸间还能分辨出里面夹杂的馥郁小米香。 掀开锅盖的瞬间,白色水汽翻滚升腾,甜香越发浓郁。 一夜焖煮,南瓜外层都被熬化了,橙红色的瓜肉融化在厚重的米脂内,深浅分明,莹润而富有层次感。 用筷子轻轻一夹,边缘模糊的南瓜肉便轻易断成两截,俨然已经熟透了。 师雁行把南瓜粥舀出来,正好两大一小三碗。 快手快脚刷干净锅,用铲子尖挑一点雪白的猪油,丢入锅中。 等待融化的间隙,她快手快脚打了个蛋,把昨夜泡发好的干荠菜切成碎丁子,一并洒到加了盐的面糊里。 做完这一切,猪油已彻底融化,厚重的荤香弥漫在灶台间,与先前的甜美味道轻触、融合。 “嗤啦~” 面糊入锅的瞬间,晨间的空气中又多了一抹蛋香。 荠菜蛋饼摊得薄薄的,熟得很快。 师雁行叉腰数了十个数,就把铲子顺着锅底往下一划,再往上一挑,轻轻松松将老大一张荠菜蛋饼翻了个儿。 完好无损! “哇~” 江茴和鱼阵发出整齐的赞美。 被荤油浸润过的荠菜越发浓翠欲滴,蛋液是璀璨的金色,两种颜色混在一起相辅相成,勾得肚皮越发要唱空城计了。 “开饭!”一个人说。 “好!”两个人应。 自然生长的南瓜风味极佳,根本不必加糖或任何其他调味料,自带一股香甜。 小米本身就足够香,只是这香似乎有些单调,如今加了南瓜肉,就仿佛分出了层次一般,越发完整了。 蛋饼边缘酥酥脆脆,一咬直掉渣,内部又十分细腻绵软,合着荠菜清香,好似又重回春日。 师雁行痛喝一大碗南瓜小米粥,意犹未尽道:“南瓜实在是好东西,回头咱们可以买点蜂蜜和糖,加了猪油做南瓜发糕吃!红枣的也好!” 她一边说那边一大一小就偷摸咽口水,十分之馋。 这几天日日都有一百多文进账,钱活起来了,她们也敢吃饱吃好了。 用完早饭,鱼阵吧嗒吧嗒跟着往外走,走到一半,却又站住,“车车!” 今天没有推车车诶! 江茴笑道:“今天咱们不做买卖,去赶集买大牲口好不好?” 师雁行心道,这么点儿大的豆丁知道啥叫大牲口啊? 果然,鱼阵就只听清并记住了两个字: 赶集! 小朋友高兴了一瞬间,然后马上一脸郑重地说:“赚钱啊!” 人怎么能老想着玩呢? 江茴:“……” 这小财迷! 经过上次那几个泼皮出没的路段时,江茴虽没说什么,但脚步明显加快,可见还是有些怕的。 师雁行就想着,无论如何这牲口都得尽快买成。 步行很容易被围堵,如果有牲口驾车的话就不同了: 敢堵我? 直接冲过去!压不死你! 稍后到了集市自不必细说,因人多手杂,江茴便将鱼阵抱在怀里,这才放心的往卖牲口的角落走。 “臭臭!” 走近了,小姑娘捂着鼻子道。 这么多牲口聚在一处,又拉又尿,味道嘛,自然是不缺的。 江茴笑道:“等买了咱们自家的,就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好不好?” 鱼阵皱巴着脸点头。 她一抬头,就跟一头牛犊对了眼。 那小牛犊子看样子出生没多久,两只大眼睛格外水灵,里面盛满了好奇,不管看谁过来都颠儿吧颠儿吧凑上去。 两个不同物种的小崽子大眼瞪大眼,终究是牛犊子的眼睛更大,鱼阵很快败下阵来。 “牛!”她以一种十分惊诧的语气道。 牛犊子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顶了她一下,似孩童间的玩闹,嫩生生地“哞”了声。 师雁行忍不住也上手摸了两下。 果然不管什么动物小时候很可爱。 哦,除了蚊子,老鼠,苍蝇,蟑螂,蛇,蜥蜴…… 骡子、驴子和牛是民间最普及的三种牲畜,卖的也最多,几乎走几步就能看见。 江茴不懂这个,看到最后总觉得都是一个模样。 她忍不住想,落到骡子的眼里,人是不是也一个模样? “那边那头看着不错。”师雁行忽然道。 江茴这会儿早就挑花眼了,正为难,听她这么一说,满口应下,马上走过去看,又问价格。 那牲口贩子听见问,却先不答话,只拿着两只三角眼往她们身后觑,确认没有男人跟着,又打量她们几眼,这才狮子大开口:“娘子眼光不错,这正是上好的大青骡,最是膘肥体壮耐力惊人,只要纹银七两。” 师雁行和江茴互相看了看,心道你还真敢要。 若再狠狠心,都够买头牛了。 “能不能近前看看?”师雁行问。 那牲口贩子意义不明的笑起来,神色中颇有几分轻视。 一个丫头片子而已,会看什么?不过装模作样罢了。 “行啊,看吧,”他笑着往旁边退开,“被踢着了可别哭啊。” 江茴心中突然无名火起,直接抢道:“若真伤了人,就不是哭不哭的事了,少不得报了官,叫差爷们来主持公道!” 众人原本见她娇滴滴一个年轻妇人,美艳艳三分动人姿色,抱着小的带着大的往牲畜市场上扎,十分显眼,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等笑话,没曾想却听她说出这番话来,一时都愣了。 就连师雁行也很意外。 认识这么多天了,对方一直都是温婉的,柔和而不接地气的,平时在街上都不好意思大声叫卖,这会儿竟敢在男人堆里大声为自己出头了?! 别说她,江茴自己说完了都有点懵。 我刚才干什么了? 她腔子里一颗心砰砰直跳,全身的血都好像涌到头上来了,让她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乌,周围人说的话、做的事儿也都听不到,看不清了。 刚,刚才那真是我? 过了会儿,也不知谁起的头,哈哈笑起来。 “方驴子,听见了吧?当心拉你去见官!” 好家伙,没想到竟是个烈货! 方驴子被众人笑了一回,面上挂不住,微微带了几分羞恼,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强逞嘴本事难免伤了和气,又不便发作。 江茴忽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成就感。 是了,方才说话的就是我。 凭什么呢? 分明我们也是正经想买牲口的,可打从一开始过来就没人正眼瞧,如今认真问起来也是爱搭不理,那脸上眼底明晃晃写满了轻视和敷衍…… 凭什么这么对我们?! 连日来的辛苦,新受的气……被方驴子那么一刺激,江茴终于跟个爆仗似的,炸了。 成效惊人。 周围的人不再像方才那样轻浮。 师雁行确实不懂骡子。 但她上辈子事业成功之后却沉迷于马术,还花重金购置过几匹纯血宝马,对相马之术颇有见地。 想来这骡子和马虽不算一个物种,基本属性却是相似的。 单纯从外貌上相马,无非几个方面: 毛发油亮,双眸有光,牙齿整齐而健康,四肢匀称而健壮。 只要满足这几个大方面,除非有某种隐性疾病,一般就错不了了。 师雁行照着这几个方面将那骡子仔细看了一回,甚至不顾脏,扒开它的嘴唇看牙口。 见她这一套动作十分熟练,方驴子终于收起几分轻视的心。 难不成还是个行家? 看完之后,师雁行没急着说话,一直熬到方驴子沉不住气追问:“小娘子觉得怎么样?” 师雁行漫不经心嗯了声,好像并不大想要的样子。 方驴子搓了搓手,“看小娘子也是行家,咱们能做成买卖也算缘分,不如我主动退一步,六两半,如何?” 师雁行直接嗤笑一声,抬手招呼江茴走。 方驴子在后面喊了两嗓子,到底不愿意易出手,便又停下脚步,转头招呼其他客人去了。 才开市呢,时间早的很,且不必着急。 没准什么时候就碰见冤大头,七、八两卖出去了呢! 走出去老远了,江茴才问:“那骡子不好吗?” 师雁行道:“其实我觉得还不错,只是他明显不着急卖,咱们就这么讲的话,讲不下来多少,不如等等黄爷。” 娘儿仨便在集市上逛起来,约么着黄兵下了工,便往车马行方向走,果然远远看见他正往这边来。 两边顺利会师,黄兵问起她们的收获,师雁行一一说了。 黄兵又叹又笑,“你小姑娘家家的,眼睛倒是利,那方驴子人品确实不大好,但手底下过的牲口个顶个不错。既如此,咱们就去看看。” 他们到时,方驴子正拉着另一个大冤种唾沫横飞地推销自己的骡子,老远见黄兵带人过来,整个人都愣了一瞬。 他竟不敢再多说,三言两语打发了早就想跑的客人,陪着笑脸上前道:“黄爷。” 黄兵嗯了声,指着后面的师雁行三人道:“今儿陪亲戚买头骡子。” 方驴子不愧是做惯买卖的人,抬手装模作样往两边脸上轻轻拍了几下,对师雁行她们笑。 “几位贵客同我玩笑呢,这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早说是黄爷的亲戚,我哪敢赚您一文钱呢!” 之前老张说有事儿找黄兵好使,师雁行她们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好使。 如今眼见为真,嗯,果然好使! 至少在牲口圈里好使! 黄兵相牲口的本事是祖传的,到了他这一代,更是青出于蓝,十里八乡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刚一出现,牲口市场上就起了一阵骚动,好些人竟纷纷撇下手里的活儿跟着来了。 有的是单纯想看热闹,有的是想跟在后面捡漏。 黄爷眼界高着呢,但凡给他看过的绝对是上品,就算他不收,也多的是人要。 黄兵问了刚才师雁行看过的骡子,笑了下,“眼光不错。” 这一路走来,鲜少有比这头更出色的。 纵然有,也有些大了,不如买这头合算。 “就它吧,四两。”黄兵轻飘飘就把价格杀下来近一半。 方驴子瞬间苦了脸。 “黄爷,您老不能这么着,这骡子光配种就花了好大功夫,我又辛辛苦苦拉扯到大,中间耗费的人力物力……多少补给我些个!” 旁边就有人笑,“还你拉扯大,感情是当骡子娘了!” 黄兵也跟着笑了两声,抱着胳膊看,“四两半,成就成,不成,你也卖不出比这个更高的价了。” 他就是这一带牲口行里的定价人,但凡他说一头牲口值多少银子,就值多少。 方驴子自然知道这个道理,既觉得骄傲,又觉得肉疼。 骄傲的是黄兵看中了他的牲口,日后在这行里更能挺直腰杆了。 肉疼的是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如今骡子定了价,后头再也不会有人傻到出更高了。 若他不同意这笔买卖,还平白开罪了黄兵。 “罢了罢了!”方驴子一咬牙,朝师雁行等人拱拱手,“只当我为方才的事给几位赔不是了!咱们和气生财,日后若想再要牲口,多来照顾我的生意就是了。” 章节目录 第12章 枣泥五花酥 论好了价格,两边都不拖泥带水,当场钱货两讫。 江茴和师雁行对黄兵感谢到了十二分,连带着鱼阵也跟着说谢谢,把他逗乐了。 他倒不图什么回报。 孤儿寡母的,赚点辛苦钱不容易,不过伸把手的事儿,也算积德了。 江茴要给谢银,黄兵死活不要。 倒是师雁行趁他们推拉的空档,跑到街边点心铺子包了桃酥、绿豆糕儿、风干桃条和面棋子四色点心。 “黄叔,知道您不缺这些,回去给婶子和孩子们甜个嘴,多少也是个意思。不然就是真叫我们过意不去了。”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黄兵略一迟疑,到底是接了。 又玩笑道:“小孩子家家,怪老道的,我看只怕你不日就要往县城走了!” 这姑娘说话做事之精准老练,完全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小孩,来日真能成就一番事业也说不定。 若旁人听了这话,少不得谦虚一回,没想到师雁行却大大方方点头,“那就借您吉言了。” 这镇子还是太小了,消费能力有限,能往上走,自然要尽快往上去。 她认得如此爽快,倒把黄兵唬住了。 他愣了会儿,“你就不怕?” 师雁行反问:“都是两个眼睛一个嘴,一个脑袋两条腿儿,怕什么呢?” 她看不出一点勉强,眼底闪着自信的光,像两颗星星。 是啊,怕什么呢? 黄兵在心里把这话念了两遍,倒是勾起一桩旧心事。 买了骡子,师雁行她们又顺便去看了刘大娘。 对方却表现得远比她们更迫切,老远见了就一个劲儿招手,示意她们赶紧过来。 “今儿一大早就有人在这附近鬼鬼祟祟的,”刘大娘压低声音说,“专门盯着这里瞧,才刚竟然又打发了一个女人来问这摊子的事儿,我可什么都没说。” 这就是与人为善的好处,若她们没有从一开始就帮着刘大娘,保不齐明儿这摊子就换主人了。 刘大娘又说:“我看那货没存好心,保不齐是看你们挣钱眼红了。” 江茴一惊,这不就是之前师雁行说的事儿? 师雁行对此早有准备,倒不觉得意外,只是向刘大娘道了谢,又请她看自家刚买的骡子。 “骡骡!” 鱼阵大声介绍道。 她对这个毛茸茸的新同伴非常喜爱,小手动不动就去捏人家的耳朵。 “哎呀,这可是头好牲口!”刘大娘刚才光急着报信了,一时竟没注意到她们中间多了头骡子,如今一看又惊又喜。 这骡子一点不怕生,也不知是否与师雁行一眼相中有关,竟十分合眼缘,又乖巧。 “多谢您老提醒,”师雁行道,“赶明儿我们就又回来了。这回有了骡车,一定能多弄两个菜,到时您老的热炊饼就更好卖了,只怕一个人还忙不过来呢。” 说得刘大娘越发欢喜,笑出一脸褶子。 “忙些好,忙些好,若没得忙,岂不就要干巴巴等死了?” 众人就都笑了。 告别了刘大娘,鱼阵趴在江茴怀里逗弄后面的骡子,看它抖一下耳朵就跟着笑,也不知究竟乐什么。 江茴问师雁行,“还真来了,咱们怎么办呢?” 师雁行不答反问:“你知道东大街的小衙门怎么走吗?” 当地百姓把几个县里派下来的衙役常驻的地方称为小衙门。 江茴一怔,点头,“知道。” 师雁行又问:“今天带的银子还剩多少?” 江茴道:“一两多吧,原本预备着请黄爷吃饭的。” 够用了。 师雁行就折回方才的点心铺子,在刚才四样点心的基础上又加了两样,一个枣泥五花酥,一个琥珀核桃板糖。 出门右拐,又去酒肆里要了一壶中档烧酒。 点心和酒共计一百一十文。 快顶得上一天的营业额了。 江茴看着有点心疼,却也知道这是省不了的,就没做声。 往衙门里送东西,不好太过简薄。 两大一小加一头骡子去到小衙门,江茴抱着鱼阵,且有些踟蹰,不知如何打交道,师雁行就一手点心,一手酒壶进去了。 这是一座临街的二进小院,白天几个衙役就在前院应酬,晚间去内院睡。 这会儿已经过了早晚巡街的时间,不过因为今天是大集,人多杂乱,衙役们也不敢太过懈怠,六个人两两一组,接力式的出去巡查。 师雁行进来时,留守的四名衙役正坐在桌边磨牙扯屁,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请问几位差爷……” 几人正笑时,就听清脆的女声自门口响起,扭头一瞧,是个俏生生提着东西的姑娘。 最靠近门边的衙役也不过二十来岁,抓着把南瓜子走过去,“什么事儿?” 师雁行就道:“我们娘几个在前头街上支了个摊子卖饭食,想问问怎么交税?” 这是她来之前就想好的理由。 而且这事儿她还真不明白,刘大娘和黄兵等人也稀里糊涂的,正好问一问。 那年轻衙役就挠头,扭头冲里边喊:“头儿,人家来问交税的!” 众人正闲得发慌,突然来个小姑娘本就稀奇,且问的还是交税的事,越发有趣了。 这世上只有逃税的,还是头回见主动跑上门来要交税的。 为首那衙役刚一起身,左右两侧的手下也闹哄哄往外走,显然看热闹来了。 外面的江茴听见动静,怕出什么事,鼓足勇气跟进来,“飒飒,几位差爷……” 众人一瞧,竟是个美貌妇人抱着孩子,牵着骡子,鬓边淌着汗,看着就累得慌。 “你们是一家子?”一开始那个年轻衙役问道。 江茴点头,“外子两年前病故,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没个进项,来做点小买卖。” 众人一听,也觉辛酸,倒是歇了看热闹的心。 “进来坐吧,”那年轻衙役道,“抱着孩子怪累的。” 江茴哪里敢坐,连连推辞。 那衙役挠头,心道我长得也不吓人吧! “你们支的什么摊子?多大?平时几个人操持?一日内进账大约多少?” 为首的衙役四十岁上下年纪,浓眉大眼,古铜色皮肤上胡须浓密,看着十分威武。 师雁行仔细说了,那人就道:“这倒不必交,朝廷律法明文规定,若是摊子,或五人以上,或连续十日流水四百文以上方需交税,你们安心做买卖就是。” 又问具体地址在哪里,卖什么的,应该是要去亲自核定。 师雁行都回答清楚了,又递上点心和酒,“我们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还望诸位差爷多费心。” 几个衙役连说不要。 若说别的商户来送东西也就罢了,可这孤儿寡母的,身上的衣裳都浆洗得泛白,这样的礼,他们拿着烧手。 为首的衙役就说:“不必忙这些,日后你们只要正经做买卖,不弄虚作假,不违法乱纪,什么都不用怕,东西都拿回去吧。” 娘们儿们对视一眼,慢吞吞退了出去。 为首那衙役才要回屋,却见师雁行又窜了回来,二话不说,放下酒壶就跑。 “几位差爷,家里也没有吃酒的人,拿回去白瞎了,几位爷略吃几盏解解乏吧!” 她跑得极快,又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待那衙役追出去时,娘们三个早没影了。 “娘咧,”年轻衙役跟出来笑,“别是个兔子托生的吧?” 好长腿子! 为首的衙役低头看着地上的酒,“兔子可没这么大的胆子。” “头儿,这酒咋办呢?”后面那个抓瓜子的凑过来问。 “留下吧,以后巡街多照看些。” 娘儿们几个没个倚仗,保不齐要受排挤,若执意不收,怕要担心死了。 却说那边师雁行和骡子。 “买了好点心,没想到竟送不出去,不知能不能退。”师雁行看着手里的油纸包笑道。 对方执意不收,两样礼都撂下也不大像话,好在酒送出去了。 江茴今天觉得特别高兴。 具体为什么高兴,她自己也说不上来。 是因为在牲口市场时公然回击了方驴子吗? 还是因为克服了心理障碍,大胆地和师雁行一起面对了曾经望而生畏的衙役…… 或许两样都有。 她隐约觉得自己跟以前不一样了。 曾经那个怯懦的,只知道逃避的旧江茴在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勇敢的坚毅的新江茴。 这难道不值得庆祝吗? 于是,她笑着说:“别退了。” “嗯?”师雁行一怔。 这点心里有糖有蜜,可贵着呢。 江茴笑着打开最顶上的油纸包,里面是做成花瓣型的枣泥五花酥。 五瓣花瓣的边缘能看见清晰的千层和夹着的厚重的红褐色枣泥,花瓣交汇的中心点着一点红点,玲珑可爱。 猪油的香气,面粉的香气,还有枣泥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 江茴用手帕子包着拿起一枚,递到师雁行唇边,“忙了这么些日子了,赚了钱,咱们也甜甜嘴儿。” 她们付出了辛苦的劳动,也该享受甜美的果实。 凑近了之后,繁复的浓香越发惊人,师雁行本能地咽了咽口水。 无论她前生曾多么富有,可现在这副身体终究只是一个贫苦的十二岁女孩,她的生理和心理都极其渴望高热量,渴望甜食。 “好。” 师雁行轻轻咬了一个瓣,齿尖压下去的瞬间,酥脆的表皮层层断裂,细微的咔嚓声绵延不绝。 怕自己弄脏了别的地方,师雁行微微用力,将掰断的花瓣直接衔走,也不用手,一仰头一张嘴便落入口中。 好酥脆的外皮,好浓郁的枣香! 口水打湿的瞬间恨不得就融化了,难以形容的甜香弥漫开来,令她的灵魂都跟着颤抖。 点心所能给人带来的愉悦是任何主食都无法比拟的。 “好吃!” 她由衷赞美道。 那边鱼阵也咬了一口,小朋友直接就被从未尝过的甜美滋味惊呆了,捂着小脸儿吱哇乱叫,两只小脚不断地在地上踩啊踩。 这是什么好东西? 好好吃哦! 江茴噗嗤一笑,也咬了一口,感受着齿间弥漫的甜美,粲然一笑:“真好。” 章节目录 第13章 卤肉 又是新的一天。 师雁行在院子里洗菜,鱼阵则趴在牲口棚边跟骡子鸡同鸭讲: “骡骡啊!” “介介做的肉肉好吃哦……” “你有介介吗?” 斜对过的母鸡们意见很大,咯咯哒叫个不停。 这骡子一来,它们简直是一夜失宠。 骡子悠然嚼着干草,时不时用嘴巴轻轻拱一拱鱼阵,逗得后者哈哈大笑。 秋日的清晨凉嗖嗖的,谁能拒绝温暖的毛茸茸呢? 母鸡们愤怒地踱着步子: 这佞臣! “我,我做到了!” 派去买肉的江茴急匆匆冲进门,脸上还残存着难以置信的惊喜。 她一手提着两斤肉,另一只手里拎着一根大棒骨,也不说话,就眼巴巴瞅着师雁行,满脸都写着: 你快问我啊! 师雁行啼笑皆非,“啊,做到什么了?” 她忽然明白鱼阵眼巴巴瞅人的习惯哪儿学来的了。 江茴满足了,拖了小板凳在她面前坐下,半强迫似的分享了自己的心里路程。 却说昨儿怒怼了方驴子,又直面了小衙门之后,江茴突然觉得,好像以前恐惧和回避的事情,也没什么难的。 今天早上她例行去村口的张屠户那里割肉,要算钱了,忽然想起来这段时间以来师雁行大杀四方的种种场面…… 磨了几句之后,张屠户还真就同意了! “以后这种半肥半瘦的肉咱们只要十三文一斤,”现在回想起来,江茴还觉得不可思议,“当时我就得寸进尺了下,然后又得了根大棒骨。” 讨价还价真有趣啊!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 师雁行看向她手中的大棒骨。 还真就是棒骨! 别说碎肉,就连边边角角的脆骨和筋膜都剔干净了。 估计当年华佗给关羽刮骨疗伤时都没这么细致! 若有砂纸磨一磨,没准儿能当镜子照。 但也不是不能用。 她去拿了斧头来,将大棒骨砸断,去掉碎骨岔子,丢到小火炉上煮。 骨头熬汤好喝的,骨髓也比较有营养。 这倒是提醒了她。 回头可以亲自去一趟,多弄点骨头做高汤。 不过江茴能主动讲价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看来大家都在努力成长。 而且这一文钱也很关键。 做买卖嘛,控制成本都要一丝儿一丝儿的算。 如今一斤肉就能省一文,积少成多,就很可观了。 今天可以用骡车运货,师雁行决定多加两个菜。 一个是酸辣土豆丝,一个是卤肉。 对新世界最满意的一点就是,基本后世需要的食物和作料品种都有了,只是因为科技和交通不发达,产量不高,外面运来的相对贵一些。 昨天回来的时候,她们将花椒、八角等各色大料各买了一两,又称了冰糖和黄酒,一口气花出将近三百文。 不过好在大料都不压秤,一两就能用好久了。 最初江茴有点担心,怕卖不出去。 又是肉又是大料的,本钱高了,定价自然也跟着高。 之前她们卖的都是四文钱一顿饭,现在突然变成肉,能行吗? 这两日开销甚多,钱袋子瞬间干瘪,让她重新有了危机感。 师雁行却不这么想。 自从私有制出现,社会上就出现了贫富分化,哪怕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 纵然那青山镇很小,也不乏手头宽裕的。 远的不说,以黄兵为首的车马行众人出手就很大方,经常有人一口气吃两碗菜,热炊饼也要四五个。 付钱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 尤其是黄兵,因自己会相牲口,私下里常有人请他掌眼,就又是一份收入。 做大碗菜的利润终究有限,又辛苦,师雁行打从一开始就没想干一辈子。 师雁行将其中一斤肉切成二十块,每块约合25克,半个鸡蛋大小。 先煸出一点猪油,再掺一点素油,入葱姜蒜并各色大料爆香,加一勺糖,约莫一两烧酒,烧开后小火慢炖。 这时候,香味就已经出来了。 江茴抱着胳膊吸鼻子,喃喃道:“用了这么多好东西,煮块树皮也香啊!” 鱼阵不知什么时候闻着味儿跑回来,也学着江茴的样子感慨,“香啊!” 师雁行根据各色大料的用量简单计算了成本,这一次光锅底就将近五十文,再加一斤肉,那就是六十几文。 不过卤汁是可以反复使用的,分摊到每一天上,也就很可以接受了。 今天先用一斤肉试水,若果然好卖,明儿再多卤。 等煮几天肉,随便往里面丢点鸡蛋、豆腐、芋头都香! 师雁行炒菜时,江茴把许久未用的板车收拾干净了,挂好可拆卸的车篷,又往车内铺了许多干草,最后在上面垫了一床旧褥子。 坐车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颠簸,这么一收拾,就觉不出来了。 有了骡子真是方便极了,三人走得比平时晚,到得却更早,还一点都不累! 还没到平时摆摊的地方呢,老远就见那里停了一辆江州车,卖炊饼的刘大娘叉着腰,正跟一对中年夫妇争论什么。 对方毫不相让,场面一度十分激烈,引来许多百姓围观。 见师雁行从骡车上跳下来,刘大娘眼睛一亮,拼命挥舞双臂,“快来,有人要抢你们的地方!” 那男人闻言就有些不乐意,“大街人人走得,什么叫她们的地方!” 师雁行让江茴和鱼阵先别下来,免得误伤。 “凡事讲个先来后到,这几日我们一直在这里,诸位街坊都是瞧见了的,你这么做不地道吧?” “就是!”刘大娘跟着吆喝。 围观的人群中也传出来几声: “说的是,先来后到。” “你这不是明抢嘛!” “分明是看人家买卖好,红了眼。” 那妇人将两手一掐,宛若斗鸡,直接把枪口对准围观者,“谁说的?谁说的?哪个放屁!” 众人被她喷溅的唾沫星子吓得够呛,风吹麦穗般向外退去。 那男人却盯着师雁行她们的骡车看个不停。 不是说只是江州车么,怎么今儿来了骡车? 看来是真赚钱! 这买卖他们还真就抢定了! 江茴在车里气得够呛。 鱼阵虽小,却也意识到不是好事,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坏人!” 不许她们卖菜菜的都是坏蛋! 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外面有人喝道:“吵什么?都散了,散了!” 众人下意识往外看去,没看清脸呢,只瞥见来人身上的皂色掐红边差役服,先就怯了三分,立刻让出一条路来,又离得远了些。 师雁行抬头一看,这不昨儿那位年轻衙役么? 对方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分明认出来了,只故作威严地对那对夫妇喝道:“闹甚么!” 寻常百姓最怕见官,只一个照面,夫妻俩就蔫嗒嗒的起来,一张嘴,柔声细气地起来。 “没,没什么……” “没什么我大老远就听见你们骂街?!”那衙役年纪不大,威风不小,看上去就很不好惹,“别以为这里是自家,真当镇上没人管了?” 那夫妇被骂得直缩脖子,又丢人,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衙役骂完,又问究竟什么事。 那男人一咬牙,说想在这里做买卖,谁知那刁老婆子不让。 刘大娘一听,才要开口,却见那衙役一抬手。 “胡说八道!前儿我都瞧见了,分明是人家这娘们儿几个早就来了的,知不知道什么叫先来后到?” 其实他们晌午根本不巡街,瞧见个屁! 那对夫妇:“……知道。” “知道了还不走?”那衙役抡着胳膊往外一划拉,很有些看不上的意思,“这么大这么长一条街,那里、那里、那里不是地儿?非过来抢人家的,这是什么道理!” 众人看足了热闹,纷纷出声叫好。 那对夫妻涨得满面通红,不敢再闹,灰溜溜推着江州车跑到斜对面去了。 众人轰然叫好,那衙役十分受用,又不好表现出来,干咳一声,勉强压住上扬的嘴角,学着自家头儿的派头摆摆手,“散了吧,都散了,不许闹事啊。” 众人一散开,江茴就抱着鱼阵跳下车来,和师雁行一起行了个礼,“多谢差爷。” 那衙役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摸摸鼻子,“别多礼,行了,你们快开张吧,快到饭点儿了。” 师雁行又道谢,“差爷怎么这会儿来巡街了?” 不是说只有早晚两趟么? 那衙役见她们几个女人提桶费劲,干脆一手一个,直接将菜桶拎下来,闻言笑道:“头儿打发我过来瞧瞧。咦,怎么这么香!” 师雁行噗嗤一笑,打开那卤肉的盒子,“这是卤肉,今儿头一天卖,要不您在这里吃了再走?” 今天卤肉带的不多,她就从“父亲”生前做的一大堆木器里面挑了个严实的厚盒子,大小正好。 盖子一开,宛如实质的浓香裹挟着热气滚滚袭来,几乎将那衙役掀翻一个跟斗。 他砸吧下嘴,感觉哈喇子都快下来了。 乖乖,他也不是没吃过好东西,可这,这也太香了吧?! 上月老头子做寿时炖的大肘子有这么香吗? 没有! 绝对没有! 红棕油亮的一汪浓汁中间整整齐齐码着几排肉块,俱都被染成同样美丽的色泽。 阳光映着油光,恰似丰腴的美人,越发动人。 那肉想必下了十分火候,这姑娘的手轻轻一动,肉块们便也颤巍巍抖起来。 晃悠悠,晃悠悠…… 一滴浓汤顺着肉块淌下来,那衙役的喉头禁不住滚了下,“怎么卖,给我来几块……” 对不住了,头儿,诸位兄弟! 我先吃了再说! 师雁行笑道:“您肯尝一尝就是给我们面子了,要什么钱呢?” 那衙役瞅了她一眼,突然意义不明地笑了。 “我不差这点儿,犯不着做那样没脸没皮的事。” 小孩子家家的,做什么这般油滑! 师雁行一怔。 那边江茴见对方坚持,吞吞吐吐说了价格: 三文钱一块。 这个价格绝对会令绝大多数食客望而生畏。 一斤肉才多少钱啊,这么一小坨,竟就敢要三文? “但是真的好吃的,我们加了很多油,还有各色大料并白糖,都是上好的,成本太高了,不过差爷,今儿我们才卖……差爷?” 然而对方根本没听进去。 “啊?”那衙役嘶溜了下口水,如梦方醒,“你说什么?罢了,多少钱?先来两块再说!” 一听三文钱一块,他竟直接从荷包里抓出来一把,也不细数,“给我随便弄个大碗菜,剩下的都要卤肉。” 江茴被巨大的惊喜砸晕了,还在发懵,师雁行却已注意到他的钱袋: 缎面的。 这是她穿越以来见到的第一份绸缎料子。 钱袋这种私密的物件肯定不是衙门标配,看对方花钱的痛快劲儿,可见他的家境一定非常不错! 感情人家是真的不差这点儿啊! 有钱万岁! 那衙役端了碗,二话不说先往嘴巴里塞了块卤肉,一口下去,感动得眼泪都快流出来。 这是什么人间美味! 肥肉炖得稀烂,仅维持着形状,舌头一抿就化了。 瘦肉柔嫩多汁,浸满汁水,盐津津甜丝丝…… 爹啊,您老人家做寿时有这个菜多好! 等会儿,他老娘的生日还有多久来着? 章节目录 第14章 酸辣土豆丝 今天车马行的活结得早,黄兵索性直接出来吃午饭。 远远看见一个穿着差服的衙役站在摊子前,正犹豫要不要过去呢,师雁行就看见了他,笑着点了点头。 得了,还能笑得出来,就是没事儿。 黄兵过去一瞧,发现那衙役竟在埋头吃肉,忙打招呼,“小官人。” 小官人?还真的大有来头呢。 师雁行暗自留心。 那衙役胡乱嗯了声,意犹未尽抹了抹嘴,这才打量黄兵几眼。 “嘶,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有些眼熟,一时却想不起来。” 黄兵就笑,“小官人好记性,我曾去贵府上相马,有幸远远见过几面。” “哦哦哦,”那衙役一拍脑门恍然大悟,“记起来了,原来是你。” 两人略寒暄几句,明显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进行得异常艰难,听着活像生锈的门扉,咯吱牙碜。 那衙役迅速收了个尾,又对师雁行道:“明儿你们还这早晚在这里摆摊?多做些吧,我叫家下的人过来取,也给家里人尝尝。” 唉,可惜没有米饭。 这卤汁滋味醇厚,拌饭一定特别好吃! 师雁行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并自动将他升级为首位VIP客户。 于是两边约好了,明天额外再做一斤卤肉,还是这么着按块算钱。 那衙役也不含糊,当场掏出碎银,连带着把明天的卤肉钱给结了。 江茴简直要乐疯了。 一共就二十块卤肉,出门前她们尝了两块,还剩十八块。 他自己就一口气吃了十块,没正式开张呢,就卖得只剩八块了。 这可真是开门红! “才刚的郑小官人吃的就是这个?”黄兵看着所剩无几的卤肉盒子,十分心动。 水汽袅袅,裹挟着浓香直往他鼻孔里钻,简直比话本里的妖精还勾人。 且不说闻着已经够香了,能让见多识广的郑小官人如此推崇,想必错不了。 师雁行点头,说了价格,又问:“您怎么喊他郑小官人?” 黄兵略一迟疑,先要了两块。 他毕竟不如郑小官人财大气粗。 “你们不知道他?郑平安郑小官人呐。县上最大的布庄就是他家开的,数一数二的富户,可不就是小官人。” 开布庄。 姓郑。 师雁行啊了声,往西南方向看去。 若没记错,那里好像有一家布庄,也姓郑。 黄兵猜到她所想,声音中有着难以掩饰的羡慕,“对喽,那就是他家的分号。” 真是干得好不如生得好。 他再有本事有什么用呢?拼死拼活干一辈子都不如人家一出生就有的。 郑小官人这出身,上辈子起码救了一个城的百姓才能积得这样的厚福吧…… 黄兵一边吃,一边又是艳羡又是酸涩地想着。 师雁行和江茴齐齐啊了声。 好家伙,这是二世祖啊! “既然他家那么有钱,怎么出来做这个?”江茴好奇道。 黄兵吃了一块卤肉,正有些恍惚,觉得以前的猪肉真是白吃了,闻言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 入口细嫩柔滑,咸甜适口…… 完犊子了,他匮乏的词汇已经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郑大官人有两个儿子,这位小官人是次子。如今长子已经历练出来,以后少不得继承家业,只是这位小官人却有些文不成武不就,又不爱读书,又不爱习武。 郑大官人怕他走了歪路,却不舍得把儿子送到军营里受苦,便使了点儿钱送来衙门…… 谁知也是奇了怪了,合该有各人的命数,这小官人干别的不成,做衙役竟做得有模有样。” 几人闲话片刻,各个铺面就陆续放了工,伙计们三三两两出来吃饭。 然后就听斜对过那对夫妻忽然大声吆喝起来:“大碗菜,大碗菜,热乎乎的大碗菜,三个菜选两个,只要三文钱,只要三文钱!” 所有人都愣了。 黄兵来时光看郑小官人了,根本就没注意对面什么时候又摆了个摊子,听了这话就皱眉。 也是卖大碗菜的,还故意压一文钱,这分明就是恶意抢生意来了。 师雁行往那边看了眼,正对上那对夫妻得意又恶毒的眼神,明晃晃宣战。 衙役在时,他们不敢吭声。 可这会儿人都走了,我们就老老实实做买卖,还不成吗? 有几个熟客本来奔着师雁行家的摊子来的,结果半路听到更便宜的,当下脚步一顿,踟蹰起来。 有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问师雁行,“小娘子,人家只要三文呢,你们若降价,咱们还去你那里吃。” 师雁行笑得八风不动,“不降价的,我们就值这个钱。” 如果自己降价,对面有很大概率也会跟着降,到那时候就会陷入死循环。 而且一旦降价,以后再涨回去就会引起食客反弹,反而陷入被动。 “不就差一文钱吗?”干饭先锋老张又来了,闻言并不在意,“咱就爱这个味儿,不去!” 师雁行当然最欢迎这种死忠粉,笑着取出碗来,“还是多谢诸位照顾我们娘们的生意。” 老张挽起袖子,才要去接,却被一股奇香吸引,“老天爷,你还炖了肉?!” 旁边鱼阵就纠正,“卤肉!好吃的!” 说完就吞了下口水。 “这样儿、这味儿能不好吃吗?”老张吞着口水说,“怎么卖啊?” 肉就不用说了,这得加老多香料了吧? 他可没傻到觉得这东西还能四文钱装一碗。 “这是卤肉,用了胡椒,桂皮等许多种香料,还加了糖,”师雁行挑最贵的几样配料说了,做足了铺垫才公布价格,“三文钱一块。” 众人纷纷倒吸凉气。 吃不起,吃不起。 我还是看着吧。 于是几个人就眼睛直勾勾盯着卤肉,拼命吸着香气大口扒菜。 嗯,闻着味吃也是一样的! 呜呜,一样……个屁咧! 因对面也开了一家大碗菜,有不少老顾客图便宜分流,师雁行这边的客人明显不如前几日多。 不过也有去看了几眼再回来的。 “那肉切得乱七八糟,也没多少油水,就那么可怜巴巴一点渣渣堆着……”一个重新折回来的客人愤愤道,“扣扣搜搜的,还不许我们自己装菜!” “哎呀,你没看他们的指甲呀?”另一个早回来的客人满脸嫌弃,“手都没洗干净就来做饭了!盛菜的时候,大拇指头都按在碗里,谁吃得下!” 凡事就怕对比。 其实以前大家也没这么讲究,可在师雁行她们这边连着吃了几日,眼见人家娘们儿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板板正正,指甲缝里都雪白,饭后还给水洗手……这看着多舒坦,吃着也放心。 原本觉得没什么,可现在对面突然来了家画虎不成反类犬的,一看就倒尽胃口。 师雁行等人无意中树立起的行业新标杆终于在此刻发挥了它应有的作用: 碾压。 黄兵也在一旁听得直皱眉,“做人还得厚道。” 他吃完了一碗菜,竟又单独要了一碗酸辣土豆丝。 “这玩意儿平时大家都炖着吃烤着吃,吃来吃去没点意头,没想到经你们这么一料理,竟别有滋味。” 其实他一开始根本没认出来这是土豆丝。 只是见里面绿的葱花,红的辣椒,白的蒜片,间杂在黄色的细丝中十分美丽,本着对新品种的好奇和摊主手艺的信任要了。 他本就嗜辣,这土豆丝炒得脆生生的,加了香醋调和之后,味道越发鲜明。 淡淡的蒜香混在里面,非但不突兀,反而更凸显了鲜美和酸爽。 又酸又辣,几口下去额头见汗,嘴巴里面火辣辣的,偏怎么也停不下来,吃了一口,还想吃第二口。 那边狗子也吃得斯哈斯哈。 老赵就笑话他,“人家都说了是酸辣口的,你不能吃辣还要,这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吗?” 狗子吸吸鼻子,抬起胳膊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汗,“就是辣才好吃啊!” 师雁行原本也是想着卖了好几天菜了,都没一个辣口的,今天就试着加了一样,没想到反应还不错。 不过明显本地人不太能吃辣。 这么一桶土豆丝,她一共才加了两三个小辣椒,众人就在大呼过瘾…… 因为对面有抢生意的,今天卖的明显慢。 以往大概三刻钟就能卖光的,今天拖到将近半个时辰才清空。 对面没卖完,但应该也赚钱了,夫妻两个瞧着还有干劲,想必接下来还会继续。 就是不知道剩菜他们会怎么处理…… 师雁行决定明天减少一点分量,开始尝试开发新的品种。 今天多了一个摊子,明天后天就有可能多两个三个,要立于不败之地,就要永远走在所有人前头。 不过对面的翻车来得比师雁行想得更快。 第二天,就有顾客在对面骂开了。 “他娘的,这是给老子吃剩的啊!” 章节目录 第15章 同款 看花容易绣花难。 师雁行有前世营业的丰厚经验教训,各方面细节都完善,还提前来这里做了市场调查,并从一开始试水才循序渐进增加到如今的分量,确保日日新鲜。 那对夫妻只想着挣大钱,觉得他们上他们也行,上来就做了三四十人份。 可总共市场才多大?头一天根本就没有那么多人去吃,自然剩下了。 且不论成本高低,到底有本钱在,他们哪里舍得就这么倒掉? 正好到了下午天气转凉,两口子就觉得晚上更凉,应该坏不了。 反正平时在家里,大家不也是这么一顿接一顿糊弄着吃吗? 头一天没吃完的,第二天热热再吃,没什么好稀奇的。 但他们却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 自己吃和做给别人吃是两码事。 给自己吃,哪怕吃猪食呢,也没人管。 可在外头,人家是花了钱的,就容不得一丝差错。 那两口子恨不得只进不出,今天上午又把昨剩的菜热了热,一起混着卖。 那客人压根就不用尝,低头一看,菜的颜色都不一样! 再夺过勺子舀起来一闻,他姥姥的,味儿都不对了! 一开始那两口子死活不承认,硬说是新鲜的,不过是炒得火候大了,颜色略深些。 谁知那客人越发勃然大怒,半条街开外都能听见他的怒吼: “放你娘的屁,老子每回家去婆娘都给我吃剩菜,老子闭着眼都能认出来!” 师雁行:“……” 江茴:“……” 围观百姓:“……” 所有人都诡异的沉默了,整片区域都陷入可怕的死寂。 众人望向那人的眼神中,莫名带了怜悯。 大兄弟,你这混得挺惨啊! 每次家去都吃剩菜,过的啥日子? 原本有几个贪便宜的还想去那两口子那里吃,结果还没靠近呢,就见有人在那吵架,又听说什么剩菜,这还了得? 他们这些人挣钱本就不容易,累了一上午,不就想吃口新鲜热乎饭吗? 若要剩的,谁家里没有剩?! 这东西还出来卖,简直丧良心! 眼见客人怒不可遏,那两口子才终于害起怕来,缩着脖子,很小声地说:“其实也没坏,就,就是味儿不大好了……而且里面大半都是今天早上才做的好菜,能吃……” “滚你的蛋!”那人骂骂咧咧转身就往师雁行她们这边来,“要不是老子急着吃了上工,合该去报官!” 说完一抬头,对上师雁行笑吟吟的脸,这人难免有些臊。 昨儿就是他带头跑到对面去吃的,还叭叭问这边能不能便宜,结果没想到打脸来得这么快。 师雁行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还像以前那样笑着问道:“下工啦?忙了大半日了,吃点什么?” 见她如此,那人的不自在去了许多,也跟着憨笑起来。 “要那个红的绿的炒地豆子丝,酸酸辣辣,闻着就开胃,再要那个肉片焖干豆角吧!” 说着,还往一旁的卤肉盒子里瞅,止不住的吞口水。 娘咧,香煞人了! 昨儿下午就听说了,这边摊子上不仅变成了四个菜任选,而且还多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什么卤肉。 那肉简直香得吓人,据说用了好些贵得了不得的大料和糖,光看着颜色,闻着味儿就能扒一大碗饭,连衙门上的郑小官人都来吃了好些呢。 就是一般人买不起。 三文钱呢! “敢问是师家的小娘子么?” 正说着,那边嘚嘚跑来一匹快马,骑手二十来岁年纪,十分精神。 师雁行捧着个布包扎好的盒子递上去,“是郑小官人让您来的吧?一斤卤肉,已经做好了,还烫着呢。若赶得及就热吃,细腻如膏,香甜如蜜。若赶不及冷吃也好,微微带点嚼劲,老少咸宜,比一切肉干子都强。” 她额外又递上去一个很小的竹筒,“郑小官人嘱咐过,多要些卤汁。 只是我想着长途跋涉,怕撒了就不美了,故而盒子里的汁水不多,又单独装了一大份在这里,到了之后倒出来就成,干净又利落。” 那人一听,脸上就带了笑模样,伸手接了盒子和竹筒。 竹筒挂在马背上,盒子自己擎着,单手持缰。 “小娘子心思巧妙,思虑周全,果然不错。” 说完,又立刻打马飞奔而去。 师雁行笑着目送他远去。 一斤肉切二十块,每块三文钱,成本十三文卖出六十文。 不错! 那边江茴都欢喜得疯了,搂着鱼阵连亲好几口,“姐姐是不是特别厉害?” 之前她还担心卖不出去呢,没想到这就有特意来点单的了! 若能保持下去,还卖什么大碗菜呀! 鱼阵被沉重的母爱包裹,被亲得脸都变形了,含糊不清道:“腻害!” 来吃饭的客人们都看呆了,等人走后才呼啦啦围过来问:“天爷,那是郑家的人吧?” “真是好威风!” “你们瞧见那马没有?端的神骏,怎么不得十多两?” 十多两能买一匹很不错的马了,而且后续的照料和喂养也是大开销,寻常人家想都不敢想。 可郑家下人竟然就能骑! 比不了,啧啧,比不了。 这人和人的差距,有时比人和狗都大。 连着两天打交道,师雁行对这个郑家的印象非常不错。 头一个,那位郑小官人身处公门,难得没有利用权利谋私,吃饭该多少是多少。 而且他分明是那样的出身,行事却一点都不拘束,昨儿照样捧着大碗站在街街边吃。 自己吃好了,还不忘给家人买,可见家庭和睦。 次一个,今天来的仆从。 自古以来,多有仆从倚仗主家的权势欺人,郑家的仆从对自己这么个街头摆摊的都如此有理,可见从上到下治家极严。 却说众人见连郑家的人都来买了,那卤肉肯定好吃上天。 有的人心思就活动起来: 乖乖,那可是郑家呀,平时可不是穿金戴银!以往人家吃用的东西,自己不敢想,可如今…… 他一咬牙,立刻冲到摊子边上说:“也给我来一块郑家的卤肉!” 旁边有人一听,哎,对啊! 老子这辈子成不了郑家那么富贵,还不能尝尝他们吃的肉吗? 这也算是跟他们一样了吧? 诡异的动力催使下,卤肉竟一口气卖出四块! 有人一口下去,差点哭出来。 真好吃啊,有钱人天天过这样的日子? 娘咧,三文钱一口没了,浑家知道得打死我。 要不,下次大集也带她来吃吃? 说来,她跟了我这个没本事的人这么些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没有半句怨言,一点福都没享过…… “快快快,就在那边,我闻着香了!再不快些给人抢光了。”众人心思各异时,那边郑小官人拖着两个同僚往这边走来。 同伴闻言发笑,“不必急。” 这位郑小官人也是说孩子话,真当大家都跟他一样不差钱呐? 那小娘子昨儿才开始卖卤肉,知道的人不多,往日来吃大碗菜的人中又有几个舍得花三文钱买一块儿? “小官人来啦!”师雁行老远便招呼道,“贵府上的人方才已经将预订卤肉取走了,卤汁也带走了。” 郑平安点头,迫不及待抓钱,“嗯,先来十块卤肉,汁水多些。” 江茴去夹肉,师雁行却注意到同行的两个衙役对着那碗微微皱眉,似乎有些嫌弃。 只是郑平安都没说什么,他们也不好开口。 师雁行见状,若无其事道:“碗有些不大够使的了,今天收工后就再去买几个新的。” 以后但凡衙门的人再来,就给他们使特定的碗。 顿了顿又说:“其实若是有吃饭的地方,点了菜,我们送过去也使得,就不必几位再跑一趟了。” 那两个衙役一听,眉头微挑,眼中带了点儿笑意。 嗯,这小姑娘有些门道。 “什么菜都能送?” “最好是头一天说来听听,”师雁行并不大包大揽,“有的菜做起来麻烦,得提前几天准备的。” 那两个衙役点头,就此上了心。 若果然能送到小衙门里去自然好,他们也不爱和这些干活的人挤在一处站在街头吃,着实不像话。 若今儿不是小官人非拉着,他们才不过来。 郑平安只管吃,一口下去就尝出区别来。 “我怎么觉得今儿的肉比昨儿的还好吃?” “小官人好灵的舌头!”师雁行笑道,“这卤汤本就是越老了越香浓,而且今天的还额外加了高汤呢,自然更有滋味。” 如今有了骡车,出门更加从容,她们来之前就吃过午饭了,便是这大碗菜的头茬,外加一人一块卤肉,一碗骨头汤。 那根大棒骨上没有肉,狠狠炖了几个时辰之后,便是雪白浓汤,芬芳扑鼻。 骨髓挑出来吃了,骨汤痛喝一碗,另外往卤汁里加了些。 郑平安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他身边的衙役便笑着逢迎道:“咱们小官人打小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这点可瞒不过他的舌头。” 类似的好话听得多了,郑平安也不放在心上,吃了几口卤肉后又问:“那俩人没再生事吧?” 结果师雁行还没开口呢,旁边就有食客叫嚷起来,“差爷,您可算问着了,那两口子把馊了的剩菜当好的卖呢!” 章节目录 第16章 卤蛋 “都怪你,上来就要做那么多,卖不完,现在好了吧?” “你还有脸说我,不是你说的极好卖吗?还说孤儿寡母拉破车,好欺负的很……狗屁!” 是我们好欺负吧! 对过大碗菜摊子上的两口子碰了壁就开始相互埋怨起来。 “行了行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男人烦躁地摆摆手,低头一看那几大桶菜就犯愁。 “要不,咱们降价?”女人试探着说。 “已经三文钱了,还降个屁!”男人皱眉。 又是油又是肉的,这些不要本钱啊? “你冲我发什么火?”女人也来了气,“一个来买的都没有,不降价全都烂在手里吗?” 男人郁闷地挠着头,也实在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咋回事啊,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明明看着那娘们几个做起来挺轻松的,回回来回回卖得干净,他们怎么就不行了呢? 都是大锅菜,难不成还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可还真就没人来买! 降价吧,这两天白干了。 不降价,卖不出去,血本无归…… 这边正犯愁呢,却见那边三个衙役齐刷刷回头,刚才在这边闹过一场的食客正满面气愤地说着什么。 夫妻俩脑子里嗡的一声,坏了! 两人心中暗暗叫苦,这些衙役平时人都见不着一个,怎么偏偏这会儿扎堆儿来? 可不就叫那厮现场告状! 两口子眼巴巴看着一个衙役走过来,居高临下往他们桶里看了眼,眉头一皱,还没说话,男人先就怂了。 “大人,小人知错,实在是一时糊涂……” 女人:“……” 呵呵,你刚才对我耀武扬威的劲儿呢? 郑宅。 郑家如今当家的还是郑平安之父郑义,不过他也是五十岁开外的人了,自觉近几年有些精力不济,感慨岁月不饶人之余,也越发注重培养长子,几乎日日都拉着他传授生意经。 昨儿小儿子回来,眉飞色舞地说在镇上尝的一道菜倒好,还特意吩咐人今天去买回来。 郑义大半辈子走南闯北,苦也吃过,福也享过。如今功成名就,自诩天下有名有姓的好物也见识了大半,所以一开始并未将次子的话放在心上。 那小小一座镇子,物乏民贫,能有什么好东西? 不过那孩子心地纯善,这份孝心却是难得。 郑义回来换了衣裳,洗了手脸,外面家人们已经等着了。 见桌上有一盘从没见过的肉,红彤彤油亮亮方块,颤巍巍端正正边角,从上往下淋着一汪汁水,落在细腻的甜白瓷盘子里分外亮眼。 上桌前厨房那边还点缀一番,在上面撒了一点翠绿的葱花。 红绿相撞,激出十二分浓艳。 “这就是平安说的那菜?”郑义问道。 老太太本就偏疼小儿子,如今越发欢喜得合不拢嘴。 “可不是嘛,还巴巴叫人弄回来给咱们尝,正热乎呢。我先尝一个。” 郑家原也是泥腿子出身,如今虽富贵了,家中规矩仍不算严苛,个人用饭时皆以公筷自取。 老太太执起长箸,微微用力,才要往上提,却愕然发现那筷子尖儿竟已陷了下去! “哦?” 有些意思。 长子郑如意亲自取了勺子来为母亲挖过去,又笑,“母亲尝尝。想来二弟眼界甚高,若没有三分本事,恐怕入不得他的眼呢。” 那肉块正好是一口大小,老太太依言抿入,刚入口,竟就化了! “嗯,这个味儿好,”她笑道,“我这几日正有些上火,牙齿疼痛,吃不得那些硬物。这个既有滋味又软烂,配粥正好,且不论你们怎么想,倒是合了我的脾胃。” 老太太给出这样高的评价,众人也都弄了了一块尝。 忽听她身边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子说:“这好吃,我觉得比咱家的厨子做的好!” 旁边他妹妹也点头,“明儿再让二叔买吧?” 说话的是郑如意的子女,众人一听都笑了。 郑平安贪玩,刚成亲没两年,媳妇尚未怀胎有孕,对侄儿侄女很好。 每每家来,或是糖人点心,或是玩偶泥塑,总不空手。故而两个孩童盼二叔更甚于盼亲爹。 他们的娘失笑,“也未必真就比咱们家的厨子好,许是你们平时吃腻味了,如今乍一尝了外面的味道,自然觉得不同。” 然而小兄妹两个不买账,先埋头把碗里沾着酱汁的米粒扒干净,这才小声嘟囔道:“好吃就是好吃嘛!” 那我们也天天吃糖啊,怎么没吃腻? 郑义连着吃了两块,微闭着眼睛,细细品了一回,“确实不错。” 一时饭毕,其他的菜多少都剩了点,唯独这新得的卤肉盘子干干净净。 原本大家还经常担心郑平安平时在外面吃不好,如今看来…… 嗨,白担心了! 才刚说话那小子就有点羡慕,“二叔平时都吃这个吗?那我以后长大了也要进衙门!” 郑义就抬手往他脑瓜子上拍了一把,笑骂道:“胡说!” 你一个郑家的长子长孙,进什么衙门! 晚间郑平安回来,换过衣裳后来给父母请安。 “那卤肉尝了吗?味道还不错吧!听说明儿还有卤蛋呢。” 老太太对着他笑个不停,“极好,我就着那个,竟比昨多吃了半碗粥。” 郑平安听着也高兴,“爱吃就好,也不值什么,明儿打发他们继续买就是了。” 正埋头盘账的郑如意就笑,“二弟的孝心比我强。” 郑平安连连摆手,“大哥快别说,羞煞我了。” 他自己什么样子心里有数,不过家人不计较罢了。 见他们兄友弟恭,郑义老怀大慰,这才问:“是哪家酒楼的菜?” 郑平安说:“是个开了没几日的小摊,平时卖大碗菜的,好像昨儿才开始卖这个。” “小摊?”郑义愣了,“那掌勺的是谁?” 郑平安的表情就更微妙了,“好像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 郑义:“……胡说八道!” 郑平安:“……” 他立刻发动了终极绝技: 扭头喊娘。 老太太立刻拉下脸来,搂着儿子冲丈夫喝道:“少把外头那副做派带到家里来,冷不丁起什么高声?” 郑义:“……” 都是给你惯坏的! 郑如意噗嗤一声,见老爹望过来,忙低头做忙碌状。 郑义倒不是平白问这些,他有用处。 这怎么可能是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做的呢? 照他这么多年吃遍大江南北的经验来看,掌勺的人没有一二十年灶间的功夫决做不出这个味儿。 郑平安虽大事上不成,人却机灵,见状想了一回,“我记得爹前几日还说下月家里要来贵客,只菜单子一直不中意,可是为了那事?” 郑如意一听,顾不上装忙,“呀,确实。” 城里有座县学,内中人数上千,每年光是固定的学子服便要四套,再有棉袍。 另有各处先生们,单的一年八套,棉的三套。 除此之外,各处床帐、帷幔、鞋袜、枕套子等等,自不必说,哪里用不着布呢? 郑义一直想把这供应揽下,奈何之前那位县学学院的院长有个亲戚便是卖布的,外人无法插手。 幸运的是,今夏那院长因病请辞,已经告老回乡去了,原本的布匹供应自然也不作数。 郑义知道,机会来了。 若能拿下这笔大买卖,赚多少钱倒在其次,最要紧的却是直接与官府、学堂挂了钩,长远的好处简直数不清。 郑义想一举拿下,便提前给书院几位管事的下了帖子。 奈何其中最要紧的两位却是府城来的,见过世面,眼界甚高,郑义便担心席面入不得他们的眼。 郑平安往嘴里丢了颗清脆甘甜的枣子,咔嚓一声咬碎,笑道:“既如此,便把人请了家里来,大面上仍用咱家的厨子,只烦她做两个拿手菜添上。” 郑如意点头,“二弟想得很是周到。” 若这厨子得用,自然是锦上添花,若不得用,有自家厨子撑着,也不至于落了空。 见两个儿子这般聪慧,郑义也有些自得,只怕他们得意忘形,面上便不显现出来。 倒是老太太不管这些,一手一个拉过来,满口夸赞,只说自己会生。 郑义:“……” 合着没我什么事儿? 若没我的种,你去哪儿生! 于是第二天,师雁行再次见到了郑平安。 他照例要了卤肉,见有新鲜的卤蛋也要了两个。 虽是同一锅卤汁,但不同的东西卤出来也有不同的味道。 那卤蛋已经被浓郁的卤汁泡透了,咸津津透着点甜,咬开蛋清都是茶棕色的,蛋黄部分也微带褐色,细腻如膏。 接连几日的猪肉油脂和大料香气侵入内部,丝丝入扣,美得不得了。 “去府上做菜?” “是呀。”郑平安笑呵呵道,又对江茴道,“大娘子和小小姐也一并去住两日,权当做耍。那几日误工的费用一并算在辛苦费里,不必担心。” 五公县距离韩张村近百里,一日之内根本不能往返,况且又要做晚宴,最快也要三天才能回来。 师雁行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家里人肯定不放心她独自一人出远门。 那边江茴都怔住了。 她听见了什么呀?! 郑家,就是那个五公县布王郑家,请去做菜?! 她不由感慨起来,师雁行做的每一步果然都至关重要: 若非她提前去衙门走动,说不定摊位已经不保,更没可能认识郑小官人。 不认识郑小官人,卤肉哪里能那么好卖呢? 又怎么可能有机会去往县城郑家! 正懵着呢,又听了郑平安邀请的话,不禁又惊又喜,“可以吗?会不会太过打扰了?” 即便师雁行两世为人,可现在的她确实还只是个小姑娘,江茴一方面心理上依赖她,一方面却又忍不住像对待孩子那样关心她,照顾她。 郑平安浑不在意,轻描淡写间富家子弟的底气显露无疑。 “家里倒还不缺屋子,打扰什么?” 师雁行之前确实想过发展郑平安这条线,可万万没想到,这发展得也忒快了! 被郑平安肯定和被郑老爷子肯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意义。 作为五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如果与郑老爷子搭上线,能发挥的余地可就太多了。 去! 哪怕当天下刀子也要去! 这绝对是目前为止她们能抓到的最好机会! 得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郑平安点头,“那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十月初八那日派人去韩张村接,你们只带几套换洗衣裳就成了,其他的一概不必操心。” 章节目录 第17章 土豆粉 被邀请去做宴席,自然是好事,但去之前,买卖该做还得做。 第二天,走在送货的路上,江茴就担心,“万一那衙门里的人不给钱怎么办?” 衙役们订了一整斤卤肉,按理说,应该高兴。 但以前江茴就曾听说,有的衙役仗着身份和职务之便到处吃喝,一概赊账。 那些债主又不便上门讨债,有苦难言。 “说老实话,”师雁行道,“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这次的主动权不在我们这边。” 官,本就那么回事儿。 做得好了,是官;做不好了,就是匪。 从认识以来,师雁行给江茴的印象都是沉着冷静,胜券在握的。现在听她亲口承认自己也没把握,江茴难免有点慌。 “那,那怎么办呢?” 说好了的,也不能不送了。 见她这样,师雁行反倒笑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无绝人之路,没什么大不了的。” 做什么没风险,做什么不要打点呢? 即便入公门,新衙役也可能面临被老衙役打压和盘剥的风险。 哪怕她们不故意往上凑,摊子摆在那儿,总有一天要被发现,早晚要面临现在的困境。 总不能因为怕就不做了。 所以师雁行选择主动出击。 一来可以及早借势,事实证明这一步确实帮她们挡下了第一次恶性竞争的风波; 二来,现在的她们太弱小,但凡稍微有点良知的都不忍心欺负。 若后面生意有了起色才接触衙门,可就未必了。 说白了,她在赌。 赌除了郑平安和头领之外的四个衙役,也不那么坏。 赌现在她们的这仨瓜俩枣,还入不得对方的眼。 赌赢了自然好。 若赌输了,了不起就是每天白做一份卤肉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总不至于坏到白吃白喝还欺负人吧? 要是真到了那一步,她们就去县衙告状! 豁出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骡车先去小衙门送货。 “我去就行了,”师雁行阻止了要下车的江茴,一边拆手上的纱布一边说,“我是个孩子嘛,一般人都不会跟孩子较真。” 她现在越来越觉得这幅小孩子的身体好用了。 十二岁,正是好使的年纪,再小了就干不成什么,再大了,就容易催生某些龌龊心思。 江茴看着她露出手上的血泡,“你这是……” 因每天要切很多菜和肉,师雁行长期持刀的虎口处磨出来几个血泡,饶是左右手交替使用,也总好不利索。 小孩子皮肉嫩,这会儿露出来一看,血淋淋的,叫人头皮发麻。 鱼阵见了,小嘴儿一瘪就要哭,“介~介疼!” 师雁行摸摸她的小脑瓜,“没事儿,不疼。” 她一挑眉,利落地跳下车,转头抓起食盒笑道:“苦肉计。” 厨子嘛,谁手上没点老茧?血泡多磨几年就成了。 上辈子她就是这么过来的,疼着疼着就习惯了。 只是没想到还有利用这玩意儿的一天,也算意外之喜? “差爷,我来送卤肉啦!” 听见门口的动静,正在里头说话的两个衙役便走出来,“这么早?” 门口站着的小姑娘笑得有几分羞涩,“趁热送过来味道好,也怕误了差爷们用饭。” 一个尖嘴猴腮的衙役掀开木盒瞅了眼,吸吸鼻子,“嗯,是香。明儿你再来送,顺道取食盒吧。” 半个字没提给钱的事。 旁边另一个衙役瞥了他一眼,没做声。 师雁行就跟忘了还要收钱这回事似的,脆生生应了,双手往前一伸,就要把食盒交出去。 最初说话那衙役才接住,就听对方“嘶”了声。 “咋了?” 师雁行迅速收回手,低头对着虎口处拼命吹气,一张小脸儿疼得都皱巴了。 “没,没事。干活磨的,过几天就好了。” 两个衙役下意识顺着一瞧,就见两只干瘦而稚嫩的小手上赫然堆着几团烂乎乎的血泡,几个破口子的地方都能看见里面嫩生生的鲜肉。 两人都沉默了,脸上有点不自在。 过犹不及,师雁行当着他们的面吹了吹伤口,眼眶微红,便要告辞。 她转过身,慢吞吞往外走。 一,二,三. “等等!” 一直没说话的那个衙役突然喊,“你忘了拿钱了。” 顺利拿到了钱,师雁行很高兴,但江茴和鱼阵却因为再次看到了她手上的血泡,情绪低落。 江茴很自责。 她觉得自己一个当娘的没本事,还要靠孩子养活,特别不应该。 师雁行就笑,“我也不真是孩子啊。” 江茴抿着嘴瞪她,“你现在就是孩子!” 鱼阵看上去比自己受伤还疼,一整天都缩在师雁行身边,扒着她的手,撅起小嘴儿往上吹气,“呼~呼~” 呼呼就不疼了。 上辈子师雁行分明生在一个大家族,可因重男轻女,愣是没沾到半点光,连亲生爹妈都视她为无物。 少有的几次嘘寒问暖过后,也每每伴随着,“你哥那边……”“帮帮你弟……” 渐渐的,曾经渴望亲情的少女死了心,最后干脆净身出户,自建门庭。 她垂着眼眸,看着这一辈子意外得来的亲人,心脏鼓胀,悄然漫出一种陌生又酸涩的情绪。 为什么有的人分明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 而有的不过萍水相逢,却能相濡以沫? “对了,我做点新东西给你们吃吧!” 她不太擅长表达感情,只好用美食略作填补。 “还折腾什么,”江茴嗔怪道,“每日都不够你忙的。” “没事儿。” 见师雁行执意要下地,江茴一反常态地果决,“你说,我来做。” 如今但凡沾水的活计都让江茴包了,便是日常驾车、盛菜也都是她,师雁行只需要每日切菜翻炒即可,两人也算分工明确。 鱼阵虽小,却也懂事,每日见娘亲和姐姐忙得不可开交,也闹着要帮忙。 师雁行拗不过,就分派给她拉风箱的活计。 屁大点儿的小孩儿,两条细胳膊如何拉得动?于是每次鱼阵都全身发力,撅着屁股,使出吃奶的劲儿推,“嘿咻~嘿咻~” 师雁行指挥着江茴去把这些天攒的土豆淀粉称出来大约二两,先用石臼碾成细细的粉末,过筛。 先用一点,古代食盐不纯,可以加到约莫四五克。 用凉白开搅匀,之后再加开水烫熟,再加剩下的土豆淀粉,揉成雪白光洁的面团。 “有压面条的工具吗?” 这年月民间吃面条都是先把面团擀成大而薄的饼,之后折叠起来切成手擀面。 但老实讲,师雁行对江茴的手艺没啥信心。 好消息是,江茴自己也没信心,而亡夫同样没有。 所以他生前做了很多小工具,包括并不仅限于压面条的木筒子。 那木筒子乍一看很像水壶,只是底部戳了很多大小均等的孔,上面有类似杠杆的木棍。 用时将面团塞入筒子,人在另一端加力,面团就会自孔中变成面条挤出来了。 趁着江茴带鱼阵压土豆粉,师雁行去用左手煮了个高汤底。 如今她们卤肉做两斤半,炒菜用肉一斤,至少每天要割三斤半肉,俨然已经成了那肉铺的大主顾。 张屠户也从一开始的爱答不理,变成了如今的灿若老菊。 见时机成熟,师雁行鼓励江茴与那张屠户进行了第二次讨价还价,达成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新条件: 肉还是比外头便宜一文钱,但每两天送一根大棒骨,而且不能刮得太干净! 所以现在她们日日都有骨头汤喝。 吃得好了,营养足了,师雁行和鱼阵姊妹俩吹了气儿似的长。 尤其是后者,简直一天一个样,如今小脸蛋子鼓嘭嘭肉嘟嘟,原本一头稀疏的黄毛也日益浓密发黑,很像个美人坯子了。 雪白的骨汤打着滚冒着泡,师雁行单独舀出来几勺,用小砂煲盛了,将压好的土豆粉放到里面煮。 江茴和鱼阵用一模一样的姿势蹲在旁边,托着下巴看,鱼阵的腮帮子肉都挤出来。 师雁行看着就笑。 嗯,蜡笔小新脸诚不我欺。 不多时,土豆粉变得透明,如白蛇,似银龙,随着水流上下翻滚,竟有几分空灵矫健之美。 师雁行往里浇了一勺卤汁,汤汁中迅速晕染开瑰丽的油红。又撒了碎菜叶子,滴几滴香醋。 她先用小碗给鱼阵挑出来几根,又问江茴,“吃不吃辣子?” 香醋被热力催发,酸甜的味道迅速疯狂蔓延。 这酸味极淡,却异常锐利,像战场上无往不胜的利刃,轻而易举地破开骨汤和卤汁的联合封锁,顺利杀入围观者的鼻腔。 江茴和鱼阵都跟着咽口水,“吃的吃的!” 鱼阵也跟着学话,“吃的吃的。” 两人失笑,“不,你不吃。” 小孩子家家的,吃什么辣? 鱼阵就皱巴了小脸儿。 小孩子不可以吃辣吗? 辣是什么呀? 加入辣子的土豆粉内又多了一份妖艳,辛辣刺鼻的味道若隐若现,像小钩子似的,搔得人鼻腔发痒。 江茴先狠狠打了两个喷嚏,这才尝试着夹。 “滋溜~” 好滑,第一次竟没夹住。 鱼阵看了看她,犹豫了下,直接把脸蛋子凑到碗边,张嘴,蠕动,扒粉。 “啊~唔!” 哇哦哦哦,嘶溜溜,好滑好弹哦! 小姑娘捂着嘴巴,眼睛瞪得圆溜溜,“在乱跑!” 粉粉在我嘴巴里乱跑哎! 土豆粉本身没有太大味道,但它却可以最大程度吸收汤底和辅料的香醇。 骨汤的鲜,卤肉的荤,配菜的香,都在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师雁行看着江茴难得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笑完了才狠狠吸了一大口。 “呼呼!” 又鲜又烫! 唔,久违的嗦粉,很爽! 土豆粉是做菜洗出来的淀粉做的,骨汤是张屠户送的,卤汁是卤肉顺带的…… 除了煮开的柴火和那点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盐巴、辣子、香醋,嗯,成本约等于零! 小孩子总眼馋大人的东西,那像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里面藏满了珍奇。 鱼阵吃了几口,眼珠子便滴溜溜直转,偷偷把筷子尖儿戳到江茴碗中,沾了沾里面红彤彤的汤汁。 她激动得不得了,飞快地放到嘴边一舔。 嗯? 口腔中有陌生的滋味迅速蔓延,初始极细微,然后便如燎原之火席卷一切,如鞭打般细密的刺痛如此鲜明。 “哇呜呜呜!”小姑娘皱巴着脸大哭,泪雨滂沱。 娘和姐姐为什么要吃那么可怕的东西! 章节目录 第18章 少年狂 郑平安大大方方邀请师雁行她们去做菜,虽未刻意声张,但当时正在吃饭的黄兵还是听见了。 整个过程,他的表情都很丰富。 但没吱声。 第二天到底还是忍不住,来吃饭时说了句很熟悉的台词:“去县城,你不怕吗?” 师雁行看了他一眼,“为什么怕?” 上次买骡子后,大家无意中说起以后去县城发展,他也是这个反应。 黄兵似乎对县城有种很特殊的感情,既向往,以至于时不时自动提及,可又……怕? 不光他自己怕,还惊讶为什么别人不怕。 这话把黄兵问住了。 他举着个卤蛋愣在当场,嘴巴蠕动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可到底没开口。 晚上回家,黄兵躺在炕上,双手垫在脑后,翘着二郎腿,一晃一晃的,盯着房梁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妻子沐浴完回来,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黄兵好似终于回神,“咱们说说话。” 对方头也不回,“说呗,我听着呢。” 黄兵盯着她的背影看了会儿,忽然说:“我琢磨等忙完了这阵子,就去县上看看。” 黄妻梳头的动作一顿,怔了下,然后从镜子里看着他笑,“想开了,不怕啦?” 黄兵相牲口的本事是出了名的好,早年曾有县上好大一家车马行来邀请他,但黄兵琢磨了几天,只道在这里待惯了。 其实是没敢答应。 对方非但没气恼,还夸他重情重义,临走前又说只要想,随时可以去城里找他。 黄兵被妻子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腾出右手来,捻了她背后垂下的一缕长发,像是在说给她听,又好像在自言自语。 “原本还在踟蹰,可如今看一个黄毛小丫头都那么有干劲,天不怕地不怕的,突然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怎么越活越倒退……” 或者正是因为他一把年纪,有家有室有儿有女,才不敢轻易变动。 黄妻三下两下梳完头,爬到炕上去,挨着他躺下,饶有兴致的问:“你说的可是这几日频频提及的卖大碗菜的小姑娘?” 黄兵嗯了声,把前几日买牲口以及今天郑平安邀请她们娘们几个去家里做菜掌勺的事儿说了。 黄妻听罢,十分感慨,“可真了不得!” 才十来岁就有这样的本事和胆量,以后长大了还不得成精啊? “当年我想着,如今咱们的日子也不算难过,这边车马行上下又都器重我,可若去了县城呢?那边地界大,想必能人也多,若真去了那边,还能有我说话的地儿吗?”黄兵缓缓道。 纵然有,恐怕也做不到像在镇上这般说一不二。 黄兵记得自己年轻时也曾想过要出人头地,去大省府,见大世面。 那时的自己野心勃勃,像一头小牛犊子,憋着一股劲到处乱撞。 可大约是镇上的太平日子过久了,周围的人吹捧久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份雄心壮志就渐渐消磨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 小牛犊被上了鼻环,怯懦了。 所以当年轻时求而不得的机会突然降临,黄兵第一时间感受到的竟然不是激动,而且……恐惧和茫然。 对,就是恐惧,就是茫然。 他实在已经安分太久了,不敢,甚至不想面对可能存在的落差和丁点儿风险。 宁当鸡头,不做凤尾。 黄妻认认真真听他说完,忽然笑了。 “你知道当年我最看重你什么吗?” 黄兵疑惑道:“什么?” “身上那股劲儿,”她认真道,“那种天塌下来也不怕,埋头往前的劲儿。” 黄兵的眼睛一点点睁大了。 “所以想干什么就去试试吧,”妻子笑道,“反正只要人活着,什么时候都不算晚。” 有真本事的人,去哪儿都能出人头地。 师雁行并不知道竟然有人因为自己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会儿她正窝在炕头上跟江茴和鱼阵数银子玩呢。 “今天的一斤卤肉卖完了,后面还有几个人问呢,明儿要不要多做点?” 江茴从衣柜里翻出一件没法再改的旧衣服,用削尖的炭棍在上面记账。 如今小衙门和郑家差不多都是隔一天要一斤,这么算来,哪怕不刻意加量,平均每天也至少能卖出两斤卤肉,就是一百二十文流水。 这两天卤蛋开始试水,三文钱俩,卖的有点慢,但最后也卖光了,也能有个十几文。 对面那对夫妻被衙门抓了现行之后,如今看着倒是老实许多,每天只做大概十几二十份,日日新鲜。 还是卖三文钱,所以即便味道差些,也还是有不少人贪便宜过去吃。 师雁行她们这边已经降回三十份左右,卖得也比平时慢,但仍旧不会剩下。 这么一来,目前阶段每日的流水大概是大碗菜三十份共计一百二十文,卤蛋照十文,卤肉一百二十文。 合计差不多两百五十文上下。 可能偶尔会有上下浮动,但不会相差太多。 今天收工回家时,她们又先去银号将铜板换成银角子,比上一回大了一圈儿,看着已经有些分量了。 但鱼阵不喜欢。 “扎手!”小姑娘瘪着嘴说。 刚才她一不小心按在了上面,小手都被边角扎红了。 于是鱼阵迅速舍弃了两钱多的银角子,转而兴致勃勃玩起了旁边的鸡毛毽: 之前炖大公鸡留下的璀璨尾羽还在,这几日手头宽裕了,师雁行就履行承诺,拿出一枚铜钱来给她绑了鸡毛毽。 公鸡尾羽璀璨华丽,鱼阵一眼就爱上了。 可惜现在孩子太小,偶尔跑快了两条腿还不听使唤,这会儿就学着踢毽子太过强人所难,故而只拿着玩耍。 江茴轻轻往她脑门上戳了一下,“傻丫头。” 鱼阵一手拿着毽子,一手捂着大脑袋,很不服气的反驳,“不傻!” 江茴噗嗤笑出声。 师雁行跳下炕来,抓着那毽子试着踢了几下,然后……就上了房梁。 江茴:“……” 你早说自己不会不就完了吗? 不知真相的鱼阵大拍巴掌,欢呼喝彩毫无立场,“介介棒!” 踢得好高! 这几日娘和姐姐总夸她棒,她很高兴。 这么夸姐姐的话,姐姐也会很高兴的吧? 师雁行摸摸鼻子掩饰尴尬,又去堂屋搬了高脚凳子来,踩上去举着鸡毛掸子往下戳。 “噗,咳咳!” 毽子带着一蓬灰劈头盖脸掉下来,呛得她够呛。 江茴笑得前仰后合,又去打水来给她洗。 别看做买卖走一步看十步的,私底下照样有丢脸的时候! 师雁行搓了一回,把毽子还给妹妹,想着什么时候去院里练一练,定要雪了今日之耻才好。 “以后大碗菜只是配角,咱们的经营重心要往上走,”师雁行说,“卤肉只是开始。明天除了小衙门那边要的一斤,再做一斤半吧,后天又是郑家的。” 如果说之前的大碗菜是因为她们本钱少,承担不起任何风险,只能做这等针对底层客户的买卖,那么卤肉就是在有余力的基础上,往上层兼容。 而且事实证明效果很不错。 郑小官人的号召力惊人。 自从那日他买了卤肉之后,许多镇上的百姓也不知从哪听到风声,开始在饭点儿端着碗过来买“郑小官人同款”。 大禄朝带货达人由此诞生。 大家要的也不多,你一块儿,我两块儿,尝个味儿,甜个嘴儿,可架不住人数多,一斤卤肉被郑平安吃掉一半后,竟不够卖的。 师雁行琢磨着,可以逐步试着往上加加量,看镇上百姓的极限在哪里。 “万物皆可卤,”师雁行笑说,“等过几天鲜藕下来,卤藕片特别好吃。” 最好再加点辣椒,又香又辣,别提多过瘾了。 上辈子年轻的时候她就喜欢吃着自家做的卤味琢磨事儿,那么一大盘子呢,不知不觉就吃没了。 说着说着,口水都流下来,师雁行砸吧下嘴,“还有腐竹,毛豆,海带,鸭脖,鸭翅,各类鸡货鸭货……哇哦哦,一定要多一点汤汁,卤透了,想那腐竹啊,豆干啊,边缘褶皱最吸汁水,一口下去噗滋溢出来……” 还有啃鸭脖! 肉不多,但就是令人欲罢不能,谁能拒绝从骨头缝里挑肉吃的成就感呢? 那边母女俩直勾勾盯着她,发出响亮的咽口水声。 嗯,已经充分感受到她所说的美味了。 三人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去找水喝。 馋了吗? 馋就对了。 喝点水垫垫吧。 “咳,”江茴放下水碗说回正事,“如今咱们手头宽裕了,我琢磨着要不要扯布做件衣裳出门穿。” 师雁行负责在前面冲锋陷阵,她就必须竭尽所能把后勤操持好。 鱼阵嘛,先长膘吧! 嗯,一家三口分工很明确! 师雁行明白她的意思。 无非就是下个月要去郑家,怕穿的太落魄了,被人瞧不起。 “也好。”师雁行想了下,没反对。 纵然她们自己不在意,到底也是郑家请上门的人,若真穿得破破烂烂,岂不是打主人家的脸吗? 况且天冷了,她们也实在该添置衣裳了。 “倒也不必太好,”师雁行道,“咱们什么家底他们也清楚,且不必打肿脸充胖子,只用寻常棉布做一套家常衣裳即可。” 江茴点头,“我晓得。” 眼下普通棉布不过八十文上下一匹,她们娘们三个瘦的瘦小的小,两匹就能做三套了。 到时候再画两张精巧雅致的花样子,用线细细地绣上去,就很能看得过眼了。 章节目录 第19章 酸菜猪肉炖粉条,腐竹 师雁行从不打无准备之仗。 去往县城前几日,她和江茴骤然忙碌起来,一起做了许多准备。 江茴去布庄买了一紫一灰两匹棉布,很是细腻柔软。 白色棉布是最便宜的,但不耐脏,也不适合外穿。这两个颜色雅致大方,老少皆宜,很压得住场面。 因紫色颜料贵重,导致紫色布匹价格也高些,一匹便要九十文,灰的才七十五文。 江茴将买的两匹布往三人身上比了比,“咱们三个人足够做了,若排布得当,说不得还能剩下碎料做点肚兜、发带、荷包。” “荷包!”鱼阵抓起自己脖子上挂着的小荷包展示。 江茴摸摸她的小脸儿,“对,荷包,给鱼阵换个新荷包。” 小孩子爱丢东西,江茴就给她缝了个小荷包,如今鸡毛毽天天装在里面,宝贝似的。 师雁行捏着鱼阵的小手笑道:“我对缝纫可是一窍不通,全靠你了。” 江茴抿嘴一笑,“布料既少,少不得拼拼接接,不如单给你做一套水田衣,一来弥补布料不足之憾,二来风流雅致,便是见贵人也不怕了。” 水田衣就是将几色布料裁剪成大小相同的三角形或方形,穿插着重新拼接成大料,再行裁剪,因形似水田而得名。 这种做法极其耗时耗力,而且又考验裁缝的针线功夫,但凡中间有一道缝不好,成片便歪斜凹凸,很不像话了。 师雁行断没想到江茴竟有这等本事,也是喜出望外。 “既如此,是我有福了,我且等着受用。” 说着,她一拍巴掌,忙趿拉着鞋子下炕,“啊,我的酸菜!” 前几日她发现院子里几棵大白菜长好了,便整颗摘下来,去掉根部和外层脏叶子,倒挂在屋檐下。 北地气候干爽,秋风飒飒,凉意细细,短短一天下来,原本嫩生生的大白菜就蔫儿了。 江茴和鱼阵母女也跟出来瞧,“前儿我就想问了,什么酸菜?” 做的时候她也看了,便是将蔫白菜用热水烫一回,放入无水无油的坛子里,再把方才那热水倒到勘勘没过白菜的位置,封好,置于阴凉处。 若说是腌菜,可也没用盐巴呢。 她是见过人家腌菜的,只是盐价高昂,寻常百姓很少做,日常储存食物多以风干和窖藏为主。 师雁行道:“这法儿不必一粒盐,而且十分清脆可口。” 只要不弄进去水和油,保存一年不是问题。 一掀开盖子,浓烈的酸香轰然炸开,围观的江茴和鱼阵口中津液迸发,直如银河下了三千里,嘶溜溜狂吸口水。 “好清爽好清爽!” 腌制成熟的酸菜微微泛着黄绿色,柔嫩无比。 师雁行用干净筷子夹了一角出来,简单洗去外部酸浆,快刀切碎了,用略肥些的五花肉片爆香,末了加入粉条,稍稍炖了片刻便得了。 “尝尝!” 若说做餐饮最大的好处,莫过于什么好东西都能尝头一份,管够! 江茴先给鱼阵挖了一勺,小姑娘本着对姐姐的无限信任一口吞下,然后小脸儿瞬间皱巴成麻核桃,眼睛眯成两条缝,口水都顺着嘴角流出来了。 哇啊啊啊好酸! 其实经过烹饪,酸度已然大大削减,但她小小年纪,哪里吃过这等酸味?活像被人兜头撞了一回似的,晕头转向起来。 即便如此,她还是眯缝着眼睛,吸着口水吧嗒吧嗒嚼得欢畅,跟个小松鼠似的。 中间嚼到肉片,猪肉的浓和焦边的香瞬间均衡了酸味,竟显出一种诡异的厚重清爽来。 小姑娘咕咚咽下去,吧嗒下嘴儿,复又用力张开嘴巴,“好次,还要!” 江茴只看着她口水滴答的熊样儿发笑,“不是嫌酸么,还要?” 听听,酸得话都说不清了。 鱼阵扶着灶台直蹦高,快乐极了,“好次的!” 酸溜溜,口水哗哗,多过瘾呐! 搞定了酸菜,第二天师雁行又开始磨豆浆。 前几天一口气买了五斤豆子,泡发之后才想起来没有豆浆机,一看那满满一大盆,也觉头皮发麻。 磨豆浆是个力气活儿,还要随时扫豆子、加水,单靠人力能累死。 好在现在有骡子了! 买的这头骡子年纪不大,性格很温顺,江茴回忆着村民们糊弄驴子干活时的做法,给它蒙了眼睛,套了笼头,用小鞭子在它背上轻轻一击,骡子就乖乖原地转起了圈儿。 石磨跟着吱呀呀转动起来,师雁行往上面的窟窿眼儿里注入清水,两块磨盘中间的缝隙内便开始渗出浅黄色的生豆浆。 豆汁特有的味道缓缓飘散在弥漫着晨间薄雾的农家小院,合着“咯吱咯吱”的磨盘转动声,扩出去老远。 鱼阵跟着骡子转了几圈,仰头问师雁行,“介介,骡骡为什么转圈!” 师雁行失笑,一时间又不晓得怎么解释,只好道:“你在身上栓根绳儿,蒙着眼睛也转圈。” 鱼阵似懂非懂哦了声,扭头就走。 师雁行忙问:“干嘛去?” “找绳子!”鱼阵脆生生道。 师雁行和江茴笑得前仰后合,立刻阻止了她原地变骡子的自虐行为,又糊弄几句,好歹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江茴拿着小刷子,隔段时间就将石磨槽内汇聚的豆渣和豆汁扫下来。 很快,第一只木桶就装满了。 鱼阵好奇,踮起脚尖,伸出手指沾了点溅出来的豆汁,小舌头轻轻一舔,立刻皱巴起脸蛋子。 “不好吃!” 好奇怪的味道! 江茴噗嗤一笑,重新换上一只空桶接着,“傻丫头,还得煮呢!” 生豆子腥气,自然是不好吃的。 磨好的豆浆滤掉渣滓,下锅煮,不多时,表面就起了一层浮皮。 师雁行将浮皮挑起,挂在事先准备好的棉绳上。 待表层油皮去了之后,继续熬煮,过一会儿,又会结出第二张。 如此往复,便有第三张、第四张…… 熟豆浆的香味浓得惊人,原本退避三舍的鱼阵又吭哧吭哧蹭回来,眨巴着眼睛流口水。 好香哦~ 想喝…… 师雁行失笑,舀出来三碗,狠心加了一点糖。 趁热喝,厚重的豆香中透出丝丝甜,鲜得眉毛都要飞出去。 微烫的豆浆顺着喉管一路往下,热力奔流,雀跃着游走在四肢百骸,渐渐从皮肤上逼出一层薄汗。 师雁行惬意地吐了口气,斜靠在门框上,眯起眼看院中的大柿子树: 树叶渐渐凋零,微薄的晨曦坦荡地穿透过来,几无滞涩,显出几分萧条之意。倒是上面滴流嘟噜的大柿子已然泛了艳色,衬着清晨轻柔的薄雾,似红澄澄的小灯笼。 想必再过几天就有熟透的了。 脆的时候吃甘甜,拿下来捂一捂,放软了吸食更浓郁。 了不得,师雁行砸吧下嘴,穿越后物资匮乏,偏又是长身体的时候,真是越来越馋。 只这么一想,口中便津液四溢起来。 锅子有限,师雁行分了三次才煮完,揭下来的油皮也挂满了大半座院子。 风一吹,飘飘荡荡,很有几分壮观。 滤出的豆渣也不浪费,用纱布包着,拿大石头压结实了,干燥后便是豆饼,是非常好的牲畜口粮。 江茴觉得自己看懂了,又好像没有懂。 “这些要做干货?” 民间吃豆子的不少,豆腐、豆腐脑,甚至还有外头传进来的霉豆腐、腐乳,可唯独没见过这个。 因为喝豆汁的本来就少! 豆子属于贵价粮食,比起喝几口就没,大家更倾向于将它做成看得见的大块豆腐。 至少填得饱肚皮。 “这可是好东西,”师雁行活动着僵硬的肩颈和手臂,“做卤味、凉拌、炖肉,怎么都好吃。” “介介!”鱼阵奋力伸长了胳膊拽她的衣角,“捶捶!” 师雁行眉开眼笑地蹲下,然后就感觉到小拳头横七竖八落下来。 鱼阵抿着嘴,敲得非常认真,时不时撅起嘴巴吹一吹,“呼~呼~” 天气渐寒,师雁行被她吹得直缩脖子,奈何小朋友工作热情高涨,倒不好打扰。 还是江茴忍笑把小家伙提起来放到一边,“好了,鱼阵歇一歇,娘来。” 师雁行推辞一番,奈何这幅身体实在累狠了,便认命地爬到炕上享受起来。 “自然是好东西,”江茴揉她的肩背跟揉面似的,“上等黄豆做的,能不好吃嘛!” 师雁行就笑。 因为被柔得一晃一晃的,笑声也有些抖,好似风吹河面碧波荡漾。 “你想在郑家宴席上做这个?”江茴问。 黄豆本钱加费的这些事,又泡又磨又煮又晒……若将前后这许多工序折算成钱,算下来可也不比卤肉便宜多少了。 师雁行嗯了声。 “显然郑家要宴请一位或是多位很重要的客人,偏偏那客人又很挑剔……” “等会儿,”江茴打断她,茫然道,“你从哪儿知道的?” 师雁行笑道,“猜的。” 郑家那般家业,自然是有自己的厨子的,等闲家宴犯不着从外头找人。 若是平时想吃,还像往常那样早上派人来买就是了,何必巴巴儿倒贴她们几天的流水,非把人请过去做? 她问过黄兵,郑老爷子的寿宴早在八月份就办过了,当时县城里还开了流水席,场面一度十分轰动。 老太太的生日在三月,也对不上。 故而师雁行大胆推测,郑义这次摆宴大概率是要酒桌上谈买卖,在尘埃落定之前不便大肆张扬。 对象要么身份不一般,要么确实挑剔,以至于见多识广的郑义都感到棘手,觉得自家厨子乃至以往能接触到的厨子都不保险,这才不惜冒险请她这么个半路杀出来的野路子。 当然,郑义绝对不可能只将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充其量不过双保险。 国人自古以来就习惯酒场上谈买卖,一个好厨子在很多时候可以起到意料不到的效果。 只要郑义不打算金盆洗手,师雁行就一直有用。 非常有用。 所以这次去,郑义想借她的力量达成某种目的,相应的,师雁行也势必要从他身上得到金钱之外更多的回报。 比如说证明自己的价值,再比如,撬动某些潜在的高端客户。 高端客户之所以珍贵,就是因为他们能带来的除了实打实的金钱之外,还有隐藏的人脉。 听师雁行一脸平静地说完,江茴脑袋里就跟炸了十个八个烟花一样,轰隆隆晕成一片。 她杵在原地呆了半晌,“你……胆子好大呀!” 原本觉得郑家人请她们去做宴席就够难得的了,美得够呛,没想到…… 这何止是所图甚大,简直野心滔天啊! 江茴低头看着师雁行的脑瓜子,语气复杂,“你这到底怎么长的?” 师雁行失笑,翻身坐起来顺了顺头发,“总不能白活一辈子吧。” 江茴摇头,“人是多活了一辈子,可脑子不还是那个脑子吗?” 糊涂人多活三辈子也是糊涂。 师雁行就笑笑,没再说话。 选定酸菜和腐竹,是她谨慎思考数日的结果,很有点以小博大的意思。 郑家有钱,又如此重视这次的客人,厨房里必然遍布山珍海味,没必要跟人家拼贵重。 反而是这些小玩意儿,或许能出其不意…… 章节目录 第20章 诚意够吗 十月初八当日一早,娘儿仨就摸黑起床,热了昨晚做好的卤肉炖腐竹,煎了酸菜蛋饼子,果然醇厚咸香。 尤其是那腐竹,吸饱了陈卤子和肉香,简直比肉还好吃。 美美用过早饭,穿上这几日江茴拉着郭家姐妹赶制的新夹袄,顿时焕然一新。 江茴背着包袱,里面装着家常旧衣裳,预备做活替换。 额外还有一个贴肉系着的小荷包,里面有几粒碎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鱼阵还没睡醒,脑袋一点一点的,吃饭时好几次抱着碗仰脸睡过去,这会儿吃饱喝足,又昏昏沉沉的起来。 她脖子上挂着裹了棉套子的水壶,里头装的是红枣姜汤,加了红糖,香甜而微烫,冷天早起喝很舒服。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江茴几根指头,一步三晃,走路直撞墙,口中兀自含糊不清道:“介介~肉……” 也不知是想姐姐还是想肉。 师雁行提着昨儿做好的腐竹,一扎之前压好的土豆粉,另外还有两个坛子,一个装着卤汁,另一个是酸菜。 此行不光为挣钱,还要借机推销自己…… 检查完毕后出门,天已蒙蒙亮了。 十月初八,换算成后世国际通用的公历就是十一月中旬,早晚已经很冷。 地面冻得硬邦邦,路边草叶边缘都结了白霜。 江茴去墙根儿大石头底下埋了钥匙,又转身检查一遍,这才往村口去。 昨儿已经跟桂香姊妹说好了,离家这几日都由她们帮忙喂养骡子,一色水草都是齐备的。 鸡叫过三遍,勤快的人家陆续起来,隐约可见昏黄的灯光从窗内漏出来,在薄雾中朦胧着,似晨昏交界处的一点鬼火。 还没到村口,老远就见一个人挑着灯笼往这边照过来,“是师家娘子?” 来的正是常骑马来买卤肉的小胡管事。 江茴忙拉着鱼阵上前,“劳您这么早来,不得安歇,实在过意不去。” 县城多远呐,他不得连夜赶路? 小胡管事笑道:“昨儿就在镇上住下了,两刻钟之前出发,才到没多久,几位就来了,正好。” 双方顺利会师,一番寒暄自不必多说,上车安置好,马车刺破晨曦,伴着狗子叫嘚嘚往县城方向驶去。 去五公县要途经青山镇,前面一小段正是师雁行她们每日进城买卖的路,早就看腻了。 可如今坐在马车上,看着两侧枯树荒草向身后飞驰掠过,竟别有一番滋味。 鱼阵一上车就重新睡过去,江茴也禁不住眼皮子打架:昨儿晚上她又是激动又是忐忑,直到后半夜才勉强合了眼。 师雁行睡得极好,这会儿并不困,便隔着车帘和小胡管事说话。 “不知贵府上要请几位客人,可有什么饮食禁忌没有?可吃得酸,用得辣?” 头两天问,不管郑平安还是小胡管事都笑而不答,显然是怕走漏风声。 而这会儿都往家里去了,自然不必再隐瞒。 “共有贵客四位,老爷宴请,大爷作陪。倒没听过什么禁忌,酸辣么,大约也用得。只贵客们不爱奢华排场,故而老爷吩咐下来,务必要做得精致奇巧,便是没见过的新鲜花样最好。” 不爱奢华,喜欢精致…… 会是什么来头的客人呢? 师雁行在心里把这几条线索打了个滚儿,“我倒是会几样有趣的,只不知如今定下来几道菜?好叫我知道了,也有个章程。” 小胡管事听她每句话都问到点子上,越发不敢轻视,便仔细说道:“大爷的意思是八个菜,但老爷说略简薄了些……” 人家说不要奢华,那是客气,可你不能真不客气! 爷俩商量数次,觉得再加两个菜也使得,只是不好超过十二个,不然就跟之前人家特意说的“不许铺张”“家常便饭”相违背了。 伺候人就是这么回事儿,对方说的话要听,但又不能全听。 既全了客人的面子名声,又让对方受用,这才是真本事。 师雁行一边听,一边在心里琢磨,心想这客人确实够难伺候的。 依郑家的财力,多少客人招呼不来?若真讲排场,反倒从容。 偏人家不愿意“铺张”,就相当于直接在地上画了个圈儿,你得在这个圈儿里办事。 以往的手段都局限住,郑义瞬间就被上了紧箍咒,原本十二分本事哪里施展得出来? 郑家素来口味偏重,家里雇的厨子也以大荤大腥为主,味道虽不算差,可色和意趣上,总差了点。 至于五公县内的几位所谓名厨,也是几十年如一日照着旧菜单本色发挥,并无亮眼之处。 师雁行想了一回,说:“恕我冒昧,但到了之后,务必请府上把拟好的菜单拿来我瞧瞧,这才好有的放矢。” 总得知道郑义他们准备了哪些菜,她才好查缺补漏,扬长避短。 小胡管事点头,“这个自然,来之前老爷都交代好了。” 一行人凌晨出发,直至晌午才到,且不说小胡管事在外面吹得皮酸肉冷,车厢里的师雁行等人也被颠得够呛,下车时下半身几乎没知觉了。 原本师雁行还想进城后看看沿途环境,最后实在没精力,只得作罢。 作为五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郑义创下的身家和喜好在住宅方面展示得淋漓尽致,一个字:大! 师雁行她们前后也才来住三天两夜,可郑义还是拨出来一处单独的小院子,一水儿石砖铺地,砖缝溜直,瞧着简直比她们在郭张村的家还体面。 小胡管事跟进来引着认了路,另有一个健壮女人在内听候使唤。 “老爷特意交代了,这几日我就听几位调遣,若是有什么不便对我讲的,说给她也是一样的。” 收拾停当,师雁行娘儿仨又去歇了一回,醒来便有一桌热腾腾的客饭。 三个人,五个菜,也有肉,可见郑家确实有诚意。 奈何吃了几口,鱼阵就小声说:“不好次……” 江茴赶紧扭头,见那女人还在外面没进来,这才松了口气。 她轻轻点了点小姑娘的额头,“小冤家,挑嘴猫似的,有肉还不好?” 这个师雁行没来之前,她们娘们儿几个多少天都见不到油花呢。 鱼阵撅着嘴,捂着脑瓜看师雁行,“介介做的好次。” 小家伙的嘴巴已经被喂刁了。 又委屈。 早上瞌睡着呢,那什么卤肉炖腐竹的,没尝着味儿就咽下去,简直跟猪八戒吃人参果似的。 忒可惜! 师雁行笑着捏捏她的小脸儿,“且忍忍,等家去了我给你做好吃的。” 食材不错,但做饭的人手艺确实差些,瘦肉柴,肥肉腻,青菜也不是爆炒,软烂烂的,既无嚼头,也无甚滋味。 不光鱼阵,她也有些味同嚼蜡,还心疼好材料。 客饭嘛,想来也不是大厨做的…… 江茴啼笑皆非道:“都给你惯坏了。” 又指着鱼阵碗里剩下的蔫嗒嗒的菠菜叶,“肉要吃,菜也要吃。” 鱼阵一张包子脸都拧起来,嫌弃之情溢于言表,“剩菜!” 这长得跟剩菜一模一样!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 生儿生女都是债! 江茴无奈,只好把闺女剩的吃了。 无论实情如何,总不好来人家做活还嫌东嫌西,传出去不像话。 一时饭毕,伺候的女人捧了宴席单子来,“这是小胡管事方才送来的。” 来之前就问过了,知道师雁行识字,倒不必再有人在旁边解说。 师雁行打开一看,见当头一道主菜赫然就是红烧鲍鱼,下面又罗列着红烧肘子,红烧鱼,肥鸡嫩鸭之流,另有海参、鱼翅,可怜巴巴两个时蔬。 海参和鱼翅上打了勾,下面还有几个备选菜,大约是不确定都摆上的话,是不是算“太过铺张”。 师雁行看了,半晌无语。 咋说呢? 就……活像一盘散沙啊! 知道的是一桌待客宴席,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家酒楼的菜单子呢! 菜和菜看似在一张单子上,实则相互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关联! 乱,就是很乱。 能看出主人很努力,试图把最好的捧出来待客的真挚的心,但反而有种用力过猛的笨拙。 师雁行想了下,斟酌着问那女人,“府上的供奉可是擅长红烧么?” 那女人就笑了,“小娘子果然是行内人,正是呢。” 师雁行心道,倒也不是我太内行,而是这挑大梁的肉菜几乎全是红烧啊! 国人爱吃,几千年下来自然而然衍生出一套“吃”文化,没见当年周天子正经八百颁布等级制度,当头就是一条:天子九鼎! 鼎就是吃饭的家伙事儿,天子才能九个,下头的谁也不能比天子多。 如此郑重对待,可见国人对吃的态度。 尤其是宴请待客,看似简单,实则水深着呢! 正如座次要分主次,菜品也有主次强弱之别,先上什么,后上什么,什么菜在中间穿插、起承转合……都是学问。 若没个懂行的人操持,非但不能达到目的,得罪了人还不知道。 来之前师雁行就明里暗里找黄兵打听过,知道郑义此人名声不错,骨子里有北方人的豪爽大气,也够仗义,难得发家后也不仗势欺人祸害乡邻。 但说得好听点,郑义是淳朴; 说得不好听,他终究只是个小县城的企业家,暴发户,品味上确实差了那么点儿。 郑义准备的这本菜单,若招待一般客人,足够了! 参翅鲍,还有各色鸡鸭鱼肉,谁看了不说一句顶? 诚意够吗? 那可太够了。 够得都快顺着桌子往下淌了。 但这跟“精致奇巧”绝对不搭边! 师雁行斟酌片刻,去找了小胡管事。 “若是方便,我想见见你家老爷。” “见我?” 小胡管事进来回话时,郑义正在后头暖阁与发妻说话,孙子孙女就在旁边炕上玩皮影。 小胡管事垂手站着,“是,师姑娘看了菜单子之后,好像有些想头。” 郑义想了一回,“罢了,就叫她来,且看看她有什么主意。” 行不行的,听听再说。 “且等等,”老太太忽然叫住小胡管事,“果然那么小吗?” 小胡管事愣了下,才明白过来,她是问师雁行的年纪。 “是啊,好像翻过年来才十三岁。” 老太太哦了声,转脸对郑义笑道:“这都叫我想起你年轻的时候来了。” 早年郑义就是个土生土长的农家娃,打小就跟着家里人干活,可干了几年后,觉得不对劲: 全家人都累死累活那么拼了,日子怎么还越过越穷呢? 他想不明白,去问家里人,家里人就说,这有啥,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 这年头你不种地就去读书,做生意,总得寻条活路。 郑义琢磨着自己没有读书的脑子,家里也供不起,于是转头就做生意去了。 老两口就是郑义挨家挨户推销布头的时候认识的。 郑义哼哼两声,“我可没这么野。” 家里人放他出门跑买卖时都十四五了,况且又是男娃,也不怕什么。 这倒好,十二岁的女娃娃要上天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相似的经历,郑义才敢在这种时候大胆启用十二岁的厨子。 若换了旁人,只怕一听这个年纪就要打退堂鼓。 那边孙子孙女跟着插嘴问什么事儿,老太太说了两句,小孙子直愣愣地问:“我怎么不知道?” 老两口就都笑了。 “你爹那会儿还没生出来呢,你上哪知道去?” 小孩儿哦了声,挠了挠头,跟妹妹对视一眼,也跟着嘿嘿傻笑起来。 老太太笑了一场,对小胡管事说:“难为她这么点儿的人,又有这么大的主意,拖家带口混饭吃不容易。让她跟你们老爷在前头花厅说正事,也请那位太太和小姑娘过来,跟我们在这暖阁里说说闲话,吃吃点心茶水,也省得她不放心。” 小胡管事去了。 那小孙子就扒着老太太的膝盖问:“什么小姑娘呀?” 老太太失笑,“等会来了你就知道了。” 到底家里的孩子还是少了些,只他们兄妹俩人难免乏味。 郑义自往前头去,不多时,果然有人领进来一对母女。 章节目录 第21章 酸菜蛋饺 当娘的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身量高挑,容颜清秀,竟是个美人。 手里牵着一个小的,一色灰紫穿插的新衣,白嫩脸蛋上大眼睛小嘴巴,澄澈有神,很是精神。 “给老太太请安。” 江茴拉着鱼阵问了好。 上头郑家老太太就笑着招手让她们坐下,“也不是什么牌面人家,无需多礼,我想着你们初来乍到,难免乏味,这才强拉你们来说话,可别怪我。” 江茴见她果然如传言中一般和气,暗自松了口气,也跟着笑了。 “您一番好意,我们岂有不知的,只是感激罢了。” 人上了年纪就喜欢俊孩子,老太太见江茴虽穿着朴素,身上一色首饰全无,可神态落落大方,口齿清清楚楚,竟一点不似寻常村妇,先有几分喜爱。 又看鱼阵年纪虽小,可也不怯场,正眨巴着大眼,歪头盯着自己瞧,禁不住又笑了。 “瞧这孩子机灵劲儿,怪俊的,过来我瞧瞧。” 鱼阵扭头看江茴,江茴摸着她的脑袋点点头,“去吧。” 鱼阵哎了声,吧嗒吧嗒过去,先脆生生喊了句,“婆婆。” 来之前娘说过了,要叫婆婆。 她都记着呢! 郑老太太顿时乐得合不拢嘴,试探着摸了摸她的小肉脸儿,手指头瞬间按下去一个窝儿。 哎呦喂,软乎乎的这手感,跟刚出锅的白面馒头似的。 “瞧瞧,真俊,难为你怎么养出来!” 她家里虽好,奈何从里到外容貌平平,哪怕人本能护短,也不得不承认人家的孩子确实比自家娃娃中看。 那头炕上两个小孩儿早就坐不住,见鱼阵上前,也嗖嗖爬下地,手拉手跑过来看小妹妹,满眼稀罕。 鱼阵被冷不丁凑过来的两颗脑袋吓了一跳,往后退了步,捏着小手抿着嘴儿。 老太太忙道:“吓着咱们乖乖喽,快别怕,这是我的孙子、孙女儿。” 指着孙子说,“小名有寿,”又指着孙女,“这是有福。” 又问鱼阵小名。 江茴道:“淙淙。” “聪聪?”老太太下意识往那些吉利字眼上靠,嘴里念了两遍,点头,“聪明伶俐,是个好名字!” 江茴有点尴尬,微笑道:“倒不敢奢望什么伶俐,她大名鱼阵,故而小名取了流水发声的淙淙。” 老太太没读过书,实在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个字。 不过她素来爽朗,也不在意,大大方方笑道:“我不识字,难为你说得这样好,露怯啦!不过必然是个好名字,鱼儿可不得有水?” 江茴佩服这位老人的坦率和真诚,忙点头道:“就是这么个意思。” “听说话,你念过书?”老太太问。 江茴道:“并未正经进学,只是幼年有幸,偶尔听过两页……” 这边说着,那边三个小孩已经迅速混到一起。 有福一直是家里最小的,如今终于来了个更小的,喜得什么似的,拉着鱼阵的小手要喂她吃点心。 点心也不知什么做的,黄澄澄香喷喷,鱼阵小小地咽了下口水,有点馋。 但她还记得娘的话呢,不可以随便吃人家的东西,就摇头,小声说:“不要。” “可好吃了!”有福睁大了不算太大的眼睛,觉得简直不可思议,咋有人不要这么好吃的点心呢?! 有寿绕到两人跟前,看着鱼阵鼓囊囊的脸蛋子,莫名有点手痒。 可家中长辈说男女有别,不可以随便摸人家的小姑娘,他就硬生生忍住了。 “你啥都觉得好吃!”他很无情地挤兑妹妹。 有福一跺脚,“就是好吃嘛!” 鱼阵觉得这两个陌生的哥哥姐姐大约没什么恶意,抿了抿嘴,鼓足勇气说了第一句话,“我,我介介做的好吃!” “啊,”有寿一拍脑瓜,“你姐就是这次家里请的那个厨子!之前的卤肉就是她做的?” 这么一说,兄妹俩就开始吞口水。 那肉多好吃啊!天天吃都不腻! 但祖父不同意,说隔一天吃一回才最美味。 他们私下里觉得祖父说的不对…… 鱼阵用力点头,脑袋上的小辫子也跟着晃啊晃。 “我介介会做好吃的。” 顿了顿,咽了下口水,又补充道:“好多!” 有福瞅了自家哥哥一眼,眼中的嫌弃一览无余:你咋啥都不会呢? “有姐姐真好啊!”她羡慕地说。 哥哥有啥用啊! 后面暖阁和前头花厅只隔着两道多宝阁搭建的多空墙,外加一扇大屏风,若屏息凝神,就能隐约听见对过的动静。 江茴和郑老太太她们在这边说话,偶尔也能听见前头漏过来的细碎声响,只是听不大真切。 过了会儿,忽有人来传话,说是老爷带着那位师姑娘往大厨房去了,好像是要现场做几道菜。 江茴就记起来之前师雁行跟她们说的: “这次过去若是顺利,菜单子必然要变的。但郑老爷子也不可能立刻相信我,待到那时,少不得露两手……” 因为提前有了心理准备,听见这话,江茴也不紧张,反而有些雀跃起来。 照着么看,是进行得很顺利了? 实际上,确实也还不错。 师雁行和郑义会面后,非常直白地说了自己的想法,对方思虑良久,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家里并没有你要的材料。” 真见了面后才发现是真小啊! 也是,才十二呢,就是个孩子。 但这份沉稳和老练,属实不像孩子,很令人信服。 可什么凉拌腐竹,腐竹是啥? 腐烂的竹子?那玩意儿真能吃? 还有酸菜,酸了的菜? 关键是郑家也没有呀! 师雁行就笑,显得特别善解人意,“这些我都自己带了。” 一个好厨子不仅要有一手好厨艺,更要紧的,还是为顾客思虑周全的心。 郑义看着她的眼神顿时复杂起来。 好么,这是有备而来啊。 他忍不住想,自己这么大的时候,有这么多心眼儿吗? 现在是下午申未相接,也就是后世的三四点钟,郑家一般在晚上酉戌相交,即七点多吃晚饭,大厨房正好清净,只有两个婆子看守。 见郑义亲自带人过来,婆子们都有些不知所措。 郑义摆摆手,“不妨事,你们只管做自己的。” 因明日要举办待客晚宴,除一应菜蔬要用当日新鲜的之外,各色重要食材都已备齐。 靠墙大水缸里养着几尾大鱼,肥壮的腰身一甩一甩,活力满满。 瓷盆里早泡发了海参、鲍鱼、瑶柱等干货,预备着用。 按照郑义的吩咐和师雁行的指引,小胡管事跑去那院子里将她带的食材取了来。 之前在家晾晒腐竹,将干未干之际,师雁行就用干净的小剪子把腐竹首尾细小不规整,以及悬挂折叠处比较结实也不大好看的部分剪掉,只剩下中间粗壮整齐的,都剪成合适入菜的大小。 一来方便保存携带,二来也好泡发。 师雁行早就猜到可能会有现场考核,所以午休前就把腐竹泡发了些。 此时浅黄中透着白嫩,莹润润一盘,竟真有几分竹子劈丝时的风格。 郑义看了一回,没认出来什么做的。 师雁行卖了个关子,“回头您尝尝再猜。” 郑义:“……” 这不吊人胃口嘛! 哼! 若果然好吃,回头宴席上,他也要这么吊别人胃口! 出发前几日开始,师雁行就没再往卤汁里加高汤,几天下来,越发浓缩,正好这次灌了一坛子抱来。 县城经济比镇上发达许多,常年都有洞子货卖,类似后世的大棚蔬菜,故而这郑家大厨房内菜蔬种类尤其繁多。 师雁行先烧了点热水泡发土豆粉,然后从干货筐里抓了几颗木耳,丢入温水中。 时间紧任务重,来不及细细泡发,只先润一润,去去表面尘土和脏东西,然后等会儿下锅慢慢煮一煮也能将就。 土豆粉其实难登大雅之堂,但胜在新奇有趣,正好可以充做菜和饭之间过渡的点心。 调成酸辣口,顺便还能压一压吃肉之后的绪烦。 她站在蔬菜堆儿前打量一回,伸手抽了棵芹菜,用指甲在根部轻轻一掐。 就听“咔嚓”一声轻响,指甲轻而易举刺破表皮,淡绿色的汁液渗出,芹菜独有的清香瞬间弥漫开。 这时候的芹菜跟后世品种明显不同,更细小,味道也略有区别,但大致还是一样的。 小小的人往案板前一站,活像脱胎换骨,好似跟方才那笑意盈盈说话的姑娘判若两人。 非常有说服力! 取芹菜最嫩的一段切成细条,再加糖醋蒜等调和成酸甜可口的酱汁,把煮发煮熟的木耳过冷水,和腐竹、芹菜条一并拌匀。 师雁行的动作非常麻利,手起刀落,锋利的刀刃与食材相接,发出快速而有节奏的“嚓嚓”声。 不是乐章,胜似乐章。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厨房留守的两个婆子都看呆了。 明日家里要宴请重要宾客,上上下下的仆妇都被叮嘱了许多遍,尤其是这厨房,大家都紧张得不得了。 老爷和大爷对菜单子一直不大满意,这些事大家都有所耳闻。 后来听说二爷荐了一位,昨儿就派人去请了,众人私下里也议论了不止一回。 郑家是有厨房供奉的,是一位姓赵的大师傅,今年四十来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眼光甚高。 近来家里几位主子反复找他筛选菜单,奈何总差口气儿,把个赵师傅郁闷得不行。 这么多年不都这么做的?咋忽然就不行了! 听说又请了别的厨子,赵师傅就觉得自己被轻视了,好似别人看自己的眼神都不大对,难免有些不乐意。 可这是东家的意思,他也不能跳出来反对,只闷闷不乐。 这两个留守的婆子自然晓得赵师傅的心思。 她们偶尔还说呢,这赵师傅的手艺在大家看来就极好,放眼整个五公县都是数一数二的,难不成还能有什么能人压他一头? 方才见老爷带了个小姑娘进来,两人就觉得荒唐。 可如今再看这架势,问问这渐渐飘出来的香味儿,好像……确实不比赵师傅差哈! “两位婶子,可有现成的面团没有?” 两人正愣神呢,忽听那姑娘问了一嘴。 “啊?” 郑义皱眉,“问你们有没有面团。” “有有有!”一个婆子麻溜儿站起来,指着另一头案板上一个大陶盆说,“赵师傅吩咐了,晚上蒸蘑菇鸡丁馅儿的包子,正发着面呢。” 师雁行转头看郑义,郑义点头,“用。” 师雁行就老实不客气地去揪了一块面,原本圆润饱满的巨大面团上瞬间出现了一个大口子,又顺着往下缩,看着委屈巴巴的。 要了面团,师雁行又挑了一点上好的五花肉,加了姜末、葱末等剁成细细的肉馅儿。 剁好了肉馅儿,她才洗干净手,擦干了确认没有多余的水滴,这才取了双干净筷子,从带来的酸菜坛子里夹了一块出来。 开盖的瞬间,尖锐而锋利的酸香瞬间冲出,在现场几人鼻端杀了个几进几出,一时间,口水嘶溜声此起彼伏。 酸菜煎饺入锅,那边土豆粉也泡好了,师雁行左右开弓,一边用小砂锅煮土豆粉,另一边小火煎饺,忙而不乱。 空气中蒸腾着繁复的香气,莫说两个婆子,连郑义都忍不住频频抽动鼻翼,简直不知该先闻哪个好。 煎饺出锅前,师雁行又搅了两个鸡蛋,径直倒入锅中,形成一个完整的金灿灿的蛋液底。 再撒点切碎的葱花和黑芝麻,色彩艳丽而分明,端的色香味俱全。 土豆粉也煮好了,凉拌腐竹也入味了,一切完美! 傍晚郑平安像往常一样下衙归来,才进门就闻到一股陌生而浓郁的香气。 他翻身下马,顺手将缰绳丢给小厮,“今儿怎么这么早用饭?” 小厮哪儿知道啊,正忙着吸口水呢! 郑平安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加快脚步,一路冲到饭厅,结果抬头就见亲爱的家人们围坐一圈,中间桌子上摆着几个空空荡荡的盘子。 郑平安:“……” 发生了什么?! “怎么不等我就吃饭了?”他有点委屈。 有寿那小子还有点幸灾乐祸地嚷嚷,“二叔,你今天回来晚了!” 郑平安磨牙,“是你们吃早了!” 县城门口的日晷清楚着呢,非但没晚,比昨儿早了将近半刻钟。 老头儿老太太脸上有点尴尬,“并不是用饭,这不是那位师家的小娘子做了几个菜试水,我们尝尝,就略尝尝……” 郑平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他冲到桌边,看着里面的残羹冷炙,出离悲愤,“我荐的厨子!” 一口整的都不给我剩? 郑如意向后斜靠在大圈椅里,满脸餍足地摆摆手,“二弟,一家子骨肉,谈什么你的我的,生分了啊。” 郑平安冷笑,“呵!” 什么骨肉,这脆弱的亲情简直不堪一击! 到底老太太疼儿子,犹豫再三,指着自己餐盘中一块没吃完的腐竹,“儿啊,尝尝。” 郑平安:“……” 我不再是娘亲最疼爱的好大儿了! 他憋着气,充满屈辱地举起筷子,一口下去……越发悲愤了! 这到底啥?! 多好吃啊! 看着嫩生生的,入口极有嚼劲,那么许多褶皱里藏了那么多汁水,酸酸辣辣,开胃极了! 郑义乐呵呵的看着小儿子变来变去的脸色,非常好心地答疑解惑,“这叫腐竹,没吃过吧?” 郑平安:“……” 章节目录 第22章 宴席 十月初九,大吉,宜纳财。 一大早,郑家上下就忙活开了,尤以要去衙门的二爷郑平安最为突出,上蹿下跳,嚷嚷着必要吃一顿好的才走。 “今夜你们待客吃好的,我却苦哈哈在外头巡街,势必赶不上开席。如今再这么空落落走,像话吗?” 昨儿晚上他巴巴儿赶回来,却连个菜底子都没捞着,十分郁闷。 正经晚饭是赵大厨做的蘑菇鸡丁儿包子,难吃吗? 那肯定不难吃。 最新鲜水嫩的大朵蘑菇剁碎,混着肥嫩的鸡丁做肉馅儿,中间再加一点鲜笋,一篷官中细盐,又鲜又脆,汁水丰沛。 面皮儿也是今年的新麦做的,麦香浓郁,蓬松柔软,蒸熟后隐约可见汁水从缝隙中透出。 皮儿薄,馅儿大,算不得多么美丽,但一贯附和郑家人“大,肉多,香甜”的要求。 若在往日,少不得落个光盘。 可昨儿……试过菜之后,总觉得差点劲儿。 对,就是少了股鲜活劲儿。 有寿和有福跟着双眼放光,“二叔,我们带你去!” 顺便蹭一顿好的! **觉得丢人。 什么叫蹭! 自家厨子养不起你们了吗? 不过话说回来,那小姑娘带了那么老些东西,会不会自己做着吃? 不得了,只这么一想,脑子里就跟放出来几匹野马似的,轰隆隆跑开了。 叔侄三人到底没去成。 因为实在太不像话。 以至于郑平安出门时,整个人都跟霜打茄子似的,蔫嗒嗒。 唉,以前就图日日能往返跑马,这才去镇上做衙役,如今看来好端端的二世祖不当,去什么地方衙门啊! 没劲! 师雁行不知那边的官司,照例起了个大早。 一睁眼,发现江茴早在外头坐着了。 她紧张。 倒是鱼阵还是睡得一副小猪崽子样儿,脸蛋红扑扑的,腮帮子肉都挤在枕头上。 养了这些日子,小东西吹气似的长起来,皮光肉滑,如今任谁一看,都是正经好人家的崽崽。 师雁行笑着捏捏腮帮子,细腻柔软,宛若膏脂。 小姑娘还没醒,只菜青虫似的蠕动几下,整个人蜷缩起来,半张脸都埋到被子里,只剩一撮毛留在外头。 抗议般发出一声奶呼呼的“哼~”。 昨天跟**商议了一回,又试了菜之后,终于定下来菜谱: 葱烧海参,红焖鲍鱼,八珍鸭,烧乳鸽,卤肉,鱼头豆腐汤,火腿鲜笋汤,凉拌腐竹,杂和菜,是为九个正菜。 大禄朝上下极其推崇“九”,认为比一切六啊八的双数都吉利,但凡谁家摆出九个菜,那绝对是本年度最重视的盛会之一。 还是以肉菜为主,但做法不同,且都很精致,整体风格陡然一变。 红烧鱼换成了更清爽的鱼头豆腐汤,后面也加了两个纯素凉菜,看着冷热交替、荤素搭配,就很合适了。 另有酸菜蛋饺和酸辣土豆粉做过渡,亦菜亦主食。 之后是两样面点,还有干湿果碟若干,都不算在里面。 正菜中卤肉、火腿鲜笋汤、凉拌腐竹,外加酸菜蛋饺和酸辣土豆粉是师雁行做,其余的都交给原来的赵师傅。 师雁行又帮着配了一回需要用的杯盘碗碟,不求一味精致,但求风格合适。 至于具体上菜顺序和排列方式,那都不归她管。 毕竟**也是做惯场面的,自然心中有数。 其实师雁行还有更好的方案,但一来没必要头回就这么锋芒毕露,二来她这副身体毕竟还太小了,体力和精力都不够,江茴又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厨房帮手。 若临时去找郑家的人打下手,没经过磨合,反而不如江茴。 早饭一过,师雁行正跟江茴说事,有福、有寿就跑来找鱼阵玩。 小孩子们的友谊总是迅速而热烈,才昨儿那么小会儿,就亲热得不得了。 原本江茴还担心稍后师雁行主厨,自己帮忙,剩下个鱼阵怎么办。 现在倒好了,玩儿去吧! 有寿带了个漂亮的陀螺,木头做的,上下打磨得十分光滑,外面施以彩绘螺纹,涂了亮晶晶的清漆。 用小牛皮鞭用力一抽,那陀螺就跟活了似的,在地上滴流乱转,炸开一圈又一圈绚烂的色带。 鱼阵看得目瞪口呆,又很是钦佩地望着有寿,“腻害!” 有寿得意地摸了摸鼻子,又有点不好意思。 他弯腰捡起陀螺,犹豫了下,一咬牙,故作大方的塞过来,“给你玩吧!” 鱼阵不好意思拿,可眼睛不听使唤,就跟长在上面了似的。 多漂亮呀,那漆面多么平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她好喜欢,可是没有什么能回赠的。 娘说了,不好凭白要人东西的。 有寿毕竟是长在郑家的小少爷,头回送东西送不出去,还有点着急。 小伙子又往鱼阵手里塞了把,越发显得慷慨了,“你是妹妹嘛!” 鱼阵眨了眨眼,缩着手看有福,“那是妹妹。” 意思是那才是你妹妹。 有寿:“……” 他急得直挠头,突然灵光一闪,“那你喊我声哥不就成了?” 有福正喊乳母把自己的小木马拖过来,闻言大喜,“哥,那要是鱼仔是你妹妹,她不也就是我妹妹?” 鱼阵小小声说:“是鱼阵!” 才不是鱼仔。 有寿点头,“嗯呐!” 有福越发高兴,苹果脸儿上都放了光。 “那妹妹是我妹妹,姐姐不也就是我姐姐?” 有寿和鱼阵被她绕得有点懵。 啥姐姐妹妹的? 然而有福已经自己理顺了,并且越想越觉得行。 小姑娘炮弹似的冲到门口,冲里面正低头商议事儿的师雁行和江茴动情地喊了一声,“姐姐!” 师雁行:“……” 这怎么个情况? 弄明白原委之后,江茴笑得不行。 真是小孩子啊,这般直白可爱。 师雁行也有点啼笑皆非,看着满脸都写着“我们就是异父异母亲姊妹”的有福,不知该说什么好。 鱼阵罕见地紧张起来,死死拉着师雁行的手指头,奶腔都果断了,“介介!” 这是我姐!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摸摸她脑瓜上的两个小辫子,又顺着她不受控制的视线,看到了有寿手里抓着的陀螺。 “喜欢?”师雁行低声问。 鱼阵小脸红红,点了点头,又很不好意思地摇头,“不要……” 有寿大声道:“姐,我想给妹妹玩,你让她拿着嘛!” 师雁行:“……” 你这声姐喊得也挺干脆。 有寿觉得没毛病。 他头回觉得自己的笨蛋妹妹脑瓜子这么灵光。 家中长辈不都说么,出去了嘴要甜,年轻姑娘喊姐姐,年纪大的喊姨姨,准没错儿! 江茴笑道:“这陀螺这样精巧,小少爷自己留着玩吧。” 有寿有点一根筋,说白了就是轴,若说一开始真有点不舍得,到了这会儿,所有人都不要,他就非得送出去不可。 小伙子一只手抓着陀螺递出去,另一只手学自家祖父的样儿叉腰,扬起圆嘟嘟的下巴,努力克制着眼睛不往陀螺上瞅,很是气派地说: “我是男子汉了嘛!早就不玩这个了!” 师雁行和江茴都笑得不行。 好么,六岁的男子汉。 小朋友嘛,交换礼物也是常事,况且一个非要送,一个又喜欢,若执意不收,反倒弄僵了。 师雁行想了一回,蹲下来,跟鱼阵平视。 “告诉姐姐,喜欢陀螺吗?” 鱼阵抿了抿嘴,又看了那五彩斑斓的陀螺一眼,点了点头。 “对,喜欢就是喜欢,要诚实地告诉姐姐。”师雁行趁机给小姑娘增强自信心,鼓励她勇于表达,又说,“人家把喜欢的东西送给你,那你是不是要回赠点什么?” 鱼阵皱巴着脸想了半天,小心翼翼地摸上荷包,满面肉痛。 她只有这个宝贝。 可是,可是是姐姐做的! 不舍得! 师雁行笑笑,“如果想交换,回去姐姐给你做个更好的。如果不想,就不换。” 交朋友换礼物是很重要,但小孩子本身的意愿更重要,她不想强迫。 鱼阵即将面临迄今为止人生中最艰难的取舍。 小姑娘憋了半天,终究下定决心,小手伸进荷包里,从里面捧出来一只漂亮的鸡毛毽,怜爱地摸着上面鲜艳的尾羽。 “这,这是介介给鱼阵……我们一起玩。” 三个小的玩得热火朝天,后头一群丫头婆子跟着,倒不必担心出什么事,师雁行和江茴便将精力重新投入晚宴的准备上。 晚宴大约傍晚六点就开始了,差不多午饭结束后不多久,大厨房就热闹起来。 一群人都拿眼睛偷觑正中央扎围裙的大师傅,时不时交换个眼神,气氛诡异。 郑家的供奉赵大厨一早就听说昨儿有个小姑娘来试菜,还是家主亲自带过来的,心里难免不服气。 今儿一大早过来,见厨房众人眼神都不对了,有几个还窃窃私语,活像自己过了今天没明日似的。 这会儿见师雁行和江茴进来,一个小,一个弱,越发不忿。 瞧着跟打秋风的穷亲戚似的,怎么就能做正菜了? 他心里不大能揣得住事儿,自然而然的,面上就带出些来。 到底是抢了人家的“生意”,江茴担心那赵大厨对师雁行不利,进来时特意挡在她前面。 师雁行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倒也不必这样如临大敌。” 江茴又看了眼赵大厨一眼,“万一……” 瞧瞧那胳膊,都快赶得上她们大腿粗了。 万一遇到小心眼儿的,别说动手了,就是随手推一把,也够她们受的。 师雁行道:“应该不会。” 能在郑家做这么多年,且不论赵大厨厨艺如何,眼力见肯定能过得去,晓得利害得失。 若今天的宴席上真出了什么篓子,郑家会怎样他们不知道,但赵大厨自己一定没有好下场。 果然,那赵大厨虽不待见她们,自始至终却也没刁难。 中间师雁行需要什么材料时,说一声,马上就有人送过来。 两边泾渭分明,互不干扰,中间一番忙活自不必说。倒是后头做土豆粉和酸菜蛋饺时,因气味突出,赵大厨忍不住伸长了脖子多看了两眼。 师雁行觉察到他的视线,也没遮掩:反正诀窍是看不破的,反而还大大方方冲他笑了笑。 赵大厨一怔,有点不自在,忙扭过脸去忙活自己的了。 前头吃席,后厨却也不敢即刻就散了,就是怕前头再叫。 早有管事的单独设了两桌,分别请赵大厨、师雁行等几位今天的功臣享用。 赵大厨今天没给人找不痛快,师雁行也承情。 不然以他在郑家的地位,就算不刁难,但凡流露出来一丝一点,也够让师雁行喝一壶。 设身处地的想,若师雁行自己在东家家里做了这许多年,突然有一天,外头来了个毛头小子跟自己打擂台,她也高兴不起来。 思及此处,师雁行倒了杯茶,来到赵大厨跟前。 “都是大官人错爱,才叫我今天有幸来这里走一遭,明儿就去了,也算见识一回……今天有赖您照顾,就以茶代酒,我先干为敬。” 正经散席之前,厨子们是不能沾酒的,怕拿不稳刀。 赵大厨心里本存着口气,可此时见她说得这样诚恳,话里话外都没有跟自己抢营生的意思,也觉得跟个小丫头置气没意思。 他也擎起茶杯,“都是给东家效力,没有照顾不照顾的话。” 说罢,也干了。 旁边江茴跟着松了口气,又有点替师雁行委屈。 分明是主家主动邀请她们来做菜,这会儿却要师雁行低头…… 师雁行看出江茴的想法,心头一暖,桌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没事。” 委屈吗?倒也不至于。 前世她自己摸爬滚打,比这个惨烈十倍的事多着呢。 多个朋友总比多个敌人好,以后她注定绕不开五公县,郑家固然要交好,但毕竟不是这一行里的人。 猫有猫道,鼠有鼠道,真遇到事儿了,可能远不如赵大厨这个老油子来的好使。 两位掌勺主动破冰,下头的人才敢放开了说笑,一时气氛融洽。 个别本想等着看赵大厨热闹的人一瞧,这位师姑娘竟只来今儿一天,这么说,赵大厨还倒不了? 有几个心里就打了个咯噔,后悔早起没给赵大厨好脸色,犹豫再三,又端着杯子上来说奉承话。 赵大厨冷哼一声,也不搭理。 跟红顶白,落井下石,世态炎凉不过如此。 只他们忒急,嘴脸也忒难看了些! 白活这把年纪,为人处世还不如个丫头片子。 他且瞧不上呢! 两厢一对比,赵大厨忽然就觉得师雁行也不那么不顺眼了。 既然接了人家的台阶下,他也不拧着,问师雁行,“你师父是谁?” 那什么腐竹的,着实没见过。 倒是酸菜,似乎曾从东北的几个老伙计那儿听到过。 瞧这丫头的刀工手法,规整有序,简直比自己这操刀几十年的老手还干练,绝不是没有师承的。 师雁行心道,这可叫我怎么说呢? “本是家传的一点皮毛,后来……如今还是自己瞎琢磨。” 赵大厨微怔,也不知脑补了些什么,竟有些唏嘘,点点头,没做声。 罢了,他也不是那等真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夯货,若真是祖师爷赏饭吃,何苦大半辈子都闯不出县城去? 东家如今还用他,大半是念旧情,他得明白。 就算没有这个小丫头,大约也会有旁人…… 想到这里,赵大厨忍不住又瞟了师雁行一眼,尤其是还带着奶膘的脸,仍觉得有些荒谬。 谁能想到,自己活了半辈子了,竟会被个小丫头压制住。 以前他总听人说,有的人天生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他还乐颠颠想着,可能自己就是吧。 可如今看来,是个屁! 他是求饭吃。 什么时候老天爷高兴了,甩脸子丢一碗饭,保证这辈子饿不死。 可这丫头呢? 那是老天爷捧着饭碗,追在后面喊,“来,吃一口,再吃一口……” 思及此处,赵大厨满腹心酸地灌了一杯茶,酸溜溜地想,她肯定可撑了吧?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后面众人心思各异,前头宴席却气氛正酣。 四位贵客来之前就早听闻**的大名,说老实话,对这顿饭也实在没报太大希望。 区区一座小县城罢了,能有什么好东西? 落座之后,打眼一看,倒还凑合,只那什么卤肉,实在有些滋味,忍不住多用几块。 乳鸽也还不错,酱汁浓厚,色泽红艳,肥嫩嫩几只切开来,截面内立刻渗出透亮的油脂。一口下去,肉质肥厚,香气浓郁,下酒吃正好。 奈何后头用的荤腥多了,难免腻味,不曾想那两个凉菜都颇清新。 便是趁热来一碗雪白的鱼头豆腐汤,嘬一口软嫩细化的豆腐,满口香甜,又夹鱼脸颊子肉吃。 都说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可热菜炖汤里的豆腐,不趁热怎能吃出十二分美味? 略吹一吹,待表层热气散尽,便要急不可耐地放入口中,牙齿微微用力,破开表皮,露出内部仍滚烫的心来。 鱼汤中加了胡椒碎,乍一尝,无甚特别滋味,可伴着热汤热豆腐下肚,一股含蓄又磅礴的热量便慢慢游走全身,将这时节晚间的寒意化作层层薄汗逼退了似的。 “嘶~呼呼~” 更有一个酸菜蛋饺最妙,大约是蔬菜拧出汁子来和面,碧莹莹面皮似清风一缕,瞬间冲淡了满桌油腻。 底下是圆溜溜一个蛋皮,间或撒着黑芝麻和脆嫩葱花,色彩艳丽可爱。 筷子插下去,蛋皮底部一点面糊结成的锅巴状膜“咔嚓嚓”碎裂,颇有几分趣味。 相较水饺,蒸饺更利落精致,黄的蛋底、翠的面皮落在红色箸头上,娇嫩嫩一点、脆生生一汪,像极了盛夏草地上怒放的小花,生机勃勃。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腹中越发空空起来,这点面食尤为可贵。 一口下去,“卟唧”,竟在唇齿间溅出**辣一汪汁水,非荤非素,好酸爽滋味! “这个有趣!” 一个穿月白长袍的客人顿觉口中津液四溢,三口两口咽下去,指着那盘蛋饺笑道。 今儿这顿已吃了不少肉,可说也奇怪,这蛋饺里的肉,竟好似比别处清新许多,叫人吃了还想。 见他这般说,众人纷纷举箸,不多时,一大盘蛋饺竟被分食干净。 蛋饺用完,各人面前又多了个厚陶盅子,瞧着粗笨笨的,可混在这一堆精致器皿中,反而有种返璞归真的意思。 才一开盖子,混着酸辣的薄薄刺激性香味就挤了出来,小钩子似的,往众人鼻腔里蹭了下。 “这叫水晶粉儿。”上菜的小厮介绍道,“专给诸位贵客润肠解腻用的。” 水晶粉儿? 这名儿倒是雅致。 头一个吃完酸菜蛋饺的客人来了兴致,垂眸一瞧,果见那盅子里安安静静窝着一团水润润亮晶晶的透明粗粉。 当空热腾腾一篷水雾,内中油汪汪一涧热汤,汤汁表层零星散布着几点红艳艳辣油,间或缀着几片脆嫩芫荽,竟有十二分动人颜色。 盅子旁边另有两个婴孩拳头大小的碟子,分别装着香醋和辣油,食客尝了味道咸淡后,可以再根据个人需求添加。 那人赏了一回,难得兴致高昂,便对**笑道:“不曾想郑老也有这般雅兴,妙,甚妙。” 连同方才的蛋饺,这才是读书人吃的东西嘛! 多么精巧,多么体面! “不敢不敢,雕虫小技而已……” **见状,笑着谦虚一回,偷偷和长子对视一眼,都有些欣喜。 这蛋饺和土豆粉之前他们是尝过的,自然知道好吃,却没料到效果这样出色。 相较之下,卤肉虽好,到底有些落了俗套,竟不如这两样小物出奇制胜了。 众人相互谦让一番,竟有一人诗兴大发,现场吟诗一首,什么“琼脂”“玉蕊”的,**带头猛拍巴掌。 郑如意就看他: 爹,您老听得懂? **坦然: 听不懂。 听不懂就对了! 读书人的学问,是咱们能听得懂的么? 众人正热闹,倒是席间一位一直沉默的先生率先举箸,挑起一缕土豆粉吃了起来。 嗯。 嗯? 嗯! 入口细滑,略有嚼劲,混着汤汁一并吸食入腹,难得竟颇有滋味。 再狠加一点辣子油,微烫的水晶粉伴着汤汁同食,整个人都跟着火辣辣起来…… 雅致吗? 水晶粉湿滑,其实不大好夹取,又容易溅到衣襟上。 但……颇有野趣。 “前头递过话来,”师雁行等人正慢慢吃喝,忽然外头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道,“今儿这席面置办得好,有赏!” 众人一听,悬了几日的心瞬间放下,饶是赵大厨也禁不住露了笑模样。 却见那小厮说完,并不急着走,又问:“不知做蛋饺和水晶粉的师姑娘可在?” 话音刚落,几十双眼睛就都刷刷往这边望来,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偷偷看向赵大厨。 师雁行起身,“在。” 那小厮忙笑道:“姑娘,前头几位老爷们都夸那两样心思奇巧,口味又好,问是哪位大厨做的,想见一见呢。” 这话一说,众人越发去看赵大厨了。 世风如此,偶尔哪位客人觉得哪道菜好了,也会一时兴起叫厨子去前头,或是夸奖,或是打赏,总少不了好处。 但以往这好事都只落在赵大厨身上,如今…… 说一点儿不尴尬,那是假话,被众人这般注视着,其中不乏幸灾乐祸,赵大厨隐隐觉得面上做烧。 但凡方才师雁行表现得倨傲些,轻浮些,保不齐他就恼羞成怒了。 可偏偏人家年纪虽小,世事极为通达,一早就表明姿态,倒叫他不好发作。 赵大厨缓缓吸了口气,突然倔劲儿上来。 你们不是想看我热闹吗? 我偏不叫你们看! 左右刚才已是那般,何不好人做到底,赚出个大度体面的好名声来,回头传出去,也叫东家高看一眼。 拿定了主意,赵大厨竟对师雁行笑了下,“去吧,是好事呢。” 别说众人,就是师雁行都有些意外。 江茴暗道侥幸。 不,也不是侥幸,而是那丫头时时处处都考虑得太周到,每每可能有危机时,她总能先一步化解了。 当初大碗菜街头竞争时,如今郑家的后厨暗斗也是…… 却说师雁行随那小厮去了前头,果然见**父子正陪着着四个穿长衫的男子吃席,角落几个大花囊内满插金菊,都开得轰轰烈烈。 长衫,文生巾,读书人? 师雁行暗自想着,**竟跟读书人有往来?难怪这样慎重。 见她过来,**便道:“来了。” 那四人纷纷回头,一看之下,吃了一惊。 “这样小?!” 方才问及哪位厨子做的,**说是外头请的,不知怎么又听闻是个女厨子,众人越发起了兴致,说要叫来看一看。 可如今一瞧,竟只是个半大孩子,那点儿若有似无的旖旎心思只得落空。 **带头夸了几句,师雁行一一作答,不卑不亢,又暗搓搓奉承几句,那几人嘴上不说,心中却十分受用。 最开始吃蛋饺那人笑道:“这小娘子倒是口齿清楚,郑老可不要吝啬打赏才好。” **自然说好。 这些人不过把师雁行当个厨子,言辞间貌似推崇,实则高高在上。 类似的态度师雁行前世今生都见过许多,并不以为意。 服务行业嘛,就是这样,习惯了就好。 却不想她正左耳进右耳出时,忽听有人问了句,“你念过书?” 师雁行下意识抬头望去,见是进门时一直没说话的那位,约么四五十岁年纪,双目有光,容颜清瘦,留三苒美须,安安静静坐在那里好似一杆修竹,赫然就是最典型文人的形象。 只是这么看着,就跟旁边嬉皮笑脸三位高下立判。 师雁行瞬间多了几分尊重,“家慈曾略略教导过,倒不敢说读书……” 众人都哦了声,显然有些惊讶。 竟是读书人家的小娘子? 既如此,又怎的沦落至此,操这等营生? 一开始说话那人打量师雁行几眼,摇头叹息,“可惜了。” 顿了顿又道:“是个女子,倒也罢了。” 师雁行微微一笑,没说话。 她能猜到对方的意思。 可惜,无非是读书人家的后代沦落至此,自然可惜。 倒也罢了,便是女人即便读书也不能科举做官,这么一想,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了。 谁知那修竹一般的文士却不以为然。 “男子也好,女子也罢,读书总没坏处,何来可惜,又何来也罢?” 师雁行一愣,一抬眼,就见对方正看着自己,很认真地说:“既读过书,日后也不可荒废。” 此言一出,他那三个同伴俱都笑起来。 “看看,你又疯了!” “老裴啊老裴,哈哈!” “远山兄,你这四处劝人向学的老毛病也该改一改……” **和郑如意爷俩面面相觑。 早就听说这位裴先生性格古怪,今晚一见,也实在孤僻。 却不曾想跟个小姑娘大谈求学之道……真叫人不知说什么好。 裴远山充耳不闻,只定定地看着师雁行,似乎在等她的回答。 也不知怎的,师雁行突然有些感动,好像在这全然陌生的世界中,格格不入的并非自己一人。 她郑重行了一礼,空前认真地回答说:“是,家慈以前也说过,读书使人明理。我虽不大出门,可偶然看几行书,也觉心里头明白了些似的,可见是有用的。” 裴远山一听,板了一晚上的脸上竟显出一丝笑意。 他欣然抚须,十分欣慰地感慨道:“你竟是个难得的明白人,能说出这番话,可见已得读书真味,比许多世人都强了。” 章节目录 第23章 粉羹肉丸子汤 稍后众人散了,想着即将到来的打赏,俱都喜气洋洋,唯独师雁行对宴席上那位裴远山裴先生格外在意。 虽不知对方什么来路,但其为人真诚,一视同仁,言谈举止间颇有魏晋名士风流,令人十分向往。 当然,是不嗑五石散版本的。 才回到院子不久,江茴和鱼阵正拉着师雁行嘘寒问暖,外面小胡管事就亲自带着人来了。 娘儿仨忙迎出去。 “夜深了,我不打扰几位休息,便在院子里说了就走。”小胡管事笑道,又让后头的人端上东西来。 “老爷说您今儿操持得极好,这是谢礼。” 师雁行一看,先是一个信封,打开一瞧,里面是四张十两的小额银票。 师雁行一惊,足足四十两! 这可够县城一户人家舒舒服服过两年了! 来之前她就想过报酬必然丰厚,却没想到会丰厚到这般田地。 或者说,**一开始应该也没想给这么多,奈何效果太好,想做长远打算,这才出了血。 除了银子之外,竟还有四匹细棉布,两匹素面缎子。 棉布中两匹白的做里穿,一匹她们身上穿的这种紫色的,还有一匹蓝色,都很雅致。 缎子一匹正红,一匹烟紫,光滑细腻,触手微凉,在月色下莹莹有光。 郑家本身就是开布庄的,细棉布又不值钱,给几匹倒也没什么,只是这绸缎…… 哪怕没有花纹,到底是绸缎,若放到外头,这般水头成色,一匹少说也得三五两。 光这两匹缎子,就又是小十两银子。 师雁行和江茴对视一眼,才要开口推辞,小胡管事却先一步一摆手。 “老爷夫人都说了,大冷天的,难为你们巴巴儿跑一趟,耽误了买卖,又这样尽心尽力。银子是原先说好的,您什么本事,咱们自然就是什么价钱,不必推辞。 至于这布嘛,都是自家庄子上的东西,不值什么,权且做几件衣裳穿,也是夫人和几位的缘分。” 听这话,四十两是**的意思,布匹则是老太太的意思。一是师雁行这趟差事办的确实好,二么,估计是见孙子孙女与鱼阵投缘,自己也觉得这对母女不错,这才细心赠布。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拒绝就是不识抬举了。 左右这些东西对郑家而言,不过九牛一毛。 师雁行听罢,笑道:“既如此,多谢厚爱,我们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小胡管事也笑,“正是这个意思。老爷说了,日后少不得还请姑娘来帮忙呢,且不必生分才好。” 师雁行闻弦知意: 这就是以后要继续合作的意思了。 这一趟的主要目的,稳了! 那边江茴已经按捺着激动的心情去泡茶,小胡管事才要说别忙,这回却是师雁行打断他。 “说来,我还有事想请教您呢,外头冷,不是说话的地方,且请里面坐坐。” 稍后众人屋里落座,江茴亲自斟茶,小胡管事忙起身道不敢。 且不论什么身份,人家可比自己大呢。 况且如今瞧着,家中几位主子那般看重师姑娘,日后且有的说呢! “今日四位贵客是什么来历,您都清楚么?” 师雁行问道。 小胡管事一怔,显然没料到她竟会问这个,略一沉吟,委婉道:“不知小娘子想问什么?” 若问什么私密事,他可不能随便透露。 师雁行说了听到的裴远山的名讳,“本也没什么,只那位先生实在和气,又气度高华,我就想着来日若有机会,也好报答一二。” 一听是这个,小胡管事径自笑起来。 “原来是他,这就怪不得了。 小娘子有所不知,那位先生原本是正经金榜进士,在京中做官,奈何为人耿直,性子古怪,开罪了人,便被罢官…… 朝中几位同僚爱他人品才华,不忍流落在外,就荐他来这里县学做个教授,一来有个安身立命之所;二来也能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好使一身才学不至于荒废。” 县学的教授? 师雁行暗自留了心。 这么说来,今天同桌吃饭的,也都是县学的人? 难怪**如此紧张,感情是在和官府谈买卖! 见师雁行略有些出神,小胡管事一时会错了意,便安慰道:“若是那位远山先生,说什么胡话都不必放在心上,听说比这更荒诞的事情还有呢!” 师雁行一怔,“胡话?” 小胡管事说得渴了,端起茶盏抿了口,闻言一笑,“见人就劝学,可不是胡话?” 师雁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是胡话吗? 未必吧。 稍后送走了小胡管事,师雁行揣着满腹心事重新回来,就见江茴正跟鱼阵围观那几匹布。 江茴倒罢了,那般精巧的攒丝镯子都有,以前自然也是见惯丝绸的,故而只对着那四张银票发懵。 四十两! 足足四十两! 这么多钱可怎么花! 鱼阵小呢,对纸片子不感兴趣,她何曾见过丝绸?半趴在炕沿上,伸出几根小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缎面,又嗖地缩回来,惊喜道:“凉飕飕!滑溜溜!” 师雁行失笑,暂且将诸多心思压下,过去将她提起来,“滑溜溜,回去后给鱼阵做新衣裳穿!” 江茴骤然回神,闻言笑道:“她小孩子家家的,没轻没重弄坏了,长得又快,且不必做这样好的衣裳。倒是你,日后少不得出门见客,是该做几身好的充门面。” 又拿起两匹缎子往师雁行身上比,“你气质沉稳,行事大方,倒是什么颜色都压得住。依我说,就做两身冬日棉袍,领口袖口再绣些……” “都做,”师雁行搂着鱼阵揉搓,轻飘飘敲定,“我如今还小呢,日后不管去哪儿,少不得还得你跟着,难不成一个绫罗一个棉絮?也不成个体统。” 见江茴还想再劝,她捏着鱼阵的小手笑道:“再说,以后还会更好,这种素面缎子算什么,对吧?” 鱼阵咯咯直笑,“对!” 师雁行执意如此,江茴也无可奈何,只是有些惭愧。 如今家里这局面,几乎都是师雁行一手闯出来的,总觉得……她跟鱼阵是拖油瓶了。 “别瞎想,”师雁行打断她的思绪,“攒足精神明儿去街上逛逛是正经。” 郑家体贴,想着她们进县城一趟不容易,就说明天午饭后再启程,上午空出半日来,或是歇息,或是出门逛,都使得。 次日一早,娘儿仨起了个大早,饭也不吃就出门。 只半日功夫,到底仓促了些,可不得抓紧时间? 一出门,城市特有的繁华和喧闹便扑面而来,竟让师雁行原地懵了片刻。 真要说起来,不过是个县城罢了,可在郭张村和青山镇待久了,前世经历犹如过眼云烟,如梦似幻,她竟也生出一种乡下人进城的陌生…… 相较青山镇,五公县的经济明显繁华许多,这一点不光体现在更多的摊贩和商铺上,还有数量翻了不知几番的行人。 当地百姓大多衣裳齐整而光鲜,在青山镇罕见的绸缎料子,这里少说也有个三成上下。 过往男女们的身上,也多戴首饰,鲜少有光溜溜素面朝天的。 街上频频有车轿经过,在镇上以骡子为主,这里却很有些马车。 一家三口小心过了大道,沿着各色喷涌着白色水汽的早点摊铺走了一段,选中一家粉羹肉丸汤。 “要三碗肉丸汤,”师雁行只扫了周围食客一眼,便对迎上来的小伙计麻利点单,“再要四个素包子。” 包子铺就在隔壁,几家经营的内容不同,相辅相成,经常有客人一口气点几家的,伙计们便会一并帮忙买回来,非常方便。 这种经营模式类似师雁行她们的大碗菜和刘大娘的炊饼摊,镇上少见,可大一点的县城、州府,却屡见不鲜。 “好咧!”伙计麻利地去了。 正好隔壁桌一家四口的肉丸汤也上来了,师雁行顺着一瞧,见约莫五七颗拇指肚大小的粉嫩肉圆在滚烫的汤汁间起起伏伏,边上还混着些烫熟的翠绿菠菜叶,另有若干面疙瘩充数,十分好看。 这么一大碗汤,其实肉没有多少,但有面有菜,唏哩呼噜趁热吃喝入腹,成年男子也能混个半饱。 若再来几个素包子、热炊饼,一上午就扛得过去。 江茴跟着算了一笔账,“一碗肉丸汤就要五文钱,我看那肉丸也未必是纯肉,再加炊饼、胡饼、包子之类,这县城百姓光一顿早饭便要七、八个大钱了。” 说话间,饭食上桌,江茴暂时止住话头,将包子掰开两半,自己拿一半,给鱼阵一半,又让师雁行吃整个,剩下两个暂时放着。 素包子是真素,半滴油也没有,只用春日的干荠菜泡发了,再加点鸡蛋和粉条。 好处是个儿大,沉甸甸成年男子拳头大小,三文钱两个,非常耐饥。 师雁行低头在肉丸汤上略吹几口,待表层热气散去,轻轻啜了一点汤汁,只在嘴巴里略滚了几滚,便将原材料猜个差不多。 再吃肉丸。 确实不是纯肉,里面掺了大量本地产的葱和面粉,另有一点姜末调味。 汤底是充分兑水后的骨汤,应该不光有猪骨,还有鸡架,所以整体味道虽然有点淡,但不错。 劲道弹牙,有点鲜甜,还不错。 总结下来,成本确实低,利润也是真高。 甚至比她的卤肉利润还高一点。 不过还有一点,在县城开店,想必房租和人工都要比小地方贵,菜蔬等原材料也要自己买,再加上税…… 真论起来,还不如摆摊合算。 只是开店又有摆摊没有的好处:体面,安稳。 天儿渐渐冷下来,这一带的西北风可不是开玩笑的,谁愿意大冷天蹲在冷风口吃饭呢?没得为了几文钱,做出一身病来。 有个店面就不同了,甭管外头刮风下雨,里面照旧营业,便是有钱的客人,也敢往里招呼。 瞧如今师雁行她们的大碗菜摊子就知道了,去的客人仍是卖苦力的伙计为主,也就是郑平安郑小官人那异类不嫌弃…… 那还是更上不得台面的小镇呢,君不见,连老杜等底层衙役都瞧不上,不爱来,还是师雁行天天送货上门,这才把买卖维持住的。 这早饭实在没有师雁行做的好吃,但娘儿仨头回“下馆子”,身边就是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间特有的喧嚣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们紧紧包围。 初升的日头自东方缓缓爬起,温暖的阳光灿烂而热烈,就这么呼啦啦照下来,叫她们的头发丝都染了亮,随着动作缓缓浮动,好似空气中翻飞的金线。 这是一种独特的体验。 好像整个人都跟着这条街,这座城,一起脉动。 鱼阵半张脸埋在肉丸子汤碗里,用力鼓起脸颊,“呼~呼~”吹了几口,有点晕。 等不那么热了,她一手抓着勺子,一手掰着碗,认认真真往嘴里扒,肉丸子挤在腮帮子里,鼓鼓囊囊的。一双大眼露在碗沿上,好奇而兴奋地看着陌生的街道。 好多人啊! 好多车! 江茴抽空帮她擦嘴,也跟着多看几眼。 如此陌生而熟悉的繁华,可此时心境却已大大不同了。 师雁行看了一圈,吃得差不多了,起身去付账,一边看临街靠窗的位置,那厨子手速飞快地汆肉丸子,一边问道:“敢问小哥儿,这城中牙行在哪里,县学又在哪里?” 过来收钱的伙计听这两个地方完全不搭界,有点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倒没细究。 “牙行在城北,挂着黑字招牌的就是。县学么,就在过了县衙那条街,街口好大一座官府修的牌坊,两侧插着红底黑边大旗子,气派着呢,老远抬头就看见了。” 师雁行道了谢,忍不住又多看了会儿。 那厨子是个老手了,分明是汆肉丸子这样粗糙的活计,竟也做出几分美感来: 他守着一盆打好的肉泥,里面加好葱姜,右手狠狠抄一把,轻轻一捏,虎口处略松,左手拿着竹片在根底一拨一挑,肉丸子就斜着划出一条抛物线,“噗噜噜”滚到另一边的汤锅里去了。 早有另一位师傅拿着大抓篱,看肉丸变色,从底部缓缓浮上来,便用力搅动一番,数对了数目,往盛了汤底的碗里一扣,齐活儿! 一整套流程简单质朴,分工明确,呈现出一种近乎机械流水线般的爽感。 常有人像师雁行这般看得入神,几个伙计并不以为意,还有点儿得意地说:“我们这是老字号了,几个师傅都是几十年做惯了的!硬是要得!” 师雁行笑着点头,“手艺确实好。” 就是做了几十年了,还是这么个味儿…… 章节目录 第24章 阶级跨越 师雁行向肉丸汤店的人打听完消息,那边江茴也带着鱼阵吃完饭。 鱼阵还小,只吃了半碗肉丸汤,外加半个包子就饱了,剩下的都是江茴和师雁行分食。 小姑娘撑得肚皮圆溜溜,自己低头都有点看不到脚尖。 江茴失笑,伸手在上面轻轻拍了拍,“熟了!” 民间挑瓜时就会这样弹弹,根据声响和手感判断熟度。 鱼阵捂着肚皮嘿嘿笑起来。 见师雁行回来,江茴忙拉着鱼阵起身,“你要去县学?做买卖吗?” 她本以为对方会想在这里开店的,怎么先去县学呢? 说起来,县学的师生是住宿的,里头自然也有伙房,难不成,她打的是这个主意? “先别想那么远,”江茴的想法几乎都写在脸上,师雁行见状笑道,“这趟只为我一点私心吧。” 承包政府单位的食堂可不是简单的事,那玩意儿其实跟你做饭好不好吃没什么关系,主要就是看一个条件: 关系。 看**就知道了。 他在五公县盘踞多年,外头不管谁见了都要客客气气喊一声“大官人”,作为本地纳税大户,据说县太爷都要给三分颜面。 可那又怎样? 他想跟县学做买卖,不照样艰难? **推进起来都那般滞涩,单凭她们几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想揽县学食堂的活儿?做梦去吧! 至少目前不行。 江茴一怔,这才后知后觉看向师雁行拎着的小坛子和油纸包,“是那位先生?” 师雁行嗯了声。 她这次来,带了不少酸菜和腐竹,做完席面后还有许多。 原本就打算用来维护人情、打通关节的,现在,她都想送给裴远山。 一来她确实中意裴远山的为人,觉得他像极了理想化的中国传统文人,肆意不羁,思维广阔,难免生出憧憬亲近之意。 二来么,若说的功利些,裴远山毕竟是读书人,貌似地位和人脉都不可小觑,若果然能因为当初一点若有似无的欣赏搭上线,来日她所能获得的好处无法估量。 退一万步说,就算没有利益,她难得欣赏一个人,又难得对方喜欢她做的东西,还不许以粉丝的身份送点了? 领会了师雁行的意思后,江茴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这,这能成吗?” 虽说大禄朝并不如何重农抑商,但商人确实不大受待见,尤其与士人之间,几乎是云泥之别。 非亲非故的,这么贸贸然跑去书院,能行吗? 师雁行笑笑,“伸手不打笑脸人,不试试怎么知道?大不了人家不稀罕,以后就死了心了呗。万一裴先生是那等不拘小节的呢,咱们岂不就赚大了?” 左右也损失不了什么,干嘛不试一试? 在这个时代,她所能利用的外力实在太少了,必须抓住一切能抓住的机会。 见江茴语塞,师雁行带头往县学所在的方向走,一边走一边说:“是不是觉得有点没脸没皮的?” 她说得轻巧,可江茴心里却一咯噔,忙抬头看她,“不是……” 其实是的。 应该说大部分人都这么想: 那可是读书人哎,多么尊贵,人家就是天上的月,咱们就是地里的泥,无缘无故,你怎么敢扑上去? 不要脸! 师雁行却灿然一笑,浑不在意,“还就是没脸没皮。” 江茴:“……” 你还真就这么大大方方承认了?! “脸皮儿薄做不成买卖,”师雁行坦然道,“你想从人家兜里掏钱哎,不把人哄好了怎么成?既然要哄人,身段儿就得低得下来……” 两人成了亲,女人想从男人手里拿点家用都要含蓄着,更何况生意场? 为赚钱,没脸没皮不丢人! “低下来!”鱼阵光听懂了最后一句,跟着弯腰,逗得两人哈哈大笑。 三人一路走一路看,遇到路边店面,也进去问一问,不知不觉,大半上午过去了。 今天日头很好,浑圆的太阳又大又亮,晒得人身上暖洋洋。 可就是忒暖和了些,只要在外面站得略就些,就止不住冒油汗。 县城甚大,走到腿脚酸涩,才远远看到肉丸汤店说的旗子。 三人早已是大汗淋漓,少不得先去角落收拾仪容,平稳呼吸,顺便观察周围环境。 县学是朝廷专门出资建造的,只有每年县试取得优异成绩的学子才能入内读书,前几名非但不要束脩,甚至每月还能得到朝廷发放的银米,十分荣耀。 这大半条街都是县学范围,囊括学堂、宿舍、食堂等诸多建筑,供学子们修习“礼、乐、射、御、书、数”六艺。 甚至县学还有自己的书局,定时刊印朝廷刊物和其他各地名人诗词文章,活像一座独立的小镇。 与做学问有关的地方,大约总是自带浩然正气,无声无息间震慑外人。 分明几条街外还是热闹而喧杂的,可行人车马一旦到了县学附近,就都不自觉蹑手蹑脚起来,生怕惊动了学子老爷们。 这可是圣人传道受业之所在,保不齐哪天就能窜出文曲星来! 且敬重着吧! 师雁行三人收拾停顿,相互检查一番,这才抬脚往大门口走去。 刚一靠近,就有门子上前盘问,“做什么的?” 江茴和鱼阵有些怯,师雁行不卑不亢道:“给人送东西。” 县学内师生众多,几乎每天都有家属来探望、送东西,倒不奇怪。 那门子见她们娘儿们几个举止端正,穿着整洁,想着可能有男丁在内读书,语气不由和软许多。 “叫什么名字,在哪一班?再过几刻钟,上半日的课就完了,可要请他出来见一见?” “昨儿才见过,今天倒不必见了,”师雁行把装着腐竹的油纸包和酸菜坛子递过去,“劳烦转交给裴远山裴先生,说是姓师的送来的,做法都写好了包在里头了。” 说完,又从荷包里抓了一把大钱,并不细数,一股脑塞到对方手里。 那人态度本就不错,此时见了钱,越发眉开眼笑起来。 他假意推辞一回,便熟练地将铜板揣起来,笑道:“原来是裴先生的熟人,说起来,今儿早起我还瞧见他了,待人那般和气,还劝我读书哩!” 师雁行一怔。 果然是老毛病么。 那门子收了钱,倒也办事,叫了同伴来说几句,又扭头对师雁行道:“时候差不多了,我亲自给你们送进去,省得那些小子们毛手毛脚打碎了。” 师雁行忙道谢,目送他去了,脑海中却仍回荡着他方才的话,不禁又笑又叹。 笑的是老先生果然是一片赤子之心,可惜世人非但不能领会其精神,反笑其痴,何其可悲,又何其可敬? 却说那门子一径进了县学,想起裴远山来,忍不住又笑。 我不过是个看门的,读书有什么用呢? 怪道众人只说他痴傻。 先生们都住在后头,正值下学,那门子一路走一路喊,什么张王李赵先生喊了一路,却没几个正眼瞧他的,他也不在意。 裴远山此次遭贬,难免拖家带口离京。儿女们都大了,自有去处,倒不必他费心,故而只有一个老妻,三两仆人在。 每日两次,都是仆人估摸着时间,先去饭堂打了饭来,再由主母宫氏等着裴远山回来吃。 门子到时,裴远山才进门不久,正在里头弯腰洗手。 听见宫夫人在门口与人说话,裴远山抓了手巾走过来,“什么事?” 宫夫人指着门子放下的坛子和油纸包,“你认识姓师的小姑娘?十来岁年纪,才刚打发人送来的。” 裴远山一怔,脑海中浮现出一个轮廓,竟是她? 所以说,事在人为,裴远山劝人向学的习惯由来已久,昨儿宴会上见了师雁行,也不过看她有些灵性,便随口点拨一回。 此时事情过了,并不大往心上去。 若今儿师雁行不主动来,要不了几日,裴远山也就将此事忘过脑后,继续做他那性格古怪而孤僻的老先生。 二人一老一少,一个教书育人,一个买卖挣钱,就好似两条平行线,一触即分,各奔前程,往后再也不会有交集。 可偏偏她来了,冥冥之中,就将这段蛛丝般的缘分续上了。 好端端的,送什么东西? 这么想着,裴远山就打开纸包看了下,竟是昨儿吃过的腐竹,坛子里是酸菜。 包裹腐竹的油纸包内单独有一张纸,除做法之外,上头用削尖了的木炭写了许多话,大意是“世人总说女子读书无用,先生是头一位反驳的,她感动非常,无以为报,只有手头这点东西,还望不嫌弃云云……” 宫夫人跟着看了,莞尔一笑,“感情报恩来的。难为她不嫌你聒噪。” 裴远山哼哼两声,“我说错了不成?瞧瞧,她读了书,便比常人通透些。” 原本他是不要人家送礼的,可这会儿见了,不过点食材,瞧着也不像名贵的,倒也罢了。 只裴远山不爱欠人情,想了一回,叫那门子略等等,竟去屋里取了些个东西,都用布包好了,让他转交。 那笔字实在没个章法,乱头无序的,半点构架也无,叫他着实看不下去。 门子拿着东西走了,宫夫人又拿起师雁行写的那张纸瞧,品味半晌,笑道:“字迹虽粗糙,不成结构,但字里行间颇有豪气,竟是个胸中有丘壑的。” 裴远山皱眉,“不成个样子。” 宫夫人就笑,“听你的意思,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又是个姑娘,哪里有余钱练字?难为有这般胆识。” 裴远山哼了声,又看着那坛子和油纸包,神色略略和缓了些。 “昨儿的宴席我本不爱去,大鱼大肉,没个意思,倒是那丫头弄得几样小菜还好,回头你我自己弄了尝尝……” 县学外。 师雁行三人并没走,想等等看答复。 若裴远山直接拒绝,那么日后直接歇了这心思。 若对方接受,保不齐会有什么话传出来。 大门口的日晷上过了将近三刻钟,那门子才去而复返,手里似乎还抱着老大一包东西。 江茴就紧张起来,可别是给退回来了吧? 不过瞧着又没有坛子。 “正好,你们还没走!”那门子气喘吁吁跑过来,“东西送下了,这是裴老回的。” 竟有回礼?! 这下可真是喜出望外了。 师雁行一行道谢,一行接过,略略一捏,心头微动,感觉像是四宝! 她又从包袱缝隙中扒开一看,果然是! 两刀纸,几管毛笔,外加一个砚台、几条墨,额外还有一本字帖,满满当当一大包。 这么多呢,自己送的那点儿玩意儿可连这个的零头都不到。 江茴见了,也是震惊。 县城里的人都这样大方的吗? 非也,是师雁行眼光毒辣,选对了人才下手。 江茴仔细看了那字帖,“这却是入门的,字体工整不失潇洒,竟很合乎你的脾性。” 说罢,又是一叹,看着师雁行笑道:“可见是投了那位老先生的缘了,也是他为人大方诚恳,并不以身份论人,这才选了这样一本。” 师雁行也觉得这字体看着顺心,舒展又大方,十分感激。 鱼阵矮呢,仰头什么都看不见,急得直跳脚,“我看看,我看看!” 师雁行笑着蹲下去,翻给她看,“瞧瞧,日后鱼阵也照着这个练。” 鱼阵没什么概念,只胡乱应下。 三人说笑一回,又谢过那门子,这才去牙行打探行情。 之前在青山镇上问时,一间临街铺面每月租金差不多都在一两到二两之间,一年起付。而到了五公县,同样大小的门面,租金就飙升到将近四两,何止翻了一倍。 但有个好处,就是县城门面大多是二层小楼,后面也像镇上那样带着个小巧院子,像她们这一家三口大小女人,只要赁了铺面,就完全不用再租住处了。 虽局促些,好歹是个落脚之处。 算下来,倒也合适。 江茴暗暗吃了一惊,倒没在面上表现出来。 之前得了四十两酬金,还觉得一朝暴富,不知怎么花销。 如今一打听,好么,还不够一年租金的! 师雁行也在心里盘算: 照现在她们大碗菜摊子的行市,一日起码也有两三百文流水,利润在六七成左右,就是一百八十文上下。 一月三十天,就是五两多银子,光看租金,勉强支应得开。 可如果开店,少不得添置家伙事儿,又要交税…… 娘儿俩对视一眼,都看懂了对方的意思: 果然不能只靠卖大碗菜! 光靠那四文钱一份的大碗菜,在小镇生活是绰绰有余的,却永远也不可能实现村镇到县城的跨越。 章节目录 第25章 卤腐竹 母女人在街上把该打听的都打听了,这才揣着满腹想法回郑家。 因办的事情有些多,回来时都快过饭点了。 在院子里伺候的女人替她们叫了客饭,又说:“才刚寿哥儿和福姐儿来过,扑了个空,还以为几位走了,好伤心哩。” 鱼阵的耳朵一下子支棱起来。 江茴帮她洗了手脸,又重新梳头,见状笑道:“待用过了饭,咱们也该去向老夫人辞行。有什么话,你到那时候再说吧。” 鱼阵唔了声,吃饭速度明显加快。 稍后的辞行场面一度失控。 有福和鱼阵两个小姑娘手拉手,泪水涟涟难舍难分,哭得鼻涕泡儿都出来了。 有寿自觉是个男子汉了,没哭,站在旁边拼命吸鼻子,下巴带着下嘴唇都快撅上天了。 “鱼仔啊!”有福追着马车跑了几步,活像生离死别,又冲师雁行喊,“姐姐!” 师雁行一怔,罕见地有些触动。 到底是孩子,真性情,瞧瞧,这才两天就这么…… 谁知就听有福又扯着嗓子喊了下一句,“姐姐,明天我想吃那个煎蛋饺!” 师雁行:“……” 江茴在旁边憋笑,又抽空替鱼阵擦泪。 鱼阵抓着陀螺抽噎道:“不是鱼仔呜呜!” 师雁行从车厢里伸出头去,温柔一笑,说出比冬日寒冰更冷酷的话,“煎饺得现做现吃!” 有福:“……” 小姑娘追马车的脚步一顿,杵在原地呆愣半天,良久,才消化了这个莫大的悲剧,然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哇啊啊啊,我要去跟二叔住!” 马车渐行渐远,沿途洒下师雁行恶魔般的笑。 一路奔波自不必说,回到郭庄村时,已是暮色四合。 师雁行娘们儿个也累得东倒西歪,只胡乱凑合着做了点东西吃,就洗漱上炕休息了。 第二天,还是伴着村里的鸡叫醒来。 师雁行眨眨眼,保持原本姿势发了会儿呆,这才缓过来。 哦,不是郑家了。 郑家的床铺虽好,到底不是自家,睡着总不安心。 她用力伸了个懒腰,全身关节和筋骨被完全抻开,发现昨日坐车的疲惫已经随着一觉消失了。 啊,年轻真好! 这副年轻的身体就像一部高度进化中的精密仪器,且带自我修复功能,跟中老年人透支一次几个月缓不过来的窘境,简直有天壤之别。 鱼阵还在睡。 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睡觉,她们会在睡眠中悄然生长,如雨后林间草地的蘑菇一样,一天一个样。 江茴和师雁行轻手轻脚下炕洗漱,一个照例去张屠户家割肉,另一个去看临走前腌制的酸菜。 初七晚上,师雁行就把院子里的几棵白菜都腌上了,今天早上正好用。 先开罐子盖闻了闻,顿时被激起满口津液,“嗯,火候正好。” 今天的大碗菜就主打酸菜猪肉炖粉条吧! 正是适合冬日吃的菜呢。 冬半年多雾,清晨的乡村被完全笼罩在乳白色的雾气中,凑近了,还能看到那雾气细小的颗粒。 每每有人行走,整条雾带都会随之流动,衬得周遭景色若隐若现,飘飘乎如仙境。 江茴提着肉回来时,头发和表层衣服都被打湿了,“哎,潮乎乎的,真不痛快。” 北方天气多干燥,冷不丁浓雾糊在身上,又冷又粘,着实令人不快。 好在晨雾很快就随着初升的日头散去了,江茴将被褥翻出来晒,一抬头,就欣喜地呀了一声。 “咱们几天不在家,那几个柿子都熟了!” 师雁行闻言一看,还真是。 走之前还只是橙色的柿子已然转为更深重的红,就这么颤巍巍挑在枝头,被斜射下来的晨光一照,莹润润透着亮,羞答答闪着光。 说话间,江茴已经去西屋拿了工具出来。 是一根长长的竹竿,顶端绑着布兜,专门用来摘取高处的果实。 她往布兜里塞了一点蓬松柔软的麦秆,握住竹竿的一头,用布兜边缘套住那几颗成熟的柿子,动作灵巧地一拢一拧,已经熟透的柿子就从果蒂处脱落,吧嗒一下落入布兜里。 “套住了!”江茴只觉手中一沉,笑道。 她双手交替着将竹竿收回,果然从麦杆里掏出一颗半透明的橙红柿子。 “我听你这几日晚间略有些咳嗽,想来是累得上火了,快喝一个。” 熟透的柿子非常柔软易破,但稻草和布兜的组合却能最大限度的减轻震荡,维持果子的完整性。 江茴托着这颗柿子,活像捧着一团火。 见树上还有六七个熟的,师雁行也不推辞,道了谢,轻轻撕开柿子表皮吮/吸起来。 在枝头自然成熟的柿子异常甘甜。 内部原本坚硬的果肉化为一汪浓郁的甘浆,经过一夜的自然“冷藏”,沁凉舒爽,是任何后期催熟或化学添加剂所无法比拟的。 而吸食柿子也是一门技术活。 因为成熟到这种地步的柿子果皮已经非常之薄,用蝉翼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与此同时,失去了原本厚度和弹性的它们也变得异常脆弱,轻轻一碰就破。 想要不借助任何工具吸食柿子果肉,经常会变得很狼狈。 而精通此项技能的人能在保持双手和双唇整洁的情况下,只将柿子表皮剥开一个小洞,就轻而易举的将它整个内部掏空,留下一颗完整的柔软外壳。 很幸运的,师雁行就是各中翘楚。 她把滚圆而柔软的柿子倒过来,五指微微上扬,用掌心托住,形成一个宽敞而自由的牢笼。 用手帕拂去尘埃,然后从底部中央因为果蒂缺失而出现的自然孔洞下嘴,用力一吸! 哇哦哦哦,好柔好顺好润好甜! 感受着沁凉果浆沿喉管一路下滑,师雁行发出惬意的长叹。 稍后鱼阵醒来,自己歪歪斜斜穿好衣裳鞋袜,揉着眼睛出来找姐姐。 江茴已将剩下七个熟透的柿子摘下,又拉着师雁行吃了个,见状搬了个小板凳,让鱼阵抱着柿子吸,自己站在她后面,给小家伙梳头。 鱼阵先伸出舌头舔了下果肉,一缩脖子,嘻嘻笑道:“凉丝丝的,好甜哝!” 奈何到底人小,经验不足,一只柿子倒有半只吃到脸上去,白嫩的小脸抹得红通通,搞得活像惨案现场。 偏她自己还蛮得意,晃着小脚,舔着手上残留的果浆乐不可支。 吃剩下的一点柿子皮也不浪费,丢给母鸡们啄食。 鱼阵照例去摸鸡蛋,俨然是熟练工了。 天未归,鸡窝里足足攒了五颗,收获丰厚。 中间郭家姐妹来看了眼,确认她们安全归来,这才走了。 临走前,被硬塞了棵脆生生的酸菜。 离家多日,骡子和母鸡们都被喂养得很好,多亏她们费心。 稍后做好了菜和卤肉,师雁行娘仨驾骡车到了老地方,照样是刘大娘迎接。 只这次她一个劲儿抿嘴儿坏笑,又冲街对面使眼色。 师雁行顺着一瞧,也跟着乐了。 好么,对面那模仿她们卖大碗菜的摊子旁边,又冒出来一个! 这次来的是两个健壮女人,瞧年纪,不是母女便是婆媳。 两人也推着江州车,上面照样摆着几个大桶,就杵在一号模仿夫妻旁边不远处。 “昨儿就来了,”刘大娘过来帮她们抬桶,小声说,“两边你瞪我,我瞅你的,斗得乌眼鸡似的,都不是善茬子。” 过去天师雁行她们不在,对面买卖好了不少,瞧着两口子面色红润的,俨然赚美了。 只是别人也不傻,他们才美了没两天,就又来了“新人”。 师雁行噗嗤一笑,“罢了,恶人自有恶人磨。” 大碗菜的门槛实在太低了,只要肯吃苦,谁都做得,区别只在于赚得多少,所以她打从一开始就只将其当做跳板。 如今见模仿者层出不穷,非但不生气,反倒有点看热闹的心思。 江茴也跟着笑了一回。 那对夫妻早见了衙役们向着自家,不敢鸡蛋往石头上碰,可对新来的两个女人却没这份顾忌。 而且在他们看来,他们才是第一批模仿者,干不倒正主也就罢了,难不成还要由得后来者撒野? 且瞧着吧,两家有的闹呢! 师雁行先跟江茴卸下大碗菜的桶子,安排妥当后,自己又驾骡车去小衙门送之前订好的卤肉。 “呦,这是什么?我们可没点。” 那尖嘴猴腮的衙役出来拿卤肉,发现另外多了个盒子。 师雁行笑道:“这是新做的菜式,酸菜猪肉炖粉条,另一个是私房菜,外头并没有呢。我们娘们几个想着差爷们素日辛苦了,又那样照顾我们的生意,特意送来请几位尝尝鲜儿。几位爷见多识广,其实未必看得上我们这点东西,不过赏点脸面,略尝几口,也点评点评。” 那衙役听她说得精巧: 外面并没有,这是今天单独做了送给他们的。 又夸赞他们见多识广,还请着赏脸点评…… 且不说这话里真真假假,姿态倒是摆足了,叫人听着着实受用。 人活一世,谁不好脸面呢? 她这么说,那衙役恨不得骨头都轻了两,不禁面上带笑。 “论理儿,我们是不该拿的,奈何你这小娘子这般诚恳,既如此,我们权且受用了。” 因心情大好,连带着给卤肉钱的动作也比往日潇洒。 有了钱,师雁行看着比他更高兴,“多谢多谢。差爷们事忙,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去吧!”那衙役下意识挺胸抬头,典起肚腩,很有派头地摆摆手。 师雁行果真去了,才回到大碗菜摊子,江茴就急忙忙问:“怎么样?” “白给的东西,哪有不欢喜的?” 她想着,凡事讲究个度,既然打定主意要跟小衙门的人搞好关系,就不能一味博同情。 说到底,非亲非故的同情值几个钱呢? 如今生意越来越好,又去了郑家做菜,明眼人一算就知道肯定收入不少,日子久了,难保小衙门里某些目光短浅之辈犯嘀咕。 既然想从人家身上找靠山,她们也不能一毛不拔。 所以今天师雁行结结实实单做了一份酸菜猪肉炖粉条,多加肉,又卤了腐竹,特意给衙门送去。话里话外吹捧一番,对方果然飘飘然起来。 那点儿东西算什么呢? 可偏偏就能哄着小人开心。 说来说去,这世上的事不外乎一个“对症下药”罢了。 却说那边小衙门的头领姜威和郑平安办差归来,都被秋天的毒日头晒得大汗淋漓,进门就要找茶吃。 “呦,这什么味儿?” 郑平安鼻子灵,才进门就闻到一股熟悉的酸爽,竟让胸腔里的烦闷消散许多。 这几日太阳尤其毒辣,空气分外干灼,好些人都上了秋燥,口舌生泡食欲不振,郑平安亦不例外。 偏今天有个大娘来报案,说是邻居家打死了她的猫,嚷嚷着要他们抓人来给猫抵命。 姜威无法,只得带着郑平安走了一趟。 那邻居如何肯认?况且人给猫抵命,实为亘古奇谈,委实不可为。 少不得双方各执一词,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也没个结果,令他们心里越加烦躁。 原本一点儿吃午饭的食欲都没了,可没想到,被这酸香一激,肚内竟好像又饿了似的。 郑平安凑过去细细一闻,眉毛一挑,呦,不正是昨儿的酸菜蛋饺那味儿? 那尖嘴猴腮的衙役就笑,“还不是那边卖大碗菜的小丫头,送卤肉时顺带着又多了一样什么酸菜,还有新鲜卤味的,让我们尝尝。” 郑平安深知他为人小气,以前还经常去酒楼饭馆吃喝,说是一月一结账,可到了月底,却未必人人敢来要钱。 那老杜也不主动给,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 一听又是大碗菜摊子上的,就担心他又做那等见不得人的行径。 正想着,那边洗脸的姜威眉头一皱,沉声道:“小门小户做点小本买卖不容易,老杜,你可别犯浑。” 老杜大呼冤枉。 “真不是我要的,她非要给呢,口口声声说是给咱们尝鲜,叫咱们点评。” 另一个在场的衙役点头,“是呢,确实是这么回事儿。” 在场众人中数郑平安和师雁行打交道最多,知道她年纪虽小,主意却不少,怕不是个狐狸崽子托生的。如今听几个同僚都这么说,便知今天是冤枉老杜了。 “罢了,头儿,”郑平安难得出来打圆场,“这也是她的一番心意,况且又不是日日都有,下不为例吧。咱们若觉得过意不去,日常多照顾照顾生意,叫她们不受人欺负也就是了。” 他知道姜威为人正直,就是有点太正直了,所以才被人排挤到这镇上。 私下里他和老爹说起此人也是唏嘘又遗憾,故而也不愿意眼睁睁看他再跟周围的人交恶,才有此一言。 见郑平安都这么说,姜威倒也罢了。 “来来来,头儿和小官人也辛苦了,难为人家小娘子一番心意,咱们怎好辜负?还是趁热吃了的是正经!” “就是就是,来来来都坐!” 便有两个圆滑些的衙役跳出来说笑,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姜威带头坐下,其余五人也都分主次落座,果然一手炊饼,一手去夹酸菜炖粉条。 师雁行在家演练几回,连同出锅赶路的时间都算在一起,火候把握得极好,到他们这会儿吃到嘴里了,酸菜竟还有几分清脆。 干锅煸炒过的猪肉片最是香浓,边缘微微卷曲的焦香胜过一切。 原本他们桌上还有一份卤肉,这大的秋日晌午吃这些荤腥,本有些不适,谁知那酸菜竟如此生猛,一口下去,好像一柄打磨千日的利剑,势如破竹,瞬间冲破连日来的憋闷,令人口内为之一清,头脑为之一振。 连姜威这最不重口腹之欲的人也不禁津液四溢,暗暗赞了声好。 郑平安早就吃过酸菜,并不吭声,却趁着大家争抢的功夫,先去夹腐竹。 哼哼,之前家里宴请县学的人,偏他不得空陪客,捞不着吃新鲜的! 直到此时此刻,那凉拌腐竹的味儿还回荡在脑海中呢。酸酸辣辣,嘶溜~ 今儿的这份虽不是凉拌的,可卤肉都那样好吃,卤腐竹能难吃到哪儿去? 一入口,郑平安就知道自己取舍对了。 那腐竹本身就滋味独特,又在满是油脂和香料的卤汁中泡透了,浸满汁水,简直……简直比肉还好吃啊! 嘿嘿,爹啊爹,你单知道这叫腐竹,可晓得它不止一种吃法? 郑平安不动声色连吃口,这才去夹酸菜猪肉炖粉条。 嗯,那粉条吸饱了咸酸的汤汁,极有滋味,竟不比正菜差多少了! 只是这菜的模样着实有几分狂野,哪怕精心烹饪,看着也有些乱糟糟的,不大成体统。 郑平安瞬间明白为啥宴会当日师雁行选择做酸菜蛋饺,而不是这个了。 好看嘛! 另一边。 师雁行就发现吧,去了郑家一趟,简直就跟镀金归来似的,一干老食客们各种打听推崇之余,竟又引来许多新客,都是冲着“郑大官人”的金字招牌来的。 原本有些百姓自恃身份,很瞧不大上这街头小摊,可前几日见她们忽然消失,禁不住略一打听,了不得! 乖乖,那可是郑家啊! 郑家那样有钱的人家都吃她们做的,说明啥? 好吃啊! 干饭先锋老张活像移动的托儿,站在街边一行吃,一行向往来驻足的百姓介绍,“好吃,真是好吃,前几天她们不在,我宁肯自带干粮都不去别家买!” 别家:“……” 我谢谢你啊! 江茴失笑,见那酸菜猪肉炖粉条的大菜桶见底,凑不出一份来,索性招呼老张过来,将剩下的都给了他。 老张美得见牙不见眼,“这个确实好吃,酸溜溜的,却又不像醋的味儿。” 今天除了给小衙门的卤肉外,师雁行还额外准备了两斤,本以为足够的,不曾想她低估了“名人效应”,没过饭点呢,竟就没了! 有新来的客人嘀咕道:“巴巴儿来的,咋就不多弄点?” 师雁行笑道:“真不好意思,都是大家关照……不过咱们也不敢弄太多,都是当天做了当天吃,宁肯不够也不敢剩下,入口的东西嘛,还得新鲜的。” 几个新客闻言点头,“这话倒是。” 若每次来都看见剩一堆,他们还不敢买呢。 “小娘子,明儿做多些吧,”有个扑了空的女人央道,“我家住得远,难得过来趟。” 此言一出,顿时又有人说要。 师雁行大略统计了下,决定明天再做多一斤看看。 乖乖,郑家的招牌还真好使。 “呦,买卖不错嘛。” 正说着,郑平安就溜溜达达过来,见状揶揄道。 “托您的福,”江茴笑道,“您喝水不喝?” 郑平安摆摆手,“才喝了一肚子出来,不必忙。对了,今儿那卤的腐竹好吃,明天能不能单独做一份?” “还是小胡管事来取?”师雁行点头应下。 “不是,送我家去。”郑平安道。 “你家?”师雁行茫然,那不就是郑家吗? 稍后听了郑平安解释才知道,原来他在青山镇上还有一座院子,偶尔遇到天气不好就暂时不回县里本家。 “有福那丫头闹着要来找我住,嚷嚷着非想吃什么你做的蛋饺……又不知怎么说动了有寿那小子。” 说这话时,郑平安都有点无奈。 郑家现在就有寿和有福两个小的,宠得很,只要要求不过分,家里人就不会反对。 郑平安平时看着有点玩世不恭,可其实很靠谱,有他在这边照应,郑如意夫妻也放心。 甚至两口子还挺期待把崽子们送出去: 精力太旺盛了,猫嫌狗厌的,整天吵吵得脑瓜子疼。 来就来吧,反正青山镇这边也住得下。 况且俩小家伙也过了要喝奶的年纪,又有丫头小厮跟着,也不怕出什么事。 只是有福那丫头吃酸菜蛋饺的愿望怕是要落空。 现做的才好吃嘛。 师雁行听完,半晌无言。 啊,这该死的金钱的气息! 曾经她也是这样处处是家,然而现在……处处卖菜! “隔着这么老远,你为什么不在县城做衙役?”师雁行终于问出这个很早就想问的问题。 郑平安摸摸鼻子,非常诚恳地说:“为了能跑马。” 师雁行:“……就这?” 郑平安惊讶,“这还不够?!” 师雁行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县城那么大,就容不下你这一匹马吗?你每天早晚出城跑呗!” “那怎么能一样?”郑平安正色道,“那不成了整日游手好闲的纨绔了吗?” 可来镇上上衙就不一样了,我这是正经干活呢!每日奔波,多么辛苦,多么勤快! 师雁行终于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呵! 这不就是开着宝马捡破烂? 就郑小官人自己每月挣得这俩钱,估计还养不起那匹马呢。 章节目录 第26章 油豆腐 江茴正收摊,忽听身边的师雁行来了句,“哎,小孩儿,看出名堂了吗?” 小孩儿? 什么小孩儿? 江茴一怔,下意识顺着师雁行喊话的方向看去,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墙角一个半大少年正死盯着着卤肉摊子不放,被师雁行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一跳,神情有些慌乱,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名堂……” 江茴用胳膊肘碰了碰师雁行,“什么小孩儿,人家可比你大些呢。” 瞧着都十四五岁年纪了。 那少年都被她喊得有点懵。 师雁行:“……” 嗨,当大人当惯了,她时常会忘记自己如今这副皮囊也不过十二三岁。 师雁行不管江茴揶揄的眼神,笑眯眯看那少年,“之前你连着来了三天,头回买了两块,之后是三块,四块……” 师雁行习惯观察客户,对常来的熟客总爱拉几句家常,再问问住在哪儿,并说明可以跟邻居们拼单,只要不出城,或是要的多,都可以送货上门。 一般食客都会挺高兴的应下。 毕竟不用跑腿儿了么。 偏这个少年不同。 看穿着打扮,也不像多么富裕的,偏连着三天都来,而且越买越多。 师雁行中间问过两回,他都显得有些心虚和慌乱,只含糊其辞,拿了卤肉,扭头就跑。 倒不是没遇到过不愿意说话的食客,但人家顶多不搭理,却决计不会这样慌。 今儿他又来,却是一早来,什么都不买,就死盯着那卤肉盒子,似乎想看出点什么来。 师雁行心里就有了计较: 间谍。 之前她只卖大碗菜,本质上是填补市场空白,不会对青山镇的现有餐饮行业造成什么冲击,所以大家相安无事。 但自从卤肉横空出世,一切都不同了。 小镇居民们的消费能力远超乡村,但对绝大多数人而言,吃肉同样是需要精打细算的事情。 除非年节,一顿饭有一个肉菜也就够了。 而从以郑平安为代表的小衙门,也就是青山镇的顶级权力阶层,到下面的“小康之家”,具备中级乃至高级消费能力的相当一部分食客转投卤肉,势必会造成“原中高级消费”单位的客源流失。 这种转变对消费市场有限的小镇来说,是相当恐怖的。 换做是师雁行自己,也绝不可能无动于衷。 对手一开始应该是想买了卤肉回去请自家厨子分析比对,若能模仿,就悄默声模仿。 奈何秘方之所以是秘方,关键就在于它很大程度上的不可破解性。 市面上的香料种类繁多,到底用了哪几种?分别用了多少?什么时候加? 光靠尝和看,几乎不可能解密。 那少年一张脸迅速涨红,额头上也沁满热汗,紧张地吞了口唾沫。 “我,我不……” 师雁行平静道,“回去告诉你东家,若他有意合作,大可以找空坐下来聊聊,别指望耍花招。” 她的声音并不高,语速也不快,甚至一点儿想象中的暴怒都没有,但也不知怎的,那少年却下意识退了步。 他有点怕。 说不清究竟怎么个怕法儿,只是不敢看她的眼睛。 多奇怪呀,她分明比自己还小一些呢! 可那双眼睛,却像一下子就把自己看透了似的,令他无地自容。 他拔腿就跑。 鱼阵眨了眨眼,仰头问:“他为什么跑?” 师雁行正色道:“心虚呗。” 鱼阵茫然,什么是心虚? 心在哪里? 江茴直到这会儿才回过味儿来,表情瞬间凝重,“是坏人?” 坏人……这个说法着实有些可爱,师雁行禁不住笑起来。 “嗯,算是吧。” 说着,她朝那少年消失的方向努了努嘴儿,“应该是陆家酒楼。” 镇上成规模的酒楼饭庄统共就那么几家,而陆家酒楼就在东半部分,距离她们最近,师家卤肉崛起后,首当其冲的就是他家。 摆摊期间,师雁行就把镇上的餐饮行业摸了个遍,对陆家酒楼颇有印象。 青山镇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镇,而陆家酒楼也只是一家平平无奇的酒楼。 说是楼,甚至只有两层。 酒楼里没什么代表性招牌菜,不过比家常菜略强些罢了。 师雁行从战略上藐视它,在战术上重视它,早就准备好了正面交锋。 江茴皱眉,“要不要找黄爷或是小官人打听打听?” 若在以前,她肯定怕死了,可现在,更多的是气,是想着怎么跟对方干仗。 谁都不能阻止她们挣钱过好日子! 师雁行毫不吝啬地夸赞了她的勇气和积极进取的态度。 “可以预备着,不过目前看来,对方还没正式撕破脸的意思。且等等看。” 大凡想正经做买卖的,都是和气生财,能不干仗就不干仗。 她们孤儿寡母的,光脚不怕穿鞋,逼急了,什么事做不出来? 可人家陆家酒楼不一样啊,一则要脸,二则体量大,若真撕撸开,固然师雁行她们会鱼死,可陆家酒楼那张大网的损失可要大得多了。 师雁行准备等几天,不过估计也等不了多久。 一个卤肉陆家酒楼就坐不住,若再多几样呢?若卖得更好呢? 她盼着对方来找自己,如果顺利的话,或许真能在短时间内聚集起去县城开店的本钱。 江茴知道师雁行主意大,见她不慌不忙,索性丢开手。 “你心里有数就好。” 娘儿仨照例去水井边将已经抹了草木灰的碗筷冲洗干净,收拾齐整之后,师雁行又去粮行买了十斤黄豆。 那伙计还记得她。 毕竟这会儿不年不节的,一口气要五斤黄豆的散户不多。 古代的黄豆价格不低,师雁行顺势讲了一回价。 双方你来我往拉扯几个回合,最终敲定,如果以后她每次都买十斤以上的话,每斤便宜两文钱。 若用量更多,还能再议。 出门之后看见街边有卖菜的,意外地发现竟有鲜莲藕,两头俱用泥巴裹着,里面还是白白的。 很新鲜。 青山镇本地不产藕,都是从外面运进来的,价格要比一般蔬菜贵些。 卖菜都赶早,这会儿晌午都过了,所剩不多,菜贩子也着急处理掉家去。 师雁行便将剩下的大莲藕、小藕瓜一并包圆,又省几文。 莲藕关节处和小的歪斜的藕瓜不大好看,可以自己做了吃,味道是一样的。 又去隔壁豆腐摊买了几斤老豆腐。 豆腐师雁行也会做,但太累,不合账。 磨豆浆煮腐竹那是没法子的事,毕竟外面没有卖的,可豆腐却极容易入手。 有自己做豆腐的空档,完全可以做附加值更高的事。 郭张村没有做豆腐的,偶尔村民们想吃,就得等流动的豆腐摊来,用各色粮食或旧衣裳换。 那豆腐车不定日子,也不定量,有时前头村落要的多,提前卖光,甚至都轮不到郭张村。 豆腐郎来了也不胡乱走动,就站在村口大柳树下,拿出世代相传的木梆子敲几下,然后伴着有节奏的“邦~邦~”声,气沉丹田,从喉咙里放出一声悠长的吆喝: “换豆腐喽~” 木梆子声音极清极脆,似乎具备某种难以言说的魔力,能轻易穿透重重屋墙,让家家户户的女人们精神为之一振。 若有要的,便会从里间挖一勺粮食,带点肉痛地打发自家孩童去换豆腐。 出门前必要嘱咐一句,“慢些跑,稳着点,别跌了豆腐!” 小孩儿最喜欢这样跑腿儿的营生,能看热闹。 若豆腐郎心情好,甚至还会现场从那一整块豆腐上切一角下来,散与众人吃。 热乎乎的,带着浓重的豆香,对寻常孩童而言,已是不可多得的美味零嘴儿。 师雁行这副身体小的时候,也曾去换过豆腐。 原主的父亲很喜欢吃盐水渍豆腐。 撒过盐巴的豆腐渗出多余水分,质地变得更坚韧,口感清淡,慢慢咀嚼几下,很香。 再配二两烫得热热的黄烧酒,就是一顿好菜。 可惜后来他病了,就再也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 江茴盯着豆腐看了会儿,缓缓眨了眨眼,将那些忽然蹦出来的记忆碎片压回去,“豆腐也能卤吗?” 她记得师雁行以前说过,万物皆可卤。 师雁行笑道:“能,不过得稍微加工一下。” 豆腐干,油豆腐,腐竹,豆皮……豆子可真是宝啊! 早在五公县逛街时她就在盘算开店的事了。 只靠手头的卤肉不足以撑起一家店铺,但卤味系列大有可为。 目前看来,阻挡她去县城开店的最大因素是启动资金,菜色匮乏反倒不足为惧。 她的脑子,她前世的记忆和经历就是最大的财富,她整个人就是一本厚重的活的菜谱。 只要条件富余,花样要多少有多少。 师雁行大略算过,扣掉一年租金、押金和装潢,以及某些可能潜在的费用,想要维持现有生活水平不降,至少需要七十两。 而照现在经营的内容和销售量来看,满打满算,她们每月盈余也不过五两多,哪怕加上郑家给的四十两,想要攒够这七十两,起码需要半年。 这还是没有意外情况的前提下。 师雁行不想等这么久。 出名要趁早,赚钱也是如此。 师雁行往陆家酒楼所在的方向看了眼,意味深长道:“他们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们的。” 江茴若有所思。 回家后,照例先泡上豆子,又盘了一回账,心满意足。 晚间师雁行将那几斤老豆腐都切成约莫一指厚的三角片,先入锅炸,待表皮都染上美丽的灿金色,捞出控油。 炸过的豆腐水分急剧蒸发,重量锐减,轻轻按压能感觉到指尖传来的回弹。撕开看,原本紧致平滑的内部早已变成絮状。 嗯,非常完美的油豆腐! 等油控得差不多,师雁行把炸好的油豆腐分成三份,一份与切好的藕片一起丢入卤汁中煮,一份用竹篮吊在房梁上,留着日后慢慢吃。 剩下的一份,则额外调了一份蒜蓉辣酱。 “尝尝。” 她掰开一块油豆腐,往蒜蓉辣酱里蘸了蘸。 油豆腐特有的絮状组织非常擅长吸收汁液,一口下去,热乎乎油汪汪的浆液混着蒜蓉辣酱喷溅而出,绵软细腻,又能清晰地感受到油豆腐之间蓬松的组织结构。 回味无穷,相当有层次感。 江茴照样吃了一块,双眼一亮,又递给鱼阵。 小姑娘还不乐意,指着那蒜蓉辣酱道:“我也要!” 要娘和姐姐一样的。 江茴轻飘飘道:“辣的。” 鱼阵:“……哦。” 辣的是坏东西! 油豆腐和藕片都是卤味中的扛把子,正好现在天冷,提前一晚卤好,浸泡一宿,次日一早再加热一回,二次入味的同时杀菌消毒。 完美。 等明天做好腐竹,卤味大家族就更壮大啦。 想到兴起,师雁行还忍不住哼了点小曲。 郑家给了六匹料子,这两天江茴抽空剪开一匹,时不时缝两针。 她竖着耳朵听师雁行唱了半日,到底没忍住,问:“这是你老家那边的曲子?” 师雁行点头,“是啊,怎么样?” 江茴把针往头皮上蹭了蹭,神色古怪,决定实话实说。 “你们那边什么都好,就是这曲子着实……宫商角徵羽,哪一样都不规整。” 师雁行失笑。 这倒是。 结果几秒钟后,就听江茴不自觉哼哼起来:“你是我心中最美的云彩……留下来……” 江茴悚然一惊,目瞪口呆。 我,我在干什么?! 师雁行:“……噗!” 洗脑神曲不是盖的。 “婶子在家吗?” 外面忽然有人敲门。 江茴甩甩头,试图将那见鬼的节奏甩出脑海,忙支起身子来听了,倒像是桂香的闺女郭苗,“是苗苗吗?” 那人就在外头应了,“是我,婶儿,娘让我来给你们送柴火哩!” “哎,马上来!”江茴忙穿了鞋下炕,去给她开门。 师雁行和鱼阵姊妹俩也伸长了脖子往外瞧。 果然就听外头有说话声,似乎是江茴客气了几句,让她将柴火放下,又拉着郭苗进来。 姊妹俩又顺着声音往门口看,就见江茴领着个黑黑壮壮的姑娘进来,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模样和郭桂香足有六七分像。 鱼阵看着人家的身板,十分艳羡,又小声对师雁行说:“跟好人婶婶好像哦!” 这才是寻常百姓家喜欢的身板子! 与桂香不同,郭苗性格像她爹,有点害羞,进门见师雁行和鱼阵四只眼睛盯着自己瞧,黑乎乎的脸蛋子上迅速泛起两团红云。 “苗苗姐炕上坐吧。”师雁行从记忆中扒拉出关于这个姑娘的碎片,笑着招呼道。 见炕上摊开崭新布料,郭苗越发束手束脚,拘谨地在边沿坐了半边屁股,又从口袋里掏出来一篷浆果,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给你们吃。” 是熟透了的龙葵果,一颗颗足有两粒黄豆大小,饱满而滚圆,深紫到近乎黑色。 龙葵果是北方很常见的野果,酸甜可口,汁水丰沛,备受老少青睐,连鸟兽也喜欢啄食。 故而虽然数量多,架不住争抢的也多,师雁行她们又忙,竟没碰见几颗。 “蛋蛋!”鱼阵指着那圆溜溜的果实惊喜道。 师雁行失笑,大大方方接过,“多谢苗苗姐。” 鱼阵也跟着说:“谢谢苗苗介。” 江茴也笑,“你这孩子,自己吃就罢了,何苦巴巴儿给她们带来?” 郭苗揪着衣角憨笑,盯着鱼阵圆鼓鼓的脸蛋子看个不停,“妹妹好看。” 之前从这里得了好酸菜,她娘也照着说的那法儿用五花肉炒了,果然酸爽可口。 还剩下大半棵,老太太没舍得吃,说过节留着包饺子。 师雁行噗嗤一笑,摸着鱼阵的小脸儿心道,这算是最原始的靠脸吃饭了吧? “苗苗姐,”她说,“正好你来了,倒省得我们再跑一趟,劳动你家去问问,可有吃不完的大白菜没有?豆子婶儿那边也说一声,若有的,只管往这边送来,都照市价收购。” 酸菜好吃,但是水分大,腌制过后分量会缩减许多。 若她们这个冬天卖酸菜产品,需求量远非自家这一畦能支应的,少不得还得外面收购去。 郭苗一听,也是欢喜,“自然是有的,前儿我娘还说,今年怎么长了这么些,也不会像你们似的那么摆弄,正想着往外头卖呢。” 白菜好养活,产量又高,几乎家家户户都种。合着土豆番薯,一冬天就饿不着了。 可若没有肉陪衬,到底不美味,时间久了,看着就泛酸水。 若能用来换钱买旁的,再好不过。 众人笑了一回,郭苗又说:“前几日有邻居来家里说话,不知怎么听说我们两家来你们这里卖菜,十分艳羡,话里话外都在打听,意思是能不能也收他们的?” “当然可以,”师雁行笑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左右我们也要外头买去,自然先紧着咱们同村的乡亲。” 如今大碗菜虽做的不如以前多,但每日消耗蔬菜分量也颇惊人,如今单靠桂香和豆子两家已然难以支撑,师雁行和江茴正琢磨这事儿呢,没想到外头早就动了心思,可不是两相宜? 这样带动起来,乡亲们有个进账,说不得也会念她们娘们儿们的好。 因明日要做腐竹,大家就定了两日后来这边送菜。 与此同时,陆家酒楼。 “不是那个味儿!” 一个穿缎子袄的中年男人尝了口盘子里的肉,眉头一皱,气呼呼撂了筷子。 八仙桌上只摆着一盘肉,红棕油亮,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单看模样,赫然就是师雁行做的卤肉。 但味道不对。 对面的厨子为难道:“少东家,这人家指定有秘方,光买来尝,哪里能做的一模一样呢?” 说话的是陆家酒楼掌红案的大厨,对面正是少东家陆铭。 陆铭闻言脸色越发不好,双眼微眯,“陈老,您以前不也猜过菜么,怎么这回就不成了?” 猜菜是业内行话,意思是你在不知道材料的前提下去尝一道陌生的菜,只凭经验和舌头判定菜的原材料和烹饪方式。 这个法儿极其考验人的功底,味觉敏锐度、观察力,乃至经验等等,缺一不可。 那陈大厨这几日本就被折腾得够呛,难免有点怨气。 况且他早年是陆铭他爹选的人,皆因这些年东家年纪大了,退居二线,这才渐渐把产业交到陆铭手中。 后厨几个大厨和前面的账房、管事等都资历深厚,如今明面上虽敬着陆铭,可实际上,依旧把老陆视为酒楼唯一的主人。 少东家嘛,没经过历练,到底不成的。 这会儿听陆铭这样讲,分明是质疑自己的本事,语气立刻就不好了。 “那卤汁的材料猜自然是能猜个**不离十,卤东西么,左不过那些料。可少东家,您到底没摸过案板,不晓得其中关窍。” 说到自己的老本行,陈大厨的腰杆都不自觉挺直了,语气中洋溢着自信,胖脸上放着光。 “每味料用多少,什么时候加,加之前怎么处理,都是学问,中间但凡有一点差池,味儿也能差出十万八千里。哪怕人手把手教呢,一样的方子,几个厨子做出来还不一个味儿呢,我……” 他的话还没说完,陆铭就很不耐烦地打断了,“也就是说,做不出来?” 扯那些没用的干啥,不就是不行吗? 你不行! 陈大厨被噎个半死,又羞又气,老脸泛红,没吭声,可垂在身体两侧的手都有些抖了。 连老爷子待我都有商有量的,少东家竟这样轻浮! 我们这些人出来跑江湖时,少东家你还不知在哪儿撒尿活和巴呢,开酒楼的人,却连后厨都没进过,不过是个空架子,想起一出是一出。 若做菜做买卖真那样容易,酒楼早满大街都是了,还轮得到你我?! 旁边的管事见情况不对,忙出声打圆场。 “都是为了酒楼好,没得说,都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不过少东家,就是街头小摊上的一道卤肉罢了,能成什么事儿呢?体面人也不会在大街上吃,愿意来咱们这边的老客,不还是照样来吗?何必呢。” 要他说,民间秘方多了去了,冷不丁冒出来几个也不稀奇,犯得着这样大惊小怪? 一惊一乍的,还过不过了? 见一个两个都不跟自己一条心,陆铭心中越发不快。 在他看来,这不光是一道菜的事儿,还代表着自己的威严和话语权被再次挑衅。 若说原本只有五分偷菜谱的心,这会儿愣是被一根筋拧到十分。 他越想越气,拍着桌子道:“我还不是为了酒楼考虑,多道招牌菜有什么不好!” 说罢,撂下这话扭头就摔门出去了。 陈大厨和那管事都是陆家酒楼的老人了,差不多算是看着陆铭长大的,这位小爷什么狗脾气,大家心里一清二楚。 这会儿见这个情形,下意识对视一眼。 得了,还是尽快向老爷子递个话吧。 这么闹下去可不成体统! 招牌菜,若能多道招牌菜自然是好的,可问题是,那是人家的菜啊! 本来他们开酒楼的却暗搓搓去偷学人家的菜谱,就犯了业内忌讳,偏这位小爷不听劝,眼见着是要一条路走到黑。 万一哪天脾气上来…… 若只是一家子孤儿寡妇,倒也罢了,可那小娘子也不知哪儿那么些心眼子和手段,出来摆摊才多久呢?硬生生拉起那么许多人脉! 就前几日,竟还真就去县里跟郑大官人做宴席去了! 这还了得? 如今那小官人也同她有说有笑,自家小爷偏要跟人家过不去,这不是明知山有虎,还非往山上扔炮仗嘛! 章节目录 第27章 卤油豆腐、炸藕夹 “姐姐~” “我们来啦, 鱼仔啊!” 师雁行她们刚跳下骡车,就听见熟悉的小奶腔。抬头一瞧,街角处拐过来一辆马车, 有寿和有福两个脑袋从车窗内挤出来,满脸都是喜气洋洋,活像终于得到机会出门放风的小兽。 郑平安亲自驾车, 顺便观察沿途治安, 也算是巡街、溜娃两不误。 “这么早?”师雁行笑道。 “天不亮就去闹我了, ”郑平安跳下车来,一个哈欠下去,憋出两大包眼泪, “一路上他们睡得倒好……” 之前他还担心两个小的来镇上住几日, 兄嫂会不会放心不下, 谁知就见两人齐齐松了口气,推他们出门时隐约带着几分急不可耐的解脱,郑平安就有种被坑的不祥预感。 然后这种预感就在路上成了真。 好聒噪! 这么点儿大的崽子, 怎么会这么多话! 很难不让他回想起过年时大厨房一带塞满了鸭子“呱呱呱”的场面! 一路上,大侄子和大侄女都在扒着车窗往外看, 四只不大的眼睛咕噜噜直转, 看见鸟也问,看见狗也问, 甚至看见棵歪脖子树也问。 “二叔, 它整天歪着脖子, 脑袋不疼吗?” 郑平安揉着眉心, 没好气道:“它疼不疼我不知道, 你二叔我脑袋疼!” 给你们呱唧呱唧吵的! 聒噪了半日, 有寿和有福累了, 不等乳母催就自己缩回车厢睡得昏天黑地,还打小呼噜。 可苦了郑平安,睡意早被两个崽子吵吵没了,只得睁着一双干涩的眼睛苦熬,看着路边荒草枯树倍感凄凉。 唉,我何德何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到镇上之前,郑平安就止不住磨牙,心道别说三天,一天老子就给你们塞回家里去! 可等俩个小的醒了,揉着眼睛从后面贴上来,小脸儿蹭蹭他的脊背,哼哼唧唧软乎乎喊一声“二叔~”,郑平安就瞬间把自己策反了: 罢了罢了,难得出门玩,三天算什么?!三个月也使得! 我是二叔嘛! 马车刚停稳,有寿和有福就默契十足地往外出,结果恰恰就因为忒默契,两颗脑袋瞬间卡在窗口。 “哎呦!” 才迎上去的鱼阵一缩脖子,活像自己也被卡住了似的。 嘶,好疼呀! 师雁行带头笑起来,郑平安笑得比谁都大声,倒是鱼阵吧嗒吧嗒跑过去,站在车窗下仰头看,“疼不疼啊?” 比起疼,更多的是丢人。 六岁的有寿小少爷已经知道要脸了,小脸儿涨得通红,结结巴巴道:“不,不疼!” 祖父说了,男子汉流血流汗不流泪,疼也不能说疼! 我得忍着! 那边郑平安笑够了,上去拔萝卜似的把侄子侄女掏出来,掏一个往地上送一个,跟鱼阵整整齐齐排成一列。 师雁行只瞥了一眼,就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好么,有寿比有福高一截,有福又比鱼阵高一截,仨崽子整整齐齐排排站,活像wifi信号。 江茴被她笑得莫名其妙,也跟着看,却没看出什么来。 笑什么呢? 重新落地后,有福就去拉着鱼阵的手,几个小的你看我,我看你,都嘿嘿傻笑。 小朋友之间的寒暄特别有意思,看似简单,反而是大人们轻易做不到的。 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如此纯粹,直白到令成年人汗颜,甚至会觉得有点肉麻。 “鱼仔,我可想你了,你想不想我啊?” “我也想你了……” “介介做了好吃的!” 江茴看得直笑,把师雁行提前准备好的食盒拿出来,问郑平安,“快到饭点了,小官人带回去?” 得知两个小的要来蹭饭,师雁行今天特意单独做了一份,很有许多之前没上市的。 郑平安伸手试了试,还热,便浑不在意道:“也不用折腾,让他们在马车上吃吧。” 他院子里倒是有厨房,奈何住了小两年,连厨房门往哪儿开都不知道呢。 这饭菜又没凉,车上还有小火炉子,略煮些热饮,用了就完事儿了。 于是三个小的在地上撒了会儿欢儿,就又被提回去,还多了个鱼阵。 鱼阵直到被塞到马车里面了,才有点懵懵的: 我在哪儿? 我为什么要跟着进来? 小胡管事本就要来取餐,今儿跟着马车一起来的,也算随行压阵。 师雁行把卤肉匣子递给他,额外还有两盒,“这是新做的卤腐竹、藕片和油豆腐,另外还有一份熬的小豆腐,不是什么名贵东西,但润肠舒肺,平时上下不畅的人用了很好的。” 那边郑平安就挑了挑眉,轻轻咦了声。 这话说得隐晦,但他听懂了。 那什么叫小豆腐的,治便秘! 他们家谁有这毛病?老头子! 郑义打小苦过来的,据说儿时根本吃不起肉,也就是每年过年,他娘,就是郑平安已经去世的祖母才能忍痛割一星儿肉配菜。 也不是像如今这么炒了炖了吃,而是用来擦锅。 对,就是擦锅,让各个菜里略见一点油花就算吃肉了。 所以等后来郑义发了家,有钱了,就开始报复性吃肉。 在他看来,不吃肉干嚼草能叫吃饭么? 结果吃肉太多不吃菜,这些年又渐渐上了年纪,郑义开始上下不畅,解不出大手来! 可这事儿,大夫也没法子啊! 没奈何,有时憋得实在没主意了,开点药来痛快一回。 可是药三分毒,总不好天天吃,他饮食习惯不改,过不了多久,又出不去了。 就为这事儿,老两口私底下没少叹气,老头儿在外是老子,可每次都被老太太训得跟孙子似的。 但改不了! 不让吃肉,还不如杀了他! 小胡管事上马走了,郑平安一边吃就一边问:“那什么小豆腐的,真管用?” 师雁行笑道:“其实也得看人,但多少会有点用的。” 小豆腐是她上辈子老家的一样地方小吃,用打碎了的豆渣连同豆浆一起煮,再随便加点萝卜缨子之类的粗野青菜,只用一点盐巴就完事儿了。 因为有豆子和豆浆,所以口感非常香醇。 但因为有大量豆渣和青菜,所以难免又有点粗糙,吃下去后,刮油疏通效果极其卓越。 小豆腐是真不值钱,但对有富贵病的人也是真合适。 郑家这个大客户无论如何都不能丢,不仅不能丢,还要让他们日益觉得离不开。 快过年了,商人们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时间段也即将到来,少不得宴请宾客。 若郑义再喊自己去做几回席面,县城开店的启动资金不就有了吗? 郑平安唔了声,然后被卤的油豆腐美得头晕目眩。 这啥?! 咋这么多汁! 看着皱皱巴巴的不像样,没想到口感如此惊艳,毫无防备的郑平安一咬就被喷了满嘴汁水,混着油汪汪的豆香,嘿,这滋味儿可一点不比肉差了啊。 外皮艮啾啾的,内里却很绵软,包裹着丰沛的汤汁,口感非常丰富有层次。 这可太入味了。 郑平安吃美了,又往嘴里塞了块,然后开始犯愁: 这油豆腐跟腐竹,简直不相上下啊! 春花秋月,各领风骚,完全选不出来!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有钱嘛,选啥? 都要! 而马车里的三小只早就捧着脸喔喔赞叹起来。 “真好吃呀!” “我觉得比卤肉好吃!” “可,可肉肉也好吃!” 用词极其匮乏,感情极其真挚。 鱼阵来之前是吃了饭的,可有寿和有福兄妹俩吃得太香了,弄得她也跟着馋,竟又顺带着混了两口。 有寿吃得嘴巴油乎乎,忍不住探出脑袋来瞅郑平安,圆滚滚的肉蛋子脸上满是老气横秋,“二叔,你平时都吃这个?” 这过的啥神仙日子?老羡慕了! 郑平安咬着一片炸藕夹子,随手把这颗碍眼的脑袋瓜子塞回去,“别打歪主意,说好了就三天!回去该读书就读书。” 一语毕,有寿瞬间成了苦瓜脸。 “读书有啥好?” 祖父没读过书,不照样创下家业? 师雁行笑得不行,“开始启蒙了?” 六岁了,也确实是时候上学。 郑平安嗯了声,“这小子皮得不行,月初把老爷子珍藏的好酒翻出来喂猫,被我哥满院子追着打,最后爬到树上下不来,哭唧唧的……” “二叔你干嘛!” 有寿一张小脸儿红到滴血,从车厢里冲出来,拼命挣扎着去捂他的嘴。 这话咋能对外说呢? 叫小爷脸面往哪儿搁? 郑平安身量高,站着都比他在马车上长,只上半身略往后一仰,有寿就够不着了。 郑平安又笑着咯吱他,有寿立刻扭曲成一根麻花,嗷嗷叫着自身难保。 后面有福也吃藕夹子,外面还有点脆,里头的面藕却已细腻极了,混着肉馅儿冒出的汁液,盐津津香喷喷,别提多好吃。 昨天做了卤味后,还剩不少藕,师雁行就切成两片相连的小夹子,往里面塞了肉馅儿,下锅炸。 刚出锅的藕夹子外皮酥脆到掉渣,灿金色的面糊蓬松无比,齿尖刚碰到,就碎得稀里哗啦。 里头是肉馅儿,外面还是油炸的,简直香惨了! 土豆夹子也好吃,就是不如莲藕清爽,太面了些。 可惜她穿越的时间晚了点,若是夏日里,炸茄盒才叫好吃呢。 茄子算蔬菜里的肉菜,质地极其肥厚,偏又格外吸油,多加荤腥也尝不出腻味,跟肉馅儿那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姑娘跟鱼阵大声咬耳朵,“后来还是我娘提着鸡毛掸子把他逼下来的。” 鱼阵哇了声。 有福又笑嘻嘻道:“他被打屁股了!” 鱼阵又哇,面带同情地看向有寿的屁股。 可疼了吧? 有寿臊得不行,一时捂脸,一时捂腚,最后把脸埋在车厢内的毯子里不出来。 没脸见人啦! 三个小的吃完,又下地闹,又踢毽子,又抽陀螺,呼啦啦笑着从街头追逐到巷尾,无忧无虑,阳光洒在他们饱满而稚嫩的脸蛋上,莹莹有光。 嗯,像一群快乐的小傻子。 师雁行看得兴起,掏出随身携带的木炭条,在地上画了一排格子,教给他们跳房子的玩法。 跳房子规则简单有趣,大家一听就懂了,郑平安非常不客气地抢了侄子侄女的先,狠狠跳了一回,惹得三个小的在后面吱哇乱叫,酷似春节联欢晚会上魔术大师们的托儿。 “二叔真厉害!” 郑平安被吹捧得渐渐上头,还无师自通创出技巧,转身时各种姿势绚烂,引得众人喝彩连连。 有郑平安带孩子,师雁行和江茴反而能专心挣钱,十分欣慰。 了解得越深就越发现小官人是块宝,精通的技能多得超乎想象。 反正就是不怎么务正业。 但如果单纯以二世祖的人设来看,他无疑做得很完美。 今天大碗菜照例是三十份,倒是卤肉加到了四斤。 小衙门和郑家都是每两日要一斤,今天轮到郑家的,剩下三斤都零卖。 因炒菜、卤肉加起来,肉要到了一天五六斤,那张屠户甚至表示以后可以主动打发自家小子跑腿送来,不必她们娘们儿过去买了。 镇上的百姓确实有些家底,甚至有好些富裕的每日只在外头买着吃,并不自己开火。 这几日卤肉的名头渐渐打出去,总有些人端着自家的碗过来买卤肉,受众人群正式突破打工一族的限制,开始光明正大出现在小镇中产阶级的餐桌上。 偶尔熟人见了还会问:“吃过大碗菜家的卤肉么?” 俨然是近日最新鲜的话题。 若对方吃过,少不得讨论一回。 若没吃过,难免收获几枚怜悯和得意的眼神。 那可是郑家同款!郑大官人都请了那小娘子去做席面哩! 你竟没尝过?啧啧,可见日子过得不咋样。 如此这般人传人之后,竟有许多慕名而来的,一时成为街头一景。 昨儿那个妇人如期而至,自己端着碗来,盯着那卤肉匣子看了半日,硬是挑了两块看上去比较大的,口中描补道:“我家小子读书累,须得好生补补。若吃着好,日日都来。” 其实师雁行前世今生操刀多年,一双手就是称,要五十克绝对下不来五十五,那些肉块更是活像尺子量过一般。 不过客人嘛,多种多样,只要她们不闹事,怎么都行。 倒是那妇人一句话引起了师雁行注意。 “大姐好福气,令郎读书,来日中个状元,您就是诰命了!” 旁边的江茴:“……” 为了做买卖,你可真是扯谎都不带眨眼的。 那妇人瞧着比她还大,师雁行竟笑吟吟喊人家大姐,顿时将对方哄得心花怒放。 后面又听到什么“中状元”“当诰命”的,越发喜得浑身发痒起来。 “你这小娘子倒有些见识,可不就是这么个理儿!” 师雁行又问:“就是不知令郎在镇上哪家学堂读书,您说给我知道了,回头我也说与乡亲们听,也叫他们见识见识大城气象。” 那妇人早被哄得晕头转向,便是个有问必答。 原来朝廷重视读书,每镇必有公学。 只是那公学不收钱,也请不来好先生,久而久之,便寥落了。如今就有收束脩的私学应运而生,早有本地秀才或是乡绅开馆,每年择些个孩童教授,且不说有无天分,少不得赚些束脩。 若撞大运遇见千里驹,自然皆大欢喜。 便是遇不到,也没什么好遗憾的。 那妇人一行说,师雁行在心里一行盘算,末了又笑吟吟冲她招手,神秘兮兮道:“大姐,不瞒您说,我们娘儿几个素来最仰慕读书人,奈何是女儿身,又无兄弟。如今见了您,便是十二分投缘,少不得做些事情表表心意。 这里有个团购的法儿……我想着您也是个大方的,固然不差这几个铜板,可焉知其他人不稀罕? 不如您去同书院的家里头问问,若也有想要卤肉的,只要能一次凑够三十块,我就给您照五文钱两块,他们八文钱三块,如何?” 这年月,读书是极其耗费银钱的事,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更别提还要交束脩。 故而大凡能将孩子送去私学念书的,家境必然富裕。 且又关系到来日前途,少不得叫学生吃好喝好,便十分舍得花费。 这卤肉汤汁是关键,平时卤一斤是卤,卤三斤五斤十斤八斤也是卤,何不多做些来卖? 并不多费时日,让一点薄利,换来走大量,合算的很! 那妇人旁的罢了,唯独一听“五文钱两块”,且只有自己与众不同,双眼就是一亮。 他男人在铺子里做账房,赚得确实多些。奈何读书太烧钱,每日她也是精打细算。 这几日儿子偶然听人说起卤肉,她就买了与他吃,一次至少六文钱,一个月可不是小数目,端的头沉。 若果然能便宜…… 那妇人暗自计算一番,当即拍着胸脯保证,“小娘子说话算话,且等着吧!明儿我就给你拉起那个什么,哦,团购的人来!” 师雁行又专门去小衙门告诉了他们,日后每次要超过一斤,都能便宜点儿。 若懒得算钱,也可以赠送卤蛋、腐竹、油豆腐什么的。 卤肉利润可观,但资金积累还是慢了些,谋生可以,发财不够。 如今略打出去了名声,师雁行就想走一走量,进一步扩展市场,把资金盘活。 手头宽裕了,才好进行下一步。 老杜等人赚的虽然多些,可这白给的便宜送上门,不要白不要,就定了换赠品。 郑平安不差钱儿,并不在意这点儿,言明不用便宜。 “你只隔三差五弄些新鲜玩意儿,给我尝个头茬就罢了。” 哼哼,等他尝新鲜了,回去让老头儿猜去! 这就叫近水楼台先得月! 师雁行笑眯眯去了。 章节目录 第28章 先富后富 郭苗把师家要收菜的话放出去后, 小半个郭张村都轰动了。 豆子和桂香唯恐江茴等人忙不过来,一早来帮忙。 豆子是个惯会张罗的,做主将人分成两拨, 她和桂香各管一样。 “送鸡蛋的在东边,送菜的往西!都排好了,咱们一个个来, 别慌脚鸡似的。” 众人嘻嘻哈哈乱了一阵后, 果然挨挨挤挤排成两队。 那边桂香照常木着脸, 帮忙记账。 她不会读写,便拿了草叶,核实了谁家送了几个鸡蛋, 就在草叶上划几下, 然后从中间撕开两半, 师家留一半,送鸡蛋的留一半。 弄完了之后再统一给钱,到时候两边叶子一对, 谁家几个就错不了。 因当日驱赶泼皮一事,鱼阵对桂香分外崇拜, 见她来, 便亦步亦趋跟着,偶尔桂香低头瞅她一眼, 小姑娘就仰脸露出个大大的笑。 桂香耳根子就有点发红。 怕人多了磕碰, 桂香就把鱼阵搂在自己身前。 鱼阵顿时感觉自己仿佛被一座山包围了。 一抬头, 哇! 好软好大! 桂香收鸡蛋的当儿, 鱼阵就蹲着跟着数: “一个蛋蛋, 两个蛋蛋, 三个蛋蛋……” 十根手指头不够了怎么办?! 可给鱼阵愁死了。 “你这鸡蛋放了多久?” 正忙而有序时, 桂香抓起两个鸡蛋对光照了照。 送鸡蛋的妇人神色不大自在地笑了下,含糊道:“都是好的。” “这几个不要。”桂香把鸡蛋放在耳边晃了晃,听动静不大对劲,便做主拿了出来。 乡间鸡蛋不好卖,最近又没人下来收,寻常人不舍得吃,便一日日攒起来放着。 可若不下到地窖里小心存放,一般十天左右,鸡蛋就开始不新鲜了。 鱼阵有点懂了。 她伸出细嫩的手指头,轻轻戳了戳那几个鸡蛋,板起脸蛋子嘟囔道:“坏蛋蛋。” 那妇人偷瞟了正在屋檐下收菜的江茴和灶间炒菜的师雁行一眼,小声道:“也不差这几个……” 桂香把脸一拉,“那你咋不留着自己吃?” 都是一个村的,谁不认识谁? 对面这妇人是出了名的抠门,爱贪小便宜。 曾经她去邻居家借面,人家给她堆了满满冒尖儿的一大碗,可后来她还的时候呢?也是一碗,却是使劲刮平了的。 再有过节请客借鸡蛋,人家挑大个儿的借与她,她却满鸡笼里扒拉最小的还…… 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大同她家往来。 那妇人就嘟囔起来,话里话外只说桂香死心眼儿。 又不是你家买卖,况且那师家如今牲口也买了,买卖也做起来,还同郑大官人家有了往来,眼见着便是大掌柜了,哪里就在乎这几文钱? 桂香冷笑,还没开口,后头排队等着卖鸡蛋的人先就听不下去,纷纷帮腔道: “不是我说,柱子家的,你贪小便宜糊弄到人家孤儿寡母头上,也不怕给人戳脊梁骨!” “就是,人家飒飒娘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飒飒才十二,整天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下得去手!” “磨蹭什么,不乐意你就别卖,俺还急着换了钱家去做饭哩!” 鱼阵也鼓足勇气,大声道:“不要坏蛋蛋!” 坏人! 牲口棚里的骡子也应景儿,跟着吭哧吭哧叫了几嗓子。 见引发众怒,那妇人也怯了,面上涨红,急忙忙道:“卖,卖,怎么不卖?你急什么!我不过是一时来得急,看岔了,拿错了罢了!” 说着,便劈手夺过桂香手中那几个不新鲜的鸡蛋,拿了计数的叶子去了。 不收就不收,家去煮了给我男人吃! 那边江茴和师雁行离得远,听不大清众人究竟说了什么,可眼见着桂香忽然吆喝一声:“只要新鲜的啊,乡里乡亲的,别到最后闹得没脸。”大约也猜出是什么情况。 对此师雁行并不意外。 眼皮子浅的人哪里都有,以次充好不罕见,单看怎么处理罢了。 倒是桂香和豆子的表现令她喜出望外。 两人一个机灵热情,一个严格果决,各有所长。 师雁行暗自琢磨,若日后买卖做大,忙不过来,倒是可以先聘了她们来帮忙。 有郭家姐妹帮忙,前后不过小半个时辰,各色事宜就都完结。 江茴抽空去取了钱袋子来,当着所有人的面,按照斤两和个数,一文不差的付了钱。 拿到钱后,众人顿时松了口气。 江茴就趁热打铁道:“如今主要还是收白菜、菠菜、萝卜、豆角、丝瓜和茄子这几样,不管干菜还是鲜菜,都要好的,鸡蛋也要新鲜的。若有肥鸡大鸭,也要。” 众人听了,俱都欢喜,不免说了许多奉承话,这才陆续散了。 家去的路上还暗自盘算,若师家这买卖长长久久地做下去,大家明年大可以多种几畦瓜菜,多养几只鸡鸭,算下来岂不比单纯种地更容易? 有那有心的,留下帮着打扫了一回院子。 “飒飒娘,我瞧着你家西屋上头的瓦有几片不大好了,回头叫我家那小子来给你们补一补!” 说话的是村东头张大娘,家中人口甚多,分的田地也多,便是各色菜蔬也比旁人多种好几畦,今日也数她卖的多,十分热心。 江茴又道谢,张大娘略说几句,不再打扰,摆着手走了。 一时大碗菜做好,师雁行想着郭家姐妹帮了一场,让她们带些家去吃,就不必再忙活午饭了。 奈何两人都甚是实在,连道不要。 “也不缺这口吃的,你们留着卖钱吧。前儿还白得了你们的那什么好酸菜,早起婆婆就说要用肉沫炒了,再照你们说的加些粉条子进去……” 师雁行亲自送她们出去。 “两位婶子,我这里有个主意,你们权且听一听,若觉得妥当也就罢了,若是不妥,只当没听过。” 桂香听得直皱眉,瓮声瓮气道:“咋大了大了,还跟你娘学的一般啰嗦毛病。” 豆子笑着推了她一把,对师雁行道:“你只管说。” 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也看出来了,这家里俨然是大丫头做主,别看小小的人儿,竟很有主意。久而久之,她们也就真拿着对方当个大人看待,说话做事有商有量的。 师雁行说:“咱们村子毕竟小,如今天又冷了,菜蔬也有限。我估摸着再收个三两茬也就干净了。” 桂香点头,“可不是?我婆家和娘家的都卖得差不多了呢。” 众人还可惜呢,后悔之前没多种些。 豆子虽没吭声,不过也是这个意思。 师雁行就道:“算来,咱们村也算离镇上近的,饶是这么着,出入买卖还不大容易,更何况那些更远的?” 听到这儿,桂香和豆子隐约明白她的意思了,对视一眼,都有些心动。 是啊,郭张村尚且如此,那些距离城镇更远的乡村种的菜、下的蛋、养的鸡鸭,却往哪儿卖呢? 少不得得上面的人下去收。 既然别人做得,她们为什么做不得? 左右眼下地里农活都忙完了,闲着也是闲着…… “你又谋划什么?” 师雁行转回院子去,江茴就问。 师雁行把刚才的话说了,江茴一怔,“这倒是。” 若真能把收菜的买卖拉起来,她们日后就不愁食材来源,乡亲们也能有个进账。 思及此处,江茴瞅着师雁行又是叹又是笑,“你这脑瓜子啊,当真是一天十二个时辰没个歇息,如今竟盘算着全村人给咱们帮忙了。” “非也非也,”师雁行摇头晃脑道,“这叫先富带动后富。” 先富带动后富…… 这话江茴没听过,乍一听,似乎有些粗糙,可细细一嚼,竟是微言大义。 有寿、有福这几天跟郑平安住在镇上,远比师雁行等人更近,她们还没到呢,就见那二叔带着侄子侄女在那儿跳房子。 不光他们,旁边竟吸引了许多孩童,一个两个小土豆儿似的,挨挨挤挤看热闹。 有胆子大的,也排着队上去跳。 有跳得好的,也有跳得不好的,但土豆们都一样快活。 听见骡车的动静,有寿和有福率先扭头,满脸放光,整齐而响亮地喊道:“姐姐!” 师雁行挑开车帘子跳下地,挨个摸了摸圆溜溜的脑瓜子,“什么姐姐,我看是饿饿,饭饭!” 摸了一半就收回来。 嗨,一手汗! 要不刚才她还奇怪,这俩小家伙脸上怎么亮闪闪的,合着是汗呐! 郑平安不差钱,中间侄儿侄女玩得累了饿了渴了,还专门跑去路边点心铺子里买了零嘴儿和热茶来。 周围一群小豆丁眼巴巴看,他便大手一挥,叫大家都来吃。 一群小崽子们吃得满脸都是点心渣子,乐得找不着北。 大多是附近住户的孩子,也有来摆摊带着的,有的家长厚道,见状不好意思,还特意来道谢。 有的贪小便宜,装不知道的,偶尔孩子跑回去,还暗搓搓打发他回来多装……反正小官人有钱嘛! 这些小把戏,郑平安不是不知道,只是懒得计较罢了。 左右也没几个钱儿,小孩儿凑在一处图个热闹,有寿和有福高兴就值了。 见鱼阵来,郑平安就摸出一个攒盒递过来,“给你们留的。” 鱼阵还是先看江茴。 江茴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辫子,“拿着吧。” 这几日有寿和有福的饭钱,她们就不要了。 鱼阵过去接了,又道谢,巴巴儿跑回来举着给师雁行看。 江茴:“……” 合着娘还是排第二是吗? 师雁行打开一瞧,里面是桃酥、椒盐薄饼、蜜渍莲子和白云片四样点心,十分体面。 有福热情地介绍着,“这个莲子好吃!这个桃酥也香!椒盐薄饼也好吃,白云片也好吃!” 有寿见缝插针挤兑她,“你就没有不好吃的!” 师雁行每样都拿了一点,跟江茴和鱼阵分着尝了尝。 确实不错。 桃酥自不必说,大颗粒,粉酥粉酥的,唇齿微微用力掰下来一块,入口即化! 椒盐薄饼有点像洒了椒盐的脆煎饼,特别香,椒盐面儿又盐津津的,多吃一点也不腻。 蜜渍莲子大约是这四样里面最贵的,莲子不是本地产,蜂蜜又格外高贵,入口香甜软糯,隐隐有种把人带回夏日的清爽感,简直是今日份最大惊喜。 白云片酷似后世云片糕,不过是奶香味的,口感非常轻盈绵密。 总体来说,糕点远超本地饭菜水平。 有福鬼鬼祟祟瞅了郑平安一眼,试图偷蹭一颗蜜渍莲子。 奈何二叔就跟脑后生眼似的,压根儿不用回头就抓了个现行,“有福,你今儿吃多少糖了?” 有福嘿嘿笑着装傻,转手塞到鱼阵嘴里去,“我喂鱼仔呢!” 鱼阵被甜美的味道美得眯起眼,暂时没计较被叫成鱼仔。 有福又满脸渴望地问师雁行:“姐姐,今天有酸菜蛋饺吗?”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那个得现做现吃才好,忘啦?” 有福哦了声,明显是忘了。 她和有寿都热得满脑袋汗,白色水汽呼哧呼哧直往上冒,整个儿一移动的热水壶,往鱼阵跟前凑的时候,鱼阵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气。 小姑娘看着两人通红的脸,以及脑袋上空氤氲的热气,满面惊恐地对师雁行喊:“介~介!他们熟了!” 师雁行笑得前仰后合,对郑平安道:“小官人,日头虽好,到底还是冷,要不先带他们家去擦一擦,换套干衣裳吧,别着了凉。” 旁边奶妈子们就满脸感激。 她们刚才也想劝来着,奈何正在兴头上,不便张嘴。 郑平安一瞧,伸手摸了摸有寿的脖领子。 还真是,都湿透了。 “呦,多亏提醒,那我们先回去趟,等会儿来吃饭。”郑平安笑道。 “也别来回折腾了,灌一肚子风。”江茴到底是亲自带过孩子的,有经验,主动帮着把食盒递过去,“安安分分吃了午饭再回来玩也是一样的。” 郑平安摸摸鼻子,“哎!” 有寿和有福拉着鱼阵不愿意走。 才来呢,咋就分开? 郑平安一手一个,拽着后脖领子就给丢上车,自己也跳上去,又回头冲师雁行笑。 “什么大官人小官人的,生分了。” 师雁行一怔,本以为他会说叫哥之类的。 没成想,下一刻就见对方笑得一脸洋洋得意,指着鱼阵有寿和有福一划拉,“你跟他们平辈,叫叔!” 师雁行:“……” 我可去你的吧! 摊子摆开不多时,昨日那妇人便急匆匆赶来,见面先将巴掌一拍,难掩得意道:“小娘子,我拉了足足三十八块呢!算团购吧?” 师雁行比她还得意,“自然是算的,不知是等会儿大家来取呢,还是我们送去学堂门口?” 那妇人便道:“若是能送去,自然再好不过。” 私学内并不管饭,学生们上午下了课,住的近的家去吃,吃完了再回来上下午的课。住得远的,要么外面买去,要么就早上带饭,晌午将就。 师雁行就让江茴和鱼阵先看着摊子,自己则驾着骡车与那妇人去学堂。 那妇人也上了车,“小娘子,你说的单给我五文钱两块还算数不算?” 师雁行点头,“说出去的话砸出去的钉,怎么不算?” 见那妇人面上泛了喜色,师雁行眼珠一转,又说:“我看大姐一夜之间就团了这么些人,必然人缘极佳,交际极广,又值得信任,真是女中豪杰,便是男人们也鲜少有这般能为的。” 好话谁都爱听,那妇人越发难掩愉悦,嘴里虽说着谦虚的话,可眼见着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 师雁行立刻确定了她的性格特征: 擅长交际,行动能力强,适当吹捧能让其火力加倍。 这类客人她最喜欢了。 百文利润油耗仅几句马屁…… 赢麻了! 思及此处,师雁行的态度越发亲热,“我一见大姐就觉得投缘,真是欢喜过头,还没问您怎么称呼呢。” “我娘家姓王,叫桃子。” “那我就喊您桃儿姐吧。” 一个敢提,一个也真敢应,于是一对年龄差超过二十岁的塑料姐妹于骡车上就地诞生。 她们之间紧紧缠绕着的是利益的纽带,如此纯粹,在秋日骄阳照耀下简直熠熠生辉。 王桃说的私学要过了小衙门再走一条街,是一处两进四合院,东边还带着个小跨院,十分宽敞。 平时那位先生和家人住正院,学生们便在东跨院上课。 她们去时,私学外面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大多是三四十岁的妇人,也有白发苍苍的老者,除了服饰不同,乍一看,简直跟后世等孩子放学的家长们没什么分别。 相较街面上的大部分百姓,这些人的衣着明显更干净整洁,款式也以不适合劳作的长裙和长袍居多,头上、耳朵上多有绢花和金银饰品。 甚至还有两个穿绸缎的,显示出这些人已经满足了最基本的温饱,并有余力向精神富足迈进。 落在师雁行眼里,那就是一群金光闪闪的潜在客户! 县城虽好,可毕竟暂时够不着不是? 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先把眼前的客户拢起来再说。 下车前,师雁行语速加倍地对王桃说:“桃儿姐,若你能一次团三斤,我每回都白送你四块!” 听说私学里足有将近五十名学生,再算上他们的家人和亲朋,大有潜力可挖! 王桃:“!!!” 四块?! 白送?! 有这等好事?! 双脚踩到地上的瞬间,王桃突然感觉到,仿佛有某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自心底悄然滋生,然后疯狂蔓延。 若她生在后世,自然会明白有种营销策略叫“满N送N”,有种职业叫“代购”。 晚间王桃的男人家去,见自家婆娘一反常态,非但没迎上来嘘寒问暖,反而坐在灯下埋头狂算什么。 “这是怎么了?” “哎呀我才算到一半,你这一打岔,又得从头开始了!” 王桃没正经念过书,也不大识字,并不擅长计算,当即气急败坏地白了自家男人一眼。 对方显然被这么挤兑惯了,也不气,一边洗手一边问。 王桃被他吵得没法儿,就把白日的事情说了。 结果她男人一听,当即拍着巴掌笑起来,“哪里来的精怪,这是使唤你打白工呢!” 听听,什么团三斤卤肉白送四块,满打满算不也才值十二文钱嘛! 况且又是自家做的,本钱就更少了。 若他这傻婆娘一日没团起来,也不过是五文钱两块,只便宜一文罢了。 可那摊主呢?半点损失没有! 简直是躺着白赚! 王桃一愣,好像觉得有道理,又觉得没什么道理。 “你管我呢,我乐意!” 顿了顿又道:“若真成了,三斤白得四块卤肉,四斤就是六块,也是给你省钱了,还不高兴?” 她男人就笑个不停,“罢了罢了,我不差每日这几文钱,可你若真想折腾,我还拦得住不成?” 他日常与人家做账房,每月少说二两银子,年底另有红封,并不差这点儿。 但他素来敬重发妻,左右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她乐意做,自己且顺着又何妨? 章节目录 第29章 卤鸡卤鸭 “不是说卖卤肉?” 陆振山看着眼前一溜儿排开的几个碟子问。 那几个分明就是鸡鸭嘛! 天冷了,陆振山犯了咳疾,早年走货时摔伤的膝盖也时时抽痛,便窝在家中休养,不大知道外头的事。 前几日酒楼的吴管事和陈大厨忽然一起来找他,说有事禀报,这才晓得外头不知不觉变天了。 “原先确实只有这一样卤肉的,可打从郑家做席面回来后,大约是有了本钱,那小娘子突然发力,几天之内就又多了许多新花样。” 旁边的吴管事上前,指着那几个碟子介绍说: “这是什么叫腐竹的,陈大厨尝了,说应该是豆腐做的,奈何咱们家试了几回,总不得其法,实在不知怎么才能把那圆滚滚的豆粒变成这般模样……” 同行之间总有点相互竞争的意识,陈大厨倒不是想偷师,只是单纯好奇腐竹这玩意儿咋弄出来的。 过去几天内,他尝试了无数种方法,加糖、加牛乳……光豆子都霍霍了几十斤,愣是没摸到门径。 最接近的,就是用做豆腐的方法制成薄薄的豆腐皮,然后反复折叠,挤压后晾干。 奈何太厚,而且也不够白。 那是腐竹吗? 不,是豆腐卷! 味儿也不一样呀。 托他的福,陆家酒楼意外收获一道新菜:凉拌豆腐卷。 卖得还挺好。 但陈大厨高兴不起来。 一天做不出来腐竹,他就比前一天更好奇,这两天简直吃饭都不香了,满脑袋里只剩一个念头: 我一定得琢磨出来! 这就是师雁行的狡猾之处了: 早在腐竹初次问世时,她就提前把首尾和悬挂折叠处容易暴露做法的部位剪掉,只剩下中间档最板正的地方。 那些褶皱如此规整,以至于像极了人力故意堆叠而成。 呈现在外人眼前的,就是一小段一小段的,微微泛着浅黄色的折叠物。 这么小,五公县一带喝豆浆的本就少,任谁看了都不会想到上来就熬一大锅豆汁! 师雁行倒不指望凭这点小聪明就垄断腐竹市场,若遇到那些长年累月跟食材打交道的人,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能看透。 不过她现在还在资本积累阶段,能少一个对手就少一个,能挡多久就挡多久吧。 陆振山先尝了卤肉,果然软糯香甜,滋味浓厚。 又看卤鸡卤鸭。 陆家酒楼就卖烧鸡烧鸭,素来以浓香软烂自得,而眼前这两样截然不同: 因卤汁的关系,颜色很深,深到发黑的地步。 大约是小摊子,顾客有限,整只的不好卖,桌上摆着的鸡鸭都是提前拆分好的,头腿翅膀脖子分门别类。 对见惯了黄色和浅棕色成品整鸡鸭的人而言,有点诡异的陌生。 但很香! 特别香! 冷幽幽的那种香,特别勾人! 只闻了这么一小会儿,陆振山甚至就清晰地感觉到口中涎水满溢。 乖乖,了不得,连自己这久经考验的老饕都受不住,何谈外面的普通食客? 他最喜欢嘬鸭头,便习惯性先举箸去夹鸭头。 这一下不要紧,筷子尖儿刚一碰到鸭头,陆振山就是一惊。 好伶俐的法子! 人都有喜好,就好比自己喜欢啃鸭头,儿子却喜欢大鸭腿儿,浑家最爱劲道的鸭翅膀……每次买来一只,都是分开吃。 可若只有一个人呢? 这样分门别类的卖,就很灵活了。 陆振山一边想,一边叹。 真是后生可畏! 相较烧鸡烧鸭,这卤货似乎偏干一点,并没有许多淋漓的汁水,反而更浓,似酱汁一般在鸭脑壳外挂了薄薄一层。 油亮亮,红艳艳,悄然散发着香气。 陆振山跟鸭头对视片刻,便受到蛊惑般低头,嘬! 这要是不舔一口,遭天谴啊! 唔,好鲜香味道!竟把鸭子本身的腥味儿盖下去了,只留下鲜甜。 因汁水少,卤汁更浓稠,几乎所有的味道都渗入肉丝里,骨头都带了香。 很入味,掀开脑壳后,连脑花儿都被染成深色,加了酱料的嫩豆腐似的。 鸭脑壳骨头居多,外面也不过脸颊子和鸭舌、鸭唇能吃几口,陆振山仔仔细细抿过,嘴唇上的胡须被带得一抖一抖,时不时噗噗吐出几块光溜溜的骨头。 上面当真一丝儿肉也无。 哼,这是多年啃鸭脑壳的高手的尊严! 原本陆铭是不爱鸭头的,可见他老爹啃得眼睛都快没了,十二分陶醉,又嘟囔着该配点小酒,就忍不住偷偷咽口水。 这卤鸭他提前尝过的,确实好吃。 可……有这么好吃来着? 咋看别人吃,好像比自己吃还香啊! “咦,有两个味儿?”陆振山啃完一只鸭脑壳,意犹未尽,又抓起一截鸭脖子,一口下去,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美味在口腔内炸裂。 不光是卤汁的香,竟还伴着隐晦的热流,又甜又辣! 陈大厨点头,“是,好像一个是原味,就是跟卤肉同个料的,另有甜辣味,加了糖和辣椒。” 卤汁本身醇厚,似关中大汉,朴素而扎实,是把居家过日子的好手。 但吃的次数多了,难免觉得太平,似乎,少了点儿什么。 这就好比家里踏实能干的汉子虽好,可天长日久的,少不得嫌过于平淡,心里的贱脾气就起来,想戳弄戳弄外面泼辣的小妖精。 那村口的铁匠,干活时总爱光着膀子,浑身结实的肌肉都被炽热的炉火烤得红彤彤,内外沁满湿汗,光一照,油亮亮。 馋不馋? 那确实馋! 还想上手摸一摸,看到底是不是真的那么滑…… 而这份甜辣就是那么泼! 非但没有掩盖卤汁本来的香,反而进一步激发,又佐以刺激,整个儿就瞬间……轻盈起来了? 陆振山不大擅长啃鸭脖,只用手指扯上面一条一条的肉吃,然后看着指甲缝里堆满的碎肉和酱料,十分纠结。 当着老伙计们和儿子的面,这手指头,舔是不舔? “嗯,卖得好,确实有他的道理。”他惋惜道。 也不知是惋惜自家酒楼没有这般美味,还是惋惜当着外人不便豁出去老脸嘬手指。 旁边的吴管事和陈大厨偷偷咽唾沫。 别嫌弃人家跟自家抢买卖,别说外头食客,就连他们自家婆娘和崽子也偷偷去买来着……然后就被他们逮了个正着。 然后……大家就一起坐下来吃了。 陆铭不服气,“爹,您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啊!咱们酒楼的烧肉也不差。” 陆振山没给他好脸色,叫了橘子皮熬的水来洗手,“若人家的不好,你这些天鬼鬼祟祟做什么?” 陆铭一噎,不敢顶撞,却忍不住回头瞪吴管事和陈大厨。 哼,耳报神! 耳报神,不对,吴管事和陈大厨都是有真本事的人,晓得陆家酒楼离不开他们,倒也不怕陆铭看。 训完了孽子,陆振山又去尝难倒陈大厨的凉拌腐竹,入口便是眼前一亮。 “这个好!” 鲜,就是很鲜! 确实有淡淡的豆香味儿,但却几乎没有那浓重的豆腥气,连他这个不大爱吃豆腐的人尝了,都觉得能干一大盘。 他又尝了一块,然后单独夹出一条,洗净了手,在盘子里细细扯开瞧。 竟这样薄! 是豆皮吗? 可寻常豆皮,哪儿来这么大的韧劲儿? 颜色很浅,绝对不是老陈卷豆皮那么卷出来的。 很光滑,表面没有任何纹路,也不像压出来的。 还这样细腻,一点儿豆渣子都没有。 陆振山眯起老眼,几乎将整张脸贴上去,忽然轻轻咦了声。 他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将展开的腐竹扯平,举到窗边迎光观察。 这腐竹大部分都很匀称,唯独两侧边缘极薄,近乎透明。 这样子多熟悉啊,像什么来着? 陆振山拧眉沉思良久,忽然哈哈笑了几声,扭头对陈大厨道:“老陈,回头你煮一锅豆浆试试,记住了,滤得细一些。” “豆浆?”陈大厨一愣。 煮那玩意儿作甚? 陆振山却顾不上他,只将那腐竹拿在手中看了又看,又是叹又是笑,“妙,妙啊!” 陆铭早巴不得一声儿蹿上来,“爹,您看出来了?那以后咱们……” “咱们什么?”陆振山瞥了他一眼,渐渐收敛笑意,“即便破解了腐竹的做法,也不过多个凉菜,要紧的还是那卤汁。” 陆铭抿了抿嘴,眼底飞快划过一丝阴鸷。 “你想做什么?”陆振山突然拉了脸,厉声喝道。 陆铭一哆嗦,没敢抬头。 “没,没什么。” “放屁!”陆振山甩手把腐竹丢在桌上,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我是你老子,你一撅腚,老子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告诉你多少回了,做买卖靠的是诚信,少打歪主意!” 陆铭被他骂得抬不起头来,憋了半日才畏畏缩缩道:“我,我就是想想……” “想也不行!存了这个念头,根儿就要坏!”陆振山猛地坐回去,死死盯着他道,“别小看了这门生意,食客都不傻,你能糊弄一天,还能糊弄一辈子?” 他指着窗外道:“你也不小了,回想下,这些年子青山镇上多少酒楼饭庄来了又去,可为什么最后就只活了咱们这几家?是都不爱赚银子吗,啊?” 陆铭缩着脖子,跟个褪毛鹌鹑似的哼哼,“您说过的,是老实买卖。” “亏你还记得!”陆振山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 年轻时,他也曾想过走捷径,可现实教做人。 赚快钱是他不想吗? 是不行。 除非真有那通天的本事,山崩了有人替你挡着,否则靠偷奸耍滑走歪路挣来的钱,早晚有一天要从别的地方还回去。 陆铭垂着头,心虚异常,不敢吱声了。 眼见着师家卤味越来越多,这几日还出了什么卤鸡卤鸭的,还搞什么团购?卖得极红火,竟有许多老客都不来酒楼吃饭了,他难免着急。 一着急,就起了歪主意。 他甚至想买通几个泼皮,让他们去那师家摊子上闹事,只说吃坏肚子便罢。 想来那几个女人没经过,闹几回也就黄了。 奈何他深知自家老爹的脾性,若此事暴露,真能把自己的腿打断! 况且那娘儿几个也不知给郑小官人灌了什么**汤,竟十分亲近。 陆铭不敢确定万一出事,郑小官人会不会出手,就迟迟没有实行。 陆振山也知道自己这个崽子有贼心没贼胆,哼了声,没继续训斥。 他叫了一壶菊花茶,慢慢喝着琢磨事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 “老吴。” “哎,您吩咐。” 吴管事垂手上前。 陆振山缓缓吐了口气,“得空,把那位小友约过来谈谈正事吧。” 章节目录 第30章 谈判? “这位小友,我是陆家酒楼的东家,前几日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对不住啦。” 陆振山看着师雁行的眼神中充满了神奇的赞叹。 多年轻的小姑娘啊! 她的眼里没有一点儿对竞争对手的畏惧、向往,甚至好奇,很平静,就是平静,叫人完全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再看看自己的儿子,陆振山心中暗自叹气。 师雁行笑笑,“还好。” 昨儿她摊上忽然来了位体面的中年人,自称是陆家酒楼的管事,问她最近几天有没有空,东家想请她一会。 师雁行去郑家之前就等着这一天了,当即应下。 “说得早不如说得巧,明儿我就有空。” 于是今天她就来了。 江茴不放心,怕她吃亏,还特意提前跑去跟郑平安提了一句,然后就抱着鱼阵跟来了。 师雁行笑她太紧张了些。 “若对方真想玩儿阴的,也就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了。” 倒是郑平安觉得江茴的担心不无道理。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两边说好了,若师雁行进去一个时辰后还没出来,郑平安就带人抄家伙进门要人。 师雁行本想笑,可见他们一个两个都这么紧张,也就笑不出来了。 罢了,纵然自己有前世的经验和技巧,可眼下确实还只是个女童,没有保镖,没有财富,更没有等闲人不敢动的资本。 先小人后君子吧。 这个包厢分内外两间,外间是靠墙摆着的两溜儿椅子,内间是一张宴客的大圆桌,墙角摆着两盆怒放的山茶花。 这会儿江茴母女和吴管事坐在外面,师雁行和陆家父子在里面,隔断外有只红泥小火炉,炉火熊熊,上面坐着铜柄大水壶,正呼哧呼哧冒热气。 鱼阵不懂事,可也觉得气氛有点怪怪的,并不像之前娘和姐姐带自己去有福家做客时的情景。 小姑娘老老实实窝在江茴身边,小手紧抓着她的衣角,紧张兮兮地看着内间的师雁行。 吴管事莫名心虚,觉得好像他们这群大男人合起伙来欺负孤儿寡母,便努力向鱼阵挤出个和善的微笑。 “别怕,来,吃点心。” 不笑还好,一笑,鱼阵就身体一僵,慢吞吞往江茴身后缩去。 胖胖的怪伯伯! 吴管事:“……” 委屈! 里面师雁行分神留意着江茴和鱼阵的情形,听陆振山在自己耳边画大饼。 “真是英雄出少年呐,不过你们在外顶风冒雨做营生实属不易,有没有想过来我这酒楼里掌勺?” 师雁行笑道:“多谢您抬举,不过我生性顽劣,不爱受人管束,只怕是不成的了。” 这老头还挺有意思,算盘打得也是怕啪响,听着像是招揽人才,可只要自己过去了,也别说一个卤汁的秘方,后面陆续出多少秘方,不也都等于是陆家酒楼的特产了吗? 可谓一劳永逸。 嗯,父子俩就是父子俩,多少有些相似。 陆铭在旁边冷笑,“小小年纪可别太气盛,单打独斗不是那么好出头的。” 陆振山微微皱眉,“不许无礼。” 师雁行挑了挑眉。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啊。 看着像是训斥,可软绵绵的,非要等到说完了再吆喝,其实就是下马威。 若换成别的正经小姑娘,保不齐就被吓住了。 可惜,她不怎么正经。 也可惜,这招不怎么高明。 尤其是陆铭,太毛躁了,心事全写在脸上。如果换成自己,今天就直接不让陆铭出面,或者等两边谈判结束后,再顺水推舟拉他出来赔个不是,如此一来,里子面子全有了。 找这样的货色陪着唱双簧,完全是自曝短处:后继无人呐。 不过转念一想,这也证明其实陆振山还是没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吧。 想也是,才十二岁的毛丫头,乡土出身,没见过世面,连个爹都配不齐,纵然有点小聪明,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随便弄点什么就唬住了。 本来刚坐下来时,师雁行还奇怪,这位老陆先生看着颇有派头,态度蛮诚恳,精明的老头怎么生出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来? 可如今看来,“子不教父之过”这话,确实有点道理。 古代成家早,可陆铭三十岁的大男人了还没历练出来,绝对跟陆振山的教导脱不开干系。 别的不说,至少是惯坏了! 这下好玩儿了。 师雁行忽然起了点恶趣味。 她盯着陆铭看了几眼,突然问了个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少东家很少出青山镇吧?” 陆铭完全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下,倒没否认。 “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师雁行笑得越发天真而甜美,“就是觉得原来如此。” 陆铭越发满头雾水,可旁边几个人的神色却渐渐古怪起来。 好家伙,瞧这小姑娘漂漂亮亮白白净净的,安安静静坐那儿跟朵花儿似的,没想到张嘴一句话噎死人的。 这分明就是在拐弯抹角地骂陆铭井底之蛙没见识! 偏被骂的竟然还听不出来! 陆振山顿觉面上无光,偏还不好说什么。 小姑娘挺记仇嘛,睚眦必报的性子,刚被他们爷俩摆了一道,别说十年不晚了,下一场马上找回来。 他扭头就看见自家儿子那茫然的蠢样,又是叹又是气,于是马上进行下一个环节。 “我这里有个提议,不妨一听。” 师雁行笑了下,“老先生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单看那陆铭,确实令人生厌。 不过人恶心不要紧,只要银子不恶心就成。 小陆这号废了,老陆如今瞧着还将就。 人们常感叹一蟹不如一蟹,可这两代蟹子差的也忒多了点儿。 “看小娘子也是个爽快人,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不如你将那方子一百两作价卖给我如何?” 陆振山道。 陆铭显然还在琢磨刚才师雁行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慢了一步才回过神来,扭头看了他爹一眼,似乎有些不赞同,但碍于多年的威望还是没做声。 师雁行嫣然一笑,“老先生说笑了,您也是个老生意人了,想必知道我摊子上的生意如何。只这一百两听着虽多,可眼下我们干的活儿,未必赚不出来。” 一百两? 好大方! 真当自己哄孩子玩儿呢? 外头吴管事听着里面刀光剑影唇枪舌剑,心中暗自咋舌,这女娃子当真不得了,竟半点不怯场。 确实算得出来。 前几天他们都替那师家摊子算过账了,如今大碗菜已经不够看了,光是卤货系列就卖得风生水起。 听说又折腾出个什么“团购”之法,一群老娘们儿简直买疯了,活像不要钱似的。 光是卤味,那摊子上一日的流水恐怕就能有将近一两! 就算她六成利,一月就是十八两。 区区一百两,不到一年就赚到了,属实不合帐。 陆振山摆摆手,和气道: “小娘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我出一百两买你这方儿,你只保证不在青山镇上买卖,去其他地方或如何经营或再作价卖与旁人,老朽一概不管。 如此一来,你们有了一大笔银子入账,也好改善生活或再弄些旁的,不必如此辛苦,也不妨碍日后营生如何?” 师雁行一怔。 不得不说,确实人老成精,这个提议竟是她从未考虑过的角度。 相当于买断青山镇的制作兼经营权。 有了这个卤肉的方子,陆家酒楼就又多了一系列招牌菜,想必要不了多久,一百两就能回本了,而且还可以继续流传,受益无穷。 而相应的,正如他所说,师雁行现在确实很需要一笔大额银子进项。 有了这一百两,不仅能够立刻解决去县城开店启动资金的问题,也能保障日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的资金链供应。 甚至哪怕什么都不做,也够她们母女三人坐吃山空好多年了。 这是一个诱惑力相当之大的提议。 很有气魄,也很有眼光。 师雁行尚未回答,陆铭先就急了,“爹!” 那可是一百两呢,若真能买了那秘方来倒也罢了,可这算什么呢?只在这一块使唤? “你住口!”吃了刚才一记哑巴亏,陆振山也不敢指望再拉着儿子唱双簧,当即耷拉下脸来呵斥一句,“犬子无状,叫你看笑话了。” 都是孩子,怎么就差这么多呢? 但凡这混账孽种能有这小娘子半分本事,自己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放不下心颐养天年。 屋子里陷入安静,陆振山没急着听答案,师雁行也没急着给答复。 她正在脑海中飞速盘算着这个计划的性价比。 一时间,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水烧开了,汹涌的蒸汽将壶盖顶得咔哒哒直响,水汽从壶盖和壶身之间的缝隙中挤出,化作几道白色水剑冲向空中,气势汹汹。 外面的江茴也跟着紧张起来。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那茶杯水面上冉冉升起的白雾中混着的水汽,在空中炸裂的声音。 鱼阵感觉到江茴身体的紧绷,扬起脸,轻轻晃了晃她的衣角,“娘?” 江茴缓缓吐了口气,抓住她的小手,仿佛握住了无限勇气。 “没事。” 别怕! 怕什么! 谈生意而已,不蒸馒头争口气,哪怕最后谈崩了呢,也不能叫人看扁了! 想到这里,江茴奇迹般镇定下来,竟主动拿了桌上的点心喂鱼阵。 哼,不吃白不吃! 吴管事诧异地瞅了她一眼。 这娘儿几个都挺有意思。 原本以为大姑娘主事,瞧着当娘的怯怯的,可也不知方才转瞬间吃了什么药,竟突然莽起来了? “抱歉,您的提议很好,但请恕我不能答应。” 终于,师雁行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秘方之所以是秘方,关键就在于它的独一无二。一旦转给别人,就再也不具备独特性。 而且说的不好听一点,哪怕她信任陆振山,但他确实已经老了,等过几年陆铭接班时,他是否还能遵守这份君子协议? 甚至就连陆振山也不能完全信任。 就算她想多了吧,对方一旦拿到了秘方,会不会再高价转售给别人? 到那个时候他们可以宣称毫不知情,然后对方暗处的竞争对手,甚至就是陆家酒楼自己的另一拨人,却可以跑到师雁行新选的地方跟她公然打擂台。 不过一个小摊子而已,根本没有多少抵御风险的能力。 陆振山并不气馁,“二百两。” 师雁行摇头。 配方绝对不能交出去。 一旦没了配方这个谈判的筹码,合作的主动性就完全不在她手里了。 她固然可以再做别的,但凭什么要放弃自己打下的局面呢? “五百两。” 陆振山眼皮不眨一下,竟一口气提高了数倍。 屋内外响起低低的吸气声,别说江茴,就连师雁行和陆家酒楼的吴管事也被这个价格吓了一跳。 或许陆铭看中卤肉只是误打误撞,但是陆振山却实打实地看出了这个方子的潜力。 五百两多吗? 确实很多,多少普通百姓家几辈子都攒不出怎么多钱。乍一听好像他疯了一样。 可细细想来,五百两真的多吗? 又不多。 就连师家那么小的一个摊子,那么小的经营规模,每日就有近一两的流水,若换做陆家酒楼这样的大根基放开了操作,会是怎样惊人的局面? 或许,能让这座平静已久的酒楼重新焕发第二春也说不定。 只是想想,就很令人兴奋了。 师雁行还是摇头,笑道:“老先生,您的诚意我感受到了,然而并非我故意拿捏,这不是钱的问题。” 陆振山盯着她看了许久,眼神颇有压迫感,但师雁行不为所动。 良久,他十分遗憾地叹了口气,“后生可畏呀。” 五百两绝对不是小数目,都够在县城买套小房子住了,便是个久经风雨的成年人也不可能不动心,但这小丫头竟守住了。 如果是现在有人要花五百两买他的秘方,他肯定会啐到对方脸上去。 想屁吃! 可设身处地想一下,如果自己是她现在的处境,不过十来岁,家里没有当门立户的男人,身后拖着一个寡母,一个幼妹,穷得叮当响,每日起早贪黑风餐露宿,多么辛苦! 现在却有人一口气喊出他可能几十年都赚不到的银子,他会卖吗? 陆振山还真就设想了下,然后可耻地承认,自己很有可能被冲昏头脑,就此卖了。 那可是五百两! 师雁行缓缓吐了口气,重新捡起这个话题,“老先生,我这里有另一种合作方式不知您愿不愿意听一听?” 陆老点头,“说来听听。” 若能两相得益,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即便合作不成,买卖不成仁义,全当交个朋友吧。 眼前这个小姑娘眼神坚定,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活像荒地中的一团野火,只要给她一丝风,就会乘势而起! 他有预感,纵然那五公县也绝不是这小丫头的终点。 师雁行的新方法就是向陆家酒楼提供卤料粉包,至于后面到底要卖什么卤味,卖多少,由他们自己决定。 但有一个条件,菜单和对外说明时必须要讲清楚,这是师家卤。 说白了就是后世加盟的模式,总部提□□品和技术指导,加盟商负责终端销售。 如此一来,既能保证秘方牢牢掌握在创始人手中,保证利益最大化,还能在最短时间最大范围内提高产品知名度。 只是碍于现在的科技和运输条件,不能大规模高效生产,而光靠她们母女几人手工烹饪能累死。 所以师雁行退而求其次,选择半加盟。 也就是她们提供最关键的配料包,卖什么、怎么卖,不管。 这样一来,既减轻了己方的负担,也能让末端的零售商自由发挥。 陆铭还没回过弯儿来,陆振山却一听就笑了,“小姑娘,你这是倒手卖香料啊!” 这法儿可真是稳赚不赔。 她只不过是从外面把香料批发了来磨碎,转手卖给他们,可能就是两倍,三倍甚至更高几倍的利润。 剩下的柴火烹饪,甚至往里边加的油盐酱醋糖,乃至经营风险,都由他们自己承担。 师雁行正色道:“不,我卖的是智慧和商机。” 陆老一愣,竟哈哈大笑起来。 陆铭都给他笑蒙了。 他都多少年没见他爹笑成这样了? 师雁行也跟着笑。 是真心的笑。 直接卖秘方,主动权会转移到陆家酒楼手里,而如果卖卤料包,那么从始至终,主动权就始终掌握在师雁行这边。 只要陆家酒楼想继续卖这个,就必须长长久久地合作下去,甚至还需要帮忙一起维护市场秩序,而她的分成也会永远不断,细水长流。 这样赚的虽然比一口气几百两银子慢,但省心省力,而且长久下来只多不少,还能借助陆家酒楼的名声进一步打开局面,真正在青山镇上流消费者群体中站稳脚跟。 见陆掌柜只是笑,却不说好与不好,师雁行也不着急。 她自己倒了杯热茶润喉,不紧不慢道: “老先生,您也别觉着全是我占了便宜。据我所知,这青山镇上差不多规模的酒楼一共有四家,恕我冒昧,这四家彼此之间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差距,左不过客人们今儿朝东,明儿朝西,全凭运气和喜好。 可若是咱们率先联起手来,您就又多了不止一样招牌菜。 倒不是我轻狂,我的点子恐怕不止这些,这么一来,您岂不是就成了这青山镇上独一份?” 陆振山表情不变,但师雁行能明显感受到他的呼吸都微微错乱了一点。 外间吴管事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 风向变了。 初始谈判时的高低,已然骤然掉了个个儿。 章节目录 第31章 酸菜肉蛋饺子 屋子还是这间屋子,但最初审视着师雁行笑的陆振山,现在已经不大能笑得出来了。 他不得不暂时从上位者的角度退下来,转而认真掂量师雁行的提议。 这一幕与不久前的场面何其相似,又是何等不同。 陆铭自不必说,他基本就是个拉低整间屋子智商的摆设,不中看也不中用。 就连外间的吴管事也不自觉屏息凝神,面上瞧着平静,心中却波澜起伏。 能成么? 不对,怎么会是我们担心这个问题呢? 鱼阵捧着一块桂花糕,小口小口啃,啃了会儿,小声问江茴,“介介好了?” 她看不懂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总觉得,好像姐姐把坏人打倒了。 江茴缓缓吐了口气,低头为她擦去唇边点心渣子,几乎克制不住眼中的笑意,“嗯。” “吴管事。”她忽然转头道。 “啊,啊?!”正沉浸在思绪中的吴管事一个激灵。 江茴施施然指了指他旁边呼哧乱叫的大水壶,“水快烧干了。” 吴管事看了眼,“啊……” 师雁行听到外面的动静,用余光瞥了眼,正好与往里看的江茴对上,两人相视一笑,都不复来时沉重。 陆家酒楼别的不说,茶确实不错。 来大禄朝这么久,她还没正经吃过几口茶呢。 师雁行又不紧不慢帮自己倒了一盏,一边欣赏墙角的山茶花,一边慢慢吃着。 说到底,大家本就是公平合作关系,哪怕现在一方势大一方势弱,但这种强弱对比随时可以转变。 比如说现在。 有求于人的,自然就弱。 师雁行不会因为年纪、性别,甚至现在基础的薄弱而自觉矮人一头,让自己卑躬屈膝。 说到底,商业谈判一看实力,二看气势。 商人逐利而生,骨子里就是闻见血腥味儿一拥而上的鲨鱼,你有没有底气,陆振山这样的老油子一眼就能看穿。 在商场上,没有怜悯和同情,只有利益交换。 对方觉得你够格坐下来谈,才能谈。 不够格的,死在路边就是了,与我何干? 眼下,师雁行确实需要陆家酒楼。 可不仅她需要陆家酒楼,陆家酒楼也需要她。 陆振山之所以能摆出这幅礼贤下士的姿态,愿意坐下来跟她谈,并不仅仅是他为人厚道,愿意给她们机会,而是这卤味系列确实有这个价值,值得他坐下来。 这就是师雁行的资本,这就是她的底气。 陆振山久久不语。 看他的样子,一时半刻是不可能给出答复的。 谈判这种事,相互推拉个几回都是家常便饭,倒不急在一时。 师雁行主动倒了杯茶水,抬手示意。 “不过提议罢了,成不成都不要紧。贵店这么大的买卖,今天能坐下来和我们说话,当真抬举了。其实您就算不要这方子也没什么,到底仍是客似云来。若要的话,自然好,细节咱们慢慢再谈就是了。这都是后话,来,作为晚辈,我先以茶代酒,敬您一杯。” 少顷,陆振山扶着窗框,目送她们远去,许久没动。 吴管事和陆铭站在他身后,心思各异,也没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陆振山长长吐了口气,语气复杂道:“后生可畏啊。” 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后面的精明劲儿和目光之长远,根本就不是自家蠢货能比的。 若不是那副稚嫩的皮囊,他几乎都要怀疑和自己面对面谈判的是一位久经商场的老手了。 陆振山扭头瞥了陆铭一眼,摆摆手,“去告诉你娘,晌午回家吃饭。” 陆铭哎了声,又往窗外瞧了眼,扭头走了。 等打发走了陆铭,陆振山才摇头叹道:“这孽障差远了。” 早几年,他就有过退下来的意思,平时不大出面,正常时候都是吴管事代为打理。 这会儿吴管事听了这话,心情复杂,笑容尴尬。 “少东家心是好的,只是略急躁了些,再历练几年就成了。” “再历练几年?”陆振山轻轻拍了拍窗框,把下巴冲师雁行离去的方向一抬,“你说她历练了多久?” 吴管事:“……” 这叫人怎么说呢? 嗨,只能说各人天分有别啊! 却说师雁行母女人拐过街角,就见郑平安嘴里叼着一根草茎,正跟几个小孩儿跳房子,时不时抬头往陆家酒楼的方向瞅一眼。 这里有墙角遮挡,他可以轻而易举看到酒楼,酒楼却不容易发现他。 看师雁行她们过来,郑平安立刻从孩子堆儿里钻出来,吐了草,“成了?” 他身上有种非常平和从容的气质,哪怕穿着差役服,老人和小孩子也不畏惧。 师雁行笑笑,“还有的磨,不过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嘛。” 郑平安挑挑眉,“嗯,这话倒是有些滋味儿。” 他是见过家里的老头子谈生意的,何止有的磨,简直能把人磨死! 他自觉没那份耐心,所以早早歇了争家业的心。 现在我爹是掌柜的,以后我哥是掌柜的,他们努力干活给我分红,这不挺好? 好极了! 几人顺着大道往前走,师雁行就道:“今儿多谢小官人了。” 郑平安啧啧两声。 师雁行瞬间领会,“明儿保准有新鲜花样。” 她看着郑平安,忽然语出惊人,“多谢二叔!” 郑平安一个踉跄,差点左腿绊右腿把自己撂倒了。 好不容易站稳,他惊魂甫定地看过来,满面惊悚,“你喊啥?” 师雁行眉眼弯弯,才要再开口,郑平安就举手做告饶状。 “姑奶奶,罢了罢了,你可别再喊了,听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师雁行母女人放声大笑。 郑平安摸着鼻子摇头,十分无奈。 之前让她喊二叔,不过是觉得投缘,打趣一番,可没想到这丫头片子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好么,半点没惊喜,光剩惊悚了。 他一直都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是越琢磨越有意思的那种,不然也不会多番帮助。 她跟自己说话时,感觉像自己的同龄人; 跟黄兵说话时,又像黄兵的同龄人; 回去后问起老头儿吧,感觉从老头儿嘴里说出来时,又像在聊一个老头儿的同龄人…… 反正像来像去,就是不像孩子! 刚才师雁行这一嗓子“二叔”落到郑平安耳中,简直就像姜威或是老杜突然转了性儿一样。 太可怕了! 今天是做完买卖才去陆家酒楼谈判的,前后多耗了大半个时辰,回郭张村时已经不早了。 身体有点累,但精神却极度亢奋,师雁行觉得自己完全不需要休息,甚至还能再出去打十个! 说起来,来到这个世界快一个月了,竟还没吃过一顿饺子呢! 在她老家,逢年过节有好事必吃饺子。 哪怕她的原生家庭并不算和睦,但后来在外漂泊创业时,偶尔也会产生一丝乡愁。 有人说,乡愁的一半源自于馋,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乡愁中充斥着的全是诸如饺子、大包子等形象后,也就不觉得意外了。 掏出一整棵酸菜冲洗一回,切成细丝略攥一攥水。 别挤得太干,不然回头包出来的馅儿发柴,口感就不润了。 猪肉特意去张屠户那里要了一整斤前腿肉,这个部位的肉口感更嫩,滋味更鲜美。 猪肉剁碎了,加点盐和葱姜蒜末调和,不必太多,因为酸菜本身的味道就足够丰盈,适合做主角。 搅馅儿的时候顺着一个方向搅,容易上劲儿,煮熟后就是一整颗肉蛋了,非常劲爽弹牙。 面团不必发得太好,饺子皮儿略硬一点更好吃。 擀面杖往手里一放,一手擀一手转,下五下,一张中间厚边缘薄的饺子皮就飞了出去。 江茴各项家务都会点,但都本事平平,便只打下手,眼睁睁看着师雁行一个人擀皮儿、包饺子全场起飞,崇拜之情溢于言表。 鱼阵看得有趣,一双洗得白白嫩嫩的小爪子也蠢蠢欲动。 师雁行就单独揪下来一小块面团给她,又弄了个小碗装馅儿。 江茴就在旁边带着鱼阵一起玩。 娘儿俩一个现学,一个后忘,包出来的效果竟很不相上下:都跟趴窝的拖拉机似的…… 鱼阵很得意,举着那只比自己的巴掌还长的饺子说:“勾勾!” 老人们总爱把弯弯的饺子说是“勾儿”,小孩子们便也跟着学。 江茴低头看看自己的,边缘赫然露着馅儿,就有点自卑。 都是十根手指头,这咋学不会呢? 先包了一盖垫,皮薄馅儿大的六十个,师雁行先烧开水下了锅。 如今有钱了,也舍得放肉,足足煮了个开锅才罢。 原本白色中微微泛着小麦黄的面皮变得透明,隐约透出里面黄色的酸菜、粉色的肉,鼓鼓囊囊,分量十足。 煮好的饺子分了碗,师雁行让江茴翻出食盒来,“劳动你们跑趟腿儿,先给豆子、桂香和村长家里各送一碗。” 豆子和桂香自不必说,从以前到现在都帮了自家不少忙。 当初原主父亲去世,原主病倒,两家没少忙前跑后,这碗饺子该送。 至于村长么,六十多岁的人了,无功无过,就是个辈分最高的普通人。 但有一点,护短,心软。 这两年江茴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独自拉扯两个姑娘,外面多少虎视眈眈,要不是老村长出面震慑,又提点村民,她们的日子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好过。 “哎。”江茴应了声,拉着鱼阵去了。 之前她不是没想过回报,可前途渺茫,实在是回报不起。 如今都好了。 豆子家和桂香家自不必说,少不得一番拉扯。 娘儿俩去到村长家时,一大家子正摆桌。 都是寻常百姓,也没什么正经肉菜,不过炒菜做饭时略挖一勺猪油,润润肠胃罢了。 “飒飒娘来了?”如今村长跟着长子一家过,儿媳妇是个极其爽利的媳妇子,一开门就拉着她们往里走,“来来来,才做好饭,进来一块吃点儿。” “不了,”江茴笑道,“我们也得了。” 她打开食盒,拿出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酸菜肉蛋饺子递过去,“托大家的福,最近略缓过来一点元气,今儿包饺子。不是什么好东西,只大家都尝尝,多少是个意思。” 原本江茴并不擅长说这些,也不知师雁行推她出来,有没有特意锻炼的意思。 如今回想起过往,也觉得不难开口了。 “送什么东西!”老村长听见动静,倒背着手走出来,虎着脸道,“孩子们长个儿呢,留着她们吃。” 江茴不听,学着当初师雁行在小衙门强留东西的做派,放下饺子,拉着鱼阵掉头就跑。 那媳妇追了几步,到底端着饺子,不敢跑得太快,眼睁睁看着娘儿俩顺着大道跑没影儿了。 “这……”她有些无措地看着公公。 老村长沉吟半晌,叹了口气,“罢了,端进来吃吧。拿个碗,也给老二家里拨过几个去,说是师家送来的。” 那娘们儿几个是有心的。 江茴拉着鱼阵一通跑,半路上也不知想起什么,又哈哈大笑起来,只觉得无比畅快。 “回来了?” 进门时,师雁行已经又下好一锅饺子,又炸了一点辣子油,正在灯下笑吟吟看着她们。 “洗了手来吃饭吧。” 娘儿俩果然去洗了手,坐下一瞧,那供桌上的牌位前也摆着一碗热乎乎的饺子,筷子摆得端端正正。 师雁行道:“也算吃团圆饭了。” 江茴眼眶一热,眼泪就吧嗒吧嗒掉下来。 她慌忙抹了下脸,夹起一个饺子咬了口,一抬头,穿透热气带着泪笑,“真好吃,就是太烫了。” 烫得她都哭了。 章节目录 第32章 泡椒凤爪 答应了给郑平安惊喜,那就真得做到。 刚回家,师雁行就去西屋抱过来一个坛子。 江茴放好工具,带着鱼阵喂了骡子,准备回屋复习昨天认的字,见状好奇道:“这是上回腌的辣椒,又要做什么?” 自从裴远山给了四宝和字帖后,师雁行每晚都练一页字。 她以前没练习过毛笔字,最初很有点不得其法,所幸有江茴指点关窍,又有成年人的恒心和悟性,进步颇大。 鱼阵还小呢,骨骼发育不健全,太早练字反而不美,所以江茴只每天用炭条在地上写几个给她认,次日复习一回。 多日积累下来,小朋友也认了不少,如今已经能背好几句《字经》了。 看她每天摇头晃脑嘟囔什么“人之初,性本善”,偶尔忘词,急得抓耳挠腮眼珠乱转,也很有意思。 到了十月下旬,天已很冷了,西北风小尖刀子似的往皮肉上刺,生疼。 地上结着厚厚一层霜,走起来直打滑,真是飞一样的感觉。 师雁行缩着脖子搂着坛子,踮起脚尖挪得小心翼翼,回到正屋后才松了口气,忙蹲到灶前拨弄余火。 江茴已经侍弄过一回,火苗很快升高,师雁行又往里面丢了两根柴火,感受到扑面而来的融融热流后,惬意地吐了口气。 她对着火搓了搓手,“这是泡椒,刺激着呢。” 经过多日观察,郑平安应该是个很爱吃辣,也挺能吃辣的,就连这几日新推出的卤鸡卤鸭,他也只要甜辣口,偶尔还抱怨不够辣。 正好前几天师雁行弄了最后一批青辣椒来,白放着可惜了,索性就都腌制成泡椒,一直没舍得吃。 作为辛辣界赫赫有名的一支,泡椒能做的可多呢,最常见的就有泡椒凤爪和酸菜鱼,再有各色小菜不计其数。 新推出的卤味系列里有凤爪鸭掌,分原味和甜辣两种,这次再加个泡椒口味的。 大禄百姓爱吃鱼,更有“无鱼不成席”的老话,可见地位之高。 只是淡水鱼土腥气重,下头的人不大会摆弄,为了掩盖便一味红烧,时候久了,难免腻烦。 如今天冷了,做道**滚烫的酸菜鱼,再略切两颗泡椒在里面,又酸又爽,岂不美滋滋? 酸菜鱼的汤汁泡饭简直一绝! 泡椒坛子刚一打开,一股有别于酸菜,却又明显疯狂更胜酸菜的辛辣气味就猛地窜了出来! 凑过来看稀罕的江茴和鱼阵被扑了个满脸,顿觉呼吸一窒,继而口鼻酸胀,眼眶氤氲,忙逃也似避到屋外,争先恐后打起喷嚏来。 “好厉害的味道!” 江茴眼泪直流,却又忍不住笑。 光这么闻着便觉胃口大开,真想马上尝尝。 鱼阵淌的满脸是泪,哭唧唧道:“辣!” 话虽如此,小东西却还一边哭,一边往坛子那边瞅,然后哭得更凶。 好奇心害死猫,不过如此。 师雁行深吸两口,痛痛快快打了两个喷嚏,笑道:“好东西!” 这辣椒的品种不同于后世见过的任何一种,外表介于二荆条和子弹头之间门,味道刺激张扬,口感却相对绵柔,但有后劲,绵绵不绝。 郭张村有几户人家种了辣椒,这玩意儿植株不大,却很能疯长,听他们抱怨说把枝条都压断了。 师雁行都收了来,足足腌了一大一小两坛子。 掂量着用,应该可以撑到来年。 腌泡椒可用白醋,也可以用陈醋,前者成品晶莹白亮,口感更尖锐酸薄;后者颜色略重,但味道却更香醇厚重,富有层次感。 师雁行用的就是陈醋,滋味儿很好。 今晚做好泡椒凤爪,放一夜,明天正好入味。 到时候再调一个蒜泥白肉,都是下饭利器,完美! 人吃了晚饭,听着窗外寒风凛冽,窝在炕头上说话。 鱼阵自己在旁边用炭条划拉字玩,有写对的,也有写错的。 小姑娘野心很大,早起还嚷嚷着要给有福写信呢。 不过看眼下的情形,任重道远。 江茴挑着灯对账,时不时瞄一眼,及时纠正。 裴老先生给的纸她拿出来四十张钉了账簿,每晚必盘一回账目,看着慢慢增长的余额,十分心满意足。 师雁行看过她的字迹,娟秀工整,清雅非常,显然是下过苦功夫的。 等闲人家的男娃读书都难,她是一介女子,却有这般功底…… “对了,说到记账,”师雁行一骨碌翻身坐起来,“我看着着实眼睛痛,又费时费事,不如教给你我老家那边的数字。” 大禄朝流行的是繁体字,有点像唐宋之交的模样,平时书写倒也罢了,唯独记账,位数就能写一大长串! 偏繁体数字笔划又多,师雁行看了几回便觉眼花缭乱,着实难捱。 江茴知道她来处不同,也有些好奇,当即便取来炭条,让她在泥地上书写。 师雁行就将从0到9的阿拉伯数字写了一遍,又讲解了个十百千万的十进制排列组合。 江茴听得仔细,又问了几个关键点,在一旁用手指一遍遍描摹。 鱼阵看得有趣,也挤进来学,其中对那个大零蛋尤其情有独钟。 “卤蛋蛋!” 江茴本不长于俗务,可于诗书字算一途着实聪慧,便是一点即通。 她暗自在心中盘算一回,欣喜非常,“果然便捷。” 这几个所谓的数字看上去古里古怪,但自成逻辑,初时可能不习惯,但只要适应了它们的规律,便很容易上手了。 如此一来,记账更容易更省纸不说,便是日后买卖做大,账本不慎被谁看了去,也瞧不出什么端倪。 江茴越想越高兴,忍不住问:“这东西有趣,瞧着简单,细细想来倒颇高深,不知是哪位大能提出来的?” 师雁行见她这么快领悟到好处,也跟着笑,“据说是印度国人发明的,却是从外头的阿拉伯国人传来的,就叫阿拉伯数字。” 鱼阵满面茫然,仰着脑袋学话说:“阿呐伯是什么伯?” 村里有韩伯伯、张伯伯,阿呐伯是谁呀? “阿拉伯国?”江茴跟着念了遍,搂着小女儿噗嗤一笑,“好奇怪的名儿,倒是跟波斯国听着像一路的。” 师雁行瞧了她一眼,“你竟知道波斯国?” 如今大禄朝也跟许多国家贸易,其中波斯便是往来最频繁的国度之一,但寻常百姓只埋头于日常劳作,哪里会晓得什么波斯大食的? 江茴一怔,自知失言,胡乱混了两句便不再提。 师雁行也不细追究,故意拉她说起“年计划五年纲领”,江茴果然复又欢喜起来。 次日中午,许久不见的黄兵终于出现,张口就要了许多卤味。 “有日子不见您了,”师雁行单独送了他一份大碗菜,又把车上带的小板凳取下来与他坐,“瞧着倒像是瘦了,年根儿底下事务繁忙,可得保重身子。” 天冷了,她们就在摊子周围搭了个棚子,自己待着也受用。 如今她们其实并不怎么靠卖大碗菜盈利,大部分食客要么送货上门,要么自带餐具,买了卤味就走,并不如何停留。 只是到底靠大碗菜起家,老张等人又吃惯了,就继续做一点,算个念想。 黄兵笑着应了,又意有所指道:“行里忙,又抽空去了县上一趟。” 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这些年老东家待他不薄,虽说没签死契,可这冷不丁要走,总觉得对不住人家,故而越加尽心竭力。 虽没明着说,但东家好似也看出什么来,两边心照不宣。 如无意外,年后他阖家就要搬到县上去了。 县上? 师雁行果然留意到,又特意去看黄兵的神色。 这一次,他再说起县上,眉宇间门已没了曾经的踟蹰不前。 用完了饭,黄兵没急着走,又帮忙把摊子上的棚子加固了下,骡车也检查了一回,还叮嘱师雁行她们要当心。 “天儿越来越冷了,路上容易打滑,看以后实在不便出门,买卖暂停几日也无妨……切莫因小失大……” 唠唠叨叨说了一大通,弄得师雁行和江茴看他的眼神都不对了: 这咋听着……跟交代遗言似的?! 黄兵是个内敛人,本就不擅长表露感情,今天说了这许多,最后自己也臊得慌,一扭头走了。 剩下师雁行和江茴面面相觑: 这是唱的哪一出? 小胡管事照例来取菜,师雁行就把昨儿做的泡椒凤爪和蒜泥白肉也给了他一份。 “承蒙多照顾生意,这是新出的菜品,给老爷夫人尝尝鲜!” “您有心了,”小胡管事笑道,“昨儿寿哥儿和福姐儿还念叨着要来玩,可惜天气不好,夫人就说,若小娘子一家去县城买卖就好了,彼此往来也近便。” 师雁行道:“多谢记挂,会有那么一天的。” 小胡管事习惯了她的直来直往,对这看似半点不谦虚的回答习以为常,“既如此,就等小娘子的好消息了。” 旁边郑平安就盯着他手里的食盒哼哼,“老头子年纪大了,吃不得那许多辛辣,不如我代劳了。” 小胡管事:“……倒也不必。” 您可真是老爷的好大儿! 纵然老爷吃不得,还有大爷呢! 因今日有新菜,郑平安索性回自己院子吃去。 临走前又看见迎面走来的妇人,老远就扯开嗓门喊:“大妹子,我昨儿预定的斤卤肉、凤爪、鸭脖可都有了?” 那边师雁行就笑:“桃儿姐,早就得了,怎么不等我给您送过去?” 桃儿姐中气十足又难掩骄傲道:“快别提,我公公最爱你家甜辣鸭脖下酒,今晚要来客,一早就托我来多买些个……” 老客户们渐渐发现团购预订的好处: 有人帮忙买,自己也不必单独跑一趟,还不担心走空,且更便宜呢! 便都来找王桃。 近来她的团购越发打出名头,不光私学,便是附近几条街的男女老少也专门跑到家里来央告,忙得不得了。 托这个的福,王桃几乎每天都能白赚一盘卤肉或是卤味的,又能拿回去与娘家人尝鲜,分外得意。 原本她男人只当小打小闹的消遣,没成想如今做大做强,也跟着刮目相看起来。 便是她那上学的儿子也时常感慨,“娘啊,咱家别是发达了吧?” 咋还能日日吃肉呢? 公婆如今逢人便夸娶了好儿媳,言语和婉,家里越发融洽了。 与那桃儿姐擦肩而过的瞬间门,郑平安禁不住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他也不晓得笑什么,或许是觉得那俩人分明都能当娘儿俩了,竟还姐妹相称,有些滑稽? 又或许,只是觉得看人家这样一天天小日子蒸蒸日上,跟着高兴? 早起竟下了点薄雪,地上白茫茫一层,隔着石板路越发湿滑,郑平安老远看见几个摔倒的,又小跑过去搀扶。 昨晚上就很冷了,地上还下霜,郑平安就没回五公县。 这会儿回到院子里,灶里还有些余火,拨弄几下,炕头就慢慢热起来。 他将从刘大娘摊子上买的热炊饼,郝家酒馆提的烧酒,师家摊子上拿的卤肉、泡椒凤爪、蒜泥白肉和菠菜炒蛋摆出来,美滋滋洗了手,脱鞋盘腿上炕。 四个菜,个肉,很棒! 烧酒慢慢热着,郑平安搓搓手,嘶溜下口水,先朝着味道最张扬的泡椒凤爪下手。 过去几天他没少啃卤鸡爪,都是红棕色的,煮得很烂,嘴巴一嘬就脱骨了,今天的却很不同。 白嫩嫩的,上头点缀着几点绿色碎末,瞧着煞是清爽。 一入口,酸辣鲜香,初始没觉得有什么,郑平安才要摇头,却突然瞪大了眼睛。 嘴巴里像有人突然放了一把火,由徐到疾,眨眼烧成一片,火辣辣席卷了整副唇舌。 方才大约是不小心蹭了一点在嘴角,这会儿也跟着火辣辣的起来,活像漏了似的。 “嘶嘶,呼呼呼!” 郑平安稍显狼狈地喘着气,额头上瞬间门沁出一层薄汗,进门前的寒意如春日融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狠狠吐了几口气,吧嗒吧嗒嚼完口中肥美的凤爪肉,忙不迭取过烫好的烧酒给自己倒了一小盅。 相较寻常卤凤爪,这个什么泡椒的好似更劲道弹牙。 当然,后劲儿也大! 酒液微烫,入口瞬间门好似火上浇油,激得他头皮发麻,浑身汗毛倒竖! 郑平安下意识闭上眼,仰头抻脖咽下去,犹如吞了一道火线,连带着五脏六腑都跟着雀跃起来。 烧酒醇厚香甜,饶是这么着还这般刺激,若换做烈酒,岂不是要上天? 良久,他缓缓吐出一口长气,用力往桌上拍了一把,哈哈大笑。 “痛快!” 章节目录 第33章 葱油卷 十月二十三,郭张村降下今冬第一场像模像样的大雪。 一夜之间,天地浑然一色,放眼望去,满地银装素裹,好个琉璃世界。 这两日狂风大作,天气很不好,罡风裹挟着雪片劈头盖脸,砸得人睁不开眼,师雁行就没有出摊,难得偷得浮生半日闲。 北方冬日非常方便储藏食物,各家各户每次蒸炊饼、包子什么的,都是一做一大锅,挂在房梁上、搁在地窖里,慢慢吃。 反正也坏不了。 好容易有空,师雁行和了好些面,又切了大葱炸葱油,先烙葱油饼,又蒸一锅葱油花卷。 锅里还煮着红豆,等烂熟了,去掉表皮,碾碎,就可以包红豆包吃。 师雁行特意换了点黍子面,蒸熟后粘性很大,跟红豆馅儿超级搭。 葱油饼揉面时加一点盐,表面刷一层蛋液,烙熟后金灿灿,好吃又好看。 刚出锅的油饼表层很酥,咔嚓嚓油煎饼似的,香味恨不得飘出去十里地。 见鱼阵捏着手指眼巴巴看,师雁行切了一小角,让小姑娘拿着啃。 做花卷很有意思,玩儿似的。 把面团揪成一个个的小剂子,揉成长条按平,分别从正反两面往中间卷,碰头后用筷子横着一压,两瓣变四瓣向上翘起。 若手艺好的,方才卷的那些卷儿便会一层层炸开圆形的花,非常漂亮,酷似肥蝴蝶。 江茴和鱼阵也来凑热闹,前者做这个倒还好,嗯,这次不像拖拉机了,像大扑棱蛾子。 啃完葱油饼跑来玩的鱼阵是完全的充数,糊弄到师雁行都看不下去。 等小姑娘被哄着离开案板,她马上抓过被蹂/躏的面团,回炉重造。 距离跟陆家酒楼谈判已经过去三天,那边没有一点儿动静,江茴有点坐不住了。 往锅里装花卷时,她就忍不住问:“你说,他们怎么还不来找你?” 万一黄了咋办? 倒不是过不下去,只是觉得师雁行前面那么努力,怪可惜的。 师雁行盖上锅盖,又弯腰往灶底塞了两根柴火,慢悠悠道:“这是耗着呢。” 她大约能猜到陆振山的心思: 一来是觉得当日被自己将了一军,有点抹不开面儿;二来还是觉得她的提议对陆家酒楼不够友好,想逼她们主动让步。 江茴隐约有点明白。 可该焦躁还是焦躁,这是正常人的反应,不是想控制就控制得了的。 她挨着师雁行坐下,一边拉风箱,一边试探着问:“要不,咱们换一家试试?” 反正镇上足有四家酒楼呢。 火舌随着风箱的送风忽高忽低,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很有节奏。 “有进步!”师雁行稍显浮夸地冲她竖起大拇指,“不过那几家可能还不如陆家。” 江茴来不及高兴,忙追问为什么。 师雁行喜欢她这种不懂就问的向学态度,正好枯等无趣,就细细掰碎了说给她听。 中间鱼阵跑过来,也睁着大眼混。 听不懂没关系,从小耳濡目染,总能记住点什么,保不齐以后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卖卤味也有段日子了,虽说陆家酒楼距离咱们的摊子最近,可区区一座青山镇统共才多大点儿?其余三家不可能没听到风声。 可除了陆家酒楼之外,没人主动表态,究其原因,要么眼光不行,看不出卤味的潜力;要么高姿态,瞧不上这点买卖,或是等着咱们登门求……” 挑合作伙伴要求之苛刻,丝毫不亚于挑女婿。 眼光不行的,本事和潜力都有限,直接排除在外。 高姿态的,更不用说,首先态度就有问题,后续麻烦一大堆。 这么算下来,其他三家还不如陆家酒楼呢。 锅已经烧开了,边缘开始冒出汹涌的白汽,空气中渐渐弥漫起浓郁的葱油香。 鱼阵下意识吸了吸鼻子,满脸放光,“香!” 她现在正处于疯狂长身体的时候,看见树叶子都想上去啃两口。 江茴揉了揉她软乎乎的脸蛋子,越发忧心忡忡,“做买卖真不容易。” 又觉得抱歉,“我好像帮不上你什么忙。” “你帮着记账、盘点食材,抽空还帮我们做衣裳,一个人都快顶仨用了,还不算帮忙?”师雁行惊讶道,显然对她的妄自菲薄感到诧异。 江茴一怔,“我……这不是应该的嘛?” 我真的做了这么多? “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师雁行正色道,“相信我,你很有用,帮了很多忙。” 江茴从未被人这样直白地肯定,很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脸上**辣的,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哎呀,”她难得扭捏起来,“我哪儿那么好……” 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受用极了,一双眼睛都被火光映得亮晶晶。 “我呢我呢?!” 见说来说去说不到自己,鱼阵急切地扒着师雁行的大腿求表扬。 啊这…… 师雁行把小家伙抱在怀里,脸埋在软乎乎的肚子里猛吸几口,“咱们鱼仔能吃能睡长得快,最棒了!” 鱼仔就是宝,充电宝! 累了一天了,搂着吸一口,瞬间原地满血复活! 江茴:“……” 好敷衍! 火候差不多了,柴火不必再添,只用余烬焖一会儿就得。 师雁行先去包粘豆包,估摸着等包完,花卷也就能出锅了,一点不耽搁。 江茴过去帮忙,“那咱们就这么干等着吗?岂不陷入你说的那个什么被动?” 这些日子以来,师雁行没少跟她说各种术语,江茴都用心记住了。 “自然不会,等他们这几天就算仁至义尽了。” 师雁行动作麻利,挖起一勺红豆馅儿往面皮上一扣,另一只手几根手指在边缘飞速舞动,不多时,圆滚滚的豆包就弄好了。 “我也来我也来!” 鱼阵又眼馋,跳着脚要帮忙。 江茴觉得这小东西只会越帮越忙,干脆取了一只碗来,挖上半碗红豆馅塞过去,非常光明正大地敷衍道:“去,帮娘和姐姐尝尝好不好吃。” “哦!”鱼阵瞬间被忽悠走,一脸严肃地尝起来。 师雁行:“……” 你还好意思说我敷衍! 江茴有点尴尬,犹豫了下,也挖了一勺给她,“你也尝尝?” 师雁行:“……” 尝尝就尝尝。 包粘豆包的红豆馅儿不用太细,煮烂了按烂了就好,中间时不时蹦出几颗大豆粒,口感反而会显得丰富。 师雁行尝了一口,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点评,“很狂野的甜蜜,牛皮!” 累的时候人就会本能地渴望甜食,渴望高热量,这口加了糖的红豆沙来的正是时候。 江茴被她逗乐了,一时间竟忘了继续问。 粘豆包吃法很多,直接蒸着吃是最简单的,若讲究些还可以油煎,完了之后蘸点红糖白糖,就非常甜蜜蜜。 再或者,可以烤着吃。 试想一下,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冬夜,屋外滴水成冰,室内却温暖如春。 煮一壶热茶小口啜着,守一只火炉慢慢烘,看热气慢慢升腾,听柴火噼里啪啦。 上面弄个架子,放几个黄灿灿圆滚滚的粘豆包,抑或再加点豆干豆泡一并烤起来……啧啧,美翻了! 了不得了不得,不能继续想了。 师雁行砸吧下嘴儿,赶紧打断翻飞的思绪,又说回加盟的事来。 “明后天雪停了再去镇上,我准备找桃儿姐谈谈。” “王桃?!”江茴想过她可能找备选,却万万没想到竟是王桃。 可细细一想,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近来王桃的团购非常之火爆,几乎贡献了师家卤日均流水额的一半! 这才多久? 由此可见,此人的交际能力和口齿相当了得。 “她的交际圈广得惊人,辐射范围几乎囊括了青山镇整个中层消费群体,”师雁行不急不缓道,“貌似还有继续向周边村镇扩张的趋势,潜力无穷。” 辐射具体是啥,江茴不知道,但她已经习惯了对方嘴里时不时蹦出几个新鲜词汇,联系前言后语,倒也能猜出意思。 “这叫农村包围城市。”师雁行笑道。 王桃的性格张扬,行动力强,堪称社交悍匪,其实很适合做女强人,以前只是没有机会而已。 现在机会来了,师雁行忽然很期望看看她的反应。 做代购赚的只是肉,可若做代理商,赚的就是白花花的银子。 若你是王桃,你会怎么选? “她儿子不是准备考科举?”江茴提出另一个隐患,“会不会不希望家人经商?” “不经商吃什么?”师雁行笑得云淡风轻,用最轻飘飘的话说出最残酷的事实,“况且如今才进学几年?说句不中听的,每年那么多孩子进学,可最终皇榜登科的有几人?是他们不想吗?” 寒门难出贵子,是因为穷人家的孩子天生蠢笨? 不,是穷。 古代读书消耗之大绝对超乎人的想象,这年月能安心读书而无后顾之忧的只有两类人: 官宦人家,商户。 别看王桃的男人赚得多,眼下供应儿子上学倒还有余力,可家里又不止这一个孩子,真大头花钱的时候还没到呢! 且不说日常文房四宝和束脩,要科举,先得交保银,又要去外地考试,路费、住宿费是一笔。 考中了,要不要去更高一级学府深造? 学费、住宿费、伙食费。 考不中,继续苦读,之前经过的再来一遍。 又是一笔。 不管考中考不中,闭门造车是不成的,总要交际,参加各种文会,这不要钱? 或者后续考中了,想谋个一官半职,要不要打点? 花钱的地方简直多不胜数。 真到了那个时候,单靠王桃男人这点收入,全家人都得勒紧裤腰带。 江茴点头,确实。 “那万一过几天陆家酒楼再找咱们怎么办?” “凉拌!”师雁行往墙上一靠,懒洋洋道,“就是要施加压力,让他们有危机感,知道我们不是除了他们不行。” 这个问题她之前就反复考量过了。 青山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完全容得下两个代理商。 若陆家酒楼觉得一山不容二虎,那他完全可以退出嘛! 就是这么民主自由。 当然,最佳结局是陆振山和王桃都点头,因为这两边的受众群体几乎没有多少交际,一个是小镇上的“高端客户群体”,另一个则走群众路线。 竞争固然会有一点,但应该不多。 见师雁行胸有成竹,江茴一颗心也重新放回肚子里。 时候到了,两人开锅。 “呼”一声轻响,积蓄已久的水汽疯狂汹涌,翻滚着升腾,将整个屋子都笼罩住了。 “哇,”鱼阵兴奋地喊道,“有神仙!” 江茴失笑,一边往外捡拾花卷,一边笑道:“哪儿来的神仙?” “有福说的,”鱼阵认真道,“神仙下凡有白白的云彩!” “神仙升空喽!”师雁行忽然过来,抱着她猛地举高高。 小姑娘上半截身体瞬间消失在高空弥漫的白色水汽内,兴奋地嗷嗷直叫。 “我是神仙!” “行了行了,”江茴笑得不行,把装满的花卷放到一边桌子上,“神仙也得去洗手!去去去!” 章节目录 第34章 县城再临! “啥?”王桃一时没回过神, 愣了下才说,“代理经销?” 四个字分开每个字都能听懂,这合起来咋这么迷糊呢? “嗯呐, ”师雁行笑眯眯拉着她坐下,开口就是直指人心的诱惑,“桃儿姐, 你觉得这卤味系列有得赚没得赚?” “那当然是……”当着人家的面说赚钱,王桃难得有点不自在, “咳, 就是看你们应该卖得挺好。” 那能不好吗? 她婆婆前儿还拉着她算账呢,说这小姑娘真是了不得,再这么下去,一年还不得千八百两啊? “我是觉得你好才跟你说的,”师雁行正色道,“确实赚, 但我们就这么几个人,实在忙不过来,而且不瞒你说, 以后恐怕也不会长久待在这里。” “你们要走?!”王桃急了, “干得好好的咋不干了呢?上哪儿啊?” 师雁行避而不答, “所以才说可惜啊, 你说好不容易打开的局面,这么完了岂不可惜?” “是挺可惜……”想着才吃没多久的卤味,王桃由衷觉得可惜。 这白给的便宜没了多可惜啊! 一想到这种可能,她就觉得自己一颗心跟外面刮得西北风似的, 拔凉拔凉。 师雁行就趁机说了卖给她卤料包, 让她自己做了卖的打算。 “帮人干活哪儿有自立门户来得痛快! 依我看, 这镇上大有潜力可挖,桃儿姐你这样能干的人,窝在家里着实委屈了,合该出门干一番大事业!” 经销代理的细节王桃还没回过味儿来呢,就被后面一连串鸡血鼓动得浑身发痒起来。 “你要说别的倒也罢了,这能干……还真不是我吹,左邻右舍也都说我是把操持营生的好手呢!” 砰砰直跳的心脏内好似多了某种莫名的成分,被人肯定所带来的心理性甜蜜和满足感随着血脉奔流,迅速充斥了王桃的身心,让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喜悦。 做团购以来,虽然到手的只是小便宜,可众人那些央求、赞美和吹捧,却都让她飘飘然,万分受用。 没见早起去街头水井打水洗衣裳,左邻右舍都抢着同她打招呼,还让她先用水呢! 连她男人都觉得惊讶,直到这些日子虽然忙,可瞧着气色和精神头反倒比以前闲着时更好了似的。 这个时代的人们并不知道,有时精神层面被需求所带来的满足感,远超基础物质。 王桃自己缩在凳子上琢磨半天,稍稍冷静后,伴随着激动一起涌来的还有担忧: 我没干过这个啊,能做好吗? 从团购到代理,这么大的摊子,我能行吗? 真要是正经八百做起买卖来了,家里人能同意吗? 王桃正头脑风暴时,突然听对面的小姑娘幽幽来了句: “桃儿姐,你这辈子有没有为自己活过?” 王桃:“!!!” 见王桃离开时魂不守舍的样子,江茴看师雁行的眼神都有些不对了。 “你又跟她说了什么啊?” 简直就跟灌了迷魂汤一样! 她就发现,这姑娘一张嘴简直比蒙汗药还厉害。 但凡她有一点坏心,哄着把人卖了,人家还乐呵呵帮她数钱呢。 师雁行神秘兮兮道:“客串了下心灵导师,让她冲破世俗枷锁,认识真正的自我,进而实现自我价值。” 江茴:“……” 听不懂! 但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江茴才要细问,忽听对面两个大碗菜摊子上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女人尖利的叫声,继而什么东西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连师雁行娘们儿三个,加过来用饭的客人,纷纷扭头去看,就见那边三个女人已经厮打成一团,唯一一个男人在旁边炸着两只手骂,似乎在挣扎到底该不该加入。 师雁行:“……” 江茴:“……” 这就干上了?! 见鱼阵两只大眼睛里满是好奇,江茴赶紧伸手捂住,“小孩子不许看。” 可别学坏了。 鱼阵努力去掰她的手指头,简直好奇死了。 为什么不可以看? 如今青山镇上一共有四家卖大碗菜的,包括师家摊子在内这三家都在镇中偏东的位置,还有一对小夫妻在镇西,提前避开了恶性竞争,也算乖觉。 偏师雁行对面这两家想吃现成的客流量,非扎堆儿在这边挤,想不出问题都难。 后来的那两个女人经炊饼刘大娘辗转证实是婆媳,那当婆婆的虽年纪大了,战斗力不容小觑,扭着肥腰,三步并两步冲到对手江州车边,双腿微屈、气沉丹田,两手搭在车辕上,猛地上扬,“嘿!” 竟直接给人家连车带桶掀翻了! 那男人都特么傻了! 还能这样的? 围观百姓集体后仰,发出整齐的惊呼:“喝!” 正在那边与对手媳妇扭打的女人一见,披头散发嗷了一嗓子,才要去打那婆子,偏自己又脱不开身,便怒骂自家男人: “狗日的陈有田,干你娘的孬种,看见自家婆娘给人打了,连个屁都不敢放,如今吃饭的家伙都被砸了……” 一群人端着碗看热闹,就听鱼阵忽然问:“狗日……唔!” 江茴面上做烧,索性搂着小姑娘背过身去,又捂住她的耳朵和嘴巴,“呸呸呸,小孩子不可以说脏话!” 鱼阵伸胳膊蹬腿儿挣扎:“唔唔唔!” 憋死鱼仔啦! 陈有田脸上挂不住,青着一张脸就朝那婆子去。 谁知那婆子见他过来,不退反进,竟低头弯腰卯足了劲儿埋头冲过来,直接照他胸腹部来了一记头槌! 陈有田顿觉胸口一闷,钝痛袭来,两眼一黑就往地上倒去。 然而那婆子的动作比他还麻利,眼珠一转,竟熟练地往地上一趟,蹬着腿儿哭嚎起来:“要了命了,没天理王法了,杀人了,杀老婆子了啊!” 差点闭过气去的陈有田:“……” 这他娘的是倒打一耙啊! 被打翻的饭菜淌了一地,混着大碗碎片蹦出去老远,地上还丢着不知谁被扯下来的几缕头发、一只鞋…… 有那混不吝的泼皮闻讯赶来,蹲在街角拍手叫好,嘻嘻哈哈笑道: “打得好,再打得狠些!” “撕她衣裳,看里面可白不白!” 师雁行厌恶地皱起眉头,对看得如痴如醉的老张道:“张叔,这么下去不成,烦您去小衙门走一趟。” 老张如梦方醒,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这才一溜烟儿跑了。 不多时,姜威带着三名衙役出动,大老远就吆喝起来,“干什么!都住手!” 郑平安和老杜冲着围观的泼皮亮了兵刃,黑着脸喝道:“看什么,都滚蛋!” 后面一番混乱且不必说,衙役们四个人来的,八个人走的,只留下满地狼藉。 又有许多人一边吃饭一边回味,说是那两家当从碰面第一天开始就生了龃龉,这些日子以来没少夹枪带棒,爆发只是早晚的事,倒也不算意外。 确实不算意外。 师雁行家的大碗菜一直是四文钱一份,多日经营下来,客户群体早已固定,主要是以小衙门和黄兵等人为首的不差钱的,和老张等舍得花的。 因近日专心卤味,大碗菜越做越少,大部分客户都分散到其余三家。 剩下三家都是三文钱,去吃的人也多是手头紧吧的,觉得只要填饱肚子就成。 也就是说,他们三家的客户群体完全一致,是直接竞争关系。 尤其是对面两家,充分演绎了何谓一山不容二虎。 那对婆媳来得虽晚,却很擅长卖力吆喝,又嘴巴上不饶人,老对着客人们揭对方卖剩菜的老底。几天下来,夫妻档营业额直线下滑,早就恨得不行。 偏今天一大早,婆媳二人又说了许多酸话,那边媳妇子忍不下去,过去大打出手…… 众人摇头叹息一回,师雁行母女三人也是面面相觑,好气又好笑。 有不少人原本在对面吃,可没想到今儿还没吃上呢,对面摊子都掀了! 一群人傻了眼,这咋办! 没奈何,只好忍着肉痛,多花一文钱来吃这边的。 不过有一说一,人家这边确实一文钱一文货,人又干净,菜也板正,隔三差五还有新花样。 瞧瞧,才五几日不来,就只剩肉沫焖豆角一个老伙计了。 尤其那个什么酸菜猪肉炖粉条,酸香恨不得飘出二里地,老远闻着就直淌哈喇子。 师雁行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神转折,今天还是只备了不到三十份,竟不够抢的,晚来的食客们不由懊恼异常。 提前收摊时,郑平安一路小跑过来传话,“差点忘了正事,下月初家里还要待客,少不得请你们再走一趟。” 师雁行心头微动,“上回的买卖成了?” 郑家几位主子的生日都没到,不年不节的,准是生意上的往来。 而光县学那一处的买卖就足够郑义全力以赴了。 郑平安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小姑娘家家的,猜得倒准。” 顿了顿又道:“这回人多,或许还不止一回,有什么好东西趁早都带上!别的不说,你不还要弄什么泡椒酸菜鱼?可别忘了。” 昨儿那泡椒吃得过瘾,半夜做梦还想呢。 蒜泥白肉也好,再没想到肥肉片子还有那般吃法! 五花肉切得极薄,煮得绵软多汁,细腻弹牙。 上面浇了足足的红油蒜泥,底下铺着片得薄薄的胡瓜片,白的红的绿的,色彩艳丽,很是赏心悦目。 一口肉,一口胡瓜片,还没来得及腻味呢,就瞬间清爽。 再一口肉,再一口胡瓜片…… 酸菜鱼虽然还没吃到,可肯定不难吃! 见郑平安砸吧着嘴儿回味的样子,师雁行笑了一回,又问:“上次那位裴先生可还来么?” 郑平安摇头,“这倒不清楚,他性格古怪着呢,据说不大爱赴宴。怎么,你还同他有往来?” 这交际圈儿够广的! 师雁行笑笑,没多说。 若来,自然好。若是不来,大不了她单独做点送去县学嘛,也不费事。 郑平安还欲再问,突然觉得自己的衣摆动了动,低头一看,鱼阵正仰头拽着,“叔叔,送信吗?” 郑平安:“……啥?” 江茴就道:“让您见笑了,这孩子这两天学写字呢,也不知哪儿听来的话,非要给有福写信……” 郑平安蹲下去,往鱼阵小手里一看,果然皱巴巴捏着一张纸。 哪怕不打开,都能看见背面透出来的足足半张纸的巨大的“福”字。 好像是炭条写的,个别拐弯的地方都有点划破了。 “呦,鱼仔都会写字啦?” 鱼阵还委屈呢,低头用脚尖蹭地,皱巴着脸嘟囔,“难写!” 福字也太难写了! 一开始她一个字足足写了半个自己那么大! 蹲在地上,撅着屁股边写边退。 下笔时在靠墙炕头,结束时都到了炕中间了。 江茴和师雁行差点笑翻,又怕伤害到小姑娘的自尊,只好忍着,一遍遍捏着小手教。 鱼阵练啊练,练啊练,足足写秃了好几根木炭条呢,终于把一个“福”字从一尺见方,缩小到半张纸。 见她勉强控制住,江茴这才允许她第一次在纸面上书写。 郑平安仰头想了一会儿,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嗯,他忽然觉得,好像生个崽崽也不错的样子。 他也不打开,只是捏着鱼阵的小手笑,“成啊,你说谢谢二叔,我就帮你带回去,正好臊臊有寿那小子,都多大了还闹着不进学呢。” 鱼阵就奶呼呼道:“谢谢二叔。” “哎呦喂!”郑平安顿时飘飘然起来,“行行行,二叔给你送!” 晚间郑平安果然回了县上本家。 听说鱼阵给自己写了信,有福的眼珠子都亮了,蹭一下从炕上弹起来,挥舞着两条胳膊往郑平安身上扒拉,“给我给我给我!” 郑平安没头没脑挨了一通王八拳,啼笑皆非地想,看来生崽子也得看人…… 他媳妇儿是县上粮行家的次女,从小被娇养长大,也有点孩子气,对生娃这种事,也不着急。 小两口隔三差五就会经历这么一段: 看别人家的小孩好乖巧,要不咱们也生一个? 看大哥大嫂被气得提着鸡毛掸子上蹿下跳,咱们……算了算了,再等等! 那边有寿老委屈了。 “鱼仔咋不给我写?” 我还送了她陀螺呢! 得了信的有福发出会心一击,“我好呗!” 有寿:“……哇啊啊啊!” 众大人憋笑。 有福打开皱巴巴的信纸,当头就是巨大的“福”字扑面而来,然后角落里歪歪扭扭挤着两个字: “姐” “吃” 有寿红着眼眶凑过去看,看不懂。 啥意思? 然而不等他问,耳边骤然炸响妹妹的哭嚎: “哇啊啊啊,鱼仔想我了!” 有寿:“……” 众人:“……” 哎不是,你这从哪儿看出来的? 你压根就不识字啊! 章节目录 第35章 机会 王桃回去之后就有点心不在焉。 她男人李旺山晚上回来, 看出不对,就问是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团购的事情遇见了波折? 王桃犹豫了下,没跟他说。 可晚上翻来覆去烙煎饼, 死活睡不着, 思来想去, 又把李旺山晃起来。 “唉你起来,我跟你说个事儿。” 李旺山就很无奈, 半梦半醒间抱怨道: “白天我让你说你不说, 非大半夜的不睡觉……” 王桃啧了声, “那你到底听不听啊?” “听, 听听!”李旺山知道她的脾气, 想着若是这事儿弄不明白,只怕接下来几天都没得睡,只好认命地睁开眼。 王桃白天已经在脑子里想了好几十遍,当即竹筒倒豆子似的把之前师雁行的提议说了,“你说这活我接不接?” 没成想李旺山张口就是一句,“有这种好事儿?” 这买卖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赚钱来, 俗话说得好,近水楼台先得月,就算掌柜的要找人, 也会优先考虑亲戚朋友吧?怎么平白找他们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做? “这个我早问过了,”王桃难掩得意道,“她们母女几个也怪可怜的, 两个小小年纪没了爹, 一个年纪轻轻没了男人, 两口子又都是外地来的, 两边没有亲戚,却是没个抓处。说如今看我十分能干,这才相中了。” 李旺山原本还有些瞌睡,听到这里,不像玩笑,瞬间精神起来。 他索性披衣坐起,像王桃一样靠着枕头倚在炕头想了半日。 “若果然能成,倒是个长久的买卖。” “你也这么想?”王桃忽然兴奋起来。 她想着自家男人在外面见了不少世面,是好是歹的,总比自己明白些。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就觉得心里有底了似的。 “你白天魂不守舍,就是为这?”李旺山失笑,狠狠打了个哈欠,“这是好事儿呢,怕什么。” 王桃有点不好意思,“可做买卖得要本钱啊,我怕爹娘不同意。” 她确实想做,且不说是不是为自己活,主要是赚钱啊! 家里三个孩子,日后娶妻嫁夫,不要彩礼和嫁妆吗? 两边四个老人,过几年也该养老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的,不得看病抓药? 一样样的,都是开销。 她男人这几年倒能赚,可眼下虽好,谁能保证以后的事呢? 过些年上了岁数,倘或有个这病那痛的,说不定东家就不大爱用了,正好家里也到了大花销的时候,不用算就知道紧吧。 若果然能把这买卖做起来,以后就万事不愁了。 李旺山想了一回,笑道:“爹娘不是那样不通情达理的人,况且你这些年操持内外,他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满意得不得了。你是正经为家里考量,哪里有不愿意的?” 王桃捶了他一把,“说的好听,你懂什么?之前那是不要钱!再说了,你是亲生的,当然怎么看怎么好,我毕竟是嫁进来的媳妇,真开口要动钱了,可未必能成。” 王桃体格健壮,手劲儿也大,这一捶结结实实一声闷响。 李旺山闷哼一声,顿觉剩下的瞌睡都烟消云散。 天爷啊,就他婆娘这把子力气,哪怕出去扛大包也不比一般男人差了。 干啥不成? 次日一家人吃饭时,李旺山果然替王桃说起此事,言语间都是自己的意思。 结果老头儿老太太对视一眼,张嘴第一句竟然也是:“竟有这种好事?” 王桃:“……” 还真是亲生的,说的话都一模一样。 李旺山就说:“我想着若这事儿是真的,倒是个难得的好买卖,咱们不如盘下来。只是要向人家买卤料包……” 听到这儿,老头老太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看着王桃说:“你也是,这怕什么呢?” 李旺山也看着王桃笑,意思是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王桃有点不好意思,“我是怕您二老担心我被骗了钱。” “傻孩子,你们年轻人经历少,那张口就说不要钱白给你的才是骗子呢!”没成想老太太竟很有经验,“记住了,这天底下没有白给的午饭。” 之前听儿媳妇说只要帮人卖货,就能白得肉,老两口明面上虽然没强行拦着,其实私底下怕得够呛,生怕儿媳妇被人一步步引到歪路去。 直到后来看着确实没毛病,这才松了口气。 “若是怕,咱们头几回先少弄点,也不过几钱银子,家里倒还周转得开。若果然好卖,再多弄了不迟。” 老太太说。 李旺山这些年一直做帐房,在镇上算收入相对较高的群体,而王桃持家有方,这些年着实攒了不少。 所以一听只需要几钱银子开张,倒也不觉得头沉。 “只是到底牵扯到钱财,咱们万事还得问明白了才好,”老头儿一直没吭声,这回也发言了,“这些日子我常听你说起那姑娘,年纪虽小,恨不得有一百个心眼子,终究得找个中人做保,再写个书面文书按手印才放心。” 王桃点头,“还是爹想的周到,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其实这话之前师雁行都保证过,她还没来得及说呢。 不过见老头儿得到肯定挺受用的样子,就没解释。 老头果然越发来了兴头,渐渐打开话匣子,开始讲述起自己的经验和想法来。 “饭人人会做,可到底不是那个味儿。想来那卤味也有窍门,光买卤料包未必能行,需得请那小老板来,手把手教教,味儿对了才成。有些事看着容易,做起来可难了。” 老人家难得有兴致,王桃两口子就都奉承起来,夸得越发红光满面。 老太太在旁边撇嘴,“快行了,再说他越发找不着北了。” 一家人便都笑起来。 王桃笑道:“爹说的确实有道理,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确实该听听长辈的话。您二老吃过的盐,怕比我们走过的路还多些!” 老头儿哼哼两声,“听听,还是儿媳妇明白事理。” 老太太白他一眼,“你可真是蹬鼻子上脸了,哄你都听不出来……” 公婆答应了,王桃彻底放了心,又问正埋头吃饭的长子。 “文哥儿,你觉得怎么样?” 自从儿子进学后,家里人渐渐不完全将他当个小孩子了,偶尔有什么事,哪怕不找他商议,也必会特意知会一声,故而王桃有此一问。 “啊?”文哥儿没想到这么大的事还要问自己的意见,愣了下才茫然道,“这不挺好的吗?” 王桃顺手往他碗里添了一勺粥,又嘱咐两个小的慢点吃。 “娘若真做起买卖来,以后没准儿就是商户了。” 文哥儿这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笑了。 “商户怕什么呢?咱们又不偷不抢。” 顿了顿,又道:“依我说,穷倒比商户还可怕!” 一家人便都哄笑起来,“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什么穷富?” “怎么不知道?”文哥儿不服气,梗着脖子反驳道,“学里就有穷的,有富的,我看那先生嘴上说的一视同仁,可对那几个掌柜家的同学,竟十分热情。有几个家里穷,频频交不起束脩的,也依旧不耐烦呢……” 他虽只十来岁年纪,可毕竟进了学,渐渐接触到现实残酷的一面,也开始意识到世人说得什么“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并非绝对。 读书人好是好,可若穷得饭都吃不上,同学老师们都不待见,还有什么可傲的? 再说那经商,世人总说“士农工商”,商户低贱,可他冷眼瞧着那些有钱的,走到哪里都是座上宾。 若果然银子不好,那为何又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的话呢? 又为何总有那么多父母官倒在一个“贪”字上? 得到家里人支持之后,王桃兴冲冲去告诉了师雁行,两边痛痛快快签订文书,又找了中人作保。 于是接下来几天,师雁行卖完货之后都来王桃家里传授经验,又手把手教她怎么煮,怎么摆盘,甚至怎么招呼客人。 王家人上下都没有太高的烹饪天分,但最关键的调味一步已经有卤料粉包了,后面只要根据比例添加水、肉和糖,控制下火候就好了。 倒不大费事。 至于计时,就更简单了: 老太太弄了个瓢来,在底下用锥子钻了细眼儿,瓢里装满水,看师雁行教他们做的时候水下到什么位置加糖?下到什么位置关火?下到什么位置开锅? 都在相应的地方划出痕迹,后面就能照着做了。 师雁行都没想到最令人头疼的计时工具竟用这种简单又便宜的方法解决了,不禁由衷感叹古代劳动人民的智慧。 一连练了数日,王桃煮出来的卤味已经和师雁行亲手做的没多大区别,除非是专业级别的美食鉴定师,普通食客应该尝不出来。 “明儿你跟我一起去摊子上卖,我带你向老客们打声招呼,完了之后再往衙门去一趟,混个脸熟,万一有日后有什么事也好有个照应。”师雁行道。 王桃一家其实一开始对她多少有点戒心的,总觉得这么天大的便宜,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身上呢? 可一连几天接触下来,发现她事无巨细,全都手把手教,除了秘方之外几乎倾囊相授,不由感激到了十二分。 如今又听她连后面的事也考虑到了,想的竟这般长远,不禁感慨万千,又惊叹她这么小的年纪,这么短的时间,竟连衙门里都有门路了? “小掌柜!”师雁行才要走,王桃的婆婆就从里间捧出一个蓝布包袱来,打开一瞧,竟是一套簇新的棉袄。 浅碧色的棉布,针脚细腻,领口和袖口还略绣了几针花样,非常蓬松,看着就暖和。 师雁行一怔,“您这是做什么?” “小掌柜,”王桃的婆婆既感激又不好意思地说,“您这些日子尽心费力,我们都明白,便是师父领进门也不过如此了。别人家伺候师父,谁不是三茶六饭打水穿衣?虽说是买卖,可到底要领情,我们这样的人家,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少不得做一套针线,您千万收下,多少是个意思。不然回头传出去,街坊们都要笑话我们不懂事了。” 王桃断没想到婆婆竟有这般心思,这几日她忙着学艺,还真没注意到。 她愣了下,忙也跟着劝起来。 师雁行不禁感慨自己果然没看错人。 正如她们所言,其实说到底就是买卖罢了,即便不送这个也没什么。 但人家还是送了。 多少不说,至少心诚。 “既如此,我就不推辞了!”师雁行爽朗笑道,“都是熟人了,日后常来常往才好。” “就是这个理儿!”见她收了,老太太也十分欢喜。 送走了师雁行,老太太扭头一看,就见素来爽朗的儿媳妇瞅着自己憨笑。 “瞧你这样儿,”老太太挺傲娇地仰起头,“难不成你不是为了这个家?还是我不是这家里的人?” 王桃噗嗤一笑,心里热乎乎的,过去拉着婆婆的手腻歪一回,倒把老太太吓得够呛。 从王家出来之后,师雁行没急着回家,而是先去了趟陆家酒楼。 陆振山依旧不在,当日谈判的吴管事见她进来,忙迎上前来:“哟,这不是师掌柜?快坐。” “什么掌柜不掌柜的,比不得贵店日入斗金,风吹不着,雨淋不到的。”师雁行坐下,顺势奉承几句。 吴管事不敢小瞧他,亲自陪坐,又叫上好茶。 “不知姑娘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呢?” 听这话,简直把之前的谈判没发生过一样。 师雁行也不跟他打哑迷,“家里有了点喜事,想着买点酒来庆贺一番,正好也来问问当日咱们谈的事情,可考虑的怎么样了?” 吴管事先扭头叫人去拿酒,又笑,“我也正想得空去同姑娘说呢,奈何近来事多,竟分不开身。 这两家合作固然有益,只是事关重大,少不得要谨慎掂量,我们掌柜的这几日也在昼夜思索,想必再过两天就有答复了。” 师雁行面上不动声色,却在心中暗笑,还事关重大呢,哪有那么麻烦?左不过就是成与不成罢了。 同样一件事,人家王桃家里商量三两天,直接哐哐哐过来签了合约,又努力练习那么多天,明天就开始卖了。 这个倒好,还在那摆谱呢。 师雁行就笑,“看来是我心急了,您说的也有道理,谨慎些好。” 也行,来问一嘴挺好,你继续摆你的谱,我先把钱赚了是正经。 吴管事也跟着笑,又向她拱拱手,“姑娘体谅就好。” 说话间,伙计已经把酒拿来了,是个漂亮的青瓷瓶,上面绑着红布,盖着泥封,瓶嘴挂着麻绳,方便拎着。 这便是陆家酒楼的招牌酒,三日醉,意思是回味悠长,三日仍不想醒来。 倒不是他自家酿的,而是打通门路从外面贩来的,整个青山镇只有他家有卖。 其实这个年代,蒸馏技术相当落后,酒度数普遍不高,想醉三天根本是无稽之谈,不过是夸张罢了。 “姑娘瞧得上咱家的酒,那是它的荣幸,谈什么钱呢?拿去喝就是了。” 吴管事大方道。 “一码归一码,”师雁行却不想在这点小事上欠人人情,落人口实,直接掏出钱来付账,“那你们慢慢考虑吧,我先走了。” “慢走。”吴管事一直送到门外,看她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拐角处,才笑了声,“到底是年轻啊,这么几天就沉不住气了。” 结果第二天,派出去的伙计就慌忙过来回话,“吴爷,那个师家摊子……” 听伙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完,吴管事大惊失色,“什么?!” 稍后,吴管事步履匆匆来到师家摊子那边,老远就听见师雁行清脆的声音,“……以后就是桃姐在这卖了,或是有认识的,直接去她家里买也成。若买的多了,也可送货上门,跟以前都是一样的……” 吴管事脑袋里嗡的一声,头脑一热,冲过去喊:“师掌柜,咱们借一步说话。” 师雁行早就猜到他要来,不慌不忙示意王桃和江茴先忙,自己则跟吴管事走到几步开外说话。 “哟,难得见您亲自过来,可惜我这里没有好茶水招待。” 师雁行笑盈盈道。 吴管事的脸色难看得吓人,“师掌柜,您这是什么意思?不是说好了咱们两家合伙吗?” 合着昨天买的庆功酒是庆别人的胜利啊! 一想到他家的酒可能入了对手的喉,吴管事就恨不得时光倒流,回到昨天那会儿,抓过那坛酒来砸碎了! “说好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师雁行故作惊讶道。 她眨了眨眼,脸上满是夸张到一眼看破的茫然,“我记得昨儿我去买酒的时候还问来着,是您亲口说的还没考虑好。既然没考虑好就是还没成呀,既然没成,我怎么就不能找旁人了呢?” 吴管事一噎,突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还真是。 师雁行又笑了几声,眼中的戏谑渐渐褪去,声音也不复小女儿的娇俏,转而变得郑重起来。 “我给足了贵店时间和尊重,是你们接连推诿,难不成你们一日不答应,我就一直不能向前吗?” 吴管事惊讶地发现自己从这个矮了两三头的小姑娘身上感受到了远超老东家的压迫。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师雁行突然又笑了,跟朵花儿一样。。 “在商场上,时间就是银子,吴管事,您是这一行的老人了,其实这话本不该我说。” 什么话? 吴管事下意识屏息凝神。 “机会不会永远停在原地等人的。” 师雁行淡淡道。 吴管事突然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章节目录 第36章 蜜汁肉脯 吴管事杵在原地半天没动,胸口处活像滚着一锅沸腾的岩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抽抽着疼。 过了会儿,他好像忽然不气了,只语气不佳道:“师掌柜,就算我们拖沓了,可事出有因,掌柜的确是有事腾不出空。 况且凡事总有个先来后到,您毕竟是先去的陆家酒楼,纵然不成了,好歹同我们说一声,这么不声不响换了人,不大合乎规矩吧?” 然而却见对面的师雁行摇头,“吴管事,您又错了,自始至终,我也没说过只卖给您一家吧?” 吴管事脑袋里嗡的一声,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来了,眼前一黑。 还真是! 当时怎么就没注意到她话里话外藏了这么多机锋,竟能找出这许多漏洞来! 愤怒,憋屈,诸如此类的词汇根本不足以形容吴管事现在的心情。 他都忘了自己上次吃瘪是什么时候了!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确实实被个小姑娘说教了,还结结实实将了一军。 偏还没法还击! 吴管事不是没被人压过,假如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陆振山,甚至是其他三家酒楼的掌柜,都能接受。 可,可竟然是个初出茅庐的小丫头? 什么滋味儿? 像极了大象出行,以为对面来的是只蚂蚁,结果转头就被蚂蚁掀翻了。 挫败的窝囊暂且不提,更多的是意料之外的错愕和羞耻。 说到底,哪怕他知道师雁行跟寻常年轻人不一样,但当对方真实打实问到自己脸上来,这种巨大的落差和空前的挫败感仍令他难以接受。 师雁行看着吴管事憋屈。 她能想象对方的感觉,然而并不同情。 甚至还有点暗爽。 刚才的话,她自己也承认稍显刻薄,但很有必要。 自始至终,陆家酒楼就从没有正视过自己,没有真正将她放到平等合作的位置上,仍想着占优势、抢便宜,隐约带着那么点若有似无的施舍。 嗟,来食! 食你爹! 师雁行没明着跟他们呛声,不是没品出来,也不是不计较,而是时候未到。 可现在,时候到了。 她想冲击一下对方的底线试试,看能不能把那根高高在上的所谓“傲骨”打断了,敲碎了。 若对方接受不了,大不了一拍两散,她还有王桃这条线,青山镇的市场照样撑得起。 若能接受,那就别他娘的摆臭架子,大家正经八百坐下来,重新谈。 现在吴管事脑子里乱哄哄的,他一边强迫自己尽快镇定下来,一边琢磨如何接话。 之前他和东家仔细谈过,确定这卤味系列大有可为,都想尽可能拿下来。 只是没想到,对方做事如此迅速果决,宁肯带着两败俱伤的狠厉找旁人,也不愿意受委屈。 到了这一步,他们之前的全部计划都被打乱…… 吴管事到底经历过不少事情,最初的慌乱过后,很快找回了自己的节奏。 他暗自调整了呼吸,略一沉吟,“之前是我们怠慢了,吴某在这里向姑娘赔不是。不过,陆家酒楼确实是诚心想合作的,您看若方便的话,不如咱们再坐下来谈一谈?” 那一个卤味系列足够撑起一家店! 如果放任王桃这么摆弄下去,要不了多久,说不定在这青山镇上支撑餐饮界的就是五家酒楼,而不是现在的四家了! 师雁行挑了挑眉,难怪陆振山让他来主持大局。 这人确实拿得起,放得下,能进能退,能屈能伸。 自己刚才确实有点咄咄逼人,一般角色大概率怒气上头甩手就走了,可他竟然还忍得住,当面赔了不是,试图再谈。 “可是我已经与王家签了文书,日后供应她家卤料包了。” 师雁行故作为难道。 吴管事了然一笑,瞬间听出她话里的余地,“师掌柜处事果决,我佩服,不过,自始至终也没说这卤料只能供一家吧?” 师雁行就笑了。 这是她刚才说的话,对方又给原封不动搬回来了。 好使。 早在一开始跟王桃签合同文书时,上面就写明了,整个青山镇最多只供应两家,且明确分属不同消费群体,以免造成恶性竞争。 见师雁行没再推脱,吴管事终于松了口气。 “择日不如撞日,师掌柜,不如咱们这就?” 事到如今,赚多少利润反而成了次要的,关键得挤进去! 不是独一份儿不要紧,只要其他三家酒楼没有,就行! “不巧了,”师雁行笑道,“近来事多,竟分不开身。这两家合作固然有益,只是事关重大,少不得要谨慎掂量……” 吴管事:“……” 好耳熟啊! 这他娘的不就是之前自己推诿时的托词吗? 人固然可以报仇,但商场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过火就太幼稚了。 师雁行忽然噗嗤一笑,好似又变回天真的小姑娘。 “吴管事,我玩笑呢,您大人雅量,想必不会介意的吧?” 吴管事苦笑几声,拱了拱手,“怎么会……” 事到如今,他算真的歇了耍心眼儿的念想了。 对方年纪虽小,心眼却一点儿不少。难为能屈能伸能蛰伏,也能发狠一击必中。 自己和东家倒是耍了几回心眼,可每次都被借力打力换回来,这会儿还鼻青脸肿呢。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一时不要紧,输两次也无妨,最要命的是为了一点所谓的面子放不下身段,输一辈子。 师雁行陪着笑了一回,这才摆正态度说正事。 “实不相瞒,过两日我还要去郑家做席面,这次比上回更讲究,没个三五日回不来,当真抽不得身。” 吴管事一听,还真不是赌气,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原来如此,师掌柜手艺非凡,这是能者多劳,旁人羡慕且羡慕不来呢。” “嗨,您抬举了,不过小打小闹,说到底,还是个厨子罢了,哪儿赶得上您和陆掌柜恁大的家业……” “哎,话不好这样讲,这自古英雄出少年,师掌柜年纪轻轻却巾帼不让须眉……” 两边又进行了一番毫无营养的商业互吹,最后一起发出浮夸的笑,很有点一笑泯恩仇的意思。 不远处江茴看了,也不知怎的,就觉浑身发毛。 师雁行和王掌柜两人商议定,等她从郑家回来后的第三天重新坐下来谈。 送走了吴管事,师雁行一溜小跑回到摊子上,抓起水壶就灌,一口气狂喝半壶才罢。 “妈呀,说了一通鬼话,渴死我了!” 鱼阵面露惊悚,“鬼鬼白天也出来么?!” 她晚上都不敢把脚丫子露在被子外的,总觉得黑影里有鬼怪,随时会冲出来吃掉。 江茴听得笑出声,“放心,鬼不敢过来。”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哦了声,一点点蹭过来,紧紧搂住她的大腿。 师雁行笑着捏捏鱼阵的小辫子,“没有的事儿,逗你玩呢。” 鬼算什么啊,人可比鬼更可怕。 王桃口才了得,又豁得出去,虽是头一日来摆摊,但竟十分井井有条,一个人侍弄得风生水起,完全用不着旁人帮忙。 师雁行去看了一回,很满意,顺势退开。 江茴就抽空问:“那吴管事没找你麻烦吧?刚才过来的时候,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商人嘛,常有的事儿。”师雁行笑笑,浑不在意,“多得是昨儿打得头破血流,今儿捧着银子称兄道弟,习惯了就好。” 江茴听这话里有话,“怎么,他眼馋了?好大的脸!呸!” 鱼阵听不懂,但也跟着往地上呸了下。 江茴:“……” 她有点慌。 这孩子天天跟着出来,见了世面,可也见了好些脏东西,瞧瞧,这都学的什么! 师雁行戳戳鱼阵的肉蛋脸,“小孩子不可以这样。” 鱼阵闷闷哦了声,又问:“那狗……” 师雁行和江茴心头一跳,异口同声道:“也不可以说!” 真是好的不学学坏的,这小东西! 鱼阵噘着嘴蹲下,用手指头戳地面。 哼,小孩子怎么什么都不可以说? 师雁行笑了几声,看着路上过往的行人平静道:“做买卖不能意气用事,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以后看不惯的人和事还多着呢,难不成都不往来?不可能的。” 陆家酒楼的态度不算什么,说到底,还是自己现在太弱了。 就好比后世一个济济无名的小作坊,突然跑去找本地首屈一指的大型商超谈合作,人家部门经理都未必愿意见你。 难受吗? 确实不好受。 但事实如此,你现在就是弱,你得承认。 弱就是原罪! 况且最后她不也报了一箭之仇吗? 江茴听罢,若有所思。 理智上她明白这些道路,可情感上,仍免不了疙疙瘩瘩。 “唉,就是觉得憋屈。”她也蹲了下去,瞧着简直就是大号鱼阵。 看着娘儿俩排排蹲,师雁行闷笑出声。 “人活一世,谁不憋屈?咱们看着当官的风光,可为了升官发财,他们不照样要曲意逢迎?各有各的苦,都一样的。” 鱼阵跟着学话,“都一样的。” 江茴戳她的脸,“小机灵鬼儿。” 鱼阵摇头晃脑,“嘿嘿,小机灵鬼儿。” 师雁行失笑。 而且就目前来看,陆家酒楼的加盟实在很有必要。 师家摊子和王桃的组合就是弱弱联手,犹如三岁幼童怀抱金砖过市,迟早引发外人觊觎。 哪怕王桃再如何能干,她毕竟是个半路出家的新人,根本吞不下青山镇这么大的市场。 但陆家酒楼不一样。 在镇上盘踞几十载屹立不倒,饭菜味道暂且不提,为人处世和经营方面一定有其过人之处。 有陆家酒楼的加盟,不仅能分担聚集在师家摊子和王桃身上的火力,在市场扩张方面也会事半功倍。 多个盟友,总好过多个敌人。 这回就算陆家酒楼能补票上车,也失了先机,狠狠长个记性,以后想必也就不敢在自己面前摆谱了。 挺好。 下午家去,刚进门没多久,郭苗就来了。 这些日子生意越发好了,单靠师雁行和江茴两人根本忙不过来,就把郭苗雇了来打下手,一天给几十个钱。 光这些日子师雁行她们委托去下面收购的菜蔬和鸡鸭,郭家姐妹两户就赚了不少,正感激呢。 最初郭苗一家子都不好意思要,说不过邻里间帮忙的事儿,哪儿能要钱呢? 但师雁行是抱着长期雇佣的打算的,还是坚持给。 有了工钱,郭苗活像打了鸡血,每天干劲十足。 师家这边稍有动静,小姑娘就跟收到信号的遥控车似的嗖嗖跑来,洗菜洗菜斩鸡斩鸭,又帮着推磨打扫,恨不得干出十个人的活儿来。 在乡间女人们找点活计不容易,郭苗很珍惜。 后天要去郑家了,师雁行打算弄点新鲜玩意儿。 她去张屠户那里要了一大条嫩里脊,才要下手,郭苗就眼疾手快冲过来,“我来!” 在家里她也是一样干活的,在这儿还有钱拿,不多干点,她总不安心。 有自己在,东家就别想干活! 师雁行看看自己的细胳膊细腿儿,再看看人家的,只好罢了。 她让郭苗先将里脊肉切成细条,然后锤打成肉泥,自己在一边调味。 郭苗话不多,只埋头干活,心道这饺子馅儿还怪讲究的。 倒是江茴没那么多忌讳,“这是啥?” 师雁行习惯性卖关子,“做好了你们就知道了。” 天色不早,郭苗捶打完“肉馅儿”,谢绝了晚饭邀请就家去了。 每天有钱拿就跟做梦似的了,再吃人家晚饭,简直丧良心! 师雁行把那肉泥放在镇上买的油纸上,隔着再垫一张,然后用擀面杖擀成薄片。 江茴越发糊涂,这到底是个啥? 民间冬天也常在炉子上烤东西吃,师雁行去西屋翻出铁架子来,看了一回,有点愁: 这也忒粗了,肉饼搁在上头一准儿漏下去。 江茴倒是灵机一动,翻出来一个粗铁丝网的筛子,“这个,没用过,我给你洗刷干净了!” 师雁行一瞧,嘿,这个得劲! 只到底寒碜了些,看来还得弄个正经烤炉。 铺了肉糜的筛子底铁丝网就架在炉头上,又特意将下头的炭火用灰埋起来半边,小火慢烤。 在炉火的催发下,肉味儿混着香料慢慢散开,填满了屋子的边边角角。 里脊肉没多少肥油,可烤了这么些时候,仍渗出一点油脂,师雁行都拿小碗接了。 厨子见不得浪费。 回头或是煎东西,或是调了馅儿包包子包饺子,都好吃。 看火候差不多,肉片也收缩许多,师雁行又翻出蜂蜜来,调和了蜂蜜水抹上。 蜂蜜这种东西,甭管古代还是现代,都不便宜。 就这么一小瓶,大半两银子呢! 好在用得也少。 刷了蜂蜜水的肉脯颜色渐渐加深,慢慢显出一种异样瑰丽的灿金色来,那香气也越发繁复动人了。 母女三人整齐地吞了下口水。 要了亲命了,光猪肉就够好吃了,这还加了那许多香料,竟还奢侈地刷蜂蜜水! 谁敢说不好吃,简直要遭天谴的! 师雁行将肉脯翻了个面,照样刷蜂蜜水,一边刷一边难免遗憾。 纯天然的肉脯固然健康,颜色到底寡淡了些。 市面上那些红棕油亮蜜汁般美丽的肉脯,里面基本都加了红曲素,不然根本出不来那么好看的颜色。 可惜肉脯是临时起意决定做的,家里没有红曲。 赶明儿可以问问豆子和桂香家,之前她们家中办喜事染红鸡蛋,就是用的那个。 前后烤了大半个时辰,肉脯已经很像样子了。 油润润,亮闪闪,浓香随着热气滚滚袭来,浸透了衣角和发丝。 喘口气都是香。 撒点芝麻,师雁行将烤好的肉脯取下来,微微放凉,趁机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 “尝尝!” 她用油纸托起两片,分别递给江茴和鱼阵。 江茴其实有点馋,但开始摇头,“看着就好,你跟鱼阵吃吧。” 师雁行失笑,“没事儿,咱们都吃,你帮我品鉴品鉴。” 见自己不吃,鱼阵也在旁边干咽口水,江茴扭捏了下,果然尝了一片。 “好吃!” 捶打的肉糜格外有韧劲儿,烤制后口感很难形容,扎实又绵软,香脆又柔韧,特别有嚼劲。 里面加的香料和外面刷的蜂蜜水说不出的配,直接把猪肉本身的鲜美翻了番,简直,简直都不像猪肉了! 越嚼越香,口水直流,偶尔嚼碎几粒芝麻,那厚重的香气骤然窜出,几乎把人香个大跟头。 江茴心道,这可太适合下酒了。 或是宾客们饭后谈事情,对着小酒儿来上几片,或是聚会时佐茶,说说笑笑,多美啊! 鱼阵嘴巴小,牙齿也嫩,吃不了那么快,咬着一片磨牙,口水哗哗的。 好次! 也不必问,看她们的表情就知道结果了。 师雁行意犹未尽舔了舔唇,掰着手指数,“明儿再做点五香的,麻辣的,都用油纸裁块包裹好了,送人不丢面儿吧?” 江茴和鱼阵就都点头。 何止不丢面儿,简直太有面儿了! 郑家一直很照顾她们的生意,这回又去,合该送点东西。 但人家有钱,太贵重的她们送不起,也不合适,倒是这个奇巧精致,正好。 晚上睡觉前,江茴照例盘账,师雁行在一边练字,鱼阵盘腿儿在炕上数钱。 自从家里经济宽裕之后,师雁行偶尔就会给鱼阵零花钱。 倒不是为了让她买什么,总觉得不能委屈孩子。 江茴劝了一回,没劝动,只好单独又给鱼阵缝了个小荷包,专门装零花钱。 其实统共也没多少,就几个铜板,但鱼阵高兴坏了,每晚睡前必要数一回。 “一个钱,两个钱,三个钱……” 小姑娘跟做什么国家大事似的,认真得不得了,仔仔细细将铜板从荷包里掏出来,在跟前整整齐齐排成一排。 师雁行看得好笑,偷偷往里加了一枚。 结果,坏事了! 鱼阵数到最后,“咦?!” 多了一个! 小姑娘挠挠头,重新放回去,再数。 还是十一个! “介介!”她兴奋得眼睛闪闪发亮,吭哧吭哧爬过来,扒着小炕桌凑到师雁行眼前,神秘兮兮道,“多了一个!” 师雁行忍笑,用手指勾勾她软乎乎的下巴肉,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哦,那可能是像院子里的母鸡一样,时间长了,自己偷偷生小钱了。” 鱼阵哇了声,“蛋蛋钱!” 江茴:“……” 你这都在教孩子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鱼阵深信不疑! 小姑娘美滋滋趴在炕上,晃着小脚,开开心心又数了几遍,晚上坚持要搂着小荷包睡。 嘿嘿,蛋蛋钱! 江茴:“……” 行吧行吧。 熄了灯,她和师雁行就听鱼阵鬼鬼祟祟小声嘟囔: “钱钱啊钱钱,乖乖的,多生小钱钱,娘和介介就不用那么辛苦啦!” 江茴一怔,眼眶发胀,差点掉下泪来。 孩子虽小,可她懂事了。 师雁行早耐不住,翻身一把将小姑娘搂在怀里猛吸。 啊,充电宝! 章节目录 第37章 干豆角肉沫包子 因上回去郑家认了路,这次师雁行她们自己驾骡车去。 郑家的人倒是说还像上回那样来接,但她们想了下,还是拒绝了。 坐人家的车,到底不大得劲,而且回来若想带点什么,也不方便。 这回自己赶车,什么时候返程,带多少东西,路上无聊说说闲话,或是停下活动手脚、解手,就能尽情施展了。 若当日办不完事,便是在县城内找家客栈住下也是好的。 上次提前一天去,这次提前两天,一来本次宴席规模更大、客人更多,二来孩子们彼此间也思念,权当早去一日朋友们串门子了。 时间充裕,就不用摸黑赶路。 母女三人睡饱了觉,养足精神,好好蒸了一锅干豆角肉沫包子,配着酸辣泡椒萝卜小咸菜吃。 顺路给郭苗交了钥匙,委托她喂鸡,这才不紧不慢启程。 郭张村的菜蔬已经被她们收光了,如今日常用的吃的,全是郭家姐妹去下头偏远小村落中收来的,价格很低,品质却相当不错。 就拿这豆角子来说,也不知是水土好还是当地人擅长侍弄,肉质格外肥厚,晒出来的豆角干口感更扎实柔韧。 泡发剁碎了,跟葱姜蒜末混进五花肉馅儿里包包子,蒸得顺着褶皱直流油,恨不得把面皮儿都润透,简直好吃死了。 照骡子的脚程,中午之前是到不了的,早起特意多蒸了几个,都用木盒盖棉套包裹好,路上当午饭吃。 车上额外还有一罐卤汁、一坛酸菜、一罐泡椒、几扎土豆粉和腐竹,这些都是老面孔,不消多说。 再就是给郑家和裴先生做的肉脯,一色蜜汁,一色五香,一色麻辣,都用裁好的油纸片包裹整齐,板板正正码在新食盒里,十分体面。 另有一家一罐早上她们吃的那种酸辣泡椒萝卜丁小咸菜。 水灵灵一罐汤汁里是去皮切成长条小丁子的白萝卜,加了泡椒,腌制得脆生生,咬起来咯吱咯吱,汁水四溅,非常开胃,配饭佐粥都好。 地面被冻得邦邦硬,骡子四蹄踏上去咔哒哒直响,两道浓密的白色水汽不断从它鼻孔中喷出,然后又迅速消散在空气中。 它干得很起劲。 这些日子师雁行没少用它拉磨,或煮腐竹,或磨香料,而每次拉完磨,就会用喷香的豆渣犒赏它。 久而久之,骡子形成条件反射,一看江茴拿眼罩,就主动低头往上套: 嘿嘿,这是又要有好吃的啦! 豆渣营养价值很高,饥荒年间,便是人也吃不到这么好的。 大半个月下来,骡子一身皮毛被滋养得油光发亮,眼睛也有神,身子骨也抽条了,看着很气派。 天很冷,但日头不错,晒在身上暖融融的。 师雁行和江茴轮流赶车,鱼阵时不时露头说笑一回,大部分时间都趴在车厢里,晃着腿儿摆弄陀螺玩。 “虽还是走同一条路,”看着路边枯草地里未化尽的残雪,江茴不由感慨道,“可心境却截然不同了。” “处境不一样了嘛,”师雁行笑道,“说得粗俗一点,如今咱们有钱了,有了退路,就有底气。” 江茴摸了摸骡子被日头晒得暖呼呼的皮毛,也跟着笑了。 “这倒是。” 不久前的她们还只是小镇街头卖大碗菜的摊主,每日二三百文进账就满足得不得了。 忽然县上有名有姓的大财主请她们去做席,兴奋之余,江茴更多地还是惶恐,生怕弄不好,生怕自己拖了后腿…… 可如今呢? 竟敢跟酒楼当面锣对面鼓的干,偏偏还打赢了! 也就是跟陆家酒楼交锋后,江茴的心境突然就有了质的变化。 她终于意识到,好像酒楼也没什么了不起。 甚至就连县上的财主,也渐渐褪去那层高高在上的光环,逐渐变得可以接近了。 就算弄砸了又怎么样呢? 我们也不指望他们过活,眼下买卖渐入佳境,瞧着也没什么不好。 飒飒说的么,先富带动后富,如今我们已是先富了,日子且长着呢,还怕不能更进一步么? 嗯,飒飒说的就是对的! 中午果然没赶到。 三人轮换着吃了豆角包子,又走了大半个时辰,这才进城。 去郑家后中间再出来肯定不大方便,就直奔县学。 那门子还认得她们,见状就笑,“还是来找裴先生?” 师雁行跳下车,照例抓了几个大钱,另有一包事先准备好的卤味递过去,“是呢,大冷天的,您也辛苦了。这是自家做的,跟兄弟们下酒吃吧。”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些类似门卫的小角色消息灵通着呢,反而轻视不得。 那门子假意推脱一回,见油汪汪一包鸡鸭腿儿,忙低头嗅了一口,“好香好香,小娘子还有这般手艺?” 师雁行这回送的东西比上次更多,那门子收了好处,也不觉得苦,笑嘻嘻叫了一个要好的同伴来。 “外头冷,小娘子且先上车坐等,我们送了东西就回来。” 却说裴远山今天下午没课,与妻子用过午饭,正在屋外晒书,就见一个眼熟的门子带人提着大包小裹上来,说还是上回那位师姑娘送的。 裴远山倒不在乎这些,只微微皱眉,待看到包袱上面一卷纸才略略舒展。 他让妻子收拾东西,自己径自取了纸卷展开来看,果然是日常描红练字。 “倒是不曾懈怠……”见那每页纸上都标着日期,裴远山眼中隐隐带了笑意。 宫夫人亲自将东西提进来,见里面有上回吃的酸菜和土豆粉,笑道:“正好,今儿晚上咱们就用这个。” 上回丫头用酸菜煎了蛋饺,他们夫妻俩都用了许多。 见裴远山全神贯注盯着什么瞧,像是没听见自己说话,宫夫人也凑头过去瞧了眼。 “呦,这是交的功课?” 裴远山嗯了声,竟起身进了书房,挽袖提笔往朱砂砚台内蘸了一回,仔仔细细批改起来。 这一横不够力道,那一捺没收住…… 他一点儿也不介意师雁行是个女子,甚至没正经进学,只埋头批改,一页一页一字一字,看得很认真。 不多时,师雁行送来的一摞作业上就都密密麻麻挤满了大小不等的红圈,边角还有裴远山亲笔题写的批注。 宫夫人中间来添了一回茶,又请两个门子进门歇息。 “他老毛病上来,少不得要几刻钟。” 两人忙道不敢,只敢在外间小凳子上,屁股坐了半边,小心翼翼吃茶。 哪怕他们平时再怎么私下里取笑,人家毕竟是做过京官的,那就是天上星宿! 岂敢怠慢? 屋子里静得吓人,只听见外面宫夫人翻动书页,还有书房内裴远山笔尖划过纸面的细微动静。 两个门子坐在原地一动不敢动,浑身不自在。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初与师雁行说话那门子知道裴远山和宫夫人为人和气,略吃了几口茶,便大着胆子问:“敢问夫人,那位师姑娘是什么人呐?” 宫夫人才要说话,里头裴远山已经批改完毕,闻言大步流星走出来,淡淡道:“我的学生。” 那边师雁行等人足足等了将近半个时辰,这才看到门子喘着气跑回来。 也不知怎的,他们对自己的态度好像突然恭敬起来。 江茴赶着车往郑家去,师雁行则跟鱼阵窝在马车里看被打回来的作业。 本来师雁行就是刚开始练毛笔字,交作业的时候其实挺心虚,但又怕平白送东西对方不收,这才硬着头皮交了。 如今还没打开,就看见无数力透纸背的红圈圈,顿觉头皮发麻。 裴先生也忒尽职尽责了点儿! 鱼阵伸着脖子看,惊叹道:“好多蛋蛋!” 师雁行:“……” 确实够多的。 她每张纸都写足了一百个大字,头几张几乎是满江红,连裴远山的批注都快挤不下。 但越往后,有问题圈红的地方就越少,批注也多起来。 最后一页的背面,裴远山还写了一行字: “学者不易,学而不移,望自珍” 师雁行慢慢念了两遍,缓缓吐出口气,将那一摞作业都小心地折好收起来。 望自珍。 一时到了郑家,早有小胡管事迎出来。 “可算把三位盼来了,几位主子都等着呢!” 两边寒暄一场,先去安置。 还是住上次的小院子,大体布局没变,但多了不少细节,最令人惊喜的就是厢房里新砌的灶台。 小胡管事说:“这回住的久,姑娘又爱摆弄这些,万一一时想弄什么,也好有个去处。您再瞧瞧,看有无疏漏,只管告诉我。” 师雁行笑着道谢。 这就是彰显实力的好处了,各方面都开始重视,待遇飙升。 略歇了一回,母女三人就洗漱了,换过新衣裳,去见主家。 天色尚早,**父子仍在外面铺子里忙活,师雁行她们去正房见的便是老夫人和两位太太,还有早几日就望眼欲穿的有寿和有福。 “鱼仔啊!” 三人刚一进来,还没行礼呢,就见一颗人形小炮弹激射而来,结结实实将鱼阵抱了个满怀。 有寿到底矜持些,跟在后面问好。 老太太就笑,“瞧瞧这些小东西,看得咱们心里也热乎乎的。呦,几日不见,倒像是抽条了!” 趁着寒暄,师雁行顺势观察了两位太太。 郑如意的妻子俨然是照着日后当家主母的模板找的,浓眉大眼很大气,行事也舒展大方。 年轻些的是郑平安之妻柳芬,瞧着也就是二十岁模样,珠圆玉润带点婴儿肥,眼睛很澄澈。 她一看就是那种被娇宠着长大的好人家的姑娘,五官明媚,眉宇间不见一丝阴霾,哪怕已为人妇,明亮的眼底也还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 见师雁行看过来,柳芬歪头一笑,两只大眼睛就弯成月牙。 甜妹! 活的甜妹,这谁能不爱? 师雁行也跟着笑起来。 那边老太太叫人上了茶,又很稀罕地打开她们带来的肉脯匣子,“这样客气……” 另一边,有福已经拉着鱼阵说起悄悄话。 她的话多且密,鱼阵就觉得耳边嗡嗡直响,根本听不清她说什么。 “……巴拉巴拉,我可想你了!” 一口气说了一大串,有福终于停下来喘口气,顺带着啃肉脯。 “这个真好吃呀,有姐姐真好,鱼仔你天天吃这么好吃的东西吗? 这回来了就别走了吧?咱们都跟姐姐一块儿住。 对了,我养了只兔子,眼睛大大的,屁股肥肥的,等会儿问问姐姐好不好吃……” 有寿实在忍不下去,抓起一块肉脯塞进妹妹嘴里,耳根清净! 他狠狠松了口气,看着同样松了口气的鱼阵,一个没忍住,飞快地捏了捏她的脸蛋子。 哇哦哦哦,好软乎! 鱼阵早就被人捏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只睁着大眼看他。 有寿被看得不好意思,挠着头找话说,“我也开始练字了。” 那边他娘听见了,噗嗤笑出声,“瞧瞧,这是表功呢!前儿也不知是谁,握了两天笔就哭唧唧,说磨得手疼……” 有寿被笑得脸红,转头怒瞪,“娘!” 师雁行忍俊不禁,好么,这是亲妈! 章节目录 第38章 吃席 雪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郑家大厨房内,两个厨子面面相觑。 赵大厨:“……” 师雁行:“……” 不算怎么久别的重逢气氛有点尴尬,毕竟自己上次还当着众人的面说就来这一回。 赵大厨:“来做席啊?” 师雁行:“……嗯呐。” 短暂的沉默过后,师雁行觉得人家都主动打招呼了,自己也得说点什么缓解尴尬。 “您忙着呢?” 赵大厨:“……嗯呐。” 两人对视一眼,又整齐而沉默地别开脸,都直白而强烈的感受到了彼此的尴尬。 外面**和郑如意爷俩:“……” 这俩人干啥呢? 莫非这就是大厨之间特有的交流方式? 赵大厨说不出自己得知师雁行又要来时究竟是个什么心态,看东家和她的心情极为复杂,颇有种原配见到自家男人带回来心宠小妾的酸楚,又有种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的诡异的释然: 啊,我早就猜到会是这样了! 虽然上回她那么说了,但是做菜吃饭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啊! 赵大厨倒不是说记恨师雁行,毕竟男人花心这事儿,根源肯定是男人。 羡慕吗?肯定是有的。 嫉妒吗?杠杠的。 他也不是想不开,这种事儿肯定是东家主动授意,人家才能来的…… 赵大厨活了半辈子,从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这般多愁善感。 去跟女眷们打了招呼,听说郑家父子回来后,江茴和鱼阵仍留下玩笑,师雁行则出来见人,商议一回,熟门熟路到了大厨房,这才有了方才尴尬的一幕。 据**交代,这次宴席来客共计六人,不仅人数较上回多,而且分量也更重,其中有两人干脆就是衙门里管朝廷拨款的。 一听有官府的,不用**强调,师雁行就能感受到这份紧要了。 “那我先预祝大官人旗开得胜了。”师雁行笑道。 衙门的人都来家里吃饭了,想必这买卖已是十拿九稳,说点吉祥话不亏。 果然,**听得十分舒心,但嘴上仍谨慎道:“哎,买卖落在文书上之前,多有变数,这话言之尚早了。” 师雁行细细问了宾客的籍贯,喜好,甚至是年纪和最近的身体状况。 有上次的合作打底,**一早就派人明里暗里打听了,直接单独列了个单子交与她看。 “这两位不食辣,”师雁行招呼赵大厨一起过来看,后者别扭了下,倒也吭哧吭哧蹭过来,“这么一来,辣菜和不辣的就要好生均衡一下。” 不光正菜,配菜和后面的点心也要考虑到。 总不能让有的客人没得吃。 涉及到正事,赵大厨也顾不得扭捏,伸出粗短的手指指着那官员的名字道:“他是西北人,喜食羊肉,后头也采买了两头嫩羊羔子。” 师雁行没着急应。 许多时候请客的人都会有一种习惯性思维,那就是客人长久离家,一定会思念家乡风味,所以如果席面上有对方的家乡菜,那么他就一定会很高兴。 简单来说,这种想法基本没错。 但前提是你做的确实是他喜欢的。 假如不慎踩入刻板印象,或是恰好做了对方不喜欢的菜,又或者,味道根本不对,反而可能弄巧成拙,还不如一开始就不做。 五公县本地并不以产羊出名,虽民间偶尔也食用羊肉,但肉质相当一般,膻味很重。 而这位贵客的老家恰恰就是以细嫩肥美无异味的好羊闻名的大西北,光食材一项,就差远了。 包括**和郑如意在内,都不敢保证对方吃到酷似家乡风味,但实际上口感和味道却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羊肉后,到底是喜是怒。 师雁行把顾虑一说,**沉吟片刻,“那就不做羊肉。” 买卖谈到这一步不容易,他赌不起。 既然有隐患,干脆就不上了! 况且对方很早就出门求学,想必外面的菜也吃惯了。 郑如意有点担心,“不用羊肉的话,只猪肉和鸡鸭鱼会不会太过简薄了些?” 师雁行就道:“咱们虽没有好羊,但有好牛啊,取肥嫩的牛肉炖了,照样体面。” 四个人埋头商议半天,大体定下菜单时,天都黑透了。 看着墨迹未干的菜单子,**长出一口气,心头巨石算落地一半。 六名客人,爷俩儿作陪,一共是八人,暂定十二个菜,外加小菜甜品若干。 但菜单上却足足列了十四个正菜,怕的是宴会当日有什么差池,也好及时添补。 主菜定了师雁行提议的佛跳墙和赵大厨的红烧鱼,后面是扒牛舌、蒜泥白肉、四喜丸子、炜鹌鹑、火腿鲜笋汤、三丝羹等。 四喜丸子有的地方也叫红烧狮子头,五公县也常吃,这菜自然交给赵大厨做。 他对师雁行往里面加藕丁的提议很有异议:“这么一大坨肉的加菜,那不成素的了吗?” 赵大厨感觉受到了侮辱。 师雁行:“……” 她看看那一大坨肉,再瞅瞅那一点可怜的藕丁,觉得对方对素菜这事儿有那么亿点误解。 **言简意赅,“两种都做了尝尝。” 赵大厨就不做声了。 他看着菜单,多少有点落寞。 上回他负责的菜品还能占到六七成,可这次……自己好像已经沦落为副手了。 他忍不住扭头看看师雁行依旧透着稚气的脸,心中酸涩难当,甚至夹杂着一丝无法忽略的怒意。 你凭什么! 我辛辛苦苦干了这么多年,你才几岁? 凭什么! 师雁行正跟郑如意商议配套的餐具,没注意到赵大厨的神色变化。 后者一抬头,却突然对上**的眼睛,不禁打了个激灵。 **只是貌似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但只这一眼,就好像寒冬腊月倒下来的一桶冰水,瞬间把赵大厨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浇灭了。 赵大厨的心脏都似乎停跳了片刻,然后对着**,微微低下了头。 就连腰背,似乎也佝偻了些许。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用力吸了口气,如同溺水的人上岸。 赵大厨背上被惊出一层冷汗,把贴身的衣裳都湿透了,紧紧黏在皮肉上,冷飕飕湿哒哒的不舒服。 好险。 我真是魔怔了,他默默地想。 商量好了菜单,照例是先试菜。 别的倒罢了,尤其一个**父子听都没听过的佛跳墙,必然要做了尝尝的。 上一回宴请的都是清流,且买卖未定,席面不便铺张。但这次不同了,大可以放开手脚做。 师雁行见厨房里参翅鲍齐备,又有好肥嫩干瑶柱和油汪汪大肥鸡,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道正菜就是佛跳墙。 跟许多其他菜一样,佛跳墙的真正起源至今无法考证,而市面上流行的版本也有许多,各个儿都喊自己才是最正宗的。 师雁行做的也只是自己的版本,觉得什么合适就放什么。 菜品其实无所谓正宗不正宗,只要食客喜欢,吃着受用,那就是正宗。 说到底,“正宗”“标准”都乃人定,是人就有偏好,就有私心。 可菜肴的最终归宿是食客的肚子,说句不中听的,厨子喜欢算什么? 得是食客爱的,才是真好。 更甚一步说,历史是胜者书写的,烹饪界也不例外: 你又怎么保证那些所谓的“正宗”,最初不是“邪/教”? 作为餐饮从业者,师雁行上辈子就对所谓的“正宗党”深恶痛绝,一个个粗通点皮毛就开始半瓶子晃荡,见缝插针指点江山起来。 佛跳墙做起来费时费力,酸菜鱼和蒜泥白肉都出锅了,那边瓦罐里还咕嘟咕嘟冒热气呢,少说也得几个时辰之后才能得。 连带着火腿鲜笋汤,酸菜鱼、蒜泥白肉,外加一份扒牛舌,都送到前头郑家人的晚饭桌上。 江茴和鱼阵也被留下一起用饭了。 师雁行看着一直袖着两只手站在旁边的赵大厨,总觉得他的身影中透着萧条,便试探着问:“要不,来点儿?” 赵大厨眼神复杂地瞅了她一眼,胖脸上显出几分纠结。 过了会儿,挪着脚尖往这边蹭,别别扭扭伸出手,“咳,那就……来点儿?” 一个好汉三个帮,一顿不吃饿得慌。 约莫一刻钟后,两个好汉就以整齐划一的姿势抱着碗蹲在屋檐下唠嗑。 背后生着炉子,暖烘烘的,面前就是纷纷扬扬迎着灯光扑簌簌落下来的鹅毛大雪,虽是油烟缭绕的大厨房,竟也难得有了几分意境。 “您哪年过来的?家里人都还好?” “……你到底几岁?怎么说话比我还老成?” “……不一般都从家里人问起么,不然问点啥?” “……这倒也是。” 就算孤家寡人,至少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总有爹妈吧? 从这个话题入手,甭管什么人都不会落空。 赵大厨是典型的五公县人,其实不大爱吃鱼,大多数时间做也不过图个吉利,因为总觉得腥气。 可眼前这道什么酸菜鱼,却着实突破了他的坚持。 也不知怎么处理的,泥腥味打从一开始就被降到最低,又加入酸菜掩盖,好像唇齿间只剩酸爽。 偶尔不小心嚼到一点黄绿色的泡椒,好家伙,从未感受过的尖利的酸辣便直冲鼻腔,恨不得把眼泪都激出来! 赵大厨不大爱吃辣,或者说不擅长吃辣,可偏偏第三口就咬到泡椒,一张胖脸都涨红了。 他张着大嘴,呼哧呼哧喘粗气,泪眼汪汪。 嘴巴里火烧火燎的,连带着喉管和胃,都像有一汪热油呼噜噜直滚。 一张嘴,他都怀疑会不会喷出火来! 好辣好辣! 理智告诉他,该停了,没见嘴唇都木木的没知觉了吗? 可他娘的停不下来啊! 鱼片那样滑嫩,吃在嘴里嫩豆腐似的,伴着微烫的酸辣的汤汁嘶溜下肚,别提多享受。 鱼肉忒嫩,难免有被夹碎了的,这能浪费了? 赵大厨抹着热汗钻回厨房,挖出来大半碗米饭,先扭头看师雁行,意思是你还要不要? 师雁行摇头失笑。 赵大厨斯哈着,犹豫了下,干脆放下端起来的酸菜鱼小盆,竟直接把米饭扣进去了。 半透明的鱼汤迅速浸润了米饭,酸辣的滋味彻底分散在米粒的每一点边缘。 盆壁很厚,保温效果极佳,吃到最后了,鱼汤还有点烫。 赵大厨有点踟躇,嘴里本就火烧火燎的,再来点热汤,那不得烧着了啊? 可有的东西它就得趁热吃呀! 赵大厨一鼓劲,埋下头去,唏哩呼噜连汤带饭扒完了。 师雁行看得目瞪口呆。 壮年厨子的胃口惊人,处理完了酸菜鱼,赵大厨甚至又去拿了个热炊饼掰开,将剩下的几片蒜泥白肉都塞进去,用力一压。 看着边缘慢慢渗出来的红油,闻着鼻端萦绕的香气,赵大厨很没出息的吞了下口水,一口咬下去。 哇哦哦哦! 热炊饼浓浓的麦香根本掩盖不住这酱汁的香味,还有五花肉片的软糯,美,美得很,美翻了! 对了,还有他们俩分别做的四喜丸子,加藕丁的,不加藕丁的。 加了藕丁之后确实好吃。 光吃肉很容易腻,而且口感相对单调乏味,但是藕丁的话会时不时咬到,脆生生一点很清新,有种小惊喜。 最后,赵大厨抹抹肿大了一圈的嘴,看着碗里剩的蒜泥白肉的红油底子问道:“这也是你自己琢磨的?” 师雁行摇头,“那倒不是。” 蒜泥白肉这道菜老早就有了。 赵大厨松了口气,脸上多了点笑模样。 对嘛! 他就说嘛,一个人再怎么妖孽也不能这么着的,这才多大点一个半截高的人,咋就能自己创菜了呢? 然而没等他高兴完,就听那小王八蛋幽幽补了句,“原来酱汁的味儿我觉得不太好,就给完善了下。” 赵大厨:“……” 我可去你的吧! 章节目录 第39章 炝锅白菜面 今天来郑家吃席的六名客人中,四人来自县学,两生脸两熟脸,裴远山不想继续掺和这些,没来。 另外两位,一是本地人称衙门二老爷的县丞孙良才,另一位则是主簿朱大人。 县令本人没来,毕竟身份忒特殊,若因一笔买卖就随便赴宴,传出去难免让人说嘴。 但作为二把手的县丞孙良才到场,已经旗帜鲜明的表达了县令的态度。 所以,不怪**紧张,今天这桌客人,几乎就是整个五公县的天。 伺候好了,至少接下来三年五载顺风顺水,伺候不好了,能不能过了年也难说! **先带着长子敬了一圈酒,众宾客很给面子,都喝了。 稍后佛跳墙上桌,一人一个小盅,解开盖子,一股从未闻过的浓烈异香瞬间席卷全场。 哪怕没鼻子的人也要喊一嗓子香。 但奇就奇在,你知道它香,一时间却猜不透到底是什么。 别说这些没见过的,便是已经提前试过的郑家父子,也禁不住暗咽口水。 这道菜当主菜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且不说味道如何,光耗费的材料吧,海参、鲍鱼、瑶柱、排骨、肥鸡等等,单独拎出来每一样都够独立成菜! 几小时细火慢炖,好些**都觉得不错的好物,竟也被无情舍弃。 然后,就得了那么十来盅。 按着人头多出来几个,怕的是出篓子。 或是哪位客人当真吃美了,就是不顾体面还要叫第二回,那也不能走空。 “这是从外头聘来的大厨特意为诸位贵客烹饪的佳肴,名为佛跳墙,意思是如此浓香,便是佛祖见了也要忍不住破戒,越墙而来了!” 郑如意介绍道。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信佛的,故而听了这话,都是大笑。 “能博诸位一笑,便是这名儿的造化啦!”**笑着谦让道,“来来来,举箸,同食美味。” 在场不少人都是吃惯山珍海味的,却从未见有一道菜能将如此多的的奇珍汇聚一坛,哪怕还没尝,已有些飘飘然。 自己受不受重视,单从菜品上就能看出来。 若是外头来的打秋风的,主人家舍得给他们吃这些? 上回就来赴宴的两位客人顾不得许多,忙先夹了块来吃,却是滋味儿醇厚,才要夸赞,忽听斜对面响起低低啜泣声。 众食客俱都停了手中动作,齐齐抬头去看,愕然发现低声呜咽的竟是上座的县丞孙良才。 他看着佛跳墙长吁短叹,又以袖掩面,十分凄凄艾艾。 **心里直打鼓,心道好端端的,这是闹什么妖? 嘴上却关切道:“大人何故伤心呐?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非也,”孙良才摆摆手,放下袖子,露出一双泪眼,叹道,“饭菜极好,只是忽然想起家中老母,她老人家清贫惯了,想必此时在家青菜豆腐,我却在这里山珍海味,真是枉为人子!” 众人:“……” 尤其是与他同来的主簿正巧才塞了一粒瑶柱在嘴里,美得飘飘然,听了这话,顿时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好你个孙良才啊,玩儿这出孝顺儿子的戏码,你他娘的倒是早说啊! 你出来吃席惦记老母,那我们这些成什么人了? 岂不是没了心肝! **也有一瞬间错愕,不过到底经历得多,面上且瞧不出来。 就见他略一挤眼,不过短短几息的工夫,眼眶竟就红了! 对面的郑如意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本事? 您怎么办到的! “大人纯孝,着实令人动容。”**也陪着假哭,“不如草民派人去将老夫人请来,或是额外置办一桌……” “哎!”孙良才忙阻止,“本官一点家事,何苦劳动大官人?少不得打发我的小厮去将这什么佛跳墙送与她老人家吃。” “大人此言差矣,”**正色道,“大人想尽孝心,又不欲扰民,这有何难?倒不必这么着,岂不知您孝顺老母,令慈也心疼儿子。若说这菜虽难得,后厨倒还有两盅,草民这就打发人给老夫人送去就是了!” 孙良才见状,又推辞一番,少不得众人都上来劝,这才慢慢止住,一时席上喜气洋洋。 稍后酒过三巡,众人略略有了一点醉意,**这才提起买卖的事。 其实县学那边用谁的布匹棉花都无所谓,关键是衙门肯不肯点头,肯不肯拨款。 被伺候好了的孙良才也不卖关子,直道郑家布庄多年来诚信经营,积极纳税,还逢年过节就捐钱捐物施粥舍药,县令大人他老人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试问这样的好商户不扶持,却照顾哪一家?故而衙门这边不是问题。 郑家父子这才敢放下心,又使出浑身解数敬了一回酒。 因怕误事,桌上摆的都是口感好,却不易醉人的西域葡萄酒,也不知那孙良才天生不胜酒力,还是借酒劲说真话,不多时就有些歪歪斜斜,拉着**喊起贤弟来。 **连呼不敢,却听孙良才又叹道:“老弟,你们外头只瞧我这一身官皮,口口声声何等威风,殊不知,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呀。” 这话倒是真的。 **点头,深有同感道:“是呢,草民明白。” 就跟外头的人看他郑大官人腰缠万贯,觉得肯定事事顺心一样,哪里知道酒桌上给人家装孙子的苦? 孙良才微眯着眼睛唏嘘道:“有时想想,这大半辈子弄这点微末小官,图什么!还不如像老弟这般做点买卖,照顾的家里人穿金戴银,想吃什么吃什么。不像我,老母下月寿诞,我却置办不起像样的席面……惭愧,惭愧呀!” 郑心头微动,才要说话,却见孙良才将脸一抹,笑道:“是我酒后失言,失态了,老弟权当没听见,切莫往心里去。” **敷衍几句,却是结结实实往心里去了。 稍后散席,郑家父子亲自将贵客们送出门,亲眼看着上了轿子,又送出去半条街,这才顶着雪片打着寒颤回屋取暖。 爷俩也不敢就此歇息,就去前头书房对坐烫脚,一边烫脚,一边细细回忆今天宴席上的点点滴滴,查缺补漏。 “爹,”郑如意亲自替**倒了一回热水,“那孙县丞最后哭穷,到底是真的酒后吐真言,还是借机索贿?” 入夜后西北风越发紧了,吹得窗纸一鼓一鼓的,叫人不自觉跟着抖。 **沉吟片刻,意义不明地呵呵几声,良久,才缓缓道: “孙良才素来有孝子之名,孝心么,七分真三分假,哭穷么,只怕倒有八分真。” 县丞看着威风,实则地位确实有几分尴尬。 上头有县令压着,下头又有各项分管的主簿、典史等,律法条文上也只说是“辅佐县令”,并未规定实权。 只要县令有心拿捏,县丞就是个摆设。 外头的人若要行贿,要么直接打通县令的关节,要么专攻下头的小鬼,很少有人求到县丞头上。 没人求,俸禄又少,自然穷些。 如今五公县的县令虽没有故意为难孙良才,甚至很有几分倚重,但两人都是一般的经营名声,只要别人不主动给,孙良才也不好意思开口要。 这一来二去的,难免捉襟见肘。 郑如意听罢,就说:“既如此,咱们单独封个红封?” **摇头,“不妥,此番已经提前打点了衙门里的几位大人,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再单独给孙良才,来日东窗事发,叫县太爷怎么想?” “那就连县太爷一起给?” “也不好,凡事过犹不及,若一味拿银子硬塞,他们少不得也要觉得咱们的钱是大风刮来的,得的这般容易,往后即便无事也要寻些事情来刁难了。” 跟官员打交道是门学问,伺候不周到不成,伺候得太周到,也不行。 孙良才已经收了银子,自然不会在这档口再狮子大开口,不合规矩。 而据**所知,他老娘的寿诞还真就在下月。 既然他哭说办不起席面,那自己就送他一份席面!既不打眼,又是切实的实惠。 **把脚从水盆里提出来,用干手巾擦了一回,塞到柔软的貂皮家常软鞋里,舒舒服服吐了口气。 关外气候恶劣,那儿所产的畜生皮毛就是比管内的厚实养人。 他看着长子,笑道:“你还差点火候,且学着吧!” 郑如意先一步穿好了鞋,过来扶他一把。 “瞧您老说的,您这些绝活儿,我怕是一辈子都学不完呢。远的不说,单说今儿席面上您跟着假哭吧,怎么就那么快呢?” 才刚他也偷偷挤眼来着,都快痛死了,硬是一滴泪没有。 **难免十分自得,“哼哼,这叫真本事,你小子,还差得远呢!” 次日一早,师雁行不想吃客饭,却也懒得再正经八百做大菜,便随手挽了头发,去煮了一锅炝锅白菜面。 这面其实很简单。 用一点五花肉薄片干锅煸出油,等肉片卷曲,边缘金黄,再加上切细的白菜丝和葱花爆香,炒到边缘微微发焦,倒水煮开后下面条。 面条也别用纯精面儿,适当掺和点豆面更好吃。 切面的时候不必切得太细,略宽点,略厚点,更容易挂汤入味。 非常香! 就是那种难以形容的,极其纯朴的食物本源味道的香。 乍一看好像平平无奇,甚至有点寒酸,但吃一口就停不下来,而且肠胃会非常受用,浑身暖洋洋,酣畅淋漓。 连口汤都不想放过! 鱼阵现在用筷子还不是很熟练,遇到这种滑溜溜的面条更是直接趴窝。 江茴就给她买了木头叉子,小姑娘自己抱着碗,蠕动着小嘴巴,从这头慢慢啃到那头。 有时吃得急了,小脸蛋憋得通红,满脑门子都是汗。 “好次!” 一大清早的,有寿和有福兄妹俩就大大方方来蹭饭了,三个小朋友扎堆儿吃饭,进得格外香。 据有福偷偷说,其实他们二婶儿也想跟来,但不好意思。 小姑娘摇头晃脑道:“大人真可怜,我还是不要长大了!” 以前她总盼望长大,觉得大了就什么都能干了。 可如今看来,好像大人也不是那么快活。 至少,二婶儿就不能跟自己和哥哥一起来蹭饭啦! 忒惨! 师雁行失笑,这人小鬼大的。 她还挺喜欢柳芬,若在外头,少不得请对方用饭。 可这是在郑家,人家的地盘上,两个小的过来胡闹也就罢了,若自己真主动凑上去,却把赵大厨置于何地?那就是越俎代庖了。 人得有分寸。 有寿先吃完一碗,非常豪爽地喊,“姐姐,还要!” 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有寿虽还算不得半大,但六岁小男孩的饭量也已有些惊人了。 师雁行就示意他带的人随便盛。 大厨房给的那一棵大白菜和一捆大葱才用了点渣渣,就是把这群小的都撑坏了也吃不完呐。 有福紧随其后,嘴巴上还挂着一截面条,就迫不及待含糊不清地跟着喊,“我,我也要!” 输什么也不能输吃饭呐! 鱼阵从饭碗顶上抬起眼睛来,有点懵。 这咋都吃完了呢?! 她低头看看自己还剩的大半碗,一时间有点犹豫,不知自己是不是也要随大流喊再来一碗。 “要细嚼慢咽,”江茴立刻制止了她这种危险的想法,“能吃多少吃多少,没吃够咱们家去再吃。” 鱼阵眨巴着眼消化片刻,终于意识到娘的画外音: 他们没姐姐! 除了这几天,吃不到好吃的! 弄明白这一点后,鱼阵也不急了,看着对面有寿和有福的眼光中,隐约带了点怜悯。 多可怜呐,他们没有姐姐! 章节目录 第40章 糖尿病 是不是觉得这章眼熟?没订阅够一定比例,那还得再等等哦!师雁行什么都没说,只是跟着笑,让她充分享受胜利的喜悦。 鱼阵也被这气氛感染,看着比前几日开朗多了,路上竟也会撒开妈妈和姐姐的手在前面追着蝴蝶蹦哒几下,蹲在路边欣赏草丛中嫩生生的野花。 “福蝶!” “介~介!花!”小姑娘像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指着那花。 师雁行笑道:“这么喜欢花呀?” 鱼阵揣着手手点头。 “那咱们摘两朵回家好不好?”师雁行说。 没想到小朋友没有同意。 她扬起小脸儿,非常认真地说:“会痛哇。” 说着,就做了个龇牙咧嘴的表情,好像自己也跟着痛起来。 江茴也走过来,跟着一起蹲下,伸出手轻轻碰了碰柔嫩的花瓣。 “对,花摘下来几天就死掉了,若真的喜欢,怎会如此?” 师雁行本能觉得这话里有话,下意识看了她一眼,发现江茴眼神飘忽,显然不知想到了什么,但绝不会只是在说花。 跟她的过往有关吗? 鱼阵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过了会儿忽然问:“死掉,就是像爹爹那样?” 师雁行和江茴都愣了。 这几乎是她会说话以来讲过最长的句子。 江茴怜爱地将小女儿抱起来,轻轻亲了亲她的脸蛋,眼底迅速沁满悲伤。 她不仅没有了丈夫,还失去了一个女儿…… 鱼阵感受到母亲的悲伤,懵懵懂懂的用小手环住她的脖子。 师雁行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此情此景,她说什么都不太合适。 好在江茴很快就调整过来,兴奋了大半天的鱼阵也睡了过去,两人继续往回走。 “抱歉。”江茴忽然道。 大好的日子,她却忽然说这些。 “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人之常情,”师雁行道,“你不必这么说。” 短短两年间就失去两个至亲,老实讲,江茴还能在外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已经殊为不易。 江茴沉默片刻,就算把这节揭过去了。 人死不能复生,死者已矣,可生者还是要努力活下去。 她的女儿还没有长大,如今,生活又迎来转机,一定要坚强。 “说起来,你可真了不起。”江茴故意收回今天的生意,“头一天就赚了这么多钱。” 今儿才卖了那么点呢,碗筷也可以多次使用,如果以后再多卖些,一天岂不是要赚六十文、八十文?! 一天六十,一个月三十天,就是足足一两八?! 一年二十多两!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得出结果的瞬间,江茴还是禁不住吸了口气。 这么多! 莫说整日侍弄土地的农民,那是一年到头不见银子的,就是镇上那些不大起眼的小馆子,一年的纯利润也未必有这么多。 是了,她们这买卖没什么本钱…… “觉得赚钱简单吗?”师雁行忽然问。 “简单。”江茴笑道。 若日日能得如此,何愁没有好日子过? 师雁行也笑了,“那些同行也这么觉得。” 江茴的笑容戛然而止。 师雁行继续道:“做这一行门槛低,只要有心留意,谁都能掺一脚。咱们这头几日做,知道的人不多,可你等着瞧吧,莫说再过十天半月,便是五七日之后,恐怕街上就会再冒出几个大碗菜的摊子。” 伴着她的话,江茴的表情越发凝重,拍打鱼阵脊背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下了。 “那些摊子可能比咱们的更大,菜品种类更多,甚至就连价格,也可能更便宜。” “可是,”江茴忍不住道,“咱们这些大多都是自家有的,本钱已经一降再降,他们卖的再便宜些,岂非要折本?” “暂时折本怕什么?”师雁行反问,“况且咱们小门小户,家底儿又薄,且外头看着只有几个女人,便是软柿子好拿捏,难不成还能和他们硬碰硬?只要坚持一段时日,把咱们熬走了,他们再把价格提回去就是了。” 任何行业都免不了类似的恶性竞争,尤其街头餐饮,几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很容易就被模仿。 若是对手讲究,大家一起发财,少赚点也就算了。 但是多数人眼皮子浅,只想着自己划拉,容不下旁人。 江茴自然明白她说的都很有可能发生,咬了咬唇,仍有三分侥幸。 “那,那我们毕竟是头一家,大家伙儿今儿吃着也都说好,怎么说也会念旧的吧?” 师雁行就笑了。 这真是个善良而天真的女人,抑或她逼着自己这么想。 “念旧归念旧,可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师雁行一句话便让江茴无言以对。 是呀,她们都知道一文钱掰成两瓣花,外人为何不呢? 左右都是填饱肚子而已,就算味道差些又何妨? 便宜啊。 见江茴忧心忡忡,师雁行又话锋一转,“不过你不必太担心,我说这话也是防患于未然,提前提个醒,省得到时候被打个措手不及。左右还得几日功夫呢。” 江茴点头,“我自然明白你一番苦心,难为想得这样周全,只是咱们好容易找到个赚钱的法子,总得想个应对之策才好。” “那是自然,”师雁行笑道,面若有光,“我若怕,一开始就不做这行了。” 江茴一怔,竟不觉看呆了。 师雁行跟她以前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同,和大禄的其他女子也不一样。 她身上有种语言难以描述的自信和活力,那样坦然,那样大方,仿佛不管面对什么困境都有法子解决,让人不自觉就跟着安心。 第二天,江茴和师雁行又起了个大早。 鱼阵本也跟着起来凑趣,奈何人太小了,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就蹲在墙角仰面朝天睡着,又被师雁行整个端回去,塞在被窝里睡成小猪仔。 经过师雁行昨天的提醒,江茴今天分外有干劲,摆明了就是要赶在竞争对手出现前多赚一点是一点。 昨天二十份不够卖的,今天两人就做了三十份,还是肉片溜白菜、猪油萝卜熬粉丝和丝瓜炒蛋。 “白菜帮子扒的差不多了,鸡蛋也用光了,”江茴道,“若要准备明日的,咱们是不是得从别的地方买些?” 白菜成熟的时节还没到呢,外层叶片虽大,也经不住这么做。 “暂时不用,”师雁行道,“明天咱们换个新花样,还有那么多土豆,南瓜,豆角干子等等,大家也吃个新鲜。” 江茴笑道:“说的也是,这样他们就更爱来了。” 喜新厌旧乃人之本性,头一天吃新鲜花样觉得稀罕,第二天再吃也不错。 可若连着吃三天,哪怕滋味更好,食客们也会觉得好像缺了点什么。 两人把饭菜放到木桶里装好,那边重新睡醒的鱼阵已经歪歪斜斜爬下炕,自己挂着水壶过来,手里还拖着母亲和姐姐的。 江茴揉了揉女儿的小脑瓜,“真棒。” 这几日她仔细观察了师雁行和女儿的相处方式,大受启发,也开始频频夸奖。 小姑娘每次都很开心,眼睛亮闪闪的,然后下次干活就更积极主动了。 同样的路段,更沉的负重,但因为有了金钱的激励,江茴却仿佛走得更起劲儿了。 她们差不多是掐着点走的,还没到摊位前,卖炊饼的刘大娘就主动过来帮她们拉车,十分热情。 “来来来,那地儿我给你们扫了,干净的很。” 昨儿她也被带着多卖了十几个炊饼,最后竟空了笼屉,回去一说,家里人都高兴坏了,今天特意多带了二十个。 众人安顿好不久,各个店铺就陆陆续续放工 师雁行才吆喝几声,就见道路尽头呼啦啦跑过来几个人,为首的赫然就是昨天头一个来吃的老张,紧随其后的便是狗子。 “嘿,我今儿还是头彩吧?”老张狠狠喘了几口气,搓着手道,“还要那个肉片溜白菜,第二个换成猪油萝卜粉条!” 又对刘大娘说:“再要俩热炊饼,先给我一个,另一个放着,吃完再拿。” 刘大娘眉开眼笑,果然取了一个与他。 见路上几名行人好奇地往这边张望,尝到甜头的她竟主动帮忙招呼起来。 “热乎乎的大碗菜,干净又好吃,才四文钱就两个肉菜。这些可都是回头客,来尝尝吧!”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你若不招呼,客人路过门前就是路过了。 但若喊几嗓子,有些人就会觉得不好意思,过来瞧瞧。 “哎,这个倒是不错,”新来的一个人惊喜道,“还真是热菜呢。这些都是四文钱?” 肉虽然少,但确实有! “两个,四文!” 鱼阵伸出两根短短的手指,奶声奶气道。 昨儿姐姐和娘说了几遍,她已经记住了。 “呦,这还带着孩子呢。” 几人惊讶道。 见鱼阵乖巧可爱,便出言逗弄,说了几句后更不好意思走了。 “要不,咱就在这儿吃点儿?反正也不贵。” 最开始过来的人提议道。 “行,去哪儿不是吃?”同伴答应得很爽快,“咱们去吃碗素面,一滴油没有都要两文钱呢!” 那边老张狠狠扒了几口萝卜,又嘶溜嘶溜吸粉条,觉得这玩意儿吸饱了混着猪油的汤汁,咸甜适口,简直比菜还好吃,美得直点头。 也不知这小娘子家里怎么做的,粉丝泡了汤水竟然也没囊,反而还挺弹牙。 殊不知师雁行早在家里实验了几回,最后取的好办法: 先熬萝卜,汤多一些,出锅时再下粉条。 章节目录 第41章 油炸糕 甜也分很多种。 日常烹饪中经常会用到的就有白糖、红糖、冰糖、麦芽糖,以及蜂蜜,每种糖的味道都有细微的区别。 正常情况下,厨师会根据菜品的特性搭配不同的糖,但对糖尿病人来说,能用的很有限。 师雁行能考虑到的,并且方便入手的只有甘草、甜叶菊和罗汉果三样。 用这三种熬水,确实可以获取甜味,但甜跟甜不一样,未必适合入菜。 好在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以慢慢琢磨,一点点比对。 这就是提前准备的好处了,如果今天没有去孙家询问仔细,到了那天才突然得知老太太有糖尿病,能直接把人打懵了。 不过那还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莫过于根本就不知道对方有病,做完之后人家病发,那可就真完了。 **也没想到孙家老太太会有这样棘手的毛病,便主动说:“看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 这事说到底他是引荐的中间人,做好了对双方都好,做不好了大家一起遭殃。 师雁行没矫情,“有甜味,又不至于使消渴症病人病发的东西统共那么几种,甘草、罗汉果、甜叶菊,但我之前并没有正经用它们入过菜,需要大量的样本来试。” **闻弦知意,敲了敲车壁,立刻让人掉头去了大药铺。 他有钱话不多,张口就每种要了十斤,还扭头问师雁行够不够。 师雁行:“……够了够了。” 药铺里的都是干货,并不压秤,这十斤估计能把孙家老太太送走还有余。 就这一趟,把这家药铺的库存都薅光了。 药材易坏,谁家一口气屯那许多! 买完了东西,师雁行又说:“对了,郑爷,其实我们这趟来县里还有另一件事……” “女护院?”**略一沉吟,缓缓点头,“这倒是。” 她们母女几人手无缚鸡之力,如今买卖走上正轨,钱财日益积累,少不得就有那起子居心不良的动歪心邪念。 师雁行说:“这段时间我把买卖的方式换了换,暂时不用自己天天抛头露面,倒是可以把这风头收一收。 况且村子里的人多忠厚,又有老村长镇着,等闲不会出事。 不过若无意外,年后我就会来县城开铺子,到那个时候,人生地不熟,又只有几个大小女人,必须有个能打的。” 她跟**现在已经是初步的合作关系,又没有利益冲突,这些打算就不瞒他。 以前她们母女几人当街买卖真的太惹眼了,有心人只要盯着看一会儿就能大体推算出利润,隐患太多太高。 这一点也是师雁行迅速推出“加盟”模式的重要原因。 而雇护院是早晚的事,只是面临一个问题: 一般护院都是男的,即便有合同文书约束,天长日久,他对着几个孤儿寡母的,会不会起歹心? 就算他没有歹意,外面会不会有风言风语? 所以还是女人好。 只是这女护院去哪里找,师雁行还真是没个抓处。 听说她要来县城开店,**也是高兴。 “这样好,日后若有急事也有个去处。铺面找好了么?” 郭张村和五公县相距太远,每次有事来回跑,快则三天慢则无上限,确实耽误事儿。 而且往返奔波风险也高。 师雁行笑笑,“还没呢,但适合卖吃食的统共就那么几条街,上回来我大略看了下,明天再仔细问问租金和租期,进去看看店铺实际情况。” 年前后是出租高峰期,许多铺面也差不多在这个时候到期,正是下手的时候。 若真等到年根儿再去问,好点的铺面早给人抢光了。 见她有主意,**点头。 “也罢,你慢慢看,若没有定下来找谁,可以去东街小莲花巷的牙行找周开,他为人还算厚道。你只说是我叫你去的,必不敢蒙你。 若有什么磕绊,直接打发人来家里传话就是,或是告诉老二,都是一样的。” 师雁行再没想到他替自己打算到这一步,连声道谢。 **搭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点了几下,又仔细想了一回,“照你们这个情况,倒还真有合适的护院。” 师雁行没想到他张口就能说出来,不由喜出望外,“谁?” **并没有固定的人选,只是向她提供了一条崭新的思路:女相扑手。 原来时下相扑风靡全国,便是五公县这等县城也多有场馆,定期举办比赛。 而这比赛中,不光有男相扑手,也有女相扑手。 此时的相扑并不完全等同于后世日本推崇的那种运动,更多的还带有武术技巧,观赏和实战性都非常强。 而相扑一定程度上是吃青春饭的,长期比赛的相扑手很容易积累伤痛和疾病,不能继续征战赛场,只得另谋生路,绝大部分人都会去给人当护院和贴身长随。 像是女相扑手们就颇受大家小姐和太太们的欢迎。 听**说完,师雁行顿觉豁然开朗。 这可不正是自己要找的人才吗? 师雁行忙问:“只是不知道那相扑馆在哪里?” **笑道:“你这么个人,怎么也急躁起来?本地的女相扑手不多,这两日又没有女子比赛,你便是去了也是扑空。” 见师雁行面露失望之色,他就说:“左右你也不是这几日就来,若等得了,我打发人多方问问,即便本地没有,或许有外地的好手正找路子呢。” 师雁行感激不尽,说了许多好话。 若眼下立刻找到,还真尴尬。 马上把人请回家去吧,暂时用不着,浪费且鸡肋,甚至就连屋子都没收拾出来。 不马上定下吧,又恐被人抢走了…… **平时就很乐善好施,没少帮大家的忙,对此倒不在意。 去了心头大石,师雁行也跟着松了口气。 **的路子和话语权自然要比自己高不知多少倍,况且有他做中人,外人就不敢因自己年小而轻视了。 回到郑家天已黑透了,有管事提前在内门迎接,又告诉师雁行说,二太太带着侄子侄女并江茴母女在西花园荡秋千,若要找人,只管往那里去。 二太太就是柳芬,**听罢,笑着摇头,“还是孩子性儿。” 他与柳芬之父也是老相识,可以说看着柳芬长大,简直算半个自家娃娃,故而语气十分亲昵。 师雁行与**道别,自有人替她将买的甘草等物送回小院,她自己则请人带着往西花园去。 院子里早就亮了灯,还没到呢,远远就听见有大人孩子的笑声传来,其中就有鱼阵的。 师雁行下意识加快脚步,连着转过两道月亮洞门,绕过一篷矮松,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果然好大一处花园,四周栽满四时花卉,中间搭着老高一个秋千架,角落里还有小木马什么的。 周围见缝插针立着十多只石灯笼,里面俱都点着明晃晃牛油大蜡,将此处照得纤毫毕现。 地上没有刻意铺砖,却远比铺砖更费工夫: 乃是先将泥土筛匀,去掉坚硬的石子和土块,然后加糯米汁和桐油等拌匀,重新浇灌、夯实。 这样做出来的地面坚硬无比,水火不侵,遇水也不会泡发,跑马都行。 事实上,这里原本就是修了给郑如意和郑平安兄弟俩跑马的。 奈何老大没有骑射的天分,踩个马磴子都能崴脚; 老二又天性野,总觉得小小一方天地约束了自己,竟一口气跑去下头小镇当衙役……把个**气得倒仰。 后来眼见荒废了可惜,又抱了孙子孙女,**干脆发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沿墙根挖开一点栽花种树,又在中间架设秋千等物。 耗费重金打造的跑马场,彻底成了崽崽们的游乐园。 柳芬和江茴带着几个孩子玩,先荡秋千,又在地上用划粉画了格子跳房子,十分热闹。 师雁行进来时,众人正踢毽子。 柳芬踢得格外好。 就见她姿态轻盈,花样百出,前后左右辗转腾挪,一时用脚踢,一时用肩膀撞,那毽子活像长在她身上似的,竟不落地。 见师雁行进来,鱼阵快乐地喊了一声,噔噔冲过来撞了个满怀。 “介介!” “哎呦喂!”这小东西吃得好了,长得快了,冷不丁撞过来威力不轻,师雁行向后踉跄了步才站稳,又好气又好笑地揉着她热乎乎的脑瓜子,“想我了吧?” 嗯,玩得挺好,都有点出汗了。 可见孩子还是得有玩伴,平时都不见她怎么动弹的。 鱼阵嗯了声。 师雁行就笑问:“有多想?” 鱼阵仰脸看着她,认真用两条胳膊画了那么大那么大一个圈,“有这么这么大!”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拉着她过去跟柳芬道谢。 柳芬忙收了毽子,还有点不好意思。 “贸贸然把她们带来,你没着急吧?” “没有,”师雁行笑道,“有人在门口等着呢,我一回来就告诉我了。你踢得真好。” 柳芬抿嘴儿一笑,眼睛亮闪闪的,“小时候嬷嬷教我的……” 似乎玩到兴起,柳芬又呱唧呱唧说了好多话,师雁行笑吟吟听着,又看她神色,十分感慨。 穷养和富养的孩子真的一眼就能看出区别来。 这里的富养不仅指物质方面,更包括精神层面。 富养的孩子身上那种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从容、自信和舒展,是普通人无论如何都伪装不来的。 而穷人因为生活窘迫所带来的那种本能的局促感,以及伴随而来的精神压迫,可能算不得纯粹的坏东西,也可能会在某种时候演变成催人奋进的动力,但它们所衍生的不愉快的回忆和负面影响,却需要一个人用一生去消除。 师雁行前世出生在一个富裕家庭,衣食无忧,但她的精神世界,或者说情感层面极度匮乏。 亲人们把所有的关爱和注视都集中在她兄弟身上,单从精神层面来讲,她贫瘠如乞丐。 甚至后来愤然离开,白手起家时,她更连物质上的富足也失去了。 她面临所有穷人都会面临的残酷的窘境: 试错成本太高,高到容不得任何失误…… “介介!” 感觉到师雁行的注意力渐渐从自己身上移走,鱼阵用力拽了拽她的衣角,并翻出小荷包里上回新做的鸡毛毽。 “我,我也会!” 师雁行果然来了兴致,笑眯眯看着她,“这么厉害?” 这小家伙似乎没多少运动神经,上回踢毽子还摔跤呢。 鱼阵用力点头,脸蛋儿跟着“ng~”两下,非常严肃! 会! 有福眨眨眼,扭头跟有寿咬耳朵,“她什么时候学会的踢毽子?” 有寿沉默片刻,“……没学吧?” 根本就没学啊!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师鱼阵小朋友深吸一口气,圆润的肚皮微微起伏,然后小手把毽子猛地往上一丢,仰头,抬腿! 众人的视线跟着毽子上移,然后吧嗒一下,落在了……鱼阵脑门上。 鱼阵:“……” 师雁行:“……” 江茴:“……” 众人:“……” 鱼阵维持着这个姿势,极其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两颗眼珠缓缓向中间靠拢。 凉丝丝沉甸甸的,什么东西? 柳芬别过头去,抓着秋千架子闷笑,上半身剧烈颤抖。 江茴已经笑倒了,拽着同样上气不接下气的师雁行东倒西歪。 对不起,但是真的……噗哈哈哈哈! 师雁行笑了半日,哆哆嗦嗦过去替小呆子取下毽子,“疼不疼?” 噗哈哈哈斗鸡眼! 鱼阵缓缓低下头,看着她手里的毽子,突然哇的一声,搂着她的腿大哭起来。 师雁行蹲下搂着小姑娘安慰道:“没关系嘛,你还小呀,这种事情很难的,对吧?” 她看向有寿和有福。 有福用力点头,然而埋头哭泣的鱼阵没看见。 有寿则有点懵,挠头道:“不会啊,我第一次踢呜呜呜!” 柳芬从后面一把捂住他的嘴,居高临下瞪。 怎么会有这么没眼色的小孩! 有寿骤然回神。 完蛋啦! 鱼阵悲伤得不能自已,努力把自己埋进师雁行怀中,谁的安慰也不听,只把小屁股露在外面。 师雁行拍拍小孩儿肉乎乎的屁股,“姐姐给你做好吃的,要不要?” 抽泣声戛然而止,然后传来弱弱的,“要~” 呜呜。 好丢脸! 一听有吃的,有福眼珠子都亮了,立刻高举双手蹦着跳着喊,“姐姐,我也要我也要!” 呜呜,我也需要安慰啦! 最后,连带柳芬和临时贡献了红豆细沙的赵大厨一起,众人都在小厨房门口排排蹲,美滋滋啃完了热乎乎的油炸糕。 嘿嘿,好吃! 章节目录 第42章 冬日火锅 张屠户最近有点愁。 因为连着几天,原本的郭张村大主顾都不在家! 人就是失去了才知道珍惜。 若说没有这一户,他一直像以前那样每天卖个几斤十几斤肉,倒也过得去。 可那师家起来之后,他每天至少能多卖五七斤! 赚得多了,底气就足,感觉腰膀也粗壮了。 之前他还跟婆娘商议,要这么下去,保不齐明年就能翻新青砖大瓦房了哩! “唉!” 想到这里,张屠户忍不住倒背着手走到外面,伸长了脖子看。 说好了去五天,这都六天了,咋还不回来? 路上空荡荡,连条狗都没有,张屠户失望地叹了口气,耷拉着脑袋要往回走。 结果才走几步,就听见“哒哒哒”,类似蹄子磕碰地面的声音。 再过一会儿,好像还混杂着车轮滚滚碾压地面的动静。 哎?! 这个时候,谁……张屠户猛地扭过身,果然见到熟悉的青布油毡棚的骡车哒哒哒跑过来! 回,回来了! 亲娘咧! “张叔!”骡车到了近前,赶车的师雁行跳下来活动手脚。 张屠户有点激动,“回来了啊?要肉?” 师雁行点点头,“先要两根筒子骨,再要点五花。有猪血没有?有的话也要一方。” 都下半晌了,来不及做什么细致的,路上她就想好了要吃火锅。 先来取了筒子骨,回去炖在大锅里慢慢熬汤,她们先美美地睡一觉,醒了正好涮锅子吃! 大冷天的,就是吃点热乎乎的汤汤水水才好! 张屠户连连点头,忙不迭往屋里走,“嗨,要什么我给你们送过去就是了,还巴巴儿跑一趟,怪冷的……他娘,他娘!挑两根筒子骨,要肥些的,再把我留出来的那块好五花包起来!猪血也来一方!” 张屠户他老婆是个麻利人,不多时,果然送出来一大串东西,额外还有捆老菠菜。 “这是我们自家在屋里种的,别看不起眼,味儿好着呢,熬猪血养人!” 市面上常有洞子货卖,但价格高昂,寻常百姓根本支付不起,但也冬日里也馋那口鲜嫩青菜,怎么办呢? 就有人如张屠户家这般,自己在暖和屋里垒个土方,试着种点家常青菜。 特别麻烦,大多长得不好,甚至养不活。 但也不为了挣钱,看着一颗颗翠绿的小苗苗在枯冬里慢慢成长,就挺乐呵。 师雁行笑着道谢,张屠户又要送她们走,师雁行却笑道:“且走不着,还有要紧的事跟您商议。” 张屠户一怔,我就是个卖肉的,能有啥要紧事? 师雁行道:“我想跟您买两头肥猪。” 张屠户愣了下才慢慢明白过来,“两,两头?!” 师雁行点头,“两头。” 虽然现在交际圈不大,但这年头的猪没经过人工改良品种,体型较小,肉也少,送人的加上自家留的,两头还未必够呢。 到大禄后的第一个新年即将到来,生意又发展得很顺利,一要庆贺,二来也要人情走动。 过去的几个月内,她认识了许多人,她帮过别人,别人也帮过她,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很该趁着过年加深下感情。 上辈子她就很喜欢操持年货,因为在新年那个特殊的时期,仿佛就连平时深恶痛绝的商业应酬都带了几分温柔的暖意。 师雁行每年都会带人灌香肠、熏腊肉、煮烧肉、做风干鸡鸭和猪牛肉干,然后用真空袋密封起来,一份份送人。 看别人吃的好,她也会感受到由衷的喜悦。 来到大禄朝是个意外,但既来之则安之,她想把这点传统继承下来。 张屠户的呼吸都急促了。 两头猪啊! 他平时得卖多少天? 人家就一口气要了?! 自己赶车比开车可累多啦,回家后,师雁行和江茴先强撑着将五花肉挂起来,又把筒子骨倒水煮上,只胡乱擦洗了脸,又略烫了脚,然后倒头就睡。 一觉酣睡,醒来天都黑了。 师雁行活动下酸痛的胳膊腿儿,躺在炕上缓神,脑子里却想着这一回的收获。 这次的宴席比上次规模还大,出力还多,又有孙县丞的事排着,**自然不会亏待她。 但因为上次的酬金就是天花板了,所以这次还是四十两,但送的布加到了八匹,棉五缎三,额外还有好几匣子体面点心。 这么一来,别说过年的新衣裳,接下来几年她们都不用再买布了! 甚至年底串门子时,都能送好友几块尺头。 当时江茴就“发了狠”,说要喊上郭家姐妹,给大家狠狠做新衣裳穿。 前两年没得换,如今多好几套,穿一套,看几套! 两回郑家给了八十两,再加上去之前疯狂团购和各色卤鸡卤鸭攒下来的小十两…… 师雁行狠狠吐了口气,去县城的启动资金已经够了。 哦,对了,现在已经没这么多了,因为交了商铺租金。 回来之前,她按照**说的去找了那位名叫周开的牙子。 对方一开始见她是个小姑娘,果然不大上心。可一听说是郑大官人的中人,顿时热清起来,连着带她去看了好几处正经铺面,又细细说了优缺点,当真半点不遮掩。 师雁行都一一看过,最终定了南二街丙字午号。 那是一处带后院的二层小楼,原本就是做吃食的,只是主人经营不善,赚不出房租来,就想着回老家种地。 师雁行大致丈量过了,单层面积大约在六十平左右,空间比较充裕,暂时够用了。 楼下做厨房、摆桌椅,桌椅可以沿用上个租客留下来的,虽有些旧了,但都保养得很好,桌面平整,四腿俱全,擦得干干净净,倒是省了一笔添置的费用。 楼上的两个房间正好可以给她们一家三口和后来的帮手、护院住,中间空着的位置和后院做库房,顺便安置骡车。 后院单独有门,可以驾车直接进来卸货,保证客货分流,忙而不乱。 有铺面的好处就是能做点体面东西,请体面的客人入内慢用了。 而且天气好的时候,门口也可以添几幅桌椅,顺便把锅灶挪出去,立刻就相当于多了好几个不用额外纳税的摊位,屋里也干净清爽。 铺面是正月十七到期,但很抢手,现在就已经有许多人频频咨询。 因是**介绍来的,周开也算尽心,实话实说道:“别看上一户买卖做得不成,但经商这种事,还得看个人,不然那么多卖布的,怎么偏就大官人发达了?” 师雁行笑,“确实。” 周开道:“我也不哄你,五两的月租确实不便宜,但这位置也是真不错,值啊。” 如果不是郑大官人介绍的,这样好的铺面,他绝不会领生客来看。 他往东一指,“那边是县学,再往后就是县衙。” 又往西一指,“那里是西市,多有商客买卖,都是干净生意……” 之所以额外提出来是干净生意,是因为五公县也模仿都城分东西两市,东市相对乱一点,多有青楼楚馆,也就是妓院,往来人员比较复杂,虽然赚的不少,但是有纷争。 师雁行一个年轻女孩子做吃食买卖,自然是离那种地方越远越好。 师雁行深以为然,于是当场爽快付了一半租金,又签了合同,亲眼看周开回去将写着“南二街丙字午号”的水牌撤下封存。 这就算定下来了。 等回头上一任租客离开,她就可以直接过来了。 租金确实高。 足足五两,这在小镇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情。 但相应的,县城的广阔市场和高消费能力同样是小小的村镇无法企及的。 这里的寻常百姓都舍得花七、八文钱吃早饭,更何况其他? 况且还有青山镇上的卤料粉包买卖支撑,师雁行觉得可以冲一把。 “介介!” 鱼阵醒了,蠕动着往她怀里钻,小肚皮咕噜噜直响。 师雁行收回思绪,笑着捏了捏软乎乎的肚皮,“饿啦?” 鱼阵嘿嘿一笑,“吃肉肉!” “这小东西如今可是放开了,”江茴先一步起来,在那边叠被,“顿顿要吃肉,没有就噘嘴儿,但凡换个人家都养活不起!” “咱们养活得起就成,”师雁行笑着坐起来,顺便拉着鱼阵穿衣裳,“肉好吃嘛!” 别说鱼阵,她现在一顿不吃肉都馋得慌。 发育期的孩子伤不起! 鱼阵自己抓着衣裳往脑袋上套,听了这话,来不及露出脸来便瓮声瓮气赞同道:“肉肉好吃!” 江茴噗嗤一笑,“你就惯着她吧。” 说着,穿鞋下炕,去外头灶上瞧了一回。 不用她说,师雁行都能闻到突然迸发的浓郁骨肉香,“熬好了?” 正掀开锅盖看的江茴用手在眼前扇了两下,待水汽散去,见那原本的一大锅清水已然熬到只剩下约莫三分之一,果然浓郁雪白,表面还浮着薄薄一层油花。 大骨头都提前敲碎了,熬了这许久,好些骨髓都飘出来,分外香浓。 她下意识吞了下口水。 乖乖,看着真香啊! 不行,得先喝一碗! 这回张屠户给的筒子骨上肉确实多,熬出来的油也多,江茴先拿勺子把上面一层透明油脂舀出来,预备留着以后炒菜什么的,然后才舀了两大一小三碗出来。 不多,每人只小半碗,喝了润润心肺。 师雁行和鱼阵都接了,三人围坐在火炉边,美滋滋喝骨汤。 现代医学研究证明,骨汤脂肪含量超高,其实并不算一等一的滋补佳品,喝多了容易上头…… 但是……它好喝啊! 大冷天的这么累,没点高热量的还真扛不住。 汤底里加了好几种干菇和枸杞、红枣,吸油又增香,特别鲜。 三人先抿了小半碗头茬骨汤垫底,师雁行这才去片五花肉片。 其实涮牛肉羊肉更好吃,奈何回来时五公县上的牛肉铺子里没有合适的部位了,而本地羊肉又太膻,只好暂时用猪五花将就。 大禄没有暖冬,是真冷啊! 五花肉在外面屋檐下挂了几个时辰,几乎快冻透了,还挺好切。 师雁行往石头上磨了磨刀,将五花肉切成薄薄的片儿,近乎透明的那种。 这样就算烫得稍微过火也不至于太硬咬不动。 猪血也片上摆盘,菠菜洗干净,再加一点各色干菜、腐竹、粉条,虽无名贵食材,但挨挨挤挤摆了大小十几个碗盘,看着也很像样了。 那边江茴也按照师雁行的指使去捶了干辣椒面,拿出一部分来,单独用小挑子熬了热油往上一泼。 “噗嗤~” 白烟升腾,油花翻滚,室内瞬间炸开汹涌的刺激性气味。 但是好香! 鱼阵狠狠打了几个喷嚏,面带惊悚的看着那些新鲜出炉的辣椒油。 多么可怕! 江茴打着喷嚏直笑。 这小东西说是怕,可每次别人吃,却总忍不住眼馋,老想着试试。 再切点葱花,弄点芫荽和麻汁,就是很好的蘸碟了。 北方人的蘸碟里不能失去麻汁! 当然,油碟也很好吃没错啦,但这种几十年如一日的饮食习惯中多少掺杂着点护短不是吗? 师雁行过来端了,笑道:“今年没赶上,合该腌点酸豆角的,炒肉炒蛋都好吃,切碎了还能一起做蘸碟。” 酸豆角很解腻,混在蘸碟里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江茴拿着碗筷过来,闻言失笑,“照你说的,好吃的多了去,一辈子也未必尝完呢,哪儿能那么面面俱到,且慢慢来吧!” 当然是先涮肉,涮出来肉汁再涮菜,这么一来就能充分吸收油脂,半点不浪费。 有时候涮到最后,菜比肉都好吃呢。 但这话不能跟鱼阵讲,小姑娘现在是坚定不移的食肉党,认定了肉肉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没有之一。 薄薄的肉片一下锅,瞬间变色卷曲,师雁行压根儿没动筷子,直接拿大抓篱下一大堆,略在滚汤里提两下就好。 按人头分配了,将热乎乎滚烫烫还冒着汹涌热气的肉片往蘸碟里一按,狠狠挂满料,略吹几下,趁热塞到嘴巴里。 哇哦哦哦! 还有点烫,但三人都顾不了那么多了,一边斯哈斯哈吐着热气,一边相视而笑。 好吃! 冬天嘛,就这么点事儿! 章节目录 第43章 签订合同 回家后第二天早上,师雁行拿出临走前包的粘豆包,热了两个,又用油煎几个。 若想奢侈一把,吃的时候可以蘸点糖,外头酥酥脆脆,里面又软又糯,红豆馅香甜可口,皮儿还劲道粘牙,好吃又好玩。 鱼阵一吃就爱上了,一个不够,还要第二个,被江茴按住。 “这个外头是糯米的,又实心,不消化,等你饿了再吃。” 郭苗按时来上工,顺便还带了好些柴火和前几天在这边捡的鸡蛋。 “娘说你们回来肯定没空出去捡柴,前两天下了雪,怕原来的柴火湿了,先用这些将就几天。” “柴火倒罢了,鸡蛋你们自己留着吃呗!”师雁行向她道谢,又拿出郑家给的点心与她吃。 鱼阵正是爱吃甜的时候,见状忙凑过来,扒着郭苗的腿介绍,“那个奶糕子好次!” 这时候没有胶之类的添加剂,奶牛也是正经吃草和粮食长大,浅黄色的奶糕子里还加了切碎的葡萄干,很是香甜。 都是真材实料,味道确实不一般。 别说鱼阵,就是见多识广的师雁行也觉得好吃极了。 江茴过来把小女儿拎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今天已经吃了许多糖,明儿再吃。” 这小东西渐渐大了,心眼儿也多起来,又惯会撒娇的,这会儿巴巴儿凑过去,指定是想哄着郭苗喂她吃点心呢! 计谋被识破的鱼阵垮了脸,哼哼唧唧道:“饿呢!” 江茴一点儿不买账,冷酷无情道:“饿了?我给你热个葱油花卷吃。” 鱼阵:“……” 呜呜,谁要吃花卷! 人家想吃甜甜的点心嘛! 过了会儿,鱼阵含泪啃了一整个葱油花卷。 嗝儿! 见那点心样样精巧,又是小花又是方糕的,十分香甜,想必放了许多糖,郭苗就不大舍得吃。 她略尝了两块,便将剩下的用手帕包起来,羞涩一笑,“带回去给娘他们尝尝。” 师雁行道:“你先吃,还有许多,走的时候再给你包些。” 郭苗摇头不迭,“这样好东西尝个味儿就行了,哪里能吃了再拿?” 到底没要。 吃了点心,郭苗就赶紧去牵出骡子来拉磨,院子里很快响起熟悉的磨盘转动声。 离开几天,想必王桃那边的卤料粉包用得差不多了。 若跟陆家酒楼谈成了,少不得也要供应,师雁行准备这几天多磨些。 卤料配方相当复杂,后续有了钱之后,师雁行又从县城添置几样,这才打造出完美版本。 如今除了葱姜蒜八角等常见的,光是寻常人家不大用的大料就有小二十样呢,刨去便宜的鲜货,都要磨成粉。 师雁行每次磨料的分量都不一样,上次这个多些,下次那个就多些,叫人看了也猜不出配比。 倒不是防备郭苗,她是个老实人,让干活就只埋头干活,从不多看多问。 但就是太老实了,师雁行担心有的人动歪心思,回头向郭苗套话就不好了。 有郭苗在,江茴和师雁行母女着实轻松许多。 两人轮换着搭把手,还能抽出空来做风干鸡鸭。 师雁行调味是把好手,每年亲手做的风干系列十分受欢迎,她老早就馋这一口了。 如今卤味包给王桃,她也懒得去街头叫卖,便将郭家姐妹送来的鸡鸭都从中心破开,下水掏出来洗净,预备回头单独卤了吃。 还有鸭肠,额外挑出来洗净,明儿再涮火锅! 没鸭肠的火锅能叫火锅么? 等回头去了县城,想办法弄点毛肚和黄喉之类的,那才叫齐全。 对了,还可以买点河虾,剥壳去虾线斩成虾滑…… 啧啧,真馋人啊! 说到火锅,正好天冷了,完全可以自己熬点火锅底料嘛。 冻起来之后切成小方,用油纸一包,或是装到小罐子里,用泥巴红纸封口,送人体面,自己吃也方便。 可惜下头村镇消费低,鲜有卖牛肉的,牛油不易得,还得去县城看看。 清洗干净的鸡鸭内外都涂满调料,静置一夜入味,第二天就可以用小木棍撑平,挂到屋檐下了。 北方的冬日又干又冷,只要日头好,要不了几天就干透了,形成一种特殊的风味。 入冬了,动物皮下脂肪堆积,原本炖煮时稍显油腻,可风干过后的皮特别紧致,吃的时候蒸一蒸,肥油就都出来了,一点不腻人,还特别劲道弹牙,越嚼越香。 可以手撕,也可以大刀砍块,盐津津香喷喷,直接吃就很有滋味。 若再讲究些,还可以额外调个酱汁蘸着吃,配粥佐酒特别好。 两天下来,师雁行一口气弄了满满两大盆鸡鸭,足足五十多只,都用麻绳绑住脖子吊起来。 风一吹,整座院子上空都浮动着繁复的香味。 江茴看着那几排随风飘扬的鸡鸭,分外感慨。 真是过瘾啊! 师雁行洗着手说:“其实也没多少,这家分几只,那家分几只,恐怕咱们自己还吃不够呢。” 村长家、郭家姊妹家都要给两只意思意思,再就是镇上黄兵家、王桃家,若跟陆家酒楼的合同谈成了,也要走动起来。 然后是县城郑家、裴远山家两个大头,尤其是前者,人口众多,估计得十只起步。 额外还有周开。 人家虽说是收了**的委托帮忙,可到底尽心尽力,以后更少不了打交道,也可以送两只表表心意。 再就是新增加的孙良才孙县丞家。 老太太有糖尿病,淀粉类和糖类不便入口,食谱单调,想必也馋得慌。尤其老人家味觉退化,口味偏重,这干货就很适合。 到时候煮熟了,只挑最细嫩的胸脯子肉与她吃,也是极好的一道菜。 光是这么一算,差不多就要去四十只了! 过几天张屠户那边找到肥猪,再灌点香肠,熏点腊肉,弄点猪蹄冻、烧肉什么的,就是一份相当丰厚的年礼啦。 嗨,这么一想,两头肥猪还真未必够! 郭苗跟着感慨一回,顺便提醒道:“最近有野猫呢,前儿后头槐花婶子家晒的咸鱼就被叼走了,气得她哭了一天。” 江茴骤然回神,忙去弄了罩子,从上面倒着罩过来。 这样不管是老鼠还是野猫,就都够不着了。 干了一天活,累得够呛,师雁行煮了一锅雪梨甜汤,每人捧一碗慢慢喝,又吃雪梨,细腻绵软,很甘甜。 过了两天,师雁行等人才慢悠悠去镇上。 老远就看见王桃的摊子前人头攒动,她的大嗓门清亮高亢,毫无滞涩地划破晨曦。 “来来来,昨天谁先定的来着?劳驾在右手边排队领哈,没提前订的在这里……” 师雁行噗嗤一笑,王桃就发现她来了,偏脱不开身,只好拼命招手示意她过去。 江茴带着鱼阵去跟刘大娘说话,师雁行过去对王桃道:“桃儿姐,买卖不错嘛。” 不光王桃来了,她甚至将公婆和两个小孩儿也拖来,两两一组,一组专管收钱,一组专管交付提前预定的。 她自己则现买现卖,又负责居中调停,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 “嗨,托你的福!”王桃眼睛亮闪闪的,里面全是满足,“你再不回来啊,这料包都该用完了!” 言语间难掩得意。 她是个敢想敢干的,接了这买卖后就满城里吆喝,还拉了两个要好的小姐妹入伙,学着之前师雁行让自己做的,请她们负责向城西和周边村镇兜售,自己给提成。 如此一来,局面彻底打开,家里又添置一口大锅,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 “那感情好。”师雁行笑着道恭喜。 那边二老发现她来,忙谦让坐下喝水,师雁行婉拒。 “我带了大概半个月的量来,可照你们如今红火的模样,只怕十日就能用光了呢。” 众人说笑一回,老太太腾出空来带他们家去放料包,路上见四下无人,竟小声说:“小掌柜的,你那个什么腐竹的,给陆家酒楼学去了哩!” 腐竹的制作方法被人破解,这个师雁行早有准备,听了倒不意外。 “哦?他们公开售卖了?” 破解是一回事,悄默声公开售卖又是另一回事。 老太太摇头,“那倒没。” 她有个小辈就在陆家酒楼打杂,前几日来看她,偶然提起此事。 “他说看见那陆掌柜自己煮了下酒吃呢,只是外头水牌上倒没有,也并没有客人知道他们能做那个菜。” 师雁行笑笑,“多谢您老提醒。” 没有公开售卖,证明陆振山还没糊涂到家。 老太太摆摆手,“这算什么呢?都是一家人!” 给王桃送完卤料,师雁行这才去陆家酒楼。 一见她来,吴管事就跟见了亲人似的,热情得不得了。 说老实话,过去几天眼睁睁看着那王桃弄得风生水起,他们不眼热是假的。 一开始明明是他们占优势啊,谁料弄着弄着,反倒被个村妇超过去,唉,真是世事难料! 说好了五天就回,吴管事巴巴儿算着日子,谁知又晚了,心中难免七上八下。 一时又担心师雁行临时反悔,一时又担心她干脆待在县城不回来了,竟患得患失起来。 再次坐下谈,一个诚心想买,一个诚心想卖,气氛很有点诡异的和谐,仿佛之前的种种过节都不存在一般。 陆振山这次没让陆铭出面,请了本地一位很有名望的老者来做保,自己跟师雁行就部分细节讨价还价一回,双方很快达成一致。 签文书前,师雁行忽然道:“陆掌柜,有件事还想跟您商量下,关于那个腐竹和酸菜……” 陆振山心里一咯噔,老脸微囧,多少有点尴尬。 之前他轻视师雁行,看破腐竹奥秘后让陈大厨做了出来。 便是那酸菜,也不过几天就得了,本还有些自得,可后来师雁行完全不按常理出牌,打了他们个措手不及,这份自得就成了烫手山芋。 万一给人家知道,还以为他们没有合作的诚意咋办?!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陆振山干巴巴笑了下,“这个,实不相瞒,实在是见猎心喜,没忍住……但我晓得规矩,并没对外卖呢!” 这年月并没有专利的概念,但各行各业都有约定俗成的规矩,比如模仿,你固然可以模仿,但总归有些理亏。 说到底,终究就是偷么。 若有那不讲究的,偷了就偷了呗,你能奈我何? 但陆振山看出师雁行的潜力,如今是真心想与她长期合作,这种“偷”的事,自然不能公开做。 师雁行笑道:“我自然相信陆掌柜为人。”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陆振山临时顿时火烧火燎的起来。 陆振山才要说话描补,却见师雁行一抬手,继续道:“请您听我把话说完。既然您做了,想必也知道,这实在是个费事费力的苦活计,咱们都是做长远买卖的,恐怕不能单独再做那个。” 陆振山沉吟片刻,“确实。” 那腐竹的做法不难,但是太麻烦了! 先是泡豆子,又磨豆浆,控水,熬豆浆,挨张结皮,晾干…… 陈大厨做了几回就有点受不了。 有这个工夫,干点啥不成啊?! 师雁行又说:“所以我想把这两样的法子交给村民,让他们做,咱们买现成的。故而要在在文书上添一条,明年正月之前,陆家酒楼不得对外公开售卖自家制作的腐竹和酸菜。”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陆振山失声道:“你竟愿意主动教给旁人?” 这年月,谁有点独门手艺不是藏着掖着? 腐竹的法子他确实破解了,但外头的人还不知道的,只要师雁行不主动说,那就是独一份儿! 做出这个决定,是师雁行认真思考,仔细比对了性价比之后的结果。 以前的她一无所有,连启动资金都是江茴当了镯子换的,那时候她们能出卖的只有劳动力和时间。 可现在不一样了,她已经成功从初级劳动,晋升为赚取附加值。 说白了,她现在的时间和精力值钱了,与其再累死累活做腐竹、腌酸菜,不如花同样的时间做别的,赚取更高的附加值。 而且村民们有了技术,甚至可以形成固定的产业链,自己的食材供应有了保障不说,也能顺带带动大家一起致富,这难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陆振山听罢,半晌没言语,良久才长叹一声,“师掌柜高义。” 若换做是他,绝不可能轻易舍弃。 无论师雁行此举到底是为人还是为己,她确实做到了。 单冲这一点,就值得敬佩。 两边都没意见,痛痛快快签了文书。 看着墨迹未干的文书,陆振山总算松了口气。 可算成了! “来人,上茶,上好茶!” 吴管事笑着招呼起来。 “时候不早了,师掌柜和令慈、令妹不如就留下一道用饭,从今往后大家也是朋友了,权当聚一聚。” 陆振山热情邀请道。 师雁行没有拒绝。 这次陆振山确实用了心,还特意命后厨做了孩子们喜欢吃的小兔子形状的豆包,鱼阵果然喜欢。 一时饭毕,众人坐着慢慢吃茶,又说些闲话。 陆振山试探着问起师雁行这次去县城的经历,一来想摸摸底,二来也是找个话题。 师雁行明白他的意思,也没瞒着。 “也是大官人错爱了,难得能为贵人们做席,只是没想到撞了大运,竟得了孙县丞青眼,下月是他家老太太寿诞,又要去做席呢。” 她和孙良才、**都简单交涉过,一致同意不用太名贵的食材,只尽力追求美味即可。 主要是到时候县令本人也可能露面,即便他不来,人多眼杂的,若满桌尽是山珍海味,传出去孙良才的官皮也就穿到头了。 反正师雁行给郑家做席面,外面没人知道酬金多少,到时候完全可以说正常市价,或者干脆就是“为孙大人孝心所感,略表敬意”。 也就不算受贿和以权谋私了,故而如今也不怕外头人知道。 陆振山抓着茶盏的手一紧,觉得喉咙有点干涩,“孙县丞?可是那位孙良才孙大人么?” 师雁行点头,“正是,陆掌柜消息果然通达,不像我,被叫过去时还两眼一抹黑呢。” 陆振山怔了下,摇头失笑,“师掌柜快别挤兑我了,我多大年纪,您多大?这算的哪门子消息通达,不过痴长几十岁罢了。” 经过前面几次交锋,他自然明白这小姑娘的厉害之处,那可真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打起交道来怎一个长袖善舞形容得尽。 可第二次进城就扒上孙县丞……是不是有点太过分了?!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了那衙门的小兵小卒都要小心着,几位有名有姓的老爷们,更是连面儿都没见过。 可人家呢? 这就搭上二老爷了?! 章节目录 第44章 先富带后富 是不是觉得这章眼熟?没订阅够一定比例,那还得再等等哦!江茴收拾好碗筷,又顺手往师雁行和鱼阵脖子上各挂了个水壶。 师雁行只觉脖子上一沉,低头看时,发现是一整截木头抠出来的筒子。 筒壁很薄,打磨得溜光水滑,外面还细细上了一层清漆,上面箍上盖子,水一点儿都漏不出来,远比寻常水囊轻便好看。 这是原主的父亲生前做的,一共四只。 只是如今,到底有一只用不到了。 待收拾齐整,三人出门时,天已蒙蒙亮,瞧得见路了。 “呦,少奶奶出门了?” 正走着,就听右边路上传来一道浑厚的女音。 师雁行扭头一瞧,来的是两个挑着扁担的健壮女人,都生得浓眉大眼,五官颇有几分相似。 其中一个啧了声,顺手给了同伴一胳膊肘,又冲师雁行她们笑。 “别理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侄女儿果然好了。你们也去赶集?结伴走吧!” 打头那人叫郭桂香,言辞常有些刻薄,为人十分泼辣,但最是嘴硬心软。 之前师家男人去世、师雁行病倒,她隔三差五就来。来了也不说话,就是埋头干活,干完了就走,水都不喝一口。 另一个叫郭豆子,两人都是土生土长的郭张村人,还是堂姐妹,长大后也嫁在本村。 姊妹俩打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每每出入同行。 师雁行发现那郭桂香盯着自己看了好几眼,粗声粗气道:“还是瘦。” 顿了顿,竟又补了句,“跟个小姐似的。” 郭豆子和江茴都有些啼笑皆非。 这桂香,不刺几句就跟不会说话了似的。 江茴“少奶奶”这绰号,也是她取的。 因当初江茴刚来郭张村时,远比如今还白嫩,又瘦,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眼见着就不是个正经居家过日子的媳妇样儿,村民们难免议论。 后来她又因水土不服病了几回,郭桂香去探望时,顺口道:“……大少奶奶也似。” 看着师雁行细细的胳膊腿儿,郭豆子同情且温和地说:“女孩儿家抽条,瘦些也是有的,别急,回头多吃多睡,身板也就养起来了。” 一副安慰着急上膘的猪仔的架势。 乡间女人们也少不得做体力活儿,故而皆以健壮为美,江茴那种瘦削窈窕的美人身段儿没啥市场。 见师雁行听进去了,郭豆子也爱多说几句,“以后可别逞能,你看你病了这一场,差点吓死了你娘你妹子,那可真是几天几夜不合眼照看着。” 师雁行已许久没听过这种质朴的关心,不觉心头一暖,笑着应下,“晓得了。” 郭豆子一怔,竟有些意外的样子,“病了一回真是不同了,笑起来怪好看的。” 郭桂香就在旁边冷不丁来了句,“随她娘呗。” 说归说,但她也很承认江茴模样俊俏。 这小姐俩更像娘,以后长大了也是美人坯子。 不同了…… 师雁行心头一震,下意识看向江茴。 江茴不动声色描补,“孩子大了,到底是懂事了。” 以前的师雁行性格内向,寡言少语,并不经常笑。 一行人说说笑笑出了村,上了大路,突然斜地里蹦出几个泼皮,老远拦在路中央调笑道:“小娘子,赶集啊,走着多累,大爷……” 一语未毕,几人已经看到同行的郭桂香,那笑容便僵硬起来。 寡妇门前是非多,江茴那样年轻,几年连番打击也难掩姝色,自从男人去了,没少有登徒浪子上门滋扰。 她做不来那等泼妇骂街的举动,便每每闭门不出。谁知那些人得寸进尺,觉得她怕了,竟入夜后来扒墙头。 后来还是郭桂香看不下去,天黑了也不睡觉,半夜举着柴火棍蹲在外面,逮着几个泼皮便是一顿好打。 如此几番过后,附近几个村的泼皮纷皆闻之变色。 见此情景,郭桂香冷笑一声,将挑着的扁担往手里一捞,二话不说就噔噔噔往上冲。 “娘咧!” “婶子饶命!再不敢了!” 几个泼皮还没浪完,就被追着打出去二里地,嗷嗷叫着作鸟兽散。 他们只觉得那小娘子必会来赶集,天晓得怎会同这悍妇一起! 郭桂香追到半截,把个扁担杵在地上,冲着众泼皮逃窜的方向恶狠狠啐了口唾沫,高声骂道:“干你娘的夯货,丧人伦的忘八,不晓得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也不看看你奶奶我是谁!敢再来我们郭张村撒泼,肠子都给你捅出来!” 郭豆子追上去狐假虎威,“就是就是!” 师雁行:“……” 好个猛将! 桂香骂骂咧咧回来,见师雁行小姐妹俩都呆呆望着自己,一时有些窘迫。 鱼阵小嘴儿张得大大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眸子里几乎放了光。 她攥着两只小拳头,难得兴奋,“婶婶,打坏人!” 桂香竟给说得不好意思起来,黑黑的脸上隐约泛起红色。 她憋了半日,故作镇定道:“别学你娘细声细气的,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就知道怕了。” 躺枪的江茴:“……” 师雁行和鱼阵认真记下,“好。” 桂香满意地点点头。 旁边的豆子眉飞色舞道:“桂香打小就能为,拼起命来,三五个小子都不是她对手!” 师雁行:“……” 所以以前你们还经常拼命?! 鱼阵抱着她的大腿,眼巴巴瞅着郭桂香,尤其是对方粗壮的腰身,十分羡慕。 好人婶婶好大只哦! 对见惯了后世繁华都市的人而言,镇上大集也不过城乡结合部的水平。 但相较郭张村,也可称一句繁华了。 集市从镇子中心开始,一直蔓延到郊外的空地上,大部分都是从各村赶来贩卖瓜菜和鸡鸭的。 就随便找个空地,人往那里一站,东西一摆,就开张了。 赶着羊的,骑着牛的,叽叽呱呱卖鸭子的,还有连夜支开摊子耍把式卖艺的,乌央乌央一大片,空气中浮动着复杂的气味。 郭家姊妹想买布和新棉花,要往镇上去,正好娘儿仨也跟一起挤过去。 镇子不大,但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道路也是石砖铺地,很是气派。 沿街都是各色店铺,上到书肆,下到米面粮油布匹,另有几家卖胭脂水粉的,应有尽有。 还有一家盐号、一家茶商和铁匠铺。 自古盐铁茶官营,想做这些买卖,单有钱还不行,没有门路,衙门根本就不发签子! 路过时,郭豆子顺便进盐号问了一嘴,出来时手里就提了一个小布兜,忧心忡忡道:“上月还四十文一斤,今儿竟就到了四十五文,听说年下还要涨呢。” 四十五文! 如今她们全部家当还买不来半斤盐! 师雁行不禁开始怀念后世几块钱一包的食盐。 借着这个机会,师雁行把市面上各样物价都问了一遍。 除盐铁茶之外,糖和非本地产的烹饪大料也很贵,每斤都在百文以上。 相较之下,反倒是油和肉更为亲民。 王公贵族以食羊肉为美,而底层多以猪肉和鸡鸭为主,如今猪肉肥的十六文一斤,瘦的只要十文。 鸡鸭比较好养活,周期短,略贱一些。 油以猪油、芝麻油和菜籽油为主,听说这几年还兴起用黄豆榨油,浓香扑鼻,但价格昂贵,只有达官显贵才吃得起,这边镇上直接没有。 江茴看得一片茫然,能做什么买卖呢? 可扭头一瞧,旁边的师雁行竟带了点笑模样,显然有所收获。 趁着郭家姐妹去布庄,师雁行就朝街上的各大铺面努努嘴儿,“你瞧。” 江茴和鱼阵都努力睁大了眼睛看,却只看到进进出出的人群,有顾客,也有伙计。 不就是人,有什么好看的? “但凡成规模的店铺都雇着伙计,还有专门从外面运货来的贩夫走卒,为数不少。”师雁行眼睛看着那些人,口中继续道,“快晌午了,你猜,他们怎么解决午饭?” 午饭…… 江茴想了下,“若做长工,有些东家会管饭,余下的自己带干粮。” “是啊,”师雁行道,“可好吃吗?” 江茴:“自然不好吃。” 鱼阵听不懂娘和姐姐在说什么,但还是摇着大脑袋学话说,“不好吃。” 娘们几个都笑了。 天热时,带的干粮晌午很可能就馊了;天冷时,干粮又干又硬,难以下咽。 可若不自己带,东家又不管饭,就只能去外面馆子吃,一顿饭少说十个八个大钱。 吃不起。 师雁行笑吟吟道:“如果这时候能有热乎乎的饭菜,价钱还比馆子便宜,他们会怎么选?” 除了伙计们,还有街边来摆摊,一耗一整日的摊主,以及其他小型铺面的小掌柜,哪一个不要愁午饭? 盒饭! 外出务工人员的首选! “说老实话,”师雁行道,“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因为这次的主动权不在我们这边。” 官,本就那么回事儿。 做得好了,是官;做不好了,就是匪。 从认识以来,师雁行给江茴的印象都是沉着冷静,胜券在握的。现在听她亲口承认自己也没把握,江茴难免有点慌。 “那,那怎么办呢?” 说好了的,也不能不送了。 见她这样,师雁行反倒笑了。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天无绝人之路,没什么大不了的。” 做什么没风险,做什么不要打点呢? 即便入公门,新衙役也可能面临被老衙役打压和盘剥的风险。 哪怕她们不故意往上凑,摊子摆在那儿,总有一天要被发现,早晚要面临现在的困境。 章节目录 第45章 香肠煲仔饭 送去跟师雁行学艺之前,老村长还特意把六个人喊到自己家里敲打。 “去了就仔细些,把那整年不动弹的脑瓜子转一转,看着人家家里有什么活儿了,也帮着干一干。” 豆子主动笑着接话,“瞧您老说的,这个自然,我们岂是那等不知好歹的?” 桂香没做声,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其余四人都笑嘻嘻跟着附和。 老村长嗯了声,对豆子道:“你我是放心的,就是有的人……” 他径直看向唯一的男人,“老五,听说你不愿意去?” 那男人姓张,在族里行五,外头人称张老五,可村里一多半都是姓张的,便只喊“老五”。 冷不丁被点了名,老五一抬头,就见老村长直勾勾盯着自己,同来的五人看过来的眼神也不大友善: 世上还有这种把好事往外推的傻子?! “没有的事儿!”老五否认得斩钉截铁,说得连他自己都信了,“我就想着,这种精巧活儿一般都是女人擅长,没想到自己也入选了,高兴坏了,对,就是高兴坏了。” 老村长哼了一声,没戳破他那点小心思。 “高兴就对了!” 老五点头如啄米,“是,高兴,高兴!” 老村长稍显浑浊却依旧精明的老眼慢慢从众人脸上划过,慢吞吞的话里满是明晃晃的敲打。 “别仗着自己有岁数,有辈分,总觉得自己去还是照顾飒飒,依我说,全都是放屁!” 老五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想了想,到底没敢抬手擦。 冷风一吹,沾唾沫星儿的地方被冻得拔凉。 “不信的去外头看看,谁有点本事不是藏着掖着,便是你们去拜师父,人家还未必肯要呢!便是要了,哪个不是五年八年熬过来的,捶肩捏背端茶送饭,装孙子伺候祖宗似的…… 她肯教,那是她有良心,念旧情,不然闷声发大财,攒够了银子拍拍腚搬去县里,或是收个外头来的小徒弟,谁能怎么样?” 除了郭家姐妹,那新选出来的四人或多或少确实存了这样的心思。 总觉得自己一把年纪了,却要让个十来岁的孩子教,心里难免别扭。 可如今听了老村长一番话,渐渐面上做烧起来。 “既然去了,就好好干,低低头死不了人!”老村长大声道,表情也越来越严肃,“回头要是叫我知道了谁摆谱,我头一个不干!咱们郭张村容不得那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没良心的混账种子!” 众人头皮一紧,都麻溜儿应下。 稍后豆子和桂香打头阵,正式去师雁行那边学艺。 已是十一月下旬,天越发冷,雪越发勤,上一场还没化净,下一场就又来了。 地上的积雪一层摞一层,村民们几乎日日都要出门扫雪,不然一准儿打滑。 大路上扫的不勤,只附近的人过来略铲两锨,将路中间的雪推到两侧沟里。 路中央剩的一点薄雪被踩实了,硬生生磨起层冰壳子,最容易摔跤,众人路过一片洼地时,接二连三地踉跄。 豆子和桂香手拉手,走得心惊胆战。 她知道了苗苗要跟着去县城的事,既羡慕又遗憾。 她自然也有孩子,可大的才成亲,总不能让小两口常年分居两地,或是拖家带口的去吧? 小的呢,又太小,做不得活。 不过以后日子且长着呢,等飒飒买卖做得更大,少不得再加人手,且等着就是了。 “小掌柜,我们来啦!” 豆子推门进去,笑着问好。 桂香虎着脸瞅了同行的四人一眼,那四人如梦方醒,都别别扭扭跟着喊小掌柜。 师雁行何等精明,一看这样儿就知道老村长提前敲打过了,也不纠正,大大方方应下。 合格的领导者要恩威并重,如果只是因为自己年纪小辈分低就一味和气,那么下属就会顺杆爬,上位者的威严永远都立不起来。 这种问题常常发生在家族式企业内部。 试想一下,如果员工出错,上司走正当流程追责,训着训着,对方突然恼羞成怒拍案而起: “你是不是不把我这个二大爷放在眼里?!” 这么一闹腾,活儿还能干得下去? 所以打从一开始,老村长的存在就是必须的。 但师雁行也不能完全依赖他老人家的打压。 现在大家之所以低头,是被临时敲打了,可如果自己一直原地止步不前,要不了多久,他们可能就会觉得“这也没啥嘛”。 到了那个时候,初步建立的权威就会荡然无存。 所以师雁行必须不断进步,尽快成长到所有人仰望也看不见鞋底的地步。 只有那样,他们才会怕。 由畏而生敬。 师雁行暗中打量了来人一番,发现好几个都显得有点茫然。 就是说他们知道自己来学手艺,也知道可能会挣钱,但毕竟现在还没看见不是吗?就有点懵。 说白了,他们根本没有实现从农民到商人的身份转变,以至于整体特别松散。 师雁行能理解他们的心态,却不喜欢这种松散。 不过没关系,很快就松散不起来了。 在屋里带着鱼阵练字的江茴就听见师雁行先在外面规定了所谓的行业标准: 什么不能有一滴油、一抹灰,指甲缝里必须是白白的,各色用具必须先用草木灰反复去油,再拿沸水烫过才能用,这叫消毒…… 众人原本没多么严肃,就想着腌咸菜嘛,结果被这么一说,都下意识跟着紧张起来。 好像,好像是挺严肃的哈。 初步帮大家收紧皮子之后,师雁行开始猛灌鸡汤,说得一群人都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撸起袖子来大干一场。 什么“一步一步稳扎稳打,做大做强”; 什么“势必要将酸菜和腐竹做成郭张村的一张名片”; 还有什么“先定个小目标,打造北方第一村”…… “种田是多么辛苦的事,我们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可到头来却剩不下几个子儿。凭什么?” “城里人做着体面的活计,每天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可却能天天喝酒吃肉,过得舒舒服服,你们不馋吗?” “诸位都是我的长辈,家里有儿子,有女儿,难道不想以后供他们读书?科举当官,做个人上人。 便是女儿,难道不想给她们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叫她嫁个好门第,来日当个诰命夫人? 从此,子孙后代彻底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江茴:“……” 又来了! 鱼阵好奇地问:“介介在说什么?” 听不懂! 江茴按着她的小肉脸把脑袋掰回来,“小孩子还不可以听。” 鱼阵:“……” 又是小孩子不可以! 小孩子到底有什么错! 一番演讲下来,六个人都晕晕乎乎的,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沸腾,烧得他们眼前发晕。 我要挣钱,挣大钱! 我要让子孙后代做人上人! 师雁行观察了下众人的表情,觉得火候差不多了,便见好就收。 鸡汤也得适时适量,过犹不及,不然产生“抗体”就麻烦了。 她拍拍巴掌,给大家看她提前准备好的发蔫的白菜,仔细说明该如何挑选,什么样的叶子不能要,根茎也必须完全切除,一粒泥土也不能带等等。 有个女人见她将不少好叶子都去了,忍不住道:“小掌柜,这些叶子也能吃呢,只是不大好看罢了。” 只不过边缘稍微变色就扔,白菜帮上带黑点也扔,真是败家啊。 荒年的时候,人都吃不了这么好的,如今竟就给鸡吃了? 师雁行的回答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你们可以掰下来自己吃,但我要的货,不仅味道要好,外形也要漂亮。” 如果没有意外,郭张村产出的酸菜和腐竹将持续供应她和她旗下的两个经销商,必须从一开始就执行高标准严要求。 说白了还是那句话,自家吃的东西,再难看也没关系。 可卖给别人的,你就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不然人家巴巴儿花钱买酸菜,你端上去一盘酸菜炒五花肉,人家低头一瞧,好么,菜帮都带着黑点,菜叶子都变了色…… 这不得跟你打起来啊? 那女人张了张嘴,虽没再说话,可到底有些不服。 城里人就那么娇气?又没坏! 师雁行明白他们没经过商,不晓得厉害,肯定不服,但她绝不妥协。 “以后我收的时候,肯定只要好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女人没想到她看着笑眯眯的,说起话来竟这样不讲情面,不由有些羞恼。 轮起来,这丫头还得喊自己一声嫂子呢! 张老五懒得听别人说废话,当即催促道:“我们都知道了,那接下来怎么办呢?” 师雁行也不得理不饶人,就把剩下的步骤说了。 不过是烫菜、入缸罢了。 做完这一切之后,除了早有耳闻的豆子和桂香,新来的四人果然都流露出类似“就这?”的表情。 真一点儿佐料也没有啊! 而且看上去,我上我也行! 就这点儿手段也值当的教? 亏老村长还那样郑重其事的,莫不是老糊涂了吧? 师雁行很喜欢打脸,见状也不多说,只问:“还有没有不明白的地方?” 众人都摇头。 老五更是笑道:“小掌柜,你也忒小瞧我们了,这有谁不会?” 果然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弄这点孩子把戏就大张旗鼓的。 师雁行反复确认两遍,都无人发问。 她心中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既然如此,那你们也回去做吧。算上风干菜的时间,咱们四天后见。” 新来的四人马上就散了,倒是豆子和桂香略留了留。 桂香照例硬邦邦道:“别跟他们一般见识。” 她能看出来,这些人心里根本就不服。 豆子也有点生气,“就是,不知道好歹的玩意儿,出去可别说是咱们郭张村的。” 人家飒飒白白教你们,你们还真当那么简单啊? 要真简单,怎么以前没人琢磨出来? 师雁行上辈子见过的小人多了去了,这些都是小儿科,并不放在心上,不过还是很感动。 这种被人无条件护着的感觉真好啊! “娘。”她朝屋里喊了嗓子。 江茴愣了下才反应过来,娘?叫谁呢? 哦,我啊,那没事了! 她忙穿鞋下炕,披上外套出去问道:“什么事?” 师雁行推开西屋的门,指着上面挂的香肠说:“我看那一挂风干的差不多了,给桂香婶儿和豆子婶儿剪几根带回去尝鲜,咱们也蒸几根尝尝!” 没办法,她这副身体还不满十三周岁,之前营养又不大跟得上,还是个小矬子! 但江茴不矮,记忆中的生父也是个大高个儿,她这两个月吃得好睡得足,活动量也跟上了,已经抽条了一寸多。 想必正式进入发育期后,也会跟笋子似的节节拔高! 桂香和豆子连说不要,师雁行就说是新产品,让她们帮忙尝味儿。 豆子笑道:“你又说这些话,你的手艺我们还不知道?必然是好吃的,哪里用得着尝。” “知道我要这么说你们还推辞,岂不是多此一举?”师雁行也笑,“难不成还让我大冷天的跑去你们家送啊?” 众人就都笑了。 今天风大,鱼阵有点怕冷,没出屋,就把脸挤在窗纸上,在屋里喊:“介介,蒸香肠!” 师雁行扭头一看,就见鼓起的窗纸上一张人脸轮廓,噗嗤笑出声。 “嗯,蒸香肠!” 既然蒸了香肠,不如晚上干脆做的家庭版的香肠煲仔饭吧!正好就不用额外炒菜了! 以前没想着蒸煲仔饭,家里没砂煲,不过土灶烧菜就很好吃,师雁行直接在大锅里做了,还更省事。 五公县境内不产大米,大米价格要比面粉贵不少,也就是最近挣钱了,不然还真舍不得买。 当年产的大米,千里迢迢从外头运来,售价里的一半几乎都花在运费上了。 不过如今交通不便,一切物流运输都依靠畜力慢慢走,贵也是没法子的事。 自家做饭就是一个量大实惠,师雁行每种口味的香肠都剪了一根,切片后直接慷慨地铺满整个米饭表面,来了个加强豪华版三拼,五香、麻辣和甜辣。 后面米饭慢慢焖熟的过程简直能香煞人! 土灶特别容易出锅巴,拿铲子顺着锅边一铲,就能掀开一整圈金灿灿的大米锅巴,喷香酥脆,越嚼越好吃。 酱汁是师雁行用家里现有的酱油、盐和糖等简单调和的,还炸了葱油混进去,一点儿也不比后世卖的差。 酱汁将米粒都染成美丽的红棕色,表层铺满的香肠薄片被蒸得微微卷曲,肥肉部分透了亮,油脂渗下来许多,将米粒染得亮晶晶油汪汪,十分诱人。 鱼阵特别爱吃那锅巴,用小奶牙叼着一块慢慢磨,满足得不得了。 江茴和师雁行两个大人非常恶趣味的没有提醒她,先狠狠夹了许多香肠吃。 五香的味道比较醇厚,老少咸宜; 麻辣的稍显刺激,不能吃辣的人只尝个鲜就够了; 甜辣……还是永远的神! 师雁行也铲了锅巴来吃,“这个真香啊!” 土灶的锅巴隐约沾染了点草木清香,还带着锅气,口感分外质朴,冒尖儿的那种香。 “回头咱们单独摊一层米饭做锅巴,”师雁行兴致勃勃道,“弄点五香粉啊椒盐粉之类的撒上去,就是很不错的零嘴儿啦。” 送人也好啊! 江茴就笑,“如今你越发奢侈了,竟用白米做零嘴儿。” 师雁行得意洋洋道:“这算什么,过几日我熬点猪油,熬完的猪油渣撒点盐就好吃死了。” 空口吃可能有点腻,但猪油渣包包子真的是绝世美味啊! 这边母女三人大快朵颐,那边张老五等人回到家,把白天的事情一说,全家人都觉得像笑话。 就这,也值当的去学? 开什么玩笑! 谁知四天后,打脸来了: 张老五看着坛子里密密麻麻一层“花”,整个人都傻了。 章节目录 第46章 良性循环 这,这咋回事儿啊?! “成了?”张老五的媳妇看自家男人杵在腌菜缸前面一动不动,好奇地走过来问。 结果刚一凑近,顿觉一股强烈的酸臭扑面而来,她喉头一痒,差点吐出来。 “呕~” 他媳妇猛地退开好几步,干呕几声,“天爷啊,你这弄的啥啊?” 这叫酸菜? 臭菜吧! 本来酸菜里就没加盐,这两天白天日头又好,还挺暖和,估计前两天就出了,然后就给捂臭了。 张老五自己也不明白,咋就坏了呢? 他看了又看,到底抵不过臭气,只好沮丧地盖回去,然后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愁得直挠头。 到底是哪里不对,怎么就出花了? 他爹他娘闻讯出来,架不住好奇,挨个儿上前掀开盖子看,然后又被一一臭跑。 “儿啊,你不是说挺简单吗?” 他娘捂着鼻子道,总觉得那股子臭气萦绕不去。 张老五越发郁闷,喃喃道:“是简单啊,就先晾菜,再开水烫嘛!” 他媳妇跺脚,气呼呼道:“我看你就吹吧。这下好了,酸菜没弄成不说,白白搭上四颗大白菜,还有烧水废的那些柴火,都白瞎了!” 之前张老五吹牛上天,还放了豪言壮语,说今天晌午就用自己腌制的酸菜炒肉炖粉条子吃,“小掌柜说了,城里人也爱吃呢!” 结果呢? 这玩意儿吃下去,还不得全村吃席啊! 她越想越气,干脆上前捶了张老五几把。 早知如此,还不如熬了吃呢!好歹还能填饱肚皮。 张母和老汉对视一眼,犹豫道:“要不,你再去问问?” 争着这个机会不容易,听说那师家买卖极好,总不好轻易放弃吧? 张老五一回想起当时自己信心满满的样儿,脸上就**辣的。 嗨,打脸了不是?! 啪啪响啊。 可没法子,走到这一步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不然外人知道了也笑话,再想掺和,可就难喽! 张老五自己蹲在地上挠了半天头,看看咸菜缸,再看看瓦蓝的天,最终决定还是去问问。 脸面算啥?能卖了换饭吃? 咱就去! 他打定主意,略收拾了一回,果然往师家去。 半路碰上抱着大碗的郭家姐妹,张老五还主动打招呼,“两位姐姐好,你们都做成了?” “嗯呐!”豆子往他空落落的手上瞄了眼,心里跟明镜儿似的,似笑非笑道,“不好做吧?” 再叫你嚣张。 张老五面上做烧,连连拱手告饶,“好姐姐,先前是我糊涂了,如今晓得厉害,再不敢了。” “你就是欠收拾!”桂香拉着脸道。 她们比张老五年纪大,尤其桂香小时候还按着张老五暴揍过,说这些教训的话倒也恰当。 张老五自知理亏,并不反驳,又要主动帮她们拿。 被拒绝了他也不恼,反而虚心求教起来。 见他态度好,豆子也不藏着掖着,奈何说了几句便觉舌头打结。 “唉,这教人的事儿我可真不成,你还是问问飒飒吧,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该怎么做,她心里是明白的,可就是说不出来! 桂香更别提,平时都恨不得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就不用指望她教导人了。 张老五学乖了,闻言猛点头。 “姐姐说的是。” 稍后人聚齐了,师雁行问了一回,得知除了张老五之外,还有一人也出了花。 张老五听罢,精神为之一振,忙探头看究竟是哪位仁兄。 结果那媳妇也往这边看,两人对视一眼,顿时生出一种惺惺相惜之感: 好家伙,原来是你啊! 有了倒霉蛋作伴,张老五就觉得不是那么难熬了。 嗨,看来也不是我一个人不行嘛! 当初说师雁行浪费的那媳妇子也拿着碗来了,瞧着挺得意。 师雁行让大家把酸菜放下,自己拿了双干净筷子挨个儿尝。 先尝郭家姐妹的,味道中规中矩,算是过关了。 豆子和桂香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眼底流露出欣喜。 过关好啊,明年就能蹲在家里挣钱啦,去外面收菜风吹雨打顶风冒雪的,终究是遭罪。 再尝那“勤俭持家”的。 一入口,师雁行就微微皱眉,咽下去之后问:“春华嫂子,你腌酸菜之前把那些坏叶子和老菜帮子去了吗?” 春华脸上划过一抹心虚,本想撒谎说去了的,可一对上师雁行不带笑意的眼睛,也不知怎的,她就怂了。 “都是好叶子……” 她就觉得师家丫头只是吓唬人而已。 都是好白菜,又没烂又没长虫的,平时人都能炒了吃,这不过是个腌菜而已,有啥不可以? 这不就做成了? 来之前她已尝过,自觉还挺好吃的。 春华自以为得意,耍了点小聪明,只把里面好看的白菜心带过来给师雁行看。 一听这话,师雁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不怒反笑,“这个酸菜你可以自己吃,或者去街上卖,都随你,但我是不会收的。” 枯萎的叶片非但不能增添风味,反而会带进来一种枯萎腐朽的气息,有经验的人一尝就知道。 还有外层的大菜梆子,相当于鲜花的外层保护瓣,相较于风味和肉感,它们更倾向于增强纤维,口感发柴发韧,不够清脆。 春华一听急了,“咋能这样呢?你说会有人收我才做的!” 选人的时候老村长就说了,那师家大姑娘极能为,竟跟镇上的陆家酒楼和另一户签订文书合同,只要他们的酸菜和腐竹做得好,肯定不愁销路。 村民们当时都震惊了。 那可是酒楼,镇上的酒楼啊,平时大家去镇上赶集,连从酒楼门口过都觉得自卑! 如今,竟能跟人家做买卖了? 这就几乎相当于师雁行把饭送到嘴边了,张张口就能吃到。 所以大家的热情才这样高。 师雁行冷冷看着她,“为什么不能?听你的意思,合着只要你做,不管什么香的臭的我都得收? 我想着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平时起早贪黑种点地不容易,所以有好事才头一个想着乡亲们,如今倒好,我竟弄出仇来,对不起你了?!” 忘恩负义之辈,不过如此。 春华何曾被人这般抢白过?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又羞又气。 见周围几个人竟一个都没给自己帮腔的,春华气得甩头就走,顺手还给摔了大门。 豆子气极,追在她身后喊:“你这人咋这样!” 师雁行连个眼神都懒得多给春华,直接拿着筷子去尝最后一家,隔着墙头扬声道:“以后你也不必来了,我会请村长另寻一人补上。” 这样的态度,她很不喜欢。 因着这个插曲,气氛就有点紧张,师雁行平静道:“这事儿跟你们无关,你们不用担心。” 众人一听,这才松了口气。 张老五立刻声援起来,“小掌柜你也别气,其实大部分人还是领情,知道感激的,莫要同她一般见识。” 乖乖,这姑娘还真是不留情面啊! 他是真怕对方嫌自己笨,也给撵了…… 师雁行笑笑,“我自然明白。” 养的鸡多了还有不同性情呢,更何况各家各户长大的人? 习惯就好。 反正等以后大家都挣钱了,不识货不识相的只能干瞪眼,后悔的只会是他们。 见她有了笑模样,众人都跟着松口气。 最后一家的酸菜看着跟前几家好似没什么不同,只是那媳妇做事讲究,一共拿了两条,来之前就将其中一条切成方便入口的小块,另一条则是完整的,显然是考虑到了各种情况。 师雁行十分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这么细心的人,做什么事都不难。 刚入口,师雁行的眼睛就亮了,细细嚼完,立刻又夹了一点。 前头尝的几家都是一口就罢,这是师雁行第一次动第二口。 那媳妇不由紧张起来,揪着衣角眼巴巴看着她,“行,行吗?” 师雁行咽下去,笑道:“多做些吧,会卖得很好的。” 众人先是一愣,过了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看向那媳妇的目光中满是艳羡。 师雁行也不多说,给每个人都拿了筷子,“你们也尝尝,自己品品是不是有差距。” 豆子和桂香头一个举箸,夹了一点酸菜入口,十分惊艳。 “真好吃!” “又香又脆,真爽口啊,你咋弄的?” 师雁行笑着看向那媳妇,“白菜也是你们自家种的吧?” 对方点头,又惊又喜,“是,我男人侍弄的,他爱做这些。” 师雁行笑道:“你的手法很好,这白菜也种的好,口感清甜,叶片也比一般的更肥厚,他一定是用心了。” 这简直是她来到大禄朝后吃过的最好吃的白菜了,一点儿邪气没有,哪怕清炒都好吃呀! 豆子欣喜地看着那媳妇,“以前偶尔从你家院子外头走,老远就能看见那墙上藤蔓爬得密密麻麻,只是没进去瞧,没想到种的这样好菜!” 她认识对方,只是两边住得远,也不是一家子,平时没什么往来。 这媳妇叫荷花,男人天生跛脚,两口子都很老实,也不大爱与人交际,但名声很不错。 荷花活了三十多年,何曾被人这般夸赞过,兴奋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 她结结巴巴道:“我,我们就是好好弄,平时捉虫除草,再沤肥什么的……” 我,我做的竟然很好么?! 明年果然能卖出去么? 她忍不住看向师雁行,后者眼带笑意,非常肯定地向她点了点头。 巨大的惊喜几乎要将荷花冲晕了,有那么一瞬间门,她有点想哭。 她男人腿脚不好,种起地来远比常人费劲不说,收成也不好。 可他们两口子也没啥别的本事,就是抽空种点菜,或是自己吃,或是偶尔攒多了,出去卖了换几个大钱,到底是杯水车薪。 若果然能多卖酸菜,是不是,是不是以后可能就不用种地了?! 因为两名成员出花,师雁行又当着他们的面把整套流程做了一遍,尤其是细节和重点,都一一点出来说明白。 张老五和另一个出花的女人迫切极了,恨不得把眼珠子扣下来甩到咸菜缸里,好看清楚到底是哪儿不对。 荷花和郭家姐妹也没因为自己成功了就骄傲,跟着又看了一遍,时不时还低声讨论几句,交流心得。 师雁行看得直点头。 这就对了嘛! 就该这样良性竞争,共同进步。 稍后学习结束,荷花晕乎乎回家,一路上觉得脚步都轻盈了,飘飘然简直要上天。 我,我们能卖酸菜了? 回家后,荷花把结果跟自家男人一说,男人怔了片刻,然后一声不吭穿鞋出门。 “你做什么去?”荷花追过去问。 她男人瓮声瓮气道:“去翻翻菜园子!” 翻一翻地,提前施施肥,明年多种些也能长得更好。 章节目录 第47章 板栗炖鸡 当晚师雁行把剔除春华的事情跟老村长说了。 老村长叹了口气,“真是糊涂啊!” 他儿媳妇上来倒水,也十分诧异。 “平时看着她人也不坏啊,挺能操持家务过日子的,怎么这样呢?” 师雁行道了谢,闻言笑道:“这事儿不能单纯的看人坏不坏,好人也不一定适合干这行。” 真要细论的话,春华是个坏人吗? 不至于。 她就是个最普通不过的农妇,精打细算勤勤恳恳过日子,到死也不会作奸犯科,永远不可能变成大奸大恶之人。 所以郭张村上下人人都夸她持家有道,不然老村长也不会第一批就选她。 但是好人就一定适合做买卖吗? 未必。 春华有两个致命的缺点,第一,太节俭。 这种习惯自己居家过日子的时候很好,但是你既然要拿东西换钱,就必须把最好的给顾客。 说白了,你固然可以节俭,但没有理由要求顾客也跟你一样将就。 第二,放不下长辈架子,抹不开面儿。 师雁行敢说,假如今天指出春华错误的是老村长,或者村里任何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春华都不可能甩脸子走。 她就是觉得自己被个小辈当面指责了,没脸了,接受不了这种落差。 老村长和儿媳妇儿听了都点头。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儿媳妇去外间放下水壶,拿了铁签子,蹲下在灶底拨弄几下,另一只手举着簸箕接着,不一会儿就从里面咕噜噜滚出一堆黑乎乎的圆球来。 她拿着去外面颠了几下,拂去表面灰尘,重新装到托盘里,这才拿进去。 “来,大冷天的,别光坐着喝水,吃点烤栗子。” 师雁行就笑,“其实才刚进来的时候,我就闻见那香味儿了,正想着你们什么时候才请我吃呢!” 众人闻言都笑起来,“听听这嘴!” 这种是本地产的小栗子,每个不过女子拇指肚大小,皮厚难剥,但是肉质特别粉糯甘甜。 尤其是烤熟之后,挖着肉吃,特别香甜。 就是不太好弄,带皮烤的话得打开挖着肉吃,做菜的话就得提前用刀子削掉皮。 反正就是挺麻烦。 “这值什么!我侄儿他们村后满山遍野都是栗子树,哪里吃得完?前儿送来的一麻袋才动了几个?你若是稀罕,先把那一袋子拿去吃,回头我再叫他送。” 那媳妇说道。 这玩意儿个头小,吃起来又繁琐,一般人都不大爱弄。 且这两年年景还算可以,大家伙只要勤勤恳恳种地,再种点菜、养点鸡鸭,差不多能吃得饱,也就不想着后山摘栗子吃了。 老村长是个实干派,说话的功夫竟直接去西屋把那麻袋提了过来。 “我们也吃不了,留着该生虫了,等会你走的时候放到牛背上,让老大媳妇给你送过去。” 师雁行也不跟他们客气,爽快应下,众人果然越发欢喜。 邻里走动就是这么回事,一味获取不行,一味付出也不行,遇到这种有自尊心的,你光给人家东西却不收就显得像施舍了。 有出有进,方是长久之道。 正说着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敲门,带得左邻右舍狗子们都狂吠起来。 老村长喊了嗓子,“谁啊?” 有个男人应了声,老村长就对师雁行小声说:“是春华和她男人来了,这么着,你先去里屋暖和着,省的撞上。” 师雁行就跟他儿媳妇进去了。 老村长亲自去开门,就见春华两口子满面堆笑,“那个,您吃了吗?” 北方冬日的夜晚非常冷,风吹过脸跟割肉似的,出来这么会儿就冻着后脖梗子发麻。 老村长紧了紧棉袄,示意他们进门说话。 夫妻俩来的意图很简单,就是说春华后悔了,想让老村长帮忙从中说和,让她继续能去学艺。 “当时话一出口就后悔了,”春华臊红着脸,“就是您也知道我这个臭毛病,气头上……” 隔着墙头听见师雁行不让她继续来的话之后,她就怕了,没想到那姑娘那么硬气。 回家后把事情一说,上到公婆,下到男人孩子,全都把她数落一顿。 面儿值几个钱呐? 人家有本事就行! 别说十二三岁,哪怕两三岁,只要能带着大家挣银子,跪下喊祖宗都成! “你呀你,叫我说你什么好?”老村长恨铁不成钢道,“你光记着自己的脸面,怎么也不想想旁人的?我一把岁数了,人家飒飒拿我当个人,特特委托了我,转头你就给我撂挑子!叫我的老脸往哪里搁?” 两口子让他骂得抬不起头来,好话说尽,老村长最后还是摇头。 “这回是不中用了,等以后吧。” 夫妻俩傻了。 以后? 那得多后啊?! 见夫妻俩还眼巴巴看着,老村长忍不住又骂道:“现在知道着急了,早干什么去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跟师父顶嘴,这要是真追究起来,就是欺师灭祖,合该打死!” 骂了一顿,老村长的气稍微消了些。 “今天那么些人都看见,早就传出去了,若还跟没事人似的霸占着,大家伙该怎么想?以后这村子还怎么管? 我也已把你这个缺给了旁人,且等以后吧!” 其实还没来得及给人,老村长这么说,就是要斩断他们的念想,狠狠给他们一个教训。 别整天拿腔捏调人五人六的,不知道好歹! 果不其然,一听这话,春华夫妻俩顿时跟霜打的茄子似的,蔫了。 唉,还真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站住,”老村长喊住转身要走的两口子,“以后这腌酸菜的活儿就算你们够不着,也不许把法子往外说。不然全村上下都不饶你们,记住了吗?” 他就站在屋门口,橙黄色的灯光从背后照出来,将整个面部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楚表情。 西北风呜咽着卷起满地雪沫,合着他空前严肃的声音,春华夫妇竟本能地打了个哆嗦。 这年月,小老百姓从生到死都是一个地方,若真犯了错被撵出去,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是。” “记住了!” 那两口子刚走,师雁行就从里屋挑棉帘子出来,“让您费心了。” 老村长转过头来,又是一副和蔼的长辈模样。 “是他们一把年纪活到狗身上,叫你难做了。”他坚持道,“人是我挑的,如今出了岔子,自然该找我。” 师雁行有些惊讶地看着那张爬满皱纹的老脸,好像又重新认识了一回。 原主跟老村长的接触并不多,左不过是逢年过节去拜访一回,然后就是路上偶尔遇见了打个招呼。 所以在以前的印象里,他只是一个平庸且无功无过的老头而已。 如今看来,能被推举为一村之长,也有其过人之处呀。 至少这份担当就是难得的。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师雁行的心情更好了些。 “不过就算他们不往外说,这法子恐怕也瞒不了多久。” 陆家酒楼已经破解了酸菜和腐竹的事情,她没有隐瞒,对方打从一开始就知道。 而既然陆家酒楼能破解,别人也能,只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腐竹的技术含量还稍微高一点,连酒楼的陈大厨一开始都束手无策。 可酸菜太简单了,它甚至完全没有配料! 常年摆弄酱菜的人只要用点心,想必要不了多久就能摸到窍门。 之所以明知结局还让村民们做,为的就是尽早尽多的抢占市场。 在纯手工劳作的社会大环境下,单个的竞争者永远无法与集体抗衡。 老村长嗯了声,稍显浑浊的老眼盯着火炉中跃动的火苗不知想着什么。 “能多瞒一会儿是一会儿。” 他一辈子没能为这村子做什么事,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 哪怕结局不尽如人意,他尽力了,以后也就有脸去见列祖列宗啦! 时候不早了,师雁行顺势提出告辞,出门前看见院子里鸡头耸动的窝棚,忽然说:“卖给我只鸡呗!” 单吃板栗多没劲啊,当然要来个板栗烧鸡呀! 老村长正因没办好事愧疚着呢,闻言慷慨道:“说啥买不买的,你上回送来的肥鸡嫩鸭不是钱?看上哪只了,让老大媳妇抓给你。” 师雁行坚持要给,人家坚持不收,最后只好折中。 “那这么着吧,我挑那最肥的,赶明儿炖了给你们送一碗来!” 次日中午,师雁行果然宰鸡拔毛,将那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跟剥出来的栗子结结实实炖了一大锅。 不得不说,老村长家养的鸡是真肥,性子也是真凶,几根指甲又尖又长,寒光闪闪,往地上一抓几个坑,简直跟凶器一样。 师雁行一看就怂了,老老实实等人家抓了绑好自己才伸手。 那大鸡腿子,没剁之前几乎赶得上鱼阵的脸了,圆滚滚全是肉。 就炖的这一锅,师雁行一滴油也没额外放。 简单焯去血沫之后,干净的鸡块放在干锅里小火慢煸,没一会儿就化了一汪亮晶晶的鸡油,那叫一个香咧! 等鸡皮慢慢收缩,从粉白染成灿金色,再炒一点糖色,加葱姜蒜酱油黄酒等调味,耐心焖。 栗子本就不大,用菜刀连皮削后体积更小,煮到一半再加就行。 炖好的板栗烧鸡红里透棕,油汪汪亮闪闪一大锅,扑面而来的味道能把人香个跟头。 师雁行特意留了汤汁,在锅底十分浓郁,几近膏化,准备等会儿拌米饭吃。 她找了个大瓷碗,满满当当塞了一碗,请江茴送去。 鱼阵如今渐渐开朗,也愿意跟着串门子了,举着手蹦着高要求同去。 母女二人现在对丢下东西就跑极有心得,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回来。 师雁行才要招呼她们吃饭,忽然发现小姑娘手里好像拖着长长的一根东西。 “这是……擀面杖?!” 出去一趟,从哪弄的这玩意儿? 鱼阵兴奋得不行,拖拉着来到师雁行跟前,两只手高高举起,双眼闪闪发亮道:“介介,柴火!” 她平时老看别人捡大柴火,如今,自己也捡着了! 姐姐,快夸夸我! 师雁行:“……” 这柴火本钱有点高啊崽! 她看向江茴,江茴说:“就在路边草垛里扔着呢,估计是哪家皮孩子带出来玩,家去吃饭时忘了。” 几乎每家每户墙外都有大柴火堆儿,好些孩子都爱顺着爬上爬下,要么学将军打仗,要么学孙猴子下山,少不得动“兵器”,包括并不仅限于鸡毛掸子、火钳子、擀面杖等。 白天大人们在家忙,到了饭点了,各家各户门口就会回荡起喊吃饭的声音: “狗蛋儿,家来吃饭了!” “三儿,还吃不吃?!” “平平,带上你弟回来吃饭!” 饿疯了的崽子们瞬间解除“战斗状态”,呼啦啦作鸟兽散,顺便把带来的“兵器”忘到脑后。 师雁行明白了,一低头,又对上鱼阵满怀期待的眼神。 “介介,能炖鸡吗?” 老香了! 师雁行失笑,接过擀面杖放起来。 估计过两天就有人出来找了。 郭张村百姓平时吃炊饼和窝窝的多,并不是天天用擀面杖,一时半刻发现不了也是有的。 见师雁行收了,鱼阵越发欢喜,小尾巴似的跟来跟去,“明天还去捡柴!” “好好好,”师雁行敷衍着,从锅里夹了一大块吸饱汤汁的鸡肉,“啊~” 鱼阵用力张大嘴巴,艰难地吞进去咀嚼,美得捧着脸直跺脚。 师雁行和江茴也吃了块。 这公鸡年岁正合适,肉质肥嫩厚实,一口下去几乎能挤出肉汁来。 炖得真烂糊啊,都不用怎么费劲咬,两排牙齿稍微磨一磨,肉就伴着汁水自动滑到喉管里去了。 板栗甜丝丝的,渗透了鸡汤格外鲜美,跟烤的又是另一种风味。 三人挖了热腾腾的大米饭,连汤带鸡肉浇进去,稍微捣碎了,看那米粒都均匀地染了汁水,埋头狂扒! 几日后,张老五二次失败,近乎绝望,灰头土脸来求师雁行亲临现场指导。 从师雁行处得知,最初的六人小组中就他还没成功了,上回的难兄难弟也“背叛组织”,顺利晋级。 张老五不禁泪流满面。 到底怎么回事嘛,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难道就这样放弃? 就连师雁行本人都觉得邪门,这张老五分明已经把每个步骤都倒背如流,怎么还出花呢? 其实她挺看好张老五,主要是能屈能伸能抹开面儿的性格和不服输的劲头忒适合做推销员! 于是她决定好好帮忙找找原因。 这一找,还真就找到了! 腌菜缸的盖子有点像碗,就是那个碗壁和碗底交接的缝隙处,有水! 张老五性子急,每次都不等那水干透就扣上了。 最最要命的是,他光用开水烫过腌菜缸,却偏偏漏了盖子。 “就这?” 张老五傻眼,很是难以置信的样子。 师雁行点头,“就这。” 张老五喃喃道:“可,可就那么点儿……而且盖子也碰不着白菜啊。” 师雁行现在没法跟他解释细菌的问题,只言简意赅道:“所以说,细节决定成败。” 细节决定成败…… 张老五跟着念了几遍,觉得这话越品越有滋味。 经过这回,他对师雁行是真的心服口服了。 看着挺简单的东西,没想到竟有这许多门道! 若不是人家费心指点,只怕他一辈子都悟不出来呢。 终于到了第三缸,酸菜成了! 张老五几乎喜极而泣,他家人也跟着高兴起来。 做好了,以后可就有钱赚啦! 他媳妇就叹,“唉,真是比伺候孩子还上心啊!” 农村的孩子都散养,随便给口吃的,见风就长,根本不用费心。 张老五想也不想就说:“孩子哪儿能跟这个比?!这可是能挣钱的!” 他两个儿子:“……” 谢谢您啊爹! 小儿子不服气,“我长大了也能挣钱啊!” 张老五乐了,抓过他来问:“你咋挣钱?” 你爹我干了小半辈子了,都不敢说自己挣钱,这小子倒是张口就来。 小儿子被问倒,眼珠子转了转,“我种地!” 众人哈哈大笑,“种地哪儿轮得到你!” 那玩意儿要是挣钱的话,大家伙早发达了。 谁知就听那小子语出惊人,“凭啥轮不到我?爹,等你死了,那些地不都是我的?” 张老五:“你老子我还没死呢!” 真是带孝子啊! 室内顿时一片死寂。 短暂的沉默过后,张老五一声不吭往厨房去,他媳妇狠狠推了小儿子一把,笑骂道:“说什么混账话,还不快跑?” 话音刚落,就听张老五在里面喊:“咱家擀面杖哪儿去了?!” 章节目录 第48章 溜鱼片 虽然不用出去摆摊了,但这几天师雁行也没闲着,教大家腌制酸菜的同时把带回来的甘草、罗汉果等熬出糖水来挨着试。 这是一个漫长枯燥且乏味的过程。 每种食材都有不同的味道。 可能那几种甜味单独尝起来还好,但一旦加到菜里,有时竟然会让人觉得……恶心! 就很愁人。 就这么折腾了半个月,距离孙母的寿诞已不足十日,师雁行终于把哪种糖浆对应哪种菜暂时定了下来。 酸菜教学班的第一批成员们也攒了几坛酸菜,她决定往陆家酒楼去一趟。 今天不用做重活,师雁行本想自己去的,奈何江茴不放心,非让她把郭苗带上。 “快过年了,你生意忙,殊不知那些偷鸡摸狗的也忙。”江茴一脸的没商量,“万一碰上那些不长眼的磕着碰着就不划算了。” 说着,她把鱼阵推出去,“你忍心让我们担心?” 鱼阵捏着手指,眨巴着大眼看她。 弱小,无助,可怜,且卖萌。 师雁行:“……” 相处久了她就渐渐发现江茴其实鬼主意挺多的,这一句就把自己拿捏得死死的。 师雁行无法反驳,只好应了。 江茴在后面笑的得意。 小样儿,还治不了你? 郭苗很兴奋。 长了这么大,统共还没去过镇上几回呢! 见她黑红的脸上都放着光,师雁行禁不住笑了。 “去问问你爹娘和豆子婶儿,看有没有要从镇上带回来的?省得跑二趟。” 这个年月大冬天出门一趟不容易,能顺手办的就一起办了吧。 郭苗很不好意思,但又抵挡不了进城的快乐,果然狂奔回去问了一嘴。 郭家姐妹也不跟师雁行生分,让郭苗带回来几个快用完的线轱辘,请她去某家铺子照样买两份回来。 额外还要两管口子油。 日常人家过活,每日少不得洗洗涮涮,可未必人人都舍得烧开水。 天长日久失于保养,双手每到冬日里就会裂口子,严重的都能看见里面鲜红的肉。 所以但凡有条件的人家年年冬日都要购置专门涂手的油膏,因涂了这种油膏手不裂口子,故而俗称口子油。 师雁行家里也有,是一种大约一指来长、二指粗细的淡黄色圆柱形膏体,平时用油纸裹着,用的时候拆开一头往手上蹭一蹭。 特别油! 不过因为最近师雁行母女经常摆弄猪肉,天然就是护手霜,用的倒少了。 一路上郭苗都显得很兴奋,主动帮着赶车的路上还哼着不知从哪听来的小曲,快活得简直像要飞起来。 她可太快乐了。 本以为一辈子都会像长辈们一样在这个小村生老病死,可谁能想到突然杀出来一个飒飒妹妹,不仅带着自己挣钱,年后还要去县城呢。 那可是县城诶! 多少人一辈子都没去过。 郭苗很知足。 先去王桃那里送卤料粉包。 她的生意依旧很红火,瞧着人也胖了,还有点女掌柜的气派。 见师雁行来,王桃一家热情得不得了,竟专门去街边的点心铺子里买了四封点心,又变戏法似的从后面拿出一个油纸裹着的大包袱。 “我估摸着你这几天就要来,所以一早就把衣裳拿来了。” 因陆家酒楼的插曲,王桃着实体验了一段“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的日子,挣了不少钱,全家人都欢喜。 眼见着要过年了,他们商量了一回,又给师雁行从头到脚做了一套棉袄,连鞋袜、手套和帽子都有,用的也是市面上最贵最好的棉布。 “知道你并不缺这些,可我们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权当是年礼了,你可千万别推辞。” 师雁行哪里会推辞?少不得感慨一回,又问他们要酸菜和腐竹不要。 王桃倒是有些心动,可认真掂量一回后还是拒绝了。 “确实是好东西,但一来我们人手和场地有限,确实有些忙不过来了;二来那腐竹可能不大好卖。” 做酸菜不同于卤味,甭管什么都能一锅炖,它需要单独架设锅灶烹饪,而且还要考虑保温和口感,对王桃一家来说,负担太重了。 至于腐竹。 虽然算素菜,可价格却只比卤肉低一点,王桃跟着师雁行学了一回,如今也知道自己的受众群体是什么样的。 这些人可能花三文钱买一块肉,但绝不会花低一点的价格买黄豆。 师雁行越发欣赏她了。 一般人在发现生意这么红火之后,很容易就被眼前的利益冲昏头脑,开始不顾实际情况大包大揽起来,最后的结果就是贪多嚼不烂。 但王桃显然抵挡住了这种诱惑,这非常不容易。 嗨,我眼光可真好! 没看错人! 师雁行笑道:“你能这么想就很好,下头的人自然还是爱肉的,只要你们好好做,何愁没有好日子?” 王桃也知足,闻言笑道:“小掌柜,你还别说,前几日还真有隔壁镇子上的人找了来呢,我们正琢磨着赶在年前去外头卖一回。” 卤味最大的好处就是冷吃也好吃,而冬天又不容易坏,非常适合扩大战场。 快过年了,所有的人都会松松钱袋子,想要犒劳劳累了一年的自己。 而寻常百姓犒劳自己的方法往往简单而粗暴:吃肉! 吃好吃的肉! 跟王桃交割完毕,师雁行又带着郭苗去陆家酒楼。 郭苗还挺紧张,进门时有点同手同脚的。 乖乖,这可是酒楼啊! 曾经她跟爹娘来赶集时,老远看着这些酒楼都不敢靠近的。 有钱人才来这里呢。 “师掌柜!”进门时,吴管事正在拨拉算盘珠子,抬头见是她,顿时笑容可掬地过来拱手,“这大冷的天,来来来,快进里边暖阁喝茶!” 见他面放红光,师雁行就笑:“人逢喜事精神爽,想必最近贵店买卖不错吧?” 吴管事哈哈笑了几声,一边让着她往里走,一边笑道:“还好还好,托福托福。” 何止不错,简直痛快! 原本在镇上四家酒楼都是半斤八两,食客们很少有特别的偏爱,大约都是就近。 可自从多了师家卤,好多人都奔着陆家酒楼来了,就在无形中撬了其他三家对手的墙角,把陆振山乐得年轻了好几岁。 赚多少钱暂且不提,能压过老对手一头就很快乐啦! 师雁行道:“先不忙,除了卤料粉包外,我今天还带了一批酸菜来,咱们先验货。” “我们还能不信师掌柜吗?你带来的东西自然都是好的。”吴管事嘴上虽这么说,可双腿却有自己的主意,已经立刻改道往外去了。 旁边的郭苗见他们两个你来我往,就跟看大戏似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却又令人向往。 酸菜坛子都是一样的,来之前师雁行都已经每坛多少颗白菜记好数了,交接的时候只需要拿出来一颗称重,然后就能算出总钱数。 酸菜坛子暂时拿不走,突然换地方容易烂。 不过这些东西都只几文钱一个,如今挣了钱,想必村民们不会介意再买一批替换。 三样货物交割完毕后,吴管事热情邀请师雁行留下吃午饭。 “难得来一趟,怎好叫您空着肚子回去?连这位姑娘一起,都别走了……这跟在自家是一样的!” 师雁行看他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心里却一阵阵发毛: 对比以前,如今热情得简直跟精神分裂一样…… 吴管事就打发伙计去通知陆振山,又直接让人把她们的骡车拉去喂,弄得郭苗不知所措。 这咋跟打劫似的?! 师雁行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别紧张,吴管事一番好意,咱们就别推辞了,吃了饭再去办别的事。” 时候确实不早了,要是不在这里吃饭的话,准挨饿。 上辈子她就因为废寝忘食的工作闹出了老胃病,如今医疗技术有限,可得好好养着。 郭苗就有点晕乎。 咋回事儿? 我今天不仅跟着进城了,还来了以前不敢多看的酒楼! 不仅进了酒楼,还被人家掌柜的留下吃饭了?! 这说出去谁信啊! 三人正要去后面寒暄,忽听门口迎来送往的伙计热情道:“呦,小官人!稀客稀客,快里面请!” 小官人? 上了楼梯的师雁行扭头往下一看,来的正是郑平安。 却说自从师雁行不亲自摆摊之后,郑平安的工作乐趣和热情就消减了大半,也不在大街上吃了,要么叫到小衙门里,大家一起用饭,要么干脆回自己的小院子里吃。 虽然卤味还是那个味儿,但没了师雁行开小灶,郑平安顿觉自己的生活水平急剧下跌。 这差事苦啊! 没奈何,只好隔三差五来陆家酒楼点两个菜缓缓。 可陆家酒楼嘛,多少年了,吃来吃去就那个味儿,又过分谄媚,郑平安也不大爱去。 也就是今天实在熬得慌,这才过来。 没想到刚进门,就听里面响起熟悉的嗓音,“二叔!” 郑平安:“……” 一抬头,他噗嗤就乐了。 里头楼梯上俏生生站着满脸促狭的,可不就是师雁行那丫头? 好家伙,这分明是打趣自己呢! 郑平安眼珠一转,竟然大大方方认了! 他抄着手,迈着四方步不紧不慢踱过去,“大侄女儿,来吃饭啊还是做买卖?” 这老气横秋的语气神态,还真有点长辈的架势。 师雁行:“……” 你还真敢接啊! 那边吴管事整个人都傻了。 一个姓郑一个姓师,你们算哪门子的叔侄! 但他不敢问。 这两位一个是自家上头供货商,一个是下头大客户,哪个都得罪不起。 说到底跟你有啥关系? 管他是不是叔侄呢,哪怕认爹也不干己事! 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师雁行装着没事人似的,“正好我还想等会儿去找你呢,给孙家的菜单子我差不多拟好了,劳你带回去给大官人看看。” 跟之前**请客不同,孙家摆的是寿宴,看他们的意思,即便低调少说也得三桌,她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起码得再请个厨子。 她估摸着,去外头请厨子**肯定不放心,十有八/九就是自家的赵大厨了。 她跟赵大厨处的不错,倒不担心合作的问题。 郑平安笑嘻嘻点头,“日子也差不多了,你多早晚过去?我媳妇儿还念叨你呢!” 他好歹还在外面混了个差事,柳芬是真的在家闲得发霉。 天又冷,也不爱出去逛,越发无聊了。 吴管事一边偷听,一边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准备等会儿把这两人的相处模式偷偷说给陆振山听。 这可不是简单的厨子和食客的相处模式! 想起甜妹,师雁行也挺开心。 “再过两天吧,最近正教学生呢!你跟她说,到时候我一定再给她带蜜汁肉脯,多加甜辣口的。” 她把教人家做酸菜和腐竹的事说了,郑平安听得挺乐呵。 “早该这样了,那些事忒繁琐,就你这副小身板,要什么事都自己上的话早晚累趴下。” 稍后陆振山也来了,众人免不得又是一场寒暄,郭苗已经完全麻木了。 我是谁? 我在哪儿? 我在做什么? 眼前发生的这些事情,以前她想都不敢想! 就陆家酒楼的掌柜,对自己竟然和颜悦色的,还问她喝不喝酒? 郭苗:“……” 飘了飘了。 今天这顿饭陆振山显然用了心,后厨的陈大厨也动了真本事,味道很是不错。 尤其那个鱼片,没有用最常见的红烧的方式,而是先用鱼骨吊高汤,再把切下来腌制好的鱼片往蛋清里滚一滚,然后用高汤调点糖醋汁下锅溜。 这样做出来的鱼片非常鲜嫩,而且没有腥味。 还有一个炸鹌鹑也挺好,外壳酥酥脆脆,里面鲜嫩多汁,可以直接把骨头嚼碎了,感觉应该挺适合早上或者晚上配粥。 就是那鹌鹑些微有点肥,厨师没有提前在肉上扎孔,导致最里面的肉有点没滋没味的。 但瑕不掩瑜,师雁行还是一口气吃了两只,临走前又单独请他们打包了一盘,预备回去给江茴和鱼阵解馋。 这附近鹌鹑并不好买,反正她过来这么久了都没瞧见过。 见她这样给面子,陆振山也觉得脸上有光,不光打包了炸鹌鹑,还额外装了几盘点心。 后厨陈大厨听说师雁行来了,也是使出浑身解术,正绷着一根弦儿等结果呢。 如今听说她要单独打包,顿觉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 值了! 这是单纯的一顿饭吗? 不! 这是两个厨子暗中的较量! 陈大厨如是想。 今天提前遇见了郑平安,师雁行就不必单独再跑一趟小衙门了,等会儿直接和郭苗去买东西就好。 郭苗去后面赶车,师雁行站在大门里面和郑平安说话。 “等你去了县城就好了,我也不愁没得吃了!” 郑平安喜滋滋道。 师雁行听这话不对,“那我去县城开店,你不是在镇上干活儿吗?” 这两头也碰不上啊! 然后就听郑平安云淡风轻道:“我回去呗!” 除了不入流的打杂的,在衙门做活的人分为官和吏。 官有严格的定额,由朝廷发放俸禄,具体录用人员也需要报上去层层审批。 但是吏就不用。 吏的存在酷似后世的临时工和合同工,没有编制,俸禄也低,能到手多少钱完全看各地衙门的贫富和父母官抠门与否。 具体招收多少人,什么时候收,也都由各地衙门自己拟定,只要有点关系就能塞进去,并不占用朝廷资源。 当年**其实是想往上打打关系,给儿子弄个编制,但郑平安拒绝了。 “又不是正儿八经自己凭本事挤进去的,还做什么官啊?怪丢人的。” 他也没什么大追求,能在外面跑跑马就很嗨皮。 可如今看来,世上还有另一件事比跑马更要紧: 吃饭! 反正都是临时工,调回县里也没人有意见,正好多个人干活嘛。 师雁行听罢,久久无语。 “就为这?” 郑平安对她的语气相当不满,严肃道:“就这!” 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事儿还小吗? 章节目录 第49章 有教无类 第三次去五公县已经完全没有前两次的陌生了,从赶路到入城,一切顺畅至极。 考虑到年前应该不会再来了,这次师雁行直接把给郑家和裴远山,以及那房牙子的年礼带上了,挨挨挤挤堆了半车,江茴和鱼阵都得挤着坐。 按照建筑物所在顺序,她们先去了牙行。 得知师雁行她们给自己带了年礼,周开十分惊讶。 “这,这如何使得?我也没帮什么忙。” 师雁行笑道:“怎么没帮?若非您领着看,我哪里赁得到那样好的铺面?不过一点家乡风味罢了,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 给周开的是一对风干鸡、一对风干鸭,外加三种口味的香肠各一对,照他们之前的交情,略略厚了几分。 但师雁行觉得值。 周开虽只有四十来岁,却是县城的老牙人了,不光对各色房屋了如指掌,更因与各行各业的人打交道,小道消息极为灵通。 与他打好关系,好处大大的。 一番话说得周开越加不好意思。 说老实话,若非是郑大官人介绍来的,他一开始对这小丫头还真没上心。 谁承想人家如此回报,嗨,叫他这心里啊,真是别扭。 师雁行看出他不自在,见状便半是玩笑半认真道:“我还指望您收了礼,以后多多照应我们呢!” 周开就想起来,这一家子只有三个弱质女流,忽然来到陌生地界,必然有许多不便之处。 “也好!”他也不是那等扭捏的人,话说到这份儿上,索性大大方方收下,“以后咱们打交道的时候多着呢,但凡有什么不懂的事,只管找我。” 师雁行等的就是这话。 “那我可当真啦!” 别小看这些小人物,相较于高高在上的大掌柜们,他们反而才是底层的实际掌权人。 就拿这铺面来说,租给谁,不给谁,他们说了就算。 甚至万一遇到什么事,一时钱财周转不灵,若与他们关系亲近,就能拖些日子。若关系不好,保不齐租期一到就带人把你的东西丢出去! 周开笑道:“这还能有假?你什么时候来看铺面,只管叫上我,县城到底不比别处,怕是有些事情你们得重新适应呢。” 师雁行暗自留了心,又寒暄几句,向他家人问好,这才往县学去。 最近雨雪不断,路边积雪都化了,过往车马行人带进来许多泥土,将那雪水都染成黑灰色。 空气湿漉漉透着冷,车轮碾压过地面,带起一篷脏兮兮的污水。 鱼阵原本还想掀开车帘看热闹,结果湿冷的寒风扑面而来,瞬间把她的鼻尖冻得红彤彤,小姑娘嗖一下又缩了回去。 “介介冷!” 她只露这一下脸都冻得很,姐姐可在外面赶车呢。 师雁行听见了,笑嘻嘻道:“不冷呢!” 是真不冷。 来之前,老村长的长媳特意来了她家一趟,提着个巨大的足有半人高的包袱,里面装着老羊皮袄子。 “这是公公家里老人们传下来的,关外厚羊皮做的,最是抗风御寒,比一切棉袄都强。昨儿公公觉得腿疼,说是这两日可能要再下雪,想着你要进城,特意让婆婆扒拉出来,我们娘儿们连夜改小了给你穿……” 真正的皮草好好保养的话是可以传好几代人的,师雁行又惊又喜,细细摸那羊皮袄子,果然厚实细密,是等闲难得一见的好物。 一件大羊皮袄子改成她穿的尺寸后还有剩,又拼拼凑凑缝了一双手套子、一副护膝。 师雁行很是不好意思,“这样好的东西剪碎了给我,真是……” “公公他们说了,他们几辈子不曾出远门了,白放着可惜,倒不如拿出来给你穿。况且我们放了尺寸,回头你长了身子还能把边角放开,能穿一辈子呢!就是到时候会长袄变短袄哈哈。” 故而这一路虽然寒风凛冽,但师雁行非但没觉得冷,反而后背有点出汗了! 中间江茴几次要替换,她就笑说:“你若出来赶车,我少不得将羊皮袄子脱下来与你。可我现在里头热乎乎流汗,外面这样冷,一穿一脱间极容易受寒,着凉可就不好了。” 而且坐车忒闷忒颠,车厢空隙又小,坐在外面赶车好歹还能随时缓缓姿势,舒展下胳膊腿儿呢。 之前的“师雁行”就是一场高烧没了的,一说这话,江茴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到底不放心,又仔细摸了她的手脸,确认当真不冷才罢,又解下自己的围巾,让师雁行捂在脸上。 师雁行照做,然后一进城,寒风被四面高墙和建筑挡住大半,她脸上都给捂出汗来,热水壶似的呼哧呼哧冒热气,忙趁机解了围巾。 今儿不巧,县学的门子换了人。 不过之前师雁行出手大方,那熟悉的门子也时常分润伙计们,大家便都认得她。 见她来,早有人主动上前说笑,“师姑娘又来找裴先生?天冷,可要进去?” 师雁行一怔,喜出望外道:“我们竟能进去吗?” 那门子往四下看了看,见左右无人,这才凑过来神秘兮兮道:“原本是不成的,但你既然是裴先生的弟子,倒也不全是外人。况且如今正值年下,多得是人来走亲访友,我们替你在簿子上划一笔也就是了。” 这就是经常打点的好处了。 师雁行点头不迭,又抓了一把钱塞过去,“多谢您费心,不然我们还要在外头受冻呢!” 那门子得了赏钱,喜得合不拢嘴,又罗里吧嗦说了好些废话。 师雁行又问了之前那门子好,果然看对方往一本簿子上添了几笔,“这就算是探亲了。” 师雁行和江茴对视一眼,俱都感激不尽,又再三道谢。 那门子完事,又细细说了怎么走、哪一间,往里一摆手,“快去吧!” 她们的骡车刚进去没多久,后面就又来了一辆牛车。 车子才一靠近,刚还有说有笑的门子就拉着脸上前,狐假虎威道:“做什么的?县学也敢随便闯?说说找谁,自有人给你们喊出来,且去外头等着。” 师雁行和江茴听了,下意识对视一眼,暗道侥幸。 县学内甚大,但四方四角规划整齐,骡车按照门子的指引走了一段,很快就看见住宿区。 三人按着数了一回,找到那座挂着“裴”字小木牌的二进小院后,忙勒住缰绳。 鱼阵对周遭一切都很陌生,小声问:“有福在这里吗?” 她还记得进城是找有福呢! 江茴轻笑,替她扶了扶有点歪的小辫子,扯扯衣裳的褶皱,“先来拜访姐姐的先生呢,等会儿记得叫人。” “哎!”鱼阵脆生生应下。 如今她越发开朗,已不大怕见人了。 江茴又对师雁行说:“咱们没打招呼就贸然前来,唯恐不便,不如你先自己去探探路,若是人家不得空,你只快送了东西就走;若得空,咱们再拜访不迟。” 师雁行点头,“也好。” 年底了,裴远山又是京城来的,没准儿会有同僚旧友或是其他学生打发人来瞧呢。 她们没提前递帖子就进来,委实冒失了。 师雁行跳下车来,先好生整理一回仪容,又略提了几个油纸包,这才去敲门。 不多时,有人来应,“谁呀?” “贸然打扰,实在抱歉,我是之前送过束脩的姓师的,快过年了,来给先生和师母送点年货。” 意外从门子口中得知裴远山以自己的先生自居后,师雁行惊喜万分,如今倒也能大大方方这般自称了。 应门的似乎是个小丫头,听了这话后先进去回了话,这才来开门。 “快进来吧。” 那丫头约莫十五六岁年纪,一打照面,见来的是个穿羊皮袄子的少女,大冷天的却热得额发湿哒哒,脸蛋红扑扑,显然一路奔波而来。 她身上的羊皮袄子一看就是旧的,又流汗,可神态落落大方,一双沁着笑意的眼睛又明又亮,丝毫不显狼狈,竟很有点潇洒的意思,一时竟看呆了。 “姐姐好!”师雁行规规矩矩行礼,“先生和师母可在家么?没打扰他们做正事吧?” “叫我诗云就行了,”诗云骤然回神,又探头往外看,“你这么点儿大年纪,自己来的么?家里人可放心?” 见她和气,师雁行就知道裴远山夫妇对自己的到来并不反感,暗自松了口气。 “多谢诗云姐姐挂念,我娘和妹子也一起来了,只是唯恐耽搁先生的正事,不敢下车。” “这话怎么说的,”诗云笑道,“先生才刚还问哩,快叫她们进来吧。” 宫夫人只隐约知道师雁行年岁不大,却不曾想这么小,倒是裴远山对她登门颇感意外,又有点欢喜,这才特特让诗云问是否有人同行。 那边宫夫人正吩咐人烧水煮茶,就见裴远山杵在窗口往外瞥,禁不住轻笑出声,“这还是今年头一个来拜访的。” 世事炎凉,自打裴远山被贬官,素日那些“知己好友”纷纷作鸟兽散,虽有几人替他们筹划,谋了这个缺,可到底不便明着往来。 今非昔比,临近年关,难免寥落。 裴远山瞅了自家夫人一眼,“日久见人心,也不算坏事。” 夫妻俩正说着,就见丫头诗云两只手提得满满当当进来。 宫夫人忙带人上去接,“呦,怎么这许多东西?那小姑娘呢,怎么不见?” 诗云就笑,“没成想那样小,倒是好个气度模样,半点不怯场。说是带了许多年货,正一趟趟往这儿搬呢!” 宫夫人就看裴远山,“这如何使得?” 裴远山素性不羁,并不拘于外物,闻言便道:“她就是做这个的,既拿得出来,想必就不算艰难,你只管收下便是。” 她那样的人家,缺的不是这些,等会儿走的时候再多多送她些笔墨纸砚,另外包几本好书就是了。 正好来了,倒是可以当面考教一番。 说起来,光叫她临摹字帖,却也不晓得会不会读。 倒也不至于,之前她也曾说过,母亲粗通文墨…… 裴远山正思绪翻飞间,诗云和另一个小厮已经跑了几趟,帮着把酸菜坛子、腐竹纸包、泡椒坛子、风干鸡鸭、腊肉、香肠等等搬了进来。 好家伙,大包小裹竟堆了一地。 诗云忙带人亲自分门别类登记造册。 稍后师雁行母女三人又仔细整理一番,这才进门见礼。 宫夫人忙叫起来,又命人上茶。 “难为你们这样大老远跑一趟,快别多礼了。” 江茴她们却不敢失礼。 若非贬官,面前坐的就是京城官员和诰命,照她们如今的身份,真是连帮人家提鞋都不配。 人家和气,那是人家的气度,自己却不能得意忘形。 宫夫人见这母女三人虽出身农门,可仪态不俗,举止大方,又这般知道进退,便印象很好。 她才问了几句,就听旁边的裴远山直楞楞问道:“这些日子的作业也带了不曾?” 师雁行:“……带了。” “拿来我瞧瞧。” 眼见人家孩子屁股都没坐热,就被自家相公拎去批改功课,宫夫人很有点不好意思,忙对江茴歉然道:“你瞧,他就是这个脾气。” “这样很好。”江茴笑。 亲眼见到裴远山和宫夫人后,她忽然就明白为什么师雁行如此推崇对方了。 是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清高孤傲,不为世俗所拘束的正直。 师雁行本非寻常孩童,她胸中有丘壑,且十分好学,如今得遇名师,是她之幸,焉知不也是名师之幸? 面对面让老师批改作业什么的,这种感觉怎一个酸爽了得。 裴远山是严师无疑,提起笔来,照例把师雁行的作业勾了个满江红。 师雁行:“……” 真就一点进步没有吗?老师! 怎么看着比上回问题还多呢? 也是她还不了解裴远山,若真连着几次没进步,他根本就懒得批改,直接打回去重写了。 等从头到尾看完了,裴远山才叫她上前,挨个字指点起来。 师雁行认真听着,听着听着就明白了: 不是自己越写越差,而是裴远山的要求越来越高。 里头两人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用心,不觉时光飞逝。 宫夫人没想到江茴谈吐不凡,竟与她相谈甚欢,也不觉得无趣了,一壶茶愣是从绿色喝到没色。 那边诗云悄默声上来换茶,顺便提醒说时候不早了。 宫夫人如梦方醒,看了眼墙角的滴漏,诧异道:“竟过得这么快!” 诗云笑道:“您与这位太太聊得投机呢。” 江茴连道不敢,又看了眼多宝阁那边,隐约可见一老一少认真交流,不禁为难起来。 该走呢,还是不该走啊? 宫夫人也看,笑容欣慰,“他可有日子没这么开心了。” 江茴心道,那张板着的脸也实在看不出多开心啊! 殊不知裴远山热衷劝人向学,如今又在县学任职,可来求学的学子众多,无一不是为了功名利禄。 只这一条,求学之心就不够纯粹了。 但师雁行不同,她是女子,是商人,求学既不图名也不求利,就是单纯的渴求知识。 故而若只论这一点,竟比那些学子都可贵。 宫夫人道:“难得来一趟,留下用饭吧。我们这里整日鲜有人至,也怪冷清的。” 人家这样讲,况且长女还在里面求学,江茴也只得应了。 却说里面裴远山酣畅淋漓过了把当老师的瘾,先看字,又随口提问几句,惊喜地发现师雁行虽未读过多少圣贤书,可许多大道理竟是通达的,越发欢喜,亲自从书架上挑出五七本书来与她。 “我观你字虽不大好,可却已认得七七/八八,倒不必再如寻常人一般按部就班读什么三百千,直接看这史书吧。” 让个商女读史书,外人知道后又要笑他疯了。 师雁行都应下,捧那几本书跟捧宝贝似的。 这年月不比现代社会,士人阶层对知识几乎完全垄断,普通百姓正经进学前,除了三百千等启蒙读物,想买点有深度的书籍都买不到! 这是真正的无价之宝。 章节目录 第50章 (捉虫)寿宴(一) 师雁行才和裴远山从里出来,就听见宫夫人在安排午饭,忙毛遂自荐起来。 “今日贸然登门已是不妥,亏得先生和师母不嫌弃,且好歹有了师徒名分,我竟未能孝敬一回,且容我小露一手。” 天地君亲师,这五类人物是律法和人文都认定了要恭敬孝顺的,时下弟子们都将先生等同于生身父母,一应衣食起居都十分尽心。 若有朝一日先生驾鹤西去,弟子们也是要披麻戴孝的。 只是做饭而已,并不算什么。 可俗话又说,君子远庖厨,师雁行虽是个女子,又干的这样营生,但宫夫人未曾与她打过交道,不晓得是否妥当。 宫夫人看裴远山,后者眼底隐约沁出笑意,竟点头应了。 “也罢。” 于是师雁行便立刻从学生的角色中跳出来,马上跟着诗云往后头厨房去了。 路上诗云就说:“前头你送来的水晶粉和酸菜,老爷夫人用着都很好,我们看着也欢喜。” 纵然裴远山心性豁达,一朝遭贬也胸中郁郁,且又千里迢迢跑来这小县城,中间许多波折暂且不提,夫妻俩毕竟有了点年纪,先后病了两回,安顿后又水土不服…… 如此折腾一番,都瘦了好些。 裴远山和夫人都是西南一带人士,五公县的饭菜并不合他们的口味,跟着的诗云等数个仆从见他们日益消瘦,心急如焚却无可奈何。 师雁行听着,也替他们捏把冷汗。 这年月,贬官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路上的各种潜在风险,身心双重打击之可怕难以言表,多少历史名人都是死在贬官路上? 裴远山和宫夫人能顺顺当当抵达五公县,实在不易。 如今等闲见不到地图,师雁行并不清楚这大禄朝和自己后世所处的国家地形人文是否一致,但听诗云的描述,想来总体喜好是相仿的。 地方饮食习惯与地形环境息息相关,比如东北冬日酷寒而漫长,那里的人们就必须高碳水高脂肪,不然根本扛不住; 比如西南一带气候湿热,当地百姓便会大量食用酸辣,以便祛湿除热。 多种多样的地理地貌造就了丰富多彩的饮食文化,细细研究起来,就会发现这实在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师雁行顿时明白裴远山喜欢酸辣土豆粉和酸菜蛋饺的原因了。 也算误打误撞。 她笑道:“我倒是很会几样酸辣的,今天虽然仓促,少不得硬着头皮上了。” 裴远山夫妇平时对吃穿不大讲究,小厨房内食材也有限,师雁行看了一圈,所喜竟有一条不大的草鱼,自己今天又带了酸菜和泡椒来,一应配料都是齐备的,便当场定下酸菜鱼。 郑家第二次宴会裴远山没去,还没吃过哩! 将带来的腊肉煮一点,片成薄片用蒜苗炒了。 蒜苗沾润油脂,油汪汪一层,越发翠碧可爱。 排骨也有两根,干菜还有几扎,别的倒也罢了。 五公县内外盛产豆角子,光干豆角就有一大捆,见师雁行拆开,诗云苦恼道:“我们当地倒是喜欢泡酸豆角呢,随便用点肉沫炒都好吃,只是这干的,却不大好摆弄。” 南方气候温暖,菜季极其漫长,几乎一年四季都有鲜菜吃,自然犯不着巴巴儿弄干菜。 师雁行道:“正好还有腐竹,就弄个干豆角腐竹炖排骨吧!” 裴远山夫妇这个年纪,又才遭了波折,想来脾胃尚未归正,也别一味酸辣刺激,更不能太过油腻,略调和调和才好。 干豆角和腐竹都极易吸收油脂,又能为排骨增添风味,炖出来之后保准叫人不知先吃那个好呢。 今天人不多,只有裴远山一个男丁,偏又上了点年纪,三个肉菜足够了。 师雁行又随手捡了几样素菜,或爆炒,或只调和一点酱汁凉拌,十分清爽。 一顿饭下来,裴远山夫妇都极其受用,还补了表礼,连鱼阵都有。 裴远山对酸菜鱼很是中意,连连举箸夹了许多,还专门去挑那泡椒吃,面不改色。 最后竟添了一回饭,将那酸辣汤混着大块鱼肉一并泡饭吃。 见他用得香甜,宫夫人也是欢喜,被带着多进了小半碗,那边诗云等人都喜得直念佛。 稍后母女三人告辞,夫妻俩还送到门口,亲自目送她们远去。 宫夫人缓缓吐了口气,又看自家相公,总觉得彼此心神都舒爽不少。 罢了,天意如此,暂时远离京城纷争,来此处调停几年或许不全是坏事。 师雁行的行程安排得极满,离开县学后,又马不停蹄去往孙县丞家,只是这个门却不大好进。 因当日她是晚间和**来的,又一路低头,外头的门子们根本没有印象,不敢贸然放她进去。 师雁行也不急在一时,只将带的年礼和礼单递过去,“劳烦大哥通报一声,说是郑大官人举荐的那位厨子来送年礼,若夫人得空,能拜见一回自然是好的;若不得空,只送下东西就走。” 那门子一听是郑大官人举荐,倒不好怠慢,闻言就道:“既如此,你倒不必等了,里头的事我虽不大清楚,可今儿一早老夫人和夫人就赴宴去了,什么时候归家且不一定呢。” 师雁行倒没奢望回回扑中,只要对方不是故意躲自己就好。 “那劳烦大哥务必帮忙转达,实在是事关几日后老太太的寿诞,不好耽搁。” 那人听罢,越发慎重。 一直到这会儿,师雁行这回来县城的目的才算完成一半了。 江茴就笑,“累坏了吧?” 鱼阵吭哧吭哧爬过去,趴在师雁行背上为她捏肩捶背。 她力气小,捏起来跟挠痒痒似的,师雁行装模作样一回就叫停了。 “还行,”师雁行赶车往郑家走,“人生在世,少不得人情走动,虽然累,可只要想想回报,也就值了。” 要是什么时候没处走动了,那才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她说得直白,江茴都听笑了。 不过话糙理不糙,确实是这个道理。 进郑家一番寒暄自不必说,母女三人还是去之前的小院。 听小胡管事讲,以后这院子也不会再安排旁人了。 歇了小一个时辰,师雁行去洗了手脸,这才郑重翻开裴远山给的史书。 这书来得很是时候。 江茴虽读书识字,范围却大多局限在诗词歌赋上,偶尔掺杂几本游记还是偷看的,对本朝历史也不过道听途说,竟不很清楚。 至于外地风俗人文,知道的更是零星破碎。 毕竟史书这类书籍,早已超脱了寻常读物,即便这五公县的书肆中,也未必有得卖。 也由此可见,裴远山实在非比寻常,并不将等闲世俗礼法放在心上。 他素来如此。 只要合乎眼缘,又有心向学,便是渔民樵夫又如何?说送就送的。 这还是师雁行来到大禄朝后第一次看正经书,心情竟有些激动。 竖排,繁体,看着着实叫人头大。 师雁行耐着性子边看边读,偶尔遇到不认识的字,就请教江茴,渐渐体味到其中妙处,也不觉得难了。 史书嘛,颇多人物传记和大事,看惯了很有意思。 江茴和鱼阵都托着下巴在旁边听,时不时还根据情节发出“哇”“哦”之类的赞叹。 鱼阵其实不大明白,可见姐姐和母亲都连连惊叹,也跟着凑热闹。 说来奇怪,跟的次数多了,她竟隐约感受到一点本不属于自己的意思,但具体是什么,她说不出。 薄薄几册史书,便将那许多名人名家波澜壮阔的一生浓缩成几行字,属实令人唏嘘。 就好比某一页中提到的“三年大旱,饿殍满地”,简简单单八个字,却是人间炼狱。 细细想来,怎不叫人心惊胆战? 鱼阵听不懂,就仰头问江茴是什么意思。 江茴沉默半晌,摸着她的脑瓜叹气。 “就是连着三年没下雨,地里的庄稼都枯死,人没得吃,没得喝,都饿死了……” 鱼阵睁大眼睛,十分惊恐。 这样的历史对小孩子而言,无疑太过沉重。 鱼阵想了一会儿,越想越难过,竟呜呜哭起来。 她不想有人饿死。 人的共情能力达到某种程度,就很容易感同身受。 江茴搂着她安慰许久,又取出带来的蜜汁肉脯给她吃。 鱼阵抽噎道:“给,给别的小孩吃。” 师雁行和江茴轮流上场,东拉西扯说了好些话,这才渐渐转还过来。 待鱼阵好了,三人又收拾一回,去正房拜访。 有寿被撵去读书,暂时不得空,可有福一个人活泼起来就能抵得上两三个,不多时,也带的鱼阵高兴起来,暂时将那些沉重的历史压到脑后去了。 晚间**父子回来,师雁行又跟他们和赵大厨一起商议孙母寿诞的菜谱。 现在赵大厨对师雁行的到来已经很平静了。 不过若说一点儿波澜都没有,也不尽然。 可打击这种事嘛,次数多了就习惯了! **又私下联系了孙良才几回,基本可以确定当日是三大桌。 师雁行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与赵大厨搭档势在必行。 得知这个消息后,赵大厨顿时觉得自己又行了! 嘿嘿,老爷也没忘了我嘛! 私下里,孙良才难得说了实话。 “其实若在以前,决计不会这般,只是老娘都八十岁了,唉,还能再有几个春秋呢?” 在人家宴会上装哭啥的,实在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听罢,联想起自己去世多年的爹娘,也跟着叹息起来。 师雁行对那些细腻情感不大感兴趣,因为“寿星是糖尿病患者”这柄大剑还挂在她脑门儿上呢! 寻常人做寿,要么吃寿桃,要么吃寿面,可这两样都是面食,老太太不大能沾边。 据说以前老太太馋得受不了,家里人拗不过,就吃了一碗长寿面,结果当晚就叫了大夫。 其实这种心情师雁行很能理解。 老太太是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从小吃面食长大的,突然有朝一日不叫吃了,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可形势比人强,如今孙母被迫忍耐,多年下来也摸索出经验,情况好的时候,掂量着略喝几口稀粥,略尝一丁点儿饽饽解馋。 平时孙良才怎么照顾母亲,师雁行不管,但在她操持的寿宴上,绝对不能出岔子! 寿桃寿面开始就被踢掉,可意头不能不讲,思来想去,师雁行决定用绿豆粉丝代替长寿面。 绿豆是典型的低糖食物,糖尿病人少吃一点没关系。 而且粉丝又瘦又长,也蛮契合长寿的追求。 “我想着,虽然寿星是孙老太太,但毕竟当日还有别的客人,不是说县令大人也有可能到场么?她不便吃面食和大荤等物,总不好叫大家都一点不沾。 不如弄两份菜谱,适合老太太的就摆在她面前,不适合她的摆远些,或是干脆放到另外两桌。 这样孝心也尽了,客人也满意。” 另外,这席面数量是不是不对? 章节目录 第51章 寿宴(二) 郑义明白师雁行的意思。 “觉得席面太少了是不是?” 师雁行点头。 这可是八十大寿哎! 现代社会八十都能称一句高寿, 更何况古代? 谁家若有这么一位健在的老人,直接就证明了家人孝顺、家庭和睦,那绝对是当地官府都要称颂的。 就相当于副县长的老母亲逢整寿, 不该大肆庆祝么? 郑义笑道:“你不知道,孙县丞异地为官,来五公县没几年,一应亲朋好友都不在身边, 这是其一。其二,他虽孝顺,但更重名声,很怕因此被人捏住把柄, 故而不愿大办。” 好歹是一地县丞, 若真有心折腾, 敞开了门, 别说三桌, 就是三十桌三百桌也凑得起! 师雁行懂了。 她将之前列出来的一溜儿菜单子拉出来,“这些的话再加上普通人喜欢吃的,凑两套席面绰绰有余,那么下一步就是……寿星喜欢吃什么?” 郑义等人一时都没回过神来。 郑如意笑道:“师姑娘怕是忙糊涂了, 之前孙大人就说过的, 老太太喜欢软烂, 味道重的。” 师雁行摇头, “能吃和爱吃是两码事。味道重的暂且不提,十个老人里足有八个经常吃软烂的食物, 真的是他们喜欢吗?还是因为牙齿松动, 吃不得太硬的?” 郑如意一愣。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郑义不禁回想起去世的爹娘晚年饮食, 确实如此! 就算喜欢软烂的,可只要火力足,什么东西炖不烂? 味道重的,多加盐就是了。 说白了,孙良才那话说了跟没说一样! 可孙良才是假孝顺吗? 也未必。 小辈总想着长辈无痛无灾,活得长长久久,自然是挑好克化的给老太太吃。 如果老人不主动提要求的话,小辈真的很容易忽略这一点。 郑义沉吟片刻,有些为难。 “之前孙大人已经说过,若再找他……见面是不难的,万一他自己也不清楚,会不会难堪?” 恼羞成怒就坏了。 寿星本人肯定清楚,但孙母知道儿子走到这步不容易,也很配合他营造清廉的形象,来五公县几年了,从没听说她喜欢什么,弄得郑义每年想送礼都不知道送啥好。 如今突然去问,是问不出来的。 师雁行就笑,“我知道有个人肯定知道。” 孙良才的发妻! 孙良才纵然孝顺,可他年轻时候就要去外地上学,后续赶考等自不必多说,留守操持家务、照顾二老的就是发妻秦氏! 说得不客气一点,孙良才这个孝子可能掺了水分,但秦氏孝媳的成色绝对是实打实的! 在这个时代,照顾一位高龄糖尿病患者是多么不易,但凡秦氏有一点不尽心,说句不中听的,老太太早没了! 原本师雁行今天就打算趁着去孙家送年礼的当儿问问秦夫人,奈何婆媳二人都外出。 郑义一听,“这个不难,若秦夫人有心请你去就算了,若她不请,我想法子让你再去一趟!” 秦氏堪称寒门士子糟糠妻的典型代表,多年来一直勤俭持家、谨小慎微,甚至还主动帮丈夫纳妾,任谁看了都挑不出错儿来。 当晚她赴宴归来,听下头的人说有年礼,开口第一句就是“请老爷来!” 还是孙良才亲自过目,确认都是些吃食,并无贵重夹带,这才入了库。 然后,她并未请师雁行过去说话。 郑义说到做到,秦氏不打发人来叫,他却又寻了个由头,亲自带着师雁行走了一遭。 只是年根儿底下人多事杂,进去时就不早了,老太太已经安歇。 不过此行目标就是秦夫人,见不到孙母也无妨。 秦夫人没读过书,人也干瘦,算不得美丽,甚至不大会什么社交,见面就问师雁行的来意。 能不打嘴官司,师雁行也省事儿,开门见山问起孙母喜欢吃什么。 “实在不是有心打扰夫人,只是事关重大,想必夫人也日夜悬心……您这些年辛苦操持、打理内外,便是民女听了也佩服得不得了,所以……” 这话不全是拍马屁,她是真心佩服秦夫人能把老太太照顾得那么好。 几十年如一日啊,太难了。 别的倒罢了,唯独那句“辛苦”,让秦夫人心尖儿一软。 外人都夸她是贤妻孝妇,羡慕她得到丈夫的尊重、公婆看重,却无人问她是否辛苦。 可,可这些都是我该得的啊! 秦夫人垂了眼眸,想了一回,“婆母爱吃海虾,只是不易得,便不肯表露出来。” 早年孙良才中举,又忙着会试,不能返家,孙母思念成疾,秦夫人就咬牙带她去探亲。 到达之后同科一位家境富裕的举人替她们接风洗尘,席间便有一盘好大海虾。 在这之前,秦氏和孙母甚至见都没见过! 秦氏笨手笨脚替孙母剥了一只吃了。 当时孙良才忙着感谢同科,或许没注意到,但秦氏却清楚地看到,入口的瞬间,孙母眼睛都亮了。 她甚至别别扭扭问这是什么好东西,多少钱。 听说价格昂贵后,便不做声了,更推说自己不喜欢,将剩下的都让给儿子吃…… 师雁行叹了口气。 慈母之心,不过如此。 不过,就是不知道孙母当时有没有让儿媳妇也尝尝…… “夫人,还有吗?” 秦夫人又想了想,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师雁行就笑,“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的地方的人还爱吃臭豆腐呢,不过喜好罢了。” 秦夫人跟着笑了下,“说出来不怕你笑话,她老人家爱吃猪大肠,放一点辣子,炒得有滋有味,当年胃口好时,一顿能吃一大盘呢!” 师雁行笑道:“吃下水的不是没有,那个做好了极美味的,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鲁菜里面就一道名菜九转肥肠,好吃得不得了。 秦夫人叹了口气,十分忧愁模样。 “你到底年轻,不晓得厉害,世人皆以羊肉为贵,猪肉为贱,下水更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 当年孙良才中了进士,有其他的官太太邀请孙母和秦夫人去赴宴,自然是拉拢的意思。 彼时的婆媳俩还不晓得外头可怖,真就欢欢喜喜去了。 席间东道主与她们闲话,问起平时喜欢做什么、吃什么,孙母就老老实实说了猪大肠,然后就见那女主人皱了眉头。 若是那等大度,有见识的人家,哪怕自己不喜,听过也就罢了,可偏偏她们没遇上。 眼见女主人不快,当场就有想拍马屁的对着婆媳俩嘲讽起来。 “猪肉贱,下水更贱,我们这些人家,便是狗都不吃的!两位怎么什么腌臜物也敢入口呢?” 经此一事,孙母大受打击,回去的路上就哭了,觉得自己给儿子丢人了。 秦夫人也又羞又气,婆媳俩对坐垂泪。 自此,再没吃过那菜。 秦夫人如今有了身份,自然不会将当年丢面子的事往外说,但师雁行听她口吻,揣摩其神色,猜也能猜到大概。 师雁行劝道。 “夫人,恕我年少无知,不知者无畏吧,所谓贵贱,不过是上位者自定的。她老人家这把年纪了,如今又是这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且又过寿,便是吃点小家子东西,谁还能说,敢说什么不成?” 若是怕犯病,到时候她把下水用面粉反复搓洗几遍,内外筋膜和脂肪都撕干净也就是了。 秦夫人十分心动。 其实老太太偶尔犯病时,私下里还同她哭诉呢。 “这老太君做的也没什么趣儿,这不能吃,那不能碰的……” 虽说是病人的气话,可多少也掺杂了对如今境遇的无奈。 可猪下水确实不大上得了台面,秦夫人谨慎惯了,不敢擅自做主,让师雁行回去等消息。 晚上歇息时,秦夫人还真就把这事儿跟孙良才说了。 孙良才愣了好久才拍拍脑袋。 “该死该死,我竟把这些忘了!” 秦夫人安慰几句,试探着说:“那就加上?” 孙良才冷笑一声,“加!” 顿了顿又道:“难为那丫头那么点儿大的人,竟想的这般周全,也不怕费事。” 就像她说的,早年他只是个光头进士,自然人人瞧不起。 可如今不同了,纵然做不得大官,至少在这五公县地面上还没什么人敢轻视他! 县令大人不在乎这些,剩下的人就算有想法,也给老子憋着! 老子娘过八十大寿,不大操大办就算了,想吃口受用的还不成么? 就吃! 转眼到了寿诞当日,师雁行、赵大厨,连带着郑家厨房里的几个打杂,一早就忙活起来。 赵大厨主要负责普通客人的菜品,师雁行专攻老太太的,若有余力,相互间也可帮衬一二。 县令夫妇亲自来贺,孙良才夫妇欢喜不已,忙请他坐了主席。 孙母见本地父母都来,面上有光,瞧着十分精神焕发。 县令就叹道:“老太太精神矍铄,可见必是儿孝媳贤,可为表率啊!” 众人连道不敢,少不得有客人们顺着奉承,一时真是喜气洋洋,说不尽那和睦喜悦,道不完的欢乐祥和。 稍后上了菜,县令略一扫,见并无奢华菜色,又是点头赞许。 他爱名声,自然也希望上行下效,见孙良才如此识时务,很是满意。 按规矩,寿星先吃长寿面。 孙母有病,又是馋又是怕,稍后见那碗里竟不是寻常面条,这才松口气。 那酱汁调的酸酸辣辣,很是开胃,她痛痛快快用了一小碗! 众人便都跟着喝彩,说是福寿绵延,孙母笑得合不拢嘴。 这还不算,后头竟又上来一盘红彤彤的大海虾,一盘点缀着辣椒的猪大肠,着实令孙母喜出望外了。 “儿啊!” 见老母亲惊喜交加的模样,孙良才又是高兴又是羞愧,难得没给自己请功。 “这是您媳妇想着您,特意吩咐人去外头寻的!” 孙母喜得无可无不可,连连点头,拉着他们的手拍打,“都好,都是好孩子!” 孙良才又特意向县令告罪,“不雅之物,实在辱没了您,还望大人恕罪。只是老人家活了大半辈子,也没啥稀罕的……” 县令见孙母之喜悦溢于言表,就知道这不是做戏,倒有些佩服起来。 “你们母慈子孝,何罪之有,依本官看,合该大大嘉奖才是!” 几桌席面多是寻常之物,唯独一个大海虾少有,可统共不过每桌一盘,便是略花费些,想来孙良才这几年攒的家底也支应得开,县令并不以为意。 孙母都记不清多少年没见过真心喜欢的菜肴,高兴得简直像年轻了几十岁,又习惯性替孙良才剥虾。 回想起那夜与妻子的谈话,孙良才羞愧难当,不肯先吃,只亲眼看着母亲用过,这才肯动筷子。 海虾自然是郑义使用“钞能力”,连夜快马加鞭从外地运来的,还附带一缸海水,确保下锅前都是活的。 考虑到孙母如今年纪大了,爱吃味道重的,师雁行就用几样低糖水调了个微甜的蒜蓉口味。 这个时节的海虾不算特别肥,但架不住数量多,用心挑选出来的个顶个儿标致。 先用虾头煸炒出红红的虾油来,炒完了也不忙着丢,等会儿还有用呢。 挨个开背,抽出下线,加蒜末姜末爆香,待到变色就出锅。 鲜嫩的虾子很容易熟,烹饪太久肉质反而会老化僵硬。 沿着盘子摆一圈,再将一开始的虾头挨个安放回去,浇汁! 完活儿! 爆炒猪大肠倒是很费了点力气。 因怕孙母吃了有不妥,师雁行当着用面粉搓洗了不知多少回,又翻来覆去检查许多遍,一应网膜、肥油全都揪掉,然后使劲煮。 孙母毕竟年纪大了,如今牙齿松动,不煮烂一点还真咬不动。 桌上久违地出现了两道自己最爱吃的菜肴,孙母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下手。 还是孙良才提醒说海鲜凉了腥气,这才动筷。 虾子又香又甜,爆香的蒜末完全压住了海腥,虾肉鲜嫩弹牙,孙母一咬就碎了。 “这个甜呢!”她吃完了才想起来害怕。 孙良才就笑,“这是那厨子特意想的法儿,消渴症吃了也不怕的。” 孙母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正经尝过甜味了,一听这话,顿时心花怒放,又剥了几颗来吃。 便是那本该十分难嚼的猪大肠,竟也特意调理过,很是软烂!既不必担心咬不动,也不必害怕不克化。 孙母这顿饭吃得酣畅淋漓,两样喜欢的菜硬是干去半盘子,很是心满意足。 后面撤席时,老太太还忍不住小声对孙良才嘀咕:“哎呀,那虾汤真鲜啊!合该留着拌面条吃!” 孙良才:“……” 装听不见的! 别的什么都好说,唯独这个面条可不敢随着您的性子来! 章节目录 第52章 成了 寿诞圆满结束的瞬间, 师雁行和赵大厨就觉得那股一直撑着他们的劲儿嗖一下没了,连日来压抑已久的疲惫汹涌袭来, 让他们恨不得立刻躺平睡死。 但偏偏精神又极度亢奋, 整个就很分裂。 这是师雁行第一次与政界搭上线,意义非凡。 现在她满脑子里想的都不是钱。 甚至自己倒贴钱都行! 有了这一次,她敢保证, 以后孙县丞但凡想办点什么聚会、宴席的,脑子里蹦出来的头号人选绝对是自己! 胆大心细手稳, 绝了! 甚至今天来赴宴的其他官员, 会不会也觉得不错? 这就是人脉。 相当了不起的人脉。 古代封建集权社会下的官员权力远比后世大得多,在某种程度上, 他们甚至可以用所谓的伦理和舆论盖过法律! 师雁行和赵大厨累狠了, 暂时也没有食欲,略休息片刻,便起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赵大厨年纪虽大, 但经历的场面绝对没有两世为人的师雁行多, 兴奋得手都有点抖。 师雁行大致能理解他的心情。 现代社会的官员们非常热衷于打造亲民、接地气的形象,两个阶层间看似有壁, 但这层壁垒随时都能冲破。 但古代不一样。 官与民, 天壤之别。 官就是天, 民就是泥, 卑微到尘埃里的泥,对前者有种近乎本能的敬畏。 毫不客气地说, 光今天这份经历,都够赵大厨吹一辈子了。 他直到现在还有点不大敢相信呢, 我真的来县城二老爷家里做席来了? 虽然是个副手, 但这可是官老爷家的后院啊! 赵大厨心满意足, 忍不住话就多起来,扭头对师雁行道:“咱俩合作得还挺好的哈。” 师雁行:“……” 怎看憨登登的。 那是自然,你也不看咱俩是什么阵容?! 然而惊喜尚未结束。 两人还没走呢,秦夫人的大丫头亲自过来,和颜悦色说了不少好话。 “两位的辛苦老爷夫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再没有什么比老太太高兴更好的了……虽说是你们的孝心,但这也是难得的喜事,权当大家都沾沾喜气吧。” 说着,便递上两个鼓囊囊的红色小荷包。 前头说过,如今大厨去私人家中做席的收入大致分两块,一是市面上公开的报酬,二是主人家自己定的喜钱,也叫红封。 前者是市价,基本不会有波动,而后者则会根据主家富裕程度、抠门程度千差万别。 如郑家,一般喜钱比酬金还多;遇到吝啬的,可能红封里胡乱塞几个铜板就完了。 之前师雁行和赵大厨来时就是打着“孝敬老太太”的旗号,自然是没有报酬的。 可大约是孙家人太满意,就在红封上多添了些,也算全了脸面。 师雁行和赵大厨对视一眼,都颇感意外。 长者赐不敢辞,况且八十高寿确实也是大喜事,沾沾喜气也是好的,略谦让一回,也就收了。 师雁行的手就是称,那荷包刚一入手就知道了重量。再不动声色碰一碰轮廓,心中又惊又喜。 看来这次他们做的当真不错,竟叫铁公鸡拔毛了! 市面上常见的银锭子从一两到十两不等,再往上就沉且笨重,难以携带,多以银票的方式存在。 除一两外,剩下的都是对半开,十两、五两、二两半,一概浇铸成大小不等、形状一致的小元宝造型。 师雁行这个就是二两半的。 这场寿宴从头到尾师雁行都是主力,她得的比赵大厨多。 那丫头一走,赵大厨就喜气洋洋将荷包里的银子倒出来,果然是个一两的小银锭。 再小,就是碎银了。 但这份钱的意义远超实用价值。 如今两人都不差这点儿,赵大厨将那小巧的元宝翻来覆去地看,喜气盈腮道:“这可是二老爷赏的,回头叫婆娘用红绳打个络子兜起来挂到祠堂里去!” 光宗耀祖啊! 这就跟名人合影是一样的,说得师雁行也笑了。 为了避嫌,今天郑义父子没来赴宴,不然就太打眼了。 寿宴结束之前,爷俩也是紧绷着弦,就在孙家斜对过的茶楼里等结果。 如今圆满结束,父子俩才算卸下来那口气。 成了成了! 自此之后,那姑娘算是入了孙家人的眼,而同样的,郑家在县上的地位必然更加稳固。 这是结结实实的三赢。 “爹,出来了!” 郑如意眼尖,率先发现了从后面出来的俩大厨,忙喊道。 “走!” 郑义随手往桌上丢了锭银子,拔腿就走,赶来的跑堂一看那银锭子大小,都乐疯了。 那边师雁行一出孙家的门,就见郑义父子俩老远笑容可掬地往这边迎来,“两位辛苦辛苦!快快快,先上车休息!” 师雁行这会儿确实有些乏了,道了谢就上去,将孙家人的反馈细细与郑义说了。 郑义听罢,用力吐出剩下的半口气,猛地拍了大腿一把。 “好极了!” 要不是师雁行找秦夫人问了一回,今天的寿宴固然不会出错,但也决计不会这般出彩。 无功无过,孙良才可能会高兴,但高兴完了也就算了。 出彩,老太太吃得畅快,县太爷夸赞……代表的意义就完全不同。 所以说,生意人就得有眼力见,什么时候该稳,什么时候可以再努力搏一搏…… 可能一次不经意间的决定就能改变人生。 激动之余,郑义也不禁心潮起伏,对师雁行的评价自然水涨船高。 若在几个月前,有人告诉他你会欣赏一个小姑娘,他一定会笑那人疯了。 可现在看来,疯的是自己。 短短两个来月,他对师雁行的认知和定位就经历了“孤女小贩—厨子—不错的厨子—合作者”的重大跨越。 是的,经历了孙母寿诞这一场考验之后,郑义已经正式将师雁行视为可以相互依靠的合作者。 做学问的人不都爱说那么一句话么:“达者为先”,意思是不管年纪大小,谁先懂谁是老大。 放在生意场也一样。 在真本事面前,年纪和资历就是屁! 郑如意已许久没见父亲这样高兴,自然也是欢喜。 “说起来,大家伙儿都还没用饭,父亲早在聚仙楼定了一桌上等席面,两位是去聚仙楼吃呢,还是叫他们送到家里吃?” 聚仙楼的厨艺未必比这两位的组合强,但想来他们也累惨了,且如今还带着光环,哪里好再逼着做饭?少不得用外面的将就一二。 师雁行和赵大厨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回去吧。” 累得慌,在郑家至少心理上更轻松点。 一行人回到郑家,果然已有聚仙楼的伙计送了席面来。 师雁行大略一看,正是本帮菜的代表:中正平和,红烧为主。 好吗? 挺好的,还有海参和鲍鱼呢,就连那炖鸡盅子里也隐约露出参须。 但是现在她的神经仍处于高度兴奋状态,就想来点刺激的。 她提出想添菜,众人晓得她心思巧妙,自然没有二话。 刺激,刺激的! 为了应对孙母的寿诞,郑义也是下了血本,这会儿厨房里还堆着满满当当的食材呢! 师雁行冲到厨房看了一圈儿,目光从一应名贵食材上一一划过,最终停在猪肉上。 猪肉贱? 就是贱才好呢,这才是老百姓的家常菜。 她决定做个简单的水煮肉片。 先把猪肉切成薄片腌制,中间的空当足够师雁行处理其他的配菜了。 自从弄出来土豆淀粉后,师雁行随身携带的秘料成员又多了一位。淀粉此物看着不起眼,但用途却极广,勾芡、腌制等步骤不可或缺。 比如眼下这水煮肉片,腌制时就需要用淀粉抓一抓,成品肉质会更加滑嫩。 配料不过葱姜蒜豆瓣酱和辣椒、花椒几样,最贵的就是一点胡椒粉,要的就是尖锐刺激。 大禄朝的食材品种和后世有较大差异,好些师雁行叫不出名字来的,也不知是单纯品种进化还是这些没等到后世就灭绝了。 她洗了一扎小青菜,砍掉底部,只留下上面脆嫩的叶片和嫩茎。 这是典型的洞子货,根须还带着新鲜的泥巴,嫩得一掐一兜水。 就这么一把,估计比两斤肉都值钱。 黄豆芽难熟,要提前焯过,倒是小青菜极其脆嫩,后面热汤就能焖熟了,再过火就容易软烂,难看又难吃。 肉片很薄,腌制起来也很快,师雁行这边弄好锅底、焯好黄豆瓣,那边也入了味。 不用煮太久,差不多变色就行了 盆底已经铺好黄豆芽和小青菜,将肉片铺上去,再浇入滚滚的红汤。 将用擀面杖碾碎的花椒粒和蒜末、干辣椒碎扑上去,淋一层热油。 “嗤啦~” 滚烫的油汽夹杂着繁复的辛辣味升空,瞬间打开了师雁行的味蕾。 她饿了! 很饿! 从大厨房到这边花厅很有一段距离,但水煮肉片上盖着厚厚一层红油,盆壁又厚,吃的时候下面依旧滚烫。 现在渐渐冷静下来,四人都快饿疯了,也顾不上说什么场面话,略谦让一番,提起筷子来就吃。 郑义早年走南闯北,被迫习惯了各地饮食,蛮能吃辣,倒是郑如意和赵大厨略差一些,但也不是不能吃。如今又有喜事,故而十分酣畅淋漓。 师雁行的这副身体正在疯狂发育期,胃口一点不比成年人小,就着久违的水煮肉片,吃得头都不抬。 郑义叫的席面里有几种主食,师雁行拿了白米饭,用黄豆芽、小青菜和肉片扎扎实实堆了冒尖儿一碗。 等吃到白米饭露出来,米粒都被染成红艳艳的,碗壁上直流油! 三种椒类的气味疯狂冲刷着她的味蕾,口腔、舌头、嘴唇,没一会儿就火辣辣的,但她停不下来。 同桌三人的脑门子上都飙汗了,一边吃一边斯哈斯哈,什么形象都没了。 郑如意最不堪,眼泪鼻涕齐流,吃得眼睛都红彤彤,可下筷子比谁都狠。 这味儿太带劲了,不是普通的那种单纯的辣椒辣,还有麻,嗖嗖的麻。 聚仙楼的席面,一时竟被冷落了。 一大盆水煮肉片,没一会儿工夫就见了底。 对着最后剩下的一片肉,四人面面相觑,已经八分饱的师雁行主动退出战场。 到底是主家,能坐在一桌吃饭就够体面了,哪儿能再跟人家抢菜吃? 不像话嘛! 赵大厨犹豫了下,伸出去的筷子转到的大肘子上……嗨,辣的确实挺带劲,要不然下回炖肘子,他也加点辣子? 剩下父子俩。 郑义瞅着长子,微微眯眼。 郑如意:“……爹,您请。” 郑义满意颔首。 嗯,这才像话嘛! 章节目录 第53章 烤肉 接下来两天的天气都不好, 西北风刮得活像妖精下山,瘦一点的人在外行走都是斜的。 城外风更大, 师雁行她们就在郑家人的热情邀请下顺势多留了两日。 郑家人回的年礼到了。 一则师雁行本来送的就多:各色精巧吃食足足堆了半车来的, 二则孙母寿诞一仗打得漂亮,往后又同在一城,合作且久着呢! 故而回礼分外丰厚。 到了这步, 给钱就生分了,所以大头还是郑家最不缺的布: 套里穿的细棉布自不必说, 紫的、灰的、秋香的等各两匹, 凑个十全十美。 另有素面缎子六匹,提花缎子六匹。 其中师雁行尤爱那提花的, 虽是纯色, 但因为有了精美提花,就不必再额外绣花,只随意撞色掐牙即可, 雅致又好看。 前后三次得的布加起来, 都够母女三人穿两三年还有余! 就是被褥铺盖需要的布皮子也够了。 还有单独给师雁行的一套头面,钗环簪镯一应俱全。 银子的, 只钗头和耳坠子上略嵌了一点闪亮亮的碎宝石。 并不沉, 但打造颇为精巧, 轻灵为上, 很符合师雁行的年纪。 除此之外,姊妹俩还都得了一个小荷包, 打开一看,是富贵人家过年专门打造的银锞子, 给小孩子们玩的。 每人都是一对小莲蓬, 一对小苹果和一对小白菜, 不过成年人半个指头肚大小,俱都细致入微,栩栩如生。 莲蓬寓意“路路都通”,苹果代表“平平安安”,白菜更直白一点:百财,跟郑家和师雁行的追求非常契合。 银锞子上头带着孔,方便穿绳随时把玩。 早起有寿和有福来找鱼阵玩时,师雁行就发现兄妹俩腕子上都用红绳穿着这么三个锞子,人一动就跟着滴溜溜打晃,倒比普通银饰更别致可爱。 没有钱,但处处都是钱,样样都体现出郑家平亿近人的气质。 师雁行和江茴少不得推辞,但郑家人回得理直气壮。 “不是外人了,自然是自家有什么就回什么。你家有吃食,就送吃食;我家就只有布和这点首饰,若不要,难不成是催着我们外头买去?” 一番话说得娘儿俩无可奈何。 江茴就对师雁行道:“也罢了,他们本不缺这些,也是一番心意,况且咱们也不是空手来的,若一味回绝,反倒生分了。” 师雁行点头,“也好。” 反正以后搬到县城,两边必然是常来常往的,日子且长着呢! 江茴拿起那套头面看,“他们心思倒细,如今你身份不同,转过年来就是半大姑娘了,很该置办点首饰充门面。” 这年月,哪怕穷人家的姑娘都晓得扯二尺红头绳打个花儿戴呢! 说起来,要过年了,小孩子家家不便戴首饰,回去后自己倒是可以用裁剪衣服剩下的绸缎边角料缝几朵花儿戴戴,又体面又好看。 回想起上辈子自己光辉灿烂的珠宝专用保险屋,师雁行也是心里发酸,让江茴翻出前儿买的准备过年打包东西用的红绳,一家人也穿了锞子手链戴。 身份倒没什么改变,还是小商小贩,只是现在她接触的对象阶级上去了,官员、士人,总是素面朝天的确实不大像话,也叫人家面上无光。 妆点自己不光为美,还是对对方的尊重,这是最基础的社交礼仪。 鱼阵很喜欢,抓着自己的看得爱不释手,“跟有福有寿一样的!” 江茴摸摸她的脑瓜,“嗯,一样的。可别弄丢了。” 光银子就大半两,还不算工费呢! 鱼阵重重点头,又吭哧吭哧跑过去跟师雁行比划,双眼闪闪发亮,“一样的!” 跟姐姐的也是一样的! 这么点儿大的小屁孩儿还没真正意识到银子的价值,就是觉得好看,最要紧的是跟姐姐同款,就高兴。 师雁行笑着揉了揉她的脸蛋子,顺手将头面中的挑心、顶簪,外加一只发梳、一对簪子分出来给江茴。 “一套足有十三件呢,我总不能全扮上,况且这些稍显成熟,我暂时戴不了,白留着让银子发黑了。” 古代首饰是非常讲究的,只有一整套才能称“头面”,少则八件,多则三五十件的都有呢! 挑心一般装饰在发髻中央,顶簪则在发髻顶部,如今师雁行头发没那么多那么长,况且小孩子家家的,也实在不必如此夸张。 年轻就是最好的装饰,只略点两样就很好看了。 简单粗暴地整理好收到的年礼,师雁行就趴在炕桌上划算开新店需要的东西。 现任店主就是做吃食买卖的,待客的桌椅板凳都是现成的,只是二楼两间卧房需要填充。 师雁行结合前世经验画了上下铺的图纸,“打四张上下铺吧,上面和床底都可以放日常用品,能省不少地方。” 街头商铺不能盘炕,若是照普通摆设,光床就把两间房塞满了,根本没地方再摆铜盆架、衣箱等物,必须变通。 郭苗和即将到来的女护院住一间,她们母女三人住一间,鱼阵还小呢,正好让江茴搂着睡。 双人床太过笨重,况且都是大人了,再挤在一处没有隐私可言,总觉得不自在。 还是分开的好。 江茴凑过来看了眼,“这个法子倒是巧妙。” 可说到打床,她的神色不免黯淡。 若当家的还活着,这活计自己就能做了…… 若他还活着…… 师雁行正全神贯注计划未来,一时没注意到江茴情绪低落。 “……一楼现有的灶台边最好再找人砌个烤炉,街头烤芝麻胡饼的那种就成,方便咱们日后做肉脯和烧烤系列。” 总用炉子架着铁丝网烤太不方便,慢且量小,还要时时去看着。 有了烤炉,不仅可以烤肉,还可以弄点白吉馍,切开之后做肉夹馍。 嘶溜,各种荤素馅儿饼,烤鸡烤鸭也好吃。 她反复斟酌过了,五公县的商业经济已经颇有规模,可以说卖啥的都不缺,想要在短时间内迅速站稳脚跟,突出的就是一个“奇”字。 说白了,就是要卖别家没有的。 县城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你们不来也得来。 卤味系列、蜜汁系列,然后是酸菜饺子和土豆粉。 前两样都可以提前做好,是冷吃系列,不必占用营业时间。 酸菜饺子开门前调馅儿擀皮,客人现点现包,吃着也放心。 土豆粉本身就是半成品了,提前用热水泡好,各色调味料准备好,弄两口锅,一口高汤,一口煮粉,快捷高效,郭苗一个人就弄得来。 对了,高提手的竹爪篱也得买几个,手柄处带弯折的,方便挂在锅沿煮粉…… 如今有了店铺,客人们就能舒舒服服在店里吃,美得很! 江茴的一点感伤很快就被师雁行充满活力的蓝图驱散,她也忍不住参与进来。 “咱们屋里靠窗床尾处还可以放一张书桌,你和鱼阵日常练字,我盘账,都用得上。” 她指着草图的一角说。 师雁行点头,“对,书桌就带家里那张吧,也不用额外买了。对了,还有……” 听着她的描述,江茴仿佛已经预见了热烈而鲜活的新生活,一颗心都跟着跳,眼中不禁沁满笑意。 逝者已矣,来者可追,以后会更好的。 正想着,就听外面有福扯着嗓子喊:“鱼仔啊!” 小姑娘中气十足,喊起来穿透力极强,精力又旺盛,有时候都能看见亲哥哥有寿满脸的“救救我吧,来个人把她带走吧”。 好在他如今开始启蒙,每天上半天课,就意味着有半天不必遭受妹妹的骚扰。 江茴噗嗤笑了,顺手将满炕东西收拾起来,对师雁行道:“我收拾就行,你跟鱼阵去迎迎。” 稍后师雁行和鱼阵把柳芬一行人迎回来时,江茴也将东西收好,炕上又恢复了宽敞整洁。 这几天天气不好,别说骑马了,就是坐车都摇摇摆摆不安全,故而郑平安一直待在青山镇上没回来,柳芬越加寂寞,就天天跟着侄子侄女过来玩。 玩啊玩的,也就混熟了。 有寿有福进门后先跟江茴问了好,然后齐刷刷仰头看师雁行,满脸都写着:姐姐,今天咱们吃啥?! 柳芬迟疑了下,也跟着看:吃啥?! 江茴笑出声,看柳芬的眼神也跟看孩子似的。 师雁行也饿了,想了下就说:“去外间吃烤肉吧!” 昨天刚吃了火锅,今天吃烤肉! 鱼阵闻言就跟有福有寿说:“介介做的可好吃了!” 师雁行:“……” 崽啊,盲目信任虽然令人感动,但咱家真的没做过烤肉! 兄妹俩二话不说投来羡慕的眼神。 他们也吃过,但总觉得师家的肯定更好吃。 有福带头欢呼,柳芬也挺激动,“咱们自己烤吗?” 以前家里不是没吃过烤肉,但都是下头人烤熟后送上来的,吃多了也就没趣儿了。 师雁行一抬头,就对上一群跟着的丫头婆子们疯狂闪动的目光: 求放过! 师雁行差点笑出来,“你们不会,别糟蹋了好肉,自然是我来!” 烤肉这活儿很不好掌握,手生的掌握不好火候不说,也极易受伤。万一几位主子烫着蹭着,上头人自然不好怪客人,可很难不迁怒跟着的下人。 柳芬有点失望。 不过她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以前只能吃,如今能看了,知足啦! 早有机灵的婆子跑出去传话,不多时,就从大厨房那边抬了新鲜的猪肉、羊肉、牛肉和鱼虾来。 额外还有各色新鲜菜蔬和葱姜蒜等配料装了两小筐,以及专门烤肉的方炉和铁网。 小孩子天性使然,看什么都稀罕,见师雁行要腌肉,也纷纷嚷着要参与。 柳芬生理超龄了,但心理年龄实在不好说,也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师雁行就想着,要是郑平安也在,估计好不到哪儿去。 所以这小两口不光家世相当,脾性也是真的合。 这活儿倒没什么危险,顶多难吃点。 不好吃的话,就让他们自己吃掉好啦,师雁行非常没有心理负担的想着。 嗨,只要没有道德,就不会被绑架,哈哈! 她自己想着傻乐了一回,果然带大家一起腌肉。 古代没有手套,腌肉都是直接上手的,生肉触感微凉湿滑,有寿一碰就起了浑身鸡皮疙瘩,结结巴巴道:“它,它咬我!” 有福挺鄙夷地瞅了自家哥哥一眼,一本正经搞科普,“它们早就死啦!” 柳芬赶紧用还没脏的手去捂她的嘴,“年根儿底下不许说不吉利的话!不然神仙听见会不高兴的。” 师雁行笑着笑着就发现不对劲,迟疑了下,小声问:“真有神仙?” 柳芬惊讶地看着她,“怎么没有?” 每年自己过生日的时候,神仙都会偷偷给她往枕头下塞小礼物呢! 师雁行:“……” 这姑娘是真的相信有神仙啊喂! 她不禁回想起上辈子遇见的一个客户,富三代,快四十岁的爷们儿了,还坚定不移地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 一般人听了这事儿都会觉得好笑,可笑着笑着又会无一例外地流下羡慕的口水。 成年人还能有这份天真,可见他们的原生家庭是多么幸福。 寒冬腊月,窗外寒风凛冽,室内却暖意融融,巨大的反差引发强烈的幸福感。 木炭已经烧红了,铁网放上去,没一会儿空气就被烘得扭曲。 师雁行先用毛刷子在网上涂了层油,这才将腌制好的五花肉放上去。 柳芬好奇道:“为什么要额外刷油?” 那肥肉不是好多油? 师雁行笑道:“这会儿还没烤出来呢,不刷一点容易糊。” 众人就都恍然大悟,跟着点头,发出悠长的惊叹。 师雁行的刀工无可挑剔,肉片切得蛮薄,不多时,边缘微微卷曲,湿润的表面沁出油脂,伴着渐渐弥漫的香气疯狂跳动起来。 鱼阵偷偷咽口水,两只脚丫在地上乱踩。 好了吗好了吗好了吗?! 不光她,这一桌人都是差不多的表情。 师雁行看得好笑,用长筷子夹着挨个翻面。 背面已经被烤出美丽的浅金色,莹润的油脂似水珠,在热力催发下噼啪直颤,时不时炸开一下,惊得众人一哆嗦,哆嗦完了又笑,乱作一团。 烤肉就是要趁热才好吃! 浅金色的肉片裹在凉丝丝的菜叶子里,趁热往嘴里一塞,大口咀嚼,丰沛的油脂四溅,那种荤香简直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师雁行单独切了薄薄几片大蒜铺在烤肉上,肉还是热的,生蒜瞬间半熟,挥发出某种独特的气味。 她最爱这种半生半熟的蒜,平时吃可能有点不雅,但吃肉不吃蒜,香味少一半,没有这个可不成! 反正这几天不见外人,吃就吃了! 柳芬见了,二话不说也跟着学。 她奶娘在后头看得直瞪眼珠子,好姑娘,以前您可是从来不碰那个的! 一口下去,蒜的辛辣刺激让柳芬一下子皱巴了脸。 呜呜,有点辣! 师雁行笑坏了,“你吃太早了,片也切得太厚,还是生的,当然辣。” 柳芬泪眼汪汪看她,又不舍得吐出来。 可嚼着嚼着,蒜渐渐被烤肉的余温烘熟,竟演化为一种新奇而诡异的奇香。 好像……肉不那么腻了? 发现新大陆的柳芬越嚼越快,都不用师雁行帮忙,自己又急忙忙卷了一块,美滋滋吃了。 吃完后,柳芬满足地吐了口气,扭头对奶娘说:“您老以前怎么说蒜不好吃呢?” 奶娘才要开口劝,就被扑面而来的浓浓大蒜味熏了个晕头转向。 奶娘:“……” 娘咧,您这还怎么出门见客呦! 章节目录 第54章 酸菜炖大棒骨 吃完了烤肉, 三个小朋友挺着圆滚滚的肚皮在屋里下五子棋消食,三个“大人”则围座说话。 柳芬惬意地吐了口气,“真好啊, 让我回想起未出嫁时, 与朋友们一同游乐的日子了。” 未出嫁时…… 这可不大像是什么好词儿。 见她眉宇间隐有忧色, 师雁行试探着问:“很久没跟朋友一起玩了吗?” 柳芬在婆家应该过得不错,郑家人也不可能拘着她,不让她出门玩,那么为什么是“未出嫁时”的时光呢? 很显然,出嫁后就再也没有了这种日子。 但这显然又跟刚才推测的客观条件相矛盾。 柳芬有些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她就跟成精了似的, 什么不知道? 江茴早已见怪不怪了,闻言就说:“既然想就下帖子, 请大家去玩嘛。” “唉!”柳芬长长地叹了口气, 托着下巴忧愁道,“前两年倒是也请过, 可渐渐的就没意思起来, 索性不弄了。” 师雁行已经明白了。 “是不是觉得奇怪?为什么以前大家明明玩得很好,说好了一辈子要做好朋友的,可出嫁之后却好像变得不一样了?” 她每说一句, 柳芬的眼睛就瞪大一点,频频点头,“是呀是呀, 就是这个感觉!你好厉害呀!” 未出阁之前,她有四个很说得上话的手帕交, 后来一个嫁去外地, 还剩三个。 刚成亲那会儿, 柳芬还有点不大适应,经常下帖子与好友们聚会。 开始还好,可渐渐的,先是有人碍于家中各种事物不能赴约,又陆续有人有孕生子,不便出门。 而等好不容易等她们养好了,能出门了,柳芬却惊讶地发现大家好像没什么话可以说了。 人,还是这几个人,城,还是这座城,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大家莫名生分许多。 柳芬曾试图再聊大家曾经都感兴趣的话题,可往往没过一会儿,就有人开始说自己的孩子,自己的相公,甚至诉说婚后生活中细枝末节的不愉快。 每个人的生活都开始重新被彼此感到陌生的细节填充,有的人还念着旧日美好时光,有的人却已迫不及待地甩开曾经的回忆…… 不该是这样的呀。 明明当初大家成亲前都哭得好惨,手拉手说要当一辈子的好朋友…… 我们甚至还瞒着家里的大人偷偷割下一缕头发,用贴身的手绢包了,藏在城外碧云寺那株古老的银杏树下…… 怎么就变了呢? 柳芬感觉到淡淡的失落和莫名的哀伤,仿佛亲眼看到自己视若珍宝的一段时光被掩埋。 “很正常的,”师雁行看着窗外被风吹得左右摇摆的树枝,平静道,“人之所以会变成好朋友,就是因为有共同话题,能够相互理解,而这种友谊往往呈现出阶段性和时期性。 未婚时,你们的生活环境和轨迹高度重叠,一旦经常见面,只要没有大矛盾,脾性相投,很容易就会变成好友。 但成婚之后,你们就相当于进入了人生的另一个阶段,周围的环境和接触的人以及事物都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这种变化落在每个人身上都很不一样…… 久而久之,共同话题少了,友情自然也就淡了……” 这段话是心理医生跟她说的。 曾经师雁行创业初期也有一位好友,两人一度好到恨不得同生共死。 可后来因为事业发展的关系,对方去了国外。 在分开后的前几个月,她们还会保持高频度的网络交流,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交流就越来越少,最终彻底消失。 已经失去亲情的师雁行对友情看得很重,为此曾相当痛苦,甚至开始自责是不是自己做得不够好?还去看了心理医生…… 那边柳芬却已经听呆了。 她在说什么呀? 为什么好多话我完全听不懂,但是感觉就很厉害的样子! 江茴:“……” 又来了! 她默默地叹了口气,从后面戳了戳师雁行的背。 师雁行骤然回神,“抱歉。” “没什么!”柳芬摇头,“你的意思我大致明白,后来娘差不多也是这样安慰我的。不过……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呀?” 你也没成亲呀! 师雁行:“!!” 不过,作为一名成熟的商人,临危不乱顺口胡诌只是基本素养之一。 短短几秒钟内,师雁行就已经面不改色想好了托词,“哦,我原来也有一个要好的小姐姐,后来她成亲了,我的感觉差不多也是这样子的。” 说着,她猛地指向江茴,“娘就是这么安慰我的。” 微笑。 江茴端着茶杯的手一抖,“!!” 我不是,我没有! 师雁行心满意足收回视线,对柳芬道:“觉得无聊的话,再交朋友就好啦。” 柳芬眨巴着眼睛看她,“那我们可以做好朋友吗?” 妈的,太甜了! 甜甜的美女主动要求跟你做好朋友哎! 这谁扛得住? 师雁行的心脏很不争气地狂跳几下,“好啊~” 柳芬嘻嘻一笑,“等年后你们来了,我一定经常去找你玩,你也要常来家里做客呀!” 巧合的是,几乎与此同时,连输几盘五子棋的有福搂着鱼阵大哭。 “鱼仔呀,你和姐姐都不要回去了好不好?” 鱼阵有些不知所措,“要回家呀。” 其实她也有点不舍得,但总要跟娘和姐姐回家的。 小朋友们的友谊发展之迅猛不亚于烈火燎原,短短几天/朝夕相处便已难舍难分。 有寿直接去拽有福的胳膊,“你勒住她啦!” 双下巴都勒出来了! 有福吸吸鼻子,红着眼圈伸出小手指,“那我们拉钩,要永远做好朋友。” 鱼阵忽然也吧嗒吧嗒掉起眼泪,伸出手指跟她拉了几下。 “我们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有寿看了一会儿才觉得哪里不对劲,急忙忙跳起来,也伸着手指试图加入,未果。 他抓耳挠腮道:“我呀,我呀!” 还有我呀! 人家也想跟鱼仔做好朋友嘛! 师雁行她们笑着看小屁孩儿们真情流露。 如果足够幸运,或许他们真的能够收获维持一生的友情也说不定。 可就算不能,也必然会成为人生中不可磨灭的一段宝贵回忆。 第二天,天气晴好,师雁行正式辞行,有寿课都不上了,拉着有福过来送行,哭得满脸鼻涕泡儿。 柳芬也没好到哪里去,迅速被离别的气氛干扰后抽噎起来。 师雁行:“……” 年后就来了,倒也不至于。 离开郑家后,她们先去找了周开,托他在城中寻一家实在的木器行。 原本师雁行是想在更熟悉一些的镇上定做架子床和招牌匾额的,可后来跟江茴一合计,好家伙,光单独雇车再加上运费,都要比县城还贵了。 况且在县城做了,万一以后出什么问题,也方便就地售后维修。 师雁行的图纸画得稀烂,但好在她是个活人,长着嘴,木匠也能干,两边略一交涉就妥了。 自始至终,木匠的表情都很微妙。 这是个啥床呦! 一点儿花活儿都没有! 先交一半定金,周开做中人,后面正月十五交货。 若不能如期交付,退钱的基础上再赔三成定金。 匾额定了“师家好味”四个大字,江茴写的。 江茴最初不同意。 “你才是顶梁柱,自然是你来写才好。” 然后师雁行就真写了。 江茴看过之后,默默地重写了一份。 原稿实在是有些辣眼睛。 除此之外,师雁行还准备替包括自己在内的店员们订做统一制服和头巾,上身是到大腿的长袄,下面是简单的裤子。 前胸和后背也都印上“师家好味”四个大字。 制服暂定暗红色底,橙色掐牙,鲜亮又显眼,还很容易激发人的食欲。 这个时代的人们尚未萌发广告意识,但已经会本能地统一店内伙计们的着装,至少颜色一致。 但衣服上印自家店名的,绝对是独一份。 因为这个年代的识字率非常感人。 对此江茴有点担心效果,“可识字的毕竟是少数。” 师雁行对此早有准备。 “这个不是重点,只要来一个,我们拉着说一遍就是了。” 次数多了,人们甚至可能产生这样的错觉: 凡是穿这个颜色衣裳,身上带字的就是师家菜馆! 县城人工贵,制服轻飘飘的也不占地方,师雁行决定回去请郭张村的婶子们做。 倒是印字用的大小刻板,也一并在做床的木匠那里定了。 因做得多,又是周开帮着介绍,一番讨价还价后,师雁行成功抹掉零头,共计五十七个大钱。 周开看得目瞪口呆,“你砍价还真有一手!” 师雁行得意道:“好说好说!” 交了房租和一连串定金后,家里的积蓄急剧缩水,已经不足二十两,必须省着来。 好在有陆家酒楼和王桃处兜底,回去再卖一波卤料粉包,便可缓解一二。 来县城的事两家都知道了,约定以后半月送一回卤料,当场结账,双方都便宜。 来县城这一趟,一口气办好了大小十多件事,重回郭张村时,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头一批酸菜学员们巩固得不错,第二批次都腌好了。 师雁行不再亲自出马,由老村长指派人手,轮流送货。 卖的钱拿回来之后,老村长难得耍了个心眼儿: 他没让各家直接拿回去,而是又开了一次全村大会,当着所有人的面,在大柳树下发了钱。 “张老五,三十四文!” 人群中顿时炸开嗡嗡的议论声。 “好家伙,张老五发达了!” “老五能干啊,一回就三十多文,要回回这样,还用种地?” 伴随着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眼神,张老五满面红光从人堆儿里跳出来,美滋滋从老村长手里接过钱。 “在这里画个圈儿,”老村长指着账本子说,“当面数清楚了,事后我可不管了。” 张老五连连点头,果然又数了一回,这才仔细画了圈儿。 老村长又道:“咱们郭张村的人不能忘本,挣了钱也别忘了是谁带你们干的!” 这话像说给张老五听的,又像说给所有村民听的。 张老五点头如啄米,郑重其事道:“忘不了,飒飒那就是俺师父!欺师灭祖天打雷劈的!” 老村长满意地点点头,“回去吧!” “郭荷花!四十八文!” “郭桂香!二十七文!郭豆子……” 头一批六个人得了钱俱都喜气盈腮,彼此商议着该买些什么,下回是不是要多腌制些云云。 而第一波没能选上的村民们一看,好家伙,这是真能挣钱啊,俱都心头火热,恨不得下一批名单里就有自己。 忽有人外头看旁边的妇人,“春华嫂子,你家咋没卖?” 一石激起千层浪,马上有人回过味儿来。 “是呢,头一批里面不是就有你家的么?” 然后又有消息灵通的笑道:“做不好,给人撵了呗!” 春华和她男人脸上涨得通红,又羞又气,赶紧低着头回家了。 众村民看着两口子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啧啧称奇: “这么简单的事儿也能弄砸了?咋想的?” “就是!” “俺家那口子没选上,当晚都懊恼哭了呢,她竟一点不知珍惜?人和人真是不一样哈!” 回村当晚,老村长就把选出来的第二批人名交给师雁行看。 因上次前车之鉴,这次挑选起来慎之又慎,特别精打细算的也押后了。 师雁行看过了,觉得没什么问题,“让第一批那六人教教吧,教会了他们,正好我再教第一批的做腐竹。” 开业在即,原材料加工必须加快进程。 倒是老村长有些担心。 “我看光酸菜就大有赚头,要不腐竹这法儿还是你自己留着发财吧。” 这可真是白给大家伙儿送钱啊,弄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师雁行笑道:“话不好这么说,术业有专攻,就好比有的人馒头蒸得好,有的人包子做的香。不会做酸菜的,未必做不好腐竹,大家都试一遍,看擅长什么就去做什么。一来都能有个进项,二来我们那边的原材料也有个着落,是两厢得益的好事呢。” 老村长闻言点头,“还是你们年轻人有想法。” 回家时,江茴正拉着郭家姊妹和另一个擅长针线的女人做制服,鱼阵在旁边用滑石练字。 如今她的字越发小了。 想必假以时日,一张纸上就能写十多个了! “飒飒回来啦?!” “外面冷吧,快上炕暖和暖和!” “我这杯水才倒的,你快捂捂手。” 因老村长当众分钱那一出,所有人都无比鲜明地认识到一个现实: 师家的大姑娘竟是活财神! 没什么能比现钱更具说服力! 故而今天师雁行母女几人回村,众人都分外热情。 师雁行笑着上炕,“辛苦婶子们了。” “嗨,都是日常做惯了的,”不常来的那个女人抓紧时间表忠心,“况且你们还管饭,我都不好意思吃呢!” 外间锅里就炖着酸菜大棒子骨,咕嘟嘟直冒泡,她们做一会儿针线就要吸吸口水,简直香惨了! 师雁行笑笑,“应该的。” 总不好白让人做工,不然就显得她用酸菜和腐竹的学习名额拿捏人似的。 大棒子骨已经炖了许久,原本一大锅水熬得差不多,师雁行去看了一回,先夹出来一块,用筷子把里面香浓嫩滑的骨髓挖出来给鱼阵吃。 “香不香?” 真烂糊,只不过稍微用了点力,骨头上的大一块肉竟就掉下来了。 鱼阵吃得糊嘴,笑嘻嘻直点头,“香!” “去喊她们出来吃饭!” 师雁行自己也偷了口,对鱼阵道。 小姑娘沾着满嘴油跑进去喊人,“开饭啦!” 带骨头的肉炖起来格外香,又有酸菜中和,端的是肥而不腻。 都是一个村的,也没什么瞎讲究,都去洗了手,相互谦让一回,各自抓了半截大骨棒下嘴啃。 先吸骨髓,再啃肥肉,关节处的筋脉也都炖烂了,用筷子一点点抠出来吃掉。 原本以为肉就够好吃了,没想到那酸菜吸收了油脂,竟一点儿不比肉差。 农村妇人也是要做活的,各个膀大腰圆,饭量惊人,一大锅酸菜炖大骨愣是吃得干干净净。 就连最后一点汤汁,都被人掰着窝窝蘸了吃了。 这么些油水,感觉五脏六腑都被润开了,从皮肉里透着舒坦。 香! 章节目录 第55章 过年啦 当江茴委婉地提醒师雁行还有不足十天就是大年三十了, 应该给学生们放假时,师雁行一度有些恍惚。 过年? 过年跟放假有什么关系! 对前世的师雁行而言,新年跟平常日子没什么分别。 现代都市人竟然不被允许放烟花爆竹哎!真的一点年味儿都没了。 而且越来越多的人选择外出订购年夜饭, 年前后正是餐饮行业的销售高峰。 对事业狂魔来说, 放弃赚钱简直是不可能的! 这种时候也是企业刷脸和博取消费者好感度的最佳时刻: 去公益机构献爱心啦, 慰问孤寡老人困难儿童啦,为消防等特殊部门提供免费年夜饭啦,操作得当,本地杂志封面和新闻频道上就能蹭个宣传,民众和政府印象也跟着上分。 反正后面淡季可以轮休,员工们也很喜欢五倍加班费和额外过节红包的好嘛! 她对员工素来大方, 从不滥用情怀。 你敢干,我就敢给, 就是这么朴实无华。 福利到位, 情怀自然就有了。 听完师雁行的描述后,江茴眼神中充满了同情和震惊。 “你们那边的人都过的什么日子?” 过年都干活? 那平时干活为了啥? 师雁行幽幽道:“比起一贫如洗地休息, 我更情愿累死在钱堆儿里。” 亲情友情爱情都有可能离我而去, 唯独金钱不会背叛。 啊,钱真是好东西! 江茴语塞,无奈摇头, “你真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 鱼阵刚睡醒,揉着眼睛从被子里钻出来,闻言黏黏糊糊道:“钱眼儿……” 小手已经自动去摸装私房钱的小荷包。 江茴噗嗤一笑, 把小东西从被窝里挖出来,“来, 试试新衣裳!” 最近她一直在跟师雁行商议年后搬家的事, 然后就发现家当没几件, 可布实在太多了些,于是就决定尽量都裁剪成成衣和被褥。 一来搬运的时候更轻省更隐秘,二来遇事有的替换,哪怕去县城见贵人也不怕跌份儿。 经过十多天的疯狂剪裁,分润最少的江茴都有四套替换的。 她甚至连夏装都考虑到了! “这儿春脖子短,用薄袄子略捂几天,就能直接换夏装了,春秋衣裳算一份就行。”她这么说。 其中尤以师雁行的最多,足足十二套。 两套提花缎子袄,都是鲜亮颜色,为了年节四处拜访时穿,哪怕去见县太爷也不失礼数。 小孩儿长得快,各处尺寸都略略藏了些,明后年身量抽条也能放开继续穿。 江茴手巧,藏尺寸也看不出什么来。 寻常棉布袄已经有王桃家孝敬的两套,都是新的,她们之前自己也做过,就只新添了一套。 都是今年的新棉花,蓬松柔软,极暖和。 夏装不用里衬,好做,且又换洗频繁,江茴一口气给做了六套。 反正都是一样的尺寸,摞起来同时裁剪也方便。 就是这些料子现在摸着薄,夏日再试就不成了,太密实了些。 初夏凑合,盛夏还是纱衫最舒服。 春装做了三套。 秋天还早呢,且有急事春装也可应付,倒不急着做。 提花布不用再修饰,掐牙就成了。 素面的来不及一一完工,江茴挑着急穿的在领口和袖口略绣几针,或是吉祥纹,或是花鸟鱼虫,寥寥几针,反倒比花团锦簇更好看,十分雅致清爽。 剩下的去了县城慢慢摆弄。 没人不喜欢穿新衣,换上之后,师雁行挺美,鱼阵更是高兴得冒泡。 去通知了大家开始放假,豆子还问她们腊月二十五那天去不去镇上赶集。 “虽说逢五逢十是集,可大年三十儿谁出门摆摊?便是正月里也极少的,正经热闹起来也得到十五了。你们才从县里回来,想来东西是不缺的,可年前大集好玩儿着呢,去逛逛呗!” 今天是腊月二十二,也就是说,接下来的将近一个月内都没有任何娱乐。 师雁行想了下,同意了。 腊月二十三那日,小胡管事突然到来,说是郑义托人打听的女相扑手的事儿有眉目了。 “如今有两个合适的人选,姑娘可以选一选,但老爷个人更倾向于那位胡三娘子……” 两位女相扑手都是外地的,在业内略有些名声,头一位去年刚退,正找主家。本事要得,但为人有些争强好胜,郑义担心她见主人家年纪小,不安分。 另一位胡三娘子人称胡三姐,已经与人做了三年护院,经验丰富,口碑很好。 只是初冬时主家遭难,破败了,只得遣散仆从回老家,自然也不再需要护院了。 那胡三娘子竟十分念旧情,说他们一家人返乡恐不安全,分文不取,必要亲自护送他们回乡才安心。 郑义的友人与胡三娘子联系上,简单说了师雁行的需求,胡三娘子倒是愿意。 “只是冬日赶路不便,约莫得二月中下才回得来,若小娘子等得,我便去;若等不得,只好有缘无分罢了。” 师雁行听完,想法跟郑义一样: 那胡三娘子有经验,口碑也不错,更难得是个重情重义的,显然比前一位更值得信任。 时间虽不算严丝合缝,但哪儿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事? 况且新铺面位置不错,距离县衙不远,据周开说,是县城衙役们巡逻最频繁的地段之一,想来等闲没那么多不开眼的上门闹事。 左不过一个月左右,还等得起。 后面郑义得了信儿,也不必再托人辗转去联系胡三娘子,等年后回北边来再说不迟。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五,几乎全村出动! 师雁行都看傻了。 早起一推门,各家各户门口都人头攒动,哪怕平时不出门的老头儿老太太和小娃娃也出来放风。 有单纯为了去玩的,也有的真要置办年货,索性都去! 有车的套车,没车的步行,或是几家要好的凑一堆儿。 一个两个穿了新衣,都梳起溜光的头,男人们刮了胡子,女人们戴着花,说着笑着,俱都喜气洋洋。 “飒飒娘,你们也赶集去啊?一道走呗!” 前屋的女人热情招呼道。 江茴看师雁行,后者没意见。 “行啊!” “哎呀,这是你做的新衣裳吧?”走近了,女人忍不住拉着江茴的手看了又看,想伸手去摸摸袖口的梅花纹,半路又硬生生缩回来。 “我手粗,别给你刮花了。” 乡间女人们偶尔手头宽裕了,也爱买些彩线,随手往衣裳上扎些花儿。 可飒飒娘这个瞧着针线少,竟十分鲜活,说不出的好看。 江茴如今也开朗了,晓得以后虽然要离开郭张村做买卖,但这里毕竟是她们的根和最后的退路,也有心和乡亲们打好关系。 “这个并不难,你若喜欢,回头我画两张花样子给你。” “那感情好!对了,我娘家人前儿送了些山楂来,你若不嫌弃,傍晚回来我给你们送些去?” 女人也不同她客气。 江茴也应了。 一来一往的,情分就有了。 放眼望去,整条路上全是车!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升空的滚滚烟尘。 若有不明就里的瞧见了,还以为是整村搬迁呢! 还没到青山镇内,老远就走不动了。 早有各村提前划出的地皮,都用绳子围了,各家赶来的车和牲口都栓在这里,每村出几个人轮流看着。 师雁行她们也去寄存了骡车。 真是人山人海! 原本说好了两家一起逛的,奈何人太多,走了几步就给冲散了。 摆摊子卖肉卖菜的自不必说,更有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小吃摊子,还有的商贩连自家咸菜缸都搬来了。 如今郭张村的人很有点瞧不上这种街头称斤卖咸菜的: 我们都是直接卖去酒楼里呢。 糖对乡间百姓而言是稀罕物,平时舍不得买的,年根儿底下少不得也忍痛买些甜甜嘴儿。 最多的就是琥珀色的膏状麦芽糖,多是小孩子买,两文钱一棍儿。 交了钱,摊主就用小木棍儿在盛满糖浆的木桶里搅几下,最后缠成一个酷似棒棒糖的蛋。 就这么两文钱,也不是所有人家都舍得的。 有的孩童馋得嘬手指,拽着爹娘的手哼唧,“想吃!” 当爹的囊中羞涩,干脆就抬手往他屁股蛋上拍一把,“吃吃吃,就知道吃这些兔子不攒粪的玩意儿!” 骂完了,拖着就走。 小孩儿哪晓得家道艰难?眼睁睁看着别的孩童美滋滋吮吸,委屈得不得了,眼一闭脖子一梗,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江茴就问师雁行和鱼阵,“想吃吗?” 师雁行:“……” 真当哄孩子呐? 到底是买了三个。 师雁行觉得稀罕,举着挑糖的小木棍儿迎光看。 很深的蜜色,像一团人造琥珀,能看见明显的拉丝痕迹和内部气泡,又有点像瞬间凝固的湖面之下。 天很冷,人一张嘴就呼哧呼哧吐白汽,脱离了棉套保温木桶的麦芽糖迅速变得坚硬,光泽更胜,在冬日暖阳下闪闪发亮。 师雁行看着,隐约有种令她感到陌生的童真。 鱼阵没那么多心思,抓着就狠狠舔了下,美滋滋道:“甜的!” 师雁行失笑,也学着她的样子舔了下。 嗯,甜丝丝的,非常本源的味道。 或许是人多,或许是日头太好,虽有寒风刺面,但走了一段之后,竟全身暖洋洋的起来。 看着四周攒动的人头,师雁行惬意地眯起眼睛,感受到了久违的纯粹的快乐。 再往前挤,还有卖糖瓜的。 米黄色的一整块的糖瓜,足有盖房子的石头那么大! 摊主就站在旁边,手持小木锤,谁要买就顺手敲一下,下来多少算多少。 有嫌多了的,他便理直气壮道:“这玩意儿哪儿有那么正好!” 此时此刻此地,他就是掌握生杀大权的王。 卖敲糖的声势惊人,吓得鱼阵直缩脖子。 师雁行看得好笑,就听耳边江茴小声说:“里头点心铺子里有那种指头肚大小的糖瓜,可以称斤买,咱们不要这个。” 坑人嘛! 而且这个糖瓜也不大好,有杂质的。 正经讲究的都是师傅们提前一遍遍拉过,拽成约莫一指粗细的长条,然后用线飞快地勒断。 断掉的糖瓜会迅速冷却定型,就变成了一颗颗圆滚滚的糖果,喜庆又方便。 糖果倒罢了,不过买几样桃酥、面棋子、炸撒子等,过节供奉摆盘,有来串门的也可以待客。 倒是那些平时难得一见的杂耍摊子很吸引人。 耍猴的,踩高跷的,跑旱船的,舞狮子的,各自都带着家伙事儿,隔着大老远就听见锣鼓震天响。 好些老百姓围成圈儿看,时不时轰然叫好。 江茴娘儿仨拼体力是拼不过的,正懊恼间,师雁行指着不远处噗嗤一笑,“到门口了,去串个门儿!” 江茴抬眼一看,竟是陆家酒楼。 陆家酒楼高么,上二楼后正好可以俯视下头几个卖艺的摊子,还不怕挤。 快过年了,吴管事也换了喜庆的酱红色铜钱纹袄子,老远一见师雁行等人便笑着迎上来。 “快进来!” 师雁行就笑,“我们今儿可是来蹭地方耍的。” 吴管事哈哈大笑,亲自带她们上了二楼,“就该这样,朋友嘛,有事无事都来耍耍才好。” 单独开了个包间,又叫了点心果品。 师雁行推说随便给个桌子就成了,吴管事却道:“不妨事,这屋子本也是东家与人谈买卖时来的,平时放着也是白放着。今儿人多杂乱,保不齐就有些心术不正的,你们几位女眷娇客,且又带着孩子,还是不要去外头挤的好。” 师雁行这才想起来,这年月拐子横行,尤其逢年过节,更是案发高峰期,便郑重道谢。 吴管事也忙,略说两句就被叫走了,母女三人扒着窗台,安心看戏。 下面的正跑旱船,不论男女都穿红着绿,脸抹得雪白,偏露着的半截脖子又通黑,腮帮子上涂着两块红红的,再配上夸张而滑稽的动作,引得众人笑声不断。 中间还有喷火的。 那壮汉故意脱去上衣,袒露野猪皮似的胸膛,手持木棍,一口酒下去,火蛇就窜起来几米高。 二楼的师雁行等人都能隐隐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又惊又喜,又笑又叫,十分尽兴。 离开陆家酒楼时,吴管事还特特送过来一个大包。 “几样烟花,带回去凑个趣儿,乡亲们看着也热闹。” 接下来几天,师雁行被江茴按着休了两辈子第一个年假,浑身不自在。 实在闲不住,就爬起来包包子、炸丸子。 之前跟张屠户买的两头猪,光各处送年礼就没了,如今吃的这头是另外叫的。 白菜猪肉馅儿、藕丁猪肉馅儿、干豆角子、干荠菜等等,都泡发了混上肉泥,好吃极了! 丸子也多着呢,萝卜丸子、豆腐丸子,再来点藕夹、土豆夹,硬是造进去半锅油。 额外还熬了一罐雪白猪油,估摸着能吃到十五搬家就完了。 熬猪油剩下的金黄猪油渣更是好东西,趁热撒点盐、撒点糖,甚至拌点酱油都香死个人! 小孩儿不怕腻,师雁行就单独给鱼阵盛了个碗底,让她自己抱着吃,吃得满嘴流油。 剩下的都混上菜包包子。 上锅蒸熟,多余的油脂都渗出来,浸润了干菜,偶尔咬到一颗油渣,“啵唧”飙出细细一波油水,顿时给香一个大跟头。 连着这么没命造了几天,肠胃有点受不住,感觉一打嗝都是油味儿! 于是各色小咸菜摇身一变,成了餐桌上的座上宾。 泡椒凤爪,泡椒萝卜丁,还有那蒜泥香醋凉拌的野荠菜,萝卜缨子疙瘩头,或是切段,或是切丝,都粗放而慷慨地塞在大碗里,就着稀粥咸菜嘶溜嘶溜,五脏六腑又重归宁静祥和。 前屋的女人如约送了一筐山楂来,个头不算太大,但圆润饱满,皮儿也薄,隔着都能嗅到淡淡的酸甜味。 偶尔吃两颗,果肉沙沙的,很舒坦。 但太多了! 根本吃不完! 师雁行就挑出一些来洗净,去核,用铲子按扁了熬糖浆,薄薄裹一层透明糖壳子。 或是趁糖浆尚未凝固,捏着穿山楂的筷子用力一转,万千银色糖丝瞬间炸开,蓬松松的棉花糖也似,好吃又好玩。 这么消耗了一部分之后,剩下的就熬成糖水。 北方冬日睡炕难免口干舌燥,难受了就去外头雪地里扒拉出山楂糖水罐子倒一盏,浅蜜色的果汁莹润黏稠,顺着喉管一路滑下去,沁凉舒爽。 煮过的山楂就不那么酸了,可以多吃几颗。 江茴和鱼阵都爱上了,又缠磨着师雁行煮了梨子的,清热败火止咳化痰,更好。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师雁行跟江茴商议一回,找了老村长,去村口场院里放烟花。 火药贵重,这年月的烟花爆竹也不便宜,寻常人家只咬牙买一挂红皮鞭就是了,很少能有余力购置烟花。 故而一听村口要放花,便都连夜裹着大棉袄,顶着凌凌寒风来了,一个个冻得腮头儿通红也不挪地儿。 找不到好位置的,干脆爬到树上去! 担任点火手的是村长的长子。 他也是个中年人了,平时瞧着蛮稳重,如今被这么多双眼睛顶着,顿觉压力沉重。 “我,我点了啊!”他擎着一根香,香头烧得旺旺的,在夜色中显出一点光亮来。 众人起哄,“快点吧,都等着你呢!” “冻死啦!” 他憨笑几声,像模像样地围着转了圈儿,把几个心急的小毛孩儿往后拨拉,“退后退后,火星子迸着不是好耍的!” 鱼阵好奇地问师雁行,“介介,什么是烟火?” 来之前她偷偷看过了,就是几个圆滚滚的筒子嘛! 还有两个泥巴墩子,臭臭的,也不好吃。 师雁行替她把围巾带上,“烟火啊,是一种很适合做梦的东西。” 说话间,烟火点燃,引线飞速缩短,伴着村民们阵阵惊呼,那个泥巴墩子“噗”地喷出一束银光! 窜到一定高度后,银光散开,变成半空降落的满天繁星。 村长的长子傻乐一会儿,一鼓作气又点了两个,然后在漫天花火中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哦!” “真好看啊!” “爹,爹,快看啊!” “奶,明年还能看吗?” “娘,看得见吗?来,我背着你!” 银的金的红的花火照亮了天空,映出无数张满是笑意的最普通不过的老百姓的脸。 “哇!” 鱼阵被眼前这一幕惊呆了,嘴巴都合不拢,明亮的火花映在眼底,跳跃着,闪动着,像一场绮丽的梦境。 “真好啊……”江茴眸中闪着细碎的光,喃喃道。 师雁行也被这气氛感染,跟着笑起来。 过年啦! 这可真不错。 章节目录 第56章 开业啦 正月二十二, 吉,宜开张纳财。 “除夕”好似一道分水岭,除夕之前, 是冬日, 过了除夕,春天就近了。 还没出正月,风已不似之前罡硬,白天日头好时, 再穿棉袄竟微微有些热了。 巳时刚过,南三街的一座绣房便歇了,从里面陆陆续续走出来绣娘, 各自活动着颈肩和手臂,三三两两商议着去哪里用饭。 “一天吃三顿,愁都愁死了。”穿薄荷绿袄子的绣娘不过十六七岁模样,身材圆润, 每天最愁的就是晌午这顿怎么打发。 出来做活,许多东家都是管饭的, 但绣房内物件精贵,最忌讳沾染油污, 故而一概吃喝俱不许带进来。 “不如咱们去吃北六街孟婆子家的肉丸子汤吧!” 另一个穿蓝衣的提议道。 五公县是二十年前重新规划过的。 当时的地方官以县衙为中心将整座县城主体东西向划分为十六大街,分南北两座半城,而那八条街也自中轴线起, 分别称为南/北大街、南/北二街等,一直到最外围的八街止。 而每条大街上,则再根据天干地支编号, 如此一来, 南北贯穿、东西通达, 十分清晰明白。 那绿袄和剩下的红衣一听便纷纷皱眉。 “忒远了些!” “就是,况且才过了年,谁吃那油腻腻的。” “姐姐们!”途径成衣铺子时,便有几个相熟的伙计站在门内调笑,“姐姐们还愁甚么,只要几位开尊口,多的是人出谋划策哩!” 又有隔壁书肆、粮行等的管事起哄,十分殷勤模样。 “放你娘的屁!”那绿袄子小娘子冷笑着啐了口,叉腰骂道,“少在这里满嘴胡沁,再嘴里没遮没揽的,老娘便去报了官,看到时候是谁没脸!” 同来的两个女郎也丝毫不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将这群人骂得灰头土脸。 等她们走了,众人才土拨鼠似的重新钻出来,望着远去的背影咋舌。 “这也忒泼辣了些。” “端的烈货……我可降服不住。” 众人闻言,顿时看着大言不惭那人哄笑起来。 “还降服?你倒是想得美!别看这些小娘儿们娇娇弱弱的,一双手便是宝贝!那边锦云绣坊晓得吧?听说县里几位大财主便时常从那里订衣裳穿!一个月少说也有五七两银子进账。 还有那绣工格外好的,一两年专注一副插屏,转手卖个几百两也不是稀罕事!” 那新来的一听,不住咋舌。 “乖乖,这哪里是小娘子,竟是活财神了!” 众人一听,俱都笑了。 “可不就是活财神?” 要不然大家怎么都爱热脸贴冷屁股,天天被骂也不肯放弃。 说句不好听的,若谁娶了这么一位娘子,下半辈子算是有靠喽! 却说那三位小娘子熟门熟路骂完了人,才走到街边,忽听前面人群中传来清脆童声: “师家卤,顶呱呱,吃了又吃还想它!” 三人面面相觑,这是什么? 听着咋有点上头?! 正疑惑间,那叫声越来越近,竟从人堆儿里钻出来一个穿着红底橙色掐牙上衣的小孩儿来,头上戴着同色头巾。 这两个颜色拼在一处着实显眼,哪怕如今尚未出正月,路人衣裳都很喜庆,也丝毫没有被淹没。 衣裳前胸和后背处都印着墨色字样,若识字的就能看出是“师家好味”四个字,打头一个“师”字略略变体,又勾了个圈儿,像字又像画。 那小孩儿约莫七、八岁年纪,一双眼睛咕噜噜直转,显得很是机灵。 他的目光在行人身上一一划过,忽然跳到一对儿夫妻跟前笑道:“师家卤,顶呱呱,吃了又吃还想它!今儿师家好味菜馆开业,就在前头二街丙字午号,卖的都是外头没有的新鲜吃食,卤肉、卤鸡卤鸭、蜜汁梅肉等等,还有水晶粉、酸菜饺儿、三鲜水煎包,好吃得很呐!头天开张,都可以试吃,不要钱的,两位不去瞧瞧么?” 那夫妻俩正是出来吃饭的,可在县上生活许多年,哪家铺子什么滋味儿,两人都烂熟于心,很是犯愁。 如今听了这话,倒来了几分兴致。 “好小子,你是替人家跑腿儿的?” 再没见过隔着整条街拉客的。 “别的倒罢了,”他媳妇笑道,“那蜜汁梅肉名儿雅致,也不知是个什么味儿。” “这也不难!”谁知那小子竟立刻打开身上挂的盒子,一股异香立刻喷涌而出,“两位尝尝就知道了。” 夫妻俩好奇地低头一看,只见里面分成数个小格子,板板正正摆着许多红棕油亮的肉块,旁边还搁着细竹签子。 那小子用竹签插了两块拇指肚大小的肉递过来,“这就是蜜汁梅肉,里头加了蜂蜜烤出来的,用料又讲究,味儿又好,本钱大着呢!一般人我都不舍得与他们尝!” 说到最后,他反倒先馋起来,口中津液四溢。 这话都是小掌柜教他们的,连着背了几天,如今全都倒背如流。 小掌柜说了,是人就喜欢听好话,你越说得他们与众不同,他们就越愿意心甘情愿地掏银子。 果不其然,夫妻俩先看这孩子干净清爽,口齿清楚便有三分好感,如今又见那吃食好看,香气浓烈,还是单独签子插的,一点儿不脏乱,又多三分。 再一听这个,不自觉便有些飘飘然起来。 “一般人不舍得与他们尝”,却偏偏让我们尝,啥意思? 我们不是一般人呗! 夫妻俩心满意足,果然取了来吃。 猪梅肉本就极嫩,这份烤制的火候拿捏得恰到好处,一嚼就能感觉到丰沛的肉汁渗出来。 烤肉远比一般炖肉来的劲道,那甜味与咸味配合得极好,没有谁压过谁,反倒是觉得缺了哪一样都不成。 “那卤味又是什么?” 女人尝了梅肉,突然觉得胃口被打开,嘴巴里香喷喷水渍渍,竟现在就想去店里瞧瞧了。 “卤味那可多啦!” 见火候差不多,那小子呱唧呱唧如数家珍报起菜名,“卤肉方、卤鸡卤鸭,都是各个部位分开的,贵客想吃哪儿都成!还有那卤藕片、腐竹、木耳、豆干、油豆腐……” 他的声音又脆又脆,不等说完,不光那对夫妻,周围好些路过的行人都听得入了神,忍不住吞着口水问道: “那腐竹又是什么?听这名儿怪怪的。” 那孩子便笑道:“我们掌柜的说了,心动不如行动,左右就在前头不远处,诸位贵客不如随我去瞧瞧,买不买没关系,只去瞧一瞧,看一看,尝一尝,左右也不要钱,吃不了亏,上不了当!” 当一个还算讨喜的人不断在你耳边重复某个建议,人往往会陷入混沌,不自觉跟着他的思维跑: 是啊,人家都说了么,买不买没关系,尝尝也不要钱! 要不,就去尝尝? 然后等众人回过神来,就愕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那家新开的菜馆门口了。 三位绣娘也是如此。 三人面面相觑。 我是谁,我在哪儿? 我们为什么也跟着过来了? 不过,这来都来了…… 店门口挂着“师家好味”的招牌,里头三个大小女人忙活着,手脚很麻利。 她们身上也穿着如方才那少年一般的衣裳,前胸后背印着的字样与招牌上的如出一辙。 “贵客三位,里面请!” 正熟练地煮水晶粉的郭苗一抬头,就见三位小娘子稍显迟疑地杵在门口,于是马上热情招呼起来。 小掌柜说了,多喊一嗓子不丢人。 有时候你不喊,客人可能就犹犹豫豫溜走了;可若喊一嗓子,没准儿生意就登门了! 果然,三位绣娘一听,原本那点犹豫登时烟消云散,不自觉迈动双腿走了进来。 店里塞着十张四人小桌,俱都擦拭得干干净净,她们才一坐下,就有另一个穿制服的小丫头迎上来问道:“贵客想吃什么?” 绿袄圆脸绣娘张口便道:“方才听说你们有那个什么水晶粉,好吃么?” 师雁行就笑,“自然是好吃的,酸辣爽口,十分解腻。只要五文钱一碗。” 同桌穿蓝衣的绣娘略略皱眉,“人家肉圆子汤也才这个价呢。” 师雁行仍是笑吟吟的,“果然是纯肉的么?” 对方就不言语了。 这个价格是参考了粉羹肉丸子汤定下来的。 那个虽说是肉丸,但里面究竟有多少肉?大家都心知肚明。 况且除了掺水高汤外也没什么技术含量和高成本。 这土豆粉虽然也是咳咳,炖土豆子剩下的,但制作麻烦,口感独特,关键量大能管饱! 最最要紧的是,只此一家! 就连那陆家酒楼都没有的。 “我们家的汤底是猪骨和鸡架明明白白熬出来的高汤,还加了有二十多味香料特别调配的卤汁,光汤底就值这个价了。” 师雁行趁热打铁道:“水晶粉到底值不值,几位尝了就知道了。不如先要个小份的,若果然不好吃,我一文钱都不收的。” 三人见她年纪小,本就有些不忍,如今又这样自信满满,便也跟着放下心来。 绿袄绣娘最好吃,见状拍板道:“既如此,我就要水晶粉。还有那个卤味,也一样的来些尝尝。啊,还有那个蜜汁梅肉和肉脯,也都来一点。” 同伴拽了拽她的衣角,“别吃不完。” 绿袄绣娘不以为意,“吃不完带着走嘛!” 反正她家离这边近,大不了先回家放下,晚上继续吃。 同伴:“……” 行吧。 看她们的打扮和神色,也不像没钱的,师雁行便推荐道:“我们家的东西样样都是外头没有的,今儿头回开张,好些来的人都如几位一般,什么都想尝尝的。既如此,不如试试卤味拼盘,各色荤素都有……” 不多时,三人桌上就摆了个老大的卤味拼盘: 实在是品种忒多了些,每样略挑两块就摆满了。 额外还多了三个水煎包。 那绿袄绣娘诧异道:“上错了吧?我们没点这个呢。” 师雁行冲她们眨眨眼,“送的,开业福利,今天进店用餐的都有。” 三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脸上的喜意。 白送的谁不喜欢啊! 被偏爱的感觉棒呆了! “我先尝一个!”绿袄绣娘迫不及待拿起筷子,夹了自己面前的那一只。 刚出锅,还冒着热气,扁平的底部是金黄的面锅巴,透过薄薄的面皮隐约可见里面绿的黄的馅儿。 热乎乎的香气窜入鼻腔,她禁不住吞了下口水。 胡乱吹几下,小心翼翼用齿尖咬开一道小口子,汹涌的热气伴着浓香疯狂挤了出来。 这谁忍得住?! 赶紧吃吧! 那水煎包是混了蘑菇、鸡蛋和干菜的三鲜馅儿,婴儿拳头大小,皮儿甚薄,鲜美可口,不光能当正餐,简直都可以做点心了。 绿袄绣娘被灌了满口汁水,美得眉毛都跳起舞来。 两个同伴见了,哪里还需要问?也纷纷举起筷子来吃。 “水晶粉两份,酸菜蛋饺一份,”郭苗来上菜,“菜齐了,三位慢用。” 三人商议一回,决定分开点,然后相互交换下,这样就能花同样的钱吃到不同的美味。 由此可见,你可以没有男人,但绝不能没有饭搭子! 绿袄绣娘率先吃完水煎包,意犹未尽地呼出几口热气,“真鲜啊!感觉一点儿不比肉包子差呢。” 又去看那水晶粉。 热腾腾红艳艳的汤汁里伏着一汪透明面条?果然像极了水晶,衬着白瓷碗煞是美丽。 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汤底,竟十分香浓,她便先舀了一勺来喝。 入口微烫,完美地将高汤的鲜美激发出来,汤汁里还加了足量的香醋和辣子,只这么一口,全部肠胃都被打开了! 值吗? 这可太值了! 章节目录 第57章 捧场 正月的白天已经明显拉长, 到了傍晚酉时前后,仍依稀可见天光。 师家好味菜馆不做早餐,只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 此时正值晚高峰, 师雁行、江茴和郭苗三人忙得不可开交。 实际掏钱的其实没有那么多,好多人巴巴儿来了,挨个试吃了个遍,然后一文钱不花就走。 只是因她们头天开张, 商品又稀罕,几乎所有人都会翻来覆去问几个同样的问题: “这是啥?” “那是什么?” “好吃吗?” “多少钱?” 写价格牌吧,有人不识字, 有人明摆着不看,就是问。 客人问,你就得答,哪怕同样的问题已经回答过无数遍。 江茴第一次面对这么多客人, 最初还有些怯场,可当同样的流程重复几十遍之后, 人就麻了。 怯场? 那是什么?不存在的! 人多且乱,鱼阵被按在二楼没下来。 小姑娘本就不是跳脱的孩子, 一个人乖乖在上面练字、玩毽子、抽陀螺也挺高兴。 知道娘和姐姐在楼下,偶尔趴在楼梯口探出脑袋看一眼,看见了, 叫一声,有个回应就安心了。 剩下的江茴负责卤味和蜜汁系列的成品称斤打包、装盘,郭苗守着两口锅, 煮水晶粉和零星的酸菜水饺。 有人爱吃煎饺, 自然也有人爱吃煮的水饺, 如今开了店,就得照着客人的喜好来。 师雁行在后面负责水煎包和酸菜蛋饺。 水煎包一锅几十个,酸菜蛋饺现吃现做。馅儿都是事先调好了的,她动作麻利,中间就能留出空档来招呼客人。 今天跑出去街头宣传的小孩儿都是附近商户的孩子,短工,额外还有两个在店里收盘子、抹桌子的。 也就是头几天开张忙乱些,后面大家冷静下来,新鲜劲儿去了,师雁行她们三个就绰绰有余。 当初之所以选中这个铺面还有另一个原因: 左右几户有卖烤饼的,有开茶馆的,唯独没有餐馆。 能算得上餐馆的,最近的也是十多米开外了。 没有直接竞争关系,商户们彼此间气氛就融洽。听说她想找人帮忙,不少商户都愿意。 熊孩子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推出去,赚一文钱也是赚呐。 开业头天效果不错,主要是新奇的宣传模式让人难忘,加上又可以免费试吃,进店消费还有额外菜品赠送,不少本来没想登门的路人也被气氛感染,稀里糊涂贡献了消费额。 但这种热闹并不可靠,无数店铺都是开业头几天有优惠时昙花一现,后续能否保持住才是关键。 戌时的梆子响起,也就是晚上七点的时候,店里的客人已经很少了。 这个年代讲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哪怕是五公县,夜间娱乐也不多。 夏半年还好些,夜里热得睡不着,大家都爱趁日落后出门消暑遛弯。只如今乍暖还寒,天又黑得早,谁也不会顶着冷冷的晚风在大街上摸黑闲逛,路边各大店铺基本晚间八九点左右就闭门歇业,只花街柳巷仍有动静。 店里还有两桌客人,一桌要了水煎包,另一桌要了蛋饺和水晶粉。 估计这就是今晚最后一波进店的了。 墙角有个大桶,里面是蔬菜蛋花汤,用收上来的菜干子切碎了做的,但凡进店用餐的客人都免费送一碗。 师雁行打蛋花的技术已经出神入化,一大桶汤里分明看着那么不老少漂浮的蛋花,实际上也才用了三个鸡蛋。 师雁行揉揉酸痛的手腕,去前头查看菜品剩余情况,一边看,一边在脑子里计算收支情况。 开店头几天不用指望赚钱,全是开销。 别赔得太狠就行。 正算着,就听外头有人笑道:“呦,大侄女儿,忙着呐?” 这么喊的也没别人了。 师雁行抬头一瞧,果然是郑平安,身边还有三个同样穿着差役服的汉子,瞧着都在二三十岁的样子。 平时私底下喊“大侄女”,那是玩笑促狭,可这会儿当众喊,就是给师雁行撑腰了。 师雁行领情,笑吟吟喊了二叔,又请他们里面坐。 里头两桌客人正吃着,突然间呼啦啦涌进来一伙衙役,都有点懵。 怎么回事? 开业头天就惹了官司? 我们是跑啊还是留下看热闹? “这是我二叔,”师雁行笑着安抚道,“没事儿,诸位好吃好喝啊。” 二叔? 好家伙,这是衙门里有人呐! 怪道年纪轻轻的就敢出来开店。 郑平安带着三个同伴在最里头坐下,压根儿不用开口,师雁行就去楼上提了风干鸡鸭和一挂香肠、一条腊肉出来,亲自去洗了手、挽了袖子下厨。 郑平安见状就对三个伴当说:“瞧瞧,大侄女下血本了!我算沾了你们的光。” 又朝师雁行那边喊,“我单独来时你也不这么着。” 师雁行失笑,这做戏还上瘾了? “贵客登门,自然要好好招待。” 那三人见四周墙壁粉刷得雪白,座椅也抹得干净,虽是小店,但看着就舒坦。 又听了郑平安这话,心中受用,闻言就假意笑道:“小官人的侄女就是我们的侄女,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 这话听听就算,师雁行也不当真,跟着说了几句奉承话,把那风干鸡鸭和香肠装到几层大锅里蒸。 之前就预备着招呼“不速之客”了,店里凡有的菜品自不必说,挨着上一轮,额外还有精细食材预备着。 师雁行去后院取了一挂肉、一条鱼,快手快脚做了一道水煮肉片、一盆酸菜鱼,又将那红棕油亮的卤肉结结实实装了一盘子端上去。 四个成年男人的食量是非常可怕的,不上肉食肯定顶不住。 送完菜之后,她又招呼店里跑腿儿的小孩儿上前,托他去斜对过的酒肆打一角好酒来。 做水煮肉片剩下的肉也不用放回去,加上葱姜蒜邦邦剁成肉泥,汆成桂圆大小的肉丸子,先炸后煮,再加上绿油油的菠菜,弄一个青菜肉丸子汤。 师雁行经验丰富动作迅捷,不过一会儿工夫就置办了满满一桌,鸡鸭鱼肉俱全,冷热拼盘都在,额外还有一个肉丸子汤。 众人看了,都是满意。 小姑娘年纪不大,没想到办事却老道。 郑平安是五公县本地人,打小就在街面混迹,他可能不认得别人,但别人一定都知道小官人这号人物。 后来听说他去了镇上,衙门众人都傻眼,觉得这厮有福不享真是疯了。 直到年后郑平安重回县衙,众人这才生出一种:“哎,这就对了!早两年那就是犯浑”的感觉。 他早就有名,为人又大方不计较,故而才来县衙不满一月,上上下下俱都混熟了。 听说他要来给大侄女捧场,几个相熟的衙役也都给面子,跟着来了。 一时酒足饭饱,看上去年纪最大的那衙役便对师雁行笑道:“来了县城就是回家了,在座的都是你叔伯,日后有什么事只管招呼。” 这话听听就算,谁当真谁傻。 师雁行本也不指望他们能帮什么忙,只日常不无故刁难、遇事公正处理就谢天谢地。 但面儿上得给足。 师雁行就又惊又喜道:“是,二叔日常就说衙门里的叔伯们都和气,最是仗义不过的,叫我不必害怕,只管正经买卖即可。只我到底年纪小,不经事,心中难免忐忑,直到今儿见了才晓得二叔所言不虚。” 又亲自上前倒酒,“既如此,日后就请叔叔伯伯们多照应了。” 众人都是哈哈一笑,对她的识相很是满意,接了酒吃了。 说话那人往外头看了眼,见已有几家店铺竖起门板,“时候不早,我们也不多打扰,这就走了。” 早有江茴带着郭苗提着许多油纸包出来,便是今天他们吃的风干鸡鸭和香肠。 众人又是一番推辞,到底心满意足拎着走了。 郑平安没跟着离开,站在街口和他们说了几句话,又折返回来。 “本来还怕你应付不来,没想到竟是我白担心了。”他笑道。 师雁行又请他坐,“也是看二叔的面儿,不然我想请那些人来,人家也未必愿意。” “吏”这个群体非常特殊,不是官,但联系官民两端。不受官员行为准则约束,实际权力的可操作空间非常大,典型“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中的小鬼。 说到底,现在的她根本还没成长到足够引起别人重视的地步。 县城内外这么多店铺,每年多少新的来旧的去,一开始谁都不会上心,冷不丁去请,那些衙役根本不可能给脸。 但这会儿不来,不代表以后不来,古往今来多得是公职人员白吃白喝白拿的例子。 万一被他们盯上,钱财损失事小,影响经营就麻烦了。 郑平安今天这一出,就是明晃晃告诉衙门里的人,这是我亲戚,你们不照顾可以,但绝对不能欺负。 这份人情,师雁行暂时还不了,但一定会记在心里。 郑平安没坐。 “天色确实不早了,县衙不比镇上,我也确实有些累了,等会儿就家去了。对了,本来今儿她还想来来着,被我拦下了。” 这个“她”说的是柳芬。 师雁行道:“亏着没来,你没见白天时候乱糟糟的,我们差点自顾不暇。也替我向大官人道谢,多谢捧场。” 白天郑家几位主子都没出现,但郑义特特打发了小胡管事来买东西,城中好些人都认识他,也着实热闹了一场。 郑平安笑笑,摆摆手不当回事,“你来,我们吃喝也方便,不当什么。行了,不多说了,走啦!” 说完,果然不多待,转身就走了。 目送郑平安离去,师雁行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他终日混迹衙门,分明体验过掌握权力的滋味,他真的不想做官,不想往上爬吗? 章节目录 第58章 腐乳肉 人生在世, 不过名利二字。 郑家是五公县上有名有姓的富户,财富积累已经到达瓶颈期,在县城这个行政区划内基本到顶了, 除非跳到更大的舞台,否则很难获得继续上升的空间。 但突破发展谈何容易? 郑义直到现在都在抢县学的供应买卖, 必然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他年轻的时候,肯定也尝试过对外扩张, 但最终还是决定守住五公县,原因不言而喻。 那么郑家唯一的短板就是名,在这个时代可以简单粗暴的上升为官。 一句话, 官场上没自己人,守着多少钱都不稳当。 朝廷律法明文规定,为官者不得直接经商。 明面上看是官员不能是商人本人, 除非壮大到皇家供奉, 赏你个官儿做做。 而在实际操作中, 商户出身的读书人也很难涉足权力中心,好像官场就默认了不许。 所以就顺势涌现出一大批与豪商联姻的官员:我没钱, 我的族人和出身不能有钱, 但我的妻族可以。 这就是典型的两个阶层强强联合, 既规避了风险, 又实现了实际上的利益最大化。 但最不巧的是, 郑义没有女儿! 最初郑义是想给郑平安买官做的, 这很常见。 朝廷不会允许商户出身的人走得太高太远,但是底层可操作的空间却不小,七品以下的芝麻小官不乏暗中交易。 大意就是我们吃肉, 给你留点汤。 对外的说法是郑平安自己拒绝了, 郑义顺着他。 但事实真是如此吗? 就师雁行数次和郑义深入打交道来看, 作为当家人,他对这个大家族上下的掌控力毋庸置疑。 说白了,只要他不同意,郑平安不想当也得当,你死也给我死在任上。 师雁行缓缓吐了口气,为什么? 郑义选择放弃,必然是多次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夜色渐浓,街上已经没什么行人了,夜幕如浓稠的墨汁吞噬了房屋,白日飞扬的屋脊已看不清轮廓。 “没客了,咱们也收了吧。”江茴过来说。 做买卖的最迷信,“关门”不能说“关门”,不吉利,要说“收”。 从外向内划拉的动作,寓意聚财。 “嗯。”师雁行点点头,取过门板开始一块块拼接。 这时候的商铺没有现代意义上的外墙,除了两侧几条必备的根基木桩外,正对街道的一面“墙”其实都是活动的。 营业时拆下,增加光照和出入面积,收工时再按上。 看着门板一条条重归老位置,师雁行脑海中已经浮现出答案: 异地为官! 律法明文规定:“官员任职需规避原籍。” 也就是说,郑平安得去外地! 不做官的时候,你是五公县人人奉承的小官人,可若真一只脚迈进官场,且不说什么官大一级压死人,你就得接受各种规则束缚,反而不能如之前那般肆意了。 买没实权的官,还不如不买。 买有实权的官,先就不知要干掉多少明里暗里的竞争者,树敌无数,人家又知道你银子铺路的名不正言不顺,可不就是肥羊挤进狼群?平白给人送了人质和把柄。 郑平安没有功名,到死都不可能七品以上…… 说白了,回报远比不上投入。 但如果留在五公县本地呢? 县衙领导班子隔几年换一次,但下面的“吏员”不会! 放眼全国,江南富贵繁华之所比比皆是,五公县实在排不上号,会到这里做县令的,大概率没什么后台。 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新官上任,想尽快搞出政绩,就必须下面的“吏员”和地方乡绅配合…… 师雁行觉得自己摸到了真相的一角。 郑义想押宝。 原则上,地方官三年一任,任期满后入京述职,根据实际情况重新分配。 但实际上,地方民情复杂、诸事繁杂,光上手就得许久,做满三年就走的情况并不多。 五公县的现任父母官来此地已经快三年了,述职的折子倒是上了,可一点儿调动的消息都没有。 不能升官的原因有很多,可能是政绩不够亮眼,可能是运气不佳,也可能是……没打开门路。 从之前师雁行去拜见孙县丞之母的情况来看,郑义一直都跟几位地方官往来密切,肯定不是为了做慈善…… 师雁行想了下,照郑义现在的布局发展下去,无非两种结局: 第一,在某种神秘力量的帮助下,现任几位地方官成功升迁,郑家自然也会跟着水涨船高,“伙伴”的升迁之处,很可能就是郑氏布庄扩张的下一块地图。 第二,升迁未果,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他们在任期间,郑家会拥有稳定发展的大环境,不算吃亏。 而郑平安这位小官人又跟中下层官员和吏员打成一片,哪怕新官到来,也不可能完全不买郑家的账。 这两种发展方向无论怎么看,都比郑平安孤身一人外地赴任风险更低,收益更高。 当然,这都是发展顺利的结果,期间肯定会有诸多波折,但事在钱为嘛! 想到这里,师雁行禁不住笑了起来。 单纯从发展方向来看,她跟郑家的路子真是高度重合,也难怪能当战略伙伴。 正好郭苗去后厨整理去了,江茴开了钱箱子盘账,见状还以为她也在高兴,也笑道:“县城的有钱人果然比镇上多些,只是开销也大。” 光房租就一个月五两呢,地段好是好,可肉疼也是真肉疼。 师雁行失笑,帮她一起抬上楼,“如今赚了钱,你怎么反倒吝啬了。” 市面上流通最多的还是铜板,真沉啊! “淙淙!”上了楼,江茴和师雁行都空不出手来,让鱼阵往地上铺一块布数钱。 桌子太高,放床上又脏,还是现在地上数吧。 被分派了任务的鱼阵十分兴奋,能参与到成年人的活动中去,对幼崽而言意义非凡。 她拖了布出来,像做什么神圣的仪式般仔仔细细铺在地上,又脱了鞋子,撅着屁股一点点拉平边角。 师雁行:“……” 倒也不用这么板正。 但还是得夸! 孩子能帮着干活了! 时下是一两银子对一千文,又叫做一吊钱,鱼阵又拿了麻绳来,师雁行和江茴挨个儿数,数够了一千文就串一串。 结果…… “才不到五两!” 江茴看着那五吊钱沮丧道。 怎么会呢? 今天明明来了好多人啊,她胳膊都酸得快抬不起来了,怎么才这么点儿? 而且光是小胡管事就贡献了将近一两呢。 也就是说,只有四两? “这还不多啊?”师雁行啼笑皆非道,“以前咱们玩儿命卖卤肉,狗拉爬犁似的运到镇上卖,最多的时候一天才多少?” “什么狗拉爬犁哈哈哈!”江茴被她的破比喻逗乐了,“有这么糟践自己的吗?” 笑完了,她顺势一想,那倒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不是有房租嘛,还得纳税。” 五两房租平摊到每一天,那就是将近一百七十文钱呢。 现在大禄朝执行的税率是二十税一,算是挺低的了,但还肉疼! 不过托周开的福,选了可靠的供货商,各色食材进价倒是跟镇上差不多。 甚至香料还要更便宜呢,飒飒说这是因为香料多是大都市运来,屡经转手才到了下面小镇,经手的多了,剥皮抽成的自然也多,价格就跟着上去了。 另外小城买大料的少,单位运输成本更高,而大城更注重走量,平均成本降低,反而会便宜些。 总结下来,这叫“减少中间商赚差价”。 江茴觉得很精辟。 “今儿才多少人知道有这么家店?宣传搞五天,后面几天才是高峰期。”师雁行说。 人工宣传的力度是真的差事儿,又得守规矩,不能真跑到人家地盘上拉客,很束手束脚。 但扩大知名度这种事是长期工作,需要累积的。 她们的店刚开张,九成九的人压根儿不知道呢! 况且说实话,售价也不算低,必然有很多客人持观望态度,想等其他顾客的反馈。 等明天回头客到了,新客继续上,收入肯定会更高的。 “那倒也是。” 听她这么说,江茴也慢慢安下心来。 她拨弄几下算盘珠子,口中念念有词,“扣掉食材进价,唉,今天好多人光试吃了就跑了,一文钱没花!扣掉房租,扣掉税,扣掉人工,扣掉柴火……” 算下来就是,如果能保持这种势头,一天少说也能赚个一二两呢,不少啦! 知足! 鱼阵就跟着在旁边念叨,“扣掉……扣掉……再扣掉……介介,”她仰头问师雁行,“什么是扣掉?” 师雁行收拾好钱串子,洗了手才过来揉她,“就是去掉,比如说你做买卖,一文钱进货,两文钱卖,那么利润就是二减去一的一文。” 教育要从娃娃抓起,现在只要有空,她和江茴都会见缝插针教导小朋友知识。 现在鱼阵开始学十以内简单的加减法了,适应很良好。 就是计算工具基本靠手指,超过十的话得脱了鞋加脚趾。 师雁行看着鱼阵笑了会儿,又对江茴道:“现在咱们刚开始,一切都在试水阶段,到了后面,人手和经营品种必然会增加,营业额肯定不止这些。” “也是,你鬼主意多嘛!”江茴笑道。 就好比今天,凡是进店消费的食客们都在特定的小本子上签了名,盖了“师家好味”的章,以后每消费五次就能打九折,顾客们普遍都还挺激动的。 现在卖的还只能算小吃,消费金额有限,可即便如此,九折也能省好几文钱呢。 白给的便宜哎,谁不喜欢? 江茴几乎可以想象将来的场景: 当他们又开始犹豫吃什么时,一定会……还犹豫啥啊!去师家的菜馆呀,能打折的! 回头客这不就来了? 你们可能赚便宜,但我永远不会亏! “行了,别多想,明天还得早起呢。” 师雁行站起来做了几个瑜伽动作,浑身关节骨骼爆豆子似的响了一边,听得鱼阵目瞪口呆。 她愣了下,低头戳戳自己软绵绵的小肚皮,也学着师雁行的样子伸胳膊蹬腿儿,然后就脸朝下扣地上了。 短胳膊短腿儿圆滚滚的,根本就保持不了平衡嘛! 师雁行哈哈大笑,江茴也是笑着才把小东西拉起来,“疼不疼?” 鱼阵嘿嘿傻乐,“不疼。” “小掌柜。”忙活完的郭苗在外面敲门,“之前您让我今天提醒您去开罐子,还开吗?” “啊,差点忘了我的罐子!”师雁行连声道,“开开开!正好做道新鲜菜给你们尝尝!” 前几天她自己做了腐乳,估摸着今天时候就到了,早就划算着做个腐乳肉。 卖油的娘子水梳头,她们是卖饭的,可都这会儿了,晚饭还没顾得上吃呢! 都饿过头了。 其实街上有腌菜铺子卖腐乳,但小小一块豆腐,摇身变成腐乳后价格就成了以前的四倍,师雁行问了一嘴就决定回家自己做。 又不是不会! 她腌的是红腐乳,微微带一点辣,很开胃。 刚一打开坛子,腐乳特有的味道就蹿了出来,熏得郭苗往后退了步。 “哎呦,这是什么味儿?” 腐乳属于发酵物,没吃过的人未必吃得惯呢。 师雁行笑笑,“这可是好东西!” 腐乳肉的材料很简单,基本上就是五花肉和豆腐乳,但越是简单的越不好做。 最典型的就是后世很多老饕各地探店,进门就点两个菜:炒土豆丝,西红柿炒鸡蛋。 看似简单,但却最能体现大厨的水平,懂行的夹一筷子就了然,根本不用听他们忽悠什么炫技之作。 夹一块红腐乳碾碎了,加水混成浓汤,若想细腻些,最好再过筛,一点儿渣滓都别剩。 腐乳本来就有大量的盐,基本不用额外再加。 这样蒸出来的腐乳肉红润细腻,莹润如膏,端的入口即化。 还没尝呢,江茴就对着啧啧称奇,“这可真好看!” 谁说肉菜不好看的,这个就雅致的很嘛! 光影里一照,简直就跟血玉似的! 一人手里塞一双筷子,鱼阵的是特制的,比较短,方便掌握。 师雁行带头夹了一条,铺在热气腾腾的米饭上,被滚烫的水汽一催,晶莹剔透的米粒上就染了艳丽的红,好似妙龄女郎眼尾一抹动人的胭脂。 被香味一激,师雁行的五脏庙就开始翻天,饿得肚子咕咕直叫。 她吞了下口水,略略一吹,咬起肉片一角,顺着一抿,嘶溜~ 下去啦! 第六天,宣传活动结束,人果然少了,但真正进店来用饭的比例大大提高,所以实际收入反而比头几天多。 晚高峰前有个空,师雁行在厨房里埋头忙活了一段儿,嘱咐江茴和郭苗看店,自己则提着食盒去了孙县丞家后门。 那门子这次记得她了。 “这不是师姑娘么,今儿老爷太太也没准备请人呐。” 师雁行抓了把钱偷偷塞给他,“确实没有,这不是托大人的福,有幸来县城开了店,也不知怎么回报才好。特特弄了道叫腐乳肉的稀罕菜色,专门用的代糖,想给老太太添上,但凡她老人家多吃一口,也就算我尽了心啦!” 章节目录 第59章 送菜 塞钱好办事, 那门子果然进去传话。 原本秦夫人一听有人来送东西,本能就想回绝,可那门子得了好处, 竟颇尽心尽力,特意告诉了说:“是当日老太太寿诞掌勺的师姑娘, 小人晓得老爷忌讳,特意打开瞧过了, 确实只有一盘菜。” 秦夫人就有些犹豫。 点名送给婆婆,况且又只是一盘菜,这…… 正好孙良才下衙归家, 秦夫人急忙忙与他说了,后者怔了下才道:“哦,原来是她, 倒是个知道好歹的。” 年前后衙门极忙, 过去这些天, 其实他都有点忘了这么个人了。 丫头来往铜盆里兑了热水,孙良才去洗了一回, 起身擦手时才道:“这也是她的孝心, 不过一盘菜罢了, 横竖就是给外头人瞧见了也说不出什么来。既如此, 就收下。” 难不成还有人为着这一盘菜就污蔑自己受贿? 不可能的! 他不算太贪, 可送上门的微末好处, 却也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晚间孙母见了那盘腐乳肉,一眼就认出不是自家菜色,问了才知道是师雁行送的, 不由喜上眉梢。 “哦, 原来是那丫头的手笔, 我说呢!快夹些来与我尝尝!” 是个人就馋,老太太平日虽不主动开口,可自打那日寿诞过后,明显对原来的菜色有些兴致缺缺,不过胡乱填几口完事儿。 如今见了这香气扑鼻的红肉,哪里有不动心的? 孙良才主动帮忙夹了一片,不曾想那肉十分软烂,他手里没轻没重的,竟给夹断了。 孙母嗔怪道:“唉,瞧你这笨手笨脚的,还不如我自己来。” 说罢,果然自己动筷子,顺顺当当取了一片在碗里。 对比过分惨烈,秦夫人差点忍不住笑出声。 孙良才憨笑道:“是,我哪里比得上母亲手巧。” 说完,就把方才夹断的那片自己吃了,也让秦夫人吃,一时席间气氛融融,煞是和睦。 孙母吃了那腐乳肉,果然咸甜可口,且又软乎,基本不用动牙齿,便十分受用,故作正经道:“才刚吃得太快,没尝着味儿哩,我再来一块。” 孙良才就笑,“这是那丫头特特孝敬您老的,若觉得好,自然要多用些,只别一味贪多,该积食了。” 孙母多年来控制饮食,但凡甜的东西几乎是一下不敢碰的,偏师雁行弄出了代糖,让个老太太多年来一朝破戒,只一口下去,便觉幸福指数激增,几乎感动得掉泪。 可寿诞过后师雁行一度没动作,老太太被迫回归以前的饮食,正是那“由俭入奢易,由奢返简难”,竟一度绝望。 如今再尝到甜味,如何舍得下? 其实师雁行正月十六就到了县城,先找了客栈住下,然后在周开的协调下与上一任店主交割,后面又各种忙活,直到开店。 之前在村子里那段时间不提,光从正月十六到今天正月二十七,中间就足足有十多天空档,只要师雁行想,完全能挤出时间来送菜。 而她之所以没急着来这边刷印象分,也是反复掂量后的决定。 在这个阶级明显割裂的时代,跟官员打交道必须掌握好度。 其实真要说起来,反倒比现代社会简单,至少他们公然流露出“我就是高人一等,就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必伪装亲和力和接地气,倒是省了不少流程。 而就是因为这种高人一等,他们有自己的所谓尊贵和体面,如果你太着急贴上去,吃相就太难看了,反而容易惹人厌弃。 这样冷却一个来月,等估摸着孙良才差不多该把自己忘了,再登门,显得不是那么刻意,又能及时帮忙“找回记忆”,反而印象深刻。 第二天,师雁行来送了各色青菜和豆腐皮、腐竹等凉拌的杂和菜,孙母吃了,十分喜悦,“这个辣辣的,很有些滋味。” 第三天是酸菜鱼。 怕孙母有了岁数,肠胃受不得刺激,师雁行只加了一丁点儿泡椒尖儿,只略作调味便罢。 老小孩,老小孩,人上了年纪便是这样,又好奇,又馋,也爱味道浓烈的。 孙母对这酸菜鱼爱到骨子里,光鱼肉合着酸菜就吃了大半碗,惊得孙良才够呛,生怕她夜里胃酸,连忙止住了。 送菜这事儿,一旦开始就不能停,也不能停。 就算孙良才想刹车,却愕然发现自家老娘三不五时就故作不经意地问:“今儿那师家丫头送了啥?” 第四日是代糖做的糖醋小排,第五日…… 吃的回数多了,老太太也念师雁行的好,就打发人叫她进来说话,又骂门子。 “可怜见的,大冷天巴巴儿送来,你们这起子人也是没眼色,瞧她小孩子家家的便轻狂起来,也不知道叫进来给杯热茶吃!” 没主子的吩咐,谁敢随便请人进去吃茶? 师雁行就笑,“瞧您老说的,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我只是觉得与你投缘,自己又没个祖母在家里,这才想着孝敬,偏又拮据,也没什么好东西,怕您老笑话哩,这才送下就跑,可不干他们的事。” 下头的仆从虽无官无职,但日常传递消息最灵通不过,师雁行自然不愿意波及他们,正好顺势卖个好。 顿了顿又道:“到底是老爷夫人治家有方,外头的门子都极和气的,若是一般人家,哪儿有我说话的地儿呢?” 对付这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夸她不如夸儿孙。 果不其然,孙母听了,更欢喜十倍。 “就是这样才好,我常同他说呢,儿啊,别看你如今做了官,可到底是乡间出来的,可不许纵得下头的人狗仗人势没眼色,给乡亲们知道了,戳脊梁骨呢!” 师雁行认真听了,夸得越发真诚。 “这就是您老教导有方呢!寻常人再没有这样的见识的。” 一老一少说得很是顺畅,一时连秦夫人都靠了后。 她侍奉多年,如今儿女俱全,也不求在婆母跟前争宠,正好趁这个空在旁边偷个懒,歇一歇。 别看家里人口不多,可迎来送往样样不少,一日下来,她也是累得够呛。 得知师雁行竟又被老太太叫去说话,孙良才后知后觉有点怕。 他觉得自己好像中计了,但偏偏师雁行又没求过任何事,只说跟老太太投缘,又想报恩。 秦夫人却觉得这样挺好。 不过一天一盘菜而已,便是其他官员家里,不也常有底下的人孝敬各色东西么?谁说什么来着! 还是说偏咱们家不成? 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炷香,凭什么? 而且因为多了这盘菜,她也不必每天再钻心挠肺地琢磨吃什么,生怕婆母受委屈。如今没了这块心病,秦夫人都觉得年轻许多,日子也有滋味了! 且老太太的食欲明显起来了,饭用得多了,觉睡得也好,前儿大夫来例行诊脉,还说这些日子保养得极好,脉象强劲,都长肉了呢! 这在消渴症病人身上是极其罕见的。 男人们整日不在后宅,公婆的身体状况直接与媳妇的孝敬程度挂钩,连上官都要过问的! 如今孙母日益好转,外头的人只会说秦夫人侍奉有道,堪为表率。 官场上的事秦夫人不管,哪怕就冲这个,她也领师雁行的情! 孙良才闻言摇头,“妇人之见,殊不知不要钱的才是最贵的,那丫头的心计不能以常人揣度。如今有求于我倒也罢了,怕只怕现在不说,以后来个大的。” 秦夫人梳头的手一顿,难得笑道:“依我说,你也忒多心了些,小心得也忒过了。她再如何有心计城府,也不过是个毛丫头,今年才十三吧?总不能成了精。老爷你当官儿也有几年,难不成还斗不过她,竟成了笑话了。”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但凡师家男人还在,那丫头何至于这样四处奔波? 就算有心眼儿,只怕也是逼出来的。不然留下孤儿寡母几个,长得又好,早被外头的人生吞活剥了! 秦夫人容色平平,平时日子又紧吧,故而总是本能地愁眉苦脸,孙良才待她也无过多情分。 谁知这些日子过得舒心,也跟着婆婆混了好菜吃,竟养出几分气色,如今灯下一笑,竟有三分动人颜色,把个孙良才都看住了。 孙良才心头微动,往前蹭了两步,倒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过分谨慎。 “贤妻说的是。” 话一出口,秦夫人怔住,旋即面上绯红,下意识啐了口,“呸,多大年纪了,说什么疯话!” 这样的话,她都多少年没听过了。 秦夫人何曾有过这般娇羞模样,反倒令孙良才来了趣儿,越加调笑起来,“这哪里是疯话,这些年我在外面奔忙,家中里里外外全仰仗夫人一手操持,我岂是那等不晓得好歹的混账?平时虽不说,可都在心里记着呢。” 说到最后,也动了几分真情。 他虽有两个妾,当日却也不是自己开口提的,只觉得妻子说了,他就顺势应了,反正不吃亏。 可这些年下来,内忧外患心力憔悴,也实在没有多少心思哄小妾玩,故而基本上还都是待在秦夫人这边,这番话说得倒也不假。 秦夫人一听,顿时红了眼眶,一时万般感慨,心中便是风起云涌,又是酸涩又是喜悦。 只她不是那等会与丈夫哭诉的柔弱女子,感慨片刻便收住,又对孙良才道:“都是一家人,谈什么辛苦不辛苦的。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咱们夫妻便掏心窝子说几句。” 孙良才点头,“你说。” 秦夫人朝老太太屋里努努嘴儿,“也不是我咒婆婆,实在是她老人家到了这个寿数,又有这个要命的病,还能有多少年呢?以前她老人家吃了许多苦,如今你也熬出来,难得有个欢喜的事,何不叫她老人家也受用受用? 我也见过那位师姑娘,冷眼瞧着,虽是心眼儿太多了些,可眸正神清,举止有度,不似那等轻狂之辈。 她每日送菜,不求见你,也不求见我,又不打着咱们家的幌子在外头兴风作浪,实在省心。 或许有所图,或许没有,可如今既然没开口,又说是单独孝敬婆婆的,咱们也不便回绝。 退一万步说,即便她来日有所求,相公你何不听听再说?若真是那犯忌讳的,不帮也就罢了,她们孤儿寡母的,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能翻起什么浪来?” 孙良才都仔仔细细听了,最后长叹一声,拉着秦夫人的手感慨道:“难怪世人都说妻贤夫祸少,听夫人这一席话,更胜过读十年书啊!就照你的意思办吧。” 再说师雁行那边。 师家好味小菜馆前期宣传结束后,客流就没有之前那么汹涌了,每日也有几桌进店的,也有外带打包走的,倒也还算稳定。 没了那么许多试吃和问价的,师雁行三人着实轻松不少,每日也能抽空歇一歇。 听说她们不那么忙了之后,柳芬才带着有寿和有福过来玩。 因有寿要念书,基本都是下午来。 有几次恰饭点来,正好师雁行出去送菜,柳芬好奇问了一嘴,她也没瞒着。 一连数日,柳芬见她还是勤送不停,就顺口问道:“这要送到什么时候去?” 师雁行去洗了手,端过新熬的桂花酸梅汤啜了口,满足地吐了口气,云淡风轻道:“送到老太太走。” 这里的“走”有两个意思,一个是如果孙良才有那个官运,日后升迁了,孙母自然也要跟着离开。到那时,师雁行自然想送也没法儿送。 第二个意思是,万一孙良才没官运,一辈子升不上去,或是老太太寿数有限,升迁之前就没了,自然也不必再送。 柳芬听罢,瞠目结舌,“这,这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 少说也得好几年吧? “这算什么?”师雁行笑着把那一碗酸梅汤都喝了,顿觉神清气爽。 自家做的就是好喝! 里面不过加了些乌梅、桂花、甘草、山楂、冰糖等,只需要一点就能熬制一大锅。如今早晚还有些冷,在外面放上几个时辰都凉透了。 因屋里还烧着炕,略忙活一阵,或是晌午出汗就十分燥热,此时美美来上一杯微凉的酸甜饮品,瞬间就能把干热驱除,别提多美了。 看着师雁行的样子,柳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良久才喃喃道:“你可真了不起。” 她总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想做什么都能做成。 真厉害呀。 师雁行笑笑,没说话。 给孙母送菜这件事,还真算不得什么,上辈子更难的她都做过不知多少了。 想要攻克官员,说容易不容易,说难,其实也不难,只看怎么对症下药。 大部分官员都很爱惜羽毛,你从正面直接跟他接触是不成的,得玩点战术,迂回着围魏救赵。 而最常见的方法,就是从他们亲近的人身上入手,比如父母子女,比如情人伴侣。 那些人喜欢钱,你就送钱;喜欢玩,你就安排人陪着玩…… 只要钱到位了,世上还有什么喜好是满足不了的吗? 没有。 当然,现在的师雁行没什么钱,但孙母也不要钱呐,这不正好? 如此低的成本,这样的机会要是抓不住,真是天打雷劈! 说到送饭,上辈子师雁行听说隔壁市一个目标客户的老父亲突然入院,当晚她就冲过去送饭了。到了之后又是帮忙叫医护,又是亲自上手按摩,帮忙洗漱的,十分尽心。 有不明真相的医护见了,还以为这是亲闺女呢! 然后这一送就是半年。 师雁行没着急张扬,所以一开始那位客户老总根本不知道! 直到送饭后的第二个月,海外出差谈买卖的老总回来,愕然发现自家生病住院的老父亲气色红润有光泽,看上去简直比自己这个满眼血丝的还健康,问过陪护,这才知道真相。 而那个时候,老头儿吃师雁行做的饭都吃成依赖了,换谁家的都不好使。 结果猜都不用猜,师雁行一朝出奇制胜,以黑马之姿打败当地所有竞标单位,成功拿下这家集团工作餐的大活儿,借此开启了在新城市扩张的新征程。 章节目录 第60章 粉蒸肉 晚间柳芬回家, 照例先换了衣裳去与婆婆说话,正好大嫂也在,对她道辛苦。 “整日带着这两个皮猴儿出去, 真是难为弟妹了。” 柳芬就笑,“也没什么,有寿和有福都是懂事的孩子,得了好吃的还会先让我尝呢, 都是大哥大嫂教得好。” 妯娌和睦, 郑母见了也高兴,就问柳芬今天去玩了什么,师家的铺子瞧着如何。 不等柳芬开口, 那边有福先呱唧呱唧大说特说起来。 “老些人!都说姐姐做的好吃,对了, 姐姐也给我跟有寿弄了那什么卡片, 说满五次就能打折!到时候我就带着娘和祖母去!” 鱼阵有姐姐真幸福啊,她瞧着都胖了, 也长高了!脸蛋子圆鼓鼓的,捏着可舒服啦! 要不是二婶儿拦着, 她都想把鱼阵拐回来搂着睡,软乎乎的,那得多舒服呀。 有寿熟练拆台, “你哪儿有钱?” “我有的是钱!”有福跳下地来, 叉着腰嚷嚷道,“压岁钱!” 有寿哼道:“娘替你存着呢。” 存着存着就没了, 还真以为是你的呀? 黄毛丫头, 傻乎乎的, 哼! 郑母听了会儿, 很明智地转向柳芬。 两个孙子孙女是好,就是吵吵起来脑瓜子嗡嗡的。 柳芬照样说了,刚说到师雁行去给孙家送菜,郑义父子三个就回来了。 “去给孙家送菜?” 郑义是换过大衣裳才过来的,先去坐下,又让柳芬细说。 那边兄弟俩对视一眼,也听得仔细。 柳芬说完,郑义半晌没言语,过了许久才对她和颜悦色道:“你们合得来也是缘分,以后都在一座城里,多多来往着就是了。” 柳芬很高兴,又说了一会儿话,略感疲惫,就先回房歇着了。 后面郑义抬抬手,郑如意郑平安两人都跟着去了外书房,就见老爷子低头摆弄着窗边一盆腊梅,过了会儿才问:“她往孙家去的事儿,你知不知道?” 郑平安摇头,“这个还真不知道。” 县衙比在镇上的时候忙多了,又要交际,他也没以前那么多闲工夫,这阵子去师家菜馆还不如柳芬频繁。 郑如意叹道:“没想到她一个小姑娘家家的,还有这样的本事。” 谁都想跟地方官搭上线,他们爷们儿几个这几年也一直没松懈,但孙良才和县令苏北海都非常谨慎,很少公然与地方乡绅豪商往来。 上回也是买卖谈成了,需要县衙拨款,这才好歹把孙良才请来赴宴。 郑义努力了这么些年,也不过逢年过节能去家里给孙母请个安罢了,可师雁行呢?才来县城几天啊,竟一下子赶上了进度不说,还后发先至了! 隔三差五就被孙母叫进去说话,这是什么概念? 入了老太太的眼啦! 孙良才是个孝子,不管里面几分真几分假,他确实从未违背过老太太的意思…… 郑义笑了几声,“啧啧,这招狠啊,打蛇打七寸,擒贼先擒王,她先把老太太拿下,日后若有用得着孙良才的地方,都不用正面说,没准儿老太太一句话就帮着办了!” 也别说什么“外头打拼是男人们的事”这样的瞎话,有时候内宅的女人们才是真绝色! 兄弟俩对视一眼,都没做声。 师家那个大姑娘吧,你知道她厉害,但每过一段时间,她好像都有办法重新刷新一下你的认知,让你明白她还能更厉害。 “以后待她再客气些,”郑义看向郑平安,“你小子糊弄着人家喊了二叔,倒也算误打误撞,甭管之前是不是假的,以后都要当成真的。” 郑平安应了,“哎。” 顿了顿又笑道:“什么误打误撞,这就是缘分,也就是我火眼金睛、慧眼识英才……” “见好就收吧!”郑如意失笑,“给你三分染料,倒开起染坊来了。” 郑义也跟着笑了一回,“再过一阵子就是清明节,既然是亲戚,提前说好了把人请到家里来玩,之前的院子忒小了些,再收拾个大的出来,摆设也都换一遍……” 莫欺少年穷,照这么看下去,以后谁仰仗谁还不一定呢! ****** 开业之后客流逐渐稳定下来,师雁行就开始陆续丰富菜谱,这两天又逐渐加了几样蒸菜,其中最受欢迎的就是腐乳肉和粉蒸肉。 另外还请人在墙外屋檐下起了一排小眼灶,每个眼上都放一个砂煲,现做现卖腊肠腊肉煲仔饭。 蒸菜和煲仔饭都可以提前大批量预制,前者蒸熟了就放在大笼屉里保温,有客人点随吃随拿,非常方便。 后者放在灶眼上,出入的人都瞧得见,闻得着,不占店内地方,还能帮忙揽街上的客人,一举多得。 开业当天进店消费的那三位绣娘成了菜馆的常客,尤其当日那穿绿袄的,几乎天天都来。 后面通过聊天得知,她叫翠云,五公县内本地人,母亲就是绣娘,她因天分格外出色,早早就入绣坊做活挣钱了。 刺绣这活儿干净轻省,远比一般活计来得体面,像翠云这种级别的手艺人,算是县内高收入群体之一了。 师雁行看过她绣的小猫扑蝶帕子,真是栩栩如生,妙不可言,还是双面绣。 若放在后世,没有五位数根本不用想。 翠云性格泼辣外向,年龄又和现在的师雁行相当,两人很说得来。 “你手艺可真好,这个粉蒸肉虽然是大块的肉,一点都不腻呢!” 她其实不大爱吃这么大块的猪肉,尤其是肥的,觉得简直腻得要死,所以今天师雁行给她推荐新菜时还有点抵触呢。 可没想到上来的肉粉粉的糯糯的,外面裹着一层金黄的粉,细沙可爱,看一眼就爱上了。 再试探着吃一口,嘿,不腻! 外面裹的米粉早已被油脂浸透,油润适口,滋味一点儿都不比肉差。 还有底下铺着的老南瓜,也被醇厚的猪油泡透了,细腻软滑,咸香唯美。 翠云当场就把这道菜列为近期最爱,没有之一。 师雁行帮她从后面舀了一碗萝卜丝咸汤调和,“喜欢吃就好。” 穷人普遍爱肥肉,但经济条件好点的难免挑剔些,更喜欢这些肥而不腻的。 腐乳肉和粉蒸肉都做成小份,一碗一碗上笼屉蒸,哪怕一个人来用饭,也不怕吃不完的尴尬。 此举一出,备受那些小胃口姑娘奶奶太太们的追捧,卖得极好。 翠云嘻嘻一笑,又挖煲仔饭吃。 “我最喜欢这里面的锅巴了,又香又脆又有滋味,真好吃。你们怎么不卖单独的锅巴?” 师雁行笑道:“好吃的东西可多着呢,一样一样的,怎么卖得完?得慢慢来。” 她倒是想过,奈何最近阴雨连绵,天气潮湿异常,香喷喷干脆脆的锅巴摆出来没一会儿就软囊了,只好过一段时间再说。 一时翠云吃完,又借水漱了口,这才出门。 “对了,下月初我娘生日,想在家里摆宴,你们可上门送菜么?” 师雁行笑道:“送,怎么不送?得空了你把饮食忌讳、喜好都细细说与我听,我再送你个没见过的好菜!” 这可是店里的大客户,得好好维持着。 翠云一听,果然喜上眉梢,又说:“你手艺这么好,可惜全是菜品,那肉脯虽好吃,却黏糊糊的,不便随身携带呢。” 她嘴巴馋,饭点之外也爱时不时往嘴里塞点什么才好,之前喜欢肉脯,几乎每天都称一两,奈何天气渐温,肉脯表面的酱汁融化,时常从油纸缝隙中渗出来。 上回她偷偷带肉脯进绣坊,险些弄脏绣品,自此再也不敢了。 师雁行明白她的意思了,想要方便携带的零嘴儿呗! “这个简单,过几日你来,保准有惊喜。” “那好,我可等着啦!”得了准信儿的翠云心满意足地走了。 翠云吃饭细,花的时间总比别人长,等她离店,午饭高峰期差不多已经过了。 师雁行简单安排了一回,跟大家一起吃了个煲仔饭,又收拾好东西赶往县学。 如今县学的几个门子跟她都混熟了,只要上头查得不严,便会胡乱安个由头放她进去,十分便利。 因如今开了菜馆,师雁行不便饭点前来,每次过来时都带着半成品,细细将做法说与诗云听了,让她看着厨子做,成品滋味倒也没什么差。 裴远山和宫夫人都是高雅人,师雁行进门时,两人正对坐联句,你一言我一语,就非常脱俗,令师雁行这浑身上下散发着铜臭的自惭形秽。 照例先向裴远山汇报了功课进度,宫夫人就拉着她的手道:“你那边想必也忙得很,这样两头跑累坏了吧?瞧着这几日好似瘦了些。” 师雁行心道,何止两头跑?算上孙家,足足三头呢! 不过各有收获,累点儿也愿意。 师雁行说了几句岔过去,“瞧着先生眉宇间似有喜意,可是有什么好事么?” 裴远山瞅了她几眼,轻笑道:“你这份看人的心思但凡多几分放在做学问上,也不至于连个绝句都憋不出来。” 前些日子他见师雁行读书进度极快,就起了教她作诗的念头,谁知一上手才知道果然人无完人: 别的地方倒罢了,唯独这作诗作词,师雁行当真是“七窍通了六窍”,唯有“一窍不通”! 好不容易死活憋出来一首,简直没眼看。 平仄不分、韵律不齐,典故生搬硬套,首尾驴唇马嘴,直白僵硬得惨不忍睹。 宫夫人就笑,“她小小年纪能精通这许多已是不易,何苦逼她?” 裴远山哼了声,不说话。 师雁行干笑挠头,“这个,这个是没有天分嘛!” 被应试教育荼毒了一辈子,后面她光专心钻钱眼儿了,骨子里塞的骨髓怕都是钱味儿,胡乱应付几首打油诗也就罢了,哪里做得来这等风雅事! 裴远山叹气。 叹完了才说:“你二师兄要来。” 师雁行一怔,本能比什么都快,脑子里瞬间冒出一个念头: 二师兄……八戒?! 章节目录 第61章 八二师兄 “是人就有好恶, 有好恶就有偏见,我也不例外。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到时候你自己看吧。” 这是师雁行问过之后,裴远山给出的答复。 老头儿还挺有点恶趣味……回去的路上,师雁行啼笑皆非地想着。 不过这种做法颇超前,弄得她也跟着期待起来。 既然如此, 就等着吧! 师雁行一甩鞭子, 骡子就哒哒哒跑起来。 很快到了“师家好味”,师雁行从后面进去,先喂了骡子, 又去洗了手脸、换过衣裳,这才往前面去。 这个时间段客流还不算大, 江茴和郭苗都能替换着歇一歇。 师雁行进来时, 屋里竟有一桌客人,江茴正站在桌边说话, 听声音,似乎还挺高兴? 熟客? 江茴是背对后门的, 那客人也被她挡住面庞,师雁行没能在第一时间发现。 听见动静的江茴一扭头,满脸笑意道:“飒飒, 你猜谁来了?” 都不用猜! 江茴一说话, 那客人就微微后仰,露出脸来。 师雁行微怔, 继而狂喜, “黄叔?!您怎么来了?” 黄兵! 黄兵干脆坐不住了, 站起来往她那边走了两步, 闻言笑道:“我还想问你们呢!怎么忽然就跑来县里开店了……” 说来好笑。 年前他如约辞别旧东家,转过年来就到了县里,如今正在“四通车马行”做管事,感觉还不错。 昨儿忽有人来问他,“老黄,你可是青山镇的?” 黄兵以为有青山镇的活儿,“是呢。” 那人就笑了,“那就是老乡啦!你没听说?前儿南二街那边开了间铺子,叫什么师家好味,专卖别处没有的稀罕吃食,听说原来就是在青山镇上买卖的,你认不认识?” 黄兵早在听见“师家”二字时就懵了。 师家好味? 师家? 师雁行? 晚上家去,黄兵就把这事儿同媳妇说了,对方也有点愣。 “不能吧?” 那师家姑娘再能干,今年才几岁?县里的铺子多贵啊,真就能来开店了? 他们一家搬来县里还犹豫了那么多年呢! 黄兵离开青山镇之前一段时间就顾不上关注大碗菜摊子了,所以并不知道师雁行已经跟陆家酒楼和王桃那边达成新的合作方式。 黄兵也觉得玄乎。 可世上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也姓师,也是青山镇来的,卖的招牌吃食中也有卤味和酸菜! 就不可能有这么巧的事。 黄兵心里存了事儿,一宿没睡好,今儿手头刚忙完就巴巴儿跑来看究竟了。 其实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心思,馋这口儿吗?那肯定的。 还有没有其他的? 有! 五公县很好,新东家也履行了承诺,黄兵知足,但毕竟来的时日浅,人生地不熟的,略略有些个思乡之情。 而且他几乎是看着师家大碗菜摊子一步步起来的,颇有种参与感。如果那母女几个真的来了县城……他也觉得挺骄傲。 这是我们青山镇上出来的人呐! 正好这会儿没太多客人,有郭苗在前面招呼足够。 三人相互间把经历一对,都笑起来。 太戏剧性了。 离开青山镇前,两边都觉得不舍得,黄兵甚至还作了一番酷似遗言的叮嘱…… 可没想到哇,这才几天,又戏剧性的重逢了! 三人对视一眼,俱都大笑。 “这下好啦,”黄兵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外地见着熟人,心里也能踏实不少。说起来,前儿我还跟浑家说,有日子没吃你家的卤味,正想着这口儿呢!” 师雁行笑道:“今儿是旧友重逢,是大喜事,自然是我们请客。对了,小官人也回县城了。” 黄兵点点头,自己过去端菜,“早就听说了,果然好大阵仗,街头巷尾许多人都说呢。” 郑家人在县里那是名人,一举一动都颇受关注,因他家名声不错,百姓们议论也多是艳羡,倒没有别的闲话传出来。 其实郑平安在回来之前曾问过姜威,就是青山镇上小衙门里领头的衙役,要不要一起回县城? 他觉得姜威处事公正,又不似一般酷吏苛刻,被排挤到那里实在可惜了。 只是调动一个吏员而已,对郑家的关系而言,并不难办。 姜威有一瞬间心动,但仔细考虑了几天后,决定还是留在青山镇。 镇上的活儿远比县城轻松,而从衙门领的钱却是一样的。虽然没有额外油水,但是他在县城的时候也不收,倒不似旁人那般天差地别。 青山镇总体环境很单纯,人际关系也简单,不用像以前那样,他一去衙门,全家人跟着提心吊胆,也不用刻意去迎合讨好某些人,过得就很轻松愉快。 自从被排挤到青山镇后,姜威陪伴家人的时候多了,全家人都跟着高兴,不似从前那般愁眉苦脸,爹娘也不再长吁短叹。 姜威突然就想开了。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来之前觉得天崩地裂,一辈子升迁无望,可照他的脾性,便是留在县城也不会曲意逢迎,照样升不上去。 至于孩子,也大了,儿子在县城上学,反正也就隔三差五回来一次,也不算太远,不耽误什么事。 雏鸟也是要放飞的,权当提前锻炼了。 至于女儿,县城里都是大人物,高门第他们攀不上,勉强嫁过去也是受委屈遭罪,他这个当爹的舍不得。低门第,又不想嫁。 倒是在镇上还能挑挑拣拣,出了事他这个当爹的也能罩得住,比较安心。 这些话都是郑平安前几日下了衙,来店里坐着闲话时说起来的,师雁行听罢,颇有些感慨。 从某种程度上讲,姜威和黄兵都曾面临同样的困难和选择,但是在经历了一些事后,他们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 一个选择迎接挑战,迁来县城。 另一个,则决定顺其自然,守住眼前的安宁。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遵从了自己的内心,选择了对自己和家人最有利的那条路。 说起来,师雁行还是很感激姜威的。 对方算是她来到大禄后遇到的第一个“好官”。 如果没有姜威压制,似老杜那等爱占小便宜的人早就张狂起来,带坏整个小镇。 他确实是个好人。 接下来的几天都无事发生,倒是黄兵带着家人来了两回,众人说说笑笑,十分热闹。 半月期满,豆子和她男人赶车来送了一回腐竹和酸菜,返程时顺便捎上给陆家酒楼和王桃家的卤料粉包,一举两得,很是方便。 至于粉包钱,也不用急,下一回再来送货时,一道带着,更安全。 原本来县城送货这事儿师雁行并不打算插手,可老村长可能是觉得白占她这么大便宜,本能地想讨好,就将这差事指派给跟她最要好的郭家姐妹两户。 村民们只需要在家做腐竹和酸菜,每半个月卖一回,由郭家姐妹两户轮流送去镇上和县上。 其余人足不出户就能挣钱,又省了与人打交道的繁琐,也乐得分润一点与郭家姐妹做车马劳费用。 于是皆大欢喜。 “我们两家多了这个营生之后,倒是顾不大上去外头收菜了。”豆子和桂香每次来都会把村中最近发生的大小事告诉师雁行,保持消息及时更新,“倒是那张老五毛遂自荐,说他挨着试过,大约实在没多少腌酸菜的天分,又耐不下性子一张张揭腐竹,倒不如把这活儿让给旁人,自己去收菜。” 师雁行听得好笑,也不觉得怎么意外。 真是人天分有别,那张老五多么圆滑机变的人,可腌酸菜时,没人比他更费劲! “这个安排倒也合适,他能说会道,又拉得下脸,又是个男人,去偏远地方收菜更安全些。” 豆子点头,“我们也这么想的,所以就换了。” 照如今郭张村的势头,本村自产的蔬菜根本不足以应对庞大的市场需求,大部分人早就准备好今年多种白菜了。 但又不敢真放弃种地,肯定还是不够用,得从外面收。 而收菜的地方越偏远越便宜,利润也就越大,但同样的,也更危险。 同等条件下,女人确实要比男人承受更多的恶意和更大的风险。 别说女人,就是张老五也不大敢一个人出远门。 那些略近些的村落倒还罢了,偶尔有一日不能往返的,他势必会拉上自家兄弟,省得死在路上也没人知道。 每次跟豆子她们说完话,师雁行都会有种淡淡的喜悦和满足,就是那种自己在奋力向前,而大家也跟着一起变好的成就感。 转眼到了二月初,天气渐暖,路边大柳树都生出剪刀细裁的嫩柳芽,仿佛蒙了一层细密的茸毛,滴翠可爱。 师雁行估摸着那位送旧主回南的胡三娘子也快到了,就让郭苗提前将衣裳被褥都翻晒了下。 如今师雁行几乎养成了习惯,每天傍晚往孙家送菜不说,每隔一天就往县学跑一回,瞅瞅那位“人有好恶”的二师兄到了没。 去的忒频繁,以至于裴远山和宫夫人见了她就笑。 “这阵子各地刚回暖,化了雪越发泥泞难行,便是一时困住了也是有的,哪里说得准什么时候到呢?” 师雁行也觉得好笑。 这年月没有飞机高铁,赶路那是真的赶路,但凡有点风霜雨雪就要耽搁,所以大家一般都只说大体日子,因为根本不可能保证无误差。 倒是江茴觉得不错。 “你一直绷着,我瞧着都替你累得慌,如今难得这般孩子气,松快松快也好。” 师雁行一怔,孩子气? 我,孩子气?!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嘛! 可细细想来,却不无道理。 她知道自己不是孩子,江茴也知道,但外头所有人都不知道。 尤其是裴远山和宫夫人,每次她去,都是标准“严父慈母”,渐渐地……师雁行都不知道自己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每次去见他们都觉得放松。 是了,在外面,她是顶门立户的师掌柜,可唯独在那里,她是需要指点的小弟子。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师雁行有点不自在。 两世为人,老妖精似的,如今还撒娇了? 嘶,怪怪的! 但……感觉不坏? 嗨,这种有人罩着的感觉真的还不赖哎! 在这种新奇感觉的笼罩下,终于在二月初九这日,她意外地没有扑空。 这次来开门的不是诗云,师雁行一抬头就看见一件挺体面的蓝缎子袄,当时就怔了下。 哎? 占地面积挺大,看纹样,似乎也不是女子穿的。 师雁行下意识退后一步,视线顺着上移,上移,再上移…… 嘶,这人挺高啊! 最后她仰头一看,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一截圆润肥美的双下巴。 她脱口而出,“八……二师兄?” 章节目录 第62章 仙贝 现代人对猪八戒二师兄的固有印象大多来源于电视剧《西游记》, 并公认原著成书于明代, 作者吴承恩。 但实际上大部分主要角色在几百上千年前就已先后存在,已然有了非常完善的角色设定,后来的《西游记》更像是一本汇聚前人智慧结晶的同人小说,其中不乏严重崩人设的角色, 譬如魔改铁扇公主等等。 这种同人知名度碾压原著的情况其实非常普遍, 比如曾一度爆红两岸三地的《新白》,里面的青蛇在最初话本中其实是一条大青鱼…… 诸如此类, 不胜枚举。 言归正传,此时的大禄朝早就有了大师兄、唐僧和三师弟的原型, 但尚未出现猪八戒, 自然无人懂“八戒”与“二师兄”的梗。 所以对方只是愣了下, 然后就笑道:“这位就是小师妹吧?” 师雁行进一步看清了他的样貌: 确实是胖, 白胖白胖的, 穿着绸衫, 一看家境就很好的样子。 不过他虽然胖, 但个头也高,各处胖得匀称, 竟然还能看出来一点名为“腰”的东西。鼻梁也蛮高,一笑之下眉眼弯弯,看上去就挺讨喜。 师雁行一见他便心生好感,乖巧点头问好, “二师兄好。” 她最近一段时间之所以跑得这么勤,好奇是一码事, 更紧张的还是这位师兄会不会瞧不起自己? 不过一届商户, 还是个女人, 也配读书? 可今天这一面, 瞬间让连日来的担忧全都消失了。 二师兄是个好人! 师雁行猜测裴远山应该也没向对方介绍自己,所以俩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杵在门口相互打量许久,然后才双双露出礼貌而不失尴尬的微笑。 果然人无完人,单纯从这点来讲,这师父也挺不靠谱的。 “小师妹好,我姓田名顷,字有余,川蜀人士,去岁刚行冠礼,刚过乡试。” 田顷一本正经自我介绍。 师雁行懂了。 二十岁,四川人! 裴远山夫妇就是西南一带人士,自然更容易接触到附近的学子,所以头两个弟子都是西南一圈儿的。 这都不算什么,重要的是最后一条信息: 去岁过了乡试! 举人! 二十岁的举人! 多少人一辈子考到死都还是个童生,二十岁的举人固然不算空前绝后,但也绝对是佼佼者了。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师雁行不禁肃然起敬,再仰头看对方的双下巴时,已然有了点不一样的感悟。 这是赘肉吗? 不,这是满溢出来的智慧! 师雁行也忙介绍了自己,说出来的东西跟读书不能说完全匹配吧,只能说毫无关联。 听听,十三岁,女的,卖大碗菜起家,今年在街上开饭馆! 十分罕见地,师雁行产生了一点点酷似羞愧的情绪。 没文化啊! 谁知田顷就很高兴地说:“原来小师妹家也是做买卖的么,如此,你我真可谓师出同源了。” 师雁行眨巴下眼睛,试探着问:“敢问师兄……” 田顷乐呵呵一笑,柔嫩的双下巴跟着微微荡出一点弧度,两只眼睛也像发面包子上的褶儿一样眯起来,“惭愧惭愧,织些蜀锦罢了。” 他还没出生时,家中已有良田千顷,祖父就很尽心地为大孙子取下名字:田千顷,淳淳长辈关爱之心肆意流淌,一度令人窒息。 后来机缘巧合之下,千顷少年被裴远山收为弟子,觉得这名儿着实太露骨,就把中间的“千”去了,好歹低调了些。 师雁行:“……” 啊,这该死的富二代! 天下土豪这么多,为何漏下我一个? 时下商户之子入朝堂不易,可裴远山却偏偏收了田顷做弟子,再联系自己,师雁行心中陡然生出某种诡异的猜测。 她往里面看了眼,确认裴远山并未关注这边,这才小声问:“敢问二师兄,你我可还有其他同门?都是什么来头?” 田顷似乎是个很好脾气的人,几乎有问必答。 “师父不大喜热闹,收徒不多,大师兄已是而立之年,上一届中了进士,如今在翰林院编书。再就是有位小师弟,十七岁,不过如今你来了,他就是三师兄啦……” 最终结论: 大师兄出身寒门,当年家里穷得吃不起饭,可偏偏脑子好使,爹娘就四处带着他求告,后来偶然遇到外出游学的裴远山,看这孩子有灵性,就现场收了做弟子。 三师兄柴擒虎,父亲是地方武官,机缘巧合下救助了裴远山夫妇,并顺势请到家中做客。 裴远山就此见到了正舞刀弄棒,准备考武举的柴擒虎,觉得这么个孩子考武举可惜了,不如跟着我学文吧…… 大禄朝重文轻武,边关以多年不打仗,武官备受歧视,被低两级的文官指着鼻子骂都不算稀罕事,确实没什么出息。 说到自家师兄弟,田顷就很骄傲,胖脸上沁出一丝慈父般的微笑。 “小师弟天性聪颖,虽是中途弃武从文,但去岁已经中了秀才。” 又看师雁行,眼中毫不掩饰全是赞赏。 “小师妹也很了不起,小小年纪就当门立户,在这城中创下家业……” “二师兄别念了!头疼!”师雁行被他夸得脸通红。 这能比吗? 她现在算发现了,自家先生才是天生反骨,专挑那些不受士人阶层待见的收。 看看,连她在内,这一干同门都是什么来路? 寒门,商户,武官之子…… 别的派系都是怕人拖累,他们家倒好,放眼望去全是拖累,反正到时候谁也别嫌弃谁。 师雁行突然就觉得吧,一下子找到组织了! 就特安心! 但组织归组织,咱们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谈成就,不然她总觉得心虚,好像被强行塞进预科班的学渣一样。 若论做生意,做菜,参悟人生,天王老子来了师雁行也不打怵,她可以毫不谦虚的说,上辈子她就有天分! 是真的有天分,一路上干翻了多少前浪啊,都搁沙滩上晒尸体呢。 但死读书做学问……那是真的差点事儿。 田顷笑得更和煦,“小师妹真是谦虚。” 说完,他忽然低头看向她手里提着的巨大油纸包,“又来给师父师娘送饭么?” “啊,”光站门口说话了,师雁行差点忘了正事,“今天倒不是饭菜,烤了点仙贝和锅巴,还有麻辣小鱼干,给师父师娘下酒的。” 然后她就发现田顷那在双下巴遮掩下若隐若现的喉管微微动了下。 师雁行:“……要不,师兄也来点儿?” 田顷笑容一僵,竟无声让出一条道来,“小师妹先进去吧。” “师兄不走么?”这木门不怎么挡风,怪冷的。 田顷把两只手抄在袖子里,云淡风轻道:“面壁思过呢。” 师雁行:“……” 怎么肥四啊你! 正说着,听见动静的诗云悄默声从里面走出来,对着墙角那只大香炉抬手猛扇,不一会儿里面那柱香就烧到底了。 诗云见状,立刻扯着脖子朝屋里喊,“老爷,夫人,香烧完了!” 宫夫人率先从推门出来,一脸心疼地冲田顷招手,“快快快,快进来。” 又怪师雁行,“你也是个傻的,不会先进来?非在外面冻着。” 田顷顺手帮师雁行拎了东西,“小师妹心疼我呢。” 师雁行看他们这群人合作无间的熟练样子,总觉得……自己莫不是上了贼船吧? 怎么看都不太像正经读书人啊! 后面进了屋,裴远山在主座上板着脸问:“你知错了么?” 田顷老实道:“弟子知错。” 裴远山没做声,好像等着后面的。 果不其然,又听田顷慢悠悠来了半句,“但不认错。” 师雁行:“……” 举人是举人,但正不正经,还真不好说。 师雁行咽了咽唾沫,吭哧吭哧用脚尖蹭到宫夫人身边,小声问:“二师兄犯什么错啦?” 宫夫人表情复杂道:“唉,他这个做先生的被贬官,几个弟子也被波及,外头风言风语的,能好听到哪儿去?之前乡试结束的宴会上,这孩子听有几个同科不尊重,想必恼了,一言不合就动了手……” 师雁行:“……” 她满面震惊地看着圆润的二师兄,心道这可真是人不可貌相,你这考的也不是武举吧。 动手这事儿,难道不该是三师兄的专长吗? 裴远山应对这种场面显然不是一次两次了,拉着脸训了几句也是无可奈何,又顺手把师雁行抓过来教训几句,让她只学学问就好,千万别跟着几个师兄学坏了。 师雁行心神激荡:“……啊。” 还“几个”师兄,我一共才几个师兄?! 稍后她跟田顷窝在火炉边剥核桃吃,大概是觉得会做好吃的就是一家人,后者一边往嘴里塞仙贝,一边小声骂骂咧咧: “那几个短命鬼儿瓜兮兮,楞把老子惹急喽……给他打到飞起!” 师雁行望天:“……” 过了会儿,师雁行忍不住问:“那谁赢了?” 打架嘛,都是小事儿,关键是结果! 田顷一听,眼中立了流露出一种近乎受到侮辱的神情。 他深吸一口气,却还不忘先抓一块酱油仙贝咔嚓嚓嚼完,然后才梗着脖子满脸骄傲道:“那当然是我赢了,就那几个夯货,小师弟教的那几招都走不完一趟!” 小师弟好像没参与,但又好像参与了。 师雁行心情复杂地看着田顷。 嗯……真实战斗力究竟如何暂且不提,但一般读书人都是战五渣的菜鸡,别说田顷跟柴擒虎学过,就算没学过,他这一身柔软厚实的天然“防御盾”恐怕对手就破不开。 田顷说完,又咬了条小鱼干吃,雪白的胖脸上浮现出年轻人取胜后特有的得意。 这种小鱼平时根本没人买,因为刺多肉少还腥气,都不够费事的。 然后师雁行就买大鱼后白得了一大盆,简单剖开去掉内脏,整体腌制一回,放到烤炉里烘到两面焦黄酥脆。 软刺化了,大骨头酥了,连着一口嚼,喷香!蛋白质、微量元素和钙质一起补充,当零嘴儿好吃,下酒也特别棒。 田顷本来不大爱吃鱼,可这个甜辣口味的味道重,把小鱼本身的腥气盖住,竟一口一个很上瘾,根本停不下来。 他一口气吃了三条,又换原味锅巴,吃了一块摇摇头,又换回酱油仙贝,并且非常诚恳地点评说:“这个仙贝特别蓬特别脆,又不占肚子,磨牙正好。酱油味好吃,但要是有辣的就更妙了。” 酱油味可是经典哎,当然好吃! 师雁行笑道:“能做辣的,只是考虑到另外两样已经是辣的了,今天就只带了酱油的。你要是喜欢,改天可以直接去店里嘛,还有很多别的小吃的。” 章节目录 第63章 蛋挞 回家把二师兄的情况跟江茴一说, 她就松了口气。 “真好。” 之前她也一直担心师雁行跟对方处不来, 如今看来,可真是什么人收什么徒弟。 裴远山本人就很有些反骨,挑徒弟的眼光自然也不同寻常。 说话时,师雁行正努力搅牛奶, 试图将里面的黄油分离出来。 她准备做蛋挞。 大禄人也是喝牛奶的, 但内地缺少面积广阔的草场,养奶牛的不多。 而如今运输和牛奶保鲜技术达不到, 只能辐射本地市场,导致中原腹地牛奶价格居高不下, 往往被视为富裕人家的专用饮品。 五公县北有一片山, 有人包了做草场, 听说养了几十头奶牛在里面, 每日挤了奶, 用车拉到县城里来。 鲜牛乳价格不低, 普通百姓是问都不要问的, 故而那奶车只往几家大酒楼和大户人家去,倒也不走空。 今儿傍晌郑家竟打发人送了一大罐子来, 也没多余的话,只说送与她们吃,对身体极好的。 若不爱吃,做点心也使得。 以前师雁行还真不爱喝牛奶! 可到了这儿, 要什么好东西都没有,偏又是长身体的时候, 见了啥都馋, 当即煮了一壶来喝。 鲜牛奶跟市面上常见的袋装牛奶真不一样, 口感、粘稠度、香味, 简直不像一个东西。 只略略一煮,满室飘香,稍微冷却下,表层就结出厚厚的奶皮子。 江茴用手巾垫着壶把倒出来两碗,分给师雁行和鱼阵,热气氤氲。 鱼阵馋得直咽口水,可看看两个碗,再抬头看看三个人,犹豫了下,拽拽江茴的衣角,“娘喝。” 江茴笑着摸摸她的脑瓜,“娘不爱喝。” 师雁行见不得这种类似“娘只爱啃鱼头”的戏码,就指着旁边那一大壶笑,“还有那么许多呢,如今天暖了,过不得夜。” 郑家送的那一罐子足足有四五升呢,撑死了也喝不完。 江茴微怔,自己也笑了,果然又倒了一碗。 以前家里艰难,她习惯了有什么好的先尽着两个小的吃喝,竟忘了如今早已不同往日。 她们在县城开了铺面,有了稳定的收入,过去的那些苦和累,都是往事了。 都不用催,鱼阵自己就抱着碗喝出一圈奶胡子,舔着嘴唇意犹未尽。 “好喝。” 师雁行隔着衣裳摸了摸她鼓起来的肚皮,“好喝也不能多喝,该撑坏了。” 小孩儿的肚皮真有意思,好像弹性尤其大,稍微吃多点就迅速鼓起来,摸着跟个西瓜似的。 鱼阵哦了声,想了下又眼睛亮闪闪地问:“明天还可以喝吗?” 好好喝! 师雁行和江茴对视一眼,也不戳破,“能。” 鱼阵听了,复又欢喜起来,心里充满了对明天的期盼。 她不知道鲜牛乳不耐保存,一般是不过夜的。 虽然剩下大半,但师雁行已经决定做成点心了。 不过既然孩子爱喝,于身体也有益处,不如明儿去酒楼买一壶。 若真受用,从那奶场订了,叫他们日日送来也就是了,左右现在也不差这点牛奶钱。 她也不指望一杯奶强壮一个民族,那目标忒宏大,先立足眼下,强壮了这个羸弱的家庭是正经。 女人嘛,就得多吃多喝,长得高高的,壮壮的,让人见了就不敢欺负!瘦麻杆要不得。 市面上没有现成黄油和鲜奶油卖,一切都要自己动手做,忒麻烦,唯一的好处就是保证了货真价实。 进到二月后,天气骤然转暖,已经没有天然冰雪可用了。 但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就有人琢磨出木箱、棉套加硝石的搭配。 木箱棉套不用多说,以前师雁行就是用这个来给大碗菜保温的,而硝石遇水降温,达到一定数量后甚至可制冰,效果直追冰箱。 唯一的缺点就是硝石是制造火药的原材料之一,不仅价格贵,而且一次不能买太多。 不过硝石可以反复利用,用来保存昂贵食材也值得。 师雁行就买了一点,也不求制冰,能保鲜就成。 今天搅好牛奶,吊在“冰箱”内控一宿,明天就能得到新鲜的黄油了。 就是这个手动搅……是真累啊! 次日晌午,翠云照例带着饭搭子来吃午饭,才坐下,却见师雁行先端了几块金灿灿的点心上来。 “这是?”她充满期待地问。 来的次数多了,翠云也渐渐熟悉师雁行的作风,知道她点子多得要命,隔三差五便有新品推出,又喜欢先拿给熟客尝鲜。 故而如今只要两日不来,翠云心里就猫抓似的痒痒,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头一波美食。 正值午饭高峰,店内还有不少客人,师雁行一点儿都没调低音量。 “这是咱们店里新推出的点心,叫蛋挞,用新鲜牛乳和鸡蛋做的,最是外酥里嫩、香甜可口,老少皆宜。 因用料贵,制作艰难,数量并不多,头几日权当贵宾的福利,只送消费累计前十名的常客,感谢您对咱们小店的关照。” 又有新点心! 好些人听见动静,都本能地伸长了脖子看,这一看,眼睛都挪不开了。 甜白瓷的小盅内置着金灿灿黄澄澄的一个平面,周围一圈酥皮向外翻卷,内中点缀着一点褐色糖斑,强烈的色彩对比冲刷着眼球,煞是可爱。 每个不过婴孩拳头大小,十分娇俏,便是妙龄女郎也不过两口的量。 味道么,真香啊!都不用凑近了闻,隔着老远就被香得晕头转向。 有人才要问价钱,突然想起来小掌柜刚才说什么: “只给前十名贵宾” 过分了啊! 人家花钱多,有实惠也能理解,可你开小灶就开小灶吧,关起门来偷偷给不行吗? 这大庭广众的,叫大家看得见吃不着,过分,忒过分了啊! 贵宾? 翠云一听,心下得意,又见这蛋挞一共三块,显然是照着自己和两位同伴的人头来的,更觉面上有光。 “既如此,咱们一人一个分着吃吧。” 老实讲,说这话的时候,她心痛得滴血! 呜呜,装傻的话我就可以独享三个的! 可当着朋友的面吃独食这种事……太狠了。 对面两人便是开业当日一起来过的蓝衣和红衣,闻言俱都欢喜。 “多谢多谢!其实我们来的回数也不少了,若下次有什么好吃的,咱们也一并分着吃。” “就是就是,果然还是大家一处用饭合算。” 她们两人赚得同样不少,奈何家中不如翠云富裕,每月月钱都交一半到爹娘手里贴补家用,剩下的攒嫁妆,只略留几个零花,故而来师家好味的回数远没有翠云这样多,出手也不似她大方,因此在总金额上拉开不少差距,进不得前十名。 但真论起来,也算忠实客户了。 翠云晓得她们的为人和家境,本也不在乎这一星半点,当即笑着混过去,又用小叉子挑起蛋挞,另一只手取过师雁行提前裁好的厚油纸片托着,将一边送至唇边,涂了樱桃红口脂的唇微微下压,就听到绵绵不绝的“喀嚓声”。 同桌三个姑娘顿时睁圆了眼睛,薄唇紧抿,夹住碎裂的酥皮不敢动了。 好酥脆外皮! 本来瞧着外皮干爽爽的,翠云还在茫然,怎么小老板还特意提醒“当心烫”呢? 外面摸起来确实热乎乎的,可也不至于到烫的地步。 这一咬开,破了案啦! 香,真是香! 奇,真是奇! 外皮被烤得极其柔韧,谁能想到芯儿里这样细腻软滑,便是上等蛋羹也不及。 她们只是咬开一个边角,雪白的热气就裹挟着惊人的浓香自裂口处涌出,柔嫩的内层恨不得直接淌到嘴巴里去! 每层都有不同的香味,三重叠在一起,似化作巨浪,在口中疯狂冲刷。 过了好一会儿,翠云才从这前所未有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微微张口疯狂哈气。 呼呼呼,烫烫烫,香香香! 上头,太上头! 这是什么绝妙搭配? 太好吃了吧? 一抬头,对面两个同伴的反应有过之而无不及。 三个姑娘疯狂交换眼神,嘿嘿傻笑,六条腿在桌子下面快乐地踩来踩去。 啊,好开心呀! 美食分享,快乐加倍! 原来吃点心竟是这样快乐的事吗? 师家好味将卤味、肉脯等成品小点的木盒摆在门口位置,方便往来客人们不入内便可选购,随买随走。原本今天也有几位在门口买卤味的,可忽觉一股浓香自店内滚滚袭来,纷纷往店内望去。 黄油类点心烤制过后的香味懂的都懂,那是一种看似柔和,实则极其霸道,极富侵略性的香味。 但凡一条街上有烤制糕点的,整条街都没跑! 就烤蛋挞这么会儿工夫,已经有许多路人闻香而来,纷纷询问是什么好东西。 再一细看,那小掌柜的小妹子正用两只小手抱着一颗金灿灿的碗状点心,蹲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细细啃食。 圆圆的苹果脸上全是满足,小嘴儿被染得油亮亮,嘴角还沾着点心渣子,腮帮子一鼓一鼓,吧嗒吧嗒…… 最可恶的是,这小东西大约是觉得有点烫,时不时还会仰头噘嘴,朝着天空“呼呼”哈气。 带着浓烈香味的气流化作短剑,笔直地刺入路人们的鼻腔。 啊~ 许多路人不自觉都看呆了,本能地吸了口气。 这,这看着就好吃嘛! “我也是常客,怎的没有那什么蛋挞?” 一个穿红着绿的妇人问明缘由,指着翠云她们不悦道。 一听这声音,江茴和郭苗就齐齐露出牙痛的神色,脑海中浮现出种种不堪回首的画面。 这位确实是常客,天天来的那种,但每次消费都十分吝啬,又爱抓着人抹零头,“一共是二十六文,我常来,你们便宜些,取个整,算二十文好啦。” 听听,这是人话? 大家自然是不愿意的,她就非缠磨两刻钟才嘟嘟囔囔不情不愿地离去。 可你说真不愿意,不来也就是了,偏她下次还来! 有伺候她一个的工夫,三五位正常客人都能送走了,因此师家好味对她也是又爱又恨。 师雁行笑容不改,“因实在难做,轻易不可得,所以头一批只特供给前十名的贵宾,对不住啦。” 那妇人也知道自己的脾性,闻言顿时气弱,只仍不甘心,“我花钱买还不成么?” 她其实也不缺钱,只是抠门习惯了,可遇到特别想要的,也不是不舍得。 有个带头的,登时响应四起。 “是啊小掌柜,别光送啊,你挣钱嘛!” “卖吧卖吧,我也买些给老娘尝个鲜儿!” 等的就是你们这话啊! 前儿来送牛奶时郑家就捎口信来了,说胡三娘子过两天就到。 等她到了,还愁没人搅牛奶么?! 师雁行立刻变戏法似的从腰间掏出小本子和炭条,笑容甜美。 “现烤蛋挞预定,三日后售卖,有要预定的么?” 章节目录 第64章 毛血旺 这日孙良才下衙回家,才走到正院院子里就听见里面母亲与人说笑,“这个真不错,你也尝尝。” 孙良才悄声进去,趁里头没注意,低声问外间伺候的丫头,“老夫人在同谁说话?今儿可曾好生用饭?” 这两日衙门里忙,晚间下衙就很晚了,他也没顾得上亲自过来请安。 丫头行了礼,笑道:“是夫人。才刚那位师姑娘照样来送菜,另有五花肉丝和粉条子炒得油汪汪的疙瘩头小菜、四个腌得流油的红心鸭蛋,却不似外头卖的那样咸,老夫人进得香着呢。 夫人也说不错,配着多喝了大半碗小米粥。 小酱菜和咸鸭蛋都先分出来一半没动,夫人特意叫小厨房搁着,说预备老爷您明早配粥、吃卷子。 额外还送了一盒八个新式点心,老夫人喜欢得紧……” 这边正说着,里头老太太就听见动静,问是谁。 不必丫头通报,孙良才自己笑着进去,“才下了衙门,特来瞧瞧您老。” “你累了一日,跑什么?有你媳妇在,我好得很!快坐下。” 孙母今天兴致极好,指着桌上点心匣子说:“才刚同你媳妇说打发人给你送过去,正好你来了,还热乎呢,快尝尝。” 自从有了可口的菜品可吃,老太太精神头明显改善,不再有事没事唉声叹气,也爱说笑了。 她一高兴,从秦夫人到下面的丫头小厮也都跟着轻快,连着孙良才也省心。 不然整日没事就琢磨怎么逗老娘开心,怎么给她老人家弄点可口又不忌讳的东西吃,真是想破头。 普通人谁擅长这个嘛! 孙良才便去看那点心,见是黄灿灿圆溜溜小巧巧几个,奶香扑鼻,玲珑可爱。 有几个上头还点缀着烂熟的红豆,十分好看。 秦夫人笑道:“说是鸡蛋和鲜牛乳做的,老人家用了对身子好。端的外酥里嫩,给咱们家送的特意用的代糖,娘觉得很好,连着用了两个呢。” 蛋挞里虽然也有面粉,但总体用量很低,师雁行特意细细问过最近孙母的身体状况,这才送了来。 孙母砸吧着嘴儿,“我觉得红豆的更有滋味,不过不加豆子的也好吃。” 不知还有没有别的味儿,她都可以帮着尝一尝嘛! 丫头端上水来,孙良才洗了手,果然拿了一只在手里,细细端详后吃了。 “确实不错,倒是合了母亲的脾胃。” 奶味极重,软滑香甜,细腻如膏,纵然外皮酥脆些,可一入口也就泡化了,并不妨碍什么。 孙良才又问秦夫人吃没吃,后者笑着说吃了。 三人说了会儿话,孙母就感慨,“那丫头也是不容易,前几日顶风冒雪的,一天不落,菜到了桌上还热乎呢,难为她这份心。” 又对孙良才道:“可怜她小小的人儿四处颠哒,日后若遇着什么事,你瞧瞧能拉一把的,就拉一把。” 孙良才眼波一闪,脸上笑容不变,半是玩笑半认真道:“能入了您老的眼,也是她的福分,可是她在您跟前儿说什么了?” 老太太摇头,“我倒是想拉她进来说话,偏她这几日忙得慌,丢下东西就跑,竟有日子没见了。” 她跟着儿子来了县城,风光是风光了,可身边却没了熟悉的老街坊们,下头的人一味奉承,连个正经说话的人都没了,总觉得无趣。 倒是那师家的丫头进退得当,嘴巴又巧,偶尔来说些街头巷尾的琐事,孙母倒还听得津津有味,故而这天长日久的,竟真有了点情分。 孙良才看了秦夫人一眼,秦夫人微微颔首,证明确实是这样。 晚间夫妻二人歇息,秦夫人就笑,“你也忒多疑了些。” 孙良才道:“小心驶得万年船,自古无商不奸,可不能因为是个小姑娘就轻视了。” 秦夫人嘴上应着,心里却不以为意。 求就求呗,能办的就办,办不了的不办,这有什么可日日提防的? 真是大惊小怪。 却说师雁行这回倒不是故意吊孙母的胃口,实在是这几日确实忙。 蛋挞的横空出世掀起一波连她自己都始料未及的追捧狂潮,压根儿不用宣传,好些路人都是闻着味儿过来的! 烘焙类点心真的太霸道了! 前三天是“回馈贵宾日”,消费总金额满前十名的客人们得了信儿,每天特特挑人多的时候来取货。 你说取就取吧,偏又不乏坏心眼儿的,就大咧咧在“师家好味”打开,又故意朝门外扇风,当着众人的面儿吃。 “咔嚓~” 听见了吗?多脆啊! 把一群想买又买不到的气得跳脚。 多损啊! 倒也有人不爱甜食,竟直接站在门口吆喝,“我不爱这个,有要的么?一盒四个,五十文!” 师雁行:“……” 原来是你,黄牛党! 当即就有人抗议,“五十文?你怎么不去抢?” “就是,这卤肉一斤才六十文!街头那家蜜饯果子一斤才多少钱?” 那人也不跟他们呛声,只一手举着点心包,一手叉腰,歪着肩膀抖着腿,“六十文!” 他也不缺这点钱,就是享受这种玩弄别人的快乐! 话音刚落,一个小厮打扮的就从人群中窜了出来,动作迅捷无比,一手交钱,一手抓蛋挞。 “我我我!” 这几日主子不知从哪儿得了信,非要吃这个,可他们从哪儿弄去? 外头倒是有几家铺子看得眼红,私下里偷偷仿制,奈何酥皮简单,可里面那瓤儿却犯了难。 听说是鸡蛋做的,有人就用牛乳蒸蛋羹,可总是差了点事儿,又腥气,死活不出那个味儿。 因吃不到,主子发了好大的火,不曾想叫他碰上了。 多花几十个大钱又如何?别人办不到的我办到了,这回入了主子的眼,以后有的是好处! 众人:“……” 疯了! 真是人傻钱多! 足足六十文,割几斤肉家去炖着吃不香吗? 师雁行:“……” 当天晚上,她就写了一块牌子挂在门口:“严禁高价倒卖!” 因许多人不识字,她还特意趁人多的时候吆喝了几嗓子,得到无数肯定。 这师家好味的东西本也不算太便宜,若后面再有人趁机抬高物价,正经食客不就吃大亏了吗? 二师兄来蹭饭,看着那块牌子久久无语。 小师妹这笔字吧,确实颇富特色。 “看不下去你就替我写一个!”师雁行拉着脸道。 瞧不起人啊?她觉得写得还不错呢。 田顷犹豫片刻,还真就挽着袖子重新写了个贴上。 人胖,字也富态,一看就很有食欲。 师雁行当即换了笑脸,把他跟鱼阵都安排在最靠外的餐桌上,当活招牌。 她发现这一大一小的吃相都太有吸引力了,不用来拉客简直暴殄天物嘛! 田顷从小没过过苦日子,嘴巴就特别刁钻,还很擅长点评,出门在外最痛苦的不是胖子不爱走路,而是吃不到顺心的饭菜。 但这份痛苦在来到师家好味后奇迹般地消失了。 我好了! 就着毛血旺往嘴里扒饭的时候,田顷还想呢,原本他都做好了来师父师娘这边同甘共苦的准备了,没想到哇,竟是养膘来了! 天意啊,天意。 这血旺的味道当真戳在他喜好的点上,毛肚脆嫩、鸭血滑弹,就连他最深恶痛绝的黄豆瓣,竟也觉得眉清目秀起来。 他有种莫名的熟悉: 这菜合该在川蜀一带诞生! 连着红油狠狠挖一勺拌饭,荤的素的一起下肚,腹内活像炸开一团火,**辣的痛快。 过瘾! 师父他老人家太过英明,光冲这份手艺吧,小师妹就堪为一代宗师! 可惜她说了,如今店小人少,精力不够,暂时侧重便捷小吃,热菜每天精选几样罢了。 等以后本钱攒够了,多聘几个厨子,再逐渐实现分流。 待到那时,就能肆意点菜了。 田顷吃得大汗淋漓,一边扒饭,还要一边提防对面的小家伙偷菜: 小师妹说了,小小师妹不好吃这么辣的。 但鱼阵忍不住,一双小肉手总是蠢蠢欲动,一到餐桌上,两人就打起攻防战。 小孩子嘛,总有点叛逆心理:大人越不让干的事儿,越想干;大人越不让吃的东西就越想吃 田顷觉得小师妹有点太过紧张了。 三岁的女娃娃了,完全可以吃辣椒了嘛! 在他们老家,谁不是嚼着辣子长大的! 没点辣子那能叫吃饭? 趁师雁行和江茴没注意,田顷偷偷夹了一点鸭血,犹豫了下,先往清水碗里涮了涮,这才偷渡到鱼阵碗里。 鱼阵又惊又喜,慌忙用小手盖住碗沿,贼兮兮扭头四顾,确认娘和姐姐都没注意到,这才埋头划拉到嘴巴里。 哇哦哦,滑溜溜软弹弹,真好玩! 田顷盯着她,“嘴巴疼不疼?” 残存的辣椒素带来微妙的刺激,进一步勾起内心深处的食欲。鱼阵摇头,直勾勾瞅着他眼前的大盆,满脸都写着“还想吃”。 田顷乐了。 小丫头很是要得嘛! 两人吃得那叫一个香,路人看得那叫一个馋,当即就有人进来问这是什么菜,能不能点,竟一口气卖出去七份,将师雁行准备的毛血旺食材一扫而空。 一时饭毕,一大一小两人托着同样圆滚滚的肚皮向后靠在墙上,嘴巴俱都丰满而艳丽,餍足地像极了橘猫。 鱼阵扭头,看看田顷的肚皮,再看看自己的,嘿嘿发笑。 我们都有圆鼓鼓! 师雁行笑眯眯端着两盏清爽绿豆沙过来,“来来来,清热败火。” 浅绿色的细沙盛在白瓷盅子里,像极了外面日意盎然的春色。 绿豆磨成细沙后加冰糖熬煮,远比直接煮大颗绿豆来得简单快捷,又容易入味。 吃了辣物之后来一杯最爽了。 田顷美美吃了一盏,觉得不够,“还有吗?” 他火力大! 师雁行正要说话,忽听背后有人问道:“请问这里的掌柜可是姓师么?” 扭头一瞧,约莫三步开外站着一位陌生女郎,身着青色短打,脚踩黑色布鞋,肩挎包袱手提短棒,身材高大健硕,满头乌油油长发都绑成一条辫子压在脑后,露出的脸蛋被阳光晒成深蜜色,十分精神利索模样。 师雁行心头一动,试探着问:“可是胡三娘子?” 来人闻言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白牙。 “正是,小娘子便是郑大官人信里提到的师雁行师小掌柜吧?” “是我是我!”有了新欢,师雁行立刻抛弃二师兄,直接蹿到胡三娘子跟前,亲热地挎着她的手臂往店内走,又嘘寒问暖,“一路辛苦,来这里就是到家了,可要用饭?吃不吃得辣?” 哇哦哦哦,这大腿线条,这手臂肌肉! 不搅牛奶可惜了! 安排,马上安排上! 章节目录 第65章 麻辣烫 胡三娘子显然是被师雁行的热情惊到了, 旋即又升起一丝感动。 任谁被新东家这般接待都会高兴的吧? 她有预感,这将会是一段非常愉快的新活儿。 见胡三娘子一路风尘仆仆,师雁行先让她去后院简单洗漱, 又指着楼上道:“二楼左手边那个屋子是你们的卧室, 一应铺盖早就翻晒数日,手巾、牙刷子、铜盆等物事都是齐备的, 有需要就上去。” 胡三娘子低头看自己鞋底的一圈泥巴, 再看看人家清清爽爽的铺面, 也不扭捏。 “既如此, 容我先去换了衣裳再来。” 待她上楼,推门进到卧房, 映入眼帘的便是左右两侧贴墙的上下铺,一边已经有人了,被褥叠得板板正正。 另一边还空着, 想必就是自己的。 胡三娘子看了一回,“这床倒是有些个意思。” 上面可放东西,站着拿取也方便,下面睡人, 并不碍事。 床是靠墙摆的,余下的三面都挂着帘子, 白日打开, 晚间合上, 纵然两人共处一室,也各有空间, 互不妨碍。 胡三娘子自小四处闯荡, 多得是与人挤大通铺, 便是露宿郊外也是常事, 本不大在乎这些。 可见东家这般费心,心中仍是熨帖。 胡三娘子脱下满是尘土汗渍的衣裳鞋袜,又端着铜盆去后院简单搓洗一回,十分神清气爽。 才站起身来,却见方才在门口煮粉的姑娘提着热水桶过来,抬头见她一副完事的模样,惊愕道:“你,你冷水洗的?” 胡三娘子看着她手中翻滚着热气的木桶,晓得是特特为自己烧的,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多谢费心,习惯了,倒没那样娇气。” 郭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夹袄,再看看对方撸着袖子还一点儿不起鸡皮疙瘩的样子,人都傻了。 “你,你可真厉害啊!” “这么快?”听见动静的师雁行过来挑帘子一瞧,马上猜出事情始末,笑道,“也是我没说清楚,倒不必着急,咱们就是做吃食的,白日里柴火不断,空着也是空着,别的倒还罢了,热水是不缺的,以后可不用这么委屈自己。” 胡三娘子哎了声,心头热乎乎的。 因胡三娘子来得有些晚,店里东西卖得差不多,新鲜菜蔬也没几颗,师雁行索性就将各色卤味攒了一盘,笼屉里剩下的最后一晚腐乳肉也不卖了,到底不够。 她往后厨扫了眼,见各样菜蔬好似都剩了点,可偏偏又不多,灵感就来了: 弄点麻辣烫嘛! 因日日要卤肉,哪日不要熬高汤?汤底都不用另寻。 将剩下的菜蔬都抓来焯水烫熟,再加一把粉条,几片鸭血,各色菌菇、腐竹,土豆切片,凑了满满当当一大盆。 已经开春了,听说城外山坡上绿草如茵,长满了野菜,市面上可挑选的蔬菜品种骤然增多,价钱也降下来了,最近师雁行她们没少吃。 这可是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色食品,放到后世能贵出花儿来! 说起来,她和江茴她们都还没吃晚饭呢,干脆也一并做了。 这么想着,手下不停,又烫了些腐竹、银耳和木耳进去。 木耳和银耳这类干菜需要提前泡发,但如果来不及,可以用温水小火慢煮一会儿,也能得到类似的效果。 可惜准备的毛肚都混在刚才的毛血旺里卖光了,不然麻辣烫里涮毛肚也是一绝! 吃麻辣烫,酱汁是关键,再调一个酱汁。 五公县不靠海,海鲜少且贵,没得蚝油。 不过高汤的鲜美勉强可补足一二,也算差强人意了。 花生刚传入大禄朝不久,种植不够广泛,价格偏高,在做麻汁时,师雁行不得不降低了它的含量。 所幸芝麻很香,整体口感倒也没多大差别。 挑半勺麻汁和开,配上香醋、糖等拌匀,香味儿就出来了。 在场都没什么挑嘴的,蒜也吃得,少不得大刀拍蒜切沫。 这是典型的北方麻辣烫调料,味道相对浓郁厚重,爱吃的能爱死,不爱吃的可能觉得有点黏糊有点腻。 胡三娘子在旁边瞅着,一边干咽唾沫一边惶恐。 这是在为自己接风洗尘吗? 忒破费,怪惶恐的。 不过……乖乖,可真香啊! 那边师雁行弄好了才一转头,就对上田顷绿油油的眼睛,她惊讶道:“你怎么还在这儿?” 田顷:“??”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儿?! 师雁行换了个说法,“天都黑了,你也吃饱了,再不回去师父师娘该担心了。” 田顷的喉头滚动了下,直勾勾盯着她端着的大盆,“都是一家子骨肉,说什么见外的话,小师妹家里来了客人,我帮着招待一二也是分内之事。” 师雁行:“……” 来来来,你有本事看着我的脸说话! 什么“帮着招待”,我看是招待你吧? 这家伙真是没有一丝无辜的赘肉,都是凭自己的真本事吃出来的。 江茴就笑,“让田老爷尝尝再走吧。” 师雁行:“……” 救命,这个称呼真是听一次别扭一次! 真论起来,江茴的称呼没错,因为田顷是举人。而根据习俗,只要是中了举的就会被尊称为“老爷”,哪怕你今年才十岁也没关系,这代表一种地位和士人阶级的认可。 但因为前几天颇富戏剧性的初遇,以及师雁行本身经历的关系……敬重自然是有的,但她对这位二师兄真的“尊”不起来。 毕竟也没大多少,还是个会跟自己一起窝在火炉边骂骂咧咧剥栗子的…… 田顷在外面被叫习惯了,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出于礼节道:“您是小师妹的母亲,也算我的长辈,快别这么喊。” 于是稍后收摊,众人将两张桌子拼在一处,重新围坐下来。 江茴显得很高兴。 这么多年了,还是头一回这么多人在一起用饭,只是看着就觉得热闹。 胡三娘子这才刚才门口那摊开的胖子是位举人老爷,不由十分惶恐,又要行礼,被田顷亲自按住了。 “心诚则灵,心里敬重就行了,私下里不必拘束,倒不自在。”他眼睛看着麻辣烫的盆,语速飞快道。 耽搁啥啊,那什么大杂烩都要凉了! 凉了就不好吃了! 一顿饭下来,胡三娘子已是受宠若惊,宛如身在梦境了。 以后自己天天吃这样的饭? 这不成仙了? 那些大盘的卤味自不必说,她就没想过肉还能出这么个味儿! 便是那看上去很像杂菜大锅饭的麻辣烫,也美味得很。 尤其是里头的粉条子,裹满酱汁用力一吸,嘶溜溜~带劲儿! 要不是初来乍到,她都能用盆里剩下的酱汁泡饼! 可惜就犹豫的那么一小会儿,被那位举人老爷抢了先,硬是催着小掌柜又去煮了一把粉,一并拌了吃了。 胡三娘子看得人都傻了。 还有这么不讲究的举人老爷? 她走过不少地方,以前做相扑时也曾有贵人来看,无一不是高高在上,十二分尊贵模样,她们是连正经抬头看都不敢的。 想到这里,胡三娘子忍不住又偷偷瞅了田顷一眼,然后就发现对方正被自家小掌柜往外撵。 胡三娘子:“……” 这是做梦吧? 那可是举人老爷! 一个镇子都未必能出一个的! 方才她仿佛听到举人老爷称呼小掌柜为“小师妹”?什么意思,小掌柜也是读书人么? 可她分明是个女子呀。 难不成是读书人家的娇客? 可若是那般,又怎会在此做这买卖营生? “三娘子?”撵走了食物粉碎机的师雁行一回头,就见胡三娘子梦游似的杵在那儿,“三娘子?” “啊?啊!”胡三娘子骤然回神,对师雁行越发尊重起来。 人不可貌相,别看小掌柜年纪轻轻笑眯眯的,但能让郑大官人做中人,又跟举人老爷打成一片的,想必本事极大,自己万万不可失礼。 “咱们来说说这个合约文书的事,你之前与人做护院是多少月钱呢?” 胡三娘子到自己这里算是跳槽了,按理说,月钱应该只涨不跌,但她现在事业刚起步,如果要价太高的话,恐怕有些为难。 人跟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师雁行非常看中第一印象,而胡三娘子给她的第一印象很好,故而想尽可能把人留下。 她都想好了,如果对方提出的价格超出承受能力,就试着讲讲价,利用其它福利弥补,比如说假期和伙食之类的。 胡三娘子是个痛快人,当即想了一回道:“有大官人作保,想必小娘子也是个爽利人,月钱倒不急。我之前是先在东家那里做半个月,只管吃住,若两下觉得处得来便处,处不来便罢,小掌柜以为如何?” 这不就是试用期嘛! 师雁行一听,眉开眼笑。 “这个自然好,只怕你吃亏。” 住处空着也是白空着,相当于没有新增成本。 吃嘛,自家就是做这个的,纵然胡三娘子食肠宽大,本钱摆在那儿,能吃去多少? 基本待遇跳过,又说日常活计。 “三娘子也瞧见了,如今我手下只这么一家小店,又在街市中央,常有衙役往来巡逻,等闲泼皮也没那么大胆量生事,不过防备万一。”师雁行实话实说。 胡三娘子点头,“不错,这铺子位置极佳,靠的衙门也近,恕我失礼,掌柜的只同几位女眷经营,确实不好往僻静处去。” “就是这话,”师雁行笑道,“所以三娘子只需在我出远门时随行,日常留守店内即可,若得闲,帮着打打下手。” 胡三娘子一听,这可比自己之前轻快多了。 况且只是个小吃店,做的也都是干净轻省活计,便一口应下。 两边当即签订文书,又按了手印,俱都心满意足。 胡三娘子连续数月奔波,先是护送旧主回南,又马不停蹄北上,当真疲累至极,当夜一觉酣睡,十分好梦。 次日醒来,她主动下去找活干,就见小掌柜笑吟吟递过来一只怪模怪样的木轮。 “三娘子,来搅奶吧。” 啊,真是梦寐以求的好臂膀啊! 章节目录 第66章 生日蛋糕(一) 人生来便追逐享乐, 一旦有了钱,便就有了闲暇,非常热衷于公然展示自己的悠闲。 若说时下五公县最受人追捧的消遣方式, 莫过于午后阳光正好时,去南二街的师家好味坐坐, 略点几样咸甜点心, 看着店外车水马龙消磨一日。 运气好的话, 还能碰上小掌柜推新菜呢。 而其中最热门的首推蛋挞,如今已有四种口味:原味, 红豆, 山楂果酱和玫瑰絮。 尤其原味和红豆,因老少咸宜、男女皆可,很是供不应求, 每天都要靠抢。 山楂果酱酸爽可口,最受孩子喜爱。 而出乎意料的是,许多男人们赴宴后吃多了酒肉, 胸中憋闷不消化时, 竟也爱来一颗。 玫瑰滋阴补气美容养颜, 说不得便是妇人们的最爱。 什么, 你说肉脯? 呵, 肉脯自然也不错,但真正上流人士岂会流连于一种? 它早已是明日黄花啦, 少不得要为新贵让路。 若你连蛋挞都没吃过,即便对蜜汁肉脯如数家珍又如何? 掉队啦! 蛮小巧一枚, 便是年轻女郎也不过两口的量, 一只便要五文, 价格不菲。 可即便如此, 仍有人一边嘟囔着贵,一边赶早来排队,生动地演绎了何谓口是心非。 而等吃到口中,感受着绝大部分人没有的快乐,就会忍不住想:这其中又有牛乳,又有鸡蛋,还有糖,原材料并不算便宜,做起来又费时费力…… 细细想来,似乎也不算太贵了。 那师掌柜搞了个什么限购,每人每日只能买一次,说是为了防止恶意抬价。 之前还曾有人不解,想着我爱吃,一天多买几次怎么了?你这店家当真好笑,放着有钱竟不去赚。 可当他们亲眼目睹个别心怀鬼胎者合伙排队,光明正大包揽当日所有蛋挞,并将一盒八只装的竞价至八十文成交后,便纷纷转头赞扬起师雁行的先见之明来。 五公县上流人士们自然不缺这几个钱,但却拉不下脸去同旁人抢,更不能容忍这种被人当众拿来做傻子耍的举动。 限购,必须限购! 托蛋挞的福,师家好味那十张小桌几乎日日爆满,里头的留恋不肯走,外头的进不来,又恨又羡,捶胸顿足。 近来天气晴好,师雁行又在门口摆了两张桌子,虽略略缓解,但偶尔高峰期仍周转不灵。 打包带回家去吃自然可行,但那样关起门来,谁能瞧见? 必要争抢店内最显眼的那几张小桌,将点心一溜儿摆开,慢条斯理地品尝,叫过往行人看清才好。 若能瞧见熟人,自然最好不过。 有爱炫耀的,便会故意大声打招呼,哪怕平时无甚往来也无所谓。 “这是新出的蛋挞,我日日都来吃呢,你要不也进来坐坐?” 实际十日也未必来一回。 可真相谁在乎呢? 若识趣的,少不得客气几句,扭头再与邻里们议论:“那家里看来是发达了,竟舍得日日都去吃那什么蛋挞!” “了不得,竟有这事儿?听说足足五文钱一个呢!又当不得干粮……” 数次师雁行亲眼目睹了这古代版“凡尔赛”现场,忽恍然大悟: 好么,我家成了古代的网红店啦! 但凡这时候有个朋友圈,“蛋挞”这个词条肯定刷爆了! 她甚至都能想象出那种盛况: 无数网红挤在店铺小桌一角,一溜儿摆开新品蛋挞,无数次自拍失败后终于找出一个貌似最自然最不着痕迹的角度,然后配图忧伤道: “唉,一时冲动买太多,吃不完怎么办?” “都说难买,四种口味全齐了,兄弟要一千个赞不过分吧?” “太甜,也就那样,求有缘人帮消耗……” 后面顺带一个显眼的IP。 连着好几回田顷来蹭饭,竟也无处下脚,只好打包就走,眼神中满是哀怨。 江茴见了,不禁又喜又痛。 喜的是人多了有钱赚,痛的却是人手不足、店面不大,以至于眼睁睁看着多余的客源流失。 见此情景,师雁行主动找到街对面的茶馆,两边一拍即合,掀起入城后的第一波联合营销。 蛋挞毕竟比较甜腻,擅于吃甜的人倒还罢了,若是寻常人,用不得几颗便要堵住喉管。 可偏偏有四种口味,不一一尝过怎么甘心? 每每这个时候,师雁行便会悄然出现在桌边,笑容甜蜜且善解人意道:“甜食配些清香茶水最是相宜,且春日品茗赏花,更是雅事。” 五公县二十年前重新规划时颇整修了一番,如今道路两边都栽种桃杏,并不许百姓胡乱破坏、采摘,时不时还会请专门的果农来除虫施药,十分茂盛。 如今已是二月底三月初,有几株杏树位置最好,每日最先沐浴阳光,又靠近店铺厨房,受热最多,开的也最早,此时枝头竟已俏生生绽开几朵粉色小花,娇嫩的花瓣在料峭春风中簌簌发抖,可怜又可爱。 为此师雁行还特意调整了店内桌椅布置,大部分食客们在室内用餐时,抬头便可瞧见屋檐下斜斜探出来的几支粉嫩杏花,在缭绕的烟火气中平添三分风雅。 用后世话说就是:起范儿了! 会在店内坐下慢慢品尝蛋挞的,大多家境富裕,听了这话深以为然,便叫茶水。 师雁行便会朝对面茶楼吆喝一嗓子,不多时,自有小伙计提了来。 而每每对面茶楼的客人抱怨茶点不多,花样不新时,训练有素的小伙计们也会笑着推荐:“对面师家好味的蛋挞极好,又软又嫩又香又滑,从本店点单可以优先派送,客人可要几只尝尝?” 时间一长,好多人都直接把这两家做兄弟姊妹店,瞧见一边客满,便头也不回去另一家。 反正都一样嘛! 如此一来,两边相互得益,营业额都有了小幅增长,也一定程度上缓解了客满无法容纳的窘境。 又是夜幕降临时,外头陆续亮了灯,将淡淡的夜色驱散了些。 也不知什么时候下起细细的春雨,将那些灯光都笼成一团一团橙黄的光斑,朦胧可爱。 雨丝密集地击打在窗棱上,沙沙作响,偶尔有风拂过,便似纱帐般斜织起来。 喧闹的一日的师家好味重归宁静,胡三娘子却还在勤勤恳恳地捣奶。 “噗嗤,噗嗤……” 人工手动提取黄油、打发蛋清和奶油绝对是个惨无人道的大活儿,饶是胡三娘子体能过人,每天做完也像去健身房撸了两小时铁一样,酣畅淋漓。 作为前任相扑手,胡三娘子曾年复一年接受过更加残酷严苛的训练,这点运动量其实并不算什么,甚至流汗和足量运动还会让她觉得快意。 只是有些枯燥。 说老实话,她时常觉得恍惚,总怀疑如今的生活跟最初设想的似乎有点出入,但……终日好吃好喝的享受又时时麻痹了她的神经。 我想说什么来着? 算了,这大排骨真香,吃了再说。 师雁行对捣奶工具进行了数次改良,如今已经基本定型: 捣黄油的是借鉴了西北人民的传统工具,一根长柄木棍下端卡入圆形“木盘”,充分搅动后牛奶就会水油分离,变成黄色固体和清浅的白色水状物。 而那黄色固体控干,彻底凝固后就是黄油。 至于打发蛋清和奶油的工具,直接参考了后世打蛋器。 师雁行找了城中的老匠人,如此这般说了一回,还真就做出来了: 利用榫卯和齿轮结构,像原始的电影放映机一样,人在侧面手摇,就可以调动木质齿轮,进而带动那只用破开的竹片绑成的笼状打蛋器。 人的身体结构决定了手臂侧面上下摆动比平面摆动更省力更轻便,有了这款打发器,效率嗖嗖的。 第一次亲眼看着水状蛋清在自己手中逐渐变成白色固体时,胡三娘子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什么戏法? 而等她看着师雁行用这些“蛋清”第一次成功烤出蛋糕底胚时,竟有些见怪不怪了。 嗨,小掌柜嘛,她干啥不成? 就算有朝一日突然从烤炉里掏出来一头牛,她都会本能思考下回该喂多少草! 没有现代化烤箱没关系,砌土炉。 没有烤盘没关系,去街上瓷器行搜罗大浅盘…… 原始烤炉无法智能设定温度,而偏偏烤蛋挞和蛋糕胚所需要的时长和温度又不一样,她不得不反复试验,不断记录所需要的炭量和时间,收获残次品无数。 残次品都被大家吃掉了,从原本的惊艳,到现在都有点麻木了。 不涂抹果酱和奶油的蛋糕胚……它就是块鸡蛋糕嘛! 再好吃也是鸡蛋糕! 当然,鸡蛋糕卖得也不错就是了。 直到三月初三,师雁行才终于得到真正意义上的成品: 浅金色,手感干爽有回弹,内部细致蜂窝状,没糊,没裂…… 完美! 检查完毕的师雁行狠狠松了口气。 老实讲,相较西餐,师雁行更擅长中餐,但她实在是个很要强很好学的人,一生宗旨就是“生命不息,学习不止”,遇到什么都愿意潜心去琢磨。 而她也真的做到了: 直到上辈子去世前的一个月,她还在聘请家庭教师,试图学会小提琴…… 连续小半个月,师雁行都在疯狂折腾鸡蛋糕,小店众人都倍感好奇,却又因为感受到她身上近乎实质化的压力而不好开口。 直到今天她露了笑模样,江茴才问出大家憋了许久的问题: “你要用这个做什么呢?” 如果只是想卖鸡蛋糕的话,前几日那些有裂口的销量也还不错,颇受老年人欢迎。 而眼前这块……似乎除了更丰盈更漂亮一点,也没什么差。 师雁行拿过胡三娘子打发好的奶油,抹到用浆糊粘成裱花袋模样的油纸内,在前端剪了个口子,尝试着挤出大禄朝第一朵奶油裱花。 “本月初七是郑母的生日……” 届时五公县内有名有姓的富商、乡绅,甚至部分官员都会到场。 再也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宣传机会了。 章节目录 第67章 生日蛋糕(二) 之前郑平安来找师雁行, 说想请她为母亲做寿宴时,师雁行瞬间就想到了生日蛋糕,以及一系列后续。 生日蛋糕, 钻石戒指,平安夜的苹果, 情人节的巧克力…… 诸如此类, 本都是商家利用人的消费心理刻意营造的噱头, 既然后世可以,那么现在的自己为什么不可以? 过生日吃寿面寿桃? 那已经是老一套了, 基本操作而已, 真爱你的家人就要给他/她买蛋糕! 盒子用薄木片盒子或者是竹篾编的漂亮小笼子,外面再套一层红布套子,喜庆。 如果有条件的话, 那个布套子要专门做上福寿绵延的纹样,混着“师”字,坠上流苏, 精美到可以单独售卖的程度。 她要将师家好味的红色蛋糕套子打造成堪比后世红底鞋那样的品牌效应。 哪怕没有版权法, 后面有一串模仿的, 可只要大家看到红色布套子, 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师家好味的生日蛋糕! 蛋糕根据具体尺寸和高度定价, 但如果是贵宾,或者年累积消费额达到一定程度的高端客户, 可以每年指定一位家庭成员过生日时大张旗鼓送蛋糕。 师雁行说:“这次做席我不要钱,只有一个请求, 就是给蛋糕隆重出场的机会。” 郑平安听得一愣一愣的。 我就是来定个席面啊, 怎么感觉事情渐渐复杂起来。 商业谈判这事儿属实不是他的专长。 郑平安也不死撑, 果断……没给答复, 先跑回去告诉了亲爹。 郑义听罢微怔片刻,扭头去看长子。 郑如意也怔,又看弟弟: 爹啥意思? 郑平安:“……” 我哪儿知道! 郑义一看,挺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是商机啊!” 生了俩儿子,怎么都没一个像自己的? 其实也未必,只是郑如意出生时,家中已颇富裕,生活上难为不着,自然不可能像长辈那般苦心经营。 这就是一代不如一代的根源:没有危机感。 郑如意恍然,“还以为爹要说什么呢,确实是商机,那小姑娘脑子倒是活泛。” 母亲的寿宴上来的都是县内外有头有脸的人物,穷得只剩下钱了,唯独喜好面子。 若真见了独一份儿的东西,谁不想要? 买卖这不就能做起来了么! 郑义听罢,啼笑皆非摇摇头,“算了,我亲自去同她说。” 郑如意觉得不对劲。 怎么听这个意思,自己说的不全面还是不对? 郑义果然亲自去了师家好味。 这是小店开业后,他第一次来。 见了师雁行,郑义开口就说钱照给,但是得谈一笔生意,以后凡事师家好味用到的红布,必须是郑家布庄的。 郑如意:“!!!” 原来还藏着这么一笔生意?! 当时师雁行就笑了。 她也不明着给答复,只打嘴官司。 “大官人说笑了,整个五公县内数你们郑家布庄最大,算来品种最多,价格也不贵,不用你们家的,用谁家的呢?” 对这样不软不硬的马屁,郑义自动过滤,也跟着笑。 “你我都知道不是这个意思。” 他顿了顿,看着外面络绎不绝的食客,心中感慨万千。 开店这才多久?竟已在城中站稳脚跟,这是多少老店都做不到的。 他有时候甚至想剖开这姑娘的脑瓜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稀奇古怪的点子,怎么新鲜玩意儿就跟没有尽头似的,一个接一个往外喷? “这买卖日后必然会做大,若每个蛋糕都做布套、打缎带,一年消耗的布匹就不是小数目。若你们外头一点点采买,既麻烦又不合算,量小了,人家也未必上心。 不如彼此定个文书,我们低价贩与你,若想要什么纹样,也可直接让织造作坊那边织出来,省得你们四处奔波……” 不愧是多年经商的老油子,郑义一语道出目前师家好味的尴尬。 师家好味最近确实在县内引发不小轰动,但归根结底,体量还是太小了些,因怕货物和本金积压,师雁行一次不可能订太多。 前些日子她四处寻找合适的布料,又要做缎带和流苏,外头的绣坊一听只要几根,当时就笑了。 “小娘子莫要拿我们做耍,就这点活计,自家人熬夜赶一赶也就得了,何苦外头破费!” 最后还是委托了翠云,这才得了一条精美的流苏缎带。 但交情归交情,生意归生意,饶是翠云打了个折,价格也让师雁行肉疼。 如果真能像郑义所言,直接织出这么一批布料来,后面包装时只需要简单裁剪缝边即可,随便个人就能做。 一对大小狐狸当场就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商业谈判,现场给对方挖坑,你来我往互不相让。 眼见逐渐偏离寿宴的主题,跟来的兄弟俩在旁边听目瞪口呆。 这就是真正的生意人吗? 一直从早上磨到晌午,才初步定下协议: 可以把郑母的寿宴作为生日蛋糕正式亮相的第一场合,但还是要以过寿为主,不许明目张胆的打广告,要不着痕迹。 但相应的,郑义可以配合给她最闪亮的登场和最隐晦的暗示。 后续必然有宾客追问,郑义需要及时给出答复,并帮着说点好话。 师雁行去帮忙做寿宴,不要钱,并且与郑氏布庄签订书面文书: 师家好味日后所需绸缎布匹等全部从郑氏布庄拿货,包括并不仅限于蛋糕盒罩子、缎带,以及店内外员工的工作服和可能用到的桌布、窗帘等物品。 同时,郑氏布庄会在供货布料上打上本家名号,同步进行宣传。 但这条协议生效的前提是郑氏布庄必须承诺给予师家好味低于市场价三成的价钱供货。 如果发现郑氏布庄报价高于等于市场同类商品价,或没有给到协议中规定的优惠,师家好味有权单方面不履行合约,选择其他竞争对手的布料。 另外,若郑氏布庄供货不及时、成品不能达到师家好味的要求,造成的各项损失由郑氏布庄三倍赔偿。 如果因为天灾等其他不可控因素导致生丝价格上涨,或运输成本增加,连带成品布匹价格波动,不得不提价时,此协议暂时搁置,由双方重新对布料的售价进行谈判…… 如此种种,看得郑如意人都麻了。 这个协议的格式和内容大部分由师雁行提出,在郑义的监督下亲自拟定,完全不同于大禄朝通用范本。 更细致,更全面,更赤/裸。 他看着与父亲打得有来有往的小姑娘,一时间,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曾几何时,她还只是二弟口中那个推着江州车街头卖大碗菜的穷丫头,可短短几个月,竟已摇身一变,成了可以郑氏布庄掌柜的桌面上谈买卖的老板……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别人一力庇护,只能等着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怜悯和恩赏才能过活的孤女。 而是执掌一家店面,能养活别人的掌柜的。 作为见证师雁行成长的人之一,郑如意突然有点高兴,又有些后怕。 高兴的是自家以后又多了一笔长期买卖,若师雁行真正成长起来,对自家有百益而无一害。 后怕的是,幸亏师雁行不是自家同行! 不然等父亲退了,自己还真未必玩儿得过人家! 正谈判的两人谁都没注意到郑如意那点细腻心思: 多愁善感在赚钱面前一文不值好吗?! 感慨?谁在乎! 赚钱以后搂着银子在豪华马车上哭不香吗? 初稿定好后,郑义觉得那个三倍赔款有点儿多余,且刺眼。 感觉充斥着不信任啊! 但师雁行却说有备无患,需要的话,也可以在师家好味方面加上,比如说如果师家好味不履行协议,私下单独用了别家布料,也要赔偿等等。 郑义:“……” 这不废话吗? 合着你只想限制我? 没这么办事儿的! 两人又就这一点展开了进一步的讨论,等最终范本定好,就是师雁行烤好蛋糕的前一日。 一天天过得太过充实,都快涨破了,看得江茴都替师雁行累得慌: 她整个人就像一颗不停旋转的陀螺,从身体到脑瓜子就没一刻停歇。 当当事人本人却觉得很好。 累点不怕,有钱就行,她死也不要穷死! 为保万无一失,在郑母寿宴当日,师家好味第一次闭店休息。 她一大早就爬起来烤蛋糕、裱花,又在准备好的蛋糕盒子底部包裹硝石粉袋,达到降温保鲜的效果。 动物奶油最大的缺点就是造型难维持,必须一直冰镇。 师雁行都想好了,以后若公开发售,也得配冰袋,但这玩意儿是可以多次使用的,最好能让顾客送还。 不如就定个押金…… 五公县是典型的北方县城,本地居民世代热衷于面食,逢年过节也会蒸些花样饽饽,并在上面施以彩绘,十分美丽。 师雁行调彩色奶油用的就是蒸饽饽的食用色素。 颜色不算很多,就红黄蓝绿四种,但是三原色在,一切颜色就在,够用了。 有一说一,她的裱花技术只能算一般,因为前世她学习那阵子,蛋糕界正鼓吹什么复古文艺范儿,裱花也走极简风,说白了,没啥技术含量。 又这么久没亲自上手做,技术退步不少。 师雁行没日没夜练习好几天,奶油花做了又废、废了又做,这才慢慢找回手感。 生日蛋糕的样子,谁都没看见,只等惊喜。 倒是之前签合同时,郑义见过并吃过一个初级版本,评价不低。 细腻绵软,甜美酸爽,且上头还有之前从未面世的立体奶油花朵…… 其实真论精致,西式糕点在经历几千年考验的传统中式糕点面前不堪一击,但胜在新奇。 对有钱人而言,别人没有的才是最好的。 他们不屑于与普通人用一样的东西,只要独一份儿就有面儿。 价钱?那算什么? 是的,师雁行打从一开始就将生日蛋糕的受众群体定为有钱人。 只坑富人,我劫富济贫,真的哭死! 一切都如计划一般进行着。 今天不是郑母整寿,但作为五公县名人,郑义还是为老妻非常隆重的张罗了。 左右到了他们这个岁数,整不整的,都碍不着死。 能享受一日是一日吧! 今天寿宴以赵大厨的红烧系列主打,间接穿插着师家好味的特色菜:主要是师雁行光忙活蛋糕去了,着实不得空。 赵大厨心满意足。 送寿礼、祝酒词、吃寿面都是司空见惯的,没什么稀罕。 直到有人“报幕”,说师家好味的掌柜特意为寿星做了稀罕的蛋糕,这才引发今日第一波小轰动。 师家好味么,最近城里可太火了,就算没吃过他家的东西,也不可能没听过这个名字。 众人纷纷好奇地看着抱着老大一个红盒子出来的师雁行,心想这位小老板又弄出什么稀罕玩意儿来了? 不多时,盒子打开,露出里面三层高的红色桶状物,边缘都装饰着黄的绿的花朵,自下往上以此缩小,像极了梯田。 “呦,好鲜亮颜色!” “那是花吧?怪好看的……” “香喷喷的,倒是有些乳酪的味道。” 古时吹蜡烛被视为不详,好比婚宴、寿宴,大家都是任由喜烛自己燃烧殆尽的,所以师雁行就直接取消了吹蜡烛的环节。 但切蛋糕还是可以的,并且要做的有仪式感。 民间就有吃老寿星的东西“沾喜气”一说,以此发挥最合适不过了。 师雁行对郑母笑道:“这是特特为您做的寿糕,您许个愿,主刀切了,散与众宾客吃,这叫沾喜同寿……” 郑母如今自然算不得高寿,但她一生顺遂,晚年幸福,外头不知多少人羡慕。 故而师雁行一说,就有人跟着奉承起来: “这个法儿好,寿星快切两块来与我们尝尝,也好蹭蹭喜气!” “是呢,比寿面倒是有的分……” 众人俱都哈哈大笑,郑母颇觉面上油光,也是喜气盈腮。 “既如此,我就切一个!” 三层蛋糕体之间互有支撑,每种的夹层馅料都不同: 山楂的,玫瑰卤,还有一样本地春日浆果,俱都酸甜可口,鲜亮诱人。 蛋糕一切开,淡黄色的蛋糕胚、白色的奶油,以及中间夹着的漂亮果酱俱都露出动人切面,众人都看得稀罕。 蛋糕最上层还用奶油写着“寿比南山”四个字,郑如意动手把带“寿”字的蛋糕切下来端到母亲跟前,“吃了这个,娘就能长命百岁啦!” 丈夫忠诚,儿子孝顺,孙辈健康活泼,郑母环顾四周,也觉得自己这辈子十分圆满。 她喜得满面红光,一迭声说好,自己吃了一口,顿觉细腻柔软满口香甜,遂赞不绝口,也让家人分食,一时其乐融融。 章节目录 第68章 扩张 郑母寿宴上生日蛋糕的出场着实引发了轰动, 宴会结束后马上就有人来问,说是尝着味儿好,想定一个。 “可是家里没人做生日呢!” 那人不无遗憾道。 师雁行笑道:“这也不难, 就好比那寿面,不过是因为做生日了才叫寿面,可平时难不成咱们家里就不吃面了?就是应景儿取个名儿罢了。” 又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这蛋糕又名喜糕, 取平安喜乐福禄寿诸多好意头,想吃就能吃。” 那人是带着孩子来的, 小孩儿也不过八、九岁, 听了这话早扭股儿糖似的哼哼起来, “爹,想吃,买一个吧!” 常见的点心糕饼他早就吃腻了,这蛋糕绵软密实,馅儿甜丝丝,上头的什么奶油香喷喷,像蒸糕又比蒸糕美味, 正是稀罕的时候呢。 来宾们一人分了一块,这小子没吃够,愣是从他爹嘴里夺了一大半来。 那人名下有几家铺面,财富虽不敢比郑家, 可也是一般老百姓难以企及的, 闻言就笑,“也好, 今儿你娘他们都没来, 就订一个, 也叫他们尝个鲜儿!” 又问多少钱,怎么个买法。 师雁行就道:“按大小和层高价格不同……” 这年头做奶油蛋糕真的太麻烦了,还要单独熬果酱,保质期又短,师雁行是打定了主意将它们打造成奢侈品。 单层的,约莫八寸大小的,夹果酱带裱花,外罩红色罩袋、打缎带,要价一两。 那人听罢,点点头,“倒是不便宜,不过也值了。” 师雁行又说:“实在是说不出的麻烦,如方才那样三层的,一日也只好做一个罢了,等闲人哪里负担得起?” 要的就是普通人负担不起! 那人心想,要是外头的挑脚汉都能吃什么奶油蛋糕了,他们碰都不会碰。 “我家人口多,一层哪里够?就要个两层的,大小么,比这寿宴上的大小来吧。” 人家才过了寿,倒不好压一头,先那个两层的解解馋,回头吃着好了,要四层的! 师雁行都仔细记下来,又问要什么花色,什么字样。 那人十分感兴趣,“这个能改?” 他正觉得寿宴上那蛋糕上的花朵有点娘儿们兮兮的呢! 师雁行笑道:“自然能,咱们这是高级定制,保管不重样。” 高级定制! 听着就气派! 听说他不想要花,师雁行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好客户啊! 用那种油纸的裱花袋做花简直是种折磨好吗? “不如就要山吧,”师雁行眼珠一转,提议道,“青山常在,绿水长流,且水聚财气,最是好意头呢。” “嗯,就是这个好!”那人一听,果然欢喜,“就要山了!” 师雁行笑得比他还甜。 山好啊,就是三坨嘛!水的话更简单,调和点蓝色颜料抹几道…… 真是天使般的客人。 他要的麻烦,又是双层的大尺寸,底下的面包胚得将近十寸了,算上包装和外送,一共是一两七钱。 约定后日就要,现场交钱。 一两七钱,饶是牛奶砂糖昂贵,一个里头才用多少? 算上包装的罩子和缎带,成本顶了天也就四五钱。 赚麻了。 “多谢您体谅,难为您这样通情达理。” 师雁行收了钱,问明地址,现场开票据。 主要是这年头大多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全款预定的很少。 可奶油蛋糕各项都太容易坏,又是定制,如果这人临时变卦不要了,整个儿就废了,也没法卖给旁人。 所以筛选客户群体很重要。 这些人都不差钱,左右要花出去,无所谓先交还是后交。 后头又有两人来问,一个一听价格就嘟囔嫌贵,走了。 师雁行也不在意。 “有钱”和“大方”并不划等号,也有人单纯觉得为一口吃食不值当的。 倒是还有一个定了单层的,也要后天送。 师雁行卖了个饥饿营销。 “实在不好意思,后天有人订了,忙不过来,顺延一日成吗?” 这几天给她累得够呛,得歇一阵子。 啥?我还不是头一个? 这人就有点惊讶,顿时起了攀比之心,暗搓搓问道:“谁订的?订了多大?是不是油行的那孙子?” 刚才他就看见对方往这边走了! 师雁行故作为难,“客人的私事我们不好随便往外说呢,只是那两层大蛋糕忒费时费力……” 两层的! 这人懂了,一咬牙,“我也要个两层的!” 不蒸馒头争口气! 师雁行笑眯了眼,“多谢惠顾,诚惠一两七钱。” 就这么一亮相就订出去俩,纯利润能有二三两银子,把师雁行美得冒泡儿,顿时觉得前阵子的辛苦有了回报。 虽说事先讲定了不要报酬,但毕竟是过寿,是喜事,离开郑家时,师雁行手里还是被塞了个红封。 是喜钱,一张五两的银票。 回去的路上,师雁行捏着那张银票笑。 真是细节处见真章。 郑家能在五公县发展到今天,跟郑义本人的大气有很大关系,瞧瞧这事儿,办得漂亮、体面,饶是师雁行都挑不出一点儿来。 说归说,那是生意,可谁也不缺这五两,给了,就是额外的情分,叫人心里舒坦。 回到店里已经下半晌了,也懒得再临时开店,师雁行就让大家继续歇着。 倒是胡三娘子忙活惯了,让她歇着反而不习惯,过来问了一嘴,又跑去捣奶。 师雁行:“……” 太卷了啊姐姐! 捣就捣吧,正好她也馋了,晚间就用捣出来的黄油烤了个小蛋糕,大家分着吃。 黄油控水的时间不长,有点湿,口感就不如上午给郑家的那个完美,但还是很好吃。 郭苗和胡三娘子不大敢吃。 这忒贵了! 师雁行给自己和江茴、鱼阵切了一块,朝剩下的努努嘴儿,“这东西没法儿过夜,不想吃就扔了吧。” 这话杀伤力忒大,郭苗和胡三娘子对视一眼,扭捏着上去分蛋糕。 胡三娘子一边吃,一边晕乎。 别的不说,在这里做活吃喝上忒圆满,才来了几天啊?她都快把一辈子没见过没吃过的好东西尝遍了。 小掌柜的一家子人也好,要不……后半辈子就在这儿了吧? 也不知是不是小朋友身体发育的关系,鱼阵特别喜欢吃奶油,大口大口的,一点儿不怕腻,师雁行看得都心慌。 “这么好吃啊?”她问。 小姑娘用力点头,半边脸上都蹭了奶油。 这都不是简单的好吃能形容的! 鱼阵使劲儿想了半天,“云彩!” 师雁行茫然,“什么云彩?” 鱼阵指着白白的奶油,“甜丝丝软绵绵的,云彩!” 大家就都笑了。 小东西还挺浪漫! 晚上睡觉时,江茴跟师雁行隔着过道说知心话。 “如今买卖越发好了,可你也太累了点,关键地方我们又帮不上,要不要再雇两个人?” 师雁行翻了个身。 月色一般,只能隐约看见对面的轮廓。 “嗯,我也在想这个事儿。”她轻声道,“你跟郭苗现在做那些活儿着实大材小用了,称斤、煮粉而已,可以直接从县城里雇佣人来,带两天上手了就能用。人多了,你们就做管事,帮我看着,我也就能轻省了。” 江茴轻轻拍打着鱼阵的脊背。 小姑娘梦里长个儿呢,腿儿一蹬一蹬的,嘴巴里也嘟囔着什么“云彩”。 江茴闻言就笑,有点不好意思,“哪儿有什么大材。” “有,”师雁行笑着说,“除了我自己,我最信任的就是你了。” 江茴手一顿,心里热乎乎的,倒不好接话。 师雁行继续道:“下一步我准备把铺子的经营内容分割成两部分,蛋挞、蛋糕这两样以及后续开发的新点心都独立出来……” 不然总觉得乱糟糟的。 还有那个卤料粉包,单靠她们几个人磨太累了,前儿还有人问来着,虽没给结果,但后续肯定会有更多加盟商,弄个专业的小作坊势在必行。 卤料粉包的关键就在于配比,照她如今的方法,很难暴露。 但怕就怕有人使坏,闹出食品安全问题,所以人选方面必须慎重。 师雁行思来想去,觉得要不干脆就从人牙子那儿买两个小孩儿调理,反正活儿也不重,小孩儿心思相对单纯,更好掌控。 人口买卖的制度确实很残酷,但单纯从雇主的角度来说,又很让人安心。 一纸身契,就能从根源上斩断背叛的隐患,这种保险机制对现阶段的师雁行而言,太重要了…… 第二天是个特意留出来的空档,师雁行又做了个奶油蛋糕,亲自送去县学。 天地君亲师,这年头对先生那得像亲爹一般孝敬,没道理店里有了新鲜的吃食还不送去尝尝的。 意外又不是那么意外的,裴远山对夹着果酱的蛋糕胚很感兴趣,上面的奶油吃了几口就皱眉,觉得有点腻。 田顷充分发挥了弟子为师父解忧的功能,二话不说就用勺子从裴远山的蛋糕上往下划拉奶油,一边划拉一边一本正经道:“您老歇着,我来,我来!” 裴远山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从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脚。 “混账!” 有你这么划拉的吗?恶心吧啦的! 而且下手忒狠,那奶油是一点儿不剩啊,都露出底下的蛋糕胚来了! 他只是不喜欢吃太多,又不是一口不吃! 倒是宫夫人很喜欢,“这个待客倒是有趣。” 还特意挑出来一套精美瓷器,小心地切了一块。放好之后左右端详许久,调整下角度,心满意足。 又去泡茶,美滋滋端着去窗边看书去了。 窗外开着几丛野花,映着碧莹莹的草地,好一副临窗仕女图,整个儿瞬间风雅起来。 师雁行心生艳羡。 瞧瞧,这就是气质。 再看自家二师兄埋头苦干的样儿,啧啧。 不忍直视。 你还记得自己是位尊贵的举人老爷吗? 话说回来,读书人都这么清闲的么? 师雁行真就这么问了,田顷也很干脆地回答了。 “还真是。” 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朝廷重视读书,凡中秀才者,名下产业便不必再交税,故而民间就有好些人故意将自己的产业挂到有功名者名下,逃避赋税。 而到了举人,不光免税,每月还能白得二两俸银。 可以说只要没有大开销,举人老爷们完全可以躺平,咸鱼到死。 而且根据律法,举人就已经具备做官的资格,但因为竞争激烈,官职一般很低,位置也不好。 田顷出身商户,本就受歧视,想以举人之身谋取正经官职很难。 他家里也不缺这点,就不着急。 “我爹说了,家里八辈子没一个走科举的,我能考中举人就是祖坟冒青烟,知足了!” 把最后一点奶油刮到嘴里,田顷意犹未尽地看向师雁行,她手里还端着一块,没动。 师雁行:“……” 她试探着往那边递了递,“吃?” “吃!”田顷果断接过,回答十分铿锵有力。 年初的会试田顷没参加,因为之前裴远山就说了,照他现在的水平,就算侥幸得中进士,名次肯定也特别靠后,日后更难出头,不如再熬几年。 考秀才时,试卷内容全来自于书本,基本只要悟性够、记性佳,差不多就能过。 难就难在大部分人念不起书。 而到了乡试,考试内容就开始涉及政务和朝堂,后面会试更几乎完全脱离书本。 说白了,越到后面考的就越是做官需要的阅历、心计、城府。 而这些都是田顷所欠缺的。 师雁行恍然大悟。 难怪这时候的人都喜欢游学、文会! 你不走出去,根本见识不到外面的事,而不晓得时政,根本考不中进士! 田顷以惊人的速度吃完第二块蛋糕,擦擦嘴,“说起来,小师弟这上头比我强,就是偶尔稍显偏激了些。” 柴擒虎很早就随父亲外地赴任,几乎是在兵营里长大的,对民间疾苦这方面,了解得比一干同门都深。 可恰恰就是因为太深,很多时候感同身受,就喜欢“能动手就不吵吵”。 柴父之所以同意裴远山“弃武从文”的建议,也是想让这小子杀杀性子。 自古穷文富武,武官起家的基本穷不到哪儿去,所以最后柴擒虎能不能皇榜登科,不重要。 能不能做大官,也不要紧。 性子稳住了,不惹事,平安到老就知足。 师雁行听得眼发直。 你一个庆功宴上对同科大打出手的人,哪儿来的脸说别人偏激? 还是说……田顷在这门派里,真就算比较稳重的了? 话说回来,先生他老人家是为什么遭贬来着? 思及此处,师雁行忽然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拜了这师门……我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点? 章节目录 第69章 陀螺 师雁行从来都是个想做就做的人, 第二天一早,她就去找了周开,说起自己想买人的事。 周开虽然专管租售房屋, 但在封建社会,“人”也是可以租售的一种,各类牙人之间都是有联系的。 周开听罢, 先道了恭喜。 再想不到不久前的小姑娘会做得这样好, 眼见着是真真正正的掌柜的了。 “买人这事急不得,得好好挑, 关键是要心性纯正, 不然买回去也是个麻烦。师掌柜既不要太小的也不要太大的, 又只要女孩子,说不得得等一等,宁缺毋滥嘛。” 来到大禄朝以前,师雁行从没想象过自己会如此光明正大地参与和讨论人口买卖,不得不说,前些日子冒出这种想法时,她的心情极度复杂。 一方面因为现代化教育和平等的理念, 她内心深处极度抗拒这种交易; 可另一方面,现实教做人。 她自信,但还不至于盲目自信,做不到像古早玛丽苏小说中的女主角们那样在根深蒂固的封建王朝嚷嚷人人平等, 更做不到以一己之力与整套制度抗衡。 她想活下来, 想好好地活,就不得不入乡随俗。 或许这种妥协看上去近乎荒诞, 但如果她买了人, 至少可以保障对方活得像个人, 能享受到正常人所能拥有的一切权利。 买人的事交给周开去办,没什么不放心的,倒是师雁行马上从附近招了两个日间短工。 也是女孩子,一个十五,一个十六,都是在家做惯活儿的。 大禄朝普遍十八、九岁成婚,姑娘们也想给自己攒份嫁妆:普通人家给不了女儿多少陪送。 江茴和郭苗原本在店内入口处卖卤味和煮粉,这活儿没什么难度,就是记住价格,会看秤,会评判粉和饺子什么时候熟就完了。 这并不难,大部分内容在家时她们也是常做的,只是店里卤味种类太多,价格不一,背下来得要几天。 还有那个粉,姑娘们以前也没煮过,不晓得火候,得适应下。 至于调味,各色调料都是开店前就备好的,每一样里面都有小勺子,这个一勺、那个两勺的,不难记。 没什么繁重活计,只琐碎些,管一顿午饭,一个月几百钱,双方都很满意。 江茴和郭苗一人带一个徒弟,徒弟们都学得很用心。 哪怕在经济相对发达的县城,未婚的姑娘们想赚点钱也不容易。 师雁行是来了之后才切实体会到古代女人赚钱有多难。 以前她也看小说,经常看主角们穿越后直接做女红挣钱,可真正接触到之后才晓得都是扯淡。 常见的绣品大致分为棉绣和丝绣,前者用棉线在棉布上绣,成本低廉且不大上得了台面,有钱人不屑于买,普通人没必要买,处境非常尴尬。 至于丝绣,丝绸底布、丝线贵重,连针都是专用的,得专门买。 买不买得起另说,最要命的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从小就要帮着家里干活,手很粗糙。 就比如师雁行,刚穿来那会儿就发现原主的双手斑斑点点全是伤痕,倒刺、爆皮都是小事! 丝绸娇嫩,但凡手上有一点起皮,瞬间勾丝!整副绣品就废了。 甚至就连江茴,分明绣工不错,一开始也因为手掌失于保养而只敢碰棉布棉线。 真正的绣者,譬如翠云,那双手日日都要涂抹专用的油膏,冷水、重活都不会碰,当真嫩如剥笋、柔若凝脂,又细又滑。 两名雇员迅速上手之后,江茴和郭苗就能腾出空来帮师雁行打下手,压力骤减。 原本一切顺利,只是忽然有一天吃午饭的时候,师雁行发现其中一个姑娘把分到的肉挪出来,要往小袋子里放。 “你怎么不吃?”师雁行问。 那姑娘憨憨一笑,“我不用天天吃,带回去给爹和弟弟吃。” 师雁行皱眉,语气严厉起来,“要么你自己吃,要么让给别的同事吃,店里的东西一律不许带出门。” 她从未这样严肃过,众人都是一愣,气氛有些紧张。 那姑娘顿时无措起来,脸上涨红,“我,我想着……” 跟她一起入职的女孩子忍不住气道:“你傻呀!” 自己吃就是了,管什么老爹弟弟,他们没手没脚吗?年纪轻轻就要你养活? 师雁行叹了口气,语气微微和软了些,“这是员工餐,只属于员工的福利。你可以不吃,也可以吃双份、三份,吃饱为止,但决不能带出去。” 这是规矩,不然算什么事儿? 用我店里的饭菜养活员工的家人? 若是被那些重男轻女的家长们知道了,还不把女儿往死里作践呐! 饭后师雁行找她谈话,“秀儿,是你家里人让你这么干的么?” 秀儿十分忐忑,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生怕弄丢了这份体面活计,一张嘴,声音就发了颤。 “就,就我家去说您待我们很好,吃的也好,我娘就随口说了句,自己享福,怎的不带来家里人吃?” 她虽比师雁行年纪大,可总觉得这位小掌柜极有威严,一点儿都不敢放肆的。 本来干得好好的,还得了几回夸奖,谁承想…… 秀儿哀求道;“掌柜的,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求您别撵我。” 师雁行道:“没什么好哭的,我也不是真怪你,不过类似的事情不能有第二回,之前员工培训时我就说过的吧?店内物品一律不许外带。” 两个新员工来的第一天早上,师雁行就强调了纪律的。 秀儿含泪点头,十分羞愧。 她自然记得,只是却没想到员工餐也包含在内。 如今吃了教训,再也不敢了。 师雁行觉得她有点可怜,却不想因为这份可怜就纵容。 长痛不如短痛,任何潜在风险都要及时扼杀在萌芽状态,否则一旦她家里人尝到甜头,只会变本加厉。 “我听说你也快嫁人了,多长个心眼儿,”师雁行叹道,干脆加了把火,“今天他们能怂恿你从店里拿东西,保不齐来日就会让你拖着夫家帮衬娘家,帮衬弟弟,你夫家能愿意?到时候你两头不是人,还活不活了?不如一开始就掐断念想。” 都说嫁人就是女人二次投胎,这话在某种程度上也没错。 果不其然,这话一下子就给秀儿说懵了。 她还真没考虑那么远。 说完了秀儿,师雁行又去找到另一名新员工,红果,问她知不知道秀儿家的情况。 两人同时入职,就算一开始不认识,也应该比其他人亲近些。 果然,红果点头,忿忿不平地说:“多少知道些,秀儿家里一文钱嫁妆都没给她准备呢,只说带着原来的铺盖过去,听听,这是人话么?” 谁用旧东西做陪送?! 师雁行皱眉。 这种家庭太典型了,即便后世宣扬男女平等也屡见不鲜。 再观察两天看看。 如果秀儿扭得过来,她不介意拉一把,如果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只能随她去了,大不了重新换人,毕竟师家好味又不是什么慈善机构。 红果这姑娘还挺机灵,偷偷打量师雁行的脸色,大着胆子说:“掌柜的,其实秀儿挺好的,再给她个机会吧,让我去吓唬吓唬她家里人,保不齐就好了。” 师雁行失笑,“怎么吓唬?” 红果眼珠一转,就道:“她爹娘还指望她挣几个呢,在这里做活说出去也体面,哪里舍得丢?我就说她给您发现了,不想用了,他们肯定吓都吓死了,自然不敢再起坏心。” 她们现在还住在家里,有了活儿自然要往家里交钱,秀儿她爹娘肯定也不舍得没了这进项。 师雁行点头,“行,那你就先去试试。” 这姑娘不错,有情有义有胆有谋,也愿意担事儿,若日后开分店,或许比郭苗更适合做店长。 做完了员工的思想工作,师雁行回后面时,却听胡三娘子忽然来了句,“秀儿忒和软了,女人就得硬气点!” 呵,这是有故事的人! 又对师雁行道:“掌柜的放心,若她家里人敢来闹事,我一手一个当街捶死。” 这话说得波澜不惊,可任谁看了她阳光下闪闪发亮的健硕手臂,都不会觉得是玩笑。 师雁行笑道:“好,我信得过你,不过我也不是一味和善的。” 说得不好听一点,她就是个资本家!哪怕“达则兼济天下”,可这会儿不是还没到那个高度么?自然自保为上。 秀儿能改自然好,改不了,大不了换一个,替补人员多的是。 她又不是圣母,该强硬的时候必须强硬,没什么可迟疑的。 倒是胡三娘子方才说的话引起师雁行的兴致,过去问:“三娘子以前……” 胡三娘子倒不扭捏,也觉得这事儿没啥不好出口的,一边捣奶一边道:“我上头好几个姐姐,下头两个弟弟,早年爹娘想把我卖了给弟弟换彩礼,叫我听见了,在家里一顿打砸,又跑去村口喊冤,闹得十里八乡都知道,弟弟的亲事也做了蜡。” 戴着口罩,她的声音有些闷,但情绪非常平静,像在诉说一段平平无奇的八卦。 其实乡间“卖”女儿给儿子换彩礼的事屡见不鲜,但好歹都有块遮羞布挡着,胡三娘子这么一吆喝,谁都知道这家要卖闺女了,简直把几家人的脸都扯下来摔在地上踩。谁还敢在这风口浪尖上结亲? 又没有天灾人祸,冷不丁卖闺女,这事儿摆到明面上是要给人戳脊梁骨的! 气得村长和族长都跑到门上骂他爹娘丢人,又强忍着安抚三娘子。 胡三娘子知道,他们固然气自己的爹娘,但更气自己“不懂事”。 女娃嫁谁不是嫁?非闹成这样,日后谁敢要! 她不服。 凭啥? 女娃不是人么? “要么认命,要么就往大了闹,”胡三娘子轻飘飘道,“反正死都不怕了,也没什么不能的。闹到所有人都知道,他们反而不敢怎么样。” 牛奶桶随着她的捣动发出沉闷的“砰砰”声,不断溅起白色浪花,原本纯白的奶浆逐渐结块,似乎有什么要在历经百般捶打后破茧而出。 师雁行没说话,安安静静地听着。 她已经明白对方为什么会成为相扑手了。 相扑需当众除去上衣,只围住胸部,做了这行的女人,就相当于亲手斩断了嫁人的可能。 “掌柜的觉得我想留下,是不是因为贪吃?”胡三娘子忽然问。 师雁行想也不想点头。 这还用问? 店里谁吃得最多你自己心里没点数? 不信回头看看碗柜里的餐具,一堆碗里夹着的盆是谁的?! 胡三娘子:“……” 她脸上难得泛了点红,梗着脖子道:“那都是小事!” 师雁行斜眼瞅她。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对视片刻,都噗嗤笑了。 胡三娘子笑了一回,弯腰将桶里的黄油块捞到纱布里,师雁行顺手帮了一把,两人各持一头挤了一回水,然后放到木格子里压起来。 不一会儿,残存的乳清就顺着木格子的缝隙渗出来,滴滴答答落到下头的陶盆里。 这也是好东西,不能浪费了。 滴水声持续了好久,似绵绵不绝的春雨。 阳春三月,万物复苏,墙外大道上栽种的几株大柳树萌出细嫩的尖芽,已是郁郁葱葱,满目苍翠。 胡三娘子直起腰来,看着阳光从日益繁茂的枝桠间漏下来,拢成一道道绚烂的光柱。 她摘下口罩,用力吐了口气,“在这里我觉得自在。” 她觉得这个小掌柜跟外头大部分人都不一样,小小的身躯里好像有使不完的劲儿,像一只永不停转的陀螺,滴溜溜往前走。 胡三娘子有点好奇,好奇这只陀螺究竟能转到哪儿?转到什么时候? 她想亲眼看看。 章节目录 第70章 桑椹 不知道红果具体是怎么吓唬秀儿爹娘的, 反正第二天秀儿来上工时,整个人好像就有点不大一样了。 干活更认真了,偶尔没客人时,似乎在晃神, 不知在想什么。 师雁行私下里问了秀儿, 秀儿沉默半晌, 只憋出来一句,“掌柜的, 我以后好好干活。” 昨儿红果直接跟了她家去, 骗她爹娘说她被抓着偷偷带饭, 可能要被辞退了。 当时秀儿还一个劲儿拉红果, 脸涨得通红,十分羞愧。 怎么能对爹娘说谎呢? 结果她娘张口一句就把秀儿说懵了。 “啥,竟有这事儿?这死孩子怎么能这么着呢?” 又对红果说笑,道不过是几口饭罢了, 小姑娘家家的饭量小,一时吃不完,节省惯了,想着留下慢慢吃也是有的,又辗转托她帮着说好话,千万别丢了活儿云云。 红果一走,秀儿的爹娘却又瞬间拉了脸, 戳着秀儿的额头骂她。 “不中用的玩意儿, 明儿再去上工!给人退了就别回来了。” 秀儿被戳得一个趔趄, 委屈得几乎哭出来。 不是你们说让我把好肉带回家的么? 怎么出了事, 又全推到我身上? 然而第二天早起时, 她娘却跟突然变了个人似的, 对着秀儿前所未有的和颜悦色起来,甚至在给弟弟煮鸡蛋时,破天荒多煮了一个。 “来,秀儿,吃鸡蛋,娘是疼你的……” 又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话里话外都是家里人其实是很疼你的,只是都不容易,你如今熬出来,日后挣了钱,千万别忘了提携家里。 挣了钱…… 钱…… 秀儿看着桌上那颗曾经无比渴望的鸡蛋,突然有些作呕。 她一直是个很软和的人,被人骂也不会反驳,只是笑笑,可今天,却有股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无名火,在胸膛内熊熊燃烧,烧得她头晕目眩。 她甚至不知自己为什么气,几乎想抓起那颗鸡蛋摔到地上。 谁稀罕你们的鸡蛋?! 但最后,她还是慢吞吞剥了鸡蛋吃了。 小掌柜说了,好东西不要白不要。 我也是这个家里的人,辛辛苦苦喂鸡喂鸭,凭啥连颗蛋都不能吃? 就吃! 很多东西就是这样,说明白也明白,说不明白也不明白,中间只隔着一道线。 一旦某天因为某种契机扯断了这根线,也就懂了。 短短一夜之间,秀儿觉得自己好像跟以前不一样了,似乎有某种一直以来约定俗成的东西被她亲手打破,一切正沉默而迅速地朝着某个她从未触及的方向狂奔。 这种失控令她恐慌,恐慌且茫然,茫然中又夹杂着淡淡的歉意,对爹娘亲人的愧疚。 可这些负面情绪之余,秀儿不可否认地体味到前所未有的快意,那是一种如狗脱离了项圈、马没了笼头一样,能亲手掌握某种东西的快意。 这种快意到底是什么,或许秀儿现在还说不清,可她上瘾了。 秀儿不想细说,师雁行也没追着问,只暗中嘱咐红果注意她的情况。 一连几天,秀儿都没什么不对劲,工作也越来越熟练,甚至比红果更拼,师雁行才彻底放了心。 伤心不要紧,人的成长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亲情嘛,这种没有标准的纯粹体验派的虚幻的存在,完全不能用理性思维衡量,其实本质上跟爱情一样,都是奢侈品。 有,那是锦上添花;没有,丰厚的酬劳完全可以弥补一二!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气温急剧升高,到了三月底,中午已经挺热了,甚至大太阳下夹袄都穿不住。 桑椹开始上市,集中成熟的那段时间稀烂贱,满大街都是。 浆果类皮薄汁多,很难储存,熟了就要赶紧卖,卖不完隔夜就烂。 师雁行很喜欢桑葚,买了几次,结果就捅了桑葚窝: 县城外有几个村子附近特别多桑葚树,每年到了桑葚集中成熟的时节,村民们根本摘不完,只能眼睁睁看着烂在树上,或被鸟雀啄食。 如今都知道城里师家好味做什么蛋挞、蛋糕的要用新鲜果子熬果酱,便成帮结伙过来推销。 看着他们大老远推车挑担地来了,热得满头油汗,几层衣裳都被汗水浸透,老的少的都对自己赔笑脸,点头哈腰卑微至极,师雁行实在不忍心拒绝,差不多的都收了。 确实便宜,反正也不吃亏。 于是连着好几天,师家好味推出了桑葚口味的蛋挞,还有抹了桑葚果酱的光腚鸡蛋糕。 奶油蛋糕的订单不是每天都有,但平均一月下来也能有十个八个,用途花样百出:生日、婚宴甚至就是单纯想吃了。 师雁行对这种即能维持格调又能赚钱的频率很满意,空闲时间正好卖点散货。 如今县城内体面人家早已将师家好味出品的蛋挞和奶油蛋糕视为上上佳品,若谁家聚会、宴饮过后的甜品桌上没有这两样,啧啧,那可真是…… 师雁行每天早上都烤两个大的蛋糕胚,对半剖开,慷慨地涂满幽紫色酸甜桑葚果酱,重新盖好后均分成小巧的扇形,边缘都用干净油纸包裹好。 大个儿蛋糕价格昂贵,大半食客都不舍得入手。 但分成小份后,这种顾虑便消失了。 零买可能会略贵几文钱,但总体价格降低,偶尔咬咬牙,也能买块过把瘾、解个馋。 虽因没有奶油涂层,远不似生日蛋糕气派,但蛋糕果酱的搭配十分清新爽口,价格又相对亲民,好些一直对奶油蛋糕可望而不可即的人们纷纷闻风而来。 买不起原装,我还不能买个低配了? 四舍五入也算吃过蛋糕的人了! 鸡蛋糕风味淳朴厚重,单吃可能有点噎,稍显平淡,可加入莹润的果酱之后,这份平淡瞬间被打破。 出售前的果酱蛋糕一直放在铺着硝石粉包的柜台内,酸甜可口的果酱经过冰镇降温,越发清爽,几口下去,好似令人讨厌的春燥都消减不少。 如今师家好味几乎成了五公县的时髦饮食风向标,只要这边卖得好的,要不了多久,低配版便会雨后春笋般冒出来。 像是卤肉、肉脯之类的就别说了,现在基本上是各大餐馆必备,因不晓得秘方,各家味道也不一样,但价格低,能撑场面,倒也招揽了不少中低层客户。 整个三月份蛋挞、蛋糕气势汹汹,那些人又跟风模仿,奈何酥皮易得,配方难求,只学个皮毛。 蛋挞倒还好些,精通中式糕点的都会酥皮,买两个尝尝,蛋挞液的成分也就剖析的差不多,最后成品竟能有七、八分相似。 只是奶油蛋糕不好办,大部分跟风者都是照着做发糕的方法来弄的,首先蛋糕胚的味儿就千差万别。 配方也不对,有些人贪便宜买了一吃,大呼上当: “这他娘的不就是我老婆蒸的发面鸡蛋饼子嘛!” 更别提奶油。 好些人想破头也想不出到底怎么才能把液体牛奶变成泡沫似的奶油…… 故而如今奶油蛋糕仍是独一份。 即便是仿品众多的蛋挞,因师家好味味道最佳,品种最多,也仍拥有体量最大最忠诚的死忠粉群体。 尤其是以郑家为首的不差钱的,对仿品根本看都不会多看一眼! 要的就是独一份,要的就是格调! 跟我说便宜? 瞧不起谁呢! 如今经营正式走上正轨,每日固定品类的纯利润都能稳定在四两以上,这还不算每月供给陆家酒楼和王桃那边的卤料粉包。 前儿又有人来问,说想贩了卤肉去他们镇上卖,问能不能便宜点。 师雁行问了位置,距离跟青山镇差不多,就提出了同样的加盟建议,有个人当场应下,还有一个回去考虑了几天,回来也同意了。 于是又是两份加盟生意。 因有了红果和秀儿帮忙,郭苗和江茴能腾出手来去磨粉包,暂时还忙得过来。 江茴高兴得不得了. 现在她这个账房可算名副其实了,每日盘账都要算好久,账本子都一大摞了呢。 但师雁行却总觉得一切太顺利了些。 “或许就是这么顺利呢?”江茴喝着她新调出来的桑椹酸奶道,“咱们都累成这样了,有如今的局面也是应得的。” 鱼阵顶着一圈奶胡子,抬头跟着喊:“应该的!” 酸奶倒不必师雁行亲自做,中国人几千年前就开始喝酸奶了,如今天气渐热,各色乳酪和果子饮品开始出现在街边各大店铺、摊贩内。 早起天刚亮就有沿街叫卖的,师雁行隔着窗子喊住,买了桶酸奶。 也不下楼,就从二楼窗子里顺下钩绳,卖奶人把称斤的酸奶挂上去,师雁行拉动绳子钓上来,然后再把钱顺下去,完活儿。 临街百姓们都是这么干的,懒! 熬好的果酱用硝石降温,就能保存好几天。 打开盖子狠挖几勺扣上去,紫色的果酱混着果汁,迅速盖满整碗酸奶,挖一大勺,沁凉舒爽,奶香浓郁,一天好心情。 师雁行笑着戳戳小姑娘的下巴,“是啊,应该的。” 来城里两个多月,她和鱼阵都窜了个头,尤其是她,足足长了大半个头。 幸亏之前做的新衣裳都额外留了尺寸,不然还没上身就穿不得了。 没得说,营养和运动量跟上了,心情也舒畅,快速发育是必然。 只是发育得太快了,抽条太快,看着人格外瘦。 前几日师雁行忙,差不多十天没顾得上去县学探望师父师娘,结果再见面,直接就把裴远山和宫夫人吓懵了,拉着手问要不要请大夫。 突然暴瘦能有什么好事儿! 又骂田顷不关爱同门。 都病成这样了还不在意。 田顷被骂得晕头转向,心想我天天去,天天看,自然不觉得多惊讶。 再说了,孩子也该抽条了! 不然一辈子是个矬子! 但他不敢说,乖乖挨骂。 师雁行在旁边乖乖听,心道娘咧,就这口才和准头,师父您得罪人被贬官似乎也不怎么意外了。 倒是三师兄柴擒虎又来了信,说在州学待得浑身发霉,过阵子也要来避暑。 反正自家师父学问不比学里的先生们差。 大意就是:老子要转学! 师雁行不觉失笑。 柴擒虎刚中了秀才,成绩不错,又是官宦子弟,顺利入州学就读。 奈何他闲不住。 总觉得不是去读书,而是被圈/禁了。 又说他实在闲着没事儿,经常逃课找以前的伴当活动筋骨,结果人越聚越多,最后干脆拉了个摊子走镖。 还非常热情且嘚瑟地向田顷说:“以后师父再被贬,我就能光明正大沿途护送了。” 师雁行:“……” 喂,你考的是文举吧?走什么镖啊! 她看了眼裴远山,面沉如水,总觉得师父可能不大想要这样的孝敬。 乌鸦嘴! 临走时,田顷暴躁且幽怨地往她衣兜里塞银票。 “多吃多睡,养点膘!” 师雁行推辞不过,开心收下。 师兄真好! 谢谢师兄! 然后转头就给他充了饭卡。 师家好味开业以来头一位预充值超级VIP客户诞生了。 玩笑归玩笑,晚上睡觉时,师雁行不止一次骨头疼。 也没什么好方法,就是多注意营养均衡全面,每天坚持喝奶,再熬骨头汤。 虽说后世科学家和医生们反复强调熬骨头汤补钙的效果微乎其微,但是……它好喝啊! 一样东西已经这么好喝了,还要啥自行车! 喝就完事儿了。 身体成长所带来的好处显而易见: 视野高了,力气大了,师雁行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 她开始向胡三娘子讨教锻炼的方法,琢磨着等那位三师兄冒头的话,也可以学点兵器啥的? 女人嘛,能打不吃亏。 鱼阵的思维更清晰,口齿更清楚,十位以内的加减乘除已经难不住她了。 《三字经》背熟了,开始换《百家姓》,每每田顷过来,“代师巡狩”检查完师雁行的功课后,还会跟小朋友开小灶,带着她背连江茴都没听过的诗。 小姑娘很聪明,师雁行再一次确信遗传很重要。 而江茴的提前启蒙也很关键。 也不求她以后当什么才女,人多读书总没坏处。 至少出门在外不容易被骗。 偶尔柳芬带着有福和有寿来玩,两边家长交流起孩子们的学习进度,有寿就很受挫败。 鱼阵进度太快了! 弄得他每次想偷懒时,压力都很大。 有福好像天生不是读书的料,今天教三句,明天忘两句。 但她本人心态过硬,也不跟人攀比这个,总拍着巴掌说“鱼仔你好棒啊”,然后下一句就是“咱们跳房子吧”! 鱼阵白天会陪有福玩儿,但晚上则会小大人似的叹气,对师雁行和江茴忧心忡忡道:“有福这么下去不行呀!” 第一次听她叹气时,师雁行和江茴差点笑死。 这都什么教导主任范儿! 四月初一,阴有小雨,店内客人不算很多。 刚开门,周开就来说了买人的事。 “西边有两个省大旱,转过年来至今没下过一滴雨,虽还没到秋收,可我们估摸着,少不得要有人卖孩子了。” 师雁行叹了口气。 靠天吃饭就是这样,一场雨、一阵风,都能决定生死。 其实未必所有爹娘都想靠卖孩子发财,只是实在养活不起,不卖,全家饿死;卖出去,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还有师雁行托周开找的以后专门磨卤料粉的小作坊,也有了眉目。 “照您的要求,离这边近,只隔着一条街,衙门巡逻也是勤快的。一进小院子,不大,不贵,但够用,现在的租客五月底到期,您得空去瞧瞧,若中意,提前定下来……” 正说着,进来两个男人,嚷嚷着要点菜。 周开一见,忙起身告辞,“不打扰您做生意了,有事儿您随时找我。” 师雁行送出去,折回来时,就见那两人已经点了一桌子,一边吃一边四处乱看,又小声说着什么。 师雁行皱眉。 总觉得,不像什么好东西。 章节目录 第71章 跟踪 师雁行一个眼神, 江茴就跑去后院,对依旧孜孜不倦捣奶的胡三娘子小声道:“进来俩人,好像要闹事。” 胡三娘子闻言精神一振,喜上眉梢。 她当即手中活计一丢, 顺手去墙角抄起短棒, 抬腿就往外走, “怕不是我的买卖来了!” 两人推门一看,见师雁行正同那两人说话, 听见动静抬眼往后一瞧, 对她们微微摇了摇头, 示意先不要轻举妄动。 胡三娘子应下, 又对江茴低声道:“区区两个夯货不值一提,店内有我照应,后头若乱了,你只管跑出去报官!” 平时她们就教导了鱼阵, 只要娘和姐姐不开口,不管下头乱成什么样儿都别露头,暂时倒不担心她。 江茴沉默着点了头。 她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也想象不出之后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一时间大气都不敢出,心脏狂跳,好像随时都要从腔子里蹦出来。 可眼角的余光瞥见胡三娘子越发结实的臂膀, 就又会奇迹般镇定许多。 那边那两人就对师雁行笑道:“小娘子年纪轻轻掌一家店面, 当真是辛苦了。” 师雁行道:“赚钱嘛, 哪有不辛苦的。” 那两人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就啧啧出声, “小娘子这话说的不对, 你觉得辛苦,是没找对门路。只要有心,自然多得是好法子。” 上正菜了! 师雁行在心里冷笑几声,“什么法儿?” 说话那人身体前倾,压低声音道:“你们娘儿们几个日夜操劳,家中又无男人当门立户,这么打拼非长久之计,便是日后找婆家也是个麻烦呢。 依我说,倒不如把那卤味和蛋糕的秘方卖了,一口气收一大笔钱,自此买房置地安居乐业,再不必受风吹日晒起早贪黑之苦。” 这对话方式师雁行并不陌生,之前在青山镇上陆家酒楼就经历过,倒不意外。 故而她闻言只是笑,“恕我直言,我冷眼瞧两位大哥也不是宽绰的,不知能给什么价?” 那两人闻言也不恼,只是笑嘻嘻往上比了个大拇指,得意洋洋道:“兄弟我不过是与人跑腿的,自然不算什么,小娘子这么说也没差。 可咱们哥儿几个上头有人,如今小娘子入了主子的眼,可不就是时来运转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然是上头有人,不然就凭你们俩夯货也不敢来放屁。 师雁行有点不耐烦,“哪位主子?到底能给多少钱?” 见她如此迫不及待,说话那人就觉得这趟怕是十拿九稳,一脸“算你识相”的表情道:“三百两!足足三百两!” 师雁行:“……” 短暂的沉默过后,师雁行重复确认,“三百两?” 那人重重点头,嬉皮笑脸道:“怎么样?够你们买个院儿啦。” 三百两! 足足三百两! 好大方! 想当初陆振山都给开到五百两,经过这小半年经营,师家卤生意越发红火,市值一路飙升,竟直接到了……三百两! 师雁行直接就乐了,“不知哪位大爷有如此眼光?” 来,说出来让她听听,到底是哪个挨千刀的! 真当来打发要饭的呐! 不算供应的那四家卤料粉包,如今光是师家好味铺面的日均净利润就在四两半左右,一年少说一千三四百两的赚头! 区区三百两,零头而已,要饭的都嫌砢碜! 那兄弟俩隐约觉察到有点不对劲,当即把脸一变,“问那么多做什么?只管拿钱走人就是了。” “说得好,”师雁行也不装了,手指往桌面上点点,“付钱,走人!” 两人面色一变,蹭的站起来,“小娘皮,少敬酒不吃吃罚酒!” “趁今天还能好声好气同你说,识相的就哎哎哎!” 他说着话,突觉脖领子一紧,顿觉呼吸艰难,整个人双脚离地,竟直接被从后面拽着领子提起来了! “我家掌柜的让你们付了钱滚蛋,听不懂人话么?!” 胡三娘子一把抓起他,两条手臂上的肌肉绷出漂亮的线条,黑着脸喝道。 那人一阵慌乱,四肢拼命挣扎,撞得四周桌椅咔嚓嚓响成一片。 他的同伴也没想到这店里竟还有一员猛将,愣了会儿才战战兢兢上前,又想帮忙又不敢动手。 万一这娘们儿的拳头往我身上招呼咋办?看着可不想吃素的! “你,你要干什么,别乱来啊!警告你,有你后悔的时候!” 店内还有几桌客人,见状俱都面露惊恐,师雁行笑着安抚道:“没事没事,大家不必担心,碰上不长眼的想吃霸王餐呢!” 才刚也有人听见那几句“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话了,闻言顿时愤愤道: “光天化日的,竟还有这样没王法的东西!” “小掌柜,报官吧!” “就是,让他们吃官司,省得日后报复呢!” 胡三娘子把拎着那人往墙上一按,贴年画似的,空出一只手来在他腰间、怀里乱翻,果然摸出来一只干瘪钱袋。 她将钱袋往江茴手里一丢,“算账!” “哎!”见她果然轻而易举制住匪徒,江茴心头大定,又涌起一股怒火,胆子也大了,果然去算账。 算了一回,江茴又扭头喊:“还欠二十七文!” 呸,没钱点什么肉! 不要脸! 胡三娘子拉着脸看第二人,“嗯?” 那人见同伙在她手上死鸡似的,竟无一点反抗之力,早歇了斗智斗勇的心,哆哆嗦嗦往外掏钱袋。 “都,都在这里了。” 他们就是传话的小角色,犯不着为了一口气拼命。 脸面算什么! 先想法子脱身再说! 江茴怒气冲冲上来,一把夺了钱袋,板板正正数出来二十七枚大钱,又把剩下的甩给他,“我们是诚信经营,谁稀罕你们这几个臭钱!” 说罢,转身回去入账。 师雁行笑着看了一回,又敷衍客人们一圈,“让大家受惊啦,算我们的不是,今儿这顿都记在我账上。” 众人不曾想还有这般意外之喜,闻言顿时欢呼出声,纷纷夸赞掌柜的大气,又喜气洋洋起来,刚才那丁点惊慌瞬间消弭于无形。 没想到啊没想到,还能白吃白喝! 要是以后天天有这等好事就好啦! 胡三娘子拖垃圾似的将那人拖到门口,一把丢出去,又扭头看另一个。 那人:“……娘咧!” 干脆抖着两条腿自己跑出去了。 跑出去两步又回头看,见胡三娘子没追上来,这才战战兢兢退回,抓起地上的同伴,在一片哄笑声中跑远了。 附近几个铺面的人听见动静,都探出脑袋来看,又有看热闹不怕事大的跟着叫好。 师雁行置若罔闻,迅速从柜台里抓了一把钱塞到钱袋里,又将钱袋抛给胡三娘子。 “摘了围裙,小心跟上那两个人,看他们去哪里,跟什么人接头!该花的钱别省着!” 胡三娘子只觉脑后生风,本能地反手一抓,便将沉甸甸的钱袋握在掌心。 听师雁行语速飞快地说完,她当即应了,一把扯下围裙,露出里面灰突突毫不起眼的短打,又胡乱抓了块包头裹住脑袋,埋头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去了。 “飒飒!”江茴跑过来抓着师雁行上上下下地看,见她没受伤才松了口气,“又让三娘子跟上去做什么?她一个人,可别出事。” “大白天,一般出不了事。”师雁行冷静道,“况且这正是显示她本事的时候。” 让我看看你能做到哪一步! “他们还会再来吗?”见师雁行把胡三娘子撒出去,江茴不禁跟着悬心。 “会的。”师雁行斩钉截铁道。 人怕出名猪怕壮,来饭馆捣乱不外乎三种可能: 一是同行嫉妒,故意派人搞破坏,常见的招数是伪造点食品健康问题,搅得店开不下去。 一开始师雁行也是这么想的,但那两人没这么做。 二是无赖眼红,想来混点钱花花。 但师家好味早在开业之初就跟本地衙役们打好关系,后来更有郑平安隔三差五就带着一干差役们出入,有眼睛的人都知道她跟衙役们关系好,等闲无赖根本没这个胆子招惹。 第三种可能还是眼红,但对方有点势力,想将下蛋金鸡据为己有。 这个人会是谁呢? 刚才跟他们交锋的过程中,师雁行就一直在琢磨可疑对象。 竞争对手?本地几家老字号酒楼? 还是那句话,自己跟街头衙役们混得烂熟,几乎相当于衙门的半个自己人,寻常酒楼会主动招惹吗? 就算招惹,也应该会首选第一种方法。 最了解你的是敌人,同行最知道同行怕什么,只要隔三差五弄点幺蛾子出来,师家好味想正常经营下去都难。 到时候要么从县城这片舞台黯然退场,要么低价出售。 那时候他们再趁火打劫岂不是好? 这无疑是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法子。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高。 就算是酒楼,背后也一定有靠山。 所以归根结底,师雁行要找的还是最后面的操盘手。 只有找到真凶,才能斩草除根一劳永逸。 是官! 一定是官! 说句不中听的,若真论及五公县地头蛇,郑家绝对是数一数二的! 她师雁行公然跟小官人叔侄相称,二少奶奶又隔三差五带着小辈们过来玩,好得跟一家子似的……谁会想不开轻易招惹? 师雁行就不信之前没有土著眼红,但都没动手,为什么? 还不是看郑家的面子! 现在又为什么动手了? 因为是官! 只有官员才能如此不将郑家放在眼里。 不过五公县内排的上号的大小官员也有十来个,会是谁呢? 官职太低的不予考虑,芝麻小官恐怕还斗不过地头蛇。 太大的么,师雁行天天往孙良才孙县丞家跑,他又不傻,如果真的有别样心思,直接给点暗示就行了,犯不着这么麻烦。 县令苏北海? 也不太可能。 之前师雁行还想借着奶油蛋糕的势头打通这层关系呢,奈何也不知苏北海是真的清廉如此,还是过分小心,愣是门缝都没给漏一条。 无奈之下,师雁行又端着蛋糕回来了。 二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既然苏北海不领情,那就继续巩固孙良才。 做人别太轴太执着,不然消息传到孙良才耳朵里,他会怎么想? 好么,瞧着如今抖起来了,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不将本官这个县丞放在眼里,已经想去扒拉县太爷了? 不是大老爷和二老爷,那么县衙门剩下的官员还有什么来着? 主簿一名,正九品,分管一县粮马; 典史,掌管文移出纳; 另有巡检,从九品,算作是地方武官的头儿。 这几个都是比较上得了台面的,剩下的还有管牢房的、管驿站的、管仓库的等等,都不入流,比较边缘化,中选的可能性不高。 也就是说,现在嫌疑最大的就是主簿、典史和巡检三人,师雁行暂时都还没有机会接触,更完全不清楚他们的为人和行事。 会是谁呢? 却说那边胡三娘子一路尾随,不断利用行人和街边摊贩、招牌遮挡,顺利跟着那两人来到一座戏园子。 两人也颇警惕,进戏园子之前还特意站在门口张望一回。 胡三娘子不敢跟得太紧,只隔着一个街口眺望。 直到两人都进去了,胡三娘子这才溜过去。 进去? 不好,之前自己与他们正面冲突过,哪怕换了衣着也极容易被认出。 而且戏园子里这么多人,进去之后少不得挨着找,又是一场麻烦。 怎么办好呢? 难得掌柜的派了这么个正经活儿! 胡三娘子正想法子时,突然一低头,跟个门口提篮卖瓜果蜜煎的孩童对上眼,顿时计上心来。 戏园、酒楼、茶楼等处常有此类小贩出入叫卖,谁也不会起疑心。 她冲那孩子招招手。 小孩儿不理。 胡三娘子又抓出来一把钱,小孩儿眼睛一亮,提着篮子一溜烟儿跑来,笑得狗腿兮兮。 “姐姐什么吩咐?” 胡三娘子失笑,却不急着将钱给他,只低声问:“才刚进去那两个人看清了没?” 小孩儿点头,“姐姐要找他们出来?” 胡三娘子摇头,先数了几个大钱与他,又细细吩咐起来。 “你权当进去叫卖,看清楚那两人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千万不许给他们看出端倪。” 那小孩儿抓了钱一笑,“这有何难?之前我还帮一个婶子去青楼抓过奸哩!” 还是个熟练工! 胡三娘子:“……做过最好,你只管看清他们与谁说话,也不要声张,只装着没事人一般再出来找我。咱们一起去对面茶馆蹲着,等什么时候那人出来,你就指给我看,我就将剩下的钱给你,如何?” 那小孩儿一日卖瓜果点心才挣几个钱?如今只是替人跑个腿儿就白得这许多,也不问找人做什么,只满口答应,果然略整整衣裳,滋溜钻进戏园子里去了。 不多时,胡三娘子就听见他在里面挨着问:“大爷,买蜜饯么?” 胡三娘子一笑,径自去街对面的茶馆坐下。 章节目录 第72章 知己知彼 “那两人在戏园子待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倒是接头的人直到戏散,方才随大流出来。” 胡三娘子这一去就是大半个时辰,回来后将自己看到的原原本本说与师雁行听。 “我跟着他一路直行,亲眼见他进了衙门后门。” 衙门等处虽有正门,但大部分时间都是装饰,若非正事和顶上的几位官员,一般都走侧门。 可若走后门,就是私事了。 “真的是官府的人!”江茴恨声道。 父母官父母官,不为民做主就算了,反调过头来祸害,真是该杀! 越想越气,江茴突然又骂了句,“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她忽然爆发,倒让师雁行有些错愕,再细看表情,隐约好似带着旧怨。 见师雁行神色有疑,江茴不大自在地扯了扯面皮,生硬地转移话题,“要不要去找孙大人?平时收了那么多好处,也该出出力了。” “不能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先不急。”师雁行收回视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摸摸敌人的底细再说。” 况且有句实话她没对江茴讲。 严格论起来,孙良才收好处了么? 这事儿还真就是似是而非! 他没要钱,没要任何值钱的东西,也没承诺一定会帮忙办什么事。 孙母倒是天天吃着师家好味的菜,但这事儿打从一开始就是师雁行自己主动,明摆着说了是“投缘”“孝敬”。 而且,只是一盘菜而已,顶了天值多少银子? 如果这事儿真的棘手,孙良才决定撕破脸,要么矢口否认,要么完全可以公开算钱,一股脑把迄今为止孙母吃的东西都折成现银丢回来! 师雁行有些不快。 自己现在还是太弱了。 因为太弱,所以她能回报给对方的东西就很少,完全不能算做等价利益交换,只能算是求人。 既然是求人,双方自然不可能处于平等地位。 主动权不在自己手里,就算已经投入了也要小心行事,掌握好度。 孙良才这条线要用吗? 肯定要用! 不然师雁行干嘛那么辛辛苦苦孝敬个毫无血缘关系的老太太? 又不是慈善家。 关键要看怎么用,什么时候用。 必须得既让孙良才出力,又让他觉得你知情知趣,不什么破事儿都去烦他。 傍晚郑平安像往常一样路过瞅一眼,师雁行把白天发生的事跟他说了。 “我觉得十有八、九就是衙门里的官员。” 她给郑平安调了一碗桑葚果酱酸奶,慢慢说着自己迄今为止的推断,“今天的手段实在不入流,派来的人也无用,所以他应该没有太大的实权,不然完全可以调动衙门的人,公开给我安个罪名,让我转头去求他。” 店里点了灯,蓝色的火苗映在师雁行眼底,灼灼有光,亮得吓人。 是一种想迫切揪出幕后黑手弄死他的光。 “他手头未必紧吧,但必然贪婪,行事鬼祟,不想让同僚们知道。或许是单纯不想有人分一杯羹,又或许是要脸,自己也觉得为了一年千来两银子对付孤儿寡母说出去丢人……” 师家好味是个新铺子,纵然赚钱也有数,正常官员譬如县令苏北海,那是师雁行主动往上凑都不搭理的。 但这人却巴巴儿来贪,可见眼皮子浅。 郑平安一边吃一边听,等听完,那一碗果酱酸奶也见了底。 师雁行道:“一击不中,他们肯定还会再来,手段必然更龌龊。” 郑平安点头,抓了帕子擦擦嘴,“听你 这么说,我心里已大略有谱,先别急,我去查一查。” 他也被惹出火来。 不管幕后黑手到底是谁,分明是没将郑家放在眼里! 县衙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员,郑家逢年过节哪个不打点?! 他就不信对方不知道自己跟师雁行叔侄相称,竟没有一点顾忌,这是吃了我的还要打我的脸! 世上就没有这个道理! “用不用我拨几个人在暗处盯着些?”郑平安看着这屋里一群女人,总觉得有些不放心。 亏得这姑娘胆大,若是一般小孩儿,早吓哭了,哪儿还有心神想着怎么报复回去! 师雁行笑着摇头,“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早晚得有这么一出,他们若没机会下手,时间久了,保不齐又要闹什么幺蛾子。不过也要麻烦二叔你们多多往这边巡逻,省得真闹出来没个自己人接应。” “要的。”郑平安点头,“你不说我也要这么办,明儿我就同几个要好的兄弟们说,让他们多多往这边来。” 胡三娘子瓮声瓮气道:“店内有我,必然护得几位娘子周全。” 师雁行道了谢,“此事先不要打扰大官人。” 郑平安抓起佩刀往外走,闻言笑着给了她一个脑镚儿,“我也不是三岁的娃娃了,遇事便要哭着回家喊爹!走了!” 一踏出师家好味,郑平安的脸整个就拉了下来,索性也不回家,掉头大步往衙门走去。 这一晚,师家好味谁都没睡好。 鱼阵虽未亲眼目睹全过程,但白天也听见了下面丁零当啷的动静和食客们的惊呼,晚上窝在江茴怀里,大睁着双眼问:“娘,坏人来了吗?” 江茴拍了拍她的脊背,安慰道:“没呢,安心睡吧。” 她抬头看了对过床上的师雁行一眼,呼吸声格外轻,且无规律,显然也没入睡。 鱼阵嗯了声,又问:“他们会打人吗?” 对小孩子来说,挨打就是天大的事了。 “不会的,”师雁行忽出声笑道,“胡三娘子一拳能打他们两个!” 鱼阵一听,咯咯笑起来,笑完了又说:“我也要打两个!” 见她终于笑出来,江茴跟着松口气,毫无诚意地敷衍道:“行行行,你们都一拳打四个,飒飒,快别多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省得贼人还没等到的,倒先把自己的身子搞垮了。” 大不了跟他们拼了,还敢当街杀人不成? 再不济,不开店了,以后她们就专卖卤料粉包,照样过日子。 第二天一早,郑平安就顶着黑眼圈来了,进门先要一壶浓茶醒神。 “主谋应该就是主簿王德发,他本人无甚才干,只是命好,有个妹妹给知州当小妾,吹枕头风帮他买了这么个芝麻小官。” “哪个知州?”师雁行问道,“若是本地知州就麻烦了。” 若是直辖,哪怕打通苏北海的关系也无用,顶头上司啊! “没那么巧,”郑平安一口气喝干一杯茶,闻言笑道,“异地做官,买官也不例外,而且这种事也不是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得看什么地方有缺。那王德发不是本地人,妹夫离这边几百里呢!” 如果是直辖反而好办了,郑家能在五公县立足,要打点可不止本县! 本地知州**认识! 王德发本来想得挺好,借着妹夫的光弄个官儿当当,弄点钱花花。 谁知朕当了官才发现官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好做的。 他不是五公县本地人,妹夫又管不着这里,自己能力又不济,衙门上下有能力的,瞧不上他;没能力的,也不指望巴结他高升,所以几年下来,身边只聚拢了一群鱼鳖虾蟹。 那王德发日常管 着一县粮马,也颇有油水,可总觉得不够花。 五公县内有名有姓的富商们要么根本不畏惧他,要么早就有了靠山,王德发都无从下手,正急躁间,师家好味横空出世。 有狗头军师帮着盘算一回,说别看那铺面小,一年少说也得一千两银子。 “若大人弄了来,多开几个铺面,怕不是三五千也有得指望!” 王德发怦然心动。 不敢碰那些大老虎,我还不敢弄几个娘们儿吗? 若这事儿真成了,说不定他还能挤出点来孝敬妹夫,转头换个更大的官做做。 “会不会是他妹夫让王德发四处敛财?”江茴担忧道。 师雁行和郑平安对视一眼,整齐摇头。 “不大可能。” 王德发的妹夫官居知州,光自己地盘上就多少油水可捞?怎么可能看得上这仨瓜俩枣的! 就算真想四处捞钱,多得是下头官员、富商孝敬,犯得着大老远让王德发弄这一出? 又不是了不起的京官儿,地方官跑到同僚地盘上挖墙脚,那是大忌。 所以大概率这事儿对方不知情。 “那苏大人会不会因为顾忌对方的权势,袒护王德发?”江茴又问。 师雁行沉吟片刻,“这个暂时不好说,关键要看王德发究竟有多蠢。” 目前来看本地县令苏北海是个很谨慎,或者说很有耐心的人,而这种人往往会有他自己的骄傲。 如果王德发真的蠢到在事发后还拉自己的妹夫来压人,估计第一个惹毛的就是苏北海。 你他娘的屁股底下的位置怎么来的,自己没点数吗? 老老实实刮自己的油水就算了,我尚且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手伸出去二里长还自以为得意,分明是想往老子的政绩上抹黑啊! 知县和知州,中间的差距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苏北海如今正是壮年,焉知来日没有升上去的机会? 况且那王德发的妹夫又不是顶头上司,跨州连府管别人家的事,本就犯忌讳! 所以不出事还好,真出了事,苏北海还真未必会买一个异地知州的账。 你又管不着我! “能王德发的妹妹受宠吗?名下可有子嗣?” 师雁行忽然问。 这年月讲究母凭子贵,虽然不是正妻,但如果有得宠的孩子的话,生母地位自然水涨船高。 郑平安一怔,摇头,“这个还真不知道。” 师雁行笑笑,“随口一问,有没有都问题不大。” 这年月嫡庶之分,犹如天壤之别,一个小妾生的孩子,再怎么喜爱也有限。 这事即便传到王德发妹妹耳中,那位知州妹夫大概率也不会冲冠一怒为红颜。 当官的都精着呢,哪有那么多爱美人不爱江山的? 这种传出去明摆着给政敌把柄的事儿,傻子才会做,自然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所以,眼下最要紧的其实还是苏北海的意思。 单看他到时候是要置身事外还是公正处事了。 王德发的事,郑平安暂时没告诉**,师雁行也没告诉裴远山和田顷。 两人都各自做了自己能做的事,然后安静等待第二只靴子掉下来。 没等多久。 事发后第五天晌午,正是营业高峰,满大街上都是出来吃饭的百姓,突然就有几个人抬着一副门板穿过人群,径直往师家好味来了。 “哎呦,哎呦,肚子疼啊……” 门板上还躺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子,脸色煞白,满面油汗,捂着肚子哼唧喊疼。 领头一个汉子身材高大,气势汹汹, 到了师家好味门口,二话不说一把将卤味摊子掀翻,惊得秀儿和红果喊出声。 “你,你做什么!”两个姑娘拉着手往后缩,又惊又气。 那汉子冲店内受惊的食客和外头聚拢来看热闹的人群吆喝起来,“都来看啊,这师家馆子卖的货要害死人啊!” 章节目录 第73章 开幕 师雁行给郭苗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推开后门拔腿就跑。 师雁行重新看向那些惹事的人。 极其烂俗的手段,但是简洁而高效,如果换作是她黑化去攻击同行,想必也会这么干。 瞧瞧,这世上总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才眨眼的工夫,就围过来不少不明就里的路人低声议论。 有的只是看热闹,有的巴不得事情闹大,有的甚至因为眼红师家买卖好,想趁机搅浑水…… 这就是流言的威力,众口铄金,三人成虎。 绝大部分人根本不关心真相为何,只想凑热闹。 如果师雁行不能在第一时间控制舆论扭转局面,哪怕后期洗刷冤屈,也会蒙受巨大的损失。 这一招虽然老套,你甚至在事前都能猜到他们会这么做,却只能被动防守。 最缺德,最狠辣,最恶毒,最屡试不爽,最经久不衰的一招。 领头的壮汉见她们没什么反应,得意洋洋扯着嗓子向往来的行人宣告罪状。 “……就是这家店,我兄弟昨天在这里买了东西吃,结果就这样了,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耳畔就传来一声巨响。 “咣~” 霎那间,所有人都出现了轻微的耳鸣,壮汉的控诉戛然而止。 他被吓了一跳,猛地扭头一看,就见那年轻的小掌柜手里提着锣,耳朵里塞着棉花,正似笑非笑看着自己。 壮汉揉了揉耳朵,恼羞成怒,“你这……” “咣~” 又是一声锣响。 壮汉的控诉再次被打断。 师雁行挑眉看过去,举起手中的锣和锤子示意。 你再说呀。 不是要搞舆论战吗? 就让你没有起哄的机会。 壮汉:“……” 他才要开口,就见对方扬了扬眉毛,作势要敲。 壮汉:“……” 他娘的,这么多人看着,怎么能被个丫头片子震住了? 说不过我就打倒你! 壮汉一咬牙就要上前,斜地里却蹦出个胡三娘子,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顺势往上,一抓一扭,铁钳般死死卡住他的肩膀。 “谁敢动我家掌柜!” 壮汉忍不住低低痛呼出声。 这他娘哪来的野驴? 挣脱不开啊! 另一个人不信邪,竟想趁机二打一,结果刚靠近就被胡三娘子一脚踢翻在地。 跟来的人见势不妙,飞快地交换下眼神,扯着嗓子吆喝起来。 “都来看啊,要了……” 话音未落,师雁行又狠狠敲了锣,厉声喝道:“有理不在声高,你们不明不白来砸我的摊子,毁我名声,如今又要对我动手,我的护院忠心护主,就是去了衙门也有理!” 她上前一步,站在台阶上俯视那几个闹事的。 “要说话就好好说,少在这里起高声,再胡搅蛮缠就滚蛋!” 打头的那人已经被胡三娘子治住,剩下的几个也没想到这小姑娘胆子这么大,被人闹到门上来了还临危不乱以一对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对,就连床板上的病号也忘了哼哼。 “你,你们仗势欺人,”被胡三娘子拧住胳膊的壮汉忍痛道,“我兄弟昨天吃了你家的货,今天就病成这样,分明是东西坏了!” 多可笑啊,刚才分明是他们仗着人多势众要来闹事,可这会儿被打压住了,竟有脸反咬一口,说别人仗势欺人。 老双标了。 红果和秀儿一听都气得不行,江茴更是直接道:“你说我们 东西坏了就坏了,我还说你心坏了呢!” 众人哄笑。 师雁行也跟着笑了。 “你是来为你兄弟讨个说法?当真情谊深厚。” 那人梗着脖子道:“哼,那是自然!” 师雁行却顺势反问:“如果你真心为你兄弟好,他疼成这样,怎么不赶紧送去医馆救治?难不成你都是说假的,故意让他来送死?还是说你们都知道,根本不是我家东西的错,有意讹诈?” 那人一愣,“我……” 师雁行根本不给他狡辩的机会,继续抢说:“于公,我家的东西如果真的有问题,你只管去报官,我等着衙门的人来抓。于私,他若真因为吃坏了东西变成这副模样,正常人的第一反应是赶紧请大夫来治,而不是抬着招摇过市,摆到这里等死!” 那几人以前也在别的地方闹过,一般店铺遇到这种事早慌了,只要他们扯着嗓子乱喊一通,不给对方辩解的机会,流言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很快就臭了,店自然也开不下去。 可这死丫头片子竟然不知从哪弄了个锣来! 人的声音再大,能盖过锣声吗? 气势上先就输掉了。 没了气势就得讲理,可讲理……他们什么时候讲过理? 师雁行很懂一鼓作气再而衰的道理,立刻趁热打铁,又往锣上狠狠敲了一记,干脆爬到旁边的凳子上,对着周围的商户和围观百姓喊话: “诸位街坊高邻都看见了,他们无凭无据就上来闹事,砸店堵门骂人,我略反驳两句就要动手! 若非有护院在,说不得今日便要头破血流,朗朗乾坤还有没有王法了? 今天他们欺负我们孤儿寡母,断我们的活路,明天就能欺负别人!欺负你们! 此先例一开,日后但凡看谁家的买卖好,眼红了,为仇积怨了,都二话不说上来泼一盆子脏水,咱们老百姓还要不要活了? 我们整日起早贪黑,辛辛苦苦做买卖,凭着良心挣点血汗钱,从不去坑蒙拐骗,却也不许别人坑到我们头上来!” 不就是耍嘴皮子做戏吗? 谁不会似的! 人类的本性就是慕强怜弱,在这之前,师家好味生意好,有人佩服有人妒,算慕强。 可现在呢? 是无依无靠的孤儿寡母被人欺负上门,没天理啦! 一个十三的小姑娘当门立户,上有寡母,下有幼妹,这些日子没日没夜顶风冒雪的熬着,瘦得麻杆似的,谁看不见? 如今喊得嗓子都哑了,头发也乱了,眼睛红彤彤的,擎着泪却不肯掉下来,多么惹人怜爱! 再看上门的这些,四五个壮汉,胳膊都快赶上人家大腿粗,这是谁欺负谁呀? 对面与师家好味有合作的茶馆掌柜头一个跳出来帮腔。 “就是这么回事儿,以前还有人上我店里来说我家的茶叶发了霉呢!红口白牙颠倒黑白!” 他一出声,下头几个伙计就跟着壮声势,倒把路人的情绪也带起来了。 “是呢,这事儿怎么看都透着古怪。” “这师家铺子里的东西我也买过呢,瞧着可干净了,不能吃坏人吧?” “要不就报官呗!” “对,报官,是非黑白的交给衙门处置。” 师雁行用力一擦眼睛,眼泪扑簌簌就落下来。 她抽噎着向众人道谢,心里却在暗叹,百姓们恐怕不知这出闹剧就是衙门里的人一手操办的吧? 几个上了年纪的大娘顿时生了恻隐之心,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唉,真是可怜见的,这么个小姑娘能害谁?” “就是呢,孤儿寡母的,讨口饭吃罢了,且不说有没有错 ,就算有,你不会好声好气的说?一群大老爷们上来就打打杀杀的,换谁都吓死了……” “嗨,谁害谁还不一定呢!瞅瞅他们几个胳膊腿粗的,啧啧。” 江茴在后面看得胆战心惊: 她到底是怎么说哭就哭的? 有人说成熟的大人不相信眼泪,流血流汗不流泪。 但要师雁行说,那都是放屁。 哭不丢人! 能流几滴眼泪去解决的事情,为什么非流血不可? 她又没有自虐倾向! 眼泪本身就是人类的一种武器,用好了,足可抵挡千军万马。 哭多了讨人嫌,可如果是一个平时在众人心中无比坚强的女孩当众落泪呢? 效果杠杠的。 适度柔软反而会成为最强有力的武器。 只要能获胜,哭算什么? 成功的商人都是好演员,现场演戏不丢人。 来闹事的几人飞快地交换眼神,都觉得这么下去不行。 其中一人忙大声道:“我兄弟……” “咣~” 又是一锣。 那人:“……” 狗日的丫头片子不按常理出牌啊! 完全没有说话的机会怎么办! “我替你说,”师雁行高声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你兄弟吃了我的东西吃坏的,有何凭证?” 她举着锣上前,显然是准备随时来一下。 众人被这锣声吵得脑瓜子嗡嗡作响,有些人直接忍不了跑了。 剩下的一看师雁行靠近,都面露惊悚地往后退,生怕耳朵炸了。 要了命了,她从哪儿弄这么个玩意儿? 这一敲,几条街都听得见,余音不绝啊。 “俗话说得好,捉奸捉双,拿贼拿赃,头一个,你们怎么证明他确实从我店里买过东西?什么时候买的?买了什么?在场谁证明? 第二个,就算是买了,谁又能证明他确确实实吃了? 第三个,就算是吃了,可昨天我们卖了那么多东西,怎么别人吃着就没毛病? 且不说会不会赶巧,他偏偏今天闹肚子,昨儿一整天他难道就没有吃过别的东西? 哪怕是喝一口水呢,焉知不是那水闹出的毛病!” 这第一,第二,第三,啪啪啪一列出来,所有人都本能觉得条理好清晰,听上去好有道理,下意识跟着她的思维走: 对啊,上来就一口咬定店里的东西坏了,听上去很不对劲呐! 师雁行猛地回头,脸上笑意全无,死死盯着那些人。 “你们一点证据也没有,既不报官,也不求医,却直接冲这边来,又打又砸,分明是心里有鬼!是你们自己做的闹剧,想要讹诈钱财,还是背后有人指使?!” 那几个人以前不知干过多少这种伤天害理的营生,良心早被狗吃了,也不知道心虚。 原本接活的时候一听是孤儿寡母,心想这个简单啊,那还不手拿把掐手到擒来的! 可没想到竟是硬茬子! 说来也怪了,明明是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可眼神竟吓人得很…… 师雁行的话还没说完,郭苗就带着郑平安等人冲了过来。 “都让开都让开,什么人在这闹事?” 那伙人心里一咯噔。 坏了,这预计好的台词和闹剧都还没正式上演呢,衙役竟来得这么快? “这是干什么?”郑平安看着躺在门板上的那厮皱眉道,“来啊,把他拖到一边去。” 又有两个衙役对看热闹的人群摆摆手,“没事儿别跟人瞎闹腾,散了都散了!” “该回家回家 ,该干活的干活,不挣钱啦?” 底层百姓对衙役还是畏惧的,而且听了这半天好像也没有什么实际的证据,脑瓜子还被锣震得嗡嗡的,也觉得没劲,不少人还真就乖乖散了。 来闹事的那伙人急了,别走啊! 没看的了,我们还闹什么啊! 妈了个巴子的快回来,听我们说这家店有问题啊! “不是,我兄弟……”带头那人一句话没说完,就见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直接把那病号拖到墙角放着了。 “你什么你,”郑平安没好气打断道,“没看见挡道了吗?车马都过不去,回头拥堵踩伤了人你担着?!” 那人:“……不是,我兄弟吃了他家的货差点死了啊!” 那他娘的是个病号,你瞎啊! “那怎么不去医馆?”和郑平安一起来的衙役不耐烦道,“怎么不报官?县城里不准私斗,不知道吗?我看你小子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那人才要说话,师雁行就抽噎着上来了,眼眶红红的,眼泪吧嗒吧嗒的,看着好不可怜。 “几位差爷,我……他们上来就砸摊子,那些东西……” 她哭的老惨了,可偏偏口齿特别清楚。 郑平安:“……咳,你放心,衙门一定还你一个公道,若对方拿不出证据来,就是故意闹事,弄坏了多少东西合该原价赔偿。” 大侄女哭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连他这个知道真相的都有点心疼呢。 说完,郑平安才让人把那病号拖到医馆去,又问同来的那伙人。 “你们住在哪儿,都叫什么名字?平时干什么的?怎么就断定他是吃了这家馆子的东西才闹坏肚子?昨天谁来买的,买了哪几样?分别买了多少?一共花了多少钱?具体什么时候来买的,有无证人?既说是他吃了,昨天什么时候吃了什么?吃了多少?可还有别人有类似的症状?大约几时发作的?发作时有什么症状?谁先发现的?又为何不第一时间送来医馆?” 郑平安张嘴就丢出好几十个问题,连师雁行都听懵了,更别提来闹事的那几个泼皮。 他们人都傻了! 这人问了啥? 光看着嘴巴开开合合,完全记不住啊! 我到底该先回答哪个? 郑平安完全不想给他们发挥的余地,问完了,很敷衍地等了几息,很不耐烦地一摆手。 “啧,问什么什么不知道,我看你们很可疑呀! 来啊,那躺地上的送医,剩下的带回衙门问话!” 又留下一个人陪师雁行清点损失。 这场闹剧来的快,去的也快,外面的人议论几句也就丢在脑后。 倒是对面茶馆的掌柜亲自过来慰问了一回。 “你们年轻,不晓得外面人心险恶,”他叹道,“这买卖一好啊,难免有人眼红,尤其你们家里没个男人可,不是柿子捡软的捏?” 江茴亲自倒水。 “唉。就是这么个理儿,可把我们吓坏了,多谢您声援。” 茶馆掌柜的摆摆手,“也不算什么,互帮互助嘛,况且他们这一招明眼人都看出来有猫腻儿……” 说话的时候,他还在心里想,那小掌柜可没看出害怕来。 江茴趁机问道:“那您看这事儿?” “差爷们来得及时,也算你们走运,”对方说,“其实咱们这个县太爷也还成,依我看,你们且先照样干着,或许就风平浪静了呢。” 他也是胡乱安慰,小老百姓嘛,能有什么好法子? 倒是师雁行又从茶馆掌柜的话中提炼到一条重要信息: 县令苏北海名声不错。 这点对现在的 局势至关重要。 既然名声不错,哪怕不是断案如神的清官,偏袒坏人的可能性也会大大降低。 傍晚师雁行照例去孙良才家送菜。 这次她没有马上就走,而是给门子塞了一把钱,“劳烦您往里边传个话,我有日子没见老夫人了……” 稍后,孙母和秦夫人看着提着食盒走进来的师雁行笑道:“你也有日子没来了,还怪想的。哎呦,这是怎么了?” 师雁行的眼睛红红的,闻言勉强笑了下,先把菜摆出来。 “这是给老太太熬的鱼汤,里面加了去腥的东西,一点儿邪味儿都没有,最是滋阴补气的,老太太和太太都多喝些,以后……以后我未必有机会孝敬两位了。” 章节目录 第74章 烧鸡 当孙良才接到消息回家时, 师雁行早已经功成身退。 他想着亲娘被那小丫头哄得一套一套的,索性没去请安,直接去了后院自己的卧房。 秦夫人正挑灯盘账。 刚开了春, 附近又有几户熟人生子的生子, 嫁女的嫁女,抱孙的抱孙, 少不得恭贺,自然又是几笔开销。 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男人们光在外头应酬, 哪里知道女人操持一个家上上下下多难? 她一看这笔烂账就来气。 孙良才进门就打发伺候的丫头们出去,问秦夫人,“你们没应了师家的丫头什么事儿吧?” 秦夫人听着这话就不大痛快,随手拨弄两粒算盘珠子, 说:“能有什么事儿?她就是想要个公道。” 师雁行自始至终也没求孙良才帮自己, 只说问心无愧, 想求个公道。 孙母本就对她有三分喜爱,如今又见她这样知进退, 当场就应了。 孙良才一听,倒的茶也顾不上喝了, 苦口婆心道:“娘上了年纪,难免感情用事, 怎么你也跟着糊涂?我以前同你说的话都忘了吗?” 什么叫糊涂?秦夫人听了这话就有些不乐意了。 托师雁行送菜的福, 秦夫人不知省了多少心,账面上也好看,简直是这么多年来过的最舒坦的一段日子。 只要一想到可能回到原来那种为了婆婆一顿饭愁得掉头发的日子, 秦夫人就寝食难安, 几乎窒息。 正窝火呢, 偏又听到丈夫这指责的话,突然暴躁起来。 她将那算盘珠子狠狠一拨,“本来这事儿就是娘答应的,我哪里敢劝?怎么到头来又成了我的错!” 秦夫人多年来一直温婉恭顺,从没起过高声,这突如其来的爆发直接就把孙良才弄懵了。 他皱眉道:“看你这成什么样子,我不过说了两句,你就……” “什么样子?”秦夫人一听,越发气恼,“这事还不是为了娘?我何曾收过一点儿好处!那师家的铺子倒了事小,娘以后的伙食没着落事大。” 她一朝爆发,孙良才反倒不好继续苛责,只得放软了身段道:“我也晓得你是为了娘,可你们女人家不懂,外头的事看着简单,保不齐里面就有什么门道。” 那姓师的丫头和郑家往来甚密,满城上下谁不知道?可对方还是毫不犹豫下手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必然有所倚仗。 孙良才平时一直小心谨慎,就怕得罪人,自然不想为了别人主动跟人对上。 秦夫人冷笑道:“管他有什么门道,人家一没求你徇私,二没要你枉法,你一个父母官儿,整日家要名声要公理,如今百姓求公理求到门上来,便是天王老子也挑不出错来!且不说有私交,就算没有,你秉公办案难道就犯了众怒了?” 她越说越气,渐渐想起以往的艰难来,索性一股脑爆发。 “这些年来,你一直小心谨慎,前怕狼,后怕虎,可到头来得了什么了?还是二老爷呢,如今自家都要揭不开锅饿死了,还怕外人害么?” 真是,真是窝囊! 孙良才听着这话不像,也有点动了气,结果兜头就被秦夫人丢过账本来。 “你自己瞧瞧,瞧瞧你这过的什么日子!还官老爷呢……” 若不是人家照应,你以为凭朝廷给家里的这点俸禄银子,真能让老太太吃得那么舒坦,睡得那么顺心呀? 孙良才头次被如此对待,气个倒仰,可不待发作就看到了账本,一时说不出话来了。 秦夫人见状冷哼一声,很有些痛快,也不理他,自顾自叫人铺床,洗漱后自己去睡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觉得被褥微微一沉,孙良才悉悉索索爬上来,秦夫人装睡。 又过了会儿,才听孙良才叹了口气,“罢了,你也别恼了,明儿我去衙门里打听打听再说。” 次日一早,孙良才向母亲辞行,孙母又拉着他说师家的事。 “难为她们孤儿寡母的不容易,也不求咱们什么事儿,你瞧着别让人家欺负了去。” 孙良才顿觉头沉,又不得不应。 饭后去衙门,孙良才找了下面的衙役来问。 那衙役笑道:“此等小事本不必惊动二老爷,不过寻常纠纷罢了。” 一县之内琐事甚多,这种小纠纷哪天没有几出?上头的几位老爷们根本不会亲自参与审理。 孙良才嗯了声,漫不经心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昨儿偶然听了一耳朵,若因此事惹出民怨来就不美了。可都问明白了?” 那衙役从他面上看不出喜怒来,可这事既然上官问了,他们就必须重点处理,因此试探着回答:“小官人他们先将那闹肚子的送了医,又催吐,医馆的大夫却未能从呕吐物中发现什么可疑的……送过来的几个,头儿也着人问过,只嚷嚷着是吃师家好味的东西吃坏了肚子,可也没证据。又叫了师家铺子的人来问了一回,没发现什么疑点,倒不好封铺子,仍在买卖。” 大禄律法中虽然没有明确规定“疑罪从无”,但大体流程和思路还是相似的,就是凡事讲证据。 孙良才点头。 “嗯,就是要这样谨慎才好,不能随便冤枉好人,也不能放过坏人。你们再仔细查查,若那铺子果然无辜,那几个闹事的也不能轻饶。” 衙役了然,已经隐约领会到他偏向哪边。 “大人说的是,其实这事儿以前也不是没有,说不得就是有人看着眼红,怂恿泼皮闹事……” 孙良才一抬手,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人抓过来之后,可曾有谁来问过?” 闹这一出的必定不是县令大人,忒失了身份。 那衙役略一迟疑,见四下无人才凑上来耳语。 “二老爷神机妙断,说来也怪,昨儿主簿王大人不知怎么得了信儿,打发人来问了一嘴。” 这些衙役都是老油子了,昨天王德发派人来,他们就觉得不对劲,没敢直接放人,却也没有动刑。 今天孙良才又来问,瞎子都能看出有问题。 说不得就是几个神仙斗法,他们可不想掺和进去遭殃。 王德发,孙良才在心中冷哼一声,猜着就是这厮! 净使些下作手段,眼皮子忒浅! 他嗯了声,“我晓得了,此事不要张扬,待我直接去回禀了苏大人。” 这事儿孙良才不能直接插手,却也不能不管,最好的方法就是甩给县令苏北海。 他估计苏北海还不知情。 苏北海勤政,每日早起必召官员们议事,今天孙良才来的早,进门时仅苏北海一人在。 “大人。”他问了安。 苏北海既高且瘦,容貌平平无奇,对下属倒也算和气,可孙良才却从不敢轻视。 他小心地过去,轻声道:“刚才下官进门时……那衙役说王主簿对此十分关切,他们不敢擅自做主,特求我找大人拿个主意。” 帮人办事也好,向上面汇报也罢,都要讲究方式方法。 如果孙良才照实说他主动找衙役问的,整件事就会显得很刻意。 但这么一修饰,说成是衙役主动找他求助,不光能把自己完美地摘出来,一切也都显得顺理成章了。 苏北海闻言手下一顿,眉头微蹙。 王德发…… 共事几年下来,孙良才对苏北海的一切微表情都了如指掌,一看这样就知道苏北海不高兴了。 但这份不高兴,大概率是冲王德发。 “师家,”苏北海却先想起另一桩事,意有所指道:“我记得之前令慈八十大寿,做菜的厨子也姓师。” 孙良才对此早有准备,当即不慌不忙点头,“便是那个小姑娘。” 他没急着辩解,也没替谁说好话,显得十分坦荡。 这种事越描越黑,多说多错。 什么都不说才是最好的。 苏北海盯着孙良才看了几眼,这才慢慢收回视线,淡淡道:“衙门上下各司其职,秉公办理就是。” 孙良才暗中松了口气。 有了这句话,这事儿算是妥了。 各司其职,啧啧,苏北海明显是对王德发的不安分不高兴了。 苏北海向上攀爬之心更甚于孙良才,他素来爱惜羽毛,绝不会容忍底下的人背着自己胡来。 正如师雁行所想,那王德发的妹夫虽是知州,可一来此事本非他授意,二来即便苏北海帮忙抹平,对方也不可能因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提携于他。 况且区区知州而已,又不是什么世家豪门、阁老重臣,纵然有心,可提得动吗? 反倒是如果任由王德发胡作非为,一旦养大胃口惹出民怨、走漏风声,就是结结实实的政绩黑点。 且不说衙门那边如何,师家好味的买卖并未受到任何影响。 师雁行亲自下了帖子,请郑平安和当日帮忙的衙役们择日吃席。 这就是结交底层衙役的好处了。 他们虽然不是官,但在现实生活中,权力的可操作空间非常大。 如果昨天来的是不相熟的衙役,对方可能二话不说直接命她们关了铺子,甚至还可能拿人。 但现在呢? 都好好的数钱呢! 郑平安带头回信儿,说事儿应该没有什么大事儿。 只是现在风波未定,吃席还得过些日子。 师雁行马上又拿出提前封好的几个红封,托郑平安转交。 “本来刚煮了一大锅烧鸡,稀烂喷香,骨头都酥了,汁水也丰沛,可提在手里太显眼了些,不如钱来的低调又实用。” 所谓的交情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有来有往处出来的。 说的俗一点,就是钱,就是好处。 只有好处到位了,交情起来了,才能有资格谈情分。 郑平安应了,笑道:“他们不便前来,我倒可以先替他们尝尝。” 反正他跟师雁行的关系世人皆知,几乎天天都来,进来吃只烧鸡而已,不算什么。 那烧鸡果然下了大功夫,高汤锅里煮了几个时辰,端的骨酥肉烂,一整条鸡腿进嘴,连点渣都不剩,骨头都能嚼烂了咽下去。 五公县人爱吃鸡鱼,偏鸡皮内肥油又多,原本郑平安早腻了的,可今儿竟空口吃了一整只烧鸡,仍觉得意犹未尽。 师雁行笑道:“怎么样,不难吃吧?” 郑平安冲她比了个大拇指,又压低声音道:“听说今儿王德发被苏大人当众斥责……” 师雁行眼睛一亮,“事发了吗?” 郑平安点头,“八、九不离十,听说离开的时候,那王德发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师雁行又问了细节,想起今天去送烧鸡时秦夫人的暗示,觉得这事还挺有意思。 虽然训斥时打着办差不利的名头,但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不过借题发挥罢了。 是苏北海真的如此公正吗? 未必。 他今天发的这十分火气,恐怕有八分是因为下面的官员背着自己搞龌龊。 搞就搞吧,偏偏还让人拿捏住,传出去不是打他的脸吗? 章节目录 第75章 事了 名, 或利,或是荣耀,抑或是为本地百姓谋福祉, 任何一位官员都必定要谋求其中一种或几种。YuShugu.cOm 师雁行深信, 没有不能被收买的人。 如果不能,一定是某方面没给够。 通过与郑平安的深入交流, 师雁行简单总结了苏北海此人的特性: 渴求更高的权力,但为人谨慎, 能在一定程度上抵挡诱惑。 同样是谨慎, 苏北海可比孙良才高级多了。 后者说好听了是谨慎小心,说难听点就是胆小怕事畏畏缩缩,不敢承担任何风险,不敢接受任何挑战。 这样的人可能一辈子遇不到什么波折, 但相应的, 也没什么大前途。 照现在看来, 做到县丞就到头了。 师雁行也明白这一点,所以遇事后直接就去找了孙母和秦夫人。 毕竟孙良才可能拒绝自己, 却不能违背亲娘的意愿。 但这么一来,迄今为止的人情就算扯平了, 而孙良才也会有所警惕,再遇到事情绝不会像这次这么简单。 所以师雁行想攻克苏北海。 一来苏北海毕竟是本地最高行政长官, 且至少会在这里再待三年; 二来, 他有野心,有能力,有高升的可能, 他想要名, 想要政绩, 她就给他名,给他政绩! 师雁行想押宝,想在可碰触到的官场范围内押宝。 如果顺利,五公县会成为她的根据地和退路,苏北海也会成为第一位政治盟友。 郑平安看出师雁行的意图,一度欲言又止。 师雁行就笑,“你想说收买苏北海的价格很高,我现在出不起,对不对?” 嗨,大侄女太聪明了,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反而让郑平安更不好意思。 但他了解师雁行的性子,所以干干脆脆承认了。 “是。” 苏北海不是不能被收买,而是现在的价格太高,哪怕师雁行倾家荡产也付不起。 而他又不稀罕小恩小惠,也不馋那一两口吃的,在郑平安看来,现在的师雁行完全没有敲开苏北海那扇门的资本。 但郑平安不知道的是,师雁行早就试过了。 所以这次,她换了个方法。 王德发的奸计没得逞,自己又在众同僚面前丢了面子,这已经算是很好的结局了。 江茴有点忿忿不平,“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万一他怀恨在心,以后伺机报复怎么办?能不能想法子把他弄走?” 师雁行乐不可支,“你如今对我的盲目信任有点可怕。” 一县主簿官阶虽不高,但好歹也是朝廷任命,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命官”,但凡师雁行有左右朝廷用人的能量,还卖什么卤肉啊! 早去弄权了! 但经此一役,想必王德发也会收敛一段时间,只要师雁行能尽快拿下苏北海这条线,王德发就翻不起什么浪花。 江茴莞尔,“可在我看来,你就是很厉害,好像,好像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不过,”江茴想到现实问题,“苏大人家的门都进不去,要如何拉拢呢?” 师雁行歪头一笑,转身拎起正练字的鱼阵,举起来做了几次抛接,逗得小姑娘嗷嗷直叫。 很简单,我不就山,山就我。 既然进不去苏北海家的门,那让苏北海出来不就行了? 几天后,江茴就见识到了师雁行“山就我”的法子。 四月初十一大早,五公县城南二街上突然出现了一队人,穿红戴绿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往县衙去了。 打头的是母女三个,前头还有两人抬着盖了红布的匾,一路上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不年不节的,突然这样热闹,几乎引了半座城的百姓来看,将个县衙大门口围堵得水泄不通。 众衙役见也不像是要闹事,不便驱逐,只拉了人墙,又火速进去通知苏北海。 “大人,外头来了一伙百姓,说是要献匾呢!” 献匾? 别说底下的官吏,就连苏北海自己都有些茫然。 我干什么了? 谁献匾? 当场就有官员奉承,“大人公务繁忙,每日勤恳,做过的公道不知凡几,恐怕自己都记不清,可瞧瞧,百姓们心里都明镜儿似的,这不就来了?” 献匾好啊,这是会被直接写入述职折子,能直接算作政绩的。 多来几次,升迁有望。 没有任何一个官员不喜欢。 苏北海难得露了笑模样,对众人道:“不过本分罢了。左右闹成这样,你我也办不得差,走,都去瞧瞧。” 出来一看,打头的竟然是个陌生的小姑娘,约莫十三四岁模样,苏北海心里犯嘀咕。 没印象啊。 落后苏北海半步的孙良才抬头一看就愣住了。 果然是她。 师雁行才不管他有没有印象,没有印象?不要紧,今天过了就有了。 “民女师雁行,与寡母、幼妹在南二街开铺子,前几日被歹人打砸、讹诈,眼见没了活路,几欲寻死……全赖大老爷明镜高悬,执法严明,还我们母女一个公道,还五公县的百姓们朗朗青天!” 说着,又往后退了两步,指着那匾对苏北海道:“晓得大老爷清正廉洁,不敢玷污,只好请人刻了这匾,聊表心意,还请大老爷揭匾!” 江茴拉着鱼阵上前,郑重行礼,“请大老爷揭匾!” 鱼阵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瞅苏北海,也跟着奶声奶气道:“请大老爷揭匾。” 其实她不大明白今天来做什么,也不懂何谓“揭匾”,但在家时娘和姐姐就拉着她练了好几回,所有动作和台词都背得滚瓜烂熟。 这些日子的事情师雁行都没刻意回避鱼阵,她虽然不清楚最核心的部分,可已隐约意识到外面坏人很多,这么做会保护大家。 她人小呢,拜下去只是小小一团,瞧着尤为可怜可爱。 围观百姓顿时议论纷纷。 一家子就几个女人孩子,谁这么坏啊,还上门欺负! 还有什么比幼女和寡妇更能激发人的同情心,引发普遍怜惜的么? 没有了! 后面的胡三娘子带头拍巴掌,声如炸雷。 又有早安排好的托儿在人群中叫好,众百姓如梦方醒,也纷纷跟着喝彩叫好起来。 又有衙门内的一众官吏上前奉承,好不热闹。 一时间,整个县衙内外俱都喜气洋洋,充满了祥和,生动演绎了何谓官民一家亲。 苏北海深深地望了师雁行一眼,对方巧笑嫣然,软声督促,“请大人揭匾。” 原来就是她。 好个小姑娘! 苏北海能拒绝钱财,能拒绝美人,但唯独拒绝不了这个。 今日这一出,足以演绎成一段佳话,传到上官耳朵里、写进年底述职折子里,便是他政绩的体现,也是朝廷用人得当、施政为民的典范。 他高兴,陛下也高兴。 饶是日常镇静如苏北海,此刻也无法回避这样的诱惑,清瘦的脸上微微泛红。 是激动的红。 他上前,对江茴虚虚伸手,“夫人请起!” 又亲自弯腰将鱼阵抱起来逗弄几下,问了几岁,怕不怕。 鱼阵已经不怕生了,闻言大大方方回答,又摇头。 “娘和姐姐在,我就不怕。” 她也不知该对这个陌生的伯伯说什么,憋了一会儿,决定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 “我,我还会背《三字经》《百家姓》” 原本苏北海不过顺势做戏,听了这话倒有些意外,笑道:“哦?还有这样的本事?那背两句来我听听?” 鱼阵还真就背了几句。 苏北海哈哈大笑,倒是真心实意赞了一回。 这么点儿大的孩子,还是个女娃娃,会这些着实不易。 众从官激动道:“这便是爱民如子啊!” “是极是极,大人当真是再和气不过的,但凡有一点儿不好,百姓哪里敢同他亲近呢?” 这就是最好的写照! 无数百姓也被感染,简直比师雁行等人还要感动,纷纷泪洒当场。 孙良才看着眼前的一幕幕,再看看笑吟吟的师雁行,突然有些毛骨悚然。 “诸位请听苏某一言!” 苏北海放下鱼阵,面朝百姓,十分诚恳地双手下压,将这话喊了几回。 待众人安静下来,苏北海又叹道:“惭愧,惭愧啊,苏某不过做了分内之事,竟蒙如此厚爱,实在是愧不敢当……” 他竟然没有自称“本官”,多么平易近人! 百姓们更感动了,老泪纵横。 师雁行看上去比他更诚恳,“于大人可能只是分内之事,但对我们这些百姓而言,就是活命的指望,您当得起!” 人群中的托儿就扯着嗓子喊:“当得起!” “不错,苏大人是好官!” “大人,请揭匾吧!” 人潮如海,民意如风,卷得苏北海有些飘飘然。 他面上潮红,心跳如鼓,仿佛吃醉了一般。 苏北海又谦让几回,趁机说了许多邀买人心的话,等气氛烘托到位,这才谦虚道:“既如此,苏某就揭匾!” 师雁行赶紧朝后面使眼色,胡三娘子见状,忙去点了鞭。 “噼里啪啦!” 伴随着爆竹炸响洒下纷纷扬扬的红色纸屑,苏北海笑吟吟扯下红布。 红布如流水般褪去,露出里面阳刻的四个大字“爱民如子”。 苏北海更满意了,笑容几乎溢出眼底。 他退开两步,细细打量片刻,忽转头看向师雁行。 “你叫师雁行?” 师雁行乖巧点头。 “几岁了?” “十三。” 才十三啊……苏北海暗暗心惊,真是后生可畏。 另一头,郑平安跟几名相熟的衙役看得目瞪口呆,还能这样的? “这是你还是你家老爷子出的主意?” 一个衙役碰碰郑平安。 郑平安人都麻了,闻言嘎巴嘎巴摇头。 我要有这脑子,还当什么衙役? 早科举去了! 几个衙役面面相觑。 了不得,这小丫头成精了! “揭匾”仪式过后,师雁行算是正式在苏北海心里挂了号,饶是王德发有心报复,恐怕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几个闹事的毫不意外被王德发丢出来背锅,当众打了几十个板子,又赔了之前打坏的吃食和器具,共计一两二钱银子。 师雁行没多要,只是对方咬牙切齿来送钱时说了句。 “我知道你们心里不服,但我既然做得出,就不怕你们报复。真到那时候,谁弄死谁还不一定。 不过我也提醒你们一句,且想想罪魁祸首是谁,事发了舍了你们的又是谁。” 说前几句话的时候,那人脸上还有些阴晴不定,可听到后面就陷入沉默,杵在门口呆了会儿,一言不发丢下银子走了。 师雁行抓了银子,转身进去。 胡三娘子上前道:“掌柜的,信寄出去了,只是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回。” 师雁行点头,“好。” 她准备扩张了。 一个护院是不够的,还要买人,租房子…… 正想着,郑平安从里头钻出来笑道:“得了大侄女,难得今儿高兴,快让脑瓜子歇歇,大家一处吃喝是正经。” 越过他的肩头,还能看到里面坐了一群衙役,除了常在街面上活动的,还有不少是衙门里的小头目,这次都被郑平安借机一起拉了来。 不认识没关系,吃几顿就认识了。 江茴和郭苗合力抬着大盆出来,里面好大一条肥鱼。 众衙役见状,纷纷上前帮忙,嘶溜着口水笑道:“好香好香,让掌柜的破费了,倒便宜了我们!” 好家伙,难为她们寻了这样大一条鱼,足有人大半边身子长,整个儿下锅红烧了,颜色又俊,汤汁又浓,味道也香。 里头先加了五花肉爆锅,比单纯炖鱼更香,滋味更醇厚。 哪怕光用鱼汤泡饭呢,就能干三大碗了。 江茴忙道:“有诸位庇护,我们才能安心开店,大家都辛苦了,来来来,吃,我去拿酒!” 跟着师雁行历练这么久,江茴也算练出来,不再惧怕与人交际。 稍后师雁行也来说了一些感谢的话,暗示额外还有红封,众人不禁喜上眉梢,气氛极其融洽。 师雁行不想喝酒,借口年纪还小,就带着江茴和鱼阵单独吃去了。 众人也不劝,毕竟一群大老爷们儿放开吃喝肯定更自在,于是宾主尽欢,最后连一滴汤都没剩下。 章节目录 第76章 肉夹馍 “……有福也渐渐大了, 大哥大嫂也说不能再这么混下去,预备叫有寿的先生一并教导着……鱼阵要不要也去一起念书?” 柳芬来师家好味说这话的时候,外头正下雨。 四月已经挺暖和了, 师雁行脱下夹袄,换了略厚些的单衣, 两层足够。 雨势颇大, 砸在地上如金似玉, 铮铮有声,将窗外屋檐下一盆月季砸个正着,硕大的花头东倒西歪。 鱼阵看得心疼, 巴巴儿跑出去给它撑伞。 有福也凑热闹, 两个小姑娘脑袋挨着脑袋, 撅着屁股给花打伞, 浑然不知自己裤子都湿了半截。 还是江茴眼尖发现了, 一手一个拎进来,按着用热水泡了脚,待发了汗, 这才取了鱼阵的新衣裳给她们换上。 有福比鱼阵高不少,不过鱼阵好些新衣裳都预留了尺寸,江茴三下两下抽了线放开,倒也算合身。 两人被勒令雨停之前不准出门,有点沮丧, 跟猫仔似的扒着窗口往外看。 江茴把伞留在外面了,除了地上被雨水击落的零星花瓣外,大月季安然无恙。 空气中浮动着幽幽花香, 地面映着水色, 湿漉漉的。 两个小姑娘对视一眼, 偷偷伸手去接房檐上吧嗒吧嗒坠下的水滴,都嘻嘻笑起来。 店里也香。 是食物的香。 王德发的事情告一段落,师雁行难得有空,早起和了一盆面,准备烤点白馍做肉夹馍。 肉夹馍跟其他食物没什么分别,一人一个喜好,一人一个方儿,没有什么严苛的规定。 师雁行最爱的是中筋粉半发的,不过古代面粉也没有高中低筋之分,抓过来照样用。 也因为没有特定低筋粉的关系,如今师家好味烤出来的蛋糕都比现代社会的更劲道。 夹馍的面坯略讲究些,不能不发,烤出来太硬难下嘴;也不能全发,加了汤汁瞬间软囊,口感全无。 师雁行烤馍的手法是参考了大师傅的法子后从蒸馒头中演变而来:这二者的面坯配比实在很接近。 面坯按到烤炉里,不多时,潮湿的空气中就多了一抹温暖而干燥的香味。 麦子的香气,不带任何点缀,最原始也最淳朴,让人怦然心动。 有福跟鱼阵两个小崽一起吸鼻子,瞬间舍弃大月季,手脚并用爬下凳子,一左一右抱住她的大腿。 “好香啊!” 师雁行顺手取过一只桃子蛋挞切开,一人一半塞到嘴巴里。 天暖了,各色瓜果蔬菜陆续上市,渐渐地不愁没得吃。 前儿有乡间老农挑着担子沿街叫卖,师雁行近前一瞧,竟是毛茸茸一筐桃子。 个头不大,半红半绿,屁股上带着一片嫩叶,羞答答的。 见她感兴趣,老农忙抓过扁担上的手巾狠命擦了一回,双手掐住桃子中缝,用力一掰。 “咔嚓!” 粉白色的果肉露出来,空气中溅满细小而甜腻的水雾。 师雁行尝了一回,酸甜的脆桃,味儿略有点淡。 但胜在稀罕,也不算贵,就买了一筐。 奈何确实硬,啃了一天有点胃酸,索性煮成“桃子罐头”,连汤带水,酸甜可口。 剩下的熬成果酱,混在蛋挞和酸奶中,味道竟然出奇的清新。 见柳芬眼巴巴看,师雁行失笑,也取了一只给她。 “多谢记挂,”又问鱼阵,“想去和有福有寿一起念书么?”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江茴虽然读过书,但毕竟手头教材有限,如今有了自己的事业,也忙得厉害,白天顾不大上鱼阵。 分明娘和姐姐都在身边,愣是弄得跟个留守儿童似的,只能缩在二楼小房间里,怪可怜的。 郑家就不同了,白天那么些人跟着,也不怕出事,况且地方又大,又有玩伴……跟送孩子去上学是一样的。 鱼阵咬着蛋挞,小声问:“那,那我还能回来么?” 师雁行笑了,“当然,白天去,晚上回,五天一歇。” “好吧!”鱼阵答应得还挺爽快。 那边江茴听了,也有点心疼。 这孩子是憋惨了,不然可没这么轻松就去别人家。 师雁行看她一副老母亲的不舍,渐渐地,眼圈儿都要红了似的,就笑,“孩子大了嘛,总要有自己的交际圈的。” 总让柳芬带有福有寿过来玩也不现实。 江茴有点不好意思,别过脸去飞快地抹了下眼角,“我晓得。” 顿了顿又道:“那得给她缝个小书包,各色替换衣裳、水壶也得带着……” 鱼阵长这么大,还从没离开过她的眼睛呢。 越说越多,跟后世第一次送孩子上学的家长没什么分别。 听鱼阵同意了,有福和柳芬都挺高兴。 其实原本郑如意两口子也没着急让闺女进学的,女孩儿家嘛,又不考科举,他们家里也不缺钱,快乐长大就成。 谁承想碰见卷王: 那师家的二姑娘比有福可还小呢,人家竟然认识不少字,如今连《百家姓》都背了小半! 听说前儿还在县太爷跟前露了脸! 两口子得知后,对视一眼,就把有福叫到跟前。 “去上学吧!” 有福一听,人都傻了,张嘴才要大哭,却听郑如意轻飘飘道:“让鱼阵也来嘛!” 正好省了请先生的麻烦。 有福不哭了。 小姊妹俩还不知道上学的苦,正嘻嘻哈哈吃零嘴儿,那边白馍已经烤熟了,师雁行用长长的竹夹子夹出来,放到竹筐里晾凉,又去切肉。 肉么,用大锅卤汁煮的卤肉就行,可惜现在青辣椒还没成熟,但她实在等不及,剁了点泡椒碎末将就。 于是整个肉夹馍就显得怪里怪气,但神奇的是,味道竟然很不坏。 泡椒火辣刺激,挺带劲。 鱼阵如今已经很贪恋辣味了,也闹着要了一点泡椒沫沫,挨着师雁行啃得满头大汗。 有福眼馋,也想吃,一口下去眼眶都红了。 “哇啊啊水!” 她不能吃辣! 柳芬带头笑。 现烤的肉夹馍趁热吃特别香。 外皮很酥很脆,咬在嘴里咔嚓咔嚓的,里面的瓤儿又很软,比炊饼略劲道一点,质地更紧实,越嚼越香。 卤肉之外还灌了点汤汁,口感湿润,混着细碎的泡椒粒,偶尔咬中了就是一汪火热的激情。 师雁行吭哧吭哧吃了俩,后面那个干脆加了卤油豆腐,一咬一口汁,特别过瘾。 吃饱了,趁着人少,又驾车往县学送了一回。 结果进门就被裴远山当头骂了句。 “去面壁!” 田顷帮着说话,于是面壁二号。 师雁行:“……” 前面两人踩在水坑里面壁,后面裴远山和宫夫人慢条斯理吃肉夹馍,整个就很折磨。 “你可知错?” 吃完了徒弟孝敬的肉夹馍,裴远山问道。 师雁行摸鼻子,“倒不是有意瞒着,那事儿我自己就能办了,何苦劳动师父?” 鼻腔内充斥着湿润的泥土芬芳,还挺好闻。 王德发一事事发了,田顷是最先知道的。 原本二师兄想自己撸袖子上,被师雁行劝住,又让保密。 “你一个举人,又人生地不熟的,能做什么?回来!” 田顷照做了,然后现在就被连坐。 有点冤枉。 但似乎又不是特别冤。 裴远山哼了声。 宫夫人就劝,“孩子也是怕给咱们惹麻烦。” 说着又对师雁行的后脑勺道:“你也是,一家人了,还这样见外,岂不叫人伤心?” 师雁行克制着想回头的冲动,对着墙角一只瓢虫道:“我自然知道师父在苏北,咳,苏县令跟前有脸面,可你们素无交情,若因为我的事出面,少不得要欠人情。人情债好欠不好还,来日若那苏县令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先生是应还是不应?” 裴远山如今虽遭贬,但毕竟曾是京官,保不齐哪天就起复了,故而就算苏北海也对他敬重有加。 当日裴远山刚到五公县时,苏北海还亲自前来拜会。 裴远山一听,无话可说。 这个小弟子什么都好,就是忒通透了些。 有时他都觉得她不像个十来岁的孩子。 孩子太懂事,长辈难免在欣慰之余倍感失落,因为很难有成就感。 孩子嘛,本来就该是猫嫌狗厌的玩意儿,乖巧的时候少,闯祸的时候多,长辈既然是长辈,合该给他们收拾烂摊子。 可这个…… 有时候裴远山都不知他们之间究竟是谁照应谁。 宫夫人又跟着劝和一回,裴远山终于松了口,让两个孽障进屋。 田顷草草行了礼,洗了手,抓过剩下的肉夹馍就吃。 唉,都凉了! 赶明儿去店里,让小师妹做新鲜的! 裴远山盯着师雁行看,心情有些复杂。 “如今去苏大人跟前露了脸,日后可要放开手做了?” 师雁行给他说得不好意思,难得扭捏道:“还行吧……” 如今暗处的潜在危险也被排除,短时间内应该不会有什么阻碍,确实是要放开手脚干了。 今天一大早周开就来找她,说院子的事儿有眉目了。 “师掌柜你想找一进的小院儿,可这一带的您也瞧见了,都是二进的,一进的都是老院子,忒偏僻。昨儿我刚得了消息,就在南四街上有一户人家,原本是来县城考秀才的,可熬了几年都没考中,如今囊中羞涩,偏家里老人又病了,着急回去休养。那院子是个小二进,原本要到年末才到期,但他急着转手,师掌柜您若有意,倒是可以提前转租……” 师雁行问了位置和大体情况,已有八分心动。 正如周开所言,县城中心位置的一进小院太少了,这二进院子虽大些,但位置好,距离师家好味小店总共也就三百米左右,往返很方便,能及时照应。 而且租到院子的话,她们一家三口甚至直接可以搬过去住! 现在的住处虽不算差,可到底是商业区,空间狭小,小后院塞满东西和牲口……且周边店铺大多早早开始准备,也睡不安稳。 她们的日常的活动空间只有二楼的小卧室,跟坐牢似的,想起来就可怜。 若有了院子,就不同了。 骡子拉磨也宽敞啊! 除此之外,周开甚至还帮忙挑到几个合适的小姑娘。 “实话跟您说,现在买人确实比秋收后和年末贵些,因为那些遭灾的地方还在坚持,可这会儿的孩子干净,身子骨也棒……” 凡有大难必有大疫,逃难期间人口买卖兴盛,可大多带病,人的精神状态多多少少也有些问题,光调/教就费老鼻子劲。 一个弄不好,还可能连雇主一家祸害了。 周开说这话,也算掏心掏肺。 两人合计一回,约定明天看人看房。 原本这些事师雁行也没打算对外张扬,可意外的,裴远山和宫夫人好像还都挺感兴趣? 转念一想,大概是这两位子女都不在身边,空有一腔父爱母爱无处释放,难免想找点琐事来操操心。 裴远山安安静静听完,师雁行也不知他懂不懂经商,听没听出什么门道,反正沉吟片刻,只说了一句,“你自己有数也就罢了,只别太过火。” 这孩子入门晚,看着懂事,可偶然细想起来,却比前头三个弟子更叫他忧心。 她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小小年纪就开始在官员之间游走,着实叫人胆战心惊。 自古民不与官斗,而商更贱于民,与官员合谋不亚于与虎谋皮…… 裴远山能看得出来,师雁行对朝堂、律法,甚至基本的天理人伦都缺乏敬畏心,嘴上比谁都会说,可心中却半点不沾。 这绝不仅仅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的大胆并非无知,反而是建立在“有知”之上的。 她是天生的冒险家。 这类人只有两个结局,要么万人之上,要么尸骨无存。 章节目录 第77章 成就感 整个四月师雁行都在花钱, 租房、买人、置办零碎儿,忙得不可开交。 周开介绍的南四街小二进院子师雁行看了,确实不错。 与现任租客见了两回, 确实是正经来赶考的,奈何时运不济, 学问上大约也差了点, 考了四五年都没考中。 普通百姓人家的家底根本经不起这么耗, 考生本人已心生退意,正好家里老人生病,彻底断了最后一丝念想, 决意退租回家。 读书人么, 颇讲究, 院子收拾得很干净。 小小的二进, 没太多装饰, 前头正门两侧沿街倒座房,一边屋子多,放置常用的工具。 一边屋子少, 大半空间改建成马厩,供住户们安置牲口,出入随行、搬运草料都便宜。 穿过月亮洞门就进了正院,左右东西厢房,正房坐北朝南, 大开间,很亮堂。 角落还有东西耳房,小巧, 很深, 采光也不大好, 分作厨房和库房。 现任租客生怕她们不接,亦步亦趋跟着,见她们的视线落到哪儿,就急忙忙介绍。 “瓦片都是好的,两年一番新,雨天滴水不漏……地上也是时时打扫,您看这砖缝,都是笔直的,没半点磕碰。” 江茴心生欢喜,声音中难掩期盼向往。 “正房好敞亮,也大,隔开东西两大间,小两进。你独自占一边,我跟鱼阵一边,里间做卧房,外间做书房,拉上帘子,互不相扰。有外客来了,在正厅接待,隔着帘子也瞧不见里头。” 即便帘子开闭,最多看见书房,里面的卧房依旧隐秘。 其实正经应该用多宝阁或大屏风隔开,但寻常百姓人家哪里来的闲钱置办?也没那么多东西摆,故而这类出租房内大多没有桌椅板凳之外的家具。 两侧厢房也十分宽大,师雁行想着买来的女孩子们,外加郭苗和胡三娘子,一侧厢房就绰绰有余,再多几人也住得下。 剩下的空出来放石磨、各色大料以及其他家当。 随着摊子越来越大,师雁行深觉只胡三娘子一个护院不成,前阵子已让她给昔日好友去了信。 若是顺利,再过两月必有回音。 师雁行买了五个女孩子,要么是家里揭不开锅,看年景又不好,索性提前卖了的;要么是家里有哥哥要成亲,卖了妹子换彩礼。 大的才九岁,小的只有七岁,都很健康,只是突然来到陌生的环境,有些怯怯的。 签了文书,她们就都是师雁行的人了。 古代人口买卖已经具备非常成熟的产业链条,买家付了钱,人牙子也不立刻交人,而是会先帮着打理一回。 会卖孩子的人家都不富裕,没病就够难的,要干净?做梦去吧! 这些孩子身上都有虱子。 这年月想喝口水都要去一桶桶提,提来了烧水不要柴火么?都是本钱。 故而在底层人家,洗澡都是奢望,能时不时洗洗手脸就不错了。 五个女孩子,总价七两,交钱的时候,师雁行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 这只是卖价,那买的时候呢? 一扭头,就对上一双双澄澈而茫然的眼睛。 这是人啊。 周开见多了心软的,并不以为意。 “掌柜的到底年纪轻,心善,殊不知您买了她们才是真正的大善事呢!在您这儿好歹像个人,若落到旁人手里,指不定做什么呢!” 现在还没闹灾,又都是健康的孩子,这才能有这个价。 好些人贩子专门挑了闹灾的时候出手,饿殍满地,一小口袋粮食就能换个活人! 再艰难的时候,甚至都不用粮食,一副薄皮漏风棺材就够了。 残酷吗? 残酷。 可买卖双方都愿意。 跟着有可能活,不跟着走?野狗正在背后等食吃呢! 租下来院子,师雁行就开始“折腾”: 师家好味后院的杂物都挪过来,骡子也牵走,将前头的厨房迁到后院,搭棚子,既开阔又亮堂,夏日做饭也不捂得慌,穿堂风很凉快。 等天冷下来,再请泥瓦工盖实体小屋,眼下倒不必。 空出来的大堂部分又能多摆三张桌子,一眼到头,方方正正,瞧着也爽朗开阔。 楼上原本的两间卧房重新装饰下,改做包厢。 里头摆上大圆桌和大圈椅,角落摆两盆花,弄上洗漱的铜盆和手巾,墙上挂两幅按着田顷的脑袋写的墨宝,十分雅致,也有底气招呼略有身份的客人们了。 改好次日就有一位常客来这里摆宴,要了双层奶油蛋糕,并五七样外头没有的新鲜菜色。 据说效果极佳,结账时还额外给了赏钱。 挺好! 桌子多了,能容纳的食客也多,需要专门的人招呼、传菜。 师雁行又就近招了四个本地姑娘,只在白日做活,晚间各自家去。 两个跟着红果和秀儿学卖成品卤味、蛋挞、煮粉、煮水饺,两个在大堂招呼,传菜收钱。 都是熟能生巧,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儿,最多两天就上手了。 人手足够,师雁行就把煮卤味的活儿也下放到红果和秀儿手里。 卤料粉包都是现成的,单纯“煮”这个过程并不难,只要控制好时间和火候就成。YushuGu.COm 练熟了,还能抽空来帮师雁行打下手,很不错。 胡三娘子带一个买来的女孩子在后院捣奶。 市面上虽有卖黄油的,但这法子一般人不知道,更别提打发蛋白、做奶油之类的,都属于商业机密,不是自家人不放心。 如今有了基础工具,再做起来就不那么艰难了。 暂定以后白天郭苗和师雁行去店里,前者负责管理那些女孩子们,后者掌勺并管理郭苗。 适当放权并进行了任务划分之后,师雁行压力骤减,日常前头已经不需要自己出面了。 从来到大禄朝到现在,前后大半年,她总算成功实现了从打工人到真正小老板的阶级跨越! 值了! 江茴留守新租的二进小院,日间带着剩下的四个女孩子磨卤料粉包。 如今师家卤味共有四家加盟商,青山镇的陆家酒楼和王桃,以及来到五公县后新加入的两户。也是周边小镇,暂时每个镇上只一家。 每半月供应一次料包,自家店里还要用,量已经很大了。 卤料粉包以前是,现在是,并且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还将是师家餐饮的大杀器,配方必须保密。 而监督磨卤料粉这种事,除了江茴,师雁行谁也信不过。 没有现代化机械流水线,工人势必会直接参与生产过程,如何保密成了重中之重。 师雁行用的还是之前的法子: 几十种香料,每次研磨的数量都不一样,有时桂皮多,有时茴香多,有时又是豆蔻最重。 因她家店里如今做菜、包包子、包饺子、煮烧肉等也都要用到各色大料,时不时再炒个火锅底料、熏个香肠,消耗不一。 这么一干扰,外人也就没办法单纯从数量上推断配比。YushuGu.СOm 磨好的大料粉由江茴监督,分门别类装好,只等师雁行晚上回来,亲自配。 配好的卤料粉完美融合在一处,任谁看都只是深棕色的细颗粒,哪怕大罗神仙来了也别想分出来谁是谁。 现在出的量多了,再用小纸包不现实,于是她就订了好些密封性极好的瓷坛,每坛五斤,装好用以油蜡、油纸、泥巴三层密封,高度防水防潮。 只要不打开,放几个月都没问题。 经过实际验证之后,卤料交接的频率从半月一次降到一月,各加盟商都大大减少了往返奔波之苦,成本和风险也随之降低,很是欢喜。 总结下来,师雁行名下现有师家好味和小作坊两处产业,外加下头四处加盟商,是名副其实的师掌柜了。 不管是师家好味还是小作坊,只要是上工时间,师雁行都坚持让大家穿经典的红配橙工作服,头戴同色头巾,脸上捂着口罩。 可能国人血脉里就流淌着强迫症,众食客见店员们着装整齐,举止有度,都打从心底里觉得舒坦,吃着也放心,闲谈时少不得拿来说一说。 时间一长,这种配色和显眼的“师家好味”花体字招牌俨然成了县城内靓丽的风景线,大家只要瞧见了,就能脱口喊出店名。 就连那四家加盟商,师雁行也在送卤料粉时免费赠送工作服若干,鼓励他们穿戴。 在这个年月,寻常人家新衣难得,这工作服颜色鲜亮,做工也细致,白得的新衣裳,有几人不爱? 于是竟不用师雁行催促,几乎人人都穿。 偶尔有不知情的人见好几个人扎堆穿一样的衣裳,少不得问一嘴,“师家好味”的名声就这么传开了。 没主动打广告,可好像又打了。 就很绝。 现在白天鱼阵去郑家上学,背着小书包,挎着小水壶,提着小点心,分明一个学龄儿童了。 小朋友午饭也在郑家吃,中午还能跟小伙伴小憩片刻,再玩一玩,至下半晌方回,期间江茴不必再分神看孩子,就能放开手工作。 最初不舍的那几日过后,江茴渐渐萌生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饱满。 是的,就是饱满! 某日江茴吃着买回来的水蜜桃,撕开薄薄的表皮,看着内部丰盈而饱满的果肉,突然就觉得自己现在像极了这颗桃子。 我成熟了,有了自己的瓤儿,不再似以前那般干瘪。 她开始变得自信,有干劲,期待每一天,好像,好像变得有点像师雁行了。 手底下管着四个人,每日再帮着盘账,看着两处摊子的账目都从自己手下过。 谁要买什么了,她核实、批条子、拨款…… 好充实! 她喜欢这样的日子! 江茴觉得有点奇怪,但该死的上瘾,就连柳芬都惊讶地说,看着她好似更年轻了,有点,发光? 憋了几天,江茴忍不住偷偷找师雁行倾诉。 师雁行认真听完就笑起来。 “你的感觉没错,这叫成就感。” “成就感?” 江茴一怔,默默地将这个新鲜词汇在嘴巴里反复咀嚼。 渐渐地,她好似真的品味到一丝不一样的味道。 “对,成就感。”师雁行切开一只黄灿灿的香瓜,浓郁的香气瞬间涌了出来。 她取过勺子,刨去瓜瓤,用力从中间挖了一颗果肉圆球吃掉。 唔! 香瓜已经熟透,果肉细腻而绵软,丰沛的果汁顺着舌尖和齿缝奔流,汇聚成一个讯号: 初夏已至。 好甜! “你从单纯的家庭生活中跳脱出来,”师雁行又连吃几口,撑着下巴细细解释道,“开始接触外界,并且亲眼见证自己实现了一次又一次蜕变……你的每一次决定都能产生一系列效益,帮助自己和身边的人生活得更好,这就是成就感。” 她甚至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江茴的胸口,眼带笑意道:“换言之,你有了除却母亲和女儿之外的价值。” 江茴听得入了迷,思绪翻飞。 蜕变。 效益。 更好。 价值! 她的心潮澎湃,忍不住想,我喜欢这些! 章节目录 第78章 (修)五彩粽子 待一连串事情忙完, 已是四月下旬,五月端午近在咫尺。 对餐饮行业而言,每次佳节都意味着商机, 而端午节作为三大传统节日之一,落到师雁行眼睛里那都带闪金特效的。 都是钱! 大部分后世人对端午节的印象可能只剩下吃粽子、赛龙舟、插艾草,但在古代, 相关活动相当丰富, 比如吃五毒饼,佩戴五毒造型的饰品,饮雄黄酒等。 五毒一般指青蛇、蜈蚣、蝎子、壁虎和蟾蜍, 地摊上甚至就有五毒造型的面点模具。 师雁行买了几套, 决定包粽子之余再烤点五毒饼卖。 饼皮就用酥皮,馅儿调五种:红豆沙、绿豆沙、枣泥、莲蓉和芋泥。 莲蓉用干莲子泡发后煮熟,捣烂, 入锅加糖和猪油炒成细沙即可, 做法跟其他的豆沙、枣泥没什么区别。 倒是这个芋泥有些讲究。 芋泥中的“芋”一般指广西荔浦芋头, 而五公县地处大禄中部偏北,是典型北方内陆城市。 大禄倒是有广西这个地方, 奈何两地相隔千里之遥, 饮食风俗千差万别, 很少互通。 简而言之, 五公县没得荔浦芋头卖! 但之前没想起来倒还罢了,一想起来,师雁行就越想越馋, 芋泥蛋糕、芋泥面包, 甚至是芋泥酸奶, 都嗷嗷好吃! 正好郑平安来店里, 就问他知不知道那种巨型芋头。 荔浦芋头原产地并非广西,只是因为那个地方的比较有名,后来才起了这个名字。 如今还叫槟榔芋,多产自南方沿海一带,以福建和广西最多。 确认是槟榔芋后,郑平安看她的眼神有点复杂,“你问那玩意儿作甚!又不好吃!” 北地芋头小巧,多以水煮食,口感软糯微甜,比较细滑。 但槟榔芋……个头赛过蹴鞠球,淀粉含量极高,切面干燥之后邦邦硬,砍都砍不动,不熟悉的人对其无可奈何,故而十分嫌弃。 师雁行心道,那是芋头的错吗? 不,分明是你们的错! 荔浦芋头跟肉一起炖不知多好吃! 简直比肉还好吃! 不过干燥后确实硬了点…… 见师雁行不像开玩笑,郑平安就道:“之前倒是在沥州见过,你真想要的话我让家里的伙计问问。” 郑家在州城也有点买卖,时常有伙计往来州县之间,捎点东西不费劲。 师雁行喜出望外,“多谢多谢,实在没有就算了,有的话做好了头一个送你们家去!” 实在没有的话换成黑芝麻馅也挺好吃。 小官人从不说大话,三天后就亲自提了一大筐过来,足有十来个。 “这个真好吃?”他有点怀疑。 师雁行要给钱,郑平安没要。 “不好卖,伙计说店主听说他要买,跟迎冤大头似的……” 店主是个广西人,早年随车队来北方买卖,娶了当地女子,便在此地定居。 后因思念家乡风味开了家小馆子,颇多老家风味菜,奈何沥州人吃不惯,生意惨淡,被迫改做本地菜。 原本千里迢迢弄来的一大车槟榔芋,都堆在仓库里,活像死不瞑目的人头。 郑平安笑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若觉得好用了,以后从他那里买就是,估计那厮睡觉都能乐出声。” 这种芋头在广西本地并不贵,价钱的大头几乎都出在运费上了,如果后期大量运输的话,单价瞬间就能打下来。 师雁行哈哈大笑,“你吃了就知道。” 又从里间抱出一只竹篮,里面摆着好小巧二十来个粽子,都不过婴孩拳头大小,用各色彩绳绑了,玲珑可爱。 “为端午节预备的五彩粽子,还没正式对外发售,这是头一批,你带回去大家尝尝。” 又指着里面的粽子说味道,“黑线是黑米的,红线是红枣,紫色是蜜枣的,彩色混编的是八宝,还有这个棕色是排骨,棕黄两股的是排骨蛋黄……” 说是五彩,完全不止! 郑平安认真听了,又认真忘掉,生动演绎了何谓左耳进右耳出。 种类忒多,这谁记得住?! “肉粽子?!” 本地人多吃枣粽,素来都是甜口,这肉粽……能好吃? 小官人皱巴着脸,陷入深深的怀疑。 不过既然是大侄女做的,想必难吃不到哪里去。 于是他就抱着回了家。 家里两个小的和鱼阵正上课,柳芬在树荫底下逗鱼玩儿,见他抱着只挺好看的竹篮,笑着迎上来。 “这个篮子怪俊的,哪儿来的?” 说着,伸手要提。 郑平安坏心眼儿,也不提醒,结果柳芬才入手就觉沉甸甸往下坠,险些跌了。 恶作剧得逞的郑平安大笑,弯腰抄起,抬头就被柳芬捶了几下,笑骂道:“你又吓唬我!” 郑平安挨了几下,又哄了几句,笑嘻嘻举着与她细细打量。 确实好看。 师雁行特意找竹器行的匠人编的,做成提手元宝形状,各处接口都打磨得溜光水滑,半根毛刺不带。 吃完了粽子,摆着也好看,或是插点鲜花做成花篮,十分雅致可爱。 因做工复杂,五公县又不产竹子,要价八文钱一个。 但她一口气要了一百五十个,直接撑起竹器行半个月的买卖,你来我往砍了半日,最终以十三文两个成交。 竹篮成本不低,当然不是每位食客都有,一部分用来送礼,另一部分只给常来消费的熟客,或是一次性购买二十只以上粽子的大客户。 临近晌午,有寿、有福和鱼阵手拉手从前面学堂回来,早有下人备好了凉丝丝的酸奶。 天气已经很热了,中午大太阳火辣辣一晒,在外面走一圈就冒汗。 他们年纪小,用不得冰,只在井水里镇着,借点凉意。 上头浇了黄澄澄的杏子酪,酸甜可口,一人一小盅吃了解暑。 郑母挨着摩挲一回,问学的什么,又问下头的人可给先生送去了。 三个小东西进度不一,虽然不闹腾,也少不得操心。 “早送去了,还有大厨房里蒸的粽子也得了,每样都捡了一个,攒成一个八宝匣子,一并摆过去。 另有外头送进来的五毒香囊、五毒银锞子,也都挑出来一套好的,今儿一大早就送去了。” 在大户人家教书,除了约定的束脩和四季衣裳之外,各色节礼都是额外的,单看东家厚道与否。 郑母点头,就听有福问:“粽子?什么粽子?” 众人便笑,“这丫头,旁的一概不上心,可凡是吃的喝的,一个字都跑不脱她的耳朵!” 有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追着问是什么。 郑母道:“是你师家姐姐新包了端午节粽子,巴巴儿让你二叔带回来头茬给咱们尝鲜。” 姐姐! 鱼阵的耳朵嗖一下竖起来,眼睛亮闪闪的。 鱼阵来上学,虽说郑家包办一切,但那是他们的心意,实际先生毕竟多了个小学生,总不好什么都不表示。 那不成上门打秋风的了? 师雁行和江茴商议了,头一日特意单独给人家送了个巨型点心匣子,里面塞满了肉脯、蛋挞等师家好味拳头产品,额外还有一方奶油果酱蛋糕,一张师家好味的八折卡,终生有效。 师家好味开业以来,统共就送出去四张打折卡,裴远山一张,郑平安一张,田顷一张,孙家一张。 这是第五张。 其中裴远山的根本没用过,因为师雁行隔三差五就会主动送过去,不要钱。 田顷也没用过,他不差钱,还没落魄到要薅自家小师妹羊毛的地步,每次都全价付款。 师雁行对他这种习惯大为赞赏。 郑平安自己也不用,倒是几个同僚借过两次来请客,觉得还挺有面儿。 孙家人也没用过,穷。 倒是这位先生三不五时来溜达一圈,买点鸭脖鸭翅之类的卤味回去下酒,瞧着挺惬意。 稍后众人一同用饭,果见正中一个大托盘里摆着小二十个粽子。 郑母就笑,“倒是怪小巧的,也能多尝几个。” 本地人推崇大,大了多福多寿,故而什么都要大,大炊饼、大苹果、大鸡大鱼大果子。 连粽子也是大的。 沉甸甸一个,加水煮熟了少说大半斤,又瓷实,小胃口的人一个就饱了。 郑义问有什么味儿,郑平安挠头,非常坦荡地承认,“太多,忘了。” 要你有啥用? 郑义哼了声,自己带头随手夹了一只,细看下,嗯,棕色绳子绑的。 他身材高大,手掌也大,显得粽子格外娇小,跟盘核桃似的。 一闻就是好米,揭开粽叶,米脂清香扑鼻而来,迎光微微透着亮。 咬一口,嗯,嗯? 咸的! 郑义早年去南边贩货时,倒也吃过咸口肉粽,只毕竟少,如今多年不尝,早就忘了,冷不丁来一口,竟有几分怀念。 粽子小,显得馅儿就丰满,一口下去就影影绰绰瞧见,再一口,正中排骨。 怕硌牙,骨头早被抽出,但排骨的口感独特,郑义立刻就尝出来了。 被腌透的排骨软烂鲜甜,煮熟的过程中丰沛的肉汁和米脂充分融合,配着外头的米层一吃,有点儿像……就着排骨扒大米饭。 郑义被自己这个想法逗乐了,来了兴致,扭头问妻子,“你吃的什么馅儿?” 郑母笑呵呵给他瞧咬了一半的粽子,里面赫然是红棕色的豆沙。 豆沙加了猪油炒制,分外香甜。 小朋友胃口有限,小粽子对他们而言也过分充实了,郑母便叫人一切为二,让三个小的交换着吃。YushuGu.COm “鱼仔,我这个里面有鸭蛋黄!”有福惊喜道,“咸咸的,沙沙的!分你一半要不要?” 鱼阵点头,乖乖道谢,也把自己手中的分给有福一半。 蛋黄好吃,她最喜欢吃蛋黄了,姐姐前几天刚腌了一坛子咸鸭蛋,说是过些日子烤蛋黄酥吃。 蛋黄酥是啥,鱼阵不知道,把蛋黄烤酥吗? 但姐姐做的都好吃! 有福低头一看,唔,黑米的啊,不喜欢。 她眼珠一转,碰碰有寿,“哥,给你吃!” 有寿:“……我要肉的!” 谁要吃这个啊!你不爱吃的就给我? 我又不是旺财! 没推销出去的有福叹了口气,伸长了胳膊喊爹。 郑如意:“……” 我可真是欠你的! 探头接了闺女塞过来的半个黑米粽子,嗯,嗯? 还挺香! 在一众甜的咸的花色粽子衬托下,黑米粽子显示出一种纯粮食的淳朴和厚重! 我就是我,不一样的风采! “哥,你找啥呢?” 郑平安刚吃了柳芬剩下的半个蜜枣的,抬头就见自家大哥正乐颠颠翻找什么。 “找黑米的!” 郑如意快乐道。 郑平安十分不解,吃粽子啊,为啥还要吃米饭! 是肉不香还是枣不甜? 端午粽子和五毒酥饼礼盒都实行预定制,也可以当天散卖,但数量有限,师家好味不保证什么时候卖完。 此消息一出,对师家好味信心十足的熟客们大多先预定了。 反正都要买嘛,不如弄个保险。 生客和囊中羞涩的客人们则多数选择观望。 等等反馈看嘛,万一我只喜欢其中一种呢? 郑平安头一个来反馈:郑义要订三十篮,端午前一天交货。 除了自家吃的几盒外,剩下的全都用来送人。 “我爹听说还有五毒酥饼,也要三十盒,都用心些包装,之前那种红色蛋糕罩子就成。” 如今红色蛋糕绸罩子俨然已经成了师家好味的另一面招牌,不少人吃完蛋糕,罩子也不扔,专门用来装东西,偶尔聚会时给别人瞧见了,觉得怪有面儿的。 几两银子一个的奶油蛋糕,可不是谁家都吃得起的,哼! 师雁行看后老怀大慰。 嗨,这就跟后世LV袋子装菜一个心理! 一下子来了大订单,还有之前几家订奶油蛋糕的老客户,也都十份八份不等的订,基本都是送礼用。 江茴统计的时候顿觉头皮发麻。 非临时雇人连夜包粽子、扣模具不可了。 章节目录 第79章 读书 端午节的前一日, 郭桂香两口子驾车来送酸菜和腐竹,顺便探望女儿,又把村民们给师雁行一家三口准备的节礼送上。 桂香不善言辞, 说话的是她男人。 “知道你们不缺这些,可我们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多少是点心意, 可千万别嫌弃。” 如今, 村里大半的人都在做酸菜和腐竹,便是剩下还没轮到的也都学着去外面收菜,帮忙打下手。 几个月下来, 着实赚了不少, 阖村上下俱都欢喜,将师雁行感激到了十二分。 几套衣裳外加百纳底布鞋,布也是普通棉布, 但是干干净净, 平平整整, 针脚非常细密。 师雁行道谢,“这样好东西怎么会嫌弃呢?” 前几日, 陆家酒楼和王桃那边也先后送来节礼, 酒水布匹等不一而足。 师家好味都一一回赠。 这不就走动起来了吗? 师雁行叫郭苗收了, 又请他们坐下说话。 桂香的男人见店里人来人往, 买卖极红火,就有些局促。 “不了不了,我们放下东西就走, 不耽误您做生意。” 师雁行就笑, “是真有事儿, 坐下吧!” 没日没夜包了几天粽子, 现在后面临时雇来的几个妇女还在忙呢,她正好歇歇。 “现在村里十三岁以下的孩子大概有多少?”师雁行问。 桂香两口子没想到她突然问这个,愣了下才迟疑道:“这还真没数过,男娃女娃加起来的话,谁家里没有三个两个的?” 对底层农户而言,劳动力就是最大的资本,只要生不死,就往死里生,一个女人一辈子生七个八个都是常事。 不过生的多,夭折的也多,大概能养活一半。 桂香问道:“要招人?我回去说说。” 师雁行笑着摇头,“我要让他们读书。” “读书?!” 两口子都傻了。 “对,读书。”师雁行是笑着说的,但任谁都看得出来她的认真。 “种地有多苦,大家都清楚,你们总不希望自己的子孙后代,祖祖辈辈都在土里刨食吧?” 桂香的嘴唇蠕动几下,没说话。 倒是她男人老实,憨笑道:“那是极费钱的事,孩子们也未必有那个本事,有您派给我们这些买卖,已比光种地强多了。” 读书啊,以后当官老爷,谁没想过呢? 可那事恨不得是金子打的,寻常百姓三代人勒紧裤腰带都未必供得起一个学生,所性大家都不想了。 “没让他们读过,怎么知道没这个本事?”师雁行反问道。 都说寒门难出贵子,为什么? 是寒门的孩子们天生脑子笨吗? 非也,是穷! 是根本没有机会读书! 男人还想再说话,被桂香一把拍在腿上,下意识闭了嘴。 因师雁行带大家挣到了钱,在村中威望极高,几乎所有人都唯她马首是瞻,说什么是什么。 江茴还曾开玩笑,说如果有朝一日她不想做买卖了,回去绝对能做开天辟地头一个女村长。 “好,我回去和村长说。” 桂香道。 师雁行点头。 “你们回去告诉村长,就说是我的意思,把村里五岁以上十三岁以下的孩子拟个名单,男女都要。 尤其是女孩,务必一个不漏。 我记得村里有不少空屋子,收拾两座院子出来,要干净的,一座用来当学堂,多弄桌椅。 另一处被褥和其他日常起居要用到的家事也都布置好,预备给先生和他的家人住。 一应开销都算我的,回头送个报价单子来。” 前天去买雄黄酒,师雁行竟在药房门口碰到了那两进小院儿的上任租客,就是那名屡屡落地的书生。 他家就在五公县外的村里,距离这边大概五六十里,时常来抓药。 得知在家中老人的身子略好了些,师雁行突然就生出一个想法。 “先生愿不愿意去别的村子教书?家里人自然也一并过去。” 这年月,雇先生要连他的家人一起安置,不然人家也不可能日日往返过来给你教书。 那书生一怔,赧然道:“姑娘可能记错了,我未曾中秀才……” 没有功名却去教书,不是误人子弟吗? 师雁行却笑道:“中不中的没什么要紧,先生可是能写会算,市面上常见的书可都读熟了,会背了?” 那书生本能点头。 “这是自然。” “这就够了。”师雁行道。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她就想了很多。 古代阶级分明,商贾想巴结官员非常难,因为你们的地位根本就不平等!最后往往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这就是裴远山担心的根源。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培养自己的人呢? 这个时代的人极其注重籍贯,同乡之间天然是同盟。 而她出身郭张村,如今又有了不可撼动的地位……此时不做,更待何时? 郭张村那么多孩子,她就不信钞能力砸不出几个功名来! 哪怕只是个秀才呢,外人也就不敢轻视了。 甚至更贪婪一点想,万一地灵人杰,真砸出个举人,甚至是进士来,那不就赚大发了吗? 她是资助人,天然一段香火情。 退一万步说,就算那孩子以后染上了臭毛病,有点瞧不起她这个商人了,他祖宗八代也不敢忘本! 只要他的根在郭庄村,就永远都会是师雁行的同盟。 读书,必须让所有的孩子都去读书,师雁行几乎瞬间就下定了决心。 至于老师,这不就有现成的吗? 她不是没考虑过去外面认真聘个秀才,可转念一想,有功名的人难免心高气傲,愿不愿意去是一回事,就算去了,必然要高人一等,恐怕还想着继续高中,很难真正安下心来教书。 反倒是这落了第、断了念想的更好些。 头一个,他基础扎实,给人启蒙的资本是有的。 第二个,绝了宏图伟志,自然能安心教书,巴不得教出个好学生来照应自己…… 如果后面真的出了好苗子,师雁行完全可以把人弄到县城来,重新找个学堂塞进去拔高,也不差什么。 这么一想,这书生真是绝佳的人选。 只是好消息来得太突然,而且搬家也不是小事,那书生高兴了一场,却不敢当场答应,说要回去家人商议一番。 师雁行同意了。 虽然对方还没有给出最终答复,但她觉得这事儿基本就定了。 因为那书生现在不考科举了,家里人又生病,上有老,下有小,他必须找个活养家糊口。 拖家带口的,又没有功名,一般地方还真不会请他来做教书先生! 不管师雁行说什么,桂香都一一应下,听得很认真。 她男人也听,只是仍有些不明白。 读书科举自然是很好的事,可……女娃读书有啥用呢? “是不是在想女孩读书没用,何苦费事?” 师雁行突如其来的话把他吓了一跳。 “啊?啊没没没!” 被看破心思的男人一张脸迅速涨红,手足无措地否认起来。 桂香皱眉看他,“飒飒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 真不懂事,下次不带他出门了。 “没事,”师雁行并不觉得意外,“这话传回去,想必也有很多人有同样的疑惑,正好你们帮我转达。” “先生的束脩,村学中笔墨纸砚的一切开销,甚至后期男娃们火候到了,出门考试所需要的路费,住宿费等一切费用都由我承担。 但你们帮我告诉所有人,不要想着浑水摸鱼,我会让先生安排月考,每月一次。 男女混考,前三名有奖励,记住了,不分男女。 男娃读书就老老实实去科举,而女娃,只要她们用心读书,过了十岁就来我店里做活,来一个,我安排一个。” 她这么一说,两口子不禁面露喜色。 有活儿干! 多好啊! 之前郭苗跟师雁行来县里做活,村里不知多少人羡慕,便是桂香的其他几个孩子也经常问:“娘,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去县里?” 去城里给人做活多轻快啊,又体面,还能长见识,瞧热闹,这不比天天风里雨里种地强多了? 若是能做一辈子,在那里成亲生子,岂不就是真正的城里人了? 奈何师雁行一直没再开口招人,大家也不好意思问。 没想到啊,这次她竟明确说了! “别高兴得太早,记住了,我只要识字的。”师雁行适时给他们泼冷水。 师家好味小店的利用率已经到顶了,逢年过节甚至隐隐有不堪重负之嫌,恐怕要不了多久就要开分店。 而开分店就要多一个新店长,她和江茴分/身乏术,势必要培养下面的人。 店长,出入迎送盘账计算,什么都要会,她要有见识,有胆量,更重要的还要有知识,不读书识字万万不行。 师雁行倒是信任鱼阵,也寄予厚望。 奈何这会儿小东西还是个学前班儿童呢,等她长大,黄花菜都凉透了,少不得从外面聘。 既然要聘,还是郭张村的更亲近,也不容易背叛。 桂香难得也会笑了,“那是自然。” 就连原本目不识丁的郭苗,跟着干了小半年后,如今也认了不少字呢,他们两口子也跟着脸上有光。 这年月,只要你能读写,就仿佛凭空比人高出一截。 因为读书识字这种事本身就是极奢侈的。 每回他们夫妻来送货,郭苗就会呱唧呱唧说很多话,无非就是小掌柜多么多么厉害,在城里做活还是识字的好…… 因为小掌柜就识字! 桂香的男人在凳子上蹭了两下,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忍住。 “那,那男娃呢?” 师雁行似笑非笑看他,“不是能去考科举,难不成还想两头占?”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男人喃喃道:“可,可总有考不上的。” “供他们读书已经仁至义尽,难不成个个都要我养老送终才好?”师雁行轻飘飘说出极重的话,吓得男人直接从凳子上跳了起来,疯狂摆手。 “不不不,我不是这意思……” 他的汗都下来了。 “你可闭嘴吧!”桂香不耐烦道,“下回你别来了,让四儿跟着我!” 四儿是郭苗的妹妹,今年刚九岁,但也已经长得粗粗壮壮,颇能做活了。 “婶子不必骂他,”师雁行笑道,“世人都是如此。” 不光眼前的男人,恐怕这世上九成九的人都这么想: 你咋能对女娃比男娃更好呢? 可男孩儿就算不读书,出去找活儿也比女孩儿更容易,他们天生就比女孩儿多几条活路。 已经占用了如此多的资源,凭什么还让师雁行大开绿灯? 我供你们读书,说的不好听一点,已经是祖坟冒青烟的美事,你们就该高中。 中不了? 问问自己为什么这么不中用。 男人就算中不了科举,只要能写会算,找体面活计也是非常容易的事。 但女孩儿不一样。 所有人都认定她们不该读书,因为读了书也没用。 你能去做官吗? 甚至都不能去当账房! 师雁行上辈子就曾资助过几个女孩,白给钱让她们去读书,有些家长竟然也不愿意。 “女孩读书没用,要不换成她弟弟吧!” 不是没用,是他们觉得女孩就是别人家的人,就算以后出息了,挣了钱也是帮婆家。 哪儿比得上儿子! 但有人问过女孩本人吗? 没有! 所以就算师雁行承诺会帮女孩子们解决就业问题,也仍有大量家长不愿意。 但现在不同了。 师雁行掌握着整个郭张村的经济命脉,话语权甚至超过村长,她想让谁读书,谁就能读书。 哪怕是女娃。 不高兴? 谁在乎! 可如果我不高兴,你们就赚不到钱。 这么一笔实打实的帐,相信他们会算好。 即便算不好,老村长也会帮他们算好。 章节目录 第80章 凉皮 回过郭张村时天色已晚,桂香顾不上休息,打发男人回家,自己则径直去了老村长家里。 夜色已深,油灯并不算亮,老村长大半张脸都笼在阴影中,唯有嘴边烟袋锅里一点猩红的灰烬闪闪发亮。 “……飒飒说了,先生固然要敬重,但也不必太过畏缩。他传道受业,咱们给钱安置,是公平交易,别到最后请个祖宗回来……” 桂香尽可能原汁原味地复述师雁行的话,又不禁遗憾,如果自己会书写该多好,就不必这样费劲了。 不知等学堂办起来之后,后面收不收超龄的学生? 老村长听得入了神,烟袋都忘了抽,那火光闪了几下,终究是不情不愿地熄灭了。 郭张村并不富裕,遇到好年景,能吃饱饭大家就知足了。 至于读书,那是想都不敢想的。 如今,村里竟然要有学堂了? 别是做梦吧! 里头他儿媳妇就悄声问婆婆,声音中难掩激动。 “了不得,飒飒那孩子真是能啊!” 她婆婆也是喜出望外,眼底都放了光。 谁能想到村里还能有这么一天? “可不是?我早就看她不一般。” 她儿媳妇也不管这话里多少水分,只是美滋滋想着将来。 “小宝儿他们也能去念书了吧?真不用花钱?哎呀,这日子,以前真是不敢想!” 要是以后真能中个秀才啥的,那不得欢喜疯了啊? 她婆婆把针在头皮上蹭了蹭,声音也有些飘。 “嘘,小点声,听桂香还说什么……” 外面桂香还在继续。 “……飒飒说了,书院起来之后,请您做个院长,一来怕先生初来乍到,孩子们不受管束,须得有个德高望重的人压着;二来知人知面不知心,如今那先生瞧着虽是好的,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断不能叫他在咱们的地盘上教坏了孩子。” 听说有的读书人坏着呢!也得防备。 老村长手一抖,骤然回神,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好意思。 “我?!哎,院长什么的,使不得使不得,我活了半辈子,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那样要紧的大事……还是飒飒自己来。” 桂香面无表情机械道:“飒飒说了,她忙不过来,能信任的只有您老,若您不接这担子,就真是无计可施了。” 为了替师雁行传话,闷葫芦桂香也是不容易,一天说的话都快赶上一年了。 她一口一个“飒飒说”,弄得老村长想反驳都找不到空隙,一张老脸满是激动的潮红,又是骄傲又是羞臊。 骄傲的是飒飒那孩子果然是好苗子,自己发达了还不忘本,有空就拉扯村里。 羞臊的是自己一把老骨头了,哪儿干过这活儿! 万一弄不好…… 不行! 就是舍了这把老骨头,也必须把娃娃们的大事弄好! 这要是真能出个秀才、举人什么的……老村长的呼吸都急促了。 不行不行,不敢想! 他努力调整好心情,粗糙的大手狠狠在膝盖上摸了几下,老茧和布料间发出“嗤啦嗤啦”的摩擦声。 “老大,老大!”他扬声朝外喊,“明儿你带着老二挨家挨户走,问明白各家人口、岁数,再把人召集起来开会!” 其实村里一直都有人口簿子,不识字也不妨碍统计人口: 照着房屋分布画个图,反正谁住在哪儿都知道,这个不用细说。 各家有几个男人,就画几个方框,几个女人,就画几个圈,年纪越大的框和圈就越大,一目了然。 可办学堂这事儿忒大,老村长就跟怀里揣着颗薄皮鸡蛋似的,惶恐得了不得,生怕出一点纰漏,必须再亲眼确认一遍。 现在郭张村大半人都在做酸菜和腐竹的营生,地里的活儿难免有些忙不过来。 许多人一合计,嗨,种地哪儿有做买卖挣得多啊,就把地租出去给邻村的人种,自己则窝在家里做腐竹。 时间一长,附近十里八乡都知道郭张村的人发达了,如今是肉也舍得吃了,布也舍得扯了,出去与外村人说笑,也有劲儿了。 农民都不种地了,这还有天理吗? 恨不得走路都带飘。 外人难免艳羡,少不得想法子打听。 既然这样赚钱,我们也做就好了。 殊不知老村长早就下了死命令,要严防死守,那些人来了一波又一波,竟半个字都没探听出来。 “飒飒说了,市场消耗量是有限的,如今咱们一个村做的就几乎饱和,要发财,就先守住秘密!” 饱和啥的,大家不懂,可物以稀为贵的道理谁不明白? 要是人人都会做,我们村赚啥!yushugu.COM 故而根本不用师雁行操心,所有人全都自发保守秘密。 眼下虽是农忙时节,竟还有大半人在家做腐竹,老村长打发两个儿子通知一圈,没有一家走空。 众村民一听又是“飒飒说了”,那还犹豫什么?到了傍晚,纷纷聚集到村口大柳树下,准备听听又来了什么发家的路子。 谁知不听不知道,一听吓一跳,竟要办学堂! 乖乖,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众人先是惊,一时竟恨不得连呼吸都忘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一个半大小子哇的哭出来。 众人扭头一瞧,心中了然,各自叹息不止。 那孩子十分聪明,早年家里想送出去读书,奈何镇上的学堂忒贵,熬了几个月,就快把家底子熬干了。 没奈何,只好家来种地。 这一声哭好似点燃引线,便听轰的一声,议论声潮水般炸开,场院上人声鼎沸起来。 这个问是不是真的,那个问自家孩子十四了能不能去,还有人说自己暂时没来得及生,外村的侄儿能不能先顶上…… 老村长就跟掉进鸭子窝似的,下面一群嘴巴开开合合,耳边嗡嗡作响,什么都听不清。 他儿子照样爬起来敲锣,扯着嗓子唾沫横飞道:“一个个来!” 且不说多少想读书却读不起的,突然一朝梦想成真喜极而泣,另有诸多心思冒出来。 一开始,好些人的想法跟桂香男人一样,觉得女孩儿以后都是婆家的人,上学有啥用? 都想着用亲戚家的男娃替。 可一听说每月月考前三名有实打实的奖励,就都跟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似的,集体收声。 最先说话那人义正辞严道:“这是咱们郭张村的事儿,自然先紧着咱们自己人!” 活像刚才说话的不是他一样! 众有闺女的人家纷纷响应。 就算嫁人也是几年后的事儿了,先把实打实的好处捞到手再说! 张老五如今四处奔波,倒多了几分见识。 正好他也有闺女,见状大声道:“女娃也要读书哩!我常在外面走,听说人家城里的大户人家挑媳妇,也爱找那些知书达理的哩!一个女婿半个儿,要是以后能找个好女婿,不也挺好?” 众人一听,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女娃咋了嘛,俺闺女俺看着聪明得很呐,真要学起来,未必就考不过男娃! 没准儿就是下一个飒飒哩! 况且她如今才几岁?挣得不都是家里的? 就算以后嫁了人,难不成就不是我肚皮里爬出去的了?日后若真能跟着飒飒干,发达了,也得看顾爹娘! 因为师雁行的先例,如今好些家里有女娃的都泛了野心,想着既然飒飒能成,俺闺女未必就不成。 所以说,灌什么鸡汤都是虚的,小老百姓就看一样东西就够了:钱! 众人定了主意,俱都兴奋不已,又由老村长起头,说划出哪两处屋子做学堂和先生的房舍。 “先生的住处马虎不得,既然还有一个月,大家伙儿好生翻新一回,为了自家后生,各家各户都出点力!” 众人纷纷响应。 “这是自然!” “我会泥瓦活儿,这个不必找旁人!” “我会丈量,这个做得!” “被褥衣裳就交给我们!” 你一言我一语,就把活计瓜分干净。 又说学堂。 大禄百姓日常收的是人头税,鼓励分家,郭张村虽有百来户,可有的青壮外头务工去了,家里只剩老人;另有鳏夫、寡妇不等,也无孩童。 老村长细细盘算一回,吧嗒吧嗒抽着烟袋锅子道:“……再刨去超龄的,还有那十二三早早订了亲,心思实在不在这上头的,也不好牛不吃水强按头……筛过后少说也有几十个,哪怕最后不能全留下,也得都试试……” 师雁行的意思是,把众孩童先按照年龄分成几个班,等启蒙过后,再根据个人实际进度重新调班。 先生虽只有一个,但只是幼童启蒙而已,三两个班轮着教,也不算费事。 而且说句不中听的,读书虽好,却未必人人受得住,说不定要不了多久,就有学生自己打退堂鼓了,最后指不定剩多少。 郭张村和那位落第秀才赵先生自去商议不提,师雁行却还要忙店里的生意。 现在天气渐热,卤肉、肉脯等荤菜不易保存,又有些油腻,销量明显不如冬半年。 且数家酒楼也先后推出雪饮、冰水等清凉饮食,更换菜单势在必行。 师雁行仔细统计了最近肉食销售额,让红果和秀儿将每日做卤味的分量削减三分之一,肉脯直接取消。 大禄朝没有防腐剂,肉脯粘腻,天儿又热,哪怕有硝石粉包降温,往往大半日卖不出去就会变味。 做起来麻烦,成本又高,坏掉忒可惜。 索性就打造成季节限定品,来个饥饿营销。 红果不无担心道:“掌柜的,那咱们的买卖……” 师雁行笑道:“放心,花样多的是!明儿就上新!” 新菜单她都想好了,凉皮、凉面! 原本还打算加个冷面,但冷面的荞麦面条要单独做,又要加冰,成本太高,售价却拉不上去,只好作罢。 凉皮之前师雁行就想做,可实在太麻烦,若非如今店里多了人手,她还不想碰! 除了特调的蒜醋汁外,凉皮中的“皮”和面筋是关键,需要手工搓洗,然后一张张蒸熟,费时费力。 所幸现在家里那四个磨卤料粉包的女孩子已经练出来,又吃饱喝足长了力气,效率大大提高,完全可以上半天做凉皮,下半天磨粉,还是挺轻快的。 偏鱼阵藏不住话,早上师雁行刚跟她说了要做好吃的,下半晌放学时,身后就多了一长串尾巴,有寿、有福和柳芬全来了。 柳芬有点不好意思,主动问自己能不能帮忙。 师雁行也没跟他们客气,干脆把洗面筋的活儿交给他们。 “很简单的,就搓洗衣服似的。” 郑家与她如今是铁杆合作伙伴,又不缺钱,倒不怕他们偷学法门。 奈何柳芬茫然且羞愧道:“我没洗过衣服……” 师雁行:“……” 忘了人家是大小姐了! 嗨,这粗活儿压根儿不需要亲自动手嘛! 不光她,有寿和有福也不会呢。 倒是鱼阵有模有样搓了两把,效果么,看着就跟洗澡似的。 没奈何,师雁行就亲自上手演示了一回,那四个女孩子也在旁边看得仔细。 掌柜的比她们大不了几岁,可极有本事,人也和气,从不打骂,不光给她们吃肉,还教着识字。 掌柜的亲口说的,“以后少不得要开分店,你们好好学,说不得就能当店长!” 当时谁也不敢相信,总觉得跟上天似的。 这哪儿像卖身为奴啊,吃得饱,穿得暖,还有肉,如今竟还能识字……比在家时的日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大家都很感激,学得也很用心。 师雁行教完了,空着手在旁边监督几个千金小姐、少爷洗面筋,时不时点评几句: “有寿再使点劲儿,你看有福搓得都比你快了……” 有寿十分羞愧,立刻甩开胳膊搓洗起来,手下白色淀粉翻飞,小脸儿都憋红了。 师雁行满意地摸摸脑瓜子,“真棒!” 多夸夸小傻子,糊弄着多干点。 有福和鱼阵一听,连带着柳芬,也都跟着卷起来。 “姐姐,看我,看看我搓的!” 师雁行一视同仁,变着法儿的灌鸡血。 “哎呀有福真棒,鱼阵真厉害,你看,搓得这么好!二婶儿真行啊,你看上去简直是个老手了……” 江茴:“……” 好么,这是光明正大使唤人打白工啊!真有你的。 但偏偏柳芬他们都很喜欢! 好有趣!搓完了面筋,等淀粉水沉淀的空档,先把一块块黄色的面筋蒸上。 柳芬看着丑巴巴的面筋,有点怀疑,这玩意儿真能好吃? 说起来,胳膊好酸啊! 淀粉水至少要沉淀一个时辰,师雁行先去炸了辣椒油,调了蒜醋汁,还洗了几根翠绿的胡瓜,让柳芬等人抱着啃。 于是众富二代、三代就在屋檐下排排坐着啃黄瓜,“咔嚓”声此起彼伏,场面一度极其诡异。 为了提高效率,师雁行特意去市场上买了最大号的盖垫,面浆在上面摊得薄薄的,一大盆竟只摊了五张,非常高效! 亲眼看着面浆变成乳白色的半透明皮子,又柔又韧,众人不禁发出整齐的惊叹。 简直就跟变戏法似的!yushugu.COM 焯熟的豆芽冷水过一遍,再擦一点胡瓜丝、胡萝卜丝,加上足足的蒜醋汁儿。 “吃不吃麻汁?” 师雁行挨着问。 不同地方的凉皮有不同口味,跟凉面一样,有加麻汁的,也有的不加。 师雁行属于allin党,啥都喜欢来一点。 在吃这方面,师雁行就是权威,所有人都习惯无条件跟她走,于是也都加。 那四个买来的女孩子也都得了一碗。 四人面面相觑,都有点不敢相信。 这是我们能吃的吗? 她们来的时间不长,还是第一次经历师雁行搞新菜,总觉得这种稀罕东西不是她们能奢望的。 又是油又是糖的,得多贵啊! 江茴笑笑,“吃吧。” 还都是孩子呢,孩子哪有不馋的。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才上前拿了,又道谢。 真香啊! 半透明的面皮上裹满了红油,水淋淋顺着往下淌,醋的酸、麻汁的香混在一处,活了似的往人鼻子里钻。 四人下意识吞了下口水,等师雁行那边动筷子了,这才小心翼翼夹起一条。 嘶溜溜,好滑啊! 各色食材都在冷水里过了,吃到嘴里凉丝丝的,越加能凸显胡瓜的清香和辣子的刺激。 有个小姑娘忍不住先喝了口汁,凉丝丝的,再吞几口凉皮,感觉白日的燥热瞬间被压制,胃口一下子就起来了。 还有那个面筋,丑巴巴的,可谁能想到那么能吸汁儿! 一口下去,跟冻豆腐似的,啵唧就喷你一嘴。 好过瘾! 四个小姑娘都吃美了,碗底的汤汁都不舍得丢,一股脑喝光。 要不是有人在,恨不得碗都给舔干净。 一个个脸上、下巴上都溅了红油,呼吸间满是香气。 暮色四合,家家户户都点了灯,柔柔的夜风越过墙头,伴着街头巷尾的说笑声、走动声,带来不知谁家淡淡的蔷薇香。 最先接凉皮的小姑娘看着堂屋里说笑的师雁行等人,下意识深深地嗅了口带着花香的晚风,轻声笑道:“真好啊!” 章节目录 第81章 五毒酥饼 端午节当日,家家户户门口插艾,男男女女身佩五毒,整座五公县城上空都浮动着浓郁的雄黄和艾草交织的清苦。 本地缺少成规模的大河,便没有赛龙舟的传统,但从朝廷到民间都极其看重端午,县令苏北海更亲自带人去城外拜祭。 整座县城都成了庆典的海洋,舞龙舞狮跑旱船的自不必说,还有不知谁家弄得所谓屈原神像,吸引目光无数。 灼热而干燥的空气焚烤着大地,师雁行站在店门口迎客,看着空气中的热浪翻滚,一时有些恍惚。 耳畔回荡的全是细密的鼓点和铜镲打击声,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鞭炮炸开后“沸腾”的青白色烟雾,低下头,能清晰地看到地面微尘随之跃动。 她看着那些头顶“王”字的孩童举着五毒造型的泥塑,追着“舞狮队在弥漫的烟尘间窜来窜去;听着耳畔不知哪里传来的悠远而低沉的吟唱,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古典祭祀味道。 师雁行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咚咚”,“咚咚”。 古代人对节日祭祀和庆典的狂热超乎想象,这是后世从未有过的震撼。 端午佳节,朝廷都休沐三日,师家好味和小院作坊也没硬撑。 都只开半日,上午卖完粽子,下午就休息了。 鱼阵今天没上学,跟江茴一起来师家好味这边帮忙当吉祥物,又站在店内看了好一会儿舞狮。 江茴顺势为她讲了屈原投江的故事,不光鱼阵,连红果等人俱都听得心满意足。 这故事她们未必不知道,但江茴口齿清脆、条理清晰,同一件事讲起来也格外生动,大家都爱听。 眼见巳时已过,路上行人减少,师雁行索性收摊,店内没卖完的货品都散与众人吃。 “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除粽子和五毒饼礼盒,每人额外有一百钱的红封!” 因订单爆仓,前段时间所有人都参与熬夜制作打包,三倍加班费是她们应得的。 五彩粽子和五毒酥饼礼盒自不必说,早早卖断货,尤其是后者,不预定根本买不到,拿回家去也是体面。 而似红果和秀儿这等日间短工,每月只有五百钱,一百钱真的很令人心动。 郭苗带头欢呼,连素性内向的秀儿也不禁面露喜意。 这额外的奖励她决定藏起来,谁也不告诉。 师雁行将剩的卤肉、蛋挞等分了些,攒了个食盒,交给江茴提着。 “这边没什么事了,你先跟鱼阵回去吧,这些带回去给那些孩子们吃。” 店内人手充足,再多反而杂乱,江茴也不坚持,果然带着鱼阵先行一步。 师雁行让郭苗等人在前头收拾,自己去后面盘账,又是一大箱铜钱,另有散碎银饺子和银票若干。 将铜钱一千枚一组穿好了,碎银单独一个小匣子,银票后面可能会用到,暂时袖起来。 等会儿闭了店门,她要先和胡三娘子去一趟钱庄,照例将大部分铜板和碎银兑换成银票。 前头正抹桌子扫地,师雁行打开账簿,在上面写了几笔,又复盘前几日送出去的礼。 县学和郑家自不必说,另有孙家也送了一份粽子和五毒酥饼礼盒。孙家是打发郭苗去的,她忙得很,实在腾不出空。 最令她振奋的是,这次给苏北海的节礼,终于送出去了! 托之前当众送匾的福,几乎整个衙门都认识她了,师雁行敲开后门时,那门子略打量她几眼就笑起来。 “哦,前儿送匾的那个!” 师雁行笑吟吟跟他问了好,又塞红包,并打开提篮与他看。 “您好记性,正是我。知县大人明察秋毫,保了我们活路,实在是感激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巧是端午,略包了些粽子、烤了几个五毒饼,聊表心意。” 知县就住在县衙后面的宅院内,打从前几日开始,就陆续有人借着过节的名头送礼来了。 除老交情外,苏北海一律不见,贵重礼品更是一律不收。 内外看门的都是苏北海的心腹,严格执行,竟无一人得逞。 若在以前,师雁行也是被打发走的货色,可现在不同了。 她送匾哎! 外头的人也就罢了,可日常跟着苏北海的谁不知道,他们老爷最好这口! 收了匾之后,连着几日都是笑呵呵的。 那门子熟练地收了红包,见确实没有价值贵重的贿物,点点头,“难为你知恩图报,既如此,我替你通传一回,至于大人和夫人收不收么……” 师雁行道谢,“我晓得厉害,麻烦您了。” 送奶油蛋糕被撵回来的经历她不是没有,不怕! 失败算什么,多失败几次就习惯了。 门子进去回话。 苏北海在前头会客,自然顾不上百姓送粽子这等小事,门子就找了内院丫头,托她传话。 那丫头一听,嗤笑道:“如今你眼皮子也浅了,不过几个粽子罢了,谁家没有似的?可别是粽叶里头裹着金、包着银,平白毁了老爷清誉!夫人且忙着呢,哪儿有空理会这些,依我说,只管打发了就是。” 这种打着送吃食的幌子行贿的多着呢。 “好姐姐,这可不是一般人,”门子笑道,“前儿当众送匾的就是她。” “哦?”那丫头一怔,“那……你先等等。” 她不是知县夫人近前伺候的,可消息也还算灵通,前些日子送匾一事闹得轰轰烈烈,她还听内院贴身伺候的几个丫头私下议论来着。 后面苏北海下衙回来,去后院见妻子潘夫人,才换了常服出来,就见桌上多了一盘没见过的小巧粽子,并一盘精致喷香的五毒酥饼。 “这是你打发人买的?”他问。 自家做的可不是这样的。 潘夫人笑道:“底下的人孝敬的还吃不完呢,何苦巴巴儿再去买。是之前送匾的那丫头亲自送来的。 原本不熟,是不该收的,可难为她还知道感念,大热天亲自送了来。我想着几个粽子糕饼而已,也是地方百姓一片心,就收了。” 一提到“匾”,苏北海脸上果然多了些笑模样,微微颔首,“也好。” 那五毒酥饼表皮以鲜艳色彩绘制出外形,本该是狰狞毒物,但因体型小,倒有几分憨态可掬。 苏北海拿了一条青蛇,先咬蛇头,带着浓郁奶香的酥皮层层剥落后,露出里面鲜美的……什么馅儿?本是随口尝一尝,取个过节好意头,谁承想,滋味儿极好,竟不认得! 潘夫人也来了兴致,掰开另一枚青蛇饼尝味道,香浓细滑,似曾相识,又有几分陌生。 “不是常见的豆沙、枣泥,这个倒有些意思。” 潘夫人想起一件事,扭头问丫头,“送进来时底下不是压着笺子?你瞧瞧写了什么。” 那丫头忙去取了来,“上面说青蛇酥饼是奶香芋泥馅儿呢。” 芋泥,芋头? 潘夫人恍然,确实有点芋头香,可跟平时吃的却又大大不同,越嚼越香。 苏北海平时并不贪口腹之欲,这会儿却也觉得有些意思,“竟是不一种馅儿的?还有什么?” 潘夫人亲自拿了笺子看,“两色豆沙和枣泥倒没什么稀奇,还有一样莲蓉,哦,是蝎子。” 夫妻俩又尝了莲蓉的,果然极富莲子清香,微微一丝甜,好似夏日清风,吃完一整块也不觉得甜腻。 苏北海失笑,“果然有些门道。” 一点儿也不比京城老铺子里卖的点心差了。 又这样的手艺,还有那样的胆识和眼色…… 苏北海看着那笺子上显眼的“师家好味”花体标识,忽然想起来一句老话:莫欺少年穷。 且看着吧! 水至清则无鱼,苏北海混迹官场,又无意做那流芳百世的大清官,自然算不得两袖清风。 但他行事谨慎,对收礼这种事素来是宁缺毋滥,大门关得很紧。 而现在,师雁行终于亲手推开了一条缝。 凡事不怕难,只怕没机会。 有一就有二,端午节礼收了,那中秋节礼收不收?春节呢? 一来二去熟络起来之后,再寻个公开机会去前头刷刷脸,交情和印象分不就都有了嘛! 却说小院那边。 县城的舞狮又比镇上的震撼,鱼阵近距离看过后分外痴迷,路都不正经走了,牵着江茴的手蹦蹦跳跳,口中兀自念着号子: “咚咚锵~咚锵~” 江茴失笑,“这么喜欢?” 鱼阵用力点头,热得红扑扑的小脸儿上满是痴迷,“好威风!” 那么大的狮子! 又吓人又威风! 江茴掏出帕子给她擦脸,“那下回做新衣裳时,干脆给你绣个狮头吧!” 呵,在街上疯了一天,又是汗又是土的,擦一把帕子都灰了。 回去赶紧洗洗。 鱼阵笑嘻嘻点头。 娘儿俩才进门,就有个姑娘迎上来说:“太太,才刚巷子东头的李妈妈来送端午礼,您和掌柜的都不在,我们没敢做主收,她就说过会儿再来。” 说话的是买来的四个女孩子之一,叫三妹,今年八岁。 她虽不是最大的,但却最有主意,脑子活,心思也沉稳,如今四人中隐隐以她为首。 师雁行曾私下里同江茴讲,三妹颇有天分,值得好好培养。 “哦?”江茴朝另外三个女孩子招招手,“来,拿去分了吃吧。” 又让她们带鱼阵去洗手洗脸换衣裳,顺口问三妹,“她说没说什么事?” 三妹摇头,“问了,她没说,可瞧着倒像藏着事儿似的。” 她来时瘦巴巴的,一张小脸儿皮包骨,如今吃得好睡得好,倒是略长了点肉,脸蛋圆圆,蛮俊俏。 江茴打量她几眼,满意点头,“我知道了,你玩儿去吧。” 三妹哎了声,转身走了。 江茴却在心里犯嘀咕,李妈妈找自己什么事儿? 这座二进小院位于整条巷子中部偏西,搬来之后,她曾和师雁行挨着拜访左右几户邻居。 而李妈妈住在巷子东头,中间隔了六七户,并没有什么往来。直到后面有一回江茴去那边十字路口的水井打水,这才认识了。 李妈妈五十来岁年纪,男人去岁没了,如今跟着长子一家过活,性格爽朗大方,又爱包揽事务,附近几条街就没她不认识的。 因初来乍到,江茴需要尽快熟悉周围环境,且两人俱都丧夫,多少有点共同语言,故而江茴最初对她颇有好感。 可熟络之后就发现,李妈妈为人未免忒爽朗了些,经常说话没个把门的,江茴有点受不住,去打水时就故意与她错开时间。 粗粗一算,两人差不多六七天没见过了,这冷不丁登门,又会是什么事儿? 正想着,突然有人敲门。 “师家的,你回来了么?” 正是李妈妈。 师家的…… 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江茴下意识皱眉,心里疙疙瘩瘩的。 其实以前在郭张村时,大家也都这么喊她,后来生了孩子,就变成“飒飒娘”。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可也不知怎的,如今她对这个称呼忽然反感起来。 “来了!” 江茴过去开门。 门才开了条缝,李妈妈一条腿就迈了进来,抬手塞过来一个热乎乎的盘。 “过节了,我们也蒸了粽子,可想着你们家不缺这些,就拿了点艾子糕来,吃了清热解暑的。” 绿褐色的糯米糕,挨挨挤挤堆了一盘子,丑巴巴的,安静泛着艾草特有的淡淡苦涩。 要不是江茴赶紧退一步,这盘糕几乎就要塞到她怀里了。 江茴其实是个外热内冷的人,用师雁行的话说就是“需要距离感”,而李妈妈这种横冲直撞的热情最令人头疼。 可人家也是一番好意,大过节的,倒不好推辞。 江茴接了,“多谢您记挂着,家里还有几个粽子,若您不嫌弃,也尝尝我们包的。” 李妈妈跟着她往里走,闻言笑道:“哪儿的话,你们家的东西多稀罕,我们都不舍得买呢!” 两人一路穿过院子,江茴见她竟还要跟着自己进厨房,就有点绷不住了。 “李妈妈,里头乱,您在正屋稍坐,略吃杯茶。” 李妈妈才要说话,外头三妹就拐了进来,热情地拉着她往外走。 “妈妈,您坐。” 又扬声喊人,“妞妞,泡茶!” 一个女孩子应了声,麻溜儿去烧火煮茶。 江茴松了口气,对三妹越加赞赏,这才将李妈妈带来的艾子糕装到自家餐具内,又去取了几个五彩粽子填满,这才去正房。 三妹晓得几位东家都是不喜与人过分亲近的,故而拉了李妈妈来之后,仍旧杵在她跟前,拦着她不许往两侧书房内钻。 江茴进来后,见李妈妈规规矩矩坐在那里吃茶,递了个赞许的眼神给三妹。 三妹抿嘴儿羞涩一笑,安安静静退了出去,在门廊下等着伺候。 两人你来我往讲了一番废话,李妈妈突然话锋一转,“你也守了这几年,就没想过再找?” 找? 找什么? 江茴愣了下才回过味儿来,粉颊瞬间烧得通红。 找男人! 她不大习惯同外人讲这样私密的话,忙摸着热辣辣的脸含糊道:“孩子还小……时候也不早了,不耽搁您用饭……” 这就是端茶送客的意思。 然而李妈妈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怎的,一拍大腿道:“不小啦!飒飒十三了,过两年也该外嫁,老二也懂事了,照看起来并不费事……” 江茴皱眉,微微提高了声音,“多谢您美意,我如今早没了那个意思!” 李妈妈却一副我懂的表情,努力凑近了身子说: “我也是守过来的人,哪儿有什么不明白的,你这样的模样,又这样年轻,难不成还守一辈子? 家里没个男人是不成的,趁着还年轻,再找一个,鼓鼓劲儿生个大胖小子,那才是终生有靠,你们娘儿们几个也就不用整日这么忙活了。” 且不说江茴听了如何,就是外头三妹听了顿时魂飞魄散。 这,这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见鱼阵正往这边来,三妹顾不得许多,忙跑过去捂住她的耳朵,拼命使眼色让小姐妹们带着往远处走。 那些话可不是小孩子听的! “姑娘,太太同人说正事呢,咱们先在外头玩好不好?” 她们对师雁行的敬畏更甚江茴,用的是外头上下级的称呼,但对江茴和鱼阵却还是正常的“太太“姑娘”。” 鱼阵今天玩疯了,也不想乖乖进去,闻言点头说好。 妞妞等人虽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事,可见三妹都有点慌了,也不敢细问,都围着鱼阵玩起来。 才踢了一会儿毽子,就听大门吱呀一声响,是师雁行带着胡三娘子和郭苗回来了。 三妹一看,顿觉见了救星,撒丫子跑过去,“掌柜的,您可回来了!李妈妈昏了头,正在里面撺掇着太太再嫁呢!” 师雁行还没说什么呢,胡三娘子和郭苗先就怒不可遏起来。 “简直岂有此理!” 两人都生气,可生气的点却不一样。 郭苗是觉得如今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嘛非要弄个后爹来? 若婶子真的再嫁,少不得还得生,万一是个儿子,飒飒和淙淙怎么办? 胡三娘子想的却是这李妈妈着实可恶,若太太当真改嫁,后爹也是爹,小掌柜辛辛苦苦创下的家业却怎么算? 可别是外头的贼人见财起意,想来抢家产的吧? 其实师雁行对外人劝江茴改嫁这事儿一点也不意外。 太年轻了,又漂亮,又是这个世道,没人盯着才奇怪。 师雁行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 从感性角度来说,她确实不希望江茴改嫁,原本日子过得好好的,突然塞进来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男人,不确定因素太多了。 目前阶段看来,江茴确实是个很好很理智的商业合作伙伴,但人总是会变的,她再嫁后,自己就是外人了,她会不会恋爱脑?还能不能继续保守秘密? 万一再生了儿子,会不会真的发生狗血的争家产情节? 真到了那个时候,她们之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信任关系必然岌岌可危。 但从理性角度来说,如果江茴愿意,师雁行又没有资格和立场反对。 但李妈妈……怎么说呢,她的社会阶层和交际圈子决定了她的社交水平:能认识什么好货色? 见郭苗和胡三娘子反应这么激烈,师雁行竟有些好笑。 “行了,天塌不下来,过节呢,别哭丧着脸,去洗洗,准备开饭了。” 又吩咐妞妞,“天儿热,咱们也不吃那腻味的,压点面条,等会儿调一盆凉面吃吃。” 热燥燥的,谁耐烦吃热饭? 还是弄点凉面吃是正经。 配上卤味唏哩呼噜吃一大碗,舒坦又美味! 胡三娘子哼哼道:“说是节,不也是奔丧的节?” 她可还记得方才在店里江茴讲的故事呢。 这是拜祭一个叫屈原的人才过的节! 分明是丧事喜办了! 哭丧脸正好! 师雁行都给她气笑了。 这都什么歪理? 偏偏还挺说得通。 众人正在大门口瞎扯的工夫,那边李妈妈已经被江茴拉着脸撵出来了。 见师雁行就站在大门口,江茴神色复杂,又对李妈妈冷声道:“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此事以后不必再提!” 李妈妈讨了个没趣,也有些尴尬。 一抬头看见师雁行和鱼阵,更是讪讪的。 “大姑娘回来了?” 师雁行似笑非笑看着她,“要吃饭了,我就不虚留妈妈了。” “不用留不用留……” 背地里给人家找后爹却差点被撞个正着,李妈妈还没那么没眼色。 况且她总觉得这家的大姑娘不似寻常孩童,看人的眼睛锋利得刀子似的,怪吓人的。 李妈妈一走,胡三娘子等人纷纷做鸟兽散。 这事儿毕竟不是她们这些人该知道的,还是装没听见的吧。 师雁行拉着鱼阵进堂屋,江茴也跟着进来,坐在对面好一会儿没说话。 师雁行拿不准她的意思,想了下就说:“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该享受就享受,若真遇到喜欢的,我不会反对。” 江茴猛抬头,却听她冷不丁又来了句。 “当然了,若只是寂寞,养几个面首也行。” 如今咱们挣钱了嘛! 不就是野男人么,咱养得起! 江茴:“……” 我都听见了什么! 师雁行估计这点子劲儿忒大,江茴规规矩矩这么些年,一时间恐怕接受不了,就继续道:“男欢女爱,天经地义的事,男人们能在外头找女人,女人照样能找男人,这都没什么,你……” 话音未落,江茴就紫涨着一张脸扑了过来,拼命去捂她的嘴。 “鱼阵还在呢,你说什么荤话!” 师雁行就笑着躲,“这有什么?教育要从娃娃抓起!” 封建制度已经够吃人的了,她可不想一手带大的妹妹长成什么狗屁的贤内助。 鱼阵眨巴着眼,听得津津有味,大声道:“我听见了,养男人!” 江茴:“……” 完了,这孩子毁了! 章节目录 第82章 凉面 鱼阵“养男人”的口号一出, 江茴和师雁行都笑起来,方才稍显紧绷的气氛荡然无存。 外面三妹等人听见传出来的笑声, 都跟着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 能笑出来就不算坏事。 家里面是早和好了的,不多时,面条也压好了。 师雁行去厨房调了一大碗酱汁, 想了下,又在锅里摊了一大张蛋饼。 因师家好味那边的空间太小,原本郭庄村的家里养的母鸡没带过来, 临走前分给郭家姊妹了。 如今搬到小院儿这边来,院子大大的, 江茴觉得不养点什么实在可惜,就又买了几只母鸡。每天下的蛋固然不够供应店铺消耗, 可自家吃的却不用再花钱从外面买了。 锅烧热了, 蛋液从锅子边缘慢慢淋下去,边淌边定型, 堆积的地方用铲子轻轻拨匀。 不用很多油, 润润锅壁, 不沾就行。 薄薄的蛋皮很快熟透,金灿灿的透着香。 老大一张,煎饼似的,按住一边就能慢慢整个揭起来。 快刀切成细丝,和翠绿的胡瓜丝、胡萝卜丝一并摆在碗中, 鲜艳可爱。 自家做东西就有这个好处,爱吃什么都能随便放。 有爱吃辣的, 也有不能吃辣的, 师雁行炸了一碗喷香的辣椒油, 由各人自己看着加。 外头阳光正毒,院子里两棵茂盛的石榴树的影子几乎垂直落下,在地上缩成小小一团。 四面八方全是蝉鸣,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天都喊破了。 不过过堂风倒还好。 师雁行去换了衣裳,飞快地用三妹她们准备好的热水冲了个澡,换了轻薄的家常衣裳,头发拧个半干,用帕子松松吊在脑后,就这么去吃饭。 就在门口吃,顺着过堂风,要不了多久就干透了。 要说来到大禄朝最不习惯的地方之一就是不能留短头发。 天热了,可以适当修剪打薄,唯独不能弄成后世那种盘不起来的齐耳短发。 这让短发了一辈子的师雁行非常不痛快。 多浪费时间啊! 有打理头发的空,去赚钱不好吗? 每次她这么抱怨时江茴就止不住笑,“这才多大点工夫?再说了,女人若不留头发,外头那些银楼可怎么开得下去?” 师雁行也笑,一边暴躁梳头一边道:“那你可太小瞧他们了,浑身上下哪儿不能挂首饰?” 后来更是弄出什么钻石的饥饿营销,精明着呢! 面条过了凉水,劲道又舒爽,显得胡瓜丝格外清新。 酱汁里加了薄薄的麻汁,很香。 因有醋调和,味道没那么厚重,配几分若有似无的辣,反透出几分轻盈。 虽说大热天不想吃的太油腻,可一口肉也没有,是真不行。 烧肉凉了也好吃,尤其是肥的部分,多余的油脂早化在汤里,剩下的全是绵密细腻,香而不腻。 根本不必劳动牙齿,舌头用力一抿就化了。 再来点酱油葱丝拌猪耳朵,咸津津的,咯吱咯吱极有滋味。 师雁行抱着大碗埋头苦干,眨眼功夫空了大半。 发育期未成年人的胃简直是无底洞! 胡三娘子用盆,吃起饭来如狂风过境寸草不生,气势惊人。 鱼阵对她崇拜异常,最初也强烈要求换盆,奈何抱不动,只得退而求其次,要了个外形酷似的深口碗。 鱼阵的口味有点像师雁行,特别喜欢吃猪耳朵这类带脆骨的部分,叼着一块就能咯吱咯吱啃半天。 吃完了凉面,再来一碗镇得凉丝丝的桃子酱酸奶,美得很! 夏天就像脾气古怪却慷慨的金主,一边热得人要死要活,一边又大方的甩出各色香甜可爱的水果,令人又爱又恨。 最近桃子多得可怕,稀烂贱,师雁行每天都吃好多。 师家好味的蛋挞和蛋糕也开始主打桃子酱。 这年月的桃子品种远没有后世那么多,也没经过太精细的优选优培,个头较小,但口感还不错。 师雁行最喜欢的一种桃子外皮绿中透粉,乍一看其貌不扬,但只要付出几日耐心,熟透之后皮就变得薄薄的,能整个顺着剥下来,露出里面绵软多情丰沛多汁的果肉。 一口下去汁水四溢,酸甜美味,非常好吃。 不止大人,鱼阵都能一口气吃三只。 天气炎热,吃饱之后就昏昏欲睡起来,鱼阵打着哈欠,自己乖乖爬上炕,抓过小被子来搭在肚皮上,没一会儿就陷入梦乡。 江茴在旁边轻轻打扇,看着她圆鼓鼓的小脸儿,分外满足。 “李妈妈是来说媒还是拉线?” 师雁行忽然问。 说媒,是男方看中了江茴,委托李妈妈来表达结亲的意愿。 拉线,这是李妈妈单纯看不下去江茴单身,二者有本质区别。 江茴扇扇子的手一顿,脑海中瞬间回荡起“养男人”的口号,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还提这个做什么?我也没有那个意思。” “该问的还是要问明白,”师雁行却正色道,“我总要弄明白对方是图财还是为色。” 她很不喜欢对手杀到跟前才仓皇应对的忙乱。 既然发现苗头,就要尽快扼杀在摇篮中,防患于未然。 江茴一怔,面上泛红,啐了她一口,“胡说八道些什么……” 师雁行知道她心里明白,只是不好意思把这种事拿出来说罢了。 江茴的为人她很清楚,日常行动轨迹也了如指掌:自从租下这座小院之后,江茴就忙得两脚生风,哪有闲情逸致去考虑这些有的没的? 那就必然是男方或者李妈妈的意思。 “她说有个举人……” 半晌,江茴有些不太自在地说。 哦,那就是狗男人。 师雁行面上微笑,心里却已经把对方拖出来骂了一百遍。 哼,想抢我的生意伙伴……简直该死! 不过…… “她竟然还认识举人?” 师雁行倒是有些意外。 拜入裴远山门下后,师雁行了解了大量科举有关的知识,知道科举竞争之激烈远超后世考大学。 县试每年一次,通过者为秀才,而分配到每县的名额仅为二十个上下,可能会根据报考人数和历年成绩具体调整,但绝不会有太大波动。 比如五公县,今年就只出了十八位秀才。 而考举人之难更上一层,每年全府不过百人上下。 平均到下面的各州各县,寥寥无几。 许多文风不盛的州县,十几甚至几十年出不了一位举人都是常有的事。 举人就初步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对普通老百姓而言还真就是天花板。 若江茴只是个没见识的村妇,保不齐会感激涕零。 “我没细问,她只说姓方,今年四十岁,妻子去年没了,膝下两个女儿,颇有田产……”江茴神色淡淡道。 师雁行点点头。 知道这些就够了。 一个县内举人不会太多,同姓又年纪相仿的更少,一问就知道了。 第二天师雁行碰见郑平安时就顺口问了一句。 郑平安不做他想,“哦,那人我知道,方文才么,就在南六街住着,怎么?找他有事?” 五公县就一个姓方的举人。 师雁行笑笑,像是很感兴趣的样子,“就是偶然间听人说起,好像挺有钱,想揽个大客户。” 郑平安也不论真假,笑道:“钱么,多多少少是有些的。” 秀才仅能免税,而考中举人之后,还能每月从朝廷白领二两银子并若干米粮,基本生活就有了保障。 那方文才二十九岁中举,又继续考进士,奈何屡试不中,家境渐渐艰难,后来就开始用朝廷每月发放的银米买田租出去种。 他又不用交税,收多少都是自己的,没几年就恢复元气。 每年卖了粮、领了钱,继续买房置地,如今确实小有田产。 平心而论,条件算可以的了。 但师雁行心中的疑虑也随之加深。 阶级分明,那方文才是“士”,高高在上,又有家产,年纪也不算太大,哪怕要续弦,完全可以娶秀才之女!也算不落了门第。 为什么看中一个带两个拖油瓶的寡妇? 不是师雁行一定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者一定这样世俗,而是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虽然在生理构成上同属一个物种,但为人处事的观念和方式却截然不同。 很多时候,差距甚至比人和狗还大! 她不看好这段突如其来的姻缘。 江茴漂亮吗? 确实漂亮。 能干吗? 也确实能干。 但公里公道的说,她还没美到足够人忽视出身的地步。 如果方文才真的想找美人,十里八乡多的是能干的黄花大闺女! 江茴没有见过方文才,对他的了解甚至没有师雁行多,而相应的,方文才肯定也不了解江茴。 那么他为什么要娶? 还是师雁行那句话,不是图财,就是为色。 一见钟情,就好这一口? 一次交流都没有,说白了,不还是看脸吗? 来日色衰,岂不爱驰! 图财? 那就更可怕且可恶了。 江茴有财可图完全建立在师家好味运营得当的基础上,说得刻薄一点,是师雁行…… 不过,这一切目前都只是师雁行个人的猜测,如果就此下断论的话,未免对那位连高矮胖瘦都不知道的方文才方大举人有些不公平。 于是师雁行直接找到了李妈妈。 李妈妈的头都要尴尬掉了。 她是真没想到师雁行这么泼辣,更没想到江茴真愿意把找后爹这种事儿说给孩子听。 一般女人臊着呢! “李妈妈?”师雁行笑眯眯点了点桌面,还有点反客为主的意思,“别见外,坐下说。” “啊?哎。” 李妈妈别别扭扭坐下,隐约觉得哪里有点不劲。 等会儿,这是我家啊! 章节目录 第83章 高攀? 从李妈妈口中得知,那方文才丧妻后也曾张罗续弦,倒是有好些人家愿意。 奈何如今他身份不同,眼界也高起来,必要寻个才貌兼备的好人家姑娘,寻常市井女子如何入得眼? 偏又是这个年纪,入得眼的,要么人家瞧不上他,要么便早为人妇,不能巴望。 这段时间师家好味甚是火爆,方母一日也随大溜去买卤肉,无意中听说那当家主母竟是个三十出头的寡妇,又只得两个女儿,顿时动了心思。 回去一说,方文才本不乐意。 “我堂堂举人,保不齐哪日就选了官,怎好弄个商女做正室!” 方母也不多说,只拉着方文才去南二街远远瞧了两回,又暗搓搓算了笔账,方文才就不言语了。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事就交给母亲办了。” 方母却不直接打发官媒登门,听说这家人搬到南四街,便辗转找到惯爱操持的李妈妈,让她先去探探口风。 那李妈妈本就爱揽事,又见是举人老爷的母亲吩咐,只喜得浑身发痒,恨不得骨头都轻了二两,哪里有推辞的道理? 这才有了“端午节李妈妈喜登门”一出。 个别细节李妈妈不大清楚,师雁行自己却也能脑补出来,不由嗤笑。 这娘儿俩分明是巴望着啃绝户。 想桃子吃呢! 李妈妈说完,偷偷看了师雁行几眼,有心想劝,又不敢,畏畏缩缩目送她离去。 师雁行转头就去找了郑平安,托他查那方文才名下财产。 查财产这事儿其实不大合法,但这时候以权谋私的事儿多着呢,怕什么! 郑平安表示难倒是不难,得空找衙门里管户籍财产的小吏混两顿酒就成了。 问题是,你到底要干嘛? “难不成是要看看他有多少家产,买不买得起?”郑平安玩笑道。 这姑娘的场面一次闹得比一次大,如今竟查起财产来,难免叫人多想。 没奈何,师雁行含糊说着有人想吃绝户,她要打上门去,断了那厮念想。 郑平安听罢,“得了,等信儿吧。” 大约李妈妈被师雁行直接登门的举动唬住,连着两天没露面。 两天后,师雁行从郑平安那里得了信儿,自己看过,又递给江茴。 江茴摇摇头,“我不看。” 师雁行没勉强,将那写明方文才财产状况的信纸放在桌上。 “咱俩关系不比旁人,你也知道我并非孩童,不妨推心置腹说一说,你是暂时真不想找呢,还是单纯对这人没兴趣?” 她不是江茴,没资格强行用自己的观念去套别人。 不管江茴是否想再婚,她都选择尊重。 江茴今年也才三十三岁,模样又好,落在别人眼中就是风韵犹存,这次不成,类似的事情必然还会再发生。 师雁行想问明白江茴自己的心意。 真不想找的话,以后类似的事她就可以直接帮忙推掉。 如果只是对方文才不感兴趣,那以后遇到合适的有缘人,不妨留意着。 江茴不答反问:“我记得之前听你讲过,你前世终身未婚。” 师雁行点头,“是。” 顿了顿又道:“但有几个男朋友。” 没什么好害臊的,男欢女爱天经地义,是人就有这方面的需求。 工作已经够辛苦,不给自己找点乐子未免太惨。 怪不得能说出养男人的话,确实是她的作风。 江茴笑了笑,“那别人劝你成亲的时候,你作何感想?” 师雁行懂她的意思了。 “好。” 江茴微微垂了眼,轻声道:“人的一颗心就那么大,我早就给了别人啦。” 师雁行一怔,指了指自己,“是她的父亲吗?” 江茴点点头,眼中满是温柔的追忆。 师雁行忽然有点羡慕。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能遇到真心喜爱的人何其不易。 哪怕斯人已逝,曾经的美好时光仍如闪闪发亮的宝石,值得反复擦拭。 得到明确答复后,师雁行又去李家敲门。 李妈妈一开:“……” 怎么又是你! 我就不该接这个差事! 师雁行也不跟她闹,只问回没回方家。 李妈妈面皮抽搐,痛苦道:“我哪儿敢回呦……” 正硬着头皮拖呢。 好不容易扒上举人老爷家,唯一一件差事还给办砸了,她都恨不得时光倒流,压根儿没接过。 师雁行就笑,“那正好,我亲自去,省了你的工夫了。” 李妈妈傻了。 “这,这哪有大闺女自己上门的!” 你都不怕羞的吗? “为什么不能?”师雁行反问,“既然是奔着当我后爹来的,我亲自掌掌眼,把把关,也是理所应当。” 她是笑着说的,但李妈妈却被她笑得浑身发毛。 她已经快笑不出来了,“这,大姑娘说笑了,到底男女有别,退一万步说,你还小呢,就算真要把关,也是你娘来。” “不小啦,十三啦,过两年也该外嫁了。”师雁行幽幽道。 李妈妈:“……” 我当初就不该说这话! 师雁行一挑眉,“我们家我说了算。” 江茴是想着做买卖不容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应就完了。 但师雁行却觉得她的想法有点天真。 在这种社会大背景下,举人老爷主动开口可能觉得自己老纡尊降贵了,她们不愿意就是不识好歹。 万一那李妈妈再为推卸责任,把过错全推给她们…… 被动防御的事情一回就够了,师雁行还是觉得主动出击比较符合自己的习惯。 当然,这是悲观主义想法,如果对方真的有意结亲,又是个好人,自己亲自登门也能表示诚意,对方也有台阶下。 即便做不成一家人,没准儿还能再揽个大客户呢! 有钱没钱,打两杆子试试! 李妈妈:“……你等等!我同你一道去!” 这姑娘忒不好拿捏,万一自己没跟去,她再把所有的过错推到自己身上可怎么好? 师雁行不理她,爱跟不跟,大步流星往方文才家去。李妈妈在后面一路小跑,眼看着目的地越来越近,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 这一带的房舍都是二进小院,格局一致,区别只是面积大小。 方家这套略大些,但也有限。 李妈妈含糊着说明来意,带着师雁行去见了方母。 方母一听是李妈妈来了,还以为有了回信,结果一抬头,怎么后面还跟着一个?! 她看李妈妈,李妈妈看脚尖。 别问,问就是我死了。 师雁行天天在师家好味打转,方母既然见过江茴,自然也认得她。 联想起这姑娘前些日子在自家店门口和县衙门外闹的那一出,方母也有点头皮发麻。 这姑娘,不好对付啊。 自从儿子中了秀才开始,方母也见过不少世面,可愣是没有一个师雁行这款式的。 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师雁行不管这些,开门见山道:“李妈妈已往我家去过了,多谢您抬举,到底是没缘分,我们不过一介商户,就不高攀了。” 虽然都是不成,但自己不要和被人拒绝完全是两码事,方母一听,脸色登时就不大好看了。 她皮笑肉不笑道:“怎么,是我们晚了一步?有了别的人家?” 又看李妈妈。 李妈妈无法继续逃避,只好硬着头皮道:“并没有,只是那江娘子自己绝了念想,只想看着孩子们长大。” 师雁行在场,她没办法瞎扯,被迫实话实说。 方母觉得这都是借口。 “哪儿有女人不想成婚的,小姑娘,你年纪小,不晓得外头厉害,几个女人哪里操持得来?若你娘真进了我家门,便是举人娘子,来日保不齐就是官太太,你们姊妹便是官家小姐,何须再在外头奔波劳碌?” 等级之别犹如天堑,对寻常女子而言,实现阶级跨越最迅速最现实的方法就是嫁人。 师雁行呵呵笑道:“若再将产业过到方老爷名下,还能免税,是不是?” 方母眼睛一亮,好歹矜持住。 “咳,若真成了一家人,那是自然,岂不又省一大笔?” 她自然瞧不上商户,可儿子的身份和年纪确实有些不上不下。 他们倒是想巴望官家小姐,奈何认识的就那么几户,哪里就有那么 合适的守寡的? 即便有,人家也想往上走,又怎会低嫁? 思来想去,与其这么耗着,倒不如娶个商户女子。 出身固然差了些,可有钱啊! 师雁行原本还想顺势结交个朋友,一看方母如此情态,彻底绝了最后一丝念想。 罢了,也在情理之中。 阶级分明,等级森严,凡人主动贴上来,必有所图。 哪儿有那么多裴远山之流肆意不羁的! “夫人说笑了,”师雁行收敛笑容,“话赶话说到这儿,我也就挑明了,师家好味也好,那小作坊也罢,都是我的产业。即便我娘真要嫁人,了不起给她一份嫁妆也就是了,我跟妹妹自立女户,产业也好,人也罢,都不会跟过去,更别提过到谁名下。” 方母脸色一变,有些恼羞成怒。我可以这么盘算,但你不能当众说出来! “大姑娘这话什么意思?我儿何等身份,岂会……” 李妈妈也没想到师雁行脾气这么硬,还没几个回合就开始硬对硬,都吓傻了。 她恨不得自己没跟来,只敢弱弱地劝架。 “老夫人,师姑娘,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以和为贵,以和为贵……” “什么身份,一月二两银子一袋米的举人。”师雁行一针见血道,“我们自然不敢高攀,言尽于此,夫人也不必怪罪李妈妈,告辞了。” 举人了不起吗? 万马千军杀出来,确实挺了不起的。 但撕撸开来看,不就是个没实权的事业编嘛! 我二师兄还是呢,哼! 听师雁行还为自己说话,李妈妈难得有点感激。 可方母却已气炸了肺。 原本她以为对方一听是举人老爷,必然巴巴儿凑上来,这大姑娘今儿亲自登门也是表示亲近。 自古无商不奸,她还想着要不要来点下马威呢,谁承想,反倒被对方下了! 自从方文山中了秀才,方母一路被人捧过来,何曾受过这般奇耻大辱,顿时气得浑身发抖。 “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方母重重一拍桌子,“我儿……” 李妈妈腿一软,差点跪下。 “以和为贵……” 你们打不要紧,能不能先放我出去? 千不该万不该,我当初就不该接这个破活儿! 如果可以,师雁行真不想闹得这么僵。 但对方自我感觉太过良好,你不把话说死了,他们就一定会以为你欲拒还迎,反倒不痛快。 只是没想到方母这样受不住激。 不过想想也是,方家往前数十几年就是种地的,也就是方文才中了,这才渐渐脱离泥巴味儿。 方母目不识丁,见识有限,实在不能奢望她有多么深厚的城府和涵养。 她就是典型小人得志的代表: 目光狭隘,贪婪,自视甚高,易爆易怒。 方母唯一的依仗和骄傲就是举人儿子,所以张口闭口“我儿”。 周围人日复一日的吹捧让她迷失自我,除了几位官老爷,恨不得五公县内横着走。 在她看来,她儿子就是天上地下的宝,不可能有人拒绝得了。 这可是举人娘子! “我们是商户,就是这么粗鄙,什么名声高贵的,那都是虚的。过日子先看银子!” 没银子说个屁。 师雁行冷笑,菱形小嘴儿一开一闭,扎得对方心都在滴血。 “令郎名下现有田地九十七亩,多为中等田,近几年田价稳定,中等田约在一两一钱左右一亩。 令郎前些年沉迷科举,往返京城花钱如流水,毫无积蓄,若我没猜错,依府上财力买不起这么多,要么有人卖面子低价贱卖,要么白送。 照平均每年亩产六斗,一年顶了天也不过七千六百斤。哪怕不交税,不算本钱,上等带壳新麦每斤八文,一年收入才六十两。” 她转过身去,看着方母脸上青一阵红一阵,语速飞快,“令郎每月二两银子一袋米,外加冷热冰炭敬,就算一年三十六两,两边加起来不足百两。 而据我所知,府上还有六个下人,每人月钱最少四百文,一个月就是二两四,另有牲口,五个大小主子衣食住行,令郎又每逢换季必添新衣,隔三差五就出门与人文会,吃酒吃肉,还有逢年过节的礼……” 师雁行竹筒倒豆子似的说完,这才深吸一口气,直直看着方母,“敢问一句,府上一年下来,能攒下二十两银子吗?” “你!” 她语速太快,方母直接就被震住了,回过神来时已经说完了。 李妈妈已经彻底傻了。 这师家大姑娘到底什么来头? 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倾泻完毕的师雁行顿觉神清气爽,这才微笑道:“至于我家收入如何,想必您老找李妈妈之前已经盘算过,就不说了。” 方母胸口剧烈起伏,指着她的手哆哆嗦嗦,愣是说不出话来。 师雁行这一番话,简直就是把她的面皮丢到地上踩! “所以说,即便咱们两家联姻,也是一个图名,一个图财,各取所需,无所谓高攀不高攀。” 师雁行平静道。 言外之意,我们也不差什么,别摆出这幅施舍的姿态。 孙良才再高傲,孙家女眷也没这么着! 真是整瓶不满半瓶晃荡。 “府上有意求娶,本是好事,但成与不成也非绝对,我们自然也有回绝的余地。”师雁行看着方母,“强扭的瓜不甜,还望老夫人体谅。” 方母看着她,恨不得抓花这张如花似玉的小脸蛋。 果然商户就是上不得台面! 听听,这都说的什么混账话! “师家小娘子果然伶牙俐齿,如此说来,倒是我们高攀了。” 师雁行嫣然一笑,不将这阴阳怪气放在心上。 “做买卖嘛,少不得打嘴官司,就是到了知县大人跟前我也这么说。” 顿了顿,她又道:“老夫人为人真诚,我也不怕说点肺腑之言,您也知道我们孤儿寡母的艰难,能走到这一步,也不是没经历过,前儿还有人登门砸店呢!照样挺过来,少不得练就一身滚刀肉的功夫。 俗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们嘛,商户而已,也不在乎什么名声不名声的,但贵府上……想 必不会跟我们小小女子见识的,对吧?” 你要是知道分寸,这事儿到这里就算结了。 要是不知好歹,回头想散播谣言,诋毁女人名声什么的,别怪我们鱼死网破。 商户嘛,名声值几个钱? 可举人,尤其是想往上走的举人就不一样了。 方母的脸都绿了。 “送客!” 章节目录 第84章 臊子面 五月初九的月亮露了半边,朦胧月色如水,静静穿透窗棂洒进来,在窗边立着的衣架上撒了层银纱。 江茴却毫无睡意,侧身看着小女儿的睡颜,一时心中百感交集。 鱼阵睡得犹如猪仔一般,脸蛋红扑扑的,小嘴儿时不时蠕动几下,也不知梦里吃什么。 “这小东西……”江茴不禁笑道。 “羊……”鱼阵忽喃喃道。 “嗯?”江茴下意识凑近了听。 想吃羊了?这大热天的。 鱼阵翻了个身,挥舞着胳膊喊出下半句,“养男人……” 江茴:“……” 她痛苦地捏捏眉心,索性去外间点灯做针线。 最近忙得没时间做针线,倒有些想了。 那簸箩里的衣裳片还是过年时候裁的,转眼半年了,一只袖子还没缝好呢。 江茴才缝了两针,就听见对面也有了动静,抬头一瞧,果见师雁行擎着蜡烛探进头来。 “睡不着?” 江茴嗯了声,“你怎么也不睡了?” 师雁行叹了口气,“饿醒了。” 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十来岁的孩子胃里连的是黑洞吗? 江茴噗嗤一声,“厨房可没什么菜了。” 天气太热,新鲜菜蔬根本不能过夜,家里和店里都是现吃现买的。 师雁行挠头,“我去瞅瞅。” 才刚出门,胡三娘子就从屋里摸了过来,一看是她就乐了。 “我听见动静,还以为家里进贼了。” 师雁行失笑,举起手中腊肉,“来都来了,一块吃点?” 新鲜肉和菜蔬自然是没了,好在还有干货,倒可以将就。 胡三娘子爽快应下。 天气越来越热了,睡觉时穿的寑衣都换成轻薄的背心短裤,露出来的胳膊腿被晚风一吹,柔柔的舒坦。 胡三娘子接了刮腊肉的活儿,刀锋蹭过坚硬的表面,“噌噌”有声。 饥饿滚滚袭来,干货完全来不及泡发,香菇可以直接切碎了下锅,木耳温水小火煮一煮也能将就。 腊肉煮熟了切成细条,在锅里煸出油来,那个香咧! 加入干香菇丁和切好的油豆腐丝炒一炒,略点一些酱油调味。 腊肉本身就很咸,不必再加盐了,加酱油也只是增香调色。 加水,这时再放木耳细丝。 木耳太容易炸锅,提前放很危险。 等煮熟的时候在另一边的小锅上摊个蛋饼,揭下来切成细丝,也丢到臊子锅里。 干挂面是现成的,煮开了过凉水,劲道爽滑。 白的褐的香菇丁,乳色油豆腐条,黑色的木耳丝,金的蛋丝,整锅臊子就很漂亮。 可惜没有绿叶菜,不然就是正经五彩臊子面了。 熬得浓浓的,汤汁也留一些,慷慨的挖几勺丢到面条碗里,略点几滴醋,抄底搅拌均匀,看着整根面条都被染成红棕色,连汤带水唏哩呼噜扒几口,美得很! 油豆腐特别吸汁,炸过的表皮又哏啾啾的,非常有存在感! 师雁行端着一大一小两碗回正屋,胡三娘子留下对抗剩的一锅,大汗淋漓,畅快得不得了。 江茴原本不饿,奈何对面的师雁行吃得满头大汗,实在太香…… 等她回过神来,那小碗也见底了,口中兀自回荡着浓浓香气。 得了,吃饱了精神了,更睡不着了。 两人去刷了碗,江茴忽道:“介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师雁行擦手的动作一顿,“你若不介意说的话,自然。” 她一直非常好奇江茴的过去,但对方不开口,她也不便刨根问底。 江茴沉默片刻,似乎在斟酌从哪里开口。 师雁行没有催促,一时屋里静得落针可闻,只隐约有几声蛐蛐叫从屋外漏进来。 “我爹是个进士……”江茴终于开口。 进士之女竟流落小乡村,实在很难不令人震惊。 但这么一来,江茴身上那种与乡村格格不入的气质就有了合理的解释。 江家家境尚可,打前几代开始就陆续有人读书,奈何最高不过秀才。 一直到了江父,才终于在三十七岁时中了进士,举族欢腾。 江父一表人才,且三十七岁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故而十分踌躇满志,觉得必然能得朝廷重用。 然而,现实很残酷。 江父一家在京城候选,一直等了五年,还是没能等到外放的机会。 “虽然我这么说,可能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嫌疑,”师雁行道,“不过这应该不算例外?” 进士也只是一个门槛,真正踏入官场才会发现竞争之激烈。 别说五年,就是十年,也可能等不来外放。 好机会是要靠抢的。 才华,心机,甚至是容貌,总要有一样东西让你脱颖而出。 否则一科进士二三百人,掌权者怎么可能记得你? “是啊,”江茴轻叹一声,看着摇曳的烛火怔怔出神,“我和娘都这样安慰他,可他却已走火入魔,根本听不进去的。” 江茴的母亲只生了两个女儿,而且在生江茴时伤了身子,大夫说以后恐难有孕,江父眼见后继无人,又有了庶子,便渐渐宠妾灭妻起来。 那个时候长女早已嫁人,江父偶然间发现次女竟也出落得亭亭玉立,竟想出一个极其龌龊的主意。 “他想让我去给上官做小妾。” 现在说起这些,江茴已经很平静了,但那种刻苦的震惊和伤痛却永远不会抹去。 饶是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听她亲口说出答案时,师雁行还是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凉和愤怒。 多么荒唐。 别说进士,就是秀才之女,除非嫁入皇室,否则若不去给人家做正妻,也是要被人戳脊梁骨的。 “我娘当晚气得吐血,求他改主意,他却勃然大怒,骂我娘是不下蛋的鸡,骂我们不识大体……” 师雁行轻轻握住江茴的手,这才发现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 时隔多年,她终于亲手撕开了心底的伤疤,鲜血和捂了多年的恶臭秽物一并流了出来。 “我娘不想眼睁睁看我掉进火坑,用所有的积蓄偷偷托人给我办了路引……” 大禄朝的路引其实查得不算特别严,除非战乱时期,出入外城一般不会查看。 但如果想在陌生的城镇住宿或是买房置地,就必须有路引之类的身份文书,证明本人身世清白,并非逃奴、逃犯和流民。 “那你娘……”师雁行有了不好的猜测。 江茴声音微微发颤,眼圈也红了。 “她死了。” 当时娘俩身边已经没有心腹可用,江母自知时日无多,无法继续护女儿周全,这才决定放手一搏。 她不死,江茴永远没有出门的机会。 “她出殡那日,我记得风好大,吹得人睁不开眼,”江茴木然看向门外的黑夜,好像又回到了绝望中掺杂着生机的不堪回首的那一日,“我穿着孝衣,终于看到了外面的天……” 娘死前告诉她,“路过城外那条河时,别犹豫,跳下去!拼命往外游!” 江茴真的跳了。 正值初春,河水湍急而冰冷,她几乎一下去就被冻僵了,完全没有任何挣扎之力,木偶般被裹挟着顺流而下。 当时她就想,大不了是个死嘛!干干净净地下去陪娘,母女团圆也挺好。 耳畔依稀传来岸上众人惊慌失措的叫声,江茴甚至有点得意,然后就失去了知觉。 你们不是助纣为虐吗? 看回去怎么交代! 你不是要卖女求荣吗? 有本事跳下来抓我的尸体! 江茴的手冰凉,好像又回到了跳河当日,也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师雁行掌心感受到源源不断度过来的热量。 “都过去了。”师雁行轻声道。 嫡女在母亲出殡当日当众跳河寻死,多么大的丑闻! 如果没有意外,江父的前程要出意外了。 江茴用力吐出一口气,脸上罕见得带了些报复的快意。 “是啊,都过去了。” 那些遥远的日子灰暗而压抑,她一直拼命想要遗忘,发现做不到后又不敢提及。 可如今看来,坏掉的伤口还是及时剜去的好,不然日复一日地捂着,只会渐渐溃烂。 现在,她终于做到了。 敢于面对惨淡的过去,自然是好事,但过犹不及,如果将恐惧化为扭曲的愤恨就不好了。 师雁行有心缓和气氛,待她心情稍微平复就故意问后来的事。 江茴脸上终于显出一点甜蜜的娇羞,“就,就像话本里那样……” 她被过往的客船捞起时,已经离开京城很远了。 救她的人也不知该如何安排,只得临时靠岸就地送医。 船家还要过往做生意,不便久留,有个年轻人便自告奋勇留了下来。 师雁行笑道:“那就是……我爹?” 江茴点头,“是啊,他实在是个很好的人。” 年轻的木匠一边照顾她,一边就地找些活干,期间没有任何不尊重的行为。 当时江茴母女所有私藏的财物都拿去换了路引,她跳河时又在披麻戴孝,卖了衣裳都不值钱。 身无分文的少女,一张贴身用油纸缠了数层的路引。 只有一对银镯子,那么明晃晃的,可木匠却没动。 他就这么无怨无悔地照顾着。 多傻啊。 初春的河水多冷啊!更别提江茴之前还是个大家小姐,一度高烧到迷糊,眼睛都睁不开。 这一病就是两个多月。后来她问木匠,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木匠憨憨一笑,“好歹是条命嘛。” 他又小心翼翼地问她还有没有亲人,自己可以把她送过去。 “那个时候,我就认定他了。”江茴轻声道,眼底泛着奇异的光彩。 多好的人啊! 师雁行感受到了那种近乎浪漫的纯朴。 是啊,多好的人啊。 冥冥之中,缘分自有天定,两个本该没有任何交集的人终究还是走到了一起。 虽然只在一起度过了短短的十二三年,但江茴却觉得,一辈子都值了。 那个去卖木器回来的路上,给自己摘一朵小野花的男人; 那个赚了钱,不顾别人嘲笑,不舍得吃肉,却给自己买话本的男人…… 世上再也不会有他那么好的人啦。 章节目录 第85章 绿豆雪水儿 倾诉完往事的江茴顿觉轻快不少。 很快,困意袭来,她睡得很沉很沉。 次日师雁行见江茴恢复精神,也跟着高兴。 谁知对方忽然幽幽来了句,“别光顾我,多想想你自己才好。” 师雁行:“……” 对哦! 在她的固有印象中,十三岁就是个初中生,可对普遍十八、九岁就成家立业的大禄人而言,十三岁的姑娘已经需要开始相看了! 难得见她这样目瞪口呆的样子,江茴忍俊不禁道:“这个也不难,若有人问起,我就说之前有高人给你看过,命里不该早成亲,大约能抵挡一二。” 明眼人都能看出师家的摊子是谁掌舵,只怕她是清静不了了。 师雁行只烦躁了片刻就嘿嘿笑出声。 “一个师父半个爹,师父师娘之前还怨我什么事儿都不告诉他们,得了,我这就去同他们说!” 说完,胡乱往嘴里塞了几个蘑菇猪肉的包子,一抹嘴,溜溜达达往县学去了。 鱼阵眼珠直转,偷偷摸摸从凳子上爬下来,试图尾随,结果还没出门口的就被江茴拽住衣领提了回去。 “休想逃学。” 鱼阵:“……” 呜呜,好热,不想出去上学! 江茴也心疼,“再去这一日,先生不都说了么,明儿就放假。” 不光鱼阵热,先生本人和有寿有福兄妹俩都热,单纯用冰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光从卧室到教室那一小段路就能被热浪掀翻了。 故而郑义问过先生的意见,决定明天起放两个月暑假。 但功课也不能落下。 先生布置了许多作业,让他们各自在家练习,逢阴天下雨再送过来批改,如此大家都不遭罪。 鱼阵一听,知道没得商量,蔫嗒嗒应了。 垂头丧气的样子活像一条被晒扁的鱼干。 **** 裴远山无论如何都没想到师雁行头次开口求助是为这个,整个人表情都不对了。 宫夫人就笑,“说起来,你也到了这个年纪。你如今也有了产业,少不得有那些个眼皮子浅的谋算,是要好好筛一筛。” 她不禁回想起当初给自家女孩儿相看的情景,再看师雁行时,隐约有些恍惚。 师雁行一点儿没有不好意思,“是,我娘实在不擅长应付这些,只好厚着脸皮来请您和师父帮忙把关。” 其实她倒不算坚定的不婚主义者,但结婚的前提是真正遇到一个喜欢的人。 我爱他,愿意为他付出,甚至愿意为他承担生育的风险。 她可太怕生孩子了。 现代社会怕,到了这里,只要一想,就恨不得吓得魂儿都飞了。 说生孩子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一点儿都不夸张! 但是截至目前为止,师雁行还是很难想象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什么人生孩子。 他得多好多优秀啊! 这样的人存在吗? 够呛! 天热,田顷尤其难熬,疯狂抖着扇子问:“可是有人同你说什么了?” 如若不然,就小师妹这一门心思往钱看的榆木疙瘩脑袋,断不会自己提这个。 师雁行犹豫了下,把前几天有人想通过江茴吃绝户的事儿说了。 裴远山皱眉,“简直荒唐!” 如此沽名钓誉之辈,怎配为官一方! 官商联盟实属常事,但讲究个你情我愿,这样算计孤儿寡妇,属实不是君子所为。 想做官? 做梦去吧! 田顷表现得更直接: 他开始破口大骂,什么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什么耻于与之为伍云云。 宫夫人努力使眼色,骂上头的田顷没看见。 “满口胡沁些什么!”裴远山黑着脸喝道,“这是你为兄的表率么?” 田顷瞬间安静如鸡,同时在心底反省: 对,我不该这么着,毕竟不痛不痒的,对方甚至不知道。 我就该去套他麻袋。 师雁行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没憋好屁,也怕惹出事来,偷偷碰了他一下,“你才从外面逃难过来的,可别在这里惹事。” 田顷涨红了脸,梗着脖子为自己分辨。 “什么逃难,读书人舌战的事能叫逃难么?况且圣人有云……” 接着又是些“者乎”之类听不懂的话,连裴远山都被他气笑了,屋里顿时充满快乐的空气。 田顷兀自不服,小声嘟囔,“我就算好的了,若换做小师弟在场,哼哼……” 裴远山砸了一提龙眼下来。 田顷一把接了,乐颠颠剥起来,还分给师雁行。 “吃,小师弟送来的,对了,他还问起你来着。” 他们师兄弟间经常通信,只是因路途遥远,又经常换地方,十封倒有三封接不到,话经常说岔劈了。 田顷刚来不久就给柴擒虎去了信,美滋滋说道:“咱们师门终于有个姑娘了,很能干,很聪明,还漂亮,说出去羡慕不死他们!” 然而柴擒虎忙着折腾自己新鲜出炉的镖局,没接到,来信时说的还是日后可以给自家先生保驾护航的事。 裴远山木着脸回信,骂了满满两大张信纸。 柴擒虎收到信后心满意足: 打是亲骂是爱,师父他老人家心里果然有我! 直到这会儿,柴擒虎才知道自己已经不是老幺,就很兴奋。 也不知怎的,他愣是从当地县学蹿了出来,押着一车货顺流而下到了两广一带,发现几株早熟龙眼快到时候了,当即花高价连根买下,托人水陆联运日夜兼程送到五公县。 师雁行:“……” 行吧。 这可是好东西。 就是别吃太多,大夏天的,该上火了。 龙眼大量上市还要晚一些,等运到北方则更迟,难为大热天的还一点儿没坏,也不知耗费多少财力物力。 隐约有点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味儿了。 思及此处,师雁行下意识看了裴远山一眼。 裴远山:“嗯?” 什么事? 师雁行忍笑,讨好地送上一粒剥好的龙眼,“师父您吃。” 裴远山:“……” 笑得跟个狐狸崽子似的。“三师兄不去县学能行吗?”师雁行和田顷坐在走廊,一边吹着过堂风一边侃大山。 吃了人家的东西,多少得关心下。 这龙眼确实不错。 肉厚核小,果肉甘甜,晶莹剔透的果肉好似上等水晶玉石,十分雅致。 可惜没冰,只用井水镇了,不够清爽。多吃几粒就觉得齁嗓子。 太甜了! 田顷体热,不大能吃龙眼,略尝了几粒就停,只看着师雁行吃。 “嗨,地方上的县学也未必好,家里真穷得请不起先生的倒也罢了。 真有学问的先生大多在京师,再不济也是大的州府之流,更有自己开山立派办私学的……” 他偷瞟裴远山一眼,压低声音鬼鬼祟祟道:“当然,如先生这般被贬的除外。” 师雁行:“……” 喂,师父听见了,他瞪你了,瞪你了! 县学的局限性在于没得选,秀才们要么不进,要么就必须进籍贯所在地。 而各地县学又因为地方经济、风气,甚至是本地学子们的资质不同,直接影响朝廷拨款和先生们的招揽。 久而久之,差距就显出来: 有的地方县学师资雄厚,建筑恢弘,各路大儒轮流坐镇,软硬实力堪比一线州学甚至府学; 而有的县学则穷得叮当响,破屋漏雨破窗漏风,一群先生只是混吃等死,水平参差不齐。 柴擒虎老老实实进去听了几个月,悲愤地发现自家县学就是那倒霉催的养老堂,觉得这么下去不大行,就开始坐不住了。 他爹也不是什么安分的,不然也不会爽快同意儿子弃武习文,干脆光棍道:“你也是个大人了,自己看着办吧。” 反正能中秀才也够本了,剩下的,嗨,谁知道他还能活多少年,儿孙自有儿孙福,且由他去吧! 然后柴擒虎真就自己看着办了: 他迅速拉起一支镖局,然后火速办了“退学”,直接带人送镖去了。 消息传回家后,柴夫人抓着相公哭了一场,生怕儿子在外有个什么好歹。 柴父软言安慰一番,结果一不小心说漏嘴。 柴夫人一听,好么,竟然是你这厮撺掇的! 然后就又抓着相公打了一场,愣是用指甲抓出来几条血道子。 田顷口才甚佳,又很热衷于揭自家小师弟的短,将这些往事都描述得栩栩如生,令师雁行这唯一听众颇有身临其境之感,笑得前仰后合。 两人笑了一场,田顷累得不行。 “小师妹,这暑天实在难熬,可有什么消暑的吃食么?” 以往在家时,他自会窝在水榭内日日用冰,奈何裴远山和宫夫人都不怕热,他借住在此,也不好越过师父师娘骄奢淫逸。 且县学内人来人往,日日叫外面送冰进来,恐惹人眼,若被有心人传到京中,却叫人怎么想裴远山? 好么,贬官是让你自己思过的,你倒好,舒舒服服享乐起来! 如此种种,田顷难免十分难熬。 “师家好味店内已经用冰了,你这样怕热,不如每日早起过去,傍晚凉快了再回来,别热出病来。”师雁行笑道,“至于消暑的东西么,还真有!” 没有冰淇淋和雪糕的夏天能叫夏天吗? 必须得安排上。 据野史记载,元代的一位商人在冰块中加入蜂蜜、牛奶和珍珠粉,做出人类历史上第一份原始冰淇淋。 但因种种原因,并未流行开。 至于后面的发展么,不消多说,反正大禄朝没有冰淇淋和雪糕! 回去的路上,师雁行美滋滋盘算着触手可及的爆款狂潮,照例往县衙后门走了趟。 自打端午节礼送成功之后,现在师雁行一有空就来这边刷脸,颇有种网游签到的劲头。 好机会都是挖掘出来的,多来几趟,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遇上了呢? 那几个门子已经同她混熟了,如今再见,也能说笑几句。 谁都能看出这姑娘想巴结,她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意图,但她巴结得很有分寸,一点儿都不叫人讨厌。 嘴巴甜、出手大方,还会眉眼弯弯笑眯眯喊你…… 这他娘的谁顶得住? 况且她又不硬往里面闯,也不问不该问的,真叫人没法子。 后门外面还有好些摆摊卖东西的呢,那些人县太爷都没撵走,他们又凭什么撵这小姑娘? 只好由着她去。 师雁行还没靠近,就发现今天有点不一样: 门外的几个摊子没了,后门出出进进的,一派繁忙景象。 怎么回事? 是出什么事了吗? 还是有什么重要人物要来? “张大哥。”师雁行瞅了个空子,悄悄挪到相熟的门子身边小声问道,“这是怎么了?” 张忠正忙着呢,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差点骂人,低头一看是她才刹住。 “姑娘哎,今儿可没空跟你磨牙了,忙着呢。天儿热,你也别晒坏了,快家去吧。” 师雁行眼珠一转,一溜烟儿跑了,结果没一会儿工夫,就从街角提了一大壶绿豆冰饮果子雪水儿来。 “几位大哥辛苦了,来来来,先吃碗雪水儿润润口。” 正热呢,她立刻跑出来满头汗,两腮通红,有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可一双眼睛却亮得吓人。 张忠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丫头怎么就不知道放弃? 可忙活了这半日,他们也确实累惨了。 热,就是一个字,热! 明晃晃的大太阳简直要把人晒干,扭曲的空气直往脸上扑,人活像站在蒸笼里。 热汗出了干,干了又出,前胸后背都是白花花的盐粒子。 再看那铜壶,甜丝丝凉沁沁的味儿直勾勾往人鼻孔里钻,那凉意从里头渗出来,遇见外面的热空气,迅速在壶壁上凝了层水珠,圆滚滚清爽爽,看着就馋人。 张忠狠狠咽了口唾沫,突然觉得本就干渴的喉咙跟点了把火似的,干刺刺地疼起来。 另外几个门子也是又热又渴,见了这壶直如见了绝世美人,眼睛都挪不开。 张忠往四下看了看,难得有个空,一咬牙,“罢了,快喝了。” 论理儿,当值时是不许吃喝的。 可这么热的天,谁受得住? 师雁行听罢,忙将顺手买来的几个大碗一溜儿摆开。 张忠伸手接壶,“罢了,你还没个壶沉,我们自己来。” 小姑娘家家的,大日头底下满地跑,这是玩儿命呢。 谁都不容易,他还没丧良心到这般田地。 师雁行确实够热的,黑头发被晒得发烫,让人怀疑会不会下一刻就烧起来。 闻言她也不推辞,顺势退到墙根儿下的阴影里。 那雪水儿其实就是升级版的绿豆汤。 绿豆加冰糖大火熬烂了,捞去外皮,挤上几滴薄荷汁儿,再撒一点糖桂花。 关键点就在于放凉后里头加冰,简直就是炎炎夏日的必备佳品。 张忠等人都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顿觉五脏六腑都跟着舒坦,这才像是重新活过来。 看他们五官舒展了,师雁行这才试探着问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有个门子喝美了,心情好,口风就没那么紧,闻言笑道:“嗨,确实是大事,今年西边不是有几个州府大旱么,粮食减产,朝廷便十分看重剩下的。如今派了钦差大人四处核查各地田产……估摸着这几日就到咱们这边了。” 这消息瞒不了多久,且张忠也觉得师雁行会来事,口风也紧,倒不怕她四处乱讲,故而没有阻止同伴说话。 师雁行懂了。 朝廷钦差到,那绝对是一等一的大事! 若这趟弄好了,保不齐政绩又添一笔; 若弄不好了,且不说加官进爵,能不能保住现有乌纱还不一定呢! 如此大事,由不得苏北海不紧张。 但这些对师雁行而言都不要紧,太遥远了。 此时她脑海中盘旋的只有一个念头: 我的机会又来了! 不就是地方政府接待么? 这个我熟啊! 章节目录 第86章 雪糕 “老爷回来了,快备水!” 苏北海进门时浑身都被热汗湿透,活像水里捞出来的。 他都顾不上和潘夫人打招呼,先弯腰在铜盆里搓了两把脸。 清凉的井水划过皮肤,带走了黏腻的油汗和大部分燥热,苏北海惬意地吐了口气。 潘夫人又命人换了一盆新水,苏北海重新搓香胰子洗了,这才起身去里面换衣裳。 潘夫人亲自跟过去,见他里衣都被汗打透了紧贴在身上,十分心疼,亲自拧了一回手巾。 才在外头奔波几天,苏北海的脖子、脸就跟身上两个色了,倒真有些勤恳办差的意思。 他接过手巾在身上抹了几遍,换上轻薄的家常绸衫,这才觉得重新活过来了。 “钦差大人要住的屋子,可准备妥当了?” 按照规矩,打头的几位大人是要留住县衙的。 潘夫人点头,倒了一杯薄荷茶与他。 “我都亲自看过了,一色陈设都是不打眼的,又额外请人从外面移了几丛竹子来,既清凉又风雅。” 钦差大人下行自然阵仗不小,但真正要紧的只有三位:钦差和两位从官。 这三人明面上都是朝廷派来的人,实际上相互制约,相互监督,分明哪个都不能怠慢了,可明面上又要根据官阶大小分出个高低来。 这其中的度如何把握才是关键。 苏北海闻言点头,先将那茶吃了半盏才道:“就是这样才好。” 虽说明面上是下来看粮,可谁知他们身上有没有别的旨意? 万一奢靡太过,传到陛下耳中,指不定是个什么结果。 还是稳妥些的好。 潘夫人给他倒了茶,又说:“屋子摆设倒不要紧,都是现成的,又有旧例,咱们不过在此基础上略作增减也就是了,为难的是这十日的伙食供应。” 朝廷派出来的钦差兵分几路奔赴各地,他们要接待的这一路,将会在五公县内待满十天。 十天,三十顿饭,潘夫人想想就头疼。 苏北海压力也很大。 这是他上任三年以来第一次接待钦差,容不得一点差池。 “这确为重中之重。” 苏北海轻轻拍了拍大腿,悠悠吐出口气。 下到各处查粮本就比不得督造、查案、抄家等差事,油水既不大,又不容易立功。 偏偏又是这个天气…… 苏北海自己在外面奔波几日尚且觉得心烦气躁,只恨无处发泄,可想而知那些平时养尊处优的钦差大人们四处奔波过后的心情。 心情不好的人格外难伺候,这是三岁孩童都知道的道理。 而现在,苏北海就要面临这样的挑战。 怎样既显示出自己的清廉和兢兢业业,又让钦差大人们觉得舒服? 难! 太难了! 夫妻俩正低声讨论,忽听外面有人来报,说是师家好味的掌柜亲自送点心来。 若在平时,苏北海或许还会听一听,可此时哪里还有什么心思?当即皱眉。 潘夫人见了,忙对下人斥道:“没见老爷正忙着吗?大热天的,谁还吃什么点心!打发她去了就是。” 然而外头那人收了好处,只得硬着头皮讲完。 “小人该死,只是那掌柜的说是今日新琢磨出来的冰点,最是清凉解暑,消烦止腻,除了老爷和夫人再没别人配吃,并没敢在外面贸然售卖,特意送来请老爷和夫人尝个头茬。 小人想着连日来老爷四处奔波劳碌,辛苦至极,这才……” 苏北海本不耐烦听这些,可“冰点”“清凉解暑消烦止腻”几个字一入耳便心头微动。 “拿进来。” 潘夫人猜到他的意思,道:“这倒是巧了。以前她给郑家和孙县丞家操办的几次席面都很妥当,不如……” 孙母有消渴症是大家都知道的事,难为秦夫人这么多年伺候得妥妥当当,更难为那师雁行小姑娘家家的有那样的本事,让老太太寿宴尽兴。 还没发病! 许多参与宴会的人都非常不解,一度怀疑孙母的消渴症是不是好了? 因为好多菜明明都是甜的呀! 苏北海托着茶盏,用杯盖轻轻刮着茶面,忽然来了句,“就这么巧?” 天热了也有一阵子,怎么早不送来,晚不送来,偏偏就是钦差要到了,她就巴巴送来了。 潘夫人笑道:“也未必就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这几日咱们衙门内外的人处处进进,有心人看也看见了。 他们又是商户,消息本就灵通些,又与那郑家往来甚密,听说如今他妹子就在郑家上学,许是听他们讲的也未可知。” **的产业大部分在五公县,却不是全在,他本人又与州里的几位大人颇有往来,早一步听到风声也不是稀罕事。 苏北海顺着一想,也就丢在一边不管了。 是她打听的如何?不是她打听的又如何? 若真得用也就罢了,若不得用…… 不多时,果然有小厮抱着一个棉套子包的大箱子进来。 才一打开,茫茫冷气就漫了出来,露出里面摆的六个带盖的瓷盒子。 有丫头上前将瓷盒一一捧出,大热天的,竟很冻手。 外头的小厮又说:“那掌柜的说,里头装的是雪糕和虎皮芋泥冰果,乃是用牛乳、鸡蛋和糖做的,口感清凉,最是解暑,却不好多吃,恐激了肠胃。” 天气炎热,市面上不乏类似的冷饮,最常见的就是各类加了冰的果子水,譬如绿豆雪饮,桂花乌梅汤等。 牛乳的也不稀罕,各色乳酪酸奶比比皆是,加各色干湿瓜果、蜂蜜的,不胜枚举。 还有各色可做药用的八神汤、二仙饮等。 可这师家好味送来的却与那些都截然不同。 固体,平面,浅黄、乳白、淡绿、酒红,鲜妍可爱,乍一看,好似女子用的脂粉香膏。 另外两个盒子里装的是切成厚片的不知名糕点,外面那层好像是近来十分风靡的蛋糕,外面确实有着虎皮般美丽的纹路,里面夹的膏体酷似旁边四个匣子里装的。 “这怎么吃?”潘夫人指着那膏体问。 小厮道:“师掌柜说可用勺子挖入盘内分享。” 潘夫人仔细一瞧,发现冰盒内还附有信笺,上面写明了四种口味: 乳白色的是牛乳原味,淡黄色是香橼味,绿的是抹茶,红的是西域葡萄酒味。 “葡萄酒也能做点心?” 潘夫人和苏北海俱都诧异非常。 这下倒是真起了几分兴致。 丫头取了勺子和瓷盅来,按照信件上说的,将那四种口味的雪糕都挖了两块出来,分别呈给苏北海和潘夫人。 冷气袅袅,攀援而上,凑近了就能闻到淡淡的清香和奶味。 文人几乎没有不好酒的,苏北海便先朝着那葡萄酒口味的下手。 一勺子挖下去,那团酒红色果然雪堆似的分开,边缘迅速融化,莹润非常。 雪糕,果然名副其实。 入口细腻绵软,恰似雪融冰消,奶香中竟真掺杂着浓郁的葡萄美酒香气,甘甜,又微微带一丝酒水特有的辛辣。 葡萄美酒本就适合略略冰镇后再饮用,这个法子倒是合乎本意,酒香越发醇厚悠长。 核桃大小的一团雪糕,苏北海两口就吃完,那滑腻腻的清凉顺着喉管一路往下,所到之处犹如水神降世,将连日来五脏六腑中的燥热都浇熄了! 意犹未尽! 好在还有其他三种口味。 文人雅士素来是茶酒不离手的,先吃了红酒,下一步自然是抹茶。 国人品茶之风由来已久,抹茶也是常见,却鲜少有人以它入点心,光在这点子上就倍显新奇。 苏北海能明显感觉到抹茶这一份中的牛乳要比红酒的少,最大程度的凸显了绿茶的清香,可见并非僵硬搬弄,确实用心了。 它独有的涩口迅速覆盖一切油腻,好似夏日雨后的一抹清风。 这个可太适合大酒大肉过后清口了,苏北海默默地想。 另有牛乳原味的浓郁非常,香橼的酸甜可口,一个是大家闺秀端庄典雅,一个是妙龄少女活泼清丽,各有千秋。 那信笺上还说,若是觉得牛乳原味的单调,还可加上各种花果酱絮子,口感更加清新。 潘夫人吃到兴头上,果然打发人去小厨房取了一碗杏子酪。 黄澄澄几勺浇上去,给那牛乳雪糕更添三分艳色,再一尝,果然可口。 潘夫人笑着递给苏北海,“果然香甜,我倒是最爱这个。” 苏北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心情说笑了,闻言笑道:“你爱吃杏,自然爱屋及乌。” 说完,还真就着潘夫人的手尝了一口,点头,“确实不错。” 倒比家常冲的杏子茶香甜些,也不那么酸了。 还有那虎皮雪糕卷,因为加了外层蛋糕体,口味越发繁复厚重,进一步凸显鸡蛋香淳。 偏偏两者的搭配恰到好处,非但不相互争抢风头,反倒成就起来。 可惜那雪糕易化,若是上桌,少不得要用带夹层的盘子,中间塞上硝石粉包。 将雪糕系列都尝了个遍后,苏北海愕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好像都好了不少! 仿佛进门前的烦闷郁郁都随着燥热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浑然天成的愉悦。 简直奇妙! 苏北海对着雪糕套餐思维发散时,师雁行等人正窝在小店的包厢里吃甜筒。 县学那边也送了几碗去。 师雁行确实说了不敢贸然发售,但没说自家人不能吃啊! 不仅要吃,还要吃出花来! 单纯的雪糕冰淇淋已经不能满足师雁行,她甚至一不做二不休做了甜筒。 蛋卷甜筒的做法非常简单,只需要调一点奶香面糊,摊煎饼似的弄熟了,趁热趁还没定型卷成圆锥状就得。 若喜欢玩花样,还可以在面糊中撒点芝麻,偶尔咬到一颗,简直能香死个人。 田顷火速对甜筒冰淇淋一见钟情了,一口气吃了三个球,这才恋恋不舍得咔嚓咔嚓啃甜筒。 雪球清爽,甜筒喷香,一柔一刚,这是什么神仙搭配? 他酷爱香橼,也就是后世说的柠檬口味,甚至觉得可以为它去死! 江茴也没想到这东西这么好吃,清凉之余,还有种微妙的满足和甜蜜感,忍不住一连吃了两个,引得鱼阵也有样学样。 然后小东西就被众人联合镇压。 “小孩子不能吃太多,会肚子痛的!” 鱼阵不服气,“我已经不是两岁小孩子了!” 师雁行冷笑道:“三岁也不行。” 简直残酷! 鱼阵不死心,“那,那我明天背书,会好忙的,今天提前吃掉好不好?” 江茴和师雁行异口同声:“不好!” 知女莫若母,江茴甚至进一步戳穿了她的阴谋诡计。 “等到了明儿,你是不是又要说提前吃后天的?” 鱼阵心虚,戳着手指,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嘴硬。 “没有!” 那是明天才要想的! 我现在才没有想嘞! 师雁行和江茴都被她无赖的小模样气笑了。 小孩子长大后就不好糊弄了,而且他们还会跟你斗智斗勇欸! 简直幼稚得可爱。 章节目录 第87章 谋划 这是苏北海第二次见师雁行。 中间门隔了没几天,可他还是隐约觉得这个姑娘又锋利了一点。 就像南边林子里的春笋,只要沐浴一点阳光雨露,就会钻破土层、顶翻石头,发疯一样往上长。 他试探着说怎么这么巧。 师雁行就笑,笑得非常坦荡。 “确实是无巧不成书,如今天气渐热,买卖不大好做了,市面上又不缺各色雪饮冰水儿,我们小小新店争不过,总要想个法儿重新带起来才好。” 买卖不好做吗? 不见得。 但师雁行确实不想跟人家卖同样烂大街的饮品,赚的既少,还容易引发恶性竞争,破坏邻里关系。 尝了雪糕之后,苏北海还特意打发人去查了这几个月师家好味的缴税簿子,然后惊讶地发现,店面虽小,可最近的营业额竟直逼城中部分中等酒楼了。 苏北海不太相信什么巧合,因为细细掰开来看,世上的一切巧合都不过是筹谋已久。 但真相已经无所谓了。 只要这个人有用,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苏北海都敢用,都要用。 “过几日有几位要紧的大人要来,天气炎热,恐他们食欲不振,你既进上来雪糕,相必也有别的法儿……” 苏北海说的比较含蓄,但最后一句,却很有压迫感。 “我知道你不比同龄人浮躁轻狂,是个有主意有胆色的,务必要办得漂漂亮亮。” “有大人日夜为全县百姓操劳,大家伙才能太平过日子,民女既然是这县里的人,那为大人排忧解难就是民女的本分,但有所需,大人只管吩咐。” 师雁行郑重道。 这话虽有拍马屁的嫌疑,可也还不算太假。 苏北海确实算得上一位尽职尽责的官。 今年北方各地雨水都不多,五公县虽然没有闹旱灾,但不少地方也出现了争抢水源灌溉的情况。 苏北海知道后就命人组织安排轮流灌溉,防止骚乱,又在各地挖掘水池积蓄雨水,总算熬了过去。 根据各处报上来的估算,今年五公县的粮食收成应该不会有太大减产。 不减产,百姓们就能活下去,继续过太平日子。 有外地典儿卖女的惨例在前,苏北海的政绩显得尤为可贵。 苏北海对师雁行的识时务很满意,问她有什么打算。 师雁行想了一回,说:“既然是夏日,那必然要以清热解暑为主,民女店里的凉皮凉面和这雪糕都可以上。但那贵客远道而来,又是这样大热的天,体力消耗严重,没有荤菜也是不成的,恕民女冒昧,敢问要招待几位?饮食有何禁忌、喜好?或者说仙乡何处?” 苏北海只是县令,来的却是京官,他还真未必知道对方多少底细。 但至少籍贯应该打听过了吧? “位,”苏北海道,“禁忌喜好不详,籍贯么……” 查粮队伍中的其他人都可以不管,唯独这位上官,一定要伺候好了。 师雁行掏出小本本仔细记下。 其实也没什么可记的,因为苏北海确实如自己所料,知道的有限。 一共位官员,分别来自天南海北不同地方,究竟是巧合还是朝廷也怕他们人相互勾连,就是仁者见仁了。 既然籍贯不同,那么他们口味差异的可能性很高,一套菜走天下的法子行不通了。 师雁行现场在心里列了十几个菜,分别把各道菜的造型和突出口味向苏北海做了介绍。 “这几样菜里酸甜苦辣都有,荤素也齐备,但具体贵客们喜欢什么,还要靠大人洞察,民女好随时更改。” 问是不能问的,估计人家也不会说,这不明明白白给了行贿的空子吗? 那么就只能苏北海亲自陪餐,暗中观察总结。 苏北海没有意见。 若连一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还做的什么官? “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师雁行加重了语气,“希望大人能在贵客到达之后尽快探知他们日常是否能够饮用牛乳。” 目前看来,雪糕系列就是主打了,但前提是客人们能吃。 苏北海一怔,“有什么说法?” “大人想必听说过风疹吧,”师雁行不厌其烦地强调食物过敏问题,“正如这风疹,有人天生吹不得风,有人天生吃不得腥,也有人天生就受不得牛乳。” 苏北海和他熟悉的人都没有明显的过敏食物,之前虽然也听说有人吃不得什么,却从未想到牛乳这种补养之物也会在其中。 普通人家未必喝得起牛乳,便是喝出问题来的,想必也不会四处宣扬,病例一少,常人不知道很正常。 “若不慎用了,会如何?”苏北海问。 师雁行的回答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症状固然因人而异,但大多会腹泻,腹胀甚至呕吐至虚脱。” 有些乳糖不耐症患者的反应比较轻微,难受一阵儿就没什么了。 但问题是来的是钦差啊! 好好伺候尚且来不及,怎么敢拿概率去赌? 故而苏北海一听就记住了,微微蹙眉。 “那若是有,这雪糕……” 万一这人之中当真有一人吃不得牛乳,难不成不许他吃雪糕? 到时候两人吃,一人看,这是结仇还是结缘? 如若都不给他们吃,一时之间门还真想不出什么来能如雪糕般令人眼前一亮。 可若强行给他吃,回头闹出病来……谋害钦差! 师雁行笑道:“这个也不难,牛乳可用豆乳代替,也别有一番滋味。” 苏北海满意地点点头。 他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聪明人不仅要主动发现问题,更要紧的,是要能解决问题。 这才叫得用。 “既如此,明日你且把那豆乳雪糕做一份来。” 口说无凭,行不行的,得亲口确认才知道。 第二天,师雁行果然单独做了一份豆乳雪糕送来。 这次也是几个口味,还用了香瓜和蛋筒等做成各种造型,顿时更漂亮精致了。 让一群钦差大人擎着蛋筒啃冰激凌球什么的,固然有些上不得台面,可蛋筒的酥脆香甜跟冰激凌确实是绝配,就这么放弃可惜了。 师雁行想了一回,用蛋液奶糊做成一条条弯曲的半筒,就像一整只蛋卷对半切开那样,方便大人们挖着吃。 或是干脆现场捏碎了混在冰淇淋里,双重口感,双倍享受。 如此一来,既能品尝冰淇淋特有的沁凉甜美,也不会错失蛋卷的酥脆香醇。 苏北海亲口尝了,微微颔首,似乎有点小惊喜。 “确实别有一番风味。” 他的最爱换了: 现在是豆乳抹茶雪糕! 豆乳的油性不如牛乳,口感更清爽轻盈一些。 而且对方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豆腥气很不明显,便是日常不爱吃豆腐的也很容易入口。 “这个雪糕你暂时不要对外卖。”苏北海说。 “这个自然,民女晓得厉害。”师雁行笑道,“钦差大人们用的东西自然要独一份儿。” 就算苏北海不特意吩咐,钦差们离开五公县之前,师雁行也不打算让冰激凌系列正式问世。 “你知道就好。”苏北海点点头。 顿了顿又说:“回头用了什么东西,造价几何,你都列个单子来,衙门里自会有人交接。” 师雁行忙恭敬道:“您是本地的父母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这些百姓,能为您分忧是民女的荣幸,哪里敢谈钱的事呢?” 苏北海心里受用,却很清醒地不吃这一套。 “不必多言,照办就是。既要做得漂亮,又不能太过奢靡铺张,不必漏报,也不可多报,去吧。” 师雁行揣度他的意思,肯定不会照市价,但应该也不会在这方面贪自己的小便宜。 没能卖成人情不可惜,她还挺喜欢跟这种直来直往的官打交道。 这次因为是地方衙门自己拨款,为了账面好看,苏北凯难免精打细算。 但如果有朝一日是朝廷拨款呢? 师雁行忽然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是,多谢大人信赖,民女必然全力以赴,不敢有一丝懈怠。” 师雁行当场立了军令状,这才恭恭敬敬退出去。 苏北海嗯了声,一直维持着低头刮茶面的姿势。 等人走了,这才抬头瞧了眼。 前后就打了这么次交道,但苏北海已经觉得这姑娘不错。 可用。 这世上有本事的人不少,可能用的这么活的,属实不多。 她会有前途的。 要接待钦差的事,师雁行只告诉了江茴、田顷、裴远山夫妇。 告诉江茴是为了让她配合自己,至于其他人……最近天天闹着要吃,可过几天她可能没那么空,必然供应不了这么勤。 提前说了,也有让他们保密的意思。 江茴经常会发现,每次自己觉得已经适应良好时,师雁行都会再丢出一个大动作。 接待钦差?! 你敢信? 师雁行谦虚道:“也不全是我干,有县衙的厨子帮着呢,我只负责一部分。” 江茴不听,又叹气,“只是你又要辛苦了。” 师雁行不以为意,“没什么,熬几天就过来了。” 不过她也确实该考虑接班人,不能以后都这么事事亲力亲为,不然别说开分店了,早晚有一天累死。 前几天周开还来说过几日恐怕就有大批孩子可买,问她还要不要。 师雁行应了,同时准备重点培训一下妹,以后让她负责甜品支线。 甜品将和卤味系列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门内担任师家好味两巨头,外头雇的人有背叛的可能,决不能让他们接触这些商业机密。 而妹胆子大又机灵,身契捏在师雁行手里,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让她继续留在磨坊,真是大材小用。 那边江茴甚至已经开始念叨,要不要给她再做一套好的新衣裳? 万一又叫到前面去了呢? 师雁行啼笑皆非地制止了。 “又不是选美,不丢人就行。况且我就是个商户,一个厨子,打扮得那么光鲜亮丽做什么?” 并非她自夸,这副身体的小模样比她上辈子还要好,又正值豆蔻年华,打扮起来真的挺惊艳。 但过分美丽很多时候反而不是好事。 若来的几位钦差是正经人还好,万一碰上那种好色或者别有心思的,非要带了她走怎么办? 要真出了这一茬,别说她自己和郑家,就连苏北海或裴远山都未必有反抗之力。 在能经得起考验和搓磨之前,还是安心给大人物们做幕后好了。 裴远山也表达了类似的担忧。 “我知你素来无法无天,可外头人的诸多龌龊心思未必猜得到,一朝踏错,后悔也无用,此番且不要露面,也莫要贪功。” 小徒弟越来越锋芒毕露,如宝剑出鞘,光彩难以遮掩,他这颗老父亲的心也整天跟着七上八下的。 师雁行独来独往惯了,很少有人如此纯粹的关心她,不免十分感动。 她难得老实,认认真真听完,仔仔细细应下。 “是,我都记住了。” 裴远山还怕她少年心性,口服心不服,见此情景才算放下心来。 “你知道就好。若真有什么难以抉择之事,切莫硬撑,不妨对苏大人直言,想必他也能看在为师的面上转圜一二。” 他们的师徒关系虽没有刻意避讳旁人,但也未曾大肆张扬,知道的人并不多。 而师雁行还真就是刻意隐瞒了苏北海。 苏北海不像裴远山那样蔑视世俗,他是典型的传统文人,素来坚持“君子远庖厨”的铁律。 如果真的知道师雁行与裴远山有师徒之谊,哪怕是个女弟子,打死他都不可能让师雁行下厨! 师雁行一想到这种可能就觉得不行。 我得赚钱啊! 世上会有什么事比搞事业更要紧的吗? 没有了! 章节目录 第88章 靓汤,鲅鱼饺子 随着钦差视察组的临近,苏北海肉眼可见的紧张起来。 他开始频繁召见师雁行,不断商讨、反复确认初次接风时的菜单。 钦差组是一路走一路看的,每到一处,都要在当地盘桓数日,少不得吃喝。 这段时间,县衙的差役们尤其繁忙,忙着帮苏北海去各地送信。 他几乎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打探钦差们用过的菜单。 有了这些参照物,师雁行的工作就轻松多了。 她在那些菜单的基础上稍加增减,一口气拟定出三份,由苏北海本人亲自选出最合适的一份。 钦差视察组到来之前,苏北海忙得焦头烂额,师雁行倒是先搞定了另一件事: 郭张村村学。 那位屡试不中的赵先生终于进城回话了。 结果没什么意外,问过待遇之后就同意了。 双方约定头一年坐馆是二十四两银子,包住包四季衣裳,节礼另算。 虽说没写包吃,但村民们都非常热情,到时候这家送一碗,人家送一盆,估计赵先生一家也就不大用亲自做饭了。 期间师雁行会不定时对其教学成果和村民满意度进行抽查,根据结果再决定是否续约或者涨薪。 赵先生对此没有异议,双方当场签订文书。 签完文书后,赵先生长长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一整年,他和家人都不必再为生计发愁了。 这年月,没有功名的人想找教书的活儿,简直不敢想象。 真是撞了大运。 知道赵先生的老母亲还在病中,难免手头拮据,或许还有债务未清,师雁行直接先预支给他半年银子,就是十二两。 赵先生感激非常,心情一好,甚至破天荒玩笑了两句。 “师掌柜如此慷慨,难道就不怕我拿着银子直接跑了吗?” 师雁行抖了抖文书,笑而不语。 赵先生一怔,旋即涨红了脸,“一时忘形,失态了。” 两边文书都签了,如果自己真的做出什么不妥的事,对方直接可以去衙门里告,那时他就真的身败名裂…… 双方都很有默契地越过此话不提。 师雁行给了赵先生回家收拾行李,告别四邻的时间,况且也要传话回郭张村,便约定若干天后在师家好味碰头,到时候由来送酸菜和腐竹的郭家姐妹带他们回去。 另一边。 五公县外的驿馆内,早有苏北海派来的心腹等着。 这日,他老远看到官道上烟尘弥漫,便知有大队人马靠近,忙亲自打马上前问了一回,果然就是钦差队伍。 后面的人见他久去不回,便知是钦差到了,立刻飞马回城报信。 早已准备了数日的苏北海等人都候在城门口,得了消息后忙令众人再次整理仪表,原地静候。 烈日高悬,日晒如火,地面没一会儿就被晒透了,滚滚热气又顺着返上来,直扑面颊,好似火舌舔舐。 饶是众人头顶有伞遮挡,也如同身处蒸笼,不多久,里衣就湿透了。 没有一人敢动。 就是死,也要站死在这里。 又过了约莫一刻钟,前头大道上隐约可见扬尘,又有爬在树上的衙役眺望后打旗语。 苏北海的精神为之一振,忙命众人将遮阳伞都收了,准备迎接。 不多时,钦差仪仗果然出现在视野中,但见旌旗招展、车马滚滚,好不气派。 苏北海见了,不禁心神激荡,难掩心底艳羡。 身负皇命四处过境,何等威风! 大丈夫当如是。 钦差所到之处如皇帝亲临,苏北海亲自带众官员行了跪拜大礼,一番寒暄不提。 钦差一行也是又热又累,见他们诚意十足,很是满意,略说了两句便进城了。 钦差主官一共三人,其中为首的陈大人和另一位孙大人在出京前曾颇有不睦,第三位大人接到任命后曾暗暗叫苦,觉得自己肯定要受夹板气了。 可谁知两个来月巡查下来,那两人关系竟奇迹般突飞猛进了。 皆因这一路走来大家同甘共苦,又要一起与地方官员斗智斗勇,很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 如今到了酷暑天气,北部沿海出身的孙大人难免有些受不住,一边抹汗,一边揶揄道:“陈大人是广东人,那里常年湿热,怎的瞧着也不比下官轻松多少?” 陈大人胖胖的,原本皮肤白皙,可出来了两个多月早被晒透,几乎成了个黑胖子,日头下隐隐反着光。 他闻言也不恼,“唉,此言差矣!这热与热又不同了,本官故乡乃是湿热,此地却是干热……” 归根结底就是水土不服,有热气了!上火了! 那孙大人听了,就跟另一位从官一起笑起来。 几人籍贯不同,生活习性各异,虽说一开始凑到一处时难免磕磕绊绊,可时候久了倒有些意思。 衙门里的住处早已准备妥当,三位大人一路走来,什么阵仗没见过?倒也不放在心上,各自去洗漱,换了轻便衣裳,重新往花厅集合。 天气炎热,众人又一路舟车劳顿,难免胃口不佳。 不曾想才刚坐下,陈大人就看见正中一道靓汤,却是海带排骨汤。 “哦。”才刚说上火的他突然来了点食欲。 在得知几位大人的籍贯之后,师雁行就考虑了靓汤和粤菜。 不光粤菜,比较知名的八大菜系中相当一部分都是后世人改进甚至创新的,而大禄又是一个正史上并不存在的朝代,师雁行并不清楚现在的两广地区流行什么菜式。 但人们的饮食习性都与当地气候环境息息相关,大禄朝广东的气侯和地形与后世相差无几,故而师雁行断定,这位陈大人的大致喜好,与她所了解的应该也不会有很大出入。 单独的菜品暂且不提,广东人民爱喝汤也是很出名的。 考虑到夏日大量流汗,钦差组必然口渴,急需补液,师雁行就上了这道据说非常补中益气,清热解毒的海带排骨汤。 其实比这道汤更出名更经典的还有很多,比如猪肚汤,蹄花汤等。 但这年月猪肉贱,下水头蹄更贱,连苏北海本人都拿不定这位陈大人的心思,故而不敢冒进。 见到颇似故乡风味的靓汤,陈大人不免心生欢喜,面上虽未表现出来,可饮汤的速度说明一切。 一旁陪同的苏北海看了,心下大定。 老实讲,他其实喝不大惯这个。 海带的味道对他来说有些过于腥气了,跟排骨配在一起,感觉有点怪怪的。 若真凭喜好喝汤,苏北海宁肯抱一盆白菜叶子疙瘩汤! 但见陈大人喜欢,苏北海也硬着头皮痛喝一晚碗。 陈大人见状以为遇到同好,笑呵呵道:“没想到苏大人也爱这个。” 苏北海本就不喜水产,这会儿灌了一碗海带汤,只觉得鼻孔眼里都是腥气,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惊喜模样,“是,这汤口味清甜,难得对身体也有好处,下官也是爱喝的。” 陈大人频频点头,又向他脸上看了一回,正色道:“本官看你面色发暗,想必是体内有湿气,多喝些汤大有益处。” 苏北海:“……” 您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疯话? 我好歹只是被晒得发黄发灰,可您已经一整个发黑发亮了!到底是谁更暗啊? 另一位孙大人就笑,半是玩笑半认真道:“到底是陈大人,如今医术越发的好了!” 陈大人自己喜欢祛热祛湿这一套,还经常拉着周围的人认同,众人拗不过,少不得捏鼻子照做,时灵时不灵的。 每逢灵验,陈大人便十分得意。 若是不灵,他就装着没事儿人似的。 众人便都说笑起来。 一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陆续开始上面点。 有丫头报菜名,别的倒还罢了,唯独那孙大人一听有个鲅鱼水饺,顿时惊喜起来,忙夹了一只来吃。 果然是鲅鱼馅儿! 薄薄的面皮擀得很劲道,捏成鼓鼓的元宝肚子,里面塞满了雪白的鱼肉,夹一点脆嫩的韭菜,鲜甜而多汁。 孙大人连吃几个,只觉得满口香甜,一路来的疲惫都消失了似的。 一盘饺子而已,却在无意中触碰了回忆,令孙大人难得感慨起来。 他出生北边的渔村,幼时家贫,没什么好东西,几乎一日三餐都是炖鱼。 即便逢年过节吃顿包子饺子,也都是各色水产。 白肉不顶饿,半大孩子饿得尤其快。 他做梦都想饱饱地吃一顿猪肉。 那该是什么滋味儿啊? 只是这么一想,口水都快流下来。 孙大人的童年充斥着腥气,偶尔随父亲进城卖货,也被人捏着鼻子嘲笑臭打鱼的。 他曾痛恨那股萦绕不去的海腥味,更痛恨仿佛永远都吃不到尽头的鱼! 他觉得羞耻。 当时他就想,若来日发达,此生必不再吃鱼! 哪怕有人丢到眼前,求着他,他也不吃! 后来父亲出远海摸了大珍珠,偷偷出去换了钱,果然发达了。 再后来,孙大人一家人搬到城里,过上了梦寐以求的远离渔村的生活,果然不再吃鱼。 曾经遥不可及的肥猪嫩鸭成了餐桌上的常客,哪怕不是逢年过节,大家也可以随便吃白面儿的肉蛋饺子包子了。 可也不知怎的,他反而又渐渐怀念起曾经的老味道。 但那个时候,饱经风霜的双亲早已驾鹤西去,再也没有人为他做炖得稀烂的煮鱼,熬得看不出原本模样的虾酱。 孙大人终于实现了自己儿时的誓言: 他的生活中不再充斥着鱼腥。 可偶尔午夜梦回,却并未感受到曾经幻想的快乐。 当时的孙大人笑自己矫情,可后来夫人一句话意外点醒了他。 “你这必然是想家了。” 孙大人恍然大悟。 哦,我果然是有点想家了。 想那个爹娘犹在的,破破烂烂的小家。 章节目录 第89章 剁椒鱼头 好的开始就是成功的一半。 接风宴成功奠定基础后,后面三餐就好办了,几位钦差也和颜悦色的。 早饭由县衙的小厨房主办,熬几样稀粥,备几样花色饽饽,再配着师家好味送来的各色酱菜、卤味,就很丰盛了。 三位钦差大人用过早饭,便会在苏北海等各部门官员的陪同下前往各处查看。 因田地多在乡下,中间有几日少不得下到地方村镇,一时往返不得,只好将就。 每逢此时,众人便分外思念在县衙用过的饭食。 一连六日,苏北海亲自陪同钦差队伍跑遍五公县辖下诸多村镇,亲眼看过了田亩方罢。 此时大部分麦子已经割完,原本苏北海是想带着钦差们去粮仓的,谁承想他们竟极细致认真,非要去到田间地头,找了当地农户细细问过: 多早晚种的? 当时种子多少钱? 多早晚收的? 今年新粮价值几何?税收如何? 今年下了几场雨,浇过几次水,可还够用? 因之前曾有地方官员为求政绩,谎报收成,临时去外头弄了麦茬插在地里,冒充植株,又以外头买来的陈粮填充粮仓充数,被陈大人识破。 因此再往后,他们问得格外细致。 多少粮食配多少麦茬,虽略有出入,但大致还是对得上的。 但凡有一处不妥,必要细细追究。 苏北海见了,不禁冒出一阵冷汗,止不住地后怕起来。 他迫切地渴望升官,希望尽快做出点政绩来,故而最初听说钦差要来时,当时就冒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我要不要造假? 今年多地大旱,粮食减产,朝廷必然为之烦忧。 若偏我五公县大获丰收,定然脱颖而出,待到那个时候,龙心大悦,加官进爵触手可及。 这个诱惑真的太大了。 但理智还是令苏北海悬崖勒马。 纸包不住火,陛下不是吃素的,既然派了钦差下来,说不得就要彻查。 撒谎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你五公县大获丰收,凭什么? 天下雨了么? 麦穗长实了么? 麦秸秆对得上数么? 能保证下面所有的百姓都守住秘密么?能保证外县的人不知道真相吗? 环节太多,但凡期间有一点不妥,便要前功尽弃。 左右各州县都不好,实属天灾,谁也没法子的事。 若自己乖乖的,纵然没得出色政绩,至少不会踏错。 万一给人揪住把柄,那可是欺君大罪! 莫说升官发财,只怕届时九族都要跟着陪葬。 如今亲眼见了钦差查粮之细致苛刻,苏北海不禁暗道侥幸,越发不敢怠慢了。 但凡对方有问,必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竟半句谎话和狡辩都没有。 陈大人见了,十分感慨,“若人人都如你这般勤恳老实,何愁家国不兴!回头陛下知道了,必然欣慰。” 苏北海听罢,便知自己这关过了,顿觉心花怒放,面上却依旧是老实本分的模样,连道不敢。 “既食君禄,便要忠君之事,本分而已,大人实在谬赞了!” 陈大人越发满意。 苏北海陪同钦差四处查粮,县衙诸多事务便暂时由县丞孙良才代管,接连数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等苏北海等人终于回来,见为首的陈大人等俱都神色从容,孙良才就知道应该是进行得很顺利,跟着松了口气。 转眼就是九天过去,明日歇息一天,后日陈大人他们便要启程,行程很紧凑。 好不容易公务完结,苏北海也去了心事,便使出浑身解数张罗宴席。 前几天正事未了,大家都绷着一根弦,便是吃肉也不香,如今总算能松快松快。 各色佳肴自不必说,唯独席间一道剁椒鱼头最勾人。 胖头鱼的好大鱼头上铺满辅料,细碎的剁椒给足了量,先腌制入味,后上锅汽蒸,并不费多少柴火。 掐着点端出来,鱼肉雪白细嫩,入口即化;底部蓄满汤汁,香辣可口。 夹着鱼肉往汤里略略一蘸,好似一道火线在口腔内炸开,逼出细密的汗珠,说不出的痛快! 人就是这样,天冷了要吃辣,驱寒,天热了也要吃辣,排湿! 饭厅内摆了足量的冰山,清凉宜人,诸位大人纷纷举箸,竟偏好辣菜,一个个吃得汗流浃背。 再趁热喝一口一鱼两吃熬出来的雪白鱼汤,醇厚香浓,微烫,嘴里便好似着了火,又刺又木! 若是不怕死的,说不得要吃一两杯酒,清澈的酒水顺着喉管往下,犹如牵了一根火线,将五脏六腑都烧着了! 最令人期待的还是饭后甜点,便是师家好味送来的雪糕。 师雁行特意将雪糕修成小山的模样,底部冷气缭绕,颇有几分山雾弥漫的缥缈之感。 红酒、抹茶备受青睐,还有原味的,可以自己浇上喜欢的果酱,自由发挥,这三款是下得最快的。 众人先去各自更衣,又以冷水漱口,到底不能解辣,唇舌仍是刺刺的微痛。 此时来一两口雪糕,当真像极了含一口冬日冰雪,“噗嗤”一下,便将席间放的火都给浇灭了。 冰火两重天,人间极乐不过如此! 孙大人喜欢将奶香蛋筒片掰碎了混到雪糕中去,一口下去,两种口味,润的更润,脆的更脆,很是喜人。 而陈大人尤其对红酒口味的赞不绝口,笑道:“果然处处藏龙卧虎,再没想到苏大人此处还有这等人才。” 这么吃着,葡萄美酒的清香被彻底激发,也能在唇齿间停留更久,方便细细品味。 还有那香橼也不错,倒叫他思念起家乡风味了。 而是觉得那东西甚酸,当不得果子,入不得菜,不过做些调味罢了。 不曾想做成冰点,因其酸味尖锐、馥郁清香,竟口感极佳。 当即赋诗一首,说些什么“玉盏雪峰”“琼脂乱碎”的,苏北海等人纷纷喝彩。 几位大人吃得高兴,略赞了两句厨子奇思妙想,到底身份云泥之别,却没有叫来细看的打算。 不知怎的,陈大人又说起裴远山。 “听说远山兄也在此地县学屈就?” 苏北海点头,“正是,莫非陈大人与裴先生相识?” 以“兄”称之,想必不是仇敌。 那就好了,自己之前还去探望过裴远山呢,吃不了亏! 陈大人摆摆手,“不过点头之交,只钦佩他才华,故而随口一问。” “可惜了,”顿了顿又道:“我等不便会面,有劳苏大人帮忙照看。” 他确实与裴远山不熟。 但若说不认识,那是假的。 他和朝中许多人一样,对裴远山的感官颇为复杂,既羡慕他的才华,又嫉妒他这种放荡不羁的性情。 就是那种你求而不得的,偏有人弃之如敝履,真的令人很难不气。 气自己没有,气他不珍惜。 恃才傲物! 有恃无恐! 但气愤和嫉妒之余,又让人微妙地快意: 到底是人无完人,任凭他再才高八斗,终究不会为官之道,短短几年都被贬了两回了! 苏北海揣度陈大人的意思,小心试探,“莫非朝廷有意要裴先生回去了?” 陈大人立刻否定,正色道:“本官可没这样讲,圣意惶惶,岂是你我能够妄自揣测的?” 苏北海忙低头说是。 然后又听陈大人叹息道:“可这人嘛,别的不怕,就怕没有才气……” 他没有再说下去,苏北海却觉得自己懂了。 什么意思? 人怕没有才气,这是自然的。 但若那个人有才呢? 哪怕他不在京师,少不得有人频频追忆,这一追忆,保不齐哪天陛下就想起来了。 听说他的大弟子还在翰林院…… 思虑已毕,苏北海亲自向陈大人敬了一杯酒,“多谢大人提点。” 陈大人摆摆手,“本官不过闲话,何曾有什么提点,恐是苏大人听岔了。” 说归说,到底没拒绝。 这边你来我往,只在下头陪坐的孙良才一边吃,一边暗暗心惊,想的却是另一码事。 从最初的接风宴他就感觉到了莫名的熟悉,只是那些菜都没见过,倒不好下断论。 可看了后面陆续出现的卤肉、酸菜鱼等,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那姓师的小掌柜,竟入了县令大人的眼了! 可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说起来,最近师家好味虽还像以前那样天天去孙家送菜,但师雁行本人确实很长时间没出现过了。 偶尔母亲问起,来送菜的人只说她忙。 这倒也说得通,因为城内外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她家的生意多好,掌柜的怎么可能天天有空跑出来呢? 有时母亲想了,特意托人找她来说话,师雁行倒也会出现,仍像以前那样笑吟吟的。 之前孙良才没怎么在意,甚至觉得她不出现反倒好些,可如今看来,只怕那时就在谋划了吧? 思及此处,孙良才的心情突然微妙了起来。 这是……攀上高枝了吗? 他马上被自己这种荒唐的想法逗乐了,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有点酸溜溜的。 这岂不就是从侧面说明对方觉得自己用处不大? 虽然是事实,但……真正面对的那一刻仍是止不住百味杂陈。 晚间孙良才回家,秦夫人和婆婆早已用过饭,正在房中卸妆。 “今儿倒是比前几日还晚些,”见他回来,秦夫人忙起身叫丫头备水,“吃酒了?” 孙良才嗯了声,脱去外袍,弯腰洗了一回,又把用凉水泡透的湿手巾盖在脸上,用力吐了口气。 “忙完了,把那几尊大佛送走就成了!” 秦夫人也跟着念佛。 见他情绪不错,秦夫人又道:“对了,前几日老家来人了,陪婆婆说了好一会儿的话,他老人家兴致颇高。因说起几个远房侄儿,婆婆还想给人保媒呢。”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爱做这种保媒拉线的活,也不图什么回报,只是觉得欢喜。 孙良才也不意外,只隔着手巾含糊不清问道:“给谁保?”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早年他未发迹时也没这么多亲戚登门,如今远亲近邻都走动开,他反倒不稀罕了。 若非老太太念旧情,孙良才巴不得一辈子不往来。 反正也没几个大出息的。 秦夫人帮他把外袍挂起来,一边整理一边说:“有个叫红哥儿的,是什么三表舅家的二小子,我也记不大清了,只说如今进了学,书读得不错,只是乡间没个正经先生,特意求了来,想在县城住下……” 孙良才闻言皱眉,“他爱住就住,这个我也管不着,巴巴的拿这些琐事烦母亲做什么?少不得她老人家又要心软,跟着多管些闲事。” 这哪里是进学来了?分明是冲着自己的。 五公县距离他老家好几百里呢,若想要县试,再巴巴儿赶回原籍去,还不够费事的! 秦夫人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老爷也不是不知道,母亲年纪大了,早先与她同龄的亲戚们也都先后去了,如今越发念旧。” 又出来倒茶,“不过她老人家这些年也晓得厉害,并未直接应下,倒是玩笑似的问了那孩子几岁。听说十五,又见口齿伶俐,确实不错,想起那师掌柜,这才动了心思。” 师掌柜?! 孙良才不听则罢,一听这话,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 我的个亲娘欸,您老倒真是会想! 这是结的哪门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亲? 见他如此,秦夫人不由皱眉。 “怎么?你觉得不成?” 孙良才擦了擦嘴,嗤笑道:“怎么?你觉得成?” 秦夫人还真就点头,“那姑娘家世上确实差了些,但勤快能干又机灵,是个当家主母的好料子。我看你那什么远房侄儿还真有几分灵性,保不齐过两年就能中了秀才,也算般配了。况且母亲喜欢那师姑娘,若果然能亲上加亲,岂不是好事成双?” 孙良才看着她,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就觉得这些女人怎么这么会想? 他憋了半晌,“你们如意算盘打得好,只怕人家还不愿意呢!” 秦夫人一怔,听他话里有话,“怎么说?” 她一个姑娘孤身在外打拼多不容易,反正早晚要成家,跟县丞家结亲不好吗? 也是一般人攀不上的高门第了。 两边又熟悉,且以后也得了保障。 孙良才就把这几天自己的见闻说了,末了,又补了一句: “赶明儿也跟娘说说,都别打这如意算盘,那丫头人小主意却大,野心高着呢!” 这才多长时间,就已经顺着自己这里舞到县太爷跟前。 再给她几年,保不齐县城都装不下了! 那姑娘今年才多大? 眼见着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别说那什么侄儿现在还没中秀才,只怕就算中了秀才,人家也未必稀罕! 章节目录 第90章 雪球 送走钦差组就已经是五月底六月初了,师雁行顺利拿到了公款报销的条子。 苏北海确实没有在这件事上贪小便宜,师雁行也没得寸进尺,报价给的是正常对外公开售价的六成半。 虽然不多,但扣掉成本后确实还能小赚一笔。 双方都挺满意,后续报销也很痛快。 六成半,对方可能占便宜,但师雁行永远不亏。 而且跟公家搭伙,议价反而不是整个流程的核心,后续上门要帐才是关键。 能要得到才是真绝色! 有了这次的愉快合作,但凡以后衙门里再有什么公款接待,师家好味绝对是合作首选。 至于其他老字号酒楼? 嗨,上面的官员什么阵仗没见过,什么花样没玩过,什么好东西没吃过? 要的就是新奇! 钦差组前脚刚走,后脚师家好味就上架了火爆新品:雪糕! 雪糕发售当日火爆程度超乎想象,人们的激情简直比外面的天还要火热。 雪糕极容易化,师雁行借鉴了后世贩卖的形式:挖球。 葡萄酒口味,抹茶口味,牛乳原味,香橼口味,额外还有一个牛奶薄荷的。 因为雪糕完全是以新鲜牛乳,白糖和鸡蛋做成的,成本就决定了售价必然不菲。 而这其中葡萄酒和抹茶成本尤其高昂,雪糕的售价也不一般,前者六文一个球,后者五文一个球,不参与打折。 其余的奶香蛋筒一文钱,一个球四文,两个球七文。 一次性要三个及三个以上球的,白送一只奶香蛋筒,相当于一次性便宜了两文钱。 说实话,挺贵。 嘴巴大点的,一口下去四五文钱没了。 但是它好吃啊! 什么雪饮冰水的,五公县百姓早就吃腻了,大家需要新的刺激! 而雪糕,啊,雪糕,它完美契合了所有人的期冀。 这就是梦中情糕! 炎炎夏日,还有什么比慢条斯理抿一口冰凉舒爽的奶糕子更令人愉快的事情吗? 没有了! 眼下最受追捧的已经不是吃蛋挞了,而是赶早去师家好味店门口排队,优雅地要一只奶香蛋筒,再选购一款或者两款雪球,在众人羡慕的眼神中施施然举到唇边,咬一口! 哇,那些渴望的眼神,简直比雪球吃到嘴里还让人满足。 那雪球表面纹路微微融化时吃口感最佳,当真细腻如膏,爽滑如脂,两片嘴唇轻轻一抿,舌头一勾就这么下去了。 当然,咽下去之前,最好在嘴巴里打个转儿,这样才能充分享受美味。 高贵的葡萄酒和抹茶雪球对寻常百姓而言,不亚于奢侈品,是有钱人家和文人墨客们的专属。 而这些人是绝对不屑于做出诸如举着甜筒在大街上啃的失礼的举动的。 于是针对这部分贵宾,师雁行又特意请当地的瓷窑烧了一批甜白瓷的船形模具。 粉嫩而多彩的雪球乖巧的趴伏在小船内,便瞬间轻巧而雅致,身价不菲起来。 贵客们或是在店内食用,或是额外购买一只保温的硝石粉包带回家去慢慢品尝,从容而优雅。 当然,奶油蛋糕的地位虽受到一定威胁,但仍不可撼动。 因为与雪糕同步发售的,竟然还有虎皮芋泥雪卷! 暗金色的美丽虎皮纹路撒在蛋糕上,里面是诱人的雪糕片,雪糕片和蛋糕皮之间填充的是细腻香滑的芋泥。 一口下去,三种感受,对那些想要尝试雪糕又受不得太凉的人来说,当真是绝佳搭配。 就为这芋泥,师雁行还特意付给郑家去州城的车队一笔钱,请他们帮忙把那边店铺中的槟榔芋全部带回来。 这东西非常好储存,实在不必天天跑出去拉,成本忒高。 据说那店家都乐傻了,听说这边以后可能长期固定要用,竟有了改行的念头! 他其实不大擅长开餐馆,一时冲动后换回来的结果就是生意惨淡,赔的多,赚的少。 与其继续这么赔钱赚吆喝,倒不如跟别人搭伙贩卖槟榔芋呢! 师雁行听了就笑,“也行。” 做什么买卖不是做?只要赚钱就行! 若说古代社会,确实有诸多不便,比如说以前网购就能解决的采买问题,到了这儿就要特地打发车队去外面。 还有的干脆就买不到。 但相应的,也有许多惊喜。 截至目前为止,师雁行最喜欢的就是古人特别重视传统节日这一点! 氛围感超强,朝廷带头放假的那种! 朋友们,过节放假了解一下? 不调休的那种! 比如刚过去的五月端午,即将到来的七月中元,八月中秋,九月重阳…… 几乎一月一个,每一个百姓们都非常看重,要大张旗鼓度过的。 端午的粽子,中元拜祭的素糕,中秋的月饼,重阳的花糕,这都是钱啊! 嗨,商业爆点太密集,搞得师雁行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师掌柜?”对面的周开眼见她目光涣散,显然走了神,“师掌柜?” “啊,抱歉。”师雁行瞬间回神,“说到哪儿了?” 钱途太好,一不留神想远了。 对于大客户,牙行的人能有多热情,绝对超乎常人想象。 周开立刻关切道:“师掌柜必然是最近太过劳心劳力累着了,赚钱要紧,可身体也要紧啊!” 对马屁免疫的师雁行摆摆手,“多谢多谢,也没什么,咱们还是继续说铺子吧。” 前段时间她就说现在的铺面承受能力已经隐隐到达极限,私下委托周开帮忙留意合适的铺面。 如今,周开对她这个大客户实在算得上尽心尽力,一有消息就跑来了。 “想必师掌柜也知道,年中确实不大好找铺子,”周开打开随身带来的纸卷,用东西压住四角,指着上面的五公县房屋分布说,“入冬前能空出来,且值得一看的铺面有三处……” 一处就在这条街上,隔着几十步远而已,好处就是地段优越,方便两家铺面相互照应。 但是面积和布局与现在的师家好味一模一样。 在年初她们刚开业时,这样的面积倒还好,可如今看来,难免稍显局促。 而且得到十月才能空出来,已是秋末冬初了。 另外两处地段都没这么好,但相应的面积大,租金也便宜一点,每月刚刚四两出头。 师雁行仔细斟酌一番,暂时决定选位于居民区,周围环境不那么繁华的那处。 一来那处铺面面积几乎比现在的大了三分之一,租下来的话,短时间内就不必再扩张。 二来四周虽不比这里热闹,但师家好味卖的就是吃食,身处居民区岂不就是老鼠掉进米缸里? 再者它与师家好味本店一东一西,在进一步扩张市场的同时,正好可解决不少食客抱怨的“太远”“懒得过来”的问题。 周开点头,“也是,而且这铺子有个好处,八月就能空出来。师掌柜若有意向,不如我去与现任租客说一说,看能不能提前转过来,师掌柜也好赶着八月十五做一波买卖。” 你看,对待大客户,他考虑得就是这样细致入微! 师雁行果然欢喜,“能成的话就最好了,多谢费心。” 周开笑,“这不值什么。说句不怕您恼的话,您买卖越好,我才能过得更好不是?” 熟悉之后就能适当开些玩笑了,两人俱都大笑起来。 师雁行让人上了一份雪糕船,又听周开说:“另外,师掌柜之前让我寻么的女孩子也有了眉目,西边大旱,好些人家卖儿卖女,尤其女孩儿是不缺的。 只是刚经了灾,身子骨不大好,还有病了的,又胆小,实在不当用,需多费些时日调养照看,恐怕要下个月才能拉来给您瞧了。” 师雁行点头,“不急,左右那铺面八字才一撇呢。” 既然要开分店,自然需要新人手,现在这点是不够用的。 她准备把新店的功能明确区分成中式正餐和西式甜品两部分,进一步规划和简洁动线,提高工作效率和铺面利用率。 比较的关键的点有三个:新店店长人选,新店中餐烹饪人选和甜品制作师。 尤其是后面两个,涉及到的都属商业机密,必须得是自己人。 新店的店长暂定郭苗,她如今也练出来了,年纪也是女孩子们之中最大的,体格好,能镇得住场子。 原本师雁行曾考虑过要不要提拔红果,可暗中考察后还是遗憾地发现,外头雇来的这些相对郭苗和那些买来的女孩子们,确实缺少一点归属感。 让她们单独管店,至少是现在,师雁行还不放心。 等新店经营走上正轨,三妹也得了历练,师雁行就准备让郭苗回来管本店,将三妹提为新店的店长。 这么一来,她本人就暂时从日常琐事中解脱出来,能安心放眼整体了。 中餐烹饪这边,师家好味暂时还是以预调的卤味、酸菜系列等为主,菜品则大多是蒸菜为主,也能算预调。 能提前准备的菜品都不算费事,暂时不必管它。 不过现在既然决定扩大店面,后半年陆续也会冷下来,少不得添几个现做的热炒菜。 要炒菜就要有厨子。 厨子,捣奶打发工,甜品师…… 这些人都是关键,师雁行决定都从买来的女孩子中选。 之前她买了五个,这么一来,差不多就都分出去了,所以才要再买,然后让江茴带着继续在小作坊里磨卤料粉包。 想完这些,师雁行缓缓吐了口气,挺高兴。 “姐姐啊!”正想着,有福就带头从楼上噔噔噔跑下来,小炮弹似的扎到她怀里,动情地喊,“姐姐呀,我留下陪你吧!” 师雁行:“……” 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多沉? 她算发现了,学堂放假后轻松的是老师和学生,苦的是他们这些家长! 自从郑家的私塾放了暑假之后,有寿和有福兄妹俩反而奇迹般的不怕热了,天天组团往师家好味这边跑。 兄妹俩安排得还挺科学: 早上热起来之前出门,晚上太阳落山后回家,一点都晒不着。 郑家也不让师雁行吃亏,当时柳芬送他们过来时就出钱把楼上的其中一个包厢一口气订了俩月,然后三个小朋友天天在里面写写画画,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幼崽之间的友情火速升温,这不,天黑了,有福不想走了。 回家干啥呀? 反正明天还得过来! 我直接就睡这儿不行吗? 柳芬憋了半天,愣是没想出来合适的反驳的话。 有福说的很有道理啊! 有寿:“……” 小少年微微涨红了脸,“那,那我也留下陪妹妹。” 鱼阵拉着有福的手小声说:“你是男孩子,不可以和我们一起睡。” 有福拼命比划着自己的腰身,得意洋洋,“我小呢,不占地方,有个空就能塞进去!” 师雁行:“……” 前几天钻桌子底却被卡住的是谁来着? 有寿脸上红得要滴血,结结巴巴道:“我是大人了,男子汉知道吗?男子汉都自己睡的!” 他也没说要跟妹妹们抢地方啊! 鱼阵歪头看他,“可是家里没有空屋子了。” 现在她家里东西可多了,人也多,前儿娘还说呢,得亏着亲戚少,不然人家来了,还得送出去住客栈呢。 师雁行也觉得不行。 一个有福也就算了,小姑娘嘛,随便挤一挤也行。 但有寿已经六七岁了,家里又没有闲置的空屋子,其余的全是女性,让他跟谁挤? 不合适。 且不说有寿如何潸然欲泣,柳芬突然眼睛一亮,跃跃欲试道:“我想……” 我是女的呀! 师雁行冷酷道:“不,你不想!” 这一个两个都怎么回事儿?yushuGU.СoM 有钱人都这么任性的吗? 你家那口子以前为了跑马巴巴跑去小镇上上班,你又为了一顿早饭要凑热闹,跟人挤一张床! 不热吗? 冷酷拒绝的柳芬和有寿后,师雁行就开始“撵人”,要准备关店了。 有福拉着鱼阵在外面蹦蹦跳跳跑,隔着老远都能看见她们脑袋上冒着热气,还有脸蛋子上挂的大粒汗珠。 师雁行忍不住感慨,这些小东西真是不知道冷热啊! “对了飒飒,”柳芬突然想起来什么事儿似的,“你听说没有,聚云楼那边今天热闹了。” “什么事?”师雁行随口问。 聚云楼是本地比较著名的高档酒楼之一,最出名的不是什么菜色,而是特别擅长为文人攒局,隔三差五就有读书人在那里聚会。 “听说是今天在那里有舌战,一个外来的举人把咱们当地的方举人压倒了!好不狼狈!” 压倒?! 师雁行一愣,也不知怎的,隐约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是怎么个压倒?” 柳芬眨了眨眼,“舌战和体型上,都压倒了。” 章节目录 第91章 教训 五公县姓方的举人只有方文才一人,而那位舌战和体型实现双重碾压的外地举人,也确实是师雁行猜的田顷。 当日得知方文才母子的举动之后,田顷就一直搁在心里,越想越不舒坦,必要做点什么才好。 在他看来,他们裴门的人不欺负旁人也就罢了,断没有被人压到头上还忍气吞声的道理! 古人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 但田顷觉得不行。 分明就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万丈深渊。 那方家母子如此癞□□想吃天鹅肉,不就是觉得小师妹一家没个倚仗吗? 若真没有也就算了,可分明有呀! 师父师兄都在,总不能平白叫人折辱了去。 田顷思虑已定,当即捧了捧肚皮,对裴远山和宫夫人道:“师父师娘,我出门啦!” 宫夫人以为他又要去师家好味,就顺口嘱咐说:“多看着些,别给你小师妹添麻烦。” 田顷在外虽然张狂,却有个天大的好处,就是从不对自己人说谎。 于是老老实实道:“今日不去那边。弟子自觉最近功课懈怠了,有意找本地学子探讨一二。” 此言一出,裴远山当场就觉得不大对劲,抬头瞅着他那张胖脸儿。 田顷袖着手,乖乖给他看。 良久,就听裴远山淡淡道:“去吧,莫要惹出大乱子来。” 田顷一听,哦吼~ “莫要惹出大乱子来” 那言外之意就是,我惹点小的,不过分吧! 得了恩准的田顷越发上头,踱着四方步就出了县学。 前几日他已打听好了,本地学子总爱在聚云酒楼“以才会友”,而那方文才作为本地知名举子之一,又惯爱出风头,素来是各路文会中的常客。 八月乡试在即,那聚云楼中更是隔三差五就有一会。 田顷到了之后一打听,二楼果然又聚了几个学子。 那伙计见他穿长袍戴方巾,瞧着也是个读书人,便客气道:“老爷是外地来的么,以前竟没见过尊容,可要上去一会?” 田顷也不着急,先在大堂内靠近楼梯口处捡了一张桌子坐下。 “若有好茶来一壶吃,我且先听听各位高论。” 在这里正好可以听到二楼传出来的说话声。 那伙计见他年纪虽轻,但气派非凡,并不敢怠慢,还特意去后面告诉了管事的。 不多时,管事的亲自送了一壶茶上来,额外还有两干两湿四样糕饼果子。 田顷瞧了一眼,却是常见的鲜果并桃酥,芝麻片等物,也不放在心上。 嗨,这些比起小师妹做的新巧吃食可差远啦! 八月就是乡试,文人们聚会尤其频繁,又有许多各怀心思的富户专门到这里蹲点儿押宝,希望来日来一出榜下捉婿的美谈,故而田顷坐下没多久,一楼大堂就客满了,也陆续来了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年轻人往二楼去。 田顷一边吃茶,一边听着上面传下来的讨论声、追捧声,吃吃发笑。 真是整瓶不满半瓶晃荡,一个个不过庸碌之辈罢了,偶然中了秀才中了举便得意起来,旁人略说几句好话就当了真。 转眼快到晌午,店内客人渐多,因一楼客满,后面来的几个生意人打扮的食客四下看了一回,便举步往二楼走去。 谁知刚上去没多久就爆发出一阵哄笑,也不知哪个学子来了一嗓子,“你们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在座的都是什么人,竟就这样冒冒失失扎进来!还不快出去,莫要污了我们的学问!” 下头大堂内的客人们也有笑的,也有叹的,也有气的,还有说那几个上去的人没眼色的。 大堂内的伙计听了,忙一溜小跑,冲上去劝和。 田顷皱眉,见方才那几个人面皮紫涨,非但饭没能吃一口,反倒被人灰头土脸撵下来,十分狼狈。 “几位且住,”他忽然出声叫住对方,“这酒楼既然开在此处,就是与人买卖的,断然没有把客人往外撵的道理!几位兄台若不嫌弃,且在我这里吃喝!” 那几人却羞愤异常,扭着脸拱手谢了他的好意,大跨步出了聚云楼。 不多时,伙计自二楼下来,上面也渐渐平息,只偶尔夹杂着两声议论传出。 “如此市侩之徒,竟妄图与我们同坐!” “张兄说的极是,那铜嗅味我隔着三丈远,便觉得呛得慌……” “哈哈,我看他刚才还想搭话呢!” 田顷冷笑出声,圆润的下巴跟着抖了抖,径直起身,撩起长袍上去了。 他步伐沉重,走起来动静甚大,还没露头众人便已听见声响,纷纷回首来看。 见他也是文人打扮,又面生,倒都做出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上前询问他名讳。 田顷不欲与此等沽名钓誉之辈深交,只敷衍道:“一个俗人罢了,只来贵宝地探亲,无意中听说一位方举人学问甚好,特来讨教一回。” 众人一听,齐齐扭头去看窗边的中年男子,笑道:“方兄之美名果然传播四方。” 田顷看那方举人,四十上下年纪,典型北方人长相,身材高大发密眉浓,一身衣料也颇考究,但这么看着倒有几分一表人材的意思。 他打量方文才,方文才也在打量他。 见田顷穿戴颇为华贵,扇子下竟还坠着白玉比目坠子,顿时起了结交之心。 “不敢不敢,”他朝田顷拱了拱手,摆出一派主人翁的姿态,请他入座,“学问嘛,就是要大家一同议一议才好,兄台请出题。” 田顷也不同他客气,一撩袍子在对面坐下,张口就问: “近日我读圣人言有感,只有一点不明,敢问【有教而无类】,何解?” 众人一听,俱都大笑出声,心想这白胖子还挺客气。 也有的人看他年纪甚轻,想着或许身上并无功名,便不大尊重起来。 “兄台过来便是要问《论语》的么?”一人笑道,“杀鸡焉用牛刀?此题却不必劳动方兄大驾,我同你说了就是。” 他转到田顷跟前,得意洋洋道:“圣人此言说的是做学问一事不据对象,无论身份为何,凡有心向学者都是大善。” 《论语》而已,在座的谁没读过几百遍?当真是倒背如流了。 这厮果然是肥头大耳腹内空空,竟连这个都不知道么? 倒是包括方文才在内的两个举人隐约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两人对视一眼,方文才迈步上前,试探着问:“敢问兄台高姓大名?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总觉得来者不善呀。 田顷置若罔闻,啪一下抖开扇子,懒洋洋道:“哦,原来这就是有教无类,你们都记得圣人言,我竟不记得了!” “兄台!”不详的预感越来越重,方文才下意识抬高了声音。 田顷站起身来,“哪怕世人将我等分为三教九流,圣人尚且愿意有教而无类,无论贩夫走卒抑或沿街叫卖,并不以为耻。未曾想诸位如此这般高贵,将圣人之言都不知丢到哪里去,没说有教无类,便是与人共处一室都熏着了……” 他胖,难免中气十足,声音又大,语速又快,怕是整家酒楼的人都听见了。 五公县百姓都多长时间没见过正经的文人内斗了?一时间,竟鸦雀无声,都竖着耳朵静听。 这哪里是来与自己文会,分明是替方才那几个人抱打不平来了! 方文才被他说得面上作烧,既羞且气,“我等以礼相待,兄台却如此咄咄逼人,这是何意?” “啧!”田顷把扇子一收,朝他脸上问道,“你听不懂人话啊?” 方文才:“……” 众学子:“……” 一群人都傻了。 这,说好了舌战文会,你咋不按常理出牌呢?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举子气得胡子都在哆嗦,指着他喝道:“岂有此理,这是哪里冒出来的狂徒?!” 田顷胡乱朝他拱了拱手,“不才四川举子田顷,久闻五公县学风甚浓,如今一见,呵呵。” 这个“呵呵”就很有灵性。 他好像什么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举人?! 这他娘的也是个举人? 你几岁?! 在场众人谁不是十数年乃至数十年寒窗苦读?一次次考了又考,可真考中的又有几个? 如若不然,也不至于如此追捧方文才等人。 可现在突然蹦出一个白胖的毛头小子来,说他也是举人,还公然对五公县学子口出狂言! “田兄此言差矣,”方文才的面子功夫颇为到家,此时竟还撑得住,做苦口婆心状,“圣人亦有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天下又分士农工商,你我既然读了书中了举,代表的就是朝廷的颜面,怎能与外面的俗人相提并论?” 众学子纷纷点头,俨然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田顷却瞪大了眼睛,“你学问如何暂且不得而知,怎发如此谬论?方才,你们说有教而无类,如今却又口口声声要与旁人泾渭分明,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方文才语塞。 “这!” 众人也不禁面面相觑起来。 这岂不就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嘛! 有教无类是他们亲口承认的,要与他人保持距离,也是他们亲口说的,这……确实有些自相矛盾了。 既然拒绝与他人接触,又怎么可能有教无类? 田顷摇头晃脑道:“尔等又说士农工商,又说与商贾在一处辱没了你们,好了不得!既如此,还出门做什么?满大街都是商贾吐出来的气。 还穿着衣服上做什么?这岂不都是商贾亲手摸过的。 哎呦呦,几个人与你们共处一室便熏着了,如今,这商贾碰过的衣料穿在身上,碰过的食材吃到肚里,岂不要浸透了?如此说来,你们的皮肉骨也都不干净了,还留着做甚!” 经商怎么啦?我们不偷不抢,靠自己本事挣银子! 还耻于与商贾共处一室,干脆从楼上跳下去好啦! 也不行,死了之后的棺材,岂不也是商贾卖的? 方文才等人被他说得面红耳赤,想反驳却不知该从何说起,只觉眼前这死胖子满嘴歪理,根本就不像正经读书人! 有人就跳起来喊:“你说自己是举人,有证据吗?” “对,冒充举人可是杀头的大罪!” “住口!” 方文才连忙喝止。 对方是不是正经人,他不知道,看这个样子估计也不正经。 但举人身份应该没有问题,不然也不敢如此猖狂,如此有恃无恐。 果不其然,话音刚落,田顷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牌子在众人眼前晃了晃。 正是朝廷颁发的举人腰牌,正面写着姓名籍贯,背面刻着哪年哪一科。 这下众人没话说了,可还是觉着这胖子像是来找茬的。 又不作诗,又不说学问,根本就不是正经文会啊! 虽然没有证据,但方文才本能地觉得这人是冲着自己来的,多少有点个人恩怨在里面。 可在这之前,他确定自己没有见过对方。 方文才努力克制住破口大骂的意图,再一次上前询问,并试图为本县学子挽回颜面。 “吾等学子本不必精于诡辩,兄台实在不必如此言辞尖刻,敢问我们以前是否见过?” “不诡辩还叫读书人吗?”田顷回答的理直气壮,说着就要挽袖子,“既然不文斗,那就武斗?” 方文才:“……” 这他娘的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一朵奇葩? 最终到底是没有武斗成。 但整座酒楼的人都看了大热闹,一天还没过完呢,消息就传开了。 最后连县衙里的苏北海都听到风声,不禁皱眉,“不成器的东西!” 被外省的举子堵上门砸场子,甭管是否诡辩,你们一群人竟然说不过他一个,还嫌不够丢人的吗? “大人息怒,”来报的小官说,“实在是那胖,咳,那田姓举子是个混不吝……本县学子老实惯了,哪里做的出市井那套!” 苏北海不听。 输了就是输了,丢人就是丢人,谁还管你到底怎么输的? 殊不知官场中下三滥的阴谋阳谋多着呢,这点儿招数都承受不住,来日还想做官? 做梦去吧! 那小官见苏北海面色不虞,又小声道:“其实也不全然是坏事,以方文才为首那几人素来倨傲,如今吃吃亏也好。” 有功名者见官不跪,本来是朝廷对读书人的体恤,可如今市井中颇多不知好歹的,渐渐的竟不大把他们这些官员放在眼里。 他们虽不好把那些读书人怎么样,可天长日久的,难免有点怨言,如今…… 苏北海本不想管,可思来想去,到底是自己治下,传出去实在丢人。 他当即站起身来,“那田姓举子究竟是何身份?现居何处?” 那官面露难色,“这个……” 苏北海不悦道:“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还不快讲!” “确实不大好说,”小官尴尬道,“此人正是县学中裴先生的弟子,如今就借住他家……大人前儿还吩咐下官对裴先生多多关照……” 苏北海:“……” 苏北海又坐了回去,正色道:“嗯,你说的也有道理,让他们吃吃教训也好。” 章节目录 第92章 增员 师雁行去找田顷对峙,对方非常痛快地承认了。 是我干的! 本以为那姓方的是个什么人物,没想到草包一个,还没使出真本事呢就溃败了! 师雁行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田顷叉着不太明显的腰,说:“你好歹叫我一声师兄,出了事怎能坐视不理?” 又非常语重心长地说教,“做人不能太过和软,不然人家见你好欺负……” 师雁行啼笑皆非,心道我这还算和软啊?都直接打上门去找人家老娘对线了! 当时方母的脸简直跟菠菜一个色儿。 “谢谢师兄。”她歉意道,“其实我应付得来,只是怕师兄因我招惹是非。” “怕什么!”田顷浑不在意道,“天塌下来有师父顶着!” 师雁行:“……” 你可真是师父的好大儿! 正好出门晒书的裴远山:“……” “孽徒!去面壁思过!” 师雁行赶紧溜号,一出院门就禁不住放声大笑起来。 她笑得畅快极了,两世为人,好像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轻松。 这种“不管我家孩子对不对,你让她不痛快了,我就得从你身上找补回来”的护短与她而言,新奇又有趣。 以前总是她护着旁人,如今,竟也有人护着她了。 好像直到现在这一刻,师雁行才终于意识到,不管之前怎么样,现在的她,确实是个孩子,也确实是个全然不同的人了。 有人护着我了! 回到师家好味时,师雁行就发现胡娘子正在前面同两个陌生女人说话,见她进来,当即面露喜色道:“掌柜的,来了!” 那两人也顺势起身,朝师雁行抱拳行礼,“掌柜的!” 师雁行一看那两人身板如青松,声音若洪钟,便知是之前胡娘子写信力邀的伴当,不由欢喜异常。 “两位不必多礼,大热天一路奔波真是辛苦了,来人,上茶!” 其中一人便笑道:“实不相瞒,茶已吃过两盏,倒不急了。” 她不算多么高大,身材精瘦,皮肤黝黑,挽着的衣袖下露出两截油亮而结实的胳膊,肌肉线条流畅而分明。 用后世专业词汇来形容就是体脂率极低,一看就是练家子。 胡娘子指着她介绍,“这是我的好友姚芳,那是李金梅,都是好手。” 她与姚芳早年不打不相识,两人身材和路数算两个极端,一个大开大合,一个灵活诡变,对上就是一场好戏,各有胜负,也算不打不相识。 之前胡娘子写信与她,本是想邀请姚芳和另一位好友。奈何不凑巧,另一人接到信时已定下主家,便顺势举荐了李金梅。 女子相扑手的圈子统共就那么大,各州府中有名的好手大多相互认识,即便不熟,也曾听过名号。 姚芳之前也曾听闻有李金梅这么一号人物,只是路途遥远,不得相见,不曾想竟阴差阳错这么遇到了,一路结伴同行有说有笑,闲时切磋一回,倒也快意。 方才胡娘子与金梅聊了一阵,虽未曾蒙面,但神交已久,且又都是爽朗的女子,竟十分投缘。 师雁行与姚芳说了几句,又看李金梅。 单看面相,李金梅像极了平平无奇的乡间妇女,见她望过来,就憨憨一笑,“嘿嘿。” 师雁行失笑。 能被人跨州连府的引荐,李金梅绝不会真憨。 这是个扮猪吃虎的角儿! 姚芳就低声道:“亮一亮你的臂膀。” 李金梅倒很听她的话,果然撩起衣袖,屈起手臂,一大片硬邦邦的肌肉便隆起在师雁行眼前,好似山峦起伏。 哇! 师雁行看得两眼冒光,忍不住伸手摸了吧。 好硬! 姚芳与有荣焉道:“金梅天生巨力,能耍得百斤石锁,便是男子也少有这般能为的!” 师雁行十分艳羡,“真好。” 常言道,一力降十会,可见力量在武斗之中的地位,而天生巨力者,就是老天爷赏饭吃了。 “也不是那么好,”李金梅挠头道,“吃得太多,家里养活不起,当年差点被卖了。” 女娃,能吃的女娃,简直就是叠负面buff,若非家人见她力气大过男人,早就如几个姐妹一般卖了换钱。 可饶是李金梅干着两个男人的活儿,家中长辈仍是隔差五抱怨,说女娃早晚要嫁人,你少吃些,给家里省点粮食云云。 李金梅忍了几年,最后忍不了了,一怒几下夺了几斤粮食,拿柴火棍挑着外出闯荡江湖去了。 穷文富武,那说的是混出头的,没混出头的武人老惨了! 饿都能饿死。 便如她们这女子相扑手们,本就为常人所不容,场上固然你争我斗,但私下也十分惺惺相惜,相互拉扯。一个人能吃饱了,也不忘给同伴捎带一口。 师雁行闻言大笑,“别的倒罢了,我家别的不说,吃得管饱!” 李金梅眼珠子蹭一下就亮了,大有只要这话兑现,让我去杀人都行的狠劲儿。 前头拥挤,师雁行请她们两位去后院耍了一回把式,权当面试。 之前胡娘子毕竟是郑大官人举荐,信得过,又有“歹徒登门闹事显神威”一出,如今已经转正。 但这两位她确实不了解。 姚芳和李金梅也不含糊,当即除去上衣,只着裹胸,露出一身精炼的肌肉来,弯腰屈膝,相互捉对,果然你来我往施展几个回合。 古代相扑更像一种武术,颇多格斗技巧,但见两位女郎辗转腾挪前后翻飞,看得师雁行眼花缭乱。 太带劲了! 没得说,留下,都留下! 这么发展下去,某日师雁行麾下能凑出一整只女子捍卫队也未可知! 正好人,以后本店、分店和作坊一边一个,如今暂时轮流排班,每日空出来那人专门捣奶,或是做点杂活。 “也是一个月试用期,管吃管住,咱们双方磨合下,即便成不了也当交个朋友,回头你们愿意去哪里,我出路费。 若成了自然好,试用期满后在此基础上加月银,一年四季八套衣裳,逢年过节另有福利。若随我出远门,每日再有贴补,如何?” 姚芳和李金梅都没有异议,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一看新来的两位护院,江茴也觉安心,私下里同师雁行道:“真好啊,这身板这精神头,一看就不是好惹的。” 鱼阵的兴奋之情更胜江茴。 小姑娘打小就对此等身材健硕的人才情有独钟,当初在郭张村是时郭桂香,如今出来了,便十分亲近胡娘子。 如今又来了两个精干强悍不下胡娘子的姚芳和李金梅,顿时心花怒放起来。 正好暑假不必上学,她一时间竟舍弃了有福有寿,日日跟屁虫似的跟着人家,看人家扎马步也欢喜,见人家举大石也喜悦,弄得姚芳和李金梅都不好意思起来。 师雁行却觉得这样挺好。 如今她每天早上都跟着胡娘子扎马步,又学些简单拳脚,实战效果如何暂时不得而知,但身子骨确实强健了,饭量也长了,每日都精神饱满,非常好。 江茴和鱼阵也该练一练,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嘛。 人固然要读书,那是为了同人好好说话。但如果有条件,也该练武,因为这样能让别人跟自己好好说话。 没毛病! 于是现在每天早上起来,小院中就有一排扎马步的,妹她们也跟着来。 不知不觉中,师家连锁的企业文化悄然形成: 要入职,先学扎马步! 胡娘子做了教头,挨着指点。 鱼阵年纪虽小,毅力却强,虽每日疼得哼哼唧唧,但次日照样爬起来跟着练。 天分固然可贵,但持之以恒才是习武人最看重的。 胡娘子十分欢喜,可到底年纪小,也不敢练狠了,只教她些开骨的基础。 四岁的小孩子身骨软,学什么都快。 几头身的豆丁一板一眼学人家抡拳,嘿嘿哈哈喊着号子,圆鼓鼓的腮帮子肉却跟着一抖一抖的,煞是喜感。 第一次见鱼阵偷偷模仿胡娘子打拳时,师雁行脑海中就蹦出一行字:王八拳…… 这个可怕的比喻被她当场抹杀。 不不不,这是我妹,什么王八…… 然后再看,一个转身踢腿重心不稳,直接就把自己撂倒了,仰面朝天搁地上半天回不过神来。 噗…… 真的好像! 师雁行怕她幼年习武长不高,以不影响小朋友成长发育为前提私下跟胡娘子商议过几次,定了计划。 胡娘子就告诉了师雁行一张淬炼筋骨的药方,让她抓了来,根据个人年纪配量,每日泡一回。 “如此可强健筋骨,消减疲劳。” 师雁行如获至宝,果然照方抓药,各人都泡起来。 到底是夏日,光照惊人,饶是早上没热起来,小半个月坚持下来,众人也有从黄米团子向黑铁蛋迈进的架势。 有福有寿天天来玩,一开始觉得有趣,也跟着练了几日,然后就浑身酸痛爬不起来。 郑母也忍不住惊呼,“这才出去几日,怎么就跟酱油汁子里泡出来似的!” 郑家人到底疼爱他们,见此情景,也不勉强,故而只是天打鱼两天晒网。 倒是**听说后觉得有些可惜。 身子骨是自己的,书读得再好,没个好体魄也支撑不下来。 想了几日,**深觉此事该操办起来,竟也正经备了一份礼,撵着两个小的往师家这边炼体。 有寿顿觉天昏地暗。 之前就被逼着念书,如今好容易放了暑假,怎的又习武? 还叫不叫孩子活了? 郑平安剔着牙劝,“嗨,当年我跟你爹谁不是这么过来的?” 文武,总得会一样吧?可不挨着试试,怎么知道自己文不成武不就? 且熬着吧! 等熬到老爷子看清真相,接受现实就好了。 熬? 那得熬几年啊? 有寿默默地算了算自己和二叔的岁数差,深感绝望。 素来浪荡的二叔都这样讲,有寿顿时有点想哭,奈何有福抢了先。 “哇啊啊啊!我,我想吃饭!” 我就吃饭不好吗?为啥要读书习武? 有寿:“……别哭啦!” 所幸师雁行和江茴都没指望鱼阵争冠军什么的,小孩子嘛,还是玩乐为主,每天热了身,略摆几个架势,然后就打发幼崽们玩去! 就这么过了几日,师雁行忽然接到苏北海的召见。 对方一见她就愣了,禁不住脱口而出,“怎么这么黑?” 师雁行:“……” 您礼貌吗? 此言一出,苏北海自己也觉得有些失礼,忙端茶掩饰。 靠着茶杯抿了口空气后,苏北海忽问道:“你同田顷田举人是……” 哎呀,掉马了! 师雁行心虚地干咳一声,“实不相瞒,那是民女的二师兄。” 苏北海的表情堪称诡异。 他盯着师雁行瞅了半天,怎么都想不透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你说这么大一条人脉,你为什么不早说?! 是读书人见不得人吗?! 前几日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一说,苏北海都不敢相信听到的。 什么田举人时常出入师家好味小铺,曾有人听到他与师雁行师兄妹相称。 而这一点也验证过了,师雁行确实经常去县学送东西,那里的门子都知道她是裴远山的弟子。 苏北海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裴远山的弟子是个厨子,不对,说来这也不算稀罕事了,裴远山的弟子就没个正经读书世家的。 问题是,厨子! 还是个女厨子! 前几日他才叫这女厨子办了接待! 这事儿回头要是让外人知道了,该怎么说他? 哦,看裴远山此时落魄了,特意来作践他? 不对,裴远山大约已经知道了。 苏北海痛苦地捏住眉心。 早就听说裴远山性情古怪,但苏北海之前从未与他接触,就觉得流言不可尽信。 都是正经读书人,再古怪能古怪到哪里去? 如今看来,竟是他错了。 但……裴门的人到底怎么想的?! 章节目录 第93章 串串 虽然师雁行反复强调,自家先生必然不会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大家完全可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继续愉快地买卖。 但苏北海觉得单纯就这方面无法与她沟通,直接把人打发了。 师雁行退出去之前还在奋力争取,伸长了脖子,表情无比迫切。 “大人,中元节的素点心要不要?中秋节的月饼呢?衙门上下不来点福利吗?还按上次的折扣如何?” 整个衙门上下大小数百人,哪怕只算官员和有头有脸的吏员也不是小数目啦! 反正马甲都掉了,那我们不如坦诚点,来点直击灵魂的金钱交易啊? 苏北海:“……来啊,送客!” 这丫头怎么回事! 钻钱眼儿里了吗? 而且中秋节也就罢了,中元节算什么! 哪儿有衙门采买的! 有点头疼。 半夜,苏县令思来想去,决定还是得亲自去探探口风。 于是次日一早,他就乘轿去见了裴远山。 听明白他的来意后,裴远山的表情有些奇怪,“大人没给钱?” 苏北海瞠目结舌,“自然是给了!” 你们师门到底怎么回事? 为什么都要首先关注那些身外之物!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给的确实有点少。 早知道就照原价了…… 裴远山较苏北海略年长几岁,算一代人。 苏北海为现任知县,裴远山被贬为白身,按理说身份高低一目了然。但后者被贬官之前不知比苏北海高了多少级,又曾简在帝心,倘或一朝起复,重现昔日辉煌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故而苏北海一直待他很客气。 给了就好,那丫头有分寸,想来也不会漫天要价。 裴远山唔了声,“那不知苏大人来有何要事?” 苏北海:“……” 这还不算大事? 他自认自己口才也算上佳,可自从戳破了师雁行和裴远山的关系之后,就有点不知从何下手,活像从火堆里抱出来一个刺猬。 扎且烫。 后悔,现在就是非常后悔! 早知道就装傻了! 到底是知县,钦差都应付过,这些不过小场面。 “之前属实不知道师姑娘是先生的弟子,着实冒犯了。”苏北海暗中整理下思绪,试探着开口,“这君子远庖厨,令高足虽是女儿身,但屈身行市实属委屈,不如……” 至于怎么安排,老实讲,他还真没想好。 若是男人,直接弄到身边做个书办也不是难事,偏偏是个姑娘家!往哪儿放都不合适。 但只要裴远山表达一点倾向,苏北海立刻就能帮着办了。 裴远山轻飘飘道:“无妨,她自己喜欢就好。” 孩子喜欢,那就让她做嘛! 不偷不抢养活自己,挺好。 田顷在隔壁嗑瓜子偷听。 原本他还以为对方是来替方文才找回场子来的,没想到竟然是小师妹。话说她竟一直没告诉外头么? 咋的,师父师兄拿不出手? 至于小师妹做买卖,哼!他一直都觉得士人对“金银”一道的态度过于虚伪。 口口声声“铜臭逼人”“耻与为伍”,可做了官之后,却又想尽办法捞银子。 钱有错么? 没有! 若非没钱,大师兄早年也不必被人四处撵,惶惶如丧家之犬; 若非有钱,他幼年时几场大病就死了,怕不是如今坟头草都换过十几茬! 若非有钱,三师弟也不能正经习武,只得如那些苦力一般混日子…… 若不是没钱,小师妹又何必在如此年华抛头露面,一力担起养家重任? 苏北海忐忐忑忑来,郁郁闷闷走,总觉得跟这群人说话怎么就这么费劲! 他以为的大事,对方浑然不以为意。 搞得好像自己小题大做一般! 简直荒谬嘛! 随从就听自家老爷在轿子里一声接一声叹气,既忧且恐,以为遇到了什么大事。 苏北海憋了一路,到衙门后下轿,才踱出去两步又停下,摆手示意随从上前。 “今年衙门里的中秋节礼都从师家好味拿货。” 按照规矩,朝廷会给官员发节礼,而各地衙门也会给下属们发,用的是专门的拨款,每年都有定额,即便不用也落不到个人手里。 随从愣了下,小心提醒道:“老爷,不用聚云楼的了么?” 因当地文人雅士总爱往聚云楼去,久而久之,大家都觉得那里的一砖一瓦都透着风雅,历任老爷们也爱用他家的东西做节礼。 至于好不好吃,谁在乎? 反正东西都差不多,凑个意思就成。 苏北海瞥了他一眼,目光中满是警告。 那随从心头一惊,忙低头认错,“是小人多嘴了。” 距离中秋节还有将近两个月,但聚云楼的人私下已经找他探过口风,他本以为今年没什么不同,还放心大胆收了孝敬呢…… 如今看来,那位师掌柜着实不一般啊,不过昨儿才来了一趟,今儿老爷就改主意了? 想到已经收下的孝敬,随从就是一阵肉疼。 没法子,还是找机会还回去吧。 苏北海冷哼一声,甩袖子进屋。 不提聚云楼还好,一提也是一肚子气,这几年他们得了意,很有些不知天高地厚,真以为没了聚云楼就不成么? 进上来的东西越发糊弄,交出去一百两银子,送进来的能值五十就不错了,打量自己是瞎了还是傻了? 以往自己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可如今既然有更好的,正好换了他们,卖裴先生一个人情,也叫聚云楼的清醒清醒。 不光学子要敲打,那起子做买卖的奸商更要敲打! 中秋节尚早,师雁行暂时还不知道苏北海主动给了她一把大活儿,还在家忙活开分店的事呢! 周开帮忙去师雁行看中的那家铺面问过了,那店家确实打算今年租期满后就不做了,但并非生意不好,只因几个女儿俱都嫁了,无人接替,自己和浑家有了年纪,受不住操劳的苦楚,这才决定回家颐养天年。 听说有人想提前接租,那人家去后与浑家商议一回,说:“提前也不是不行,但除房租,还须得叫他补足我家盈余才好。” 多做一日便赚一日,总不能白白亏了银子。 师雁行觉得没问题。 “可以。” 这是合理要求,人家也没狮子大开口。 对方是做胭脂香粉的,兼着卖些口子油、针线等物,因做的年岁久了,有口皆碑,附近百姓都爱往这里来,一月下来约莫能有个十两八两银子。 师雁行谢他成全,主动给了十二两。 不用劳动白拿利润,那家人也是喜出望外,听说是个女掌柜,还特特挑了几样脂粉包了,委托周开帮忙转交。 有几样不便带走的笨重家具,索性也不费事卖了,都留给师雁行使用。 老两口都是板正人,家具虽不是新的,但多年来保养得很好,尤其是几个货架子,几条长凳,俱都抹得锃亮,正好后期用来摆货、待客,省得再去外头花钱买了。 另有几口大箱子,也好使,塞给姚芳和李金梅装家当。 光这些,若找老手艺的木匠打造,少说也得一两多银子呢! 稍后周开又请了房东来,三家齐聚,他做个见证,各自签订合同,当面交割了钱款,如此才罢。 师雁行看中那铺面大小和位置,一口气签了三年,短时间内不必再搬动。 那老两口干了大半辈子,如今也算得了善终,又挨着屋里各处摩挲一回,乐呵呵搀扶着上了驴车,格的格的回家养老去了。 交了银钱就可以正式扩张了,师雁行又请了之前的匠人来砌烤炉,并采买桌椅板凳、粉刷墙壁等,忙得不可开交。 姚芳和李金梅初来乍到,自觉寸功未建,有意彰显本事,权当纳投名状,忙前跑后十分积极。 原本有匠人看师雁行年纪小,又有钱,一时忙不过来就想偷懒,被姚芳当面抓住,老老实实从头来过。 有这么两尊门神守着,师雁行着实解脱出来,只隔三差五来看个进度即可。 又要对外招聘人手,还是都要女孩子,本地的优先。 若实在优秀的外地姑娘,也可以帮忙解决住宿。 如今县上百姓都知道师家好味活儿轻快干净,月钱给的及时,东家和气不说,过节还有额外福利。 之前红果她们端午带回家的粽子和五毒酥饼礼盒,十分体面,不知引得左邻右舍何等艳羡!便是她们的爹娘也是面上有光,得意许久。 听说要开分店,附近的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先就挤破头,这个说我手脚麻利,那个说我家就在附近,保准上工及时等等,乱作一团。 师雁行亲自出面,问了一回有没有识字的,鸦雀无声。 只好退而求其次,要会算账的,再不济也是手脚麻利,勤快能干的。 如此选了八个人出来,又让郭苗和红果她们老带新,分批培训了一回。 等一切尘埃落定,已是七月上旬了。 分店内外修整停顿,托人掐算吉日,须得过了中元节才好开业,便先开窗通风。 七月流火,白日虽还有些热,但酷暑已过,要不了多久就是秋天了。 难熬的夏日总算过去,分店也准备好了,县衙那边又忽然来人,说中秋节要订购月饼礼盒若干,着实令师雁行喜出望外。 问及价格,来人倒是很痛快,说照八成即可。 到底是花朝廷的钱,不必县衙自己关起门来精打细算,着实大方了许多。 但师雁行觉得,苏北海应该也是看了裴远山的面子,不然多出来这部分他们几个官员完全可以自己分了。 反正向朝廷报账嘛,油水多着呢! 之前六成都有得赚,这次的八折利润就很高了。 而且衙门人多,从上到下根据官阶高低分派大小礼盒,再加上有品级的女眷,她们每月也有朝廷给的“俸禄”,自然也不能少了她们。 这么一算,加起来足有将近二百个。 这些还都是有点脸面的,至于下面没品没级没脸面的,也有多少不等的红封,或是衙门里分几斤肉,图个好意头。 再有郑家如上次端午节一般订的礼盒,一口气要了四十个,另有自家吃的散的。 粗粗一算,光中秋这一笔就能顶正常一个月的利润了。 一切稳中向好,师雁行大手一挥,给大家伙儿放了半天假。 “晌午都不回去,我请客吃串串!” 如今本店加作坊的自己人已经有十多个了,再算上新来的姚芳和李金梅,一起出动时呼啦啦一群,很有点规模。 人多嘛,吃锅子、串串之类的最省事。 江茴开了签子,郭苗去了银子,带着三妹等人上街采买。 其余人搬桌摆椅、洗菜切肉各自忙活,十分喜气洋洋。 李金梅看得傻乐呵,帮着扛大锅的时候就忍不住吞口水了。 这个活儿好,东家也痛快,她食肠宽大,每每用饭时必要添碗,可谁都没笑话她,反而都说能吃是福。 来了才几天?她都觉得自己上膘了! 胡三娘子就笑,“待久了就知道了,掌柜的好处可不止这些,许多大人物都同她往来呢!” 金梅弯腰生火,闻言憨笑道:“我脑子笨,也不懂什么大人物小人物的,东家待我好,我就豁出命去保她便是了。” 胡三娘子点头,“就是这理儿。” 师雁行用了两口锅,能吃辣的一桌,不能吃辣的一桌。 串串嘛,汤底是关键,一般多用鸡汤,牛油也可。 奈何最近市面上没有牛卖,自然没得牛油,便用鸡架加了猪筒骨打碎熬的雪白浓汤,又加各色大料,并干菇、枸杞、红枣等。 辣锅也是,朋克养生嘛。 姚芳闻了,咽唾沫。 “娘咧,这一锅就够香了,咱们还往里加肉吃?” 光这汤她不得痛喝三碗? 用来煮面吃不得鲜掉舌头? 李金梅深以为然。 眼下正是菜蔬繁茂的时节,各样都挑出一些来洗净,切成小块穿起来,放眼望去密密麻麻摆了几大盆,十分壮观。 因做卤货,各色鸭肠、鸡翅、脚掌等都是不缺的,鸭肠串好,到时候在锅里几次起伏就熟了,正好脆嫩。 足足沾满汤汁吃,又香又脆。 鸭掌和鸡脚先下锅炸出虎皮,再煮到烂熟,往汤底内浸泡,吸足了汁水…… 光这两样,师雁行就能自己啃一盘子。 鱼阵闹着要吃辣锅,结果几口下去就小脸儿通红,额头挂汗。 原本江茴怕她上火,还想用清汤锅的糊弄。 奈何孩子大了,不傻了。 “要红的!” 无奈之下,江茴只好从红汤锅里捞,先在清水里涮一涮,硬是中辣漂成微辣,这才罢了。 小东西就挺得意,摇头晃脑直哼哼。 师雁行给她装了一小碗虎皮鸭掌、鸡爪,自己抱着也啃得挺带劲。 小姑娘挺有天分,腮帮子一鼓,小嘴儿一噘,碎骨头就噗噗噗吐出来,活像个成精的豌豆射手。 还有切成薄片煮熟的五花肉,往冷汤锅里泡够了,口感劲道弹牙,很有点像蒜泥白肉。 拿过个热炊饼来掰开两半,把裹满红油的肉片、剔骨鸭掌等塞进去,沉甸甸一个,一口咬到底,汁水四溢,美翻了! 李金梅和姚芳到底没忍住诱惑,开动前先舀了两勺汤底来喝。 这俩也是狠人,清锅也就罢了,连红油汤底也不放过,辣得直吐舌头,还一个劲儿喊“带劲”! 章节目录 第94章 中元节 师雁行从没过过中元节,之前总觉得阴森森,却不曾想大禄的经历颠覆认知。 差不多刚进七月吧,城中各处就渐渐热闹起来,凭空多了好多小摊,专门贩卖各色金银箔纸,又有专门店铺主打彩衣香烛,并各色车马纸扎。 又卖摞得小山一般的花油饼、麻谷窠儿、鸡冠花,都是时令物件。 戏园子里出了《目连救母》的新戏,有余钱的男女老少们都去看。 乍一看,热闹的气氛跟其他庆典节日没什么分别。 鱼阵好奇,师雁行就买了三张票,娘儿仨一起去看了今生第一出戏。 并不是后世熟悉的京剧或昆曲,严格说来叫杂剧,形式更为活泼。 一开始师雁行还不大习惯,可努力把自己沉浸进去之后,倒也还好。 江茴抽空低声解说:“这出戏最初出自外头传进来的《佛说盂兰盆经》,说的是佛陀弟子目连在佛祖的指引下,在七月十五日设盂兰盆节,借十万僧众让母亲吃饱,拯救亡母出地狱的故事。(注1)” 其实中元节是道教称呼,源自“天官上元赐福,地官中元赦罪,水官下元解厄”,佛教里面叫“盂兰盆节”,其实都是同一天。 大禄朝的信仰相对自由,虽然道教占优势,但也没有刻意打压佛教,下头信众们爱过哪个就过哪个。 不过绝大多数百姓都不清楚里头的门道,往往祭祀手段相互掺杂,反正怎么习惯怎么来。 鱼阵看不懂戏,只觉得上面呜哩哇啦吵得慌,在戏园子里坐了没一会儿就觉得头疼,又不舍得离开娘和姐姐,只窝在座位上晃着腿儿啃点心。 见她憋得可怜,师雁行便三下两下将戏票折成小船递给她。 鱼阵低低哇了声,两只小胖手捧着,双眼闪闪发亮。 “这是什么啊!” 师雁行:“……船。” 孩子还小,附近又没有大河,她没见过船! 鱼阵看了几遍,爱不释手,又继续打破砂锅问到底。 “什么是船?” 师雁行已经开始痛苦了。 “呃,就是一种在水上走的工具,就像咱们坐的车一样。” 鱼阵仰起头,拧巴着脸,用匮乏的想象力和有限的见识努力构造: 水上的车…… 她脑瓜中第一个浮现出的就是自家骡子。 小姑娘想起来冬日自己泡澡时,那浴桶忒深,根本踩不到底,但凡江茴一个没捞着,她就要……咕噜噜沉底。 被水呛到好痛的! 鱼阵一脸嫌弃,心想船可真不是好东西! “不要船了……骡骡咕噜噜……” 她小声嘟囔。 话虽如此,可还是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拢起一个空儿,把纸船护在里面。 嘻嘻,姐姐叠给鱼阵的! 师雁行看着她一张脸变来变去,十分好奇这小东西到底想了些什么。 看完了戏,师雁行又观察市场,发现自己的预估有点错误。 相比吃素糕,在中元节大家更热衷于焚香烧纸、祭祀祖先,完了之后顺便放个河灯什么的。 这个年月,人们对祭祖的热情和重视远超现代人的想象。 总而言之,食品的市场份额不大,而且也没有多少花样,大家更倾向于保守的老款式。 据说理由是地府就流通这个,随便变花样人家不认,祖宗们收不到就要挨饿了。 师雁行:“……” 这理由也太敷衍了吧? 再三确认过后,师雁行干脆放弃了中元节市场。 反正抢也抢不了多少利润,何必再跟同行竞争? 倒不如直接不沾边。 都说中元节当日不便赶路,师家好味就在十四这日开始放假。十五日大家各自返家拜祭祖先,十六日返程,十七日早上正式营业。 这么一算,简直比端午节放假还长! 家就在本地的员工们自不必说,沾光多休息几日。 郭苗跟着师雁行母女三人一起回郭张村。 胡三娘子等人家乡遥远,且爹娘健在,也没有特意想要拜祭的人,就留在城中玩耍。 临走前,师雁行特意嘱咐,“这几日随你们怎么玩,唯独有两点,不许吃酒误事,不许所有人同时出去,家里至少要留下几个看门的。” 小院里还有不少没用完的香料,也值些银子。 被人偷了去事小,怕只怕有心人趁机闯空门,往那些香料里加东西,坏师家好味的招牌。 三妹等人自不必说,东家捏着卖身契,是一点儿都不敢马虎的,恨不得干脆将那些香料罐子拴在裤腰带上。 胡三娘子、姚芳和李金梅也郑重应了,“掌柜的只管放心去就是,若真有人敢起坏心,保准叫他们有来无回!” 师雁行:“……倒也不必。” 擒住了报官就行。 磨好的卤料粉正好回去时顺便带给陆家酒楼和王桃。 说起来,这都大半年没见过他们了,也不知变没变样。 江茴心里也忐忑,“也才半年而已,竟有些近乡情怯了。” 师雁行笑道:“如今咱们也算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啦。” 说得江茴也笑起来。 先去青山镇,陆振山和吴管事都在操办中元节的事,好像是有几户人家在这里定了酒席。 眼见师雁行跳下车,吴管事眉开眼笑,忙上前迎接。 “哎呦呦,这是刮的什么风,竟把师掌柜吹来了,快请进!” 谁能想到呢,还不到一年,原本街头卖大碗菜的小丫头就在县城站住脚,俨然是正经掌柜的了。 江茴是个寡妇,吴管事不大好直接拍马屁,只夸赞她气派便罢。 又打量鱼阵,摇着头啧啧称奇,“多半年不见,一小姐出落得越发好了,这么冷不丁一瞧,简直同那些读书人家的闺秀一模一样。” 读书人尊贵,这话确实是夸人的。 师雁行笑着让鱼阵道谢,又问他和家人好,问陆振山等人的好。 说话间,正在楼上忙活的陆振山也得了信儿,说不得又是一番寒暄。 “骤然分离,倒是怪想得慌,好容易重聚,没得说,今儿晌午都别走啦,且叫我好生做个东道!” 师雁行一行人出发得早,且天气也好,一路走得飞快,这会儿也才差不多巳时,也就是上午九点左右的样子,吃午饭着实太早了些。 师雁行就道:“多谢盛情,只是难得回来一趟,又要祭祖,着实脱不开身,下次吧!” 陆振山和吴管事十分苦留,奈何她们执意要走,也只得罢了。 离开陆家酒楼后,一行人又去了王桃家送卤料。 因如今卤料用的量大了,再分开包纸包很不现实,故而都改成坛子的,分五斤、十斤等分量。 外头用油纸、黄泥、蜡封三层,一点儿水汽都进不去,保存大半年不是问题。 长久未见,王桃家也攒了不少银钱,师雁行等人去竟扑了个空。 还是邻居听见叫门,走出来说:“这家如今发达啦,上月就买了新屋子,如今这个正往外卖呢!” 赶车的江茴道了谢,也替这家人高兴。 稍后骡车顺着那邻居提供的地址找过去,果然是一处更大更好的院落。 固然还是小两进,但带着一个跨院,如此一来,老人孩子就都各自有了独立空间,十分宽敞。 见师雁行她们来,王桃一家都是又惊又喜,忙连拉带拽的将人拖进去,又奉茶。 见王桃胖了不少,师雁行就笑,“桃儿姐如今气色越发好了。” 王桃忙道:“小掌柜,可不敢这么叫了。” 因卤味卖得好,光他们娘儿几个忙不过来,他男人一咬牙,干脆辞了工,回家帮衬起来。 如今一家人日日在一处,银子也不少赚,又添上以前攒的银子换大宅子,人逢喜事精神爽,自然气色好。 众人说笑一回,王桃家人又要留饭,到底没成。 王桃的婆婆是典型的“见面就不能让你走空”类型,见师雁行等人要走,麻溜儿跑去耳房拖出来一个大袋子。 “没想到掌柜的您几位突然来,竟没什么像样的节礼,叫您见笑了。只这是老家亲戚才送来的棉花,都是今年才摘的新棉花,比外头买的强,千万拿着,哪怕塞一床被子呢,好歹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师雁行和江茴推辞不过,只好应了,还是王桃的婆婆让儿子亲手塞上车,看着她们走远才放心。 鱼阵整个人都陷入棉花堆儿里,喜得直打滚。 “好软哝!” 江茴扭头看了眼,“这么些棉花,铺一床被子还有余,估摸着还能再凑一件长袄呢。” 一路说说笑笑往郭张村而去。 郭张村的坟地都在城外,因怕亡夫的坟茔没人看顾,年久失修,江茴就先驾着车往坟上去了趟。 隔着坟场还有老远,江茴就停了车,还特意将骡子拴在一株大杨树旁。 老话说坟地是阴气汇聚之所,活人进来不大好,故而这一带并不许栽种槐树、柳树等阴性的。 而在连接坟场与外界的边缘之处,通常会大量栽种杨树,取“阳气旺盛”之意,也是警告鬼魂,再往前就是活人住的地方了。 师雁行本也要跟着下去,江茴却道:“你和鱼阵都还小,这里阴气森森的,且等明儿与乡亲们一并进来。” 她本不信这些,可转念一想,自己穿越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都发生了,或许世上真有鬼魂也未可知。 而且原主的记忆中好像也有类似孩童误闯坟场,看见不干净的东西,回来后就高烧不退的例子。 敬鬼神而远之,这些东西还是要适当信一信的。 没想到稍后江茴回来时有些惊讶道:“坟头瞧着倒像是有人刚修整过似的,十分规整。” 师雁行想了下,“想必是村里的人。” 带着他们挣钱,又帮他们的娃娃念书,反正最近家家户户都上坟,应该是有些人帮忙修过了。 江茴觉得也是。 虽说做酸菜和腐竹挣钱,但大部分人还是舍不下祖祖辈辈侍弄的田地,能自己弄就自己弄着。 进村时正逢不少人从地里回来,看见她们纷纷上前打招呼。 “哎呀,我们正说你们啥时候回来呢!” “哎呀飒飒长这么高了,看着正经是个大姑娘了!” “正好了,我家的饭做得了,来我家吃吧!” “快得了吧,你家那么些人,一顿就只两盆菜,人家去了喝汤吗?还是上我家!” 郭苗就举着胳膊喊:“都别争啦,早就说好了,这几天就在我们家吃!” 路过桂香家时,郭苗还特意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娘,我们回来了,我先跟掌柜的他们放下东西。” 桂香开门出来追了两步,他爹也跟出来要喝:“行啊,洗了手就过来吧,我再加两个菜。” 这几回桂香出门果然不带自家男人了,他一开始还有点生气,可渐渐地就慌起来:都说男人不着家,一准是在外面有小的了,可若女人开始不着家,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故而他如今脾气越发好了。 混县城的乡亲忽然回来,众村民也不急着回家吃饭了,都呼啦啦跟在骡车后往这边走,一边走一边七嘴八舌地问着县城风光。 江茴如今也练得能说会道,把日常见闻说了一回,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有人笑着说:“到底是县城,真好啊,苗苗如今也出息了!” 郭苗不免十分得意,见师雁行瞅着自己笑,又有点不好意思。 “飒飒啥时候再招人啊?我姑娘如今也学着识字了,能跟着去不?”有乡亲问。 奈何他一说完就有人跳出来拆台。 “哎呀,你可拉倒吧,你姑娘在村学里才读了几天书?认得几个字?” 众人顿时哄笑起来。 说话那汉子不服气,“认几个字也是认啊,她如今在快班,连赵先生都说她有悟性呢!我看年底的考试指定能进前三!” 最近几个月大家都在启蒙阶段,连最基础的横竖撇捺都没练熟,没有月考的必要,只在年末进行一次摸底。 大家便都跟着起哄,有说若中了就要让他请客的,还有的说好手不少,也未必是他闺女等等,热闹得不得了。 郭苗听了,顿时生出危机感,决心回去之后也要认真学习。 不然再这么下去,保不齐哪天就叫村里的其他人超过去了! 这可不行! 虽有人心里嘀咕,郭苗之前分明也不识字的,怎么就能跟着去县城了? 可到底人家这几家本来就走得近,有好事儿自然先想着,却不敢在这上头攀比。 距离师雁行等人搬去县城已经大半年了,按理说小院儿早该落满灰尘,结满蛛网,没成想推门一瞧,竟干干净净,板板正正。 甚至就连院子里的大水缸也是满满的清水,一点青苔都没有的。 闻讯赶来的豆子就说:“我们想着说不定你们就什么时候回来瞧瞧,别的忙帮不上,总不能眼皮子底下还尘灰爆土的,就时常过来扫扫,整理整理。” 江茴感激道:“多谢多谢。” 这是她的第一个真正意上的家,不论以后走到哪里,赚多少钱,住多么豪华的房舍,这里永远都无法取代。 顿了顿又道:“回来时我去坟上看过了……” 豆子说:“是老村长招呼大家干的,也不费什么事。” 江茴微微红了眼眶,抓着她的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 师雁行去安置了牲口,从车里拿出县城买的糖果点心散与众人吃,又问起村学的事。 提起这个便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大部分村民自然是想让子孙后代都正经读书,以后也能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苦日子。 奈何就连种地都要看天分,更别提读书了。 赵先生来上课没几天,就渐渐地有些皮猴坐不住,屁股长针似的在凳子上磨来蹭去,浑身难受。 赵先生也曾规劝过,有的劝一回管几天用,有的却是油盐不进,家里爹娘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就是死犟着说不想读书。 孩童不知世事苦,怎么说都说不通的。 没法子,也只得随他们去。 好逸恶劳乃人之本性,这事儿就怕有人带头,原本能坚持的也就坚持不下去了。 看看他们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满村吆喝着玩耍多么快活? 凭啥叫我在这里遭罪? 我也要去玩! 只是家里人难免想起来就恨得牙根痒痒,恨不得擀面杖都抽断几根。 “你个不知道惜福的王八羔子,你爹我以前想读书,求爷爷告奶奶都没得门路,你竟这样不识好歹,打死你算了!” 以前没银子读书也就罢了,只当咱们祖祖辈辈没那个福分。 可如今学堂都开在家门口,白送你去念书,竟不念! 简直混账! 就这么筛了大半个月,如今学堂里还剩五十一个男女学生,其中女娃就占三十六个,对比惨烈。 其实两性的平均智商都差不多。 只是男娃天性调皮,又晚熟,觉得被按在凳子上念书识字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越劝越叛逆。 反正以后种地也能活,我还受这个罪做什么? 而女娃知道自己没得选,又有郭苗这个“出人头地”的榜样在前,除了几个定亲死心的,大多拼了命的往上冲,希望能脱离苦海。 两边一进一出,差距就出来了。 五月下旬开学,六月下旬满一个月之后,赵先生就根据个人的悟性和进度,把这五十一个学生分成了快慢两班,分别教学,成效显著。 快班的学生一天能背四句《三字经》,学五个字;而慢班的一天背三句,第一天就能忘两句,字也是如此。 有人知耻而后勇,你争我赶力争上游; 有人眼看没有惩罚,已经开始无师自通躺平摆烂了。 其实有的辍学的原本也能扭过来,只是家里人溺爱纵容,狠不下心逼迫。 张老五的儿子原本也想学人家辍学,结果从来没对他下死手的张老五破天荒动了真格,硬生生打断了擀面杖。 他儿子每天鬼哭狼嚎,家里老娘媳妇也心疼得不得了,跟着劝和。 “你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小小的孩子,你怎么忍心下这样的毒手?” “他实在不是读书那块料,不行以后就跟着你出去做买卖,何苦来着?” 张老五第一次没向家人妥协。 “你们懂个屁! 做买卖的跟做买卖的也不一样,咱们这样街头叫卖算什么?若读书识字真无用,小掌柜的做什么费这个劲?她钱多了烧得么? 还跟着我,你们以为我这银子挣得轻快啊!整天在外面点头哈腰给人家装孙子,一斤一文钱的抠,脸都不要了……” 又指着儿子骂,“要么好好念书,要么打今儿起跟着你爷下地,一天也不许歇!” 那小子一开始还梗着脖子犟,“下地就下地!” 结果顶着大日头下地没几天就晒秃噜皮,脖子上的皮肤发红变黑,直接能撕下来,半夜疼得嗷嗷直叫,那东西比杀猪还惨。 这一回,不用张老五动手,那小子自己就乖乖背着书包上学去了。 这些事师雁行也是听村民们说的,听了之后倒有些佩服起张老五来。 稍后去桂香家吃了午饭,师雁行又去见了老村长和赵先生。 后者不必多说,过得还挺自在。 乡亲们对赵先生一家都十分敬重,隔三差五就送面送油送蛋,来郭张村两个月了,赵先生家亲自开火做饭的次数寥寥无几。 老村长如今气色越发好了,问了师雁行在县城的近况,又嘱咐她小心,这才说起村里的事。 “托你的福,如今十里八乡都知道咱们村里有学堂了,都羡慕得了不得,还有的人说想把自家娃娃也送过来,我没答应。” 师雁行点头,“现在只有赵先生一个教师,又教着五十多个学生,负担本就够重了。况且明年又有几个孩子到年纪,他一个人能支应开就不错了,恐怕也没有余力再收别的村的,先过两年再说吧。” 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 在能承受更多的学生之前,口子万万开不得。 不然你收了甲村的,那么乙村的要不要收? 收的话,要不要束脩? 外村的孩子来了难免不适应,万一被欺负了怎么办?晌午又去哪里吃饭? 学生多了,教学质量下降,影响到本村的孩子怎么办? 一点一滴都是问题。 老村长说:“就是这么个理儿。” 晚上还去旧屋子睡。 本以为时隔半年会不习惯,可没想到一沾枕头就睡着了,一夜无梦。 次日一早,郭苗就来送早饭,又约她们一起去上坟。 江茴两口子本不是这村里的人,坟茔的位置有些偏,进去后两边就分开了。 今天大家都来上坟,远远近近全是人头,平时一片死寂的坟场忽然热闹起来,有种诡异的喧嚣。 江茴带了两套纸扎,一套大的,一套小的。 鱼阵出生后没多久父亲就病了,当时的“师雁行”还不满十岁。 江茴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还是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又要照顾日益病重的丈夫,几近绝望。 可如今…… 鱼阵对“父亲”没有任何印象,她只是茫然的拉着师雁行的手,“姐姐,我们来做什么呀?” 师雁行摸摸她的小辫子,“看爹。” “爹?”鱼阵疑惑道,“爹在哪里?为什么我没看见?” 她一直都很好奇,为什么别的小孩都有爹,她和姐姐却没有? 爹是谁? 之前她这样问过娘,可是娘哭得好伤心,她就不敢再问了。 师雁行指了指天上,“爹在上面,我们要很久以后才能见到了。” 鱼阵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他为什么要在上面啊?是我不乖吗?” 见江茴眼眶都红了,师雁行叹了口气,“咱们去那边玩吧!” 小姑娘说这话简直是剜心。 小孩子不懂什么叫上坟,况且鱼阵也习惯了没有爹的日子,所以挺高兴的跟着师雁行走了。 或许她曾经也难过过,只是年纪还太小,那些喜怒哀乐都好像沙滩上的划痕,浅薄而虚无,轻而易举就随着时光的流逝被抹平。 思念,哀伤,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江茴微微叹了口气,一时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江茴用石头在坟前堆个圈儿,先把带来的纸钱放进去烧了,然后是叠好的金银元宝。 一边烧一边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你们在那边过得好不好,穷家福路,如今咱们家富裕了,你们该花的就花,别省着,不够了,我再烧。” 烧完了纸钱,江茴又烧那套大的纸扎,边烧边掉泪。 “淙淙还小,我得好好看着她长大……你们不知道,她如今也跟着读书识字了……可惜不记得你了。 你,你在那边见了飒飒了吧?唉,怪我没本事…… 你们爷俩在那边好好过,等我们一会儿,以后咱们团圆……” 几滴泪顺着落到火堆里,嗤嗤作响。 江茴擦了擦脸,袖子上顿时晕开一大片,风一吹,冷飕飕的。 又烧那套小的纸扎。 “娘对不住你,没法给你立坟,以后下去了再给你陪不是……” 又对自家男人唠叨,“她是个好的,本来也是我稀里糊涂把人弄过来的,倒是在咱们这边受了不少委屈……若不是她,我和淙淙指不定怎么样呢,你们别恨我,也别怨她,只怪造化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桂香和豆子两家找过来,“烧完了吗?” 江茴忙擦了擦脸,拍拍衣裳站起身来。 她才要说话,忽见一阵大风拔地而起,将那些未燃尽的纸灰高高扬起,猩红的火星伴着灰烬直冲天际,纷纷扬扬,打着旋儿的往上走。 众人见了纷纷惊呼出声。 豆子拍了拍江茴的手,安慰道:“这是你当家的知道了。” 江茴一怔,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哗的又下来了。 章节目录 第95章 鸭血粉丝汤 村学的学生人数出现了变动,回到五公县后师雁行就重新算了一笔帐,准备等下一次郭家姐妹进来送酸菜和腐竹时,让他们顺便把配套的笔墨纸砚带回去。 现在开学已经快两个月,等下次他们来就是三个月,基本的沙盘练字可以告一段落,要试着正经在纸上练字了。 不然等在沙盘练字定了型,再想适应纸面书写的手感就难了。 练字嘛,一开始不必用太好的纸,找书肆走大量,批发价就能压得很低。 她自顾自算了一会儿,也不知想到什么,一脚踩在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喃喃有声。 江茴和鱼阵从院子里抱着晒干的衣服进来,路过时听了一耳朵。 “县学,县学……” “是裴先生那边有什么事吗?”江茴将衣服放在床上慢慢叠,顺口问道。 鱼阵也在旁边帮忙,闻言跟着学话说:“裴先生那边有什么事吗?” 虽然放了暑假,但裴远山还没忘了这边有个豆丁,偶尔师雁行去县学时,也会把鱼阵的功课带了去批改。 一来一去的,鱼阵对他的印象也颇深。 师雁行本能嗯了声,回过神来后又摇头,“倒不是师父,我在想能不能资助几个贫困学子?” 读书太费钱,考秀才之前只需要在本地打转,手头宽裕的农户倒还能勉强支撑。 但县试过后,学子们就被迫面临异地求学的困境。 穷家富路,在家里怎么也能将就,可一旦出了门,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笔墨纸砚,哪样不要钱? 更别提去府城、京城赶考的路费,住宿费,以及必要的社交和文会,甚至是最起码的保银。 且不说一年到头见不到银子的农户,就连小本买卖的商户也未必供应得起。 诚然县学每年都有几个“廪生”的名额,非但不需要再交束脩,每月还能有一两银子一袋米的朝廷贴补,但毕竟太少了。 大部分人仍是捉襟见肘过日子。 他们绝对需要钱。 而现在师家好味一年的盈利就能在两千两上下,分店开起来后会更多,拿出十几甚至几十两来资助一两个学子不成问题。 江茴叠衣服的动作一顿,好像有点明白她的意思。 “可不是有村学了吗?” 师雁行转过身来看她,不答反问:“你公里公道的说,就咱们村里那几十个孩子,日后能考中秀才的有多少?考中举人的有多少?” 江茴犹豫了下,“可能……不会太多?” 比如说……零? “你这话也太委婉了,”师雁行失笑,索性放下笔过来帮她们叠衣服,“寒门难出贵子,不光是因为穷,也不是笨,还因为大环境。一家子都是读书人,长期耳濡目染和这种强行赶鸭子上架的成绩绝对是不同的。” 家门的积淀,文化的传承,日常的熏陶,都是一些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存在的东西。 那些人早就赢在起跑线上了,你想后半程反超?谈何容易。 天分,师资,环境……一层层条件累积下来,别说举人,有的村子甚至有的县好几十年出不了一个秀才都不是稀罕事。 悲观一点来想,很可能师雁行办村学最好的结果就是为自己的企业培养出一大批高素质员工。 当然不能说亏,但距离预期值肯定有差距。 江茴张了张嘴,“这种事急不得,况且日子还长着呢,一代接一代下来总会好的。” “是啊,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师雁行顺手拿起衣服来往鱼阵身上比了比,发现袖子又短了一截,“好家伙,又长高了!” 鱼阵嘿嘿笑,用力踮着脚尖显高,还不忘发出豪言壮语,“以后我要像三娘子那么高!” 江茴自动把她的脸往胡三娘子身上一套,心情一度十分复杂。 倒也不必那样极端。 师雁行捏了捏小朋友的脸蛋,拍着她的屁股说:“去找苗苗姐,让她带你去库房里看料子,喜欢什么花色,下次就做!” 孩子长大了,爱美了,如今已经有了自己明确的喜好,穿衣服的时候会主动说想穿这件,想穿那件,干脆就让她自己选去吧! 鱼阵美滋滋跑出去,果然让郭苗带着去库房选衣料了。 “当然可能是我太悲观了,如果足够幸运,十几一十年后咱们村里就能出个秀才,甚至是举人。再不济,两代三代人后总能出几个吧?” 看着鱼阵远去的背影,师雁行忽然话锋一转,“可我等不了那么久。” 这种单一的投资不确定性太大,单纯赌科举的话,回报率低得吓人,周期也长得吓人。 考中秀才只是第一步,对她的事业没有任何帮助,更别提后面的举人、进士、做官……每一个过程的难度都会呈几何倍数增长。 如果真的要等到几十年以后,没准她的骨灰都扬了! 死后管他洪水滔天,还筹谋个什么劲? 但县学的人就不一样了。 每届科举都有名额,具体到每座县城,每年会出大约一十个秀才。 也就是说,县学里的那些学子已经干翻成千上万的竞争者,成功迈出了通往官场的第一步。 直接往县学押宝的成功率不知比村学高多少倍。 平时师雁行不管做什么决定,江茴都会无条件支持信任,可饶是这么着,也被这个疯狂的计划惊呆了。 “你,你想收买那些秀才公?” 太丧心病狂了。 “读书人的事怎么能叫收买呢?”师雁行正色道,“只是一个淳朴的商人想做点好事,积点阴德,有选择性的资助某些诚恳的读书人实现宝贵的理想,共同建设美好大禄!” 江茴:“……” 我信你个鬼哦。 “可是你已经有裴先生和几位师兄帮衬,再从外面找……是不是不大合适?”江茴不解道。 裴先生就不用说了,之前就已经做过官,而那位大师兄如今也已顺利进入翰林院,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外放为官。 一师兄是正经的举人,距离能做官也只一步之遥。 三师兄年纪小,却也已经中了秀才。 满门荣耀。 再怎么看都比县学里那些纯秀才靠谱吧? “你跟他们接触的不多,可能还不太了解,”师雁行叹了口气,仰头看着房梁,想了会儿,“该怎么说好呢?从先生到下面几个师兄,他们都颇富浪漫主义色彩,啊,意思就是比起其他人纯粹的想要通过科举进入官场这样的执念相比,先生和师兄他们更看重的反而是读书这件事本身……” “渴望知识本身”,这条理念贯穿整个师门,当初师雁行入了裴远山的眼,也是因为她心中对知识那种纯粹的渴望。 听上去可能非常高风亮节,很令人钦佩,但是呢,放在现实生活中就有点不大实用。 放眼整个师门,目前除了大师兄还在朝廷兢兢业业之外,其余几个多少都有点不务正业。 既想要高度的自由,又想要政治地位,这本身就非常割裂。 如果他们始终能够坚持本心,再加上那样的出身,基本就不太可能像别人那样玩命往上爬。 甚至如果这几个货都重返或者初入官场,极有可能最后还要靠目前看来最靠谱的大师兄到处捞人…… 心累! “话是这么说,但是有功名的人无不心高气傲,”江茴很难不联想到之前的方文才,顿时有点倒胃口,“又瞧不起商贾,得了便宜还卖乖,好像施舍似的。他们会接受你的好意吗?别到时候养出白眼狼来。” 师雁行道:“所以部分细节我还要去找先生商量一下,具体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其实读书人受资助这种事屡见不鲜,上到官员市长,下到偶遇的陌生人,都有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资助一一。 但未必都有好结果。 读书人的心都黑,尤其是想往上爬的,恨不得心眼多的跟筛子似的,不提防着是不行的。 但投资这种事就像赌博,不可能没有任何风险。 不试一试,她不甘心。 江茴想了又想,“丢点银子出去倒不心疼,左右也是你自己赚来的,怕只怕那起子人不识好歹,还当你折辱他们呢。要不然就去找找苏县令?以他的名义暗中资助?” “那可不行,”师雁行斩钉截铁道,“别的都可以商量,唯独有一点无论如何都不能改,我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我才是他们的资助者!” 她非良善之辈,做出的每一件事都渴望有回报,这是原则问题。 况且现在她也只能算是稍有余力,还远不到用银子买好名声的慈善家级别,就不用装大头蒜了。 私底下资助几个学子,可能几十两就够了。 但如果闹到县令面前,没个几百两,你好意思出手? 就算你好意思,这么屁大点的事儿,人家还未必有闲工夫管呢! 第一天,师雁行就带着鸭血、鸭杂和粉丝等物去了县学,现场做了一锅鸭血粉丝汤。 一起到的还有老大一个食盒,里面是刚做好不久的生煎,热乎着呢,正好配着吃。 单就外形和烹饪方式来说,生煎和水煎包师出同源,但后者皮儿厚,多为咸口,生煎皮儿极薄,往往带点甜味,汁水也丰沛。 夏天已经快要结束了,人也该贴秋膘。 裴远山和宫夫人夫妻俩气血都不太旺,听说秋冬天冷时总是手脚冰冷,正要补一补。 都说吃什么补什么,而血产品富含铁元素和蛋白质,也确实该多用些。 宫夫人原本不太敢吃血,可难为孩子一片孝心,巴巴儿提了这边来做的,少不得硬着头皮吃几口。 艮啾啾的,没什么味道,口感有些诡异。 但嚼的次数多了,也能品出点香来。 师雁行也担心她不习惯,故而她那碗多舀鸭杂,少加鸭血。 裴远山看着妻子吃了鸭血,顺手夹了个生煎过去,对面师雁行和田顷就都眯起眼睛,飞快地交换个“嘿嘿嘿”的眼神。 宫夫人噗嗤一笑,也不理这两块活宝,低头先在生煎顶部用齿尖咬开一个小口子,略吹一吹,先饮汤汁。 天不亮就宰的猪,大清早买来立刻斩成肉馅儿,再不会有比这更新鲜的了。 果然鲜甜异常! 剩下的或是蘸香醋,或是浇油辣子,都好。 底部贴锅底的部分金灿灿的,又香又脆,上头圆滚滚的部分却柔嫩嫩的,极其强烈的反差,大大丰富了食用感。 裴远山慢条斯理连吃四只,沾的辣油和香醋之多,看得师雁行直牙疼。 “你的心未免也太大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 接触了这么久,这个小弟子是什么心性,裴远山看得一清一楚。 她绝不可能是突然发善心。 既然付出了,就一定想要收回点什么。 师雁行嘿嘿笑。 田顷也跟着嘿嘿嘿,倒不觉得有什么。 世上什么不是买卖? 有的以真心交易,有的以银子交易,看开了就成。 “也罢,”裴远山沉吟片刻,“我可以帮你问问,但结果如何……” 其实平时书院的先生们偶尔也会资助学生,但大部分先生们自己手头就不算特别宽裕,能力有限。 若师雁行提议的此事当真能做下来,单就目前来看,倒不失为一桩美谈。 “不强求,我晓得。”师雁行忙道。 这年月的读书人,尤其是有功名的读书人,多少都有些诡异的自尊。 不怕说句实话,如果资助这事儿由苏北海或是裴远山出面,甚至还可以是**等其他有名望的富户出手,基本不会有什么顾虑。 年高德重有威望,这些足以压制县学的秀才们,令他们暂时收起可笑的自尊。 但师雁行? 十来岁的小姑娘,小商户,说不定好些秀才公的孩子都比她大了。 接受这样的人的资助? 能过得去心里那道坎儿吗? 章节目录 第96章 月饼烤鸭 挑选资助对象必须慎重,这个急不来,当下师雁行最需要关注的反而是另一件事: 分店开业。 分店的地段不如本部繁华,在做宣传上就需要费点心思。 请人看过吉日,定了七月二十八开张。 届时张灯结彩开店优惠自不必说,师雁行提前在本店这边打广告,还顺手搞了个与民同乐的有奖竞赛活动:中秋扎彩灯。 获胜了有真金白银的奖品的。 一等奖一名,胜者奖金五两,外加八枚的精美月饼礼盒一个,中秋节前后三天内有效,可去本店和分店领取。 二等奖三名,奖金三两,没有礼盒。 三等奖并参与奖若干。 到时候分店门口路上扎出几排高高的帐子,做成顶棚一样的效果,夜里都点了灯,必然好看。 若是不会扎灯的,自家有好看的,想拿出来炫耀一下,嘚瑟一下的,也可以在店门口亮相,但不参与评奖。 一听这个,百姓们的热情嗖地就起来了。 这不是白给嘛! 不参加白不参加,那我就……扎一脑袋试试? 万一成了呢? 不光元宵灯会,大禄但凡有点群众基础的传统节日都会摆放花灯,究其原因无非白昼短暂,夜间门玩乐时少不得点灯照亮。而既然都点灯了,何不弄得漂亮些,精致些? 久而久之,花灯就真给弄出“花儿”来。 后世见的基础款封闭式灯笼在这里过节时最好不要拿出来,不够丢人的! 上次端午,师雁行就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走马灯、动物形花灯。 柳芬私下里还送了她一只精巧的羊角小灯,点起来晶莹剔透,宛若琉璃,而且光线一点都不刺眼。 走马灯足足套了三层,最里面是背景,中间门是人物,外层是摆设布景,转的速度不一样,三层或快或慢,最慢的那一圈转完了,正好是一小段故事。 精美得不得了。 那都不能算简单的灯具了,是艺术品。 可是也贵,就那么一盏三层的走马灯,就要十几二十两银子,好多都是干摆着不卖,做镇店之宝。 略简单些的就是常见的双层,便宜,一般五七两就拿得下来。 还有什么小兔子、小龙的立体灯具,随着热度变化,肢体眼珠都会动的,绝了。 师雁行给鱼阵买了一盏小鱼的灯笼,金红色的龙鳞纹,圆身子大脑袋,憨态可掬。头尾和身子都是分段的,中间门以竹签连接,稍微一碰就摇头摆尾,神气得很。 小姑娘爱得什么似的,头几日稀罕个没够,大半夜非得点着灯才睡。 江茴就笑,“得亏着如今家里好了,不然光这灯吧,就能把家底子熬干了!” 师雁行失笑,“也别光说她,我看你也没偷偷摸。” 江茴脸红,笑着推了她一把,“去!” 怕到灯会当日人潮汹涌出乱子,师雁行还特意去衙门报备。 苏北海没什么意见。 每年都有商家自己掏银子举办各种活动的,今年也不止师家好味一家。 比如说那聚云楼失了衙门中秋节礼的供奉,正惶恐呢,老早就来报备了,说到时候要请戏班子来连唱三天。 “难得热闹一回,届时有专门留给诸位大人的包厢,还请赏光。” 苏北海都准了,但不准备去。 丰富百姓的生活,还不动官府公账,挺好。 下头的官吏们原本还蠢蠢欲动,见苏北海不去,也干脆歇了心思。 师雁行去衙门报备了,苏北海也乐得做人情,直接找人吩咐了郑平安。 反正你们熟么,自己照应自己去吧! 郑平安也不跟衙门客气,直接啪啪啪点了十来个相熟的弟兄,说好了当日就在分店那条街上把守,防止拥挤踩踏并有人趁机作乱。 人多了,扒手也多,还有拐孩子的,每到逢年过节大家都提心吊胆。 “那几日千万不能纵着孩子到处跑,尤其咱们淙淙生得这样好。”郑平安提着鱼阵的腋下抛接几次,逗得小姑娘咯咯笑个不停。 放下鱼阵后,郑平安朝外面努努嘴儿,“就街东头那粮铺的小儿子,就是三年前元宵灯会被人拐走了,到现在还没影儿呢。” 鱼阵一听,吓得直缩脖子,江茴搂着她安慰一番,也是感同身受。 “还能找着吗?” 郑平安摇头,“够呛了。” 拐子都精着呢,团伙作案,得手后立刻给孩子剪头发、换衣裳、抹脸子,转眼变个模样,然后马不停蹄带出城。 等家里人回过神来,早跑远了! 去哪儿找? 被拐后,能被卖去给人当下人都算好的,多得是被打断手脚、割去舌头,被逼着沿街乞讨的。 更有长得好的男娃女娃,被卖到那等见不得人的地方去……生不如死。 江茴恨得只磨牙,“真是该千刀万剐。” 这年月,养活孩子不容易,千难万险从那么小小一团拉扯到会走会跑会叫爹娘了,突然给人拐了去,真比拿刀子剜肉还疼! 郑平安说:“你们也见过那夫妻俩吧,觉得他们多少岁了?” 江茴和师雁行对视一眼,迟疑道:“五十上下?” 郑平安又叹气,比出三根手指,“才三十岁!” 一夜白头! 众人骇然。 郑平安不光提醒了她们,这几日众衙役都沿街敲锣,挨家挨户呼吁大家警惕呢。 一时间门,连大街上乱跑的孩子都少了许多。 刨去人多杂乱的坏印象不谈,普通老百姓对中秋节的念想可能就两个:团圆,吃月饼。 五公县本地月饼是那种老式硬面皮的,厚且干,里面大多是带冰糖、冬瓜和红绿丝的假五仁馅儿。 他们是连冬瓜和红绿丝也算上了。 因为比较甜,还能吃到大块的冰糖,受到大多数人的青睐。 但最近一二十年南北往来渐多,也开始有商家卖豆沙和枣泥的,同属传统馅料,口感也更细腻柔软,销量不错。 前世总有人叫嚣什么五仁滚出月饼界,其实在师雁行看来,好的五仁月饼真的很好吃。 她店里就曾经主打过一款怀旧复刻版本老式厚面皮五仁月饼,销量惊人。 这个也是有诀窍的,面皮弄得酥一点,入口即化。 可以厚,但是必须得香,质地蓬松一些,凉透之后就不会硬得像砖头。 要向酥点的口感靠拢,单独拿面皮出来吃也不丢人。 馅儿精挑细选些,冰糖块、冬瓜糖都可以有,别那么大。 至于红绿丝,这玩意儿并没有特定的原材料,橘皮、萝卜丝、冬瓜丝等等,什么便宜加什么,反正晒干后染了色也看不出来。 甚至红绿丝也可以加,毕竟是几代人的回忆,但是添加剂不要太多,色素也别那么丧心病狂……有的连饼皮都染透了。 说五仁,就必须真的有五种坚果仁,不可以用什么冬瓜、红绿丝之流稀烂贱的滥竽充数。 如今葵花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可以用南瓜籽、核桃碎、桃仁、甜杏仁和芝麻代替。 这样做出来的月饼外酥里嫩,货真价实,下到几岁娃娃,上到没牙老太都可以吃,一点不费劲。 除了老式厚面皮月饼之外,广式糖油皮、江南酥皮也都来一点。 众口难调,但如果口味和人口一样多,也就不难了。 口味嘛,多了去了。 除了传统的红绿豆沙和枣泥,再加上莲蓉,黑芝麻等,加蛋黄的和不加蛋黄的各来一个版本。 眼下正值各色瓜果大卖,还可以搞个水果流心试试。 对了,水晶皮也不能忘了。 水晶皮什么的,好不好吃反而是次要的,关键是独一份儿,风雅! 做好后晶莹剔透,能看见里面一汪艳丽的果酱,咬开一瞧,竟顺着淌出来…… 恰似夏日冰镇乳酪中的动人的一抹。 来吧,有钱人和读书人们,还犹豫什么呢? 赶紧抢购起来! 四种面皮多种口味,哪怕每样的要一个也有二三十块了。 简直就是选择困难症患者的灾难! 每逢佳节便是回馈老客户的大好时机,师家好味开业以来消费额前十名的贵宾每人免费赠送十六个装的缤纷大礼盒。 结果郑义、郑平安、田顷就占了三个名额。 本来师雁行就要给他们送节礼的,这块倒是省下了。 县衙那边的大批量节礼都是八个装,在确定究竟是哪八个时,简直愁死个人。 最后干脆抓阄。 亲朋好友自不必说,苏北海和孙良才家里也都有专门的礼盒。 不光有月饼,还有果木烟熏的鸡鸭。 熏肉的厚重加上果木特有的清香,最大限度的去除了肉类的腥气,口感劲道,特别适合下酒。 单独看这份节礼不算厚重,但浪费不了,就挺贴心。 是苏北海都无法拒绝的那种! 关系亲近以及需要亲近的几家都是几十款月饼,每种放了一块,结结实实攒了一个四层的大盒子,拎起来死沉。 郑家最先开吃。 因人口众多,有的人没等所有的味道都尝一遍就没了,赶在中秋节正式发售前先又买了两次。 柳芬极爱那水晶流心的,特意给娘家订了不少。 后面柳母跟闺女反馈,说前儿家里待客,就摆了那水晶流心小月饼,众女眷都爱惨了。 多稀罕呐! 因柳家摆宴,无形中来了一波安利,师家好味意外收获许多新订单。师雁行乐不可支,柳芬又来玩时,还特意给她包了个红包。 “哝,这是帮忙带货的提成!” 红包里银子不多,但柳芬乐得什么似的,翻来覆去看个不停,恨不得把那信封盘出浆来。 “说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挣钱呢!” 师雁行:“……” 她抬手往柳芬脸蛋上拧了一把,话语中满是柠檬的芬芳,“可恶的有钱人!” 除月饼外,能吃可吃的还有许多,师雁行决定加一个烤鸭。 挂炉烤鸭腌制入味,表皮反复几次刷蜜汁,烤得金光灿灿浓香四溢。 买烤鸭的可以免费帮忙切片,连皮带肉的那种,额外赠送一份小薄饼和特制面酱,自己家去切点胡瓜丝和葱丝配上,蘸足了那么一卷! 哎呦那个鸭皮啊,滋滋冒油! 美! 章节目录 第97章 面试 师雁行原本以为要等蛮久,没想到分店开业前后,裴远山就把县学第一批资助人员选出来了。 转念一想,也是,他毕竟是县学的先生,每天盯着那些学生念书,学识和人品如何,心里多少有个数。 裴远山最初并未明确告知那些秀才到底是谁要资助他们,所以好多人一开始还以为是裴远山看中了自己的潜力,激动不已。 听说是商人后,有几个顿时就沮丧起来。 又有不甘心的,问是哪位大官人。 被告知不是后,那几人也跟着兴致缺缺起来。 若是郑义之流的豪商倒也罢了,人脉、财富常人皆难以望其项背,那样的商人已经超脱一般商贾的范畴,无论用何种形式,能与他们搭上线,有百利而无一害。 可,可市井街头那等寻常商户如何配? 不过铜臭之流,回头若传了出去,被人知道我曾与市井小贩勾结,岂不丢脸? 裴远山虽是被贬至此,到底官场沉浮多年,看人准且狠,当即不动声色把那几个人给打发了。 如此心高气傲,若果然有惊世大才倒罢了,偏本事平平…… 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最后选了四人,都是有心向学奈何家境贫寒的。 分了两天上午下午,挨着在本部一楼的包厢里面试。 裴远山还特意嘱咐师雁行,“知人知面不知心,那些人在我跟前恭顺乖觉,可回头见了你一个小姑娘,未必按捺得住。你只管使出本事来应对即可,不必顾忌我的颜面。” 师雁行就笑,“那是自然。” 若真有人心存不轨,狗脑子都给他打出来! 头一天很顺利。 两名秀才都是老实人,老实得近乎木讷,虽被个比自己小一轮的姑娘资助,面儿上有些抹不开,可形势比人强,也老老实实道了谢,说会好生读书。 师雁行喜欢老实人。 这类人可能前途有限,但做事本分,心性质朴,也知道感恩,一般不用担心他们会背刺。 第一天的面试忽然戏剧性起来。 上午来的是个叫王玫的秀才,今年刚满一十岁,去年中秀才,放眼这小小县城,堪称少年得意了。 他家中姊妹甚多,爹娘一直生了七个才得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后面又生了两个,终究没能再得男丁。 王玫也算伶俐,小小年纪就聪慧初现,家人和一群姐姐的婆家都帮衬着,倒也叫他顺顺当当读了书,中了秀才。 如今有了功名,家中田产便多落在他名下,不必交税。 一众家人俱都面上有光,十分感念,渐渐地,王玫自己也得意起来。 裴远山选他,皆因他实在有些个天分悟性,虽非廪生,却也是县学甲班的学生。 且虽能免税,但普通田地粮产本就不多,家中人口又众,老人陆续生病,终究捉襟见肘起来。 那王玫按约定来到师家好味,心里就有些犯嘀咕,怎么选在这里? 他家境一般,但家人宠溺,也曾与他买了大名鼎鼎的卤肉、蛋挞来吃,偶然间也听人感慨那师家好味的小掌柜年纪轻轻就有这般本事,故而知道。 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猜到资助者是不是就是师雁行,但马上又被他否定了。 再怎么厉害,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罢了,岂能有这样的胸襟气魄? 上楼后,一抬头,就见那包厢门口杵着两个健壮女人,俱都身材高大、肌肉遒劲,好似门神。 “可是王先生?” 姚芳发问,王玫顿时被唬了一跳,“正是。” 天下怎的会有这样的女人! 简直,简直跟个男人似的! 从姚芳和李金梅中间穿过去时,王玫本能紧张,感觉自己身边好像立着两根门柱一般! 跟她们一比,王玫简直像只鸡仔! 门一开,绕过屏风,王玫就看到里面罗汉圈椅里坐着的姑娘。 藕荷色丝绸长裙,裙摆绣着金桂,十分气派。 她年纪虽轻,容颜俏丽,也未刻意板着脸,可即便这么笑吟吟望过来的时候,也叫人不敢轻视。 王玫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女的? 还这样小! 真是她! 来的路上,王玫准备了不止一套说辞,但无论哪一套,攀谈对象都是刻板印象中的中年掌柜: 身材魁梧,大肚子,再来一点蓬松的胡须…… 没一样沾边的! 他曾想过几套策略,最好是用才学折服对方,叫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可现在? 自己当真落魄到需要靠一个黄毛丫头施舍的境地了么? 有那么一瞬间,王玫甚至对裴远山也迁怒起来。 先生怎能如此行事,将我等读书人当成什么了! 一介小小女子罢了,她懂什么读书!又做什么资助? 想羞辱我么? 等等…… 王玫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下意识抬头瞧了眼。 年轻姑娘?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是啊,听说这师家好味的掌柜早早没了爹…… 师雁行何等精明,两只眼睛简直跟装了X光没什么分别,从王玫进门到偷窥自己不过短短几息,就立刻抓住对方心思。 得了,这人废了。 果然如裴远山所说,其中不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见了自己就露出真面目。 立在师雁行旁边的胡三娘子皱眉,此人好生无礼! 进门不先问好不说,竟还如此窥探! 师雁行摆摆手,示意胡三娘子稍安勿躁,又对王玫笑吟吟道:“你该不会以为我在替自己找终身吧?” 心思被戳破,王玫悚然一惊,本能矢口否认,“自然不是……” 姑娘家家的,“找终身”这种话也是好随便出口的么? 到底是商户,不知羞耻。 师雁行换了个姿势,微微挑眉,慢悠悠道:“看样子,你倒不是没听过我的名声,故而进来后只有惊,没有疑。非但听说过,可能还对我的身家背景颇为熟稔……” 王玫哪里经历过这个,面上渐渐做烧,有种被人当众剥光了的窘迫感。 他想说话,却不知该从何开口,犹豫的这么会儿工夫,师雁行已经开始疯狂输出了。“你见我年轻,又是个姑娘,自然打从心底里轻视起来。非但如此,你还要怀疑我的动机,觉得不过一介商贾而已,怎配与你们高高在上的读书人平起平坐?” 她的身体微微前倾,似笑非笑,“你觉得自己很优秀,是天之骄子,来日必然飞黄腾达,别人善待你,一定想从你身上得到点儿什么,对不对?” 王玫只是没见过世面,但不蠢,听出她语气中的轻视,一时气愤压过窘迫,挺胸抬头道:“难道不是么?” 一个女人,一个出身低贱的女人,还能有什么目的? 你一定是图我! 师雁行瞅着他,突然笑起来,“镜子也不算多贵,即便买不起,不会对着水照照么?” 言辞骤然刻薄。 王玫怔了几息才明白过来她什么意思: 你不知好歹,回家照照镜子吧! 他脑袋里嗡的一声,仿佛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既羞且气。 “你,你好生无礼!” 胡三娘子忍不住骂道:“口口声声读书人,我看也没怎么样,我家掌柜的以礼相待,你从进门起,可曾问过好?书院里的先生,家里的长辈,就是这么教导规矩礼仪的?” 管他什么狗屁的读书人秀才公,哪怕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行! “大禄律法有云,有功名者见官不归,你们是何等身份,竟也敢妄图要我行礼?”王玫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越发气得满面发青,又对师雁行冷笑,“师姑娘倒是好教养,不过一个家奴,也敢对我叫嚣?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儿么!” 师雁行不怒反笑,你看,这就是智障们的流氓逻辑。 胡三娘子只是说他没有为人处世的基本礼仪,别说是想资助你求学的好心人,就是路上偶然见了姑娘和陌生人,难道不该问一句好的么? 可王玫偏要扭曲成“好啊,你们竟敢让我卑躬屈膝”。 这不纯纯有病嘛! 简而言之,听不懂人话。 而对付逻辑流氓的最好方法就是比他更流氓。 “那你去告我呀!找裴先生告我,找知县大人告我去。”师雁行往后一靠,懒洋洋低头看手指。 嗯,下头的人历练出来之后,她的粗活儿干得少了,双手果然细腻不少。 “你!”王玫被她这幅无赖相惊呆了,憋了半日才道,“当真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嗯,我是女子,你是小人,彼此彼此。”师雁行木着脸端茶。 “送客!”胡三娘子立刻扬声道。 话音刚落,门马上就被外面的姚芳和李金梅推开,“请吧!” 王玫怒气上头,哆哆嗦嗦指着师雁行说不出话来,到底是青着脸拂袖而去。 李金梅冲着他的背影啐了口,“什么王八羔子!” 姚芳也是皱眉,“还读书人呢,起码的礼义廉耻都不顾了。” 方才的话她们都听见了,简直不知好歹。 胡三娘子想的比姚芳和李金梅多些,出气归出气,事后却也担心。 “掌柜的,此人轻浮,心胸狭隘,非善于之辈,日后若得势,恐要报复。” “还早着呢,”师雁行道,“他虽在甲班,可当初连个廪生都没考中,可见并非绝顶天才。且十九岁的秀才虽出色,也实在算不得顶流,不过鸡头而已。且不说来日得势,等他能考中举人再说,往上还有进士呢……” 就王玫这种心机城府,别说得势,能不能皇榜登科还未可知呢! 现实会教他做人的。 退一万步说,即便中了进士,王玫一无纵横才气,一无泼天家世,甚至就连容貌也不能令人过目不忘,又不会曲意逢迎顺势而为,凭什么高升? 若无贵人相助,来日能在地方上做个小官儿老死就不错了! 胡三娘子一听,这倒也是。 读书人千千万,可最后能登科做官的又有几人? 以后再说吧! 中午吃饭时,师雁行就把这事儿当笑话说给江茴听,把她也给气笑了。 “还真拿自己当人物呢,”江茴骂道,“倒不是自卖自夸,若你真想找,莫说秀才,便是举人也配得上!” 什么东西嘛! 秀才听着荣耀,也只是听着罢了,就是鸡肋! 每月没有进账不说,还得维持最基本的体面,又要想着往上考,花销不断。 多少人到死都是个穷秀才。 为什么穷? 考穷的! 众人说笑一回,下午师雁行又去见最后一个。 倒是有了点惊喜。 来人叫孟晖,今年一十三岁,他考中秀才三年了,却一直没去府城考举人。 据裴远山说,其实他的才学已有些水准,需尽快下场一试,即便不能高中,攒些经验和心得也是好的。 “最多两届,此人必中举人。” 但孟晖一直没去考。 裴远山问过原因,孟晖也坦白了自己的贫穷。 “不瞒先生,实在是考不起。” 若真要下场,头一个,一两的保银他就拿不出来。 乡试要去府城,他雇不起车,只得步行,往返少说两个月。即便自己不进行任何社交,不生病不受伤,光期间吃喝住宿各项加起来,就得小三两! 两边一加,光明面上的开销就有五两! 可翻遍整个孟家的家底子,都凑不出这么多银子。 即便有,他也不忍心因为自己,让全家老少都去喝西北风去。 “故而学生想等一等,等什么时候火候到了,能一击即中,再去。” 孟晖的想法很朴实,就是我折腾不起,只能尽可能压缩次数,最好是一次就中。 之前先生们不知道,知道时却已错过上回乡试,只得再等三年。 才学究竟如何,师雁行暂时不得而知,但孟晖的态度她很喜欢。 进门看清彼此后,孟晖难免有瞬间惊愕,但很快就调整过来。 他先行了个见面礼,开门见山地问道:“多谢姑娘,不知姑娘想让我做什么呢?” 师雁行避开,受了半礼,又还礼。 听听这话问的! 多好! 同样是猜到这资助有所图,但王玫上来就是“你馋我的身子”,而孟晖却是“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师雁行请他坐下,又让上茶,待润了唇舌,这才道:“先生如此坦荡,实在令人佩服。” 孟晖顺了顺洗得泛白的长袍,坦然道:“人穷则志短,如今我既伸手向人要钱,难不成还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先生会有个好前程的。”师雁行说得很认真。 知世故而不世故,精明却不油滑,这样的人很好。 只要给他机会,一定能趁势而起。 孟晖拱拱手,“那就借姑娘吉言。” 他比谁都想高中。 顿了顿,孟晖又认真承诺,“如今我家徒四壁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但若来日得势,只要不违背天地良心,必报姑娘今日大恩。” 天下没有白给的炊饼,他既领了情,来日自然该回报一一。 “不违背天地良心”…… 师雁行禁不住笑起来。 他是读书人,按理说应该像王玫那样将“律法”“朝廷”挂在嘴边,纵然起誓,应该说诸如“不违背律法朝廷”“不冒犯龙威”之类的话。 但孟晖没有。 真有意思。 这就意味着,将来的某一天,他可以帮忙做些不那么光明的事情。 真是个通透而现实的人才。 师雁行心满意足,再一次感慨道:“先生来日定会有大好前程。” 孟晖拱了拱手,没有过分谦虚。 他也希望如此。 “至于报答,”师雁行想了下,说,“现在谈这些为时尚早,我只希望先生早日得偿所愿,到那个时候再谈也不迟。” 孟晖点头,“也好。” 现在的他,确实没什么承诺的底气。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快,简简单单几句话就搞定了,师雁行顿觉神清气爽。 “从今往后,先生一路的费用都由我承担,除裴先生外,外人不会知道。”师雁行正色道,“我会资助先生包括并不仅限于路费、住宿费,甚至必要的社交费用,希望先生不为琐事发愁,能将更多的心神放在正道上。” “至于日后的人情往来,我们也可以商议,”师雁行说,“但我需要看到成效。” 孟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迅速蜷缩了下,面上微微做烧。 老实讲,这样赤/裸裸地将读书科举当成买卖,摆到明面上来谈,哪怕心里认了,可真做起来时仍有些不习惯。 但这是没法子的事,他没有钱,他需要钱。 县学的先生们怜惜他,可好多先生本身就不宽裕,况且伸手接了一次,以后还能厚着脸皮继续扒在先生们身上吸血吗? 他不忍心。 但这位师姑娘的资助就不同了。 他们都有所图,各取所需…… “后年便是乡试,”孟晖用力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一字一顿道,“我必中举。” 有了钱,他就能安心读书,放心考试了。 师雁行喜欢有野心的人。 “好,那我就静候先生佳音了。” 离开时,孟晖忍不住问了个早就想问的问题。 “敢问姑娘是裴先生的什么人?” 这个问题,之前的三名秀才都没问过,师雁行也没主动说。 “我是先生的弟子。”师雁行坦然道。 孟晖低低啊了声,又笑,“果然如此。” 说来也是巧,之前他去找裴远山答疑解惑时,曾无意中看见师雁行出入,当时就有了猜测,刚才进门见是她,这份猜测便已隐隐有了答案。 见他笑容中隐约带着几分苦涩,师雁行也大大方方问:“先生似乎不太喜欢这个答案。” 孟晖的表情渐渐复杂起来,过了会儿才实话实说:“其实之前我曾想拜裴先生为师,但他说不收。” “为什么?”师雁行来了兴趣。 孟晖沮丧道:“他说我向学之心不诚。” 师雁行哦了声,有点明白了。 孟晖固然喜欢读书,但更看重科举,非常渴望出人头地,确实不太符合裴远山收徒的标准。 “为什么?” 话赶话说到这儿,孟晖已经有点激动了。 “你是不是想说,裴先生说你向学之心不诚,不肯收你为徒,可为什么转头又收了一个女商户?岂非自相矛盾?” 孟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既觉得自己怀疑师长、质疑资助人,有点狼心狗肺,却又迫切地想要知道真相。 师雁行站起身来,在室内踱了几步,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慢悠悠说:“我觉得你可能把某些事情搞混了。” 她转过身来,看着孟晖。 “你以为的心诚,大约是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你觉得我都不想别的了,难道还不够有诚意吗?” 孟晖下意识点头。 确实。 我一辈子读书科举,为何反倒不诚? “非也,”师雁行笑了下,“真正的诚是你做一件事的时候,只想做这件事,而转头去做另一件事的时候,也只是全心全意对待这件事。” 就好比学霸,玩的时候疯玩,学的时候疯学,互不干扰,效果极佳。 一番话硬是把孟晖说懵了。 “这,这不是一码事吗?” “是两码事,”师雁行伸出两根手指比划下,索性翻开桌上的茶杯,“就拿我来说,我读书的时候只是因为喜欢读书,渴求知识;而经商的时候只是因为喜欢经商,渴望赚钱,两件事相互独立,互不相扰。” “就好比喝茶的时候只想喝茶,吃粥时只想吃粥。 但你不同,你吃茶的时候既不为品茗,也不为解渴,想的却是我能不能通过喝茶这件事彰显我的格调,获得别人的赏识,改善自己的生活?” 师雁行手持茶壶,向茶盏内注入茶汤,然后轻轻推到孟晖眼前。 “我不能说那种吃茶方式是错的,只是个人目的不同,仅此而已。” 孟晖看着茶杯中荡开的涟漪,好像终于明白了点什么。 他沉默半晌,忽然笑起来。 “我知道先生为什么喜欢你了。” 通透,想得开。 师雁行笑笑,没说话。 再说就显得凡尔赛了。 孟晖低头看着那杯茶,又想了会儿,认真道:“或许我确实不诚,但我有我非这样做不可的理由,也不觉得自己有错。” 师雁行点头,“你确实没有错,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我不是你,你也不是我,谁也没资格指责别人。所以你看,裴先生只是没收你为徒,却依旧愿意为你筹谋,觉得你有大好的前程,不是吗?” 孟晖一怔,复又笑了,是那种想明白一些事,也放下一些事的很疏朗的笑。 他退后一步,竟朝师雁行做了个揖,“受教了。” 孟晖离开后,师雁行从窗口看着他渐行渐远,胡三娘子也感慨道:“这人跟人真是不一样,都是县学的,可孟先生就比那个王秀才讨人喜欢的多。” 师雁行慢慢扇着扇子,“是啊。” 够坦诚,能审时度势,关键时候放得下身段,还有悟性,拿得起放得下…… 这样的人日后会有出息的。 章节目录 第98章 贺寿 结束面试后,师雁行就将自己的决定告诉了裴远山,顺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那王玫有没有来告状。 裴远山问:“他做什么了?” 他是很信任师雁行的,这姑娘为了达到目的,标准可以非常有弹性。 而在这种情况下王玫竟然还会落选,必然在某方面犯了大忌讳。 师雁行也没藏着掖着,当场说了,把田顷气个倒仰,“呸,他想得倒美!” 裴远山也给气笑了。 学问不好可以慢慢补,但人品坏了…… 这人废了。 “我估计他也没那个脸面来告状。”说话时,师雁行正削梨皮,准备给大家熬个雪梨银耳汤。 估计还是有点水土不服,一到换季,裴远山就容易上火,这两天开口都有点哑嗓子,宫夫人嘴上也干。 万一人家问王玫,哦,那你为什么落选? 岂不露馅儿? 所以不骂白不骂。 师雁行刀工很好,一颗梨子削完,螺旋形的皮一点儿没断。 她自己也挺得意,举起来给大家看。 田顷就很捧场,呱唧呱唧鼓掌,宫夫人也笑着说好。 加点冰糖、川贝和银耳,细细炖一锅,满室甜香。 太香了,师雁行本来嗓子没毛病,可也忍不住舀了一碗来喝。 嗨,煮水果棒呆了! 田顷捞了几块绵软的梨肉吃,吃着吃着一拍脑门,端着碗就往书房走。 “差点忘了,前儿小师弟的信到了,还有单独给你的一封,额外有一匣子东西,我正想着哪天给你捎过去。等着哈!” 师雁行有点惊喜,“给我的?” 上次柴擒虎托人捎过来的信中也曾提到过她,但单独捎东西还是第一回。 其实她对这位三师兄的印象有些笼统,也相当有限。 毕竟素未蒙面,更没接触过,截至目前为止对“他是个怎样的人”这种概念都源自于田顷和裴远山等人口中讲述的零星片段,总觉得模糊。 没一会儿,田顷果然捏着一封信和一个匣子来。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好字,展开信纸的瞬间门,满篇龙飞凤舞便扑面而来,锋角凌厉,颇有金戈之气。 都说字如其人,这位三师兄果然不愧武官之后。 柴擒虎在信中表达了对小师妹的问候,又简单讲述了自己最近在哪里做什么,师雁行看了,嗯,觉得有点像哄小孩儿。 “啊,三师兄说会来咱们这里一起过年!” 她惊喜道。 裴远山等人先她一步接到信,自然早就知道了,但这会儿再说起,也是欢喜。 宫夫人追忆着笑道:“这么久不见,那孩子想必长得更高更壮了。” 柴父体型并无过人之处,但柴母很高,柴擒虎的身量完全是青出于蓝,前些年初遇时就跟头小牛犊子似的,异常结实矫健。 当年劝说柴擒虎改行,私下里众长辈就说:“那小子来日成就如何暂且不提,但有一点可以很肯定,绝对是文人里面最能打的。” 挺好! 只要不玩儿阴的就吃不了亏! 师雁行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说着话,又打开匣子一瞧,乐了。 匣子大约成年男子巴掌大小,挺深,中间门一个隔断,左边是个锦袋,装满了形状各异的……巴洛克珍珠?! 右面软软的棉托上固定着几只簪子、耳坠,精致小巧,有圆润的白珠,也有这种奇特的异形珍珠。 田顷凑过来看,“喝,正经挺亮!” 嘿,这小子,送的还挺恰到好处。 柴擒虎年纪也不大,况且师兄妹之间门互赠礼物,太贵重或太简薄了都不好。 那对小白珠只约莫两颗黄豆大小,光泽细腻,圆润可爱,上面镶嵌银托,应该是这一盒中最值钱的。 简单大方,灵动可爱,也能配正经场合,提着轻轻一晃便滴溜溜抖起来,很俏皮。 师雁行很中意。 如今大禄朝已经开始尝试人工养珠了,但因技术不够完善,珍珠和蚌的品种欠佳,养殖海水珠的成功率很低,要么珠子不够大,要么珠子不够圆,形状歪七扭八。 但是色泽出乎意料的好,色彩也多。 好不容易养的,总不好直接丢掉,单纯磨珍珠粉似乎有些可惜。 后来就有人琢磨出新的门路,就是往里面多塞几枚珍珠核,让它们连接成片,专养这种大颗的彩色异形珍珠。 如此一来,产量翻倍。 而产出的异形珍珠色彩和形状若有可取之处,便借本身形态打造成新奇饰品,销量还不错。 若有无法掩盖的残缺,磨成珍珠粉也不亏。 反正量大么。 柴擒虎送来的这袋就是精挑细选的异形珍珠,其中颇多橘色粉色系列,光泽柔和,很漂亮。 除那对白珠耳坠外,另有一对一头粗一头细的水滴形异形珠,尖端掐了银扣子,也很好看。 几根发钗、发簪都依托珍珠自身形态加以修饰,做成小兔子、蝴蝶的样子,活泼可爱。 另有一些细碎的有棱角的小珠,单看上不得台面,所幸色泽艳丽,都细细打了孔,串成链子。 虽不如圆珠和大珠名贵,但竟颇具异域风情,意外的挺适合小姑娘佩戴。 他在信里说,看当地许多女孩子都拿着把玩,或是直接做抓子,就顺手给小师妹买了些解闷。 师雁行又把那信细细看了一回,禁不住笑起来。 “三师兄倒是很细心。” 说起柴擒虎,裴远山也有点小骄傲,“有度粗中有细。” 有度是柴擒虎的字,裴远山取的,希望能压一压他的性子和过分生猛的大名。 通过之前大家的讲述,再结合柴擒虎信中所说,师雁行大致知道他所谓的镖局买卖是什么了: 古代版快递!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买卖不好做。 快递的诞生必须依托通畅的交通和高度发达的海陆空运输工具,而这两方面古代一个都达不成,不然也不至于到了近现代还有类似“要致富,先修路”的口号,足见交通运输的重要性。 如今倒是有很多笔直顺畅的大道,但是大多都是官道。 所谓官道,开山架桥只为迅速传达朝廷讯息和运输粮草之便,必须时时刻刻保障畅通无阻,纵然是官员也须得有专门文牒方可上路。 简单来说就是民不能走,不然很可能出现朝廷八百里加急被老乡的猪群堵住,运往前线的粮草被羊群啃了之类的情况。 而民道么,沟壑崎岖,雨天烂泥,真的不提也罢。 所以才有“富贵了回乡修路”的套路,因为大家是真的迫切需要。 民间门传递消息主要靠同乡捎信,并由此诞生了相当多的古诗词,譬如“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等。 但这种传递太过依赖偶然性,有时有急事想通知谁,偏又没人往那里去可如何是好?故而镖局应运而生,这就是最初版本的快递。 镖局的业务范围很广,既送货,也送人。 且镖师们大多身强体健,会武艺,遇到地方土匪、流寇也不怕,所以许多达官显贵都喜欢用,颇具市场潜力。 但是有个问题:你拿着人家的东西走了,到底送没送到,对方根本没办法及时知道。 没法儿查物流信息! 这就导致镖局起步很艰难,因为没有信誉保障。 还有人说飞鸽传书,师雁行也是来了之后才知道真扯蛋。 有这种方式吗? 确实有,但并不普及,还是官方用的多。 民间门倒是不少养鸽子的,但要么为了吃,要么为了溜。 指望它们送信儿?开什么玩笑! 首先,飞鸽只能在固定航线之间门往返,路线定死了的。 一旦想和第三人交流,得了,从头开始驯养吧。 另外它们体重小,导致能携带的重量也极其有限,最多不过几张纸。 而驯养一只能够独立完成任务的信鸽需要非常专业的技巧和很漫长的周期,民间门这种技术非常罕见,成本又高,没什么百姓会为了这个单独养鸽子。 但最致命的是,实际上飞鸽传书的成功率根本没有小说和影视作品中表现的那么高! 它们也会迷路会叛逆! 甚至被人随手射杀煮了吃了。 故而需要同时放多只信鸽,传递相同的内容,如此才能保障消息准确无误地传达到收信人手里。 可但这么一来,成本就又上去了,所以多被军中垄断。 回去的路上师雁行还在想呢,如果柴擒虎真的把快递做起来,大家完全可以搞个合作嘛! 刚进门,凳子还没坐热乎,师雁行就被苏北海派来的人提走了。 已经合作过几次,又有裴远山这层关系在,苏北海就开门见山地说了。 “那奶油蛋糕能送去外地么?” 师雁行精神一振,“敢问大人送去什么地方,多远,中间门会经过什么地段?” 奶油蛋糕价值不菲,苏北海自己一次也没买过,可现在却要送去外地,给谁? 苏北海迟疑了下,显然是不大想说的。 师雁行倒不是非要刨根问底,“大人有所不知,那奶油蛋糕极娇贵,容易发霉变臭不说,裱花极容易化,更容易塌。” 下月初也才是八月,后世公历的九月,白天正经挺暖和的。 这话之前苏北海就有所耳闻,无奈之下,只好说是州城。 “州城啊……” 师雁行陷入沉思。 之前郑平安曾帮她从州城买槟榔芋,中间门层说起距离,若马车正常行驶,少说也得两三个时辰。 这么暖和的天气,这么远的距离,中间门路况不明,能行吗? 非但如此,苏北海甚至还想要个三层的! 师雁行一听,第一次想主动往外推。 这不要命嘛! 州城有什么人值得苏北海如此大费周章吗? 有! 知州! 即便不是知州大人,也必然位高权重。 大客户! 师雁行重新来了精神,开始认真思索。 三层直接送过去是不成的,没准儿刚出城门就晃塌了。 那么分层拆开,到时候现场组装怎么样? 理论上来说是可以的。 还有冷藏。 照例是硝石和棉套的经典组合,只要硝石的量足够,甚至可以夏日制冰。 苏北海听罢,大手一挥,“硝石本官自会安排。” 硝石虽然限购,但以一县之尊超额弄些完全不算事儿。 这两个大难题解决了,师雁行轻松一大半。 但最关键的一点还不行:颠簸! 奶油蛋糕很脆弱,任何一点颠簸都有可能导致变形。 而苏北海此行又走不得官道,师雁行一想到城外的烂路就头疼。 师雁行想了半天,还是不能打包票。 苏北海皱眉,倒也不难为她,想了一回,问道:“做这个需要多久?” 师雁行瞬间门明白他的意思:既然不方便带过去,那就现场做! “半天,”师雁行说,“但是大人此行想必并不想过多的引人关注,可制作蛋糕的器具十分繁琐复杂,还要有烤炉。而每一只烤炉的冷热和时长都不同,我需要至少两天提前适应,不然烤出来的蛋糕可能会开裂、发苦甚至夹生。” 这么一来,阵仗太大,就完全背离了苏北海当初速战速决的初衷。 苏北海知道可能会麻烦,但没想到这么麻烦,偏师雁行说的都是实话,顿时陷入挣扎。 章节目录 第99章 试验 师雁行考虑许久,提出两种解决方式: “一个是先烤蛋糕,去到州城之后随便找家客栈安顿下来,现场打发奶油、裱花。这样虽然也需要一些工具,但也不算太显眼了。 要么就请苏大人事先帮忙找一家带烤炉的铺子,我提前几天过去,亲自去试几次温度,从蛋糕胚开始制作,保证新鲜完好。 但这么一来……” 这么一来她要耽搁好久啊! 没有师雁行坐镇的师家好味一天得损失多少钱! 而苏北海有这个银子和主动性赔偿吗? 耽误挣钱绝对不行! 好在苏北海也不想太过兴师动众,毫不犹豫选了第一种。 师雁行点头,“还需要大人配合,帮忙做些准备。” 若在现代社会,单纯移动蛋糕胚简直不要太简单,可现在没有柏油马路!没有减震的橡胶轮胎!没有零下七十度的干冰袋! 甚至还没有膨松剂,想玩儿点科技与狠活儿帮助蛋糕胚加固定型都不成。 师雁行的要求很简单,就是正式去州城之前先做蛋糕胚的抗震试验。 “大人说要高高的三层,底层矮且宽,背面涂抹奶油后产生的粘性足够趴在油纸板上,只要不被颠到翻滚,基本不会有任何问题。 但往上的二层和顶层不同,尤其顶层,窄且高,这种尺寸对比决定了它们极其脆弱,而且容易倾倒。” 若是自己吃也就算了,哪怕碎成渣都能将就,但这是送礼啊! 寿宴上送礼,别说摔碎了,哪怕摔歪、摔裂都是在找死。 苏北海还真没考虑这么细,瞬间安定下来,看她的眼神中不由多了几分赞赏。 果然术业有专攻,什么事儿就得找什么人做。 凡事不怕麻烦,更不怕对方提出各种要求,因为她说得越细就证明心里越有谱,越可能成功。 反倒是那些事前满口应下,什么都不闻不问,什么都“好好好”的,事到临头才容易出乱子。 “若第一次就完好无损,还要再测么?” 听师雁行强调至少要测试三遍以上,苏北海不解道。 连着几天让马车多次奔波于县城和州城之间的大道上,是否太过小心翼翼了些? “要,”师雁行毫不犹豫地点头,“而且必须要保证跟出发当日同一个时辰、同一辆马车、同一批护送人员,以及同样的车内陈设,对了,最好牲口也别换。” 如今讲究点的马车都会通过铺设藤席和软垫等减震,而手工产物注定了不可能像流水线产品一样没有任何出入。 万一第一遍测试时凑巧通过了,送礼当日因为某种原因换了马车或垫子,突然就不行了呢? 甚至更倒霉一点,万一路上有坑,头天测试的时候侥幸躲过了,因为是平坦大道,寿宴当日偏就倒霉催的陷进去了呢? 师雁行是个赌徒,却一点儿也不想承担这种低级风险。 苏北海终于见识到了传说中的“心细如发”,最后干脆叫了自己的心腹来。 “将师掌柜说的全部记下,接下来几日你听她派遣,若有所需,直接找本官回话。” 怎么抱蛋糕也是个技术活儿。 那心腹应了,特意去师雁行跟前刷了个脸,这才离开。 晚间师雁行一腔热血画图纸,满脑子都是宏伟蓝图。 真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她一个中餐起家定江山的,如今竟要靠着做西点出奇制胜了? 果然没有白学的技能,保不齐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鱼阵和江茴一边一个趴在桌上看,两脸好奇如出一辙。 江茴觉出几分不寻常来,拔下头上的簪子替她挑了烛心,看着火光拔高才抹掉蜡油插回去。 “这又是哪位贵人订的?” 平时也陆续有订蛋糕的,但却很少见师雁行这样认真地设计图样,差不多都是问了客人需求大手一挥就来。 师雁行嗯了声,见室内没有他人就说:“苏大人要送人的。” “酥大人是谁?”鱼阵眼睛一亮,吞了下口水,也学着她的样子,压低声音道。 师雁行笑出声,手一抖,差点废了稿子。 “还饼大人呢,就是那个县衙的苏大人。” 鱼阵歪头想了会儿,很失落的哦了声,把肉乎乎的下巴垫在手背上盯着画稿看。 看了会儿,又小声问:“姐姐,我明天可以吃一块蛋糕吗?” 江茴忍不住道:“你哪天不吃?” 鱼阵扭着身子哼唧,嫩生生的食指在桌上蠕动,一拱一拱蹭到画稿上,贪心地点着上面的蛋糕得寸进尺。 “想吃这样的!” “你还挺会挑!”师雁行乐了,抓起她的小爪子作势咬一口,“这个倒也不是不行,反正过两天要做实验,肯定会废几个。” 鱼阵笑嘻嘻缩回手,心满意足。 得亏着三妹她们差不多练出来,以老带新,每人掌握两三项,师雁行才能在接下来的几天沉迷尝试,疯狂烤蛋糕胚。 试验证实了师雁行的担忧: 苏北海手下的人根本就不会抱蛋糕盒子! 三个洗白白的小厮上车,一人搂着一层蛋糕胚,马车刚出城门经历第一次颠簸时就因为过度紧张,直接用手指头把外层的木片盒子按破一个。 凹陷的木茬瞬间刺入蛋糕胚。 当时那小厮都快哭出来了。 这还没完,后面走的时间久了,众人颠簸摇晃不免手酸腿麻,拿捏不稳,走到一半时某个蛋糕盒子直接就脱手飞走,面朝下扣在车厢里了。 众小厮:“……” 真的好难啊! 你又不能使劲搂,前头抠破了的那个还在哭呢! 可不使劲又拿不住! 苏北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到底没说什么,只让他们继续。 倒是师雁行觉得挺可乐。 反正报废的蛋糕胚也能吃,先问苏北海要不要,确定对方不要后她就回收后照样裱糊了奶油自己吃。 后面坏的太多吃不完,就把有破损的地方切掉,打折出售。 众觊觎蛋糕却囊中羞涩的穷鬼食客们狂喜。 得知消息的苏北海:“……” 你还真是雁过拔毛啊! 真是仗着文书里写了一切开销由本官承担是吗? 于是再后来,苏北海就直接要求她将“失败品”抹了奶油留下了。 哼! 本官自己消耗! 于是一连几天,苏大人夫妇家的早点、日间点心都换成了奶油蛋糕,硬生生把潘夫人吃到看着就反胃。 你疯了吧? 大热天的,谁天天吃这些油腻腻的! 师雁行深感遗憾。 薅羊毛真的太快乐了。 奈何快乐时光总是短暂。 如此这般折腾了五天,“押送蛋糕小分队”渐渐萌生出诡异的默契,从原本的紧张忐忑到如今的麻木冷漠,非常可怕。 车夫现在闭着眼都知道哪段路那边有坑,可以提前避过,而车厢内的小厮们只要听见车夫咳嗽,就集体调整姿势,屁股离开坐垫,随车厢的轻微晃动一起共振…… 深入了解了解决方法后,师雁行看他们的表情都有点诡异。 她想起来一个段子: 电视画面抖不怕,你可以跟着它一起抖,只要频率一致就觉不出来了。 然而师雁行又觉得有点荒唐。 你看,上面的人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也不用做,下头的人就会为了一句话跑断腿、想破头。 这就是权力的滋味吧? 难怪大家都想做官。 感慨归感慨,活了两辈子的人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你们高兴,我赚钱,很好! 双赢! 赢麻了! 萦绕多日的老大难问题一招解决,师雁行顿觉整个人都轻盈了,下午光明正大翘班,先回家狠狠睡了一觉。 醒来时日上三竿,还是江茴把她晃醒的。 “想起来吃点饭活动活动,省得睡过头,晚上睡不着。” 师雁行迷迷糊糊下来吃了饭,又觉得困意上涌,再次滚回被窝当蚕蛹。 这回笼觉就到了半夜,期间江茴应该来过,奈何瞌睡虫支配了师掌柜,睡眠质量堪比死猪,江茴只好留下一盏灯后放弃了。 师雁行诈尸一样在炕上睁着眼挺了会儿,然后摸摸肚子。 “饿了。” 八月的夜晚已经有点凉了,师雁行摸摸胳膊,在短袖寝衣外披了件薄外套。 没有光污染的星空甚美。 漆黑的幕布上散落星子万千,璀璨银河浩浩荡荡横贯苍穹,恢弘无比,气势万千,仰头望去,不消片刻便能感知自身之渺小。 相较之下,月光反倒逊色了。 师雁行看了会儿,眼角的余光突然间一间厢房房门开了条缝,似乎有颗小脑袋探出来。 对方也没想到这个时间院子里竟然还有人,四目相对,都愣了下。 然后那脑袋“滋溜”就往回缩。 “站住!” 师雁行低声道。 脑袋又钻出来,磨磨蹭蹭过来行礼。 “掌柜的……” 如今手底下人多了,屋子也填充起来,很有人气。 郭苗和胡三娘子住双人间,后面来的姚芳和李金梅住一间,然后那些两次增增减减凑出来的十个女孩子住一间最大的通铺。 屋子东西两面都是对头炕,成年女子都能睡十几个,对小姑娘而言很宽敞。 借着星光,师雁行依稀辨认出这是后来买的五个女孩子之一,似乎叫茴香。 “睡不着?” 茴香低着脑袋不说话,闻言身子一僵,点了点头。 后买的五个女孩子大多是遭难过来的,最初精神状态有点不大好,调整了好长时间才慢慢缓过来。 “饿了还是想家了?” 师雁行干脆往台阶上一坐,拍拍身边,示意她也坐下。 茴香使劲摇头,“怎么好跟主子平起平坐。” 见她决议不受,师雁行也不勉强,又安慰两句,然后就发现小姑娘衣裳前襟有水渍散开。 哭了? 唉,还是个小学生呢。 “你家的事,我也听说了,逝者不能复生,你自己好好的,他们泉下有知也能安心。” 谁知不安慰还好,一安慰,茴香哇的一声哭出来,一边哭一边哽咽道:“我,我想爹娘……您是个好人,要是爹娘还在,指不定他们多高兴!呜呜!” 茴香爹娘都没了,但却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去年年底她舅舅忽然拿着一张合约书来,说要拉她爹去做买卖,请他做个担保什么的。 茴香一家人都不识字,一开始不敢签,然后长了个心眼儿去请人帮忙看。 没想到他舅舅早就把那个人买通了,说是没问题,茴香爹娘放了心,就给签上了。 谁承想她舅舅早就染上赌瘾,十赌九输,欠了一腚饥荒,走投无路之下仍死性不改,竟糊弄着茴香爹借了高利贷。 那是借高利贷的文书! 茴香爹那日按了手印之后,她舅舅就卷银子跑了,后来讨债的上门,见实在还不上,便将家里打砸一通,直接把茴香拖走了抵债。 茴香娘正因遭遇亲弟弟背叛卧病在床,哪里受得了再失去女儿的打击?一口气没上来,给活活气死了。 茴香爹四处找她舅舅,又想去给人拼命,反而给打折了腿,强撑着把自己吊死了。 茴香本来有些麻木了,可前些日子,领头的三妹忽然告诉她,等学好了规矩就可以跟着识字了。 不经意间的一句话顿时戳中茴香软肋。 “但凡,但凡当时家里有人能识字……” 茴香泣不成声。 若果然能有人识字,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骨肉分离,家破人亡的地步。 师雁行叹了口气,过去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哭吧,哭完了就好好过日子。” 关注员工心理健康也是一名合格的企业家理应具备的品质。 为此,上辈子她还特意学过一点心理学呢! 茴香本想放声大哭,可想着大家都睡了,竟也不敢出声,憋憋屈屈的,差点没背过气去。 师雁行无奈,弯腰替她抹了抹脸,“赶明儿我带你去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发泄一回,饿了吗?” 正感动的茴香:“……” 大半夜的,您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她吸吸鼻子,扭捏着点了点头。 饿了。 哭饿的。 章节目录 第100章 滚蛋饺子 苏北海那位客户的寿宴是在八月初九中午举办,他本人和师雁行会天不亮就启程,随行者坐另一辆马车带着事先做好的蛋糕胚前往州城。 为防止意外情况,蛋糕胚都是双份的。 早点去慢慢做,万一中间出了岔子,好歹还有回旋的余地。 虽然能赚不少银子,但是江茴有点不大高兴,一边替她收拾行头一边嘟囔,“就为这事儿,惹得觉都没得睡。” 蛋糕胚倒是可以头天晚上睡觉之前做,刚好放凉,但是天不亮就启程,统共也睡不到两个时辰,孩子长身体呢! 师雁行就笑,“如今你也抖起来了,这话若外面说去,可招人恨呢!” 江茴也笑,“是又如何?如今咱们多少也有些进账,自然不比以前。” 以前家里穷得叮当响,那个真是卖命换钱。可现在不是不同了嘛。 有时候看师雁行还这么拼,她心里自然过意不去。 鱼阵搂着师雁行的腰,第无数次问姐去哪儿? “办事啊?” 师雁行呼噜着她的脑瓜,“嗯,去办事。” 自从来到县城后,师雁行隔三差五就要往外跑,这小东西粘人,每次见了都要追着问,“姐姐干嘛去呀?” 师雁行不好同她解释,每次都答,“办事。” 久而久之,现在不用她说,每次鱼阵自己开口就问:“办事啊?” 江茴对鱼阵道:“得了,当天就回来了,别再吵你姐姐。功课做完了没?过几日可就开学了。” 天气渐渐转凉,放了大长假的豆丁们也该回去上学了,再不赶紧着都快玩疯了。 鱼阵一听这话,不亚于当场遭了雷击,瞳孔巨震,几乎整个人都灰白了。 小姑娘在原地震惊了会儿,意识到事情没有转寰的余地,终究是耷拉着脑袋,缩着肩膀,一步一耷拉着往书房去了。 从背后看去,宛如一颗蔫哒哒的小青菜,着实可怜又好笑。 师雁行和江茴都非常没有同情心的笑了一回,惹得小姑娘在里面直哼唧,这才罢了。 笑完了,江茴又问:“光说什么重要,客户到底是给谁过寿啊?这么大动静。” 一开始,苏北海确实没说,直到昨天才跟师雁行透了口风。 “是知州杜泉的夫人。” 杜泉夫妇是典型的官商结合。 当年他不过农户出身,家境平平,但因为少有才名,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觉得自己可能前途无量,故而硬是拖着直到二十多岁也没有娶妻。 二十四岁那年,杜泉中了举人,终于正式引起豪商和有权势的人们的注意。 当地府城一位富商很快联系到他,说自己家里有个女儿,今年十九岁,生得虽不算多么美丽,但是通情达理,更会读诗作画。 其实前面这些完全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一句。 “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嫡亲的女儿,自然是希望他的姑爷日后有个好前程。” 几个儿子读书完全不成,这商人几年前就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所以一直拖到了十九岁还没有轻易谈婚论嫁。这个岁数还单身的姑娘在民间是相当罕见的。 富商一家虽然一直对外宣称他们舍不得唯一的女儿早早嫁人,所以多留几年。但有心人一眼就看出来这是在待价而沽,希望榜下捉婿。 但榜下捉婿的难度有点高,因为对大多数读书人而言,三十来岁能中进士已经算年轻。 鲜少有人拖到那会儿。 所以他们就退而求其次,将目标定在了举人。 杜泉听懂了对方的言外之意: 只要你认了这门亲事,我们一家必然全力托你上位。 双方一个图财一个图势,一拍即合,当场定下亲事,年底就走完了六礼。 成婚之后,那位富商确实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倾尽全力帮助姑爷打通关节。 如今杜泉不过才四十来岁就做到了知州的位置,已经算同级别官员中非常年轻的一位了。 就因为这些缘故,杜泉对妻子或许没有爱,但绝对敬重到了十二分,身边甚至连个屋里人都没有。 也有同僚嘲笑他惧内,但杜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他心知肚明,那些人不过嫉妒罢了。 今年并不是知州夫人的整生日,但杜泉依旧操办得热热闹闹,恨不得让世人都知道他对妻子的看重。 江茴回想起孙良才和苏北海平时的谨小慎微,再看看这位杜大人的张扬高调,不禁感慨人和人的不同。 确实,知州官居五品,已经是连宫宴都能有资格参加的品级了,该有的排场也该摆起来,确实不必再那样瑟缩。 “所以大家都想往上爬呀,爬得越高,活得越自在。” 师雁行阻止了她继续往包袱里加衣服的举动,啼笑皆非道:“你才刚跟鱼阵说了我当天去去就回,怎么自己反倒不信了?两套换洗衣裳足够啦!” 江茴还有点儿意犹未尽,“那万一再去见知州大人呢?” “不可能。”师雁行非常肯定地打断了她的幻想。 连苏北海这小小知县当初都升不起见厨子的念想,更别提知州了。 厨子也好,采买也罢,在他们心里都一样,不过是底层跑腿的杂役,有用的时候抓过来使一使,没用就随手丢着,跟院子里摆的花盆没有什么分别。 就好比苏北海。 当初师雁行对他没有用的时候,连个眼神都吝啬,上门送礼都被挡回来。 可自从匾额事件之后,苏北海逐渐意识到了她的作用,如今做事也能有商有量的了。 放在以前这样的场面,简直是不敢想象的。 而且杜泉本人就有妻族扶持,如今身居高位,对于各色糖衣炮弹的抵抗力必然很高,想打动他的难度太大。 以师雁行如今的体量,也实在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她还不够强。 现阶段强行刷脸不会有任何效果,反而容易引起苏北海的反感,得不偿失。 江茴听罢,若有所思,过了会儿忽然问:“你要在州城开店吗?” 师雁行没有否认,“现在还不是时候。” 开始肯定要开的,但不是现在。 前几天她在五公县的第一家分店才正式上线,算是从爬进化到了走,总要把现有的市场巩固好再看下一步。 这次如果能有空闲时间,说不得就要在城里四处转转,看看市场和消费者的喜好。 如果不能,也不要强求,跟苏北海一起尽快回来就是。 左右如今她们有车有牲口,下面的人也渐渐历练出来,真想进城的话,随时都能去。 “我相信你。”江茴道。 她看上去简直比师雁行本人还要有信心。 师雁行失笑,“我都还没说什么呢,万一不成呢?” “你行,你能行。” 江茴笑道。 她是真的相信。 还不到一年的光景,她就带着大家从村子到了镇上,又从镇上到了县城,还开了不止一家店,实现了常人几辈子都难以做到的跨越。 若在一年前有人这么告诉江茴,江茴肯定是不信的。 但现在? 哪怕隔天师雁行说自己要上去摘月亮,江茴都会马上准备伸手接。 两人说笑了一回,外面三妹进来传话,“太太,掌柜的,饺子得了,这会儿就端进来吗?” 师雁行每个女孩子都教了三两样技能,如今差不多已经不用自己亲自下厨了,就算是店里也能偶尔偷懒当当甩手掌柜,真遇到有客人点难度高的贵菜时才亲自出手。 众人原本在家就是做惯活计的,如今又好生历练了,看着也很像模像样。 北方有吃滚蛋饺子的习俗,虽只是一天,可到底也是来到县城这边的第一次出差,江茴直接就叫人安排上了。 两种馅儿,一个肉三鲜,一个虾仁儿的。 五公县往东十来里有条河,往下甚至还有个小湖,常有附近的百姓打捞了鱼虾进城贩卖。 因为河湖就小,故而鱼倒还罢了,虾却不大,很有些鸡肋,百姓们兴致不高。 中秋临近,师雁行见那些虾子也渐渐丰满起来,遇见就买了一筐,回来后继续用水缸养着,想吃了再捞,吃个新鲜。 这种小河虾不过成年人手指长,很细,虾须也多,吃起来非常费劲。 师雁行就捞了一些,简单去掉虾须和头部尖刺后加面糊油炸,外壳酥酥脆脆,里面鲜嫩多汁,带皮吃格外香甜。 咸津津香喷喷,很适合下酒。 剩下的今儿营业结束之后叫女孩子们小心剥出虾仁来包饺子。 自己吃的饺子,皮儿擀得薄薄的,馅塞得多多的,隔着圆滚滚的肚皮都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黑色木耳、粉色虾仁,十足诱惑。 饺子馅不能太干,三妹等人牢记这句话,调馅儿的时候刻意留了汁水,如今夹起来一咬,蔬菜混着肉汁儿喷了满口,说不完的鲜美,道不尽的香甜! 师雁行及时给予肯定,又对细节略作点评,然后蘸醋蘸辣子结结实实吃了一大盘三十多个。 发育期的青少年胃里是真有无底洞的。 次日自不必说,师雁行早早起床,先去查看了昨晚临睡前烤的六个蛋糕胚,确认无误后才仔细打包好,胡乱吃过早饭,外面苏北海就已经打发人来接了。 一溜儿三辆马车,赶在开城门之前就出去了。 本地最高行政长官苏北海甚至都不用签发手令,到了城门口挑开帘子,直接刷脸出城。 之前反复演练多日的蛋糕运送车内外配合默契,一路蛇皮走位,宛如凌晨星空下的爬兽,既快且稳。 反倒是后面载人的两辆马车稍显逊色,时有颠簸。 因为实在缺觉,师雁行中间甚至坐着睡了会儿。 稍后到了预订的客栈自不必说,师雁行又仔细检查了那六块蛋糕胚,只有一块微微出现了裂痕。 因为之前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旁边就有替补的,倒不要紧。 师雁行洗过手脸,围了包头,亲自去打发奶油,然后裱花。 苏北海也没闲着,一遍遍打发人往知州衙门去看,那些心腹一个接一个回来报信儿,一会儿说这位大人到了,一会儿说那位大人到了。 “老爷,才刚看到咱们县上郑大官人家的马车了。” 苏北海对此并不意外。 想在县城站稳脚跟,光打点县衙是不够的,而郑义能有如今的场面,自然与这段交情脱不开干系。 稍后做完了蛋糕,苏北海忙命人仔细打包,他亲自过去送。 又让人给银子,对师雁行说:“本官大约要留下用饭,或是在屋里休息,或是出去逛,都随你,未时返程。” 师雁行自然要出去逛。 她在这边如何暂且不提,倒是同在席间的郑义看到那蛋糕后吃了一惊,可细细一想,却又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那姑娘本就不是“安分”的,早就听说她常往县衙中去,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了。 杜泉亲自接见了苏北海,又见了那新鲜蛋糕,颇有兴致。 他夫人见了也是欢喜。 这蛋糕与郑母寿诞上的层数一致,但是每一层都大了不少,也高了不少,看上去格外气派。 而且杜泉夫妇酷爱品茶,所以上面两层蛋糕胚里面都加了抹茶粉,最顶上的一层甚至连奶油和夹层都是抹茶味儿的,绝对能够满足任何程度的需求。 席间也有不少人早闻五公县奶油蛋糕的大名,如此这般说了一通,气氛越发热烈。 一时饭毕,杜泉竟意外单独召见了苏北海。 “那蛋糕是你县里的厨子做的?”他难得和颜悦色,“内子吃着倒觉有趣,只是隔着远了些。” 苏北海一听,心里就是一咯噔。 章节目录 第101章 烤羊羔 杜泉说了那话之后就端起杯来吃茶,微微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苏北海飞快地瞟了一眼,一时摸不清他说这话是一时兴起,还是深思熟虑? 抑或是夫人明确要求他来要人? 他明白对方的意思。 但却在电光火石之间决定不顺从。 于是,苏北海也端起茶杯来,微微抿了口。再抬头时,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惶恐和歉疚。 “下官一颗心全是向着大人的,但凡有了点好东西,自然是巴不得捧到您老跟前,只怕您还不稀罕。” 杜泉抬眼瞟他一下,有些受用,又似笑非笑,显然猜出还有后话。 若果然想献人,直接提进来就是,何必等自己开口? 即便真不稀罕,也不关他苏北海的事。 苏北海继续面不改色地说:“按理说,能得大人这点欢喜是那厮的福气,可惜她却不是个厨子,竟是个正经开食肆的掌柜,名下已有几处产业,也有几十号人靠着她过活。” 言外之意,盘太大了,不能挖。 除非你想害得那些百姓没饭吃。 杜泉一听,眉头微微挑了下,这才将茶盏放回桌上。 “本官就说,有这般手艺的,必然不是常人。” 见苏北海面露惶恐之色,杜泉又笑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十分随和模样。 “瞧你,本官不过随口一问,你竟当真了不成?不过是一口吃食,不必放在心上。” 可惜了。 苏北海暗自松了口气,又跟着描补,“大人宽厚仁慈,体恤百姓,是我等之福。正如大人所言,不过是一口吃食罢了,若您和夫人果然不嫌弃,日后下官再打发人来送就是。” 杜泉摆摆手,“太铺张了些。” 话虽如此,到底没有拒绝。 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离开知州衙门后,苏北海才发现自己的里衣都湿透了。 他站在衙门外,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又扭头看看后面巍峨的门墙,又对着门行了一礼,这才抬步上轿。 直到轿帘放下,隔绝了外界的视线,苏北海才缓缓吐了口气。 随着这口气吐出来,他已经有些僵硬的身体逐渐变得灵活,好像方才一直沉甸甸压在心上的束缚和沉重的东西全都跟着飘走了。 “起轿!” 轿子摇摇晃晃走起来,伴着微微作响的轿杆,苏北海回忆着方才的一幕幕,突然又低笑出声。 瞧,今天这出闹的,险些就要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他不是没动过类似的心思。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 即便要拿师雁行送人情,也不是现在,也不可能是杜泉。 他确实是如今自己的上官,但知州而已,仅仅比知县高两品四级,算不得封疆大吏,若放在朝中自保尚且艰难,更没什么可能提携自己。 即便自己真的一时畏惧把人送出去,又能获得什么呢? 一个厨子而已,或许能换来知州夫妇一时欢喜,但一锤子买卖也就这样了。 而师雁行留在五公县开店,能带来的好处却远非讨好一个知州能够比拟的。 且不说不一定什么时候来搞突袭的钦差队伍,更可能有各路官员、大儒,乃至皇亲国戚从五公县过境,到时候都需要苏北海接待。 讨好这些人,难道不比区区一个杜泉划算的多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税收。 师家好味开店至今不过短短半年就已纳税数十两,如今又开了一家分店,那么一年呢?一年之后呢?两年之后呢? 那个小姑娘野心勃勃勃,绝不会止步于此。 苏北海深信,要不了多久师家好味必然会成为五公县的纳税大户。 而师家好味的版图也绝不会局限在小小一座县城。 但无论未来走到哪里,扩张到什么地步,人们永远会记得它是起源于自己执政期间的五公县! 这是谁也否认不了,抹不去的政绩! 甚至于,如果有朝一日师家好味真的能够成长为庞然大物,苏北海完全可以再倚仗之前的这些香火情与她结成天然同盟。 所以,无论如何苏北海现阶段都不会把那个姑娘献出去。 苏北海和杜泉交锋时,师雁行正带着胡三娘子满城乱逛。 饶是胡三娘子曾在府城讨生活也不禁感慨,“掌柜的要在这里开店吗?确实比县城繁华得多。” “开是要开的,不过不是现在。”师雁行贪婪地打量着四周的一切。 区区县城,自然不能与这里相提并论。 这里的城池更大,街道更宽,经济更发达,商业也更繁华。 五公县严格意义上的商业主干道只有纵横四条,但这里却有足足八条之多。 州县之间物价相差不大,但是房价却高了许多,这点跟后世也没什么区别。 对做买卖的人来说,增长的房租自然是不利方面,但扩充了数倍的消费人群足以抵消这点微不足道的负面影响。 而且州城的外来人口更多,各色店铺经营内容也广。 说白了就是消费市场的包容性更强。 师雁行先带着胡三娘子在城里转了一圈,然后又去牙行问房价,仔细记在小本本上。 牙行见她虽只是个年轻姑娘,但穿着考究举止不凡,身后还跟着个健壮朴妇,自然不敢轻视,接了赏钱后便是有问必答。 打听完这些之后,汇合的时间也就差不多了。 师雁行没有再转,直接带着胡三娘子去酒楼用饭。 跟来的那些苏北海的人已经将没用到的三个蛋糕胚分吃了,倒不用她们操心。 师雁行问店内特色,那跑堂的笑道:“姑娘算是问对了,如今正是贴秋膘的时候,本店新到了一批嫩羊羔,或烤或煮都随您,保准满口流油。” 胡三娘子道:“小哥儿这话好没道理,正值秋燥,羊肉乃大发大燥之物,吃了不怕生疮上火么?怎好叫我家掌柜吃这些?” 那跑堂笑容不改,“两位有所不知,我家的料里都是加了清热降火的药材的,额外再送一壶金银花茶,保管无碍。” 师雁行失笑,“还挺周全。” 一边杀一边治,属实朋克养生了。 又问是哪里的羊羔,伙计说是西北一带的。 但师雁行不大放心,就要了一只烤的。 烤制需要额外腌制刷料,能抵消一部分膻味儿,若再不成,还能额外蘸料呢,保险一些。 羊羔不大,放血去皮烤制之后更小,师雁行看别桌的,感觉跟两个大兔子拼起来差不多,就又叫了两个菜,外加一小壶酒。 胡三娘子瞅着那酒壶,欲言又止。 师雁行自顾自倒了一杯,又要给她倒,胡三娘子赶紧盖住自己的杯口。 “您吃也就罢了,出门在外,我是断然不得沾酒的。” 主家厚道,她却不能没分寸。 外头情况未明,万一遇到什么事,连她这个随从都吃醉了,岂不任人宰割? 若不是知道苏大人没坏心,他们主仆二人就连吃饭都该分开两份,好歹不叫人一锅端。 酒液清澈,味道不错,师雁行小啜了口,甜丝丝的,估摸着应该在四五度上下,跟甜米酿差不多。 见她还要再吃,胡三娘子忍不住道:“吃多了伤身。” 师雁行笑笑,“我再吃一盅。” 胡三娘子直勾勾瞅着她仰脖一口干,果然封好酒壶口,不再动了,这才松了口气。 说到自制,她还真没见多少人能比过自家掌柜的,向来说到做到。 不多时,烤羊羔上来,金光灿灿浓香四溢,垫着的盘子底下浅浅一汪油,十分诱人。 胡三娘子取了刀,先割下最肥嫩的一块端给师雁行,见她吃了,自己才下手。 外皮烤得金黄酥脆,上面慷慨地撒了许多自然等香料,羊肉本身的膻味儿几乎微不可闻,只剩满口浓香。 确实是羊羔,肉质细嫩,入口即化。 师雁行仔细品了品,虽不敢保证确实是关外的羊羔,但品质的确不错。 大约是果木烤的,柴火里应该还丢了果品,微微透着一丝甜香,搭配得很不错。 旁边送了几个烤得白面饼子,从中间剖开,将羊肉蘸了酱料连皮带肉塞进去,用力一压,溢出来的汁水瞬间浸润了面皮。 一口羊肉夹馍一口小酱菜,香! 两人都是大饭量,一只烤羊羔分吃下肚,约莫七分饱,再叫一碗羊杂羊汤,将那面饼子掐碎了泡着吃,撒上辣子,连汤带水唏哩呼噜,逼出来一身汗。 痛快! 汤足饭饱,靠在椅背上慢慢休息,歇歇停停喝两杯金银花茶清口,尽兴而去。 离开酒楼没多远就看见书肆,师雁行眼珠一转,进去包了一大包话本子出来,足有十多本。 胡三娘子本不大识字,跟了师雁行后才开始学习,如今基础用语已然无碍了。 可惜她没看清封皮,故而只是憨笑,“掌柜的真是好学!” 师雁行常去裴远山处讨教功课这事儿她是知道的,后者陆陆续续给了她不少书,师雁行有空就看,感兴趣的有用的都自己抄了一本,如今书架上也垒了不少。 师雁行难得有点惭愧,“还行还行……” 好学不假,但今天这些嘛……咳,委实不是正经书! 若放在后世属于不能过审的! 嘿嘿,小黄……咳,读书人的事情怎么能说颜色呢?必须得自己亲眼看看才好判定么! 上辈子师雁行就对古人的豪放有所耳闻,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市面上的书籍完全是两个极端,一列是经史子集之流高端正经的名著,另一列就急转直下,成了只要识字就能看懂的下里巴人问话。 什么《金瓶梅》,什么《三言两拍》,都是弟弟! 师雁行和胡三娘子单独一辆马车,回去的时候,师雁行就迫不及待翻开一本来看。 对面的胡三娘子难免好奇,时不时偷偷伸长了脖子瞥封皮。 方才在书肆门口没注意,如今再看那封皮和几个字,怎么觉得…… 师雁行了然,随便摸了一本递过去,神秘兮兮道:“来一本?” 胡三娘子本能摇头,“我也不认得几个字。” “够用了!还有插画呢,不认识的就猜。” 胡三娘子将信将疑接过来,才翻开一看,正好是一幅插图,愣了几息,慌忙合上书页,老脸通黄。 师雁行不管她,自顾自看得津津有味,心中大呼老祖宗们真会玩儿。 过了会儿,胡三娘子觉得自己也不能怂,且也有些心痒痒的,就试探着重新翻开。 要不,再看看? 中间车子不小心压到坑,车夫回头问师雁行有没有伤到,无意中从卷起的车帘缝隙中看到车厢深处埋头苦读的主仆二人,不由肃然起敬。 回去之后他说与苏北海听,苏北海颔首抚须,十分欣慰。 “我看她果然不错。” 又以此告诫一干从官,“若无背地里用功,何来人前显贵?诸位共勉。” 章节目录 第102章 月饼 返回五公县后师雁行就开始忙活中秋月饼订单的事。 虽然种类繁多,数量惊人,但因为现在有了那么多帮手,倒也不觉得多累。 因郑义要四处送礼,个别客户离得相对远一些,就在十一日先交付了他家的。 期间还特别强调,这个很容易坏,照现在的温度保质期大约只有五天。 为方便大家回家团圆,大禄行政机构中秋节足足放五天假,没有调休,十三到十七。 就很令人嫉妒。 于是八月十二这日,师雁行就紧赶慢赶去县衙送他们的订单。 苏北海和孙良才是单独的礼盒,尤其是前者的,所有口味都来了一对,凑成将近六十个,最后包装好的礼盒堪称巨型。 送去孙良才家的礼盒相对小一些,毕竟等级摆在这里,总不好越过顶头上司去。 如今师雁行已经很少亲自去孙家了,只是也没断了交情。 孙母难免有些寂寞,可也知道现在的她不比以前,乃是两家铺子的掌柜,手底下管着那么些人,人杂事忙,恐怕是不得空的。 孙良才却看得更透彻: 人家早已巴望上了县令大人,又何必再来奉承自己一介小小县丞? 说不得假以时日,自己还要巴结人家呢! 这么想的时候,心里难免有点酸溜溜的。 秦夫人听了就偷偷翻白眼,忍不住道:“之前人家巴巴上门,您如避蛇蝎,恨不得是刀切豆腐两面光,一点渣儿都不沾,人家难道看不出来?若看不出来,就不会出了事先找娘了!” 您不想接手,人家自然要另攀高枝,这是人之常情。 如今她还能日日打发人来送菜,已经算厚道念旧了。 孙良才哪里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嘴硬罢了。 可自家人说就是另一种滋味了。 你咋能不向着我呢? 他难免有点恼羞成怒,“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本官说什么了吗?” 现在秦夫人的名声越发好了,婆婆又看重,她也不大像以前那么敬畏孙良才,听了这话并不分辨,直接抓过被子翻身睡了。 去你的,哼! 孙良才对着后脑勺生闷气。 你就不会安慰安慰我啊! 可路是自己选的,事到如今,孙良才也怨不得别人。 况且只要一想到替人撑腰可能带来的那些风险,他就要吓得吃不下,睡不着,还不如不做。 这么一想,心里也就微妙地平衡了。 因孙母的例子在前面,师雁行还特意推出了消渴症病人专属的代糖月饼,提前两天宣传了一回,言明对肥胖者、易头晕目眩者和老人更友好。 数量没太多,竟也卖光了。 去衙门送礼盒时,师雁行本想送下就走的,没想到苏北海反而打发人来叫她。 过去之后,苏北海竟当场让帐房支了银子,师雁行很是受宠若惊。 一般这种公家部门的帐能在当月的月底结算就算厚道了。 苏北海看出她的心思,直言不讳道:“本官接下来要巡视四方,监察秋种,多是不得空。左右不是吃白食,早给晚给又有什么分别?” “大人心系百姓,乃是五公县之福。”师雁行笑道。 这时候倒不好把话题往自己身上扯。 反正拍马屁就对了。 苏北海嗤笑一声,忽然来了一句,“知州大人看中了你的手艺。” 师雁行一怔,心道坏了,最怕的事来了。 自己该怎么做呢? 可转念一想,不太对呀。 如果杜泉真的非要拉自己过去做个厨子,何必等到今日? 再者,他是官,自己是民,最卑微的商,但凡真的铁了心要做某件事,她根本没有反抗之力,苏北海又何须提前通知? 思及此处,师雁行就对苏北海行了一礼,说:“想必大人心中早有定夺。” 并非她有心奉承,只是说来荒唐,这种关乎自己的事,却根本由不得她做主。 大约是上位者的通病,看她自始至终连表情都没变一下,苏北海欣赏之余又突然觉得有点没劲。 他慢条斯理端起茶盏来抿了一口,又盯着对方微微垂下的脑袋看了良久,“你就这么肯定,本官不会将你送出去?” 师雁行看起来恭顺极了,“全凭大人吩咐。” 她在赌,赌一个可能性很大的结果。 她不认为仅凭现在自己送给苏北海的那点好处,会让对方在官场上还护着自己。 纯纯的利益交换而已,哪来那么深厚的感情? 但她有用! 师家好味有用! 更何况还有一个裴远山在,就之前苏北海表现出的态度来看,师雁行不太相信他敢这么做。 苏北海之前不说,要么是觉得没必要,要么是因为有别的事情耽搁了,师雁行更倾向于后者。 之所以现在说了,恐怕也是想借机敲打自己,别这山望着那山高,还能顺势向裴远山卖好。 苏北海看着她,怎么看怎么不像个十三岁的少女。 太沉得住气了。 没能如愿从她脸上看到惊慌失措,苏北海难免有些兴致缺缺。 “别让本官失望,去吧。” 师雁行没当场表忠心,只是行了一礼就退出去了。 忠心这种事,说多了就不值钱了。 况且自古无商不奸,苏北海想必比她更明白这个道理,大约也是不相信的。 当然,师雁行自己就不相信。 如今大家的合作不过是各取所需,假如有一天苏北海卷入什么惊人的□□,第一个抽身而退的就是师雁行。 而同样的,如果有一日师雁行得罪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苏北海也绝对会眼睁睁看着她去死。 利益交换,不过如此。 或许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们之间可能出现某种利益之上的相互欣赏和支撑,实现某种程度的相互拯救,但那也是将来的事了。 而没发生的事,就相当于没有,完全不具备参考价值。 在关乎生死存亡的问题上,师雁行一向很理智。 因为现阶段她的试错成本太高,高到没有任何从头再来的可能。 但不管苏北海的真实目的为何,就事论事,师雁行确实该领他的情。可这事儿她不准备告诉裴远山。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了,又何必徒增烦恼,惹得老人家担心生气。 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不够强。 哪怕官商有别,如果一个商人能够发展成决定某地兴衰的庞然大物,就连朝廷也要为之侧目。 诚然,真到了那个地步的商人一般不会有好结果,比如说富可敌国沈万三,老惨了。 但相应的,她需要应付的苍蝇蚊子也会少很多,甚至有能力和对手谈判抗衡,有余力提前准备金蝉脱壳。 离开县衙时,师雁行没坐车,自己一步步走回去的。 她一边走,一边看着脚下的路,再抬头看看似乎一眼望不到头的长长的街巷,心中波涛汹涌。 若来日这几条街都尽归我手,该是何等气象? 除了在本地雇佣的日间短工之外,师家好味大部分人无家可归,便都留在小院过节。 如今郭苗一跃成为新店店长,压力大得要命,自觉责任深重,又怕出错,原本是想留守的。 倒是师雁行亲自劝了一回,“正月十五当日咱们也要关店休息,你在这里闲着也是闲着,不如等村里十四那日来送货时一到跟着回去,十六晌午再回来就是了。” 说起来,郭苗也还是个孩子呢,况且又是第一年离家,两头悬心。 团圆节还不回去,实在说不过去。 郭苗怦然心动,可是还有些犹豫,“可十六上午不就耽搁了吗?” “再过几年,有你忙的时候!”师雁行笑道:“我跟我娘随便谁去帮你撑一会儿也就是了。” 如今人手充足,研磨卤料粉包的活儿那些女孩子们也已上手了,根本用不着人监督,都干得很起劲儿很仔细,江茴偶然间一天半日的不盯着也无妨。 话说到这个地步,郭苗便不再拒绝,果然欢欢喜喜准备起回家过节的事。 她狠狠心拿出足足一个月的月钱去街上买了好多镇上没有的稀罕玩意儿,又给家中长辈各扯了几尺布,给妹妹们要了几尺红头绳,十分欢喜。 这是她自己挣的钱,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不必看别人眼色,行事谁也管不着。 多痛快啊! 郭苗决定回家之后,就要好生考教弟妹们的功课。 一定得好好读书,以后也来县里过活! 总窝在那小小的村子里,能有什么大出息? 八月十四当日,师雁行去县学送月饼,其中田顷的也是代糖版本。 田顷吃了几口,苦哈哈道:“好端端的弄什么代糖啊?” 不难吃,但是口味差了正常月饼一大截! 师雁行瞅着他日益圆润的双下巴,“你看看你都胖成什么样了?才多大啊,竟然就跑不动了,再过几年还了得?” 田顷不服,“这叫气派,这叫富态!小孩子家家的懂什么?再说了,我这么有钱,出入车马随行,做什么一定要跑?” 师雁行不理他,扭头冲裴远山和宫夫人喊:“您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宫夫人就笑,又亲自劝田顷,“她也是为了你好。” 裴远山哼了声,瞅着田顷道:“袍子是新做的吧?” 田顷:“……” 为了防止被看出来,他还特意选了跟之前一样的布料和款式呢! 只不过就是腰身又肥了一寸,怎么就露馅儿了? 来上茶的诗云也笑道:“到底是一家人,姑娘对您就跟对亲兄弟似的,事事都考虑到了。” 好么,四票反对,本人弃权,田顷垮起匹脸,开始啃代糖月饼。 啃着啃着他又有想法了。 “这莲蓉蛋黄的好吃,小师妹,我想……” 油汪汪的喷香,比吃饭时抠鸭蛋黄吃更带劲。 “不,你不想。”师雁行的回答简直冷酷无情,“蛋黄这种东西你也不能多吃!” 田顷:“……” 干脆杀了我得了! 章节目录 第103章 迁怒 一想到凄惨的日后,田顷决定垂死挣扎一把,坚定地认为什么控糖完全没有必要。 师雁行看他这个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就很怜悯,当即请了大夫来。 县学内部就有大夫常年驻扎,诗云笑呵呵跑了趟,没一会儿一个山羊胡子老头儿就提着药箱来了。 来都来了,众人挨着把了一回脉,情况都还可以。 只那老头儿对师雁行道:“想来近日姑娘劳累得狠了,又是长身子的时候,须得多吃多睡,日常可以炖些鸡鸭来吃。” 还挺准。 师雁行认真道谢,又顺手从田顷的月饼堆儿里攒了一盒送给他。 “中秋了,您老节日快乐。” 田顷:“……” 看看,你干的这是人事儿? 老头儿笑眯眯道谢,又打量田顷,一张老菊花脸就皱巴起来。 田顷莫名心虚,本能地挺胸吸气,试图让自己的肚皮看上去不那么明显。 老头儿转身对裴远山道:“令高足这都不用把脉,家里养得忒好。” 又转过来瞅着田顷,摇头晃脑道:“古人云,心宽体胖,阁下必然是心胸开阔之辈……” 不用问,肯定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孩子,一般百姓窝里都飞不出这么白胖的崽儿! 师雁行:“……噗!” 求锤得锤了吧? 裴远山抓着茶盏的手抖了抖,估计是把这辈子最悲伤的事情都想了一遍,好歹没笑出来,非常和气地说:“还是看看脉象吧,是否有些富贵病的苗头。” 田顷表现出了极端的挣扎,宛如职场拉磨多年的社畜,既想要证明自己健康得很,又怕看到惨烈的体检单。 可最后,还是没逃过。 那白胖的手腕伸出去,与老大夫枯瘦的手指形成强烈对比,宛如桂皮落在了猪蹄上。 山羊胡老头儿一边把脉一边摇头,看得田顷一张胖脸从红到白,又从白到青。 师父师娘和小师妹他们没一会儿就得了,怎么到我这么久? 别是我没救了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头儿才松了手,“暂时还不妨事。” 田顷:“……” 大惊过后的大喜,弄得他腿都要软了,回过神来又有点恼羞成怒。 不妨事您那么苦大仇深的做什么! 老头儿开始写方子,一边写一边唠叨:“心宽体胖固然好,但凡事过犹不及,您还年轻便如此气派,长此以往,恐于贵体有碍……” 田顷才要反驳,却又听那老头儿话锋一转,问他是不是经常心慌气短,格外爱出汗,略快走几步就容易头晕、憋气? 田顷把那些话都咽回去,老老实实点头。 见他无话可说,老头儿心满意足,“这就是了!” 写完方子,他撅起老嘴将上面墨迹吹了几下,递给田顷。 “脾胃略有些不调,内有湿热,先照此方吃几剂看看。日后切莫贪口腹之欲,务必以保养为上。” 田顷苦了脸。 他这辈子就爱甜,不爱吃药! 见他面露难色,老头儿又道:“若实在不爱吃也罢了,只是须得少油腻多清淡,日头好的时候,多出门走走,发发汗比什么都强。” 田顷往后一靠,干脆利落道:“还是杀了我吧!” “胡说八道!”裴远山拉着脸骂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能因如此小事就出此狂悖之言!” 田顷站起身来,垮着肩膀挨训,末了熟练地来了句,“弟子知错。” 裴远山重重哼了声。 你知道个屁! 那边宫夫人已经亲自送走了大夫,见状笑着打圆场。 “是药三分毒,二师兄现在也没什么大毛病,能不吃咱们还是不吃的好。”师雁行就道:“若师父师娘信得过,此事交给我来办!” 在她看来,其实田顷算不上真正的易胖体质,不然就照他如今的饭量,早该胖成一坨了。 可现在竟然还能找到一截名为“腰”的东西,就很神奇! 归根结底,主要原因还是运动量不够。 田顷现在刚二十岁出头,正是新陈代谢最旺盛的阶段,如果现在不尽快瘦下来,等再过几年只会更糟。 托健身理念风靡全球的福,前世师雁行旗下连锁餐饮品牌中“减脂”和“低卡”系列就创造了相当喜人的销售额,为田顷量身打造一套减脂餐不在话下。 但多年饮食习惯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强行取代反而容易引发逆反心理,所以重点还是要让田顷动起来。 他平时运动量不大,现在体重基数摆在这里,剧烈运动非常容易损伤腰膝关节,所以……来捣奶啊二师兄! 经过反复实践总结,如今胡三娘子已然整理出一套非常科学高效的捣奶动作,一场下来酣畅淋漓,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还不会受伤呢! 站姿,微微屈膝,双脚与肩同宽,灵活运用全身关节,自脚底往小腿、膝盖,再传达到大腿、腰腹等等,手持捣奶棍垂直上下,绝对是暴汗有氧运动! 裴远山闻言点头,“你办事我放心。” 一干弟子之中,唯有这个丫头年纪最小却最靠得住。 就是胆儿大了些。 师雁行应了。 田顷十分不满。 你们是不是该问问本人? 奈何师命难违,第二天一大早,田顷到底还是按约定去了师家好味。 迎宾的红果和秀儿见了,不由得十分诧异。 以往这位田老爷都是欢天喜地,今儿怎么垂头丧气,上店跟上坟似的…… 胡三娘子的忠心和武力值都很值得信任,师雁行只旁观了一会儿就笑嘻嘻离开。 嘿嘿,白嫖一个免费壮劳力! 午间休息时,满面菜色的田顷战战兢兢落座,生怕看不见一点荤腥,不曾想看着竟跟平时没什么分别。 师雁行看出他的心思,“减重也要循序渐进,太快了伤身。” 今天菜品的种类并没有变,只是她适当降低了高脂高热量的比例。 田斌顿时感动非常。 一时饭毕,秀儿偷偷找到师雁行,扭捏了一阵才怯怯地问:“掌柜的,我,我能把赏钱暂时存放在您那里么?” 又逢中秋,师雁行照例给大家发加班费,但秀儿破天荒没要,师雁行正打算今天给呢。见秀儿脸色不对,师雁行马上猜到什么,“是不是你家里人又做了什么?” 秀儿咬着牙点头,眼眶都有点红了。 上回端午节的赏钱她偷偷瞒着家人没告诉,可因没有单独的卧房,就将那几百钱分成好几份埋在院子里。 原本是神不知鬼不觉,谁承想前几天她娘四处找东西送人,竟把其中一份翻到了!当时就骂她吃里扒外。 “挣了钱只想着养汉子!白放着自家爹娘不养活,这是日后想带去婆家啊!” 你们一点儿嫁妆都不准备,我自己攒点怎么了? 秀儿又羞又气,强撑着与她对骂几句,到底不想背负不孝的罪名,便忍了下来。 “自然可以,”师雁行叹了口气,拍拍她瘦削的肩膀,“辛苦你了,只是日后成亲可怎么办呢?你婆家为人如何?” “他们还好……”说起未婚夫,秀儿羞红了脸。 但长了这么大,她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懂的幼童了,骨肉血亲尚且不可靠,外八路来的男人也未必靠得住。 可至少目前来看,嫁人是她摆脱原生家庭最快也最靠谱的法子。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娘家可以不管外嫁女死活,同样的,出嫁女也再无义务照顾娘家。这条不成文的规矩虽然残酷,但对上秀儿这种情况,反而是最好的庇护。 所以她就偷偷把剩下的几份钱都挖出来,塞在衣服里带来店里,希望师雁行帮忙存着。 日后即便涨了工钱,她也要留个心眼儿,自己单独留一份。至于节假日的奖金,也都存在师雁行这里。 万一婆家也靠不住,好歹是条退路。 师雁行见她不是个没成算的,也是欣慰。 “你能这么想就很好。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无论是男是女,最要紧的还是靠自己。” 秀儿用力点头,背过身去,从身上摸出来好些还带着体温的铜钱。 师雁行都收了,当面点清,又说:“按照规矩,我该写个条子给你,可是……” 万一再被翻出来呢? 秀儿明白她的意思,忙道:“您待我们这样好,又岂会贪这点儿?您不嫌我麻烦,我就知足了。” 她这么做完全是破釜沉舟豁出去了。 但凡换个人,但凡东家有一点儿歪心思,就好比肉 掉进狼嘴里,再没有吐出来的一天。 师雁行想了会儿,“这么着吧,我单独弄个账本,上面写明某年某月某日你交给我多少钱,如今你也识字了,简单的数字应该看得懂。咱们两边核对清楚,各自签字按手印,日后开支也这么着,彼此心里都清楚。” 秀儿再没想到她考虑得这样周道,连忙点头。 晚间师雁行回家,换了衣裳,江茴无意中瞥见袖袋里掉出来的一本新簿子,就顺口问了句。 师雁行也没瞒着,对她说了事情首尾,听得江茴又气又叹。 气的是那家人竟如此磋磨亲生闺女,叹的是没想到秀儿早前看着面团儿似的,如今竟有这般胆魄! “纵然男女有别,可女娃难道不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何苦来哉!” 江茴叹道。 师雁行才要开口,却听桌子对面的鱼阵来了句,“男娃不好!” 师雁行和江茴都是一愣,下意识对视一眼,然后齐齐望去,“什么不好?” 鱼阵晃了晃腿儿,皱巴着脸嘟囔道:“男娃不好!” 师雁行和江茴都觉得不对劲,不约而同靠过去,软声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原来是两天前鱼阵去郑家找有福和有寿玩,本来三个小孩儿玩得挺好,谁承想正碰上郑家旁支来走亲戚。 有福有寿见了,少不得对长辈行礼。 那些人就顺势奉承起来,连带着鱼阵也得了不少好话。 后面男人们在前头说话,女人们在后面花厅磕牙,有几个姑婆就拉着有福说笑。 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个女人突然来了句,“有福啊,日后这家业都是你爹的,来日就是你弟弟的,你一个女娃可怎么办哦!” 三个孩子还小,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那人身边的几个女人一听,骤然变色。 “她婶子,你莫不是吃醉了吧,说的什么胡话!” 上头的郑母和两个儿媳听见动静,就问怎么了。 有寿到底大几岁,隐约觉察出不对劲,忙劈手夺过两个妹妹,一手拉着有福,一手拉着鱼阵,噔噔跑去郑母跟前,大声将方才的话复述了遍。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郑母当场就拉了脸,“我们家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多嘴!送客!” 什么家业是老大的,又什么都是有寿的,这是连着把二三代都挑拨了啊! 柳芬妯娌两个也气得够呛,这都什么混账王八亲戚! 说话那女人也没想到事儿闹得这么大,脸儿也白了,腿儿也抖了,忙不迭辩解道:“我,我就是玩笑……” 再说了,她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么? 装什么和睦团圆! 来日郑义两腿儿一蹬,下头的指不定打成什么样! 事到如今,有福也有点回过味儿来,扯开嗓子哇的一声哭出来。 她一哭,前厅的男人们都听到了,郑如意率先打发人来看。 有福素来胆大,也不顾忌什么,直接蹿出去,搂着郑如意的大腿哭得鼻涕泡都出来了。 “哇啊啊啊,爹,娇婶儿说你们不要我了!” 众人一听,顿时变色,又齐刷刷往那“娇婶儿”的男人脸上看去。 那男人脑瓜子嗡的一声,整个人都傻了。 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娶了个这么没城府没遮拦的婆娘! 咱们平时眼馋泛酸,自己私底下编排几句就算了,你怎么还真就拿到明面上说啊! 说就说了,竟还给人听见……这不作死呢吗! 他才要结结巴巴说什么,有寿就追出来,第二次把那话说了遍。 这下,连郑义都毛了。 大家子最忌讳什么? 最忌讳的就是子孙不和! 这是跑到我家里来恶心我呢! 后面简直一团乱,郑义当场发作,将那一大家子骂的骂,撵的撵,还告诫了门上,以后不许他们再来。 鱼阵说得乱七八糟,中间还夹杂着各种稚嫩的气愤,两名听众十分头大,自动查缺补漏,好歹弄明白原委。 两人对视一眼,看吧,人多是非多,大家子乱子更多! 郑义这一支做得红火,其他几房远近亲戚多靠他吃饭,按理说应该感恩。 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说不得就有那起子喂不熟的白眼狼,觉得给少了。 偏又奈何不得郑义,心中难免酸涩扭曲,就冲着孩子下手,着实损人不利己。 师鱼阵小朋友初次面对人心险恶,兀自忿忿不平。 可她又抓不准重点,就简单粗暴地迁怒起来。 师雁行啼笑皆非,“你这一杆子打翻一船人的本事哪儿学的?” 鱼阵掰着手指头数,“郑爷爷是男娃,大伯二叔都是男娃,有寿也是男娃,她说有了男娃就要把女娃撵走!” 听着还挺有道理! 但这可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好事儿! 稍后江茴和师雁行两人轮流教育,好歹把鱼阵拉回来。 “等你长大了,还会遇到很多不好的人,他们说的话不能轻信。” 鱼阵茫然,“为什么呀?” 她和有福、有寿分明没有招惹那个婶婶,可那个婶婶为什么要这么坏? “就好比有的菜好吃,有的菜不好吃,也有人天生那么坏。”师雁行认真道。 鱼阵摇头,愁眉苦脸道:“可怎么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长大好可怕! 这个嘛……师雁行也没办法给出可靠的方法。 “等你长大了,学了本事就知道了。” 鱼阵闻言,皱巴着脸苦恼半天才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做大人好难呀!” 她都不想长大了! 章节目录 第104章 商会 天气渐渐转凉,鱼阵也重回走读日常,每天早上由胡三娘子送她过去,下午再接回来。 学前班小朋友的生活已经非常规律啦。 师家好味首届扎花灯有奖竞赛圆满结束,当日分店门口就摆开几个箱子,请前来赏花灯的百姓们投票,几个时辰后立刻当场唱票,全程公开透明,没有任何暗箱操作的可能。 获一等奖的是本地一位老扎灯匠人了,手艺没得说,大家都服。 两个儿子陪老汉一起来的,当众接了奖金和月饼礼盒,喜得眉开眼笑。 足足十两银子呐! 二等奖和三等奖也不孬,反正白得的事儿,就挺高兴。 因露了脸,几位获奖者竟当场接了好几笔订单,都是家里不差钱,又看重他们手艺的。 众人都很是欢喜,纷纷表示明年还来。 师雁行笑着应了。 想来就好啊。 原本只是为了宣传,可如果能做成风俗,有了规模成了气候,日后完全可以请知县大人莅临嘛。他与民同乐,百姓们也能近距离感受父母官的和煦,完全是两得益的好事。 有了本部打基础,分店生意开启得很顺利。 师雁行每天都往那边去一趟,根据顾客们的点单和每日所剩食材总结规律,最终确定两家店面的经营重点确实有所不同。 本部地处繁华街市,往来的多有内外富贵人家,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冲着卤肉、肉脯、蛋挞、蛋糕和雪糕这几样拳头产品的名声来的。 但分店位于居民区一带,周围都是正经居家过日子的,虽说每逢喜事也爱买些贵价商品吃吃,但明显更热衷于相对实惠的热乎饭菜。 故而甜品销量一般,反倒是卤肉、蒸菜和包子饺子之类卖得极好。 常有附近百姓不开火,每到饭点就来点两样,再溜溜达达拿回自家吃,十分便宜。 师雁行就顺势调整了产品配比,又让郭苗等人注意熟客,时不时与他们聊些家常,若不得空,送货上门也是可以的。 “宾至如归,一般店铺七成以上的营业额都是熟客贡献的,务必要将他们当成自己的亲朋来对待,想他们之所想,急他们之所急。” 两家店门口都放着免费的油纸伞和斗笠,专供食客们取用。 甚至不进店消费的,也可以取用,只是记得归还。 如此细心,众人不禁交口称赞,心下熨帖。 虽难免有贪小便宜的私下扣留,但大部分人都会待雨过天晴后特意来还,再顺便买些吃食。 夏日还有专门的清凉膏子和凉手巾,冬日有热腾腾的白手巾,进门后不管消费几何,都有笑吟吟的女跑堂奉上。 “贵客,擦擦手脸解解乏。” 这都不要钱! 试想一下,盛夏烈日炎炎,你在外面走得满头油汗,晒得浑身发烫,进来后先就有人往你手里塞了过凉水的手巾,往手上一擦,面上一盖。 那些燥热瞬间就被驱散了! 舒坦! 回自家有人这么伺候吗? 未必! 甚至还有专门为幼童准备的高座椅,四面合围,小娃娃丢进去后根本翻不出来。 那座椅前面带着小饭桌,还有孩童专用的木质碗筷、勺子,不用担心摔坏。 若不爱吃饭时,另有各色小玩意儿供他们摆弄,譬如木头雕刻的小狗小兔子,虽不大值钱,可打磨得很精细,更难得这份心意。 孩童有了玩具,就不大爱闹人了,许多带孩子的食客便可腾出手来自己吃喝,倍感轻松。 师雁行等人从店内搬走之后,空间就大了许多,她还特意命人在后面隔出来一间做母婴室。 若有幼童需要哺乳、换尿片,或是寻常女子有其他难以启齿的需求的,都可以在里面进行,十分贴心。 投入不多,但寻常人家自家都鲜有如此细心周道的。 一来二去,众人自然更愿意往师家好味这边来。 江茴私下里佩服,“难为你怎么想出来!” 师雁行没有抢功劳,“这个确实不是我首创,不过拾人牙慧。” 后世商业竞争激烈,各路商家花样百出,内部都卷疯了。 就现在师家好味做的这些,不过基操而已。 也就是科技没发达到那个程度,不然她还能搞! 中秋后的一段时间,师雁行都没遇到什么波澜,日子简直平静得不像话。 身边变化最明显的就数二师兄田顷,他真的瘦了好多。 田顷属于那种有点娇气,体力运动过后叫苦连天,但只要答应了别人就会咬牙坚持的。 头天捣奶过后,第二天他就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全身酸痛,两条胖腿颤颤巍巍,出恭时倍感酸爽,险些蹲下就起不来。 可饶是这么着,他也没放弃。 丢不起那人! 既然应了,就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师雁行知道减肥的人最需要鼓励,便让他每隔五天测量臂围、腰围、臀围和腿围。 现在没有后世那种精准的体重计,卖肉的都是吊起来称,人没法儿用,而这四个地方是最容易见成效的。 头几天,没变化。 但第四天开始,田顷就惊喜地发现胳膊变细了! 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可反复测量几次后……是真的! 这很正常。 他体重基数大,哪怕没消耗脂肪,光这几天流的汗吧,脱水都能脱瘦了。 实打实的变化比什么鸡汤都有效,这次不用别人催促,田顷就开始主动干活了。 半个月下来,田顷的脸就小了一圈,胳膊腿儿细了,也能系上腰带了! 脸上肉一少,五官就立体,眼睛看着也大了。 裴远山还挺稀罕地瞅了几回,难得开玩笑,“没想到你竟是个双眼皮。” 众人就都笑。 田顷还年轻,虽胖,却还不算痴肥,这会儿提早减肥,也能避免皮松肉散的尴尬。 这些变化都是肉眼可见的表面,而田顷第一次意识到肥胖差点毁了自己时,是红果无意中的一句话。 自从开始减肥后,田顷就尝试着每天从县学走过来。 最初累得死狗似的,中途必须歇好几回,可渐渐的,就能一口气走到头了。 那日他照例过来,红果瞧了眼就笑道:“田老爷今儿气色竟好得很,都不气喘了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田顷当时就是一愣。 他细细一回想,还真是! 就在一个月前,他恨不得走百十步就要气喘,汗如雨下,可现在,从县学到师家好味这么长一段路,他一口气走完,竟然还没怎么喘! 再一想,以前他每到换季就容易头晕目眩,可这单衣都换了夹袄了,竟什么事儿没有! “小师妹!”田顷越想越兴奋,一头冲进后院要道谢。 “什么事儿?” 师雁行从一堆柿子上抬了头。 今儿是豆子夫妻来送腐竹和酸菜,顺便替他们将老家柿子树上的柿子都剪了送过来。 另有村民们送的其他野果,亲手做的干菜,晒的婆婆丁、金银花等,足足装了五大筐。 就为这个,还单独多赶了一辆车呢! 豆子夫妻知道田顷身份,连忙行礼,“田老爷。” 田顷本不是个爱摆谱的,也晓得这些人以前没少帮衬自家小师妹,便摆摆手,叫他们不必多礼。 有外人在,倒不急着说别的,田顷学师雁行的样子撩袍子蹲下,伸手拿了几个柿子摆弄。 “怎么这么多?吃得完吗?” “怎么吃不完?”师雁行笑道,“削了皮吊起来风干,晒成柿子饼能吃到过年呢!剩下的分批捂着,到最后都能化成果浆,撕开皮吸着吃,又香又甜,最是清热败火化痰止咳!” 田顷被她说得津液肆意,馋得眼珠子都绿了。 如今他被迫控糖,各色甜食都不能任意吃,简直要馋坏了。 师雁行抬头冲豆子笑,“你们也忒实诚了,这些东西死沉,何苦巴巴儿送来?自家留着吃就是了。” 豆子笑道:“你们已经帮了大家伙儿那么多,怎好再贪图你们的柿子?况且虽是贫贱东西,可我们想着,这大城里反而不易得,你们娘儿们又爱吃,少不得外头买去。既然自家有,何苦再花那冤枉钱!” 又指着那些婆婆丁和金银花道:“都是自家晒的,提前洗得干干净净,直接冲水就行,比外头买的放心。” 另有一匣子已经自然熟的柿子,有师家柿子树上自熟的,也有各家凑的,满满当当装了一篮子,直接就能吃了。 师雁行谢过他们的好意,先塞了一个给田顷解馋,又打发人往郑家送了几个。 “不是什么好东西,头茬吃个鲜儿吧!” 郑家人果然欢喜。 尤其郑平安这几日正上火,下衙后就撕开皮吸了一个,沁凉甘甜,心满意足。 “果然好东西!” 五公县外围没有多少柿子树,如今市面上还没有呢! “瞧你这点出息!”郑义笑骂。 话虽如此,到底是把自己那只分与他吃了。 郑平安嘿嘿一笑,也不推辞,“那我就占爹的便宜了。” 几日后,师雁行就在师家好味见到了郑义。 “多谢记挂着,那柿子倒比外头卖的好些。” 师雁行觉得他这么一个大忙人,不大可能专程为了几个柿子跑一趟,便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通,又请他去楼上包厢。 郑义也不跟她卖关子,开门见山邀请她加入本地商会。 “商会?”师雁行一怔。 郑义以为她不知道,便细细解释了一回。 大意就是五公县当地商户们于多年前结盟,效仿晋商、徽商等办了商会,平时在本地可能没啥用处,可一旦外出,就必须无条件相互支援,共御外敌。 之前师雁行初来乍到,商会成员们压根儿没多给她本分关注。 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每年都有无数商户来了又去,能留下的又有几个? 但万万没想到,小小一家店铺势头如此迅猛,不到一年工夫,日盈利和纳税额就碾压五公县绝大多数商户。 不少同行暗中替师家好味算账,暗暗心惊。 但一开始,没人提出拉师雁行入会。 一来到底是后起之秀,资历忒浅;二来她实在太过年幼! 不是年轻,是年幼! 商会中并非没有女掌柜,但……大家的孙辈都比她大些! 直到知州杜泉的夫人生辰那日,郑义和另外一位粮商作为五公县本地商界代表前去道贺,愕然发现了师家好味特有的奶油蛋糕。 两人当时就觉得,不能再拖了。 这姑娘劲头忒足,性子忒野,突然一头扎进这太平已久的五公县,活像懒鱼池子里丢进来一只王八,瞬间撵得众人仓皇逃窜,完全不是对手。 若再过一段时间,保不齐她就看不上五公县这块地盘了! 章节目录 第105章 衣裳 郑义以为师雁行不懂,便顺势解释起来。 事实上师雁行非但很懂,上辈子甚至还担任过几次不同级别的商会主席。 之所以惊讶,是没想到五公县这么点儿大的地方竟然就有民间商会。 二来是在考虑自己要不要现在加入,如果加入的话,能得到什么好处? 桌上摆着一盘红澄澄的柿子,是前几日刚捂熟的,迎着窗外斜插进来的阳光,边缘微微透亮,好像一团团安静燃烧的火焰。 旁边还有色彩缤纷的果盘,白的雪梨、紫的葡萄、红的石榴,笼着茶杯中袅袅升起的水雾,朦胧而静谧。 师雁行的视线放空,顺着那水雾飘散,脑袋里却在思维风暴。 那边郑义解释完毕,师雁行也理顺思路,张口先抛出一问: “邀我入会一事,不知是商会的意思,还是大官人的好意?” 看似殊途同归,实则差异巨大。 如果是商会派出郑义做代表出面力邀,那至少证明会内对接纳自己这件事是积极的,整个商会也是包容开放的,哪怕有几道不和谐的声音也无伤大雅。 但如果只是郑义本人的意思,那可能就有点麻烦了。 师雁行从不怀疑人类勾心斗角的本事和积极性。 她是个女子,甚至直接可以说是个女童,在诸多讲究论资排辈的团伙内部绝对是资历最浅的一个。 他们会接受一个半大姑娘跟自己平起平坐么? 即便面上不反对,可实际操作时真的会正视自己吗? 这些细节都必须一一确认。 现在的师家好味势头喜人不假,但在餐饮行业内却也还算不上独占鳌头。 她相信城内几家老字号酒楼的年利润和纳税额绝对在自己之上。 这是群众基础和店铺规模决定的,赶超需要时间。她再怎么多智近妖,也不可能按着顾客的脑袋强买强卖。 资历浅,成绩又不是第一,如果自己进去了……换她是其他会员也不服! 郑义没想到师雁行的问题这么刁钻,停顿了下才道:“是我和几位老友的意思。” 他与师雁行早有合作,自然是希望她能进商会,无论是对郑氏布庄、师雁行本人还是五公县而言,都大有裨益。 而当日与他同赴宴席的庄老板也觉得后生可畏,对拉师雁行入伙并无异议。 见师雁行笑了声,似乎并不怎么积极,郑义就觉得有点不妙。 “非我自夸,我在商会内还是有些分量的,再加上几位老友力保,必然办得妥妥当当。” 师雁行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继续问: “请恕我不知天高地厚,若我入会,平时要做些什么?我又能得到些什么?” 她是个商人,做任何事都要考虑成本和利润的问题。 是否能成正比? 长期来看前景如何? 如果我不做这些,改攻克其他,能否有更高的回报率? 能这么问,至少证明师雁行不排斥。 郑义便耐心道:“你我都是商人,光说漂亮话是没用的,想得到点儿什么,自然也要付出。商会有条文,成员之间互通有无,每月月末成员集会,交换消息。禁止无故内斗,离开五公县后要无条件互帮互助……” 说白了,如果商人没有野心,只想窝在五公县这一亩三分地上,真不想入会也无所谓。 因为公里公道的说,商会对本地中小型商户能起的作用确实不大。 至于其他的什么:逢年过节施粥舍药,朝廷但有兵马动向便要组织联系本地知县,询问是否需要筹集款项,或是筑桥铺路之流,都是小事小节而已。 这些也不白做,地方父母官得了政绩,便可以由他出面向朝廷奏表,请求为参与的商户们减税。 你好我好大家好罢了。 消息! 这个很重要。 “具体是哪方面的消息呢?”师雁行问。 消息可太重要了。 天下武功唯快不破,放到商场也是一样,能抢在别人前面才是真绝色。 “方方面面,”郑义一字一顿,“小到市场行情,材料价格,大到朝廷最新动向,州府文书等,大面上的东西一般是公开的。但具体到某方面的独家消息,可能等价交换,或是付出一点代价才能获取。” 就像今年大旱,商会的人早早得到消息,跑到外面大肆收购粮食和相关产品,从根本上保证成本不上涨。 而那些消息滞后的就不成了,好些都因为成本飙升而被迫提高售价,导致食客不满,经营惨淡。 师家好味也被天灾坑了一波。 好在她家利润高,咬住了不涨价还能扛得住。 如果是别的小打小闹的松散组织,师雁行完全可以不予理会,但涉及到掌握第一手消息就很必要了。 她是一定要往上走的,现在单打独斗就很吃亏。 州城到底是什么格局? 明里暗里有几股势力? 会不会无意中得罪什么人? 府城呢? 这些她都不知道。 甚至就连五公县内的各方势力分布,截至目前为止师雁行还是一知半解。 如果以后师家好味继续扩张,势必要动到某些人的蛋糕,若事先没有准备,届时他们完全可以联合起来打自己一个措手不及。 但加入商会就不同了。 会员之间禁止内斗,各凭本事。 哪怕没有别的好处,光这一个商会会员的身份就足以为自己挡下绝大多数无妄之灾。 思虑已定,师雁行先对郑义道谢,又向他询问了现在商会内部比较活跃和有话语权的几人名单。 “多谢您抬举,只是这事儿也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还是得问问大家的意思,以便应对。” 一听这话,郑义就知道八字一撇了,当即笑道:“你思虑周全,这很好。” 骤然保举新人入会恐引发波澜,事先打听打听也好,若能一一攻克自然水到渠成。 若不能,也好提前准备对策。 晚间鱼阵放学回来,趴在桌上苦哈哈写功课,江茴和师雁行在桌对面盘账,各忙各的。 师雁行时不时抬头提醒一句,“坐直了,别趴下,再把眼睛弄坏了。” 这会儿可还没有眼镜呢! 鱼阵不情不愿挺直腰背,一边写一边叫苦,“看不清。” 江茴顺手挑挑灯芯,看看还是有影子,干脆多点一盏灯。 “白天那么亮,你偏不写,磨蹭到现在怪谁?看以后长不长记性。” 其实每天也没多少功课,就是一张描红,外加抄一首诗词罢了,若在平时,直接在郑家就做完了。 奈何小东西偷懒,硬是拖拉到现在。 鱼阵看看娘,看看姐姐,没有一个心疼的,不由得委屈巴巴,又小声嘟囔:“有寿骗人……” 今儿郑家多了一条小狗,三个小屁孩儿都玩疯了,直接把功课忘到脑后,鱼阵要回家了才想起来。 当时有寿还信誓旦旦地说:“没事儿,只要你叫几声苦,家中长辈必然心疼,一天两天的不做也不算什么。” 大骗子! 鱼阵气鼓鼓的,心想娘和姐姐根本不吃这套! 师雁行和江茴就都笑。 别看孩子小,都鬼精着呢!不能太惯着。 不然一次尝到甜头,后面越发要出幺蛾子。 卖惨没用,鱼阵只好吭哧吭哧赶作业,做完之后又交给江茴检查,检查通过了才能出去找大家玩。 看着小东西在院子里活蹦乱跳的样子,师雁行笑了一回,把商会的事情说了。 江茴一怔,又有些歉然,“啊这,我实在不懂……” 跟她说了也没用啊! 师雁行笑道:“谁也不是生下来就懂的,不懂可以学嘛,若我果然入了商会,逢年过节开会时你也要到场。” 商会每月月末举办例会,多为互通有无,但大节之前会增加次数,到时候事儿比较多,很多会员都会带心腹出席。 做买卖的多是家庭作坊起家,父子兄弟档居多,师雁行和江茴这种母女档不是没有,但女儿扛旗的确实空前绝后。 如果还是一年前在郭张村时,江茴听了这话肯定想也不想就拒绝的,可现在虽还是有些怯,心里却没了退意。 她一咬牙,“去就去!” 都是一个脑袋两只手,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都是后话,”师雁行道,“现在最要紧的是打听打听那几位成员的人品和做派,这个单靠我不成。” 她不是银子,不可能人人喜欢,总会有唱反调的,必须提前准备好一一攻克。 攻克不了的也要想好对策,决不能被动挨打。 这种事不能放在明面上做,最合适的就是坊间小道消息,譬如村口大爷大妈们组成的地方“情报组织”。 尤其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的人,简直就是活动的八卦库,很多时候反而比官方消息更灵活可靠。多找几个大娘问几嘴,没准儿对手几岁尿炕的黑历史都给你拉□□。 不利用一下太可惜。 江茴一听就笑了,当即毛遂自荐起来,“这个我做得来!” 她虽不擅长交际,但日常生活少不得与人接触,一来二去的,与街坊们就熟络起来。 因她温柔美丽,又知书达理,并不斤斤计较,如今背靠师家好味,众人都爱与她说笑。 便是当日上门提亲不成的李妈妈,事后也扭扭捏捏来赔不是,江茴没往心里去,却也没再揪着不放。 再后来遇见时,只当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照样该打招呼打招呼。 李妈妈已经得罪了方举人家,自然不好再得罪师雁行母女,弄得两头不是人。她见这娘儿俩都非心胸狭隘之辈,也有些感激,如今处的竟意外不错。 “说到商会,”江茴又想起一件事,“大约入会的都是大掌柜,你也很该再添几件体面衣裳……” 如今她也忙乱,已许久不曾动过针线,都是拿了布料去专门的成衣铺子内托人制作。 虽略耗费一些,但省出来的时间就能做更多事,倒也合算。 师雁行一听就头大,双手高举告饶,“可饶了我吧,你去岁做的冬衣都还没来得及上身,又做什么新衣裳。” “那能一样么?”说到安排衣食住行,江茴的气势陡然一变,果然有了当娘的气派,以不容反驳的语气道,“人靠衣裳马靠鞍,该有的排场还是要抖起来,不然知道的人知道你不将就这些,不知道的还打量咱家穷得连几件体面衣裳都弄不来呢!” 别的都好,唯独这方面师雁行犟不过,只好由她去。 江茴越说越起劲,最后竟双眼放光道:“我记得你同那绣坊的翠云很要好,不如请她单独绣一套好的……” 师雁行已经放弃挣扎,却还忍不住提醒道:“姑奶奶,差不多得了,您知道人家动动针线收费几何么……” 绣工比料子都贵! 章节目录 第106章 自助餐 郑义自去找商会的其他成员试口风,江茴也动用了“民间力量”去摸其他同行的底细,而师雁行本人则继续关注买卖。 无论是否入会,自家生意才是立足的根本。 买卖,其实是个双方斗智斗勇的过程。 卖家想多卖,买家想贱买,而在硬件稍显欠缺的情况下,卖方则会适当引导买家思维,以便尽快促成交易。 就比如说有卤蛋时,可以直接问顾客要一个还是两个蛋,而不是问要不要。 再比如现在师家好味分店面临的最大难题:大部分食客进门之前根本没想好自己要吃什么,店内能做的又太多,这就导致他们在点菜环节浪费了大量时间。 而稍后每道菜单独烹饪,又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多方面叠加起来,就很影响翻桌。 如果食客不多,如果有师雁行之外专门的厨子也就罢了,但恰恰相反! 三妹等人虽培训过,但做菜是水磨的功夫,没有经年累月的积累是不成的,如今她们也只会一些简单的炒菜和蒸菜,真到了复杂一点的菜色还是得师雁行亲自出手。 现在大厨就只有她一个,这么一弄,仿佛又回到了开业之初被捆绑在后厨不得脱身的境地。 而后来的食客一看店里迟迟空不出座位,观望一阵后,也就走了。 如此一来,就相当于师家好味主动放弃了相当可观的收入。 这样不好,很不好! 发现这个情况后,师雁行就考虑如何改善。 她认真观察了几天,得出如下结论: 不同于本部的高端消费为主,分店的客户多来源于附近居民区和部分中等商业区,大多有副业在身,顾不上自己开火,但手头宽裕,所以会选择出来吃。 他们的要求介于温饱和讲究之间,用后世的话说就是“轻奢”,“穷讲究”,属于“既要又要”: 既要外观好,口味正,说出去有面子,又要性价比,所以才会在点菜时反复询问和比较。 而一旦投其所好,就很容易顺毛撸,给钱很痛快不说,私下里还会非常开心地推荐给亲朋好友,自己也恨不得天天来。 看着这些人,师雁行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上辈子的中层社畜…… 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决定:大碗菜卷土重来。 此大碗菜又非彼大碗菜,售价、品质和种类跟当初青山镇上街头卖菜有着本质区别,更像城市里的中高端自助餐厅。 制作货架,二十个包着棉套子的木盆一溜儿靠墙排开,里面是荤素菜色,水煮肉片、蒜泥白肉等人气肉菜赫然在列。 定甲乙丙三种套餐,按荤菜素菜比重不同分别收费,进门付款处取碗,食客取碗后依据个人喜好自行动手加菜。 木质餐盘上几只敞口大碗,容量比正常炒菜的盘子小,只要装得下,世界都是你的。 但严禁食物恶意落地,碗一文钱一个,摔坏照赔。 正经舀菜却吃不完的,还可以自己带餐具打包带走。 若一时忘带,也可交付一点押金,用师家好味的餐具带回家,过后拿餐具换押金,并不费事。 买套餐的人送热炊饼,两个以下免费。另有免费蛋花汤。 甲等套餐比较贵,累计消费三次以上可送甜品,一枚蛋挞或一小条蛋糕任选。 这点就很令人怦然心动。 当然也可以单独开小灶,但明显不如吃套餐来的划算,可选择的种类又多。 这样的差距一出,绝大多数正经居家过日子的顾客都会选择套餐,从而省去了犹豫点单的等待时间。 而自己端碗盛菜的模式也将原本跑堂伺候的几个姑娘解放出来,能去后面给师雁行打下手,或是为熟客送外卖,进一步拉拢那些不便出门的潜在客户。 开启自助模式后,师雁行负责复杂的菜色,三妹等人负责简单的,什么顺手先做什么,可以自己合理安排流程,大大提升了效率。 流程繁琐、成本高昂的菜品要的少,基本每天一锅就够卖,师雁行只需要早起忙一阵,剩下的时间就可以完美脱身。 棒极了! 自助餐的平均利润肯定不如单独小灶来得多,但光明正大地将配菜、端盘子等环节转给食客后,分店上下节省了大量的时间和服务成本,走量又能够进一步压低进价、拉高销量。 故而几天后一算账,日均营业额和利润远超以前,大家反而更轻松了。 赢麻了。 这日才开店,一道熟悉的胖胖的身影就扭进来,“小郭管事,给我留个六人桌啊!” 郭苗一听声音就知道是谁,闻言笑道:“牛妈妈,请客呀?” 来人五十出头年纪,脸上些许褶皱,但面庞红润气色极佳,声音也洪亮,显然是个有主意的气派人。 她姓牛,是老五公县人了,就住在巷尾,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稳婆。 毫不夸张地说,这条街倒有大半的小年轻是她接生的,故而许多人都尊称一句“牛妈妈”。 牛妈妈一摆手,“嗨,倒不是老婆子我请客,两月前与人接生,竟很有些险呢,所幸送子娘娘庇佑,如今俨然是个大胖福娃娃了,那家人十分感念,非要与我做席面。 我就同他们说,满月酒已请我吃过,这就尽了心了。何必再单独做席,太过铺张了些。 奈何他们一力如此,我倒不好推脱,乡里乡亲的,倒不如就在你家吃个自助,花样又多又自在。” 嘴上谦虚着,但话里话外也十分自得。 郭苗亲自捧了茶与她润喉,“到底是您老有本事,也多谢关照我们生意。” 掌柜的说了,嘴甜点不吃亏。 “嗨,要说有本事,哪里比得上你家掌柜?”牛妈妈也不客气,利落接了茶来吃,又竖起大拇哥儿,“是这个。” 郭苗与有荣焉。 那是,掌柜的就是最有本事的! 牛妈妈风风火火来,又风风火火走,约莫午时前后,果然带了几个人来。 一个是当初介绍的中人,一个是娃他爹,另有娃娃的祖父母。 牛妈妈是常客,一应流程都熟悉,有她带着,倒不必店员介绍了。 那家人新近添丁,虽也听说附近时兴什么自助的,但一直没顾上来,如今一看,果然大开眼界。 既然请客,自然就要甲等套餐,作价五十文。 单独这么一算,似乎并不便宜,可牛妈妈说了,甲等套餐可选四荤一素,还有免费的热汤和炊饼。 再看那荤菜,竟都是外头少见的新鲜菜色,用料扎实,一点儿不掺假。 娃他爹忍不住反复确认,“把碗装满也行?”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点点头,心道这倒不错。 若下馆子,单点一个肉菜也要十几二十文了。 想着媳妇和岳母在家照料,他干脆又额外要了两个甲等套餐。 媳妇才生完没两个月,自然不便出门见客,岳母体恤,特意跑来照应,他这个做女婿的也该孝敬着些。 黄豆猪脚下奶又补养,炖得稀烂,媳妇儿也爱吃,来几块。 媳妇儿爱吃辣,这个什么水煮肉片的来一碗。 酸菜鱼块? 男人犹豫了下。 五公县人爱吃鱼,但普遍不大会做鱼,唯有红烧方能压制住淡水鱼的土腥气。 可这个,嘿,也不知加了什么作料,凑近了闻竟不腥气,酸溜溜的竟很开胃,索性也凑一碗…… 麻利地选了十种不同的菜,托师家好味的人连汤一起送过去。 负责打包的姑娘笑道:“贵客是与方才的一并结算么?” 娃他爹好奇道:“一并结算如何,不一并又如何?” 姑娘耐心解释道:“本店甲等套餐有福利呢,满三次可赠送一次甜品,若一并结算,贵客就等于消费了八次,现在就能选蛋挞和蛋糕了。” “还有这等好事?” 男人惊讶了。 自助餐是最近才出的花样,他不清楚,但蛋糕蛋挞之名却早已传遍五公县内外。 之前他媳妇孕期嘴馋,还曾叫他去买了蛋挞来解馋呢。 “一并算一并算,”男人点头不迭,“就要两个蛋挞。” 三次甲等套餐就可换甜品,那岂不是说再多一次,就又能白得一个蛋挞了? 这么一想,很划算呀! 不多时,在家休息的婆媳二人听见有人敲门,当娘的隔着窗子喊了一嗓子,“谁呀?” 就有小姑娘脆生生道:“师家好味送餐哩,您家姑爷点的菜呢。” 岳母一听,下意识扭头去看正给外孙喂奶的女儿,“二喜啊,姑爷这样记挂着你,我和你爹也就放心了。” 二喜闻言面上羞红,又有些快活,“娘说什么呢,还是叫人家赶紧进来吧。” 丈夫体贴,她自然高兴,可这样明晃晃地说出来怪臊人的。 开门一瞧,果然是那标志性橙红制服的师家好味店员。 因菜品有些多,是两个人来送的。 小姑娘们年纪不大,干活却麻利,飞快地将十种菜品和汤点摆了满满一大桌,又道:“碗筷我们晚间再来收。” 说完也不多耽搁,麻溜儿走人。 师家好味分店离这边居民区不远,天也不算很冷,送来还是热气腾腾的。 十多个盘子碗挨挨挤挤一大堆,各色繁复的香气熏得人口水直流。 二喜她娘就说:“天爷啊,这许多菜,不得一二百个钱?过年似的,姑爷真舍得。” 顿了顿又道:“就是这样才好,你给他家生儿育女,大胖小子足有七斤沉,就该这么着。”若给外人花,少不得心疼,可一想是给自家女儿吃,也就觉得理所应当了。 二喜将喂完的孩子放到一旁,自己收拾了过来坐下,闻言笑道:“瞧您说的,一会儿好一会儿歹的。” 二喜娘也跟着笑,先将那猪蹄上的肉都拆解下来,“好软烂,闻着也香,必然下了功夫的,快吃些。” 一般人家吝啬柴火,可不舍得炖成这般成色。 都说猪肉贱,但寻常百姓家可不管那些,有油水就不错了! 在他们看来,猪肉就是最好的,便宜又好吃,还香呢! 另有肉沫茄子,炒得油汪汪软乎乎,甜丝丝的,也是二喜爱吃的。 二喜尝那猪蹄肉软烂香甜,入口即化,简直比她以前吃过的可口了不知多少倍,忙夹了一块给母亲,“人家手艺真不错,娘,您也尝尝。” 她娘张口接了,一嚼,双眼发亮,“这可真不错,我这几日牙齿疼痛,这个倒不必费牙!” 猪肉还能做出这个味儿来? 又去夹鱼,“我听那街头医馆的大夫说,多吃鱼很好呢,如今你生产亏了身子,甭管爱不爱的,好歹多用两口。” 说着,就将那鱼块都拆开,眯着稍显昏花的老眼,细细的将里面大小鱼刺都剔除了,然后全部堆到女儿碗中。 二喜原本在婆家过得不错,公婆厚道,丈夫体贴,可谁能比得上亲娘呢?这会儿听着母亲的絮叨,不觉眼眶酸胀,好像自己又变成孩子了似的,忍不住撒娇道:“娘,我还想吃点辣的。” 她娘一个劲儿给她夹菜,“吃,你先吃了这些,我给你弄。辣菜开胃,可也伤肠胃,如今你又奶着孩子,不许多吃……” 她自己先把菜色都尝了一遍,确定口味了才给女儿弄,又见那水煮肉片红彤彤辛辣辣,十分诱人模样,香是香了,只是有些过于刺激,便先在清水碗里涮一涮。 孕妇产后虚弱,吃辣太多上下不通,最后遭罪的是自己。 姑爷只顾纵着,又不大懂这些,她可得心疼闺女。 二喜哎了声,欢欢喜喜夹鱼肉吃。 她素来不擅长挑刺,小时候还被卡到过,又不喜腥味,自此之后几乎没碰过鱼。 可后来有了身子,婆家也常炖鱼汤与她喝,奈何少油少盐,厨艺不佳,就……挺难喝! 可没想到今儿的鱼肉嫩滑无比,酸辣爽口不说,也不知那厨子怎么弄的,竟几乎察觉不到腥味呢! 二喜欢喜不已,“娘,不腥呢,您也吃。” 说着,自己竟拿渔汤泡炊饼,结结实实扒了一大碗。 章节目录 第107章 红烧狮子头 自从分店确定了自助餐为主的经营策略后,终于正式步入正轨,销售额开始实现稳定上涨。 而师雁行本人也好像重新回到了以前那种窝在店内忙碌的日子。 江茴怕她累坏了,又提起雇掌勺的事儿。 “三妹她们毕竟还不能独当一面,要不要雇个掌勺?” “我倒很看好她们的潜力,多练练就好了。”师雁行就笑,“至于雇人,又不是没试过。” 江茴想起来之前那些人的嘴脸,张了张嘴,“是我昏了头。” 师雁行从一开始就想雇掌勺,自己出去闯天下,奈何周开帮忙介绍过几个,都不尽如人意。 来人大多看她是个年轻姑娘,便忍不住要轻视拿捏。 要么本事没多大,架子却摆得比天高,要么竟有脸狮子大开口,“甭说月钱,生分了,我只要两成干股。” 两成干股? 别说师雁行,当时周开都被这厮的异想天开气笑。 若是半死不活的餐馆等着掌勺来救命,没得说,别说两成干股,就是利润对半开也应该。 但现在瞎子都能看出师家好味的生意多红火,你上来就要干股,多大脸? 没得说,周开当场撵人,又转过来给师雁行赔不是。 古代雇佣掌勺和现代雇佣大厨完全是两码事,真实际操作起来才能体会到个中艰辛。 头一个,现代社会各种菜谱横行,海内外烹饪学校流水线式提供厨师大军,预备人才充足。 而除了各家秘方,一般连锁店都没太多独门秘籍,就看个人技术,过关了直接谈合同就好。 但古代人特别喜欢敝帚自珍,谁家有个菜谱都藏藏掖掖,一般一个大厨几道菜就够养活几辈人了。 就好比郑家的赵大厨,拿手好戏就是红烧,多少年了一招鲜吃遍天…… 偏郑义还不嫌弃! 可偏偏师雁行店里的绝大多数菜品都是外头,至少是本地没有的,从外面雇掌勺,实际上是他们占了便宜,瞬间颠倒了主仆关系。 真要说起来,那些人合该捧着银子上门求师雁行教学! 次一个,这年月没什么行业保密和限制条款,那些人只要不是打定了主意卖身为奴,完全可以合同一到期就揣着到手的秘方溜号。 只要他们愿意,甚至可以立刻在师家好味对面开一家打擂台。 偏现有的律法还不能拿他们怎么样。 教?有风险。 不教?白花钱。 为他人作嫁衣裳什么的,绝对不是师雁行的作风。 是战战兢兢雇佣外来的厨子,忍痛将自己的商业机密都抖出去,几年后忍气吞声看他远走高飞? 还是暂且劳累几年,用心培养自己的人? 碰壁几次后,师雁行不再犹豫,转头开始培养三妹等人。 这些女孩子当初签的都是死契,基本不用担心她们会背叛,更不会轻易跟师雁行唱反调,这就把最大的后顾之忧解决了。 厨艺需要长期打磨,三妹等人年纪尚小,脑子好不好使暂且不提,首先体力就跟不上,无法单独挑大梁。 师雁行就将烹饪几套程序拆开,根据个人特质分派任务: 你专门练切菜,你专门学调味,你专门看火候,然后组团运作。 师雁行就不信了,三个臭皮匠,还顶不上半个诸葛亮? 被卖过的女孩儿格外早熟,也比常人更懂得珍惜机会,三妹等人被从磨粉的岗位上提拔起来之后,几乎就开启了玩命儿模式。 各种私下练习自不必说,平时师雁行做菜也都围着观摩,不懂就问。 如今几个月下来,也很像模像样。 师雁行估摸着,等转过年来,这套班子基本就能脱离自己运作了。 等姑娘们再大一点,生理成熟一点,能承受得住更繁重的学习和劳作了,再让切菜的学调味,调味的学火候……渐渐向可以独自挑大梁的全能厨子靠拢。 现代社会的厨师培训学校才几年啊? 她就不信了,这么直接实操磨练几年,她麾下还凑不出一支合格的厨师团队? 而等三妹等人成熟了,就可以以老带新,继续教导下面的女孩子,如此一代接一代,哪怕来日师家好味的分店开遍宇宙也不怕没有厨子使唤。 没得说,传销的金字塔模式就是无敌的。 所以,用一两年的辛苦换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厨师班子,这笔一劳永逸的买卖划算得很。 江茴听她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就不操心了,“你心里有数就行,我就怕你累着,又耽误外头的大事。” 这些日子以来,师雁行都不怎么往外跑了。 “暂时不会有什么大事了。”师雁行摇摇头,换了个姿势,一世祖似的翘着一郎腿晃晃悠悠。 短短一年就实现村、镇、县三级跳,完成多少人一辈子的梦想,师家好味步子迈步够大了,也该喘喘气稳稳盘。 如今兵少将寡,现在这样两家店铺一个作坊的模式正好。 若再强行扩张,就好比那一斤面团非要扯出两斤挂面那么长,太细了,拎起来摇摇欲坠,早晚得断。 州城势力分布太复杂,成本也高,而知州杜泉背靠富豪岳家,也不是轻易能够收买的,师家好味若冒进就是个死。 正好趁着短时间增强实力,高筑墙、广积粮,等底气足了,再利用五公县商会这块踏板,一击必中! “师父!”三妹等几个“厨师速成班”的成员在门外行礼,既忐忑又兴奋地道,“我们做得了,请您去掌掌眼。” 自从师雁行亲自教授厨艺后,三妹就私底下带头凑钱置办了一小桌席面,正经弄了酒菜、歪歪斜斜写了文书,请师雁行入席上座,众人依次敬香奉茶,然后改口。 从今往后,师雁行就是她们名正言顺的师父了,日后要养老送终的。 若有不敬,天打雷劈。 其实师雁行原本没想这么多,就为了赚钱嘛! 可看着这些女孩子们满是憧憬的亮晶晶的眼神,师雁行心里突然就像被猫爪子挠了一下似的,又痒又痛。 她缓缓做了次深呼吸,接了茶,认真训诫。 “从今往后,你们就是师家班的第一批学员,日后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好神奇,按理说,她在这里也有家,可却常有身似浮萍之感,总觉得哪儿空落落的。如今收了徒弟,立了山门,好像整副身心骤然沉静下来。 是了,后继有人了! 众人闻言凌然,不自觉腰杆挺直,仔细听完后跟着重复了遍: “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然后磕头。 算上学烤蛋糕和裱花的,一共七个女孩子,两西点五中餐,买来的十个女孩子基本瓜分干净。 剩下三人实在没有下厨的天分,是下个炝锅面都能炸厨房的那种程度,堪称手残,只好继续磨粉,倒也安生。 如今三处产业中但凡涉及到商业机密的,全是自己人,包括郭苗在内的一干外来雇佣员工,只能参与日常经营运作,却无法触及幕后。 师雁行闻言起身,笑着往外走去,“做了什么?” 三妹嘿嘿一笑,“酸菜鱼和红烧狮子头!” 其他几个小姑娘也跟着嘿嘿傻笑。 江茴目送她们往厨房去,看着师雁行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央,禁不住噗嗤笑出声。 分明年纪也没大几岁,却像是……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仔! 酸菜鱼是师家好味的招牌菜之一,也是三妹等人最早下手,练习次数最多的一道菜,如今差的只是细节,只要不是专业老饕,也尝不出太大分别来。 倒是红烧狮子头是入秋后新晋加入菜谱的,除一般的五花肉,师雁行还在里面加入了藕丁,当初郑家的赵大厨就曾赞不绝口,一度怀疑自己,也是两家店内翻牌率最高的菜色之一。 进到厨房,桌上果然摆着两盆菜。 酸菜鱼这道菜很有意思,像极了表面光鲜的渣男,上面一层莲花瓣式展开的雪白鱼片簇拥着中间露出的嫩黄酸菜丝,十分美丽。 可掀开一瞧底下,乱七八糟! 鱼片易碎易变形,想摆好盘很不容易。 师雁行一眼就看到有几片鱼肉边缘碎了,“力道再控制下,多练练夹豆腐。” 其实这样应付一般食客够用了,但既然小徒弟们有上进心,她就得成全。 豆腐本就易碎,更何况用筷子夹,只要能练好这一招,力道把控就很能说得过去了。 茴香哎了声。 鱼片是她摆的。 她以前家境不错,经常跟着母亲做针线,大约是这样的经历使她的手很巧,如今专攻刀工和摆盘。 那狮子头红棕油亮,四周摆着焯过的青菜叶,碧翠可爱,很像个样子了。 师雁行先看颜色,发现有点深。 又拿筷子戳了下,表面微微颗粒状,整体却极富弹性,先夸赞道:“肉馅儿剁得不错,搅得也上劲。” 都是纯力气活儿,还要求做的人有耐心,只能顺着一个方向不停歇地搅动,这样才能出来好肉泥。 一个小胖妮儿就嘿嘿笑起来,兴奋得脸都红了,“谢师父夸!” 一看是她,师雁行就乐了,顺手捏捏肉呼呼的胳膊,“挺好!” 众人就都很羡慕。 这姑娘是易胖体质,刚来那会儿瘦得麻杆儿似的,脸色蜡黄,江茴一度怀疑是周开那厮叛变了:这能养活吗? 结果一天三顿饭下去,别的姑娘只是面色红润,偏这姑娘几天之内吹气似的鼓起来。 真是喝凉水都长肉。 小胖妮儿最初有点担心,怕东家怀疑自己吃太多再给撵出去,没想到师雁行发现后上下打量几眼,“壮点好!” 做饭是体力活儿,底盘大了才方便! 胖妮儿安心了,又跟着胡三娘子等人“做早操”,逐渐从胖演化为壮,虽然才十岁,但自己搬动一三十斤猪肉毫不费劲。 这把子力气和身板把个胡三娘子馋得了不得,私下里还跟师雁行玩笑,“若你不要她,我还真想收了做个弟子!” 简直就是相扑的好苗子! 早有三妹取了干净碗筷来,师雁行从狮子头上夹了一块下来,慢慢咀嚼。 “葱姜蒜和料酒用得不错……” 中餐最折磨人的莫过于“适量”“稍稍”,既然是速成,师雁行就给她们走了捷径: 规定好每道菜的用料比例,比如这红烧狮子头,一斤肉用多少葱姜蒜和料酒,都是定好了的。 只要严格按照量来,滋味儿就差不到哪儿去。 师雁行又用狮子头蘸盘底的汤汁,口感瞬间浓郁,隐藏的缺点也暴露出来。 “只是熬糖色时候过了,微微有点苦味。后面是不是着急了,有点慌了?下锅煮又老了些,藕丁不脆了。” 唯独一个火候和时长息息相关,得慢慢磨。 胖妮儿等人暗暗心惊,师父真厉害啊,尝一口都能知道刚才三姐慌了神? 三妹就有点惭愧。 原本她信心十足,第一遍油炸的时候也弄得极好,形状滚圆,色泽金黄,香气扑鼻。 结果乐极生悲,才清了锅炒糖色呢,就没跟烧火的小姐妹配合好,眼见着糖浆略有点焦。 完了! 当时她脑袋瓜子就嗡的一声,方才建立的信心荡然无存。 两人这么一慌张,后面火候也没控制好…… 可出锅时她们提前尝过了,当时惊喜地发现味道还不错。 谁承想,师父第一口就尝出来了。 这就是经验吧。 三妹才要说话,另一个姑娘主动站出来领罚。 “三姐时长和步骤都没错,是我没控好火,一时大一时小。” 拜师后众人论了齿序,巧的是三妹恰好行三,众人便这么叫起来。 三妹又说是自己的责任。 看着抢着认罚的弟子们,师雁行十分欣慰。 “行啦,也不是什么大事,多练几回就好了。比起技巧,心态更要练。” 别小瞧烧火的活儿,没有现代化可控煤气灶,什么时候加柴,加多少,什么时候拉风箱,多大力道,都直接关系到铁锅温度高低。 没经验的烧火工粥都能煮糊了,而有经验的,却能仅靠几根柴火的合理分配炖熟一只鸡!中间都不带掀盖子的! 点评完了之后,师雁行又亲自做了个经典家常菜: 干煸豆角。 一群小徒弟都围着看得如痴如醉。 好羡慕啊,我们什么时候也能跟师父似的这么举重若轻? 她加糖加盐都一点儿不掂量的,好像就是随手那么一捏就准了! 一盆酸菜鱼,一盆红烧狮子头,姑娘们再快手快脚炒几个简单的时蔬,再加上干煸豆角和一个汤,都是巨型分量,就是今天大家的晚饭了。 一群大小干饭能手,足足一筐的炊饼回回见底,保准连个渣渣都不剩。 众人陆续离席,胖妮儿还在领着几个小姐妹用仅存的一点炊饼皮挨个盘子蘸汤吃,抹得贼亮。 若说没吃饱? 倒也不是。 可,可那么那么多好吃的肉汤,油汪汪的,白倒了多可惜啊! 江茴每每看了都感慨: 自从这几个孩子来了,家里刷锅刷盘子用的草木灰都少了。 章节目录 第108章 列席 师家好味分店西点销量一般,熟客还是愿意往周遭环境更繁华的本部去,这似乎成了一种习惯和坚持。 因此分店内便没有单独砌烤炉,只是每日从本店运过来一些贩卖,如此两不耽搁。 一楼也没有做包厢,全都弄成了方桌和长凳。 额外添置几架屏风,若有讲究些的客人,靠墙拉起屏风就是个相对私密的独立空间了。 如此一来,分店的实际容客量几乎能达到本部的一点五倍。 自助餐对中层消费者的吸引力颇大,甚至有些比较富裕的客人好奇尝过之后,也频频使唤仆人过来打饭。 毕竟不是谁家都养得起好厨子的,与其死要面子混吃自家的,倒不如从外头买着吃,新鲜又美味,还省下一笔厨子供奉的大开销。 虽格调和单位利润略逊色于本部,但分店群众基础广大,翻桌率高,照这个势头下去,保不齐最后谁盈利更多。 已是九月下旬,即后世公历的十月底十一月初,早晚微有霜冻,呼吸可见白雾,江茴督促着师雁行和鱼阵换上夹袄。 如今天气冷了,也不好再叫胡三娘子步行送鱼阵去上学,难熬不说,看着也不像话,便坐车去。 家里又买了两头牲口,如今已有三头了。 平时两头用来拉磨,研磨卤味粉料,另一头单独养起来,预备着家人出行。 总不能一旦有人外出,作坊那边就放了空。 江茴每每盘账都会照常唠叨,“多了两张嘴,开销也大起来……” 牲口吃得比人多多了,虽不吃肉,可时不时也要喂些上好豆渣,或专门购置草料,如此方能膘肥体壮。 师雁行就笑,“瞧你这财迷样儿,幸亏没听你的话买马。” 江茴脸一红,头也不抬,“去你的!” 之前添置牲口时,江茴就说,如今师雁行好歹也是能跟知县大人打交道的掌柜了,又要入商会,再坐骡车总觉得有失身份,不如买匹马来。 “世人多浅薄,少不得以外物取人,该有的体面还是有的好。” 师雁行心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就如今咱们满打满算千来两银子的积蓄,买什么马呦! 江茴自己却挺有劲头,还抽空问了郑平安一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要买就买差不多点的,驽马还不如不买。 可但凡好点的马匹怎么也得三位数,额外还要雇佣专业马夫伺候,并配置上等草料。 “那畜生都精着呢,且挑剔!你若总把它们跟骡子关在一处,保管闹起来!” 得,还得有单间牲口棚。 这么林林总总算下来,头一年光在一匹马身上就得大半千银子! 师雁行早有预料,也不沮丧,反倒安慰江茴,“真到了那个境界再买不迟,这会儿强行置办了,也只叫人说咱们浅薄。” 就好比刚刚年薪百万,就迫不及待巴望劳斯莱斯了。纵然攒攒钱咬咬牙能买得起,后续却也养不起。 古代的宝马,现代的豪车,本就是上流社会富豪们的专属玩具。 “师父,藕片切好了,肉馅儿也调匀了,您这会儿就过去吗?” 三妹敲了敲门,在外间问道。 天冷了,正是吃藕的时候,前儿卖菜的送了一大筐来,昨儿师雁行就炖了一大锅莲藕排骨汤,也给县学那边送了一回。 县学那边已经开始烧炕了,空气干燥,难免上火。莲藕健脾益胃,清热生津,很适合这时候吃。 听说是南边运来的,比本地的沥州藕要更清甜一些。 师雁行尝了,果然不错,内里雪白,做熟后细腻绵软,一点儿渣滓也没有。 其实师雁行本人更喜欢吃脆藕,口感比较丰富突出,尤其做个醋溜藕片、荷塘月色什么的,和其他配菜相得益彰。 但这玩意儿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买着什么吃什么吧。 都好吃。 还剩下许多,饶是有泥巴裹着也新鲜不了多久,索性都炸成藕夹。 藕夹内部填充的肉馅儿其实没什么特别的配方,不过加些葱姜之流,相当通用,包饺子、攒肉丸子、煎肉饼都好。 若再讲究些,想让肉馅儿更细腻的,还可以往里面打一个鸡蛋,炸熟后口感更紧致。 师雁行炸了一大锅,把先捞出来控油的那一批趁热分成几份送人。 “三娘子,时候差不多了,顺便把鱼阵接回来吧。” 胡三娘子应了,略一收拾就往郑家去。 如今她天天接送鱼阵,郑家上下都对她十分熟悉,老远见了就打招呼,又请进去吃茶。 郑义亲自见了她,又托她传话。 “告诉你们掌柜的,明儿去茶楼聊聊上回的事。” 回去的路上,鱼阵就拽着胡三娘子的袖子闻个不停,小狗儿似的。 “好香呀!” 我怀疑你偷偷吃好吃的了,但我不说! 胡三娘子就笑,“掌柜的炸了藕夹,专等你家去吃呢!” “要配浓浓的小米粥!”鱼阵马上说。 孩子大了,有主意了,隔三差五就点菜。 回去一看,果然是小米粥,把鱼阵乐坏了。 我跟姐姐想的一样哎! 金灿灿的小米粥里加了红枣和山药丁,厚厚的米脂堆了一层,沿着碗边细细啜几口,香! 熬粥要一次把水加足,中间最好不要再开盖子,保证香味不散,如此方能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最忌讳临时补水,不然香味大打折扣。 这就极其考验经验和手法。 藕夹塞肉油炸,好吃归好吃,极容易腻。 额外再用焯水的菠菜叶、豆腐皮丝、胡萝卜丝和粉条凉拌的杂和菜,浇上浓浓的蒜醋汁儿,顶上泼一勺辣椒油,凉透了一吃,酸辣鲜爽,美得不得了,再没什么油腻不油腻的话。 胡三娘子传了话,顺便把郑母托她带的一大罐藕粉交给师雁行。 “说是南边来的好细的粉儿,先用几勺温冷水和一和,之后再加热水,得使劲儿搅和,若喜欢还可以加些葡萄干儿之类的干果。” 师雁行乐了,“有日子没见这个了,既如此,今儿就冲几碗吃吃。” 北方莲藕不多,藕粉就更稀罕了,好些北地人一辈子都没接触过这玩意儿。 师雁行果然冲了一回,众人都眼巴巴围着看。 原本一点粉末,看上去平平无奇,可没想到加了开水拼命搅动后,竟逐渐成了黏糊糊亮晶晶的一团! 包括胡三娘子在内的许多人都有些嫌弃地后仰。 这,这能吃吗? 怎么看着跟大…… 鱼阵直接喊出来,“大鼻涕!” 众人:“……” 果然还得是你! 江茴啼笑皆非,伸手往她脸蛋子上轻轻拧了把,“胡说八道。” 鱼阵捂着腮帮子不服,小声嘟囔,“就是大……唔!” 江茴直接上手捂嘴,“不许说!” 住口! 还让不让人吃了? 师雁行笑得不行。 什么都有喜欢不喜欢的,也不知大家吃不吃得惯,师雁行就每人分了一点。 三妹等人有点惶恐,“这样金贵好东西,师父自己吃吧,给我们糟蹋了。” “就几口,尝个鲜儿。”师雁行道。 要做好厨子,就得多吃好东西,多感受不同的味道和口感,就好像作家多看书、画家多看景是一样的,要增长自己的见识。 这也是修行的一种。 藕粉味道非常淡,细细品味才能尝到一点清甜,师雁行仔细观察大家的反应,又问了几句,发现三妹这丫头的舌头还挺灵光。 她最清晰地说出了藕粉的特点。 有前途啊! 师雁行又问:“喜欢吃吗?” 三妹犹豫了下,最终决定实话实说,“是我没福气……” 黏糊糊的,感觉好奇怪啊! 果然她还是更喜欢利索点的东西。 师雁行哈哈大笑,“行,以后就这么实话实说。” 倒是江茴和鱼阵感觉不错。 前者以前在家就吃过,习惯了,后者是什么都不挑,估计只要师雁行送过来的,活虫子也能往嘴巴里塞一口试试。 其余众人感想不一。 次日师雁行去见郑义,果然是商会的事。 她新做了一份抹茶蛋糕卷,里面填充的奶油馅儿也是抹茶味的,双重快乐。 “大官人不来一块?” 郑义看着那一大片绿,脸上也隐隐发绿,“年纪大了,受不得这个。” 上了年纪本就觉短,如今他连红茶都少喝了,这会儿若真 塞下这玩意儿去,保管睁眼到天明。 师雁行遗憾地收回手,自己当他的面吃了一大口。 唔,快乐! 郑义:“……说正事。” 年轻真是招人恨啊。 最近郑义没闲着,抽空和商会的几位老朋友见了面,提到想举荐师雁行入会的事,众人反应不一。 之前他就告诉师雁行,加入商会的人不少,但大多数只是挂个名儿,偶尔跟着喝口汤,真正能参与决策的仅有八位。 分别是郑义和那位同日去知州府上赴宴的粮商庄老板,开药行医馆的老会长,开兄弟酒楼的大小王掌柜两位,专卖胭脂水粉等女子之物并各色闺中用具和秘药的刘翠兰刘掌柜。 另有一位开石料、木器家具城的,一对开古玩店的夫妻档。 这两组虽入了商会,但前者不大爱与人交际,好像另有门道,加入商会只为不被针对,平时轻易不会表达喜好。 而那对夫妻档做的是当铺古玩买卖,听说有做官的亲戚,消息很灵通。 县城的市场毕竟有限,有能力玩古玩的也少,故而两口子一直努力往上走,如今县城和州城生意各半,大有往沥州靠拢的架势,已经不大瞧得上小小五公县了,也很少直接掺和这里面的事儿。 师雁行细细听了,当时就觉得这个构成挺有意思,基本涵盖了衣食住行玩这几个大项。 邀请师雁行入会不难,但单纯那样完全没有意义,郑义真正想做的是在那八把椅子中间再添一把。 如此一来,商会原本的实力对比将会瞬间失衡,相当于削弱了原本几位成员的权力,众人的反应也必然会很激烈。 郑义道:“我和庄掌柜自不必说,自然一力赞成你入席。 刘翠兰油滑,后面两家如今只看重州城,都不愿意轻易得罪人,原本想弃权,但我与庄掌柜游说过后,至少会有一家同意。 至于老会长,他年纪大了,儿孙不大争气,急需有人支持,应该也不会反对。” 他没说那兄弟酒楼的大小王掌柜,师雁行也没问,没必要问,肯定是铁板钉钉的两票反对。 因为对方恰恰就是之前被自己抢了县衙节礼供奉的聚云楼! 一师兄田顷还亲自去砸过场子…… 原本都在餐饮界,就是直接竞争关系,早前师家好味势单力孤,王家兄弟自然不放在眼里。 可如今眼见着师家好味起来,还顺势挖走不少高端客户,由不得他们不敌视。 若非之前主簿王德发栽赃陷害失败了,王氏兄弟自己都要来这么一手,先防患于未然! 新仇加旧恨,又是直接竞争关系,如今师雁行还想入商会争权夺势,王家兄弟不骂娘就有鬼了。 师雁行倒是想得开,既然是同行,对上是到晚的事,或者说打从她抢了县衙节礼那日开始,两边就已经对上了。 和气生财,这话是对买卖双方说的,落在同行之间万万不可能。 你和气,人家只会当你软弱好欺,下回必然变本加厉。 照郑义提供的情报来看,就算王家兄弟反对,那些中间摇摆人投出弃权票,至少也能打个平手。 万一再多一票赞成,师雁行成为商会第九人就稳了。 郑义说:“问题不大。” 他这些年也不是白混的。 师雁行没着急说感谢的话,“大官人如此尽心竭力帮衬,那我要回报些什么呢?” 郑义对她固然有欣赏,但她绝不认为单纯一份欣赏值得对方这么用心。 她快人快语,郑义也不藏藏掖掖,“我要你来日全力保举我为下任会长。” 章节目录 第109章 入会 “我要你来日全力保举我为下任会长。” 这是郑义开出的条件,前提是他帮师雁行跻身为五公县商会第九人,拥有正常决策权。 师雁行很满意。 如果郑义能当会长,对她和师家好味都是百益而无一害,即便对方不说,以后她也打算这么干。 “击掌为誓。” 师雁行主动伸手。 “啪!” “啪啪!” 三击掌过后,郑义语气复杂道:“你我相差四十岁,我再干二十年就顶天了,届时你羽翼丰满正值壮年,倒是正好接班。可转念一想,届时只怕这小小五公县已不在你眼中,索性不说也罢。” 年轻啊,太年轻了! 真是令人嫉妒。 师雁行笑着谦虚一回,“大官人说笑了,即便来日你退,还有大公子呢。” 协议已成,郑义也不继续绷着,索性往大圈椅里一靠,长长吐了口气,松弛着身体道:“事到如今,你倒揶揄起我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还差些火候,将来啊,说不得要靠你照应喽!” 干什么都需要天分,而天分这种东西实在玄妙,不是说你能干了,生的崽子就一定能行。 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不假,但龙未必生龙,凤也未必生凤! 郑如意什么都好,就是太温吞太绵软了些,做个守成之主绰绰有余,若想指望他开疆辟土? 做梦去吧! 郑平安倒有几分他的风采,胆大心细,敢想敢干,很有一股闯劲儿,也拉得下脸、放得下身段。 奈何那小子圆滑忒过,打着没玩够的幌子混到现在,半个蛋也不下! 两年前郑义曾抓着他打了一顿,逼他说真话。 郑平安无奈,便道:“我与大哥先后成亲只差了三年,若马上生孩子,堂兄弟未必谁比谁大。倘或我后来居上,却将大哥置于何地?” 兄弟阋墙乃内乱的征兆。 郑义当时就愣了。 他是实在没想到,看似大咧咧的小儿子竟有这样细腻的心思,不由又是叹又是骂。 “混账!你把老子当什么人,把你大哥当什么人!” 造化弄人啊,若这小子是长子,他还愁什么! 见郑义松手,郑平安一骨碌爬起来,“您和大哥自然是好的,大嫂也是好的,可世事难料,人心难测……” 万一他的担忧成真,先于郑如意生下儿子,照郑母疼他的劲儿,又是长孙,必然爱屋及乌,第二个孙子的处境可就尴尬了。 事实证明,郑平安的担忧是对的: 有寿是现在的长孙,却不是郑如意的第一个孩子,在他之前还有一个夭折的女婴。 又或者郑如意顺利生了长孙,可兄弟俩的儿子年岁差不多,外人会不会起心思?孩子长大后自己会不会起心思? 长此以往,谁敢保证日后不变心? 难得如今他和大哥关系亲厚,实在不想冒那样的风险。 人心是经不起考验的。 正好柳芬怕疼,他也没玩够,索性就往后拖几年。 等以后想生了,跟有寿的岁数也拉开了,至少十年之内不必担心内乱。他们好好养,若来日有寿真不是这块料,他再托自家儿子上去不迟,老郑家也不至于后继无人。 当然,这些话师雁行不知道,甚至郑母也不知道,是独属于郑义和郑平安爷俩的秘密。 师雁行只知道郑平安外粗内细,也曾不止一次惊讶在“多子多福”“开枝散叶”的老思想禁锢下,郑义竟纵容郑平安至此,却不晓得两人已有过这般推心置腹的谈话。 月末就是商会例会,成与不成就看那天了。 因郑义提前打了招呼,那位木器、石料城的掌柜和当铺古玩买卖的夫妻档也破例到会,其他常在五公县内的人自不必说。 除聚云楼、汇云楼的大小王兄弟之外,所有人都知道今天的主题,故而听郑义当众提出要推举一位新人上桌时,不管是否同意,都表现得很平静。 “我反对!” 大哥王江率先拍桌子。 他娘的,反了天了,之前抢自家买卖这笔账还没跟她算,如今竟要骑到老子头上来? 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二弟王河紧随其后,“我也不同意!” 王江黑着脸道:“什么师家好味,什么后起之秀,听听,郑掌柜莫不是昏了头吧?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不过一时撞大运给她折腾起来,这就想跟咱们平起平坐了?” “就是!”王河身体健硕,体型倒比哥哥还大出来一圈。 有弟弟捧哏,哪怕没人附和也不冷场。 王江环顾四周,见众人沉默不语,便知郑义必然提前通气了,当即冷笑一声,又继续道:“在座诸位谁不是风里雨里摸爬滚打抢出来的,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虽说要以老带新,可总不能因为谁一点私心就坏了规矩,乱了辈分!” 私心…… 看似无意,骂的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 “女人家家的,本就该老老实实在家相夫教子,到年岁找个人家嫁了便是,她头一个便是没规矩!乾坤颠倒牝鸡司晨,迟早要乱!” 刘翠兰喝茶的动作一顿,从茶杯上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脸上的假笑也不那么流畅了。 自顾自演讲的王江没看见,还在滔滔不绝: “纵然她有些小聪明,可年岁、出身摆在那儿,能有多少斤两?” “在座的诸位谁不比她大几轮?怕不是吃的盐比那黄毛丫头吃的饭都多,论理儿在外见了,当她爹都有余,如今怎么了?你们竟甘心跟个丫头片子称兄道弟了?” 是人就好面子,而人一旦有了钱,则加倍好面子。 不得不说,王江这番话确实戳中了某些人的软肋。 是啊,纵然师家好味对我家买卖不构成威胁,可她才几岁? 一个小丫头罢了,若她果然入会,岂不是要与我们这些老前辈平起平坐? 简直,简直不成体统嘛! 她要是来了,岂不要证明我们这些老货不中用? 前头几十年还不如人家一年做的…… 郑义时刻注视着众人的反应,一点姿势调整,一皱眉一垂眸都没逃过他的眼睛。 旁边的庄掌柜从桌子下面轻轻碰了碰他。 不妙啊。 原本说通了的那家夫妻档此时竟犹豫了。 如果不能在第一次提议时就凭“以多胜少”的规矩通过,后面夜长梦多,万一王氏兄弟四处游说,保不齐要发生什么变故。 倘或师雁行不能按照设想尽快入会,必然少不了王氏兄弟的针对,岂非平白遭祸? 不能这么着。 郑义端起茶盏做了个样子,在心中飞快打了下腹稿,才要开口发言,突然见桌子对面的刘翠兰娇笑出声,语出惊人道:“我同意。” 满室寂静。 众人先是一愣,似乎一时间没听清她说了什么,回过神后都齐刷刷扭头看去。 王氏兄弟脸上黑得仿佛能挤出水来,“你说什么?” 刘翠兰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怒气,盈盈一笑,眼波如水,“王大爷没听清么?我说,同意那位师掌柜入席。” 她已年近四旬,容貌也不算一顶一,眼睛似乎小了点,鼻子大约矮了点,嘴唇好像也厚了点,甚至脸部线条也不大圆润。 但偏偏就是这些单独拆开看都不算美丽的五官,凑在一起竟有种浑然天成的动人。 一种野性莽荒的美。 刘翠兰的突然表态是谁都始料未及的,会场上竟出现了一段可怕的沉默。 王河性格冲动,早已怒不可遏,将直接站起来,撸着袖子就要往她那边去,“臭娘们儿!” 沉重的大圈椅轰然倒地,发出惊人的巨响,将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郑义拍案而起,厉声喝道:“王河你做什么,想当着我们的面知法犯法么?” “住手!” 一直好像死了一样的老会长终于出声,很不高兴地往桌上一拍。 见王河置若罔闻,老会长也有些不快,“小王掌柜!” 他知道自己年事已高,偏子孙不怎么争气,俨然后继无人,下头便有些人渐渐不将自己放在眼中。 可王河竟当众不给自己面子,实在可恶。 王江见势不妙,忙上前将弟弟拉回来,低声道:“二弟,何苦跟个女人一般见识。” 这女人可不是善茬子,手里不知攥着多少人的把柄,别的不提,她闭着眼都能说出这满城男人谁不行! 你说你招惹她作甚! 王河兀自不服,鼻孔往外喷着粗气,又对刘翠兰放狠话,“要不是老子不打女人,早一拳出去了!” 刘翠兰一个女人能入席,自然也不是善于之辈,闻言只是冷笑,“好个高风亮节的王掌柜,以前没打过不成?” 早年兄弟俩出来闯江湖,便是靠着王河这一双拳头震慑一众宵小,甚至连人家的家眷也不放过。 只是如今他们也算县上的名人,便有意抹掉不怎么光彩的过去,轻易不动手了。 被当众掀老底的王河眼睛一瞪,还要再闹,那边老会长却已摔了杯子。 “干脆今日就吃散伙饭!还弄得什么商会,传出去惹人笑话!” 见他发怒,众人这才出声打圆场,又有人出去安抚王氏兄弟。 刘翠兰翻了个白眼,撇着猩红的嘴唇啐了口。 什么东西! 别打量你们兄弟私底下干的龌龊老娘不知道,前儿你们那相好的还来我店里买秘药呢!另一边。 江茴也知道今天是商会碰头的日子,虽说之前听师雁行讲郑义十拿九稳,可结果出来之前,总难安心。 从早上起来她就一颗心砰砰直跳,坐立难安,想盘账吧,算了一通才发现还是那一行,索性丢开手不管了。 “姚娘子,”她跟姚芳说了声,“你先看着家里,我有点事去找飒飒一趟。” 胡三娘子、姚芳和李金梅三人各管一处,时长轮班,今儿是姚芳管作坊。 姚芳应了,又问要不要自己陪同,被江茴拒绝。 江茴脚下生风,先往本部去,谁知被李金梅告知不在。 “太太来迟一步,掌柜的约莫一刻钟之前还在哩,此时怕是已经到了分店啦。” 江茴只好又赶去分店,进门一瞧,对方正坐在桌边跟熟人唠嗑,十分闲适模样。 江茴:“……” 你还真有心思耍啊! 见她急匆匆过来,师雁行忙住了话头,过来问道:“家里出事了?” 江茴憋了又憋,到底还是别别扭扭道:“你就不担心?” 师雁行失笑,亲自给她端了杯果子茶来,“担心啊。” 江茴看着她稳如老狗的手,“骗谁呢?你就这么相信大官人?” 师雁行在她对面坐下,“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主要是担心也没用嘛。” 现在她还不是商会成员,唯一能做的只有耐心等待。 说到信心,确实有,还挺多。 郑义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既然决定今天出手,要么十拿九稳,要么再拖也不会有多大改变。 而且一旦开口,他就自动站到了王氏兄弟酒楼的对立面,只能死磕到底。 娘儿俩就这么坐在店里等,眼睁睁看着夕阳西沉,天边漫开火一般炽热的云霞,红的,紫的,美得惊心动魄。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见一辆马车嗒嗒驶来。 在分店门前停稳后,郑义先从上面下来,紧接着又是一个年纪差不多的矮壮男子。 那人竟很自来熟,先将师雁行打量几眼,然后便笑着拱手向前,“师掌柜,大喜呀。” 师雁行和江茴抓着的手一紧,继而一松。 成了! 郑义亦是笑道:“恭喜恭喜,今儿师掌柜可要亲自下厨请我们吃一顿,不然实在说不过去。” 又向师雁行和江茴介绍,“这便是我之前提及的庄掌柜,没得说,自家人!” 两边相互见过,庄掌柜笑道:“百闻不如一见呐,惭愧惭愧,枉我虚长几十岁……日后都是一家人,一家人。” 师雁行顺势谦虚一回,又说:“此处逼仄,不是庆贺之处,还请两位轻移尊步,本部包厢里早备好了……” 一色菜蔬都是齐备的,肉也提前腌制好了,只等她亲自下锅。 若成了,自然是庆功宴; 就算不成,也是给郑义和庄掌柜的谢礼,浪费不了。 此役获胜,郑义下任会长的算盘就算打响了,整个人红光满面,活像年轻了好几岁,闻言便打趣道:“听听,师掌柜早就胜券在握啦!” 师雁行跟众人笑了一回,又奉承道:“有您和庄掌柜亲自出马,哪儿有不成之理?” 好话谁都爱听,况且今天一番明争暗斗自不必说,郑义和庄掌柜前期游说也确实出了大力,这份夸奖和感谢他们受得住。 众人说笑一回,果然往总店吃席去了。 章节目录 第110章 合作 “你还别说,昨儿那死鬼……” 女人脸上混杂着羞涩和快意,拉着刘翠兰说话,越往后声音越低。 刘翠兰含笑听着,脑袋越挨越近,最后两人齐齐爆发出一阵得意的笑。 “男人嘛,就那么档子事儿……” 时候还早,店内客人不多,刘翠兰边与旧客说笑,边漫不经心往门外暼,突然就跟个年轻姑娘对了眼。 那姑娘约莫十三四岁,身量高挑,容颜清丽,身后健壮女仆手中还提着巨大的食盒。 她也看见了刘翠兰,主动展颜一笑,微微颔首示意。 刘翠兰一怔,下意识也点了点头。 然而,下一刻就见对方提裙子进店,直奔自己而来。 “敢问可是刘掌柜?”那姑娘笑盈盈道。 冲我来的? 刘翠兰忽然福至心灵,“师雁行师掌柜?” 说来也怪,两人之前分明没见过,可现在却对对方的身份深信不疑。 见师雁行点头,刘翠兰瞬间明白了她的来意。 “请跟我来。” 师雁行跟着刘翠兰往深处去,边走边不动声色地打量。 据悉,刘翠兰名下只有这一处产业,但占地甚大,连着八个铺面都被她陆续买下打通。 向左右看时,一道又一道幽深的门廊不断向外延伸,仿佛电影中的经典循环镜头,永无尽头。 连成一片的铺面大致分为两个经营范围,东半段是相对正常的各类女子和幼儿用品,大到衣裳首饰,小到针线荷包,娃娃的虎头鞋虎头帽,应有尽有。 而西半段的内容则有些难以启齿,要么是极端暴露的情趣内衣和床笫用品,要么就是男欢女爱的助兴药物。 因为售卖内容有些与众不同,外界对刘翠兰褒贬不一,经常有读书人从外面经过时大骂世风日下,骂刘翠兰不知检点。 尤其是男人们,对刘翠兰简直是既爱又恨,往往嘴上与众人一并唾骂,私底下却又巴巴儿跑来,央求她再卖两粒能让自己大展雄风的小药丸…… 这一系列买卖利润极大,但一般人还真做不来。 “请坐。” 师雁行跟着刘翠兰穿过大半个铺面,来到后方雅间,才一进来就闻到了十分清雅的熏香味。 抬头一瞧,一色红酸枣枝家具分外齐整,墙上挂着名家字画,角落的仙鹤衔芝铜香炉袅袅散出白色雾气…… 乍一看,不像什么情趣用品商店,反倒像是哪家闺秀的会客之所。 两人分别落座,师雁行就说:“昨天听郑大官人和庄掌柜说了刘掌柜的义举,今日特来道谢。” 若非刘翠兰突然倒戈,郑义和庄掌柜必要多费唇舌,结果如何尚未可知。 刘翠兰本欲让丫头上茶点,可瞥见对方带来的大食盒后就改了口,“上茶。” “倒也不是什么义举,”她倒不急着表功,“只是看不惯姓王的那两个蠢货罢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反正就算她不同意,王家兄弟也不会和颜悦色。 师雁行没想到她言辞如此犀利,当场就愣了下。 啊这…… 你这上来就给我整不会了。 短暂的沉默后,师雁行继续道:“无论初衷为何,但您确确实实帮到了我,这情分我记着。” 又转头对胡三娘子抬抬下巴,后者立刻提着食盒上前,将里面的各色点心一一摆出。 “自家做的,您尝尝。” 先是如今风头正盛的虎皮蛋糕卷,有抹茶、原味和香橼三种口味,圆滚滚的厚片之间都用油纸隔开,乖乖坐在盘子里的样子很讨喜。 另有几种口味的蛋挞攒了个八宝盒子,再就是一个单独的奶油果酱小蛋糕。 刘翠兰微微挑了挑眉,颇感兴趣的样子,主动拿起一旁的小叉子来吃,动作十分娴熟。 “师掌柜大约不知道,我也时常打发人去买呢。”刘翠兰插了一块浅黄色的香橼虎皮卷,先微微低头闻了闻,这才满意地放入口中。 可惜竟很容易使人发胖,她并不敢天天吃。 奶油中加入了香橼汁,蓬松细腻的蛋糕胚里也有磨碎的香橼皮,很好的冲淡了奶油本身的甜腻,给人的感觉非常轻盈清爽。 “是我的荣幸。” 师雁行眼睁睁看着刘翠兰伸出舌尖,轻巧地将唇边蹭倒的一点奶油舔走,不自觉面红心跳。 饶是她阅人无数也不得不承认,刘翠兰身上有种非常原始而野性的美,由内而外散发着性感。 这种长相的女人非常容易受到非议,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会有各种黑锅频频从天而降,偏偏她从事的又是这种颇具话题性的业务。 但刘翠兰似乎对这一切毫不在意,见师雁行面颊微红,她非但没有收敛,反而吃吃笑起来。 师雁行:“……” 遭不住,遭不住,性感姐姐是真遭不住。 “其实最初大官人来找我时,我是有点不痛快的,只是答应了不反对。” 刘翠兰的坦率超乎想象,她看着师雁行圆润而丰盈,满是稚气的脸庞,心情十分复杂。 同为女子,你才多大年纪?为何就有这么多人要帮助你?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跌跌撞撞走了这么多年才有今时今日的地位,你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竟也想与我平起平坐! 那我过去这么多年的努力算什么呀? 刘翠兰没有否认自己那一刻的嫉妒,甚至是嫉妒中混杂的一点损人不利己的快意。 真不想让你走得这么顺畅! 师雁行对刘翠兰的坦率既惊讶又喜欢,“那后来为什么又同意呢?” 她心中隐隐有猜测,此时却更希望听对方亲口说,也有借助答案看对方意思的想法。 “一来么,就是方才我说的,姓王的那两个王八蛋使我不痛快,”刘翠兰伸出两根手指比了比,干脆利落道,“所以我也要叫他们不痛快。” 什么“牝鸡司晨,乾坤颠倒”,当着我刘翠兰的面说这些,岂不是对着和尚骂秃驴? “二来,”刘翠兰忽然直勾勾看过来,“我有私心。” 或许是因为同为女人,刘翠兰忍不住把心里的话都倒出来。 感谢也好,怨怒也罢,都不要紧。 她进商会实属不易,就因为是个女人,非议、诋毁和质疑从未远离。 她迫切的需要同盟。 是一起对敌的同盟,也是分担攻击的工具。 当时刘翠兰就在想,如果商会中多了一个比自己更小的女掌柜,那些人针对的矛头是不是就不再是自己? 她是人,是人就有喜怒哀乐,哪怕嘴上再说什么不介意,每每听到那些没来由的恶意和中伤,也会难过。 我自问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老老实实做买卖而已,凭什么这样对我? 凭什么是我? 有那么一瞬间,刘翠兰觉得自己如此算计一个孩子无耻又卑鄙,可又很快狠下心来。 不不不,对方可不是那些懵懂无知的少女,她有心计有能力,是她自己主动闯进来的不是吗? 自己成人之美有什么不好? 她该感谢我,刘翠兰这么想。 昨晚她一宿没睡,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报复的快意,说不清道不明的期盼和担忧,如一大壶乱七八糟的花果茶打着旋儿冒着热气,浮浮沉沉。 刘翠兰既想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片子知难而退,又迫切地希望她能坚持下来,成为自己牢不可破的同盟。 “多谢刘掌柜以诚相待。” 师雁行忽然笑起来。 “你不生气?”刘翠兰问道。 我这可是明晃晃的算计啊! 拿你当枪使,懂? 师雁行笑笑,“你我非亲非故,我又有什么资格要求您不计回报的帮我呢?这样的利益交换不是很好吗?” 少点套路,多点利益,坦坦荡荡的,多好! 比起这种上来就承认“我确实曾想我拉你垫背”的坦率,她更怕口蜜腹剑。 刘翠兰瞅了她好一会儿,突然没来由的一阵轻松。 “对。”她笑起来。 这样直来直去就很好。 “那么刘掌柜,”师雁行的身体微微前倾,眼底浮现出某种让刘翠兰既熟悉又陌生的兴奋,“我们来谈买卖吧!” 她指了指对方手边吃空了的蛋糕盘子,“刘掌柜觉得这蛋糕滋味如何?可还配得上贵店?” 刘翠兰:“……” 原本师雁行今天来只为感谢,没想着谈生意,奈何对方太过坦率,令她完全无法克制本能。 多大的店啊! 多好的买卖啊!就她们坐下这么会儿,前面隐隐传来的脚步声就没停过,师雁行恨不得掀帘子出去算一笔帐,看一天能挣多少钱! 这么多雅间,每每有贵客出入少不得上点心吧?一天下来也不是小数目了。 既然咱们来日要在商会内“兴风作浪”,不如先从商业合作开始啊! 看我,看我这么大个合作伙伴摆这儿呢! 刘翠兰还真就跟她谈起来。 “你这些点心确实不错,我的不少大客也爱吃,可是忒贵了些……” 言外之意,你给我降价。 “姐姐也是做买卖的,自然明白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鲜牛乳、好蜂蜜、当季麦粉、上等江南绿茶、千里迢迢运来的香橼……这些可都明码标价。纵然我有心实惠,可如若真稀烂贱,您还敢入口吗?” 师雁行笑道。刘翠兰噗嗤笑出声,突然伸手掐了掐她的腮帮子,“小嘴真甜。” 姐姐…… 自己这年纪当她娘都嫌大,难为她还叫得出口。 师雁行:“……” 从来只有她掐别人的,如今终于是掐人者,人恒掐之。 一码归一码,在接下来的谈判中,两个女人都酣畅淋漓地展现了何为谈钱伤感情,你来我往不亦乐乎,谁也不肯先让步。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点心全部吃光,红茶也换过两壶,仍没分出个高低来。 两个口干舌燥的女人面面相觑。 师雁行觉得这么下去不行,突然有了另一个想法,“不如这样,我在贵店寄卖糕点,而同样的,贵店的手帕、荷包、香袋等物件也可以摆在我的两家店内售卖。” 刘翠兰确实心动,却不肯轻易松口,“我虽只这一处,却足可顶外面八、九家……” 师家好味才两间! 亏,亏大发了! 师雁行笑道:“确实,单就展示空间来说,我那边确实差了点,但还是那句话,卖的多,赚的多……” 刘翠兰微微摇头。 我还是亏呀。 师雁行并不着急,“刘掌柜可知道今年县衙的中秋节礼用的谁家?知州杜大人的夫人做寿,正中蛋糕来自何处?” 刘翠兰的呼吸都有瞬间错乱。 是了,这些变动她也有所耳闻。 “苏北海苏大人已与我签订了春节节礼文书,我完全可以在里面多加一份专给女眷的薄礼…… 除此之外,每至逢年过节,师家好味都会向数十位贵宾赠送节礼…… 刘掌柜,不知这些能否补足我们两边店铺差异?” 章节目录 第111章 年礼 提着食盒去,带着合同回,一出一进赚翻了。 江茴对师雁行这种见缝插针谈生意的行为渐渐趋向麻木,甚至觉得早晚有一天她不带点好消息回家才反常。 只是说到这个合作,难免有些不好意思,“那位刘掌柜卖的货,怕是不好办吧?” 难不成要消费金额前十名贵宾免费赠送情趣内衣、金枪不倒丸之类? 师雁行笑得前仰后合,“你想什么呀,人家也卖正经东西。对了,给你的!” 江茴茫然接过她抛过来的大包袱,打开一瞧,一张脸瞬间涨得通红。 “这,哎呀你真是……还开着门呢!” 她慌忙往四处看,做贼似的搂着那一包“姨妈巾”往卧房内走去,脚下踩了风火轮一般。 是的,就是姨妈巾! 初步签订合作文书后,师雁行就要起身告辞,刘翠兰叫住她,神秘兮兮问:“可来了月事?” 师雁行坦然摇头,没有一点不好意思。 后世的姑娘们可能十二三岁就来月经了,之前师雁行也曾担心过没有姨妈巾怎么办,可经过她的观察和询问,发现大禄朝女子初潮普遍出现在十五六岁。 回想师雁行小时候,她们那代人大多出现在十三四岁,短短几十年就有如此大的提前,显然跟经济高速发展后造成的人体营养过剩有关。 当然,也有部分医者和生物学家认为得益于一代代人的基因不断强壮、进化,厚积薄发。 无论如何,显然古代人的生理还没有那么早熟。 师雁行暗道侥幸的同时,又觉得在这种初潮晚、人均寿命低的背景下的早婚早育非常割裂…… 言归正传。 当时刘翠兰就啧了声,瞅着她的眼神越加复杂,“还真是个黄毛丫头。” 他娘的! 走的时候,刘翠兰就塞过来一大包东西,“哝,见面礼,拿回去给你娘用吧,你还得过两年。” 说完,推着师雁行出门。 师雁行晕晕乎乎上了马车,这才打开包袱瞅了眼:单个油纸包的长条,拆开后是对折的布袋,略有点厚度,中段有明显内凹弧度,前后两头四角有扁而宽的长带子。 另有一根腰带式样的长布条。 师雁行消化片刻后恍然大悟:这就是古代版的高档姨妈巾嘛! 她啼笑皆非,哪儿有用姨妈巾做见面礼的! 虽然很实用就是了。 江茴也没想到师雁行青/天白/日大大方方丢过来一包这玩意儿,惊得整个人都要烧着了,缩到卧房后又忍不住打开一片细细端详。 师雁行挺好奇,跟进来问:“这个如何?” 江茴脸红红,诚实道:“人家这个做得确实好。” 女子来月事非常麻烦,穷苦人家买不起月事带,便直接在那几日横在炕上挺尸,屁股底下铺一层黄土,又脏又废。 略讲究些的,便用布条子中间夹上草木灰,佩戴后就能进行小幅度运动,不耽搁洗衣做饭。 可那月事带是反复使用的,次数多了之后…… 总之就是很不好。 但刘翠兰送的这一包不仅剪裁更贴合人体弧度,竟然还有侧翼和后翼! 小翅膀哎! 单纯从形状来看,已经非常接近后世的姨妈巾了。 江茴将包袱小心收好,“之前也曾听人说她家的极好,似乎还曾有人拆开过,说是有木炭什么的,用的时候没什么味道。” 就连柳芬之流的大户女眷都用这个的。 师雁行:“那你之前怎么不用?” 江茴瞥了她一眼,摇头道:“如今你总算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意思了。” 这种月事带无法反复使用,而一片就要好几文,一天又要好几片,寻常人家如何开销得起? 想着如今家里宽裕了,江茴怕师雁行又说自己小气,便抢道:“习惯了……再说,如今我也不大远去……罢了,不说这个,你打算怎么弄?” 见她脸红得滴血,师雁行笑了笑,顺势转移话题。 “她家不少绢花、梳子等日常器物,我准备在店里备一些,尤其是母婴室,也要放一点这种月事带,以备不时之需。” 时下女子多盘头,美则美矣,但额发、鬓角等短发碎毛多的部位很容易乱。而北方多大风扬尘,除非乘车坐轿,等闲女眷都不爱抹头油,不然一出门就糊一头,灰突突一层还拍不下来。 因此需要经常对镜调整,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记得随身携带工具。 若店里有,就很加分了。 “再者快到年底了,一年一度的新春佳节,礼不厚点说不过去。我准备把咱们店的几个招牌攒个大礼盒,额外再加一份男女用具,由刘翠兰那边承担。” 女士送寝衣和月事带,这个不用不好意思,是个女的就要用,好用就完了。 男士么,贸然送寝衣有些过界,就用点精力丸之类的通用补药,自己不用也可以送给长辈。 这年头,谁家没几个虚的? 江茴听得小脸儿通黄,“这行吗?” 就没听过送这些的! 怪羞人的。 而且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衙门会拨款吗? 听上去就很不正经啊,咋往朝廷报! 师雁行笑道:“刘翠兰说了,只要能搭上这条线,她白给!” 官府的人多有钱呐,若能有机会得到他们的青眼,搭点东西算什么! “不能白给!” 正说着,鱼阵放学回来,大老远就开始抗议。 师雁行和江茴噗嗤一笑,探身一瞧,就见个毛团子蹬蹬冲进来,一边跑还一边吆喝不能白给,活脱脱一只小铁公鸡。 如今昼短夜长,太阳落得早,差不多申时刚过就擦黑,气温骤降。 小孩儿不抗冻,这几日江茴就翻出斗篷给鱼阵披着,跑起来斗篷在背后高高鼓起,大风筝也似。 师雁行顺手给她解了斗篷,又揉揉热乎乎的小脸儿,“哦,为什么不能白给?小管家婆。” 这小东西也是个财迷,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数零花钱玩儿,学会写字后闹着要了个小本本,也跟江茴似的天天记账。 然后一个月三十天都不带变的,像极了“抄写三十遍”。 鱼阵脸蛋变形,含糊不清道:“要,要挣钱的!” 江茴请胡三娘子吃了碗热炒面,又见她还是两件厚单衣,虽知道她不冷,却仍忍不住跟着打哆嗦。 胡三娘子在对面小桌坐下,一边吃炒面一边笑道:“太太不必担心,我们以往练功时,冬日打赤膊也是有的。” 师雁行和江茴发出整齐的吸气声。 屋子里弥漫开炒面的香气,是一种非常淳朴厚重的味道,鱼阵馋得够呛,“我也想吃。” 炒面,顾名思义,炒过的面粉,最好用当季新麦,干锅炒到微微泛黄,会变得更细腻更香醇。 平时用大坛子封口,饿了就挖几勺用热水一冲,方便又管饱。 家里的炒面还加了糖和芝麻,格外香甜,营养也丰富。 裴远山那边有一坛子。 他爱熬夜看书,经常肚饿又抹不开面儿叫人准备吃的,关键是诗云等人厨艺有限,实在不大好吃,便自己冲一碗热腾腾的炒面,又香又浓,很受用。 师雁行去冲炒面。 被鱼阵一嚷嚷,她也有些肚饿,索性多冲几碗。 江茴去里面取了月事带,分给胡三娘子几条,让她也带给姚芳和李金梅。 “你们日常出入,没有这个怕是不便。” 胡三娘子挠头,“多谢太太记挂,只是……” 她们常年练相扑,体脂率太低,月事来得很少。 “拿着吧,日后都在企业福利里。”师雁行端着炒面回来,“如今你们到底不做那行了,回头请个大夫,好好把把脉,把些个陈年旧伤都顺一顺。” 相扑手受伤就如家常便饭,前儿变天,她还听李金梅说膀子疼呢,都是以前的旧伤。 胡三娘子笑着应了。 再没有比这更熨帖的东家了。 不同为女子,绝对想不来这么细。 几天后,今冬第一场薄雪飘然而至。 这场雪来得突然,白日尚且晴空万里,晚间就突然起了风,早起推门一瞧,白茫茫一片。 鱼阵趴在窗口欢呼几声,眼巴巴瞅师雁行,“姐姐,好大雪!是不是不能上学去了?” 师雁行毫不留情地戳穿小东西试图逃学的伎俩,一开口简直比外面的西北风还要凌冽。 “不大,放心吧,哪怕天上下刀子,三娘子也能给你安全送到了。” 什么大雪,就薄薄一层,三妹等人上去一踩就露出地砖来了。 话音刚落,胡三娘子就在外面舞棒子了,简直虎虎生风。 半空中尚未降落的雪片和地上的雪沫被纷纷卷起,好似白龙乘风起,好不壮观。 鱼阵跟着叫好,叫完又觉得不妥。 嗨呀,还得去上学啊! 拎着霜打茄子似的鱼阵下炕,催着她自己挽袖子洗了脸,师雁行对三妹道:“今儿若有好羊肉,买些来,鱼也多要几条,晚间吃锅子。” 天冷之后,就有专业的羊贩子从关外回来,专门卖上等好羊肉,肥而不膻。 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不吃锅子说不过去。 三妹脆生生应了。 三四岁的小孩儿自理能力有限,鱼阵洗完手脸,衣袖和领口也都湿得差不多,但师雁行和江茴从没阻止过。 “挺好,去换衣服吧!” 师雁行敷衍道。 得到肯定的小姑娘蹦蹦跳跳跑走了,又去自己穿衣裳,穿完了再去给娘和姐姐检查,或是中场求助,要求帮忙拽拽裤腿什么的。 最近天冷,师家好味上了锅子,吃得人不少,一时连自助选菜都靠后了。 师雁行还挺乐得见到这种场面,毕竟火锅弄起来可简单多了,只要提前几天炒好一大锅火锅底料,平时简单备菜即可。 先去两家店转了圈,师雁行直奔县衙,准备跟苏北海商议年礼单子。 之前只是定了合约,但具体内容还没说,苏北海的意思是让她先试着拟几套单子报上来。 年底事忙,苏北海不得空,负责接待的是另一位官员。 对方看了单子,十分不解,“这日常用品若干是何物?造价几何?” 师雁行长叹一声,做忧愁状,“诸位大人们忙了一年,实在辛苦,朝廷固然体恤,到底地广民多,未必能一一照顾得到。苏大人又清廉,上行而下效,只怕有的老爷们……我们这些老百姓看了心疼啊! 忙了三百多日,总不能叫老爷们年都过不好,这是民女和另外一位掌柜孝敬的,并不必耗费国库开支。 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事,就是老爷太太小姐少爷们常用的家常之物,想必大人也不会反对的。” 底层小官小吏日子确实不好过。 苏北海明面上不贪,也不许下头的人随便收受贿赂,家口少的还行,但凡家里人多些的小官小吏,或是有点小病小灾,就那么点儿银米,正经养家都难。 那官员听了,瘦长脸上露了点笑模样,“不怪大人赏识你,难为你这般知情知趣,也晓得体贴上官。” 师雁行又说了好些奉承话,试探着问他家中多少人口。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官员虽不是什么正经上牌面的,但却是审批礼单的头一道关卡,提前打点好了事半功倍。 那官员一听,就知道这是要暗中给自己送礼。 他忙往四周看了一回,故意大声道:“使不得,我衙门上下皆是一体同心……” 一边说,一边却比出七根手指头。 师雁行了然。 这是七位主子。 事后苏北海接了下头递上来的单子,见后面十分糊弄,直接就给气笑了,“去把师掌柜请来。” 师雁行也知道苏北海不像那些小官儿好糊弄,被问及时就老实回答,“人都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有爹有娘有儿有女,也得一一照应。 朝廷给的是朝廷的体面,大人给的是大人的体恤,自然是了不得的好东西,民女没什么大本事,可也想略尽一点绵薄之力,少不得弄些日常必需之物。大人别看那些东西不起眼,可确实有用的……” 苏北海抬手止住,又端起茶盏抿了口,从上方似笑非笑道:“本官不吃这碗糊涂汤,本官问什么,你只答什么。” 衙门上下都等着这点东西过年他不是不知道,来点实用的也行,总比之前聚云楼弄的那些华而不实又费钱的好。 但他知道这个小姑娘时常有惊人之举,不能以常理度之,必要提前问明白了才放心。 师雁行一脸诚恳,“月事带,十全大补汤。” 苏北海一口茶喷了出来。 师雁行暗中哇了声。 大人,您失态了呀! 外面伺候的人破天荒听到苏北海近乎失控的低吼,“简直荒唐!” 章节目录 第112章 面对 潘夫人将那道鸡汤煨豆腐丝看了一回,用手背在盆壁上试了试冷热,扭头往夜色中看了眼。 微烫,相公也差不多该回了,正好吃。 “那香煎肉圆放远些,”潘夫人指挥着布置,“早起我见老爷似乎有些上火,肉还是少吃些。” “夫人,”一个丫头急匆匆敢来,低声道,“到前头二院了,只是听人说老爷今儿发了好大的火,这会儿还气呼呼的。” 潘夫人忙问为什么。 那丫头便凑近了耳语道:“好像是那位师掌柜来商议年底节礼的事,也不知说了什么犯忌讳的话,惹得老爷很是骂了几句,外头当值的人都听见了呢。” 师掌柜?那不是个很精明的姑娘么,之前老爷还曾说过类似夸赞的话,怎么会…… “老爷!” 门外传来问候声,熟悉的脚步迅速逼近,又疾又重,显示主人确实正在气头上。 潘夫人来不及多问,先叫人将桌上的卤肉撤了,以免苏北海见了生气,又挥退丫头,自己亲自去门口迎接,“老爷。” 院子里起了灯,橙红色的光晕照在苏北海死死板着的脸上,眉宇间的大疙瘩投下一片阴影,尤其显眼。 人在心烦的时候是听不得唠叨的,潘夫人没像平常那样嘘寒问暖,只是沉默着帮他更衣洗漱,又亲自布菜。 “老爷辛苦了,先趁热吃一碗,暖暖肠胃。” 她将还冒着热气的鸡汤煨豆腐丝轻轻摆到苏北海面前,放下的时候小拇指垫在碗底和木桌之间,另一侧落下才抽出。 整个过程中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看到熟悉的爱吃的菜,苏北海的气似乎消了些,嗯了声,举起勺子才要吃,突然又不知想到什么,脸上隐隐发绿,啪的一下将勺子丢回碗中,溅起一篷浅金色的鸡汤水花。 “哼!还吃什么吃,气都气饱了!” 潘夫人被他的突然发作惊了一跳,不过知道这气不是冲自己来的,倒也不怕,只回首命人上前收拾,自己软声劝慰道:“老爷在前头操劳,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只唯有一点,身子是自己的,那些人再混账,气一回过去也就罢了,何苦伤身?” 苏北海憋了半日,偏此事又不便对外言说,这会儿听夫人一通温声软语,顿时找到倾诉途径,禁不住啪啪拍着桌子道:“伤身,何止伤身!简直是岂有此理!” 潘夫人朝心腹丫头使了个眼色,对方会意,迅速带着一干侍候的人下去了。 她们都经过严苛的训练,行走间悄无声息,宛若游魂,几息之内便如潮水般悄然褪去。 没了外人,苏北海不再忌讳,当即将白天的事说了,然后又拍桌子,“简直无法无天,我竟不知裴先生到底看中她哪一点!” 拍得多了,手疼,更气了。 潘夫人惊得半晌合不拢嘴,一时连安慰都忘了。 她听见了什么? 月事带?! 这也是能拿到明面上说的么? 苏北海还在疯狂中,“此何等污秽之事,她竟堂而皇之说出来,若非碍于裴先生的颜面,我早……” 污秽之事…… 潘夫人骤然回神,放在膝盖上的手突然紧了紧,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起来。 她知道这种事不好拿到明面上说,可亲耳听同床共枕多年的丈夫这般辱骂,心中难免不自在,好像胸口被人拿针用力戳了下似的。 她甚至不知为什么不自在。 苏北海没注意到潘夫人的变化,或者说,他只想发泄,觉得没必要在意,也根本不想在意。 他只是头疼。 之前苏北海单纯以为师雁行是个天生狡黠的商人,谨小慎微,可自打摊开了跟裴远山的关系之后,她竟很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胆子更大三分,活脱脱一个性情顽劣的孩童! 若换做旁人,苏北海今天早一通大棒打出去了,可偏偏是裴远山的弟子,叫他跟捧刺猬似的,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 还是那句话,裴先生到底看重那混账什么! 任意妄为吗? 等苏北海骂完,气也消得差不多,这才重新举箸。 潘夫人骤然回神,也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问了句,“那老爷打算如何处置?” 说起这个就心烦,苏北海顿觉鲜美的鸡汤也味同嚼蜡起来。 他皱巴着脸没好气道:“还能如何,骂一通,撵出去,驳了就是!” 说完,又有些意外地看向潘夫人,“你问这些作甚?” 以前只要他不说,潘夫人从不主动过问前头的事。 潘夫人想了一回,“她年少无知,又是那般出身,何曾知道利害得失?难免言语轻狂,老爷何必与她一般见识? 且又是裴先生的爱徒,俗话说,小儿子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如今他们有师徒的名分,便是半个父女,又是最小的,难免偏疼。若闹得太僵,反倒像咱们故意为难似的,落了裴先生的面子。” 苏北海嗯了声,十分赞同,“便是如此。” 若非因为这个,今儿师雁行早横着出去了! 好歹顺顺当当吃完了饭,夫妻俩躺在炕上准备歇息,见苏北海没生气,潘夫人又试探着说:“其实她小孩儿家家的,未必有什么坏心,不过赤子心性,想来也是日常见多了,又不知道轻重,才这样乱来。” 苏北海皱眉看了她一眼,觉得她今天着实反常,“难不成你还觉得她好?” 怎么唠唠叨叨个没完了! 他这辈子都不想再说这事儿!潘夫人心头一跳,下意识否认,“自然不是,只是想着衙门上下日常奔波,确实辛苦,那个补汤什么的……” 苏北海陷入沉默。 过节给下属发补汤什么的,着实荒谬!若传出去,衙门的人成什么了?一把子银样镴枪头吗?! 可若是不走衙门的账,私下里悄悄儿进行,大家势必要念他这个知县的好。 “你看着办吧!”苏北海懒得去琢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索性一发甩给潘夫人,“只私下进行,别传出风声去。” 说罢,翻身睡去。 潘夫人应了,也跟着躺着。 可奇怪的是,她没有睡意。 潘夫人盯着上空的床幔看了半日,毫无睡意,又悄悄翻了个身,盯着苏北海的后脑勺看起来。 她有点不舒服。 但她不知道为什么。 次日,伺候着苏北海用过早饭后,潘夫人就命人喊了师雁行来。 曾经师雁行数次试探都吃了闭门羹,后来另辟蹊径送匾打通苏北海的关节后,也没再试图攻克后宅。 说起来,这还是她们第一次见面。 潘夫人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举止舒展,眼神坦荡,真不像是寻常农户出身。乍一看,比她见过的官家小姐们也不差什么了。 “坐吧。” 潘夫人转达了苏北海的意思,大约是补品什么的可以送,但十全大补汤之流实在太过露骨,传出去也不雅,最好换点别的。 师雁行笑道:“果然是大人和夫人爱民如子,这个不难。” 滋补的东西多着呢! 是药三分毒,其实十全大补汤什么的能不喝还是不喝,换成有滋补功能的食材更好。 说完这些,潘夫人也没急着撵师雁行走,只留她吃茶。 师雁行乖乖喝。 但喝过三碗之后就灌不下去了,肚子涨。 估计再这么下去要失态。 三碗不过岗的师掌柜决定开门见山。 “夫人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潘夫人迟疑片刻,话到嘴边又觉得滞涩,脸上也热辣辣的。 跟个头回见面的姑娘说那些,是不是不大合适? 怪臊人的。 因迟迟不见潘夫人开口,师雁行观她神色,揣度其心意,尝试着问:“夫人是不是想说月事带的事?” 潘夫人的脸几乎瞬间就热起来。 她有些惊讶地看着师雁行,仿佛在问,你竟就这么说出来了? 师雁行笑笑,“都说天地分阴阳,人分男女,此乃天意,而月事和产育一般,也都是老天爷的意思,既然是天意,又有什么难以启齿的呢?” 潘夫人张了张嘴,想说那样污秽的事情……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名地,她坐得更直了一点。 师雁行隐约能猜到潘夫人的心思。 哪怕到了科学高度发展的现代,月经羞耻仍尚甚嚣尘上,更别提天圆地方的封建社会。 师雁行是自信而非自负,她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本事可以扭转几千年来的陈规陋习,也没有以一己之力对抗整片历史浪潮的勇气和能力。 她只想活着,好好活着。 如果能在活着之余做点儿什么,就更好了。 “夫人,民女有一点想不通。”师雁行说。 “讲。” “为什么十全大补汤之流可以有,月事带却连提都不能提呢?” “荒唐!”潘夫人的脸又红了,心脏砰砰直跳,眼睛也微微睁大了。 她觉得眼前这个姑娘有点疯,“那样的事怎好……” 她说不下去了。 她既觉得师雁行是在装傻,又觉得对方不可理喻,这难道不是一代代人传下来的规矩么? 就跟渴了要喝水,饿了要吃饭一样,哪有什么为什么? 师雁行本就不指望能通过嘴炮扭转几千年来根深蒂固的思想,她没有继续追问,只是对着潘夫人笑,很恭顺的笑。 但潘夫人却莫名觉得,那份笑里藏着某种很可怕的力量。 师雁行换了个话题,“大人和夫人素来体恤百姓,想必也知道下头的官吏日子并不好过。其实民女并非天生反骨,只是由己及人,想着既然朝廷为官员发放俸禄时都想着家中女眷,这就是一视同仁的意思……” 官员每月领俸禄的同时,妻子也会领到一份等额月俸,这是命妇的待遇,潘夫人也不例外。 所以听师雁行这么说,潘夫人就跟着点头。 这倒是。 若是朝廷的意思,下头的官员自然该学着做,谁也挑不出错儿。 这么讲的话,倒是说得通了。 日常节礼就算了,可年礼丰厚,既然有单独给男人们的补药,自然也该给女眷们点什么。 但潘夫人还是觉得月事带不太好。 “送些胭脂水粉,或是鲜亮点的布料也就是了。” 师雁行就想让江茴来听听什么是真正的何不食肉糜。 “夫人,恕民女直言,下头的女眷们可以不描眉画眼,甚至不穿新衣裳,但却不能没有月事带。” 底层小官的俸禄很低,家中人口少些的倒还好,但凡子女一多、老人生病,就很容易捉襟见肘。 官员好歹还能隔三差五有点油水捞,但那些吏员就是真没办法,肥差就那么几个,一个萝卜一个坑,大部分人只是表面风光,实际上没半点好处。 都说男主外女主内,那是屁话。 饭都吃不上了,都是外! 好些不入流的小官儿家的女眷尚且要自己做点儿什么贴补家用,吏员更不必提,妻女基本都要找活儿挣钱养家的。 可一旦来了月事,在外的要请假,少不得扣钱;在内的又不好动,难免耽误事儿。 潘夫人出身不错,娘家虽算不得大富大贵,可也有良田数百亩,衣食无忧。 在师雁行说这番话之前,她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会有人用不起月事带。 一直到师雁行离开,潘夫人还有点回不过神。 怎么会呢? 外面雪景正好,潘夫人素来爱赏雪,可今天却罕见地没了心情,满脑子都是方才师雁行说的话。 “夫人,窗口冷,捂个手炉吧。” 丫头捧了一只热乎乎的手炉上来,外面的布套子都是绣花缎面的。 “你在家时用过月事带么?” 或许是今天被师雁行按着头说了许多遍,再提这三个字时,潘夫人忽然觉得没那么难以启齿了。 丫头羞涩一笑,“奴婢被卖时才五六岁,用不到。” 潘夫人也跟着笑,“是了,是我糊涂了,那你母亲如何,家中可还有长姐?” “都是贱命罢了,哪里用得起那等好物。”丫头浑不在意道。 真的有人用不起!潘夫人惊讶不已,“那怎么办?” “直接蹲在土坑上等过去,若非要起来做事,便用些草木灰、麦秸秆什么的……” 即便是后一种也不能随便用。 填装草木灰和麦秸秆不要布条么? 有那么一长条布,说不得也要几文钱,给爷们儿们缝个鞋面儿不好么? 弄脏了又要洗,不费水? 还有那麦秸秆,弄脏了怎么烧! 草木灰也是,平时要用来刷锅洗碗的,怎么能给女人作践。 其实师雁行对推广月事带一事没有多大把握,纵然同为女子,她也不敢肯定潘夫人能否共情。 对方毕竟是高高在上的官太太,自小家境优渥,下头的男人也好,女人也罢,不过蝼蚁,缺什么短什么,与她何干? 但她还是想试一试。 章节目录 第113章 烤豆腐 “如无意外,今年腊月初应该还会在城外施粥舍药,届时大家伙儿一并凑份子。你若爱动弹,自己去露个脸儿最好,若懒怠去,打发下头的人在棚子外面挂上师家好味的幡子也是一样的。” 说这话的时候,窗外正下着鹅毛大雪,郑义脱了厚重的貂裘,跟庄掌柜一起挤在师家好味包厢内小火炉边,一边说话一边警惕地看着铁丝网上的豆腐干和年糕。 师雁行在对面调酱,“要辣不要?” 两个半老头儿齐刷刷抬头,“要!”“不要!” 话音刚落,都眯着眼对视,看向对方眼神中充满鄙夷和不可思议。 郑义仰着下巴瞅庄掌柜,“不能吃辣算什么男人!” 庄掌柜嗤笑出声,半点不受激,“打量自己还是年轻那会儿啊?月初是谁拉不……” 他突然想起来对面还一个黄花大闺女,老脸微红,别别扭扭改口,“是谁捂着胃哼哼来着。” 两人相识小二十年,交情匪浅,互揭老底毫不手软。 师雁行装没听见的,只似笑非笑瞅了郑义一眼,分别往两人跟前摆了两个小碟和毛刷子。 “等会儿鼓包了自己刷。” 豆腐干和白年糕受热后会慢慢膨胀,外酥内软,刷酱吃特别香。 这两位今天本来是定年货来的,顺便说说商会历年施粥舍药的事儿,见师雁行一家三口在那儿摆弄小吃,就顺口问了句。 “这啥?” 师雁行也真是顺口回了句,“烤豆干、烤年糕,吃吗?” 庄掌柜跟她没见过几回,还有些放不开,但郑义就不同了,他直接就挑了个好位置坐下,还要撵走好友。 庄掌柜:“……” 你要不要脸啊? 于是他也不走了。 好容易铁丝网上一块豆干烤鼓包,原本平整的表面开始龟裂,伴着细微的“噗嗤”声,隐约喷出白汽。 郑义和庄掌柜看看彼此,不约而同举起筷子,然而下一刻,就被师雁行抢走了。 她直接夹着豆干往自己碟子里用力一按,红棕色的酱料瞬间淹没了近球形的豆干,顺着撕裂的纹理直往下流。 师雁行顶着四只老眼火辣的注视,鼓起腮帮子吹了吹,“呼呼,嘶,真香,唔,就是里面有点烫。” 郑义:“……” 庄掌柜:“……” 这小不要脸的! 师雁行对此毫不内疚。 只要我没有道德,就永远不会被绑架。 都说尊老爱幼,论老,我两辈子加起来怕不是顶你们俩。 论幼,未成年人怕过谁? 抢了豆干后,师雁行心情大好,又拿过小本本来跟他们确认年货数量。 风干鸡鸭若干,五香、甜辣的香肠若干,再有熏制的腊肉等。 有自用的,包装可以简单点。 有要送人的,说不得要来个精包装,最好再搭配些诸如卤味啊蛋糕蛋挞之类的拳头产品。 因不少员工要回家过年,师家好味从腊月二十七开始就只开半天,但她表示还可以接少量订单。 郑义张口就要蛋糕。 “过年嘛,来个团圆糕,圆些大些才好,要三层的,大年三十当日不成的话腊月二十九也行。” 庄掌柜也说要。 师雁行想了一回,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放,多烤几个蛋糕胚就是了。 左右他们都在城里,倒也不用担心配送和保管问题,就应了。 庄掌柜额外还要了几坛子泡椒萝卜丁和酸菜,“年前后少不得应酬,腻都腻死了,弄点爽口小酱菜吃吃正好。” 又嘿嘿笑,“我闺女有了身子,如今正爱吃酸的,那日我打发人从你这儿买了盘泡菜煎饺送过去,竟很受用。” 师雁行和郑义都道了恭喜,后者抱了一大罐油焖辣椒,配粥极好。 或是剁碎了与皮蛋同拌,加点醋,酸辣爽口,很下饭。 然后师雁行又向郑义下新一年的布料和缎带订单,向庄掌柜买新一月的粮食。 之前师雁行一直从另一家粮行进货,但入了商会后,庄掌柜表示可以给她更优惠的价格,并保证是当年新粮。 总有个先来后到,师雁行先去找了原来那家,问能不能更便宜。 对方大约是觉得师雁行都买了一年了,市面上应该也没有比他家更合算的了,就咬着没松口,只象征性地说若来日用的更多,还可以商量。 于是师雁行礼貌道别,转头就去找了庄掌柜这家不用商量的。 三人凑在一处你来我往互砍半日,又刷刷刷埋头写文书,并互为见证,当场签订新合同。 就这么会儿工夫,三方六份加起来数千两的买卖就达成了,还不用到处跑。 多省心! 师雁行看着墨迹未干的一摞合同,心想这就是热腾腾的GDP啊。 分别时,师雁行给两位商业合作伙伴兼忘年交包了好大一包豆腐干和年糕块,额外还有调制好的酱料,外加一罐自己煮的五香黄豆。 这玩意儿越嚼越香,下酒吃绝了。 庄掌柜道了谢,投桃报李,“过几日给你送些好牛肉来。” 师雁行惊讶道:“不是不让杀牛了么?” 作为重要生产资料,官方对牛肉买卖一项严苛,明文规定只有老牛和因意外死亡,或是重伤救治后仍不能恢复劳动力的牛才可以宰杀贩卖。 但老牛多难吃啊! 若等意外,又哪儿来那么多意外! 所以一直都有人打擦边,看牛长得差不多了,就故意弄点重伤。 衙门的人受了打点,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奈何人心不足,出事了。 年关将至,大家都想犒劳自己,许多平时不舍得买的人也会咬牙买点牛肉。 一来二去的,牛肉竟不够卖的。 于是那牛贩子就被金钱冲昏了头,一个月内连杀四头牛!报上来的原因还都是摔死的。 衙门里的内应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你这不睁眼骗鬼呢嘛! 好歹遮掩一下啊。 那厮转头就被人检举了,苏北海下令严打了一回,如今风头正紧,原本似是而非能卖的牛,那些屠户也不敢宰了。 郑义笑道:“你也不看看他是做什么的,只管等着吃便罢,怕不是还有鹿肉、狍子肉呢。” 庄掌柜南来北往贩粮食,自己就有好几个农庄,挑地处偏僻的里面偷偷养了不少牛,官府根本不知道。 人嘛,就是这样,钱赚到了就什么都有了。 官府?律令? 那都是限制一般人的。 庄掌柜嘿嘿一笑,十分得意,抄着手摇头晃脑地走了。 数日后,潘夫人又打发人来请师雁行,师雁行就估摸着是月事带有结果了。 “这份单子上的你准备月事带,这些准备些精致的荷包、香囊,用料考究些,不要对外张扬。” 第一份名单很长,都是日子不大宽裕的。 第二份则很短,大多是县衙内上三流的官员家眷,贸然送那等私密物件更像侮辱:难道我家连这点东西都买不起了? 师雁行没想到潘夫人这样配合,还考虑得这么周道,不禁又惊又喜,“多谢夫人成全,您真是菩萨心肠。” 潘夫人其实是个很传统很典型的封建女子,相夫教子没有怨言,连忤逆丈夫的话都不能讲。 但她是一个女人,一个不好不坏的女人。 所以哪怕她想不通师雁行为什么要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可还是顺从本心帮了忙。 听了师雁行的奉承话,潘夫人笑了下,摇头叹道:“你真是个怪人。” 她做这些的本意是为了名声,为了自己的丈夫,但她想不通师雁行是为什么。 既然那些女人之前就买不起月事带,以后肯定也买不起,自然指望不上她们养活买卖。 况且又不是师家好味的…… 师雁行反问道:“那夫人您呢?” 潘夫人脱口而出,“我跟你不一样。” “抛开身份,哪里不一样?” 潘夫人语塞。 是啊,若为讨苏北海欢心,她就该一早顺着他的口风说,何必再来偷偷管这档子闲事? 若果然为名,大可以大张旗鼓往善堂送些米面、棉衣,人人都能看得见,必然赞她。 直到师雁行离开,潘夫人还没想明白。 她好像觉得自己影影绰绰摸到点什么,却又没来由的恐惧。 临近年底,师雁行越发忙碌,又要各处送礼,又要制作年货,每天一睁眼就忙得脚不沾地。 但日益增加的销售额很好的抚慰了她的 身心。 转眼进了腊月,郭张村那边捎了赵先生的信来。 他在信中兢兢业业汇报了教学成果,还附带一张成绩单,师雁行很欣慰地发现几个班前十名中足有三分之二是女孩子,名次还都很靠前。 这才对嘛! 赵先生还说发现了两棵不错的苗子,其中一个就是之前因为家贫被迫退学的少年。 “若得持之以恒,三五年内便可下场一试。” 能出个秀才也好啊! 师雁行很高兴,根据成绩排名兑现奖励。 县学资助的三人选得不错,日后成就且不论,都还知道感恩,进到腊月后就先后送了鸡蛋来。 穷人家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节礼,所幸家家户户都养鸡,耗费少、产出高,平时不舍得吃,光等送人或卖钱。 这些鸡蛋还不知攒了多久呢。 师雁行把风干鸡鸭等年货也备了一份给他们。 读书是极费脑力的事,营养得跟上。 结果过了几天,孟晖就又提了一串儿鱼来。 “日常资助已足够,实在是无功不受禄,太过奢靡易消磨斗志。” 他穿着洗得泛白还打补丁的旧棉袍,脸冻得通红,手上几只鲜红紫涨的冻疮分外刺眼,却没有一点儿不好意思。 “这么冷的天,你自己下河摸的?” 师雁行惊讶道。 孟晖点了点头,不卑不亢道:“我家临河,平时也会摸些鱼虾贴补家用。” 说完,行了一礼,深一脚浅一脚踩着雪走了。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师雁行再一次想,他一定会有出息的。 腊月二十八一早,郭苗要回郭张村,临走前还问师雁行等人,“掌柜的,你们今年真不回去过年了啊?大家伙儿说好了要做杀猪菜呢。” 江茴笑笑,“前儿已经回去烧了纸,就不回去了。” 这里就是她的家了。 送走了郭苗,师雁行倒来了兴致,“说起杀猪菜,咱们也要一头整猪好了!” 炖个大猪头,弄点猪蹄冻,灌上血肠,来个炖酸菜,美得很! 稍后果然找相熟的肉贩子买猪,那人就笑,“师掌柜忒也想一出是一出,如今肉紧俏,不提前十天半月说哪里来得?” 师雁行自动过滤这些,“到底有没有吧。” 还不许人一时兴起了? 那人:“……有。” 每年总有那么几个突发奇想临时要猪的,他都有经验了,必会多预备几头。 就算这几天不杀,年后正月里也多得是人吃肉。 晌午一过,漫天飞雪,厚重的云层遮天蔽日,伴着鹅毛大雪,几步开外就看不清人影了。 师雁行去县学给裴远山等人送年货,感觉简直跟西出玉门一样惊险。 田顷笑她不要命了,转头就挨了宫夫人几下。 师雁行给大家拜早年,还得了几个大红封。 见还是这几个人,师雁行下意识问:“三师兄还没到么?” 田顷叹气,“谁说不是呢!保不齐是近来风雪交加,堵在哪里了。” 宫夫人也有些担心,倒是裴远山老神在在的。 “他不是要保人平安么,这点算什么。” 师雁行心想,您老若是说这话的时候别一个劲儿往窗外看,我就信了。 家去后少不得炖肉煮菜,光各类荤素丸子就炸了好几盆,一派繁忙景象。 次日用过早饭,师雁行准备再去县学送些炸货,若裴远山他们懒得弄饭,有这些配着热粥就能糊弄一顿。 县学也放了假,瞧着冷冷清清的,走好久都见不到一个人,师雁行都有点不习惯了。 快到裴远山的住处时,远远就见瘦身成功的田顷站在屋前空地上,面北背南,努力仰着脖子看什么。 看啥呢? 师雁行本能地顺着他的视线往斜上方瞅,沿途扫过长而尖利的晶莹冰凌,房檐下的燕子窝,还有那被大雪覆盖的厚重房顶,以及上面的一个…… 嗯? 一个屁股? 章节目录 第114章 干饭 鉴于这个角度的屁股真的很罕见,师雁行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随着马车行进,那“高空置物”也越发清晰。 不知是嫌累赘还是真的不怕冷,那人只穿了单裤配短皮袄,这个姿势就使得轮廓线条很明显。 哪怕师雁行的眼睛距离目标足有三几丈远,也能依稀分辨出应该是年轻人……挺翘的臀部。 听见动静的田顷回头,看见师雁行后也不出声,只指了指房顶。 被大雪覆盖的房顶很滑,又有巨大的倾斜,在上面作业的人最好不要分心。 师雁行点头,伸手比了个三。 田顷点头。 然后两人就肩并肩站在一处,一起仰头看屁股。 那屁股,不对,那人先将一片区域内的积雪推开,蹲着扒拉许久,掀开瓦片,将里面干裂的泥层剥去,顺便抠掉发霉的麦秆,然后一层层换上新的。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半蹲起来,单手撑着膝盖,扭头往下一瞧,就见地上多了位少女。 看着年纪不大,穿一身藕荷色缎子袄,容颜俊俏,正眉眼弯弯冲自己笑。 “小师妹?” 方才他就听见细碎的脚步声了,只忙着做活,没顾上回头。 师雁行莞尔一笑,“风这样大,上面不冷吗?” 柴擒虎顺手从旁边抓了一捧雪擦手,束着的短袄下显出劲瘦的腰。 “这算什么,有太阳呢。” 他好像确实不太冷,师雁行甚至能看到他透着麦色的红润的脸,以及脑袋上呼哧呼哧冒出的热气。 他脚尖一勾,从一旁的雪堆中挑起一把铁锹,忽而大笑,“下雪喽!” 话音未落,竟铲起房顶积雪,劈头盖脸朝田顷砸去。 未曾设防的田顷被砸了个正着,有几团碎雪干脆顺着脖领灌进去,冰得他嗷嗷直叫。 “柴有度!!” 柴擒虎放声大笑,鬓边炸开的几撮卷毛毛也跟着抖啊抖。 师雁行顺手帮田顷拍了两下,看他气呼呼跳脚的模样,禁不住噗嗤一声。 田顷木着脸看过来,将来不及收敛笑容的师雁行抓个正着。 他幽幽道:“小师妹……” “多大人了还打雪仗,”宫夫人从窗内探出头来笑道,又朝房顶上喊,“有度,莫要贪玩,快些下来,那样高,怪吓人的。” “很快很快!”柴擒虎笑够了,果然开始正经干活,很快就将房顶积雪铲了个干净,然后竟不用梯子,直接踩着房檐,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地。 他得意地抬起下巴,露出一点尖尖的小虎牙,琥珀色的眼睛亮闪闪的,满脸都写着求夸。 旧时房屋都高,房顶距地面足有三米多呢,这一手功夫也实在很该夸一夸。 于是师雁行便很捧场地鼓起掌来,像无数次夸赞鱼阵那般赞道:“三师兄真棒!” “好说好说!”柴擒虎笑嘻嘻拱手,跺跺脚,将鞋边沾着的积雪震落。 师雁行失笑,“好端端的,怎么上去铲雪了?” 雪已经停了,又是斜房顶,晒几天也就化了,不必担心会被压塌。 “今儿早起发现房梁上有一处沁了水珠,我就想着必然是顶上哪里漏了,左右无事可做,就上去修补了,免得日后外头下大雨,里面下小雨。” 柴擒虎丢下铁锨,顺手帮师雁行提了篮子,率先开门示意她先行。 “唔,好香好香,今儿有口福啦! 师娘觉轻,今儿雪化,顺着屋檐下这些冰溜子滴滴答答的,不弄下来接下来几日都睡不好。” 等人都进了屋,柴擒虎才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抬手将那些冰溜子敲下来,稀里哗啦碎了一地,好似白玉坠地。 断裂的冰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十分美丽。 胆大心细,师雁行暗赞。 柴擒虎才进门,就被宫夫人往脑门儿上戳了一指头,笑骂道:“没大没小的,偏闹你师兄。” 柴擒虎乖乖任她戳,又扭头对师雁行道:“小师妹稍坐,我去去就来。” 说罢,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进了他和田顷住的屋子。 师雁行莫名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很快,里面就传来田顷的尖叫,紧接着就是一连串川味怒骂,“龟儿子……” 柴擒虎放声大笑。 师雁行扭头看宫夫人,宫夫人微笑,“兄弟几个闹惯了。” 不用说,一定是有度把拔凉的手插到老二脖子里去了。 裴远山被他们闹得看不下去书,只好叹了口气放下,又斥责道:“不成体统。” 话虽如此,声音不大,眼底也带笑。 饶是他心胸开阔,被贬至此也难免郁郁,佳节能有贤妻爱徒相伴,足可解八分愁绪。 宫夫人又留师雁行吃午饭,师雁行想了一回,对跟来的胡三娘子道:“也罢,难得三师兄到了,我在这里陪一陪,你回去告诉我娘一声儿,我用过午饭后再回去。” 大年三十儿,亲人和师门哪边都怠慢不得。 胡三娘子应了,临走前还被宫夫人塞了红包,倒把她弄得不好意思。 又过了会儿,焕然一新的师兄弟二人先后出来。 大约田顷已经报了仇,柴擒虎的发带都被揪掉,一头卷毛乱糟糟炸着,跟头小狮子似的。 头发真多啊,妥妥发量王者。 他读书,他中秀才,哎,他还不脱发! 师雁行看了一眼就笑得停不下来。 柴擒虎有点儿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又从怀里掏出发带,一端咬在嘴里,两手胡乱将头发拢了几下,含糊不清道:“我随我爹。” 都是卷毛。 柴母每次生气骂柴父时,翻来覆去就一句话,“卷毛子老狗!” 骂他就是卷毛小狗…… 柴擒虎好像对自己的头发也有点没招儿,胡乱抓了几把就缠起来,好大一把在脑后炸着,很有些粗犷。 诗云正在厨房带人操持年夜饭,闹得人仰马翻,时不时还有糊味飘过来。 师雁行就对这边的晚饭很担心,觉得自己来送东西真是来对了。 她把篮子打开,露出里面满满当当金灿灿一片,“这是藕夹,土豆夹,萝卜丸子、豆腐丸子、肉丸子,哦,那是虾滑,虾肉斩成泥做的,冻好了,吃的时候稍微化一化,丢到火锅里滚一会儿就能吃。” 胡三娘子临走前还从马车里拎出另一个食盒,里面装的是蛋挞、肉脯和各色蛋糕卷,还有一个圆蛋糕。 供奉也好,年后招待客人也罢,都简单又体面。 再加上之前送过来的鸡鸭、腊肉腊肠等干货,厨房杀手也能勉强置办一桌年货了吧? 柴擒虎刚来,看什么都稀罕,这个瞅瞅,那个看看。 “之前二师兄信里就跟我炫耀来着,可馋死我了!” 师雁行笑着将各样都夹出来一点,装了一盘递给他,“你天南海北的走,还怕吃不到各处好东西么?” 柴擒虎笑嘻嘻道谢,捏了一只萝卜丸子就往嘴里丢,一嚼,油汪汪一泡,十分鲜美,便竖大拇指。 “东西多是多,却未必吃得惯!” 他老家关中一带,后来柴父去西南做官,这才遇见了裴远山。 前段时间跑去两广,半游学半做买卖,才到没几天,二话不说起了一身疹子,偏吃又吃不惯,足足瘦了好几斤。 后来找了个好大夫,也不给正经吃药,就是灌什么苦哈哈的药膳汤子,说是有湿气…… 田顷刚揍了小师弟,这会儿听了又心疼,伸出满是油花的手去捏柴擒虎的胳膊,“瞧瞧,都瘦成什么样儿了!” 柴擒虎刚换过衣裳,哪里能让他得逞,蹭一下往后跳开半步,含糊不清道:“你自己都瘦了多半个……” 又凑到师雁行身边,小声道:“昨儿晚上乍一见,险些没认出来,还以为他病了……” 人突然暴瘦能有什么好事儿? 当时柴擒虎就差点哭出来,又旁敲侧击他是不是得了什么大病。 田顷本来瘦身成功,还美滋滋等夸,结果就发现对方用一种非常悲悯的表情看着自己,顿时暴怒,按着就是一顿暴揍。 他的花拳绣腿还是柴擒虎教的,打自然是打不过的,就是闹着玩儿。 中午师雁行亲自下厨,扒拉着诗云他们折腾完之后幸存的食材用了,又拿带来的炸丸子做了个肉丸菜叶汤。 因柴擒虎是关中人士,师雁行还特意给他做了碗面,用的是混着肉丁的蘑菇三鲜卤子,额外泡了几根干荠菜,煎了个金灿灿的蛋盖上。 “我们老家有句话,叫上车饺子下车面,正好吃面给你接风。”师雁行往里浇了些醋。 柴擒虎惊喜非常,一口下去,差点掉下泪来。 这味儿太正了! 他得有小一年没正经吃过北方面食了,做梦都在想。 南方也有面,自然是不难吃的,但不一个味儿,越吃越想家。 外头的再好,怎么能跟家里一个味儿呢? 众人都笑着看柴擒虎难民也似的扒面,几口下去,惬意地吐了口带着浓浓肉香的白汽,意犹未尽道:“还缺……” 话音未落,师雁行就推过去两瓣剥好的蒜,笑道:“吃吧。” 十七、八岁的少年饭量惊人,上头的还没下完,吃进去的就消化了,简直就是永动机无底洞。 柴擒虎一个人抱着比脑袋都大的海碗疯狂干饭,一口气吃了三大碗才停。 众人也顾不上吃了,都乐呵呵看他吃饭。 别说,看胃口好的人吃饭,甚至比自己亲口吃还香呢。 师雁行问:“饱了吗?” 柴擒虎面汤都没剩一滴,砸吧下嘴儿,摸着肚皮认真道:“还缺点儿。” 众人笑,又去给他捞了碗,面条渣渣都用大抓篱捞干净,这才罢了。 一时饭毕,柴擒虎横在廊下大躺椅上挺尸,对着师雁行感慨道:“小师妹,救命恩人呐!” 就这么一顿饭,活过来了。 嗯,回家喽! 章节目录 第115章 红烧牛腩 用过午饭后,宫夫人给大家上了雪梨甜汤,笑道:“难得今儿人多,过年了,不如行令耍一耍。” 大家都说好,唯独师雁行嗅到不同寻常的气息。 看看,这就是文化人的消遣,高端大气上档次。 一般人吃饱喝足就来个划拳打牌吆五喝六的,人家不,要行令。 她估计要是外头天气好,水没冻住,没准儿就直接拉去后山小溪玩儿流觞曲水了。 裴远山极有兴致,往窗外积雪看了眼,“就以【雪】字为引,写雪却不可见雪。不拘诗词,不限格律,引用前人的要说明出处,或自己现作来也可。” 就是说,不能见“雪”这个字儿,但要求内容是写雪的。 师雁行就想原地退出。 太高雅了,玩儿不转,这个真玩儿不转, 谁知还没张口,裴远山充满鼓励的眼神就丢了过来。 孩子,你行! 师雁行:“……” 不,我不行! 这玩意儿鼓励没用啊师父! 您忘了我作的烂诗了吗? 您亲口说看过后倒尽胃口,吊根骨头狗都比这强! 因为那几碗面,柴擒虎对她印象极佳,龇着小虎牙道:“不妨事,我给你抄底。” 话音未落,裴远山的眼刀子就到了。 师雁行:“……我谢谢你这么光明正大筹备作弊啊。” 其实若在现代社会玩儿飞花令,师雁行不虚,真的不虚! 她很喜欢读书,别的不说,就那什么《诗经》《全唐诗》《宋词集锦》的,不说倒背如流,但也记得七七/八八。 以前大学那会儿大家也玩过类似的接龙,师雁行就没输过! 但是,但是! 她现在所处的大禄朝是个架空的朝代,历史上并不存在! 这也就意味着,师雁行脑海中的绝大部分诗词储备没有出处! 而她又有那么点儿廉耻心,做不到剽窃前人,当文抄公。 偏她又没长填词作赋这根筋,写出来的东西狗都不看。 同样是飞花令,别人只需要在脑海中扒拉,张口就来。 但师雁行还要多一道工序: 大禄朝所处的平行世界有这位贤者吗? 没有就不能说啊。 想到这里,师雁行下意识抬头看看队友兼对手们: 前任二甲进士兼京官儿,现任县学教授,写的好多诗词文章广为流传; 诗书世家的才女,十几岁时就有才名,被赞“不逊父兄”; 现任举人,脑子里的存货跟肚子里的一样多; 现任秀才,存货不明,但据说脑子极活,本地教育十几年土著…… 再看看自己,呵,外来商人,现任商人…… 被赶鸭子上架的师雁行硬着头皮来。 一开始那几轮还好,备选项俯拾皆是,众人也有意让她,专门挑那些冷僻的来说,师雁行顺利通过。 她就发现柴擒虎不去当气氛组可惜了,他真的好擅长鼓励人! “小师妹真厉害啊!” “小师妹竟然记得这句?我都差点忘了。” 虚假,但是受用! 师雁行被他夸得心潮澎湃,也有点飘飘然,一时忘形,然后就在第二十三轮时脱口而出,“千峰笋石千株玉,万树松萝万朵银。” 这两句一出,她就暗道坏了。 这边的历史上没有元稹这个人! 果然,众人听罢都是一怔,然后齐刷刷望过来。 裴远山又念了遍,重重点头,“好句,好意境,不知是哪位名家大作?” 这水平,一看就不是小弟子作的嘛! 师雁行心道,我从哪儿挖一个元稹送给你们哦。 她憋了半日,半真半假道:“其实是早前听我娘念过一回,她也不记不清什么时候在哪本书上见过,诗人名为元稹,许是未曾得志,又或许是化名。” “元稹?” 众人相互交流一回,确认从未听过,便都接受了化名的解释。 有如此才华者,岂会是无名之辈? 裴远山捻须颔首,又把那句念了几遍,仿佛在口中慢慢嚼过,将其中精华都拆开来吸收了,这才咽到肚中,意犹未尽道:“字好,意更好,可还记得整首?” 师雁行点点头,才要开口,柴擒虎就一下子从暖炕上蹿下来,“我去抄录!” 如此好诗,不记下来流芳百世可惜了。 “写的是南秦雪,帝城寒尽临寒食,骆谷春深未有春……”师雁行一行念,柴擒虎一行抄,语停笔收,酣畅淋漓。 柴擒虎低头吹干墨迹,又细细品读,感慨道:“既狂放又秀气,妙极妙极!” 感慨完了又笑,“我读了,还真觉得亲切。” 他就是关中人士,幼年随父亲去往西南做官,途径岭南一带,虽未尽览,但沿途风景早已记在心里,故而现在一读这诗便觉熟悉,好像又回家了似的。 干透后又呈给裴远山和宫夫人看,田顷也转到他们身后细观赏,“小师弟的字大有长进,俨然有些自成一家的意思。” 众人记性都好,听师雁行念了一遍便已记住,此时再三品味之余,也注意到柴擒虎的字。 果然自如其名,大开大合杀气腾腾,颇有降龙之兆、擒虎之势。虽脱胎于名家字帖,却已有了自己的气魄。 师雁行看了一回,也是盛赞。 柴擒虎摸摸鼻子,小得意,下意识挺胸抬头,脑袋上的小卷毛跟着抖了抖。 裴远山看着他笑,俨然看穿他显摆的小嘚瑟,但确实有进步,便不泼冷水。 “狂归狂,却好似比以前收敛些,更稳重了,倒没白出去。” 这小子以前就狂,但腹中空空,只是坐井观天、稚子无知的轻狂,叫人听了只觉好笑。 可这两年出去见了世面,又自己跑去南边做生意,虽然嘴上没说,想必也见识了人间疾苦,待人接物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还狂,但是实心儿的了。 师雁行看着他笑,“恭喜啊三师兄。” 别的不说,她是真挺佩服这些年纪轻轻就出门游学的。 以前看史书和名人传记时感触倒没有多深刻,而自从来到大禄朝后,师雁行才真正了解到何谓“游学”。 古人,或者说古代士人群体是真的会天南海北到处飘! 浪到飞起。 求学,赶考,为官赴任,遭贬……真就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了。 古时交通不便,信息不畅,想开阔眼界增长见闻?游学去吧。 想拜谁为师?游学到先生所在之地吧。 或者干脆就是“哎我听说哪儿哪儿挺好,游学去吧!” 你就看吧,但凡青史留名的文人墨客,没一个死宅! 那生平路线图画出来,绝对秒杀九成以上的现代人。 比如大名鼎鼎的诗仙李白,就曾干过“拐骗”迷弟杜甫遍寻名山访仙的活儿,中间还顺便提溜了另一位大名鼎鼎的“流浪汉”高适。 误上贼船的高适跟着俩人耗费大半年时光风餐露宿当野人,结果啥也没找到,然后还是杜甫先顿悟了,不干了! 所以你说文人柔弱吗? 百无一用是书生,好像是挺柔弱。 但野起来也是真野! 游学后再写文章,气象万千思维广阔,那绝对跟关家里闭门造车不一样。 大年三十日天黑得早,尤其又是个阴天,日晷都照不出来。 胡三娘子估摸着时间来接时,天都黑得差不多了。 天一黑,西北风就呜呜咽咽的刮,师雁行阻止了要送到门口的师父师娘,“回吧,又不远,明儿一早我还来拜年呢!还得要个大红包!” 众人就都笑。 柴擒虎自恃体壮,且今儿又是头一回见,难免亲热些,便代替大家送出来。 师雁行利落上车,从窗口探出脑袋来说:“今晚年夜饭你们将就些,明儿给你们送杀猪菜!” 柴擒虎早就看过厨房,闻言笑道:“够好了,都快被你送的东西堆满啦。” 前天庄掌柜果然给师雁行送了几十斤好牛肉,额外还有她主动提到的牛尾巴、牛下水、大骨头等物。 师雁行当日就片好了一大块,往雪地里一扔,怎么也得零下十度左右,一宿冻结实。 第二天连同炖好的土豆胡萝卜牛腩、牛骨高汤,另有一锅卤牛杂一起送来。 她是真不放心。 之前裴远山得势时,家中也是有厨子的,奈何人往高处走,后来他遭贬,那厨子不愿抛弃家人跟着“下乡”,就没人管了。 县学伙食就那样,做的也是本地口味,裴远山和宫夫人都吃不大惯,时常单独开灶,如今只是夫妻俩的陪房们兼任厨子,手艺实在堪忧。 就师雁行拜师几个月,俩人蹭蹭长膘! 牛肉薄片可以配着高汤涮锅子,随便扔点什么菜蔬都鲜。 高汤一时吃不完,可以留着反复加热,懒怠做饭时煮一碗干挂面就是上等佳肴。 牛腩锅里土豆和胡萝卜切开滚刀块,小火慢炖,边缘都烧化了,汤汁香浓。 都不是吹的,光那汤都能空口泡三大碗米饭。 两人又说了几句,柴擒虎忽道:“珍珠坠子,很衬你。” 师雁行一怔,抬手一摸,噗嗤笑了,“感情你是王婆啦。” 这不明摆着说自己眼光好嘛。 银子价廉,金子太过张扬,她今天戴的正是之前他送的那对小白圆珠耳坠子。 柴擒虎笑笑,向后退开两步,“时候不早了,回吧。” 马车吱呀呀走远,师雁行又挑起帘子瞧了眼,发现柴擒虎还站在那儿,便又伸手挥了挥。 路上遇见几个熟人,都是喜气盈腮,新衣新帽穿在身,问好的声音都比平时响亮。 “过年好哇!” “过年好!” 又是吃得饱穿得暖,太太平平的一年! 回到小院儿时,姚芳和李金梅早就把鞭炮、烟花摆好了,专等着放。 内外门窗也都换了新桃符,油漆剥落的地方也填补过,很有焕然一新的意思。 靠窗的大桌上摆满了各色糕饼点心,并鲜红的林檎果、南来的蜜橘、红柚等物,芬芳扑鼻。 另有各色炸货和整只的烧鸡、烧肉等,分量十足,俱都金灿灿的。 窗纸上贴了精致窗花,问过之后才知道竟是茴香亲手剪的。 师雁行很喜欢,看了又看,夸了又夸,把个小姑娘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三妹等人俱都换了新衣裳,拿了员工福利,也是喜气洋洋。 以前在家时,何曾想过有如今的好日子? 大部分菜都是提前备好的,师雁行不大用下手。 就是之前去送蛋糕时,郑家又让捎回来两条海鱼,三妹等人不会做,还是入夜后师雁行亲自清蒸了。 末了铺一层葱丝,再泼点热油就够了。 海鱼肉质紧实,刺少而腥味淡,清蒸最佳。 拨开鱼皮,雪白的蒜瓣肉赫然在列。 蘸一点鲜美的鱼汤,清甜极了。 过年必吃鱼,年年有余嘛。 江茴把鱼眼睛分给师雁行和鱼阵一人一只,鱼阵害怕,不敢吃。 “它在看我……” 再看你就把它吃掉嘛! 师雁行带头吃了,笑道:“清热明目的,勇敢的小孩才可以吃。” 吃鱼眼睛确实好处多多,就是老些人接受不了。 见她吃了,鱼阵二话不说就跟上,闭着眼睛往下咽。 咽下去之后还故意张大嘴巴给师雁行检查,“姐姐,我是勇敢的小孩。” 江茴见了,心情复杂。 管她亲不亲的,自己这个当娘的还是排第二呗。 大年三十守岁前半夜是不睡觉的,众人瞌睡了就轮流讲故事,或是击鼓传花,闹一阵,走了困劲儿就好了。 子夜前后,陆续听见有耐不住性子的人开始放爆竹,“噼里啪啦”之声不绝于耳。 手头宽裕的,买专门的烟花鞭炮,手头拮据的,便取了竹竿来烧。 密封的竹筒遇热炸开,也会发出类似的声响,这就是最原始的爆竹了。 县城里能买到的烟花花样明显比青山镇上多,转着圈儿的,直冲天际的,二次助燃的,五花八门。 烟火璀璨,倒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漫天皆是火树银花,连绵不绝,好一派太平盛世的宏大气象。 这是一场短暂而盛大的庆典,几乎是一年中唯一一次能与自然之力抗衡的美景,纵然对上春日繁花遍野也毫不逊色。 众人都看得入了迷,就听江茴喃喃道:“又是一年……” 去岁这个时候,她们也是在郭张村这样的。 不知明年又在何处呢? 但总会越来越好的吧! 一边看,江茴又一边念叨:“放炮驱邪,百病不生,新的一年顺顺利利的。” 她跪下,虔诚地朝着四面八方神明所在的方向磕头,每磕一个头就许一次愿。 求鱼阵健康长大,求师雁行心想事成。 求完了,师雁行忽在旁边提醒道:“你忘了自己。” 江茴一怔,有点不好意思,想了好久才认真道:“那我就求一辈子安安稳稳看着你们。” 磕完头,大家又排队去踩地上的灰烬。 传说烟花爆竹这些就是为了驱除一种叫“年”的妖兽才诞生的,如今她们沾了爆竹灰烬在脚底,年兽就不敢来啦。 放完鞭炮,众人闹了一场,已是又累又困东倒西歪。 江茴便赶紧招呼大家回屋煮饺子,“快些吃,赶在天亮之前眯一会儿,早起还要拜年呢。” 说守岁,也不过过了子时而已,有几个真能苦熬一宿不睡的呢? 饺子里有的包了洗净的铜钱,说是谁吃到,来年必交好运。 包饺子的时候师雁行还没回来,也不知道哪只有,那只没有。 虽说这种事儿做不得准,但若真一个都吃不到,岂不遗憾? 正想着,忽觉牙上一痛,胡三娘子就带头笑起来,“掌柜的吃到了,来年必然诸事顺遂,百毒不侵!” 众人纷纷上前恭贺,师雁行都笑着一一领受。 她记起来了,这饺子是那会儿江茴在锅里扒拉了半天才找出来的。 章节目录 第116章 拜年 衣架上摆好了簇新的袄子,毛茸茸兔皮里子,外罩梅子底色厚缎面,上面绣了很应景的喜上眉梢纹样,寓意一年好事不断。 师雁行甚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但过年嘛,总要喜庆些才应景。 大年初一,师雁行刚穿了新衣下地,就听鱼阵在屋子那头扯着嗓子喊:“过年好!” 师雁行笑出声,也回了句过年好,又从炕桌小抽屉里摸出装了银锞子的小荷包与她。 “哝,压岁钱。” 如今手头宽裕,师雁行也请外头银楼打了一把银锞子。 只是到底没郑家那么富贵,也不打肿脸充胖子,中空的,很轻巧,一个不过二钱上下,再算上工费也有限。 鱼阵捏着荷包,先开开心心道谢,又贼兮兮问江茴,“娘要给我收着么?” 小屁孩儿已经知道银子的好处了,不大想交出去。 江茴觉得莫名其妙,“你姐姐给你的,自己拿着玩吧。” 几个轻飘飘的空心银锞子,加起来也不到一两,她收个什么劲? 以前她也没要过呀,怎么今儿这么问。 鱼阵明显松了口气,“有福说,她娘收着收着就收没啦!” 其实有福平时不缺钱花,也没什么使钱的机会,这几年攒的压岁钱早就忘到后脑勺。 结果前儿兄妹拌嘴,有寿不知怎么扯到这上头,有福不信,转头去找娘亲求证。 然后得到了心碎的答案。 “小孩子家家的,要那么多钱做什么?娘给你收着。” 可收哪儿去了啊? 本想攒钱买糖豆儿吃,结果都攒没了啊! 有福当场大哭,悲痛不能自已,逼着众人答应今年不收她的压岁钱。 而有寿也因为乱说话吃了一顿竹笋炒肉。 郑如意啼笑皆非,“你说好端端的,你招惹她作甚!” 有寿捂着屁股大呼冤枉,“你们拿了我们的压岁钱,与我何干呐!” 大人就能这么不讲理吗? 郑如意一愣,笑得不行,还挺骄傲。 “行,书没白读,还知道【与我何干】了。” 有寿嘿嘿傻乐呵,下意识抬头挺胸,“我,我会的还多着呢。” 说完了觉得不对,正吵架呢! 于是又拉着脸哼唧,说分明就是大人欺负小孩,“娘做得不对,干啥打我……” 师雁行和江茴听了就笑。 郑如意解决不了问题,难道还解决不了你这个提出问题的小崽子吗? 洗漱过后,又有三妹等人来磕头,“师父,过年好,给您拜年啦!” 冷冽的空气中还弥漫着浓郁的火/药味,昨儿夜里的红色爆竹壳子被风卷成一堆一堆的,缩在墙根儿背阴处的雪堆里,热烈又冷清。 师雁行坐在主位受了。 看着底下乌压压一片小脑瓜,正经挺有成就感的。 要不了几年,这些孩子都将变成可独当一面的良将,师家好味的摊子也将随之铺开。 昨儿已经给过压岁钱,今天便不再给。 都是嘴馋的时候,她用油纸包了许多蜜煎、点心等物散给众人吃,俱都欢喜不已。 等会儿还要出门拜年,三妹等人自在家里玩。 好多人都喜欢赶早,恨不得天不亮人家还在炕上就来,师雁行和江茴都不喜欢。 昨儿才守夜,大半宿没睡,大过年的难得休息,起这么早干啥? 外面天寒地冻,就是天然大冰库,做好的半成品菜往那边一丢就是,非常方便。 三妹熬了热乎乎香喷喷的小米粥,茴香抱着簸箕去“捡”东西。 热几个酸菜大肉包,肉厚汁多,面皮褶皱都浸透了的那种最好吃。 切一碗猪蹄冻,再配些金灿灿的煎鱼、炸丸子,额外斩一盘腊味拼盘就齐备了。 光吃肉难免腻味,另有各色小酱菜攒几个碟子,碧油油的,瞧着就赏心悦目。 看着将化未化的雪,听着墙外偶尔传来的说笑声,嘶溜溜喝热粥,多么惬意。 有人往灶底扔了几个芋头,想的是挺好的,结果转头就忘了,这会儿闻见香味才想起来,剥了皮蘸白糖吃。 李金梅一边吃一边肉疼,魔怔了似的嘟囔着,“真舍得呀……” 这样好的芋头就算精粮了,竟然还变本加厉蘸白糖吃。 这活真是找对啦。 不紧不慢吃过早饭,这才出门。 师雁行等人在这边没有亲眷,自然先往师门中去。 原本江茴还想留守,“万一有别家来呢?” 别家,说白了最亲近的也就一个郑家了。 师雁行就笑,“郑家亲朋好友不少,又有要打点的官员,今儿且轮不到咱们呢。” 年前后绝对是攀关系的高峰期,师雁行决定错峰送礼。 年前已送过一波,今天上午就不去凑热闹,等傍晚人少再说,也省得彼此撞见了尴尬。 江茴一想,这倒也是,便收拾停当,带着鱼阵和师雁行一起去了县学。 大街上稀稀拉拉没什么人,原本热闹喧嚣的店铺也都闭着门,唯有西北风斜卷起地上的雪沫纷纷扬扬,竟很有一点凄美。 大禄朝的官员正经挺舒服,各处衙门从年前腊月二十六开始封笔、挂印,除非紧急军情或人命官司,否则一律不坐堂,一直休息到正月初九。 但紧接着就是正月十五上元节,又从正月初十开始一直休息到正月十九方毕。 听说一开始中间门是断开的,但是后来大臣们纷纷上表说不合理,你说让那些大老远回乡探亲的大臣们走还是不走? 而且皇帝自己也没玩儿够,就干脆大手一挥,连在一起了。 也就是说,光过年前后,官员们就能带薪休假足足二十多天。 没有调休。 很爽。 县学隶属于地方县衙管辖,但由朝廷直接拨款,在内任职的先生们虽没有官身,却同样享受官员待遇,这几日也放假。 原本门口是有四个门子把守的,因如今放假,便也重新调了论班,每日只剩一人。 师雁行时常出入县学,那些门子都认识她,不等下马车便笑着问好。 “又来看裴先生啊?进去吧。” 老熟人了,师雁行也不下车,路过的时候顺手从车厢里摸了一小坛子酒递给他。 “这样冷的天,大家都在家团圆,真是难为您如此尽心尽力。且拿回家去吃了暖暖身子。” 门子月钱极少,干的又是讨人厌恶的活儿,正在抱怨连连,突然就得了实打实的好处,恨不得喜得浑身骨头都轻了二两。 “嗨,瞧您这样客气,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 话虽如此,手上动作却一点不慢。 好家伙,这酒他认得,若去外头买,少了二钱银子绝对拿不下来。 嘿嘿,家里还有一些收着的小鱼干,正好家去就酒。 师雁行等人到时,田顷和柴擒虎哥儿俩正在院子里堆雪人,老大一排,看着很气派。 见师雁行等人来,柴擒虎老远就招手,指着那些雪人,不无得意道:“小师妹,看这是师父师娘,这是大师兄,这是咱们仨……” 其他几个雪人倒还罢了,只是单纯的丑。 但据说代表她和宫夫人的两个,眼眶子那么老大,嘴唇子那么血红…… 师雁行看着那些颇具毁容效果的雪人,一时分不清这人是要过春节还是万圣节。 “谢谢……” 十分感动,但我表示拒绝。 柴擒虎看看她,再看看雪人,挠头,“好像是多少差了点儿哈。” 师雁行:“……”、 这是差了点儿吗? 亿点点吧! 众人见了,少不得一通寒暄,说些吉利话。 柴擒虎是第一次见鱼阵,故意逗她,“你叫什么名字?” “师鱼阵。”鱼阵脆生生答了,又盯着他的脑袋看,看了半天憋出一句,“哥哥,你也玩火了吗?” 柴擒虎:“……哈?” 师雁行忍笑,“这小东西前几天也闹着学人家放烟花,结果烟花没放成,反把头发给燎了。” 小孩大了,越来越活泼,令人欣慰之余也难免时常头痛: 她会跟你讲歪理了! 鱼阵比划了下自己意外获得的狗啃刘海,弯了弯手指头,“就是这么这么的。” 柴擒虎哈哈大笑,先把满是雪水的手擦了擦,这才弯腰提起她来抖了抖,“非也非也,我是天生如此。” 转过年来,他也算十八了,整个人是一种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门特有的单薄和挺拔。 但偶尔衣服绷紧后勾出的肌肉线条却又无声昭示着他并非人们看到的那样羸弱。 鱼阵试探着摸了摸他的头发,好像确实跟自己烧焦的那缕不一样,很惊奇地哇了声。 “弯弯的!” 柴擒虎道:“不光头发有弯弯的,你若大了,往外头去,还能看见蓝眼睛绿眼睛……” 世界是很大的! 说得鱼阵眼中易彩连连。 外面可真有趣啊。 江茴偷偷跟师雁行说:“这位还挺孩子气的。” 师雁行就笑。 您见过在外走镖的孩子吗? 稍后,闹够了的鱼阵和师雁行一起向裴远山和宫夫人磕头。 自从认识之后,这两位待自己情真意切,照顾颇多,这个头她磕得心甘情愿。 稍后田顷和柴擒虎又向江茴行了晚辈礼,后者侧身避过,只受了半礼。 毕竟这二人有功名在身,哪怕是长辈也不好拿大。 说好了今天做杀猪菜,一应食材都带了来,直接开大锅煮。 老实讲,杀猪菜实在不大好看,但架不住它香。 还没上桌那会儿,田顷和柴擒虎就已经围着转了好几圈,活像动物园里被约束出刻板行为的兽。 烧肉炖得稀烂,另有满满一大盘血肠,还有甜丝丝的锅包肉,分量十足。 血肠不大好看,饶是之前吃过鸭血,宫夫人还有些怕怕的。 可想着师雁行烹饪不易,倒也夹了几片尝。 柴擒虎抱着酱大骨啃得不亦乐乎,手边已经空了几块。 他也是会吃,还单独敲开吸骨髓,细腻绵滑。 江茴看着就乐,心道这孩子吃饭真香啊! 一点儿没有读书人的架子。 反倒是田顷很有点痛苦。 他好不容易瘦身成功,谁知一时大意,过年期间门胡吃海塞数日,又有反弹之势。 他看着风卷残云的柴擒虎,幽幽道:“习武真好啊。” 柴擒虎丢开肉骨头,张着油乎乎的手冲他龇牙一笑,“明儿师兄就同我一起打拳,保管瘦。” 田顷一听,脑袋恨不得甩出残影。 打拳是不可能打拳的,平时走走路,做个五禽戏、八段锦也就算了。 有之前小师弟教的三板斧,对付一般人也够用了。 一时饭毕,师雁行见厨房里还有洗净的山楂,便先把山楂去核压扁,又找了糖来熬糖浆。 嗨,不吃冰糖葫芦的新年总觉得缺点什么。 保持原貌的球状冰糖葫芦挂糖少,口感较酸,好多人吃不惯。 而压扁之后就不同了,软软糯糯的,口感也更清甜。 稍后,众人便围着火炉吃冰糖葫芦,外面的糖壳晶莹剔透,好似水晶,咬在嘴里咔嚓作响。 山楂肉厚微酸,混合之后便达到微妙的平衡,令人欲罢不能。 裴远山问了师雁行几句功课,忽道:“三月之前就不要再来了。” 师雁行一怔,旋即想到什么,“县试?” 二月初九就是县试,据说届时全县将有数百位学子来应试,争夺二十一个秀才名额。 县试由地方县令主持,苏北海从年前就开始忙活了,年后更没闲着,听说已经连续三天宿在前衙。 考场就在县学,包括裴远山等多人在内担任考官,最近也是忙。 为避嫌,被选为考官的数位先生近来都陆续开始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 有田顷和柴擒虎照顾着,师雁行也放心,嘱咐几句就离开了。 临走时,柴擒虎还抓着个小雪人出来送,“小师妹啊,你看这个像了吧?” 师雁行一低头就对上两颗黑煤球眼珠子,还有一点猩红樱桃口,效果堪称惊悚。 我可去你的吧! 接下来几天四处拜年自不必说,去刘翠兰家时,她还笑嘻嘻塞过来个包袱。 师雁行总觉得她这种表情抛过来的东西过不了审。 果不其然,回去一看,是一包抹胸,颜色娇嫩异常。 事实证明,刘翠兰女士对于女性私密方面的舒适度研究真的走在时代前列。 说是抹胸,但造型已经非常接近现代的内衣,除了前面是两个立体圆片之外,其余的地方都是细细的带子,最大程度散热。 “这边春尾巴短,过年来就要预备着入夏了,大热天的,谁耐烦穿那些肚兜!” 刘翠兰说得理直气壮。 说这话时,她还裹着狐皮大氅,整个人就显得很割裂。 托师雁行的福,年前她单独挑了几份秘制水粉香膏,并各色新鲜玩意儿送给几位手头宽裕的官太太。 结果第二日就有几人来订了好几套,让包得好一些,说是年前后送人。 原先刘翠兰的东西虽好,但世人难免传她浪荡,高贵的官太太们认为上不得台面,从不沾手。 故而大多时候,只做富商们的买卖。 如今冷不丁发了节礼,看着确实是好,便悄悄打发人来买。 来到店里后,少不得又看见其他的,那样新鲜有趣儿,据说效果非常,便也**着脸包一包回去。 嗨,官太太也是人,是人就有七情六欲。 况且男人有钱有权就变坏,她们一天天衰老,不免担心被丈夫嫌弃,转投他人怀抱。 刘翠兰很想得开,管她们光明正大还是偷偷摸摸,只要买我的货就行。 脸面什么的都是虚的,只有银子到手才是真的。 回家后,江茴一看那包抹胸,脸上腾一下就烧熟了,丢刺猬似的丢出去老远,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哎呀,这是什么!” 真是,真是不成体统。 师雁行就笑着去拉她,“试试嘛,夏天你穿那么多不热吗?如今官太太们和富商太太们也都爱这个呢。” 江茴拗不过,且想着夏日大汗淋漓的样儿,也有些心动。 只仍扭捏,将那一小团布料捏在掌心,羞答答的,“怪臊人的……” 屋子里生了暖炉火炕,一点儿不冷,江茴半害臊半期待进去换了,老半日不做声。 师雁行等不及,就在外面隔着帘子问:“怎么样?” 一阵窸窸窣窣之后,江茴脸蛋红扑扑的出来,手中布团仍有余温。 “忒少了,凉丝丝,跟没穿似的……” 顿了顿又比了个往上托的手势,小声道:“不甩……” 话音未落,两人便笑作一团。 一连数日,苏北海都在四处会友,潘夫人也跟着招待女眷们,忙得脚不沾地。 等终于慢慢闲下来,已是初六了。 师雁行掐着点去给潘夫人拜晚年,本想着人家贵人事忙,怕是不得空见自己,打算送了东西就走的。 没成想才出去几步远,就有个小丫头跑出来喊,“师掌柜等一等,夫人要见你。” 可进去后,潘夫人只是让她坐下吃茶,半晌没做声,自顾自想心事。 师雁行觉得再这么喝下去得跑厕所,便主动开口问道:“不知有什么是民女能为夫人效劳的?” 潘夫人的心情好像有点复杂,又想了一会儿才说:“前儿下头的女眷进来拜年……” 她是知县夫人,五公县内最尊贵的女人,底下的大小官员家中女眷们自然要敬着她,捧着她,潘夫人对此习以为常。 而这次,她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了。 尤其是那些家境并不富裕的女人们,她们看向自己的目光中仍是敬畏,可敬畏之余,似乎多了点陌生的东西。 潘夫人一时说不出是什么,只是觉得那些人再陪自己说笑时,好像真诚许多。 “是感激吗?” 师雁行试探着问。 潘夫人一怔,确实有些像。 “那些人是否都是领了月事带的女子?” “对。” 最终那些手头拮据的女眷们拿到的并非刘翠兰店中最精致奢华的月事带,但是干净好用,价格也不贵。 师雁行和刘翠兰给她们每人都包了好多,趁男人们不在家时悄悄送去的。 潘夫人觉得不可思议,“就因为几条月事带?” 一年才几个钱儿? “不只是东西,”师雁行认真道,“是真心。” 送别的,可能只是走过场,可这种贴身私密小东西才是真的为她们着想。 潘夫人若有所思。 以前她也打赏过那些女眷,布料脂粉,不一而足,价值远超一包月事带。 但却从未有过这般体验。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时,潘夫人难免有些气恼,觉得这些人怎么那样不识好歹。 我给你们金银,你们不稀罕,反倒是几条稀烂贱的布带,竟就有了真心? 可听师雁行这么一说,潘夫人又觉得有些可悲。 布料说不得要用在老人,孩子和男人身上,上等脂粉转头卖出去换钱…… 或许只有那包月事带,才是真正独属于她们的。 潘夫人的反应太正常不过了。 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士人阶级,哪怕曾出身民间门,但受人追捧的日子过久了,也就忘了脚下泥土是什么滋味。 但是现在,潘夫人好像确实也有点不一样了。 是我的功劳吗? 回来的路上,师雁行不断问自己,最后给出肯定答复: 是! 哎呀,我可真了不起! 她对着路边几根稚嫩的翠柳美滋滋的想。 师家好味初八正式营业,早起放了一大串鞭,又给街坊四邻散点心吃,人气儿就慢慢拢起来了。 开门前,师雁行先给大家开了个会,一方面是收心,另一个则是要准备县试期间门的买卖。 县试要考五场,中间门间门隔一到两天,前后共计十日。 家离得远的考生要么来不及往返,要么疲于奔波,少不得要住在城里。 这几日城内明显多了许多打听短租房子,或是提前预定客栈的城外人。 考生本人,再加上部分陪同的,短期内城中流动人口可能激增上千人。 这些都是潜在消费力。 “我打算推几款县试限定糕饼,比如说步步登糕、鱼跃饼什么的,到时候必然忙乱,大家做好准备。” 读书是真的很费钱,且不说前期笔墨纸砚请先生,光上考场之前各处找保人、给保银,各项加起来就差不多二两了。 而绝大多数农户一年到头不见银子,砸锅卖铁也凑不出。 所以但凡能来考试的,大部分都有些消费能力,想必也不介意花钱买个好彩头。 没见从年前开始,城外文帝庙就被挤爆了么,都是各处来求高中的。 “至于分店那边,考试期间门多备些饭菜,”师雁行道,“如有实在倾家荡产送学子读书的,就请他们进店吃个套餐,权当积德。” 若有幸碰上那些知道感恩的,倘或来日真的平步青云,也不求什么大回报,对着师家好味松松手就满足了。 章节目录 第117章 二王 二月的五公县已初具春意,路边柳树吐出新芽,毛茸茸一层新绿。 哪怕阴影处还有未化净的残雪,各色小花也从枯草堆里冒了头,单薄的花瓣在料峭的春风中微微颤抖,可怜可爱。 萧瑟过后的生机尤其令人欢喜。 正月初八开始,“县试限定款糕点”就和元宵一起在师家好味本部和分店同步发售,产品种类繁多,香气扑鼻,造型更是玲珑可爱。 比如那一层山药一层枣泥堆垒起来的梯形“步步登糕”,红白相间,艳丽妩媚。 又有那鲤跃龙门模子印出来的酥皮豆沙糕,香酥可口,是最合适不过的好意头。 还有涂抹了蛋液,用“蟾宫折桂”模具拓印的芋泥酥,香浓味美。 厚重的酥皮那加了酸甜山楂馅儿,满口生香,酸爽开胃,最适合新年过后解腻。 另有调出浅蓝色,加了蜜豆的糯米粉糕,粉糯可爱,做成云朵形状,寓意“平步青云”。 这几款糕点好吃又好看,又是直戳人心的好兆头,销量非常不错,一时风头无两,竟将蛋挞、卤肉和肉脯这三款拳头产品压下去了。 点心很小巧,一口一个,价格中上,大多是三文钱一块,五文钱两块,也可以按斤称重。 如果在平时,少不得有人嫌贵:那卤肉也才三分钱一块呢。 可想着一年也才一回,若果然灵验,也就不算什么了。 家里有考生的,自然要买几样吃,之前那些年苦读是尽人事,如今便是听天命了。 或有亲朋好友家有人要应考的,也买了送人,还会特意嘱咐包得精细些。 甚至家里没人考试,只是看着好看,也顺手买一份尝尝。 那曾试图为江茴保媒却失败的李妈妈,也不知是有意卖好还是真心想买,也来包了一包。 “拿家去给我那小孙子吃,等他将来能混个一官半职的,我也就享福喽!” 天晓得她孙子才两岁。 师雁行提前找人用红纸印了好多“蟾宫折桂”纹样的洒金方纸片,裁成巴掌大小一块,每次打包都在上面放一张。 投入的成本没增加多少,但顾客看了就都很欢喜。 做买卖嘛,就是要哄着顾客心甘情愿往外掏银子,怎么高兴怎么来。 中间郑平安来了两趟,看见这些糕点后,先要了一份来吃。 吃完之后发现味道很不错,竟又大大的打包了一份,“带回去给有寿吃。” 师雁行仿佛看到有寿脑门子上高高挂起的倒计时牌: “距离高考还有三千天” 这就好比小孩过生日时收到长辈送的三五,多么沉甸甸的爱! 师雁行留意了下,发现不只有自己注意到了这个商机,包括王氏兄弟的聚云楼、汇云楼在内的多家酒楼食肆,也都多多少少推出科举限定。 但一对比就能发现差距。 有的如师家好味这般完全创新,一看就用了心思;有的就很敷衍了,东西还是那个东西,直接换个名儿割韭菜。 师雁行暗中打发姚芳和李金梅分别去聚云楼和汇云楼买来限定品,发现那两人真是亲兄弟,菜单共享,卖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不如咱家的好吃。”李金梅瓮声瓮气道。 咱家掌柜的多心灵手巧啊!做的点心又俊又香甜,名儿也好听。 师雁行挨着尝了尝,“还行。” 公里公道的说,模样确实一般,就是非常简单粗暴的小点心,顶多白底上点个红点,或者刷一层蛋液,套一层黄壳子。 总体没什么心意,明晃晃透着种老店大店的倨傲。 但味道确实还行,就算比不上自家的,也没差多少。 而且主要是这两家酒楼已经在县里开了好多年,尤其是聚云楼,前些年沾了衙门供奉的光,还主打什么“文人潮流”,以至于哪怕曾经被田顷砸过场子,如今人们说起文人集会,头一个想到的还是聚云楼。 因为有这些铺垫,临近考试了,大部分人还是会习惯性去那里买。 姚芳皱眉道:“我不喜那店里的捧高踩低,瞧见穿长衫的体面人便笑得狗颠儿似的,打扮的略粗糙些便没个正眼。” 师雁行笑道:“这也难怪,毕竟也算是成中数一数二的文人圣地了嘛。” 当初田顷不就亲眼见过那些人撵客么。 若非如此,还未必会那样当众舌战呢。 姚芳不屑道:“也就是唬唬那些半瓶醋罢了,我肚皮里虽没几点墨水,却也去过省府,那里的大店不比他们强上百倍?也没这样势利眼。” 李金梅亦是赞同。 初八开始,城中人流量明显增加,有来应试的考生和陪同的家人,也有想来挑女婿的,不一而足。 师雁行还跟江茴说笑呢,“如今咱们也能看看榜下捉婿了。” 按照平均年龄来看,举人大多在二十五岁以上,而立之年也比比皆是,仍保持单身的少之又少。 自然也有那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皇榜登科,可毕竟太少了,自己必然心高气傲,一般人也轮不上。 所以有意觅得贵婿的人家往往从县试就开始了。 铺子那边师雁行也发了话,“今天上午卖完就收工。” 郭苗不解,“掌柜的,不继续卖了吗?销量还是很不错呢。” 师雁行道:“较前几日已经有明显下降,花费同样的时间去做别的产品能赚更多。 而且明天就开考,万一这会儿有考生因为紧张或什么缘故身体不适,又恰好吃了咱们的糕点怎么办?有理说不清,还是谨慎些的好。” 人在很紧张的情况下本就容易生病,万一回头有人落榜甩锅咋办? 郭苗就想起之前那些无赖来店里闹事的情形,也有些后怕,立刻应了。 虽说那些人是无中生有,栽赃陷害,可还是不得不防啊。 做吃食买卖最忌讳这些。 初九一大早,县学门口就挤满了前来应试的学子。 众人都提着装有笔墨纸砚和炭火的篮子,对应保单上的名字五人一组排好,验明正身后依次入场。 但凡有一人舞弊,其余四人也要连坐。 师雁行一直对科举很好奇,大清早就去附近看了。 结果到了之后才发现好奇的不止自己,警戒线外密密麻麻挤满了围观的百姓。 衙门的人调过来一大半,听说连地方厢军都出动了一批,甲胄齐整,就怕有人搅乱考场秩序。 因怕考生夹带私藏,入场搜查极为严格,不仅四宝要一一核查,甚至还会随机抓几块碳砸开,就怕有人做小抄。 每层衣裳都要打开来细看,挨着捏个遍,尤其是针脚细密之处,竟要现场剪开来看。 如今春寒料峭,乍暖还寒,又要在考场一坐一整天,按理说很该穿的厚实些,可又怕担上夹带舞弊的嫌疑,考生们穿得都不多。 有几个头回下场的经验不足,穿得厚厚的,十分显眼,入场检查时那棉袄都被扒开,雪白的棉胎露在外面随风飘荡,好不可怜。 面皮薄的羞愤欲死,虽后面也有人替他们略缝了缝,可只怕心态要崩。 师雁行看的时候,就听旁边几位大娘一边抓着南瓜籽嗑,一边非常有经验地说:“唉,看那小子身材那样单薄,穿的又少,只怕没考完试就要被抬出来了吧?” “话不好这样讲,可考完了,总归是要大病一场的……” 师雁行仔细一看,果然好些考生瑟瑟发抖。 这会儿的考科举真是拿命考,书生本就大多文弱,再这么连着几天一折腾,一命呜呼也是有的。 科举没有年龄限制,放眼望去,老的老小的小,年龄差距极大。 有十几二十岁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紧张之余,双眼放光,随时预备大展才华,浑身上下都透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儿。 但更多的还是久经搓磨的老鸟,他们大多形容憔悴,衣衫陈旧,眼神都有些麻木了。 看着那些年轻人时,隐隐有种过来人的怜悯: 等着吧,哭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听说这一届足足有四百零一人应考,但最终的秀才名额却只有二十一个,将近二十取一。 也就是说三百八十人铁定落榜。 这还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九成以上的秀才一生止步于此。 最后一名考生进场后,师雁行对胡三娘子道:“回吧。” 才走了两步,胡三娘子便低声提醒,“掌柜的。” 师雁行抬头一看,这可真是冤家路窄,斜对过走过来的,可不就是王家那两位掌柜的吗? 年前腊月,她第一次参加了商会的例会,**、庄掌柜和刘翠兰主动表示了欢迎,老会长态度也不错,其他人则还在观望。 唯独这兄弟二人是直接撕破脸,全程白眼。 师雁行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习惯,也就由他们去。 听说最近他们又揽下县试期间考官们的伙食,难怪往这边来。 县试前后一共十天,每场之间考生们可以离开,考官却不能。 数名考官连同下面的一干吏员并打杂的,所需要的饭食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那兄弟俩也看见了她,一时三人都未开口。 双方距离越拉越近,擦肩而过的瞬间,性情火爆的王河终于忍不住开腔,“别得意的太早。” 哼,吉利糕饼卖得好又如何? 不过是短时买卖罢了! 师雁行偷偷打发人去买王氏兄弟家的糕饼摸底,而对方显然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也是头一天就悄悄派了心腹来买。 师雁行:“……” 哎不是,我得意什么了? 她有些无奈,“两位年长我许多,论理儿有些话不该由我说,可难道咱们就不能共赢吗?”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王河直接涨红了脸。 你前头才抢了我们的衙门供奉,后面又说共赢,听听这叫人话吗? 师雁行也觉得说服力不大,感觉有点茶里茶气,于是换了个角度切入。 “我能明白两位的心思,无非是觉得原来你们是商会中唯一的餐饮代表,蝎子粑粑独一份,我进来之后你们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难免排斥。 可咱们换个处境想,你我都是做这行的,我的加入,不就等于变相扩大了餐饮业的影响吗?若大家能摒弃前嫌携手共进,好处绝不是眼前这一星半点儿。” 王河此人头脑简单,只想着有仇就报,听这话就觉得她在狡辩。 倒是王江的眼波动了动,似乎若有所思。 有门儿! 其实这些话都是师雁行临阵发挥,所以有些仓促,可也是肺腑之言。 因为据她观察,这个五公县商会徒有其名,内里根本就是一盘散沙。 几个商会代表各立门户,各干各的,恨不得出门就没了往来。 迄今为止,这个商会的作用也仅限于快外界一步接收朝廷政策变动,再就是逢年过节做点慈善公益,帮地方衙门减轻一点负担,然后再转过来,请当地县令上书朝廷帮忙减税。 可减税能减多少啊? 之前师雁行问过**,就郑氏布庄那么大的体量,一年减个八百两就封顶了,其他的三几百两不等,还有更少的。 这些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可能是天文数字,但对大商户,还真不算特别雪中送炭。 就拿师家好味来说吧,现在两家铺面外加一个作坊如火如荼,每天的纯利润差不多都能维持在十五两上下,一月四百五十两,一年就是将近五千五百两。 如果减税的话,满打满算也就是一个月利润。 的确是好事儿,但一个商会的作用不该局限于此。 商会成立的初衷是什么? 是为了本地商人走出去之后相互扶持,抵御外敌,可现在呢? 只做到了节流,却未曾真正帮大家伙开源。 有决策权的九户之中仅有两户在沥州城站稳脚跟,可你看看他们立足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试图摆脱五公县商会! 别说对外拧成一股绳了,人家嫌弃呀! 为啥嫌弃?因为没用啊! 别说这些人,就连师雁行本人对商会也有点怒其不争。 话赶话说到这儿,师雁行趁热打铁道:“钱是赚不完的,两位在此地立足多年,看的比我清楚。 在我之前,难道除了两位就没有别的食肆了吗?百姓们就不去别处吃喝了吗? 是,我明白,我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来户得了县衙的供奉,你们心里不痛快,可这才哪儿跟哪儿? 不怕说句不中听的,若两位安于现状,即便今天没有我,来日也会有别人。 甚至哪天换了一位父母官,这买卖也就给旁人了。” “我观二位绝非泛泛之辈,”她看着神态各异的兄弟俩,终于来了句狠的,“天地是很大的,州城,府城,乃至都城,二位就不想出去看看吗?” 走出去老远了,师雁行还能隐约感觉到背后的注视。 天下无没有野心的商人。 她就不信那两人不动心。 即便老二王河头脑简单,莽惯了,可王江不会。 “大哥,你不会真信了那小娘皮说的话吧?之前她还抢过你的买卖呢!这会儿说这么些,保不齐肚子里憋什么坏水儿。”王河急道。 王江缓缓吐了口气,又往师雁行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回去再说。” 王河张了张嘴,原地跺了一脚才跟上去。 他是知道大哥的心思的,一直想往州城走,可哪儿那么好办呢? 也不知道那小娘们到底是什么精怪变的,几句话就搔到大哥的痒处。 “大哥,咱们就在这儿不挺好的吗?”走了两步,王河又忍不住道。 他以前也去过州城,跟五公县是真不一样,繁华热闹,可也打心眼儿里叫人害怕。 在五公县,他是有头有脸的大掌柜,走到哪儿人家都捧着。 可去到州城便瞬间卑微到骨子里,好似无根浮萍,心里总不踏实。 在他看来,五公县再不好,可也是他们的根。 人就跟树一样,拔了根还能活? 王江停下脚步,扭头看了他一眼,“二弟啊。” 说完,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又继续往前去了。 这个兄弟的心思,王江明白,别看着高高大大挺唬人,那拳/头捏起来比碗口都粗,其实胆子很小。 待在本地吗?确实很好。 可为什么不能更好呢?王江时常这么想。 他们正值壮年,又有老家这份基业撑着,大不了再回来就是了。 以前王江也这么说过,可王河却恨不得把脑袋甩下来。 “大哥,你说得轻巧,那万一咱们败了,退回来,岂不给人看笑话?不成不成。” 在他看来,面子比天大。 现在也不是不能活,何苦再遭那个罪! 不光王河有意见,胡三娘子也有些不解。 “掌柜的,咱家与那二王素来不睦,您怎么又突然想着合作了?” “也不算突然吧,”师雁行抄着袖子笑了笑,“以前就隐隐约约有过这个打算,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提。” 说得早不如说得巧,她之前还在划算怎么开口,没成想今儿就一股脑倒出来了。 “那老大瞧着阴沉沉,老二又咋咋呼呼,瞧着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您可要当心。”胡三娘子知道自己的身份,从不质疑师雁行的决定,只是担心她的安全。 “我晓得。”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如果只是局限在五公县这个小圈子里,她和二王,和其他所有餐饮行业的同行们就永远都只会是对手。 而内斗是没有出路的。 统共一个五公县罢了,餐饮市场说破天才多大? 这也是为什么她没有急于开第三家分店的原因:目前的市场已经隐隐趋于饱和,再开店应该还能赚,但大概率会拉低现在的平均营业额,投入和回报率也不如前面两家好看。 况且三妹等人还稚嫩,她一人分/身乏术,急不来。 可既然外面还有更广阔的市场,更大的消费潜力,为什么不试着往外走一走呢? 这就好比后世某些国家,当国内情势低迷到一定程度,就会对外发动战争转移矛盾,然后整个国民经济和情绪就会瞬间高涨。 这种套路放在商场也是一样的。 况且那商会内部乱糟糟的,她虽然跟**、庄掌柜和刘翠兰关系不错,但四个人四个行业,有心扩大合作也是无从下手。 王江确实像胡三娘子说的,性格有些不讨喜,但聚云楼能在县内屹立多年不倒,自然有其道理,至少菜品和酒水的口味确实不错。 而且之前大家新仇加旧怨,二王明面上与她决裂,却也没有背地里下黑手,就算没来得及吧,也至少证明他们具有一定的忍耐能力。 所以师雁行愿意试一试,给彼此一个机会。 如果真的能够合作成功,那么师家好味就相当于多了一位强力合作伙伴,进军沥州城也能多几分把握。 接下来几天二王那边都没有传来动静,师雁行也不着急。 一来他们还得预备着县试考官们的伙食,恐怕不得空;二来从干戈化玉帛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王江势必要做风险评估。 倒是江茴得知了师雁行的打算,觉得挺好。 师雁行反倒被她的反应惊到了,“你都不担心的吗?” 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江茴抖一抖日益厚重的账簿,很有点干我屁事的意思,“我就是个帐房嘛,算账还行,这种事不信你信谁?” 师雁行:“……” 她摸摸鼻子,觉得自己贱贱的。 以前江茴胆子小,自己一有点动作就大惊小怪,如今完全信任,咋还有点不适应了? 后面这些日子,师雁行只是继续盯着两家铺子的买卖,每天对三妹等人的厨艺进行考核。 而这个时候就能看出卖身契和雇佣制度的差别来了,前者真的是毫无保留,玩命似的学习长进;可雇佣来的人却轻易吃不了这个苦。 如今,后厨烹饪、西点制作等关键技术都掌握在自己人手里,譬如红果等人做得再好,也只能负责店前,师雁行不天天盯着也能放心了。 分店的自助餐卖得还是很好,这几天也确实有自称过来陪考,家境艰难的,要了免费的饭菜吃。 郭苗就有点担心,“掌柜的,这里面会不会有人浑水摸鱼啊?” 前儿有一个来要免费饭的,长得可胖了,瞧着一点都不像家境艰难的样子。 师雁行回答得毫不迟疑,“会。” 郭苗:“……” 那还这么做,多亏啊! 师雁行笑道:“这种事是免不了了,况且能豁出面皮来白吃白喝的,毕竟是少数,就算亏损也有限。” 就算一天有十个来蹭饭的,才多少成本? 前后一共就考这么几天而已。 可对比付出的这点成本,他们换来的好名声更重要。 郭苗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她勤俭惯了,属实有些心疼,况且名声这种东西,眼下也看不出能给店里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好处,其实她是有点不大理解的。 但郭苗一直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很清楚,就是个干活的,掌柜的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干。 想那么多干啥? 直到二月二十二,县试彻底结束,王江才突然派了人来,说她请她一会。 章节目录 第118章 毒草 双方约在一座茶馆,师雁行第一次同时带了胡三娘子和李金梅两个人,仅留姚芳看家。 倒不怕王江会暴起伤人,只是很多时候,谈判时的气势和排场也很重要。 王江倒没整什么幺蛾子,甚至主动要了茶点,直接问她有什么打算。 反正前面大家就差没打在一起了,这会儿场面话说得再动听也无用,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简单来说,就是大家各展所长,组成一座全新的代表五公县的美食城,这样可以分摊风险,降低成本……” 师雁行给出的方案很简单,但是可操作性很强,就是后世常见的综合性美食城。 王江认真听完,隐约品到一点滋味,言简意赅道:“就是合而为一,几个人凑在一处开饭馆?” 好像有点道理,可是又觉得有些不靠谱。 师雁行笑道:“是也不是,如果单纯只是一群人凑在一起开饭馆并没有什么意义,我们要做的是扬长避短,譬如那家的茶点好,便主推茶点;这家的红案好,便主攻红案……” 如果单门独户开饭馆,就必须样样精通,可如果综合起来,大家群策群力,那么就可以只做自己专精的,其他短板由伙伴来补足,呈现出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 这样食客只要进了那座美食城,就绝不会空手而回,最后转来转去,银子还是落到他们这些商户手里,总比在外面单打独斗强的多。 王江陷入沉思,脑海中飞快盘算着此举利弊。 听上去好像确实有些道理,可若真做起来……能行吗? 亲兄弟还明算账呢,不然他跟二弟为什么要分开开酒楼? 都说同行是冤家,那么一群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硬凑在一起,还不乱成一锅粥! “听师掌柜的意思,仿佛不止你我两家?” 王江的语气有点微妙,像极了“你在外面竟然还有别的狗”。 师雁行点头,“是,要么不做,要么就做的大一些,博采众家之长,彼此也能相互支撑。” 这话中丝毫不掩饰野心。 鸡蛋不能只放在一个篮子里,二王绝不可能毫无芥蒂的相信师雁行,而同样的,师雁行也永远不会给予对方全部的信任。 但如果要去州城做美食城,二王的酒楼就是绕不过去的坎儿,势必要拉他们入伙。 所以师雁行需要同盟,需要有其他人来对二王形成牵制,让他们投鼠忌器。 大家一起结成联盟,如果那个时候他们再做对不起别人的事,就会堕为整个五公县的公敌,亲手摧毁自己的根据地,退无可退。 而且说句最不好听的,假如最后美食城真的办不下去,只要档口众多,肯定还有后续想来接盘的,师家好味顺势脱离出来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等到了那个时候,想必已经在州城拥有了一点群众基础和号召力,或者至少也摸清了那滩浑水,自己再单打独斗就方便得多了。 之前的例会上,师雁行也曾接触过其他商会同行,且不说大家的真实想法如何,至少态度还都比较和气。 究其原因,一来师雁行入席一事木已成舟,他们反对也无用,只会徒增敌人,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二来那些人本就没有决策权,有没有新人入会入会?入的到底是什么人?对他们来说也无关紧要。 第三呢,就好比随堂考试,如果你考八十分,前面有几个考八十五的,你肯定会不服,觉得大家其实都差不多,随便努努力就超过去了。 但如果对方一直考一百二,那你可能连攀 比的心思都不会有。 那些人要么实力不如二王,要么不如王江有闯劲儿,指望他们出头挑大梁是不成的。 但如果有人提前搭台,想必他们也不会介意顺道来唱出好戏。 王江在商场中浸染多年,多少猜出几分意思,当场嗤笑出声,面上满是不屑,“就凭那几块料?” 一句话,就把师雁行给摘出来了。 平心而论,他虽然看不惯师雁行的所作所为,甚至在自家买卖被抢时一度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但私下里确实佩服她的本事。 这年月,混碗饭吃本就不易,更何况还是个曾经一无所有的孤女,哪怕有些运道加身,也必然有真手段。 就好比那些话本子上说的,你若在外闯荡江湖,看见三种人,千万不要招惹: 孩子,老人,女人。 孩子嘛,自然是怕打了小的引出老的,可女人,绝不会比这个更好对付。 平时你可以看不起她们,不过案板上的鱼肉罢了,可但凡能混出头的,绝对不是好惹的,因为她们承受苦难的能力超乎你的想象。 所以这些年哪怕兄弟俩看不惯刘翠兰,也只敢阴阳怪气说点酸话,从未真刀真枪干过。 师雁行没受宠若惊。 谢谢,这份重视是我该得的。 她没急着反驳,只是抛出另一个急需解决的问题,“那些都是后话,成不成的只有试试才知道,眼下最大的隐患是我们彼此之间缺乏最基本的信任。” 不光是对底下那些合作伙伴没信心,甚至这会儿坐在桌边儿谈买卖的两位说不得也是各怀鬼胎。 王江没否认。 老实讲,就今天他们俩人能心平气和坐在一张桌子上谈合作,就他娘的不可思议! 毕竟不久之前还是敌对状态,虽说利益至上,可心里那道坎,却不是说跨就能跨过去的。 师雁行在这儿担心王江不靠谱,没准儿王江也在提防,琢磨这丫头片子会有这么好心?是不是想让我放松警惕,然后找机会把聚云楼剩下的大宗买卖都抢了? “大致确定人选之后我们需要坐下来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说清楚各自的优势,还要进行统一的培训,尤其是对外待人接物方面。大家以后就是一个整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哪怕不能互帮互助,也绝不可以互拖后腿。” 听到“对外待人接物”六个字时,王江下意识皱眉,总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师掌柜有话不妨直说。” “哦,那我就直说了,”师雁行还真就直说了,“贵店从上到下都有些眼高于顶,更曾发生过当众逐客的事件,这显然很不和气生财。另外,令弟还曾有过对人动手的事迹,这点也很不好。” 是的,没错,我就是在针对你。 二王实力是有的,就是为人不大讨喜,尤其是二弟王河,之前还曾有过打人,甚至打女人的黑历史,他的存在就是颗不定时炸弹。 如果要合作,就必须提前把这些隐患摆开,摊在明面上说。 能谈得来就继续谈,谈不拢也怪不得任何人,自然好聚好散。 有了前面这个伏笔,就算后续二王不参加或者是中途退出,也就算不上是五公县其他商户排挤他们了。 听完这些话,王江明显有些不快,但是竟然没甩袖子就走。 “我兄弟二人做的是上流买卖,往来皆是贵人……” “恕我冒昧,说的话您可能不爱听,”师雁行似笑非笑,“若真去了州城,您也撵客?也动手?” 王江一噎,脸上头一次显 出一丝窘迫。 他还真不敢。 甚至就连如今这种作派,也是后来站稳脚跟后才慢慢衍生出来的。 说白了,地大不宜居,遍地是贵人。 你去外地发展,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又如何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得罪? 或许随便大街上抓一个貌似不起眼的平头百姓,就跟某位达官显贵沾亲带故。 自然要夹起尾巴来做人。 王家酒楼? 算个屁! “王老板有这想法无可厚非,人嘛,就该往上走,能一次赚一百两,谁稀罕摆弄那十两八两的呢?换我,我也不乐意呀! 可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若咱们真打定了主意要往上爬,头里自然要受些委屈。” 说完了丑话,师雁行主动抬手帮他倒了杯茶,“我是晚辈,年纪又轻,这些话从嘴里过,未免张狂了些,可您是过来人,想必也能明白都是肺腑之言。 其实也是我冒失了,您本就是极能为的人,又有这样的资历,什么道理不懂?如今坐在这里听我班门弄斧,是给我的面儿。” 王江之前就听说过这姑娘的厉害,可今儿才是头一回实打实的见识到。 别的什么暂且不提,光这能屈能伸的利落劲儿就叫人不得不服。 都说年少轻狂,年轻人往往把面子看的比天大,宁肯南墙上碰死了也绝不回头。 可这姑娘不一样。 她随时都能转! 变脸比翻书还快。 或许县衙的买卖……丢的真不冤枉。 师雁行抬着杯子停在半空中等了会儿,就见王江一个人在那儿想了许久,到底是微微抬手。 师雁行就笑了,主动伸手碰了下,“算我敬您的。” 说完,以茶代酒,仰脖一口干了。 这笑是真心的,因为今天的谈判之顺利超乎想象。 她发现王江这人还是有优点的,比如说能听进话去。 是,以局外人的角度来看,王氏兄弟实在不能算什么善人,那缺点多的简直就跟筛子眼儿一样。 可换位思考一下,其他商户就会强到哪里去吗? 也未必。 做生意就这样,势均力敌的才叫买卖,才叫合作。 你强他弱,叫扶贫。 你弱他强,是倒贴。 一开始,师雁行甚至都没敢指望王江能这么快主动找自己。 并非她自轻自贱,而是太有经验。 人,尤其是有了点岁数的男人,做事就爱端着,好像不摆点谱就活不成了似的。 万一再比你多几年经验,好么,恶心buff叠满了! 见面翻白眼算什么呀?指点江山又算什么?多的是造黄谣、下黑手、使绊子的,咸猪手揩油的,这些师雁行上辈子都经历过。 哪怕心平气和坐下来的,那是给你脸了! 他说你听,可以。 你说他听,不行! 本来师雁行都想好了,如果王江还跟那些油腻自信人一样不听人话,那今天就是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式会面。 但王江听进去了! 师雁行简直欣喜若狂。 就她刚才那些话,说实话,多少道貌岸然看似温和的中年男人都未必接受得了。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说教……” 果然,垃圾就是放错了地方的资源,哪怕他是个人渣,可 只要能听进去人话,就还能从渣子里榨出油来! 回家的路上,名为师雁行的榨油机顺手把王江本人的性格特征又精确了下: 势利眼,有野心,狂妄,但是慕强! 他确实瞧不起女人,但如果你能在某方面某个时候打倒他,他就能把你放在平等的位置进行交流和对话。 乍一听好像很荒谬,合着你辛苦一顿,就是换来人家不歧视? 多少有点儿自甘堕落了吧? 但还真不是! 这世上自己没本事,还瞧不起别人的多了去了! 想明白这些之后,师雁行靠在车壁上长长吐了口气,觉得把握又大了些。 王江此人确实不值得信赖,但如果自己一直保持强势,隔三差五就弄出点什么实际性的成果来把他按在地上摩擦,他就可能是一个长期而稳定的合作伙伴。 回家后把情况跟江茴一吐露,她也有点意外。 王江竟然那么配合? “这,”江茴手里捏着毛笔,半晌愣没落下去,“难不成以后真就要化干戈为玉帛,一起发财?” 这商场上的关系可真是风云变幻。 感觉跟做梦似的。 “八字只是一小撇,”师雁行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先别高兴得太早。” 前段时间鱼阵见外面的迎春花开得好,缠磨着挪了几棵进来,长得倒是不错。 迎春花很有点野草性,平时根本不怎么需要费心,水也不用刻意浇,自己就枝条子抽老长,埋着脑袋疯狂开花。 师雁行装模作样侍弄一会儿迎春花,进来后洗了手,给自己倒了碗茶。 “不过利益驱逐而已。而且后面的细节才是最要命的,成不成的,现在也说不准。” 这会儿他们划算的是挺好,几家凑在一起弄个美食城,各展所长赚大钱。 如果觉得合作得不错,那么就继续搞下去; 若是觉得合不来,到时候大家好聚好散。 可实际操作起来,难呐! 其中,最容易引发矛盾的就是不同地段铺面的分配,以及各家经营内容。 虽说各展所长,但肯定会有重叠,到时候让谁做,不让谁做? 出于公平起见,或许可以同一类型的有两三家做,绝不能太多,不然容易内斗。 可天长日久的,肯定会渐渐拉开差距,到时候那些买卖不好的人必然不乐意。 所以还得预备着合同和后手,如果他们甩手不干了,空出来的摊位如何填补? 等等等等,这些都是要考虑的。 相较之下,王江那边的势利眼反而不算什么了。 江茴听得两眼发直,“阿弥陀佛,光听着就够叫人头疼的,一时半刻哪里弄得完?” 师雁行笑道:“就是这话。又要挑选合适的合作伙伴,又要去州城寻觅合适的铺面,还要协调做培训,别说三天五天,三五个月甚至一年半载能弄下来就算不错了!慢慢来吧!” 江茴点头,“也好,如今三妹她们刚刚要练出来,好歹你能松快几日,若突然再扑出去一个摊子,又得忙得脚打后脑勺。” 说到那些女孩子们,江茴又想起另一件事。 “前儿你跟我说还得买人,让三妹她们以老带新。买人倒不难,只是若再添人手的话,这小院就不大够住的了。” 统共就是个简化版的二进小院,前面光是三头牲口和相应的饲料,水槽,日常器具等就塞满了。 后面又要住人,又要放石磨 和香料,着实有些拥挤。 眼下倒是还腾挪得开,可若再添,就显得逼仄。 师雁行想了下,“这倒是,赶明儿还得去找周开,让他尽快帮咱们寻么一处宽敞的院落。” 创业之初不断扩张,必然伴随着员工数量急剧增长,这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民间最常见的宅子就是这种二进小院,若想大些,只怕位置不如这个好。 好在现在三妹等人已经调/教好了,又有姚芳她们从旁协助,师雁行无需再像以前那样疲于两头跑,稍微偏些也不要紧。 隔天师雁行果然派人去请了周开来。 周开一听就笑,“师掌柜如今的买卖越发好了,恭喜恭喜。我多嘴问一句,师掌柜是想常住呢,还是短租?” 师雁行问:“常住如何,短租又如何?” 周开就详细解释了一遍。 像师雁行想要的那种带跨院的,城中心本来就不多,而愿意往外租的就更少,寥寥几家也是坐地起价。 真要算下来的话,恐怕几年的租金都能买下来了。 “所以我想着,师掌柜若手头从容,遇见合适的,倒不如直接买了。 一则免了有些房主见您生意红火,续租时坐地起价; 二则日后就算不住了,转手租出去,几年也就能回本,多少是个产业,总亏不了。” 师雁行一琢磨,倒也是。 来五公县一年,她手里也攒了三几千两,正经是个富婆了。 这年头银号并不给利息,白放着可惜了,不如提前炒房吧! 见她意动,周开又笑着添了把火,“如今您也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窝在这种小院子里忒不像。知道的呢,说您不拘小节;若遇到眼皮子浅的,指不定传出什么来,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师雁行给他逗乐了。 “买卖房屋比单租多赚不少吧?” 周开一本正经摆手,“嗨,瞧您说的,我成什么人了?人靠衣裳,马靠鞍,不就是这么个理儿吗?” 顿了顿又嘿嘿一笑,“当然,若能托您的福做一笔大买卖就更好了。” 话糙理不糙,外出的行头人的脸,该讲究的东西你省不了。 就好比出门商业谈判,对家穿高定开宾利,你总不能穿着地摊货骑小电驴就去了。 不像话。 先问问院子,下一步恐怕就是买马了,她现在年纪小,好歹还能混一混,可回头万一真去了州城,要跟中高层的大人物打交道了,总不能再弄个骡车去…… 原本觉得一年攒的钱不少,现在噼里啪啦一算,一套行头添置下来好像也就不剩什么了。 行吧行吧,有出才有进,至少自己现在买得起了,敢想了,这就是好事啊! 还没到晌午呢,田顷和柴擒虎哥儿俩就来了,还带了满满一包袱野菜。 “师娘让我们来瞧瞧你,说有日子没过去了。” 师雁行这才想起来昨天是例行交作业的日子,可因忙着和王江推拉,竟给忘了。 “罪过罪过,实在是忙糊涂了,等会儿我跟你们一道走。” 田顷就笑,“我就说吧,小师妹不来,定然是有缘故的……师父虽然没做声,可我瞧着他昨儿也频频往外看……” 说完,溜溜达达去前面点菜去了。 柴擒虎没急着走,对师雁行小声说:“师娘如今越发肆意了,近几日也学着人家出去挖野菜,可我冷眼瞧着掺了不少毒草,就没敢给她留,只说拿来让你料理。” 师雁行目瞪口呆,“师娘挖的?!” 哎呦喂您可真是好雅兴! 您认识野菜吗就挖! 五公县到底只是个县城,没有那么多高格调的文人雅士消遣,时间一长,宫夫人难免郁郁。 估计裴远山也看出妻子憋惨了,县学里其他女眷说起挖野菜的事时,就没拦着。 只是宫夫人兴致勃勃回来之后,裴远山又给柴擒虎使眼色,后者心领神会,直接就把菜篮子提到这边来了。 宫夫人自不必说,就连裴远山和田顷两人都没把握任什么野菜,唯一能指望的也是早早就独自出门闯荡的柴擒虎了。 果不其然,柴擒虎接过篮子一看,呵!好一筐乱七八糟的毒物! 有几样甚至连他都不认识,难为师娘从哪个沟沟坎坎里找来? 他一边说,师雁行一边笑,笑完了对视一眼,一起狂笑。 这叫什么事儿嘛! 两人把那一筐子野菜还是野草的找了个空地倒出来,蹲下吭哧吭哧挑了半天。 师雁行对这个平行时空的野菜认知也有限,遇见那些不确定的,就不敢托大,索性直接挑出来放到一边。 师兄妹两个蹲得脚麻手酸,眼前发黑,中间田顷还想来帮倒忙,被两人一起撵走了。 光挑菜就够累的了,你还来捣乱,边儿去! 最后的结果就是确定能吃的不足五分之一,可怜巴巴缩在一旁,跟旁边那一大坨混杂着毒草、牛草、猪草等不明物体的体积形成鲜明对比。 柴擒虎挠头,睁着一双大眼说:“小师妹啊,要不下回咱们直接从集市上买一篮子算了。” 折腾半天图啥呀?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章节目录 第119章 野菜 师雁行正跟柴擒虎俩人蹲地上犯愁:就这么点玩意儿,一焯水还不够碗底大,做什么哟! 若说去市面上买,可谁家卖菜不是赶早?这会儿去,只怕只剩干的了。 师娘虽不通俗务,舌头却刁,怎么也不至于分不出干湿菜来。 对面茶楼的侯掌柜就在这时候抄着袖子溜达过来,往地上一瞅,眯眼笑道: “哟,师老板也喜欢吃这些野物?” “啊?啊!”老熟人了,师雁行直接示意他自便,“乱糟糟的,您见笑了,自己坐吧。红果,端一盏果子露来。” 红果清清脆脆应了,小声挺甜,当真人如其名。 “快别介,”候掌柜连连摆手,“我自己整天就守着个茶楼子,有事没事灌个汤饱,还跑您这儿来喝什么果子露呀?喝不下啦,快别破费。” “哦,也是,”师雁行就改口,“那给侯老板端个点心拼盘来,走我的帐。” 这回候掌柜没拒绝,立刻扭过身投桃报李地朝自家茶楼喊了一嗓子,“小来,小来?!赶紧的,把咱们后院那筐野荠菜给师老板送来!” 不就爱吃野菜吗?我有的是! 师雁行和柴擒虎对视一眼都乐了。 这可不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野菜之所以是野菜,就是因为它……真野啊! 长短不等、大小不一,中间还夹杂着各色枯枝乱叶,就这么乱糟糟塞筐里,活像犯罪现场。 于是师雁行和柴擒虎只好继续苦逼兮兮蹲着择菜。 惨,太惨了。 你说师娘起个什么爱好不好?偏偏弄这玩意儿! 侯掌柜美滋滋吃了两个蛋挞,一个双倍抹茶双倍快乐的虎皮蛋糕卷,还没走。 柴擒虎眼角余光瞥见他跟憋着泡尿没处撒一样,就知道这人有话不方便自己听。 刚好择的荠菜差不多凑够一篮子了,柴擒虎就抱着站起来,“小师妹,我先去后头洗洗。” 师雁行笑道:“你还会干这个呢?” 柴擒虎就有点来劲,“这算什么?” 往后面走的时候,后脑勺都透着点得意。 等他走了,侯掌柜才拽着自己的长袍,鬼鬼祟祟蹲到师雁行对面问:“师老板,前儿您说的那个买卖,王掌柜可答应入伙了?” 他问的正是去州城开美食城的计划。 师雁行第一个问的就是他,毕竟当初王德发派人上门讹诈,候掌柜是第一个正面声援的,而且两家店也一直合作,于公于私都应该第一个想到。 师雁行猜着就是这事儿,想了下就说:“虽未定下,也有六七分了。” 这荠菜也不知谁弄的,正经又肥又嫩,叶子一掐一包水儿,趁新鲜包包子最好吃了。 侯掌柜一张老脸上立刻绽放出波斯菊般灿烂的笑,狠狠松了口气的模样,一连说了三个好。 师雁行笑笑,没多说。 瞧瞧,这就是她势必要努力拉王江入伙的原因了。 世人常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她这辈子估计嘴上是长不出毛来了,所以好像总是缺少了那么点说服力。 就连同行中平时看上去跟她关系最亲近的侯掌柜也没敢一口应下,来来回回只用“事关重大,得好好想想,想想”来应付。 知道师雁行故作不经意透露出王江二字时,侯掌柜才真正有了点兴趣。 师雁行只觉得有些滑稽,像亲眼见证了一出荒诞的黑色喜剧。 分明自己已经用实 力入了县令苏北海的眼,又在商会里压了大部分人一头,甚至连美食城的主意也是自己提出的,可说服力竟比不上一个外八路的王江。 这就是世俗偏见的威力,猛于虎也。 你可以骂王江阴沉,说他倨傲,责备他守旧,但却不能不承认他在五公县餐饮界内的地位和号召力。 不过这也从侧面说明了,师雁行现在还不够强。 给她的时间太少了,哪怕再多几年,真正的实力就足以干翻一切资历。 才想到这一句“猛于虎”,就瞧见“虎”抱着哩哩啦啦一盆子滴水的野荠菜出来,“说完正事儿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家小师妹是个正经买卖人,但亲眼看着对方与年龄数倍于她的人交涉,还是很震撼的。 师雁行嗯了声,连带着剩下的荠菜一并带到后厨去,“得了,我包一锅荠菜鲜肉包子你们带回去吧。” “包子,什么包子?”田顷嗖一下从二楼探出脑袋来问。 好嘛,之前大家说那么多,他都没在意,一个“包子”就触发关键词感应了。 柴擒虎就磨着小虎牙阴恻恻笑,“把你包包子卖了!” 田顷也不在意,拍着已经小了一大圈的肚皮得意洋洋道:“晚啦,如今少爷的五花膘早已不复从前……” 众人俱都哈哈大笑起来。 可巧鱼阵放学回来,先往这边找东西填肚子吃,看见门口外堆着的一筐杂草就龇牙咧嘴的,面露惊恐道:“臭草!” 这里面还真有一种草,掰开之后流出来的汁液发臭,喂牲口,牲口都不吃。 以前鱼阵随江茴出门给骡子打草吃,无意中弄断了一根,那味道粘在手上经久不散。 一连好几天,晚上做梦她都在猪圈里夺命狂奔。 师雁行回想起往事,笑得不行,抬手招呼她过来,“这么害怕,那你离得远点嘛。” 鱼阵绕着那堆草走进去,“姐姐,为什么要买臭草?” 柴擒虎抽空弹了弹她脑袋上的小啾啾,“这可不是买的,别人送的。” 鱼阵捂着脑袋,闻言皱巴着脸看他,“哥哥,我不是两三岁的不懂事的小孩啦。” 你不能这么骗我! 柴擒虎失笑,蹲下去认真问她,“哦,那你几岁了?” “我四岁啦!”鱼阵非常骄傲地伸出四根手指。 四岁哦,很了不起的! 其实还不满四岁,不过这会儿大家都论虚岁,也不差什么了。 众人哄笑。 鱼阵被笑得莫名其妙,本能想替自己正名,大声道:“本来就是嘛,哪里有大傻唔唔……” 师雁行到底经验丰富,知道这个小东西时常有惊人之语,眼疾手快扑过去捂住她的嘴,阻止了“辱骂师长的恶行”。 鱼阵睁着大眼看她,脸颊子肉从指缝里挤出来。 本来就是嘛! 那是臭草诶! 师雁行:“……” 住口! 虽然都外出游学,可真落到实处才能看出差距来: 田顷明显就是那种出入车马相随的大少爷做派,而柴擒虎是真的自己来,肉馅儿剁起来有模有样的。 在烹饪方面一无是处的田举人被打发去剥蒜,就这么着还把雪白的蒜瓣抠得伤痕累累。 鱼阵蹲在旁边,双手托腮当监工,看一会儿就叹一口气,“唉!” 再看一会儿,再叹一口气,“唉!” 田顷被她叹得心慌,手下更乱了。 鱼阵摇摇头,干脆自己也拿了一瓣剥,三下五除二剥出来一颗雪白圆润的光屁股蒜,“你看嘛,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小姑娘白嫩嫩的掌心中一颗同样白嫩嫩的蒜瓣安静躺着,仿佛对田顷发出无声嘲讽。 田顷:“……” “侯掌柜送的这些荠菜够吃了,师娘采的这些做个凉拌的杂和菜吧!” 师雁行看了一回,迅速安排完毕。 宫夫人采的那些也就是能做个杂和菜了,还得额外加点豆腐皮、粉条充数,不然都不够两边分的。 什么季节吃什么菜,最是一口鲜美。 早上刚摘回来的野荠菜根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那叶子嫩得恨不得一碰就断,咔嚓嚓露出的裂口处渗出脆嫩的汁液,绿得可爱,带着幽幽的春的味道。 同样是刚杀好的猪送来,上等半肥半瘦五花膘混着葱姜沫斩成肉泥,只需要点一点酱油增香即可。 捏包子的时候要注意留一点空间,因为蒸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丰沛的汁水渗出,若太紧巴,就不好看了。 头一锅包子大家都没舍得吃,师雁行直接打发人套了车,连带一盘香煎小黄鱼,一碗凉拌鸡丝并几样可口小酱菜,跟分出来的杂和菜一起送往县学。 胡三娘子接了大食盒,看向师兄妹三人。 结果等了半天一句话没有。 她错愕的睁大眼睛,“不是我护送吗?” 师雁行带头微笑,“不,是你送。” 去的话,师娘肯定要问这是不是她采的野菜做的,让她怎么回答? 撒谎的事能干吗? 那肯定不能。 胡三娘子:“……” 目送骡车远去,师雁行不禁露出欣慰的笑容:哎,这就是当掌柜的意义所在啊! 难办的差事可以打发手底下的人去! 好得很! 胡三娘子出发时,第二锅包子也已开火,不多时,空气中的香味便又多一重。 汁水充分浸透了内部面皮,个别褶皱的位置就能隐约透出里面翠绿的馅儿,活似包裹着一汪流动的春意。 先不急下口吃。 这包子太嫩,也太鲜,需得先咬开个小口子吹几下,将里面鲜美的汤汁喝掉,这才好大快朵颐。 师雁行美美吃了两个,只觉满口流油,唇齿生香。 嗨,我手艺可真太牛了! 宫夫人挖野菜的兴趣上来之后连着干了好几天,每天都兴致勃勃提着一篮子回来,然后裴远山就会用尽毕生演技夸赞一番,柴擒虎和田顷哥俩则熟练地提起菜篮子,以“托小师妹代为打理”为由带走,彻底杜绝食物中毒事件。 就这么过了三五天吧,宫夫人再次面对野菜盛宴时就噗嗤笑出声。 裴远山:“……夫人因何发笑?” 宫夫人斜了他一眼,“我笑你们爷们几个哄我玩呐。” 裴远山一怔,晓得她已看破端倪,也跟着笑起来。 “是孩子们一片孝心。” “你也是孝心不成?”宫夫人嗔怪道,“我看你就是个带头的。” 裴远山笑着拍拍她的手,又叹了口气,“委屈你了。” 若不是闲得发慌,大清早上春寒料峭的,何苦巴巴跑去挖野菜? 第二天,师兄妹三人就被叫去集体面壁思过。 宫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前面一溜排开的三个后脑勺笑骂道:“如今出息了,也学着欺上瞒下的。” “ 不是……”柴擒虎下意识要扭头辩解,书房里裴远山就隔着窗子咳了一声,他便又老老实实扭回去,对着墙壁嚷道,“我们只是不忍师娘一番好心落空。” 宫夫人本也没生气,听了这话眉目柔和,语气就带了笑意。 三个小的飞快交换眼神,嘿嘿笑着自动解除面壁,又问她什么时候发现的。 宫夫人罕见的流露出几分尴尬,“这……” 她出身名门,自小锦衣玉食,何曾知道野菜什么味儿?头两日包子水饺送过来时,她还真就以为是自己采的! 偏裴远山也帮着遮掩,口口声声什么夫人真能干。 宫夫人越发干劲十足,觉得乡野生活也蛮不错的嘛,你看随便薅点什么都好吃。 直到第三天,宫夫人偶然遇见一位真正挖野菜的老太太。 老太太当时就有点懵。 这位夫人看着挺精明,穿得也挺齐整,咋把那些羊和牛都不吃的杂草硬往篮子里划啦? 原本老太太也没想管别人家闲事,想着或许是哪家贵妇出来摆弄着随便玩儿。 结果要走了,忽然听诗云傻乐呵,“夫人,又采了这么多,够咱们再吃一顿包子了吧?” 宫夫人也挺美。 嗨,我可真能干,如今也能养家了。 诗云虽是婢女,但她是宫家的家生子,从小也没吃什么苦,单纯论生活质量甚至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高,自然也不认识野菜。 于是主仆俩就还挺乐呵。 老太太震惊:“……” 我听见了什么?! 因怕人吃出毛病来,老太太立刻阻止了这种近乎自残的行为。 “闺女啊,听我一句劝……”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章节目录 第120章 红油串串 “哥,难不成你真要跟姓师的那小娘皮搭伙做买卖呀?” 这日王江正在聚云楼包厢内与另一位掌柜密谈,王河也不知哪儿听到的风声,突然闯进来质问。 “二爷,二爷,您不能进去……” 后面紧跟着的两人是王江心腹,本来奉命把守,奈何来的是王河,又不能真下死手拦,跟过来的时候都快急哭了。 王江皱了皱眉,明显有些不快。 那两个心腹直接就跪下了,二话不说,先砰砰磕了两个头。 “大爷,这实在是……” 拦不住啊! 而且谁都知道这两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万一真闹出点什么来,回头掌柜的不还得反过来责怪自己吗? 坐在王江对面那人也没料到会有这一出,眼珠转了两转,装着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主动站起身来,去架子上拿了自己嵌着翠玉片的春帽。 “王老板,不巧了,正好想起来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恕我失礼,先行一步。” 王江知道这是给自己台阶下,领情,站起身来送了两步,“慢走,不留,回见。” 那人点了点头,路过王河身边时,还拱了下手,“二爷。” 王河胡乱嗯了声,大马金刀去他刚才的位置上坐下,又嚷嚷着叫人上好茶,换新点心来。 那人神色如常下了楼,上了自己来时的轿子,直到坐进去了,才微微挑开一点轿帘,往方才自己和王江说话的包厢方向瞅了眼,回想起分别时王河的无礼,嗤笑一声。 “走吧。” “多大人了,还这么不知轻重,不知道我在见客吗?” 王江这次是真有些不大高兴了。 王河抓点心的动作一顿,瞬间收敛许多,声音也低软下来,“哥,你别生气,我就是太着急了,哎不是,你真要和那个丫头片子一起干啊?” 他还真挺怕王江的。 王江不答反问:“谁在你耳边嚼舌根子?” 这几天确实有不少同行明里暗里过来找他试探口风,王江城府极深,每次都在打太极。 他不讲自己的意见,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却只是拿那些暧昧不明的话去套别人的想法。 有的人趁机站队表忠心。 “王老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她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片子入席本就名不正言不顺,会长我看是老糊涂了,连这种事儿也允……” “说的是。她走到这一步,也确实有几分本事,咱们认!可若老老实实的也就罢了,她一个外来的黄毛丫头还想在这儿扛旗?把咱们当什么人了?!” “这事儿我就一个态度,王老板,您若参股,咱们大家都跟着干,若您不参与,我们也就甭掺和了。” 这些话听听也就算了,王江压根没当真。 鬼话人人都会说,尤其是商人嘴里说出来的,能有一分真心就不错了。 别看这起子人现在说的热火朝天,恨不得以自己马首是瞻,可这是为了什么?还不是想让自己起头担风险,他们缩着脖子跟着混饭吃。 是,师雁行上位确实压他们一脸不舒服,可真不高兴了,你们怎么不自己上? 这会儿想吹捧着我晕了头,拿我当枪使? 做梦去吧。 一旦自己应了,往后他们赚得着钱,赚不到钱,就都成了自己的责任。 说句最不中听的话,倘若来日遭了灾,这群人跑得能比蜈蚣还快! 其实王江以前还挺享受这种奉承的,谁不喜欢被人捧着呢? 可跟师雁行接触过之后,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口味好像有些变了。 现在再听这些拙劣的马屁,就有些索然无味起来。 “行了,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就散了吧。” 叨叨了半天,话里话外都是怂恿着自己上,一群大老爷们儿出门也人五人六的,愣是半个正经主意都挤不出来,没劲! 姓师的丫头说话虽然直愣,偶尔不大中听,但该办事的时候是真办事,每句话都言之有物。 等谈好了,又能迅速放下身段来哄人,这就很受用。 王河嘟囔一声,“他们都听你的,谁给我报信儿啊?我是见你这两天都窝在家里没动静,约你去看戏也不去。” 说着,他嬉皮笑脸凑上前来,“哥,就之前你看好的那妓/女碧荷挂牌了,咱们去瞅瞅?” “别打岔,我说的是正事。”比起女人,王江自然更爱钱。 只要有了钱,多好的女人买不来?那都不用急。 王河渐渐收了笑意,一把把剩的半块点心渣子丢回盘子里,急得跺着脚问: “哥,你干啥非往外走不行?五公县就这么不好?” 王江反问他,“那你干啥非缩在在这里?害怕?” 王河脸一白,兀自嘴硬,“怕?我怕个屁!我天生就不知道这字怎么写!” 吼完了,兄弟俩一时都没说话。 其实谁都知道症结在哪,但是没人敢亲手戳破伤疤。 兄弟俩的爹早年挑着担子卖货,王江跟着沿街叫卖,王河还小,被塞在筐里挑着。 风里来雨里去,很苦。 后来为了多挣点钱,老王带着俩娃娃在州城做买卖。 挣得确实多,奈何因为不知道忌讳,去之前没拜山头,没打听清楚,闯到别人场子里去。后来就被堵住,打了一顿,货也砸了。 再后来,老王一辈子没踏足过州城,老老实实在县城开了小饭馆。 后来小饭馆儿渐渐壮大,老王也不行了,临死前抓着俩儿子的手喊,“真不甘心啊!” 喊完就死了。 其实王江不太清楚他爹到底是哪不甘心,没来得及问。 是不甘心当年没犯错就被人打了一顿? 还是单纯不甘心一辈子止步于此,憋憋屈屈死在小县城? 同样的遭遇落在不同人身上,就是不同的结果: 王江死都想死在州城,王河死都不想去州城。 “州城,”良久,才听王江慢慢开口,“我是一定要去的,正好你留下守家,这酒楼旁人看着我不放心。” “你要为了外人跟我散伙?!”王河都傻了。 “哥啊!”他急得脸都红了,唾沫横飞,“那就不是个好地方!再说了,那小娘皮也不是什么简单货色,那就是个妖精变的,糊弄起人来一套套的,连知县大人也上了当。 她可是一上来就抢咱家买卖,我不去砸她摊子就不错了!你以为她真那么好心拉你一块赚钱啊?要是真有这种好事,谁不是揣在自己怀里?” “二弟,慎言!” 王江啪的一拍桌子,黑着脸道。 真是反了天了,什么话都敢往外说。 什么叫知县大人也上了当? 当官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人精,老百姓一家子都被骗死了,他们也不会上当! 之所以苏北海看中师雁行,就证明她一定有过人之处!用得上! 王江很少对弟弟这样疾声厉色,王河一时都被吓住了,张着大嘴说不出话来,屋里静得落针可闻。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江才叹了口气,隔着桌子用力捏了捏王河的肩膀道:“老二,听我一句劝,你我亲兄弟亲手足,打断骨头连着筋,这情分谁都坏不了!可你也知道我这辈子就这点念想,我不硬劝你,你也别来拦我,成吗?” 王河一点点红了眼眶,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想起了儿时的遭遇。 他那两片厚嘴唇剧烈抖动着,整个人猛地往上一起,埋头就往外冲。 “老二!”王江没有追,而是空前认真的说,“你若出去惹事,就是亲手毁了咱们的兄弟情分。” 王河攥着的拳头上青筋都鼓起来了,紧紧咬着腮帮子,头也不回往外走。 “……人不够,回头买了大宅子,少说也得十四个人才周转得开。” 师雁行手边摆着好几张草图,还有好多现代的公式,正噼里啪啦反复计算搬家以及业务扩张之后可能用到的人少。 店面里的人手已经买了,就让三妹她们带着,能独当一面也不是三天两天的事儿,急不来。 好在现在三妹她们差不多练出来了,简单的菜不用师雁行经手,倒也清闲。 前头忙活的人随时可以从县城里雇,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也不必担心。 唯独一个让她头痛的就是护院的人手,现在也只有胡三娘子她们三个,别说日后去州城开店,光搬新宅子都不够铺的。 前儿周开来给自己看了几个房子图纸,确实都够宽敞,够气派,可门窗屋子也多,夜里就必须安排人巡视。 这么一来,现有的三名护院就不够用的了。 师雁行便召集了胡三娘子、姚芳和李金梅,问她们还有没有相熟的,值得信赖的同行。 若有,只管写信请过来。 三人都是相扑界的好手,认识个把人自然不在话下,果然先后举荐几位,又写信。 要说加入五公县商会没好处?倒也不尽然。 就好比现在吧,哎,有人捎信了! 这年月,私人消息往来非常不便,要么专门打发自己人跑一趟,要么就看有没有熟人往那边去。 以前师雁行只认识一个**,选择面非常窄。 可现在不同了,随便在商会里扒拉着问一遍,哪怕大家的买卖过不去,大多也有个亲朋好友的在附近,略给一点钱也就给捎带着了。 当时师雁行还感慨呢,原本想着加入商会的第一要务就是发财,没想到啊,没想到,最先启动的竟然是一张活的快递网! “掌柜的。”胡三娘子突然朝门外面努了努嘴。 师雁行下意识顺着往那边一看,就见许久不见的王河正站在树荫底下,直勾勾盯着自己。 已是三月末,处处繁花似锦,草长莺飞,王河站的不远处就是一片八宝花,粉的白的小小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娇艳动人。 空气中浮动着暖意,暖意中沁着淡淡花香,馥郁芬芳。 老实讲,若换成一位二八俏佳人,或是风华正茂的少年郎立在那里,当真美如画。 可偏偏是个膀大腰圆,脸黑如炭的王河,生生坏了意境。 不行,真不行,这画面真的太阴间了。 只是这么一眼,师雁行瞬间明白了古人口中的:焚琴煮鹤,大煞风景。 构图和意境可以接地气,但绝对不能接地府。 “掌柜的,要不要我把他打发走?” 胡三娘子皱了皱眉。 大白天的站那装鬼呢?拉着个大长脸,好像谁欠他八百吊似的。 师雁行想了下,竟主动朝那边喊:“王掌柜,不进来坐坐吗?” 她大约能猜到对方生气的原因。 但是并不打算改,也不打算解释。 王河原本一肚子气,可对方这么一喊,大街上好些人都往这边看,弄得他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来之前,他确实想过打人出气。 可且不说王江提前预判了他的预判,如今他们兄弟俩也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再一言不合就动手,有点没面子。 况且师雁行本人也不是没名没姓的,知县大人面前也能说上几句话呢! 单纯言语冲突也就罢了,若真动手,就不是三言两语能抹得过去的。 王河确实混,但也还没混到那种地步。 哼,让老子进去给你捧场? 想得美! 王河狠狠瞪了师雁行一眼,才要转身就走,却忽然听那小娘皮对过往行人吆喝道:“客官不进来尝尝吗?这可是让小王掌柜都无言以对的招牌点心!” 被招呼的人一怔。 小王掌柜,哪个小王掌柜?哪儿呢? 扭头一看,哎呦,还真是诶~ 王河:“……” 要不要脸啊? 别说他,胡三娘子都被这一手骚操作弄懵了。 “掌柜的,这不大好吧?” 那小王掌柜的是对这些点心无言以对吗? 师雁行浑不在意,“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人在这儿了,就证明了咱们的吸引力,而且他是不是一句话没说?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胡三娘子:“……” 乍一听,好像没什么不对。 可仔细一琢磨,好像哪儿哪儿都不对。 师雁行正讲歪理,王河就黑着脸大步流星过来了。 他才要开口,却听旁边几个路人惊讶道:“哎呀。没想到是真的,这小王掌柜也来了,看来里面的东西确实很好吃,要不咱们也去尝尝?” 王河脑门子上的青筋狠狠跳了几下。 师雁行忍笑,才要说话,就见不远处郑平安和另一个衙役抹着汗过来,于是也顾不上调笑王河,立刻改口道:“快快快,我二叔他们来了,赶紧舀两碗桂花酸梅汤出来,过水的凉面也做两碗,多加火腿丝和蛋丝,上桌前再浇一勺浓浓的麻汁混的醋蒜汁儿!” 她和郑平安关系好,连带着底层衙役也都打成一片。 众人原本是看在小官人的面子上,对她照拂一二,可随着相处就发现,这小姑娘年纪不大,处事却老练出手,又大方,也便渐渐真心对待起来。 如今一年过去,都熟得不能再熟。 众人与师雁行方便,师雁行也不小气,各处节礼自不必说,每每体谅他们巡街辛苦,冬日必备暖汤,夏日必备冷饮。 就连这春日燥乏易渴也考虑上,每天早早煮好生津止渴的甜水,不论谁当值,也不管熟不熟,只要路过了,都能来几碗,饿了还能吃饭。 有那家境艰难的衙役贪小便宜,我故意在结束一日巡街后过来白吃白喝,面都能吃两碗,为的就是给家里省几口嚼用。 师雁行也不戳破,每次都笑呵呵,问够不够? 私底下郭苗等人还不懂,说这不是赔本的买卖吗? 师雁行就笑,“几碗面而已,能值几个钱?他们又不曾贪得无厌,要大鱼大肉。 且依我看,能豁出去脸面在外面混吃喝,省下要用给老人老婆孩子的,实在算是好男人了。” 就今年春节期间,还有不知道谁往她家门口放了一篮子鸡蛋。 虽然送礼的人没留姓名,但师雁行觉得应该就是平时来吃免费面的衙役中的一个。 当时她就挺高兴的。 你看,也不是所有人都是白眼狼。 仓廪食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从来有的人就是天生喜欢占小便宜,但大部分人还是要脸面的,如果不是被逼的实在没法子,有几个人愿意出去赚那个厌恶呢? 胡思乱想间,郑平安就带着人进来了,“哎呦,可热死了。” 五公县春脖子短,但是特别燥,风又大,早晚可能还挺冷,中午日头一晒就能给烤出人油来。 桂花酸梅汤上桌,甜白瓷的细腻碗壁上蒙了薄薄一层凉气,衬得内中一汪浅红汁液越发娇艳。 汁水表面还浮动着几朵玲珑金桂,顺着水面涟漪晃悠悠颤巍巍,十分可爱。 那酸甜的味道被凉气一激,越发清新,好似只是这么闻着,便已疲惫全消。 郑平安和那衙役进来,先熟门熟路去洗了手脸,又拿了手巾擦,几个相熟的客人就笑着与他们打招呼。 郑平安就跟在家似的自在,招呼大家好吃好喝。 曾经有两回兴致上来了,还替别人买单,搞得大家都夸小官人大气,越发爱往师家好味来,就指望什么时候能再碰上小官人付账。 两人一口气咕嘟咕嘟灌完桂花酸梅汤后,这才发现了窝在角落里的王河。 “哟,这不是小王掌柜吗?稀客啊!也来吃东西?” 同来的衙役笑说,顺手拿些筷子抄凉面吃。 王河干巴巴扯了扯嘴角,什么都没说。 吃东西? 吃个屁! 他王河就是打死,死这儿,从这儿跑出去,在路上被车撞死,也绝不会吃敌人店里一口东西! 那衙役本也只是顺口寒暄,根本不想听什么答案,说完了就算,继续埋头吃凉面,吃了两口还不忘朝师雁行竖大拇指,“如今,城里好些店铺也学着你们卖凉面、凉皮什么的,可都不是这个味儿!不过瘾!” 师雁行笑着从后厨端过来一盆红彤彤的汤汁,仔细一看才发现,红艳艳的汤水里埋着好多签子。 “众口难调嘛,也不一定就是别人的不好。来来来,尝点新鲜的。” 郑平安爱辣,一看这颜色就来了兴致,“这可不是搔到我的痒处?没得说,且叫我尝第一口!” 师雁行拿出来的就是红油串串,素的就是各种时令蔬菜,荤的品种就多了,像什么鸡肉,鸭肉,鸡翅,鸭翅的,还有好多鸭肠之流。 各色菜品都已经在红油里泡了几个时辰,底下用硝石粉镇着,凉丝丝非常入味,特别适合春末夏初时期。 郑平安很早就被师雁行种草了鸭肠,觉得那玩意儿又脆又嫩简直绝了,今天也是二话不说先拿鸭肠开刀。 签子一提起来,浓艳的红油哗啦啦往下流,瞬间给鸭肠涂满艳色。 甜辣鲜香的气味刺激着鼻腔,叫人口水直流,郑平安顿觉口中津液四溢,直接提到凉面碗里按了几下,顺着签子吞吃入肚。 脆嫩爽滑,鲜香美味,怎一个好字了得? 他吃得尽兴,那衙役如何忍得住?也跟着加入战营。 王河正在一边暗中腹诽,这小官人真是为了自己人,连脸面都不要了。 就一盆子辣椒油而已,泡出来的东西能有多好吃? 小心改明儿你蹲马桶上起不来! 正在心里骂骂咧咧,他眼前忽然多了个盘子,抬头一瞧,就对上师雁行的笑眼。 “来都来了,不如吃些再走。” 王河就觉得这毛丫头一张笑脸怎么看怎么碍眼。 他娘的,要不是你使诈,老子现在还在外面树底下站着呢! 有那么一瞬间,他还都有点想掀桌子了。 可衙门的人在,也没什么正经由头,只好忍住。 忍就忍吧,偏偏前面郑平安二人吃得香,红油都顺着嘴角淌下来了,还顾不上擦,看着王河想骂人。 差不多得了啊! 装什么呀? 他在心里骂的时候,眼前这一盘红油串串就跟成精了似的,那股复杂到说不清楚的香味儿,拐着弯儿的往他鼻子里钻。 就好像有一双带着小勾子的小手,在他鼻腔里轻轻挠了几下。 “啊切!” 王河一个没忍住,扭头打了个喷嚏。 可这一个喷嚏打出去,那味儿好像更鲜明了! 要了命了! 这小娘皮在里面到底加了啥?咋这么香? 王河心里一个劲儿犯嘀咕,觉得这一盆红油里可能有大秘密。 而他作为竞争对手,很有责任和义务调查清楚。 来都来了,也摆自己跟前了,要不就来一口? 咳,我就只想弄明白配方,仅此而已! 对,就是这样。 结果一口下去,王河就是一愣。 他娘的,失算了。 这红油不是红油,是高汤! 而让师雁行最惊讶的不是王河吃串串,而是这厮白长的黑熊成精似的模样,竟然怕吃辣! 你怕吃就怕吃呗,干嘛不早说呢?看现在一边吃一边哭。 太惊悚了! 王河也觉得有点丢人。 他是真没想到这么辣。 可如果就此停下来……不行,丢不起那人! 就是死也死这儿! 可没等他死呢,就听那小臭不要脸的师雁行站在门口冲外招呼,“走过路过不要错过,本店新上菜品红油串串,鲜辣开胃,荤菜素菜应有尽有,来呀,都来看看啊,把小王掌柜好吃到哭的红油串串!” 王河:“……” 你他娘的要不要脸? 章节目录 第121章 新家 王河气冲冲来,更加气冲冲走。 走出去几步了,又像想起什么来似的,转回来丢下钱。 哼,他才不会在这点小事小节上落人话柄。 郑平安端着碗嘶溜红油串串,两片嘴唇被油糊的分外性感。 他眯眼盯着王河远去的背影对师雁行道:“来找麻烦的?” 瞧着来者不善呐。 “没事儿,他发不出来。” 只要王江一天没放弃州城买卖,王河脖子上就一天套着缰绳,失不了控。 师雁行单独倒出来一坛子红油,封好口,又把一些串串装在干净食盒里,打发人跑腿往郑家和县学送去。 郑平安等会儿还要继续巡街,暂时没办法回家送东西。 郑平安点点头,把碗里的红油底子一股脑倒进凉面里,稀里呼噜一起拌着吃了,大呼过瘾。 几天后,师雁行去县学交作业,中间宫夫人顺口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师雁行略一迟疑,就把美食城的事情说了。 “若果然能成,日后我可能就来不了这么勤了。” 要是进行的顺利的话,她少不得要在州城那边坐镇一段时间,两边往来不便,就不像现在这么自在了。 别人倒还罢了,田顷头一个啧啧出声,“小师妹呀,小师妹,你这大有与虎谋皮的意思嘛。” 在场诸人之中,他最清楚师家好味和聚云楼之间的过往,没想到两家现在竟然要携起手来了。 师雁行就笑,“倒也没那么夸张。” 只要利益足够,甚至某些血海深仇都能弥补,更何况只是之前的一点磕磕碰碰? 不足为惧。 稍后改作业时,裴远山就道:“商场上的事我不甚了解,但想来与官场也无甚大分别,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你自己小心,不可偏听,也不可盲信。” 师雁行认真领训,“是。” 确实是这么个理儿,两处都是杀人不见血的地方。 可能头一天大家还在一起说说笑笑,第二天就反目成仇,你杀我来,我杀你,都不是什么稀罕事。 裴远山轻轻按了按她的脑袋,眼神温和,“万望以自保为上,余者一切皆可舍。” 死是很容易的事情,难的是遇到种种挫折,还想尽办法活下去。 师雁行眼眶一热,“弟子记住了。” 柴擒虎和田顷在外面光明正大的偷听。 两人一个做过一段时间押镖的买卖,一个家里就是做买卖的,对师雁行的选择并不算意外。 买卖圈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兜兜转转,总能碰上的。你不可能让所有人喜欢你,同样的,也不可能永远避开所有不喜欢的人,自然就不能一直意气用事。 裴远山看了师雁行良久,忽然幽幽叹了口气。 外面师兄弟俩也几乎同时叹了口气,“可惜了。” 如果小师妹不是小师妹,而是小师弟,一定比他们更适合做官。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是小师弟的话,说不定他们就不会认识了。 四月的五公县商会的例会上,师雁行和王江正式联合提出组建美食城进军沥州,一时从者甚众。 令大家意外的是,汇云楼掌柜王河全程没有参与,但也没有反对。 **看了,不禁感慨起来,“真是后生可畏。” 这个美食城的点子也叫众人眼前一亮。 可惜再没有其他一个行当会像餐饮行业一样,拥有如此广泛的群众基础和如此众多的同行。 师雁行笑道:“其实别的行当也未必不成,单看怎么去做罢了。说到底,跟咱们最初组建商会的初衷是一样的,取长补短,强强联合,同行也未必是冤家,未必非要斗得乌眼鸡似的。 就好比做针线裁缝布匹一行当的,虽然经营的东西有些不同,但大家可以把铺子开在一处,那些买针线的人自然也需要布匹,有了布匹的人自然也需要针线,如此靠得近了,相互推荐,大家不用远去就能一次采办齐,下一次自然更愿意往这边来。 再比如医馆药铺,人无完人,这家擅长跌打损伤,那家擅长妇科幼儿,若也在一起,甭管什么病人,自然都往这边来,进门了,该找谁找谁,咱们也不耽搁做生意,他们也不耽搁看病。 倘或再诊断出其他病症,或者病人亲朋好友有其他病的,现场问诊抓药也方便……” 后面说的医馆集合就是现代医院的雏形,而不少繁华都市的老字号也喜欢聘用多位圣手同时坐镇,实力远非单打独斗可比。 众人若有所思,又不可避免的有些迟疑。 这个法子听上去好像确实不错,但需要相当的信任。 远的不提,万一大家整天凑在一处,被那些有坏心的人把自己的独门绝技学去了怎么办? 况且有的病症常见,赚的自然就多,有的病罕见,赚的自然就少。 如果真的是几家凑在一处,谁当领头的?谁当二把手? 正因为有这样那样的麻烦,老会长也不愿意往自己身上招揽麻烦,所以即便“综合医馆”的模式已经在很多地方出现,五公县仍迟迟不动。 师雁行知道老会长的心思。 无非就是觉得自己年纪大了,好不容易一辈子顺顺当当熬过来,眼见下任会长的头衔落不到自家子孙后代身上,又何必再去折腾? 只是他未免小心太过,也胆小太过。 人如果不愿意承担任何风险,就注定了不会有任何大的突破。 常言道,富不过三代,这话很有些道理。 老会长名下的一系列医馆和药材铺子都是从他爹手里继承过来并发扬光大的,爷俩都算是好样的,奈何一代不如一代。 如今,老会长的儿子就资质平平,勉强能做个守成之主。 而他长孙更直接是个纨绔,日后不把祖宗家底败光,就算不错了。 照师雁行看来,左右儿孙不济,还不如趁他自己在世时再放手一搏,至少以后就算是败家破业也能多撑两年。 可私底下**却来了一句,“你怎知他没试过?” 或许现在的决定,正是他当初挣扎过后的无奈之举。 师雁行一怔。 倒也是。 是她太想当然,也太小瞧别人了。 又或者个人追求不一样,人各有志,她自己喜欢的,又凭什么强加到别人头上? 想到这里,师雁行突然心头一凛。 来到大禄朝后她的事业发展得很顺利,中间也曾有过波折,但大都有惊无险,被她凭借上辈子积累的经验教训提前化解掉,时间一长,难免有些自信过头,嘴上不说,可偶尔心里想的,未必不是高高在上。 这会儿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却如洪钟大吕,重重敲在师雁行心头。 师雁行啊师雁行,你可真是骄傲了。 这是很要命的毛病。 师雁行暗中调整呼吸,不断告诫自己,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 再说回组建美食城的事。 虽然想参与的不少,但却未必有那么大的地方,让谁来不让谁来,让谁的哪个项目来,都必须细细筛选。 而且去到州城后,美食城要开在哪里?会不会犯什么忌讳? 里面的档口怎么分配?都是急需解决的问题。 为此,私下里大家频频碰头商议,几乎又在商会之外组建了一个新的无形的餐饮协会…… 一直到了六月底,天气正式热起来了,大家才差不多商量出个眉目,而师雁行也要搬家了。 几经比较,师雁行最终选定新居,又请人挑了黄道吉日,就选在七月初八搬家。 新家的位置不如现在的繁华,用后世的说法就是大约在五公县内部的四环,但是十分宽敞清净,距离县学挺近的,周围住的大多是想读书的正经人家,整体治安很好。 勉强能算学区房啦。 主体是座三进的院子,带东西两个跨院,非常宽敞。 这一带远离闹市,是纯粹的中等住宅区,房租算得上便宜。 可架不住院子多且大,平时若要整租,一个月也要五六两呢! 上任房东搬走之后,曾屡次对外出租,奈何因为整租价格太高难以出手,他又担心租客太多弄坏宅院,不想分租,故而一直耽搁下来。 当时周开帮着一打听,果然也是商会成员,就约了买卖双方见面。 那人和师雁行碰头一看,果然曾在商会上见过,少不得寒暄一回。 “既然是师老板要,我也乐得卖个人情,五百五十两,不二价。” 师雁行当时就笑了,“你不诚。” 果然是商人的嘴,骗你的鬼,专宰熟人。 五公县的平均房价才多少? 这一整套院子一来位置不算多么繁华,二来风水也不是多么出色,三来虽然大也有限。 而且所谓的东西跨院原本也不过是把左右两边的房子买下来之后打通的。 真要算起来,就是三套房子而已。 可这个地段的一套房子顶了天也不过在一百三十两上下,三套也就是三百九十两。 他知道好,打折打出买方倒找来了。 我给你打个折行不行? 五百五十两,都够去州城买套好房子了。 那人被戳破也不尴尬,振振有辞道:“师掌柜也是做买卖的,账却不这么算,当年房子我买了之后重新整修过,你看那地上铺的青砖,房顶上摞的青瓦,正院儿里的花圃,不都要钱?” 师雁行皮笑肉不笑,也不跟他扯皮,只扭头对周开道:“人家不想卖,这么着吧,君子不强人所难,劳烦你再帮我找找,也不用找这么大的了,就找三处相邻的宅子吧!四处也不嫌多,如果租期不到,我可以补足他们房租。 合适的就买下来打通了,一样住。” 周开忍笑应下,就见对面的房东脸都绿了。 “师掌柜,”他生硬笑道,“凡事好商量么,何必说的这么绝?” 师雁行站起身来,“我倒是想商量,可您有这个打算吗?五百五十两,亏您敢张这个嘴!” 这么多银子,我得挣多少天啊? 但凡她今天应了,明天就是五公县最大的怨种。 那房东虽见过师雁行,却因为自身实力一般,没近距离接触过,只私底下掺和着与旁人议论,说这么个小丫头能有什么本事入席?保不齐就是上面的人拿她出来制衡的。 就是她运气好而已,我上我也行! 意外得知想买自己房子的就是师雁行后,他当场就动了坐地起价的心思。 嘿嘿,要是能狠宰她一笔,够自己吹好几年的! “师掌柜家大业大日进斗金,也不差这点吧?” 那人赔笑道。 师雁行嗤笑一声,“我还真就差这点儿。” 说完扭头就走。 那是一点吗? 开什么玩笑! 所以说人一旦出名了,也不全是好事,总有人觉得你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觉得你不该斤斤计较。 可退一万步说,就算我的银子真是大风刮来的,关你们屁事? 接下来的几天,周开又开始帮忙找新房子,还真就有人松口了。 那人等来等去没等到来吃回头草的,又看周开竟真的在谈新房子,也着了急,终于还是率先低头,说价钱好商量。 师雁行没出面。 光美食城的事儿就够焦头烂额了,这种细枝末节用不着自己出马。 花佣金是干嘛的? 不就是让周开上的嘛! 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要浪费时间。 周开也憋着一股劲,一口气杀到四百二十两,带一小部分不好搬动的笨重家具。 那人只嚷嚷是亏了,还有点不情愿。 “我这整修过……那家具……” 周开肚子里也有气。 原本他是想着既然你们两家都是一个商会里的,见面三分情差不多就卖了得了,权当以后交个朋友。 没想到之前说的好好的,这厮却临场变卦,狠狠打了自己的脸,让周开差点在师雁行面前下不来台。 故而就不大耐烦道:“也没外人,你就甭拿乔了,说是整修,可统共才几个钱? 况且你都住了几年了,这么大一片也不好卖,你自己就说吧,除了师老板,可还遇到过其他真心买家? 况且那些家具也只是普通木料,难不成你还能搬走? 你当初买的时候也才百十两出头,如今短短几年转手一卖,赚个一百两也够本了!” 那人还是犹豫,师雁行却不愿意再等,只给他下最后通碟。 “愿意卖就四百三十两,不愿意就拉倒吧。” 然后那人就卖了。 江茴带着鱼阵来亲自看过几回,很是满意。 中轴线筑建筑当头先是一排正经的倒座房,用料扎实,空间很大,可做门厅。 平时安排上门子和护院,以后再有人登门拜访,也有个正经投帖子的地儿了。 正院自不必说,该有的东西厢房和耳房等一应俱全。 所喜院子里就有一口水井,吃水不必再去外面打了,省时省力。 后面还有规规整整一排后罩房,采光极好,安静深邃。 等鱼阵长大了,就可以搬过去拥有自己独立的空间。 如今暂且用不到,后罩房的正屋就锁起来,等小姑娘长大后重新开启。 侧屋收拾成精致客房,准备待贵客。 取紫气东来的好意头,师雁行自己占了东跨院,书房、小厨房、会客之所一应俱全。 西跨院做作坊,日后大家还在一处,可以彼此照应。 两个跨院的墙上都单独开门,以后师雁行出入或会客就不必再惊动正房,西跨院小作坊那边运输材料、产品也不用过中轴线。 如此便进一步整合了动线,明确了分工区域,更加井井有条了。 倒是小姑娘对姐姐要单独搬去东跨院有点不高兴,“姐姐,为什么要走啊?” 以前大家都住在正房,中间只隔着几道帘子,早上醒了,吆喝一嗓子就能说话,现在…… 师雁行捏捏她的小手,“因为要做买卖呀,而且等鱼阵长大了,也会有自己的院子。” 师家好味的摊子越铺越大,就算自家上下的员工和护院全是女人,少不得有外人频频拜访。 以前她们娘仨都挤在一间正房,别说会客,就是异性登门都不方便。 如今虽还在一处,到底是单独的跨院,大门直冲街开,就很像那么回事儿了。 就比如前阵子得知她要搬家后,**和庄掌柜是最高兴的。 之前大家频频合作,少不得坐在一处谈买卖,可偏偏师家有寡母幼女,他们几个大男人不好冒冒失失登门拜访,只能去店里抓人。 可那店里人来人往,谈点私密时总叫人担心隔墙有耳,很不方便。 这下好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屋子,日后去谁那里都行了。 院子一大,人就显少。 好在胡三娘子等人寄出去的信也陆续有了回应,有近的干脆拿着信就来应聘了。 师雁行现场面试,看过眼神,试了武艺,照样给她们一个月的试用期。 到搬家前一日,家里已经有七名护院了,还有几个在路上。 胡三娘子算师雁行的贴身护卫,总抓总管,把下面六个人排了几班,轮流在两家铺面和家里巡视。 如此以来,大家也都安心了。 章节目录 第122章 猪油渣萝卜包子 搬了新家,配套行头也得置办齐。 走黄兵车马行的路子,用周开帮忙讲下来的一百二十两买了一匹很不错的马,外加一辆挺好的新马车。 还能剩点儿,让黄兵看着配了马草、马鞍、笼头、蹄铁等,不坐车的时候也可以直接骑马走。 最后终于一个大子儿不剩。 其中光那匹马就花了八十五两,都快赶上一套房了,当真是行走工具中的劳斯莱斯。 看过马之后,师雁行就明白黄兵是真尽心了,当即请了他和车马行几个帮忙的人一并吃饭。 “这马儿高大健壮,四肢修长,又年轻,怎么会这样便宜?” 黄兵就笑,“师老板果然是个懂行的,若你们个人去外头问,没有一百两是不要想的。我们车马行走量,又是老客,价格自然不一样。 这匹马也算赶巧,原本是同一批给其他人准备的,那位买主嫌弃这马颜色不好,跟他府上原来的不配套,故而刷了下来,这才给我捡了漏。” 如若不然,少不得再往上涨个十两八两的。 光差价就够买几头骡子了。 师雁行回想起那马儿灰不灰白不白,偶尔还夹杂着一点黑花的丑萌模样,也笑了。 明明是一匹马,却愣长出个奶牛花,她觉得还挺可爱的。 “果然,世人以貌取物,倒教我捡了个大便宜,来来来,吃菜吃菜。” 那马车配齐了之后直接放在东跨院,日后师雁行出行就不必再跟家里人挤那一辆骡车。 得知她装备升级,第一个说好的就是**。 “嗨,早前我就想说来着,怕越了界,你不高兴,便没提。如今你大小也是个掌柜的,上下里外也有个五七十号人指望着你吃饭,偏还出入骡车,实在不像个样子。” 他家略有些体面的管事出入都是骑马的,这姑娘说讲究讲究,说不讲究的地方也忒不讲究。 师雁行与他玩笑道:“哎呦,前阵子忙成那样,恨不得四脚朝天的,哪有功夫留意这些细枝末节?” 顿了顿又道:“况且您也不是不知道,先前我那地方狭小,哪里容得下马车?再者说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左右就是我这么个人,眼下往来的就你们这些人,什么家底儿彼此也清楚,何必非在那时候打肿脸充胖子?怪没意思的。” 之前要是强行买马,倒也不是买不起,可就好比住在廉租房还开好车一样,端的别扭。 如果人到了那个境界了,你节俭,人家会说,哎呦,这人真是返璞归真。 如果没到那个境界,却硬充大瓣蒜,人家只会说这人穷的真是只剩一张脸了。 都在一座城里混的,谁不知道谁呀? 就是如今她“系统升级”,也是为了应付州城的买卖。 **听了频频点头,又是赞又是叹,“你心里这份明白劲儿是真难得。” 少年人最好面子,略有三分得意,就恨不得全妆点在外面,可这姑娘不一样,她忍得住。 如今一年少说也有几千两进账,可你看她日常吃穿还是原先那么些,不过是料子略好些,纹样略精致些,并未如暴发了一般铺张浪费。 师雁行搬家的事不知怎么传到苏北海耳朵里。 那日她又被叫去给知州杜泉杜大人准备蛋糕,旁边苏北海忽然打发人上了个红封。 师雁行当时就愣了下。 这么早就给钱? 苏北海轻飘飘道:“贺乔迁之喜。” 师雁行顿时受宠若惊,伸出两只手去恭恭敬敬接了。 “尊者赐,不敢辞,大人百忙之余,竟还记得民女这点小事,实在惶恐。” 红封很轻,但师雁行完全不想去猜里面多少钱。 这是荣誉,这是体面,这是证明你在这个县里确确实实有了实打实的地位,是多少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 苏北海就喜欢她这份伶俐劲儿。 该要的时候麻溜伸手,不该要的时候,一个字不吐。 “听说你跟聚云楼的王大要起头弄什么美食城?” 师雁行飞快地扫了下他的表情,然后又迅速垂下头去,“是,有这么个意思,也不知成不成。” 苏北海盯着她看了几眼,“好好办吧。” 师雁行就松了口气,然后无法克制的生出一点压力来。 美食城这事儿她和王江等人都不约而同选择了暂时保密。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到底还是传到苏北海这儿来了。 不告诉苏北海的原因有很多,第一,现在前景未明,说了也是白说; 第二,如果他们去州城开美食城,虽然确实可以帮助五公县提高声誉,但税收就算州城的了。 单纯从这个角度来看,对苏北海几乎没有任何好处。 可现在他知道了,那么无论是师雁行还是王江,抑或之前那些真真假假想参与的人,就必须真干出点名堂来。 因为你在本地父母官面前挂了号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退不了了! 当天晚上师雁行就去了聚云楼。 王江听说后沉默半晌,“你打算怎么办?” 师雁行缓缓吐了口气,“分一成半干股出来吧。” 州城不是那么好混的,可如果能有一位知县帮他们背书,情况就大不一样了。 王江也是这个意思。 恐怕苏北海自己也是这个意思。 如若不然,今天不会开这个口。 苏北海跟杜泉又不一样,他能敛财的途径并不算很多,最关键的是家底不够厚。 而且他只要收了银子就真给办事儿。 所以这一成半干股绝对能够发挥最大的作用。 商户们主动让一部分利,换来坚固的靠山; 苏北海大开方便之门,换来自己向上爬的敲门砖…… 各取所需,皆大欢喜。 新家各处尘埃落定已是七月中旬。 母女三人坐着新马车又回郭张村上坟,不消细说。 那村学的赵先生特意来找师雁行汇报教学进度,师雁行很满意,现场又续了一年约。 母女三人带着胡三娘子回的,走时却成了六个人:师雁行挑了村学中成绩最好的两个女孩子,一个十二岁,一个十三岁,宣布她们成为师家好味第一届实习生。 只学了一年多点儿,学问嘛,自然算不得多高深,但是常用的几百字都会读写,基础算数也精通,这就很够用了。 实习期待遇是包吃包住,管四季衣裳,正式月钱等实习期过了再谈。 都是肯吃苦能上进的好孩子,没有意外的话,基本都能留下。 这两家接到通知时都欢喜疯了。 虽说之前师雁行就曾承诺,女孩子们只要成绩够好,就都能去城里干活。 但承诺毕竟只是承诺,在这一天真正到来之前,大家总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 两家人对着师雁行和江茴千恩万谢,把平时攒的不舍得吃的好肉好菜都端出来,晚上又跑去桂香家取经。 可把桂香这闷葫芦给整不会了。 我又没去干过,我哪知道啊! 想了半天,只憋出一句,“少说话,多干活,听飒飒的错不了!” 两家人跟捧了圣旨似的回去了。 有几个男娃的家长看得眼热,偷偷跑来试口风,意思是俺不考科举了,能不能也去做工? 那天底下那么多读书人,可一年才能考中几个? 这要是考不中,不白读了吗?还不如现在就去换点实实在在的钱抓在手里。 都不用师雁行说话,就被周围的邻居给撵回来了。 做什么春梦呢? 合着啥好事都是你家的呗! 那考不上怪谁? 你自己不争气呗! 离开前的那天早上,两个女孩子的家人都出来送,站在路口手拉手掉泪。 县城毕竟远,这一去,只怕要逢年过节才能回来。 女孩子们长了这么大,还是头次离家,分别之际到来,家人们越发觉得忐忑。 倒是那两个姑娘一直对城里的生活十分向往,又信得过师雁行,又有伴儿,倒是瞧着还好。 “爹娘,你们放心吧,等我给你们挣体面回来!” “飒飒姐在呢,还有苗苗姐,怕啥?过年回来我给你们扯布!” 说得众人又哭又笑。 当娘的抹着泪道:“唉,这机会不容易,去了千万好好做,少说话多干事……城里不比咱们乡下,贵人多,规矩也多,你,唉,你千万自己保重。” 两个姑娘带着自己的行李,上了其中一个女孩子的哥哥驾的牛车。 师雁行她们那边坐不开,便由家属跟着送过去,正好也认认门。 胡三娘子驾着马车在前面走,那匹奶牛纹的马儿咯噔咯噔跑得起劲,长长的鬃毛甩啊甩,被阳光一照,金丝一般璀璨。 中间停下休息时,胡三娘子就对师雁行笑,说她是菩萨。 师雁行连连摆手,“我可不是什么滥好心,说到底,也是为了自己的买卖罢了。” 你看,村学这么一弄,顶了天一年几十两银子的本钱,可师家好味的高素质员工苗子却可以源源不断,随用随取,不必费时费力去外面搜罗调/教了。 胡三娘子不以为意,扭头看着后面两个叽叽喳喳的姑娘脸上灿烂的笑。 “甭管您怎么说,到底是做了善事,这就够了。” 村子里的姑娘们有了这个出路,日后就能挺直腰杆子做人。 而村里的老人们一看姑娘们铁定有出路,必然不会再像以前那样作践女娃。 这么一代传一代,日子就越来越好啦。 亲眼见了这场景,胡三娘子不禁又是难过,又是高兴。 难过的是自己不曾遇到这种好事,以至于一前半生孤苦飘零,饱尝艰辛。 可眼见着别的小姑娘有大好的前程,她也就跟着高兴起来。 如今有了大宅院,空屋子也多,除了胡三娘子和郭苗等人是二人间四人间,余者小丫头们都是六人间,八人间。 新院子走的是地龙,不盘炕,各处用的都是小木床。 因屋子宽敞,每间分东西屋,八个人住也绰绰有余。 各自都有的洗漱铜盆、手巾,衣箱衣柜,床四周拉帘子,中间还隔着那么大空地儿呢,就跟小单间差不多了。 两个姑娘到了之后,由郭苗带着登了记,领了当季的衣裳和梳头的家伙,一边往前面倒座房走一边说规矩。 “早晚饭都在家里吃,这会儿不知道你们分到哪儿,午饭都在店里……对了,早上要做操的,别太贪睡。” 胡三娘子、李金梅、姚芳、郭苗等人资历最深,地位也高,连带几位护院,要么随师雁行住东跨院,要么随江茴住正院厢房,是不在倒座房住的。 “做操?”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些词汇怎么这么稀罕? “就是早起跟着活动活动手脚,发发汗,活活气血,身子骨好了,不生病的。 对了,咱们这儿每年都有员工体检,掌柜的掏腰包,可好了,日子久了你们就知道了。” “到了,你们就住这屋。”郭苗推开门,指着靠窗的位置说,“那边是作坊那边做活的,人都极好的,要不了几天,你们就能混熟了。” 两个姑娘听得心花怒放,进去一看就高兴坏了。 “好亮堂,哟,还有那么好的箱子和帘子,都给我们使吗?” 农家院落大多逼仄,家口又多,还饲养家禽家畜,好屋子平时都是长辈住的,这些没成家的孩子们都挤在一个炕上,难免脏乱。 看看这窗明几净的,还包吃包住,这哪是来干活啊,别是享福来了吧? 看着她们,郭苗就想起曾经的自己,既骄傲又激动。 待收拾齐整,差不多就是晚饭时间了,两个姑娘一路上午饭都没正经吃,这会儿早饿得肚子咕咕叫。 可到底初来乍到寸功未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犹豫呢,忽见几个小姑娘手拉手回来,见她们干坐着,先是一愣,然后就笑了。 “你们就是才来的那两位姐姐吧?走,咱们吃饭去!” 两人正迟疑,郭苗出现了,众人纷纷问好。 郭苗笑道:“都认识了吧?以后都是同事了,好好相处,都别傻站着了,吃饭去。” 两个郭张村来的姑娘小声问:“我们才来,一点活都没干呢,也有饭吃?” 旁边几个小孩儿就笑,“掌柜的人可好了,才不计较这点,以后咱们多干活,挣回来就是了!” 天气渐渐热起来,大家胃口都一般,晚饭吃的比较简单,是酱胡瓜、油焖辣椒、凉拌豆腐皮、红方豆腐乳等几样下粥小酱菜,配酸辣蛋花疙瘩汤,还有几大锅包子,管饱。 那包子一个就有□□头那么大,褶皱里都冒出油来,滋润润的诱人。 掰开一看,好家伙,猪油渣萝卜干馅儿的! 伴着热气一股浓香涌出来,油汪汪亮闪闪,简直香死个人。 两个姑娘的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们天天吃这个呀?” 这不过年的饭吗?! 如今村里大家伙都挣钱了,隔三差五也能见到油星儿,可也没见谁家舍得给长工们这样的伙食。 旁边一个小胖妞儿就道:“这算什么,隔三差五还炖大猪头呢!又香又烂,直糊嘴!” 新来的小姐妹面面相觑,总觉得简直跟做梦似的。 这就是县城里的日子吗? 真好啊! “那,那咱们吃完了,掌柜的和太太她们吃什么?” 这个问题一出来,众人就都笑了。 “掌柜的和太太、二姑娘不在这里吃,”郭苗笑道,“掌柜的今儿带人在外头谈生意呢,且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太太和二姑娘在后头正房吃,你操的什么心?且吃你的吧!” 两人吞了口唾沫,学着别人的样子,先喝几口蛋花疙瘩汤润喉。 乖乖,就这么个疙瘩汤里面也放油诶! 表面一层金灿灿的油花,圆头圆脑小精怪似的,在橙红色的夕阳照耀下闪闪发亮。 也不知怎么调的味儿,酸酸辣辣极开胃,几口下去,脑门就细细密密憋出来一层薄汗,好像把白日间赶路的疲乏都撵出来了似的,非常过瘾。 再吃大包子。 一口咬到猪油渣,啵唧就是一包油,浸透了旁边的面皮和萝卜条,格外滋润。 那面皮也是好面粉做的,干嚼都香! 天爷咧,就这么好的面,竟然还包油渣包子…… 看她们三口两口吃掉一只大包子,那小胖妮儿又主动帮忙夹过来几只,还挺得意的问:“好吃吧?家里的饭都是咱们轮流做的,相互/点评。掌柜的说这叫相互/促进……” 后面的胖妮说了啥,郭张村姐妹没听见,压根顾不上听。 她们全部的思维都被喷香硕大的猪油渣包子给占据了! 当天晚上,俩人又香又撑,躺床上翻来覆去半天没睡着,一打嗝都是油汪汪的香,做梦都在抱着包子啃。 “真好吃,再给我一个……” 章节目录 第123章 射箭 中秋节前两天,师雁行又去县学探望裴远山等人。 因她最近事务繁忙,往这边来的少了,便特意腾出空来留下吃饭。 饭后裴远山去书房找给她的书,谁知竟没找到,又喊宫夫人去里屋帮忙。 外面师兄妹人围坐剥石榴,却听柴擒虎忽道:“小师妹,中秋后我就要走了,有什么想要的没有?回头打发人给你捎来。” 走? 师雁行一下子就愣了,嘴不经脑子,“去哪儿呀?” 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大半年,冬天一起打雪仗,夏天一起出城游湖,她已经在不知不觉中习惯了这种生活。 这会儿冷不丁听人说要走,一时半刻间,竟有些回不过弯儿来。 柴擒虎失笑,顺手把剥好的一碗石榴籽推过去,“明年八月乡试,我要回去应试了。” 去年就没在家过年,今年再不回就说不过去了。 正好中秋陪师父,结束后天也凉了,先去爹妈那边陪着过了年尽孝,转过年来再回原籍乡试,两不担误。 这石榴熟得极好,石榴籽颗颗饱满,丰沛的汁水将薄膜顶得锃亮,鸽血宝石似的艳丽。 师雁行好像这会儿才反应过来,机械的抓着石榴籽往嘴里塞,结果就被酸得一激灵,眼睛都睁不开了。 妈呀,这也太酸了吧?! 柴擒虎哈哈大笑,也往自己嘴里塞了一把,然后俩人一起流哈喇子。 “嘿嘿……” 田顷觉得这俩人简直有毛病,自己掰开个甜石榴吧嗒吧嗒嚼。 “放着甜石榴不吃,去吃酸的……” 宫夫人很喜欢吃甜石榴,下头的人每天都会用洗净的纱布拧出两盏石榴汁子来。 裴远山啥样的都不爱吃。 他就不喜欢石榴! “你不懂!”师雁行咂巴着嘴道,“那二师兄也要走吗?” 明年八月乡试的话,再一转年二月就是会试了,田顷也能考。 柴擒虎从旁边递过来一块手帕,示意她擦擦嘴。 好像确实有点太酸了哈,口水都止不住。 “走吧,”田顷想了下,“我虽不必回原籍,可不顺路,也有点想家,还想空出些日子来陪陪大师兄……” 他爹娘还在川蜀一带,而会试则要去京城,五公县则在东边偏北,距离京城反而不太远。 想完成这个计划,田顷就要从五公县出发,先走将近千里回去看爹娘,完了之后再走将近千五百里去京城参加会试! 真是妥妥的八千里路云和月了。 所以虽然是后年二月的会试,田顷还真就得从今年中秋后就出发,能顺利完成就算不错了。 师雁行一想都替田顷痛苦。 啊,这该死的原始交通年代。 柴擒虎拍着田顷的肩膀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你何必急在这一时? 这样长途跋涉,不得休整,别闹出病来,反倒叫伯父伯母担心。 依我说,倒不如先去京城会试,此去不过七、八百里,时间宽裕也好从容应对。 待到会试一了,若有幸中了,自然一封家书告知父母,也叫他们知道你有了好结果;若不中,好歹还有年功夫,再慢慢回家不迟。” 他比前头两位师兄更能折腾,深知水土不服的苦。 如果田顷真的先回家探望父母,届时身心放松,必然要大病一场,只怕就没那个精力再往京城赶了。 田顷听罢,心动不已,才要说话,却见柴擒虎又朝师雁行挤眉动眼道:“前儿伯父伯母来家书了,只怕要叫二师兄回家相亲呢!” 田顷涨了个大红脸,难得有点窘迫。 “休要再提这话。” 师雁行听出话里有话,就问是怎么回事。 其实她一早就有个疑问: 田顷刚来五公县时,虚岁就已经二十一了,况且他身家巨富又有了功名,按理说这个时候的人们早该成了亲才是,可他竟连个未婚妻都没有。 只是此事关乎别人**,师雁行本人也是晚婚晚育的倡导者,所以就一直没往心里去。 她本是就着话一问,也没想追究人家**,不料田顷略一迟疑,还真就把往事说了。 原来,早先田顷确实曾与一女子指腹为婚,两边乃世交,也算门当户对,只是因为做生意的关系不在同一个地方,田顷那女子从未见过。 后来田顷中了秀才,外面不少人帮忙说起终身大事,田家便主动联系了对方,想趁着这会儿的喜事先把名分定下来。 “自古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乃人生二喜,双喜临门实为上上之喜啊!” 那小姑娘原本听家中长辈一直立夸“长得极好”“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况且如今又中了秀才,所以那小姑娘也是满心欢喜,无限期待。 奈何有代沟啊! 有时候长辈口中的好,跟晚辈脑子里想的好,压根就不是一回事儿! 小姑娘想的是个风流倜傥的俊俏书生,结果见面后一抬眼发现是个上下几乎一样粗的白胖子,当场就哭了。 梦碎了。 倒不是说田顷有多丑,甚至胖得还挺可爱,只是实在不是那姑娘喜欢的款儿。 她家里疼得厉害,见女儿实在不愿意也无可奈何,只好陪着不是上门来。 意思是本就是两家口头之约,不如就此作罢,互不耽搁。 田顷那会儿也有点自卑,田家父母还在气愤时他就主动说:“既如此,便是有缘无份罢了,何必强求?不如放人家归去。” 话虽如此,到底有些失落。 且自他中秀才后,在家烦于应酬,便借故出来走走。 师雁行听罢就笑了,一针见血道:“二师兄果然是位君子,不过恕我直言,想必你也没有多喜欢那姑娘。” 田顷胖不是一天两天了,之前家人觉得这样是有福气的表现,从没觉得他不好。 可来到五公县之后,田顷一度有暴饮暴食的倾向,师雁行便联合裴远山夫妇强迫他开始减肥。 整个过程虽然不大好受,但田顷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现出多么强烈的抗拒。 田顷是个聪明人,略一琢磨就明白了师雁行的意思。 “那倒也是。” 如果你真心在意某个或者某些人,一定不介意为对方做出改变。 他在意师门,所以师父师娘和小师妹一说,他也就改了。 柴擒虎就笑,“小师妹向来看人极准的。” 小师妹就是最棒的! 师雁行笑着另起话题。 “两位师兄日后要做官吗?” 田顷和柴擒虎对视一眼,竟然都没着急点头。 主要是两人从小到大就没缺过什么东西,家里人也很想得开,所以对于争名逐利自然不像外面的人那么迫切。 田顷想了一会儿,老实回答说:“且不说做不做官,进士是一定要考的,也不枉费师父一番费心教导。届时家中不少产业就能免税,外头的人也就不敢像以前那样轻视我爹娘了……” 做官的难度之高,丝毫不亚于经商,有时候田顷想起来就觉得头疼。 可如果家里没有个正经出人头地的读书人,商户又难免沦为他人鱼肉。 儿子是单纯的胖子还是胖进士,差别可太大了。 为人子女和弟子的,总归也要有点用处。 师雁行笑着点头。 这个想法确实很符合他的为人。 “那二师兄日后不如做个名流雅士,一心研读学问,闲时四处游学,如此名声大噪于天下,外人不敢轻视,也可免于官场倾轧之苦。” 田家不缺钱,也不求当官做宰那仨瓜俩枣的月俸,这条路应该是最适合他的。 田顷听罢果然大喜。 “知我者小师妹也。” 俩人又一起扭头去看柴擒虎。 柴擒虎吃完石榴,正仰面躺在大摇椅上,高高翘着二郎腿,双臂垫于脑后,望着从茂密枝叶间漏下来的几块天。 “我嘛,还没想好做什么嘞……” 儿时他也曾想过做个父亲一样的武官,日后保家卫国,报效朝廷。 可随着渐渐长大,发现边关既没有仗打,武官的处境也不好,就渐渐放弃了这个念头。 后来他又想行走江湖,行侠仗义,为民除害。 但自己与人走了一趟镖才发现,真正的害并不是会点拳脚功夫就能铲除得了的。 刚离家那会儿,他曾路见不平,暴打了当地的几个地痞。 可没想到,那受害的老汉非但没有感激,反而蹲地大哭,说柴擒虎害惨了他。 “老丈,我分明是相助于你,你这是从何说起啊?” 柴擒虎不解。 那老汉便道:“你这后生好不晓事,他虽来闹事,可我只需许他几个钱,便也打发了。如今你惹恼了他,过几日一走了之,他少不得要将邪火发作在我身上,却叫我们如何过活?” 柴擒虎听了,又是笑,又是气,又是叹。 那人欺辱于你,你不敢应声,却敢反过头来责怪帮你的人。 若当真那么怕,刚才我出手时,又为何不劝阻? 直到柴擒虎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当地官员才真正处罚了那地痞,罪名是冲撞秀才公,判了好几年。 那老汉得知柴擒虎身份后,又过来给他磕头赔罪,嚷嚷自己有眼不识泰山,十分诚惶诚恐。 看着简直比面对那地痞时还要怕。 柴擒虎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儿预想中的欣慰,只觉得荒谬。 当时他就明白了, 啊,真正的恶原来在上面。 “小师妹很厉害。” 也不知柴擒虎想到什么,突然翻身坐起来,按着师雁行的脑袋使劲揉了揉。 认识这么久了,他从未见这个姑娘有过一丝犹豫。 好像从很久很久以前,她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并且真的在沿着设想的道路一步步脚踏实地往前走。 这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 师雁行:“……” 这小子要讨打! 话说他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 这是吃了笋子吗?给点风雨就拔高! “对了,师兄教我射箭吧!” 看见柴擒虎手上戴的扳指,师雁行突然就想好自己要讨点什么了。 现如今她的产业越来越大,偏又是个极年轻的女孩子,未必没人动坏心思。 虽说身边一直有胡娘子等人跟着,可靠人不如靠己,还是学点防身的手段比较好。 拳脚功夫自然不错,但那是水磨的功夫。 师雁行很有自知之明,就照自己现在能腾出来的练武的时间来计算,怕是一辈子都成不了武功高手。 而且威慑力也不够。 但是□□就不一样了。 御敌于百步之外,想想就很爽。 柴擒虎答应得很爽快,中秋节当天去探望江茴和鱼阵时,就带了弓箭和靶子去。 也不知他这么短时间内从哪儿弄了初学者的弓。 “你现在力气小,先拉这些小弓,不要急于求成,待到身子骨长成,再慢慢换大弓不迟。” 他不日就要离开,便先教师雁行射箭的姿势。 “只要姿势和发力的方式对,每天练几十下也就够了。” 师雁行上辈子确实是射击俱乐部的资深会员不假,但玩的都是复合弓,跟这种原始长弓完全是两码事,一时竟不得要领。 柴擒虎在旁边抱着胳膊看了会儿,摇摇头上前来,先轻轻拍了拍她的的胳膊,颈肩和腰部。 “挺直了,也别太直……” 想着自己过两天就要走,柴擒虎干脆上来手把手教,“手放在这儿,胳膊别抬太高,眼睛看前面……” 师雁行非常擅长举一反,再联合上辈子射复合弓的经验和技巧,很快就拿住了窍门,再一松手,箭矢就稳稳落在了靶子上。 “太好了!” 传统弓箭和复合弓的手感非常不同,师雁行难掩兴奋,扭头笑道:“师兄,你看!” 十八岁的少年身架初初长成,几乎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从柴擒虎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小师妹亮晶晶的眼底全是自己的影子。 她脸蛋上透出健康的红晕,鼻尖沁出一点俏皮的汗珠,就连几缕散开的碎发也显得那般活泼而富有生机。 好像有股淡淡的香味,很好闻。 柴擒虎忽然觉得有些晕眩。 当晚他就睡不着了。 辗转反侧的柴擒虎被睡梦中的二师兄踢了两脚,只好爬起来跑到外面看月亮。 深夜寂静无人,唯有草丛中有虫鸣此起彼伏。 柴擒虎像往常一样躺在大摇椅上,翘着二郎腿看天。 “吱嘎~吱嘎~” 大摇椅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摇晃。 他脑袋里乱哄哄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十七十八也很圆,衬着满天繁星,像极了小师妹烤的芝麻糊饼。 “哎呀呀!” 柴擒虎忽觉心跳如擂鼓,连忙一个跟头跳下地来,按着自己的胸口静静感受一番,又抱着脑袋满院子乱窜,最后对着墙壁蹲下来,口中兀自喃喃有声: “莫要再想芝麻胡饼,莫要再想芝麻胡饼……” 章节目录 第124章 饺子 胡思乱想了一晚上,柴擒虎隐约意识到问题的重点大约不在芝麻胡饼,而是另一种迄今为止对他而言都很陌生且朦胧的东西。 这种东西跟周遭温热又浮躁的空气一并涌动,令他的心脏噗通乱跳。 胡乱用过早饭,田顷见小师弟呆呆的,想也不想推了他一把。 “不去教小师妹射箭啦?” 射箭? 对啊! 柴擒虎几乎整个人从凳子上跳起来,着急忙慌往外跑,中间差点跟抱着衣裳进来的诗云撞个满怀。 宫夫人就对着他的背影笑,“这孩子,什么时候也毛毛躁躁的起来。” 倒是裴远山从书卷上方瞅了自家弟子一眼,没做声。 最近柴擒虎天天往外跑,可今天的心情却尤其不同。 中秋过后的天气还有些燥热,扑面而来的暖风打在脸上,他忽然觉得畅快。 走到一个路口时,前面有两家马车磕碰了,正堵在中央理论,柴擒虎顺势停了下来,一抬眼就看见了路边墙内探出来的金桂。 五公县本地金桂并不多,这还是房主自己从外地移过来的,如今十多年过去,越发郁郁葱葱。 正是金桂怒放的好时节,金色的米粒状小花一嘟噜一嘟噜挂了满树,暖风一吹,带起满街甜香。 柴擒虎不觉看痴了…… 很快到了熟悉的院落门前,柴擒虎一个急刹车停住,缓缓平复着呼吸,不待敲门,里面胡三娘子就听见动静问了。 “是我。”柴擒虎应道。 真奇怪呀,他想,怎的忽然心跳这样厉害。 胡三娘子开门请他进去,“掌柜的已在里面练起来了。” 柴擒虎哎了声,才要抬脚往里走,可也不知怎的,又忽然停住。 胡三娘子有些奇怪的看着他。 师雁行正在里面埋头练箭,莫名觉得有人在窥视自己,抬头一瞧,噗嗤一下就笑了。 “好端端有门不走,爬什么墙?” 她一笑,墙头上的柴擒虎也跟着笑起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是想偷偷看两眼。 “看箭!” 师雁行抬手就射。 只看这架势和气魄,倒很有几分话本上女侠客的意思。 柴擒虎压根躲都没躲一下。 师雁行用的是初学者的练习弓,射程有限,也不过二十步出头,而柴擒虎所在的位置至少在三十步开外了。 于是两人眼睁睁看着那箭矢越飞越偏,果然刚越过箭靶没几步就力竭,跌落在地。 师雁行摇摇头,倒背着手道:“距离百步穿杨的神箭手还很有差距嘛!” 柴擒虎咧嘴一笑,纵身跃下墙头,先去捡了箭,行至师雁行跟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变戏法般从身后拿出一枝金桂。 师雁行一怔。 柴擒虎脸上**辣的,眼睛都不知该往哪里瞟,故作镇定道:“我经过那处,见花开得甚美,进去同主人家讨的……” 我见那花很美,所以也想拿来给你看看。 师雁行看着对面少年红似滴血的耳朵,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里面承载了好多真挚的情感。 这种鲜活而饱满的情绪像盛夏熟透的蜜桃,丰沛又多汁,似乎只要轻轻碰一下,就会满溢出来。 她轻轻笑了下,伸手接过桂花,微微低头嗅了下,“多谢,我很喜欢。” 局促的少年骤然鲜活起来。 多么可爱。 师雁行甚至特地放下弓箭,找了一只空瓶注入清水,将那只还带着绿叶的金桂放进去。 低头舀水的时候,她看见了水面涟漪中自己的倒影。 多好,我也这样年轻。 晚间江茴和鱼阵过来送新衣裳,看见桌上的桂花顺口赞了句。 “哟,好鲜亮桂花,哪来的?” 鱼阵扒着桌子皱起鼻子闻,忽仰头道:“姐姐,想喝桂花蜜了。” “别人送的。”师雁行笑着往她小辫子上弹了下,“小馋猫儿,这是鲜的,可不能吃。” 新鲜桂花微微苦涩,味道并不好。 别人送的? 哪个别人? 若说外头人送礼,这么一只孤零零的桂花可拿不出手! 身为过来人的江茴马上就察觉有情况,抬头瞅了胡三娘子一眼。 胡三娘子呵呵一笑,朝院子里的箭靶努嘴。 江茴了然。 睡前不好吃甜食,鱼阵一直都知道这个规矩,今天却破天荒拽着师雁行的手缠磨许久。 “那,那姐姐搂着我睡……” 小姑娘很小声地说。 师雁行想着自己最近确实有点忙,白天鱼阵又要上学,姊妹俩已经好久没正经玩过了。 她恍然大悟。 鱼阵这哪里是馋桂花蜜了,分明是想姐姐啦! “小机灵鬼儿,”师雁行对江茴道,“今晚上让她跟着我睡吧。” 过段时间还要去州城忙美食城的事,只怕要有段日子不在家呢。 鱼阵的小脸儿上骤然绽开惊喜。 江茴酸溜溜点点鱼阵的脑门儿,“偏你们姊妹情深,去吧。” 鱼阵高兴得什么似的,马上又要跑回去拿自己的铺盖,忙得不可开交。 江茴打发胡三娘子陪她去,自己则留下陪师雁行试衣服,顺便问桂花的事。 买卖大起来之后,江茴光每日负责银钱出纳就很忙,早已顾不上亲手做衣裳了。 如今每季新衫都是外面做的,用的还是上次给的尺寸。但姐妹俩正在发育期,故而要先试穿。 “你跟那位小师兄……” 师雁行隔着帘子笑了声,“也没什么。” 她上辈子只是没结过婚,却并非不通男女□□,而那少年的情感饱满而炽热,她一眼就看懂了。 只是对方没有说明,她也不好挑开。 江茴也跟着笑,“若果然能成,倒不失为一段佳话。” 彼此相识于年少,又有同门之情,知根知底,远比去外面结识来得可靠。 顿了顿又道:“昨日之事已如昨日死,你也够不容易的,无需拘泥太多,只管随着自己的心意来就是了。” 江茴不好说师雁行心中到底作何打算,但唯有一点可以肯定: 师雁行必然不讨厌那少年。 如若不然,断不会接那桂花。 一阵悉悉索索过后,师雁行穿戴一新出来,揽镜自照,也觉得不错。 江茴见她一身藕合洒金曳地长裙,行走间微微露出一点鞋尖。上着杏黄短袄,领口和袖口都用同色系略深一点的丝线绣了吉祥如意纹,越发衬得眉目如画,俨然有了少女玲珑的曲线。 “哎,是个半大姑娘了。” 江茴拉过来细细看了一回,又退开几步,打量全身效果。 这一身,哪怕去见知州大人也不算失礼了。 “来,我给你梳个头。” 师雁行不大耐烦摆弄长发,日常不是正经商业场合时只随手绑个辫子盘起来,今天也不例外。 江茴按着她在梳妆台前坐下,先用桃木梳子将那一捧乌压压长发顺开,再用篦子细细地梳。 “人这一辈子呀,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能遇见个知心知意的人,不容易……” 她跟师雁行之间的关系很复杂,既是生理上的母女,又是心灵上的朋友和现实中的商业合作伙伴,几乎无话不谈。 师雁行看着镜中江茴的脸上又浮现出久违的追忆,便轻轻拍了拍对方的手。 “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少年人太容易心动,又不定性,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尚早。” 年少时期的心动固然珍贵,可往往来得毫无缘由。 有时可能只是刹那间的对视,又或许是无意中的某个动作,都会令人怦然心动。 但这样的心动往往来得快,去得也快,就像温室里忽然绽开的一朵花,谁也不确定能经过多少场风吹雨打。 师雁行欣赏这份懵懂的感情,因为很可能是一个人一生都无法抹去的珍贵回忆。 她有心维护,却不想轻易下断论。 因为她本就是个很现实的人,不管以前还是现在。 江茴梳头的动作顿了顿,微微叹了口气。 “你说的也是。” 来日方长,且行且看吧。 但柴擒虎两天后就走了。 赶明年八月的乡试之前,他还要先回家探望父母,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走的头一天,柴擒虎照例来教师雁行射箭,不知不觉天色已晚。 素来爽快的少年难得磨蹭起来,按着那几根箭杆擦来擦去,擦个没完。 师雁行失笑,“你在抛光吗?” 都磨得锃亮了。 柴擒虎闻言动作一僵,看她的眼神竟有些委屈巴巴的。 我要走了诶! “辛苦多日教导,我请你吃顿饺子吧!”师雁行笑道。 上车饺子下车面,吃了饺子就该出门啦。 柴擒虎便又快活起来。 “单独请我?” 独特的执着点。 行吧,师雁行点头,“单独请你。” 柴擒虎美坏了。 用的是春日晒的野荠菜,泡发后混着上好五花肉剁成馅儿,特别鲜。 在不是春天的季节吃春菜,总有种近乎时光错乱的畅快。 师雁行捏的饺子皮薄馅大,一个个肚皮圆润饱满,隔着都能看见里面碧莹莹的馅儿。 柴擒虎当场干了两大海碗,一口一口吃得特别仔细,最后还喝了一碗饺子汤溜缝儿。 非常好吃。 他觉得回来之前,可能再也吃不到这么好吃的饺子了。 次日,师雁行和田顷等人都去城外送行,还专门折了柳枝。 柳,谐音留。 “我给你炒了点火锅底料,外面包了硝石粉包。”师雁行捧出一个小坛子来,“照现在的天气,放个五七天没问题,若是中途错过宿头,就买些菜来煮着吃。” 柴擒虎来时有两个伴当,这大半年一直住在客栈里。 都是有武艺的,不然当初柴父也不放心他这么小就自己出去。 “小师妹,我已决定要做官了。” 柴擒虎忽道。 师雁行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也好,如此不辜负你一身才学和满腔抱负。不过我以为你更喜欢做个侠客。” 或者快递员什么的。 柴擒虎无声笑了,露出一截尖尖的小虎牙,分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 人总要长大的。 有的事情只能是喜欢,有的事情纵然不大喜欢,也要努力试着去做。 他的坐骑憋了大半年,早已忍不住想去城外狂奔,见主人迟迟不走便躁动起来,原地喷着响鼻打转。 柴擒虎一手提着火锅底料罐子,单手控缰原地转了两圈,最后用力看了大家几眼,便双腿一夹马腹,痛痛快快打马走了。 “驾!” 后会有期! 这几日他曾偷偷问过二师兄,做买卖的人最怕什么? 田顷想也不想就说最怕官,可也最爱官。 “所以我即便不做官也至少要有个进士的出身……” 如此才好“官商勾结”,不至于为人鱼肉。 当时柴擒虎就想,可惜小师妹不能去做官。 既然如此,我就替她做官! 章节目录 第125章 驴肉火烧 柴擒虎走后没多久,田顷也要启程了。 他接受了柴擒虎的意见,调整行程,决定先去京城探望大师兄,顺便会试,有了结果后再看往哪儿去。 师雁行偷偷问裴远山,“二师兄此去结果如何?” 裴远山直言不讳,“二甲与三甲之交。” 二甲是正经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说白了就是“其实你没到这个水平啊,但我觉得你都走到这儿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就算你是吧!” 多少有点儿怜悯的意思,名不正言不顺,日后发展会比较艰难。 师雁行就有点上辈子高考般的紧张,“那要不要让二师兄再等一届?反正他还年轻。” 科举有个现代高考没有的好处,就是你可以根据自己的状态和情况随时调整考试进程,自己选择这一届参不参加。 哪知裴远山瞥了师雁行一眼,淡淡道:“他无三鼎甲之才。” 意思就是再努力也就是个二甲了。 科举到了后半程,拼的就是天赋,不是说你比别人多努力个三年五载就能跨越这道天然鸿沟。 而且科举只是进入官场的第一步,多少人就算考上了,一辈子也是碌碌无为。 试想一下,每三年一届会试,每届三百进士,放眼望去,乌压压一大片人。 除了状元、榜眼、探花三鼎甲之外,想让人记住真的很难。 要想得到朝廷重用,首先得让陛下和朝臣们知道有你这么个人! 用裴远山的话说就是要么有冲天的才干,要么有惊世的才气,要么是过人的年轻或者令人触目难忘的容貌。 内在或者外在,总得占一样。 前两者看似有重叠,其实截然不同。 才干是说这个人可能其貌不扬,又可能文采平平,但他天生适合当官。 而当今陛下注重实干,自然喜欢提拔这样的官员。 而才气是可能你写的一手好文章,做得浑然天成绝妙诗词,注定是个流芳百世的大文豪。 如此纵横才华,想让世人不记住你都难。 当初裴远山就是未曾会试而才名远播,几位朝中大佬早就注意到他,发现这后生浑身上下都透着股不拘一格的锋利的才气,锋利得都有点邪气了。 再看小伙子长得又标志,于是…… 哪怕他不太会做官,殿试的文章跑题,但因为字里行间都流淌着才情,照样被点为二甲头名。 再后来嘛,大佬们可能陆续也发现了,这位后辈确实有才,也不拘一格,但未免太剑走偏锋了些…… 遭不住啊! 就又爱又恨。 至于年轻或者容貌,自然不必多说,都是一眼看到的东西。 古有“三十少进士”的话。 意思就是如果你能在而立之年皇榜登科,就可算得上年轻有为。 而田顷才干、才学,甚至是容貌都无甚过人之处。 但他年轻! 如果这届会试他顺利得中,只要能挤进二甲之流,就算成功了! 二十三岁的二甲进士,哪怕不是最年轻,也绝对是最年轻的之一! 再加上他的老师裴远山和大师兄,陛下和满朝文武必然会联想起师门三人同朝为官的美谈,想忘掉这小胖子都难。 哦,对了,人家现在也不怎么胖了,只能算丰满。 师雁行恍然大悟。 原来,看似没有安排,就是最好的安排。 “你怎的不问有度?” 裴远山忽然来了句。 “啊?”师雁行一怔,下意识答道,“他才是个秀才……” 抬眼却见裴远山眼带笑意,竟然是少见的揶揄。 师雁行莫名脸热,一甩手走了。 哎呀,真是没想到您竟然是这样的师父! 老八卦了。 我们俩也没怎么样嘛! 田顷对裴远山的安排没有任何异议。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他们老田家往上数八辈子都没出一个正经读书人,对于官场的路该怎么走?什么时候走?那是一点数都没有! “反正师父他老人家不会害我!” 师父怎么说,我就怎么办呗。 师雁行今后感慨万千,然后呢,万千感慨都化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真是师父的好大儿!” 说起来,田顷好像是他们师门四人之中最依赖裴远山和宫夫人的,之前他老人家被贬,也是田顷第一个千里迢迢跑过来陪伴。 师雁行拍拍田顷远较一般人更厚实的肩膀,“你也快启程了,我给你下一锅饺子?” 谁知田顷一听就苦了脸,抱着脑袋痛苦道: “还吃饺子啊?!我自己都快成个饺子了!” 你们北方人怎么回事儿?咋动不动就要吃饺子? 家里来客人了,包顿肉蛋饺子。 孩子过生日了,包顿肉蛋饺子。 家里老人过寿了,长寿面之余来碗饺子。 过年了,来碗饺子…… 就好像不管什么事儿,最终的结局都是一碗饺子! 师雁行一本正经谴责他,“有饺子吃还不知足!你这一看就是没饿过。” 田顷理直气壮抱住胖胖的自己,“我家几代人挣那么多钱,凭啥让我挨饿?” 师雁行:“……” 妈的,好有道理,我竟找不出反驳的话。 “唉,行吧行吧!我给你们做点驴肉火烧吧!” 天上龙肉,地下驴肉。 龙肉师雁行自然没吃过,但驴肉确实好吃,是一种语言难以形容的好吃。 驴肉可比牛肉好买多了,街上就有固定的驴肉铺子。 买来的驴肉丢到锅里去卤,师雁行先烤火烧。 都吃驴肉了,不来点驴肉火烧实在说不过去。 烤那种方的酥皮火烧,和面的时候可以适当加一点椒盐,揉得韧韧的,烤得金黄酥脆,一口下去直掉渣。 哪怕空口吃火烧壳子都香。 师雁行还特意回去拿了店里做肉夹馍的油纸包,一人一个抱着啃。 大块卤好的驴肉剁碎了,里面再加一点肉冻,趁着火烧没凉透就吃,肉冻化成一汪肉汁,喷香。 真的是香。 就是一口下去,任你有万千才华,可能当时脑海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香。 但是香又不同于寻常猪肉牛肉的香,更胜花果之香,更兼驴肉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合着一点淡黄色的晶莹肉冻,口感格外丰富。 来到五公县后,宫夫人着实跟着吃了不少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如今优雅闲适一位古典侍女,也跟着蹲凳子上抱着啃火烧。 但不得不说,美人就是美人,哪怕啃火烧也比旁人啃的好看。 大约是觉得自己要走了,田顷愣是啃出一种有今天没明日的气概,没一会儿工夫,面前的竹篮子就空了。 他又干了一大碗胡辣汤,心满意足。 “嗨,可惜小师弟没吃着这火烧!” 师雁行就道:“他可比你好打发多了。” 柴擒虎是厨师最喜欢的那种食客,什么都爱吃,什么都不挑,尤其爱吃面。 有时候师雁行懒得讲究,随便弄一碗扯面,去店里专点儿炸货、卤肉什么的铺在上面,柴擒虎就能稀里呼噜吃三大碗。 后来师雁行做胡辣汤,用胡椒调味,里面加了豆腐丝、黄花菜、粉条、牛肉等各色配料,熬出来东西像一锅大杂烩,配着刚炸出来的热乎乎金灿灿的油条,那小子欢喜坏了。 “说来也怪,虽然我以前没吃过这个,但总觉得味道莫名熟悉,好像就合该是我们那地方的吃食。” 师雁行当时就笑。 还真是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地域饮食文化。 胡辣汤配油果子可不就是关中一带的特色嘛。 “师父,早晚有一天您也会离开这儿吧?” 师雁行忽然提前感受到一种离愁别绪。 裴远山慢条斯理擦了擦手上的火烧壳酥皮渣子,小心地把它们拢到掌心一口吃了。 “谁知道呢?” 一旦入了官场,什么时候走,往哪儿走,都由不得自己。 师雁行又给他递了个火烧,笑道:“您老在这待着,实在委屈了。” 五公县真的太小了,连她这个做买卖的都时常觉得逼仄,更何况曾经见识过山高海阔的裴远山? 师雁行私底下也经常和宫夫人聊天,得知被贬之后,裴远山就特别喜欢写诗作词了。 “他嘴上不说,但我能看得出来。” 师雁行懂。 自古以来,文人们的创作高峰期往往出现在郁郁不得志时,比如说经典的被贬前后。 因为心中郁郁无处倾诉,只好全部浇筑在诗书中。 每当这个时候宫夫人就会微微叹息。 被贬一事到底是好是坏,她也说不大清。 裴远山的才华其实更多体现在文学创作方面,而且单纯就个性和为人处事的方式来看,或许他并不太适合做官。 但贬官所带来的内在和外在的双重否定,却又让裴远山时时品尝着失落和痛苦。 这是师雁行无能为力的。 九月十六,田顷离开五公县。 九月二十,师雁行联合王江等人开办的美食城正式在沥州落户。 苏北海是真的不错,拿了钱就办事儿。 单从这一点来说,确实比孙良才靠谱多了。 去之前,他还交给师雁行一封密信,让他们直接去找沥州的通判周斌周大人。 通判比知州低半品一级,但是同样由中央直接指派,甚至实际权力也不比知州小多少。 因通判直接对皇帝负责,在一定程度上行使监督职权,相较于知县的一手遮天,大禄朝州府乃至往上更像是双头乃至多头的相互牵制。 一听说让他们去找周斌,师雁行突然就明白了: 苏北海很可能和知州杜泉尿不到一个壶里! 这是个好消息,同样也是个坏消息。 好消息的意思是,知州衙门并非铁板一块,师雁行完全可以分而破之,对症下药。 搞不定杜泉的话,甚至可以不搞了。 坏消息就是那些大人们各立山头,各怀鬼胎,他们这些做买卖的打点起来难度加倍,务必要面面俱到。 而且一个不小心很有可能沦为他们权力之争的工具人。 但无论如何,现阶段的师雁行等人还没有挑选靠山的资格。 人家给什么,他们就得接什么。 非但要接,还要接得漂亮,接得让人满意。 师雁行找到王江,联合美食城众人又单独备了一份厚礼,然后和苏北海的那封密信一起交了上去。 苏北海收的那一成半干股肯定分了一部分给周斌,但不管分出去多少,那都算是苏北海自己的打点,师雁行等人该孝敬还得孝敬。 有那眼皮子浅的合伙人难免肉痛,“这还没正经开张呢,就先扔出去这么多银子,我就是往水里砸,也能听个响啊!” 都不用师雁行出声,王江先就拉了脸。 “爱干不干,不干滚蛋。” 别说花这点银子,若没有之前他和师雁行的面子在,你就是花十倍百倍的银子,苏大人也不会写这封信,人家通判大人更懒得搭理你! 官商之别,犹如天谴,没有门路,你想送银子都送不出去。 那人就呐呐着不说话了。 苏北海的引荐信加厚礼疗效显著,专治路子不通的绝症。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衙门里的人过来找他们。 师雁行和王江在各自提前租好的宅子里早早就醒了,收拾妥当,等待传唤,只没想到消息来得这么快。 师雁行匆匆用过早饭,套上行头就出门。 要见官,选了一套烟紫色的暗纹提花袄裙,戴了那对白珠耳坠,略点一支翠玉簪子,别的就没了,既显得郑重又不招摇。 因怕事多烦杂,她都没敢正经用汤水,只以少量骨汤送下两颗煮鸡蛋,别的就不敢多吃了。 怕上厕所。 额外左边袖子里揣了一包肉干,右边袖子里塞了一荷包酸梅,饿了就吃肉干,渴了就含酸梅。 马车在知州衙门后门处停下,师雁行下了车,一抬头就看见对面的王江。 说来好笑,两人在去年还斗得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死我活,可如今却成了同一根绳上的蚂蚱。 两人短暂而沉默着交换了眼神,上前跟门子出示明贴,然后就被领到门房内等候。 说是等候,进门就像被遗忘了一般,一直从日出等到日中。 中间倒是有人上了壶茶,可师雁行和王江都没敢喝。 万一你正喝茶的时候,有人进来了怎么办? 万一喝完了,想上厕所怎么办? 更甚至万一正有人暗中观察你的一举一动,你喝茶时的某一个动作神态惹了对方不喜怎么办? 一直到师雁行隐约闻见了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才终于有个低级衙役笑呵呵过来问:“五公县的两位掌柜可在?大人等着呢!” 师雁行和王江忙站起来,“在。” 那人毫不避讳的打量他们几眼,重点看了师雁行,什么都没说,只招手让他们跟上。 没见到周斌是意料之中的事,毕竟堂堂一州通判,不可能随便什么人都见。 但接待他们的是司户参军,专管赋税出纳,非常对口。 当时师雁行就暗中松了口气: 成了。 那司户参军非常爽快的帮忙办了相关手续,看师雁行时笑道:“还真是位不让须眉的巾帼。” 师雁行见他笑意真挚,大约就猜到周斌的意思,越发恭敬。 “不敢,不敢。” 这些人没有一句话是多余的。 周斌跟他提过自己! 也就是说,苏北海跟周斌提过自己,大概率还提过她和裴远山的关系。 而官场关系错综复杂,既然苏北海敢提,应该就从侧面说明周斌本人跟裴远山没仇,至少跟他所在的派系没仇! 那人摆摆手,把签子推过来,“行了,时候不早了,我也忙着,你们也去吧!” 师雁行和王江都道谢,又飞快地递上一个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银票和会员卡,那会员卡也可以当钱用。 “有空千万赏脸去坐坐。” 对方好像没看见似的,点点头,让他们出去。 师雁行慢慢退出去,侧身倒过来关门时又飞快地往桌子上撇了眼:那信封已经不见了。 两天后,美食城正式开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王江还特意找了本地最有名的舞龙舞狮队,轰轰烈烈闹了半日。 沥州城商业繁华,很多好地段的铺面都是一租几年十几年,美食城想中间挖墙脚都不行。 最后好不容易在大约西面三环的位置盘了一家三层酒楼。 不是最热闹的地段,但那附近私学很多,又靠近通往西市的大路口,往来有不少外来客户,特别适合搞宣传。 师雁行很满意。 美食城只是跳板,跟人一起合作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她要在最短时间内打出师家好味的知名度,然后分出去单干。 师家好味和聚云楼作为组织和发起者认了两份最大的股,也占了美食城位置最好最大的档口。 师家好味主营卤味、西点和蒸菜系列,并对外出售罐装卤味粉。 这是师雁行深思熟虑的结果。 卤味和西点自不必说,早就是师家好味的两面大招牌,创收无数。 而蒸菜又可以主打养生的噱头,方便提前制作不说,也容易叫得上价去,是师雁行想要继卤味和西点之后主推的第三个系列。 至于卤料粉,师雁行是打算自己担任沥州城的经销商了,零售兼批发,从出售成品逐渐扩大到调味品市场。 三妹跟着过来打天下。 师雁行鼓励她多学多看多问,然后三妹就问为什么还要卖粉包。 “如果大家都去买卤料粉了,那会不会没人买咱们的卤肉了呀?” 师雁行笑道:“不会的。” 卤料粉的单位利润肯定不如卖卤肉挣得多,但是工序少,资金周转快,几乎就是买了香料后转手倒卖,单位时间内利润率高得吓人。 且整个过程中占的位置也小,完全不需要独立的档口经营,只要打出一面招牌去就行。 “而且买了卤料后还要自己再买各色食材,单独开火,后续的制作、善后费时费力,味道未必有买咱们的好。” 就好比后世各大商超里面火锅底料铺天盖地,可火锅实体店不照样红红火火吗? 卤料粉包针对时间宽裕,资金不足的中下层消费群体,而时间紧张又不差钱的高端消费者依旧会来选择成品卤味。 三妹懂了,“您是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呀!” 章节目录 第126章 喜球 第一百二十六章 九月二十二,周斌照常下衙。 出门时几个参军正扎堆说笑,见他来,便纷纷转过来行礼。 “周大人,”其中一人微微弓着腰,谦卑道,“犬子今儿满月,大人可有空去吃杯水酒?” “呦,这可是大喜事,怎的不提前同我讲?我也好去贺一贺。” 周斌很是遗憾的样子,“不巧了,这几日家中琐事缠身……” 那参军便歉然道:“说的正是,下官糊涂了,竟忘了提前发帖子,罪过罪过……” 于是周斌又道恭喜,说回头把礼补上。 那参军忙道不敢不敢,周围人也跟着打圆场,一时其乐融融,倒比真参加了宴会还高兴。 众人都知道他不大爱掺和这些小事小节,可他不去是他的事,你又不能瞒着,故而专门挑了满月酒当日说。 如此周斌可借口事先不知情,不去,而对方也可顺势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彼此痛快。 一时寒暄完毕,周斌顺顺当当出了衙门,外头早有轿子等着了。 “回府!” 回去时,周斌之妻黄夫人正同幼女对着一个荷包说笑,听见前头人说老爷回来,便都起身相应。 “父亲!”周雅抓着荷包凑上去,笑吟吟道,“我新近给您缝的,日后专门装香锭子可好不好?” 周斌也五十多岁的人了,嫡庶儿女也有五六个,如今只剩嫡出的一个幼女承欢膝下,十分宠爱。 他顾不上换外头官袍,接过女儿手中荷包,果然对着光看了一回,“嗯,这……”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黄夫人。 黄夫人就做了个喜鹊的口型。 周斌了然,立刻将嗓子眼儿憋的一句“野鸭子”咽回去,若无其事改口道:“嗯,这喜鹊绣得着实不错。” 周雅便欢喜起来,拉着他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又扯了他现在佩戴的荷包,要换上新的。 周斌低头一看那荷包,实在是丑得吓人,顿觉头皮发麻,忙用手拽住。 “乖女做得这样好针线,爹爹哪里舍得戴出去,还是找个匣子珍藏起来。” 周雅被他说得脸通红,一跺脚,才要说话,却见外头门子来报,说是前儿那位递书信进来的掌柜的送了菜进来,问如何处置。 做到一州通判的位置,下头自然多的是人孝敬,论理儿,这种小事根本到不了主子跟前,外头几层管家一早就给撅了。 偏那小掌柜前儿才递了五公县知县苏北海的亲笔书信进来,老爷又亲□□代了下面的人去办事,管家一时摸不清那小掌柜的来路,倒不好擅自做主。 说来这个时机拿捏得也是巧,但凡往后脱几日,阖府上下把这事儿这人给忘了,也就不必进来回禀了。 可巧周斌正想法子按捺女儿换荷包,闻言便主动开口道:“哦,她倒乖觉,既如此,呈上来瞧瞧。” 管家一拍手,下头的人就提着两个大食盒进来。 大点的那个里面装着一汤一菜,才一打开,就有股奇异的酸辣味儿蹿了出来。 “什么味儿?” 周雅好奇道,忍不住上前细瞧。 她长到十六岁,还没问过这种奇怪的味道呢。 白瓷盆内一汪嫩黄乳汤,内中安静伏着许多暗红色的牛肉片和一点黄椒碎末,并撕碎了的白菇,粉嫩可爱。 那又酸又辣的味儿便是从里面飘出来的。 汤盆边放着洒金笺子,上菜的丫头不认识,捧出来与她瞧。 周雅看了眼,笑道:“酸汤嫩牛,微酸,微辣,补气驱寒,开胃健脾。” 又将那信笺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来了兴致,“倒是一手好字,别的是什么?” 另一道菜是风味茄子,切成斜长条的茄子炸成金灿灿的,似乎有些辛香味。 “嗨,茄子罢了,我以为什么稀罕东西,竟也值当的巴巴儿送来?” 周雅笑道。 丫鬟打开第二个食盒,却不是菜,而是一个八宝什锦匣子里堆满了核桃大小的球。 “说叫什么喜球,”管家帮着介绍说,“是一种点心,名字有两个意思,一是图个吉利,二则是惊喜,里头馅儿都是不同的,吃到嘴里之前,谁也不晓得是什么味儿。” 黄夫人轻笑,“这倒有些意思。” 周斌见夫人和女儿都不抓着荷包说事,也不大在意,便叫人摆桌。 多两个菜而已,不算什么。 九月底的晚上已有凉意,一家人净了手,又用热手巾捂了一回才坐下。 周雅年纪尚小,性格也活泼,见自家厨子进上来的全是以前吃过的,便指着那盆酸汤嫩牛道:“舀一碗那个我尝尝,用翠色的碗。” 布菜的丫头立刻换了翠色瓷碗来,那嫩黄牛肉汤汁映着碧莹莹碗壁,果然好看。 周雅略吹一吹,先舀了一点来润嘴皮子。 “唔,果然又酸又辣,很是开胃呢。” 又吃牛肉。 牛肉事先捶打过,断其筋脉,又片得极薄,并未大火烧煮,只汤汁翻滚之际丢下去打个滚儿便下火了,故而分外鲜嫩,几乎入口即化。 周雅吃了两口,觉得不错,便荐给爹妈吃,又笑,“我爱吃辣,若是再辣些就更好了。” 周斌往外看了眼,一旁束手候着的心腹了然,立刻垂了头退出去。 有姑娘这话,日后这道菜便要经常见着了。 周雅母女倒罢了,一直未曾出门,倒是周斌才从外面回来,又乏了一日,浸透寒气。 才吃了小半碗酸汤嫩牛,果觉那酸辣味十分刁钻,貌似锐利,偏又有些圆滑,在肠胃之中打个转,鼻尖竟不知不觉沁出一层细密汗珠,煞是畅快。 有了这酸汤的牛打头阵,周斌不自觉对那道风味茄子也抱了几分期待。 茄子也不过外面一层金黄酥皮俊俏些,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比这盘更美貌的茄子不是没有,瞧着不过平平无奇。 但入口之后才知其中奥妙。 外酥里嫩自不必说,难得花椒的暖辛之气恰到好处,柔柔的令人十分受用。 周斌甚至觉得,这风味茄子比那什么酸汤嫩牛更合他的脾胃。 之前知州夫人做寿,他也曾与夫人同列席间,知道那上面的奶油蛋糕便是这位年轻掌柜的手艺。 只是没想到正经菜也做得这样好。 一时饭毕,周雅又叫人呈上点心来。 乍一看好像是平平无奇的小面球,只是味道很香甜,有些像之前她在知州大人家吃过的蛋糕。 说到那蛋糕,也当真是好东西,细腻绵软,喷香可口,许多夫人小姐都爱得什么似的。 奈何城中没处买去,如今也只知州大人家偶尔摆宴的时候切一个,竟是独一份儿的。 也有人暗中打探,说好像是五公县的人孝敬的,只能一个地方有卖。 周雅曾经想吃,可惜路途遥远,不便运输,少不得得特殊的人用特殊方法运过来。 她是通判大人的贵女,又不能像那些寻常商户的女儿一般,为了几口吃的就跑那么远去。 忒失了身份! 周斌本人也不想在这种小事上跟杜泉打擂台,不值当的,故而不许女儿大张旗鼓弄点心。 通判大人带头维持知州大人独一份的体面,下头的官员自然效仿,谁也不敢越界。 所以事到如今,整个州衙门的官员之中,至少在明面上,竟无一家得到过完整的蛋糕。 当然,私底下是否有人暗中孝敬就不得而知了。 周雅见那奶香小面球玲珑可爱,一个不过核桃大小,张开嘴巴就能整个放进去,便随手捡了一枚标志的来吃。 “唔!” 她微微用力一咬,旋即便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入口之后,奶香味更浓,外皮儿微微有些韧劲,内部却十分松软,竟暗藏着一包抹茶味儿的奶油馅! 牙关合并的瞬间,浓郁细腻的奶油喷溅而出,充斥了整个口腔,呼吸间都是香气。 抹茶的些许苦涩很好地中和了奶油的油腻,再加上大禄饮茶之风颇盛,世人皆视为文雅,故而周雅如此惊喜。 这喜球一口一个十分方便,周雅忽然来了兴致,想知道一共有多少种口味,便又连续尝了几枚。 香橼奶油,原味奶油,奶香芋泥,山楂果酱,酸杏酱…… 也不知是那点心师傅有意安排,还是单纯巧合,周雅一连吃了六七枚,竟无一枚内陷重复。 她笑个不住,“这个当真有趣,入口之前还真猜不出会是什么味道?难为它哪样的都好吃。” 周斌也笑着吃了一颗,是山楂的,酸甜可口,若细细品味时,还能尝到里面大颗的果肉,令人津液四溢,很是畅快。 周雅对黄夫人说:“母亲,这个好玩又好吃,难得也雅致可爱,下回我的朋友们来玩时,就上这个吧。” 外面可还没有呢,正好抢个头茬! 周斌笑道:“一道点心罢了,你喜欢就是它的福气了,叫他们日日送来便是。” 说完又捡了一枚来吃,可惜是原味奶油的,他略有些遗憾。 还想尝尝抹茶的呢。 见丈夫和女儿用得好,黄夫人就问外面伺候的人,“来送菜的可还在?” 下人忙出去问了一嘴,说担心老爷夫人用的哪里不顺意,故而还在门外等着。 黄夫人闻言微微颔首,“倒是个懂事的,赏。” 自家相公一进门,这菜就到了,想必之前已经在门外候着。 而现在用完了饭,前后少说也有大半个时辰,难为竟有这般耐性。 下人才要出去,却听周斌忽然又问:“来的是谁?” 那人怔了下,“回老爷的话,小人并不认得,只好像是个十四五岁的姑娘,据说就是当日来送信的那位。” 周斌笑了下,拿个帕子来擦了擦手,“罢了,你出去告诉她,都好,旁的就不必说了,也不用给赏钱,去吧。” 那人应下,又有些不确定的问:“那万一她日后再来送,可怎么好呢?” 周斌刚才吃了一嘴奶油,略有些腻,便倒了茶来吃,闻言轻飘飘道:“若送就接着,值什么?” 那人领命而去。 师雁行确实在外面等着,甚至已经不紧不慢在马车上吃完一顿饭,还刷了牙。 这是她第一次来周府送菜,必须得第一时间听到最直接的反馈,换了谁都不放心。 眼见着之前还似是而非的管事去而复返,态度好极了。 “呦,姑娘还在呢,老爷和夫人说好……” 后面的话师雁行根本没听进去,也没有必要听,满脑子就只有一个结论: 他们说好。 而且没有打赏,说明周斌确实没拿着自己当一般下人糊弄。 “多谢您跑一趟。”师雁行笑着道谢,又朝胡娘子使了个眼色。 胡娘子会意,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塞过去,“小小意思,您老拿去喝茶。” 宰相门前七品官,尤其还是这府上的管事,如果不打点好了,说不得哪天传话就传错了。 那管事熟练地掖在袖子里,又帮着说了几句话。 “姑娘眼见着是有大本事的人,日后有事儿只管找我……” 日后恐怕确实得天天来找他了。 送菜嘛! 师雁行笑着点头,又奉承几句,这才回到车上。 之前没出结果时浑身都紧绷着弦,什么也觉不出来,如今尘埃落定,骤然放松,这才感到在马车里全缩了一个多时辰的身体酸痛难当。 “回吧。”她疲惫又兴奋的对胡娘子道。 “对了,回去传消息给我娘,让她额外再备一份礼给苏县令。” 苏北海的那封信起大作用了。 马车吱呀呀走远,里面黄夫人却忍不住问道:“怎么?” 周斌抬头一瞧,笑了,“你却想到哪里去?你可知来人是谁?” 黄夫人心下不快,突然觉得刚才还美味的饭菜也不香了,面上却还酸溜溜笑吟吟道:“我哪里知道什么,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想来容貌也是好的。” 给不给赏钱,这中间的学问可大呢。 听下人的意思来的便是那日的掌柜,而自家相公明知道却拦下赏钱,分明是给对方做脸。 若是寻常人家,给点赏钱是体面,可毕竟占了个“赏”字,是从上往下的施舍。 若不给,可就有点儿正经往来的意思了。 周斌啼笑皆非的看了她一眼,“雅儿还在,你这说什么莫名其妙的酸话。” 周雅也是面上尴尬,双颊隐隐作烧。 她这两年也已经在四处相看了,知道父母说的什么意思,原本还想装死,可这会儿被父亲说起来,想装也装不成了。 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家,怎好参与到父母这种话题中去! 她慌忙站起身来,“父亲,母亲,我用好了,先回房歇着了。” “不必着急,”周斌却道,“别听你娘乱猜。” 黄夫人难忍心中酸涩,“她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个商女罢了!” 年轻些又如何? 你都五十多岁的人了,难不成还想那个十四五岁的姑娘做小妾? 周斌知道自家夫人什么都好,唯独醋劲儿大了些。 若此事不当场抖搂开,只怕日后后患无穷,必会弄巧成拙。 “她就是那位远山先生的高足。” 黄夫人愣了下,才回过神来,“远山先生?可是前两年在朝堂上公然弹劾国舅爷而被贬官的裴青裴先生?” 裴青,字淡之,号远山先生。 因他日常写诗作画常用后者落款,又曾结庐而居,名为远山斋,久而久之,世人便都尊称他裴远山了,真名喊的反倒少。 周斌点头,“正是。” 裴远山是这些年少有的奇才,早年未曾中举时,便已有才名在外,只是性情古怪,常有出人意料之举。 但或许恰恰是因为他这种不合时宜的言行举止,反而被无数清流所推崇,在士人阶层中地位极高。 纵然黄夫人是个闺阁女眷,却也听过远山先生的大名,隐约听说如今有些落魄了,似乎在乡野间教书。 只是万万没想到,竟然就在自家丈夫辖下的乡野。 联想自己方才的举动,黄夫人不禁老脸微红,“哎呀,这可真是……失礼了。只是怎的竟是……” 若果然是远山先生的高足,自家相公还真没那么大的脸面叫人家做妾! 可竟是个商女! 实在太过惊世骇俗。 可转念一想,做出此举的是远山先生,似乎又不那么令人意外了。 若他时时事事循规蹈矩,又怎会落得这般田地? 周雅也曾读过远山先生文集,听了这话,不禁大吃一惊,又问那女弟子的姓名,年龄。 黄夫人细细想了一回,“到底是远山先生,眼光竟好的很,她一个小姑娘家家无依无靠,能有今时今日的身家,实属不易。老爷也是的,怎么提前与我说?险些失了礼数。” 又要叫心腹丫头准备表礼,谁知又被周斌拦下。 “依我说,你竟不必忙。”周斌老神在在道,“之前的苏北海曾与我来信,说这师徒二人竟是一般古怪,一个不对外说,一个不对外扬,可问到脸上时却也坦荡,可见不是那等流于世俗之辈。 若那远山先生有心叫人照应弟子的生意,只怕早就对外宣扬了,又何必低调至今?眼见是顺其自然。既如此,若咱们大张旗鼓走动起来,岂不违背其心愿?” 黄夫人一听,“老爷言之有理,是我莽撞了。” “这是其一,”周斌继续道,“远山先生固然有才名,来日起复也未可知,可他一向恃才傲物性情古怪,树敌颇多,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难保来日不会有人落井下石。若咱们与他往来甚密,来日对方发难,岂不是要受无妄之灾?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所以就是眼下这种尺度最好: 暗中照应着,但不要做的太打眼,来日裴门兴起,他们自然该领情。 而即便将来裴门遭殃,他周斌的照应也没落在明面上,认谁都抓不着把柄。 说白了,他也在押宝,而且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押宝。 不管日后裴远山能否起复,裴门是否荣耀,都不吃亏。 周雅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 不过区区几盘菜罢了,没成想竟有这许多门道! 黄夫人沉吟片刻,“话虽如此,也不好怠慢了,赶明儿我敲打敲打上下的人,叫他们不要眼皮子浅,不为别的,传出去也不好听。” 想了一回又说:“赏钱么,自然是不必给的,可那姑娘自己揣着明白装糊涂,咱们却不能真糊涂,总不好见天儿的让人白白破费。叫我说,不如就叫她送进菜单子来,咱们每日点上一两个,照旧结账。 一来呢,照顾了她的生意,二来也全了远山先生的脸面,外头的人也拿不着话柄,老爷以为如何?” 周斌闻言,捻须颔首,“就这么办吧。” 夫妻两个说这些话完全没有避讳周雅,一是觉得没必要,二来也是孩子大了,该学着为人处世,了解周围的人际关系。 周雅也确实认真听了,回去躺在床上还睡不着,只好翻身坐起来,问晚饭时陪自己过去的心腹丫头和奶娘。 “你们说那位师掌柜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 她从小到大见过的姑娘很多,身份有高有低,有贵有贱,可却从未有一人被父母这般评价。 周雅能听得出来,父亲对那位小师掌柜颇为欣赏,这是从没有过的事。 并非家人没有接待过贵女,也曾有过更谨慎的态度,但那些全都因为那些姑娘的出身,但这次不是。 诚然,那位小师掌柜有个很了不起的老师,但听上去她的所作所为和师门根本就是八竿子打不着,很有点乱搞一气的意思。 心腹丫头和奶娘对视一眼,“这,这可怎么说呢?” 她们上哪知道去? 周雅托着下巴换了个姿势,似乎完全不在意她们的答案。 “远山先生为什么收她为徒呢?” 她是个做买卖的呀。 既无高贵出身,又无过人才气,想不通。 丫头替她铺床,闻言笑道:“许是一时运气罢了。” 周雅又换了个姿势,“嗨,你不懂。” 收徒这种事是能讲运气的吗? 丫头又笑,“好姑娘,我们连大字都不识几个,自然是不懂的。可您既然这么想知道,何不亲自去瞧瞧?” “哎呦喂,你这丫头,天两头不作腾出些事故来就难受!”奶娘听了,终于忍不住劝道,“任她再好也是个做买卖的,千好万好,还能越过咱们姑娘去?外头乱得很,姑娘千金贵体,如今也大了,怎么好整日价往外面跑?” 周雅却听不进去,笑嘻嘻往被子里一钻,只露出一颗脑袋来,眨巴着眼睛冲奶娘笑。 “好妈妈,你别来扫我的兴,明儿我亲自去告诉母亲去,她一准同意我去!” 丫头就捂嘴笑。 奶娘又爱又恨,往她身上掐了一把,“罢了罢了!” 姑娘过几年就要出阁,老爷和夫人都纵容得很,只要不捅破天,什么都由她去。 章节目录 第127章 小狗 离开周府时已经很晚了。 师雁行先去了美食城看情况,意外发现王江也没走。 从行政区划来看,沥州城就相当于后世除省会之外的一二线城市,经济相当发达。 若在五公县,除了特定谈买卖和整夜嫖/娼的,晚上后世八点左右基本上就没什么人出来消费了。 但沥州不一样。 哪怕到了晚上九点十点,城中心不少酒楼饭庄内还有食客推杯换盏,往来说笑,很是热闹。 据说到了府城和都城,那里更是彻夜灯火通明通宵达旦,几无日夜之分。 “师掌柜哪儿应酬去了?” 见她回来,王江抄着袖子,半玩笑半认真的问道。 师雁行没有隐瞒,“去通判大人家送菜了。” 王江原本都预备好了你来我往打嘴官司,怎么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坦诚,一时竟僵在当场,不知该怎么回答。 “王掌柜有事吗?”师雁行反问道。 王江被她这一招反客为主弄得不会了。 师雁行忙得很,顾不上他那么多小心思,直接去档口问三妹营业情况。 三妹很高兴地回道:“掌柜的,这州城的人可真有钱呀!没几个人觉得贵,而且也没多少人讲价,说多少就给多少,真痛快!” 以前总有些客人在结账时闹着要抹零头,一文两文还好,哪怕客人不说,她们也会主动帮熟客抹去。 可好多人分明就是头回来,七文八文竟也不想付,就有点讨厌。 本来做吃食买卖嘛,看着走货量大,其实都是一个大子儿一个大子儿抠出来的。 你这零买一下子就扣掉七、八文,我们还赚多少呢? 师雁行笑道:“瞧瞧这傻乐的,卖点吃食就这样,若回头叫你去卖金子卖银子,还不美死了?也不想想咱们花了多少租金。”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档口,分摊下来都赶上五公县一个正经店面了。 但正如三妹所言,开店的行政区划不同,消费者的整体购买力就不一样,做起买卖来很痛快。 三妹就嘿嘿笑。 “管以后卖什么,反正您干什么我就跟着干什么!” 见王江在不远处往这边瞅,三妹又小声说:“而且好多人都知道咱们师家好味的点心呢,听说又开了业,特地过来找的。不光自己吃,还买了打包家去送人呢,那些礼盒用了好多! 便是卤味也卖了不少,尤其是鸡鸭货,还专门有酒楼打发人跑腿来买,说是客人喜欢下酒。” 大城市的顾客附加消费能力更强,说白了就是更侧重精神享受,喜欢在那些不必要的东西上花钱。 就好比这卤味,原本在县城时并非家家户户顿顿吃得起,可在大部分州城百姓看来,这个价格就非常公道,也乐意买。 师雁行又问了几个细节,三妹都一一回答。 酒楼的人过来买是好事,看看如果后期市场打开,条件成熟,或许可以试着跟那些酒楼谈一谈代售的买卖。 如此,酒楼的人少跑腿儿多引客,师家好味也能足不出户多卖货。 见附近桌上还有些客人用完餐说笑,师雁行便笑盈盈去问了大家的感想和意见。 便有客人道:“哟,好年轻的掌柜,你家大人呢?” 同来的人推了他一把,“傻子,这就是掌柜,开业那日你没来吧!” 那人不觉十分惊讶,回过神后,又向师雁行竖大拇指,说些“哎呦,这可真是失敬失敬”的话。 “早我就听说那五公县有什么奶油蛋糕、蛋挞的了,奈何离得太远,也顾不上专门去吃,不曾想竟是你家的买卖。这回好了,就在家门口,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 有客人笑道。 或许真论起味道来,那些蛋挞蛋糕之类的也未必就比传统点心出色。 但只要手头宽裕的人,谁不追逐时髦呢? 传统点心早就吃腻了,如今时兴的是这个!彰显的是财力和风潮! 别人有的,我一定要有; 别人没有的,我也要有,就是这味儿。 “多谢您捧场,若觉得好了,您就常来。若有哪儿不满意了?您也只管说,但凡能改的,我们一定尽力改。” 师雁行道。 如此谦卑的态度是少有的。 那几个客人颇觉满意,还真就七嘴八舌说了几条意见,有正经的,也有信口胡诌的。 师雁行全程一副认真聆听的姿态,能解答的就现场解答了,不能解答的也当场记下来,保证三天之内给出相应的解决办法。 有几个人不过是当场玩笑罢了,见她这样当真,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嗨,其实也真没什么好挑的,你们这是几家搭伙吧?倒是怪有趣儿的,想吃什么基本上这里都能找得到,竟不必往别处去了。” 提意见那人笑说。 沥州商业繁华,城中相当一部分百姓自家根本不开火,恨不得一天三顿都在外面解决。 可再好吃的东西也架不住天天吃,时间长了,每顿吃什么就变成老大难问题。 寻常店铺都是单打独斗,擅长红烧的便专做红烧,擅长清蒸的,便以清蒸为主,多少年都是这么过来的。 可如果客人今天既想吃红烧,又想吃清蒸,就十分麻烦,难以抉择。 但是美食城就不同了,进了这一家的门,煎炒烹炸蒸煮涮,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你吃不到的。 就算吃饱了,想弄两杯清茶解解腻,也有相关的档口,绿茶,红茶,黑茶,白茶高低都能挑出来。 你甚至连地方都不用挪,直接吆喝一嗓子,自有伶俐的伙计托着红泥小火炉,擎着小茶壶送到跟前,然后你便斜倚着窗子看街景,继续跟同伴侃大山。 好不惬意! 竟是足不出户就能在这里消磨一整日呢! “这便是我们的初衷了,让客人少跑路。”师雁行正色道。 “如今我们正在跟几家戏园子协商,后期还会定期有各路角儿过来唱曲儿,保管客官满意。” 吃喝玩乐,人生大事,如今“吃喝”有了,后两条“玩乐”自该提上日程,如此方能令客人们乐不思蜀。 众人一听,越发期待了。 若果然有吃有看有的玩,还去别的地方干嘛? 这儿就挺好! 该问的都问完了,师雁行也不多打扰客人,就让三妹拿了几个礼盒过来。 也不是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几样糕点和她改良的泡芙,如今更名为喜球的。 还是定制的师家好味柳条小筐,右下角有小字写了“五公县美食城”字样。 但大多数人一眼看到,并且能记住的也不过“师家好味”四个变体字罢了。 那几个客人便有些赧然。 “嗨,您真是客气了,不过胡乱说几句没道理的话罢了,哪里好再收东西呢!” 推迟一回,到底是拿了。 倒不是光贪图这几十文钱,能在这里大大方方消磨时光的估计也不差这点儿,可更稀罕的是这份子重视和体面,叫人来了就觉得舒心。 说不得对美食城的印象更佳,走的时候俱都喜气洋洋,直说以后常来。 常来不常来的话倒不必全信,只要顾客体验感好就行。 这年月没有铺天盖地的广告,店铺名声几乎全靠食客们口口相传,口碑尤为重要。 师雁行又亲自送到门口,看着他们远去方回。 “师掌柜,王老板!诸位这几日都辛苦了,难得大家都在,等会儿一起去喝一杯?” 这会儿已是戌时末,客人不大多了,另外几个档口的掌柜的便走上来与他们寒暄。 转战州城非同儿戏,有几个掌柜的是把接下来几年的计划都压在上面了,所以开业这段时间一直都熬在这边。 虽然来之前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实际营业的火热还是令他们激动难耐,便庆幸当初跟着上船。 这大州府就是不一样,那老百姓是真的有钱! 私下商量了一回,这才有了设私宴的打算。 师雁行笑道:“多谢美意,只是这几日大家也都累坏了,倒不如回去好生歇息。我年纪又小,饮不得酒,只怕要失陪了,几位尽兴吧。” 其实私下里她还挺喜欢品酒的,但素来厌恶酒桌文化,便打定了主意“拒绝饮酒,从娃娃抓起”。 反正她现在就是个年轻小姑娘,就算不喝酒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而只要这种印象种下去,坚持几年,所有的人就都会默认她不喝酒,自然灌不到她身上来。 待到她开日做大,那些人想灌酒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果不其然,众人听了这话,也不觉得失望或是意外,又转头去看王江。 一群大老爷们儿,手里多少又有点闲钱儿,去赴宴说来说去统共就那么点事儿。 吃吃喝喝,划拳说妞,借着酒劲讲几个荤段子……冷不丁掺和进去那么一个年轻小姑娘,所有人都跟着放不开,不去倒也罢了。 可这位总不会推脱吧? 王江素来喜欢当领头羊,喜欢攒局,享受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可没想到他竟然也回绝了。 众人就有点傻眼。 两位主角缺席了一双,这私宴还办吗? 师雁行也有些意外的看了王江一眼。 她觉得对方还有话兜着没说,所以特意晚走了一会儿。 后头的店员们正在收拾残局,师雁行随便找了张窗边的空桌子坐下,才等了没一会儿,王江果然慢悠悠过来,坐到对面去了。 夜色已深,喧闹了一日的街道也安静下来,橙红色的光晕从大大小小的门窗中漏出来,像黑色幕布上的一块块光斑。 两条街外就是花街柳巷。 当风从那边转过来时,隐约可嗅到空气中残留的淡淡脂粉香和酒气,耳边似乎也能听到酒客们嘈杂的调笑声。 王江似乎不知该从哪里开口,独自坐在那里沉默良久。 师雁行折腾了一天,也有些累了,实在没有什么心思陪一个容貌平平的中年人演哑剧。 “王掌柜想说什么呢?” 有话赶紧说吧!又不是什么绝世美男,好歹干看着还能饱饱眼福。 “没……”王江自己也有点乱。 一开始他是觉得师雁行给周通判送菜的行为有些冒失。 万一对方不喜欢呢,万一没事惹祸上身呢? 到底是年轻人,太冲动了些。 可如今对方既然太太平平回来了,就证明是成了。 但他还是觉得,既然大家合伙做买卖,这么大的事理应商议一下再做决定。 毕竟如今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师家好味若惹了乱子,受过的会是整个美食城。 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没谱。 这小姑娘的胆子有多大,行动能力有多强,王江早就见识过。 但凡她真有心思商量,也就不会单枪匹马杀出去了,而如今既然做了,再说这些反倒没意思。 这么一想,王江反而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您的心思我大约能猜到。”他不说话,师雁行就主动开口了,“可如果我事先同您商量的话,您会一起干吗?” 就这么一句话,让王江突然明白了自己在别扭个什么劲。 啊,他是眼红了。 可师雁行这一句话太扎心,又让他没脸承认。 是啊,在之前不知道结果时,如果师雁行来找自己商量贸贸然去周府送菜,他敢吗? 还真不敢! 那可是通判大人呀,人家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好菜没吃过? 你一个村里来的野丫头巴巴凑上去,丢什么人? 眼红,同时又为自己的胆怯而懊恼。 王江甚至忍不住想,我年轻的时候也这么胆小来着嘛? 活了大半辈子,怎么越活越倒回去了? 闯到州城这一步,似乎把他前半生积攒的勇气全都消耗干净了。 一时半刻间,还真不敢轻举妄动。 不,我这不叫胆小,是稳重。 是慎重。 师雁行就说:“咱们当初签文书的时候就已经说过的:彼此合作,但是不干涉对方经营之外的行为,如果合作期间有人做出损害美食城实际经营和名誉的言行举止,合作伙伴有权经过表决后,将其踢出美食城。 王老板,您放心,我做这些事情之前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如果后面发生了什么对美食城不利的事,不需要大家表决,我会第一时间自动退出。” 她这一下子就把王江能说的不能说的全说了,倒叫对方无言以对。 “美食城只是你的垫脚石,你从没想过一辈子跟大家合作,对不对?” 王江忽然说。 师雁行心道您可别用这种语气,这种眼神看着我。 搞得我跟什么始乱终弃的不忠渣男一样。 什么垫脚石,什么跳板,说的多难听呀,这叫过渡期间的通力合作。 做生意的人坐下来就只谈生意,这感情老纯粹了。 没见当初的文书上也只写了两年吗? 她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站起身来笑着对他说道:“王老板,您这就想的太远了吧?什么半辈子一辈子的,且顾眼前再说吧!” 说完了就走。 走出去几步,忽然又站住,扭头问王江:“那王老板您呢?您是什么主意?” 她就不信王江甘心一辈子跟别人绑在一块儿。 后面收拾好了,三妹等人过来找她。 师雁行冲王江微微颔首示意,顺顺当当出了美食城。 上车。 回家。 美食城的经营模式,至少是现在这种经营模式,她确实没打算坚持太久。 一来在这个时代太过标新立异,很容易被人盯上。 二来,五公县美食城众档口的掌柜们聚在一起,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极具偶然性,具有超强的不可复制性。 归根究底,还是临时聚起来的一盘散沙,现在瞧着还行,可时间久了肯定会有矛盾。 或许那些中下层的餐饮行业大小老板为了利益,会迫于形势选择继续抱团经营下去,但这也导致参与者们的水平和质量参差不齐。 不管是师家好味还是聚云楼,都不是长期帮扶别人的脾性,早晚有一天要单干。 等到了那个时候,两个领头的都退出,剩下群龙无首,矛盾必然进一步激化…… 师雁行不确定这些商会成员能不能经得起考验。 可现在师家好味的后备厨师力量还没完全培养出来,中段精英人才也稍显稚嫩,并不具备在州城中单打独斗的实力,所以至少短时间内还要维持现状。 等等吧,两年之后看看再说。 “掌柜的?咱也回吗?” 聚云楼的伙计从后面过来,低声问王江。 王江看着师雁行离开的方向,忽然说了句累了。 那伙计不明就里。 “那您这就回去好好烫烫脚?还是找个地方请人揉一揉?” 这都哪跟哪? 驴唇不对马嘴! 我缺的是烫那一脚吗? 王江瞅了那伙计一眼,见他还是满脸懵,忽然没了继续说话的兴致,摆摆手,沉默着上车回家。 他确实有点累,心累。 怎么师家好味下属的一群黄毛丫头都那么聪慧伶俐,指哪儿打哪儿,自家的就又蠢又笨? 说出来可能有些荒谬,但就这么接触的短短几个月下来,他愕然发现自己竟然有点跟不上师雁行的脚步了! 要是几个月之前有人这么跟他说,他大牙都能笑掉了! 不久前,大家心满意足守在五公县的一亩三分地上时,那姑娘却已经考虑来州城买卖。 如今大家如愿以偿在州城站稳脚跟,还没来得及庆祝,屁股下的凳子还没坐热的呢,她竟然又在考虑两年以后的事儿了?! 你他娘的就不能歇一歇啊? 到底属什么的,陀螺吗? 派去给江茴传话的人第二天就回来了,除了带回江茴的口信和给苏北海的礼单之外,还有两封信,分别来自柴擒虎和鱼阵。 “谁的?” 师雁行当时就愣了下。 鱼阵的她理解。 小姊妹两个从小感情深厚,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分开过这么久呢,小朋友思姐心切,很容易理解。 可那位柴姓少年,你不是刚走吗? 你不都走了嘛! 又巴巴来什么信? 那人笑道:“柴老爷的。” 对于有功名的人,不管年纪多大,下面的百姓都喜欢尊称一句老爷。 师雁行满头雾水接过信,入手微微一沉。 说是信,可里面鼓鼓囊囊的,好像塞了石头似的。 师雁行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先看妹妹的家书。 哎呀,妹妹给我写信了,这可是人生中的第一封信,值得纪念! 经过日复一日的练习,现在鱼阵的字已经有了长足的进步,一张能写下好几十个字了呢。 但通篇都是: “姐姐,我今天早上吃了虾肉小馄饨,里面配了细细的鸡蛋丝,但我觉得没你切的好看……” “姐姐,州城好玩吗?你什么时候回来呀?我想你了。” “姐姐,今天有福有寿问你来着,二叔二婶也问你来着……” 有几个字学得不扎实,中间一度写错,然后就被涂成墨疙瘩。 隐约流露出一种清澈的笨拙。 但笨拙得可爱~ 看着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师雁行几乎能想象出小朋友趴在桌上吭哧吭哧给自己写流水账的画面。 感动得一塌糊涂! 孩子大了,知道思念了! 想家! 但是更想赚钱! 嗨,还是努力挣钱,什么时候在州城也买套房子,把她们接过来团圆好了! 师雁行难得感性的吸了吸鼻子,又去拆柴擒虎的。 有一说一,这手感和分量真的很像石头啊! 打开一瞧,还真就是石头! 再怎么看也是石头! 师雁行:“……” 那小孩什么毛病? 好歹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果然是柴擒虎龙飞凤舞的字迹,字里行间都透着雀跃: “小师妹,这石头像不像小狗?” 师雁行:“……” 她反反复复将那纸条看了两遍,叹了口气,又去看了石头,禁不住笑出声。 还真像,特别像。 头尾四肢,嘴巴甚至是眼睛,竟然都能找得到。 这块灰突突的石头像极了一只扭头奔跑舒展四肢的小狗。 她想象不出对方究竟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现的这块石头,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巴巴儿把一块石头费这么大力送过来。 但不可否认的是,她确实感受到了一种陌生的难以言表的愉悦。 这种愉悦不同于谈了一个大单子的那样轰轰烈烈,更轻更柔,像一缕风,让人不自觉眼底含笑。 师雁行不自觉眉眼弯弯,又问送信的那人,这是哪里来的? 那人说了个地名。 “距五公县大概二百里,昨儿才有人送来,正好您打发小人去传话,太太就让人一遭捎来了。” 各地总有那么些人以帮人传信为生,但他们毕竟不是专业的,所以范围往往局限在附近几个县。 柴擒虎现在还能随时传点小东西过来,等再走得远一些,想找人往这边来就难了。 那人又问:“掌柜的,要给柴老爷回信吗?” 师雁行又拿着那只石头小狗看了看,摇摇头。 他现在还不知道走到哪儿了,往哪送信呢? 这就是科技落后的不便之处了。 若是现代社会,柴擒虎完全可以拍个照给他私信,或者发个朋友圈什么的。 想到这里,师雁行忽然有些忍俊不禁,又低头看了看那小狗。 她的拇指在粗粝的石头表面轻轻摩挲过,眼前似乎又出现了那个露着尖尖的小虎牙,笑得一脸阳光的少年。 啧,小狗。:,,. 章节目录 第128章 蜜桃派 第二天,师雁行就把给鱼阵和江茴的回信,连同沥州几样特有的点心和新奇的小玩意儿一起打了个大箱子,托人送回五公县去。 “转告她们,我一切都好,生意进展得也颇顺利,叫她们不必担心。” 师雁行特意指着那几个点心匣子说:“这里有几个是给郑家的,都单独写了单子,你让我娘照着分门别类归置好了。” 自己这段时间不在县里,如果江茴母女有事的话,最值得依靠的就是郑家,况且鱼阵每天都在那里上学,这份关系必须维持好。 那人把她的话复述一遍,确定听清楚了,这才出门。 美食城开业不久,生意很不错,但如今的局面多少依托于新鲜感,谁也不确定现在的客流量能维持多久。 师雁行就想着还得想个好法子的巩固客户才好。 今天刚开门没多久,就有一位贵客登门。 来人没有微服私访的意思,一身苏绣百蝶穿花图样的长裙便显示出不凡的身份。 时值深秋,外面的百花已渐渐凋零,可她身上的却依旧怒放,栩栩如生。 那花朵上的露珠是单独用银线绣上去的,用深浅不同的颜色渐变打造出立体效果,行走间好像随时都能顺着花叶脉络滚下来。 就这一身衣裳,没有顶级绣娘忙活几个月是不成的,普通老百姓辛苦一辈子,可能也就够买两条袖子的。 最要命的是,可能单纯有钱还买不到。 看到她的瞬间,师雁行就想起另一个人:柳芬。 虽然年纪不同,模样各异,但两人身上都流露出一种好人家女孩的天真。 “你就是师家好味的掌柜?”同行的丫头上前问道。 师雁行不敢怠慢。 “正是。敢问贵客?” 身份贵不贵暂且不提,这身衣裳先就贵得很了。 那丫头侧身示意那位小姐:“这是我家姑娘,姓周。” 娇客的名讳自然不必对外说,但是整座州城内姓周的尊贵女孩…… 师雁行秒懂。 初来乍到做生意,商品质量好坏反倒不是最重要的,头一个要做的是打听清楚这地面上何人为贵,何人为尊,哪些人不能得罪。 之前她就已经将沥州城内今日为大人物的喜好和家庭背景摸了个遍,知道周通判家中正有一位嫡女,今年十六岁,想必就是这位了。 她立刻上前行礼,又要引着去楼上的包厢。 “此处人多嘈杂,正对大门,外面往来车马行人不绝,难免有些腌臜。不如小姐随民女去楼上吧?那里极其清静雅致,又能对着窗子看街景。” 周雅不急着坐,也不急着去楼上,反倒很稀罕地盯着她看了几眼。 小姑娘单眼皮,眼睛很大,容貌属于那种不是一眼惊艳,但是耐看型的。 蛮可爱。 她的眼神中并没有一点儿恶意,只是纯粹的好奇,师雁行大大方方微笑着任她看。 看了好一会儿,周雅才收回视线,笑了下,微微点头,随着她去了楼上包厢。 不必特意吩咐,师雁行就已经打发人去将各个档口最得意的吃食摆了一桌子,供周雅挑选。 “其实姑娘若有吩咐,何必亲自跑一趟,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 师雁行亲手将最后一品蜜桃派摆到周雅面前。 蜜桃派采用了中西合璧的烘焙方式: 外面的酥皮金黄酥脆,内部的蜜桃馅儿甜美多汁,还特意塑造成了桃子的形状,确保每一丝边角都能吃到均匀的馅儿和皮。 压根不用尝,只闻着味道便叫人口舌生津。 秋日的桃子颇多,品种又全,价格又贱,口味又好,师雁行买了不少,不仅推出了蜜桃口味的蛋挞,而且也顺势推出了蜜桃派这个新品甜点。 说来好笑,上辈子师雁行凭借中餐发家,中途才顺应潮流推出了西点,可没想到来到这边之后,冲锋陷阵的反倒成了各色西式甜点。 皆因国人几千年来讲究吃喝: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而等流传到现在则面临着大量的做法失传以及珍贵食材被禁用。 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是,抛开现代科技手段所带来的便捷,真论起做饭的功夫和耐心,现代人确实不如古人。 针对中下层消费群体时,师雁行的烹饪方法和消费理念尚且能占据优势。 可面对这些讲究到骨子里的高等消费群体,现代烹饪手法的优势在慢慢消失。 目前师雁行的最大倚仗反而成了前世为人处事的经验和手段,以及现代社会高度发达的信息和物流所带来的“见多识广”。 换言之,她在打信息差。 她的身份从厨师,越来越向合格的商人转变。 师雁行必须随时随地根据现实情况调整战略,转换自己的优势。 比如封建社会的厨师们大多敝帚自珍,一个人一辈子可能只研究那么几道菜。 但师雁行不同:她什么都会一点,什么也都精一点! 不管多么刁难的客人,提出多么刁钻的要求,她都能想办法接得上。 周雅年纪小,身份尊贵,又是这个时间点来,想必已用过早饭,胃口不大。 所以上正经的饭菜是不成的,非但不能讨好,反而容易弄巧成拙。 但是寻常点心糕饼她肯定早已吃腻,根本不必拿来献丑。 故而师雁行迅速在电光火时间定下单子:主打师家好味各色咸甜小食,占据c位的则是一系列改良泡芙:喜球,以及前几日刚刚研发的蜜桃派。 昨儿自己才往周斌家里送过两道菜和喜球,今天周雅就过来了,要说这两者之间全无干系,师雁行是不信的。 所以周雅一定吃过,而且感觉还不错,才会有今天的亲自光临。 但问题又来了,如果单纯喜欢吃,她完全可以打发家里的下人来买,又何必亲自跑一趟呢? 师雁行一边微笑着招呼周雅,一边进行头脑风暴: 好奇。 为什么好奇? 把店员叫到家里询问和亲自来店之间会有什么不同? 真实的消费体验感? 师雁行没有妄下断论。 但无论如何,可以肯定的一点是,周雅对自己没有敌意。 而周雅出门一定瞒不过周斌夫妻,既然那两位同意了,是否也从侧面证明他们对自己的印象也还不错? 这是个好消息。 那边周雅果然对端上桌的喜球和蜜桃派很感兴趣。 不必她出声吩咐,身边跟着伺候的丫头就看懂了主子的意思,夹了两颗喜球放在周雅面前的碟子里,又切了一小块蜜桃派。 蜜桃派刚出炉不久,外面微微放凉,里面却还是热的。 刀锋刚一切下去,酥皮咔嚓嚓一寸寸碎裂,伴着甜蜜的香气,内部莹亮如琥珀的蜜糖色果肉馅儿便亮了相。 周雅用配套的小叉子挖了一块,细细咀嚼,唇齿留香,还能尝到大块的绵软果肉,果然香甜可口,甜蜜异常,便赞了一声。 “这个倒有趣儿,回头走的时候带一份家去给父亲和母亲也尝尝。” 人在吃到合脾胃的东西时,心情总会很好,周雅也不例外。 她用绢帕沾了沾唇角,见师雁行一直站在旁边,便笑着指了指斜对过的凳子。 “你坐下说话。” 师雁行也喜她天真可爱,略推辞两遍,便轻轻坐下。 周雅又去吃那喜球。 夹了一颗,却是酸杏子酱的,不觉口水直流。 “哎呀,我还想吃个红豆馅的呢。” 师雁行和那一种丫鬟就都陪着笑。 师雁行还挺喜欢这个活儿。 别小看了陪笑。 就这么坐着,就能够得到很多外面得不到的信息。 就好比现在看着周雅,师雁行就能大致推断出周斌的为人和他们夫妻俩的关系。 男人没有不好色的,有了点权力之后,这种**就会被无限放大。 大部分官员都会有几个屋里人,但俗话说得好,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哪怕为了自己的名声和前途,他们装也要装出一副尊重嫡妻的样子来。 但是这份尊重里面几分真几分假,因人而异。 可周斌跟发妻的感情应该真的很不错。 因为周雅的天真和活泼不是装出来的,说明这个女孩子一直生活得很幸福,如果父母亲关系不好,绝对养不出这样的性格。 再一个直接的证据就是年纪。 周雅今年只有十六岁,可是周斌已经年过半百,黄夫人也快五十的人了。 换言之,黄夫人生周雅的时候至少三十四岁。 再进一步推,就是说这对夫妇至少在三十三岁的时候还有过真正的夫妻生活。 这个年纪放在现代,可能不算什么,但在平均寿命短暂的古代就非常惊人了。 周斌有权有钱,身边肯定不缺女人,如果他跟黄夫人感情不好,完全没必要做戏做到。 在师雁行看来,一个发迹后还对原配感情深厚的男人,即便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因为他们有底线。 “周小姐今天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是民女能够效劳的呢?” 观察完毕,师雁行主动问道。 周雅不答反问:“听说你读过书,字也写得不错?” 哦吼,师雁行在心里挑了挑眉毛,隐约明白了她的来意。 “不敢说读书,只是胡乱看过几样罢了。” 周雅点点头,倒没有继续刨根问底,转而说起了自己的来意。 “过几日我要攒局招待几位姑娘来家里玩耍,可是之前玩过的,吃过的,大家都腻了,你可有什么好主意么?” 好主意? 没有也要有! 多好的机会! 达官显贵家的女孩儿在出阁之前,每天要做的事也不过吃吃喝喝和社交,寻常的衣食住行玩乐手段自然入不得她们的眼。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们喜欢什么呢? 新奇,有趣,甚至是刺激。 但又一定不能危险。 师雁行有主意了。 “敢问当日有多少位贵客呢?可有饮食禁忌、素日偏爱?可用得牛乳?食得蜜糖?” 周雅略想了一回说:“十人左右……” 她要招待的除了城内现任官员家的女眷之外,还有部分乡绅和士族,那些人的出身未必比她低,当真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可一味求稳也不是长久之计。 上流社会之中,每一次宴会都有意义。 宴会水准直接显示这个家族的实力和底蕴,若是一直平平无奇倍感乏味,久而久之,谁还意来呢? 了解到这次与会的都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之后,师雁行就说:“姑娘们见多识广,想必寻常的把戏都玩腻了,不如就玩个幸运的喜球吧!” 周雅一听,果然来了几分兴致。 “何解?” 喜球嘛,这个名字就够吉利的了,可又怎么能跟幸运扯上关系呢? 师雁行笑道:“这喜球最大的特点就是入口之前谁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口味的。 小姐们都是知书达理的,席间少不得要行令或者是做些诗词,届时民女专门准备几份喜球,每种口味都有,再把所有的口味都写成签字,放到竹筒里。而小姐们要做的只是在行令之前随意抽取一种口味,然后众小姐们随意拿取一枚喜球。若果然中了抽取的那口味……” 周雅听罢,果然笑着拍手道:“我懂了,这个实在有趣!就这么办吧。” 一切都是混乱无序的,大家抽到签子之后肯定都是又紧张又期待,想着自己会吃到什么味儿,万一中了如何?不中又如何? 师雁行点头,“小姐实在冰雪聪明,那么其他的菜品有什么打算吗?” 俄罗斯转盘的变种而已,哄这些养尊处优的小姑娘们玩刺激足够了。 周雅正在兴头上,心中早已雀跃起来,闻言便道:“真难为你这么多主意,既如此,那宴席也交给你办吧!” 城内外的厨子家里早就用了不知多少遍,是个什么水平各自心中有数,也没什么期待了。 师雁行心中狂喜,面上却还要维持着基本的体面。 “多谢小姐厚爱。” 周雅前脚欢欢喜喜拿着蜜桃派刚走,师雁行就立刻摇铃,把美食城的所有掌柜的管事儿的全都召集起来。 王江带头问道:“出什么事了?” 刚才来了贵宾的事,他是知道的,怕只怕贵宾难伺候,惹出什么乱子来。 师雁行深吸一口气:“来活了,是个大活儿。” 听说是周通判家要开席招待城中一干贵女之后,美食城内先有一瞬间死寂,然后便如沸水入了油锅,轰然炸开了。 还真是大活儿啊! 都是县城里来的,谁给这么多贵人做过饭啊?! 这可是城中最尊贵的一批人了,万一要是入了他们的眼,日后飞黄腾达不在话下。 就算不能借此鸡犬升天,可过了那日之后,他们也是伺候过贵人的人了,传出去足够吹一辈子的。 有人当场就做起白日梦来,喜得浑身发痒。 却也有几个胆小的。 先是欢喜,欢喜之余又害怕。 “那些贵人们平时什么好东西没吃过,能瞧得上咱们这点微末手艺吗?若是伺候不好,反而惹祸上身可怎么办?” 王江也正欢喜,听了这话就是一皱眉。 “看你这点出息!巴望不上的时候急得什么似的,如今巴望上了,自己又打退堂鼓,既然这么害怕,索性就别掺和了!” 搭伙做买卖就是这点不好,有的伴当也忒上不得台面。 那人被王江骂得面红耳赤,却呐呐着说不出话来。 王江冷哼一声,环视众人道:“怕的先不用急着怕,喜的也先不用急着喜,宴席需要的菜品是有数的,还未必人人都选得上呢。” 被他这么一说,众人才慢慢冷静下来,又都去看师雁行。 师雁行一开始就没急着说话,先等王江把场面镇住了,这才不紧不慢道:“就是王掌柜说的那样,我已经仔细问过了,各色糕点果品暂且不论,可是正餐大小菜品一共也就只要十八样左右。” 美食城如今的档口一共十五家,刨去酒水茶点三家,剩下专职卖菜的就有十二家。 而那周雅既然是冲师家好味来的,她家也有许多别处没有的新鲜菜式,说不得要她家占大头。 而王江的聚云楼也不是吃素的,拿得出手的菜品不在少数,说不得也要占个一两样。 剩下的再怎么也匀不了每家都有份,肯定会有人出局。 待众人慢慢冷静下来,师雁行又继续说:“我丑话说在头里,这是咱们来这里之后干的第一宗大买卖,大家务必拿出十二分真本事,最后不管谁入选或者入选多少,又或是谁落了选,都不许有意见,有意见也给我憋着。 只要这一次弄好了,往后的大买卖必然源源不断,咱们轮着来,谁也吃不了亏,大家伙一起发财。 可如果这次弄砸了,别说有没有以后,明儿咱们都要卷铺盖卷儿滚蛋!” 自打认识以来,师雁行就从没在众人面前红过脸,一直笑眯眯的,今天却突然张口说出这番硬邦邦的话,众人一时间都有些不适应,竟被她镇住了。 师雁行板着脸,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划过。 “谁赞成?谁反对?” 王江稍显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有点意外,可再一想,好像又不是那么意外。 如果她真的如一直以来表现的那番和软,就不会再当初抢聚云楼的买卖,也绝对做不成今天这样的局面。 “我赞成。”王江头一个表态。 万事开头难,聚云楼这么大的体量都服了软,众人心里瞬间舒服,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纷纷七嘴八舌跟上。 “我也赞成!” “这买卖本就是师老板拉回来的,她做事敞亮,不关起门来吃独食,带咱们发财,我还有什么话说?” “对!大家伙都是五公县出来的,在外就得拧成一股绳!” “说的就是这话,肥水不流外人田,只要银子落到咱们自家人兜里,有什么不行的?就这么办了!” 经此一役,师家好味的地位、师雁行本人的威望,就这么悄然在商会中立了起来。 师雁行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满意的笑了。 之前大家之所以同意跟着她干,其实很大程度上还是看王江的面子。 这也是一开始为什么她死活都想拉王氏兄弟入伙的原因。 直到这几天开业赚钱了,大家才一点点萌生出真的尊重,但是量太少,还不足以形成质变。 可从今天开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五公县商会内部的话语权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 师雁行这号人物正式赢得了大家的尊重。 所以说商人可恨也可爱。 可恨的是他们诡计多端,嘴上一套,心里一套,跟他们打交道非常麻烦。 可爱的是他们又很简单,只要你能带领他们挣钱,别的一切好说。 面子? 面子值几个钱?! “好啦,大家都是做买卖的,漂亮话不必多说,还是办正事要紧。” 打一棍子给个甜枣,这个道理还是要讲的。 师雁行拍拍手,重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正色道:“事不宜迟,当下最要紧的是把周小姐的宴会办得妥妥当当,咱们都把手头的事情能推则推,今天务必将初版菜单子拟订出来!” 众人都兴奋得满脸通红,齐声应喝。 师雁行双手下压,待店内重新变得安静之后又说:“还有一点,距离宴会不足十日,在这期间所有人都务必保密,但凡有一点消息泄露,别怪咱们大家伙不客气。” 这样的大买卖,不光美食城喜欢,外面的酒楼食肆必然也喜欢。 如果有人昏了头,走漏了风声,保不齐就被人截胡或使坏。 众人听罢,俱都赌咒发誓起来。 先礼后兵,师雁行又说了些和软话,“我年纪轻,资历浅,论理不该这样轻狂,可此事事关重大,关乎咱们十多家的前程,容不得一丝疏忽。如有不敬之处,请各位多多包涵吧!” 战绩就是说服力。 有这样贵客亲口点的大单子摆在面前,别说众人服不服,不服也得服。 “师老板客气了!” “嗨,都是自家人,这样客气做甚?” “瞧您这话说的,自古能者居之,这些事只能单纯以年纪和资历论……” 师雁行笑眯眯看着他们,照单全收。 就在去岁自己第一次在商会例会上亮相时,他们可不是这种态度呢。 真好。 王江眼睁睁看着师雁行软硬兼施,将一群老少爷们拿捏得服服帖帖,心中百感交集。 稍后众人算了,各自去准备。 师雁行一扭头,见王江还在原地。 “王老板?” 王江朝她拱了拱手,一言不发往档口去了。 “掌柜的,咱们做什么菜呢?” 聚云楼的伙计迎上来。 王江略一沉吟,竟主动脱去外袍,从旁边拿了一抹雪白的围裙,一抖,往自己腰上一系。 “我亲自来。” 他已许久没亲自下厨了。 看着好像突然被注入一支强心剂的美食城,师雁行缓缓吐了口气。 终于有点儿齐心协力的样子了。:,,. 章节目录 第129章 (捉虫)平衡 官家小姐们不是好糊弄的,不必谁反复强调,美食城众位掌柜就拿出了自己的看家绝活。 在这之前,师雁行是真心不知道王江最擅长的,竟然是做素菜。 就是那种用素菜做出肉味儿的。 玉灌肺,素烧鸭、烧鹅。 玉灌肺是一种很有名的素点心,因为个人习惯不同导致具体做法不少,但是通用的就是以真粉、油饼、芝麻、松子、胡桃、茴香六种食材拌匀之后蒸熟,然后不用油,再根据后续具体操作,可炒可拌。 素烧鸭和烧鹅自不必说。 不光味道神似,就连外形也在刷了一种调制的酱料之后,变成了那种烧鸭烧鹅特有的红棕油亮。 最令人发指的是,经过特殊手法烤制之后,表皮竟然也隐隐出现了类似鸡鸭皮毛孔的纹路! 打眼这么一看一闻,任谁都看不出是面筋和油豆腐等做的。 做完这三道菜之后,王江重新去更衣洗手,邀请师雁行品尝。 师雁行尝了一回,赞不绝口。 不光颜色像,味道像,难得口感扎实细腻颇有嚼劲,竟然也像极了在吃肉。 王江很短促的笑了下。 他不经常笑,此时骤然一笑,动作显得僵硬而生疏。 属实不大好看。 过了会儿,他竟难得对师雁行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 “你说这人怪不怪?穷的时候做梦都想一口肉吃,可等有了钱却嫌弃吃肉不够高贵,又巴巴的去吃菜。 你说吃菜就吃菜吧,偏又要把菜做成肉味儿……” 贱不贱啊? 你直接去吃肉不行吗? 其实最初他最擅长的还真不是做素菜。 奈何为了让聚云楼脱颖而出,他开始做读书人们的买卖,那些人最喜欢吊着腔调穷讲究,有肉不吃,偏要吃素,口口声声讲究风雅,抑或是什么忧国忧民,不敢奢靡……久而久之竟也练出了这一门功夫。 让王江说,若你们真有那份忧国忧民的心,跑城外去啃草根不好吗? 师雁行跟着笑起来。 “这算什么,我以前还听过这么一个笑话,以前有钱人专门爱吃那些漂亮的,没虫眼的菜,证明自己身份不同。 可后来了又兴起另一股风潮,非要挑有虫眼的菜吃。” 王江不解。 “为什么?” 师雁行撇撇嘴说:“因为他们说天下的作物必然都招虫子,这是天理。那些菜既然没有虫眼,必定是因为打小喂了药。是药三分毒,他们再去吃那些喂了药的菜,常年累月的药在体内积累,必然对身体无益……” 王江听罢,呆了半晌,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两人对视一眼,都笑起来。 人嘛,活着就是折腾。 “王掌柜,我有这么个想法。” 师雁行看着各档口热火朝天忙碌的人们,缓缓道。 王江亲自为她倒了杯茶。 “但说无妨。” 一步步相处下来,他对这个姑娘也是服气了。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呐,现在既然这么正儿八经的说有个想法,那就肯定不是小动作。 师雁行指着桌上他做的三道素菜比划说:“我想把咱们店里各档口的拿手绝活汇总成一本菜谱,不要老式样,每道菜下面都要跟着彩图,专门请画师来画,不求神似,但求形似。然后这个图画旁边再跟上介绍,说明这个菜的原料和代表的口感……” 这会儿还没有菜单的概念,店里有什么菜都是在墙上挂一溜水牌。识字的客人自己看,不识字的自有店内的伙计帮着念。 熟客倒还罢了,可生客刚进门,两眼一抹黑,什么也不知道,少不得忐忑。 店里不忙的时候,伙计还能介绍下每道菜的特色,帮着引荐,可如果店里一忙就就没功夫了。 双方就好比那指腹为婚的小夫妻,一个盲婚,一个哑嫁,经常有点了菜却不爱吃的情况发生。 王江自己就是做酒楼买卖的,闻弦知意,听师雁行说完就大致明白了这种菜单的好处。 “这个法子倒是巧,可做这么一本菜单出来,恐怕耗费不少。” 要求这么高,雕版印刷是不成的。 师雁行笑道:“俗话说的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咱们可以弄几幅大的挂在店里,谁来了都能看。 如此就省了伙计们一遍一遍向客人解释的烦恼,客人们自己慢慢看,随吃随点,大家也能省出腾出手脚去做别的,没准还能少请两个人呢。 然后再弄上几十本精致的小的,也都一一画了,最好再贴个红绒布硬壳封皮,送去城内有头有脸的人家,他们就不必再费力打听咱们店里有什么,但凡哪天想吃了,随便翻开菜本子看了就能打发人来叫……总是比咱们自己蹲在门口上等买卖的强。” 王江怦然心动,不过也有些忐忑。 “妙是妙,可是咱们没有多少门路,却往哪里送呢?贸然登门,恐怕连大门都进不去。” 那些好人家把守森严,岂是外人随随便便就能进去的? 冷不丁不认不识上门送东西,人家还不敢要呢!谁知你是不是包藏祸心? 不知不觉间门,他跟师雁行的地位和主动性已经完全调转: 发问的一方成了他,被动的一方,也成了他。 师雁行就点了点桌上的三盘素菜,又朝周雅刚才待过的包厢努了努嘴,低声道:“那不就是门路?” 之前大家确实没有门路,所以师雁行纵然有这个念头,也是一直没有付诸实践,因为做了也送不出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周雅让他们全权负责接下来的宴会,而与会的来宾都是这城中最尊贵的年轻姑娘,她们就代表了背后的家族! 一旦这些娇客们觉得好,肯定会群起效仿,甚至引起当家人和当家主母的注意。 而这些人再举办宴会或者宴请宾客时,又能进一步辐射到其他未涉及到的用户群体。 如此“一带一路”,不怕在这州城的上流社会内刮不起旋风。 等到那个时候,菜单想必也做好了,师雁行完全可以按着这些客户名单上门送菜单。 陌生人和消费过的客户态度绝对不一样。 哪怕满意度达不到百分百,但师雁行绝对有信心敲开八成甚至九成以上客户的大门! 师雁行的话仿佛带有某种神奇的魔力,王江不自觉就被吸引住了,眼前仿佛也能看到一副徐徐展开的商业宏图。 这大饼画得谁不馋?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江才慢慢回神,重新找回理智。 他看着师雁行感慨道:“师老板思维敏捷,妙法频出,王某佩服佩服。” 这姑娘脑瓜子怎么长的?真是一环套一环呐! 师雁行给他夸得不好意思,倒没那么厚脸皮抢人家的功劳。 “实不相瞒,此法非我所独创,不过是拾人牙慧稍加改良罢了。” 王江不以为意。 “师老板不必过谦,自古以来《三十六计》就在那摆着,可真正活学活用的又有几人?” 若说拾人牙慧,市面上的新东西有几个是真凭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不大多还是借鉴了前人吗? 能用就行,管用就行。 一直以来针锋相对的两人突然如此和谐,师雁行竟有点不习惯了。 啧啧,这么一听,好像也挺有道理。 唉,我也觉得我还挺厉害的哈哈。 不行不行,这一定是敌人的糖衣炮弹,坚决不能中招。 她赶紧摆手。 “王老板,快别这么夸我,叫人心里怪发毛的。” 听王江夸奖自己,那效果丝毫不亚于李逵突然要扛着锄头去葬花,太惊悚! 王江一怔,竟哈哈大笑起来。 师雁行被他笑出一身鸡皮疙瘩,瞅了两眼,真诚道:“不过多笑笑还是挺好的。” 之前王江也不知是单纯爱好还是真就心事那么重,不管见谁总吊着个晚娘脸,活像谁欠他三百两似的,整个人就显得非常阴沉。 如今大笑起来,虽然还是不太好看,可五官舒展,那份阴郁就去了大半,瞧着顺眼多了。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明显转凉,但美食城上下众人却干得热火朝天。 王江认识的文人墨客多,便主动请缨,果然找了一位最擅长画型的画师来。 师雁行当场让他画一盘菜。 那画师都懵了。 “画啥?” 自古以画缥缈山水者为上,人物花鸟次之,再者还有画神佛图像的。 可这画菜?! “小生自知画技不佳,两位掌柜莫要消遣于我……” 他拱手苦笑道。 之前王江来找他时,他就觉得不对劲。 什么叫“不求神似,但求形似”? 自古以来,为世人所追捧的恰恰相反,乃是不求形似,而求神似。 他虽苦练画技多年,奈何总是不得要领,形似神不似,被大家嘲笑外强中干,便是个徒有其表的蜡枪头。 奈何王江给的太多,他直接提着画箱就来了。 可如今再一听,这怎么也不像个正经要求啊? 王江耐着性子说:“我们美食城要画新式菜谱,务必要让客人看了之后便觉香气扑鼻而来,胃口大开,自然要形似。” 那画师一听,原本软趴趴的身形立刻支棱起来,活像原地饱饮鸡血般将胸膛拍得啪啪有声。 “嗨,王掌柜这话早说呀!小生别的不敢说,但论画形,放眼整个五公县从无敌手!” 说罢,果然精神百倍的铺纸、磨墨、调色,眨眼功夫就画了一盘素烤鸭。 王江和师雁行等人就都凑过来看。 “真像啊!” 师雁行退后两步,仔细端详一会儿,又往那个素烤鸭图画的几个地方轻轻点了点。 “在这里加几道白试一试。” “好嘞!” 给银子的是大爷,那画师天然一份高觉悟,完全不管师雁行这个建议可行不可行,立刻挽起袖子,提笔就往上填。 结果画完之后,众人皆拍案叫绝。 “神了!” “天爷!方才只觉得像,可总觉得缺点什么,如今看来就像是直接活了似的!” “哎,有光了,有光了啊,这个鸭子它亮了!” 王江和那画师齐齐扭头去看师雁行。 师雁行清清嗓子摆摆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拾人牙慧,拾人牙慧啊,我曾有幸在别处看过几幅西洋油画,他们的画法与咱们中原画法截然不同,但唯有一点:极其活灵活现,其中就经常用白色颜料提亮……” 王江闻言眯起眼睛。 你怎么看过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那画师却喜得抓耳挠腮。 “不知师老板说的西洋画像可在手边,能否容小生一观?” 听这个意思,自己这种画法并非孤立无援? 这冷不丁的,我上哪儿去给你找西洋油画? 师雁行只好顺口安慰说:“也记不清到具体是什么时候看过的了?且也不是我的东西,如今却是无处去寻,不过这画技确实由来已久,在西洋一带颇为盛行。 故而公子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我虽不通画技,可想来这世上的道理大多是相通的,就好比这做菜众口难调,大多数人都爱吃的东西自然是好东西,可你也不能就因此说少数人爱的东西是坏的。” 传统山水文人画确实风流好看,但是欣赏那些画需要较高的文学艺术修养,属于阳春白雪。 但所有人都有追求美和欣赏美的资格,总不能禁止下里巴人出现吧? 这位画师的天赋明显点在了写实上。 而且就他刚才的表现来看,特别擅长在短时间门内抓住物品的突出特征,明显是有天分的。 奈何一直以来都在走传统国画的道路,分明是以己之短,博人之长,路子走窄了呀! 那画师一听,竟如闻洪钟大吕,振聋发聩,当场呆在原地。 也不知他想到什么,脸上竟红一阵白一阵,一时悲伤,一时狂喜,状若癫狂。 不晓得过了多久,他才骤然回神,慌忙朝师雁行一揖到地。 “姑娘大才,多谢姑娘教我!请受小生一拜!” 师雁行被唬了一大跳,慌忙避开。 “使不得使不得,只不过有感而发罢了。” 偏那画师是个死心眼儿,认定了师雁行是来指点迷津的人生导师,师雁行往哪转他就往哪拜,一时两人现场玩起了二人转。 师雁行:“……” 这他妈什么情况?! 王江也不知哪根弦搭错了,竟站在旁边拍着巴掌笑得前仰后合,活像**青年,现场把曾经阴鸷的人设崩了个底朝天。 接下来的几天,那画师废寝忘食地画菜单,简直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美食城内解决。 到了晚上也不回客栈休息,就随便弄个铺盖卷,要在角落里打地铺。 王江都被他弄得没法子。 “画这些并不急在一时,你又是何苦来哉?” 那书呆子却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师掌柜乃一字良师,我必要虔诚,方能悟出画道。” 王江:“……” 前几天还好好的人,怎么忽然就疯了? 看着那书生年纪轻轻就熬出两个大黑眼圈,师雁行难得有点愧疚,绞尽脑汁把自己所有的西方油画知识储备掰碎了说给他听。 那画师如获至宝,自己也不知从哪弄了个小本本记笔记,一边记一边笑一边哭,一边仰天长啸,只叹前些年都白活了。 最后又拉着师雁行要拜师。 师雁行教人做菜还行,哪儿好意思在这上面开山立派? “都说了是拾人牙慧,我就是把人家的东西搬过来说给你听,充其量是个二道贩子,当什么老师啊!” 那书呆子却坚定不移的说:“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师掌柜这几样都占全了,有如此不图名利,堪为良师!” 师雁行:“……” 这话说的,好像还真挺有道理。 不对,你清醒一点,谁不图名利?! 无论如何,在一系列令人啼笑皆非的鸡飞狗跳中,周雅的宴会如期举行。 美食城这边一共提供了二十道菜,外加各色干湿果品若干,餐后甜点若干。 菜品倒还罢了,都是大家子的小姐们,什么好东西没吃过?便是没吃过,略吃几口也就那么着了。 倒是师雁行提供的那个新游戏,颇得大家欢心。 在沉闷无趣的贵族女眷社交圈中,这种适当的刺激就如一缕清风,刷刷刷,把众人的心门都给吹开了。 当日宴会一散,就有不少小姐打发家下人来美食城询问。 师雁行乐了。 好嘛,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原本还想着找机会亲自登门送菜单,这下好了,人家到了美食城来咨询,还等什么呀?赶紧把菜单交上去! 这种图文并茂的花色菜单,在这个时候出现是具有突破性意义的。 且不说那些丫头下人看呆了,就是这些大家的小姐以及她们的父母也都颇感新奇。 这年月谁家做菜不是一个水牌完事儿?哪有人费这么大的功夫弄这些花样! 可不得不说,效果是真好。 看那烧鹅红棕油亮纹理分明,隔着图片似乎都能闻到香味儿了。 还有那卤肉,几层的五花膘层层堆叠,肥的白、瘦的红,汤汁浓郁,在盘底下堆起来浅浅一汪,衬托着白盘子别提多好看,看着就诱人。 哟,后面竟然还有各色奶油蛋糕,蛋挞等甜品的图样呢,色泽鲜艳可爱,个头小巧玲珑,造型又说不出的简单大方…… “果然有些巧思,瞧着倒不像咱们中原的画技。” 知州杜泉之妻潘夫人也拿了一本菜单子看,慢吞吞翻了几页,头也不抬问下面的人,“听说前些日子,美食城的人跟周通判家走得很近,好像还替他们张罗宴会来着?” 那下人分不清潘夫人是喜是怒,只好实话实说:“详细的小人也不清楚,只是操办宴会确有其事,好像就在给夫人送了新式蛋糕之后的两天。” 一听蛋糕,潘夫人的心情突然好了不少,眉宇也舒展了。 “嗯,她倒还算懂事。” 别的人她倒不在意,反正也就是那几个菜罢了,谁没吃过似的? 唯独那个姓师的小丫头,奶油蛋糕外头也有不少家模仿,但真就比不上她家的味儿。 自从美食城在州城落了户,师雁行试着发展与周通判家的关系,却也没冷落杜泉这边。 虽说苏北海明显跟周通判穿一条裤子,可是杜泉毕竟是现在沥州城的一把手!朝廷认可,皇帝钦封! 就算周斌可以不把杜泉放在眼里,苏北海甚至也可以阳奉阴违,唯独师雁行,谁都惹不起。 自古民不与官斗,别说堂堂一州知州,哪怕就是衙门中最底层的衙役,但凡他们有心挑剔,也够街边商户喝一壶的。 师雁行偶尔也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有点危险,活像是脚踩两条船的渣男,又像是踩着刀尖跳舞的冒险家…… 可她没得选。 或者说,但凡想往上走的人都没得选。 什么叫长袖善舞? 什么叫八面玲珑? 就是只要还没人逼着你站队,那你处处都要打点好了,人人都要侍奉到了。 那些身居高位的人,不知道你几头窜吗? 知道! 但他们根本就不在意! 擒贼先擒王,其实对付杜泉和潘夫人夫妇,甚至比对付周斌更简单。 因为杜泉发家几乎全依赖于岳家,并且他本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所以与其去讨好杜泉,还不如直接绕过杜泉去讨好潘夫人。 而潘夫人出身富贵,很难被小恩小惠打动,所以一般的手段直接免谈,师雁行给予她的都是现在外面没有或者少见的稀罕玩意儿。 但是这种巴结要讲究度。 就好比送稀罕玩意儿,多久更新一次,更新到什么程度,什么频率都要自己拿捏。 更新太快会在无形中提高潘夫人的期待值,增大自己的压力,最后造成类似于资金链断裂的惨烈结果…… “幸运的喜球”这个把戏是师雁行临时为了应对周雅的要求想出来的,市面上并没有,注定了头茬公开的机会要给周雅,但是潘夫人那边也绝对不能忽视。 所以就在周雅举办宴会的头一天晚上,师雁行在往知州家里送菜时,就单独又加了一份喜球。 这么一来,一把手家里的还是最抢先的,但是因为是晚上,来不及举办宴会,也来不及宴请客人。 杜泉和潘夫人夫妇可能只把它当做一次惊喜的小点心,绝对不会迅速外传,也不会影响周雅次日举办宴会的效果。 而等后面周雅宴会的效果传开之后,潘夫人也会再一次认识到自己是第一份。 最难得的是:送菜的人竟然没有主动邀功! 多么忠诚! 这种明面上不被告知,暗地里被重视的感觉,绝对很美妙。 然后在往知州府上送精品菜单的前两天,师雁行才亲手做了一份慕斯蛋糕送过去。 没得说,也是市面上头一份。 这么一来,就算事后潘夫人发现自己不是第一个收到菜单的,但是却仍有种种迹象表明,她还是这城中最尊贵的客人,自然也就气不起来了。:,,. 章节目录 第130章 九丝汤 联想起师雁行前些日子对自己不动声色的奉承,潘夫人的心情迅速好转,也不计较那些细节了。 哼哼,你们这会儿追逐又如何?岂不知本就是我挑剩下的。 “我要点的东西又哪里是菜单子上有的?”潘夫人随手合上红绒面的菜单,神态间门难掩倨傲。 这些菜品固然不错,可寻常吃吃倒也罢了,若想用来待客,叫大家眼前一亮,显然是不够的。 潘夫人对下人吩咐说:“你去说给她听,讲六日后我要宴客,让她再备两个上回的雪泥蛋糕来。一个自然是抹茶味儿的,还有一个让她自己看着办。” 慕斯蛋糕之名原本起源于法国,用的是法语的谐音,翻译成汉语的意思就是泡沫,用来形容其细腻绵软的口感。 但在如今的背景下,师雁行完全无法解释这个名字的由来,于是便根据其细腻如雪,柔滑如泥的特征,取名为“雪泥蛋糕”。 相较于普通的以鸡蛋糕为底配的奶油蛋糕,慕斯蛋糕无需烘焙就可以食用,整体口感更加柔滑轻盈。 这种独特的口感在传统的中式糕点中是很少见的,就连见多识广的潘夫人也被拿下。 因为这玩意儿做起来很麻烦,冷藏保存运输更麻烦,成本又高,师雁行暂时不打算对外公开发售,所以红绒菜单上并没有慕斯蛋糕的身影。 师雁行想走高端客户预约制。 下人出门之前,潘夫人不知又想到什么,命人将他叫回来,似笑非笑道: “不是帮周大人家张罗了宴会菜品单子吗?既如此,也叫她再拟两个交上来,好叫我瞧瞧他们的本事。” 听了那人原封不动传达的潘夫人的话,师雁行很有点啼笑皆非。 这算什么,攀比吗?较劲吗? 可落到自己身上时,就是明晃晃的威胁和敲打: 我容许你攀高枝,但总要记住,谁是当初这第一根高枝。 都不用谁再来提点,师雁行几乎都能想象出,如果这次潘夫人家的宴会哪方面败给了周通判家的,那么美食城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甭管杜泉和周斌私底下到底对付不对付,可明面上毕竟前者官高一级,如果宴会再给人比下去,确实说不过去。 但如果师雁行就这么被潘夫人这句话给镇住,后面果然弄出一场全方位碾压周通判家宴会的席面的话,就又落了周斌的面子。 如此一来,杜泉和潘夫人不会对师雁行怎么样,可难保周斌私下里不使绊子。 当官的嘛,最重面子了。 你不给他们面子,他们就让你连里子也保不住。 难不难? 难的要死! 得知要求后,王江几乎瞬间门原地蜕变成原来那副晚娘脸,整个人都阴沉了。 这些当官的真是不拿人当人。 上面张张嘴,下面跑断腿。 师雁行心里买卖屁,面上笑嘻嘻,好生招待了来传话的那人,又细细地问潘夫人可否有其他的吩咐。 “既然是夫人的吩咐,我们就是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不过既然是宴客,说不得要知道知道贵客们的喜好,如此,才能不失了礼数,您说对吧?” 宰相门前七品官。 知州大人府上出来的奴才落到外面也跟主子似的。 传话那人闻言笑着翘起二郎腿,抖了抖身上纤尘不染的长袍,先端起茶盏来亮了个相,然后才慢条斯理道: “怪道人家都说师掌柜聪慧伶俐,这样心细如发……”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王江也上来奉承,到底是把客人的名单给摸了出来。 好生送走了传话的人,王江扭头看师雁行,“能成吗?” 前面几场宴席接下来,不知不觉间门,美食城众人都已经默认师雁行是最后菜单的拍板人了。 哪怕现在尚未开始,只要亲眼看着她点头说行,大家心里就有谱。 不曾想师雁行竟还笑得出来。 “还真行。” 潘夫人做东的宴会要求肯定很高,但妙就妙在她跟周雅招待的宾客完全不是一个阶层的: 前者是当地豪强士绅,甚至官员家的成年女眷,年纪嘛,基本上也都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门。 与其说他们来赴宴吃饭,倒不如是来社交的,自然更注重场面和体验感。 而周雅招待的则是一群十来岁的活泼靓丽的小姑娘,以玩乐为主,只要东西好吃,游戏好玩,怎么着都好说。 也就是说,这完全是两种从风格到内容都截然不同的宴会! 不搭界! 再说得直白一点: 一山不容二虎,除非一公一母。 用最粗俗的话来说,就是这两位祖宗要办的宴会就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形式,可以并列第一! 师雁行当场就请王江把各档口的掌柜的们召集起来: “周小姐家曾经出现的菜品一律排除。 诸位再想几道高端大气上档次,撑得住场面的好菜。” 有人小心翼翼地问:“多上档次?” 师雁行微笑:“过年什么档次,这个就什么档次。” 众人懂了。 什么高贵文雅来什么呗! 待到众人散去,师雁行又单独和王江说:“这次也要仰仗王掌柜高招,至少弄上三个素菜。” 王江看着那名单说:“我晓得。” 来这边之后,城中各色主要人物他也打听了个差不离,而且名单中有两位赫然就是信佛的! 甭管这两位夫人私底下到底是否真正食素,可既然出门在外,又有信佛的名声,肯定不可能大荤大腥。 也不知潘夫人是故意为难,还是传话的人有心隐瞒,竟没特意点出来! 看到名单后,王江后背几乎瞬间门就窜出一层白毛汗。 幸亏还有时间门,他们可以先把几份备用的菜单子交上去以供挑选。 如果时间门紧迫,又或者他们事先没有打听清楚这地面上的人物,没有正经待客的素菜…… 思及此处,王江缓缓吐了口气。 “神仙打仗,凡人遭殃啊!” 杜泉做官不是一年两年,潘夫人请客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身边又有许多心腹丫鬟提醒,肯定不可能发生这么大的失误。 那么就是她故意的。 或许是敲打,也或许是考验。 如果这个细节没有注意到,那么后面菜单子一交,潘夫人必然会趁机敲打…… 可归根结底,潘夫人心中不快,自然是因为杜泉和周斌明里暗里不对付,他们也不过是池鱼之殃。 师雁行倒是看得开,大咧咧道:“福兮祸之所倚,这种事自然是考验,可同样也是咱们露脸的机会。” 天底下厨子这么多,正经做菜算什么本事? 能于细微之处体察上心,悄无声息通过考验才是真能干! 不会察言观色的厨子不是好商人! 王江闻言点头道:“这倒是。” 众人略作寒暄,相互鼓励后又迅速忙碌起来。 师雁行接了订单,几乎是立刻就定好了第二种口味的慕斯蛋糕:酸奶慕斯。 慕斯蛋糕口感确实好,但是整体热量极高,吃多了很容易腻。 抹茶本身独有的轻微苦涩味道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冲淡这种油腻,所以潘夫人第一个点的单还是很有道理的。 而酸奶慕斯口感偏酸,更加清爽,能最大限度的降低巨量牛乳累积后所带来的腻味,堪称聚会首选。 另外,考虑到与会来宾们的年纪偏大,又是午宴日晒足,温度高,更容易产生饱腹和油腻感……师雁行决定用代糖取代一部分真糖。 那些夫人们常年养尊处优,又少运动,日常惯爱大补,说不得就有些个富贵病在身上。 万一兴致来了,多吃几口重磅蛋糕,回头头晕目眩起来可不得了。 至于菜嘛,现在似乎大家都默认了主菜由师家好味提供。 师雁行没往外推。 一来这买卖大半是由她自己出面揽回来的,最露脸的活儿自然该她。 二来包括王江在内,诸多同行们做菜大多墨守成规,多年来并无多少创新之举,用来应对潘夫人难免力有不怠。 还有六天,时间门足够了。 主菜的数量不能太多,不然会压得其他菜品暗淡无光,也不能凸显主菜的超群。 而主菜又不能太过单薄,否则会有绿叶盖红花之感。 师雁行思来想去,定了一个除当初帮助苏北海招待京城来的钦差们吃过之外,再没有公开过的佛跳墙。 这菜用的多是山珍海味,哪怕不通烹饪之道的人,一眼看了也知其名贵,用来做主菜再适合不过。 第二道主菜定了一个汤,九丝汤。 突然单独提起九丝汤来,大部分人可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但是另一道由它简化而来的名菜后世人肯定耳熟能详: 大煮干丝。 九丝汤是乾隆年间门的名菜,所谓九丝,一般指鸡丝、笋丝、火腿丝、木耳丝、蘑菇丝、银鱼丝、紫菜丝、蛋皮丝和豆腐干丝。 而比较过分一点的,还会根据个人喜好加入海参,鱼翅,燕窝等更加名贵的食材。 奈何淮扬菜素来以低调为主,这道菜明显违背其宗旨。 况且上行下效,见上面的人喜欢,下面的人自然就越加过分。 好好一道菜,最后偏偏弄得民不聊生。 所以后来随着时间门的流逝,就渐渐被简化为以豆制品为原材料的大煮干丝。 这道菜最大的特点就是鲜,可以说成败几乎完全取决于汤底。 师雁行手头暂时没有那么多合适的材料,联合了王江的私藏之后,最终定出九种食材: 鸡丝,火腿丝,牛肉丝,笋丝,瑶柱丝,三种鲜嫩的蘑菇丝,外加鸡蛋丝。 这都是外面能看到的。 而看不到的高汤底更下功夫。 去市场上买最鲜活肥嫩的母鸡和排骨,加入牛骨和活虾鲜鱼吊高汤。 先用大火撇去血沫,然后小火慢炖,足足一日才得到了一大罐鲜香扑鼻的浓汤。 此时,肥鸡和排骨精华尽去,已经可以丢去喂狗了。 捧出高汤来时,整座美食城无一动静,所有人都直勾勾盯着那碗微微泛起涟漪的汤汁。 师雁行一路走,浓香一路跟随,最后整座美食城内都充斥着浓郁的芬芳。 她都觉得自己升华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人忍不住吞了口唾沫,低声道:“就这汤……他娘的煮腰带也香啊!” 众人闻言哄笑出声,店内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师雁行也跟着笑。 “罢了,香不香的还得咱们亲口尝尝才知道。” 王江的眼睛都微微睁大了。 什么意思? 此时天色已晚,美食城内已经没几个客人了,师雁行示意大家去楼上包厢。 众掌柜的面面相觑,短暂的沉默后呼啦啦往楼上跑,一群中老年人瞬间门迸发出不符合年纪的灵活和矫健。 一边跑还一边紧张兮兮的到处观望,分明在自家,愣是演绎出一种做贼般的效果。 王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进门前,他亲自往外看了几眼,然后慎重的关上门扉。 一群五公县的体面人物在大圆桌边围坐一团,眼巴巴瞅着正中的大陶罐,浑身上下写满渴望。 师雁行正色道:“咱们做厨子的,自然是想着将最好的东西呈现给客人,可这好与不好,不亲口尝尝怎么能行?”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表示赞同,舔嘴抹舌道: “是极是极,师掌柜这话说得对极了!” “就是这么个理儿,咱们谁出锅前不得尝尝咸淡啊!” “对,更何况这还是招待贵客的,万一出了岔子怎么担当得起?” 王江:“……” 脸呢?都不要了? 师雁行亲自抱进来一摞碗,挨个舀汤。 大油都已经撇出去了,剩下的全是浓缩精华,肥而不腻,香而不顶。 汤底白色微微泛着浅黄,款款冒着热气,看上去温暖又温柔。 当然,也贵。 一大罐子汤,架不住人多,最后每个人只分得一小碗。 师雁行先朝王江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这罐子里面用的上等瑶柱,是由王掌柜提供的。” 众人整齐地转向王江,整齐地拱手,整齐地道谢。 “王掌柜高义!” 王江:“……好说。” 头一次他被感谢得如此浑身不自在。 分明是一群人拱手,但总觉得好像在上坟。 而他就是那坟包包里的人。 王江木着脸去看师雁行。 他觉得这姑娘就是故意的。 师雁行忍笑道:“得了,凉了就不好吃了,咱们赶紧尝尝咸淡。” 众人闻言如梦方醒,抹着哈喇子去端碗。 “对对对,赶紧的,赶紧的,凉了就不香了。” “真喝呀?” “后日才是宴席呢,这会儿不喝,难不成还倒了?” “那还有假?!来来来,我干了你们随意……” 厨子的事儿能叫抢先吗? 这叫负责,这叫尝味儿! 一时间门,包厢里全是咋吧嘴儿的声音。 鲜! 真是鲜呀! 就是入口之后有那么一瞬间门,好像连思考都不能了,整个人飘飘然如羽化而登仙。 这种美味的冲击来得缓慢而坚定,顺着喉管一路往下滋养五脏六腑。 你几乎都能想象到肺腑随着这热度和温柔缓缓舒展的惬意姿态。 回过神来之后,任你绞尽脑汁也不能想象出除了鲜美之外的第二种形容。 就是一个“鲜”。 一碗九丝汤下去,美食城众掌柜连着好几天念念不忘,再吃什么都有点怅然若失。 除却巫山不是云呐! 彼此间门倒是和谐了不少。 嗨,毕竟也是一起抢过知州夫人头茬的人了! 一起扛过枪,一起喝过汤,这革命战友般的情谊没得说。 在美食城众人的共同努力下,潘夫人的宴会圆满落幕。 因为与会的大多是各家掌门女眷,远比周雅的小伙伴儿们更有话语权,都不用往上请示,自己就能做主。 沥州城中的美食她们早就吃腻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新鲜的,谁不想尝尝? 有杜知州和周通判两个带头,美食城的实力不言而喻。 哪怕就算平时不好美食的,听说了这股风潮,也忍不住想要试一试。 嗨,咱们一辈子当不了官,做不了宰,可如今有两位大人及其家眷都说好的,难道还不能尝一尝了吗? 到不了人家那位置,尝尝人家吃过的东西也算了了心愿啦! 于是接下来的几天,美食城光接大小宴会就接到手软。 不知不觉间门,沥州城内已经刮起一股新潮流: 五公县美食城筹备的宴会才是最顶流的。 风声传出去之后,也有不少本地的酒楼食肆不甘心被外来户抢了风头,也学着推出什么幸运的喜球模仿低配版,又或是帮着各家各户置办席面什么的。 奈何这些贵客们从来就不缺钱,自然犯不着去弄这些东施效颦的。 不过“中产阶级”们自然不敢跟顶流阶层争抢,又耐不住寂寞,只得退而求其次,倒是帮那些效仿的酒楼贡献了不少营业额。 随着订单越来越多,喜球的“弊端”也逐渐暴露出来: 如今的内馅儿都偏甜腻,虽说迎合了绝大部分消费者们的喜好,但说不得也有那些不爱吃甜的。 就比如说许多男人们时常聚会,少不得推杯换盏,酒过三巡喝得正酣时,忽然冷不丁端出来一盘粉嫩可爱的喜球…… 倒不是说不好,可怎么都觉得这两个场景不大搭。 于是师雁行又顺势推出了酒心系列。 乖乖,这可真是把爱酒人士们的热情彻底引爆了! 来了州城这么久,美食城众档口的掌柜们其实一直有些不安。 毕竟本钱交出去了,如果买卖进行的不顺利,可算是血本无归。 但现在,这种不安没了! 一群人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洗的眉开眼笑,恨不得做梦都笑醒。 每每见了师雁行,大老远就拱手问好,那叫一个笑容可鞠。 虽是十月的下旬,冰雨纷纷,可大家伙儿的心呐,却跟烧了热炭似的! 偶尔师雁行要做点什么,都不必亲自开口,但凡流露出那个意思来,一群人帮着替她置办! “哎呀,师掌柜呀,怎好如此见外,有什么事何须您亲自动手?吩咐我们一声也就是了!” “对嘛!这术业有专攻,您何该就是做大事的,如此微末小节就放在一旁吧!” “放下,快放下,大材小用了不是?” 师雁行:“……” 你们这热情得让人有点招架不住。 虽然没有亲自试过,但是师雁行觉得现在但凡她再想做点什么大计划,完全不用再考虑王氏兄弟的感受。 只需她登高振臂一呼,响应者必然群起! 这就是真金白银搞业绩的号召力。 曾经举步维艰的美食城生意终于正式踏上正轨。 现在完全不必他们去外面招揽买卖,买卖自己就找上门来,甚至做不完! 好像钱一下子好赚了。 今年的第一场薄雪飘下来时,师雁行正披着薄斗篷,抄着袖子看街景。 “掌柜的,外面凉,您捧个手炉吧!” 胡三娘子递上手炉。 作为从县城跟到州城的心腹,她亲眼见证了美食城的成长,但更震撼于自家东家的崛起。 从小小一家店面到如今的规模,城中各路达官显贵都是自家客户,简直就跟做梦似的。 师雁行似乎看出她的心思,摸着手炉笑道:“万事开头难做,买卖也是这样……” 她低头看了看缎子的手炉套,一时感慨万千。 曾几何时,她们娘仨穷得叮当响,明面上的钱加起来也不过十八个铜板,想做点便宜的大碗菜买卖,还得让江茴当镯子。 后来要去郑家做菜,为了置办几件体面衣裳,还要精打细算买棉布……几十文钱而已。 可如今呀,都好了。 你看,连手炉套子都是绸缎的。 当资本和人脉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形成品牌效应,赚钱也不再艰难。 大家看的不再是哪家店,而是你这个人,你这份本事。 说的直白一点,将来的某日师雁行离开美食城也不必担心没有客源。 也就是说,从现在开始,“师雁行”三个字才算是在州城内具备了真正的价值。 以后只要不出意外,她师雁行说好的,就绝对会有一群人无条件盲从! 这就是客户的粘性。 胡三娘子似懂非懂的点头。 “虽是不一样的行当,可这道理听上去却有些耳熟,就好比早前我初入行时没人瞧得上,可后来渐渐打出名头,大家也来主动找我了。” 师雁行笑着点头。 “就是这么个理儿。” 所以只要跨过了那条分水岭,穷的越穷,富的越富。 “对了,掌柜的,”胡三娘子又想起来一件事,“那胡先生问您什么时候画像?” 胡先生就是之前那位画师。 师雁行不忍人才凋零,就教导了他西方画技中的阴暗和光线明暗对比。 胡先生听罢,也像模像样弄了一堆幕布,上面摆着什么苹果梨啊,圆球啊,方块啊,甚至是各种雕像,每天练习勾勒,就很废寝忘食。 因胡先生帮忙画了这一堆菜单子,赚了不少钱,省吃俭用的话小半年无忧,暂时都不必为生计发愁,就一心研究画画。 胡三娘子见他与自己同姓,又是个痴人,私下时常照顾。 某日就对师雁行笑,“掌柜的生得这样容貌,又是这个年纪,还立了这般事业,不如画个像留念。” 师雁行一想,这倒也是。 现在这个年代没有照相机,不留下自己的影像可惜了,遂请胡先生帮忙作画。 胡先生十分激动,每天单独抽出半个时辰帮她写生,又让笑。 师雁行坐在那儿也不清净,虽然身体不动,可脑子一直在转。 也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一天胡先生拍掌大赞,“掌柜的笑得极美!不知在想什么,以后画像时就这么笑吧!” 因他总闹着要拜师,师雁行又不肯,后来只好退而求其次,也跟着胡三娘子和三妹她们叫掌柜的。 师雁行从思绪中回神,闻言端庄微笑: “想钱。” 啊,赚钱使我快乐!:,,. 章节目录 第131章 探亲 自从潘夫人家的宴会大获成功之后,接下来的一整个月,美食城都忙得不可开交。 头一波自然是沥州城的大小官员及其家眷,这个今天要摆宴,那个明天要还席。 又有这家要嫁妇,那家要娶妻,还有东家的孩子过满月,西家的老父亲做寿,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平时没事儿的时候看城里风平浪静,一有消息了才知道怎么那么多达官显贵。 且不说那文武高低,有头有脸的大官小吏加起来,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了。 等这些官员们基本上都请了一遍之后,第二波紧跟着就是城内外的富商。 这次荷包可比那些官员要鼓,而且大多来路正当,也敢花,舍得花。 他们点菜大多只有一个宗旨:不求最好,但求最贵,面子一定要摆足了。 “佛跳墙?嘿,这个菜好。鲍鱼、瑶柱、鱼翅、火腿,甭管了,什么都来点吧!” “滑锅鱼片,这名听着就鲜嫩!二尺的大鲤鱼能用吗?” 师雁行可太喜欢这样动辄“炒一本”的客人了。 甚至就连那各色的奶油蛋糕、雪泥蛋糕,也都是张口就要三层起步的。 “多少钱?才七两?没有更贵的了吗?” “一共就三层?那不行,我们家老爷最喜欢五这个数……” 官员多少还顾及自己的名声,想着既要享受又要保证清正廉洁,作风自然低调。 但对于这些个钱多了没处花的富商来说,低调算个鸟事,就要压过他! 好嘛,老对手摆了八桌,赶明儿我就要摆十桌! 整个十一月,美食城众人基本上都是每天睁开眼就列菜单,闭上眼就算挣钱。心态也渐渐从一开始的激动难耐,到了后面的麻木。 什么?总兵大人想插队? 哎呀,我瞅瞅。 不凑巧了,前面还有几位大小官员,司马、参军都有。 或许相互之间认识,要不诸位几个自己商量商量? 直到进了腊月,这一波风潮才渐渐有了放缓的趋势。 腊月初六初七,黄历上不是宴饮的好日子,难得这两天竟没有宴会订单。 若放在一个月以前,美食城的诸位掌柜的恨不得每天忙到喘不过气来,可等真忙到这般如此的时候,却又巴望着能休息两天。 师雁行也是一样。 她是九月份来州城的,中间一直四处奔忙,竟没回过县城一回。 粗粗算来,也有三个月了。 上辈子她孤身一人,了无牵挂四海为家,倒不觉得有什么。可这会儿有母亲,有妹妹,有好友,一时离家久了,竟有些思念起来 压力使人进步,来州城的每一天,三妹等人都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着。现在只要没有大事,就已经很能独当一面了,所以也给了她偶尔脱岗的机会。 师雁行就盘算着初六初七两日回县城看看。 初五午饭刚过,师雁行就叫了三妹等人过来交代。 “这几日没有什么大席面,这会儿店里人也少了,你们用心看顾着些,我家去一趟,明天、后天也不回来。 估摸着暂时应该没有什么事儿,有小事的话可以找王掌柜商议,如若不行,打发快马回去给我报信儿,几个时辰也就能跑个往返了,不必惊慌。” 师雁行和王江的关系自然没有多么亲近,但是这几个月大家同甘共苦下来,多少有了点战友情谊。 只要不危及到各自的利益,师家好味这边有什么小事小节的,想必王江也不介意帮一把。 说来也是好笑,谁能料想原本的仇人如今竟也成了可以短暂托付的朋友了。 三妹等人面面相觑,突然就有点没底。 “掌柜的,我们能做好吗?” 之前一直都是掌柜的带着大家走,指哪打哪,这会儿却突然被告知她要家去两天,众人就觉得好像忽然没了主心骨似的,有点怕怕的。 这么大的店面,外面有这么多贵人,她们能做得了主吗? 师雁行笑道:“怕什么,你们全当我还在,只是照常开门做生意罢了,若有想要点菜的,你们就照着咱们的日程表给他们排顺序,想要什么就做个菜单子,等我回来再细细商议。” 从沥州到五公县并不很近,轻车快马也要两个多时辰,这会儿差不多是后世下午三点左右的样子,傍晚正好到家。 师雁行先去跟王江拜托了一回。 他果然一口应下。 因县城内还有弟弟王河掌管,在州城稳定下之后,王江就已于月前把家人接了过来,倒是不急着回县城走亲戚。 来州城是王江毕生理想,如今眼见着已经八字一撇,他是打定了主意要搬来这边定居了。 安排好了店内诸多事宜,师雁行又去买了许多州城特有的点心玩具,并各色纸张话本等。 前者用来走亲会友,后者可以给江茴和鱼阵日常使用。 胡画师也跟着回来了。 师雁行见他前些日子给自己画的像不错,就想着也给江茴和鱼阵画几张,然后三人再画个团圆照。 她忽然又有些遗憾。 若是两位师兄还在,倒是可以顺便给师门也画一张。 说到师门,那小狗…… “嘿嘿,不曾想,今日倒是搭了掌柜的顺风车。” 眼见着五公县城门近在眼前,胡画师突然有些近乡情怯起来。 不久前,他还是个落魄书生,一无是处的画师,吃了上顿没下顿。 如今却因为给美食城画了那许多菜谱,更兼帮师雁行画像赚了一笔,三五个月内不愁吃穿。 最难得的却还是找到了适合自己的路,而且发现自己貌似还真的挺擅长,好像突然生活就有指望了。 师雁行收回思绪,顺着他的话笑道:“好日子且在后头呢!你呀,来日大有可为。” 这倒不全然是奉承的话,实在是胡画师如今的画法贯通中西,融汇古今,独具一格,简直太适合为有钱人家作画了。 胡画师闻言又嘿嘿憨笑起来,朝着她拱手道:“都是托了掌柜的福……” 胡画师家就住在县城中,师雁行便先让胡三娘子送他家去,约好了明日再来。 冬日天短,马车行至家门口时,已是暮色四合,沿街都亮起了灯。 半路上又下起雪来,雪片不大,有些碎,但是很密,西北风一刮,便纷纷扬扬打起旋来。 地上没一会儿就白茫茫一片,橙黄色的光晕映出一团又一团,飞扬的雪片绕在周围,如梦似幻。 师雁行下了车,脚踩在雪地上,发出细微的咯吱声。 细碎的雪片从高空落下,打在脸上,瞬间融化,冰冰凉凉。 她顺手紧了紧斗篷,又深吸一口气,感受着清凉湿润的冷空气游走在五脏六腑间,仿佛头脑都清醒了似的。 一别三月,恍如隔世啊! 胡三娘子上前敲门,自有留守的护院在内盘问身份,她便朗声笑道:“不过离家数月便听不出我的声音了吗?胡三娘是也!掌柜的回来啦!” 里面的人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开门一瞧,果然是她们主仆二人,忙让了进去。 这几个月师雁行虽不在家,但东跨园日依旧日日打扫,整洁如新,各处的热水和干净替换衣裳都是齐备的。 师雁行先去洗漱一回,这才带着礼物去主院,一边走一边问:“太太和二姑娘都在吗?可曾用了饭?这些日子家里可太平?” 那护院便是第二批接了胡三娘子等人的书信来投奔的前任相扑手,也是一般的精悍干练,闻言便道:“家里一切都好。郑大官人和小官人也时常关照着。太太这会儿大约在带人盘账哩,二姑娘也从学里回来了,只怕再过个一时半刻,便要用饭了。” 因如今师雁行与她们母女分隔两地,这边的买卖少不得大多落在江茴头上,时不时就有大小事宜需要她做主。 临走前师雁行更甚至将那卤料粉的配比告诉了她,弄得江茴又是震惊,又是感动,又是害怕,一连几宿没睡着觉。 “这是你辛苦琢磨出来的秘方,怎好告诉了我?” 万一她一不小心没守住,可怎么办? 师雁行当时是这么说的。 “如今咱们早是一体,还分什么你我? 况且我远在州城,你又在县城,每日作坊里产出料粉无数,难不成还要日日送去州城,等我配好了再拿回来?平白一趟麻烦……” 这世上最不可能背叛她的就是江茴了。 只是这么一来,江茴又要帮着配卤料粉,又要盘账,便有些忙不过来。 说不得从买来的女孩子里挑了两个对算数敏感的,带着她们一起盘算,如此负担大减。 才进到正院,就有来送饭的胖妮儿等人看见了师雁行,当时就愣了一下,过会儿才回过神来,忙朝里面喊:“太太,太太!二姑娘!掌柜的回来了!” 师雁行噗呲一笑,路过她们身边时,挨个拍拍头捏捏脸。 “嗯,长高了,也长结实了,听着中气十足的,这才像咱们家的人。” 胖妮儿等“老人”就都嘿嘿直笑,又高兴又兴奋又骄傲。 另有一批新买来的小姑娘几乎没见过师雁行,亦不了解其为人,只觉得这位主子年纪虽轻,可一身气派却不输常人,又时常听前辈们提及这位掌门人的各类事迹,内心又是钦佩又是畏惧,竟大气不敢出。 不多时,就见正房的门帘子一挑,一身浅绿色兔皮小袄的鱼阵炮弹似的弹出来,张着双手嗷嗷直叫:“介介,介介回来了!” 师雁行笑着蹲下去,伸手将她接个满怀,然后站起来,在院子里抡了几圈。 “想我了吧?” 这小东西瞧着也是个正经半大姑娘了,可每次一着急,还是会不自觉带出来小时候奇怪的发音。 鱼阵咯咯笑了一阵,然后就两只胳膊死死搂住她的脖子,下巴戳在师雁行的颈窝处,竟吧嗒吧嗒掉起泪来。 “姐姐,你怎么才回来呀?嗯,我,我都好想你的……” 师雁行之前走的时候说好了尽快回来的,可没想到这一去三个月,除了一开始波折有些多之外,后面竟十分忙碌,连回家探亲的空都没有。 自从出生以来,小姊妹俩什么时候有过如此漫长的分别? 别说鱼阵这小姑娘,就连曾经冷心冷肺的师雁行都有点鼻子发酸,眼眶发胀。 这就是家人的牵挂,甜蜜的负担吧? 一抬头见江茴正又惊又喜的站在门口,只正正瞧着她,也不说话,好像不敢相信似的。 师雁行搂着树袋熊似的鱼阵过去。 “坐了一路车,可给我饿坏了,摆饭了吗?” 听着这熟悉的声音和腔调,江茴骤然回神。 她有些无措的张了张嘴,两只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了,语无伦次道:“哎呀,你瞧瞧怎么不提前说一声?这大雪天的……啊,三娘子也回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赶了一路车,胡三娘子也有些累了,况且人家一家子久别重逢,她还不至于没眼力见到跑过去打扰。 胡三娘子先帮着把带来的东西放下。 “我就不过去了,回自己屋里收拾收拾,吃个饭!” 江茴也知她这会儿在这里放不大开,倒不如放她去自在,又说了几句,赶紧对胖妮儿等人道:“快快快,你们掌柜的回来了,赶紧叫厨房里再加两个菜,!对了,弄个白菜心疙瘩汤,打两个鸡蛋在里面,要搅得碎碎的,呈絮状才好,她爱喝这个。 还有前几日的酱胡瓜也多切两碟子来,再用热油焖两个辣椒子!” 师雁行抱着鱼阵在旁边站着,笑吟吟听她吩咐。 其实照她如今的身家,在外面什么好东西吃不着?况且自己就是做这个买卖的,哪里就馋得这么着了呢? 但家人的关心就是这样简单直接,叫人心里热乎乎的。 等江茴一通疯狂输出完毕,才发现一大一小两个还站在门口。 “瞧瞧,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外面漏风不冷啊!” 说着就把她们推进去。 突然一家团圆,江茴很有点欢喜坏了,手足无措的在屋里转了两个圈,这才去亲自拿了铁签子过来拨弄地上的火盆。 又叫人快快拿热水过来给师雁行洗漱,自己有去里间拿了毯子来与她盖。 这座院子里自然是有地龙的,可是餐厅这边靠近出入门口,难免有风从缝隙中漏进来,所以地上又单独拢了个火盆。 师雁行坐下了,鱼阵也不往别处去,紧紧搂着她的胳膊腻在身边。 “姐姐,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小姑娘眼巴巴问道。 师雁行犹豫了下,还是决定实话实说。 “恐怕是不成的,我最多在家待两天。” 鱼阵瞬间垮了脸,两只大眼睛里迅速蓄起眼泪。 不想姐姐走! 江茴道:“可不许胡闹啊,姐姐出门是有正事要办的。” 鱼阵哼哼几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师雁行摸摸她的小脑瓜。 “咱们淙淙最好了,可没有胡闹,只是想姐姐了,对不对?” 鱼阵用力点头,然后又用力吸鼻子。 师雁行笑着屈起手指,刮了刮小姑娘的鼻梁。 “不过也快了,这不已经进腊月了,等到腊月二十几就该放年假了,有的团聚呢。” 鱼阵一听,赶紧扒拉着手指算还有多少天。 师雁行就笑,“还掰手指呢?” 江茴闻言也跟着笑,“其实已经用不着了,脑子转得比手快。不过还是小时候的习惯,一着急了就喜欢摆弄。” 鱼阵就有点不好意思。 师雁行倒是挺高兴。 听这个意思,好像小姑娘心算还挺不错的? 挺好,正经挺好! 会算账的姑娘以后吃不了亏! 一家三口腻歪了一会儿之后,师雁行就把带回来的几大包东西一一打开给她们看。 “州城到底大些,经济也繁华,各类皮货行比咱们县城多,同等价位能买到的皮子更好更大。” 天冷了,正是各处皮货行上新的时候,师雁行就挑了不少兔皮和羊皮。 这两种皮子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皮货入门款。 兔皮轻薄俊俏,价格也相对实惠,手感细腻柔软,但是不耐严寒,比较适合初冬或者室内穿。 羊皮价格贵些,相对厚重臃肿,但是能够抵御严寒,更实用。 再往上的还有各色灰鼠皮,银鼠皮,并虎皮、狼皮、熊皮等,那售价就没边儿了。 如今师雁行虽然略有身家,但毕竟还在长身体的时候,衣服更新换代比较快,用太好的皮料性价比不高。 羊皮正好。 江茴和鱼阵挨着摸了一回,又问价格。 “哎呦,这个价在县城可买不着。” 又说哪张皮子做什么袄子。 看完了皮子,师雁行又摆出带回了点心糕饼和各类文房四宝以及时兴的话本。 最后才是胡画师给自己画的相。 鱼阵惊讶地看看师雁行,再看看那活灵活现的画。 “好像哇!” 江茴亦是啧啧称奇。 “寻常的画讲究神似,纵然人像也大多扁平,不过神态间有几分相像罢了,可这个瞧着就像是个活人站在那里似的。” 师雁行道:“这是综合了西洋那边的画法,最大的优势就是像。” 她欠身拿过茶碗来吃了口茶润喉,这才继续说:“以前我在的地方,大家都会用相机摄影留念,可是这儿却没有那个东西,我就想着不如咱们也隔三差五给自己画几张,日后等长大了年老了再回头看看旧时自己的模样,也是一桩美事。” 一听“相机摄影”,江茴难免有些好奇。 “那个能比这个画还像吗?” 师雁行毫不迟疑地点头。 那何止是像啊! 清朝刚传进来那会儿,许多达官显贵都不敢轻易让摄影,都说是那相机一亮,人的魂儿就被摄走了。 见其中一张留白颇多,江茴便有些不解。 “这个旁边是没画完吗?” 师雁行笑道:“可不就是没画完?我已约了那胡画师,让他明天过来把你们添上,也就是咱们的团圆照了。” 这种写真画颇费时,真要让她们三个一起站在那儿画,太不现实。索性师雁行就先让胡画师给自己画了一个,留出的空地,回头添上这两位。 鱼阵还挺激动,就指着自己的脑袋说:“要穿跟姐姐一样的衣裳,头上戴个花!” 江茴失笑,“你才多大点儿,就知道要戴花了?” 师雁行揉着她软乎乎的脸蛋子笑。 “戴!不光有花戴,今年过年也给你正经打两套首饰!” 小姑娘转过年来就算虚岁六岁了,也该正经打扮起来。没点首饰,着实不像话。 正说着,外面就有人传话说饭齐了,母女三人便先出去吃饭。 桌上果然多了一道热气腾腾的白菜心咸疙瘩蛋汤。 师雁行在外面整日研究新菜,大鱼大肉的,这种淳朴简单的家常菜式反倒接触的少,如今算来也有日子没喝了,一见之下竟十分垂涎,果然痛喝两碗。 鱼阵原本对这类疙瘩汤没多大偏爱,可见师雁行喝得香甜,便也闹着要吃。 江茴就笑,“瞧瞧,还是掌柜的呢,对着个疙瘩汤就馋的这样。” 又扭头叮嘱鱼阵,“慢些,吹凉了再喝,当心嘴里再烫出个泡来。” 鱼阵答应得十分敷衍,一直盯着师雁行的筷子。 她喝疙瘩汤,自己就跟着喝疙瘩汤;她去夹酱胡瓜,自己也跟着夹酱胡瓜。 活脱脱一个大小号复制粘贴。 师雁行和江茴就都笑。 鱼阵见了,也不恼,傻乎乎跟着笑起来。 一时吃完了饭,师雁行久违地检查起鱼阵的作业,小姑娘围着她叽叽喳喳说些日常趣事。 茶足饭饱,热力上涌,师雁行哈欠连连,渐渐感觉困意上头,身体沉重起来。 江茴便道:“外面的雪下得越发大了,你才刚吃了饭,身上又发了热热的汗,这会儿突然出去恐怕着凉。不如先别折腾,晚上就在这边睡一宿,左右柜子里还有几床新铺盖,床又大,也不挤。” 师雁行赶了大半日路,前些日子又忙乱,这会儿骤然放松,只觉得积压多日的疲惫一起席卷而来,浑身上下都跟灌了铅似的,也确实懒得挪动地方了。 “也好。” 江茴忽然高兴起来,亲自去取了新铺盖出来。 鱼阵连忙大声道:“我,我也要和姐姐一起睡!” 师雁行笑着搂着她揉了好久。 “好,一起睡。” 小朋友身上可真热乎呀!简直跟抱着个小火炉似的。 新家空旷,一色床椅坐垫也都大,娘儿几个又都瘦,三人睡一床也不嫌挤。 稍后都躺在床上,鱼阵兴奋得根本睡不着。 小姑娘只是傻乐,从被子这头钻到被子那头,又从那头钻回来,满脑袋闹得跟鸡窝似的,小脸儿热得通红。 江茴无奈,按着她躺下。 “快别疯了,赶明儿再着了凉吃药,有你哭的时候。” 鱼阵一听果然被吓住了,连忙乖乖钻回被窝,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外面,小手紧紧抓住被角,一双大眼睛咕噜噜直转。 “娘,我乖乖的,不吃药。” 那些药都可苦了! 江茴噗嗤笑出声。 “好,不吃药。” 鱼阵看看姐姐,再看看娘,心满意足。 然后……很快就睡过去了。 还打小呼噜呢,红扑扑皮肤,小猪仔似的。 江茴笑得跟什么似的。 “让她再闹,这会儿好了!才刚还叭叭说什么要讲悄悄话呢。” 这么折腾一回,师雁行也暂时没了困意,说起这两日自己的安排。 “明儿我大约是不得空的,等早上胡画师来了,就在我那边的跨院里替你们作画,也不叫他往正院这边来,都是些大小姑娘们,免得冲撞了。 上午我得先去拜访苏县令和孙县丞,他们见不见的倒不大要紧,少不得得去站一脚表个态。 他们爱惜名声,顶多留我吃杯茶也就是了,前后用不了两个时辰。 中午我要去县学那边陪师父师娘用个饭,也说说近况,免得他们担心。 之前已经给郑家那边去了帖子,明儿下午要去见见大官人和庄掌柜。这些日子我不在家,听说他们也帮了咱们不少忙,万一日后再有什么事儿,少不得要他们出手……” 这么一安排,明天真就是到处紧锣密鼓赶场子了。 江茴点头。 “很妥当。已经进腊月了,年货前几日我已打发人送过去。都比去岁略厚两分,他们的回礼也陆续到了,明儿晚上你回来,若有精神再瞧瞧也不迟,有喜欢的就拿过去。” 顿了顿又道:“说起大官人,那家人待咱们家也着实没得挑。 你这几个月不在这边,不知道,因咱们家的买卖好,就有一些个酒楼食肆动歪脑筋,也学着咱们的样子做了那红橙相间的制服来穿,竟很鱼目混珠! 外面的食客不知道,竟然有不少把他们当成咱们家,险些闹出事来。 这些都是小官人先发现了,又动用关系给压下去的。” 师雁行听罢,也是十分动容。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郑家家风确实端正,从以前咱们尚未发迹时,就没薄待过,更没仗势欺人,实在难得。以后也不要断了来往才好。” 当初要不是郑家请师雁行去家里做宴席,打死她们娘几个都不可能那么快凑够来县城扎根的启动资金。 江茴替熟睡中的鱼阵掖了掖被角,闻言点头。 “正是呢!” 师雁行又打了个哈欠,眼眶里沁出泪水。 “对了,说起送年礼,回头你替我再补一份给王河那边。” “王河?” 江茴下意识皱眉。 她还是不大喜欢那兄弟俩。 师雁行有点熬不住了,又打了个哈欠,迅速脱去外衣钻到被子里,半闭着眼睛道:“做生意嘛,哪儿那么多十全十美的合作伙伴?这几个月相处下来,我倒觉得那大哥王江还没算坏到骨子里,就算看他的面子吧!” 至于王河领不领情? 反正她们做到位了,剩下的就不管啦!:,,. 章节目录 第132章 小酥肉 师雁行难得回来一次,第二天又约了画师来家里画像,便破天荒给鱼阵请了两日假。 左右小孩子们上学不着急,腊月初十也就放假了,最近先生也跟着放松,不差这么两日。 得知自己这两天不用去上学,鱼阵简直要欢喜疯了。 江茴忍不住点着她的额头嗔怪道:“身在福中不知福,别家的小姑娘想要识字都难呢!” 鱼阵抱着脑袋嘿嘿傻乐。 “我知道,我知道!娘和姐姐最疼我了!” 对小朋友而言,再没有比逃学更令人快乐的啦! 江茴和师雁行就都笑。 嗯,以后长大了,别的怎么样暂且不提,这嘴巴倒还挺甜。 师雁行一早出门,先往苏北海和孙良才家去。 不出所料,临近年关,衙门里事多繁杂,两人都腾不出空见她。 男人们前头事忙,女眷们也要操办过年的事务,又要走亲戚等等,想必也不得空。 外面大雪漫天,冷风疾疾,师雁行便不过多缠磨,在门上留了礼便要走。 孙良才之妻秦夫人没腾出空来见。 听说是孙母近日偶感风寒,身体抱恙,她忙上忙下,跑前跑后,很不得空,故而只是打发心腹来问了几句好也就罢了。 师雁行又顺势问孙母好,然后就离开了。 倒是苏北海之妻潘夫人命人送回了一份年礼,还亲自叫心腹丫鬟出来相送,说是正陪客,不得空相见,倒叫她有些惊喜。 “夫人实在太过客气,这样冷天怎好劳烦姐姐亲自跑一趟,随便打发个人来说一声就是了!倒叫我惶恐。” 师雁行真心实意对那丫鬟道。 主子身边的贴身侍从地位非同寻常,潘夫人此举直接表明了她的重视,师雁行很领情。 那丫鬟闻言莞尔一笑,“夫人说了,难为你人多事忙,还想着专程过来一趟,倒是个念旧的……” 师雁行正色道:“我能有今日,全仰仗苏大人提拔,便是到死也忘不了这份大恩!” 这话虽有点夸张,但是情绪表达的很到位。 若是当初没有苏北海密信引荐,他们的美食城固然能弄起来,也要多走不知多少弯路,更不必说后面周斌一路大开绿灯。 那丫鬟听到了满意的答复,微微颔首。 “你能这么想,也不枉夫人时常挂念。” 真挂念,假挂念,没人在意,重要的是双方的态度。 师雁行又说了一番感激涕零的话,亲自将那丫鬟送回到门口,望着她进去了,这才转身上车。 师雁行甚至坐在车上就迫不及待打开礼物看起来,就见是几匹布、几样简单的首饰,另有几样糕点果品。 大约知道她们母女几人都读书识字的,额外还有几份文房四宝,都用一色红布包得仔细。 算不得多么贵重,但颇为贴心,显然是根据她们家的特色整理出来的,就像是家中长辈给小辈的节礼一般。 胡三娘子见了也不禁感慨:“这是掌柜的入了潘夫人的眼啦!” 回年礼和给赏赐都是送东西,但这两者代表的意义却截然不同。 后者不过是上位者高高在上的施舍和打发,而年礼则有正经往来的意思。 说起来也算孽缘,苏北海和杜泉不大对付,但偏偏两人的老婆却都姓潘,而性格又天差地别。 杜泉之妻潘夫人倚仗娘家之势,为人颇有些傲气,又好脸面。 但直来直去,也算率真可爱,只要做事使她满意了,就不会故意为难。 而苏北海之妻潘夫人无所倚仗,一身荣辱皆系于苏北海一人之身,故而对他唯命是从。 倒是经历了之前的“月事带”事件之后,潘夫人比以前接了点地气。 听说前几日天冷的时候还亲自带人在外面施粥舍药来着,引得众人直称活菩萨。 就苏北海两口子以往为人处事的方式来看,这次送出来的这份年礼,必然代表着苏北海本人的意思。 师雁行伸手在那几样礼物上摸了又摸,心中一时感慨万千。 值了! 总算是混到了这一步。 如今,她也算初步脱离了“谁用谁丢的工具人尴尬期”,开始逐步向着合伙人的程度迈进啦! 说来有趣,之前她在县里的时候都没敢奢望过如此待遇,如今远离县城,反倒成了可以拉拢的对象了。 苏北海此举动并非无的放矢。 他在州城自有眼线,必然是认可了师雁行这几个月的成绩,觉得此人确实大有潜力可挖,故而做势拉拢。 所以说你在别人心中是什么地位,单靠嘴皮子是不成的,最要紧的还是证明自己的价值。 因为是按照官职高低登门拜访,所以虽然孙良才家更近,但还是先过门而不入,去了苏北海府上。 如今再往县学去时,却又经过孙宅门口。 师雁行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心中暗自叹息。 有苏北海夫妇回赠年礼的对比之下,孙良才…… 倒不是贪图那点东西,只是孙良才太过胆小谨慎,一味只求自保,难免令人心寒。 虽说忌讳官商勾结,但大家往来都这么久了,平时师家好味又一直给老太太送菜,这么长时间下来,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你如此避讳,岂非掩耳盗铃? 哪怕不算什么贵重东西,光这份恒心就难能可贵。就算拿块石头捂几个月也该捂热了。 如今大过年的,人家巴巴儿上门问好,大白天的确实有点惹眼,可是又不求你办什么事情,你不说送回赠点东西,哪怕请进去给口热茶吃也好啊! 这个倒好,什么表示都没有。 如此避讳,孙良才自然遇不到任何波折,但同样的,也就完美避开了所有的机遇。 况且官场也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并非你不招惹别人,别人就不来招惹你。 他总是如此谨小慎微,前怕狼后怕虎,来日落了难,只怕也没人伸出援手。 只能人各有志,强求不得。 什么因结什么果吧! 江湖人义字当头,胡三娘子也知道师雁行和孙良才一家的始末,路过门口时,忍不住冷哼出声。 真乃薄情寡义之辈。 车里的师雁行听见,反倒忍不住笑起来。 “瞧瞧,又没花你的银子,做什么这样愤世嫉俗的?” 胡三娘子给她说得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了一回,末了又道: “这哪里是银子的事儿?只是觉得此人冷漠非常,非善与之辈,倒是可惜了掌柜的这么久一片真心。” 顿了顿,又忍不住小声嘟喃道:“这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呢!有日常吃的那些东西,放到城外不知能救活多少穷人了。” 论理儿,胡三娘子讲这样的话着实僭越,但她性情耿直,又满腔热血向着师雁行,深知她一路走来多么不易,故而见孙良才一家如此凉薄,难免心灰意冷。 风雪越发大了,从车帘子缝里钻进去,师雁行顺手紧了紧羊皮袄子。 “是啊……” 她忍不住扭头看了眼渐渐远去的孙宅,一时心潮起伏。 孙良才此举确实有些凉薄,但真要说起来,对方也没什么对不住自己的地方。 毕竟虽有孙良才贪便宜给母亲办寿宴在先,可后面双方相熟确实是起于利益交换,是她有所图谋。 而当初王德发发难,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孙良才私底下确实帮了忙。 这个人情,师雁行认。 而给孙母送菜,也是当初师雁行主动提出的,怪不得别人。 她从来不轻易承诺,但只要承诺过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况且如果只因为孙良才不够热情就断了给孙母送菜,若叫外人看来,难免有攀了高枝,喜新厌旧之嫌。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名声这种东西对商人而言可太重要了。 孙母已经这么大年纪了,又有基础病在身,不怕说句不好听的话,还能再活多少年呢? 一天只有几道菜而已,照如今师家好味的体量,不过九牛一毛,能换个知恩图报念旧的好名声,值了。 县学也快放假了,转过年来二月就是县试,而且又是大考之年,紧挨着八月乡试,县学内许多秀才也是蠢蠢欲动,想要下场,故而最近找老师请教的人颇多。 临近晌午,师雁行干脆先带着胡三娘子去买了新鲜的瓜果菜蔬,再去拜访师父师娘。 到的时候上午的课业刚结束,裴远山回这边来时,身后还跟着几个学生。 师雁行远远瞧了眼,竟看见了熟人,正是三名资助者之一的孟晖。 孟晖也看见了她,当时还愣了下。 十几岁的少女正是抽条的时候,才几个月不见,这位少掌柜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她的身材更加高挑,五官间的稚气褪去不少,饱满而圆润的面庞上显出几分成熟和老练,目光也越发锐利。 她裹着一件淡紫色的缎面袄子,白色的绒毛簇拥着下巴,越发显得娇俏,像极了一朵含苞待放的嫩桃花,灼灼其华。 可那通身的气势凌厉非常,足以掩盖性别和年纪所带来的些微劣势。 裴远山看见她明显很高兴,语气也十分亲昵。 “站在雪地里做什么,还不进屋找你师娘?” 他为人肆意而畅快,从未主动掩饰过这份师徒关系。 师雁行笑了笑,目光落在裴远山身后的几个学生身上,冲他们微微行了一礼。 为了保全秀才公们的脸面,师雁行资助的事并未对外张扬。 她装着不认识孟晖的,而孟晖在感激之余,却也感受到了淡淡的羞耻。 虽说士农工商,可自己如今能够心无外物,专心读书,确实是受这位少女的恩惠。 实为大恩。 自己非但不能回报万一,反而还要对方体恤,主动帮忙维持这可笑的自尊…… 其他几个秀才不知原委,纷纷还礼。 师雁行避开,只受半礼。 孟晖便道:“先生今日有客,学生便不打扰了。” 其他几人听罢,也先后告辞。 等师雁行和裴远山进屋了,那几人才忍不住窃窃私语道: “之前我便曾听说先生好像收了个女弟子,没想到竟是真的。” “你竟不认识她吗?便是这两年风头正劲的是师家好味的掌柜!” “竟是此人?怪到我说似乎在哪里见过,原来不是错觉……可这么一来,不就是商户了?” 说话那人微微皱眉,显然,心里有些不大自在。 他们虽未对裴远山行过正式的拜师礼,但是确有师徒之谊,也算是半个弟子。 谁成想那商女却做到了他们不曾做过的事!心里难免疙疙瘩瘩的。 何况照这么算下来,他们岂非与商人师出同门? 简直荒唐! 一直没说话的孟晖忽出声道:“圣人有言,有教而无类,三人行必有我师。裴先生品性高华,行事不拘小节,颇有魏晋风流,能得他收入门下者,必然有其过人之处,诸位怎好如此背后议论?实非君子所为。” 那几人被他三言两语戳中心思,不觉面上做烧,又有人恼羞成怒。 “孟兄这话说得好没道理!自古士农工商泾渭分明,又有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等十数年来寒窗苦读圣人书,怎能妄自菲薄,与商贾之流为伍?” 他越说越气,仿佛蒙受了奇耻大辱一般。 “况且一小小女子……” 他们这些人尚且不能拜入裴门,那一个女流之辈,一介商贾而已,如此低贱不堪入目,却能得到他们所不能的! 天道不公! 旁边几人面面相觑,这话说得忒刻薄! 你不屑与商贾为伍,可偏偏裴先生收了商人为徒,说到底不就是对裴先生不满吗? 眼见不妙,那几人便跳出来打圆场。 “哎呀,不过玩笑而已,何必当真呢?” “就是这话,况且这是裴先生的家事,与我等何干?大家说过也就算了!” “玩笑,玩笑而已,不如大家等会儿一起出去喝一杯,怎么样?” 孟晖却冷笑出声,盯着方才抱怨的那人道:“你既然满腹怨言,何不转头说与裴先生听?前倨而后恭,闻之令人发笑!” 他也曾经想拜裴远山为师而不能,可既然不能,也就认命读书,却不曾迁怒于旁人。 在他看来,此等言行属实卑劣! “你!”那人被气个倒仰。 孟晖却不理他,当即拂袖而去。 他答应了别人要尽快下场的,时间紧迫,哪里有那么多闲情逸致与此等俗人舌战? 孟晖此举越发令同窗怒不可遏,忍不住狂追几步,指着他的背影跳脚骂道:“简直岂有此理!尔等自甘堕落,对得起圣人,对得起陛下吗?” 他们这边的内乱,师雁行和裴远山全然不知。 见她登门,宫夫人喜得无可无不可,拉着手左看右看,直说瘦了。 师雁行笑道:“哪里就瘦了?只是个子略抽条了些,去了去奶膘,其实身子骨可结实呢!如今我一顿都能吃两碗饭!”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尤其注重养生之道,现在她即便再忙,每日早晚也会固定抽出几刻钟来锻炼,或是随着胡三娘子打拳扎马步,或是拉弓锻炼臂力和核心肌肉群。 估计再这么下去,成年之后就能看见腹肌了。 宫夫人失笑道:“两顿饭倒也罢了,民以食为天,就是要多吃饭才好呢。” 师雁行与他们说笑一回,先挽了袖子去厨房腌肉,准备炸点小酥肉吃。 诗云照例跟过去打下手,又小声说:“姑娘这几个月都没来,老爷和夫人虽然嘴上不说,其实心里可念着呢,时常往窗外看。” 之前夫妻两人孤身来此,若是习惯了,倒也罢了。偏偏又收了个女弟子,后面两个徒弟也赶来陪伴,一时热闹非常。 热闹的时候热闹,偏要冷清的时候也冷清,三个弟子一股脑走了个干净! 如此巨大的落差,让人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来。 师雁行一声叹息,又细细地问诗云师父师娘的情况。 “老爷生性洒脱,虽偶尔怔怔出神,但有夫人宽慰,倒也无甚大碍。” 诗云按照吩咐挖了一瓢面来,看着师雁行调味,又小声说:“只是前儿偶然听夫人说了句宋大人的话……小两年没见了,肯定也是想的。” 宋大人…… 师雁行道:“大师兄?” 诗云点头。 现在裴远山膝下共有四名弟子,除了田顷、柴擒虎和师雁行之外,另有大弟子宋云鹭现居京城,在翰林院苦熬。 裴远山如今被贬,不方便书信关照,而宋云鹭家境贫寒,性格内敛,也不大可能往这边送信。 粗粗算来,师徒二人互无音信已经有小两年,怎能不牵挂? 后面师雁行炸好了小酥肉,又往上面撒了点椒盐,单独拿出几条来炖了酥肉汤,这才正式开饭。 刚出锅的小酥肉还有些烫,又香又酥又脆,吃了一条,还想再吃。 做成汤之后虽没了那种爽脆的口感,但是炖煮过的汤汁去除大部分油腻,原本的清汤中也多了油花,进而生出另一种全然陌生的神奇口味。 师雁行回来,裴远山和宫夫人肉眼可见的高兴,席间还小酌一杯。 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雁行才老实交代道:“大师兄那边……我已送去了年礼,师父师娘不必太过担心。” 对面两人就是一怔。 可细细一想,倒也蛮符合她未雨绸缪的做派,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吧! “什么时候的事?”裴远山问道。 师雁行摸摸鼻子,“上个月初,估摸着再有几天也就到了。商会中人有亲戚在京城附近,我想着二师兄三师兄即便有意探望,恐怕也去不了那么快,便找了他们,额外多加了点钱,托他们给大师兄送些年礼和书信。” 反正差不多顺路,又额外给了路费,那些人本就十分愿意。 况且一听又是送给翰林院中的官员,不觉惶恐,还曾想要给师雁行退钱。 宫夫人又惊又喜,“你这孩子怎么不跟我们说呢?” 裴远山瞅了眼嘿嘿傻笑,试图蒙混过关的小弟子,“都送了些什么,夹带了多少银子?” 师雁行:“……” 您老人家就不能不这么明察秋毫吗? 她老老实实道:“怕给多了大师兄不肯收,就只给了三百两。” 她与宋云鹭虽未曾蒙面,但也从两位小师兄口中听说过他的为人,知道那是一位极其清廉,又自尊自爱的老实人,若平白无故给他大笔银两,必然不肯要的。 裴远山皱眉道:“那也不少了。” 纵然京城开销大,年下里又要四处打点,三百两也够支应一年的了。 师雁行狡黠一笑,“师父不必担心,我自有张良计。” 数日后,京城。 京城东北一带有一片比较特殊的住宅区,大多是窄小的二进小院,乍一看平平无奇,可这里却汇聚了朝廷大半五品以下的官员。 京城出身的官员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来此地为官,少不得租住房屋,奈何京城大不易居,高昂的房价令不少人为之兴叹。 莫说买房置地,就是想要有片瓦遮身也非易事。 好在朝廷也要脸面,为防止官员们因为囊中羞涩而流落街头,朝廷许多年前就有举措,凡在京租住房屋者,每月皆可领一部分补贴。 宋云鹭便是其中的一个缩影。 在翰林院为官固然清贵,奈何名声填不饱肚子,月俸实在羞于启齿。 若非朝廷贴补,怕有许多官员不到月底就要揭不开锅了。 这日,宋云鹭像往常一样下衙。 他雇不起车马轿辇,每日都是步行回家。 快过年了,街上处处张灯结彩,人人皆满面笑容,到处采办年货。 想着家中快要没米下锅,宋云鹭咬了咬牙,先去割了一斤肉,又去买米。 奈何年关将至,物价飞涨,同样的价钱原本能买一斤的,如今却只好少二两。 宋云鹭心疼得不得了,又懊恼自己为何没有早早采买,一路走一路叹。 可转念一想,就他这点微薄的俸禄,便是再早几个月,也不过勉强开销而已,又哪里有得余力多买粮米? 时值大雪,宋云鹭进门时,黑色官帽和双肩都已白了。 “宋大人!” 正要进门时,背后却有人叫住他,说是有信到。 周遭一带都是贫寒小官,日常不在家,偶然有亲朋好友送来的家书和行李,便都集中放在街头的小屋内,有专人派送。 听说有信,宋云鹭先是一惊,生怕是老家有人出什么事了。 可待到看见信封上的字迹后,微微惊讶,旋即释然。 上面写着“宋师兄 亲启”几个字,背面还有落款:师雁行。 宋云鹭想起来了。 之前两位师弟来信时曾说过,师父在五公县新收了一位小师妹,十分冰雪聪明,正是这个名字。 和书信一起来的,还有几个油纸包,打开一看却是熏制好的腊肉香肠,还有风干鸡鸭等。 都是耐存放的,只要保存得当,吃一年也不会坏。 另有几块方方正正的东西,打开一瞧,红彤彤香喷喷,却说是用牛油熬的火锅底料。 若是冬日里懒得做饭,可以随手切一块丢在清水锅中,随便涮些什么菜啊肉的,就是一顿好饭。 宋云鹭一声轻叹,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动。 惭愧的是,他身为大师兄,非但不能为几个师弟师妹做些什么,却反而要时常受他们接济。 感动的却是人情冷暖,在这官场之中,虽少不得尔虞我诈,却也有人在千里之外惦念着他的吃喝饮食,怎不令人动容? 只是感慨这片刻,那雪水就化了不少,浸透布料渗进来,寒津津一片。 宋云鹭忙脱下官袍,小心挂起来抚平褶皱,生起炉火,又换了家常的旧棉袄。 待到炉火驱散这一隅的寒气,宋云鹭忙蹲下来烘烤双手,等到五指灵活才拆开信细看。 先是笔走龙蛇满纸好字,大气磅礴,果敢刚硬,却不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女所书。 宋云鹭暗自赞了一回,也替她高兴。 字如其人,足可见小师妹行事果决,有如此心性,做什么不成? 信中一番嘘寒问暖自不必说,又讲了裴远山和宫夫人的近况,以及二师兄田顷和三师兄柴擒虎今明两年的安排,叫他不必担心。 宋云鹭心下熨帖。 可翻到后面时竟不见书信,反而是三张百两的银票! “哎呀!” 他几乎整个人从凳子上蹦了起来,很有点手足无措。 “这,这如何使得?” 宋云鹭活相捧着个滚烫的山芋,不知该如何是好。 正踟蹰间,却见那银票之中,也夹着一张短信。 师雁行这样写道: “……早闻京中多繁华,虽心向往之,无奈却无缘亲赴。所幸有兄长在此,不知可否帮忙搜罗些个异闻野史并各地的杂志游记等……若有过去一年朝廷刊发的邸报则再好不过。” 这些东西对在京城居住的人而言不算罕见,但却是下面的人想买都没处买的。 宋云鹭细细看过一回,不禁长叹出声:“小师妹实在体贴……” 那些东西统共才能值几个钱?三百两都够买一大车了! 无非是她怕自己不肯收受,故而特特找出这些由头来……:,,. 章节目录 第133章 京师 五公县派去京城的伙计要在当地盘桓十日左右,宋云鹭才放年假,就开始专心为小小师妹搜罗各种有趣儿的轶闻杂志,以及当年的朝廷邸报。 前者好说。 京城内什么人才都不缺,随便站在街上往外丢一块砖都能砸到一个某地的才子。 这些才子未必都能获取功名,为了在京城立足,少不得卖弄文采,便衍生出许多稀奇古怪的话本和地方游记。 宋云鹭只花二十几两银子就买了一大包袱。 至于朝廷邸报,普通百姓可能难以触及,但对在朝官员的宋云鹭而言,却不需要花费分毫。 大禄朝的邸报已十分发达,每十日一次,上边不仅刊登近期朝廷重大举措,还有部分专门板块来刊登近期最为风靡的才子大作。 在京官员每次都能免费领取,宋云鹭之前领的都整整齐齐叠在一旁,另有一个本子专门摘抄历年大事记。 如今师雁行想要,宋云鹭干脆就连自己做的摘抄也重新腾写一份,一并包在一起。 真正做了官之后才知道,许多平时看似毫无关联的东西,其实背后里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就好比经商,看似只要摆个摊做买卖就行,可若真想做大做强,就必须及时了解朝廷动向。 但凡大禄各地有名的大商人,哪个背后没有朝廷的影子? 宋云鹭还没抄完,田顷就带着海量年货到了。 “大师兄,知你一人在京城孤苦难熬,我来同你过年啦!” 既然决定先赴京考试,田顷的行程便骤然松散起来。 他中秋后自五公县出发,一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不急不慢赶路,直到进了腊月才入京城地界。 宋云鹭分外欣喜地将他迎进来,顾不上责怪破费,忙先如此这般说了一回。 “我与小师妹素未蒙面,却蒙她如此照扶,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你曾与她往来,可知她还喜欢什么东西么?” 若是寻常姑娘家,不过送些京城时兴的衣裳首饰,并各色花卉也就罢了。 可既然师父收了她做同门,必非等闲,若送那些寻常女孩家的物事,岂非辱没了她? 宋云鹭本就不擅长与女子打交道,如此一来,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了。 田顷闻言并不惊讶,只是抚掌大笑。 “果然是她能做出来的事,你问我算是问对啦!” 若说这同门四人中的相似之处,莫过于他和师雁行都出身商贾之家。 如今自己虽然没有直接经商,但祖上几代都是做买卖的,长期耳濡目染,自然比旁人更懂得商人心思。 “小师妹却非寻常女子,她志向且大着呢!” 田顷指挥着仆人将带来的年礼都搬到厢房里去,然后自己则拉着宋云鹭坐在炕上,包着被子烤火。 说完,田顷也不知想到什么,又吃吃笑起来。 “才不过两年光景,她就从村子一路闯到了州城,若照这么下去,说不定来日你我还困在京师时,她便先一步到了。” 宋云鹭之前对这位小师妹的了解仅限于两位师弟在信中的只言片语,毕竟不多,如今接了书信、领了好意,越发好奇,便拉着田顷细细询问起来。 田顷也不客气,当即手舞足蹈说了一个多时辰,十分口干舌燥。 “依我说,你且不必忙旁的,如今小师妹颇有身家,等闲物件她也不缺,反倒累赘了。不如这几日你我将京城中历年饮食喜好都粗粗做个本子寄回去,她见了必然欢喜。” 宋云鹭听罢,十分感慨,又唏嘘一回,果然应了。 商议好了小师妹的事,宋云鹭这才有空看这位二师弟。 “方才为兄就想说了,师弟呀,你怎的瘦得这么着了,可是来的路上遭罪了?” 说话的时候,宋云鹭脑海中就想起了一连串不好的遭遇,比如说中途生病或是遇到劫匪,野兽等等,十分动情,眼眶都有些红了。 田顷啼笑皆非道:“没有的事儿,是之前在县里住着时,师父师娘和小师妹都说我有些过于肥胖,恐于身体不利,这才逼着我节制……” 说着又跳下炕来,故意昂首挺胸在宋云鹭面前走了几个来回。 “怎么样?大师兄,如今我也有些翩翩君子之风了吧?” 宋云鹭这才放下心来,果然细细去看。 “君子不君子的,原本也不该局限于外物,不过瘦了些,瞧着确实精神了。” 顿了顿又笑,“也更像个官坯子了。” 他们为官必然要从地方开始历练,虽说胖瘦天生,可若太过痴肥,瞧着就不大像个清官的样子…… 二师弟家境富裕,其实并不大在意考试结果,但是作为同门师兄,宋云鹭还是希望他能在官场上有所作为。 一来不辜负师父一番期望,二来也不枉费他这般天分。 三么,二师弟赤子心性,乃是大善之人,若能为官一方,想必也能造福一方,乃百姓之福。 如今见他早早就赶来京城,想必对科举也有些心思,故而宋云鹭有此言。 田顷听出他弦外之音,也不过多解释,只是嘿嘿笑了一回。 且不说宋云鹭和田顷果然将京城内时兴的菜式并点心糕饼等列了个单子,又注明口味和产地。 宋云鹭到底觉得简薄了些,最后几日竟又亲笔画了一副京城几条繁华街道的大致地形图,标明了东西两市等,颇为详尽。 田顷看罢不觉惊叹,对他竖起大拇指。 “大师兄啊,大师兄,你这年礼算是送到小师妹心里去啦!” 另一边,腊月中,师雁行返回沥州,胡画师却暂时留在了县城。 皆因前两日有福和有寿听说师雁行回来,便在下学后跑来找她玩,见了鱼阵和江茴的画像,十分欢喜,家去之后便对**说她们的画像如何如何好,也闹着要。 **知道师雁行素来眼光颇高,但凡她能拿给家人的必然是好东西,便在次日登门,问那个画师接不接外活? 师雁行笑说:“大官人消息倒灵通。只那胡画师不是我的人,接不接的全靠看他自己吧。” 谁知**转头去问胡画师时,对方却斩钉截铁道:“师掌柜于我有半师之谊,她说好便好。” 师雁行:“……” 倒也不必。 不过现在师雁行一家三口的大团圆画像还没完成呢,后面还有多几张江茴和鱼阵的个人画像,等彻底完稿,怎么也得小半个月了。 况且之前师雁行就已经约好了,给他们家人画完之后还要去县学,给裴远山和宫夫人作画,说不得还是双人画像,外加各两张单人的配置,起码五张起。 原本是应付孙子孙女的事情,结果**亲眼见了鱼阵的画像后,立刻下定决心。 “物以稀为贵,便是这样才好,左不过等一个月罢了,我们等得起!” 他也算见多识广了,可却从没见过这种风格的画像。 若师雁行日后有心帮衬,或许这胡画师会开山立派也说不定。届时身价倍增,成名之前的墨宝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留给后人做传家之宝最合适不过。 然后那粮行的庄掌柜也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也登门求画…… 幸福来得太过突然,胡画师一时竟回不过神来。 就在不久前,他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如今县城中几位头面人物竟都向自己约画,眼见一直排到了明年三月…… 师雁行就笑道:“说不得日后开个画展,或许真能成为一代大家也未可知。” 美食城定了腊月二十六开始放假,转过年来正月初六开业。 临近年关,众人俱都满面红光,热切地盼着回家团圆。 俗话说,富贵不还乡,犹如锦衣夜行,之前众人来州城时心怀忐忑,因前途未卜而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眼见苦尽甘来,便都巴不得回乡炫耀一番。 年货大多订得差不多了,再就是有些散户临时起意,想要来买些腊肉,香肠和风干鸡鸭等,都在意料之内。 倒是有几个外地来的商人,吃了师家好味的卤味系列赞不绝口,又听说有现成的卤料粉之后,赶在年前来询问能否给个批发价,他们大宗买了去县城里卖。 师雁行自然是欢迎的,就照例给他们说了批发卤料粉加盟的方式。 都是做买卖的,自然知道买了卤料现做,利润远比买成品当二道贩子来的高。 奈何有的人一听,竟然还要明白打出“师家好味”的招牌,又有这个那个一大串所谓的什么行业标准,这不许那不许的,活像孙猴子脑袋套了个紧箍咒似的,就有点打退堂鼓。 我们辛辛苦苦卖货,却打着她的名号,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师雁行如何不知他们心里的小九九?不过是想要搞贴牌包装那一套。 “诸位,若是诚心买卖,何必在乎这些细节?况且这卤味本就是我师家好味出来的,诸位打我的招牌一来合理,二来也可消除我方疑虑,避免许多麻烦,何乐而不为? 再者并非我自夸,这两年也在这十里八乡闯出点微薄名声,许多新老食客也认我家这面招牌,诸位打了旗号绝对利大于弊,不妨再仔细想想。” 那几人听罢,倒是有些意动,不过也有人还在负隅顽抗。 “打个招牌倒也无妨,只是你弄个什么条约合同的,弄那么许多条目,又是这不许又是那不让,好似信不过我们似的。” 有人嘟喃道。 师雁行冲他温柔一笑,说出的话,却比这腊月的冰茬子还硬。 “瞧您说的,可不就是信不过嘛!” 那人:“……” 他直接就傻了。 玩这么直接的吗? 都说做买卖和气生财,大过年的,你听了这话难道不该给双方找点台阶下,说话和软些吗? 师雁行笑而不语。 开什么玩笑? 大家本就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你上门说想做我家的买卖,我就该全心全意相信你吗?三岁孩子也不该这么糊弄! 要是不签合同,却允许你使用我家的招牌,万一你回头弄点什么臭鱼烂虾的赚黑心钱,却也说是我家的货怎么办? 这种事儿又不是没发生过! 但凡你心里有点谱,也不该说刚才那么没谱的话。 “诸位可能觉得我方才的话不那么动听,可话糙理不糙,诸位既然这么来问我,不正是因为不相信我吗?那么,同样的道理,我也不可能毫无缘由就相信诸位吧?” 师雁行笑吟吟道。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当一个年轻俏丽的小姑娘笑着说话时,对方真的很难生出太大的反感。 况且人家说的这话并无不妥。 方才说话那人就有些讪讪的。 “我也知道加盟一事非同儿戏,诸位不必着急作答,这眼瞅着也快过年了,不如回去好好和家人商议一回,等转过年来咱们再细说如何?” 说完又叫人把师家好味的几样拳头产品各拿了一点儿,攒了个礼盒送给他们。 众人多少都有点不好意思,十分推辞。 而就在此时,有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出声的中年男人却突然主动接了礼盒,语出惊人道: “不必等了,师老板,我这就签合同!” 过年期间门,大家确实忙着休息,忙着走亲访友,可同样也得忙着吃饭呐! 而且这段时间门街上的店铺大都不开门,谁想吃口新鲜的都没法子。如果能抢在所有人头里签了这文书,买了那卤料粉回去做,必然能抢占先机大赚一笔! 那什么合同的,方才这位师老板已经拿出来给大家看过了,确实跟外面的不同,条条框框很多。 但相对应的,师老板也承诺会手把手教会,这就省了他们很大功夫。 还承诺同一个县城内的加盟商不会超过两家,直接从根源上杜绝了同样的商品泛滥后恶性竞争…… 大家考虑到的,人家考虑到了;大家没考虑到的,人家也考虑到了! 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 反正早就决定了要干这买卖的,还犹豫什么? 签! 现在就签!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先赶头茬赚一笔再说!:,,. 章节目录 第134章 【捉虫】做官 事实证明,商场上的眼光远见往往伴随着果决。 当日众人还在因为合同瞻前顾后时,其中一位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就当场签约。非但如此,两天后,甚至他又将自己的连襟拖来拿了另一份合同。 “师老板,这么一来,是不是我们县里就我们两家说了算?再不会有旁人了?” 捏着墨迹未干的合同,那人再三确认道。 师雁行笑着点头,“不错。” 因为没有收取加盟费,所以相对应的,她也在很多细节上大胆放权,比如说店铺选址、后续分店,都全权交给加盟商本人自己决定。 毕竟这时代收钱卖货的模式还是太过超前了些,又是人家的店,你过去指手画脚,人家未必领情。 索性就都由他们自己办,愿意在什么地方开店,开多大的店,甚至开几家店,师雁行都不过问。 胜负由人,赔赚由己。 连襟二人对视一眼,都挺兴奋。 最初开口那男人平时只从州城贩了货物,回到县城卖,风餐露宿十分辛苦,又赚不得多少银两。 因来得多了,渐渐听说师家好味的名声,又暗中计算每日出入账,越发心头火热。 美食城内别家他不管,光师家好味那一个档口,每日怕不下二三十两流水,即便去掉房租、赋税并各色人工和材料本钱,利润也相当可观! 若自己也能有这么一家铺子,又不必每日起早贪黑东奔西走,且能与家人日日团圆,岂不美哉? 若有幸也能如师家好味一般结交一二贵人,岂不终生有靠? 就动了自己开店做掌柜的心思。 师雁行见他们穿戴,也不像太富裕的,便好心建议说:“我随口一说,两位随口一听,若不喜欢,权当没听过这话。 做生意商场如战场,有赚就有赔,还是谨慎为妙。开始时最好先少铺摊子试试水,两家隔得不要太近,免得自家打架,便宜了旁人。待到名气大了,知道的人多了,有抱怨隔得远的时候,再扩张不迟。” 那连襟二人倒还算踏实,听得进话,并不因为师雁行是个年轻小姑娘便有所轻视,都竖起一双耳朵来听,十分入神。 待到师雁行说完一回,那当姐夫的又陪着笑脸追问:“师老板说得极好,那依您之见,我们先在哪里租赁多大的铺面为佳呢?” 师雁行并不吝啬传授经验,只是这年月男人们往往拉不下脸来,她也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只要别人不问她便不说。 可眼前二人这般诚恳,却不是搔到师雁行的痒处?叫她当下忍不住打开话匣子。 先问那县城经济如何,日常做工的百姓月入多少。 再问县城格局,统共几条大街,街上铺面都做得什么买卖云云。 那连襟便认真学习,恨不得将她说的话都倒背如流。 因年关将至,来不及租赁铺面,俩人家去后便先买了大锅、支起摊子,做好后换上师家好味提供的制服,沿街叫卖,倒也赚的不少…… 总体说来,在沥州的日子并不比当初从青山镇进五公县艰难多少,关键是基础和人脉打好了。 所以说,只要能熬过开头,穷的越穷,富的越富。 忙起来的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冬去春来夏至,七月流火。 五公县美食城已正式在州城扎根,成了当地一面招牌,眼见八月乡试在即,王江私下又跟师雁行商议,说要不要争取乡试期间考官们的饮食。 乡试从八月初九正式开始,截至十五结束,但考官们会提前几日,照惯例八月初五进去,一直到九月初五阅卷完毕放榜再出来,前后足足一个月。 皇帝钦点的正副考官外加一干陪同和阅卷人士,如受卷官、弥封官、誊录官等,并内外守卫、侍从等近百人一个月的三餐,绝不是小买卖。 最要紧的是能跟朝廷命官接触,若得了他们的青眼,或许飞黄腾达只在一念之间。 世人都不傻,这样的好买卖,谁不争破头? 但师雁行想也不想就否了。 王江似乎早就猜到她的答案,并不算多么意外,只是有些失望。 师雁行就道:“王掌柜想必早有打算,来问我不过是想找个人锤死了,何苦来哉?”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在外地做生意本就忌讳反客为主,况且如今美食城蒸蒸日上,已经占了“利”,若再强行去抢夺“名”,难免有些贪得无厌,容易招人忌讳。 王江自嘲一笑,“也罢了。” 当初在五公县时,他们几家就是一流顶尖的地头蛇,怕过谁?自然想抢什么买卖都成。 可沥州不同,他们是外来户,人脉也好,底蕴也罢,本就比不得本地商户。如今美食城买卖兴旺,旁人不来找麻烦就谢天谢地,正是养精蓄锐奋起直追的大好时机,何必再主动往浑水里跳? 见王江确实放得下,师雁行倒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怎么,师掌柜觉得我没有那等舍得的气魄?” 敌人来的渊源,王江如何看不出师雁行的心思? 师雁行哈哈大笑,倒不狡辩,只朝他拱了拱手,“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失敬失敬。” 王江知道自己和师雁行的处事方法颇有出入,且又有抢五公县县试伙食的“黑料”在前,“证据确凿”,眼下能合作至此已是出人意料,故而并不强求,也不争辩,只是笑着还了一礼。 已是七月中旬,眼见酷暑退去,秋日将至,早晚已微有凉意。 可还是热。 白日积攒的热量好似都囤在地皮子下面,混着大日头,不断往上返,人站在外头,活像被一只上下齐开火的烤炉烘烤一般,不多时就皮肉紧痛起来。 晚间师雁行回家时,能明显看到街上行人多了不少,尤以穿长袍的读书人为众。 另有不少穿金戴银的富贵人家,对着那些读书人两眼放光,眼见着是要榜下捉婿的。 胡三娘子便笑道:“说到乡试,今年柴老爷也要下场哩!” 生意好了,不缺钱了,如今师雁行的夏衫全都换成丝绸,柔软贴肤,触骨生凉。 她半靠在车厢内,右手擎着团扇,鱼戏荷叶织花罗的袖子松松滑落,露出一截细细的手腕。 脚下放着冰盆,大块坚冰幽幽放着凉气,十分惬意。 听到柴老爷三个字,师雁行摇扇子的动作顿了顿,轻笑出声,片刻后才又动起来。 “是呢。” 听见她的笑声,胡三娘子才继续道:“柴老爷举止豁达,又聪慧机敏,想必是必中的。” 说着,有意无意去瞥师雁行,“说不得要有人如眼前一般,想要榜下捉婿……” 师雁行挑了挑眉,慢吞吞道:“你这个月奖金没了。” 叽叽歪歪敲什么边鼓! 胡三娘子:“……” 她挠了挠头,眼巴巴看天,就……有点后悔。 柴老爷好是好,可不如银子好! 可话说回来,柴老爷跟自家掌柜的确实蛮般配,难得瞧着双方也不似全无情意…… 可一想到逝去的奖金,胡三娘子仍止不住有些胸闷气短,眉眼都耷拉了。 胡三娘子的话,到底在师雁行心里存了影儿,到家下车后,她下意识瞧了今儿当值的门子一眼。 那女人不解,“掌柜的?” 您想说啥? 胡三娘子恨其不争地啧了声,“今儿也没有书信么?” 那女人恍然大悟道:“没有!” 师雁行:“……我又没问!” 说着,转身进屋去了。 胡三娘子就在后面笑嘻嘻摇头,门子追着问,胡三娘子故作神秘道:“这个问题价值一个月奖金,问么?” 对方一听,立刻向后跳出去几步远,十分提防,脑袋恨不得摔成拨浪鼓。 “快走快走,你莫要害我!什么傻子会做这等交易!” 胡三娘子:“……” 傻子搁这儿呢! 几个大小姑娘在清点家具,打包库存,眼见着是要准备搬家的模样。 见师雁行回来,纷纷上前问好,又把新整理好的清单呈给她瞧。 师雁行略翻了几下,一目十行扫完。 “书房先不必动,倒是将卧房中替换下来的冬装和春衫找出来,挑个好天气通通气再收起来。别忘了加樟脑。” 这会儿都是棉麻丝毛等天然材质衣料,不耐穿,也不耐放,稍有疏忽就被虫蛀了,不留神不行。 领头的大丫头秋分应了,又亲自捧了一碗酸奶水果冰碗子过来。 “姑娘一日辛苦了,瞧又出了汗,快吃一碗解解暑气。” 如今师雁行越发忙碌,再浪费时间自己打理私生活难免得不偿失,便在去年委托周开又买了一批人。 江茴和鱼阵那边也留了几个,都是负责打点家里的,很舒服。 因急着干活用,年纪便不那么小,大多在十三岁左右。 这姑娘今年十四,曾用名秋分,也是打小卖到旁人家去的,十分尽力服侍。原本主人家说好了给她恩典,许她十八岁自己赎身。 秋分感激不已,每天都数着日子盼自由身。 谁承想,秋分越长越好,那家男人看她的眼神越来越不对…… 秋分不愿意,反正后来就闹开了,也不知闹到什么样儿,主人家直接把秋分打了一顿发卖了。 去挑人的时候,师雁行一眼就看中了秋分,觉得这姑娘眼神坚毅,像有主意的,能担得起事儿。 秋分也愿意找个女东家。 两边说好了,前头两年秋分好好干,过两年若想出去了,师雁行就给她写放身契,也不用赎身银子。 秋分当场就给她磕了头。 来了之后更是直接喜极而泣。 新东家多好啊,从上到下,没一个男的! 师雁行去洗了手脸,又换了一套家常素面薄衫,往榻上一坐,这才觉得暑热渐渐离自己远去了。 都是正经天然纯牛奶,没有任何添加剂,洁白而浓稠,发酵成酸奶后越发浓郁,才凑近了就闻到一股酸甜清香。 乳白色的平面上倒了好些切碎的水果丁,剥了皮儿的肉葡萄、切成丁的红西瓜、大块的蜜桃肉,额外再狠狠浇一勺暗金色的杏子酱和一点儿乌梅碎,酸甜可口,奶香浓郁。 这是师雁行最喜欢的搭配。 水果别太早加,不然容易氧化,汁水也爱浸到酸奶里去,染了色就不好看了。 酸奶提前在冰盆里镇着,不要直接加冰,不然冷热交加,容易伤了肠胃。 忙碌了一日,舒舒服服往榻上一靠,酸奶水果往嘴里一塞,凉丝丝的顺着喉管游走,别提多惬意。 师雁行一口气吃了一碗,手臂半搭在窗框上,往院子里瞧了眼,指着廊下那株茶花道:“这花儿难为养活了,赶明儿问问房东肯不肯割爱,若肯的,正好一并带过去。” 秋分应了,上来接碗。 师雁行笑道:“得了,我这会儿没什么事,你们都外面歇着去吧。酸牛奶还有吗?有的话都分了吃了吧,这东西不耐放。” 秋分就笑起来,“自打跟了掌柜的,我们可享福了。” 若在以往,似牛乳这等好物,哪里是她们能沾边的! 师雁行漱了口,摆摆手,“得得得,再哄我也不涨奖金。” 众人就都嘻嘻笑起来,反倒越发衬得胡三娘子一张苦瓜蛋子脸。 好么,欢乐都是旁人的,何不带我一个? 小院不大,而自从美食城生意红火之后,师雁行的交际增多,相应的,各色行头也与日俱增,越发显得逼仄。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师雁行就已委托城中牙行帮忙寻找新住处,直到今年春末夏初,这才有了眉目。 州城不比别处,往来的官商文人甚多,流动性大,少不得租赁房屋。许多当地百姓眼见有得赚,便都以租代卖,鲜有房屋交易。 偏师雁行从来就有个毛病:不是自己名下的屋子住着不踏实。 牙行的人偶然找过几处,要么位置不佳,要么格局不好,要么不够宽敞,都没定下来。 一直拖到快乡试了,房源才渐渐多起来。 “师老板见多识广,也不必小人多说,自然明白。这乡试啊,最是耗费精神、财力,多少秀才公都指望这点念想熬着呢,一旦考完了,二话不说就走。 若是考中了呢,没得说,房东跟着沾光,那屋子自然水涨船高; 若是考不中的,少不得回家休整,三年后再战,却没几人有那般余力再平白无故在这里空耗三载。” 师雁行用心挑了一回,最终选定一处,又与房东交涉过,便痛快交了定金,只等那批考生都搬走。 签合同时房东还有些不舍,絮絮叨叨说什么租房可比卖房赚得多了,若非…… 师雁行不上当,摇着扇子似笑非笑道:“若非租了十几年,往来秀才数十,却愣是一个中举人的没有,外人都传说风水不佳……” 这事儿说怪也怪,说不怪,其实也不奇怪。 统共全国每三年才新增多少举人?平均到州城内更少,自然有大量出租房落空。 可这房东也是真没那个鸡犬升天的财运,不光他,连带着这两条街,好像都没出过举人。 当官的,经商的,谁不迷信? 一来二去的,大家也都觉得这里好像被文曲星君针对了,就不大爱来租住。 如若不然,任凭房牙子说破天,房东也不可能卖房。 哪壶不开提哪壶,那房东脸都绿了,不再啰嗦,麻溜儿签名按手印。 师雁行不在乎这些。 反正她全家三口都没一个考科举的,文曲星君不待见怕什么? 财神爷待见就成! 封建王朝大多对建筑格局有严格规定,大禄朝也不例外,虽不太严苛,却也不好随意僭越。 如今大家公认的是平民不得超过三进,官员更需要按品级来,用什么色的砖瓦、多少个门钉,大门上漆什么颜色的漆,一丝儿都错不得。 师雁行看中的新宅院就是个正经三进,比五公县的气派多了。 但对富商而言,三进怎么够? 故而便都疯狂加跨院,横向发展。 就好比**一手打造的郑宅,几乎横着占了一整条街,够气派吧?但都是三进,一点儿没有不合规矩。 房东名下原本有一座三进小院和隔壁的跨院,师雁行都要了,又托牙行从中说和,一口气买下左右两户,都打通了,做成东西跨院。 如此,便是中轴线正房一套,外加两边三个跨院,很够用了。 秋分和胡三娘子等人都静悄悄退到外间,或低声说笑,或埋头做针线活儿,远远地合着晚风吹来,有些支离破碎。 墙角的蛐蛐儿叫个不停,一声高一声低的,活像唱曲儿,混着外面的轻声细语,听不真切。 师雁行一个人坐了会儿,随手抓过桌上纸笔,兴冲冲规划起新居来。 这间做会客之所,那间做书房……那边的院子里么,自然也要安一两个箭靶。 箭靶…… 写到此处,师雁行不觉抬头望向墙上挂着的弓箭。 透过那张弓箭,她似乎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不知小狗……怎么样了。 小狗儿挺好。 不对,是三师兄挺好。 柴擒虎如期返回原籍,早有自家老仆收拾好了房子预备着,一色铺盖和衣裳、器具都是齐备的。 因他素喜舞枪弄棒,院子里甚至还有几样兵器并几个箭靶,一对石锁。 乡试第一场是八月初九,但考生八月初八就要入场,初八日落后关闭考场所在的贡院大门,不能及时入内的考生取消资格。 柴擒虎是八月初二回的原籍,先去拜访本地亲朋。 奈何当地并没有与他年纪相仿的,众人只一味嘱咐他好生考试,十分无趣。 老仆便道:“七爷,这几日城中人口渐多,不如去同他们耍一耍,或许能遇到几位同科也未可知。” 柴擒虎在宗族内行七,故而回到老家这边,大家还是习惯唤他七爷。 所谓同科,便是同一届考中的,又是同籍,天然一段亲近。 柴擒虎照例仰面躺在房顶上,咬着草茎,翘着二郎腿,有些兴致缺缺。 “不去不去,没意思。” 裴门本就同那些死读书的风气不同,况且他素性不羁,跟一般书生根本说不到一块去。 唉,要是二师兄和小师妹在就好了,大家也能说说话儿。 老仆还要再劝,一直跟着柴擒虎的随从便嘻嘻笑起来,挤眉弄眼小声道:“莫吵,莫吵,少爷想心上人呢!” 老仆一听,先是一愣,继而喜上眉梢,抓着他问道:“这等好事怎不早同我讲?却是哪家闺秀?性情如何?” 正闹着,就见柴擒虎直接从房顶上翻下来,眉宇间有些难以抑制的喜色,却又板着脸道: “少胡说八道,传出去对姑娘家不好……” 随从打小就跟着柴擒虎,亲近非常,当场拆台,丝毫不给面子小声嘟囔道:“什么胡说八道,老爷夫人都看出来……” 之前在家过年,柴父柴母就发现自家儿子跟离家时不同了,动不动就出神,要么长吁短叹,要么盯着哪儿吃吃发笑。 一开始夫妻俩都有些怕,觉得是不是孩子出了一趟远门,中邪了? 结果再一细看,不大对嘛! 又抓了随从来问,什么回来的路上张口闭口“小师妹”…… 夫妻俩对视一眼,又是欣慰又是激动: 崽子长大了,思春啦! 大年夜,柴父故作不经意间问起儿子师门情状,说起前头倒还好些,偏偏到了后面的什么小师妹,自家崽子便又忍不住嘚瑟起来,大讲特讲小师妹如何能干…… 柴擒虎上前轻轻踹了随从一脚,笑骂道:“偏你长了嘴?” 眼角余光见老仆竟也是满面红光跃跃欲试,顿觉头皮发麻,忙蹿回屋里抓了钱袋,直接从墙头上翻出去了。 “我去文会!” 老仆颤巍巍追到墙根儿下,捶胸顿足喘着粗气喊,“谁,谁家姑娘啊?” 到底是谁家姑娘啊! 却说柴擒虎熟练地翻墙而出,蹲在墙根儿下听着老仆嘶哑的喊声,又憋不住笑了。 嘿嘿,偏不告诉你! 外头日光正好,柴擒虎摸摸鼻子,忽然有些不知该往哪里去。 眼见前头街上似乎有不少读书人,又有酒楼茶馆,想必是个好去处,索性将钱袋往怀中一掖,大步流星往那里去。 十几岁的秀才够少的,柴擒虎也不大耐烦同那些所谓的“正统读书人”舌战,便径直进了一家看上去略清净些的茶馆。 稍后茶博士过来,亲自帮忙荐了一壶香茶。 柴擒虎倒不大爱吃茶,只问有何点心。 换了个机灵的伙计上来说点心,柴擒虎耐着性子听,一样也不想吃,便叫他胡乱上了几碟。 因大考在即,这几日城中查得甚严,柴擒虎便如其他学子一般,将代表秀才身份的木牌掖在腰间挂着。 不多时,点心上来,却是一盘绿豆糕、一份桃片儿、一碟梨圈儿并一盘糯米糕。 柴擒虎挨着吃了一回,都不大可口。 他就忍不住想起之前在自家小师妹那里吃过的各式花样点心,顿时口中生津。 再瞅瞅眼前的,嗨,差远了! 正胡思乱想间,不远处走过来几个年轻人,也是挂腰牌的秀才,瞧着不过二十来岁年纪。 柴擒虎虽无甚雅兴,可到底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心情好时,迎来送往的礼仪硬是要的,便请他们坐了,又叫添茶点。 众人说了一回,各自轮了齿序,果然柴擒虎最小。 那几人便侃侃而谈起来,柴擒虎先时还认真听答,后来却渐渐觉得这些人跟以前遇到过的死读书迂书生也没什么分别: 纸上谈兵罢了,假大空。 于是便左耳进右耳出。 也不知说到哪里,柴擒虎突然听到有人在问自己,“有度兄因何而科举?” “啊?”柴擒虎正低头盘核桃,闻言倒是迅速正襟危坐起来,然后无比认真道,“想做官。” 现场顿时一片死寂。 他成功杀死了谈话。 那几个秀才面色复杂,有惊愕有气愤有痛惜,不一而足。 柴擒虎下意识后仰,一边眉毛高高扬起,心道这些人什么毛病? 科举嘛,不就是想做官? “有度兄啊!”忽一人痛心疾首道,“我等十数年寒窗苦读,岂是如此浅薄之辈?” 柴擒虎目瞪口呆。 我浅薄? 我哪儿浅薄?! 老子都他娘的想去做官了,师门和家门都喜得什么似的,哪儿浅薄?! 柴擒虎眨了眨眼,觉得是不是自己离开学堂太久,漏掉了什么重要讯息,便试探着问道:“那敢问兄台,因何而科举?” 却见那人当即昂首挺胸,朝北方拱了拱手,慷慨激昂道:“自然是上报君父,下报朝廷!” 柴擒虎略一沉吟,一拍巴掌,笑了。 “这不就是想做官嘛!” 众人骂骂咧咧,拂袖而去。:,,. 章节目录 第135章 升官 乡试前后正好是中秋节,美食城又顺势卖了一波月饼和乡试限定糕饼,定价比之前县试时略贵一星儿,销量很不错。 越往上考的学子手头越宽裕,因为真心穷的都跟最初的孟晖一样,一早就被各项开销压死了,榨干骨头都挤不出二两银子,根本出不了门、下不来场。 乡试限定款吉祥糕饼也才几文钱一枚,那些人嘴上说着不在意,可心里简直要在意死了,都口是心非来买。 一买就买一整套。 万一就是没买的那个花样灵验呢? 银子没有嫌多的,美食城一群人见买卖好,简直都赚疯了,有几个干脆熬了两宿没睡觉,就顶着俩大黑眼圈蹲柜台后面包月饼。 那财迷的劲儿着实令师雁行甘拜下风。 从县试到乡试,全国统一时间各自出题。 八月初九正式第一场,师雁行提前两天随大流去城外拜了文曲星君像,哪怕知道可能没什么作用,也还是心甘情愿掏银子买了几个心想事成的符。 从师父到下头一溜儿仨师兄,外加自己资助的今年下场的孟晖,都有份。 师门四人就有仨不在身边,裴远山应该也不爱凑这个热闹,就没送出去。 唯一一个能接到的就是孟晖了,但师雁行没送。 毕竟对外装陌生人,而且孟晖已经有了家室,男女有别,身上突然多出陌生东西来,他妻子肯定会发现,不必要的误会还是别扯了。 就算是资助人,也得注意分寸感。 师雁行其实不大信这个,但当身边在乎的人身处其间时,竟忽然明白了一句老话: 尽人事,听天命。 科举这种事外人帮不上忙,但难免着急,所以考生们尽人事,外面的人听天命,好歹也是出了一份力。 什么都不做反而坐立难安。 师雁行认认真真学着别人的样子跪下拜了几拜,又烧了香,许愿。 据说文曲星君不光管考试,还管做官,挺对症的。 先求大家平安顺遂,若能得偿所愿,就再好不过了。 二月初,商会那边去京师的人就回来了,一并带过来的还有宋云鹭和田顷的书信,以及一大兜子各色话本、杂记等。 而最令师雁行惊喜的,莫过于一份京城商业布局图,手绘的。 甚至还有一大本子京城流行的菜式和基本口味、用料。 师雁行盯着看了又看,爱不释手。 这可真是无价之宝呀! 又看书信。 宋云鹭跟师雁行未曾会面,人也老实拘束,字里行间明显放不大开,但谆谆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师雁行看罢,不由感慨非常: 师门总算有个看着靠谱的啦! 这位大师兄看着就很稳重嘛! 相反的,田顷的书信就很放飞自我,通篇嘻嘻哈哈,又说什么“小师妹不必担心送来的年货会坏掉,我帮大师兄吃”云云。 师雁行:“……” 谢谢你啊! 不过有田顷这个土豪在,倒不必担心宋云鹭吃不上饭了。 而有宋云鹭在,也不用担心田顷功课掉队,甚至还能取取经什么的。 师兄弟互补,挺好。 八月初九早上,师雁行忽然想去贡院门口看看,于是简单安排了店里就去了。 昨儿考生们已经悉数入场,今天整条街都静悄悄的,只有把守士兵们的衣襟和墙根儿底下竖着的大旗在空气中猎猎作响。 一声号子过后,师雁行竟也跟着紧张起来。 不知柴擒虎那边……怎么样了。 实际上,柴有度柴老爷自我感觉十分良好。 就是觉得老家的秀才们跟外面的人也没什么分别,挺生分的,一点儿不热情。 亏离家时老头子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呢,说什么江东父老最好客不过……简直无稽之谈! 尤其前几日曾在茶馆聊过的那几位,老远见了竟面露惊恐,恨不得避如蛇蝎,又拉着别人窃窃私语。 然后被拉住的人再抬头看柴擒虎时,竟也油然生出淡淡的排斥和敌意。 柴擒虎觉得莫名其妙,忍不住嘟囔道:“莫不是有脑疾?” 都什么毛病? 随从笑嘻嘻道:“大约是少爷您盛名在外,他们视您为劲敌,难免有些不睦。” 柴擒虎摸着下巴沉吟片刻,点头,“言之有理!” 师父和小师妹他们都说我才学不错嘛! 随从笑得更欢了。 自家少爷别的都另当别论,唯独一点,就是想得开。 初八入场,初九开始,第一场考四书和作诗,初十早上离场。 八月昼夜温差已经有些大了,早晚微凉,白日却热,再加上紧张,又吃不好睡不着,不少文弱书生都有点顶不住。 柴擒虎自幼习武,后面又拉起人来走镖,荒郊野岭露宿都是常事。在他看来,号房虽窄小,但外面有人值守,风吹不着雨淋不到,该知足啦! 他睡得还挺好,精神饱满到监考官都多瞅几眼。 等到八月十三第二场结束时,就有好几位秀才公病倒了,上吐下泻。 柴擒虎看着有病号被抬走,经过自己面前时两眼发直躺在门板上,只是涕泪横流。 才学不够好歹还能补,但身子骨不成,可真够呛。 只怕这些人纵然能养好病,也要留个疙瘩在心里,算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喽! 第三场策题,正是八月十五当日考,好些人都觉得这个时间选得着实不怀好意,摆明了要让一干考生和监考官不好过。 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光靠记忆力了,因举人就具备了做官的资格,所以策题实际上就是在看该考生的眼界、城府和策略。 柴擒虎先花一上午打了腹稿,又好生用过午饭,这才铺平试卷,一气呵成,然后赶在天黑前麻溜儿交卷。 吃饭吃饭,赏月赏月! 他不是唯一一个这么干的。 好些考生都有点心猿意马,眼见时候不早,赶忙交卷,都排在门口等开门。 有十拿九稳的,也有觉得够呛放弃挣扎的,可佳节在前,竟也顾不上了。 分明前不久还相互警惕的,这会儿竟也能心平气和互道一句“恭贺佳节”。 早有柴家的老仆收拾出一桌席面,肥鸡嫩鱼自不必说,又有裂了口的大石榴露出鲜红的籽,大个儿梨儿喷喷香,紫皮葡萄滴流嘟噜…… 柴擒虎尝了块月饼,顿时兴致缺缺起来。 唉,不如小师妹做的好吃! 他最爱油皮莲蓉蛋黄和酥皮鲜肉的,尤其是肉的,满口流油,管饱! 这边没有。 九月初五放榜龙虎,放榜当日中举名单就会传到皇帝和礼部那里去。 而直到九月底,裴远山才接到消息,对来送东西的师雁行笑道:“倒也算争气。” 嘴上谦虚,可眼底却满是笑意,显然也是得意的。 私人信件走不了这么快,先来的是官方发往各处的新一届举人名单: 举人往往被视为预备官吏,可以凭借腰牌向地方官府求助,各地通传名单也是为了防止有心人造假。 苏北海知道裴远山的三弟子今年下场,故而名单一到,就打发人送来了。 师雁行就拿过名单细看。 还没找到柴擒虎的名字,宫夫人就在旁边欣慰笑道:“第五名经魁,这个年纪也算难得。” 说话间,师雁行也找到了。 核对了籍贯和生辰年月,也跟着笑起来。 “真好。” 十八岁的举人,哪怕不是头名解元,也足够引人瞩目。 师雁行松了口气,“如此一来,三位师兄便要在京城相会了,只不知二师兄和三师兄来年春闱如何。” 照裴远山的意思,田顷大约能挂个二甲,多等无益。 倒是柴擒虎剑走偏锋,很有些出人意料的攻势,叫人不好下断论。 “若单论才学和对经史子集圣人言的见识,论名望交际,他吃了年纪的亏,自然比不得那些年岁大的。但当今陛下正值壮年,正是满怀雄心壮志之时……” 师雁行懂了。 现任皇帝好像才四十来岁,身体健康,性格也蛮果决,正是野心勃勃的时候。而这样的领导往往更偏好生机勃发的年轻下属,因为敢想敢干,更容易实现君臣共鸣。 当然,也不排除年轻人好糊弄,更容易当枪使。 柴擒虎毕竟太年轻了,之前不管是柴家人还是师门,都对他颇为纵容,早一届晚一届科举都无所谓。 可谁也没想到他这次突然就跟吃错药一样,凭空生出斗志,憋着一股劲儿就去考了。 还真让他考中了! 成也年轻,败也年轻。 在裴远山看来,柴擒虎此行不亚于一场豪赌。 赌赢了,他就是当今登基以来最年轻的进士,哪怕名字不靠前也足以载入史册,皇帝也将知晓他的名讳,欣慰于他的存在。 这证明了皇帝治国有方,所以才会人才辈出。 而如果田顷也顺利得中,师兄弟二人一并蟾宫折桂必成一段佳话,连带着裴远山和宋云鹭都会跟着沾光。 甚至裴远山起复可能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赌输了…… 不中反倒没什么代价,了不起三年之后再来。 怕只怕他们错误地揣测了圣意。 皇帝固然可能偏好年轻官员,但这么年轻的……还是个孩子呢! 前头三个皇子都比柴擒虎大! 若朝廷不信任如此年轻的官员,柴擒虎将极有可能把未来数年甚至十数年的大好年华浪费在熬资历上。 然而师雁行却笑道:“师父也是关心则乱。我曾听过一句话,叫成名要趁早,话虽粗鄙直白,但道理是不错的。 三师兄既然踏上这条路,又是个有主意的,早晚都有这一遭。既如此,不如就照您之前说的二师兄那样,尽早不尽晚。 谁不喜欢少年英雄?陛下再如何威严也是人,是人就有喜好。 况且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难为他有这样的志向,若咱们贸然发言,他必然要往心里去,万一弄得瞻前顾后没了锐气就不好了。” 柴擒虎粗中有细,又有两位师兄在京城帮衬,三人有商有量的,即便有疏漏也错不到哪儿去。 宫夫人不住颔首微笑,轻轻拍了拍裴远山的胳膊。 “飒飒说得有道理,你就是白操心。”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这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在师雁行之前,柴擒虎就是裴门最小的,人又率真可爱,大家难免多疼些,遇事反倒束手束脚放不开。 裴远山缓缓吐了口气,好似整个人都跟着松弛下来。 “也罢,雏鸟振飞,乳虎出林,且由他们闹去吧!” 自从柴擒虎中举,师雁行才切切实实感受到何谓古代师门的“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苏北海自不必说,第一时间就向裴远山道喜,而就连身在州城的师雁行,竟也得觉察到衙门对自己的态度的微妙变化。 黄夫人借着师家好味操持宴会得当的名头,亲自挑了新鲜花样的衣裳首饰送来,又打发周雅来说话。 “我娘很久没这么喜欢谁啦,”周雅笑道,“还说得空想请你去家里耍呢,我也觉得与你投缘。” 放眼全国,举人并不稀罕,但十八岁的举人却很稀罕。 这样年轻,前途无量,亲近点没坏处。 放榜一个月内,各地举子们的卷子就都送到宫里去了,皇帝翻阅。 因柴擒虎名次靠前,年纪又轻,下头的人为了讨喜也得说几回,没多久就传到皇帝耳中,他便特意命人将柴擒虎的卷子翻出来看。 看完就笑了。 “倒是写得一笔好字。” 因怕有考官根据字迹徇私,考试时要由专门书员先抄写后再行批卷。 而定了名次之后,则会调取本卷,与新任举子们核对笔迹之后上交朝廷,留作封存。 “朕记得裴远山有个小弟子就姓柴?” 内侍揣度皇帝神色和语气,便知他对裴远山的那点气早散得差不多,当下笑道:“陛下真是好记性,可不就是他。” 这就是简在帝心了。 有的人天天在朝会上晃荡,可偏偏没人在意。 有的人都被发配千里了,皇帝甚至还记得他的弟子姓什么! 皇帝又粗粗看了一回,手指在其中几行上重重点了点,笑骂道:“如此莽撞,不管不顾的,果然是师出同门,有其师之风范。” 当老师的一口气把自己的官儿都莽没了,当弟子的也不遑多让,卷子直白得吓人,就差直接写“我想当官”“我能当好官”了。 内侍陪笑道:“年轻人嘛,难免冒失,可冒失也有冒失的好处。” 被皇上骂不要紧,起码证明陛下知道有这么个人。 只要心里存了痕迹,来日便平步青云有望。 怕只怕连挨骂的资格都没有,从头至尾查无此人…… 皇帝略略出神,也不知想到什么,半晌点点头,“冒失也有冒失的好处,你说的不错。” 当臣子的心眼儿太多也不全然是好事。 心眼儿多了想的就多,总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号聪明人,上瞒君父,下欺百姓,满嘴里没有一句实话。 “到底是陛下上承天意,才使得人才辈出,”内侍上来奉茶,“这几科颇有青年俊杰,眼见这便是要江山永固啦。” 皇帝心下受用,却也知道这话怕不是八分奉承,故而只是笑了笑,指着他点了点,没说话。 皇帝吃了几口茶,又看了一回卷子,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问道:“裴远山被贬多久了?” 内侍回道:“两年多了。” 皇帝点点头,沉默片刻,说了句貌似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朕记得翰林院有个叫宋云鹭的,对诸子百家颇有见地,人也本分。” 内侍心头微动,“陛下的意思是?” 过了会儿,忽道:“传旨,宋云鹭办差得利,升编修。” 宋云鹭升官的消息传回来之前,师雁行正跟**喝茶。 **将沥州中心地段那家铺子的隔壁买了下来,两边打通,专卖京城和江南款式的成衣。 而在这之前,他一直都是专注卖布的。 老店扩张后,客源明显增多,**亲自坐镇数日,这才敢松口气,有空来找师雁行品茶了。 “恭喜啊。”师雁行笑道,“怎么忽然想卖成衣了?” 之前去京城调查的,就有郑氏布庄的人。 十月底的天已经挺冷了,**穿了身灰鼠皮褂子,抱着茶盏啜了两口,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嗨,全赖师掌柜带!” 师雁行一怔,失笑,“我哪儿有那个本事!” “你有。” **虽也是笑着的,可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开玩笑。 他搓了搓明显带了皱纹的脸,“你我两家关系非比寻常,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其实在你来沥州之前,我几乎死了心了,觉得这辈子白手起家闯到这份儿上,也够本了……” 他也曾想过在州城扎根,但难呐! 郑家是卖布的,可沥州不南不北,既不靠近盛产棉花的新疆和海南、福建一带,也不靠近桑树满地的江南,只能当二道贩子,优势甚微。 **想过很多法子,甚至还曾动过下江南、包丝厂的念头,奈何都铩羽而归。 多年折腾下来,**算看明白了,照五公县的地理位置,指望新花样、独一份儿是痴心妄想。 他有点累了。 反正五公县都是我的天下,龟缩此地也没什么不好。 可偏偏石头缝里蹦出来一个师雁行! 小小女娃,咋就那么能折腾?! **看着看着,就觉得内心深处沉寂已久的野心小火苗又有死灰复燃的迹象。 人家这么点儿大的人都不怕,你这么大的人了,怕什么?! 又没死,也没瘫,怎么就不敢再试试? 又不是没失败过,怕啥?! **暗中观察许久,发现这位小伙伴的成长看似激进,实则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而最令人惊叹的是,她很果决,能在最短时间内抓住最需要的客户,甚至不惜为此放弃大片令人扼腕的市场。 看似“败家”,实则赢麻了。 然后**就被触动: 我做不成源头买卖,能否做尽头买卖? 于是他就派人兵分两路,往京城和江南去了。 这是大禄朝做繁华的两处所在。 去了不干别的,就是蹲大街上画像,看两地都时兴什么款式、纹样和颜色的衣裳,都有什么说法。 驻守两地的人两个月轮一批,交接班回来的人带着厚厚一本画册回来复命。 然后**就在州城的布庄内大张旗鼓加了成衣买卖,专卖京城和江南最时兴的衣裳。 京城富贵端庄,江南风流轻盈,各具特色。 师雁行听罢,赞叹不已,才要说话,却见外头有人兴冲冲来传话。 胡三娘子过去问了,瞬间满面红光来给师雁行报喜。 “掌柜的,大喜,宋大人升官啦!” 师雁行也是喜出望外,“当真?可曾说过什么缘故?” 总不能无缘无故就升官吧? 胡三娘子递了封信过来。 师雁行接过来一瞧,是裴远山的亲笔信。 内容很简单,就是通知她一声,免得自家师兄升官的消息反倒要从别人嘴里听到,显得生分了。 至于原因,也说了一点,但还不如没说: 皇帝觉得宋云鹭学问好。 师雁行:“……” 就这? **已经起身道贺了,“大喜大喜啊!” 师雁行还礼,只是脑海中还在飞速盘算。 宋云鹭为什么升官? 为什么在这个时候升官? 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哦,是了,柴擒虎中举。 但就因为这个? 不够。 再往深处想,他们是谁的学生? 裴远山。 裴远山为什么被贬出京…… 师雁行已经明白了,然后就笑起来,这才正经八百对**还礼,“同喜同喜。” 之前裴远山被贬,看似一撸到底,龙颜大怒,可真算起来,远比流放到酷寒或蛮荒之地来得好。 后面旧友帮忙在县学寻差事,皇帝不知道吗? 未必。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皇帝想,什么都瞒不过他。 也就是说,裴远山在县学任职是皇帝默许的。 甚至之前裴远山被贬,身为弟子的宋云鹭竟一点儿没收牵连,这就很说明问题。 说明皇帝没正动肝火! 即便动了,也很有限,至少不是原则性的。 想必裴远山的那几位旧友早就看明白了,不然也不敢顶风作案,在那个关头帮他找出路。 而现在裴远山虽远在五公县,可柴擒虎中举了!想必瞬间勾起皇帝的记忆!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皇帝后悔了吗? 师雁行大胆猜测,多少有点。 但也多少还有点气,仍旧不多。 裴远山被贬两年,不算久,而且中间也没遭罪,无缘无故召回京城,皇帝面儿上也下不来。 但确实惜才,又不好没个表示,怎么办呢? 这不巧了吗?他还有个大弟子在翰林院嘛! 升官! 说白了,是柴擒虎给了皇帝一点台阶下,然后皇帝借着向宋云鹭施恩表明自己的真正态度。 朝廷内外永远不缺体察圣意的臣子,只要皇帝流露出一星半点,自然有人顺着往前推…… 裴远山肯定猜到了,所以才破天荒主动给她来信,也是安抚的意思。 师雁行用力闭了下眼睛,明白了裴远山的最深层暗示: 他可能要起复了。:,,. 章节目录 第136章 萝卜羊汤 当初师雁行向裴远山靠拢,一是对方在席间一干老色批伪君子中鹤立鸡群,乃一股清流,想不让人注意都难;二是师雁行确实有私心。 当时五公县的事业……算了,甚至还不配称之为事业,师雁行很明白古代文人士族的地位,所以迫切地希望能借助一点人际关系拓展事业。 没法子,在这边的基础盘太烂,如果不努力一点,娘儿仨都能活活饿死。 只是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两边真心换真心,师雁行慢慢就把那点儿功利心压下,面对裴远山等人时,开始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喜悦。 裴门众人有着远超时代局限性的豁达和高度,他们以无比宽敞的胸怀给予包容和鼓励,不歧视女子读书、经商,毫无芥蒂地称呼她为“小师妹”。 而师雁行也能不加掩饰地向他们展露自己的野心和计划,而不必担心谁泼冷水…… 现在得知宋云鹭升官,裴远山可能起复,师雁行是真心替他们高兴,于是特意抽了个时间回五公县问详情。 “他就猜着你非回来不可!”师雁行一进门,宫夫人就看着她笑起来。 “小小年纪,操心的命。”裴远山从书房踱出来,瞧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师雁行笑道:“三位师兄都不在,我自然要常来瞧瞧,也是大家一片孝心。” 正好诗云从外面回来,见了师雁行又问好。 “老爷和夫人时常念叨您呢,可算来啦。” 裴远山面上挂不住,干咳一声,诗云便笑嘻嘻改了话头。 “姑娘来得巧了,早起苏大人打发人送了好肥羊肉,可惜我们都不大会料理,正犯愁呢。” 师雁行笑着看向裴远山和宫夫人,“瞧瞧,我来的是时候吧?” 说着便挽起袖子,和诗云往厨房去了。 羊肉好吃,但不好料理,不常下厨的人还真拿它没办法。 其实苏北海一直对裴远山颇为照顾,但柴擒虎中举、宋云鹭升官的消息传过来之后,这份照顾更添五分殷勤。 若非师雁行去沥州前特意交代给江茴和郭苗,让她们日日送菜,只怕苏北海如今连他们的伙食都要包揽了。 羊肉和其他食材都放在厨房里,十一月初就是后世公历十二月,已经挺冷了,一时半会儿也不怕坏。 师雁行看了一回,欣喜道:“难得竟是关外的羊。” 关外地域广阔,草场丰富,喝的又是雪山上流淌下来的冰川水,牛羊长得好,肉质细腻,腥膻味儿也少,用最简单的烹饪方式就最好吃。 对厨师而言,遇到好食材绝对能省大半功夫,因为不必费心预处理。 见厨房角落里堆着白胖萝卜,师雁行便道:“天冷了,前儿又下了冷雨,体内难免积蓄湿气,正好炖个萝卜羊肉汤,又吃又喝暖身子。” 老话说得好,冬吃萝卜夏吃姜,不用大夫开药方。 羊肉性燥热,最易暖身。而萝卜滋阴补气,清热解毒,能一定程度上削弱羊肉的大燥大火,形成微妙的平衡,达到益气养血之功效。 裴远山和宫夫人都略上了年纪,之前千里迢迢被贬谪至此,水土不服,难免伤了根骨,食疗最佳。 夫妻俩喜食酸辣,师雁行又切了一条二刀肉,拜托诗云去城中师家好味借来特制的豆豉和豆瓣酱,准备做个回锅肉。 顺便也让郭苗转告江茴和鱼阵,今儿晚上她家去睡,别忘了吩咐人整理床铺,烘烘屋子。 诗云麻溜儿去了,约莫三刻钟后回来,手里还捧着一个套棉套子的厚陶罐。 “江太太应了,瞧着很是欢喜,听说姑娘要在这边用饭,特意让我把这个带来添个菜,说是一位胖妮儿姑娘用了你教导的红烧的法子炖的好蹄筋。” 她一进门师雁行就闻到味儿了,忙伸手接过,打开一瞧,乳白色的水汽便混着浓香强势袭来。 师雁行以手掌扇风,眯着眼嗅了一回,笑道:“那丫头倒是长进了。” 胖妮儿的味觉很敏感,又肯下功夫琢磨,注定了调味方面胜人一头。 猪肉下贱,不大上得了台面,奈何好吃。 所以好些人待客时便绞尽脑汁想法子,让猪肉看上去不那么像猪肉,比如说单独抽出数量稀少的蹄筋来烹饪。 一头猪身上统共就那么几根粗壮的大蹄筋,事先跟屠户说好了,让他们提前抽出来,先用葱姜料酒煮个半熟去腥,然后切成大块红烧。 木柴小火慢炖,待到清汤变成红棕色的浓汁,蹄筋稀烂,活像面筋豆腐,有形而无骨。 吃的时候小心夹出,颤巍巍晃悠悠一条,些微弹牙,绵软香浓,只屏息用力一吸,唇舌一抿就化了。 最好配着米饭吃,将那黏稠到近乎胶质的浓汤也倒一点进去,米粒翻滚着染成莹亮的酱红色,香! 回锅肉先煮个七、八成熟,中间微微带点硬心,不然回头炒的时候容易散。 诗云跟着打下手,见肉煮的差不多就去洗蒜苗,洗的当儿还跟师雁行取经聊天。 “您这一来,老爷和夫人又能高兴好几天,我们瞧着也高兴。 宋大人那边升了官儿,老爷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欢喜的,昨儿还小酌了几杯呢……” 师雁行道:“这也难怪。” 裴远山瞧着豁达外放,不怎么在乎世俗礼法,但那是对他自己,对别人可重情。 之前自己被贬,估计裴远山最担心的就是大弟子受牵连,偶尔私底下相处时,师雁行就常常看见他对着几本书出神。 问宫夫人时,宫夫人就叹气,说那几本书都是宋云鹭亲手抄写的,裴远山出仕至今换过这么多地方了,一直带在身边。 如今时来运转,不管背后的真实原因为何,但皇帝愿意给宋云鹭脸面,这就够了。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个结果一出,裴远山攒了两三年的心结都打开了,能不高兴吗? 煮好的二刀肉切成铜钱厚薄,加了豆豉等爆香,再加蒜苗白断生,不然容易刺激肠胃。 这个部位比较厚实,跟蒜苗叶子一起加的话不能同步熟,生的生,烂的烂,所以要分先后。 都是烧柴火的灶,配合风箱拉动,火势很旺,挺适合爆炒。 一开始诗云还闹着要来拉风箱,结果一下快一下慢,要么锅底柴火续不上,眼瞅着火苗要灭;要么柴火塞多了,浓烟倒比明火多。 师雁行见状直接把她撵走了,笑道:“好姐姐,看花容易绣花难,你可别折腾了,再这么下去,爆炒得变烟熏!” 得亏着没无条件信任,先观望,不然这会儿肉该糊了。 原本的烧火娘子笑着过来接茬,闻言也道:“姑娘细皮嫩肉的,哪里做得来这样粗活?” 师雁行就道:“倒不是粗细,而是术业有专攻,可别小瞧了这门功夫。就我手底下那些专门烧火的姑娘们,正经上台子之前少说也得练几个月,不然是不成的。” 诗云若有所思,那烧火娘子却有种被肯定的快乐,一张脸也不知高兴得还是被火烤的,全程红彤彤。 师家好味的买卖之所以能进行得这么顺利,很大一方面得益于师雁行掌握的许多菜品都是现在的大禄还没有的,就好比今天做的回锅肉和麻婆豆腐。 饭桌上裴远山胃口大开,萝卜羊汤先痛喝一碗,又用拌了底油的回锅肉和麻婆豆腐泡饭,结结实实吃了,脸上都出了层薄汗。 宫夫人欢喜,师雁行也跟着高兴。 “师父,您大约什么时候走?” 信里没说,但想来裴远山起复的事情十拿九稳,不然照他的性子,绝不会主动写信。 裴远山没有否认,想了一回说:“快则明年,迟则生变。” 夜长梦多,他固然有朋友,也有圣眷,但同样的,也有敌人。 敌人会愿意眼睁睁看着他起复吗? 如果不能借着几个弟子的东风起复,只怕未来三两年内都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毕竟当初贬谪的旨意就是皇帝亲口下的,这会儿再让他收回成命…… 皇帝不要面子的吗? 师雁行沉吟片刻,“要不要提前打点一番?” 裴远山和宫夫人就一起抬头看她,很有点啼笑皆非的意思。 “你小小年纪,心思不要这样重,这样的事还沦落不到你操心。” 弟子有这份心,有这种意识,他们自然欣慰。 可欣慰之余也有些唏嘘,总觉得这孩子是不是忒早熟? 孩子们太懂事,大人往往容易没有成就感。 师雁行嘻嘻一笑,不再坚持。 师父师娘都非寒门出身,事关前程,背后的家族必然不会沉默。 说起来,一时半刻的,这事儿还真轮不到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弟子掏腰包。 “您会官复原职吗?还是补什么地方的缺儿?”师雁行好奇道。 裴远山知道这个小弟子非比寻常,也不瞒她,“大约是要留京的。” 官复原职的机会渺茫,一个萝卜一个坑,之前他这根萝卜离京时,坑里已经埋了人。 去地方上……可能性也不高。 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畅谈国事、教书育人倒也罢了,可论及治理地方,还真未必比得上那些寒门和地方出身的。 裴远山结合宋云鹭和田顷送回来的京城风云琢磨几日,再联系皇帝对自己的印象,觉得若自己起伏,大约就那么几个缺: 敢说敢干,去御史台;或是去国子监,抑或是其下的国子学、太学等。 再不然就是吏部。 吏部的差事比较敏感,容易笼络人,也容易收买人,但裴远山没有私心,本身也不大看重这个,所以皇帝敢用。 不过眼下都是裴远山自己的猜测,圣意昭昭,难以直视,具体如何还要看陛下自己的打算。 师雁行就道:“那感情好,顺利的话,您跟三位师兄就能团圆了,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裴远山眼神柔和,“倒是你,莫要老想着旁人,且先顾自己是正经……” 晚间师雁行家去,江茴和鱼阵早等着了。 满满一大桌菜,几乎都是师雁行爱吃的。 江茴拿了新做的家常衣裳来给她换,“本想着过些日子打发人给你送去,没成想今天竟回来了,正好回去的时候你都带着。” 鱼阵在旁边递香胰子,伺候得还挺像模像样的。 “姐姐,你在家住几天啊?” 五岁多快六岁的姑娘了,渐渐懂事,知道姐姐忙着正事,日日盼着回来,日日害怕她走。 师雁行接了香胰子搓洗一回,待下头的人换了干净热水,又就着热手巾捂脸,待到汗渍灰尘都没了,这才拿干手巾拭干,又去涂抹香膏,手干净滋润了才去碰妹妹。 “这次是有事回来,明儿吃过午饭就得走啦。” 如今下头的人渐渐练出来,一代又一代以老带新,等闲菜式已经不需要师雁行亲自出手。 但州城贵人多,保不齐什么时候就有贵客提要求,她担心下头的人应付不来,不便脱岗太久。 鱼阵就搂着她的腰蹭了蹭,闷闷道:“我都想你了。” 师雁行拉着她的手坐下,又对江茴道:“那边的房子我看得差不多了,家具也打得七七/八八,最多两个月就能搬了,你看到时候要不要带鱼阵过去住?咱们也好团圆。” 江茴还没回答呢,鱼阵就已两眼放光喊道:“要!” “小丫头!”江茴又爱又恨地往她脑门上戳了下,又想了一回才对师雁行说,“一家团圆自然是好,可县城这一大摊子可怎么弄呢?还有房子,鱼阵还在郑家上学呢,若贸贸然去了,都没个正经先生可用。” 师雁行掏出新家的图纸给她看,“那边比这里南北更宽,跨院也多一个,到时候作坊一并搬过去,更从容。 郭张村的腐竹和酸菜还可以像往常一样送到县城的铺面,然后再由咱们的人转过来,其实都跟以前一样的。 至于这边的房子,留给大家做宿舍即可,店面的事有郭苗她们看着,大多都是签了死契的,倒不怎么用操心,便是其他日间短工,你我每个月挑时间不定时回来三两趟足够了。 苏县令那边都是热切的,有他镇着,还有商会的人帮衬,如今二王也化敌为友,没了诸多隐患,翻不了天。 至于鱼阵上学,说老实话,郑家的先生也未必多好,咱们再找就是了。只要银子给到位,还怕找不来人? 别的不说,那位胡画师如今沉迷画画,也不爱四处科举,可也是正经秀才,教导鱼阵岂不是便宜? 再不济还可以求到周通判和黄夫人头上,对他们就是一句话的事儿,何愁无人上门?” 县城真的太小了,她是一定要往上走的,根据地自然也要顺着往上来。 一路做菜,一路买房。 挺好! 若是搬家,看似县城无人坐镇,好像有些不踏实,可只要能搞定州城的官员,还怕县城出乱子吗? 就好比**,他对上苏北海等县衙的一干官吏时从来都是从容不迫的,为什么? 因为他的靠山在州城! 鱼阵听不懂太复杂的,可也隐约觉察到去州城好处多多,便拉着江茴的手缠磨道:“娘,咱们进城去嘛!” 江茴被她晃得头晕。 “你这孩子……冷不丁走了,你就不想有福有寿和二婶儿他们?” “想。”鱼阵老老实实道,“可更想姐姐!” 江茴失笑。 这孩子,该夸她分得清亲疏远近吗? 师雁行把鱼阵抱过来,笑道:“我这么说,你肯定会觉得有些突然,可早晚的事儿嘛。” 她捏捏鱼阵的小脸儿,“再说了,不看咱们,也看看鱼阵,女孩子嘛,还是要多长些见识才好。” 多长见识不受骗,整个人自然而然由内而外地舒展。 捏完了,师雁行又有些怅然若失: 孩子大了,脸蛋子不如小时候肉了! 顿了顿又说:“我也不知道你听没听到消息,前些日子郑大官人已经扩大了州城的店面,多了一项时兴成衣买卖,又有之前打点好的路子,我冷眼瞧着卖得竟很不错。 这人往高处走,等来日郑氏布庄在州城站稳脚跟,说不得一大家子也要跟着往那边去。” 江茴就笑起来,“那感情好。” 郑家人都厚道,如今两边又多有合作,她也盼着对方好。 晚间娘儿仨又凑在一处睡,正好天冷了,倒也暖和。 江茴想起一件事,还夸了鱼阵。 “这孩子真是没白疼,你不知道,上个月有两个雇佣的本地妇人态度很不好,私下里总是夹枪带棒,还爱偷懒,又会糊弄人,苗苗竟没看出来。还是这丫头那日去玩,那两人轻视她是小孩子,不加避讳,这才识破,如今都撵了。” 偷懒还是小事,关键是态度不好。 分明培训过的,竟不往心里去,若不是及时发现,长此以往,还不知要得罪多少客人! 鱼阵闻言一骨碌爬起来,正色道:“姐姐说过的,不好好干活的都是偷咱们家的钱!” 这个没法儿忍! 师雁行和江茴就都笑起来。 这小财迷! 狠狠夸奖了鱼阵一波,师雁行又问郭苗的处理方式。 江茴道:“她是个实心眼儿,总觉得以诚待人,别人便回赠以诚,哪里晓得人心险恶,多有那起子白眼狼养不熟,欺负她和善……” 事发后郭苗又羞又气,羞的是辜负了掌柜的信任,气的是那两个妇人没有良心,自己真心实意待她们,她们反将自己当做冤大头。 郭苗主动领罚,扣了一个月的月钱和奖金,自此之后倒也算吃一堑长一智,再也不肯轻信旁人了。 师雁行点点头,“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这也是难免的,关键是她要吃住教训,也就不算坏事。” 自从进了师家好味后,郭苗一直勤勤恳恳,对待下头的小姑娘们也尽心尽力,已经算难得。 江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本打算让人给你送衣裳的时候顺便捎信儿过去的。” 师雁行笑道:“不算什么大事,你看着办就成。” 以后摊子更大,只怕大事小情更多,若事无巨细都由她做主,那还不累死? 人得学会适当放权。 见鱼阵睡熟,江茴才小声说了另一件事。 “对了,郑家那边……” “啥?结亲?!”师雁行都怀疑自己听错了,可细细一想,却也在情理之中。 这年月多得是盲婚哑嫁,若有青梅竹马的定亲已算意外之喜。 三个孩子自小相识,又一起上学,朝夕相伴,如今师家好味的买卖越发红火,两边也算门当户对,郑如意夫妇动这个念头是很顺理成章的事。 江茴叹了口气,“他们倒没有坏心,且偶尔有寿来这边玩耍,我瞧着那小子也确实爱缠着鱼阵玩,可……” “可到底还太小了,若就此草草定了终身,你觉得对不住鱼阵,是不是?” 师雁行很明白她的心思。 便如江茴本人,若当年早早顺从父母嫁了出去,这辈子就毁了,哪里来的那般刻骨铭心的爱情? “大官人和郑平安知道吗?他们什么意思?” 师雁行问道。 江茴道:“大官人应该还不知情,但小官人心思细腻,倒像是瞧出什么来似的,前段时间只玩笑似的逼着有寿念书,不叫他往这边来。” 到底是郑平安。 师雁行又敬又叹。 大哥起了这个意思,偏没过明路,当弟弟的自然不好明着劝说。 可他太了解师雁行,知道她不会喜欢这一套,便拘束侄儿…… 师雁行沉吟片刻道:“你们先不用管,只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几个孩子以前怎么样,以后也怎么样。回头我找个时间约郑如意夫妇出来,正式说说这事儿。” 青梅竹马朝夕相处,产生感情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但问题的关键在于孩子太小了! 这个年纪的小崽儿知道个屁的感情。 就算有感情,谁又能说得清是亲情还是友情? 等来日孩子们都大了,懂事了,成年了,到那个时候若果然两情相悦,只要人品过得去,师雁行自然不会反对。 但现在还不行。 退一万步说,就算孩子早熟,再过几年产生了懵懂的情愫,师雁行也不赞成这么早定下来。 娃娃亲什么的,善终的概率低得吓人。 甚至对柴擒虎的感情,师雁行尚且持观望态度,更何况两个屁孩儿? 简直是无稽之谈。 少年人的感情确实纯粹,很宝贵,但并不值得赌上一生。 他们的世界太过单纯,也太过单一,根本不没有经历过世事繁华的冲击。 多少年轻的伴侣曾海誓山盟,承诺生死相随,可真的走出去见了世面之后,又有几人能坚守本心? 人都是会变的。 幼年时的契约便如镜花水月,不值得信任。:,,. 章节目录 第137章 【捉虫】书信 腊月初,师雁行亲自回五公县给苏北海等人送年礼,又顺道去了郑家,说起要与与郑家兄弟和两个妯娌请客。 数月来**都在沥州掌控大局,慢慢推动新增设的成衣买卖,自然脱不开身,五公县里的活儿基本交给了长子郑如意,他就是郑氏布庄实际上在五公县内的代言人。 而在这期间,郑平安也帮师家好味解决了一些大小麻烦,于公于私,师雁行宴请他们都是情理之中的事。 另外郑母年事渐高,平时已经不大管家,只放权给两个儿媳妇儿,乐得自己含饴弄孙。 日常两位婶婶没少与江茴往来说笑,柳芬更时常去家里与她玩,便是在郑家读书上学的鱼阵也十分照料,一应饮食起居和自家孩子没什么分别,所以一并宴请了。 宴会就摆在师家好味本店楼上的包厢内,师雁行亲自下厨做了几个硬菜,打头的便是这一二年风头居高不下的佛跳墙,十分郑重。 “叔叔婶婶可别嫌弃我肥水不流外人田,或是小气什么的,非我自夸,实在是放眼望去在这五公县之中,比我这儿更可口美味的馆子实在不多。” 师雁行笑道。 郑平安就指着她笑,“听听这利嘴,我们什么都没说呢,她倒先就叫起屈来。偏你多心,都不是外人,自然是自家门店吃得舒坦,何苦便宜了旁人!若咱们日常穿衣买布,难不成不用自家的,偏外头买去?没这样的道理。” 郑如意也出声附和。 他跟师雁行的交情没有这么深,而且因为性格的关系,也做不到如弟弟那般活泼亲近,只也是个厚道人,品性方正。 柳芬坐在师雁行身边,拉着她说个不停。 “如今你不大在县里,我可寂寞得很呐!” 寂寞得好几回她都跟郑平安琢磨,是不是也生两个娃娃出来玩? 师雁行真心实意道:“我何尝不想你们?奈何生意初初起步,实在离不得人。” 郑平安将那佛跳墙里的鲍鱼夹出来放到柳芬碗里,又把她罐子里的瑶柱夹过来给自己,如此折腾一番之后,小两口才快快乐乐进食。 师雁行看着这俩人,也替他们欢喜,不自觉笑起来。 人生苦短,能遇到心性相投的伴侣实在不易。 郑如意之妻何园也看到对面的举动,难免艳羡,忍不住看向自家相公。 觉察到她的视线,郑如意微怔,下意识抬手替她夹了块糖醋排骨,“趁热吃。” 何园张了张口,到底什么都没说,只低头将那排骨吃了。 排骨酸酸甜甜,肉质细嫩多汁,确实可口。 但不是她想要的。 她不比柳芬有福气,能与小叔自小相识,她成婚前只借着上香、踏青的由头与相公匆匆见过几回,然后便嫁了。 婚后她一直孝顺公婆、敬重小叔,与相公也相敬如宾,端的是宗妇典范。 郑家都是厚道人,郑如意也没有纳妾,每每回娘家时,父母和亲朋都说何园好福气。 曾经何园也很满足。 公婆爱护,丈夫专一,儿女双全,衣食无忧,她这辈子似乎已经圆满了。 可后来小叔成婚,亲眼看了柳芬与他的相处模式后,何园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婚姻中究竟缺了什么: 松弛感。 说实话,何园经常很羡慕柳芬,也有些眼馋那对小夫妻轻松随意的日子。 就好比现在,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郑平安一定记得柳芬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而柳芬也会不加遮掩地表达喜好。 他们多快活呀。 反观自己,成婚多年,她清楚地记得郑如意的喜好,可对方却不知道她不爱吃排骨。 可这是他的错吗? 何园不怨他,因为造成如今局面的“真凶”,也有自己。 她实在太想扮好长媳宗妇这个角色,太想证明自己了。 我是宗妇,我是长媳,我是大嫂,所以我要沉稳,要克制,要少生事端,不埋怨不抱怨…… 她不敢轻易暴露喜好,生怕惹人不快,哪怕明知郑家人宽和。 久而久之,连何园自己都有点记不清自己到底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了。 直到这几年地位稳固,何园才试着放松自己,也爱说笑了,可习惯是可怕的东西,竟有点不自在…… 思及此处,何园忍不住又偷偷看了郑平安和柳芬一眼。 真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师雁行说起年后全家要搬去沥州城的事。 柳芬为人天真娇憨,不知道兄嫂起了别的念头,只是有些遗憾。 “这么说,你以后就不大回来了吗?” 难得有个投缘的朋友。 师雁行也不想骗她,“生意繁忙,恐怕脱不开身,虽不至于不回来,只是不如以往频繁罢了,跟现在也差不多。” 这还只是州城,毕竟隔得近,再过几年必然要往外走,府城、京师……那就不是当日往返能做到的了。 柳芬就有些失落,又想起鱼阵,道:“唉,我这么大的人了,冷不丁听着你们要搬走,心里还怪难受的,那几个孩子整日一起读书玩耍,若给有福有寿听见,少不得要哭鼻子。” 郑平安看了师雁行一眼,若有所思,又笑嘻嘻去劝慰妻子。 “这有什么呢?飒飒是做大事的人,怎能拘泥小节,一辈子窝在一个地方,你也是傻了,若是想了,统共离着州城也不过三两个时辰的路程,打起马车去玩就是了,难不成家里人还拦着?” 柳芬一听,愣了下,想着倒也是,便又破涕为笑。 对面的郑如意夫妇听后,飞快地对视一眼,觉得是不是对方知道了娃娃亲的事,在隐晦地表示拒绝? 可转念一想,或许是赶巧了也说不定。 毕竟眼下师家好味的买卖已经扩张到州城,她们母子三人相依为命,总不能一家三口长期分离两地,这边娘俩跟着搬过去只是早晚的事。 郑如意又想着,之前江茴没有给答复,如今家里恐怕还是这位大姑娘做主,就琢磨着要不要让妻子找机会正式跟她谈一谈,也表示自家的尊重。 郑平安何等伶俐人物,见师雁行的举动言辞便已闻弦知意,又见自家大哥还在那里奢望,便暗自摇头叹息。 若在寻常人家,结娃娃亲倒不是坏事,毕竟两边门当户对又知根知底,都是厚道人家,孩子们彼此托付也信得过。 外面多的是这样做的,结局大多还算不错。 奈何这师家大姑娘不是一般人呢! 师雁行貌似不经意地瞧了郑如意夫妇的神色,又神态自若道:“孩子们心性纯洁,又朝夕相处,难免当了亲生兄妹一般,若骤然分离,必然难过。可我们也实在不忍心把鱼阵单独留在这里,况且如今孩子渐渐大了,也该带到大城去见见世面,增长见闻,日后也好独当一面。” 说着便拉着何园的手笑道:“等我们在那边安定下来,换了新宅子,还要请你们过去玩呢,可千万别嫌弃才好。” 何园心情复杂道:“哪里的话……” 又从桌子下轻轻碰了碰自家相公。 郑如意只是为人保守憨厚了些,却也不是傻的,此时听师雁行说到这份上,已经隐隐明白了她的意思。 亲生兄妹……人家这是委婉地表达不愿意呢! 回去的路上,兄弟两个骑马,妯娌两个坐车,各怀心事。 柳芬一派娇憨,只是想着日后离着好朋友和小伙伴越发远了,连鱼阵这个小可爱都不得日日相见,难免悲伤,一时想东一时想西,渐渐红了眼眶。 而何园却已得到了自家丈夫的答复,知道师家确实没有结亲的意思,不免有些意外,也有些失落。 “怎么会不愿意呢?”她喃喃道。 “离着这么远,怎会愿意?”柳芬正到伤心处,闻言下意识接了一句。 何园一怔,一扭头就见这个弟妹正吧嗒吧嗒掉眼泪,分明是牛头不对马嘴,不禁啼笑皆非,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这么大的人了,还小孩子似的……” 又取出帕子与她拭泪。 那边郑如意摇摇摆摆走了半晌,又看向弟弟,“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所以这些日子便有意拘着有寿不往那边去” 这话郑平安倒不好接了,只是顾左右而言他,试图蒙混过关。 前几日下了好大一场雪,如今路面仍积着许多未化的雪堆,马蹄踩在上面咯吱作响,留下一个又一个缺口圆形的印记。 郑如意就叹了口气,张口吐出一大团白汽,“可惜了,倒是我们太心急。” 他并没有别的心思。 只是两想着两个孩子从小一块长大,一块上学,又性情相合,彼此青梅竹马知根知底,家风又正。有那样的母亲和姐姐带着,鱼阵长大了必然也是个能干的,俨然是个当家主母的好胚子,便如自家娘子一般,故而想着先定下来,怎料竟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强扭的瓜不甜,这种事情不便反复提及,如今师雁行隐晦地表达了意愿,以后郑家人便不好再提。 郑平安笑道:“依我说,大哥也不必太过失落,飒飒虽未同意结娃娃亲,却也没有直接回绝,显然对咱们家印象不错。况且孩子们现在尚且年幼,说这些也确实为时尚早,鱼阵那样惹人疼,她们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往后大家依旧照常往来,若等着孩子们大了,果然有了情分,难不成她们还能棒打鸳鸯吗?不过顺其自然罢了。” 郑如意一听,诶,还真就是这么个理儿,自己只是一时被打击到,竟钻了牛角尖。 他抬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也跟着笑起来。 “你说的是,我竟糊涂了。” 郑平安笑道:“非也非也,这个不是糊涂,不过关心则乱罢了。” 大家子定娃娃亲的事儿不少见。就好比他和柳芬,也是十岁左右,两家长辈觉得不错就定了下来,等到了十五六岁才开始正式走六礼。 知根知底打小的情分确实比忙婚哑嫁强的多,孩子们也不容易受委屈。 可人各有志,这种事讲求你情我愿,若强迫就不美了。 郑如意想了一回,又盯着郑平安的脸看了半晌,忽然抖动缰绳使两匹马靠近了些,拍了拍正平安的肩膀,道:“委屈你了。” 顿了顿,又自嘲一笑,“我也不过占了个早生几年的名罢了!” 论及为人处世和察言观色的本事,他确实不如这个弟弟多了。 而这些年郑平安各种不动声色的退让,他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不好开口明说罢了。 正如刚才他的自嘲,如果当初是郑平安先出生,想必一定会是比自己更出色的家主。 郑平安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忙道: “哥,咱们骨肉至亲血浓于水,何必说这样见外的话?况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的性子,最受不住拘束和琐事烦扰,如今你累死累活养我,我在外面逍遥快活,岂不是好?” 说什么逍遥快活,可实际上郑平安还担负着“地头蛇”的重任,论及劳心劳力,也未必就比郑如意轻快。 只是他说的诙谐,又有点贱兮兮的,郑如意忍不住笑出声,不便再言,领了他的好意。 正如他所言,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如果真要一五一十论起来,那就见外了。 师雁行回家时,就有秋分送上书信。 “今儿一大早县里送来的。” 县里? 根本不用想,师雁行脑海中立刻就蹦出一个名字来: 柴擒虎! 会主动给她写信的不过师门中人,裴远山话不多,近来也没有大事,想必不会动笔。 而宋云鹭和田顷的书信不久前刚到,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 柴擒虎离开时还不知道师雁行要往州城搬,所以这期间的信件还如往常一般,先送到县里去。 一大包,都用灰色羊皮包着,封口处用他的私人印章拓着蜡封,里头还有几层油纸,展开来才是一小摞信。 这么一层裹起来,哪怕遇到雨雪也不怕湿。 熟悉的铁画银钩,师雁行不禁浅浅笑起来。 天冷,秋分又在地上点了个火盆,从荷包里掏了两块陈皮丢进去,再围上铁丝罩子,这样就不怕踢翻火盆烫着了。 温暖干燥的空气中渐渐弥漫开柑橘清香,将那点细微的煤炭味儿压了下去。 秋分在火盆上额外架起沉重的铁架子,又命人提了一把大铜壶来坐着。 为防溢水,只装了半壶,火舌轻轻舔着壶底,不多时,就有白雾般的水汽从壶嘴儿冒出来。 冬日室内取暖难免干燥,天长日久口鼻不适,放个热水壶既方便用水,又能湿润空气,非常方便。 秋分隔水热了一杯鲜牛乳,小心放到师雁行面前的矮榻上,这才轻手轻脚退出去。 离开之前,她习惯性抬头瞧了眼,就见那位小掌柜眉眼含笑,斜靠在大枕头上的身体放松,俨然是平时没有的生动模样。 写信之人一定很得掌柜的欢心吧?秋分默默地想。 一共七封信,师雁行看了一回,最远的是去岁十月,最近的是乡试放榜后的九月。中间忙着赶路,一时半刻也找不到稳妥人帮忙寄信,索性都攒到一处发过来。 可惜两边隔得太远,又是冬日行路艰难,九月份发出的信一直到了腊月才接到。 师雁行抿着嘴儿,一一拆开来看,心情愉快。 看完之后嘛,嗯……大部分都是废话。 前头几封写满了路上的各种见闻,更像是絮絮叨叨的流水日记,什么今天吃了烤鸡,有点柴塞牙; 今天又吃了酱肉,略有些腥,不如小师妹做的好吃; 后日不幸遇见黑店,那老板一顿素菜没半点荤腥就敢要他二分银子云云。 柴擒虎瞧着人有点儿莽,可遣词造句却极精准细致,三言两语就栩栩如生。 只这么看着信,师雁行眼前就好像放电影似的过了他一路见闻,不觉失笑。 委屈巴巴的。 后面柴老爷又有几日错过了宿头,众人在外面露宿,抬头偶见星空甚美,一时感慨万千,顺便赋诗一首。 “不知小师妹可曾仰头观望?” 师雁行缓缓眨了下眼,顺势抬头往窗子一瞧。 嗨,天色尚早,还看不见星星呢。 最后一封是放榜之后写的,多是柴擒虎中举后的安排,因要赶明年的春围,直接就往京师去了,想必这个时候已经三兄弟汇合,又叫她不必担心,问她和师父师娘的好。 除了这张信纸之外,信封里还有一张大红洒金的笺子格外引人注目,打开一瞧,竟然是中举放榜当日衙门给出的报喜帖子。 师雁行怔了下才慢慢打开。 “恭祝柴擒虎高中第五名经魁……”下头跟着籍贯和生辰,并有官府的大印,还有一些套路吉祥话什么的。 师雁行之前从未见过这个,正经很新鲜,翻来覆去仔仔细细看过几回,忽然也跟着笑起来。 “啧,如今是正经的举人老爷啦!” 这么说着,仿佛就能看见柴擒虎得意洋洋叉腰仰头笑的样儿。 不,不对。 他很张扬,可每每这种时候,却又很爱面子,想必一定是佯装镇定,偏要凑到人家跟前听好话。听完了,却又装作不上心的样子,大咧咧说些“算不得什么”的混账话。 可其实呢?心里只怕要美翻啦!嘴角都恨不得咧到后脑勺去。 哼! 这口是心非的小狗儿! 脑补完毕,师雁行也被自己的幼稚逗乐了,又抓过那张报喜帖子来看。 轻飘飘的,说名贵也不名贵,不过一张红纸罢了。 说不名贵,却极名贵,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一张。 哪怕远隔千里之遥,他也迫切地要将这份欢喜与她分享。 “我要去做官啦。” 当初城外送别时,他是这么说的。 师雁行就觉得,好像心里原本空荡荡的角落在被某种奇异的东西慢慢充实,又从里面萌生出崭新的体验,如春日嫩芽,秋日硕果,令人满怀期待。 哎,也不知怎的,脸好像有点热。 大约是炭火烧得太旺了些吧。 师雁行顺手用那帖子扇了扇风,抬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 冷风瞬间挤了进来,裹挟着不知谁家的清幽梅香,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听见开窗的动静,秋分抓着才绣了一半的荷包过来看究竟,见状忙道:“掌柜的,下雪不冷化雪冷,外面正化雪呢,屋里又暖和,可不敢吹冷风呢,当心着凉。” 师雁行讪讪道:“你将火盆拿远些,今儿是不是炭放多了?” 秋分忙放下荷包,叫了人来挪火盆,一边挪动还一边疑惑道:“没呀,日日都是这么些……” 今儿比昨儿还冷呢! 师雁行莫名有点心虚,立刻穿鞋下榻,抱着那些书信流水账往里间去。 靠墙有个单独的箱子,她从随身荷包掏出钥匙打开,里边还有一只孤零零的石头小狗。 看见小狗,师雁行又习惯性笑了下,将这些书信全都放在一起,小心锁好,钥匙照例贴身放着。 又过了一个时辰,天正式黑了,秋分进来掌灯,又问师雁行晚饭吃什么。 冬日天黑得早,别看外头已经伸手不见五指,可也不过才酉时过半,也就是晚上六点的样子。 师雁行想了一回,突然来了兴致。 “你叫人去和面,等会儿我自己做个油泼面吃,再配点胡辣汤。” 吃面吧,面就挺好! 油泼面的配料很简单,做出来的模样也平平无奇,不懂行的人看了甚至会觉得有些寒酸。 但是好吃呀! 碗底铺上热焯好的豆芽子,上面盖面条,撒一些胡椒面和辣椒面、芝麻调和的面儿,芝麻最好提前用石臼碾破一点,不然不放香。 热油对准了面堆儿一泼,“嗤啦~”尖刻又浑厚的香气伴着白雾腾空而起,浓郁的芝麻香瞬间弥漫开来。 再摆几根烫熟的洞子货青菜叶子,舀一勺肉沫碎,浇点醋,用力拌匀了吃,每根面条上够裹满了油亮亮的粉末和肉碎,香得很。 光吃面有点干,师雁行偏不喝面汤,配着胡辣汤嘶溜溜一碗,痛快! 胡椒的刺激与辣椒和蒜都不同,缓慢有坚定,肠胃暖意融融却不刺激,慢慢游走在四肢百骸间,毛孔内沁出薄汗,无比惬意。 还剩一些,师雁行叫秋分也吃,秋分直咂舌,不敢吃。 “那样多胡椒,怪贵的……” 胡椒是外来的香料,昂贵无比,等闲人家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什么味儿,自家掌柜的却随便拿来做面做汤。 就这么顿晚饭,说出去是一碗面一碗汤,可算下来的本钱都够出去割多少斤牛肉啦! 打死秋分也不敢吃。 师雁行啧了声,“难不成还倒了?” 饭菜不便过夜,浪费了可惜,胡辣汤到底按头让秋分吃了。 至于油泼面么,这姑娘死活不肯效仿,只说自己是来给人干活的,却吃得这般奢靡,回头该遭天谴了。 晚点洗漱完毕,正欲铺床睡觉时,忽想起信上的话,师雁行便又批了大氅来到窗边推开一瞧。 果然繁星满天,灿烂辉煌。:,,. 章节目录 第138章 干股 年关将至,甭管平时慷慨的还是吝啬的,此时都舍得花钱置办点年货。 给家里的男人们打两角浊酒,女人们买些首饰,长辈们扯几尺布,娃娃们称二两糕饼点心,谁也不落空。 房梁上吊了油腻腻好肥肉,水井里藏了沉甸甸雪儿梨,衣箱里叠了板正正簇新衣裳,柴火堆儿垒得高高的,供桌上摆得满满的,那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炊烟,恨不得昼夜不息。锅底火苗红红的,跃动着,将人们的面庞映得红彤彤。 小孩子嘴馋呐,趁大人们不注意聚到肉底下,仰着头,嘬着手指流口水。 “娘,啥时候才能吃呀?” 对他们来说,肉就是无上美味,吸引力甚至远在糖果糕饼之上。 正忙着做年夜饭的母亲被缠磨得不行,又怕孩子烫着,少不得扬声冲屋外喊: “他爹,他爹?!快把这讨债的抱走……” 正劈柴的男人闻言慢吞吞进来,将孩子提起来往腋下一夹,闷葫芦似的往外走。 小孩儿冬瓜似的挂着,象征性蹬了几下腿儿,忍不住小声央求道:“爹,吃肉!” 当爹的瞅了他一眼,又往灶间瞟了下,一咬牙,悄默声带过去,将那油纸包里的烧肉割下来一角,飞快地塞到娃娃嘴里。 “快吃。” 小孩儿高兴坏了,只手指头那么丁点儿大的肉,却偏在嘴巴里嚼半天,反复回味,吮□□华,愣是不舍得咽下去,吃得满嘴油光。 真好吃呀。 要是天天过年就好了。 “要是天天过年就好啦!我就能天天见着姐姐了。” 鱼阵毛遂自荐去贴窗花,贴完了美得很,拉着江茴一起左看右看。 哎,我贴得真好! 县城里的亲朋好友都提前走动好了,听说沥州正月里热闹非凡,还有衙门专门组织的烟火大会,今年她们娘儿仨都在州城过年。 “正月十八搬家,搬过来就能天天见着了。来,坐下,娘给你梳梳头。” 江茴摸着她脑袋上的小揪揪笑道。 孩子大了,头发也长了,如今已经能像模像样盘个双丫髻之类的包包头了。 鱼阵一屁股坐下,一边翻看着手中画片,一边晃着腿儿问道:“娘,姐姐怎么还不回来?” 对寻常百姓而言,春节意味着整年忙碌过后的休整,但大商户们却越加忙碌。 生意自不必说,更多更要紧的却还是各处人情走动,就这一整个腊月,师雁行就没清闲过! 如今都腊月二十七了,她还是早出晚归的。 可即便如此,每日早晚也能跟母亲和妹妹说说话了。 原本租赁的小院骤然多了许多生气,好像,好像也变得像个家了。 江茴看了眼天,见那西边天际轰轰烈烈烧着红的紫的云霞,“快了。” 屋里已有些暗了,秋分悄然掌灯,又罩了明瓦纸的灯笼罩子,这才擎着挪到桌上。 明瓦纸是年初开始京城那边兴起来的新纸张,别的纸一刀也才百十个钱,它一张便要近百文了,糊一只灯罩便要大半两银子。 可确实出色。 纸张澄澈如玉,薄而韧,亮而透,微微挺括,防水又防火,还特别透光散光。 写字作画效果很差,但用这种纸做的灯笼罩子分外明亮,光线散开得也匀称,不怎么有影子,故而乍一面世就被人争抢。 如今风气也蔓延到沥州,达官显贵们纷纷效仿,尤其是各路富商,恨不得将家中上下灯具全都换成明瓦纸的,皆以此为荣。 江茴将鱼阵的头发分开两边,拢一拢,扭成发辫,在两个打成包包,秋分便眼疾手快递上发带。 江茴读过书,也见过世面,审美颇好,这发带便是之前自家人做丝绸衣裳时剩下的边角料,都没扔,仔细裁剪成长长的细条,锁了边翻过来,在底部略绣一点祥云坠角,缝两颗师雁行给的柴擒虎送的小颗“巴洛克”珍珠。 扎头后大约坠到后颈处,行走间灵动飘逸,焕彩非常,轻巧又体面。 秋分等人见了便都赞不绝口。 “再没见过太太这样巧妙的心思,二姑娘真俊。” 鱼阵也有点臭美,忙不迭凑到镜子前转着看,“嘻嘻,我真好看!” 众人便都笑起来。 江茴失笑,“不害臊。” 鱼阵不服气,“姐姐说啦,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对自家人要诚实,不可以好说不好,也不可以不好说好……” 她年纪小,口齿又清脆,叽叽呱呱说了这一大通“好”“不好”的,众人便有些头晕目眩。 江茴捏着眉心咋舌,“听听这刁舌头。” “什么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正说着,师雁行浸着笑意的声音便从窗外传来。 江茴等人回头看时,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她自外面踏雪归来。 “姐姐!”鱼阵见了,双眼放光,张开双臂冲过去,发带上的珍珠在后面拖出长长一条,十分美丽。 “哎呦!” 师雁行来不及脱大氅便弯腰将她抱起,又见那发带在灯火照耀下流光溢彩,俊秀非凡,也赞了一回。 “这个配现在这身衣裳有些不对,”她笑着摸摸小姑娘的包子头,“去将前儿才做的那身浅胭脂色绣水云图的缎面一斗珠羊羔皮袄子换上瞧瞧。” 鱼阵哎了声,兴冲冲去了,一时果然换了新衣裳回来。 小姑娘白嫩嫩圆鼓鼓的脸蛋被胭脂色映衬得红扑扑,两丸黑水银似的眼珠闪闪发亮,脑后几颗珍珠坠角晃呀晃,漂亮极啦。 师雁行也洗了手脸,换了家常衣裳过来,细瞧一回,搂着她亲了口,“哎呀,是个气派的大姑娘啦!” 众人说笑一回,秋分便带人摆饭,当中一盘蒜醋汁儿凉拌的鸡丝,上面还撒了芝麻,浇一点红艳艳辣椒油,看着就开胃。 另有一个酱肉卷薄饼,酸辣土豆丝并几样小酱菜,简单质朴最勾人。 再有一盆浓稠稠香喷喷金黄小米粥,里头加了点山药碎和红枣丁,最是补中益气滋养肠胃。 师雁行先将那粥吃了半碗,觉得浑身暖洋洋地起来,舒服了,这才去夹菜。 江茴替她卷了一个酱肉饼,见她眼底微微泛青,不免心疼道:“这都快过年了,你也不曾睡得好觉,明儿还出去?” 师雁行狠狠咬一口酱肉卷饼,盐津津肥腻腻,直接把人香个跟头,美得很。 “不出去了,”师雁行惬意地吐了口气,向后斜靠在软枕上,慢悠悠将口中食物咽下,“倒是正月十五要去吃席。” 这口气吐完,好似最近的压力都跟着释放出去,人都扁了,轻飘飘的。 “吃什么席呀?” 一听见吃,正埋头吃得满口流油的鱼阵忙问。 师雁行笑道:“吃衙门里的席,你们也去。” 娘儿俩都愣了,“啥席?” 两人都是一般的茫然,本就五六分相似的脸看上去更像了,活像一个模子套出来的大小号。 师雁行看了几眼,痛痛快快笑了一场。 “历年正月十五、八月十五,知州都要带头举办灯会,届时先放烟火,后赏灯,是个与民同乐的意思……” 当日以知州为首的一干大小官员都要露面,在城中某地开席,而除了在任官员外,他们还会邀请本地知名富商、乡绅、文人等代表性人物入列,以示团结、看重之情。 可以说每年这两场宴会就是白身能够得上的最高级别的官方宴会了,不仅是身份地位和实力的象征,更要紧的是能与诸位大人们共处一室,还有近前说话的机会……故而私底下竞争很激烈,但凡想出头的,那是真的挤破头也要去。 因是与民同乐,自然没有让与会人员阖家分离的道理,所以大家都可以带家属,三人为上限。 这边师雁行还填不满名额呢! 鱼阵还小,听不出背后蕴藏的玄机,倒是江茴一点就透,瞠目结舌道:“你不是今年才来吗?就能去了?” 师雁行挑挑眉,难得谦虚一回,“低调,低调。” 她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筹划了。 送钱送物自不必说,这些别人也能送,最要紧的是她这几日应周雅之邀入府拜见了通判周斌之妻黄夫人,暗示她不久后自己会开一家独立的师家好味分店,希望黄夫人入个干股。 美食城的师家好味档口现在已经成了公认的高端消费兼宴席策划处,师雁行想在这个基础上再笼络下中等消费群体,计划开一个像五公县分店那样的自助餐厅。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玩儿命练习,买来的女孩子们大多能独当一面了,到时候一个人掌握五六个菜,后厨三四个小姑娘就玩儿得转。 外面跑堂的照例从本地雇佣,有前头的经验在,又有美食城的基础在,站稳脚跟不是问题。 一开始黄夫人不要。 “你是裴先生的高足,说来我家老爷也曾与他同朝为官,神交已久,便是自家人了,彼此照应是应当的,快别这么见外。” 师雁行却正色道:“夫人和大人的维护之情民女岂有不知的?若没有两位提携,便没有美食城今日,可谓再生父母。可夫人呐,一码归一码,您二位维护是情分,我感谢也是本分,却怎好坦然受之?说不得要回报一二……” 这是实话。 现在包括杜泉和周斌在内的一干州城官员之所以对师雁行这么客气,几乎完全依赖于她师门众人争气。 除五公县县令苏北海早有准备之外,众人也不好太过明晃晃与裴远山往来,那就太过刻意,太上不得台面了,所以才会“曲线救国”,明里暗里照顾师雁行。 反正对他们而言不过抬抬手,又不会损失什么实质利益,提前表示便可一口气交好四位现任、将任官员,何乐而不为? 这对师雁行而言绝对是意外之喜,几乎让她少奋斗四五年。 但怎么说呢,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这种“狐假虎威”总叫人心里不踏实。 况且自家师门吧……多少有点不靠谱。 据说裴远山这都不是头回遭贬了,奈何老baby风采依旧,知道错了,下次还敢,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又要迎来井喷式的创作高峰期…… 等到了那个时候,这些人待自己还会这样客气吗? 师雁行不敢赌,也不想赌。 说句不好听的,没准儿有朝一日还要靠自己去捞师父师兄呢! 利益! 唯有利益! 唯有共同的利益才能真正笼络这些官员。 师雁行知道现在师家好味盈利不多,至少在这些官员看来不怎么多,但她还年轻不是吗?便是拱手让出一成利润也有几百两了。 若日后多开几家分店呢? 黄夫人没有潘夫人那般的家世,她娘家只是小门小户小官员,如今尚且要依仗丈夫扶持,粗粗一算师家好味年利润,怎能不动心?:,,. 章节目录 第139章 宴 会 正月十五沥州灯会当日,师雁行母女三人穿戴一新,打扮得板板正正精精神神,坐着马车一路往城中而去。 整个美食城就她接到了宴请帖子,当日衙役来送时,众掌柜的都轰动了,数十只大手死命伸过来摸,试图沾沾喜气。 王江眼睁睁瞅着,说心里一点儿不泛酸那是假的。 可事到如今,这就是知州大人的意思,他不得不认输。 想开点儿吧,以后这种事儿且多着呢! 况且若师雁行得势,他们五公县上下也跟着沾光,更别说美食城了,故而倒也真心上前道了几句恭喜。 于是师雁行就跟“全村唯一的大学生”一样,带着五公县众人的殷切希望,去了。 今年的宴会在城中心的梨园举行,上下三层,中间通达,四面挂起彩灯。 窗子也够大,非常方便以杜泉和周斌为首的一众官员亮相,供百姓们“瞻仰”。 以杜、周一人为首,包括各地县令在内的主要官员都在视线最好最宽敞的包厢里,等会儿也方便看戏。 余者根据官阶高低呈雁翅阵向两侧排开,顺序不能乱。 今儿的席面中,师家好味负责了餐后甜品,还挺荣幸的。 因每张帖子能带三个人,基本就是父母、老婆,除了师雁行这朵奇葩。 她带了亲娘和妹妹,愣是三缺一,非常的阴盛阳无。 早有衙役在门口候着,先查看帖子,然后专人领到座前。 大圆桌上都根据数日前个人报上来的名单放着名签,对号入座。 这桌都是女眷,偶尔有父母不在当地,或是不便出门的,也有女眷带着孩子来。 江茴带着鱼阵坐下时,就见一位体态丰腴的妇人正茫然站在桌边,两手各牵着一个幼童,圆鼓鼓的面颊微红,眼神游移不定。 江茴立刻明白了她的处境,先安抚鱼阵坐好,又不动声色走过去,低声问:“可是找不到位子了?” 那妇人闻言身体一僵,面上更红,鼻尖都沁出薄汗。 她有些羞耻地点了点头,小声道:“我,我不识字……” 刚才忽然来了好多人,带路的小厮只顾得上将她送到这边。 往年都是公婆带着,可去岁两位老人先后故去,今年只得娘儿仨自己来。 江茴问了名字,眼睛飞快地在那几个空座上扫了一圈,很快朝斜对过那几个空位上努了努嘴儿。 那妇人感激不已,飞快地道了声谢,忙带着两个孩子过去坐了。 一张桌十个人,她们两家就占了五个,隔得并不远。 另一边,师雁行也顺利落座。 作为被邀请来的本地商户代表之一,师雁行有幸与众官员在同一层楼:一楼,只是这半边没有包厢,往常竖着屏风,今儿都撤了,显出一派团圆的气象。 师雁行的出现瞬间引起一片小规模的哗然,然后这哗然便如潮水般一层层向外推去。 一个女人。 一个半大姑娘。 竟也可以作为代表了么? 师雁行就是在这种眼光注视下长大了,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大大方方过去坐下,又微笑着与同桌众人问好。 她这般坦然,倒叫旁人有些不自在起来。 好像自己方才那么大的反应,有点儿没见过世面似的,便迅速用热情掩盖。 同桌众人熟练地做了自我介绍,又说起各家买卖,俨然有谈合作的意思。 商人嘛,哪怕出门蹲坑,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的机会。 师雁行很惊喜地得知右手边第三位竟然是开银楼的,当即表示了合作的意思。 那为徐掌柜就有点懵。 一个卖吃食的,一个开银楼的,八竿子打不着的买卖,咋合作? 包银饺子吗? 师雁行将自己的计划娓娓道来。 “实不相瞒,清明节之前我打算办个抽奖活动,只要来店里消费的都有机会参加,参加了就有机会中奖……” 奖品就是金银锞子! 清明节打造成小龙舟造型,端午节是小粽子,中秋节是小月饼等等。每个锞子顶了天也不过一两重,若是空心或打孔,几分银子就得,加上工费也越不过一两去。 自活动之日起,每消费一两就可以抽奖一次,上不封顶。 这个金额在州城很容易就能满足,反正不额外花钱,若果然能抽中一枚银锞子,岂不相当于半价? 若抽中了金锞子,一两金十两银,几个月的月钱可就有啦! 人类天生对白捡的便宜没有抵抗力,师雁行不信他们不动心。 都是商场老油子,徐掌柜一听,眼珠子都亮了。 “这主意正经不错呀。” 看似本钱大了些,可有金锞子在前头吊着,就好比驴子头顶挂着的胡萝卜,不怕食客们不疯。 万一,万一就是我中了呢? 徐掌柜砸吧下嘴儿,抄着手瞅师雁行,“可饶是这么着,银钱也有限呐,这工费……” 听这位小师掌柜的意思必然是要自己画样子,重新打版的,那可是另外的价钱。 师雁行笑眯眯道:“我在县城还有两家铺子,今年还会再在州城开一家自助,这样合计共四家,同步举办。每边暂定设银锞子十枚,金锞子一枚,我自己也会弄几个玩玩,再加上工费,也就近百两了。” 即便是州城,一口气百两的买卖也不算太小啦。 徐掌柜眼睛一眯,心里飞快地盘算起来。 四家铺子啊,那还行。 只那实心锞子再精细也有限,工费上赚得多不到哪儿去呢…… 却见师雁行竟不知什么时候跟人换了座位,在他耳边发出恶魔低语。 “徐老板,你我眼光不妨放长远些,今年百两,明年呢?后年呢?况且逢年过节我也会定制一些生肖啊拳头产品的小挂坠儿,专门送给贵客,又是一笔……” 徐掌柜顺着她说的思维发散,禁不住跟着畅想起来。 “这么说吧,距离清明节也不过两个月了,但凡能在两个月内舍得在吃食上花一两以上的,大约都不怎么差钱儿,届时我给他们盖了师家好味和徐家银楼联合印章的卡片,让他们去您店里取奖品……” 试问正逢佳节,一群不差钱儿的人进了银楼会如何? 师雁行故意放缓语速,意味深长道:“人都帮您引过去了,能卖多少,可就是您自己的本事喽。” “成交!” 徐掌柜当即伸出手来,与她击掌为誓。 初步达成共识后,师雁行顿觉身心舒畅。 啊,虽然是假期,但多么充实的一天呐! 她这才有功夫环顾四周,并努力将这些人们的面孔记在心里。 进来的路上,师雁行大致将众来宾扫了一圈,除同行家眷外,女人是真的少,甚至不足十分之一。 这个时代对女人真的太苛刻了,也不知多少同胞被埋没了才华,又不知多少人被打压得不得喘息…… 后面杜泉和周斌先后发表讲话,然后下面戏台上好戏开场,后厨也开始流水般往外上菜。 观察完毕的师雁行就发现,想必安排座位的人也怕同行们打起来,所以每张桌上众人的职业都差很多。 像吃食配银楼的都是小菜一碟,还有什么布庄和贩牲口的…… 是的,师雁行看到了**! 两人还短暂地凑在一起开了个小会,又拉上半路摸过来的庄老板,**禁不住大吐苦水。 “天爷咧,我旁边坐着的是个牲口贩子,那羊膻味儿两荷包香料都压不下去!” 非但压不下去,甚至因为香料内容过多,混合之后就地诞生出一种更加诡异的复杂气息。 还不如纯羊膻味儿呢,至少大家可以自我欺骗去了关外放羊…… 不光**受不大了,同桌大部分老板们的脸都有点发绿。 师雁行和庄老板都鬼鬼祟祟探头看了眼,非常没有同情心地笑起来。 好家伙,一桌儿老头儿,可别给熏出什么好歹来。 说怕同行打起来,其实实际概率很小。 以前师雁行也爱看小说,经常看到一些非常幼稚的情节和设定,比如说某某主角之前忍辱负重,最后在某一次宴会或者某某大型盛事上公开打脸反派人物,自此一战成名,扶摇直上。 师雁行每次看到都会生理不适,脚指头扣出的三室一厅建筑群可以现场开盘发售。 这种手法太过幼稚,低级,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参考。 就好比这一次吧,杜泉和周斌打头阵的一年两度的全城盛会,他们亲自到场招待,要让所有人都瞻仰他们的荣光,夸他们爱民如子,执政有方,政绩斐然等等等等。 如此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下,突然有个脑干缺失的货色冒出来掀桌子,打脸对手,喊他不够格之类之类的,你猜杜泉和周斌会怎么想? 别人师雁行不敢保证,但如果有人真敢这么在她场子上闹事,被闹的那个结果如何暂且不论,主动闹事的那个绝对会死。 死的很难看! 所以整场宴会从头到尾都非常融洽,非常顺利,所有的人都拿出了毕生所有的演技,宛若大型认亲现场,不乏泪洒当场者,温暖得都要化了。 师雁行甚至能看出来有几人确实质疑自己的资格,甚至有点看她不顺眼,或者是嫉妒: 凭什么老子奋斗这么多年,好不容易巴望上,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外来户轻而易举就进来了,不服! 但即便脾气再火爆的彪形大汉,今天也这种场合也知道收敛脾气,做出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姿态来。 而且能奋斗到这份上的商户,更没有傻子,那都是骨头渣子里熬油的人精,比谁都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 多个朋友就等于少个敌人,况且大部分人都不是同行,没有直接的利益竞争关系,大家和和气气打成一片,一起发财,何乐而不为呢? 但是吧,这宴会它卷啊! 就是非常卷! 宴会中间有个敬酒的环节,凡受到邀请的宾客都可以去诸位大人们所在的包厢内敬酒,一群人就很激动,拿出不知道准备了几个月,甚至几年的马屁台词,面不改色地说着。 有好几个排在师雁行前面的商户头发都白了,皮肤上老年斑遍布,看年纪几乎可以去做杜泉或周斌的爷爷,竟然也能老泪纵横地喊他们父母官,还要当众跪下磕头。 估计只要杜泉和周斌点头,让他们喊爹都行。 丢人吗? 确实有点。 羞耻吗? 当事人不在乎! 试一试,有可能不行,但如果不去试,就一定不行。 所有成功的商人都是胆大包天的赌徒,拥有千锤百炼的一皮脸,哪怕为了一成的机会,他们都敢压上大半身家,更何况区区脸面? 不要了! 对本地父母官卑躬屈膝,不丢人! 外头那些想跪还没机会呢! 实在太卷了,连师雁行这种卷王都有点卷不动。 主要是这些老少爷们儿们仗着资历深,年纪大就硬往前插队,她一个年轻小姑娘也实在不好硬推,万一这些人回头往地上一躺怎么办? 而且杜泉和周斌皆是身经百战之辈,等闲马屁根本打动不了他们。 这些人城府都深着呢,面上笑呵呵,嘴上好好好,心里算个屁。 于是师雁行规规矩矩上前问好,说了些感谢的话,然后就非常有眼力见地退到一边去了。 然而,她这一招以退为进反而惹眼。 好似那皇上批奏折,前头几百份都是如出一辙的辞藻华丽文采斐然,各种引经据典,半天说不到正事儿上,突然冒出一个直奔主题,三言两语结束流程的,犹如满桌山珍好海味中冒出来一盘拍黄瓜,哪怕平时贱如草芥,此时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 师雁行敢打保票,这会儿杜泉和周斌心里肯定已经烦得不行,偏又碍于情面不好翻脸,以至于现在看她的眼神都柔和得吓人。 “你有心了。” 那些个商人们的脸色就复杂起来。 妈的,这样也行? 排在师雁行后面的那商户一咬牙,要不,我也试试? 然后……没有然后了。 杜泉和周斌当场皱眉,特别嫌弃的摆手让他下去了。 东施效颦,连点马屁都不会拍,真是干什么什么不行! 要你有何用? 她的老师是裴远山,你有老师吗? 那人:“……” 我冤呐! 后面几人也觉得他倒霉,过后就偷偷安慰,话里话外多少带点个人恩怨。 “你也是,不看看人家小姑娘花一般容貌,脆生生嗓子,随便说点儿都比唱得好听。再看看你,络腮胡、酒糟鼻、大肚子……” 那人涨红了脸,憋了半日才憋出来一句。 “放屁!老子这叫富态!” 卷的人还在卷,想躺平的却已经另类躺平了。 师雁行又去见了五公县众位官员。 别的官师雁行不熟,暂时也没什么必要熟,就重点问候了苏北海和孙良才。 苏北海似乎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一直笑吟吟的,态度十分和蔼。 “不必多礼,你年纪尚幼,便以茶代酒即可。” 师雁行多少有点感动。 钱没白花呀! 看看,到底是娘家五公县出来的,就是体贴。 有苏北海打头,后面再敬孙良才时自不必说,他也没那个胆儿单独逼着师雁行喝酒,还是以茶代酒。 吃了酒,苏北海又勉励几句,然后对着同来的五公县众人赞了师雁行好一回,又隐晦表示不要忘了乡亲们,这才放她去了。 自己辖下出来的人在上级行政单位混得如鱼得水,苏北海脸上也有光。 做完这一切之后,师雁行立刻改道去了女眷那边。 先去看了江茴和鱼阵,发现她们跟同桌一位女眷说得热火朝天,也就放了心,这才往官中女眷那边走。 所以说女掌柜虽然平时在外面和人竞争,可能稍有劣势,要面对许多异性带来的打压和排挤,但人情走动方面还真就挺有优势的: 她私底下男女都来啊! 师雁行师掌柜可以攻克完了爷们儿们之后直接杀入内宅,去找那些官太太、官小姐们亲亲热热地说话,潜移默化的让她们吹枕头风,那些老爷们儿们能行吗? 他们不行! 男人们在前头说话,女人们就在后面自己玩乐,正行酒令呢,用的就是师家好味提供的喜球。 “请几位夫人的安,不知今夜的点心可还入得眼么?若有旁的想要的,尽管吩咐。” 原本商户之妻并不大敢往夫人堆里扎,纵然师雁行得周斌另眼相看,也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不过她同时还有另一重身份:宴会点心的提供者,打着这个由头开口就不那么生硬了。 所以说,关键时候还是得马甲取胜。 潘夫人为人傲娇,虽然有师门加持,对师雁行的态度也只是中规中矩,虽不像以前那般高高在上,但也绝对算不上热心。 但师雁行知足了。 她非常诚恳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向对方问好,潘夫人果然对她的知进退懂分寸很满意。 倒是黄夫人并不介意展示自己对师雁行的亲近,甚至当众撸下自己的镯子来送给她。 “瞧瞧,几天不见出落得越发好了,亭亭玉立,荷花似的。” 师雁行大大方方接过,闻言笑道:“哪里有夫人说的这样好?原本不该收的,可尊者赐,不敢辞,少不得厚着脸皮拿了吧!” 黄夫人本就爱屋及乌对她颇为照顾,后面接触几次后,也喜她行事展样大方,听了这话就笑。 “就是这话,你是个好的,别学那些小家子气扭扭捏捏……” 与这些人打交道最讲究分寸,太远了,畏畏缩缩不行,太近了,不知高低更不成。 旁边几位官太太也有知道师雁行师门的,也有不知道的,只是见黄夫人对她这般和谐,便也纷纷说笑凑趣,心中暗自掂量日后对她的态度。:,,. 章节目录 第140章 【捉虫】鹿皮 哄到黄夫人开心之后,师雁行大胆向她提出了一个请求。 “……我父亲去的早,与娘和妹妹相依为命,如今托大人和夫人们的福,日子越发好过了,缓过口气儿来,自然是感激不尽。眼见着妹子渐渐长大,也到了启蒙的时候,不敢指望她当门立户,好歹学个一星半点儿的,日后若夫人和姑娘们有什么差遣,也能尽点孝心。奈何没个门路……” 反正就师雁行过来这几年看,但凡家庭条件允许的人家都会给女儿请个先生。 不说饱读四书五经吧,至少也要认得字,会点诗词歌赋什么的,不然且不说被下头的奴才欺上瞒下,管不得家,便是以后出去在圈子里交际,人家行令、说典故的,你都跟不上趟。 别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这都是上流社会为了巩固阶级统治编出来愚民的鬼话,真正的当家主母和大家嫡女哪有不识字的? 原本是江茴负责给两个女儿启蒙的,奈何后面师家好味买卖越做越大,如今她这个账房先生都需得弄两个人帮衬,实在腾不出空来教女儿念书。 况且师雁行知道江茴有能力,也不想为了省这点事儿就把她拘束在内院中。 黄夫人一听就笑了。 “她才多大点儿,你竟想着这么着了?” 她是知道师雁行有个小妹子的,只是一直没往心里去。 至于什么差遣不差遣的,谁还真指望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吗? 但师雁行这么说,就显得很忠心不二。 见黄夫人并未变色,师雁行就知道八字有一撇了。 大部分上位者其实都蛮享受被仰视,被人求着办事儿的那种感觉,但关键还要看什么人办什么事儿。 下等人办上等事,他们理都不会理一下,觉得你是痴心妄想。 下等人办下等事,他们只会厌烦,觉得你这块料怎么连这点事儿都处理不好? 如今师雁行倚仗师门狐假虎威,勉强也可算个中等人,而给妹子求老师这种风雅的事,自然也在中上之流。 偏偏是师雁行自己确实解决不了的,而又恰恰是黄夫人轻而易举能办得到的。 黄夫人笑了一回,还真就上了心。 “你呀,只差在门第上……” 几个月相处下来,她偶然间也动过惜才之心,可惜这出身是真不行。 若非师门争气…… 挑师父这事儿马虎不得,纵然不正经行拜师礼,毕竟有了师徒的名分,日后也是要好生孝敬着。 黄夫人略一沉吟,只对师雁行道:“你且先去,回头我打发人告诉你。” 师雁行原本也没指望马上就能有结果,听了这话,也算意外之喜。 反正鱼阵也不考学,早点晚点都好说,如今大部分字也都认识了,她和江茴轮流抽空带一带,让小姑娘多看书,日后多出门增长见闻也就是了。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 师雁行告退,倒不急着回自己的桌上,而是先去找了江茴和鱼阵,在墙角悄悄说这事儿。 “咱们先通个气儿,不一定什么时候有结果,或许永远不会有结果,别到时候接不上。” 江茴又惊又喜又担心,“你怎么敢跟她开口呢?可是若回头她提交的先生不中意怎么办?之前那位胡画师不行吗?” 通判夫人帮忙引荐先生,好大的脸面! 若果然能成,自家就和周斌、黄夫人更多一份香火情。 师雁行先笑,“怕什么呢?又不是什么禁忌话题,若不愿意,拒了也就是了,难不成还能吃了我?” 江茴失笑,也知道她在玩笑。 一起生活这么久了,她如何不知师雁行的行事风格,那必然是不见鱼不撒网。 但凡撒网,必定有鱼。 今天既然敢开口,就必然有十分把握。 就听师雁行又道:“早前确实打过他的主意,可如今冷眼瞧着竟成了个画痴,哪里有半分心思留在念书上?万一鱼阵给他带成那样钻牛角尖的性子可得不偿失。” 那位现在画画都快魔怔了,师雁行可不敢让他进家门。 至于黄夫人介绍的先生行不行,师雁行反倒不太担心。 因为就目前来看,周斌和黄夫人夫妇对自己的态度很不错,也表现了相当程度的真诚。而自己开口求助,也是从侧面表明立场,表示忠心。 黄夫人不是那不知轻重的人,既然应下了,就必然会尽力去办。 依照师雁行本人现在的身份和地位,说实话,确实请不到什么高水平的读书人,而她和江茴本人对于填词作赋这类又实在不擅长,势必要对外求助。 这年月,出门交际不会作诗行令完全是寸步难行。 她的性格做派,江茴的年纪都摆在这儿,日常交往的又多商贾之流,不会也就罢了,可鱼阵不同。 鱼阵年纪尚小,家里的条件却一日好似一日,如今师雁行又多与官府中人有往来,日后鱼阵与达官显贵家的女眷们交际已是铁板钉钉的事,必须把这块技能补上。 原本的第一个选项就是裴远山和他所在的县学,可那里的学生们大多心高气傲,一味沉浸于求取功名,怎会放低身段来教导一个女娃娃? 纵然碍于裴远山的威望勉强为之,久而久之,必然心生怨念,反倒不美。 “那宫夫人……”江茴仍有些不放心,万一请回来尊大佛压不住怎么办? 师雁行无奈地瞅了她一眼。 江茴一怔,不用师雁行开口,自己瞬间想明白了。 “唉,是我糊涂了。” 师雁行点点头,“是啊。” 之前她还真考虑过宫夫人。 论身份,论关系,论才学,当真没有比宫夫人更令人放心的了,哪怕后期裴远山起复,让鱼阵跟着先去京城都不担心。 奈何不可行。 师雁行毫不怀疑裴远山夫妇对自己的爱护,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她亲自开口,宫夫人就几乎不会拒绝。 但这属于纯粹的道德绑架。 宫夫人本就是大家子出身,身子骨并不算多么健壮,又跟着裴远山天南海北的走,身心俱疲,这两年也多了几样症候在身上,一直慢慢调养着。 而教书育人本就是极耗心神的事,如今连裴远山都不舍得宫夫人操劳,师雁行更不可能磨着人家收徒。 况且之前宫夫人也不是没见过鱼阵,也曾欣喜地夸赞她早慧灵秀,若果然有收徒之心,早就讲了,何必等到现在? 既知不可行,又何必强行为之? 该说的说完了,师雁行又送她们两个回到席间。 鱼阵不知道短短片刻之间母亲和姐姐已就给自己找老师这个问题过了好几个来回,只明白一件事:自己无拘无束的好日子要到头了。 她瞬间跟霜打茄子似的蔫儿了。 “不上学行不行?” 对小朋友们而言,上学简直太要命了! 师雁行笑笑,“你说呢?” 就算真找不到合适的老师,这小丫头也别想停止读书。 鱼阵沮丧道:“不行。” 旁边的娘仨也跟着笑了,“这就是师掌柜吧,当真闻名不如见面,竟是难得的巾帼!” 师雁行下意识看向江茴,以眼神询问对方身份。 江茴就道:“这位是方太太,家里是做皮货生意的。” 皮货生意啊,暂时没有什么合作的可能,但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师雁行忙与方太太热情打招呼,又夸她的两个孩子长得好。 夸奖人有个屡试不爽的套路: 对于事业型人才,你要夸他的能力强。 对于居家型人才,你要夸他的家庭和睦。 而对于有后代的居家型女性,夸什么都比不上夸她的孩子。 果不其然,方太太一听就乐得合不拢嘴,略谦虚了一回,便又说起之前江茴的帮忙,赞她们母女人都是美人胚子等等。 如此这般忙活一通,正月十五的宴会终于圆满结束。 次日倒是有个意外之喜。 大约那方太太对师雁行母女人印象极佳,又是个爽朗厚道的,就把宴会之前找不到座位,江茴出手相助的事情和自家男人说了,对方直接就打发心腹送了一整箱皮货过来。 “我们老爷近日实在脱不得身,无法亲自登门拜访,还望海涵……”管事的意思最能直接反映主人的态度,而这个管事的笑容可拘说明一切。 能去参加宴会的都是本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又当着那么多官员和同行的面儿,找不到座事儿小,因此丢脸事大。 江茴一次无意之举,却全了那方太太一家人的脸面,故而对方十分感激。 只是这礼是否太过厚重了些? 那管事就道: “老爷说了,早就听闻师老板大名,神交已久,只无缘相见,不曾想缘分都在这里!以后大家都是朋友,便要常来常往才好,等老爷回来必要亲自摆宴,还望几位赏脸一聚。” 江茴下意识看向师雁行。 这一箱都是好皮料,若外面买去,没有千八百两银子下不来。就算方太太自己家就是做皮货买卖的,可也要本钱和运费,若只为了一次解围,确实有点说不过去。 后者笑了笑,只打开箱子取了最上面一卷鹿皮,剩下的照样推回去。 “一番盛情,我们倒不便推辞,可如此深情厚谊,实在受之有愧,只留个意思便罢。相逢即是缘,替我向你们老爷太太道谢,来日必然赴宴。” 醉翁之意不在酒。 大约对方消息灵通,或是当日看见自己和黄夫人说笑,想打着交朋友的幌子走周通判的路子。 送上门来的朋友倒不好直接往外推,可在了解对方的真实目的之前,却也不能满口应下。 一小卷鹿皮顶了天一二百两银子罢了,回头见了,若是此人可交,留下也就留下了;若此人不可交,权当谢礼也不为过。 那管事来之前大约也得了嘱咐,见此情形也不多说,又命人抬起箱子便告辞了。 来人一走,鱼阵才从里屋钻出来,“姐姐,是小宝家吗?” 方太太的女儿乳名小宝。 师雁行笑着点点头,将那卷鹿皮递给秋分,“回头请人裁几双鹿皮靴子,最是轻便暖和。”:,,. 章节目录 第141章 【捉虫】玉佩 师雁行在沥州临时租赁的小院不大,初春又冷,晚间母女三人久违地睡在一处。 鱼阵已经睡熟,江茴却突然翻了个身,小声问:“你睡了吗?” 夜色已浓,但借着纸窗外漏进的些许月辉,倒也能依稀看清轮廓。 师雁行翻过来,“怎么了?” 江茴沉默片刻才闷闷道:“我忽然在想,是不是被那位方太太利用了?” 在接到那家人送来的谢礼之前,江茴一直都没觉得有什么,可若只是巧合,犯得着这样厚重的谢礼么? 分明是另有目的。 而一旦想到这里,江茴就忍不住开始觉得,之前宴会上方太太找不到座位的事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她真的不识字吗? 就算原本没念过书,可作为当家主母,多年来迎来送往少不得接触名帖,真的会连自己的名字都认不出?哪怕记个轮廓呢! 话音未落,就听对面传来两声低笑,隐约带着点揶揄,“呦,如今越发长进了。” 听这话的意思,分明早就想到了这一层,江茴又好气又好笑,“你不早同我讲!” 顿了顿又担心道:“会不会给你添麻烦?” “一家人,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师雁行浑不在意道,“我还多谢你帮忙认识了朋友呢。” 若一味前怕狼后怕虎,还怎么开门做生意? 见招拆招呗! 炕头烧得有点热,鱼阵睡了一会儿就开始蹬被子,师雁行和江茴轮流给她盖。 江茴帮鱼阵理了理乱发,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些人啊,恨不得有八十个心眼子,也不知怎么长的。” 原本还觉得帮别人解围,又交到谈得来的朋友,她还挺高兴呢。 如果真是对方有意为之,那可太伤心啦。 师雁行听出她语气中的沮丧,便伸手从炕头摸过来一只橘子剥开,“你也不必太往心里去,到底是不是的,也不过是你我猜测罢了,万一就是赶巧了呢?” 撕裂的果皮内瞬间迸发出浓郁的柑橘清香,叫人精神为之一振。 烧炕的屋子容易口干,大家都习惯在炕头放点水分大的水果,譬如梨子、林檎果和柑橘之类的,渴了就抓过来啃一口。 闻到这股味儿,江茴本能地舔了下嘴唇,突觉口干舌燥,然后手里就被塞进来沉甸甸凉丝丝的果实,微微带着弹: 一只光腚橘子。 师雁行又剥了一只自己吃,边吃边道:“就算是有意安排的也无妨,大家都是成年人了,谁没点小心思?不然早被吃了。” 江茴才往嘴里塞了一瓣橘子,听了这话表情就古怪起来,忽然来了句,“你几岁?” 师雁行才要答,马上就回过神来被套路了: 之前她就跟江茴说过现代社会法律意义上的成年,这副身体可还不算成年呢。 “吃橘子……” 正说着,睡梦中的鱼阵抽动下鼻翼,强撑着眼皮伸出手往空中抓了几下。 师雁行和江茴在夜色中对视一眼,噗嗤笑出声。 师雁行起了坏心眼儿,故意将香气刺激的橘皮从鱼阵鼻端划过,小姑娘刷一下睁开眼,砸吧着嘴儿道:“橘子!” 江茴跟着笑起来,欠身拍了师雁行一把,“偏你闹她!” 说着,又抓过短袄披上,摸了炕桌上的火折子来点蜡烛。 鱼阵揉揉眼睛,听母亲和姐姐笑,便也跟着嘻嘻傻笑起来,又迷迷糊糊往师雁行怀里扎,黏黏糊糊道:“姐姐,吃橘子。” 师雁行顺手往她嘴里塞了两瓣,又戳戳小姑娘圆鼓鼓的腮帮子,“宝儿姐姐好么?” 才睡醒的小姑娘反应有点慢,眨巴着眼想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宝儿”是谁,又点头,“挺好的。” “挺好就好。”师雁行摸摸她的脑袋。 只要那家人不存坏心,耍点小心眼无妨。 师雁行自己一路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没什么资格说旁人。 外间值夜的秋分见里屋亮了灯,忙披衣过来查看,见娘儿仨都如出一辙包着被子蹲在炕头吃橘子,一时啼笑皆非。 吃了个橘子反倒开胃,师雁行摸摸肚子,朝秋分招招手,“饿不饿?” 秋分:“……还行。” 师雁行果断道:“那就是能吃点儿,你去瞧瞧外面谁值夜,托她去厨房下两把干挂面,谁饿了都去盛一碗。就用我前儿熬得那个酸汤,撒一点牛肉丁。” 秋分原本不饿,被她这么一说,瞬间想起之前吃过的酸汤牛肉面: 浅金色的汤汁内卧着白色的挂面,煮熟的牛肉起起伏伏,偶尔跟剁碎的泡椒沫碰在一起,又酸又辣…… “好咧!” 第二天一大早,师雁行就往徐掌柜的银楼去了。 双方间再一次确定了合同内容和需要的金银锞子款式,然后当面签订文书。 临走前,师雁行还特意请徐掌柜帮忙推荐挂饰。 “给朋友的孩子的,一个六岁,一个九岁,略贵重些才好。” 银楼只是统称,里面并不只卖金银饰品,还有许多珠玉宝石等。 虽说那鹿皮是谢礼,可若要通城合作的话,还是得给孩子送点见面礼。 当然了,如果后面谈不成,完全可以转手送给有福和有寿嘛! 才签的合同,就来照顾自家生意,徐掌柜很是欢喜,果然亲自推荐了一对金镶玉团玉佩,上面刻了麒麟腾云纹样。 “我也不糊弄你,这玉料属和田玉,但是玉质不过中等,小孩子带出去正体面,却不会过于奢华。”徐掌柜非常诚恳地说,“且麒麟乃瑞兽,忠心护主,意头是极好的。” 玉佩统共不过核桃大小,给小孩带正好。 师雁行对光看了下,确实如他所说,也就点了头,“多少钱?” 徐掌柜笑道:“若给外人么,明码标价,四十两一块。既然是师老板要,六十两,这一对您拿走!” 国人爱玉又喜金,这两样凑在一起,怎么都便宜不了。更何况还沾了和田玉的名头,这个价格也算实惠了。 师雁行痛痛快快付了银子,又去找**打听付春生的底细。 付春生就是那位方太太的相公,之前送皮草箱子来的那个。 **倒是知道这个人。 “怎么忽然问起他来?难不成又要跟他做什么买卖?” 这八竿子打不着嘛! 师雁行也不瞒他,简单把事情说了。 **唔了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确实也太巧了些。” 这是要给付春生和通判大人之间牵线搭桥呢,难度非比寻常,一个弄不好先把自己搭进去,小心无大错。 师雁行伸手帮他倒了一杯茶。 “不过我有一点不明白,论资历,他比我久;论年纪,他比我长,又是沥州本地人,怎么就还没打通衙门的关节?” **笑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你也懂吧?” 师雁行一挑眉,差不多就明白他的意思了: 打通关节有什么用?衙门倒是常年在那儿,可衙门里的人常换呐! “杜泉杜大人是五年之前来的,而周斌周大人是三年之前来的,”师雁行缓缓道,“这两位年根底下都没接到调令,甚至没有入京述职,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调走。但通判非皇帝心腹不可任,想必那位周大人至少还要在本地做上一届三年。杜泉杜大人嘛,今年底也未可知。” **点头,“对喽!” 知州和通判分管的项目不同,而且很多时候通判的权利甚至比知州还大,正如之前师雁行所言:在其中某位大人明确表示会为“你”撑腰之前,一个都开罪不起。 喝完一杯茶,他才继续道:“那付春生原本打点好了上一任知州和通判,奈何任期到了,走了,不管了!这几年下来,杜泉杜大人倒是笼络得差不多,只是那位周大人看着笑呵呵的,毕竟是京城直接钦点拨过来的,眼光却高。” 说的不好听一点,周斌夫妇压根就瞧不上付春生! 如果周斌短时间内就会调走,付春生也认了,瞧不上就瞧不上吧,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可眼见着他至少还会再留任三年,这不要了命吗? 不怪他着急。 师雁行懂了。 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想必苏北海当初就是知道周斌如此秉性,所以才会在师雁行去州城之前手书一封,特意点明了她的师承。 人各有喜好,有的人爱财,有的人爱权,有的人就喜欢文化人。 而周斌就属于爱财的文化人。 说白了,如果师雁行没有裴远山做老师,别说周斌,就连县令苏北海都不会和和气气跟她说话。 思及此处,师雁行不禁百味陈杂。 谁能想到,当时自己一次看似平平无奇的临场应变,却为日后铺了这么远的路,带来如此丰厚的回报? 自始至终,裴远山和宫夫人都未曾主动出手帮她解决什么问题,但光是这份师徒名义,就已给师雁行带来无上便捷。 这就是士族的力量。 无解。 付春生确实很懂分寸,知道师雁行正月搬家,期间并未打扰,一直到了二月初才下帖子请客,见面后还说是自己怠慢了,一直忙到今天云云。 江茴和鱼阵也来了,方太太早就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迎在门口,几个小孩子见了倒没觉察到大人们言辞间的风起云涌,玩得挺开心。 江茴把准备好的金镶玉坠递过去。 “多谢你们送的鹿皮,这里却买不到那样好的。上回骤然相见,未曾来得及准备表礼,小玩意儿,不值什么,拿着玩吧。” 方太太下意识看向付春生。 这…… 口口声声不值什么,可这玉料和外面的金子都是实打实的,这么一对下来怎么也得百八十两,几乎就把自家送出去的鹿皮抵消了。 难不成是对方不愿与自家相交? 付春生的神色也微微有些尴尬。 他搓了搓手,一咬牙,“上回实在是冒昧了,还望师掌柜不要见怪。” 一听这话,江茴是真的有点儿失落。 原来当初真的是他们有意为之。 师雁行拉了拉江茴的手。 江茴抬头冲她笑了笑,示意自己没事。 罢了,都不容易。 看得出来,方太太和付春生为今天的宴席花了好大力气,一应坐卧起居都竭尽心思。 那边江茴和方太太带着几个孩子玩笑,付春生还在东拉西扯,师雁行就先行快人快语道:“付老板的意思我明白,咱们就不必绕弯子了,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师老板果然如传言中一般痛快!”付春生也不含糊,“出此下策,实属无奈……” 周斌两口子在外面有庄子、田地,还有下头的人孝敬,根本就不需要自己从外面买皮子。 偏周斌又不大喜欢纯粹的商户,付春生还真就一点儿求见的机会都没有。 同城诸多对手中不乏拉帮结派者,能与周斌搭上话的少之又少,也不愿意多付春生这么一个竞争者,把他愁得不行。 一直到年前年前腊月,付春生又去县衙周围寻么机会,偶然间发现师雁行竟频繁出入,这才跟见了救星似的上了心。 “您是外来的,在这州城之内并无同盟,况且做的又是吃食买卖,咱们之间也不会有什么龃龉……” 事到如今,付春生也不瞒她,说这话也是为了进一步证明双方合作的无害。 师雁行回头看了花厅内玩耍的鱼阵和江茴一眼,“付老板的意思我明白,可您不该对我的家人耍心机。” 江茴天性纯善,又是当娘的,最见不得女人孩子受难,可付春生却偏偏利用了这一点,这是师雁行最无法接受的。 若不就此表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日后他们自以为拿捏到了把柄和软肋,岂不要变本加厉? 付春生老脸微红,喃喃着说不出话来。 这事确实是他们办得不地道。 甚至一开始那宴会的座次都不是这么的。 是付春生偷偷打发人买通了排列座次的管事,将两家调到了一桌。 也不知过了多久,付春生竟站起身来作了个揖。 “师老板,这事儿是我的不是,千不该万不该耍这样的心眼儿。您大人雅量……” 别说外面的方太太和江茴等人,就连师雁行都对付春生另眼相看起来。 甭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可他的岁数都能赶上三个自己了,还能当着外人的面儿认错赔礼,这副能屈能伸的劲儿就难得。 师雁行不躲不避,大大方方收了。 这是她应得的,也是江茴和鱼阵应得的。 外面方太太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偷眼去看江茴,有点不自在。 自家男人在里面对着个小姑娘赔礼道歉,她心里也过不去。 “江太太……”她来到江茴跟前,低声道。 江茴摆摆手,笑了下,“罢了。” 还是那句话,都不容易。 作为母亲和妻子,她能理解对方的做法和心情,但……并不完全认同。 就这样吧。 若日后两家有缘分合作,那就合作。 可若想让她跟柳芬、宫夫人等人那么毫无芥蒂地亲密相处,万万不能。 里面师雁行受了礼,也不摆谱,一针见血地对付春生道:“付掌柜实在抬举了,可说实在的,我也没有多么大的本事,没能力影响周大人和黄夫人的好恶。咱们丑话说在头里,如果您指望我就这么大咧咧帮忙引荐,那么抱歉,实在做不到。” 她走到今天这步不容易,时至今日,在黄夫人跟前说笑,还得提前在心里打上五六个滚儿呢,哪儿来的底气去帮别人牵线搭桥? 她有自知之明! 黄夫人待见自己,一是看在背后师门的面子上,二是她是真能干,也是真有眼色。 可如果拿着这点染料就想去开染坊,那就大错特错了。 这一路走来,师雁行没少受过别人的帮助,也愿意帮别人。 但前提是先保住自己。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可亲耳听到师雁行说的这样残酷的话,付春生还是禁不住苦了脸。 “师老板说的这话我都懂,”他用力叹了口气,有些无措地搓着巴掌道,“大家都知道您主意多,您看能不能想法给我指条明路?” 这位师老板从出现到崛起速度惊人,而他走的每一条路,几乎都是前无古人,剑走偏锋。 师雁行想了一回,说:“法子么,倒不是没有,可我不敢保证能不能起效。甚至不敢保证你能不能熬到起效那天。” 付春生正处在不进则退的关键时期,听了这话如闻至宝,哪还顾得上后面的?立刻点头如啄米道:“是是是,咱们做买卖的,哪有稳赚不赔的道理,您尽管说。” 师雁行的法子很简单: 独特性。 “不怕说句您恼的话,外面做皮货生意的不止您一家,凭什么让周大人另眼相待呢?还是一句话,独一份!您必须得弄到点外面难得一见的好货色,我才有胆子往上面送,不是吗? 而且这个送,也不是现在马上就送,我必须要在自保的前提下找合适的机会。这个机会或许是几个月,也或许是一年,两年,您等得起吗? 甚至就算送了,我也不可能主动表明来路,那样吃相就太难看了。也就是说他们不知道是谁送的,就算知道了,人家也未必给回应,您得有个准备。” 官至通判了呀,又是京城里来的,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想从物品的稀罕性上打动人,真的就是下下策。 可除了这个法子,付春生还真做不出花样来,只能用笨办法。 师雁行也算以诚相待了,所以这些话听上去格外残酷刺耳,最后付春生的脸上都冒汗了。 是啊,自己等得起吗? 或者说自己真的能找来那样的好货吗? 又如这位师掌柜说的,就算找到了,如果对方没被打动怎么办? 万一自己为了那点儿所谓的机会孤注一掷,最后肉包子打狗……还不如照现在混个二流,继续苟延残喘呢。 都知道经商如豪赌,可这个赌注自己受得起吗?:,,. 章节目录 第142章 府城?京城? 在接触师雁行之前,付春生不是没想过别的门路,奈何都行不通,这才取了下下之策。 原本是想着这位师老板不同寻常,或许能帮自己另辟蹊径也说不定,如今一听这话,一颗心就凉了半截。 事关重大,付春生无法当场做出决断,师雁行也没逼他。 方夫人见状,出声打了一回圆场,双方顺势将这一出暂时揭过,安安心心吃了一顿饭。 付春生和方太太夫妇多有心眼儿,两个孩子教导得也好,都很规矩懂事,也不闹腾。 大约在这之前两口子对孩子们说了什么,对待鱼阵格外上心,照顾得无微不至。 师雁行暗中观察许久,也不禁赞叹付春生会抓重点。若非周斌如此秉性,只怕付春生也不至于闹到这一步。 逃避不是办法,散席后师雁行最后提醒了付春生一回。 “付老板,需得尽快下决断呐。” 付春生是做皮货生意的,说白了就是做冬天的买卖,可如今都已二月初了,就是后世的三月,已然渐渐转暖,若不抓住最后的尾巴,就算付春生手头有好货,只怕也要等到今年年底。 夜长梦多,迟则生变,谁知道到时候又会是怎样的光景? 说的更现实一点,早投入早回报,如果再拖两年,说不定周斌都要和下一任通判交接了…… 付春生久在商场磨砺,如何不知道厉害?当即对她一拱手,道了谢。 “三日之内必有答复。此事若成,咱们两家日后便是一家;若不成,我也非那等目光短浅恩将仇报之辈,权当交个朋友,之前诸多失礼之处,还望师老板海涵。” 师雁行点点头,带着母亲和妹妹告辞。 大人们之间的一言一行都另有目的,可小孩子们之间的感情却相当纯真,分开的时候三个小朋友很有点依依不舍,拉着手说了好一会儿话。 回去的路上,鱼阵兴致依旧很高,还趴在马车窗口上对着两个小伙伴挥手。 江茴脸上也多了点笑模样。 师雁行问时,江茴叹息一声:“嗨,都不容易。” 说完又道:“不过这事儿啊,也给我提了个醒儿,日后断不会轻易中计了……” 付春生夫妇虽然耍了心眼,可细细看来也没做对不起自家的事,说不上原谅不原谅。但日后师家好味买卖越做越大,朋友固然越来越多,只怕敌人也少不了,万一来日对方图谋不轨呢? 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师雁行就笑:“大大地长进啦!” 付春生请客的地方距离师家新宅有些远,要穿过城中几条繁华的街道,车轮碾压在青石板路上,吱呀作响。 鱼阵挑着车帘看着街景,大眼睛咕噜噜直转,满是好奇和惊喜,也不觉得腻。 江茴开始还怕她的胳膊头帘钻出去刮到蹭到,可后面见小姑娘颇有分寸,也就不出声了,只转头问师雁行:“付掌柜那边能行吗?” 一句话问了两个意思: 一个是付春生会同意师雁行的提议吗?二是这个提议终究会真正奏效吗? 师雁行回答得很认真。 “会,有可能会。” 付春生有野心也有心计,不然做不到这一步,所以目前走投无路的他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提议。 但这个计划真的会有效吗?说老实话,师雁行也不敢打保票,所以才会在一开始就把所有的利害得失光明正大摊开来讲,让付春生自己做决定。 本来做生意这种事就近乎赌博,谁也不敢说百分百获利取胜。 说句不好听的,如果真稳赚不赔的话,师雁行早怂恿自己人上了!哪儿还轮得到别人? “况且,此事的主动权不在咱们这边。” 师雁行向后靠在马车壁上,觉得不大得劲儿,又顺手抓了个软垫垫在腰后,这才缓缓吐了口气。 江茴若有所思。 她原本对经商做买卖一窍不通,所以才甘愿缩在后宅盘账。可架不住师雁行有意分享栽培,隔三差五就拉着她说起生意经,如今几年耳濡目染下来,也多少有了点商业意识。 付春生同意这个计划只是第一步,甚至可以说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步,最关键的是要看黄夫人什么反应。 如果她愿意接招,才有可能继续往下进行。 换言之,如果人家对外来的皮货不屑一顾,那师雁行也没办法了。 想明白之后,江茴点点头。 “得亏是黄夫人,若他想对潘夫人那边下手,咱们干脆就不要接茬了。” 潘夫人自己家就有钱嘛,怎么可能瞧得上外边这点零七碎八的? “什么是主动权啊?” 鱼阵不知什么时候缩回来,好奇地睁着大眼问。 “瞧这小手小脸凉的。”师雁行塞给她一个手炉,“让我想想怎么跟你讲哈,就好比我上街买东西,买什么买多少都是我说了算,那些摊主着急也好,高兴也好,不高兴也好,只要我意志坚定,他们就左右不了我的决定,对我来说,这种情况就叫掌握主动权……” 小孩子总是拥有疯狂的好奇心,鱼阵也经常冷不丁问一些非常复杂,甚至高深专业的问题,可能有些大人觉得小孩什么都不懂,直接就混过去了。 而师雁行却从不以鱼阵年纪小为由回避或敷衍,每次都尽可能以自己的方式说的更通俗易懂,简单直白。 鱼阵或许能记住,或许记不住,但天长日久的,总能留下点印象。 也许今天用不到,明天用不到,但没有白学的知识,总有一天会用到。 鱼阵听罢,恍然大悟,自己歪着脑袋消化片刻,然后说:“我明白啦!我每天自己挑喜欢的衣服穿,谁也管不着,这就是掌握主动权!” 师雁行和江茴就都笑着点头,毫不吝啬地夸赞起来。 “对对对,就是这个意思,咱们鱼阵真棒!” 把小姑娘给美得冒泡儿。 嘻嘻,我可真厉害! 家里有人伺候就是好,母女三人从外面裹着寒风进门,早有秋分等人烧好热水,备好了干手巾和替换衣裳等着。 那些衣裳和手巾都用熨斗热热地烫过,暖暖的,柔柔的,穿在身上很受用。 因才吃了饭,倒不必上急着上点心糕饼,秋分就带人煮了几盏冰糖山楂汁解腻。 特意用了雪白的甜瓷盛着,暗红色的山楂水儿微微挂壁,酸甜可口,非常清爽。 先饮几口热牛乳驱寒润肠,满口生香,然后盘腿在炕上喝冰糖山楂汁,滋润又顺畅。 付春生确实花了好大的功夫,付出好大的诚意做今天的会面,可诚意未免太足了些,满桌大鱼大肉。 才过了年,谁还缺这两口肉吗? 吃得人头疼,张口都是荤腥,正好用山楂汁压一压,也解腻促消化。 江茴便笑着打趣,“如今日子好过了,竟也挑三拣四起来,想当初咱们娘仨一只鸡吃几天的时候还跟做梦似的。” 师雁行也跟着笑起来。 鱼阵还小呢,吃鸡的事儿早忘得干净,闻言,只把耳朵竖得老高,“吃鸡?什么时候吃鸡?姐姐做吗?我可以吃辣子鸡吗?” 江茴笑得浑身发抖。 这小东西,竟只长了个吃心眼吗? 师雁行也笑得东倒西歪,外面的秋风等人也跟着肩膀直抖。 最后还是鱼阵自己觉得不对,小脸臊得通红,扭骨糖似的撒着娇,不许她们笑才停了。 师雁行并不急着回自己的院子,先督促鱼阵练了两张大字,这才放她去睡午觉,自己则抓了几页纸随手勾勒,准备开自助餐厅的事。 江茴就在她对面盘账,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成一片,又清又脆。 不多时,帐也算完了,江茴抬头揉脖子,见师雁行正夹着毛笔,托着下巴,对着窗外,怔怔出神,便出声问道:“可有什么不顺?” 新家分外宽敞,因她们人口少,就显出几分空旷来。 师雁行看着空荡荡的院子道:“回头等天正式暖和起来,务必要叫人挪几株花树进来,也添添人气。” 江茴记下了。 “可惜花园里面有几株牡丹不错,是上任房东留下的,回头叫人来好好养一养,四五月咱们也能赏一赏这国色天香。” 师雁行笑了一回,把自己做的经营计划退给江茴看。 江茴细细看了半日,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咱们不往府城去吗?” 相处这么久,她是知道师雁行的野心的,虽说来州城这边也才半年,可若照之前的速度和习惯,这会儿也该开始准备往外筹划了吧? 师雁行还真就嗯了声。 她是习惯走一步看十步的,早在美食城基本站稳直脚跟之后,就开始考虑日后的发展和扩张了,做出这个决定也是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确实,府城之繁华必然超过州城,但师雁行通过各种途径打听对比之后发现,这两个行政单位之间的差距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如果师家好味按部就班,一级一级往上扩张,就不得不一次次重复之前曾经走过的路子: 考察新市场,打点新地方官,笼络新地头蛇,接受新盘剥…… 而府城的政局却比这里复杂数倍有余。 而且师家好味来沥州,好歹还有苏北海帮忙搭桥铺路,可如果去府城的话,杜泉和周斌能帮忙?能帮得上忙吗? 说白了,经过反复计算之后,师雁行初步得出结论: 去府城开店的回报比太低! “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师雁行换了个姿势继续说,“如无意外,师父和几位师兄未来几年都要在京城度过,我去那边的话,大家彼此也能有个照应。” 裴远山和宫夫人都出身名门,田顷和柴擒虎也不用说,家中要么不缺钱,要么不缺人,从政之路自有家人支持,暂时倒不用师雁行怎么出力。 但宋云鹭不同。 他家境贫寒,又有父母妻儿在老家,恐怕没有余力打点四方。 纵然裴远山和田顷、柴擒虎有心帮衬,可不怕说得直白一点,那些资源都不是他们本人直接掌握。如果是他们自己花费自然没有问题,可如果要花在同门身上,少不得要跟家里人商量。 但师雁行就不同了。 这些钱全都是她自己赚来,该怎么花想怎么花都是自己说了算,谁也不用问,谁也不用管。 “之前我打听过,新科进士们在翰林院熬资历的平均年限大约在六年,如今大师兄已过了三载,也该准备起来了。” 师雁行道。 郭张村的孩子们出人头地的概率太低,五公县学以孟晖为首的被资助人到底是外人,不能不信,但也不能全信。 她要全力帮助宋云鹭出头。 如果师家好味先去府城,若想站稳脚跟,说不得也要三五载功夫,恐怕来不及帮衬宋云鹭那边。 这还是顺利,如果不顺利呢? 这个步子一下子迈得太大了,太多赌的成分,江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还是那句话,每次她觉得差不多已经跟上师雁行的脚步时,对方就会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展现新的刺激。 大家都在走,可唯独师雁行,没日没夜的在跑。 “可你之前也说过,京城大不宜居,那地方便是龙潭虎穴,水深着呢,咱们能吃得开吗?” 那可是京城呀,一般人连想都不敢想的。 “府城就没有这样的隐患了吗?”师雁行反问。 江茴被她问住。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还真未必。 师雁行说:“京城局势确实复杂,但地方府城也不容小觑,而且那些地方天高皇帝远,反而更容易一手遮天藏污纳垢。反观京城天子脚下,各处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等闲人物反而不敢闹得太开。” 当然,这是乐观的想法,走到哪儿都不乏坏种。可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也就不挑地方了。 当初在那小小的青山镇时,不是也曾有衙役,想要从她们的大碗菜摊子上白吃白喝吗? 况且她们现在有这样的担忧,未尝不是太过自我感觉良好:鸡头去到京城,或许连凤尾都算不上。 京城之繁华难以想象,区区一个师家好味而已,初期入京也不过中等之流,只要她不傻不愣登四处嚷嚷跟裴远山的关系,还不至于刚落地就因为某种光环而引起重量级人物的针对。 江茴跟着想了一回。 “你说的也有道理。” 师雁行抓过她手边的算盘拨弄着,“放心好了,师家好味有如今的局面殊为不易,我不是那种头脑一热便一时冲动做决定的性子,这只是计划,有退路的计划。 接下来的两三年内,我会继续巩固州城内的买卖,同时向周遭几个县城扩张……” 沥州美食城如今主打达官显贵们的高端买卖,算下来利润惊人,再加上后期的自助餐厅和五公县的两家铺面,以及各处卤料粉的加盟,一年利润近万两! 师雁行准备花两年的时间在本地扩张底盘,待利润翻番,也算在这里扎稳脚跟了。 待到那个时候,想必师父和两位小师兄也有了结果,朝廷基本动向也摸得清了,届时她再入京才有底气不做拖累。 若是可行,就相当于直接跨过了“府”这个行政级别,将扩张进程缩短至少五年。 京城之所以是京城,就因为它和下面的府州县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就好比从县到州,从州到府,可能只是一加一加二的增长。 但从下面到京城,只要经营得当,完全有可能实现一后面加零的跨越! 若不可行,也算去京城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更能明白日后该怎么走。届时再返回沥州,重新沿着原定的计划向府城扩张也不迟。 而期间沥州境内的买卖还会源源不断产生收益,只要不自己作死,就不会破产。 这样的风险师雁行承受得起。:,,. 章节目录 第143章 酸汤水饺 开餐厅,尤其是连锁餐厅,人才储备是基础。 资金也好,地皮店面也罢,都可以在短时间门内筹措出来,唯独人才需要相当漫长的培养周期。 在过去几年中,师雁行一直在不断地培养女孩子们,郭张村的姑娘们侧重于前台店铺经营和财务,后期买来签死契的小姑娘们则专注于烹饪。 因为需要的人数太多,牙行里甚至单独拨出来周开服务她一人。 以老带新的培训模式开头难,但只要熬过最初的尴尬期之后,老师和学生就会同时呈几何倍数增长。 现在搬了新家,空间门宽敞,江茴和鱼阵照旧住着主院,最大最好的一个跨院给师雁行单独留出来处理对内对外的公务。 另一个跨院做磨卤料粉的作坊,还有一个跨院则是小姑娘们的宿舍兼简易厨师培训学校。 所有的亲人和长线业务都放到眼皮子底下,一目了然,简化动线,提高效率,方便管理。 县城时期培养出来的头批女孩们大多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虽仍缺少经验和历练,但长年累月高压反复练习下已经熟练掌握基本功,就轮流过来当老师。 偶尔师雁行这个校长也过来搞突击检查和培训。 院子里搭了几溜土灶,上面都放着小型铁锅,每日女孩子们定点儿起来点卯,然后就疯狂练习基本功,刀工、颠勺等一个不落。 学厨艺是很苦的。 尤其小姑娘们大多只在十岁上下,皮肉娇嫩,哪怕用的铁锅是专门做的小号,往往练不了几天,掌心和虎口处就会被磨出血泡,手腕手臂整个红肿,吃饭时拿筷子都手抖。 至于切菜时切到手,颠勺时热油溅出来烫出水泡也都是家常便饭。 晚上回去挑破了水泡,敷点药,第二天继续练。 疼,好些小姑娘晚上就偷偷哭。 虽说知道自己是被买来干活的,可这也太累了吧? 作为过来人的茴香等人便都现身说法,“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世道做什么不苦呢?掌柜的已是难得的菩萨,给咱们好吃好穿好睡,又不曾戳咱们一根手指头,只要大家好好练,以后就不用干那低三下四伺候人的营生,咱们都是大厨掌勺!月钱且高着呢!” 三妹却觉得这些人是在这里吃了几天好饭,穿了几天好衣之后养娇气了。 “不过些皮外伤罢了,做什么哭哭啼啼的?掌柜的还花钱替你们买药呢!难不成你们在家里日常不要洗衣做饭的吗? 还是以为你们去到别家就是享福的?哪里不要学规矩?哪里不要学着干活?做不好的几天不给饭吃,鞭子抽都是轻的! 可别觉得东家好性儿,你们就轻狂起来。” 尤其家里有哥哥弟弟,谁不是大冬天就着冰冷的河水洗衣裳?没几回就皮开肉绽,不比这点血泡更疼? 众女孩们闻言便瑟瑟发抖起来。 三妹整日在美食城跟着师雁行出出进进,着实见世面,身上不自觉多了几分威势,也晓得打一棍子,给个甜枣了。 见大家收敛了些,便又笑道:“不过你们也别怕,咱们掌柜的从不打骂,只要你们学得好,月钱给的也痛快极了!” 都是被买来的,年岁也相仿,有几个女孩儿就止住哭,大着胆子问她们能挣多少钱。 茴香一说,好些女孩儿连呼吸都忘了。 “一两?!” 天呐,一个月就整整一两银子,这么多钱可怎么花得完? “如今我资历尚浅,所以只是一两,掌柜的说日后若能独当一面,还有的涨呢!”茴香羞涩一笑,又难掩骄傲地扬起下巴鼓励大家说:“掌柜的说了,靠山山倒,靠人人跑,外人谁都靠不住。人活着就要有一技之长,走到哪都饿不死。我们也是打你们这时候过来的,好好学,过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定也就能来店里实习了。” 三妹又在旁边添了一把火。 “掌柜的说了,外面好厨子难得的很,等你们日后闯出名头,多的是有钱人家请了去做席面,少说也有三五两的赏银。掌柜的早就放了话,外头私活的赏银咱们都能得八成!” 众人先是一愣,然后便满面激动嗡嗡的议论起来。 三五两的八成是多少来着?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有前辈和钱辈的现身说法,小姑娘们的干劲明显高涨不少。 江茴知道了,又是笑又是叹,特意打发人给三妹和茴香送了一回东西,又吩咐秋分告诉厨房里不要吝惜食材。 “都还是些孩子呢,背井离乡的,给做点好吃的。” 她是个当娘的,又是一路苦过来的,看见这些小孩儿就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难免心软。 秋分就笑道:“再没有太太和掌柜的这样心善的了,人家买来是做活,饿不死也就罢了,偏咱家倒好,一文钱没挣呢,倒先搭进去这许多。” 奈何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有那些小姑娘知恩图报,见东家这般和气,给吃给穿的,便卯足了劲儿学本事。 却也有些女孩见东家和软慈善,便渐渐的起了歪心思,一味偷奸耍滑起来。 尤其有几个年岁略大些的自恃有三分姿色,也不知从哪里听说了什么做姨娘攀高枝的浑话,便暗自期待起来。 当初听说买她的是个富商,还十分激动兴奋,可谁成想来了这里,别说男主子,便是只公苍蝇都少有,又被按头学厨艺,弄得手都破了,胳膊也肿了,终日灰头土脸,便有十分怨气。 背地里又暗自抱怨,“做什么厨子!嘴上说的好听,一辈子在后厨那油腻腻不见天日的地方,烟熏火燎的,连件正经好衣裳都穿不得……” 有同屋的姑娘听见了十分惊恐,忍不住劝道:“你怎能这样说呢?掌柜的待我们不薄……” “就是!听说好些地方被卖过去之后,连顿饱饭都没得吃呢,我们这里还有新衣裳穿。” 那女孩子便竖着眼睛道:“偏你们这些眼皮子浅的,一碗饭一件衣裳,才几个大子儿?她家既这样有钱,便是舍出几个来又能怎么样呢?何况又不是我自己要的,她非要给!” 说完又对着水梳头,“没见识的小蹄子们,我是一定要做姨娘的……” 这话被来教学的茴香听见了,气得浑身发抖,马上跑去告诉了江茴。 江茴听罢,顿时愣在当场。 秋芬和姚芳等人都已迫不及待的骂开了。 “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可怜太太一番慈悲心肠,早知如此,当初把那饭泼了、给乞丐,也不给她吃!” 江茴也有些心灰意冷,摆摆手道:“罢了,等你们掌柜的回来,让她看着办吧,我是再也不管了的。” 她原本只是可怜那些女孩子们小小年纪就颠沛流离,将心比心,这才多照顾了些。 怎料……原来,并非每个人都是知恩图报的。 晚间门师雁行回来,敏锐地觉察到屋里气氛异常。 鱼阵偷偷过来跟她咬耳朵,“娘不高兴呀!” 师雁行问:“怎么回事儿?” 鱼阵摇摇头。 “我问了,她说没事,娘哄我!” 师雁行就知道事儿大了。 她笑着拍拍小姑娘的后脑勺,“行了,想七想八的。今儿的功课做完了吗?虽说先生还没到,可别懈怠才好。” 小朋友的脑回路比较简单,好多时候脑子里容不得两件事,被这么一问,果然就转移了注意力,颠儿颠儿跑去拿了自己的功课过来给师雁行检查。 如今还是描红阶段,规定了每天五张大字,外加背一首诗或词。 师雁行先拉着江茴给鱼阵看了描红,又亲自检查背诵。 做完这一切之后,江茴眉宇间门的郁色也去了些,母女三人这才高高兴兴吃饭。 晚间门做了酸汤水饺,春日头茬水灵野菜调的肉馅儿,剁菜挤馅的时候注意保留汁水,包出来的饺子近似汤饺,皮薄馅大,能隐隐透出里面浓绿的春色。 夹取的时候微微晃动,咬开之后便是清亮的一汪肉汁,十二分鲜美。 单吃好吃,若嫌寡淡,也可用调制好的红艳艳酸汤泡一回,连汤带水一并吞吃下肚,端的一个鼻尖冒汗酣畅淋漓。 另有在鏊子上趁热调面糊做出来的单层小薄饼,大约成年人巴掌大小一张,极薄极透亮。 将各色春菜都切成细丝,五颜六色,灵动可爱。 或生吃或水焯或杂拌,可以根据个人口味加一点香油,食醋和豆酱,或是添一抹鲜艳刺激的辣子油,用那薄饼轻轻一卷,小巧巧一方搁在那里,透着亮、显着光,衬出里面鲜活快意的彩色。 春天果然已经悄然到来。 几样菜蔬滋味实在是好,饶是江茴心里揣着事儿,也一口气吃了一碗水饺加三个菜卷。鱼阵这长身体的小家伙更不必说,吃的比江茴还要多些。 师雁行咽下去最后一个饺子,笑道:“过几日就是春分了,那日昼夜等长,许多地方便有吃春饼的习俗,咱们也算提前尝了味儿。” 出了正月之后,天气就是一天一个样了,眼下还有些春寒料峭,今天卷的不少菜都是洞子货,实在算不得春饼。 “为什么昼夜等长啊?”鱼阵又问了。 师雁行心道这个问题可大了,我得从天体旋转给你讲。 “咱们住的这个地方呢,是个球……”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江茴都顾不上想白天出的糟心事儿,下意识反驳道:“可别哄人呀,若是个球,咱们怎么站得住呢?还不掉下去了。” 鱼阵也比划道:“之前先生讲说天圆地方……” 师雁行就开始头疼了。 天文地理学属实,不是她的专长啊! 这年头如果要说起天体运动来,她会不会被当成异端邪说抓出去烧死? 师雁行痛苦地捏捏眉心,诚实道:“这个问题属实有些复杂,容我好好思虑几天再同你们讲。” 毕竟一不小心可能就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江茴就笑起来。 稍后鱼阵去里间门沐浴,师雁行就问江茴白天出什么事儿了。 江茴叹了口气,一五一十说了。 “牛不喝水强按头,好没意思的事,你看怎么处置才好?” 秋分在旁边愤愤不平道:“那几个小蹄子当真无情无义,掌柜的和太太待她们那样好……” 师雁行冷笑了几声,“这个好办。” 那句歌词怎么唱来着? 哦,“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 几年亲身实践下来,师雁行越发确定,这封建社会和现代社会人与人之间门的相处模式是真的不一样。 这是一个等级森严的封建王朝,现代社会人人平等,以真心换真心那一套,在从上往下兼容时适用性很差。 越是压迫的厉害,就越容易有反弹。 具体表现就是: 如果主子给他们三分好,他们可能会感恩戴德;但如果给到五分好,就会蹬鼻子上脸。 尤其遇到那些品行不端的,效果加倍。 就比如这次。 师雁行直接叫了胡三娘子进来说:“明儿你打发人去县上找周开,就说有几个人不合适,让他再领回去吧!以后爱卖给谁卖给谁,甭管改好改不好,那几个人都不必再问我了。” 三岁看老,挑事儿的那三两个女孩子最小的也有八岁了,经历了人口买卖还在那里想七想八,可见心性不正,掰不过来的。 师雁行很忙,非常忙,以至于忙到想跟家人团聚都要让她们搬过来,实在没空做谁的什么心灵导师。 况且人各有志,汝之饴糖,他人之砒/霜。她觉得教导女孩子们自强自立,有养活自己的本事才是谋出路,可或许人家根本就不稀罕这个。 也罢,既然如此,就遂她们的意吧。 “就这样吧。”江茴点点头。 两人说了一回生意经,江茴突然想起来,“田大爷和柴大爷他们是不是要考试了?” 会试每三年一次,选在二月初九、初二和十五,今天都二月初八了。 说起自家师兄,师雁行也是满脸笑意。 “是呢,也不知结果如何。” 她倒不怎么担心这两位师兄。 田顷是裴远山亲口断言过的,只要心态放平,一个二甲就跑不了。 柴擒虎是这两年突飞猛进型的,几乎每天都在进步,倒是不好预料。 虽然吃亏在年轻履历少上,但是他天生有股冲劲儿,天不怕地不怕,越是隆重的场合,反而越容易发挥出色。 而且加上之前的乡试又被圣人注意到,也算天时地利人和,再有前任学长宋云鹭日夜辅导,中的概率很大。 退一万步说,哪怕柴擒虎这一次中不了,他还年轻,也等得起。 除了田顷和柴擒虎之外,还有一个师雁行的熟人参加会试:孟晖。 只是孟晖的压力可能有点大,发挥的并不出色,在之前的乡试中只是垫底。 后来,裴远山让他默写了一遍卷子,看过之后还十分惋惜,说是不如他平时的水平多了。 孟晖也很惭愧。 他受了师雁行的资助,迫切地想要考出点名堂来,生怕晚一年就多给人家糟蹋一年的钱。 不过幸亏中了。 对普通人而言,科举路上最大的坎就是乡试,乡试前和乡试后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秀才最多只能免税,只有节流没有开源,穷的还是穷。 但举人就不一样了。 朝廷每月固定发放二两银子和米粮不说,当地官府和县学也会给予奖励,并承担他们入京赶考的费用。 甚至如果不想继续往上考,找点门路,甚至就能去衙门里出任个不入流的小官。 若真有做官的天分,时来运转步步高升不在话下。就算不能高升,一辈子也算旱涝保收。 所以乡试结束后,孟晖就决定跟随县里派出的赶考队伍往京城去一趟。 若是得中自然好,若不得中,也能涨涨见识,总结经验,总没坏处。 会试结果尚未可知,师雁行倒是先后得到了两个人的答复: 头一个,付春生答应与她合作,并表示手头确实有几块相当出色的皮子。 次一个,黄夫人派人来找师雁行过府说话,想必是之前提过的找女先生的事儿有了眉目。 接到黄夫人的消息之后,师雁行立刻派人传话给付春生,让他准备好。 付春生简直要紧张死了。 “只送皮子吗?还是做成成衣,精致些更好?” 师雁行当机立断斩断了他的积极性。 “就这两日功夫能出什么细活?还不如不做。况且黄夫人何等身份,身边哪里能没有针线娘子,外头送进去的衣裳她未必穿。” 而且前脚求了帮忙,后脚就送衣裳,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意思也太明显了些。 师雁行又把付春生翻出来的一箱镇店好料细细比较一回,最终选定一张乳貂皮。 貂皮厚重抗寒,但是乳貂,就是未长成的小貂还有些胎毛在身上,毛茸茸的。 相较成年大貂保暖效果难免略差两分,但正好是深秋和冬末春初穿的,最是轻便灵巧,也不容易上火。 付春生生怕不够。 “那几张雪狼皮和熊皮……” 师雁行啼笑皆非道:“你也不瞧瞧这是什么时节?” 快春分了,再送狼皮送熊皮,不是明摆着之前藏着好东西没上供吗? 这是上赶子找打呀! 付春生终于冷静下来,就有些讪讪的。 “那便留着入冬再送。” 上等皮货时常用油脂摩擦保养,能留许多年。 师雁行带了一整个抹茶慕斯去周府。 果然是女先生的事有眉目了。 黄夫人看着心情不错,还笑吟吟叫她坐。 “我这几日也打发了人去寻,自己也找了老爷说话,思来想去倒是有个人,只是命格不大好。” 师雁行心头微动,笑道:“看来果然是个好人选,不然也不值当的让夫人记在心上。不知是怎么个命格不好呢?” 顺势不轻不重拍了一记马屁。 黄夫人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又有些惋惜。 实在是个不错的姑娘,又能干,心思又灵巧,只可惜了这出身呢,着实不美。 其实外面倒不是没有四角俱全的好先生,奈何大多出身书香世家,眼界高着呢,如何肯纡尊降贵去做一个商户的家庭教师? 门庭之别,犹如天堑。 说是有个秀才的女儿,天生聪慧异常。 她还有个弟弟,幼时父亲教弟弟读书,这姑娘只在旁边听着就念得比弟弟还好,也会作诗,只可惜女子不能科举。 早年母亲病死,为了供应父亲继续往上考,那姑娘不得不外出做工。 后来被做工的那户人家发现也是识文断字的人,又温柔典雅,竟想让她做儿媳妇。 那姑娘原本不愿意,因为那家的儿子十分体弱多病,找她过去也是个冲喜的意思。 奈何家里实在揭不开锅,那秀才爹和弟弟非但赚不来一文钱,偏还要死命考科举,没奈何,那姑娘就掉着泪换了五两聘礼,把自己嫁了。 说来这事也是古怪,原本那姑娘嫁过去的头两年,她男人的身体确实好了不少,还行了房,眼见是要正经过日子的样子。 后来那姑娘怀了胎,婆家上下都欢喜非常。她男人自觉近来身子骨修养得不错,便借着这股喜气强行要求出去踏青。 一家人苦劝不下,只好允了。 不曾想人早上出门,傍晌就被人抬回来,眼见着没了气息。 公婆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心痛难当,先后病倒,又骂儿媳妇和胎里的孩子是扫把星。 本想着等瓜熟蒂落看看男女,结果竟又是个孙女,那公爹当场气得中风,婆婆带人把那娘俩撵了出去。 黄夫人之所以知道有这么个人,就是因为这事儿当年闹得极大,正是沥州辖下一个县里发生的事。 当初报上来的时候,她和周斌还唏嘘良久,更因一时兴起,亲自召见了那女子,又给了几两银子过活。 师雁行听到这里,已有八分心动。 “这话说的好笑,那男人早亡分明是自己心里没数,一意孤行才有此一劫。至于那公爹中风,也是自己气性太大的缘故,一时想不开,所以才病气入脑,与那女子何干呢?” 黄夫人虽然爱财,但为人本性并不大坏,听了这话,也是微微颔首。 “正是呢。” 这些年,朝廷一直号召繁育人口,皇帝都亲自带头演绎合家团圆,更鼓励寡妇再嫁。偏那刁民一家闹得沸沸扬扬,还把个带着孩子的寡妇撵出家门,简直是给县上抹黑。 而那县城又在沥州辖下,等于间门接给周斌的政绩抹黑,黄夫人能对公婆一家有好印象就怪了。 见黄夫人如此反应,师雁行心里也就有谱了。 “有夫人做保,那女子的才学人品自然没什么不放心的……” 能安置孤儿寡母,也算一小份政绩了。 黄夫人今天既然正式提了这么个人,其实就没有不同意的余地。如今见师雁行这般有眼色,黄夫人自然高兴,难得体恤了一句:“只是还带着个孩子呢。” 师雁行笑道:“一个小姑娘能吃几口饭?况且我妹妹一人在家念书也孤独,正好有个人做伴。”:,,. 章节目录 第144章 中了! 黄夫人介绍的女先生叫赵清河,现在就在沥州城内租住,师雁行当天下午就见了她。 赵清河今年也才二十四岁,放在现代社会,可能研究生都没毕业。 但因生活磨砺,她脸上颇多皱纹,甚至还有了点白发,一身青布衣裳也洗得泛白、磨起毛边。但她的腰杆挺得很直,眼神很清澈,像极了夏日风荷上滚下来的两颗露珠。 小姑娘四岁,瘦弱弱竹竿也似,旧棉袄穿在身上直打晃,可举止大方,很可爱。 只一个照面,师雁行就看中了这对母女,又当场考教一回学问,十分满意。 赵清河的容貌不算多么美丽,但当真应了那句话:腹有诗书气自华,平和从容,任何人在见到她后,就很难第一时间去留神她长什么样子。 师雁行几乎立刻就觉得,这人一定跟江茴很聊得来。 小女孩儿乳名丫丫,由赵清河亲自启蒙,小小年纪已识得许多字在腹中,字也写得有模有样,并不逊色年长两岁的鱼阵多少。 可惜小姑娘有点营养不良,嘴唇上没多少血色,头发也又稀又黄,细细的两条小辫子蔫嗒嗒垂着。 像两根自然风干的黄丝瓜条。 师雁行心生怜惜,从口袋抓了一把糖递给丫丫。 小姑娘明显心动,却还能忍得住,先回头望了母亲一眼。 赵清河亲自谢过,只许她拿一颗。 丫丫便伸出细细的手指,只乖乖拿了一颗,转身却递给赵清河。 “娘吃。” 赵清河摸摸她的小手,“娘不爱吃。” 师雁行看得一阵心酸。 这多像曾经的鱼阵呀。 “赵娘子不必介怀,以后都会好的。”师雁行试着摸了摸小姑娘细细的小辫子,只觉又干又涩,好似枯草一束,“丫丫也一起来,正好和鱼阵作伴,大家一起上学,也不寂寞。” 听师雁行亲口说让带着女儿,赵清河明显松了口气,又细细问了师雁行家中情况,没有异议。 暂定一个月二两银子,管吃管住,每个季度四套衣裳。 之前赵清河一直靠给人描绘观音像、抄书过活,饶是她技艺精湛、字迹非凡,一年也不过五七两银子,勉强维持生计罢了。 如今骤然提到一月二两,又各项开销全包,直如天上地下。 赵清河看了一回,只道太丰厚了些,“您没让我们母女分离已是宅心仁厚,怎好这般?” 师雁行便道:“应该的,她小小孩童能吃用多少?您若过意不去,倒也好办,我家中有不少女童,平日也叫她们识字,您若有空,每日花费半个时辰两刻钟考教一二也就罢了。” 她和江茴日益繁忙,已经不大能抽出时间来教女孩子们读书习字了,少不得要委托出去,索性一事不烦二主。 赵清河一听,果然自在许多,“就这么办吧。” 稍后两人又去拜谢黄夫人。 赵清河带着女儿跪下,结结实实对黄夫人磕了三个头。 “这是您帮民妇第二回了,如此大恩大德,此生无以回报,惟愿来世结草衔环……” 黄夫人就肉眼可见的有点懵。 第二回? 第一回在哪儿来着? 倒是她的大丫头有点无奈,上前半步低声耳语道:“您忘啦?就在咱们刚来那年……” “……我被撵出来之后无处可去,回娘家后弟媳不高兴,爹爹和弟弟也嫌弃,就想着自立女户,奈何当地知县大老爷不同意,说是有伤风化云云。”回师家的路上,赵清河平静道。 可当时赵清河已被婆家所弃,娘家人也容不下,若不能自立女户,娘儿俩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服,就发了狠带女儿来了州城告状,不曾想黄夫人知道了……” 当时黄夫人刚和周斌来到此地,听说此事后十分恼火,当场骂了几句畜生,又顺手抓了一把银瓜子与她。 “周大人打发人帮我立了女户,而黄夫人给的那把银瓜子换了小十两银子,我跟丫丫租了一间屋子,买了棉衣、棉被,这才没有冻饿而死。” 说起此事,赵清河依旧感激非常。 她和女儿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记得周斌夫妇的大恩。 师雁行听罢,不禁感慨万千。 果然人有千面,不能妄下断论。 周斌和黄夫人确实爱财,也有世人常有的阶级观念,当初帮赵清河母女,或许是出于新官上任下马威的需要,又或许是爱惜她的才气,又或者是单纯做戏……但无论如何,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们确确实实救了两条人命。 甚至黄夫人自己分明给了救命的银钱,竟转头就给忘了? 师雁行突然就觉得对方竟然有点……可爱? 回家后先放了行李,又去见江茴。 江茴共情能力极强,后面一听师雁行说赵清河母女的身世,就跟着淌眼抹泪起来,忙叫人将提前准备好的衣裳照着赵清河娘儿俩的尺寸改一改。 买来的女孩子们天分不一,经过一段时间考核后,已经分派去各处,如今家中也有专门的浆洗缝补房,渐渐充实起来。 晚间用饭时,师雁行告诉鱼阵她的新老师到了,鱼阵瞬间蔫儿了。 可一听有小伙伴,就又原地支棱起来。 江茴看得直笑,却又想起来另一件事。 “说起来,会试是不是快结束了?” 师雁行看了墙上挂的老黄历一眼,“是啊。” 也不知那些人结果如何。 古代科举真的挺不容易。 得益于高度发达的科技和通讯,现代人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很少会产生诸如震慑和敬畏的感情,但古人不同。 早在正月上旬,孟晖等人便乘车抵京,在门口排队入城时,那巍峨的城墙、汹涌的人潮、繁华的街市都带给他们空前的震撼。 待稍后核对了身份,穿过狭长而昏暗的门洞,那些纷纷扬扬的尘土被渐渐抛在身后,独属于都市的喧闹声渐渐清晰。 他们仿佛在无形中实现了某种了不起的跨越。 京城城墙高耸且厚重,光门洞便足有数十步之厚,与外面灿烂的冬日暖阳形成界限清晰的两个世界。 当重新站立在阳光下时,孟晖感到细微的刺痛,下意识眯起眼睛。 数息之后,缓缓睁眼,一个全然陌生的崭新世界在他面前毫无征兆地出现,如平地掀起的飓风,将孟晖冲击得头昏脑涨。 整洁宽敞的大道一眼望不到头,街边林立着高楼,三步一书肆,五步一酒楼,车马粼粼,行人滚滚,来往皆是绫罗绸缎,出入全为达官贵人。 甚至路边茶摊上坐着的,也是正在唇枪舌战的学子们,腰间都是如出一辙的木牌。 物以稀为贵,而在京城,什么都不稀罕。 这座古老的城池就如同地上的洼地,哪怕它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天下人才却仍会如流水一般,自动汇聚而来。 众人曾经引以为豪的举人身份,竟不算出挑了。 实际上,无数人在踏入京城的那个瞬间,便已迅速沉沦。 有学子当街大骂,骂着骂着却又痛哭流涕,朝着皇城所在方向跪拜,大喊什么陛下圣明。 又有穿长袍的学子当街买醉,披头散发疯疯癫癫,大声念着自己的诗作。 沿街的摊贩和百姓却都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只是大声哄笑: “这厮又耍酒疯!” “已是三届,竟还没考中么?” 店中伙计追出来,抓着那学子讨债,“莫要装疯卖傻,前次欠的三两七钱银子还没还呢!当心拉你去见官!” 同来的沥州举子见了,半晌无言,心中惊骇无以复加。 那学子念的诗篇在他们看来已是上品,如此才华,竟也三科不中么? 若他不得中,我们又如何? 孟晖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一切,禁不住口干舌燥,耳膜鼓胀。 过往的荣光和骄傲仿佛在入城后的瞬间迅速风化、垮塌,碎成满地渣。 京城多繁华,多朝堂肱骨,众人犹在发呆时,便有当朝大员出入,众人忙退让到路边,看着轿辇从眼前经过。 何其荣耀! 何其威风! 孟晖几乎无法控制地将视线落在轿辇上,藏在衣袖中的双手止不住颤栗。 同乡们也全都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好似一群曾自以为是的蜉蝣,如今却在不经意间见识到己身之渺小,不由两股战战,可心底却陡然生出混杂着自卑与亢奋的陌生情绪: 大丈夫当如是! 会试需有现任官员的同乡作保,最好是京官,保人会在开考前与举子们见面,确定彼此身份,以防冒名顶替。 如有作假,连坐论罚。 大部分保人都希望能与后辈们形成天然同盟,故而主动帮后辈们提前租赁房舍就成了不成文的规矩。 晚间那位前辈亲自前来,竟十分和气,还要带大家出门用饭,又在席间细细说了注意事项,孟晖等人受宠若惊。 夜晚的京城更比白日热闹十倍,烛火照耀恍如白昼,空气中浮动着浓郁的酒菜和脂粉浓香,耳边回荡着乐舞演奏和觥筹交错之声,令人心神恍惚,思绪翩然,不知身在何处。 一众沥州举子稍显局促地坐在酒楼包厢内,亲眼看着楼下有人搂着妖娆的胡姬招摇过市,各个目瞪口呆。 前辈哈哈大笑,仿佛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这就是京城,前程抱负、美人财富,应有尽有,只等诸位取用。” 中,近在咫尺。 不中,遥不可及。 接风宴过后,所有人都或多或少有了变化。 因距离会试还有一段时间,孟晖迫切地想要了解朝堂局势,了解陛下心思,了解别的州府对手们的实力,便频频参加文会。 可有的举子却觉得反正还有时间,来都来了,不如先放松放松。 京城汇聚天下奇珍,拥有最疯狂的娱乐,最动人的女郎,最惊人的堕落速度…… 孟晖眼睁睁看着同来的几人开始夜不归宿,忍不住劝了几回,到底劝不住,惋惜之余也暗暗心惊。 京城多繁华多光彩,可又是这般可怕可怖,它轻而易举地就摧毁了可能前途光明的年轻人。 然而参加的文会越多,孟晖就越不自信。 天下有才者何其之多! 这种不自信一直伴随他到会试结束。 完了。 孟晖知道自己不会中了。 哪怕勉强战胜了自卑,可那些刁钻的考题却再一次给予他全新的打击: 当今陛下重实用,虽说题目大多脱胎于《四书五经》,可殊途同归,问的却都是时政要务。 想做官,可他们却不懂政! 对孟晖这类没什么履历和见识的底层举子而言,无疑是最致命的打击。 从秀才到举人,犹如天堑。 而从举人到进士,天堑尚不可及! 二月的京城寒意犹在,兼之水土不服,孟晖一出考场就病倒,在客栈昏睡三日才醒。 如他一般的考生还有许多,好些倒霉催的刚入考场就被安排到位置不佳的号房,更兼早晚寒风凛冽、惊恐交错,竟抬出去好几个。 二月十九卯时放榜,孟晖强撑着胡乱用了早饭,到底心存侥幸,出门去看,正遇到田顷和柴擒虎。 那二人其实对孟晖并不熟悉,毕竟县学内数百学生,往来者甚多,哪里记得住? 但后者常去裴远山处请教功课,对这两位裴先生的高徒印象颇深,便主动打招呼。 田顷和柴擒虎都愣了下,对视一眼才想起来,“啊,孟兄,真巧啊,你也来看榜么?” 日头渐升,看榜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许多准备榜下捉婿的人凑热闹,已经很有些拥挤了。 参加会试的举子们平均年龄三十岁开外,田顷和柴擒虎两个本就显眼,如今又多了个同样年轻的孟晖,就好像那黑夜里火把,忒也刺眼,好些人便都蠢蠢欲动起来。 有那性急的,干脆就抓住柴擒虎道:“这位老爷也是来科举的么,可曾婚配?我有一女,二八年华,端的温柔娴静知书达理……” 柴擒虎顿觉头皮发麻,使劲甩手,“多谢盛情,我已有心上人。” 他自恃习武之人力大无比,不曾想那男人看着虚胖,短粗的手指竟如铁钳一般死死卡住他的胳膊,一时竟脱不得身。 柴擒虎又不想伤人,急出满头大汗。 田顷放声大笑,才要开口揶揄,却忽觉脑后生凉,回头一看,竟有几个穿金戴银的老者眼冒绿光,搓着手往这边来。 田顷:“……” 那边柴擒虎一咬牙,上手往“贼人”手肘的麻筋上捏了一把,对方立刻“哎呦”一声,浑身酸软,不自觉脱了手。 柴擒虎顾不得许多,一手抓田顷,一手拖孟晖,又叫两家随从帮忙断后,拼命往路边酒楼挤。 “闲话少叙,先逃命是正经。” 却不料众人原本还在观望之中,见他们逃了,也都急了,干脆一拥而上,抓住哪个算哪个。 “这位老爷,我家有良田千顷,良田千顷哇!” “我家,我家乃是当地首富,足有两个女儿,两个!” “呸,黄毛丫头懂什么叫侍奉人?我有一女,双十年华,成熟妩媚,丰腴细腻……” 就连孟晖身上也多了几只手,摸得他毛发悚立,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起来: “我已有家室,有家室啊!” 偏还有人不死心,追着跳脚吆喝:“做妾也使得!” 酒楼的伙计们经验丰富,熟练地跳过来,插在两拨人之间,为柴擒虎等人争取了宝贵的“逃跑空隙”。 待到二楼落座,发乱冠斜的三人仍心有余悸,对视一眼后不觉大笑出声。 一时笑毕,孟晖却望着楼下攒动的人头叹息起来,“京城啊,京城……” 回想起过去几天,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见他眉宇间多有郁色,柴擒虎便猜到怕是结果不如意,便出言安慰道:“榜单未出,孟兄也不必过分妄自菲薄。” 孟晖摆摆手,拱手道:“多谢柴兄盛情,奈何我尚有自知之明,此番只怕犹在孙山之外。” 他吃亏就吃亏在过去几年只一味闭门读书,虽后半程有裴远山指点,到底时日尚浅,只习得皮毛。 平时唬唬人倒也罢了,可一上考场,便原形毕露。 “啊这……” 柴擒虎挠挠头,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说大不了三年后再来? 可若能今年中,谁愿意多熬三年呢? 倒不如不说。 大喜的日子,孟晖也不愿拖着旁人一起丧气,便笑道:“我技不如人,日后多努力也就罢了,只可惜辜负……罢了,不说这些。倒是我看两位红光满面、双目有神,想必是十拿九稳了吧?” 他知道这二人家世颇好,很早就在外游历,又拜得名师,行文锐利,才学见识远非寻常人可比,心中既羡且妒,却又有些无可奈何。 人生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寒门难出贵子,便是如此了。 他家贫,日常起居尚且难以维系,能念书便是意外之喜,又哪里来的余力外出游学?去哪里觅得传世好书来看? 既不能游学,又读不得好书,何谈见多识广? 既谈不上见多识广,考场上输给旁人便也在情理之中了。 正剥桂圆的田顷闻言道:“谁知道呢?只看圣意罢了。” 其实他还真知道。 前几日他和柴擒虎已经拉着宋云鹭对了一回答案,私下里还请裴远山的几位至交好友偷偷看过,都说不错。 田顷自己是火候差不多,而柴擒虎属于临场发挥型选手,且又愿意用功,近几年发挥神速,了解了皇帝和考官们喜好后努力靠拢,约莫也是大差不差。 宋云鹭欢喜坏了,私下里偷偷给两位师弟烧香。 若果然有个双喜临门,或许师父眼下的困境也可解了。 “待放榜之后,孟兄可有什么打算么?”柴擒虎对孟晖印象不错,有意帮一帮。 观孟晖此人,眸正神请,非那等肆意放荡之辈,给银子怕是不会要的。 若要去什么地方游学,他倒是可以帮忙介绍人带路,或是找了朋友家与他借宿,也好护得周全。 孟晖就说想先留在京城看看。 他缺的就是见识和格局,若回沥州,也不过重蹈覆辙,沿着过去几年的老路走一回,恐不会有太大进步。而若要外头游学去,只靠举人的一月二两多银米可撑不下来。 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他家中尚有高堂,下有妻儿,留下她们却如何过活? 倒不如就在京城赁一间小小房舍,省吃俭用,或去谁家做个先生贴补,多多汲取时局动向。 若是东家厚道,没准儿还能省出些来寄回家去呢。 孟晖打听过了,京城单独的院子他自然租不起,可好多人也如他一般囊中羞涩,只赁一间屋子,倒也能够了。 柴擒虎沉吟片刻,“倒也好。” 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京城之中有几处隔三差五便有文会,各地举子乃至进士们都在那里高谈阔论切磋才华……” 说着,他就向酒楼要了纸笔,将那几个文会场所和举办日期一一写下,交给孟晖。 孟晖双手接过,感激不尽。 大家正相谈正欢,忽听外面一声锣响,不知谁大声喊起来: “放榜了放榜了!” 正说话的众人也顾不上交谈了,都跟着紧张起来。 柴擒虎也没了方才镇定自若的模样,桌子下的右脚尖哒哒哒点着地,显然焦躁万分。 他想做官! 而若要做官,先要过会试! 会试榜单其实已经排名,虽说后面殿试可能有所出入,但大差不差。 柴擒虎正跟田顷深呼吸时,就听下面已经开始报喜了: “恭喜某省某府某老爷高中会员!” 比报喜人跑得更快的,是想招女婿的。 从高空俯瞰下去,能清晰地看到一条蜿蜒流动的人龙。 师兄弟俩本能掐住对方的手。 都能感觉到彼此掌心冰凉滑腻的汗。 头名会员他们不熟,但是见过,今年三十九,也算当考之年。 后面一个个人名念过去,有听过的,也有没听过的,连带着店里的伙计都跟着紧张。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声“……柴擒虎柴老爷高中!” 柴擒虎还在念佛,就觉得田顷抓着自己的手一紧,他骤然回神。 “谁中了?!” 刚才谁在喊什么来着? 好像名字有点耳熟! 孟晖吞了口唾沫,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好像是柴兄你。” 这个排序,哪怕后面略有浮动,二甲也是铁板钉钉了! 多年轻啊! 田顷一张脸涨得血红,嗖一下从凳子上跳起来,挺着已经不大明显的肚子冲到窗边,双手扒着窗框朝下大喊,“哎,哎!这儿呢,这儿呢!” 下头报喜人正满大街打听住址呢,听见这一声忙仰头确认,又念了一遍籍贯和出生年月,“柴擒虎柴老爷?” 柴擒虎这回听清了。 娘咧! 真耳熟! 是我啊!:,,. 章节目录 第145章 【捉虫】送别 会试排名并非最终名次,纵观历史,也不乏殿试突然发力,或是对手经不住大场面滑铁卢的。 但正常情况下波动不大。 殿试结束后,柴擒虎这个去年才临时决定要当官的最终排名二甲第二十八名,田顷反倒还落后三十四名,二甲第六十二名。 不过就他们的年纪来看,已算十二分出色。 田顷高兴得发了狂,大半夜不睡觉忙着给爹娘写信报喜,又一个劲儿嚷嚷,“了不得,祖坟真是冒青烟了……” 就去岁离家之前,爹娘还在家偷偷商议呢,说若当真祖宗有灵保佑高中,就要捐出半年经营所得为老家筑桥铺路。 进士碑那是必须要树的,挑最好的石材,弄得漂漂亮亮。 这话自然是背着田顷说的,怕他把自己累死了。 田顷偷偷听到后感慨万千,这才明白哪怕平时二老嘴上说考得中考不中都无所谓,可实际心里还是盼着的。 如今美梦成真,名次还挺靠前,只怕要欢喜坏啦。 俗话说长兄如父,虽然田顷和柴擒虎两人双亲师长俱在,却都不在身边,故而皇榜挂出去之后,宋云鹭这位大师兄便代为招呼,亲自去上香还愿,又按着两个小的给文曲星君像磕头。 柴擒虎这头磕得老大不情愿,屁股撅得老高,一边磕还一边小声嘟囔:“这神仙也忒能捡现成了……” 他干啥了我就要跪? 他老人家高坐神坛便信众满地,考中了的夸他灵验,考不中的便是自己心不诚,天底下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话音未落,就被宋云鹭掐住了后颈,结结实实按着来了几下。 田顷:“……” 你就多嫌长了嘴! 当天晚上,大师兄就给激动哭了。 哭得可惨,给裴远山写信报喜时频频以袖拭泪。 俩小崽子太争气。 柴擒虎在外扒着窗台偷窥,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喊:“大师兄,师父他老人家还健在呢!” 这是报喜啊还是干啥? 田顷在后面抄着袖子斜眼瞅他,“啧啧,你也有脸说?” 当初在外游历时,也不知是谁见天写信给师父,说准备好了为他老人家下次遭贬时保驾护航? 这是人话? 宋云鹭:“……” 激动早了。 皮猴儿合该打死! 小哥儿俩一前一后来京城,最吃不香睡不好的就是宋云鹭本人。 他既挂念在外的师父师娘,又惦记两个要应考的师弟。怕他们考得不好,遭受打击,一蹶不振;又怕考得太好了,年轻浮躁……如此这般,总不安心。 结果就是田顷和柴擒虎两位没怎么样呢,宋云鹭先就瘦了好几斤,两只浓郁的黑眼圈格外显眼。 白天去衙门时,同僚还时常打趣,问是不是在外有了红颜知己,又叫他悠着点。 接下来几天哥儿俩忙得厉害,各类宴会和核查排得密密麻麻,痛并快乐着。 琼林宴上前三甲单独坐一排,备受瞩目,还能接受皇帝单独问话。 后面二甲就开始十人一溜儿,但座位也很宽敞,也能在皇帝和诸位大臣面前露个脸儿。 三甲同进士更多,放眼望去一片人头,根本分不出谁是谁。 状元四十岁出头,还是会试那位会元,可惜之前没能中得头名,不然还能混个三元及第的荣耀。 后面的榜眼和探花都三十来岁,也算仪表堂堂,正值壮年,都很激动。 这三鼎甲,皇帝都一一叫到跟前勉励一回,又命现场作诗。 后面二甲开始皇帝就没那么多耐心了,近三百号人呢!挨着问得到猴年马月?不过把之前印象深刻的几人单独拎出来做个代表罢了。 柴擒虎就在其中。 这小子忒年轻!还没行加冠礼呢,叫人想没印象都难! 单独说年轻,可能没什么感觉,但这么说吧,同科好几位老进士都六七十岁了,做他祖父都嫌老! 父皇在位时也没这么年轻的进士呀,皇帝挺高兴,觉得是自己治国有方,天降祥瑞,便单独点了他上前打量。 柴擒虎此人最大的好处就是稳,别人越紧张的时候他越稳,此时面圣也不害怕,显得特别从容大方。 小年轻身材挺拔,长得浓眉大眼,精神勃发,不似寻常读书人瘦削,立在那儿像极了奋力生长的嫩松,扑面而来的鲜活气儿。 皇帝看得很满意,当场赞了句,“见了你才知道何谓雏凤清于老凤声。” “微臣惶恐,全赖皇恩浩荡!” 中了进士就算天子门生,是预备官,可以自称“微臣”啦。 皇帝笑,柴擒虎也跟着嘿嘿傻乐,把跟着的内侍都逗乐了。 这孩子有点莽,皇帝心想。 但莽点儿怕什么呢?要的就是这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儿,能干实事,也敢干实事! “你师兄也中了?” 皇帝心情不错,竟留他多说了几句。 柴擒虎小虎牙一露,回头指了指人堆儿里偷偷抬眼往这边看的田顷。 田顷正担心呢,怕自家小师弟关键时刻无法无天惹乱子,就冒险偷看,不曾想对方拆台拆得稀里哗啦,一抬头就跟皇帝对了眼。 偷窥龙颜,大不敬! 田顷:“……” 你真是我亲弟弟! 眼见田顷目瞪口呆的样儿,皇帝差点笑出声,“你们倒是情分深厚。” 这种时候还有余力关心彼此,可见私底下感情不错。 又唤田顷上前。 到了这会儿,田顷也有些破罐子破摔,在周围一干同科们羡慕嫉妒的眼神中上前行礼。 “抬起头来朕瞧瞧。” 皇帝饶有兴致看了会儿,点点头,“一门四杰,裴远山眼光不错。” 听了这话,柴擒虎下意识望向田顷,发现对方也在看自己。 二脸期待。 殿试是二月二十二结束的,之后皇榜名单便六百里加急发往各地,二月二十七就到了五公县。 跟皇榜一起来的,还有给地方官单独一份的本地新科进士名单,由地方官安排人去新科进士家中报喜,并准备树进士碑等事宜。 苏北海亲自安排了一回,又换了常服,马不停蹄去县学向裴远山报喜。 “先生大喜!” 师兄弟三人齐聚京师,又一早得了圣心,来日前途不可限量。 徒弟们如此争气,做师父的必然不会失意太久……这个宝,自己可算押对了。 县学消息确实不如衙门灵通,一直以来裴远山也领苏北海的情,见他亲自登门,喜形于色,便已猜到来意,忙双手接过刊刻的皇榜名单看了一回,又叫宫夫人过来同阅。 宫夫人不禁喜极而泣,连道失态,避往内间去给师雁行写信报信儿。 想必那孩子也挂念着呢。 “同喜同喜。” 人生有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饶是裴远山这样性格古怪的,面对如此大喜之事也是红光满面,又请苏北海坐。 两人说了一回话,苏北海才叹道:“不怕说句先生不快的话,我仰慕先生才学已久,当初骤闻先生左迁至此,又是悲愤又是欢喜……如今令高足扬名,只怕先生起复便在顷刻之间,此番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会,又令人伤感。” 这番话说得至情至性,过去两三年来,苏北海也确实一直多有照拂,裴远山也十分动容,难得说了些肺腑之言。 “苏大人爱民如子,勤政为公,一番心血陛下早知。且今年五公县高中之人又较去岁多一名,这便是大人教化百姓的功劳。如此上安陛下之心,下解百姓之困的好官,朝廷自有断论。” 苏北海听罢,也是欢喜,大大松了口气,对裴远山拱手道: “先生素来见识非凡,比我不知高到哪里去,有先生这番话,我便问心无愧啦。” 他了解裴远山为人,知道他非常懒怠虚与委蛇,哪怕今日这番话有喜意上头的缘故在,但窥其心意,大约也是满意自己的。 如此甚好。 苏北海刚离开县学不久,宫夫人大发去沥州美食城报喜的人就到了。 “姑娘,大喜,大喜啊!二爷和三爷都中啦!” 二爷、三爷…… 师雁行愣了下才回过味儿来,“当真?!” 那小厮喜得见牙不见眼,“我的姑娘哎,千真万确,这可是陛下御笔亲书,用过大印的,后头国子监亲自刊印发送各处衙门,比金子还真呢!” 那边王江听了,带头过来道贺,“恭喜啊!” 后面众掌柜们如梦方醒,也都一窝蜂过来说些好话。 众人都是久在商场打滚的,拍马屁那是看家本领,一张口不带重样的。 师雁行瞬间深陷人民群众的马屁海洋,竟有些头晕目眩。 真高兴啊! “三妹!” 她笑着喊道,“去买几串鞭来放!这个月大家月钱翻倍,都沾沾喜气!” “哎!”三妹脆生生应了,忙不迭摘了围裙就往外跑,出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若说王江原本还有点这样那样的小心思,如今听说师雁行一口气多了两个进士师兄,也全都随风消散了。 像他们这样的人,见了官老爷哪有不跪的! 平时想巴结都没门路呢,这里却明晃晃有一个官老爷们的徒弟、师妹……这样好的机会哪里去寻! “这样大的喜事,合该好生乐一乐!”练的次数多了,王江笑得比以前好看多了,看着挺真心实意,“不如大家都随份子,咱们做东道,请师掌柜好好乐一回!” 众人便都说好,积极得活像自家要娶亲一般。 有食客不解,随口问了一句,谁知越发糊涂: 这些人莫不是傻了?分明是五公县人士,两个外省进士与他们何干? 殊不知五公县也好,沥州城也罢,这些地方的进士距离他们确实近,可却是半点瓜葛也无。 谁在乎呀! 师雁行推辞不过,只得应了,又打发人回家向江茴报喜。 报喜人到家时,江茴正拉着赵清河说话,后者听罢不由感慨,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这位江太太本人便谈吐文雅,言之有物,师掌柜自己更是见识不凡,不曾想两位师兄也这般年轻有为。 江茴欢喜得很,亲自打赏了,见赵清河又上前道贺,忙亲自扶起。 “这也是我们的造化和运气,先生不必多礼。” 里间鱼阵正跟丫丫做功课,听见外面动静心痒难耐,可想着之前先生教过的“心无旁骛”,只得强忍着。 一时鱼阵写完了,见丫丫还在描红,急得抓耳挠腮,可又不忍心丢下妹妹,只好爬下凳子,偷偷跑去隔开两间的多宝格那里窥探。 不料被秋分发现,忍笑问道:“姑娘写完了?” 鱼阵点点头,又小声问道:“秋分姐姐,外头是有什么好事么?” 才刚她和丫丫正用心做功课,只听得一阵喧哗和道贺之声,却听不清内容。 秋分抿嘴儿笑道:“奴婢嘴笨,说不大清,不如姑娘自己问太太吧。” 鱼阵大为心动,才要跑出去又生生刹住,扭头看了眼还在埋头描红的丫丫,小眉头皱得紧紧的。 她心里就好似多了一架天平,两头各坐着一个小人儿,一个叫她马上出去问,一个叫她留下等妹妹。 大约是经历的关系,丫丫胆子有点小,鱼阵拉着她玩了好几天才渐渐放开,如今小姐儿俩日日一出上学,情分突飞猛进,略略缓解了师雁行不在的空虚。 鱼阵跟着那晃悠悠的天平摇摆许久,一咬牙,哎呀一声,又吭哧吭哧爬回凳子上。 唉,我若跑出去,丫丫一个人在这里多着急呀! 丫丫怯怯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我,我写得慢……” 鱼阵揉了揉自己的脸蛋子,见她小手被笔杆磨得通红,忙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写得也慢!娘和姐姐都叫我慢慢写,你也慢慢写。” 丫丫嗯了声,又写了两个字,忍不住小声问:“外面做什么呀?” 小孩子嘛,哪怕再懂事也是好奇的。 鱼阵把肉乎乎的下巴垫在桌上,闻言摇头,“我也不晓得。” 顿了顿又凑近丫丫道:“等你写完了,咱们一起去问问。” 丫丫重重点头,有点羞涩地笑了下,“好。” 鱼阵嘻嘻一笑,学着平时师雁行那样轻轻捏了捏她的脸,心满意足。 嘿嘿! 丫丫是个性子很和软的孩子,有点懵,却还是本能冲鱼阵笑。 晚间师雁行回来,胡三娘子等人又排队进来道贺,闹得喜气盈天,好不热闹。 师雁行亲自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分外过瘾。 稍后用过饭,娘儿仨凑在一处说话,江茴也煞是感慨。 “真想不到,几个月前还都是举人老爷的,如今竟高中了!果然老天有眼,直叫好人得偿所愿。” 师雁行也是乐得合不拢嘴,只鱼阵有点失落。 “那,那他们都不回来了呀?” 小朋友不在乎什么做官,只想和喜欢的人在一处。 江茴笑道:“小孩子心思,人家要做大事呢。” 鱼阵闷闷不乐道:“可我想他们了呀。” “那鱼阵给他们写信吧,他们肯定也想你呢。”师雁行提议道,“说不定等过几年,咱们也就去京城啦。” 听了这话,鱼阵才重新欢喜起来,果然蹦蹦跳跳去写信了。 哄完妹妹,师雁行又问江茴账上还有多少银子。 江茴说了,也猜到她的用意,“你想借着贺喜的书信一起将银票送过去?” 师雁行点头,“不错,只怕师父也要起来了。他老人家早有名声,倒不必我瞎操心,二师兄和三师兄刚中,年纪又轻,必然要在京城磨练几年,暂时也急不得。只是大师兄年岁到了,若后面师父起复,或许能趁势操作一番。” 打铁需趁热,若错过,再也不会有这样大好的机会了。 宋云鹭为人方正,直接给他钱必然不受,事关前程,容不得你推我让。 师雁行准备把银票交给田顷和柴擒虎安排,两人一个商贾出身,自小见惯油滑;另一个多在外游历,知晓人情冷暖,人情世故方面比宋云鹭强,况且也不会贪恋钱财。 若有疑问,回头裴远山进京,去问他也行。 虽说裴远山旧友颇多,未必人人爱财,但总有需要打点的地方,不能使人白做工。 文人清高也要吃饭不是? 江茴日日盘账,各处利润出入都在脑子里存着,这会儿压根儿不必翻账本,张口就来。 “现在一共三处铺子,再加上共计六处卤味加盟商,合计每日能有五六十两利润,却是美食城这边为最,只是美食城的档口分出去一成半干股,还有黄夫人那边的打点……” 餐饮行当可谓暴利,尤其师雁行名下几个铺子多做高端产品,利润更厚。 奈何赚得多,花的也多,四处打点兼添置房产等,银子花得流水一般。若非与**、庄掌柜等人私下交好,签订买卖合同,进一步降低成本,也不能有这样丰厚的利润。 所幸赚得更多,三两年买卖下来,账面上的活钱也还有五千多两,暂时用不到。 “够用了,”师雁行沉吟片刻,“先点出三千两,都换成大额银票,回头师父进京一并带过去。” 暂时先不告诉裴远山,只说是给几位师兄的书信,想来他老人家既不会起疑,也不会翻看。 等到了田顷和柴擒虎那边自有分论。 江茴应了,“三千两够吗?” 年底光给苏北海的干股分红都一千多两了,还不算四时节日孝敬,京城那些官儿不得敲骨吸髓呀? 师雁行笑道:“光这点肯定是不够的,但师门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真到了用钱的时候,两位师兄必然不会坐视不理,他们家里肯定也会帮着出一份力,三家一凑,也就够用了。 况且打点也不是一蹴而就,说不得要放长线钓大鱼,看什么时候哪儿有合适的缺,三两年内有结果就算快了。我若头一年就出太多,反倒不美。” 只怕那些人自认为是师兄,一时半刻都不会动她的呢。 十日后,一队天使到了五公县学宣旨,任裴远山为国子监祭酒,五日后启程。 国子监地位超群,祭酒一职最是清贵,虽无多少朝政权力,却是无数未来朝臣的老师,备受世人推崇。 由此可见,皇帝是真欣赏裴远山,不然也不会巴巴儿替他留心这样的职位。 苏北海收了钱是真办事,都不用裴远山动,他先就打发人给师雁行送信儿,问她要不要回来送行。 若不得空,他可以帮忙代办云云。 师雁行拿着信就对江茴笑,“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一千多两花得值吧?” 银子出手的时候疼人,可效果实在是好。 哪怕她和江茴常年不在五公县,也没人敢在师家好味的地盘上撒野,如今哪怕郑平安不带人巡逻,苏北海早就吩咐下去…… 江茴笑道:“倒也罢了。” 说完又笑,“若给我这么些银子,我比他做得还好呢!” 说得娘儿俩都笑得不行。 沥州城的生意忙,但师雁行还是抽空回去了趟。 不光她去,江茴和鱼阵也跟着走,顺便再去两家铺子巡视一回,也算一举两得吧。 去县学时宫夫人和裴远山正带人收拾行装,县学众人知道他走得急,也很识趣不来打扰,只头一日集体来看了一回,摆了一场宴席便罢。 倒也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境,甚好。 见师雁行她们来,裴远山和宫夫人都很欢喜。 “你忙,倒不必特意过来。” 能回京城,宫夫人瞧着气色都好了,闻言毫不留情地拆台。 “快别听他的,昨儿还不知是谁在外头站了那许久。” 裴远山老脸微红,干咳一声,装没听见的,只高声叫人上茶。 宫夫人抿嘴儿笑。 师雁行拿出几个大包袱来,一一说给裴远山和宫夫人听,“时间紧,来不及准备太多,如今乍暖还寒,此去路途迢迢,千万记着添减衣物。这是我叫人赶制的几套薄袄子,都是去年冬天的新皮子,最轻巧不过…… 这是我特特熬制的火锅汤底,趁着天气不热,再裹上硝石粉套子,几十天都不会坏,若是路上胃口不佳,煮个锅子也好的。 这是给几位师兄的书信,劳烦师父师娘转交。” 都是些琐碎小事,可裴远山和宫夫人却听得很认真,最后双双眼眶泛红。 裴远山难得动容,看着师雁行许久才道:“此去不知何时再见,你心性深沉,自有打算,为师不便多言,只一点,凡事以自保为上,切记,切记。” 话不多,都发自肺腑,说得师雁行也是两眼泛酸,认认真真跪下磕了个头。 “弟子谨记。” 她与裴远山非亲非故,可对方待她至真至诚,几乎在一定程度上承担了父亲的职责,这个头,她磕得心甘情愿。 裴远山受了,又指着里间三面墙的书架道:“我与你师母走得急,须得轻装简行,除几箱要紧的书稿之外,这些尽数与你,你务必珍视,细细品读。” 来五公县时,裴远山和宫夫人大约只带了一面墙的书,可几年下来,夫妻二人闲时陆续将不在手边的那些绝版或不绝版的书默写出来,便又攒了这么许多,其中好些上面还写着她们的批注,堪称无价之宝。 师雁行是真没想到能收到这样的厚礼,出门时脚下都轻飘飘的。 这,这就有私家图书馆了?! 裴远山和宫夫人赴京当日,师雁行又来送行,到场的还有以苏北海为首的一干五公县官员。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众人俱都泪水涟涟,十分动情。 师雁行顾不上跟苏北海寒暄,只是拉着宫夫人和裴远山的手说不出话来。 眼酸鼻涨,真没出息。 倒是裴远山惯于漂泊,看得比较开,轻轻拍了拍师雁行的肩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去吧。” 师雁行到底没忍住掉了泪,伸手折了刚发芽的柳枝递过去,“师父,师娘,你们保重。” 车马粼粼,渐行渐远,师雁行追了几步,挥手时,还能闻到指尖残留的柳汁淡淡的苦涩。:,,. 章节目录 第146章 都挺好 裴远山和宫夫人返京后,师雁行着实失魂落魄了一阵子,就觉得那心里空落落的。 偶尔看到书房内新起的书架,便止不住出神,想他们走到哪里了,是否顺利? 转眼进到四月,师雁行已经在着手准备沥州第一家自助餐厅的装修事宜,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自从柴擒虎和田顷高中的消息传过来之后,师雁行就敏锐地觉察到身边的变化: 所有认识她的人都骤然热情起来。 就连素来眼高于顶的杜泉夫妇,也开始主动给她下帖子,邀请她们母女三人参加一些原本没有资格出入的,官宦女眷们的聚会。 至于原本就关系不错的黄夫人等,更是和气得不得了,面对潘夫人时,也难免带着点得意:早做什么去了?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 以前没资格去,强行去那是没有自知之明。 如今被邀请去,不去就是不识抬举。 师雁行果然带江茴和鱼阵参加了几次。 她大约天生适合与人打交道,只要有心为之,便无往不利,十二分如鱼得水,那些个官太太、官小姐们,很容易就被哄得眉开眼笑。 倒是江茴和鱼阵去了几回便兴致缺缺起来。 “左右就是那些事儿,东一句西一句打机锋,听着便累得慌……” 为了赴宴,娘儿仨都添置了许多行头,总不好去潘夫人家赴宴时,还穿着黄夫人家的衣裳,也不尊重。 又不能重复,又不能与人撞衫,还要大方得体,好生累人。 况且世人也忒势力,以前分明不正眼瞧人的,如今竟也拉着她们有说有笑,何其荒诞。 自家是商户,那些人却是官儿,之前并无交集,几乎没有任何共同语言,你讲风我说雨,总能岔了。 偶尔勉强维系的,还有些人旁敲侧击打听师雁行师门中事,譬如那两位新晋进士可有家室? 进士三年一届,本不大稀罕,可那两位师兄未免太年轻了些,哪怕跟同僚一起熬,也能把旁人熬死了。 况且师父又点了国子监祭酒,何等清贵?几个弟子的身价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有的琢磨着天高皇帝远,巴望那两位师兄怕是无望,可这不还有个小师妹么? 于是江茴一出现,耳边基本就回荡着各式各样的问题,总结下来一个核心: 师掌柜定亲了吗? 江茴心道,我哪儿做得了她的主! 初始还能装糊涂,打哈哈混过去,可后来就连潘夫人也开始透露出这个意思,她就不大想出门了。 师雁行就笑,“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左右头茬儿过了,以后你们若愿意动就去耍耍,权当散心。若不爱去,就不去,不值什么。” 她也被问过几回,不胜其烦,然后就把裴远山搬出来唬人了。 “我和母亲都不大懂这些,如今全由师父师娘做主。” 有本事的,你们只管跑去京城问去吧! 江茴和鱼阵就都松了口气。 师雁行失笑,问鱼阵道:“你小小年纪作何感叹?” 早前出门时,一家三口数她最兴奋,如今反倒赶鸭子上架似的。 鱼阵不快道:“好些人说话拿腔拿调的,且笑得又假,我不喜欢。” 个别官太太觉得鱼阵小,不懂事,偶尔显露本性,有几次便被鱼阵看到她们眼底的轻视,听到不屑的言语: “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是撞大运罢了!什么师父师兄的,又不是亲生骨肉,且看她得意到几时。” “可不是?区区一届商贾,竟也配与咱们平起平坐……” 江茴和师雁行都愣住了,没想到小姑娘私下里受了这般委屈。 “你这孩子,怎么早不说呢?” 江茴心疼道。 鱼阵伏在她的膝头,摆弄着小辫子道:“姐姐说过,天下谁人不说人,天下谁人不被说,由他们去吧。” 师雁行和江茴都被她这幅少年老成的样儿逗乐了。 “话虽如此,也没有白受委屈的道理,”师雁行笑道,“日后听到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且记仇呢!” 倒不一定非要骂回去,可似那等当面人背面鬼的两面三刀之辈,也要仔细提防着才好。 鱼阵哎了声,又一骨碌爬起来,急忙忙就往书房走,口中兀自喊道:“坏啦坏啦,功课忘写啦!” 赵清河教学要求颇严格,虽体谅鱼阵这些日子接连赴宴,同意将交作业的时间后延,可终归还是要写! 于是稍后江茴和师雁行在大堂低声说话,鱼阵就在书房里吭哧吭哧补作业,偶尔哭唧唧崩溃一回,又抹着眼泪继续写,很有点开学前的疯狂。 师门复兴带来的好处远不仅限于师雁行一家三口,最初与她们交好的郑家也跟着“鸡犬升天”。 原五公县商会的老会长竟主动表示要退位让贤,将会长之位传给**,无人反对。 大官人喜得什么似的,亲自备了厚礼来谢。 师雁行婉拒,“我又没出力,受之有愧。” **还不乐意,“你是没出力,奈何无声胜有声,我岂不知那些人其实是卖你的面子?” 他这么说,师雁行也无可奈何,只好收下,琢磨着找机会再送点什么还人情罢了。 八月底,师家好味的第四家店铺,也是第二家自助餐厅在沥州开业,开业当日人头攒动、热闹非分,熟悉的不熟悉的都来道贺。 甚至杜泉、周斌虽碍于身份不便到场,也都打发人送了贺礼,师家好味一时风头无两。 沥州经济又比五公县发达,外来人口也更多,师雁行就在自助餐的菜品上进行了二次调整,增加了不少外地风味的菜。 因天气渐凉,尤其格外推出了水煮系列,水煮鱼、水煮豆皮、水煮肉片之类,火辣鲜香,都卖得不错。 有杜泉和周斌卖面子,新店的位置很好,店面也敞亮,相应的,需要的人手也多。 如今师雁行已先后从郭张村村学内选了十二个女孩子来管事,导致村学人数骤减。 那位赵先生也是憨厚,眼见学生人数不足原来的七成,便小心翼翼写了信来问,要不要再招点学生来? 总觉得如今的待遇烧手。 他不提醒,师雁行倒差点忘了这茬,又跟老村长商议一回,决定开始试着接收外村的学生。 原本读书这种事都是男孩儿的特权,可如今师家好味越做越大,十里八乡都知道那师掌柜有个怪癖,专爱带着女娃挣钱。 有些人不信,就偷偷来打听,郭张村的人十分得意,睁着大眼道:“那还能有假?俺侄女儿上个月就去了县里做活,一月几百个钱,还管吃管住,比男人们卖力气赚得都多!” “我家是我外甥女儿,听说做得好的,如桂香家的苗苗或是管事之流,一个月能有一二两银子呢!” 郭张村人说起此事,不免骄傲,直把外村人馋得流口水。 “狗日的,你们村真是出能人了!” 又央着说好话,问能不能把自家娃娃也送过来。 十岁上下的女娃在家也做不了太多活儿,倒不如大着胆子试一试送来,若果然能如郭张村女娃一般无二,岂不成了家中顶梁柱? 更不用说男娃了! 寻常农户人家哪里读得起书,便是勉强挤出几个钱儿来缴纳束脩,去外头不要吃穿笔墨的么?哪里比得上这近在咫尺的郭张村! 老村长原本还死咬着不放,如今听了赵先生和师雁行的意思,这才好歹松了口: 本村学生学费全免,外村的女娃也不要钱,只外村男娃要束脩,不管吃喝。 农人最擅长走路,愿意来的孩子们都是附近几个村子的,早起走几刻钟也就到了,并不费事。 午饭可以自己带,请附近的人家帮忙热一热。 如今郭张村百姓们都做酸菜和腐竹的买卖,赚了钱,倒不吝啬这点柴火。 若讲究些的,还可以每日使几个大钱,跟着左近人家混一顿晌午饭。 晚间一并家去。 安排妥当之后,老村长还特意带着长子来了沥州城一趟,对师雁行仔细说了自己的打算。 “日后娃娃们会越来越多,保不齐来日一个先生弄不过来了哩!”说这话的时候,老村长满是皱纹的老脸上喜气洋洋,浑浊的老眼也放着光。 “到底是咱村的脸面和底气,村里读书人多了,出去谁都高看一眼,保不齐什么时候就鲤跃龙门,成真龙啦。 因他们有求于咱们,今年地里浇水,附近几个村子都让咱们村先浇!大家伙儿都说啊,沾了飒飒的光喽!” 北方内地干旱少雨,每年农耕时节水源便是命脉,尤其庄稼疯长灌浆,急需浇灌时,常会有相邻村庄为争抢水源频频斗殴。 可今年,郭张村享福了! 师雁行也没想到当初自己的一个主意,竟能引发如此长远的一连串反应,既高兴,又有点儿惭愧。 “都是乡亲们厚道……若没有大家伙儿帮衬,也就没有今日的飒飒了。” “这是你的好处,”老村长笑得满足,“可乡亲们不是那等不晓事的!托你的福,这几年大家伙儿多了进项,日子好过了,手头宽裕了,就琢磨着专门起一座学堂,弄得敞亮些,让外头的人来了,看着也像那么回事。” 越过越好了,真好。 师雁行含笑点头,才要说话,却听老村长继续道:“……在村口给你竖个碑!” 师雁行:“?” 竖个啥? 不是,我还活着啊! “这,这就不必了吧?”师雁行干巴巴道,“举手之劳罢了。” “要的!”预备村长替他爹坚持道,“这都是大家伙儿的意思,飒飒你甭管,知道有这事儿就行。” 师雁行:“……” 我想管啊! 可问题是管得了吗? 那边爷俩已经开始算账了: “张三家说了,石料都是现成的,老九自己就会刻字,不必外头请人,这一笔就能省下了……咱们多看看外头的样式,弄个时兴的……” 师雁行:“……那,那我出钱给乡亲们修条路吧?” 这事儿她琢磨不是一天两天了,只没有合适的机会提。 现代人可能不了解真正意义上的乡间土路,白天还行,就是坑多点儿,一不小心崴脚罢了。 最怕遇到天气变化,刮风扬尘,铺天盖地全是土;雨雪和泥,一脚下去黄泥汤子没脚面。 本来就不平坦,被水一泡,再一踩,晴天晒干后就直接成了月球表面,人走硌脚,车走费牲口。 如此循环往复,烂上加烂。 老村长爷俩一听,活像被卡住脖子的鸭子,脸都涨红了。 “这,这得多少银子啊!” 谁不想要好路啊! 若是路好了,乡亲们出行便利,买卖越发能做起来了。 师雁行早就算过,这会儿张口就来: “倒不必如城内一般石砖铺地,只先以石锤夯实地基,然后在上面铺盖砖块即可,若只算村中两条主干路和通往县城的路,满打满算三百两足矣。” 照现在师家好味集团的进账,三百两算不得什么,只郭张村距离县城确实有些距离,后面有一段是擦着别的村子走的,其实有点绕弯路。 若也要修直道,就得先去衙门找苏北海报备一下。 修桥筑路这种明晃晃的政绩,想来苏北海不会拒绝。只要有县太爷发话,其他村子也就没话说了。 反正原本世上也没有路,走的人多了才有了路。 如今她做主修路,大家再沿着走也就是了。 “哎!”老村长激动得胡子乱飞,“要不了那么些,这是造福子孙后代的大好事,还用得着外头雇人?各家各户出几个爷们儿,抽空也就干完了!” 若只算砖石,自然更便宜,可事儿不能这么办。 “知道您老想为我省钱,可修路的事看着简单做起来难,门道多着呢。那些手上有活儿的,夯实的地基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变形,咱们外行人勉强弄起来,要不了多久就被雨水泡坏了,还得费二遍事。” 师雁行笑道:“况且大家又要做买卖,地里也有活儿,哪里还能腾出空来?” 老村长爷俩一琢磨,倒也是,只越发不好意思,走的时候还有点晕头转向。 尤其老村长,整个人如同吃醉了一般,两腿发软两腮赤红,口中兀自喃喃有声: “天爷啊,上辈子积德啊,又是学堂又是修路……天爷啊,积德了啊!” 说干就干,次日师雁行便手书一封,派胡三娘子亲自送去,写明自己想出钱为郭张村修路,希望县令大人准许云云。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因胡三娘子日常跟着师雁行出入,如今县城、州城的体面人也都识得她,故而县衙的门子一看胡三娘子来了,都跟见了亲娘似的,又招呼她入内安坐,又亲自上茶。 胡三娘子给了赏钱,又转交书信,那人忙狗颠儿似的去了。 苏北海看了信,见是这等好事,又不需要衙门出钱,自然没有不许的。 当即发了签子,又点了郑平安等人去画直道。 如此一来,倒比原先的旧路短了好些。 后面郑平安亲自去州城向师雁行报喜,倒把师雁行逗乐了。 “哪里就值当二叔亲自跑一趟了!” 这一二年他们一个州城,一个县城,隔得远,交往自然也少了,再见面难免淡淡生疏。 可师雁行却记着这人当年是如何支援自家的,故而开口就叫了二叔。 郑平安一听,果然欢喜,之前那些生分也都随着这一声儿尽消。 他像以前那样坐下说笑,“倒也不光为这事,”他摸摸鼻子,有点小得意,又有点不大好意思,“你要有弟弟或是妹妹啦。” 弟弟?妹妹? 师雁行一怔,旋即回过神来,“二婶儿有了?!” 郑平安嗯了声,搓着手,也是欢喜,“前儿才把出来,三个多月了。” “哎呀,这可是大喜事,怎么不早告诉我?”师雁行高兴得不得了,“不过你们什么时候想开的?” 郑平安嗨了声,似乎颇多感慨。 早前他跟柳芬确实不怎么着急,可后来见大哥大嫂和有福有寿他们一家四口相处其乐融融,多少有点羡慕。 况且侄子侄女再好也不是亲生的,回头人家亲爹亲娘一喊,巴巴儿就跑了。 年初小两口合计了下,就把药给停了。 小两口感情一直很好,又都二十来岁正当年,停后不久就有了消息。 师雁行听罢,点点头,“这孩子来得是时候,我听说女人二十来岁生最合适,太年轻了伤身子,对母子都不好。” 大禄人成亲就不算晚了,可大部分女人还是十**就开始生,那会儿母亲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故而夭折率极高,且容易留病根。 郑如意之妻便是个先例。 师雁行说得大方,郑平安反倒闹了个大红脸,结结巴巴道:“你小姑娘家家的,从哪儿听得这些不正经的话!?” 师雁行失笑,“保养之道,多么正经!我从书上看的!” 当一个人过于理直气壮时,对方就会本能地怀疑自我。 对啊,人家的老师如今可是国子监祭酒了,管教天下读书人!自然什么都会! 于是郑平安迅速认怂,并开始虚心求教起来。 两人一个敢问,一个敢答,还真就挺融洽。 不过师雁行很有自知之明,也不敢乱说,只捡了些上辈子公认的科学方法说了,郑平安如获至宝,千恩万谢,亲自拿了小本本记。 分别前,师雁行反复强调,“除了那些有毒的,活血化瘀大寒大凉的,一切以孕妇心情为准!她爱吃什么就让她吃!” 不准这不准那的,孕妇自己都抑郁了,还生个屁的健康孩子! 郑平安顿悟,“得了,怎么伺候祖宗,回去我就怎么伺候媳妇!” 师雁行朝他竖了个大拇指,“明白人!” 郑平安拱拱手,“好说好说。” 重阳节前夕,京城来信,内容量很大。 三位师兄都有书信,其中尤以柴擒虎为最,单独裹了一个大包袱。 只看分量吧,师雁行就知道肯定没什么正事儿,索性先推在一边,晚上自己回屋慢慢看。 先办正事,看师父的。 裴远山进京之前,师雁行还曾委托他一件事:查几个人。 算日子,裴远山到京城也有时候了,直到这会儿才回信,必然是有了结果。 打开信一瞧,先是关切之语,说自己和宫夫人都好,让她不必担心云云。 后面的信纸步入正题。 师雁行深吸一口气,才要看时,正巧江茴带了新做的衣裳来给她。 师雁行请她坐了,点着那信纸道:“之前我曾问过你,日后咱们必然要去京城,你可还对往事介怀。” 江茴的脸瞬间白了,放在桌上的手微微发抖,不过马上就被一片温暖包裹。 师雁行抓住她的手,努力给她力量。 “我知道你一直没放下,那样的仇恨,任何人都放不下。” 一句话就把江茴的眼泪都招下来了。 她的嘴唇都在抖。 “我放不下,我永远都忘不了我娘死的样子……”她剧烈地哽咽着,“她,她让我跑!这么多年了,我都没去她坟前上过一炷香!” 江茴失声痛哭。 师雁行安静等她哭完才把信纸推过去,“以前是咱们没本事,没机会,可现在不同了,我托先生打听了几个人的下落,你要亲自看么?” 江茴的呼吸急促起来。 她死死掐着自己的掌心,过了好一会儿,咬牙切齿道:“看!” 接过信纸时,江茴的手还在抖,她分不清是怒还是怕。 她愤怒于过去漫长的岁月都无法替自己和母亲报仇,又唯恐作恶的人继续逍遥快活,让她的怨恨成为笑话。 “没关系的。”师雁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我们还有机会,大把的机会。” 掌心的热度透过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江茴奇迹般平静下来。 她展开信纸,闭上眼睛,用力吸了口气,这才重新睁眼,低低念出声。 “江平,隆元九年进士……隆元十五年因故褫夺功名,被逐出京……庆贞五年,亡?!” 他死了!:,,. 章节目录 第147章 更好 是不是觉得这章眼熟?没订阅够一定比例,那还得再等等哦! 古代版饭搭子就此诞生。 豆角浓郁香醇,南瓜清甜绵软,葫芦滑嫩,都颇为下饭。 原本老张不大爱吃葫芦,总觉得那玩意儿水当当软囊囊没甚滋味。 可今儿夹了狗子碗里的几片一尝,脆嫩爽滑,咯吱咯吱的,竟有些个水果的意思了。 干饭先锋老张很是惊喜,给予了高度肯定,尤其对肉片焖干豆角赞不绝口。 晒干后的豆角再做菜,口感扎实,肉质厚重,远比鲜豆角更多一层风味。 最要紧的是里面的肉片和蒜末配的,怎么就这么绝呢? “我家里也种了几棵豆角,每年夏天吃都吃不完,简直看到就想吐了。可小娘子你手艺好,竟别有一番风味,真了不得。” 几天接触下来,熟客们渐渐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就是这娘仨里当家的竟不是母亲,而是那才十二岁的小娘子。 消息传开后,众人赞叹之余又不免惋惜。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禄女孩儿们普遍十七、八岁才出嫁,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女孩儿还是腻在父母身边懵懂撒娇的年纪呢!这就出来挑大梁了。 “大家伙喜欢就好了。”师雁行笑道,“若吃的好了,还得劳烦诸位帮忙告诉旁人去。” 普通人家未必每天都吃得起肉,用料难免吝啬。 肉下锅遇热缩减,为了显大显多,大家哪里会着力翻炒?只熟了便罢。 这么胡乱弄熟的肉,自然没有煸炒过后的醇香,风味就少一截。 老张猛点头,“嗯,这没得说。昨儿我跟车马行的几个同乡还讲呢,他们馋得了不得。” 说着,他突然指着远处一笑,“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 车马行的活计远比粮铺更脏更累,也有门槛,所以工钱也比别处多些。 只是车马行内气味难闻,更不便管饭,大家都去外面吃。 不等他们靠近,老张便故意大声说悄悄话,“那车马行的掌柜大气,工钱给得足,这几个都是有钱的。”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 “好你个老张,这是伙同外人讹我呀!”为首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大约跟老张很熟,闻言笑骂道。 老张也不在意,哈哈跟着笑了一场,对师雁行道:“那是黄兵,看着不像好人,其实很仗义,若有什么事儿,找他好使!” 他家里也有个女儿,年纪比师雁行大几岁,却远不像这样懂事能干,两相一对比,难免爱屋及乌。 黄兵闻言哈哈大笑,摆着手谦虚道:“别听他胡沁,不过是给人干活的,能有什么本事?” 话虽如此,他眉宇间却颇有得色,显然对老张说的话十分受用,不过是嘴上谦虚罢了。 师雁行当下就留了意,又去招呼。 黄兵精瘦,因为经常在外面挑选马匹被晒得黢黑,倒是显得一口牙越发白了。 他随意往桶里看了眼,“小娘子,若要三个菜,可怎么算呢?” 师雁行看他举止洒脱,眼中精光四射,显然是个十分有主意的人,且又在车马行管事儿,想必有些见识,便有意交好,当下就说:“您这样照顾我们生意,三个菜便算作五文吧!” 那边老张等人一听不干了,半开玩笑,半认真道:“我们咋没这么好?” 师雁行也笑,瑟瑟金秋里一朵花似的,眉眼弯弯道:“几位大哥叔叔伯伯们也没问呐!” 众人语塞。 还真是。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赚的没有黄兵等人多,一天两天还好,若天长日久多着一文钱,也有些头沉,所以只是顺口一说罢了。 黄兵见状十分得意,也觉得这小娘子识趣,在众人面前给自己做脸,便大笑一回,很是畅快。 “罢了,我看你们都是两个菜,一碗三个菜却怎么分呢?便给我一整碗这个豆角子,剩下两个再拼一碗。” 又向刘大娘要了三个热炊饼。 这还是头一回有人一次要两大碗的,娘们几个脸上就泛了喜色。 与黄兵一起来的众人也跟着起哄,嚷嚷他是个大肚汉云云,又有人十二分的艳羡。 都是做体力活的,其实真要敞开了吃,谁吃不完两碗菜呢? 只是没那份财力罢了! 天气晴好,中午的日照很足,晒得人身上暖洋洋,黄兵等人结结实实扒了热菜热饭,身上都逼出来一层薄汗,对着细风一吹,大叹畅快。 江茴收了碗筷。 今儿她特意带了一布袋草木灰,趁碗壁的油渍没干撒上去,用布巾子一抹,就比热水烫过的还干净。 这样就不必担心回家的路上蹭得到处都是油水了。 而且这么一轮换,哪怕来三四十位客人,如今的二十二个碗也够使的,暂时倒不必再添置。 师雁行舀了水出来,“诸位,洗洗吧!” 昨天晚上她仔细想了一回。 客人们端着碗吃饭,难免弄得手和嘴上都是油,况且她们娘们几个也忙得出汗,若边上有水洗一洗就很方便了。 于是今天就又带了一个空桶和半边葫芦剖开的瓢,去两条街外的井里打了水来。 众人闻言一怔,“小娘子端的细致,既如此,就洗一回。” 说罢,纷纷上前来接过勺子,果然舀水洗手。 那边狗子胡乱沾了一遍水就要走,忽然觉得腿上有些阻力。 低头一瞧,大碗菜家半截高的小姑娘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皱巴着脸蛋,扯着他的裤腿说:“脏脏。” 娘和姐姐都说人要干干净净的,可这个哥哥却不是! 羞羞脸! 狗子一下子红了脸,窘迫道:“我洗啦,你才刚没看见。” 鱼阵小嘴抿得紧紧的,也不说话,小手往他腕子上一指。 狗子低头一瞧,果然有一处污渍,脸上顿时火烧火燎的。 旁边老赵就笑,“瞧瞧,你小子自己平时大咧咧的,如今竟被个奶娃娃笑话了。” 江茴有些不好意思,过来摸着鱼阵的脑袋道歉。 小孩子不懂迂回,万一遇到些心眼小的客人,觉得丢了脸,就此记恨就不妙了。 众汉子倒不在意。 狗子也只是臊,见这母女三人确实都干干净净的,未免也有些自惭形愧,便又红着脸去认认真真了一回。 那边师雁行见黄兵和老张说笑,便过去问道:“两位爷,我们来了两日呢,怎么不见有衙役巡街呢?” 两人纷纷摆手,“我们算哪个牌面的货,不过是卖苦力的罢了,怎么好称爷呢?若小娘子不嫌弃,老张老黄胡乱叫也就罢了。” 师雁行当然不能这么叫,当下道:“既如此,我就喊两位叔叔了。” 黄兵越发觉得这小丫头有些意思,胆子也大,不跟别家的姑娘似的扭捏。 分明才第一回见,就不着痕迹拉近了关系,处事简直比那些积年的老人还干练。 老张倒是没想那么多。 有个漂亮懂事又能干的姑娘喊叔叔,又不求自己办事,谁不乐意呢? 他乐呵呵道:“你年纪小,又是头回出来,想必不知道。 咱们镇上虽有几个衙役,可整日无事,也不过每天早晚出来走走过场罢了,平时都在东大街的屋子里躲清闲呢。” 大禄也是府州县的基本行政格局,最低要县城才设有衙门。 下属的村镇倒也不是不管,但因为轻易没什么大事,平时都由本地百姓推举的村长和镇长代为处理。 而镇上又根据规模大小常驻有六到十人、几十人不等的衙役,基本功能类似于现代社会的基层派出所,平时没事巡巡街,主要起个震慑作用。 若有违法乱纪的事情,自己能处理的就处理,处理不了的才上报县衙。 毫不客气的说,这几个衙役就是镇上的权力巅峰。 那边江茴听到他们的谈话,有些诧异。 来之前师雁行分明已经问过自己了,可这会儿为什么又装不懂呢? 不过她没有贸然插嘴。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已知道对方是个无利不起早、轻易不出招的,但凡说点做点什么,必然有其目的。 可问衙役,会是什么事呢? “原来如此!”师雁行恍然大悟的表情毫无破绽,“来之前我还跟娘说,衙役听起来就威风,万一碰见了,怪吓人的。” 众人闻言大笑,纷纷过来打趣。 “说的是,那几人老拉着脸,看着确实够唬人的。” “呸,少吓唬小姑娘了。” “小娘子莫怕,不过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罢了,他们虽不大和气,处事也还算公正,只要咱们不违法乱纪,怕什么呢?” 不和气。 还算公正。 衙役人数在三人以上…… 师雁行面上笑着,心里却已飞快地把有用的信息筛选出来。 今天菜准备的多,来的人也多,最后还有几个没吃上的。 江茴很高兴,又后悔今天没再多准备些。 师雁行就笑:“哪有这么正好的事儿呢?供不应求,总比剩下好。” 江茴一琢磨,那倒也是,也就丢开手不想了。 今天卖了三十份,一共是一百二十文钱,塞在包里沉甸甸一团,颇有些体积。 江茴喜滋滋摸了几遍,又对师雁行道:“这么一大包,咱们娘们几个带着回去,怕不大稳妥,而且也笨拙。倒不如就去那边的银号里换成几分的银子,轻巧不扎眼。” 师雁行夸她想得周到。 今天炊饼刘大娘也早卖完了,对她们母女三人感激到骨子,这边母亲和姐姐忙着干活,她也不急着走,就在旁边陪鱼阵玩。 江茴看了一眼,见鱼阵无事,这才低声问师雁行,“你今儿怎么特意问起衙役来了?” 豆角浓郁香醇,南瓜清甜绵软,葫芦滑嫩,都颇为下饭。 原本老张不大爱吃葫芦,总觉得那玩意儿水当当软囊囊没甚滋味。 可今儿夹了狗子碗里的几片一尝,脆嫩爽滑,咯吱咯吱的,竟有些个水果的意思了。 干饭先锋老张很是惊喜,给予了高度肯定,尤其对肉片焖干豆角赞不绝口。 晒干后的豆角再做菜,口感扎实,肉质厚重,远比鲜豆角更多一层风味。 最要紧的是里面的肉片和蒜末配的,怎么就这么绝呢? “我家里也种了几棵豆角,每年夏天吃都吃不完,简直看到就想吐了。可小娘子你手艺好,竟别有一番风味,真了不得。” 几天接触下来,熟客们渐渐发现一个很奇妙的现象,就是这娘仨里当家的竟不是母亲,而是那才十二岁的小娘子。 消息传开后,众人赞叹之余又不免惋惜。 真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禄女孩儿们普遍十七、八岁才出嫁,寻常人家十二岁的女孩儿还是腻在父母身边懵懂撒娇的年纪呢!这就出来挑大梁了。 “大家伙喜欢就好了。”师雁行笑道,“若吃的好了,还得劳烦诸位帮忙告诉旁人去。” 普通人家未必每天都吃得起肉,用料难免吝啬。 肉下锅遇热缩减,为了显大显多,大家哪里会着力翻炒?只熟了便罢。 这么胡乱弄熟的肉,自然没有煸炒过后的醇香,风味就少一截。 老张猛点头,“嗯,这没得说。昨儿我跟车马行的几个同乡还讲呢,他们馋得了不得。” 说着,他突然指着远处一笑,“说曹操,曹操到,那不是?”:,,. 章节目录 第148章 招标 最近师雁行发现了一种非常奇怪的现象: 城内数家酒楼食肆的掌柜的对她颇有敌意! 论理儿,大家同在一个盆里抢食吃,有些龃龉再正常不过,但师雁行素来追求长线发展,从不轻易与人结怨,更何况是这种大范围的不对付? 师雁行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十一月底收到来自衙门的帖子,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有衙门的管事来给她送帖子,说是过几日要针对来年州衙和州学的伙房进行招标,问师雁行愿不愿意参加。 自古以来,就属朝廷的钱最好赚,而这两处从来花的就是朝廷的钱。 明摆着的肥差。 这两处买卖轻易不对外公布,一般提前就被内部瓜分了,外人都沾不上手。想当初**在五公县混得那样如鱼得水,想捞县学布料、制服供应的差事不也百般艰难么? 想必这一年来诸位同行们都切身实地感受到了来自师家好味的冲击,年关招标将至,大家伙儿都担心这匹黑马杀得六亲不认,绝了大家伙儿的生路…… 有这个未解决的矛盾冲突在,本地商户们对师雁行能有笑脸儿就怪了! 师雁行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她忙亲自招待那管事,又命人上茶,上好茶,还单独准备了个红封。 管事喜她会行事,且又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便是只这么看着也赏心悦目不是?也爱多说几句。 “知州大人是看重姑娘的,这才巴巴儿打发我来下帖子,若换了旁人……” 师雁行捏着那帖子,感慨万千。 托师门的福,自己少说少奋斗了五年,如今也算州城内第一流的商贾了。 “承蒙大人错爱,无限惶恐,”师雁行又说奉承话,“只是大人人多事忙,似我们这些商户,哪里能日日记着?您老是大人的心腹,外头多少人想给您老请安都不成呢,亲自登临鄙宅,着实蓬荜生辉。平时我口头虽不说,可心里都明白着,若非您老事事想着我,哪儿有我如今的好日子?” 那管事便飘飘然起来,满面红光摇头晃脑,十分受用。 胡娘子已经捧了托盘来,里面赫然一个红封,另有一包银锞子。 “大冷天的,辛苦您老跑一趟,且拿去打壶热酒吃吃。” 红封里装的是银票,给管事的,银锞子是给外头随行的吏员的。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越是这些小人物越要面面俱到才好。 管事的越加满意,忍不住对师雁行说了知心话。 “我观大人的意思,只要师老板去,那供奉便是铁板钉钉喽!” 师雁行道了谢,略一沉吟,道:“劳驾您稍等,我手书一封,请您转呈杜大人。” 那管事得了实惠,又又吃又喝,如何不肯?当下一摆手,只管她慢慢写。 不多时,信得了,师雁行亲自送出门去,看着轿子走远方回。 “她现写的?” 那边杜泉看了信,又将管事的叫回来问道。 管事点头,“是呢,给老奴的时候墨迹未干,略吹了吹才装进来。” 杜泉又瞧了那信两眼,轻笑出声,“她倒是个乖觉的,罢了,你去吧。” 晚间杜泉回后院,见潘夫人正在灯下整理各处送来的年礼,随口问了句,“师家好味的也有了?” 潘夫人笑吟吟道:“头一波就到了,我瞧着有几块皮子倒好,已预备留出来给老爷做几件袄子穿。” 顿了顿又道:“冷不丁的,怎么偏提起她家?可是又出什么新花样了?” 杜泉就把信上的事说了,潘夫人一怔。 “主动放弃州衙供奉?”正给鱼阵拆头发的江茴一愣,“为什么?” 多好的机会呀,几乎就相当于杜泉主动捧过来的买卖。 放弃了多可惜呀。 “娘,有点儿疼。”鱼阵委屈巴巴道。 “哎呦,”江茴骤然回神,低头一瞧,自己方才走神,竟把小姑娘的头发拔下来两根,顿时心疼得不得了,“瞧娘这没轻没重的,我给你吹吹。” 师雁行过来看了眼,笑道:“早饭时我就说了,不过是约着出去做些捶丸、投壶之类的游戏,何苦编那样繁琐的发式?固定了一日,再拆可不艰难?” 随着师雁行的崛起,江茴和鱼阵也跟着成了新晋宴会热门客人,时常有人请她们过去玩。 虽大部分都推了,可到底也少不得交际,一来二去的,鱼阵倒是跟几个武官家的岁数差不多的小姐们熟络起来,今儿就是有人请她过去玩的,大半晌才送回来。 “好看的!”鱼阵怕她们不许自己再编头发了,立刻表达立场。 江茴和师雁行都笑得不行,又亲自取篦子来给她顺头发。 这几年营养好了,原来的黄毛小丫头也渐渐标致起来,头发养得又黑又密,瞧着很像那么回事了。 江茴见鱼阵衣裳上不少泥点子,断不是单纯捶丸或投壶能有的,就问她今天还玩什么了。 鱼阵乐呵呵道:“还骑马来着!” 江茴:“……做什么了?” 鱼阵听声音不对,下意识缩脖子,小小声试探着说:“骑马……” 多危险呐!江茴顿时就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深吸一口气,才要开口,就被师雁行按下了。 “这可真了不起,”师雁行按住躁动的江茴,若无其事地笑着问鱼阵,“这可不是谁都敢的,还有谁骑来着?有人教你们吧?” 鱼阵笑嘻嘻点头,说了两个姑娘的名字,爹都是本地武官。 说是当时一二十号人跟着,数位驯马师,骑的也都是性情温顺的小矮马,并未出门,只由驯马师牵着在后院演武场溜达了两圈过瘾。 江茴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只仍有些后怕。 师雁行笑着鼓励了鱼阵一回,又马上打压了下小东西嚣张的气焰。 “不过可别得意忘形,马儿不是好骑的,若闹起脾气来,摔在地上会出大事。日后若想骑马,必要有可靠的人在旁边跟着,不然纵使谁说什么不好听的话激你,你也不要理会。” 鱼阵也有点怕了,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师雁行朝江茴努努嘴儿,鱼阵熟练地蹭过去,搂着她的腰哼唧起来。 “娘,我知道厉害啦,以后也不敢偷偷骑马,也不逞能,必然有人跟着。” 被她这一撒娇,江茴哪里还气得起来,只用力点了点她的额头,打发人带她洗澡去了。 鱼阵一走,师雁行就拉了脸问外面,“今儿谁跟着二姑娘出去的?” 听她声音不对,姚芳和几个丫头直接就进来跪下了,“掌柜的。” 师雁行这回没让她们起来,冷着脸俯视喝问起来,“今儿她出去骑马的事儿,为什么不告诉我?” 姚芳心里一惊,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坏了! 这差事她给办砸了! “掌柜的,我知错了!您罚我吧!” 姚芳把心一横,灰头土脸认错。 “你错哪儿了?” 见她态度尚可,师雁行追问道。 姚芳这才开始后怕起来。 “那几位小姐喊二姑娘骑马的时候,我不该不拦着,更不该回来不跟您和太太讲。” 她和胡娘子、李金梅等人都在外头野惯了,什么风餐露宿、骑马赶路,那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根本没觉得有什么。 况且当时人那么多,鱼阵也没出事,她也就直接没往心里去。 直到这会儿了,姚芳才发现不妥,整个人就跟被人敲了一闷棍似的,眼前发黑。 二姑娘才六岁多,之前从未单独上过牲口,跟她们能一样吗? 万一今儿有个什么好歹…… 见姚芳真的知道错了,师雁行略消了些气,“你作为随身护卫,这些事都考虑不到,着实失职。念在你之前一直尽心尽力,罚你一个月月前,年底福利减半,服不服?” 姚芳都做好了被撵走的准备了,正懊恼时,听了这话如闻天籁,连声说服。 跟着的几个丫头也难辞其咎,都罚了半个月月钱。 末了,师雁行又让姚芳将功赎罪,日常教导鱼阵骑马。 姚芳一听,大喜过望,赌咒发誓必然会安安全全地教会等等。 师雁行道:“骑马打猎这类事,摔摔打打在所难免,你也不必太过讳疾忌医,但凡事都要提前跟鱼阵说明利害,先教她保护好自己,别一味跟风随大流,冒冒失失的……” 鱼阵那小东西被自己养野了,断不是安分娴静的性子,堵不如疏,只要适度就好。 姚芳走后,江茴还担心呢,“她还小,骑马这样的事……” “六七岁,不算小啦,”师雁行反过来安慰她,“这个年纪的小孩儿学什么都快,难得见她对什么有兴趣,何必阻拦?况且经了今天的警告,姚芳日后必然谨慎,也不怕出什么事。” 江茴想了一回,倒也罢了,又叫人去选衣料做骑装,又问起刚才才起头就被打断的事。 “两处只取一处的做法,我大约能猜到你的意思,可不要州衙供奉是有什么说法吗?” 今天师雁行给杜泉写的信就一个意思,要州学的,放弃州衙的。 人不能贪得无厌,见好就收才是正理。 眼下师家好味已如日中天,总不能她吃肉,连口汤也不给别人剩,这两个地方就是做餐饮行业的大头了,多少人从年头巴巴儿等到年尾,就为了这一杆子枣。 她不能一点儿指望都不给人留。 完全垄断势必会犯众怒,树敌太多会死的。 蚁多咬死象,别小瞧小人物的力量,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把那些人逼急了,指不定做出什么事儿来。 现在有两位大人替师家好味撑伞,万一来日这伞倒了呢? 这会儿招惹众怒,伞倒之日,就是师家好味的死期。 真要论起来,衙门里的人多,且多壮汉,饭量本来就大,而且又有不少官员的份例在,再算上四时节礼,赚的会比州学多不少。 一般人都会选州衙吧? 师雁行顺手拿了一只水晶梨来削皮,“州衙么,不过是现任官员的施展地,顶了天就是通判、知州。而州学,我更愿意称之为孕育官员的摇篮,潜力无限。” 州衙是有官员,可顶了天有品级的也不过十来位,其中大半此生升官无望。 原本师雁行想的就是跟现任州官儿搭上关系,可现在这个目的她实现了,整个州衙上下都混得烂熟,再进一步霸占伙房买卖,付出的努力明显重叠,吃相也难看。 简而言之,回报率并不高。 而反观州学,单纯就年利润而言,可能确实略少一些,但对比外头的私人买卖也已经很够看了。 人得知足。 之前州学对外一直是铁板一块,她未能找到合适的切入点,现在杜泉下给她帖子,就是瞌睡碰到送枕头的,不拿下,天理不容! 能在州学做教师的都非无名之辈,院长和教授们虽没有正经官职,可也享受朝廷供奉,保不齐哪天也就起来了。 学生们现在虽然都只是秀才,但五公县的县学都能出几个举人甚至是进士,教学水平更高一层的沥州州学没道理不行,来日未必就不能出几个知州! 讨好那些已经功成名就的现任官员们真的太难了,伺候祖宗差不多也就这么个劲儿。 虽说可以理解:人家数十年寒窗苦读,历经惊险混到今时今日的地位,你非亲非故上来摘果子? 没这么便宜的事儿? 但对比起来,尚未经历过官场残酷碾压的州学学生们是真的天真可爱,像极了纯洁无辜的小羊羔! 哪怕五十岁的老秀才们也不例外! 收拢这些人对师雁行而言,简直手拿把掐! 师雁行比所有的人都年轻,她等得起。:,,. 章节目录 第149章 【捉虫】福字 果然,师雁行不参与州衙伙房竞标的消息一散开,一干同行待她忽然就热情起来。 商人就是这么现实。 结果没什么悬念,师家好味顺利赢得州学竞标后,周斌还特意找她去说话,故意当面问为何放弃州衙。 师雁行不信他猜不到,若真猜不到,就不至于等到尘埃落定之后才问了。 她腼腆地笑,虚伪地答:“大约是先生的缘故吧,难免偏向一些,想让大家吃得好一点。” 嗨,这事儿谈钱太俗了! 周斌:“……” 听听,这话你自己信吗? 周斌就叹,说他们师徒情分深厚。 这一男一女一官一商,就相互奉承起来,都看到了彼此眼里的虚假,说什么都是屁话。 “听说你还捐钱给老家修路了?” 扯了半日,周斌才说起正题。 师雁行了然,“是。乡亲们待我们母女不薄,如今略有余力,少不得回报一二,也是彼此的情分。” 郭张村隶属五公县辖下,修路是实打实的政绩,苏北海很愿意卖师雁行这个面子,还特意派了人做监工。 而苏北海素来与周斌私交甚密,又是下头县里的大动静,这点事儿瞒不过他。 如今郭庄村修起路来,去镇上也好,去县城也罢,所需时长大大缩减,且道路宽敞平整,鸡蛋都不怕颠破了,附近几个村子和过往的人宁肯绕路从这里走,也不愿意再走原来的烂路。 久而久之,经过郭庄村的人多了,难免要歇脚吃喝,便有机灵的诸如张老五之流在村口支起茶摊儿,卖些热热的糕饼茶水,并各色卤味、酸菜饺子,包子之类的小吃,竟也赚不少。 这远比下地种田来得轻快干净,好些原本在家里无所事事的老头儿、老太太就出来支摊子,解闷的功夫就把钱挣了,日子越发好过,手头也宽裕。 还有一些附近的村民看得眼热,也动了心思,也厚着脸皮来附近摆个摊儿,卖些新鲜时蔬之类的,多少有些进项。 却说从师雁行带着大家做买卖开始,郭张村就渐渐与周围几个村子拉开差距,如今道路一修,越发好过。 现在左近谁不知道郭庄村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富裕村落?外边的女孩儿都愿意往郭张村嫁,而郭张村的女孩儿们又能免费读书识字,有了一技之长,越发贵重,开始有资格挑挑拣拣起来。 好些姑娘们读了书,有了见识,都迫切地渴望走出去,已经不大瞧得上寻常乡间务农的村汉了。 与其继续留在村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累死累活挣不来一个钱,还不如跟着飒飒去城里拼一拼,没准儿还能把儿子提溜成正经读书人呢! 远的不说,就只看桂香嫂子家的苗苗吧,如今是店长,回来时满手提着东西,又穿新衣裳,何等威风。 乡亲们都说,再这么过几年啊,保不齐那日子比青山镇也不差什么喽! 当时路修好的时候,师雁行一家口应邀回了郭庄村一趟,还没进村呢,果然就见老远一块大碑。 当时师雁行的表情一副非常复杂。 这会儿听周斌冷不丁提起来,师雁行自然能猜到他的意思。 “若说帮衬扶持,郭张村生我养我,沥州城助我兴我,若无大人和这州城上下百姓,何来我今日!” 她动情道:“早就想回报一二,只是知道大人官清如水,不敢贸然开口,如今可有能效劳的地方么?” 见她如此上道,周斌的笑容越发真挚了几分。 他端过茶杯,抬起手来,略刮了刮本就没什么茶梗的茶面,叹道:“都说做官好,可寻常人哪里知道做官的难处!” 周斌擎着杯盖在虚空中四处点了几下,“你看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百十处,哪里不等着银子填窟窿?又要顾及朝廷的体面,又要体谅百姓的难处,民间常说,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拨款有限,本官纵有心,却也无力呀!” 师雁行懂了: 要过年了,没钱了,又不想动自己的私房钱。 之前虽然是杜泉那边打发人送来的竞标帖子,但若说这里面没有周斌帮忙推波助澜,师雁行是不信的。 人家这些日子以来没少帮自己大开绿灯,又拱手送上那样大一份朝廷供奉,不给点回报实在说不过去。 不过说到回报嘛,眼下倒是可以穿插着把另一件事办了。 师雁行端起手边微凉的茶来抿了一口,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大人的恩情,我自然不敢忘怀,只是说到为大人排忧解难,却不止我一人有如此想法。” 周斌喝茶的动作一顿,从杯盖上方掀开眼帘,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哦?” 师雁行就道:“不知大人是否听过这么两个人,一是五公县县出身的郑氏布庄**郑掌柜,二是咱们城中的皮货商付春生付掌柜……” **嘛,周斌确实有印象,与知州杜泉那边走得颇近。 只是这付春生嘛,却没怎么听过。 就听师雁行继续循循善诱道:“此二人皆是一片孝心无处使,偏又不得门路,不敢贸然登门打扰。不过他们的心与我是一样的,都盼着咱们州城好,也盼着大人您好。远的不说,只说咱们城外的路吧,着实有些石砖该换一换了,再有道路两边的树木略有枯损,也该重新挪一挪,栽一栽了。” 要修路,要栽树,就得动工程,又不是郭张村那种完全私人承担的,只要衙门里光明正大一插手,吃多少回扣还不是上官说了算? 如此一来,下面的人不着痕迹尽了孝心,地方官员不必耗费朝廷的银子,就改善百姓居住环境,百姓们又实打实得了实惠。 如此得益的好事,岂有不做之理? 周斌听罢,果然欢喜,朝师雁行递了个赞许的眼神,“嗯。” 他又慢条斯理抿了两口茶,然后才把几乎没有减少的茶水放回去,轻轻掸了掸官袍,“既如此,倒不好辜负他们如此深情厚谊,趁年前找机会见见吧!” 说这话的时候已是腊月初八,再不抓紧点办,衙门就该封笔挂印了。 都不等回家,师雁行刚离开州衙,一上车就从车厢内的小抽屉里取出纸笔来,在车厢内就地写了两封书信,打发跟着的人立刻给**和付春生分别送去。 郑氏布庄在州城的买卖渐趋稳定,**又担着五公县商会会长一职,年底正是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这些日子都在县城没过来。 听说师家又有人来送东西,**的第一反应就是年货,还对老妻笑呢。 “这两日上火,早起正觉得没胃口,才想着她家的好酱瓜小菜和腊肉腊肠,这不就来了?” 结果就是看了那张薄薄的信纸之后,**简直比收到了十车腊肉腊肠还高兴。 他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里搓着手不住兜圈子,一张老脸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嘴里更是颠倒四地说着别人不明白的话:“我早就知道她是个好的,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啊!老天有眼,真是天助我也。” 这早年的投资做得值了! 可巧郑平安因妻子柳芬有孕,这几日时常请假在家,此时兄弟俩都带着媳妇儿陪父母说话,见此情景,俱都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才要开口,就见**用力吸了口气,平复呼吸,一迭声安排起来,“去账上取几千银票,再把我珍藏的那幅古画找出来!” 类似的情形在付春生家中同时上演。 与这边不同的是,本该身处风暴的京城,竟意外宁静祥和。 皆因年关将至,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暂时放下彼此仇怨,想着先安安稳稳过个好年,一时朝堂之中竟少有打嘴仗的了。 难得清闲,皇帝就时常叫了自己喜欢的臣子进宫说话,顺便考察今年的新科进士们,想着来年哪里有什么缺,好安排人手。 而在这一届新科进士之中,皇帝丝毫不掩饰自己对柴擒虎的喜爱,隔差五就召他进宫宣讲,状元、榜眼、探花那鼎甲面圣都没他频繁。 皆因他年纪小,性格活泼大胆,没染上阿谀奉承那一套,讲话简单直白,听起来很轻松。 况且模样也长的得人意,只是这么看着就赏心悦目。 又是由武转文,之前一直在外游学,还做过什么镖局的营生,经历十分丰富,皇帝就时常找他问一些民间的事情。 柴擒虎是只要别人敢问,他就敢答的性子,讲起来口齿清楚,落落大方。 有时见皇帝心情好了,还敢大着胆子穿插几句笑话。 最初玩这一手的时候,旁边伺候的内侍都吓懵了,皇帝也愣了下,然后才哈哈大笑。 那天送柴擒虎出宫时,内侍就觉得腿软,忍不住央告道:“哎呦,我的好柴大人呐,咱们宣讲就宣讲,您怎么还对着陛下讲笑话呢?这,这多吓人呐!” 柴擒虎看着他笑:“公公此言差矣,既然说是笑话,自然是引人一笑,又怎么会吓人呢?” 内侍心道这可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年轻进士不识死。 他抹了把汗,显得人都老了好几岁似的,“什么笑话,这宫里呀,只有好话和坏话之分。” 哪怕是再好的笑话,若讲的时机不对,场合不对,也能变成灾祸。 他也是见这位小柴大人年少活泼真挚可爱,对他们这些阉人也素来礼让,这才有心提点几句。 柴擒虎领情,只叹了一声,“都说君父,陛下就是天下臣民的父亲,要过年了,当儿子的给父亲讲个笑话还不成吗?” 内侍一愣,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睁睁看着他从宫门出去,越走越远。 回去之后,正提笔写福字的皇帝头也不抬,“怎回得这么慢?可是他又同你聒噪什么了?” 内侍不敢隐瞒,将路上两人的对话一一复述了一遍,当真半个字不差。 皇帝闻言,手下一顿,纸上迅速晕开一大块墨迹,眼见着这福字就废了。 “他真这么说的?” “是,一字不错。” 君父。 儿子,父亲。 皇帝提笔朝旁边使了个眼色,另有小太监上前,沉默而迅速地将废纸拿掉,又重新铺上新纸。 皇帝一时没有说话,内侍们既不敢抬头,也不敢问,只拼命盯着自己的脚尖装死,甚至连呼吸都放慢了。 要他们说,这位小柴大人实在是太过胆大妄为了些,若被有心人看见,一顶恃宠而骄的帽子跑不了…… 正胡思乱想着,忽听皇帝低笑几声,然后重新提笔,这次竟顺畅得很了,一个铁画银钩的福字迅速跃然纸上。 一口气写完,皇帝直起身子来,端详一番,点点头,显得很是满意。 “来人,把这个福字给姓柴的小子送去。再捡一幅,也给裴远山送去。” 每年挂笔封印之前,皇帝都会亲手写几个福字赏赐给得宠的大臣,以示恩宠,多少人打从几个月前就巴巴等着呢。 内侍总管亲自上前捧了福字,又在脑海中暗自回味着皇帝刚才的话: 姓柴的小子…… 叫得好生亲昵。:,,. 章节目录 第150章 红脸 原本在来京城会试之前,柴擒虎想的是去一师兄家蹭住,结果到了之后一问才发现他想多了: 田家富甲一方,但在京城没有地产! 当时田顷望向他的眼神中就多了一抹对傻子的怜悯。 “做蜀锦买卖,何须送上门?” 轻飘飘的一句话,傲慢和得意表露无遗,并遭到宋云鹭和柴擒虎的一致谴责。 田顷抱头鼠窜,兀自不服,嚷嚷道:“本来就是嘛!你们且看那些人参、鹿茸和好皮货,哪里有自家产了还自家辛辛苦苦运进来的?不都是想要的人,巴巴跑去抢第一手货源!” 他家所产蜀锦根本来不及产出,都提前一年甚至几年被人预订一空,那些商人恨不得揣着银子在他家作坊门前蹲守! 试问既然足不出户就能赚得盆满钵满,又何必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来置办房产? 于是会试放榜之前,师兄弟三人就一起挤在宋云鹭与人合租的那间小屋子里。 宋云鹭安于贫贱,穷得坦坦荡荡,几年来租住的只是一座小院中的一间屋子。原本自己一人居住时也还宽敞,可这会儿来了两个高高大大的小子,就有点儿…… 好他娘的挤! 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苦不堪言,若不是亲师弟,一早就柴火棍子打出去了! 就那么一个炕,还要放衣柜、书籍和行李,三个大男人往那一挤,几乎没有挪动的地儿,偶尔谁想翻个身都得喊着号子,“一一”一起翻…… 会试放榜之后,田顷和柴擒虎俱都榜上有名,宋云鹭来不及迎接久违的独居生活,就又被硬拉出去租新宅院。 宋云鹭手头拮据,便不想占师弟们的便宜,奈何那两个小子死活要借他的名头使,非要让他占便宜。 “大师兄哇!我们一人如今无官无职,最多也就是赁一个窄窄巴巴的一进小院,哪里住得开?” 宋云鹭:“……” 好嘛,合着拿我做耍头! 地方上和京郊管理不严格,但京城内部对礼仪规矩十分看重,什么身份住什么样的院子,似田顷和柴擒虎这种光头进士,顶多就是个一进小院,门口不能挂匾。 但如果以宋云鹭的名义租住,就能赁到三进的,而且可以挂些某某宅的匾额,瞬间体面起来。 宋云鹭亦知两个师弟家境优越,之前一直养尊处优,若非关系亲厚,也不会同自己挤这么久的土炕。 且也知道他们是故意借这个名头来让自己过得舒服些,一时感动非常,就不便强行拒绝,只得应了。 三人便重新租了个带东西跨院的三进宅子,又栽花种树,十分体面。 连带着田顷和柴擒虎的仆从一并住进来仍十分宽敞。 如今三兄弟每日一起上衙,一起下衙,坐卧起居皆在一处,又时时谈诗论道遥感时政,好不畅快。 外面的裴远山和宫夫人听了,也跟着放下心来。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何况是三个不错的臭皮匠,住在一处有商有量,挺好的。 只是田顷和柴擒虎到底年轻,精力旺盛,经常半夜不睡觉,凑在一处谈天说地爬墙跳屋,又要拉着宋云鹭一起。 几天下来,大师兄就双眼乌青,恨得咬牙切齿。 这两个小子也不想想他们才多大,自己都多大了,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后来一入夜就赶紧关闭房门,将两个孽障挡在外面,任凭他们千呼万唤也不出去,自己蒙头睡大觉,果然神清气爽。 这日柴擒虎从宫里出来,正好半路遇见去买点心的田顷,师兄弟两人便打了招呼,一道勾肩搭背回来。 回来的路上,田顷还摇头晃脑地感慨,“京城虽好,吃得却差些。” 说罢,叹了一回,砸吧着嘴儿道:“冬日干冷,越发怀念小师妹做的雪糕了。” 他本就有些热症,北方生火炕又格外干燥,就分外贪凉。 外面大雪纷飞,屋里暖意融融,众人围坐在火炉旁,大口吃雪糕,何等快意! 柴擒虎也是怔怔出神,“唉,不知小师妹此刻在做什么。” 一语毕,师兄弟一人对视一眼,都有点闷闷的,再看路边雪白的积雪也有些可憎了。 小师妹不在,感觉日子都没滋没味的。 宋云鹭不大喜欢交际,一下衙便归家,是最早回来的,听见外面有动静,抬头一瞧就见两个小子俱都蔫嗒嗒的回来,不禁有些意外。 才要说话,却听得外面几声锣响,竟有天使降临,亲赠了福字。 师兄弟三人都是喜出望外,忙抖擞精神升起香案,将赐的福字恭恭敬敬供起来。 御赐之物可不好真拿去贴,万一风吹了雨淋了就是大不敬,还是供起来的好。 仪式一完,柴擒虎就见两个师兄直勾勾眯眼瞅着自己,一副老实交代的模样。 他挠挠头,还真就老老实实把之前在宫里的所作所为说了。 宋云鹭和田顷听得不断倒吸凉气,抓过柴擒虎来左看右看,一边看还一边啧啧称奇,“你这小子浑身上下几个胆子?!整天怎么就不干点人事呢?” 给皇帝讲笑话,亏你想得出来! 那边裴远山接到福字之后也有点震惊,听内侍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柴擒虎得了圣心。 这还是那个整天只知道上窜下跳惹是生非的三弟子吗? 宫夫人看出他的心思,在旁边笑道:“瞧瞧,沾徒弟的光了吧?” 裴远山:“……哼。” 凑合吧! 有同僚听到风声,特来贺喜,裴远山便矜持地捋着胡须,微微颔首,一派看惯世俗名利的云淡风轻,“小子蛮干,侥幸而已。” 话虽如此,嘴角却止不住地往上翘,眼底也沁着得意。 虽是侥幸,尔等弟子却无能。 众同僚便都夸了一回,又仔细观摩御笔,慢慢吃了茶,这才陆续散去。 夜里,裴远山不睡觉,偷偷爬起来,又去盯着那福字看,回想着几个弟子早年鸡飞狗跳的过往,一时感慨万千。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背后宫夫人悠悠道:“快歇歇吧,再看都要把那纸盯出窟窿来啦!” 裴远山:“……” 我哪里有看?只是起夜而已! 接到皇帝御笔亲书是天大的喜事,那边柴擒虎也高兴,晚上亲自写信给家里人报喜。 写完了家书封好,又嘿嘿笑了几声,重新铺开另一张信纸,先活动活动手脚,平复呼吸,这才吭呲吭呲写道:“小师妹,见字如晤,与君分喜……” 可惜小师妹不在京城,也不方便将御赐之物寄回去。 年末封笔之前,皇帝特意召见了一大批臣子,如此这般勉励一番,又慰问了他们的家人,将众人感动得无以复加。 大约是要放假了的缘故,皇帝心情看上去格外不错,还顺口问柴擒虎,“你小子已及弱冠,再不成家不大像话。可有中意的姑娘了?” 话音刚落,就见那素来无法无天的小子难得扭捏了一下,“有。” 皇帝就是顺口一问,若没有的话,满朝文武里必然能挑出一个宜室宜家的闺秀,回头挑个机会指婚,也是一段君臣佳话。 可没想到还真问准了,一时也来了兴致。 “哦,是哪家的闺秀?” 柴擒虎看上去比他更有兴致,“是微臣的小师妹。” “小师妹?”皇帝下意识就去想裴远山的子女。 他最小的姑娘不是前几年早嫁了吗? 哪来的小师妹? 柴擒虎巴不得有人问,当场满脸放光,叽叽呱呱说起来。 “是微臣的师父之前暂居五公县时收的弟子,姓师,是个很好的姑娘……” 然后皇帝就被灌了满耳朵“我家小师妹”“我家小师妹”,活像夏日鸣蝉,滋儿哇滋儿哇,十分聒噪。 什么我小师妹从小命苦,没了父亲,与寡母幼妹相依为命,寒冬酷暑沿街叫卖,历经种种磨难,仍难掩向学之心等等。 这种突如其来听人大诉衷肠的经历,对皇帝而言着实新鲜。 在习惯了聒噪之后,他便换了个姿势,当故事听起来,却也有趣。 皇室中人从不论情爱,他是,下头的皇子皇女们也是。 可眼前这个小子却不管那些,心心念念想着的,竟是个做小买卖的孤女。 他的眼底闪着快乐的光,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满是憧憬,还有一些皇帝未曾经历过的,很纯粹的东西。 多么有趣。 说了半日,柴擒虎才回过神来,请罪道:“微臣失态了,还忘陛下恕罪。” 几个内侍就在旁边装死。 心道您还知道失态啊? 哼,恃宠而骄! 若换了旁人,谁听这些混账话! 皇帝从座上站起来,倒背着手踱步到柴擒虎面前,忽轻笑一声,“你失态的时候还少吗?” 柴擒虎:“……” 多吗? 皇帝居高临下,俯视着那颗隐隐透出不服气的圆滚滚的后脑勺,唔,有点像下面供上来的毛桃。 他忽然有些手痒,抬手“啪”地拍了下。 殿内安静无比,这一声来得又脆又响,莫说柴擒虎本人,就连一干内侍都懵了。 这……陛下这是欺负孩子吗? 眼见柴擒虎捂着后脑勺,满脸难以置信地抬头望过来,皇帝心满意足地收回手,一挑眉,来了扎心一问:“朕怎么听着像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姑娘知道吗?” 柴擒虎:“……” 原本风风火火的少年瞬间涨了个大红脸,复又埋下头去,官袍下几根手指头抠着地砖,露出来的两只耳朵都像充了血。 良久,他闷闷道:“微臣不敢说……” 皇帝一怔,继而放声大笑,“好小子,你也有不敢的时候!” 柴擒虎:“……” 您咋能这样呢?:,,. 章节目录 第151章 真心 正月底,师雁行收到京城包裹。 里面有师门四位分别写的信,另有几样京城特有的小玩意儿,并数只分外精美的匣子。 打开一瞧,里面摆满了各色珠花首饰,都用绸布条固定着以防磕碰。有江南特色的蚕丝绒花、缠花,沿海特色的螺钿珠贝,西北闻名的玉料翡翠等,五光十色,一时晃花人的眼。 这些首饰大多精巧轻盈,精致非凡,一看就是十几二十岁的年轻姑娘们戴的。 饶是上辈子师雁行见惯好东西,也不禁有片刻失神。 江茴啧啧称奇,“搜罗这么些可不容易。” 她是过来人,回想柴擒虎自打认识女儿之后的种种言行,便知道那少年怕是动了心思。如今看他即便中了进士也并未动摇半分,不禁感慨非常,又欣慰。 别人可能不清楚,她却明白师雁行非常人,若日后果然成亲,等闲男子如何配得上? 便是位及人臣或富可敌国又如何?也未必能心意相通。 这位小柴大人生得灵秀俊俏,家境也好,难得自己有出息,还是同门师兄,彼此知根知底,倒是极好的对象。 而最最难得的还是他有情,她也并非无意。 两情相悦最好。 世上的人千千万,却最难得一知心人。 之前柴擒虎不是没送过东西,但却从未有这般贵重精巧之物,倒不大像是他自己的手笔。 师雁行随手挑了一支攒丝嵌宝蜻蜓簪子出来仔细打量。 攒丝首饰卖弄工艺和设计,从不以分量突出,入手轻盈,戴起来也不累人。 簪体是翠玉的,细长长碧莹莹一条,延伸到簪头雕成一只小巧的莲蓬,温柔细腻,玲珑可爱。 莲蓬底部打了细孔,上面趴着一只攒金丝拧起来的蜻蜓,翅膀和腹部嵌着磨成薄片的螺钿,眼睛上点着细小的红宝石,随着角度变幻光彩夺目。 莲蓬和蜻蜓都活灵活现,乍一看好像真的是哪里的荷塘莲蓬上歇了一只蜻蜓,水意满满,夏日风情扑面而来。 师雁行很喜欢,反过来一瞧,才发现在莲蓬底部刻着小小的“宫”字。 她顿时一怔,又去翻其他的,无一例外。 江茴也明白了,说话都不顺畅了,“这,这是宫中的首饰!” 她早该猜到的,这样精巧的手艺本就不像是民间流传的。 自古官民有别,更何况皇家? 众人用的东西大致分三类,一类是寻常随处可见的普通百姓用品,品质参差不齐。 另一类是打了“官”字印的专供官员及其家眷的,第三类便是专供宫中并皇室中人的,其中尤以各地贡品为佳,更有专门的制造司等。 柴擒虎送来的这些首饰便是第三类,除非皇亲国戚或是达官显贵受了赏赐,等闲人根本接触不到。 这里面包含的信息过多,师雁行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 那小子混得不错嘛! 第二个就是,这到底什么意思? 江茴也觉头皮发麻,难不成皇上都知道了? 这样的盛宠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受的。 心慌! 师雁行捏了捏眉心,迅速冷静下来,马上拆了柴擒虎的信来看。 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的信很薄,入手轻飘飘的。 师雁行忽然有点没来由的紧张。 她微微闭了下眼,缓缓吸了口气,再慢慢吐出。 拆吧! 一共就一张信纸,言简意概,大意就是: 之前陛下问我为何不成亲,我说自己心有所属,却未曾对那姑娘剖白……结果没想到陛下还挺坏心眼,转头就赐了首饰下来。 有点像撒娇。 怪可爱的。 师雁行眼底不自觉沁满笑意,噗呲笑出声来。 没想到对方的处境比他想象的还要更好。 若不是皇帝上了心,又怎会关心他的亲事? 坏心眼吗?确实有点。 之前两人揣着明白装糊涂,中间模模糊糊隔着一层窗户纸,谁也没捅破。 万万没想到这会儿皇帝突然伸进来一只手,啪嗒一下子给戳破了! 他真的好闲啊! 是折子不够多吗? 御赐之物不得随意转赠,柴擒虎想躲都没地儿躲,只好赶鸭子上架书信表白。 师雁行隔着信纸都能想象出对方趴在桌上抓耳挠腮的样儿。 她想的确实没错,柴擒虎差点给逼疯了,连着几宿毫无睡意,半夜趴在桌上写信,写完又觉得不好,短短几日就熬出来一对黑眼圈。 小师妹接到信会怎么想呢? 高兴?抑或不高兴?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 他忽然就有些后悔自己的胆大妄为了。 后面再进宫时,皇帝一看他就笑,就特别坏。 “男婚女嫁,人之大伦,有什么好害臊的?”坐拥三宫六院的皇帝说起这话来没有一点负担,笑得促侠,“你日常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都哪儿去了?” 柴擒虎低头看脚尖,小声哼哼,“这不一样嘛……” 那可是小师妹呀。 天上地下独一个的小师妹。 只是这么想着,他的心中便洋溢着快活,浑身上下三万六千个个毛孔里流淌着满足。 皇帝被他没出息的样子气笑了,心里微微泛酸,没好气道:“滚蛋!” 眼见着柴擒虎滚了,皇帝忽又生出些感慨来。 “难得呀……” 确实不一样。 若是寻常女子,娶了也便娶了,不过寻常过日子罢了。 是这小子真动了情,上了心,所以反而瞻前顾后举棋不定,想她之所想,急她之所急。 世间最难得的便是一颗真心。 他是皇帝,天下之主,拥有后宫数不清的佳丽,可那么多人中能凑出几颗真心? 连皇帝自己都拿不准。 或许有吧,譬如皇后,可恐怕那也多是敬畏混杂着长年累月的相处后衍生出的亲情。 要天下易,求真心难。 不过嘛…… 皇帝忽而又笑了。 相较江山,女子的真心便无足轻重了。 此时,柴擒虎就将一颗真心捧到师雁行手里。 小心地,惶恐着,忐忑着。 “噗通,噗通……” 原本他写了许多,也说了许多,引经据典,还作了好几首诗词,文采风流,恨不得将这些年的所思所想都一一剖析出来。 可后来却全都给他烧了。 最后只剩下一句: “小师妹,你可中意我么?” 小心而忐忑,满是期待渴望。 热度慢慢爬上师雁行的面颊,视野中能看见的只剩这一句话,耳朵能听到的也唯有轻微耳鸣中交织的心跳声。 腔子里忽而滚烫起来,那热流又随着血脉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毛发尖儿都跟着战栗。 两世为人,她从未如此刻般心动。 真实而热烈。 回信只有一个字: “嗯。”:,,. 章节目录 第152章 浮躁 要说交了个小男朋友是什么体验,师雁行现在有发言权了: 就……挺好。 原本好像一直飘飘荡荡的,一封信发出去,仿佛瞬间有了羁绊似的,每天开始渴盼着点儿什么了。 上辈子师雁行虽没结婚,但形形色色的男人也都见识过,亲口承认过的男朋友也有几个,可都不是这个劲儿。 十几二十岁的时候师雁行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根本没有余力恋爱,后来有能力了,又没了热情。 她曾一度非常接近婚姻。 那是一位商场忘年交老前辈帮忙牵线搭桥相亲来的,对方也是位令劳模自惭形秽的商界新秀,模样儿不错,精明能干。 师雁行跟他见了面,双方都很满意自己看到的,当场就发了朋友圈,说有对象了。 在商场之上,能力、人品旗鼓相当,难得年纪和外貌也合适的真的是很稀缺了。 然后出了饭店,两人在门口礼貌道别,立刻由各自的司机送往各处谈判桌。 再然后,一个到处飞,另一个也到处飞,别说跟普通情侣那样约会了,很多时候想在同一个时区都要拼概率。 最长的一次,两人六个半月没见面。 那位牵线保媒的老前辈一度非常郁闷,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打视频电话问师雁行,“小师啊,你们这是谈着还是没谈着?” 当时师雁行正为一个跨国并购案忙得焦头烂额,听了这话还愣了片刻。 谈什么? 过了大约五六秒钟,她才突然回过神来:哦,我是有男朋友的人! 鉴于中间她跟那位男朋友几乎没有联系过,同理可证,对方可能也把这个女朋友给忘了。 再后来,两人和平分手,到最后也还是朋友。 师雁行曾有个损友,女的,两人在合作期间经常会约酒,谈谈生意,骂骂商场老色批,扯扯淡什么的。 得知师雁行分手后,损友十分惊讶,“你什么时候谈过?!” 听师雁行三十秒讲完前因后果后,损友沉默半晌,竖了个大拇指,“不愧是你。” 然后损友就很兴奋地介绍了好多奶狗给她。 对事业有成的成熟商业女性而言,同样成熟的型男多少有点属性相冲了。 男孩儿们热情洋溢,才华洋溢到足以临时组办一场高规格晚会,但大约是师雁行的身份太过有名,钞能力太过突出,往往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 “姐姐,你看我穿这双鞋好不好看?” “姐姐,我好喜欢那套临海别墅哦!” 师雁行不差那点儿钱,可总觉得这些浑身上下流淌着愚蠢的小东西们拿自己当ATM机。 后来师雁行就感慨,“这世上就没有活泼可爱聪明能干的男人了吗?” 损友掏出手机准备摇人,“有。” 穷得只剩钱的师总又补了句,“带真心的那种。” 她越来越有钱,越来越有权,可仿佛这两样东西是燃烧真心得来的。 损友收起手机,“滚。” 柴擒虎跟师雁行之前接触过的都不太一样。 他聪明,灵活,有执行力,最重要的还有一颗真心。 师雁行愿意再试一试。 于是回信的时候,她还顺手往里塞了一张之前胡画师为她画的中西结合单人像。 信送出去没多久就是县试。 因为师雁行身边的熟人没有应试的,她完全没往心里去,可没想到放榜后苏北海给她传了个信儿,“你办的那个村学里,是不是有个叫郭毅的?” 师雁行在脑海中的村学名单里扒拉一边,确定对方就是曾经自己出钱读书,结果后续无力读不起,被迫退学的那位。 郭毅中了秀才。 师雁行很惊讶,也颇惊喜。 原本她都打算好将村学当企业人才培训学校了,没想到竟然还真有人能考出来? 而且郭毅才十六岁,这个年纪放在外面也蛮显眼。 这几年苏北海和师雁行的实际利益密切相连,也很愿意卖她个面子。 “那郭毅的排名不算靠前,但操作一下,也不是不能进县学。” 私学的教师力量和信息灵敏度远不如县学,如果想继续往上考,进县学是最佳选项。 师雁行先道谢,说自己要考察下那小子再做决定。 进县学这种事在外人看来遥不可及,但只是苏北海一句话的事儿,两边都这么熟了,苏北海也不要钱,可到底是一份人情。 作为商人,师雁行习惯先做风险评估。 饶是修了路,郭张村也太过偏远了些,师雁行已经一年多没回去,也不值当的专为郭毅的事跑一趟,就让来送货的豆子传话,约在县城见。 郭毅的爹娘陪着来的,带了一篮子红鸡蛋,还有自家养的鸡。 从开始跟着做买卖起,郭张村的日子已经不怎么难过了,大家手里有了余钱,买得起像样的礼品了。 不过考虑到外头买的或许还未必有师雁行平时自己用的好,郭毅父母也没丢那个人,而是从自家亲手饲养的家禽中挑了最肥嫩的送来。 礼轻情意重。 师雁行果然欢喜,笑着请他们坐下。 一年多没见,她的气势又强了不少,郭毅父母难免有些拘束,忍不住说些奉承话。 师雁行谦虚一回,眼角的余光就看见郭毅眼底分明流露出一点羞恼。 甚至坐下之后,他也有意跟父母拉开距离,脊背挺直,下巴抬得老高。 哦吼。 师雁行微微挑了挑眉,有意思。 果然不可能事事顺利。 郭毅中秀才后举村欢腾,十里八乡的人都来看热闹,满口夸赞不停,夸他是草窝里飞出的金凤凰。 后来又得苏北海等县官接见,不少人家还想把自家的女儿说与他做媳妇,又陪送许多嫁妆等等,一时荣耀无限。 人年少得意,衣食地位天差地别,难免有点飘。 巧的很了,师雁行就特别喜欢戳破幻想,把人按在地上摩擦,让人认清现实。 师雁行仔细询问了这些细节,郭毅的父母与有容焉,兴奋得满脸通红,几乎有问必答。 听到后面,郭毅就皱了下眉,近乎慌乱地看了师雁行一眼,“爹,娘,这些也没什么好说的!” 那些乡野百姓没念过书,言行举止粗鄙,说的话也不中听,哪里是能拿出来讲的! 叫人笑话! 夫妻俩就有些讪讪的。 若说以前他们还能把儿子当个普通小孩该说说,该骂骂,可如今中了秀才,家里的地都过到他名下免税,县太爷都亲自接见,便拿他当个正经大人,不敢反驳了。 师雁行微笑,“这是好事,说出来我们也高兴高兴。” 郭毅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不知怎的,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分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可真面对面坐下来说话时,对面仿佛蹲了个千年老妖怪,什么心思都逃不过她的窥视。 郭毅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用力抿紧嘴唇,努力使自己看上去更体面些。 过去几年中,包括父母在内的所有人都在念这位师大姑娘的好,夸她是活菩萨。原本郭毅也是感激的,可时间久了,听得多了,渐渐厌烦起来。 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又不是我求她的! 就连今天来这里的路上,爹娘也一直在絮叨,又叫他好好表现,莫要失了礼数。 郭毅只觉得荒唐。 我可是曾得县太爷亲自召见,亲口夸赞过的秀才公啊!十里八乡头一个,见官不跪…… 她不过小小女子,一个商户罢了,至于么? 以前我们穷也就罢了,可现在已然翻身,凭什么还这样低声下气的。 稍后胡三娘子进来传话,说订的客栈已收拾妥当,随时可以过去。 师雁行点头表示知道了,又请郭毅一家一道用饭,“难得来一趟,且在这里住几日再家去,也想想孩子以后怎么办。” 郭毅的父母大喜过望,他爹又小心翼翼地问:“飒飒,你是有本事的,其实我们这回来也是想找你拿个主意,这中了秀才后该往哪里上学呢?” 村里的赵先生自己还没中秀才呢,自然无力教导。 说这话的时候,郭毅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窘迫,但又忍住了。 师雁行仿佛没看见似的笑道:“这是正事,先用饭,用了饭,我亲自带郭毅出去转转,也看看各处学堂,心里有个底。” 听了这话,郭毅脸上才有了点喜色,主动上前道谢。 师雁行笑了下,坦然受之。 十来岁的少年,放在前世还是高中生,正是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给三分染料就敢开染坊,自认老天爷第一,他第二。 就欠收拾。 师雁行可会收拾人。 专业对口哇。 郭父郭母已四十多岁,以前常年务农,身体亏损,折腾了这大半日已十分疲惫,况且也不懂读书的事,便主动留在客栈等消息。 师雁行托客栈的人好生照料,自己则带郭毅上了马车。 如今师家已经有好几辆马车了,拉车的马也高大神骏,内外修饰精致而舒适。 郭毅忍不住看了又看,中间偷瞟师雁行,见她在闭目养神,便偷偷伸出手去抚摸坐下柔软的皮毛。 多好的皮子呀,饶是自家如今日子好过了,也不舍得用这样好的皮毛做衣裳,可她竟用来铺凳子! “觉得不舒服了,是不是?” 本该在假寐的师雁行忽然来了句。 郭毅脑袋里嗡的一声,猛地收回手去,一张脸涨得通红。 师雁行看着他,轻笑出声,笑意却不达眼底,一开口说出的话十分扎心。 “你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觉得如今一切都是该得的,父母言行粗鄙,令你蒙羞了,对不对?我作为一个商人,却是你的资助人,让你如骨在喉,是不是?” 她一边说,郭毅一边睁大眼睛,脸上的血色慢慢褪去,青一阵白一阵,好像被人剥光了衣裳一样,无处可逃。 “我没有!” 他激动地否认道。 师雁行好像没听到一样,继续说:“其实这很容易理解。你之前一无所有,可中了秀才之后,一夜之间,天上地下,县令大人召见你,老村长夸赞你,左邻右舍羡慕你吹捧你……可你觉得自己的才学算几流?” 心事被戳中的郭毅听到后面,下意识挺胸抬头,“当然是,是……” 他没有明白的说出来,但是神态表情表明一切: 是上流。 师雁行笑起来。 是那种看着稚嫩无知的顽童,不知天高地厚,撒泼一样的包容且怜悯的笑。 郭毅莫名羞恼起来。 “掌柜的,到了!” 外面胡三娘子跳下车来,在马车边放下脚凳,请师雁行出来。 师雁行看了郭毅一眼,“你不是自诩人品才学上流吗?那就来真正的县内上流看看吧。” 郭毅愣神时,师雁行已下了马车,他紧跟着出来抬头一看,心跳加速: 竟然是县学大门口! 空前的兴奋和激动席卷了郭毅全身,这是曾经乡间百姓们可望而不可及的地方。 可此时此刻,他就站在此处! “哎呦,这不是师老板吗?自打裴先生走后,您可有日子没来了!”两个门子老远见了马车便拉着脸拦过来,可一看清车上下来的人立刻换上一副人皮,笑容可恕,嘘寒问暖起来。 师雁行笑道:“有点忙,这不,今儿带人过来瞧瞧。” 两个门子点头如啄米,又说了些奉承的话,“是,上头的大人们已经提前知会过了,您只管进去就是了,何必下车呢?怪远的。” 后面的郭毅见此情景,眼睛都瞪圆了。 之前来预备考试时,他曾忍不住向往来县学门口看过几回,可每次这些门子都拉着个脸老长,仿佛谁欠他们二百吊似的,哪怕是来参加县试的考生也不例外。 可现在……这算什么呀! 师雁行没有坐车,而是带着郭毅一步步走进去,边走边轻描淡写地讲解沿途建筑和风光。 听得越多,郭毅心中狐疑越重: 她不是商人吗?怎么跟县学的人这么熟? 对这里面好像也很熟的样子! 县试过后,被当做考场的县学又恢复了热闹,沿途走来遇到不少下课的学子和教师,其中许多人都识得师雁行,远远颔首示意。 郭毅心中越发疑惑,却又不好开口询问。 上午的课结束了,下午的课还没开始,许多县学学生三三两两凑在一处高谈阔论,相互舌战,十分热闹。 师雁行朝那边努努嘴儿,对跃跃欲试的郭毅道:“不去试试?” 舌战众人中有两个正是之前师雁行资助过的,带头接纳了郭毅,然后就联合众人将郭毅“打得”溃不成军。 师雁行含笑旁观,一点儿没有出手帮忙的意思。 胡三娘子抱着胳膊站在她身后,见状直撇嘴,往地上啐了一口。 “呸,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什么玩意儿嘛,若没有掌柜的帮衬,你这辈子都别指望再碰书本,如今反倒抖起来了。 但凡有几个菜也不至于醉成这样。 真正的大官和举人、进士老爷她也不是没见过,远的不说,掌柜的那几位师兄和师父不是?都再和气不过,还能蹲门口大碗吃菜呢,也没见这样轻狂。 接受了现实毒打后的郭毅整个人都蔫儿了,回去的路上半晌无言。 良久才闷闷道:“那是你安排的?” 师雁行斜靠着软垫,懒洋洋嗯了声。 她看着脸上满是屈辱的郭毅,似笑非笑,“怎么,输不起了?” 郭毅看上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在今天之前,他觉得自己很厉害,也觉得县学里的前辈们没什么了不得。 大家都是秀才嘛!谁比谁差? 可今天之后才真正意识到,原来秀才和秀才也不一样。 那些人的思维之敏捷,口舌之伶俐,都是他所望尘莫及的。 可如此厉害,竟也中不了举人吗? 固有认知被打破,自信被摧毁,郭毅忽然恐惧起来。 “你来之前其实我做过两手打算,若你心性沉稳……人可以得意,但不能忘形,更不能忘本,你在郭张村算第一流,可放到县上呢?他们也不过尔尔,你却连尔尔都不如。只一座五公县县学内便有秀才数百,州城呢?府城呢?全国呢?” 残酷的现实血淋淋摆在眼前,郭毅脸上一片灰败之色。 我是不是真的不行? 可,可大家之前都夸赞我,连县太爷也…… 是了,他也那样说过别人。 “这一趟我就是想告诉你,书不是给谁读的,郭张村的百姓们客气,是真心实意替你高兴,却不是你猖狂的资本。说得不好听一点,八成秀才都死在通往举人的道路上,你如今再出色,乡亲们也不指望你什么,我也不指望你,五公县也不指望你……” 对村学,师雁行本来也没寄托多少期望,能培养出师家好味的高质量企业员工就够本了。 若有朝一日真的能出个顶天立地的官,是意外之喜;出不来,也没什么。 郭毅整个人都像被大锤捶过一遍似的,脑袋里嗡嗡作响,耳畔只会回荡着一句话: 原来我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不起。 进客栈之前,师雁行丢给他一句话。 “这两天多在街上转转,看看县城别的秀才过的是什么日子,何等才学,再看看你自己。若想得通,咱们再说下一步。” 都曾是秀才,年纪也相仿,怎么就差这么多?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 “京城还没来信吗?”师雁行忽然问道。 胡三娘子就在外面笑,“您才寄出去多久,且要等等呢!” 嘿嘿,这是想小柴大人啦! 马车走出去老远了,郭毅还直挺挺杵在客栈外的大道上,活像木胎泥塑。 也不知过了多久,郭毅转身欲走,忽瞥见路边一个代写书信的,也穿长袍,便鬼使神差上前询问:“兄台瞧着一表人才,也是读圣贤书的么?” 那人起身还礼,抖了抖洗出毛边的长袍,“在下庆贞十二年的秀才,敢问兄台?” 秀才! 秀才竟沦落到街边卖字?! 数日后,郭毅主动找到师雁行,认认真真一揖到地,浮躁尽去。:,,. 章节目录 第153章 地头蛇 打击郭毅并不是为了摧毁他,至少暂时不是,而是想看看还有没有救,毕竟师雁行身上打着郭张村的烙印,太绝情很容易影响风评。 因此郭毅认错之后,师雁行也没再继续发作,并告诉了他有可能去县学的事。 郭毅一听,竟愣在当场,旋即结结巴巴惶恐道:“可,可我……” 真是打击狠了,直接不自信了。 师雁行道:“行不行的,试试再说。” 试试可能不行,但如果不试的话,一定不行。 说不心动是假的,郭毅面红耳赤结巴了半天,最后也没能说出拒绝的话,又郑重道谢。 “但去了未必能永远留下,县学每月都有考核,连续三次或累计五次不达标者会被劝退,你要好自为之。” 说实话,郭毅这次来给她的第一印象很不好,若非今天认错,若非年纪小,直接就断了前程了。 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师雁行没有那么容易相信人。 郭毅忙道:“是,我记下了。” 见他态度还算恭顺,师雁行点点头,继续说:“世人都说士农工商,你们读圣贤书的自然也不例外,多有人划出个三六九等来……” 见师雁行旧事重提,开口就戳心窝子,郭毅羞愤欲死,才要表态便被无情打断。 哪怕在现代社会,人人平等也只是美梦一场,过分天真,更何况等级分明的封建社会。师雁行不认为自己有颠倒乾坤的本事,也不打算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宣扬什么“平等”,但她绝不容许农夫与蛇的事发生。 她看着郭毅,平静道:“但在你真正成功,真正有能力做点什么之前,最好不要轻易流露出这种姿态,会死得很惨。” 就好比她和郭毅。 如果这次他没有低头,那么她能一手捧起他,也能一手按死他。 在这小小的五公县,想要毁掉一个人太容易了。 功名?秀才? 算个屁。 走不出五公县,你就什么都不是。 哪怕是装,你也要装出感激来! 第一次窥见成人世界的残酷和现实,郭毅浑身僵硬,看向师雁行的眼神中,已隐约带了畏惧。 以前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家娃,后来又得到资助顺利中了秀才。自始至终都没遇到过什么实质性的打击,曾经的退学就是自以为的人生低谷。 可让师雁行说,这才哪儿跟哪儿啊? 读不起书的人不计其数,他能续上才是奇迹。 既然是奇迹,就要知道感恩,做好回报的准备。 “多的话我不说了,你只记住一句就好,”师雁行直勾勾盯着他道,“谦卑地感恩,朝廷也不喜欢忘本的人。” 世人可以容忍你一时忘形,但绝不会允许你背叛自己的根。 如果一个人连自己的恩人都可以踩在脚下,那么也就算不得人了。 师雁行懒得继续扮演什么知心大姐姐,直接把赤/裸的现实撕开给他看。 一直生活在象牙塔中的羊羔突然被丢到危机四伏的大草原上,前后处境过于悬殊,心态炸裂很正常。 以至于郭毅离开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人和人真的不一样,有的只需要鼓励和肯定,有的却需要棍棒教育。 说得不好听一点,郭毅这次之所以有二次机会,完全是因为年纪小,没见过世面,还有扭转的可能。 但以后师雁行还会盯着他,如果再长歪,她不介意连根拔掉。 不过这次的事倒是给师雁行提了个醒,田顷、柴擒虎之流只是异端少数,郭毅这种心态才是这个时代的基本盘。甚至就连孟晖那种识时务的,说出去也要为人不齿。 看来应该告诉一下赵先生,教书育人,教书只是一方面,更要紧的还是育人,哪怕是洗脑,也务必要让他们知道感恩,别到最后弄出一群白眼狼来。 倒是胡三娘子还有些不快。 “掌柜的,真就这么放过他呀?” 师雁行笑道:“难不成还能杀了?” 胡三娘子也跟着笑起来,“那倒也不必。” 师雁行站起来活动下手脚,“之后郭毅一家辞行,不必特意来回我了。” 想背叛,也得看他有没有这个实力。 跟资本家比忘本? 呵呵。 骨头渣子都能给你榨出二两油来! 越是对比,师雁行就越感激自己的好运气,也越感激当初看人稳准狠的自己,如此天时地利人和,才叫她遇到那样好的师门。 说起来,通讯不便的年月真是令人烦闷,也不知京城那边怎么样了…… 郭毅的名次本够不上县学,为防止有人说暗箱操作,苏北海直接大手一挥,多划了六人进来。 对外的说法就是本地学子争气,去岁比以往多了一位进士,今年就给大家多多的机会,希望能够蒸蒸日上,为五公县争光。 所以县学扩招啦! 这么一来,郭毅就不显眼了。 一时全县上下俱都欢欣鼓舞,尤其被破例扩招进去的几个秀才,更是感激涕零。 县学有朝廷补贴,不需要缴纳束脩,但是基本的住宿和伙食费需要学生自理。 所幸如今郭庄村上下手里都有了余钱,郭毅一家便主动要求自己承担了。 师雁行没意见。 京城回信之前,柳芬生了个大胖小子,郑家上下都欢喜疯了。 尤其是郑母,本就有些偏疼小儿子,如今爱屋及乌,几乎将小孙子爱到骨子里,每日都要亲自去看看才能吃得下睡得香。 **看后,暗自感慨,还真是让郑平安那小子猜准了。 喜讯传来时,师雁行一时腾不出空,便打发胡三娘子去送了一回贺礼,后面到了四月份才又亲自去了趟。 此时那乳名有吉的小东西已经长开了,褪去初时红皱的丑样儿,白白胖胖的,跟个大面团子似的。 师雁行挺好奇地摸摸有吉的脸蛋,后者挥舞着胳膊腿儿对她吐了个口水泡泡。 师雁行乐了,“真滑啊!” 小孩子皮肤细腻柔软,便是最上等的绸缎也难及。 柳芬还挺得意,“是吧?” 她也天天摸! 刚生出来的时候可嫌弃,红彤彤皱巴巴一团,脑袋还被挤扁,当时柳芬直接就被丑哭了。 这团丑东西,真是我生的? 后来慢慢长开,眉眼间依稀瞧出她和郑平安的样子了,柳芬才渐渐生出喜爱之情,觉得血脉真是神奇。 师雁行一边听一边笑,“生孩子元气大伤,你可要好生养着。” 柳芬点头如啄米,又皱巴着脸小声道:“可疼啦!以后都不生了!” 师雁行拍拍她的手,“不生了。” 这也就是娘家和婆家有钱,光伺候有吉的奶娘就有两个,另有丫头、小厮十多个,柳芬和郑平安这对爹妈一点儿不用上手,只时不时叫人抱过来瞧瞧,哭了拉了只管抱走,这才轻快。 不然只怕产后抑郁症都要出来了。 柳芬吸吸鼻子,砸吧着嘴儿道:“我想吃你做的血旺了。” 都说酸儿辣女,可到她这儿一点都不准。 师雁行笑出声,“行,等会儿我亲自下厨犒劳大功臣!” 旁边亲手剥蜜柚的郑平安看着自家媳妇儿和大侄女拉在一起的手,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师雁行扭头看郑平安,正色道:“你可得好好待她。” 这年月的女人生孩子,那真是拿命换的。 郑平安举起满是果汁的手告饶,苦哈哈道:“明白明白。” 师雁行这才满意地笑了。 柳芬从她后面探出头来,冲郑平安得意地瞪眼:哼哼,我多的是人护着! 看这两口子眉来眼去的,师雁行就觉得吧,好像成家也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了。 有福和有寿也来看弟弟,都挤在小摇篮边不肯离去。 “弟弟像二叔!” “胡说,分明像二婶儿!” “你才胡说,弟弟是男的,二婶儿是女的,自然更像二叔!”有福叉腰道。 有寿挠头,啊这,还真无法反驳呢。 郑平安一手一个,按葫芦似的把侄子侄女按走,“让让,你们弟弟要喝奶了!” 乳母来将有吉抱走,小东西还挺有活力,胖乎乎的胳膊腿儿从襁褓中伸出来,在空中奋力挥舞。 “姐姐!”有福恋恋不舍地瞅了几眼,这才跑来闹师雁行,“鱼阵怎么没来呀?我都想她了。” 有寿也眼巴巴等着回答。 这两年他渐渐长大了,知道男女有别,人沉稳许多,也不大在人前主动提及鱼阵了。可私下里,难免还是记挂着旧情分。 师雁行拉着他们笑道:“鱼阵平时上学呢,有人请了她和我娘去做客,不便推辞。” 这倒不是假话。 也是赶巧了,这两日是沥州一位官员家眷的寿诞,师雁行如今名头太大,需要避嫌,轻易不会亲自到场,但却不能不表态,便由江茴带着鱼阵出席。 有福迅速提炼了重点,“鱼阵交新朋友了啊?” 师雁行没有直接回答,笑道:“人都要长大的嘛,就像你和有寿,朋友不也慢慢多起来?” 小兄妹俩唔了声,觉得好像有些道理,可也隐约觉得好似跟以前不大一样了。 见小朋友们有些沮丧,师雁行便笑道:“不过她过不来,你们若有空,也可以去我家玩嘛!” 有福和有寿一听,果然欢喜,立刻手拉手跑了。 “我们去跟爹娘说!” 到底是孩子,只要能跟小伙伴见面就很高兴了。 有福和有寿一走,柳芬就把郑平安撵走了,自己拉着师雁行说悄悄话。 “那个刘翠兰刘掌柜送进来的东西哦,真的很好哎!” 虽然刘翠兰与**同在商会,但之前郑家跟她并无交集。毕竟风流早寡的刘掌柜卖的商品有些特殊,**又是个大老爷们儿,若交往过密,风评早晚受损: 要么功能受损,要么品行受损。 可因着师雁行这层关系,柳芬坐月子期间,刘翠兰还特意打发人来送了一回东西,包括并不仅限于祛疤膏、回春膏、补气回奶丸、产后专用抹胸等,每一样的名称和性能都很火爆。 也就是柳芬了,把个大姑娘当忘年交闺蜜,这样的事情也大咧咧说,若换了旁人,断然不好意思开口。 一个敢说,一个敢接,师雁行还挺好奇,闹着看了一回。 被撵出来的郑平安就听见里面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挠了挠头,嘱咐一干丫头婆子小心伺候着,很识趣地走了。 与此同时,京城。 新科进士们会根据名次和能力分成三批,头等入翰林院,最为清贵,后期也最容易升官。 次等入六部轮值,后续可能被下放到地方上去,发展风险大,能为者刷政绩加官进爵,并不比入翰林院的差;不能为者老死地方,泯然众人。 再次的,头几年根本捞不到一官半职,只能苦哈哈熬着,一年又一年,等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有缺,朝廷能想起自己来。 田顷是一开始就去了户部。 户部就相当于朝廷的账房,各处都要精打细算,田顷商户出身,做这个最合适不过。 柴擒虎最初便引起皇帝关注,破格入翰林院,三不五时就被拎到御前讲学,皇帝也喜欢他。 可后来就发现吧,这种器重反而限制他的发展,就又放到工部去了。 工部总管全国上下工程、建筑,除开皇家那一块,都是实打实关乎国计民生的,柴擒虎不同于寻常文人,年少时便在外游历,深知民间疾苦,皇帝对他寄予厚望。 能被留作京官的都不是傻子,毕竟皇恩浩荡明晃晃的,饶是柴擒虎年岁小到可以做一干同僚的孙子还有余,也没发生什么被排挤、欺压的事。 甚至每天都有好些不限于工部的官员想方设法往柴擒虎身边挤,想蹭个光。 若是能顺道入了陛下的眼,那就再好不过啦。 奈何裴门中人吧,异端居多,柴擒虎文举出身,可既不爱文会,也不喜扎堆儿,跟颗铜豌豆似的,叫人无处下手。 于是众人便改变策略。 “不知小柴大人可有婚配啊?”:,,. 章节目录 第154章 乳酪 大禄人普遍在十六岁左右正式预备议亲,讲究一些的大户人家,甚至十二三岁就筛选好门当户对的人家了。 选定对象后再走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正常情况下一般十八、九岁便会成家。 如今柴擒虎已及冠,大家普遍都以为他已有家室,至少也是订了亲的。 况且这样年少成名的俊才,即便之前未定,中途历经一系列考试,日益扬名,恐怕也已被人截下了,所以众人一开始只是暗中观察。 而观察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惊讶地发现,这就不像个已经成家的男人呐! 这才有此一问。 京城局势错综复杂,各方势力盘根错节,许多大臣乍一看好似全无关联,可细细追究起来,却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牵一发而动全身。 裴远山早在教导几位弟子时便已有言在先:可以不权倾一时,但绝不能主动卷入党派之争中去。 裴门的策略就是不站队。 如果非要站队,就做个直臣,只忠于这个国家,这个朝廷。 如此一来,可能当时没有太大的好处,但同样也不易受牵连,最终能够保全自身。 自打会试以来,相当一部分排名靠前的进士们都受到了各方势力或明或暗的试探和拉拢,有的干脆在成名之前就已被当成潜力股收入麾下。 柴擒虎和田顷也不例外。 奈何无一人成功。 他们两个太特殊了,想不沾身是痴人说梦:一来很年轻,很显眼,二来先生太有名了,就是一个杠子头,谁拿他都没法子。 而这师门也是令人无从下手: 大师兄宋云鹭就是个书呆子,在翰林院一待数年,不争不抢埋头修书。 二师兄田顷是出名富户,中进士后就开始光明正大摆烂,恨不得在身上挂个牌子:老子家里有钱,不差这点俸禄和政绩,我今天站在这儿就是光宗耀祖! 摆明了要混吃等死。 众皇子和党派初步了解后,纷纷表示并不想要。 老三……他竟然不要脸,铤而走险,上来就仗着年纪小,脸嫩,去抱皇帝的大腿! 最气人的是,他竟然还真就抱上了! 但人嘛,无论高低贵贱,多少就有些贱脾气在身上,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裴门一直未曾被降服,所以诱惑力很大。 而一旦降服了其中一个,很有可能就是一带三,如此收益着实令人心动。 合作的方式千万种,联姻一直屡试不爽。从男女双方缔结秦晋之好那一刻开始,两家就有了割不断的联系。 如今这一招又要开始对着柴擒虎下手了。 眼见躲不过去,柴擒虎就笑呵呵道:“已经在议了。” 好多人都竖着耳朵偷听,随时准备挖墙脚,听了这话之后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不禁十分扼腕。 “也不知是哪家闺秀,又是哪位大人有如此福气收你做这乘龙快婿!” 柴擒虎正色道:“六礼尚未走完,倒不好胡乱张扬,恐损了姑娘家的名声,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这倒是正办,虽大禄男女大防并不严苛,但事情尘埃落定之前尚有变数,万一回头做不成亲家了,再想收回就不美了。 故而众人一听,倒没怎么怪罪,又赞他处事稳妥。 只是那些人明着不问,暗地里却去打听,想知道到底是谁家下手这么悄无声息的。 可问来问去却觉得不对劲。 朝中有名有姓且尚未定亲的大臣之中都没有适龄的嫡女,若说是外头的地方官……不禁暗自嘀咕起来,可别是这小子说的推辞吧? 更何况他那个姓田的二师兄也没定亲,两个人一起打光棍儿,又朝夕相处的,渐渐就有人说是否有分桃断袖之嫌? 那边柴擒虎才收了沥州来信,正乐得找不着北,忽听得这样的传言,都给气笑了,索性直接大咧咧道:“我心仪谁家女子,唯有陛下知道,诸位若好奇,不如去问陛下吧!” 众人:“……” 且不说陛下到底会不会关心你小子的亲事,这他娘的谁敢问? 柴擒虎也担心谣言肆虐,便主动去上折子请罪。 自打去了工部之后,他就不能日日来与皇帝讲书解闷了,日子一长,皇帝还真有点想他,见了折子便叫他进来说话。 柴擒虎进门头都没抬,直接行了大礼,“微臣有罪。” 庆贞帝勤政,胸襟也颇宽广,对待看重的臣子十分宽容,并不叫他们动不动就行叩拜大礼。 遇到有年岁的臣子,也喜欢赐个座什么的,再和颜悦色问问家中情形,一时君臣相宜。 况且柴擒虎素来胆大包天,之前尚且没怎么样,这会儿却突然进来就行大礼,比起动怒,庆贞帝倒是更好奇的多些。 “哦,那你说说犯了什么大罪?” 柴擒虎大着胆子瞅了庆贞帝一眼,然后老实道:“微臣借着陛下的名头狐假虎威了。” 众内侍:“……” 你还真敢说啊! 庆贞帝不怒反笑,也不看折子了,斜倚在龙椅上道:“细说说。” 借着他的名头狐假虎威的遍地都是,动机各异,目的不同,可还是头一回有人巴巴跑自己面前认罪来了。 该说他傻好,还是胆大好? 柴擒虎还真就原原本本把事情说了,末了还非常胆大包天地抱怨了几句,“他们蓄意引诱微臣,微臣都不能正经为陛下办差了,实在不胜其扰,这才出此下策。” 还带着一点点稚气的俊脸上写满苦恼,配合着之前向庆贞帝坦白的暗恋一事,就显得分外真诚。 简而言之,就是: 他们勾引我,陛下替我做主! 内侍:“……噗!” 庆贞帝:“……” 哦,知道了。 是傻大胆。 说到后面,柴擒虎的烦闷之情已经压过来请罪的害怕,越发流畅地滋儿哇滋儿哇: “微臣当真没有半句虚言,实话实说来着,可那些大臣们也忒会想了!微臣一个男人倒不大打紧,可猜来猜去,倘若瓜连到谁?那些姑娘们岂不烦闷?又给微臣树敌。” 啥分桃短袖的,本来二师兄对婚姻大事就有些冷淡,若再这么造谣,怕是要一辈子打光棍儿啦! 你还知道树敌啊! 赶紧回去教教你老师! 但凡他知道收敛,朕能省多少事! “给他端碗甜酪来!” 庆贞帝赶在下一波话喷出来之前打断道。 堵上他的嘴! 又黑着脸对柴擒虎喝道:“起来回话。” 柴擒虎老老实实爬起来,低眉顺眼的,时不时偷瞟一下,抄着手期期艾艾,“陛下,您看……” 庆贞帝不看。 内侍忍笑去了,不多时,果然亲自端了一碗雪白的甜酪来,鸭蛋青的蛋壳瓷盛着,雪白平整的表面还撒了一点金灿灿的蜜渍桂花,香甜清新,晶莹可爱。 柴擒虎忙亲手接过,先轻轻嗅了嗅,这才咧嘴笑开了。 “有劳王公公,谢陛下。” 皇室中人常食牛羊乳,有专门的牧场饲养,用的草都是关外移植过来的,再以山泉水灌溉,如此产出来的牛羊乳才纯白厚重,一点杂味没有。 不怕说得难听点,等闲人家的吃喝都不如那群牛羊讲究。 寻常臣子最在乎自己在皇帝跟前的形象和体面,但柴擒虎不在乎。 他该说说该笑笑该闹闹,该打小报告也绝不含糊。 这会儿给了东西就吃,而且是大口大口地吃,跟一头饿了几日的小狼崽子似的,十分香甜。 吃的虽凶,但该有的仪态倒也没丢,手指嘴角俱都干干净净,连勺子划过碗底时都是寂静无声的。 有种寻常文人没有的利落和潇洒。 庆贞帝原本想骂几句,可看他这么唏哩呼噜吃了一碗,自己竟也有些饿了。 一抬手,那内侍总管王忠就会意地朝外打了个手势,不多时,又有人端了几碗进来。 庆贞帝放下手里的折子,才要去端,就发现下面的小狼崽子吃完了,不觉失笑。 “好吃吗?” 柴擒虎认真点头,“好吃。” 末了还在心里暗中补了句,但没我小师妹做的好吃。 这些乳酪的材质都是第一流的,但做的人太过谨慎小心,一切控制地恰到好处,就显出几分刻意和匠气来,远不如小师妹做给自家人吃的那样真心柔和。 “再陪朕吃一碗。” 然后柴擒虎还真就老实不客气地拿了第二碗。 宫里的碗都小,拳头那么大点儿还不给装满,别说两碗,就是四碗,柴擒虎都吃得下。 旁边的王忠和几个干儿子看得直笑。 要开春了,各地事多,又要预防春汛,又要预备春旱,还要防止各种虫灾,拨款也要的多。 近来庆贞帝被闹得好几日睡不好也吃不香,每日准备的茶点大半都散给了下头的人,没想到今天竟被这位小柴大人带着吃了一碗甜酪,众人心里都念佛。 若今天柴擒虎不进来说,回头消息真的传开了,被有心人一扭曲,指不定传成什么样,或许那个时候皇帝还真就恼了。 但他这样坦诚老实,就显得不是什么大事儿。 倘或后面再有人提及,倒像小肚鸡肠,刻意陷害一般。 这就是防患于未然。 我抖自己的黑料,让别人没得抖。 一时君臣两个安静干乳酪,过了会儿就听庆贞帝揶揄道:“只说亲事未定,你那小师妹可愿意了?” 不问这个还好,一问,庆贞帝就后悔了。 因为那小子脸上瞬间又流露出那种又激动又兴奋,忍不住要宣扬,还带着点羞答答的滋儿哇表情。 “好,不许开口。”庆贞帝果断打断施法。 柴擒虎:“……” 微臣还没说呢! 看着柴擒虎憋屈的样子,庆贞帝心情大好,吃起来越发香甜了。 柴擒虎只把事情首尾说明白,庆贞帝多余的什么都没说,就给他撵走了。 柴擒虎一走,庆贞帝就笑骂道:“这小子如今也学刁了,竟也敢打着朕的名头狐假虎威起来。” 王忠带人上来收拾碗,闻言就笑道:“叫奴婢说,小柴大人敢这个样,到底都是陛下您纵的。” 几个小内侍听了这话都有点怕,忙将头压得更低了。 伴君如伴虎,这话不是说说就算的。 王忠自小服侍庆贞帝长大,中间不知经过了多少风波,这么多年都屹立不倒,头一个靠的便是忠心,次一个便是察言观色。 他见庆贞帝口中虽是那般说的,但分明眉宇间十分轻松,显然根本并未真动气,这才大着胆子说笑。 果不其然,庆贞帝听了这话,越发笑起来,指着他道:“这刁奴如今也猖狂了,那你倒说说,怎么就成了朕纵的了?” 王忠换了茶盏,里面只是一杯清水,伺候着庆贞帝漱了口,又重新换上爱喝的白茶,这才不紧不慢道:“皆因陛下太过和善,慈眉善目佛爷似的,凡事又体恤,那小柴大人可不就要得寸进尺了?” 这就是在夸皇帝宽和待下,以仁治国。 庆贞帝听罢,心情大好,哈哈大笑起来。 王忠心满意足地退出去。 出了门,几个小内侍才敢大声出气,又奉承他道:“到底是干爹,也只有陛下跟前头一人才敢说这样的话。” 王忠稍显得意地掸了掸袖子,闻言轻笑一声,“我算什么?” 说着又将两手张开,朝前做了个猛虎扑食的动作,压低声音道:“这位才是真体面!” 他伺候庆贞帝这么些年了,除了几个得宠的皇子公主,就没有一个敢在御前这样放肆的。 偏陛下还纵着! 且瞧着吧,日后只要他不自己作死,这辈子就差不了! 拿柴擒虎消遣一回,庆贞帝笑了一场,又重新开始看折子,看了几份之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对外道: “王忠,把工部的官员名册拿来。” 才刚柴擒虎有意无意数了几个名字,看着好像是给自己家的小辈女孩儿找终身依靠,其实背后都站着人。 对此,庆贞帝一点都不意外。 他前头的几个儿子都渐渐大了,而自己却还正值壮年,难免日益着急起来,便四处笼络大臣。 如今见自己看中柴擒虎,便又蠢蠢欲动。 裴远山一脉没有合适的未嫁女儿,少不得要让他们做个女婿才好。 只到底年轻,况且如今也没个着落,唯一一个名声大噪的裴远山又被自己安排到了国子监那等清贵却无实权的地方去,他们在对待柴擒虎时难免过分谨慎。 思及此处,庆贞帝不禁冷笑起来。 愚不可及。 想拉拢人,却又舍不得投本,觉得柴擒虎门第不高,父亲只是个地方武官,便放着适龄的高门贵女不出,只叫下边那些官员试探,未免也太小看那个小子了。:,,. 章节目录 第155章 【捉虫】京城 也不知庆贞帝怎么提醒的,反正自甜酪那日之后,柴擒虎就再也没有遭受过类似的骚扰。 春意融融,万物复苏,小柴大人开始快乐地上下衙,并日日回家欣赏沥州送来的小相,连饭都能多吃两碗。 正好宋云鹭还未见过这位小师妹,柴擒虎就打开小相与他看。 可是看到那张所谓的小相时,宋云鹭就有种不太对劲的感觉。 用个竹筒装着小小一卷,乍一看似乎并不大,可是……好厚啊! “小师妹真的漂亮又能干!” 柴擒虎一边夸一边美滋滋伸开小相,心中的快乐几乎要满溢出来。 她送给我自己的画像诶! 嘻嘻! 一指长,二指长,半尺,一尺、二尺…… 最后宋云鹭和田顷忍不住齐齐喊道: “这算哪门子的小相!” 摆出去都能当挂画了好吗? 柴擒虎却不觉得有什么。 明明就不大呀! 小师妹本人可高挑了呢! 宋云鹭不理他,只是看着那画像感慨。 画中俨然就是个少女,眉宇间稍显稚嫩,可神态大方目光坚定,有种叫人不自觉信服的力量。 这是宋云鹭第一次见到自家先生和两位师弟口中都评价甚高的小师妹,却莫名觉得熟悉。 是了,能做出那样一番事业的人,大约就该是这个样子吧。 北方春脖子都短,早晚气候变化无常,若能忍得两个月,脱了棉袄就可换夏衫了。 普通人可能只是抱怨几句,生怕来不及增减衣物,染了风寒,做吃食买卖的人却需要注意随时根据环境调整菜谱。 打通了州衙上下关节之后,再找铺面就很顺利了。沥州二层自助餐厅的面积非常之大,几乎是前面三个店的总和,位置也相当不错。 城内生活模式已经极其接近后世城市生活,逐步实现从小农经济到个人资本累积。 城中百姓们大多不依赖于农业,一应米面粮油菜蔬果品都要从外购买。 而沥州人工远比五公县值钱,正常情况下,城内一个普通壮年劳力平均一日可挣五十文。 就拿师家好味来讲,师雁行自己的人暂且不提,就地雇佣的前面跑堂的姑娘们,活儿轻省,只需点点菜卖卖货就好,逢年过节还有节礼,又管一顿午饭,每天也有四十文。 而有技术含量的大店账房、管事之流,日薪甚至可轻松高达百文,一个月便有三四两了。 现在大部分人家还都是两代甚至三代人合住,每代人里只要有一个正经出去做活的,哪怕是最基本的体力劳动,加起来一个月差不多也都能有个三几两进账。 再加上女眷们做点儿零工散活贴补,林林总总就能到五两上下。 平均一年收入五六十两,这是沥州中等家庭的普遍水准。 成年劳动力多的收入更高,不仅能够应付全家上下两三代人几口甚至十几口开销,若持家有方,每年还能攒一点。 百姓们有持续而稳定的收入,手里心里都有底气,压根不用官府想什么法子刺激消费,商业经济自己就能发展起来。 自家开火费时费力又费钱,忙得焦头烂额,直接影响出去做活,得不偿失。 好些人干脆放弃,一日三餐都在外面买着吃,轻松又舒适。 自助餐厅每天都有二三十个菜可供挑选,滋味儿比自家做的不知强多少倍,算上油盐酱醋和柴火,也不比自己开火贵多少。又经常更换菜单,哪怕最挑剔的客人也能被满足。 买卖太好,开业不久,师雁行就顺势把街对面的另一家铺面盘了下来。 再加上州学伙房,内外也有上千只肚皮要填饱,若非之前一直注重人才培养,一刻不停地培训厨师,这会儿机会摆到面前也接不上。 伙房那边交割完毕之后,“师雁行厨师烹饪学校”的学员也没剩几个了,少不得再重复以前的流程,买人、培训。 江茴看后十分庆幸,又赞师雁行有先见之明。 师雁行就笑,“类似的事也有几回,哪里就用得着一说再说?况且我若连这点最起码的都考虑不到,上辈子岂不是白活了?” 出了正月,天气就肉眼可见暖和起来,憋闷了一冬的食客们急需新鲜的刺激。 于是红油串串正式面世,在师家好味所有店面同步强势登陆。 因为要做卤味,师家好味几家店面每日消耗的猪肉和鸡鸭数量非常恐怖,相伴而来的就是海量猪骨和鸡架鸭架,单纯熬制高汤根本消耗不完。 于是师雁行又大手一挥,顺势推出了酱大骨和烤鸡鸭架。 这几样产品真正能吃到嘴里的肉其实并不多,但恰恰就是因为肉少,酱料能彻底浸透,滋味儿远比大块吃肉来的更丰富。 鱼阵就特别喜欢抱着一盘酱大骨啃,尤其爱抠里面的骨髓吃,细腻浓滑,吃到口中有种别样的成就感。 相较猪马牛羊,饲养鸡鸭的技术难度和场地限制要低的多,只要院子里有个巴掌大的角落,也能扎个篱笆,丢几只鸡进去养。 它们对伙食的要求也不高,有粮食就吃粮食,没有的话残羹冷炙也可,如果连剩饭也没有,甚至自己还可以翻地皮找虫子吃。 或许会瘦,但在太平年间很难饿死。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鸡鸭肉一直都是民间最低廉,百姓食用最广泛的肉之一。 这几样新鲜菜式受欢迎的程度超乎想象。 这毕竟不是一个所有人都能顿顿吃肉的时代,人们对于荤腥油水的渴望不能以后世人的认知揣度。 就比如那鸡架鸭架,不必处理得多么干净,最好多留几块儿大肉在上面,然后统一放到巨大的木桶内腌制一夜,次日一排排一串串架到火堆上现场烘烤。 烧烤之流的烹饪手法都相对豪放粗犷,而就是这种简单流畅的动作,反而最容易勾动食客们内心深处的食欲。 火红的碳块源源不断散发出热量,将周围的空气都扭曲了,轻烟伴着蹦溅的细小尘埃翻滚着,汹涌刺激着鼻腔。 对比坐在装修精美的酒楼包厢内慢慢吃喝,这种烹饪手法堪称粗暴野蛮,恍惚间,让人有种茹毛饮血的快意。 腌制入味的鸡架呈现出漂亮的红棕色,随着烘烤,油脂慢慢浸出,莹润油亮漂亮极了! 长长的一排木架子上穿着十只烤鸡架,随着慢慢转动,饱满的油脂颗粒下坠落到红色的炭火上,“噗嗤~” 望眼欲穿等待着的食客们整齐地深吸一口,然后发出由衷赞叹: “好香好香!” 烧烤之味,如此霸道! 本就是剥过一层皮的下脚料,最贵的反而是炭火和调料,秉持薄利多销赚人气的原则,烤鸡架鸭架售价都不高。 许多重体力劳动者都爱来买这个吃。 大口大口连骨头一块嚼了,吃得满嘴流油,再喝一壶没什么滋味的浊酒,浊酒也算有酒有肉,快活非常。 还有那些长身体的顽童,也是馋肉的,有的人家不舍得日日吃那大鱼大肉,便掏几个大子儿与他买鸡架吃。 那么老大一个,有滋有味儿的,上面能抠出不少肉来呢,哪怕再调皮的孩子也能搂着鸡架鸭架啃个大半天,十分满足。 红油串串的生意也很不错。 红色天生就对视觉有着非同一般的冲击力,再加上波光涟漪的油脂和强势霸道的刺激性香味,食客们一看就下意识分泌口水。 如今正值春日,吃多了辣可能有些上火,待到天热起来,配着师家好味自产自销的雪糕冰水等物,冰火两重天岂不快活? 若有那不能吃辣的食客,自有加了菌菇的高汤煮一锅清淡的。 没有辣味刺激,菌菇和高汤本身的鲜美反而越加突出,许多人都习惯吃之前先喝一碗高汤。 如今三妹等人越发娴熟,城内贵人们看在师门的面子上,不敢轻易劳动师雁行,等闲场面已经不需要她亲自出手了。 眼见阳春三月接近尾声,师雁行就琢磨着趁周斌执政期间时局稳定,生意平静的时候去京城探探水。 她私下旁敲侧击过一回,周斌自己也觉得差不多这一届三年可能就要调走了,需得早做准备。 如果调不走,对师雁行而言自然是好事,这就意味着师家好味至少能在维持现状的基础上再稳定三年,稳赚不赔。 若调走,极有可能是升迁,周斌自然欢喜,可师雁行就不得不想想对策。 新通判上任,沥州官员体系内外必要经历一系列变动,若新任官员不卖裴门面子,届时时局究竟如何也不好说。 只怕那时候分/身乏术,无暇准备京城那边了。 所幸如无意外,知州杜泉会比周斌早走至少一年,有周斌从中涡旋,师雁行能有足够的时间交好新任知州,倒不怕两头落空。 不过去京城之前,师雁行还有另一件事要办: 她想把郑平安调到州衙来。 如今郑氏布庄的买卖在州城格局扩大,也需要有个人长期坐镇。**固然可以,但他毕竟有了点年纪,既忙活店里又忙活人情往来,还要兼顾五公县大本营,难免疲于应酬。 让郑平安来沥州,表面上还在州衙任职,暗里掌管买卖,与五公县那边分过不分家。 州衙的权力再怎么说也比县城的大些,能向下兼容。若能赶在周斌调任之前打点成为正式的吏员,不仅能够避免朝廷“异地为官”的明文,也能掌握真正的基层权力,叫人不敢轻视。 如此一来,郑家和师家好味就都多一重保障。 师雁行想的很多。 沥州这边虽然有周斌和杜泉等人帮忙照应,但终究不是推心置腹的自己人,可以信任,却不能完全信任。 若是生意上的事,毕竟涉及到自身利益,他们大概率会出手。 可若是江茴和鱼阵遇到生活中的难题,就不便开口。 一个善良有余狠辣不足,一个尚且年幼,是个懵懂顽童,由不得人不担心。 但有郑平安在就不同了。 听师雁行说了打算之后,**就拍着大腿笑了。 “英雄所见略同啊!此事恐怕还要你帮忙。” 他这段时间正在琢磨这个事儿呢。 正好年前后他和师雁行、庄掌柜等人一起以修路的名义凑了一大笔银子孝敬周斌,也算露了脸儿,若此时提起要求,想来对方不会轻易拒绝。 只是到底交情不深,他也怕对方不应,若第一次不成功,后面就不方便再开口了。 人情用一次少一次,没有十足的把握之前,**迟迟不敢行动。 正琢磨着什么时候请师雁行帮忙呢,她就主动找过来了。 师雁行向**说了自己的打算。 “不怕说句叫您笑话的话,有这个打算,我也是为了自己,所以这个忙一定会帮。” **就喜欢她这种跟自己人直来直往的性子,就算有谋划,也是阳谋,让人放心。 把这事儿跟郑平安夫妻一说,都没意见。 尤其柳芬,她本就与江茴投缘,若搬去州城便得日日相见,也是高兴。 三边商议已定,马上去找了周斌。 周斌也不扭捏,很快给郑平安弄了个缺出来,隔日便走马上任。 如此官方民间都做好了准备,师雁行才敢没有后顾之忧的奔赴京城。 初春去秋天回,可能到的时候正值夏日,夏天大家胃口不佳,反而容易找到突破口觅得商机。 看看宅院,看看铺面,看看商业规划,总结一下京城食客们的消费习惯,也跟师父师兄们见个面。 跟两位师兄分开小两年了,大师兄还从没见过呢…… 这么想着,师雁行心中便充满期待。 这年月赶路,完全不能以后世的直线距离计算。 之前田顷等人赴京,因为有功名,尚且可以走官道,宽敞平坦,但作为普通百姓的师雁行却不行。 这么一来,就要多绕很多路,粗粗估计可达千里之遥。 民道一言难尽,靠近城池的繁华地段倒也罢了,经常有人维护。 怕只怕常年失修之处,很多地方直接就是荒野,要么翻山越岭羊肠小道,要么地面坑坑洼洼,遇到那种地方也不敢跑得太快,生怕折了马腿。 平地上普通马匹奔驰时速可高达八十里,可是遇到那样的道路,跑不快,也不敢跑,能有三十里就不错了。 马匹也需要休息,不好的路段格外消耗体力,最多一天赶路四个时辰,所以平均一天可走一百八十里左右。 师雁行带了胡三娘子、李金梅等共计八名护卫同行,轻装简行,只带着一些随身的干粮和简易帐篷,快马扬鞭,至少能比坐马车缩短一大半的时间。 这么估算下来,如果能够忽视疲惫和天气变化,顺利的话大约十日就能到京城。 若换成马车,少说也得一个月。 这几年扩张的不光是生意和烹饪培训班,还有以相扑手和女镖师构成的护卫队,这些人相互举荐,呼朋引伴,如今已经有三四十人,至今规模还在不断扩大。 像师雁行此番一口气带出来八人,个个精壮彪悍,也不担心家里落空。 江茴和鱼阵如何牵肠挂肚依依不舍暂且不提,临走之前,师雁行去问周斌是否需要给谁捎信。 比起告别,更多的是一种试探。 周斌迟疑片刻,还真就让她捎了一封。 是给他的师兄,如今在大理寺供职。 官方往来容易留底子,私下往来的话往返一趟成本太高,不确定因素也太多,如无要事,周斌也轻易不写书信。 这代表着对师雁行的信任和正式结盟。 去之前,胡三娘子就笑道:“掌柜的好容易去京城一趟,就不给小柴大人带点什么东西吗?” ! 师雁行不似寻常女子羞涩,说起儿女情长也不见扭捏,单手控缰,朗声笑道:“我人都去了,还有什么比这更贵重的吗?” 话音刚落,众人便呜里哇啦跟着起了哄。 李金梅用力打着呼哨,兴奋得不行。 师雁行跟着笑了一回,抬手往马臀上轻轻一抽,马儿仰头长嘶一声,飞快地向前奔去。:,,. 章节目录 第156章 京城 总体来说师雁行选的出发时间不错,北方春日气候温和,晴朗少雨,内地无地质灾害,先就把遭遇意外的可能性降至最低。 就是……风真他爹的大啊! 这年月地广人稀,只要出了城,纵马疾驰一整天还放眼不见人烟都是家常便饭。 没有建筑,全是土路,又缺少成规模的防风林,导致狂风长驱直入,大老远就能看见天边惨淡的黄色沙尘帷幕,铺天盖地。 不是总有人好奇为什么古装片里的大侠们都爱带着面巾和帷帽吗? 答案有了:防尘防沙! 都不用一整天,每每中午停下来吃饭休息时,师雁行都能从身上抖出来几斤沙土,落在脚边直接堆起冒尖儿。 但除开这个,倒都还好。 几天跑下来,虽然屁股和大腿磨得疼,人也黑瘦了,皮肤也糙了,但师雁行能明显感觉到心态的变化。 浪了,野了,天高海阔任我跑,无拘无束。 痛快! 春日干燥,带来的干粮一天就硬成石头蛋,抓起来能直接砸核桃。 跟着的几个随从大多认路,也不怕迷路,中间见村就进,进去讨水喝,买饭吃。不然饿了可以忍一忍,渴了是真要命。 怕黑店,胡三娘子等人江湖经验丰富,每次都分出三班倒,绝对不吃同一种饭食,为的是防止有人下药一窝端。 至于临行前江茴担心的劫匪什么的,反倒没出现过。 师雁行还问胡三娘子,众人一听就都笑了,看她的眼神中充满了柔和的包容。 “咱们这么一大帮人呼啦啦来,烟尘滚滚马蹄铮铮,大老远就瞧见了,”胡三娘子擦了擦短棒上的尘土,咧嘴露出两排白惨惨的牙齿,杀气腾腾,“谁敢轻易招惹?” 奔驰中的骑兵对上步兵就是碾压的优势,更何况民间的一盘散沙。 算上师雁行和四匹备用替换的马匹,她们一行共九人十三骑,背上都负着弓箭,身上都揣着兵器,哪怕踏都能把人踏死了。 兼之众人这几年坐卧行走都在一处,默契非凡,偶尔还演练马下近战小阵,可谓训练有素,如今奔驰起来也是气势汹汹。 这样一彪人马,不管走到哪儿都得叫人在心里掂量掂量。 带头的胡三娘子和李金梅更是膀大腰圆目露凶光,等闲匪徒别说上前劫掠了,就是脑袋都不敢露一下。 荒郊野岭,四下无人,被人反杀了就地一埋,谁知道? 三个人在外围呈三角形相互背对放哨,其他人下马歇息,又支起锅灶、点燃篝火。 李金梅去灌木丛中掏了一窝兔子出来,一边麻利地剥皮一边笑道:“行走江湖,最好的便是人多势众,还要骑马。带车最容易出事。” “但凡赶车,必然辎重繁琐,脚程又慢,容易被人盯上。”她指了指斜前方倒着的一棵歪脖子树,“人家往路上摆几棵树、挖几个坑,摆明了陷你的,车子就是过不去!” 可骑马就不同了,只要骑术够、胆子大,直接就能跃过去。 以前师雁行还真不懂这些,听得津津有味,很下饭。 胡三娘子等人先吃了,又去替换了放哨的,稍事歇息,继续赶路。 就这么走了十一天,第十二天半晌了,胡三娘子忽指着前方遥遥一处黑点道:“掌柜的,京城到了!” 师雁行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奋力望去,眯着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地平线上越来越高的一段黑色城墙,不由也是心潮澎湃。 终于到了! 京城乃天下人心之所向,每日出入者不知凡几,入城队伍一口气排出去大半里。 师雁行带头下马,牵着慢慢往前走,见路边不乏茶摊酒肆,便笑道:“看样子还有些时候,咱们赶了一路也累了,轮流去歇歇是正经。” 众人都说好,当下照例分成三队,轮流牵马排队,空出人来去吃喝。 胡三娘子又对师雁行道:“京城有规矩,平民不可携带兵器入城,咱们的弓箭和朴刀都要寄存在城外,走时再取。” 师雁行的视线落到她和李金梅腰间的短棒上,恍然大悟。 难怪她们分明使的好朴刀,可平时却总是舍兵刃而用短棒,合着那玩意儿不合法呀! 尚未进城,都城繁华以初露端倪,往来百姓哪怕衣衫褴褛,也是昂首挺胸,有种大城人民与生俱来的傲气。 还有沿途挨着给带路的,只要花几十个钱,想去哪儿都能找到。 若是再慷慨些,甚至连犄角旮旯的暗娼、赌坊都能摸过去。 师雁行一行人虽是外地来的,但各个中气十足,衣裳上的尘土也掩盖不了做工考究,一看就是好人家,暂时倒没被歧视。 路引和入城公文等早有周斌准备齐全,一路畅通无阻。 入城后众人先去寻了客栈住下。 客栈早被玩儿出花来,经营模式十分多样,好客栈只有上房和中房,没有下房。 另有特别讲究的,还有专门为团队多人出行准备的院子,单独一处,院中栽花种树,有水井有伙房,可以自己开火,也可以每日点菜叫人送去,地方宽敞,私密性又好。 师雁行要了院子,先去洗漱一回,略睡了半个时辰,看气色恢复得差不多了,忙打听了周斌那位师兄的住处过去送信。 其实还很累,但给人送信要及时,这样才能显出重视来。 可又不能真的刚进城就灰头土脸的去,叫花子上门讨饭似的,也给人家瞧不起。 这样稍事休息就很好。 对方姓董名康,正五品大理寺丞,算是大理寺的三把手,是一位实打实的实权人物。 也难怪周斌有跟杜泉分庭抗礼的底气: 皇帝钦点的通判,监察一州官员,随便拎出来一个师兄还是大理寺的角色……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只怕师叔伯和师门众人也非等闲。 这一带多是混出头的京官的住宅,一路走来颇多“某某府”,“某某宅”更是多如牛毛。 需知大禄律法明文规定,三品以上者私宅方可称“府”,五品以上者为“宅”。 师雁行的目光从那些匾额上一一划过,努力将一应姓氏和地理位置记住,轻声道:“这可真是进了官员窝喽……” 在这一干牛气哄哄的匾额中,“董宅”似乎并不起眼,但奈何大理寺丞是个实权职位。 想巴结董康的人多不胜数,难得那门子倒还和气,听说是沥州周大人来信,客客气气请她们入门房内等候。 董康反应很及时,大约只过了一刻钟吧,上的茶师雁行都没喝完,方才那门子便去而复返,以一种更加客气和亲近的姿态道:“老爷请师姑娘进去。” 想来是周斌在信里说了师雁行的身份。 师雁行站起身来,亲自摸了红封奉上,“不敢,有劳。” 那门子熟练地收了,动作之迅捷完全可以去春晚表演魔术。 董康年约五旬,圆脸,长相平平无奇,非但不吓人,反而笑眯眯的,似乎很和蔼可亲的样子。 说老实话,要不是事先知道他的身份,就这么在大街上遇到,师雁行……也绝不会相信他是平平无奇的老大爷! 气势! 上位者的气势! 人在某个环境待久了,都会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势,看不见摸不着,但确确实实存在。 所以那些什么在宫里看见一个男人,女主角觉得他是被冷落的小太监之流的烂梗根本不可能发生。 你说你都当了几年皇帝了还通身太监气质,得多失败啊? 董康既没有表现得太过热情,也不算冷漠,只是像平时对待下属那样,问了周斌的近况,然后就让人把师雁行送出去了。 自始至终,除了刚进门看的那一眼,师雁行都没抬头,也没耍心眼儿,就是有问必答,老实得很。 裴远山确实有价值,裴门也有价值,但在京城之内,同样有价值的还有很多,董康不可能因为这点关系就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商女亲近到哪里去。 之所以还让师雁行进来,大概率是为了认脸,同时看看到底是个什么人。 官做到董康这一步,基本一眼就能把人看透了。 出来时,胡三娘子没问,师雁行也没说,两人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回了客栈。 赶路的时候不觉得,这会儿在客栈歇下了,压抑了十多天的疲惫便如潮水般滚滚涌来。 第二天师雁行干脆在房间里挺尸,第三天才去循着地址找几位师兄的新家。 倒是想先去拜访师父师娘的,奈何国子监不比县学,没有专门名帖根本进不去,只得作罢。 师雁行来时两手空空,这会儿也不必买什么东西。 哼,都来这儿了,自然是要吃狗大户,让二师兄请客! 春意正浓,春风正好,不知谁家墙头上趴着几支野蔷薇,稚嫩的花苞在浓翠的藤蔓间羞答答开着。 师雁行深深吸了口气,淡淡的甜香。 “掌柜的,就是前面了,我去敲门。” 说着,胡三娘子就跑到那座小院儿门前,轻轻扣起兽首门环。 也是巧了,来开门的正是当初跟着柴擒虎去五公县的随从,看见这主仆俩后人都傻了。 “这?!” 师雁行莞尔一笑,“阿发,不认识了?” 阿发这才啊呀一声,猛地拍着巴掌跑了进去,边跑边喊,“大爷二爷三爷,了不得,了不得啊!” 院子里被阿发这一嗓子叫得鸡飞狗跳,不多时,就听到熟悉的嗓音由远及近嘟囔着来了,“瞧你这慌慌张张的熊样儿,什么了不得,看我……” 一对上门口站着的姑娘,柴擒虎瞬间语塞,手里提着的木蜡杆长/枪哐啷落地。:,,. 章节目录 第157章 拉手 柴擒虎的魂儿飞出去时,宋云鹭和田顷便联袂而至,一看门外站着的人,田顷先是一怔,然后便啊哟一声。 “小师妹!” 他欢喜坏了,跨步越过傻愣愣的小师弟,抓着师雁行的胳膊翻来覆去地看,一个劲儿嘟囔,“怎么突然就来了?哎,黑了,也瘦了,遭罪啦!” 这么远,她怎么来的呀! 宋云鹭立刻就将这位姑娘和之前的“小相”对上,试探着叫了声,“小师妹?” 师雁行粲然一笑,“大师兄。” 田顷还抓着她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怎么来的呀,还有谁一起?是出了什么事吗?可曾见过师父师娘了?多早晚来的,也不打发人来说一声,我们去找你也就是了……” “想师父师娘和你们了,”师雁行大大方方笑道,“难得挤出一点空来,顺便想亲眼看看京城这边的情况。” 已回过神来的柴擒虎正弯腰捡白蜡杆,听了前半句,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整个人被巨大的甜蜜和幸福席卷: 小师妹想我了! 至于后面说了什么,谁在乎呀! 而其余诸人一听便都明白了师雁行的意思,不禁又惊又叹又赞。 “小师妹竟要来京城做买卖了么?” 师雁行倒不跟他们假谦虚,老实道:“倒是有这么个想法,只是到底能不能成?还得实地瞧瞧才好。” 田顷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 做买卖这种事,看起来简单,好像就是到了一个地方卖货似的,可实际做起来难得很呐! 宋云鹭不禁惭愧道:“唉,倒是叫我这做大师兄的无地自容了。” 如今他的月俸也不过勉强支应日常生活罢了,偶尔两位师弟还总想着法子接济。 师雁行正色道:“大师兄切不可如此妄自菲薄,人各有所长,各有所好,岂能一概论之?大师兄心性纯善,醉心学问,来日必能在此道青史留名,又岂是我辈能比的?” 宋云鹭一怔,才要开口,却见柴擒虎顶着两只红彤彤的耳朵嚷嚷道:“做什么都站在门口。” 又劈手斩下田顷抓着师雁行的手,还顺手推了他一把,这才故作镇定对师雁行道:“小师妹,进来吧。” 捂着手腕被推走的田顷:“……” 宋云鹭忍笑道:“正是,都欢喜坏了,快,快进来!” 一行人便都呼啦啦往里走。 最简单的三进小院,四四方方坐北朝南,内部陈设也简单,并无多少连廊、亭台,不一会儿就走完了。 正厅是待客之处,两侧对坐方椅,端正有余,亲热不足,众人便绕过屏风,去了旁边小花厅,围着圆桌坐了一圈。 柴擒虎亲自搬凳抹桌倒茶,又小心翼翼坐在师雁行旁边,歪着半边身子偷看。 哎呀,开心! 对面的宋云鹭和田顷交换下眼神,都觉得自家小师弟有点傻得不忍直视。 这孩子完了啊! 反倒是师雁行落落大方,觉察到柴擒虎的视线后扭头冲他笑了下。 然后柴擒虎一张脸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红透了。 师雁行噗嗤笑出声。 真可爱。 田顷就没这么厚道了,直接放声大笑起来。 宋云鹭亦是忍俊不禁。只他是个厚道人,做不出当众嘲笑自家小师弟的事,忙低头干咳几声忍住笑意,又问起师雁行来时路上的事。 师雁行来这边后头次出远门,也是新鲜,有不少有趣的事迫不及待与人分享。她思维敏捷,口齿清楚,简简单单一件事从她口中说出也好似多了许多滋味,众人都听得入神。 倒是小柴大人,时不时走个神,不大关注故事内容,反倒总忍不住盯着说故事的人瞧。 她多好看呐! 一举手一投足,都是说不出的潇洒自如,哪怕黑瘦了,也好像有光从身体里源源不断发散出来,叫人舍不得挪开眼。 当初田顷觉察到柴擒虎的心思后,曾问他何时动心,因何动心。 柴擒虎答不出。 漂亮?能干?聪慧? 师兄妹确实是美丽而聪慧的,但真要说起来,世间不乏其他动人女子,柴擒虎却也未曾有过这般心思。 初初见面时,他知道那就是师父和二师兄信中提到过的小师妹,欣喜非常,又拿出兄长的做派照顾。 时间长了,渐渐发现她与自己所知所想的一切女子都不同。 世人总说女子要温柔贤惠,沉静内敛,但小师妹张扬自信,明媚热烈,小小的身躯内酝酿着大大的野望,像太阳,像一株奋力向上的树,努力抓住每一滴雨,每一缕光,向上,再向上…… 他想助她向上。 回过神时,宋云鹭已经和田顷出门叫饭了。 叫饭么,其实何需两个人一起去? 甚至压根儿不用出门,写个单子打发仆从去就是了。 阿发和胡三娘子等人也很识趣地避在门外,小花厅内只剩师雁行和柴擒虎两个人。 好安静,柴擒虎默默地想,不自觉心跳加快,嘴巴也有点干。 其实在这之前,他想的可多呢! 若有朝一日小师妹来,我要带她去泛舟湖上,去骑马,去…… 可这会儿人突然到了跟前,这些力量便都如同可恶的叛徒一般,像水滴一样,在阳光下消失了。 哎! 好生气! 生自己的气! “不高兴我来?” 师雁行眼睁睁看着他表情一个劲儿变来变去,忍不住逗他。 “怎么会!” 柴擒虎脱口而出,对上噙着笑意的眼睛后就意识到对方是故意的。 神奇的是,这一声过后,方才那些没来由的紧张和局促也都如太阳照耀下的积雪般,渐渐消退了。 师雁行歪头看他,“那怎么不说话?以前在五公县时不是很健谈的么。” 提到五公县,曾经那些大家一起玩闹的画面便都涌入脑海,柴擒虎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是高兴。” 跟做梦似的。 他终于正常一点,挪挪屁股,又问了江茴和鱼阵的近况。 说到家人,师雁行也笑了,“都挺好的,尤其是鱼阵,现在已经长这么高了。” 她伸手比划了下。 柴擒虎跟着笑起来,“小孩儿长得真快!” 有了切入点之后,谈话就正常得多了。 柴擒虎重新去沏了一壶热茶,又断断续续说起自己的近况。说他殿试时如何,参加琼林宴时如何,后面入宫讲学、去工部后又如何。 这些对师雁行而言是完全陌生的领域,她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跟着笑几声,再问几句,引得柴擒虎越发有谈兴。 等到了后面,方才那点因为分别而带来的淡淡生疏已经彻底消失,两人都自在起来。 柴擒虎遗憾道:“打马游街时可有趣,当时我就想,若小师妹在就好了。” 师雁行跟着畅想一回,“确实。” 年少成名,意气风发,人生四喜之一,何等快意场面。 对嘛,这才对嘛! 单纯谈情说爱完全不像他们会做的事! 以前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 “对了,你听说过董康吗?”师雁行问。 柴擒虎将这个名字念了两遍,点头,“好像是大理寺那边的人,怎么忽然说起他?” 师雁行把董康和周斌的关系说了,又讲了昨天自己的经历,“此人老奸巨猾,善于伪装,不过姿态倒还好看。” 柴擒虎点头,明白了她的意思: 极有可能后面董康会主动试探他们师兄弟几个。 师门一体,有师雁行和周斌的交情在前,只要没有直接利益冲突,董康或许能算半个盟友。 桌上摆着核桃,柴擒虎摸过来几个捏。 他是习武之人,手劲儿大,根本不用小锤子,一捏一个准。 力道控制得极好,只把核桃皮捏开缝隙,然后用手掰开,完整地取出两大块核桃仁儿来。 他掰一个,师雁行就笑眯眯吃一个,吃到第三颗就不要了。 “快到饭点了,这个油大,吃多了反胃。” 柴擒虎就不捏了,“东城有家点心铺子不错,明儿下衙后我带你去尝尝。” 师雁行笑着点头,“好。” “……你的银子到了之后,我跟二师兄也凑了一份,”柴擒虎说起之前师雁行送过来的三千两银子,“这事儿师父还不知情。只是我跟二师兄去岁才任了职务,今年才与一干上官慢慢接触,未能打点出去多少。” 师雁行道:“急不来,要稳扎稳打才好。” 这种事若有裴远山出面自然是最行之有效的,但他那个性子、如今的职位,再公然为弟子谋出路的话,未免动静太大。 她想了下,“这笔银子也未必全花在大师兄身上,你和二师兄也都预备着,谁有需要谁动。” 其实这师兄弟三人之后,现在师雁行最担心的反而是眼前这个。 他能跟庆贞帝说自己的心上人,也敢这么做,就证明皇帝对他的态度不一般。 这事儿传出去都要吓破人胆。 帝王之心难测,爱之则生,恨之欲死,今天庆贞帝能这么厚待他,那么来日倘或失宠,又会如何? “放心,”柴擒虎看出她的担忧,笑道,“我有分寸。” 既入朝堂,就免不了争斗。既然免不了争斗,为何不利用自身所长,走个捷径? 师雁行瞅着他,忽然就体会到一点关心则乱的滋味。 她之前横冲直撞,自己不觉得怎么样,江茴却日夜悬心,生怕她有个好歹。 如今柴擒虎剑走偏锋成了出头鸟,自己自信满满,她却开始担心起来。 设身处地想一想,如果她自己是男人,入得朝堂,或许做的比柴擒虎还要凶,还要猛…… 人啊,真是奇怪! 怪怪的,但……感觉不坏! 稍后用饭自不必说,来自师兄们三倍的爱直接就把师雁行喂撑了。 饭后田顷要送她出门,被宋云鹭拉住,“有度,你送小师妹出去。” 见田顷还没回过神来,宋云鹭丢给他一个怜悯的眼神。 “没有心上人的人是不会懂的。” 田顷:“……” 你们是不是在孤立我? 近来已明显能感觉到白天变长了,晚饭后竟还微有余光,也不那么冷了,不少人都出来逛。 京城风气远比下头小地方开放,好些青年男女结伴而行,说说笑笑,柴擒虎既快活又羡慕。 跟小师妹并肩走在京城的大街上,这情景之前只在梦里有。 他心里好像揣了头活驴,一个劲儿尥蹶子,没有半分安静。 人渐渐多起来,两人靠得也越来越近,前头一辆马车驶来时,柴擒虎下意识半转过身,将师雁行护在内侧。转动间,手不自觉碰在一起。 奇异的酥麻感自指尖传来,柴擒虎的手指猛地弹了下,眼睛都睁大了,整个人僵在当场。 那酥麻沿着手臂一路向上,沿途横冲直撞,一路到了胸口,**滚烫,“噗通,噗通!” 耳畔传来一声轻笑。 “要拉手吗?” 哎?! 柴擒虎骤然回神,就见小师妹正笑吟吟看着自己,眼底满是柔软。 拉,拉手?! 好像有什么在柴擒虎脑海中轰然炸开,热气一股一股往上冒。 他莫名紧张,却还故作镇定,然而一开口就出卖了自己。 小柴大人红着脸,眼神乱飞,飞快地伸出右手,结结巴巴道:“那,那就拉一下?”:,,. 章节目录 第158章 滋儿哇 胡三娘子先自己回客栈,柴擒虎没有把人送下之后马上回家,而是带着在街上逛了许久。 京城多繁华。 夜幕降临之后,百姓们非但不急着归家,反而越发愿意逛夜市。街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摊子,街口、桥头上还有耍马戏的,唱小曲的,不一而足,热闹非凡。 经过梨园时,柴擒虎顺口问了嘴,得知排的是一出话本小戏,就问师雁行要不要看? 他不清楚该如何跟姑娘家相处,可偶尔也听过见过,好像不少姑娘都喜欢听戏。 师雁行笑着应了。 该说这家伙是开窍还是没开窍呢? 说开窍吧,对视一眼就会脸红,拉个手就兴奋得要上天。 若是有尾巴,只怕这会儿都能当直升机螺旋桨飞了。 说不开窍吧,一路却十二分细心,第一次不怎么正经的约会,就知道带女孩子来看戏了。 戏票是按一折子一折子卖的,戏瘾大的可以把一晚上的都包了,会有相应的折扣。 听说还有包月、包年的,楼上长期有专用包厢,这个是真正的戏痴,恨不得吃喝拉撒都在这里窝着不下来。 开场前会有好多小贩出出进进,提着篮子、托着盘子,里面摆满各色小吃,有各色干鲜瓜果、糕饼点心、荤素小食,每种都分成小碟子小碗,一份也不过十几、二十个大钱。 两个人都是爱吃的,凑在一处嘀咕了一阵子,柴擒虎便要了一碟胶栆,一碟旋瓜条,另有一碗秘制肉脯和一份鲜花红糖热乳。 一共才四十几文而已。 师雁行仔细看了几回,那些小贩手中的品类,发现京城人民真的很喜欢乳制品啊! 这不巧了嘛! 师家好味就有一整个奶香浓郁的西点制作流水线啊! 两个小年轻消化能力惊人,出来时还有点撑,又吃了几碟零嘴儿,玩了这么会儿之竟又有些饿了。 出了戏园子,柴擒虎就带师雁行去喝羊杂汤。 这家店面不大,装饰也不算奢华,在一溜各色铺面中并不起眼,但人很多。 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食客爱吃的,滋味就错不了。 他们两个来的不算早了,但店内竟也没有空桌。 柴擒虎在外面角落里找了一张干净桌子,又用帕子反复擦了两遍,才请师雁行坐下。 天气不算太冷,等会儿吃多了必要发汗,在外面坐着能看看街景,倒算惬意。 他熟练地点了羊杂汤,还额外买了饼,教她掰开之后泡在碗里吃。 柴擒虎大约是常客,来送饼的伙计都认识他,张口就是关中方言。 “今天两个人啊!” 柴擒虎难掩得意,微微抬起下巴,像迫不及待对世人昭告一般认真道:“嗯!” 两个人,啥意思?我不说!但你能懂吧? 伙计是个十来岁的小伙子,皮肤晒得黝黑,眼睛很大,飞快地看了师雁行一眼,笑着跑开了。 进屋后就迫不及待对抓羊肉的大师傅分享最新消息,然后那带着围裙的大师傅也忍不住伸长脖子探头看了一眼。 他们身边是几口不断翻滚着的羊汤、羊肉锅,乳白色的水汽翻滚着升腾起来,在房顶聚成大片大片的云朵。然后那云朵不堪重负,顺着窗口流淌出来,沿着屋檐爬上去,爬上去,沿着喧闹的大街飘动,最终消散在空气中。 “羊汤~” “炊饼,热炊饼!” “又香又脆的油旋儿哎~” 这种场景熟悉又陌生,好像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大同小异,将那一处处陌生的城池连接起来,产生了些微的共鸣。 师雁行就笑起来。 此情此景,倒是让她想起当初和江茴、鱼阵她们一起第一次在五公县上吃肉丸汤的情形了。 也是这样烟火缭绕,温馨人间。 说起来,其实也不过刚过去寥寥数年,可她们的处境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如今再一回想,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她一笑,那伙计和大师傅也都跟着嘿嘿笑起来,又冲她比大拇指。 大方方,高挑挑,是个很不错的女娃子嘞! 柴擒虎可太得意了。 皱皱鼻子,发出几声愉快的哼哼。 不多时,羊杂汤上来,也不知是就这么实惠,还是那大师傅对老顾客特别的优待,满满当当一大碗。 有点像羊肉泡馍,但馍不用掰得那么碎,随自己喜欢。 柴擒虎三下五除二将那一个饼撕成七、八块,用筷子用力往下按了按,面饼露出来的孔隙迅速吸纳汤汁,成串的细小的水泡咕噜噜冒上来。 浓汤雪白表面的大油早被撇干净了,只剩下清清白白一碗汤,上面撒着翠绿的芫荽和一点红艳艳的辣油。 摊主慷慨地舀进去一大勺羊杂,热气汹涌间,几颗圆润的油珠浮了上来。 油脂并不溶于水,红色的辣油和零星几滴金色油脂安安静静浮在水面,倒有几分可爱。 “这里的大师傅和我是老乡,做得十分地道。”柴擒虎开心道,“京中人偏爱羊肉,多有从关外运来的好羊羔,肉细味小,很好吃的。” 他老家在关中一带,也有不少人牧羊,对羊肉的理解可谓中原第一。 师雁行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羊肉滑嫩,羊杂劲道,越嚼越香。 再吃几口饱吸汤汁的饼,趁热痛喝羊汤,全身上下都跟着暖和起来,初春夜晚带来的轻寒顺着毛孔发散出去,取而代之的是微润的薄汗。 畅快! 先把师雁行送回客栈,柴擒虎才快快乐乐回家,回去的时候两个师兄屋里都熄了灯。 他擎着右手看了又看,嘿嘿发笑,美滋滋回屋。 到底睡不着,复又披衣爬起来,噔噔噔跑到宋云鹭那边敲门。 “大师兄,大师兄,你睡了吗?” 刚睡着却被吵醒的宋云鹭怨气满满,顺手抓着被子往脑袋上一蒙。 “死了!” 柴擒虎挠挠头,想了下,掉头走开。 算了算了,大师兄毕竟年纪大了,还是不要吵他睡觉。 这么想着,他又跑去另一个跨院,也不敲院门,直接爬墙进去,把田顷的几个随从吓得够呛。 “我说三爷啊,大半夜的,您这是做什么呀!” 不知道的,还以为招贼了呢。 几个随从捂着心脏软着腿,手里还提着棍棒,抱在一处瑟瑟发抖。 柴擒虎无声笑了笑,摆摆手,“是我的不是,没事了,你们自去睡,我找二师兄说说话。” 几个随从面面相觑,眼睁睁看着柴擒虎跑到田顷的卧房那儿猛拍窗户。 “二师兄,二师兄,你睡了吗?” 众随从:“……” 他要睡了还能应吗? 您这就诚心不让人睡啊! 过了会儿,田顷果然被吵醒,披头散发皱巴着脸过来开窗户,一露脸就破口大骂。 “龟儿子……” 柴擒虎置若枉闻,只是左手叉腰,抬着下巴,将右手缓慢而坚定地伸到田顷眼前晃了晃,神秘兮兮道:“看见了吗?” 满肚子气的田顷抠了抠眼屎,顺手抹在他身上。 “我瞎!” 说完就要关窗,一边动作一边怒气冲冲警告他,“敢再来吵,老子把你脑壳打到飞起……” 柴擒虎:“……” 他站在原地没走。 大约几息之后,窗子又吱呀一声打开,睡眼惺忪的田顷把脑袋挤出来,难掩好奇地问:“看见什么?” 柴擒虎一副我早就料到你会如此的表情,忙凑近了,压低声音,用一种近乎虔诚的语气道:“这是小师妹拉过的手。”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就这么,这么拉我的手! 田顷:“……” 短暂的沉默过后,田顷一张圆脸黑如泼墨,手脚并用按着窗框就要往外爬。 “我杀了你!” 众随从大惊,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两人分开。 “二爷,二爷,犯不上!” “不至于,不至于!” 田顷口中兀自骂骂咧咧,混合着官话、京腔和老家方言,“你个仙人板板!不晓得老子被吵醒就睡不着了吗?松开,都给我松开……” 一边骂一边还将两只胳膊奋力向前呈鹰爪状,虚空抓握,试图卡住柴擒虎的脖子,将他来个抱摔。 正院的宋云鹭听到动静,烦躁而欣慰地在炕上翻了个身,暗自嘟侬一句死道友不死贫道之后,幸福地裹紧被子,沉沉睡去。 次日一早,两眼满是血丝的田顷杀气腾腾冲到饭桌边,却赫然发现,只有宋云鹭一人。 “那小兔崽子呢?” 宋云鹭忍笑道:“怕你打他,一早就上衙门去了。” 却说去到工部之后,柴擒虎一如既往跟几个相熟的同僚打了招呼。 对方见他眉宇间满是喜色,便顺口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柴大人可是遇到什么好事了?” 柴擒虎双眼一亮,“哎呀,既然孙大人非要问……” 孙大人:“……不是,我也没……” 滋儿哇,滋儿哇。 几刻钟后,工部其他官员陆续到齐,然后就发现小柴大人今日似乎分外活跃,挨桌给大家倒茶。 上了年纪的老大人们最喜欢这种手脚勤快又懂事的晚辈,笑呵呵领了他的好意,顺口问道:“有度今日格外能干,可是遇见什么好事了吗?” “别!” 旁边的孙大人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痛苦地堵住了耳朵。 你们一定会后悔的! 他到现在脑袋瓜子还嗡嗡的! 就见柴擒虎双眼放光,“哎呀既然诸位大人非要问……” 众人:“……” 倒也不是。 滋儿哇,滋儿哇。 大约一个时辰之后,一个外部官员走了进来,赫然发现今天的工部好生安静,连他一个外人来了都无人发觉。 他在门口清了清嗓子,说道:“月初报的卷宗室修好了,敢问哪位大人有空随我去查验一番?我等好向户部核准。” 短暂的死寂过后,一干面有菜色的工部官员齐刷刷抬头,相互交换下复杂的眼神,然后以一种近乎报复的果决,猛地指向一个方向: “柴大人!”:,,. 章节目录 第159章 庚帖 柴擒虎去衙门里残害同僚期间,师雁行也没闲着,正式开始考察京城市场。 先带着胡三娘子和李金梅花一上午走遍几大主要商业街,一边走一边记,将各处主营业务和面向的消费者群体做了个大概的总结。 又向当地百姓打听了几家生意最好的铺子进去坐下。 不必四处寻找伙计点菜,才坐下没多会儿,就有机灵的小二凑上来问要吃什么。 超快的反应速度,极短的等待时间。 非常专业。 “将你们家卖得最好的几样菜摆一桌来尝尝,”胡三娘子按着之前师雁行的吩咐说道,“若有好点心,也拿几样来。” 一个店里卖得最好的肯定就是最受欢迎的,能直接反映本地食客的喜好。 如此这般走了几家店,基本情况也就摸清楚了。 权贵多,确实很多,就那么一顿饭的功夫,外面街上就过去好几顶有品级的官轿。 至于食客们口中议论的达官显贵和他们的亲戚,更是多如过江之鲫。 不过整体治安出乎意料的好,也没有文学作品中描写的那么多明晃晃的仗势欺人。 想想也是。 有能力留京都有相当高的政治敏感度,只要一提对方的名字,瞬间就能权衡出自己是否招惹得起,该认怂认怂,该退让退让,没几个人会为了所谓的面子搭上自家的前程。 所以斗争嘛,肯定有,而且非常汹涌,但都比较隐晦。 但凡真闹到世人皆知或街头斗殴的程度,那这家子也就完了。 都要脸。 但更要命。 在口味方面,京城这边有个很突出的特点: 以北方和江南口味为最。 京城占据地理优势,以本地和北方百姓居多,又因为经济和政治的关系,带来大量外来人口。 在外来人口之中,又以江南人士最多。 究其原因,主要是京城东南延伸出的大运河沟通南北,江南一带可沿运河直接北上,相对其他地方反而更便捷。 另一个因素就是南方读书人多。 孔孟之道虽在北地横行,奈何江南自然环境得天独厚,自古以来土壤肥沃物产丰饶,自然灾害稀少,又远离虎视瞻瞻的北方强敌,得以充分发育。 “苏湖熟,天下足”的话不是说说而已。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只有吃饱穿暖后才会考虑丰富精神世界。 稳定的大环境下,多有横艮百年的世家大族,这些大家族代代传承,并由此衍生出相当多的文人墨客。 在这个九成九以上的人都读不起书的年代,如此雄厚的文化底蕴会带来相当可怕的后果: 江南才子一度在科举中霸榜。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前面几个朝代曾不得不在科举中辟开南北两榜。 直到后来北方战争平息,这个差距才慢慢被缩小,科举重新归为同一个榜单。 但百十年来造成的差距一时间难以弥补,官场上江南一派也拉帮结伙,并由此引了许多商人来此买卖、定居。 正因为这个缘故,京城江南口味的酒楼饭庄非常之多,还有许多闻名天下的茶馆。 再者,西南川蜀一带的口味也颇受欢迎。 因为那些地方物产风情独特,譬如蜀锦、云腿,并各色珍贵木材。 当地人又敢闯敢拼,四处做买卖,所以人口也不少。 如果师雁行来京城开饭馆,就不得不考虑这些方面,主打北地、西南和江南口味。 吃完饭后又去东西两市,欣喜地发现因为靠近西北又能走大量的关系,京城的香料远比其他地方要便宜。 在这个交通不便的时代,决定物价的最大因素除了稀有程度之外,就是与原产地的距离了。 师雁行挨着将几个摊子上的胡椒闻了闻,又捏起来细看品质,心里大约就有谱了。 “走,去牙行!” 京师汇聚天下奇珍,但凡外面有的,这里都能找到,而除了房价、地价、租金等对其他地区呈碾压之势之外,日常生活所需的物价和餐饮费用居然都不算多贵。 有的东西借助地利,甚至比小地方更便宜。 就比如刚才师雁行她们吃的饭,因背靠几个大草场,牲畜买卖往来便利,一碗熟羊肉竟然只要三十五文,还十分肥嫩可口。可在沥州,同样品质的熟羊肉至少要在五十文以上。 相较于高昂的房价,绝对可以算得上实惠了。 也就是说,只要是京城本地人,有房产,小日子就挺舒服的。 但问题就是这个房产。 想到这里,师雁行忍不住笑起来。 果然,不管时代如何发展,这个规律一直不曾改变。 再说铺面。 问过基本情况之后,师雁行就亲手碾碎了最后一丝幻想: 城中铺面就别想买! 京城铺面的租金高不可攀,谁也不是傻子,与其图一时痛快做那一锤子买卖,还不如守着房产年年收租,好歹旱涝不愁。 住宅倒是偶有出售,奈何价格直飙上天,连腰缠万贯的富商们想添置也要考虑再三,更别说普通百姓了。 买房难这个问题……威风堂堂的官老爷们也无法置身事外。 除非朝廷赏赐,或是本地官员,再或娶了本地女眷有陪送的之外,像柴擒虎师兄弟三人这样租房子的才是主流。 就算买得起也不敢买。 各级官员的俸禄都是透明的,稍微一打听就知道,等闲官员根本不可能买得起房。 分明应该没钱的官员名下却突然多了大宅子,怎么来的?生怕政敌抓不到小辫子,还是怕皇帝不知道自己贪污受贿? 况且官员调动频繁,几年在东、几年在西,在当地购置房产很不划算。 倒是京郊的房价亲民不少,有许多外地富商在这里大肆修建庄园别墅,时常有人零星出手。 师雁行去牙行问了一嘴,再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贫穷。 行吧,努力赚钱吧。 争取早日住上京郊大别墅! 当天柴擒虎心满意足下了衙,直奔客栈来找师雁行,略说几句话,便往城外国子监去了。 柴擒虎有之前裴远山给的腰牌,在门口登了记便可长驱直入。 国子监只是统称,旗下有国子学、太学、集贤院等诸多机构,类似于后世国内几座最高学府和教育部、部分中科院的集合体,方圆上百里,占据了好几座山头。 而祭酒作为这个庞然大物名义上的一把手,地位之高,名声之重可见一斑。 在这之前的一切,只是凭空想象,总是有限,如今身处其中,师雁行才真正感受到了“祭酒”的力量。 说得简单一点:国子监祭酒没有任命官员的实权,但却是天下文人迈入政坛之前绝对绕不开的一道坎儿。 有这么一个老师在京城坐镇,知县乃至知州、通判大人对自己的全力支持也就很解释得通了。 裴远山夫妇的住处相对靠后,地理位置也偏高,是一座独立的建筑群,四周有松林竹海,清雅非常。 进了国子监第一道大门之后,柴擒虎和师雁行又纵马跑了一两刻钟才到,可见占地之广。 春色正好,天边的火烧云姹紫嫣红,烧得轰轰烈烈,高高耸立的松林尖儿都好似涂了火,热烈地静默着。 日间裴远山与宫夫人晒了一回书,这会儿下了课,正弯腰收拾着。 两人肩膀挨着肩膀,时不时低声交流几句,一片岁月静好。 “师父师娘,我来啦!” 这嗓门一开,裴远山和宫夫人就知道谁来了,笑着转身,“你小子又来……” 话音未落,却见柴擒虎后面忽然探出一颗脑袋,眉眼弯弯冲他们笑。 裴远山和宫夫人先是一怔,继而狂喜,竟丢开手中的书快步上前,将她拉出来看个不停。 “哎呀,怎么是你?竟然是你?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瞧瞧这孩子,黑了也瘦了!” 宫夫人自不必说,就连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裴远山也十分动容。 “前两日来的,”师雁行笑道,“赶了一路,形容狼藉,不好意思来见师父师娘。略歇了歇,今儿才过来。” 宫夫人拉着她的手不放,闻言嗔怪道:“听听,这说的什么话,哪有嫌弃自家孩子不好的!快进来,快进来,诗云,看看谁来了?上茶!” 诗云探头一看,也是欢喜,连忙叫人去准备师雁行爱喝的茶。 见房舍宽敞,布置有序,里面大桌和窗台上都摆了几只粗陶花瓶,里面横竖斜插着几只野花,颇有意趣,师雁行便知道这夫妻俩日子过得不错,也就放心了。 众人坐在桌边说了好一会儿话,师雁行道明来意,扯来扯去,又扯到她和柴擒虎的事上。 裴远山和宫夫人俱都是心思细腻的过来人,如何瞧不出这两个小儿女的蛛丝马迹,见此时二人表明心迹,也替他们高兴。 “都是自家孩子,哪有不心疼的?若去外面找时,只怕我与你们师父都要悬心。”宫夫人推心置腹道,“有度这孩子也差不多是我们看着长大的,飒飒相处也有几年,彼此性情相投,知根知底,如今你们两个在一处,我们也安心。” 说句不中听的,这两个孩子都非安分守己的性子,若去外面找了,未必能长久相伴。 师雁行和柴擒虎就都笑。 后者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之前已同家里人去信了,过不几日必有回音。” 去岁回家赶考时,柴父柴母就已隐约看出自家卷毛小狗的心思,必是有了心上人,只是当时尚未挑明,两人不知是谁家的姑娘。 这次去信就是直接透底,再亲手写了柴擒虎的庚帖来与女方互换,以便操持后面的事。 师雁行没有男性长辈,需要女方父亲出面的,便由裴远山代办,也很便宜。 师父师父,就是世人公认的半个爹,如此安排,合情合理。 师雁行原本还怕麻烦裴远山。可如今一瞧,老头儿还挺高兴的。 宫夫人就偷偷说:“他就是个劳碌命……且让他忙去吧,越忙了越高兴!” 人上了年纪,越发需要“被需要”,会有种无法取代的认同感。 现在最头疼的一点就在于师雁行不同于一般依附于男人的小女子,两个人一南一北,隔着老远,聚少离多。 等过两年她来了京城,保不齐柴擒虎又给外放了! 但当事人双方都不在意,外人也不好说什么。 “你可知道自己的生辰八字?”宫夫人问师雁行。 在正式走六礼之前,按照规矩,需要先把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合一合,就是互换庚帖。 若是不知道,还需回头请江茴写了送来。 师雁行还真知道,当即说了,宫夫人记下来,又换成天干地支的说法。 师雁行看了,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具身体不仅和自己上辈子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甚至都是庚午年癸丑月癸巳日辰时出生! 这绝不是单纯的巧合。 不,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巧合,招魂才能成功。 不过,这真的只是招魂吗?还是真正存在的某个平行空间? 因为这个插曲,离开国子监时,师雁行明显有点走神。 柴擒虎第一时间发现了她的不对劲,小声问道:“你不高兴么?” “嗯?”师雁行扭头一瞧,就见他紧张兮兮地抓着僵绳,眼尾下垂,好像可怜巴巴的。 她噗嗤一笑,“没有,我想别的事呢。” 柴擒虎瞬间高兴起来,咧嘴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五官都跟着往上飞。 嘿嘿。 暮色四合,银色的月光洒在他的脸上,勾勒出英挺的轮廓,显示出他已经是个日益成熟的大人了。 但师雁行很清楚这家伙有着软乎乎的内心。 就好比现在,他微微红着两只耳尖,试探着伸出手来,“那要拉一下吗?”:,,. 章节目录 第160章 笑话 京城的春日很短,好像只是刮了几场风,就渐渐燥热起来。 庆贞帝日常办公的殿内已经换下厚重的座套,取而代之的是淡青色的薄垫子,绣着通心卷草缠枝纹,瞧着生机勃勃,好似城郊弥漫摇曳的草甸。 大殿深邃,总有些角落照不透,外面阳光璀璨,内里却有些凉嗖嗖的。 内侍总管王忠亲自捧了一碗热牛乳进来,估摸着只有六七分烫才奉上去,“陛下,看了好一会儿折子了,歇歇眼睛吧!” 庆贞帝闻见牛乳的味儿就皱眉头,眼睛根本就没离开折子。 “整日都是什么牛乳羊乳的,这都喝了多少年了?拿下去,怪绪烦的。” “陛下日夜操劳,少不得保养,还是喝了吧?” 王忠劝道。 庆贞帝装没听见的。 “有些燥,用山泉水冲些梨膏来。” 又瞧了瞧王忠,“既那么补,牛乳你自己喝了。” 没奈何,王忠只好苦着脸,将那热牛乳喝了,连同盖子一并交给小徒弟,吩咐他去冲梨膏。 “陛下,”王忠上前笑道,“怪累的,不如奴婢给您讲个笑话吧!” 庆贞帝难得给了他一个眼神儿,似笑非笑道:“怎么,你也想认朕当爹?” 这是想起上一回柴擒虎说的“君父”的话了。 见庆贞帝还有心情说笑,王忠也觉得松快,当即笑道:“奴婢哪儿敢呢?” 说着,上前示意磨墨的小内侍退开,自己亲自接了墨条研墨。 “说起来,正是小柴大人的笑话。” 捧了一上午折子的庆贞帝一听,还真就松了手,失笑道:“那小子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说是这几日小柴大人把六部上下都烦了个透顶,如今人人都知道他在议亲……” 现在好多衙门的人,老远一看柴擒虎就避之不及,总觉得吵得眼睛疼。 庆贞帝果然笑了一场,接了送进来的梨膏吃。 见他笑了,王忠讲得越发卖力,“不过也有人笑话他傻……” 分明是备受皇恩的新科进士,什么样的高门贵女使使劲够不着?好好结个亲,下半辈子荣华富贵就有了,偏偏找个名不见经传的商女。 这辈子就算完了。 “傻?”庆贞帝轻笑几声。 花团锦簇彩瓷茶杯被轻轻搁到桌上,杯底和桌面发出细微的磕碰声,被水面上飘来的丝竹声迅速压了下去。 “这才是大智若愚呢!”董康道。 发生在朝中的事就没有秘密,不过短短几日,小柴大人一亲的事就传开了,能知道的、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难得休沐,董康应了几位同僚的邀请,去湖上泛舟,席间也不知谁先说起近来朝野趣事,一来二去就把话题扯到了柴擒虎身上。 “董大人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么?” 有人问道。 船夫拨弄着桨,水流顺着木片滑落,在湖中泛起道道涟漪。 董康尚未开口,就已有人赞同道:“就是这话,君不见裴远山那厮是何等老谋深算?当初多少人都断定他起不来了,谁知一招以退为进,被贬去那穷乡僻壤的小县城数年,竟又能东山再起,重获圣眷,被一举点为国子监祭酒……” 有人酸溜溜地说,不过是沾了徒弟的光。 那人便反问道:“这还不够吗?” 收徒弟的满殿都是,可能沾到徒弟光的又有几人? 况且陛下素来恩怨分明,倘或他当真已经厌弃了裴远山,别说他的弟子中了进士,就是连续两届夺了状元,该贬还是贬。 当下的情形分明就是还有意重用,只碍于之前一直没有台阶下,所以迟迟未能推行。 如今他的弟子争得荣光,便顺水推舟,把老师拎出来。 那几个人便都不说话了。 天下之大,能人何其之众,朝堂内外多如过江之鲫,本也没什么稀罕。 难就难在一家老少、一门师徒都争气,彼此提携,只要一人仍屹立不倒,其余的人就都还有机会。 便如那荒郊野草,除之不尽,灭之不绝。 刚才说话那人又道:“况且,裴远山性情古怪,眼界甚高,那柴擒虎莫说是本朝最年轻的进士,注定要名载史册,就算才学平平,也必然有其过人之处。 既然有其过人之处,那他看中的女子,又岂是等闲之辈?” 在场众人岂会不知这个道理? 他们素日虽然自学文人雅士,高人一等,又瞧不起那等商贾。 可商人有什么? 钱! 人! 这两样加起来就是消息,就是优势。 角落里忽有一人轻飘飘道:“那姓柴的小子是在借机向陛下表忠心呢,哼,果然是一门出来的,恶犬不吠……” 众人一震,纷纷陷入沉思,然后便恍然且惊叹起来。 作为本届最有前途之一的新科进士,现任官员,议亲不算稀罕事,娶得如花美眷,大肆宣扬也不少见。 可偏偏是个商女,当真如此情真意厚吗? 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难得痴情种,也犯不着如此这般。 可柴擒虎偏偏这么做了,为什么? 第一,从正面回绝了各方的拉拢。 人家都要有正妻了,还联的什么姻? 第二,日后柴家当门主母是个商女,再如何能为,出身终究过低。不少世家大族清高自傲,如何肯轻易低头,与个商女平起平坐,有说有笑? 更不要说那几位皇子,几位皇妃无一不出身名门世家,乃是名门中的名门,哪里拉得下脸来,这般礼贤下士? 这条联盟便也断了。 第三,柴擒虎今日如此张扬,哪怕众人背地里心思各异,面上谁不说他一往情深? 又是同门的师兄妹,这青梅竹马的情分便难舍了。 光这几条压着,来日柴擒虎就不可能另娶或是纳妾。 也就是说,早在走上这一步的一开始,柴擒虎就亲手把自己的所有后路都断了。 从今往后,他不会,也不能与人结盟。 要做就只能做直臣,忠臣,孤臣,做独属于皇帝一人的臣子。 他们这些做大臣的能看出来,皇帝看不出来吗? 倒不如说,这一切根本就是做给皇帝看的! 想清楚弄明白之后,画舫内一时寂静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幽幽叹道:“好年轻的人,好狠的心呀!”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这样的对手才是最可怕的。 关键是他还那样年轻。 好些人的孙子都比他大了! 哪怕就是蹬着腿儿熬,也能把在座众人熬死。 “佞臣!” “白读了圣贤书,竟使得这样刁钻的心思……” 有几人忍不住骂起来。 可惜无人响应,多少有些尴尬,渐渐地也就收了声。 一时船舱内重归安静,只闻得两侧船桨拨动水面的哗哗声,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飘渺丝竹声,细若游丝。 佞臣吗? 或许是吧! 但在座诸位,谁不想获得圣心呢?不也在使劲浑身解数努力争取吗? 与口中唾骂的柴有度不过殊途同归罢了。 况且柴有度这法儿,一般人还真做不来。 你固然可以自我牺牲,自我感动,但皇帝未必领情。 头一个,要让想法子脱颖而出,让皇帝记住,并且觉得你还不错。 光这一步就足以刷掉九成九的人了。 至少在场众人都未能在柴有度这般年轻的时候,获得陛下如此青睐。 什么君父的话,他们也知道,他们也敢说。 就在做一个个一把年纪,满脸褶子,你倒是想认爹,可皇帝想认儿子吗? 董康没有主动开口,中间偶尔有谁问起意见,一律含糊过去,最后借口夫人身体不佳,更提前离席。 天已有些晚了,远处街市内陆陆续续亮了灯,只是这里远离人烟,灯火并不大能照亮。 车轮碾压在夯实得坚硬如石板,光滑如磨镜的路面上,只发出细微的吱呀声。 “多好的月色啊!” 微风拂起车帘,但见满目皎洁生辉,董康顺势往外瞧了眼,轻声感慨道。 明月高悬,将四周星子压得暗淡无光,只差一点便圆满了。 随行心腹笑道:“今儿十三了,再过几日就是十五,可不就圆吗?” 董康也不知在想什么,只又多瞧了几眼月色,然后便收回视线。 过了会儿,出声道:“回去托人多留意裴门的动静,若果然要办喜事,以我之名好生送一份贺礼过去。悄么声的,别给外人知道了。” 心腹应了。 “送哪一等呢?” 府上每日人情往来不断,要根据对象身份分出三六九等来,若送错了,那可就是结缘不成反结仇了。 董康略一沉吟,“从中等中挑个上封吧。” 裴门固然要交好,但此事毕竟是从柴擒虎着手,他不过是个年轻的低品级官员,娶的又是个商女,若送礼太过厚重,来日城中其他达官显贵,乃至皇亲国戚家中办喜事,他又要拿什么送呢? 虽说低调办事,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早晚有一天要露出去,总要忌讳着些。 听了这话,那心腹就有底了。 “大人今日怎的不说见过那女子?” 他早年就跟着董康,亲手做过不少秘事,情分地位非比寻常,所以才敢主动问这话。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董康淡淡道,“亲兄弟尚会手足相残,更何况这些人与我非亲非故,不过一时利害相投,这才临时结盟,岂肯轻易推心置腹……” 柴擒虎那小子外粗内细,大智若愚,看上的小姑娘也不一般,若非有几手绝活,哪怕裴远山性情古怪,落魄了,也断不会轻易收一个商女为弟子。 这么两个野心勃勃的小东西凑在一处,来日保不齐要搅出何等风浪。 他这会儿漏了口风,平添麻烦罢了。:,,. 章节目录 第161章 微澜 成亲是极麻烦的事,且不说旁的,光明面上的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就够折腾的。 而这六道程序每次都要占卜吉日,再合上男女双方的八字和属相,若要尽善尽美,有时一年之内都没几个能用的日子。 等六道程序走完,两年都不算慢的。 纳采本是男方若有意中人,家里先请媒人去女方家提亲,女方家答应议婚后,男方家再备礼前去求婚。 后面的问名才是互换庚帖。 但师雁行和柴擒虎并非盲婚哑嫁,又是师兄妹,彼此熟悉,如今又在一处,好些地方就都可以变一变。 女方家是师雁行做主,对婚事这块儿,江茴更是全由着她的性子来,故而便将纳采和问名合起来办。 因着师门的关系,这两人才有相识相知的机会,也算姻缘天定,所以裴远山和宫夫人就做了媒人。 这夫妻二人身份贵重,远比寻常官媒来得更体面。 柴擒虎不记得自己出生的具体时辰,庚帖便不完整,只好待来日柴父柴母回信,再行纳吉。 来之前,胡三娘子还整天带头起哄,喊什么姑爷的,可如今真到了这一步,她反倒沉默下来,活像变了个人似的。 师雁行问时,胡三娘子犹豫再三,还是搓着粗厚的手掌道:“嗨,论理儿,这本不该是我操心的事,可到底跟着掌柜的四五年……” 之前她总觉得掌柜的一个小姑娘风里雨里不容易,想着若是能有个人从旁帮衬一二就好了。 可时间久了,又觉得这样一个人自由自在的,不用伺候公婆,不必相夫教子,挺好。 小柴大人自然是极出色的,又对掌柜的死心塌地,可万一他来日变心呢? 又是个官儿,自古民不与官斗…… 都说男人得势就变坏,她怕来日小柴大人辜负了自家掌柜的。 胡三娘子欣赏柴擒虎,但若跟掌柜的比起来,他就是个外人! 这样的话,胡三娘子没敢出口,忒不吉利! 可不说不代表不想。 胡三娘子说得颠三倒四,好几句没头没脑的,但师雁行听懂了。 师雁行微怔,然后走过去,抱了抱她,“谢谢。” 被抱住的瞬间,胡三娘子整个人都僵硬了,过了会儿才试探着伸出手,笨拙地拍了拍师雁行的脊背。 唉,真瘦! 都是累的! 胡三娘子体格高大健美,抱起来极富安全感,胸大肌也发达,师雁行忍不住又蹭了两下才松开。 见胡三娘子满脸不自在,她噗嗤笑了。 “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让你们担心的。” 胡三娘子挠挠头,也跟着笑了,“行!” 反正除非掌柜的撵自己走,这辈子她就在这儿了,掌柜的去哪儿,她就去哪儿。 管他什么大柴小柴的,只要日后敢对掌柜的不好,她这双拳头可不念旧情! 其实不止胡三娘子,之前师雁行也曾反复思量过,算来她跟柴擒虎真正深入了解的时间并不长,此时谈婚论嫁是否太过仓促了些。 来京城之前,师雁行就想过很久,后来得出结论: 不管理性还是感性方面,这都是最优解。 非她悲观,在这个时代,女子想保持单身只有两条路: 守寡,出家。 前者自不必说,还是先要成亲的。 后者么,若出了家,自然六根清净,也就做不得明面买卖了。 京中早有不少高门贵女不愿委屈自己,或体弱求长生,便假借入道的名头给自己弄个小小道观,或是挂名在某某观名下。 可既成了女冠,哪怕家人疼爱,总不如红尘俗世中自在痛快。 她曾暗中打听过,马上就断了这个念想: 别的不说,不让吃牛肉啊! 这谁受得了? 师雁行天生不喜循规蹈矩,她爱鲜衣怒马,爱华裳美服,爱金珠宝气。 若没了这些,人生该多无趣? 这个时代,单身女子所承受的压力远非后世可比。 早在五公县时,她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呢,县城孙良才之妻秦夫人就曾动过给她保媒的念头。 只是当时秦夫人没有明说,师雁行看出来了,就装不知道的。 后来大约是孙良才没有糊涂到家,暗中操作断了念想。 而后面的沥州几位官员、官太太,也未尝没有这个意思,若非裴远山在那里挡着,如今还不一定怎样呢。 师雁行深知自己的作风强势,也无倾国倾城的美貌,甚至还是乡野女户中出来的商人,这几样叠加起来,本该劝退所有体面人家。 但她有钱,能赚钱! 娶了她,就等于拥有一座金矿,谁不心动? 当初只是年入几千近万两,就有那么多人动心思,来日师家好味继续扩张,遇到的人和势力也会越来越大。 裴远山能护她一时,却不能护她一世,如果一直不嫁人,早晚会遇到让裴远山也无法拒绝的狠角色。 或许待到那时,师雁行连个正妻的身份都捞不着。 她从很早就开始想应对之策,并做好了要付出一定代价的准备。 能重活一次已是意外之喜,她总不可能什么便宜都占。 成年人了,要现实一点。 差不多就在那个时候,她的生活中忽然闯进来一个卷毛毛。 他年轻而纯粹,热烈而真挚,有城府而无歹意,没有迂腐沉闷到令人窒息的封建大男子主义,鲜活而明媚,看过来的时候眼里只有自己。 没人能够抵挡如此纯粹的热情,师雁行也不行。 她心动了,并决定顺势赌一把。 至少目前看来,她没有赌输。 等待两边父母回信期间,师雁行大部分时间都在找合适的铺面。 事关师家好味下一步发展,光这一件事就几乎摄取了她的全部心神,以至于有几次差点忘了跟柴擒虎的约会。 胡三娘子也从最初对柴擒虎的警惕,渐渐掺杂了一点同情: 原来就算要成亲,掌柜的心里揣的最多的也还是生意呀! 内城的铺面租金都十分昂贵,房东们姿态很高,压根儿不屑于与租客讨价还价,两年起租。 想先来一年试试水? 哦,好的,下一位! 师雁行看了几家,最便宜的两层铺面也要数十两一个月,黄金地段更要百两以上,足足是沥州租金的十倍。 但这是一座彻头彻尾的不夜城,往来皆是腰缠万贯者,专等着你从他们兜儿里掏银子。 看呐,护城河里流淌着的是水吗? 不,是融化了的金银,正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空气中浮动着的都是铜臭。 只要能站稳脚跟,收益何止十倍! 外城的自助餐厅倒还好说,可那个已经不占地理位置的优势了,内城的餐厅既然要走高端路线…… 来都来了,本也投了,与其瞻前顾后,吝啬那一年千八百两的租金,弄个不上不下半吊子,倒不如玩一把大的! 京城的贵人们太骄傲,骄傲得根本不屑于走太远,你必须将各色好货捧到他们眼皮子底下筛选。 在这里,酒香太多,巷子略深一丈,就会被瞬间淹没。 主意已定,师雁行找到本地牙行,打听自己看中的几座酒楼,问什么时候到底,是否有提前转租的意思。 这年月,即便买卖不好,租客也不会在外面张贴“吉房出租”的字样。 得自己去问。 虽是京城,但在这里做买卖的却多是外乡人,本地人吃房租就够活一辈子,活得十分滋润,故而那牙子也不因师雁行的外地口音轻视。 “啧,酒楼啊,这位掌柜的好气魄,唔,我瞧瞧册子……” 京城常住人口过百万,人人都要吃喝,一天三顿外加点心若干,街上最多的就是吃食买卖了。 可来的多,去的也多。 世人总瞧着街上熙熙攘攘热闹得很,谁又注意到街边铺子一年之中换了几个东家? 尤其是酒楼,至少三层起,一年光租金、采买、雇人并各项开销就要三千两上下,这都是一开始就要投进去的。 再算上每月花销,没个万把两兜底,那都甭打这个主意。 但凡哪天银钱供不上了,瞬间完蛋! 多少人野心勃勃来,灰头土脸走,血本无归。 这小姑娘才多大年纪,就敢开酒楼了? 那牙子手指沾着唾沫在簿子上翻了一回,又眯着眼看了,笑道:“师掌柜是吧?倒是好眼力,您相中的那几家酒楼倒是有两户今年年底到期,只是是否续租,我还得先去问问他们的意思。 另有两户明年到期的,倒是久了些,您若愿意等,我也可以问问。” 钱,现在师雁行能拿得出来,可惜缺人。 沥州那边的厨师速成班还不够火候。 “那就问问明年的吧。” 师雁行想了下,委婉道:“若是有人想提前转租或是改行的,也劳烦您问一嘴。” 那牙子见她说话办事自有章程,像个正经办事的沉稳,略想了一回道:“问倒是不算什么,应该的,我不怕给您透个底儿,这几处都颇抢手,您若实心想租,最好是提前知会,咱们三方坐下来商议好了,先赶在头里把后面的文书定了,钱交了,一切就都妥了。 哪怕中间还隔着半年十个月,也不怕给人截胡,您该干嘛干嘛去,也不耽搁正事。” 到底租金不是个小数目,那牙子也怕吓跑了客人,顿了顿又补充道:“若您不放心,咱们可以先付一半定金,直接找衙门做保人,都是有官印的。若谁反悔,只管衙门里告去,一告一个准儿。” 师雁行明白这个道理。 上辈子北上广等国际都市抢黄金地段时,志在必得的对手们什么招数没用过?都是司空见惯的。 见师雁行意动,那牙子便抄着手笑道:“这京城嘛,天子脚下,见不完的达官显贵,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俯拾皆是,只等着您去捡啦。” 胡三娘子就在旁边笑了。 真是京城,就是不一样,牙行的人都出口成章的。 那牙子看出她眼底的揶揄,摇头晃脑道:“我做这行小半辈子啦,最会看人,”抽出手来指了指自己稍显眍?的眼睛,煞有其事地说,“师姑娘,师掌柜,您是能成大事的,看准了就下手,保管错不了。” 这洗脑够给力的,听得人都有些飘飘然。 师雁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那牙子,“您对每个人都这么说吗?” 对方犹豫了下,竟很诚恳,“差不离吧。” 师雁行和胡三娘子就都笑了。 得了,三分真七分假,最是打动人心。 那牙子嘴上花花,办事倒很麻利,不过五七日就有了消息,约着师雁行去会面。 京城银子是多,可未必乖乖进兜儿,好些人进京时的勃勃野心都给现实按在地上摩擦干净了。 就那牙子问的几家酒楼,有一家明确表示明年到期就要回老家,巴不得有人立刻接盘。 “好人,只要真有人接手,我不糊弄,也不坑人,只要把租金给我就得!里头一概桌椅板凳带杯盘碗碟,都白送!” 再不走,裤子都赔掉了。 每天开门就是钱呐! 不开门,赔的更多。 另外还给划拉了一户,是房东自己来的,说看现在的租客不顺眼,两边吵了几回,想转租。 四家坐下来说了一回,师雁行比较倾向于那位姓高的房东。 “酒楼就是我们自家的,”说这话的时候,高老板十分得意,“早年祖父的祖父跟着入京,创下这么片家业,嗨,不肖子孙呐,没什么大本事,只好收着坐吃山空喽。” 说着这些话,脸上全是得意,显然这“坐吃山空”已经让这一家子十足受用。 师雁行跟着奉承几句,说他是有福之人,就问起租酒楼的事。 那高老板为人倒是爽快,又见师雁行上道,也很痛快地应了。 “真不是我自夸,实在是不愁租,那地段儿好着呢,前些年又翻新过,十分的亮堂! 这么着吧,您若真有意思,咱们就先去衙门把文书签了,您给我三成租金押着,若后面顺顺当当租房,就当提前给的这块儿。若中间我反悔,原样奉还。您若反悔,那就对不住了。” 这种提前预定的法子在京城颇为常见,又是去衙门签文书,倒不担心被骗。 师雁行实在爱那座酒楼的地段,说老实话,短时间内能遇到就算缘分了,心里飞快地一权衡,也就应了。 酒楼不做空,高老板高兴。 马上就有到手的提成银子,牙子也高兴,还主动掏钱请两边用饭,又约了下回见面的时间。 暂时定下来,师雁行的心事就去了一大半,傍晚主动去柴擒虎下衙的必经之路上等他。 等了约么一刻钟把,老远就见师兄弟三个挨挨挤挤的来了。 宋云鹭和田顷有说有笑的,中间夹着个柴擒虎,低头耷拉角,兴致缺缺的样子。 师雁行难得有点愧疚。 这段时间忒忙,她有时候都顾不上跟对方约会,有时候出去也心不在焉,专盯着路边酒楼和铺面看。一次两次的,他都委屈巴巴说理解,闹得她心里也疙疙瘩瘩的。 分明隔着老远,柴擒虎却似有觉察,突然抬头往前看,然后就精准锁定了茶馆二楼抚窗坐着的师雁行身上。 师雁行眼睁睁看着他咧开嘴笑了,像长镜头下倍速播放的花开。 她不自觉跟着笑起来,笑眯眯冲那边摆了摆手。 “……晚上吃锅子吧,”田顷还在那想呢,“早起我看见卖鱼的了,足有二斤沉,咱们仨人就够了……” “谁跟你们吃锅子!”柴擒虎突然甩开他的手,傲然道,“我自去找小师妹吃。” 说罢,溜达达往前走,越走越快,最后几近小跑。 绿色的袍袖被风吹得高高鼓起,与翻飞的袍角一起交织在身后,像一匹快乐的小马,混着雀跃的脚步声,嗒嗒,哒哒哒。 正值下衙,有其他官员看见了,忍不住侧目皱眉。 “大街之上奔走,成何体统!” 才要对着柴擒虎后脑勺骂的田顷一听,立刻调转枪头,对说话那人怒目而视。 谁啊,管这么宽! 这都出了皇城,小跑两步怎么了? 宋云鹭安抚道:“罢了,身为官员当街疾走确实不雅,御史监察百官,此事可大可小,你莫要多生事端。” 之前还有官员上朝路上骑马吃早饭被弹劾呢!官都丢了! 疾走只是小事,忍过去就小事化无,倒没什么。 回头也该提醒下小师弟,莫要得意忘形。 他圣眷优渥,本就有些人不忿,须得谨慎行事才好。 田顷低声咒骂几句,再一抬头,也看见了二楼窗内的师雁行,顿时有点酸,转头拉着宋云鹭大步流星追上去,理直气壮道:“都是师兄,谁比谁差!就一处吃,吃大鱼!” 宋云鹭挣扎未果,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都说了你这个没心上人的不会懂哇! 这顿饭吃得极其艰难,战事主要集中在田顷和柴擒虎的唇枪舌剑上,师雁行和宋云鹭原本还想从中斡旋调解,最后干脆放弃,端着碗安心干饭。 京城内外多有河流经过,不缺水产,这条大鱼膘肥体壮,下锅前还曾用强有力的尾巴打人,此时熬得一锅雪白浓汤,分外鲜美。 两个饭桶师弟顾不上吃,宋云鹭不紧不慢连喝两大碗,又抄起勺子挖大块鱼肉吃。 “小师妹吃鱼,”他意有所指道,“听说对脑子好。” 师雁行看了看正努力去夹彼此筷子的田顷和柴擒虎,“……多谢大师兄。” 总觉得有谁被影射到。 鱼肉吃过大半,再加入事先煎过的豆腐,咕嘟嘟炖一刻钟,非常入味。 猪油煎过的豆腐皮外表金黄,外皮柔韧,呈轻微蜂窝状,吸收了猪油的醇厚和鱼汤鲜美,口感极其丰富。 内部的嫩豆腐仍极嫩,入口即化,好似膏脂。 趁热舀一勺,放在唇部略吹几下,那丰沛的香味便混着水汽窜入鼻腔。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此言有理。 因为根本等不及嘛! 吃了鱼,还烫了一壶热热的盛春烧酒,金灿灿酒液莹莹有光,浓浓满口粮食熏香,很受用。 师兄妹四人一边吃酒消食,一边说起近况。 听到师雁行已经差不多找到合适的铺面,众人都道恭喜。 一时饭毕,吃饱喝足的宋云鹭终于拉住田顷,让柴擒虎得以单独送师雁行回家。 中间柴擒虎偷偷看了师雁行好几眼,几度欲言又止,只说不出口。 “我非那等离了谁就办不成事的娇弱女子,这你是知道的,”师雁行看出他的心思,笑道,“况且你蒙受皇恩,年纪轻轻便得任工部主事,正该好好办差,哪里能跟着我去做这些小事。” 被说中心思的柴擒虎摸摸鼻子,“我晓得,只是一想到你我近在咫尺,我却一点忙都帮不上,心中难免歉疚。” 爹说了,男人嘛,就要担起事儿来! 可事到如今,他确实做了官,好像也没能为小师妹担起什么来。 “眼下你能帮我的,我随便找谁都能帮,”师雁行道,“可有些事是别人帮不了的。” 若真想帮,就努力站得更高一点吧。 柴擒虎明白她的意思,可越是这样,才越不好意思。 柴擒虎犹豫片刻,“有几次我……” 虽然前段时间两人聚少离多,大多数是师雁行忙,但分明有几次,是柴擒虎没有主动过去找她。 谁知师雁行却抢先一步说:“你去斗羊了。” 有两次她都闻到对方身上的羊膻味儿! 柴擒虎一愣,旋即便有些无奈地笑了,“罢了,什么都瞒不过你。” 见师雁行只是笑,“你不问我去做什么?不怪我不务正业?” 师雁行停住脚步,“正如你相信我一样,我也相信你。” 相信你去那里另有目的。 他可能真诚,可能纯粹,但师雁行从不认为柴擒虎是个傻白甜,相反的,已经入朝为官的他可能比绝大多数同龄人的心智都要成熟。 永远也不要怀疑一个二十岁就高中进士,并短时间内把握住圣心的现任官员的智商和城府。 前些日子闻到柴擒虎身上淡淡的味道后,师雁行就上了心。 他来见自己时必然沐浴更衣过,可饶是如此还能闻见味道,固然有师雁行嗅觉灵敏的缘故,却也同样证明柴擒虎一定在那个环境中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 师雁行让胡三娘子去查了,得知京城只有两种地方会有这么重的羊膻味儿,一是卖羊的牲口市场,二是斗羊场。 柴擒虎肯定不可能想不开去牲口市场,那么就是斗羊场。 京城多达官显贵,多斗鸡走狗之徒,斗鸡、赛马、斗蛐蛐早已满足不了他们日益猎奇的胃口,这些年正盛行斗羊。 羊大为美,羊肉为贵,可见世人对羊的推崇。 选正值壮年的公羊,体大角长,放任厮杀,分外激烈。 喜欢斗羊的达官显贵乃至皇亲国戚很多,真要问时,朝中文武一大半都不讨厌,谁去都不奇怪,也不会显得突兀。 而这其中的诸多名人中,尤以一人最为声名赫赫,硕亲王。:,,. 章节目录 第162章 【捉虫】酥油泡螺 庆贞帝还是皇子时行五,与亲兄弟十一皇子关系一般,倒是同父异母的九皇子同他颇为亲近。 后来庆贞帝登基,九皇子带头一跪,保了从今往后至少三代人的荣华富贵。 新皇登基头一批加恩,九皇子越过几个哥哥得封硕亲王,后面几年越发得圣心,如今更领双王俸。 只是硕亲王为人有些混不吝,懒散且不务正业,除非皇帝戳几下,他才肯动一动,不然就在家窝着吃喝玩乐。 因为这个,他在亲贵和朝堂内的名声颇为微妙。 但他从不强取豪夺,也不纵容子孙亲眷仗势欺人。偶尔兴致来了,还会大咧咧跑去酒馆食肆帮人付账,或是谁欠了他的银子,若着实还不上,能宽限的也就宽限了。 故而民间风评反倒很不错。 “你们谁找的谁?”师雁行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了最关键的问题。 柴擒虎明白她的意思,又有点被看轻的嘚瑟,下巴微抬,抱着胳膊道:“我虽张狂,倒还没糊涂到那个份儿上。” 师雁行就松了口气,失笑道:“我不过白担心。” 她特意咬重了“担心”二字,果然就见对方脸上泛起笑,两边嘴角止不住上扬。 真好哄。 确实是硕亲王先找的柴擒虎。 之前柴擒虎时常御前伴驾,而庆贞帝也常叫了硕亲王入宫说话,一天统共那么几个时辰,一来二去的,这俩人就在出入的路上碰到了。 柴擒虎不敢胡乱攀附,原本只是安分行礼,混个脸熟罢了。 直到后来某次柴擒虎还没告退,外头就有人禀报硕亲王到了,庆贞帝兴致上来,也不屏退柴擒虎,直接让硕亲王入内说话。 “硕亲王平易近人且博学多识,许多见解十分独到,”两人沿着路边往客栈走,柴擒虎顺势拂开路边飞扬的柳枝,“自那之后再见了,硕亲王便也爱拉着我说几句。” 两人都是如今庆贞帝跟前当红的人物,少不了交集,难得又性情相投,渐渐越走越近。 柴擒虎原本拿捏不准庆贞帝的态度,也怕有人借此生事,说他故意结交权贵等,便每次都变着法儿将与硕亲王之间的往来一一上报。 谁知庆贞帝竟很不在意,反倒笑道:“老九性格古怪,心却不坏,难得有个晚辈能与他说得上话……” 言辞间与硕亲王的亲昵和信任表露无疑。 然后柴擒虎就懂了。 大禄人爱花,这几年京中男子也起了簪花的雅兴,已近五月,各式各样的花都开了,带得衣襟和发梢都染了香气。 有家花店门口摆着几排怒放的芍药,引得不少人围观品评,其中尤以两盆紫色的最为引人瞩目,花朵足有脑袋大,傲视群雄。 不少人当场重金求购,店主却只看不卖,见众人眼馋非常,洋洋得意十分自得。 师雁行瞧着有趣,也驻足观看。 “你觉得硕亲王此人如何?” 柴擒虎挨着她站着,总觉得芍药虽好,却流于外表,不如小师妹耐看。 “放眼朝堂内外,体察圣意者无人能出其右。” 有嫡亲的兄弟反倒放在一旁,可见庆贞帝不会无缘无故对谁好,很有自己的一套准则。 就柴擒虎和硕亲王几次私下接触来看,此人有大智慧。 天气渐热,好些百姓都喜欢晚饭后上街做耍,此时华灯初上暮色四合,街上行人渐多,稍显拥挤起来。 见师雁行有了离开的意思,柴擒虎便护着她从人群中挤出来。 中间难免挨挨蹭蹭,少女身上淡淡的香味蹭着鼻尖钻进来,惹得小柴大人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 “大约硕亲王纡尊降贵刻意与我往来,本就是陛下授意。”柴擒虎在心中飞快地默念几声福生无量天尊,借着说正事调整心神。 即便不是庆贞帝授意,想必也是硕亲王听说皇兄身边突然出了个得宠的小子,担心有人想做佞臣,所以特来试探一二。 庆贞帝不可能不知道。 既然不阻止,就是默许了。 “白手套。”师雁行忽笑道。 “什么?”周围人潮汹涌,柴擒虎没听清。 师雁行凑近了些,又说了遍。 “总要有人出面办那些难办的,不光彩的活儿,这个说法是不是很贴切?” 来京城之前,师雁行就通过宋云鹭帮忙收集的朝廷邸报上对硕亲王这尊大佛略有耳闻,如今来到京城,更是如雷贯耳。 今天听了柴擒虎的评价,不得不让她想起来历史上的一个特殊人物:清康乾时期的和亲王弘昼。 在师雁行看来,和亲王弘昼颇富生存智慧,奈何最后死因依旧成迷,世人大多倾向于“捧杀”,恐怕跟乾隆多疑的性子脱不了干系。 但不得不说,弘昼生前确实最大程度避免了帝王猜忌。 离得近了,热气擦着耳廓过去,痒痒的,麻麻的。 柴擒虎下意识伸手揉了揉耳朵,**辣一片。 手套在大禄应用并不算广泛,也只有骑手们外出时用一用,平时大多以暖袖、手炉等保温。 柴擒虎揉着耳朵将这三个字念了几回,渐渐品出点意思来。 骑射本就跟干净不沾边,故而那些手套子也大多是灰黑青等暗色,白手套么……外头瞧着干净,可里面的,谁知道? 防冻,防磨,大约就是这些脏活累活吧。 “这个说法倒贴切。”他笑道。 细细想来,硕亲王大约就是这样的角色。 天家无父子,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尚且要提防着,更何况硕亲王与庆贞帝本就隔了一层肚皮。 他若太贤达能干,名声太好,无论上位者是谁,都够呛容得下。 庆贞帝高高在上,有些面子不得不顾,可有些事却不能不办,所以就必须有这么个混账起来六亲不认的家伙顶上…… 若这样想,硕亲王被御史弹劾多次,可每次庆贞帝都高高举起轻轻落下,最后还屡次三番加官进爵的事儿,就很解释得通啦。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柴擒虎对师雁行像模像样做了个揖。 有些事他不太方便对两位师兄说,怕他们担心,也不便日日出城找师父商议,那样未免太过显眼了些,只得自己心里闷着。 可谁能想到,小师妹非但生意通达,在政事上也有不输于朝臣的见解,当真令他欢喜。 师雁行不觉莞尔,“净说好听的,难道我不说,你自己就不明白?” 若真不明白,也就不敢跟硕亲王一起去斗羊了。 柴擒虎闻言摇头,眉飞色舞道:“我明白不明白,是我的事,可小师妹明白,却叫我快活。” 之前他颇羡慕师父师娘和自家双亲和睦,总觉得若此生能如他们一般,觅得知己良伴就好了。 哪怕仕途沉浮,也有人能说说知心话。 世上的人这样多,可能说得上话的,又有几个呢? 哎,他好高兴! 他的快乐不加掩饰,像夏日肆意流淌的小溪,欢快地唱着歌,师雁行真切 地感受到了。 她不禁被这情绪感染,认真看着他问: “知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太过直白的语言让柴擒虎怔了下,再开口时,声音微微带着颤,发着哑,“什么?” 啊,小师妹说喜欢我呀! “尊重。”师雁行笑着说,“你不介意我保持原本模样,不按照自己的想法打造理想中的妻子,这就是尊重。” 他视陈规旧俗为无物,可以跟自己爬墙上树瞎胡闹,在人群中肆意大笑,也可以一本正经讨论朝政大事,一点点推磨许多说出去可能会掉脑袋的事…… 这就是她最心动的地方。 这样的人生是鲜活的,明媚的,也是值得冒险和期待的。 现在想来,或许她心动的时间远比想象中的还要长。 早在她想学射箭,对方一口应下并亲手去做小弓箭的时候就已埋下了种子。 “姑娘家不好做这个。” “女孩就该文文静静的……” “女人家家的,那么出风头不好!” “女人太强势了,没人要的!” 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她,这些都是屁。 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 街边灯火映在师雁行眼底,柴擒虎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柔和的晚风掠过,掀起衣角,吹乱鬓发,也让他的心躁动不已。 时间久了,次数多了,人的胆子难免大起来。 柴擒虎第一次主动拉住对面的手,轻轻摩挲着指尖,认认真真地说:“飒飒,我好快活呀。” 从小到大学过的诗,读过的书,此时都喂了狗,他脑中一片空白,嗡嗡作响,什么都想不起来,只好用最简单最朴素的话倾诉。 直到此时此刻,他前所未有地肯定,小师妹确实对自己有情。 师雁行自诩两世为人,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饶是如此,还是本能地心动。 呸! 她暗骂自己没出息。 但转念一想,这何尝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回客栈之前,路过一家专卖牛乳制品的店,师雁行想起一道点心,拉着柴擒虎进去一趟。 那点心叫酥油泡螺,是这些年新近流行起来的乳制品甜点,做法像极了蛋糕裱花,只是市面上常见的多粗糙些。 只用发酵过后的奶油加入蜂蜜和蔗糖,在油纸上挤出一圈圈螺纹形状,干凉后定型,黄莹莹嫩生生一颗,玲珑可爱,因花纹酷似贝壳类而得名。 酥油泡螺口感酸甜,奶香浓郁,入口即化,备受京城百姓青睐,男女老少都爱它。 满口热量带来的幸福感不是盖的,师雁行也挺喜欢吃。 酥油泡螺的奶油自然发酵过,未经过打发,第一口感偏硬,很扎实,不似西式奶油蛋糕那种轻盈松散。 总体来说,各有千秋。 柴擒虎之前就吃过,可今天再吃,总觉得别有滋味。 “这个有些太甜了,我倒是想小师妹你做的奶油蛋糕了。”他小声道。 世人爱甜,这酥油泡螺内同时添加大量蜂蜜和蔗糖,之前柴擒虎多吃了几颗,隔天嗓子就有些肿痛。 师雁行歪头笑道:“你倒是会想。” 京城百姓对奶制品极其狂热,既然酥油泡螺能风靡,想来奶油蛋糕之流也不会差。 两人才用过饭,又是晚上,倒不好吃太多甜食,买的一包酥油泡螺还剩许多,便出门散给街上孩童。 小孩子们欢喜坏 了,馋得直流口水,却因价格昂贵,一时不敢上前。 柴擒虎眼珠一转,便对那几个孩子道:“这个姐姐好不好看?” 那几个孩子鬼灵精怪的,见状忙七嘴八舌夸赞起来,什么仙女什么嫦娥的,闹得周围百姓发出善意的笑声。 师雁行被闹了个大红脸,上去捶了柴擒虎几把,拖着就走。 丢死人了! 柴擒虎顺势踉跄两步,将包着酥油泡螺的纸包丢出去,被个领头的小子接了。 那小子喜滋滋与小伙伴们分食,又追着大声道:“大官人,想听了再来呀!” 柴擒虎失笑,扭头喊道:“好呀好呀!” 师雁行:“……闭嘴!” 当晚和柴擒虎深入探讨朝政后,两人足足快乐了好几天。 尤其柴擒虎,整日喜得见牙不见眼,惹得宋云鹭和田顷都不大想搭理他。 二人一个被迫与老婆孩子分隔两地,只好半夜对月抒怀;另一人压根儿没长这根筋,一度被怀疑断袖……这是刺激谁呢? 师雁行也心情极佳,李金梅不止一次说她面色红润,瞧着越发俊俏了。 人说情场得意,商场失意,上辈子师雁行没遇到灵魂伴侣,自然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很不信邪。 可万万没想到,在大禄朝遇到了。 转眼到了与牙行和高老板约定的签租赁合同的日子,三方齐聚一堂,再次确认了文书内容,才要出门去衙门找公证,却见高老板的人急匆匆进来,满面急色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高老板脸上的笑容迅速垮塌。 师雁行心里咯噔一声,没来由起了不详的预兆。 不会吧? “高老板?”牙子催了一声,“要不咱们快去快回?” 高老板对手下摆摆手,转回来时重重抹了把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不言语,一副死了爹的倒霉相。 “高老板?”牙子也觉得不对劲,又催了一声。 “嗨!”高老板重重拍了把大腿,活像被人抽了筋似的,整个人都萎靡了。 他看着师雁行,张了张嘴,憋了半日,到底是拱拱手,沮丧道:“对不住了,师老板,那酒楼怕是租不成啦!” 哈!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师雁行和牙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这不合适吧?”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怎么能临时改风向?! 高老板一张胖脸涨成猪肝色,一咬牙,索性实话实说。 “才刚下头的人来报,李衙内看中了我那酒楼,您说这……嗨!” 李衙内? 衙内么,是如今世人对高官子弟们,尤其是内阁成员们的子孙的尊称,可流传至今,渐渐贬大于褒。 不过……内阁诸位大人之中,有姓李的吗? 师雁行正疑惑间,那牙子却像想起什么来似的,也跟着叹了口气,微微凑近了低声解释说:“张阁老的儿子在户部,他儿媳妇姓李,据说十分美丽温柔,小张大人爱若至宝,那李衙内便是妻弟李秋。” 李秋本不是什么好货,奈何小张大人爱屋及乌,又架不住李夫人吹枕头风,几乎对这个妻弟予取予求。 当初小张大人曾想让李秋考科举,但凡有个功名,日后也好安排。 奈何朽木不可雕,李秋是个一看书本就头疼的夯货,只得作罢。 又在某个小地方给李秋弄了个小官儿做,可李秋吃不了那个苦,没两年就辞了,进京投奔姐姐而来。 众人瞧不上李秋,私下也对小张大人的所作所为颇有怨言,奈何张阁老如今占着次辅的位子,在朝中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只有小张大人这么一个嫡子。 不看僧面看佛面,好歹要估计张阁老的颜面,这才睁只眼闭只眼。 高老板气得肠子都快断了,对着外人又不好骂出口,心里却将力求一家连带张阁老都拖出来咒了个遍。 管你什么阁老不阁老的,与我这个平头百姓有何干系? 可你若强买强卖,那就与我有关! 小张大人大约也听到些风言风语,知道这个妻弟烂泥扶不上墙,前些年就胡乱塞了些差事打发去江南做采买,谁承想,推得了一时推不了一世,今年竟又回来了! 也不知听谁吹了几声风头,李秋一时上头,非要在京城弄家酒楼买卖,看来看去,就选中了高老板的。 与高老板而言,这可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事已至此,谁也无可奈何,师雁行心里窝火,却也不得不说:“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牙子原本怕她闹,听了这话,也是钦佩,便对高老板道:“难得师老板这样深明大义,老兄,你产业甚多,人脉也广,没道理叫师老板跑空,少不得劳烦再筛选一二,挑个合适的去处,来日大家都念你的情。” 高老板正哆哆嗦嗦掏保心丹吃,闻言也是唏嘘,又对师雁行拱手,“罢了,是我倒霉,也是我理亏……” 吃了药,他独自靠在大圈椅里窝了半日,因胖胖的一团,偏脸色发青,瞧着倒是有些可怜。 过了一会儿,高老板又撑着坐起来,对师雁行道:“师老板仗义,我也不好做那缩头鸟,这么着,我名下虽没有合适的酒楼,可我那堂兄倒还有两家。月前我们一处吃酒时,也曾无意中听说买卖不好做,少不得要脱手易主,如今就替你去问问。” 牙子怕得罪了主顾,也心疼那佣金是煮熟的鸭子到手飞了,此时十分尽心尽力,不必师雁行开口便主动提醒说:“要内城的!” 高老板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闻言摆摆手,“我晓得!” 说着,有气无力朝他和师雁行拱了拱手,“两位见谅,我先去了。” 去收拾烂摊子! 出门前,高老板又攥着门框回头看了眼。 三人相顾无言,整齐地发出一声闷叹。 这该死的李秋! 师雁行目送他远去,又与牙子说了几句,也心情复杂地出来。 类似的事情,牙子也曾遭遇过,只没有这么赶巧的。 他送了出来,因高老板不在,又安慰师雁行,“好事多磨,差临门一脚,也不算坏事。” 若签了文书,交了租金才被李秋看上,那才叫真真儿的一个血本无归!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掏心窝子了。 外面胡三娘子正等着,眼见情况不对,低声问道:“掌柜的?” 师雁行摆摆手,一头扎进马车里,闭目缓了会儿才啼笑皆非道:“回去再说。” 这叫什么事儿嘛! 不过好在她下手早,准备时间很充分,倒不急。 出事后姿态摆得也好看,高老板又仗义,这么一闹,很有点难兄难弟的意思,大家的关系骤然亲近许多。 乐观点看,多个朋友多条路,竟是因祸得福。 真要说起来,最倒霉的还是高老板本人。 酒楼被李秋看上了,你说到底要不要租金? 要吧,得罪人; 不要吧,苦了自己。 怕只怕李秋没本事,白占了人家的好地方还经营不好,到头来反而怪到高老板头上。 胡三娘子听了,也是瞠目结舌,“这,这真是没王法啦!” 师雁行捏捏眉心,略有些疲惫。 “这倒也不算犯法……” 只能算高老板打碎牙往肚子里咽罢了。 胡三娘子想了半日,十分憋气,可想到高老板,也觉得还是他更惨一点。 “但凡那李衙内有点良心,也该领情。”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不信。 师雁行也被她逗乐了。 但凡真有良心,就做不出来这混账事! 惨啊,高老板是真惨。 正常情况下一座酒楼租出去,一年少说稳赚不赔几千两。 可给李秋? 一出一进,这就过万啦! 说句不中听的,但凡有的选,估计高老板宁肯白送李秋几千两,也不想沾这个麻烦。 师雁行替高老板,也替自己鞠了一把同情泪,琢磨着还是找时间跟柴擒虎合计一下,看看那位张阁老到底什么情况。 李秋这祸害蹦跶这么多年,庆贞帝未必不知道,之所以没人敢弹劾小张大人纵容妻弟任意妄为,根源还在张阁老身上。 没了张阁老,那位户部的小张大人算个什么东西,李秋又算个什么东西! 只是次辅位高权重,陛下重用,所以大家才装瞎。 所以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如果师雁行顺利找到另一家合适的酒楼,后期开业,会不会因为商业竞争与李秋发生冲突? 如果会,该如何避免? 如果不会…… 扳倒张阁老有多难? 有在商场上被人踩脸碾压难吗? 或者说,熬死那老头子需要多少年?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模式。谢谢:,,. 章节目录 第163章 樱桃毕罗 毕竟涉及到当朝次辅,又只是这等小事,恐怕等闲人奈何不得,故而师雁行原本没打算将这段插曲告诉旁人。 可没想到次日朝廷休沐见面时,柴擒虎一口叫破她有心事。 “你眉头比前几日近了些。”他说。 双眉逼近,必有不顺。 师雁行一怔,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原来在乎人到了一定程度,真的一点蛛丝马迹都逃不过。 她的沉默却被柴擒虎理解为另一种意思。 “我这么说出来,让你为难了吗?”他眨了眨眼,轻轻握住了她的指尖。 分明是关心的一方,却反而小心翼翼的。 师雁行笑着摇头。 “没有。” 说来也怪,其实对方也没有做什么。可就是这么一句简单的问候,却让她心里忽然轻快了些似的。 好像……好像一直背在肩上的担子,终于能有第二个人来伸手扶一把。 两人找了间茶馆坐,叫了一壶云南滇红慢慢喝着。 相对绿茶,红茶的味道更醇厚柔和,也不容易伤肠胃。 一路上,柴擒虎都在偷偷观察师雁行的神色,每次后者有所察觉,他便飞快地挪开视线。 师雁行不觉失笑,“掩耳盗铃。” 见她还有心思说笑,柴擒虎也跟着松快,老实道:“你若想说,我洗耳恭听。若不爱讲,权当方才我没问过。” 人都有秘密,就如他自己,之前不也有许多事情没对两位朝夕相处的师兄讲吗? 水至清则无鱼,人和人相处大约也是这么个意思。若两人非要事无巨细都摊开来对彼此讲,清水似的一望见底,时间久了反倒没趣儿。 包厢门一关,四下无人,师雁行被他的样子逗得心痒痒,忍不住伸手飞快地在他下巴上挠了几下。 “哎呀,你怎么这么好啊?” 乖死了! 如此大胆的举动已经完全超乎了小柴大人迄今为止所有的想象和预判。 他眼睁睁看着手指伸过来,摸上自己的下巴,整个人僵在当场无法动弹。 她,她摸我! 麻嗖嗖的。 半边身子都软了。 师雁行噗嗤笑了声,笑得对面红了耳朵。 柴擒虎有些局促地抓着茶杯,两排睫毛都打颤,偷偷看她的手指,看一眼,再看一眼,憋了半日才憋出一声哼。 师雁行笑得不行。 如今两人关系不同往常,她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说了李秋的事。 “其实说来也不是什么大事,横竖我也不急着要用,只不过将文书签订的时间往后推了推。既然那高老板和牙行都应了,想来不会有差池。” 师雁行捻起一粒点心道。 柴擒虎看着比刚才冷静许多,只有两只耳尖儿还红彤彤的,看向她捻着点心的手指,眼神复杂。 哼,就是这个,刚才…… 这家茶馆不光有天南海北各色上等茶水,还有许多借助茶叶延伸出来的点心,师雁行很喜欢。 就比如现在桌上摆的千层酥,就是用抹茶粉和油酥面揉出来的酥皮,里面根据食客的口味或裹豆沙或裹枣泥,还有芸豆和奶糕子馅儿,都卖得很好。 点心馅大多狠命放糖,再加上酥皮里的猪油和奶油,多吃几口便觉甜腻非常。 如今他们把外皮中加入大量茶粉,些微苦涩能最大程度解腻。 听了这话,柴擒虎脸上的笑意就淡了些。 话虽如此,可此事着实令人窝火。 “李秋此人,我也有所耳闻。”柴擒虎蹙眉说,“他倒不算什么,那位姐夫,小张大人也不算什么。” 小张大人今年都五十多岁了,勉强借助张阁老的颜面跻身户部尚书之位,可自始至终也没做出过什么政绩来,全靠下面几个官员撑着,有名无实罢了。 师雁行也是这么想的。 “不知那位张阁老现下如何,你可曾见过?对小张大人和他那位妻弟是个什么意思?” 张阁老官居次辅,高高在上,必然不会为了一座酒楼为难她一个小小女子。 但他的态度至关重要,关系着后期如果师家好味真的和李秋的酒楼产生直接竞争关系,张阁老会不会纵容默许自家亲眷用不入流的手段打压对手。 很多时候不需要他亲自出手,只要默许就是态度,多的是下面的走狗去办。 柴擒虎闻言自嘲一笑,“张阁老身份贵重,岂会轻易对下头的人假以辞色?” 还有几句他没说: 张阁老为人古板沉闷,很瞧不上他这等放浪形骸之辈,就连裴远山在他跟前儿也讨不到什么好脸子。 再加上后来柴擒虎一意孤行,要娶个商女为妻,还闹得人尽皆知,张阁老越发嫌弃他丢了读书人的颜面和风骨,竟有十二分不待见。 一听这话,师雁行就挑了挑眉。 哦吼~ 柴擒虎性格爽朗不拘小节,等闲小事小节根本不放在心上。 今天却说了这样的话,可见对张阁老颇有意见。 这样也好,省的两人都要谈婚论嫁了,还不统一战线。 柴擒虎沉吟片刻道:“张阁老在朝多年,门生众多,这几年陛下还有要用他的意思……” 说到底,甚至张阁老也算不得什么。 最要紧的还是庆贞帝本人的想法。 他就是大禄的天,是万千百姓和满朝文武的君父。 一概富贵荣辱皆在他一念之间。 就好比近在眼前的柴擒虎,因为庆贞帝喜爱,所以哪怕只是个小小进士,当初也没人敢轻慢。 又比如那张阁老,纵然是次辅又如何?倘获有朝一日失了圣心,也照样一夜树倒猢狲散。 师雁行捏捏眉心,缓缓吐了口气,“我猜着也是这样。” 能入了内阁的都不是傻子,但凡庆贞帝有要弃用的念头,张阁老必然头一个约束家人。 既然如今李秋还嚣张着,想必五年之内张阁老的地位不会有波动。 “如今内阁有些青黄不接,首辅和次辅都已逾古稀之年,下头的人却还没长起来。”柴擒虎低声道,“陛下也为难。” 倒也不是一点没长进,至少年纪长了…… 虽是包厢,但也怕隔墙有耳,这些敏感话题还需注意着。 师雁行多少有点明白了。 平心而论,七十多岁的老人不管在哪个年代都该退休了,张阁老之所以苦苦支撑,除了想多留几年替子孙后代铺路之外,恐怕也有皇帝的意思,不得不坚持。 说起来,张阁老也是操碎了心。 太平年间户部是最容易入阁的,可惜那位小张尚书已年过半百,期间张阁老几次病倒,如今还没有消息,估计够呛了。 不过比起其他官员在地方上买/官卖/爵大肆敛财,广圈田地,欺男霸女等足够抄家灭族的大罪,李秋只是看中了一家酒楼也不算什么了。 “不过么,”柴擒虎突然不怀好意地笑了声,“眼下虽不好使他们伤筋动骨,却未必什么都不能做。” 师雁行略一沉吟,“硕亲王?” 柴擒虎一拍巴掌,“知我者,小师妹也!” 师雁行失笑,“说得好听。你可别胡来,为这点小事不值当的。” 他和硕亲王本就交情尚浅,审时度势尚且来不及,正好因为一点小事就去叨扰? 柴擒虎一脸冤枉,“我是那样的人嘛?!” 李秋仗势欺人不是一天两天了,就算庆贞帝身居皇城不知道,可硕亲王早年游荡街巷,难不成一点风声都没听过? 若那李秋果然盘下酒楼,少不得大肆张扬,对城中一干达官显贵广发请帖。 众人即便再瞧不上他,可看在张阁老的面子上,少不得捧场,纵然自己不去,也必要打发心腹去露个脸儿。 而硕亲王最好热闹,这么大的动静,他会不会去瞧瞧呢? 若偶然听人说起李秋强买强卖一事,硕亲王他老人家又会作何感想? 他心中有数,师雁行就不说话了。 熟悉之后就知道,这小子真是属狗的。 你对他一分好,他就对你十分好。可你若对他一分恶,也能还回来十分恶。 当真恩怨分明。 “毕罗,酸酸甜甜的樱桃毕罗!” 窗外有女孩儿头顶箩筐沿街叫卖着,从师雁行的角度望下去,刚好可以看到铺了雪白油纸的篮子里摞着许多狭长的油炸物。金灿灿黄澄澄,十分可爱。 柴擒虎顺着看了眼,朝下打了个呼哨,“送上来些。” “哎!”那女孩欣喜地抱着篮子跑上来,先行了个礼,然后脆生生道,“有酸酸甜甜的樱桃毕罗,还有野桃儿的,不知官人和娘子要哪一种?” 毕罗是此间比较流行的一种吃食,大多是以面裹馅后油炸,有荤有素。 原本是男子巴掌那么大一个,后来食客们都嫌在外吃着不方便,这才有人慢慢做出锅贴般小巧的来,两口一只,颇受欢迎。 靠得近了,师雁行看得更清,就见那黄灿灿的面皮下隐约透出红通通的果酱色,隐约散发着油香。 柴擒虎每样都要了几个,递给那小姑娘一粒碎银,也不必她找。 小姑娘美得什么似的,好话说了一箩筐,这才蹦蹦跳跳提着裙子下去。 师雁行又侧身看窗外,目送那小姑娘单薄的背影远去,隐约好像看到了几年前的自己。 转回来吃毕罗。 面皮很薄,炸过之后尽显酥脆,伴着细碎的破裂声,浓郁的樱桃果酱便缓缓流了出来。 果酱没熬得太细,能明显吃到大颗大颗的果肉,挺过瘾。 市面流行的樱桃大多未经过选种,优培,优育,核大肉少且酸,饶是添加了蜂蜜和霜糖也无法掩盖。 一口下去,师雁行就被酸得打了个激灵。 可即便如此,每样只吃了一个就腻了。 猪油炸的! 还没吸过油。 师雁行灌了几口茶水解腻,也来了兴致。 “说起来这两日樱桃大量上市,倒是可以买来做点派。” 水果派的热量也非常高,但因为是烤制的,烘焙过程中会有大量油脂渗出,后期再用草纸吸一吸,相对更清爽一些。 柴擒虎顺着她说的话想,也跟着流口水。 两人对视一眼,当即结账下楼,兴冲冲去市场买樱桃。 没想到还没到市场呢,先碰到个熟人。 “孟先生?” 街边那举着替人代写书信幌子的长袍青年闻声抬头,微怔后便是欣喜,“师掌柜,柴大人。” 正是落榜后决定暂留京城进修的孟晖。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实乃人生之大喜。 自从中了举人之后,每月有朝廷给的二两银子和一些粮米,孟晖的处境大大改善,已经不再需要师家好味的资助了,但两边的交情依旧维持下来。 师雁行和柴擒虎早知他在京城落脚,也有意往来,只是孟晖非那等趋炎附势之辈,不肯主动攀附。人海茫茫,彼此又未曾留下详细信息,却去哪里寻? 不曾想,今日竟在这里见到了。 见孟晖神色平静,衣裳虽不算名贵,却也板正,便知他过得还不错。 见师雁行和柴擒虎的视线不自觉往幌子上瞟,孟晖坦然笑道:“两位不必多心,如今我在城北刘员外家教书,有吃有住,也管四季衣裳,过得还算不错。” 以前他为家境所困,只是死读书,未曾出县城半步,出来赶考才知是井底之蛙,竟对国计民生一无所知,以致名落孙山,也算心服口服。 他神色不似作伪,衣裳也是新添的,师雁行和柴擒虎便放下心来。 柴擒虎便拉着他的胳膊笑道:“那你怎的又来与人写信?” 孟晖请他们在摊子前的小凳子上坐了,笑道: “刘员外家的公子和小姐年纪尚幼,五日一休,我这活儿并不算重。今日闲来无事,我便出来赚点零花,也增长见闻。” 京城最大的好处就是只要你有真本事,又肯拉下脸来去做,就不愁找活计。 他是正经举人,之前放出话去想与人家里启蒙教书,多的是人捧了银子上门来请,挑了好几家才选中刘员外,双方都很满意。 如今一月足有十两银子进账,这还不算每日作卧起居茶六饭、瓜果点心和四季衣裳,逢年过节另有厚礼相赠。 现在非但他的日子好过了,还能攒下许多银两托人带回家去,照顾父母妻儿,也是两全。 柴擒虎听了,若有所思,“这倒也是个法儿。” 对考生而言,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不在朝廷,也不在邸报,而在街头巷尾,在百姓的口口相传。 孟晖帮人代写书信,自然就知道各地发生的事情,也能了解普通老百姓的生活,远比漫无目的外出游学更靠谱。 孟晖见他们明白自己的意思,也是欢喜。 “正是这话。” 这一二年经历得多了,他越发坦荡,也不在乎叫人知道自己曾经为人资助,便问师雁行,“师掌柜怎么也在此处,莫不是在京城开店了?” 师雁行就笑:“哪有那么容易,你未免对我信心太足了些。” 孟晖笑道:“师掌柜非池中物,早晚的事。” 柴擒虎与有荣焉,朝他比了个大拇指,“孟先生眼力非凡,来日必有造化。” 孟晖一怔,又见他们坐着也挨在一处,再回想方才肩并肩走在路上的情景,恍然大悟,笑着起身作揖。 “哎呀呀,是我愚钝了,竟没瞧出来,恭喜两位大喜了!” 师雁行和柴擒虎亦是笑着还礼,大大方方道: “才刚开始议,后面六礼且还早着呢。” 孟晖细细一想他们两人的处境,再一想为人和性格,也跟着笑起来。 “这倒不妨事,自古好事多磨,好饭不怕晚,且有后福呢。” 这二位本非常人,并不因自己穷困而轻视,又多次施以援手,如今共结连理,也是一桩美谈。 两边人坐在街上说了一会儿话,互换了地址。 眼见天色不早,又有一位老丈过来问代写书信的事,师雁行和柴擒虎便顺势告辞。 走出去老远了,两人下意识扭头看了眼,就见阳光下孟晖神色一片坦然祥和,也替他高兴。 有这份心态和心境,何愁来日不中?:,,. 章节目录 第164章 苗头 数日后,沥州传来回信。 江茴对长女要定亲的事早有准备,倒不算意外,只可惜地方上实在走不开,甚为遗憾。 不过眼下男女双方尚未合八字,吉日未定,她贸然赶来恐也无济于事。 又托人送来许多新做的夏装来,绢缎纱罗应有尽有,共计十二套,要么提花,要么绣花,煞是精美。 “……恐京中样式过时遭人耻笑,只以江南风流为主,多提花妆面,郑家很是送了几匹官用上等细纱,轻巧细腻,透风不透肉,我与鱼阵也做了穿,甚爱之。 诸位大人对师家好味很是关照,周大人主动表示要将衙门上下所需端午节礼交给师家好味来做,我思量尊者赐不敢辞,已然应下,你自在京中放心即可。 只周大人消息灵通,不知何处听到你要定亲的风声,还问了一回……” 师雁行挑了挑眉毛,确实够灵通的。 不过转念一想,他师兄董康就在京中,前段时间柴擒虎恨不得叫得六部官员人尽皆知,董康听说后暗中转给周斌也未可知。 董康勉强可算天子近臣,自然知晓进来柴擒虎是何等受宠,多少也会透些意思给周斌,故而后者分外和气可亲。 这就是圣宠的力量。 帝王喜爱看不见,摸不着,但确确实实存在,能随时随地化为实质,叫人受用不尽。 另外,师雁行走后不久,郑平安夫妻就在沥州正式买了宅子住下,如今两边往来密切,柳芬隔三差五就带着有吉去找江茴玩耍,不似从前枯燥。 鱼阵对这个小弟弟颇为喜爱,同来的信中用了好大篇幅描写。 “……可胖,胳膊腿儿一截一截,只是胆小,那日午睡放了个屁,就把自己吓醒了,哭了许久,我们都笑话他…… 二婶儿说要请胡画师为有吉做光屁股画,来日他成婚,便将这些都交给儿媳妇,我觉得挺好……” 师雁行笑了一回,“嗯,是亲生的!” 粗粗算来,师雁行来京城已有月余,鱼阵从未和她分开这么久,小姑娘读书渐多,笔力见长,情感流露时格外顺畅,洋洋洒洒写了许多页信纸。 师雁行大事小事从不瞒她,要跟柴擒虎定亲的消息也经由江茴转达,小姑娘之前对柴擒虎印象颇佳,可那是作为陌生大哥哥而言。如今骤然得知要变成自家姐夫,自此同姐姐日夜相伴,不免忐忑忧惧起来。 她自来早慧,又眼见郑如意和郑平安嫡亲兄弟俩各自成家后,远不如自己和姐姐亲厚,也不管自己没出生前人家兄弟是如何相处的,不免思绪发散,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小姑娘心思细腻,也不明着说,只别别扭扭道:“若他日成亲,姐姐千万别不要我……” 末了只一句,“姐姐,我很好,只是想你了。” 差点把师雁行的眼泪惹出来。 哎,这就是千里之外被人牵挂的感觉呀! 因柴父如今在甘肃任职,较沥州远甚,故而师雁行的家书后发先至,他们的却还未有音讯。 庚帖迟迟不到,便没法去请人合,自然也就定不下来良辰吉日,柴擒虎望眼欲穿。 不过裴远山对《易经》颇有心得,粗通相面,之前已替两个弟子看过,说必是天作之合。 柴擒虎大喜过望,虽家书未至,也已在暗中搜罗起纳吉所需的大雁来。 大雁乃忠贞之鸟,古往今来婚姻大事上总少不了它们的身影。 奈何京城一带人声喧杂,纵然曾有大雁,这些年也早被吓跑了,柴擒虎寻了数日,竟是空手而回。 可巧硕亲王又约他去斗羊做耍,柴擒虎灵机一动,就将这事说了出来。 硕亲王听罢哈哈大笑,“你小子好事将近,竟不同我说,着实不够意思。区区大雁而已,这有何难?我在城外有几个庄子,养了许多花鹿、仙鹤、野鸭子,大雁也有几对,你若要时,自去挑便是,值什么?” 他虽是亲王之尊,但生性不拘小节,也不看重钱财,倒颇有些江湖义气。 嗨,反正花的都是皇兄的钱嘛! 柴擒虎听了,喜不自胜,连连作揖道谢。 硕亲王很喜欢这种为人解围的感觉,也是欢喜,又摸着下巴替他瞎操心。 “自古女子没有不爱俏的,寻常礼品俗了些,我那里还有孔雀,滋味儿倒也罢了,还不如乌鸡,只一身羽毛焕彩辉煌,十分美丽,你也捉几只去养着,干看也好,拔了毛做羽钗也不错。” 柴擒虎:“……多谢王爷厚爱。” 就是说有没有可能,那孔雀本来就不是养了吃的? 因说到女子,硕亲王着实讲了一回,又捏着柴擒虎的肩膀笑道:“你小子的事我也有所耳闻,瞧着混张不羁,颇有我的风采,谁承想竟是个情种!” 不等柴擒虎答,他竟又点了点头,言辞唏嘘道:“弱水三千,也不过尔尔,竟是你们的福气。” 柴擒虎见了,若有所思。 天家连亲情都是奢望,更不要说男女情/爱,不过据说硕亲王与王妃感情很是不错,膝下有两女一子。虽有两侧妃,却又只有庶女,并无庶子出世,不晓得是巧合还是旁的。 有所得必有所失,世事如此。 可话又说回来,人家是天生的龙子龙孙,哪怕混吃等死也脱不开一生富贵尊荣,自己算什么?一点功名利禄还要使出浑身解数去博,恨不得押上身家性命,哪儿来的资格和脸面觉得人家惨淡? 这就好比街头乞讨的同情楼上吃肉的,多大脸呐! 这么想着,柴擒虎差点被自己逗乐了。 硕亲王怔了几息,马上回神,又吆喝着去斗羊。 只是近来并无新对手,也无好羊,就有些兴致缺缺。 可巧听旁人议论,说是城里近来又添了那些新去处,便也抄着袖子过去插嘴。 众人知他私下没有架子,也乐得上前凑趣,越发将听到的看到的搜刮了说出来逗他老人家开心。 说到玩乐做耍,左不过那些套路,唱戏听曲儿之流的都玩腻了,硕亲王心不在焉听了半日,冷不丁漏了个熟人名字入耳,“李秋?” 他皱眉想了一回,“这人谁来着?” 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似的。 柴擒虎也跟着看过去,就见说话那人笑道:“王爷贵人事忙,哪里记得这些?他便是张芳张大人的小舅子,前几年下江南来着。” 硕亲王便做恍然大悟状,脑袋稍显夸张地后仰,砸吧下嘴儿,“江南芳华似锦烟雨朦胧,又多美人风流,怎么又回来了?” 旁边的柴擒虎看了只想笑,又不敢笑出声,一味憋着。 他就不信这些事硕亲王都不知道。 那人点头,“是呢。” 说着,又凑近了低声调笑道:“说是吃不得苦,耐不得劳,外头混不下去了,哭着回来的。” 话音刚落,众人便都低低哄笑起来。 没人瞧得上李秋,干什么什么不行,可又没人不羡慕李秋。 谁让人家有个好姐姐呢! 硕亲王跟着笑了一场,“那你们说的什么酒楼又是怎么回事?” 那人便将李秋闹着要开酒楼的事说开了。 “还没开张呢,便广下名帖,哎呦呦,好不热闹!” 李秋以前根本没做过吃食生意,更不懂的经营酒楼,说是买卖,又直接让高老板把酒楼内外保持原貌,还不许前任租客搬走桌椅等物,又让那些掌勺、跑堂的留下…… 一通操作下来,竟是几乎什么都没变,只换了个主人,所以才能在短短半月内重新开张。 硕亲王与众人说笑一番,临走时又将腰间荷包解了,把里面金银锞子系数散于众人,熟练地做了一回散财老童子。 之后便不再言语,倒背着手同柴擒虎一并出来。 走了几步,吩咐家下人,“今儿有几头羊不错,买下来烤了。” 仆人应了,小跑着去办,硕亲王乐呵呵扭头对柴擒虎道:“他们说的怪有趣,改日你也陪本王去凑凑热闹。” 说的是李秋酒楼的事。 柴擒虎为难道:“下官倒是想,可还要去衙门呢。” 十日一休沐,未必赶得上。 况且这种事情,他能少搀和就少掺和,往台前走太频繁容易露马脚。 硕亲王啧了声,有些遗憾,“那也罢了,本王自己去。” 走出去几步又瞅着柴擒虎可惜道:“瞧瞧,早考中了也无甚好处,整日不得安宁。” 柴擒虎:“……这话您可别给陛下听见。” 庆贞帝巴不得普天之下皆俊杰,是个人刚出娘胎就能为君父分忧了,这位倒好,还嫌他中进士早了,没空玩乐。 硕亲王笑得猖狂,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活脱脱一个老无赖。 柴擒虎陪笑一回,在下个岔路口道别,亲目送硕亲王远去方罢。 如今的硕亲王瞧着老顽童似的不务正业,可再往前推几十年,都是龙子龙孙,一样的出身,未必没有夺位之心。 但随着当年那一跪,硕亲王也就死心了,开始老老实实做他的纨绔。 庆贞帝待他不薄,一应吃喝玩乐应有尽有,惹是生非也护着,便是亲兄弟也要退一射之地。 偶尔硕亲王自己也想,其实没上位也挺好。 就好比现在,自己平日混吃等死,偶尔良心发现做点正事了,百姓们念好,朝臣们欣慰,夸他是个贤王,恨不得立刻去太庙告慰祖先。 而反观皇兄,每日累死累活,外人看了就……这不应该的吗?! 这么想想,当皇帝也挺惨。 回去后柴擒虎把硕亲王可能去酒楼凑热闹的事同师雁行说了。 “他惯好如此,常做寻常富家翁打扮各处微服私访,等闲人未必认得出。” 硕亲王爱与人亲近也有限,毕竟身份摆在那里,与他相熟的也多是达官显贵公侯子弟,偶尔平民百姓几年见一回,也不敢细看模样,过段时间也就忘了。 师雁行了然,转头就去找了高老板。 高老板还以为她是来催促的,便苦哈哈道:“实不相瞒,师掌柜,我近来虽没有银子入账,却着实忙得脚不沾地,那堂兄在外收账,要到月底方回……不过你放心,我既与你作保,便不会教你放空。” 师雁行见才短短十多日不见,他就两只眼睛下面乌青,人都瘦了一圈,显然折磨非常,也是同情。 “高老板误会了,今儿我来,是有别的事。” 怕漏了风声,师雁行没说死,只隐晦表示李秋的事闹得不小,开业当日可能有贵人混迹其中,若要伸冤,便是那日了。 高老板一听,心跳如擂鼓,憋了半日还是支吾道:“这……” 他本也不是忌惮一个李秋,那算什么玩意儿?若张阁老不倒,图一时痛快有什么用! 来日对方报复起来,别说一座酒楼,就是倾家荡产也未可知。 自古无利不起早,这事儿若自己做了,结果如何暂且不论,这位藏在暗处的小师掌柜却不会受半点影响…… 思及此处,高老板忍不住瞅了师雁行一眼,心道真是人不可貌相,这姑娘年纪轻轻的,报复心竟极强。 消息如此灵通,只怕也有门路,怪道敢上来就在这里开酒楼呢。 师雁行知道他的顾虑,也看出他心中所想,并不戳破,亦不勉强。 “当然,我只是一说,高老板也只是一听,是非好歹的,您自己看着办就是。出了这门,咱们谁都没说过这茬。” 确实,她怂恿高老板上,有自私的成分,一是为了报之前受的闷气,二来也是防患于未然,若此时不给李秋一点教训,来日他得寸进尺,自己的买卖未必不受影响。 但高老板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 甚至可以说,他的好处才是最大的。 但师雁行太知道李秋这种人了,属于从不领情的。 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自己是狐假虎威,觉得自己牛逼极了,别说自己看上什么,下头的人要立刻双手奉上,就算他看不上的,你不主动给就算你不识抬举! 眼下李秋看似只借了高老板的酒楼使,可时间一长,他大概率就觉得这酒楼是他的了! 若外头一群狗腿子捧场,野心膨胀,他很快就会将脏手伸到别处去。 如今高老板只折了几年租金,要是一声不吭吃了这个哑巴亏,没准儿祖产都要更名换姓!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提供线索和方式,高老板去走最后一步,各自付出,各取所需,公平得很。 最终选择权在各自手中,她不会,也没资格强迫别人做什么不做什么。 高老板倒惭愧起来。 他想了半日,却不敢把话说死了,就拐弯抹角地问那贵人究竟能有多贵。 师雁行想的,他不是没想过,苦于之前没有门路,也没有能耐,这才忍了。 可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现在既然有可能,由不得他不动心。 师雁行呵呵笑道:“多贵么,我倒不敢说,只一点,若那李秋吃了挂落,张阁老必然投鼠忌器,必不敢起报复之心。” 在这偌大的京城,她自然狗屁不是,甚至柴擒虎也人微言轻,但硕亲王却不同。 他说过的每句话,庆贞帝都会往心里去。 而且师雁行觉得,硕亲王之所以对这件事感兴趣,本身就是一个讯号: 庆贞帝可能没有明面上那么宠信张阁老。 或许以前曾有过,但人的贪欲是没有止境的,这些年张阁老表面上光风霁月,背地里张芳及其爪牙却没有安分到哪里去。 听说在他们老家,“张”这个字远比圣旨还好使,那些个暗处的亭台楼阁金银财宝,怕不是比皇帝老儿的私库也不差什么了! 早年庆贞帝初登基,根基不稳,少不得依仗重臣。 可如今他早已羽翼丰满,还会继续容忍这些老臣把持,将本该系数奉给皇帝的东西,一层层剥皮么? 正是因为这个猜测,师雁行才有底气来找高老板。 具体高老板回去之后怎么决定的,师雁行没追着问,也没有继续关注。 梯子搭到这儿,别人怎么想怎么做就不是她能管的了。 倒是半个月后,柴擒虎兴冲冲擎着夹着庚帖的家书来找她时,貌似不经意地说了一个消息: 庆贞帝发难了。 说发难,其实不算严谨,但对多年来圣宠不衰的张阁老而言,一句轻飘飘的敲打已经足够了。 说是昨日庆贞帝召集内阁和六部议事,结束后心情不错,便没有立刻遣散众臣,而是叫人上了茶水点心,留他们说些闲话,谈些家长里短。 庆贞帝素来体恤朝臣,这些事也是做惯了的,众人原本并未觉得有异。 可就在大家放松警惕时,就听庆贞帝忽然来了句:“听说张爱卿家里又做了酒楼买卖?” 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殿内瞬间鸦雀无声,当时张芳的冷汗就下来了。 张阁老忙放下茶盏,才要开口,庆贞帝却笑着看了他一眼,“朕与爱卿闲话家常,随口说说,阁老不必介怀。” 这就是堵嘴,连分辨的机会都不给。 好似为了验证自己“闲话家常”的意思,说了这句后,庆贞帝真就没有继续追究,转头去同别的大臣说笑了。 众人都很配合地笑起来,殿内迅速恢复了温馨从容,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稍后散了,却无人再敢与张芳同行。 便是与张阁老交好的数位大臣,此番也都临时寻了借口先行告退。 张阁老冷冷看了张芳一眼,一言未发上轿而去。 孽障! 张芳家去后,十分心烦意乱。 父亲乃是两朝元老,纵横朝堂多年,陛下一直对他礼遇有加,可自从前几年提拔另一人,而不是资历更深的父亲为首辅后,似乎这份礼遇就有点不一样了。 但接下来的几年,庆贞帝也依旧重用父亲,又让张芳渐渐放下警惕,觉得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然而今天的事情,却给了张芳重重一击。 以前不是没人参奏过张家,但只要父亲做个请罪的姿态,庆贞帝便信了,一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可是今天呢? 陛下竟然连开口的机会都不给! 这是什么讯号? 莫非,莫非陛下真的对父亲,对张家不满了吗?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张芳就浑身冷汗。 他不敢再想下去,可是又不得不想。 晚间张芳便找到李夫人,说了酒楼的事。 因白日把自己吓得够呛,父亲又不见他,张芳难免迁怒起来。 “当真是眼皮子浅,这些年他在外捞的还不够么!竟闹到天子脚下!荒唐!” 李夫人一听,也有些闹脾气,兀自不服道:“不过一座酒楼罢了,老爷何必大动肝火!以往比这多的又不是没有过,算什么呢?” 况且搜罗来的银子也非他们李家人受用,大头还不是给了自家老爷和公爹? 怎么那些不说,出事了,便全是自家惹祸? “你还敢说!”见她顶嘴,张芳越发怒火中烧,又有些恼羞成怒,“妇人之见!” 他才要说些今时不同往日的话,又不愿被人看轻了。 况且,况且张芳仍忍不住心存侥幸,自我安慰是不是真的是自己多心。 父亲毕竟为朝廷卖命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是个念旧的,或许真的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见张芳似乎真的动了怒,李夫人也不敢似往日那般撒娇卖痴,只好过来拉着他的手臂说和软话,“既如此,叫我弟弟将那酒楼还了人家也就是了。” 反正也是没花银子白得来的,不算亏。 张芳扶在桌上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定了定神,对李夫人下最后通牒。 “外头的事你少管,也莫要多问,明儿就同你弟弟讲,既然回京就老老实实夹起尾巴做人,少在外给我惹事! 还有,那酒楼也不许还,前头陛下才说了,你这头就还,给陛下和外头的人知道了算什么?心虚?赌气给陛下看?你哪儿来的胆子!” 李夫人哪里想得了这么多,一时脸都吓白了,手也冷了,“那……” 到底这么多年的情分,见她服软,张芳也觉可怜可爱,只得软下心肠安慰几句,又道:“照我说,只管照市价点齐了银子,趁早给房东送过去,文书也赶紧去衙门补办了,如此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一听要往外掏银子,李夫人便觉肉疼,真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一看她这个样子,张芳就觉心口堵得慌,伸手指着她,哆哆嗦嗦讲不出话来。 李夫人连同娘家富贵荣誉皆系于他一人身上,见此情景,哪里还敢有二话?忙倒了热热的茉莉花蕊煮的牛乳茶来与他吃,又素手轻抚胸口顺气,很是伏低做小说了一回,满口应下。 “老爷莫要生气,事不宜迟,我这就写信,立刻打发人给弟弟送去。” 张芳吃了牛乳,又木着脸沉默半日,点了头。 希望就此打住吧。:,,. 章节目录 第165章 小定 柴擒虎的庚帖到了之后,宫夫人便亲自找高人合了八字,果然是天作之合。 “极好极好!” 裴远山便十分得意,站在她身边斜觑着眼睛,难得主动开口,“早前我便说了,还能有假?” 宫夫人笑着推了他一把,“只管马后炮,前儿也不知是谁坐立难安的。” 说得裴远山也跟着笑了,却仍揣着明白装糊涂,睁着两只眼睛道:“谁坐立难安来着?反正我不知道。” 说罢,夫妻俩一并笑出声。 最近的吉日是五月二十,难得正赶上休沐,也不必特意告假。 这日一大早,柴擒虎就收拾齐整了,又于头上簪花,让宋云鹭和田顷两位师兄亲自核验过着装,这才出门。 有人紧张了说不出话,有人紧张了话更多,柴擒虎二者兼有,随时发挥。 出门前,他还忍不住嘟囔来着,“二师兄是个光棍儿哩,这事儿找他看有什么用呢?” 这不是找和尚借梳子嘛! 田顷:“……” 要不是今儿大喜的日子,我抄起篮子里的喜饼打爆你狗头信不信? 宋云鹭临场劝和一回,十分心累,又催促柴擒虎上马出门。 “快些快些,都给我住口!误了吉时有你们好果子吃!” 他做的这是大师兄吗? 不,是老妈子! 那二人闻言,这才齐齐住口,忙不迭往马背上爬。 柴擒虎生得俊秀,身材又挺拔,不似寻常文人单薄,如今骑着高头大马出入,越发显得威武不凡肩宽腿长。 因是官身,还特意托硕亲王请了官媒来陪着,一路往城外国子监去了。 阳光璀璨,万里无云,趁早去还能凉快些,不然日头正中后就太过璀璨了。 宋云鹭和田顷在后面跟着,又押送一对活雁并八色礼品,只觉得前头那小子后脑勺都透着喜气洋洋。 一溜儿马匹上都系了红绸子大花,衬着街头巷尾的娇花嫩柳越发明媚,日头底下一照,水润光滑,好似膏脂浸润,十分鲜亮。 沿途有好奇的百姓问是谁家办喜事,随行的阿发等人便都笑着将事先准备好的喜蛋、喜饼等分发出去,“是工部的小柴大人哩!” 工部的小柴大人? 不认识! 但这完全不重要。 众人得了喜饼喜糕,俱都欢喜,也爱说几句好话道恭喜。 柴擒虎便对大家一一道谢,越发喜气盈腮,嘴角直咧到后耳根。 哎呀,真是快活! 今日只是纳吉,硕亲王身份贵重,倒不好出面。他却是个好事的,一早就窝在必经之路的酒楼上瞧,下头柴擒虎经过时便趴在围栏上往下瞅,边瞅边笑。 “这小子倒是有福气。” 瞧那嘴巴咧的,就跟王府后院池塘里的青蛙似的,着实没眼看。 就这么高兴? 随从不解其意,“王爷,您又不曾见过那女子,况且出身也有限,怎的就知道他有福气?” 若真有福气,早该尚公主啦!起码也要娶个高门大户的闺秀才好。 “你懂什么!”另一人叱道,“王爷说的话还能有错么?” 硕亲王闻声大笑,因骂道:“两个猴儿崽子,你们说得都不对。” 此时茶水上来,晾的冷热刚好,他便伸手捞过来,也不用茶杯茶碗,直接一手擎着,对壶嘴喝。 “钱财富贵都是有限的,赚多了也就没趣儿了,”硕亲王复又趴回去,笑嘻嘻看着外面柴擒虎一行人渐行渐远,“有个知心人才叫好呢。” 两个随从听了,不语,从他背后对视一眼,心道这就是出身好了,烧得! 不怕说句大不敬的话,回头您老重新投胎一回,家徒四壁八面漏风,看您还能不能说出这话来! 还知心人知心话呢,整日在外扛大包,保准累得您一个字儿都不想说…… 江茴要照看沥州的生意,着实脱不开身,裴远山就践行起半个爹的职责,头几日就将师雁行叫来家里,只当自家女孩儿照看。 因是小定,众人不欲太过张扬,外头那些该有的环节都走完,倒也不必太张罗客人,只将几位相熟的友人请来,略用个便饭即可。 正好师雁行也不想前期就把自己的底牌抖出去,这样安排正合她意。 裴远山性情古怪,可托付身后事的至交好友不多,如今在京的也只两位。 另有与宫夫人交好的几位夫人,也带着自家小姐到了,自在一处说笑。 大家都很给面子,得知是他两个徒弟缔结秦晋之好,特意早早腾出空来,亲至恭贺。 两边宾客加起来也不过双手之数,且彼此相熟,气氛十分融洽。 待到了国子监,柴擒虎又开始紧张,手脚发麻额头冒汗,忙将那事先准备好的礼书又反复低头检查几遍,确认无误后,这才同手同脚往里走。 后面的宋云鹭和田顷见了,都是摇头失笑。 瞧这不值钱的样子! 到底是儿子的人生大事,原本柴父柴母也想亲临,奈何柴父远在甘肃任上,无圣旨不得随意外出。 而柴母一介弱质,又天生畏热,大家实在不放心她孤身一人奔赴京城,所以只是十全九美,深为遗憾。 好在如无意外,柴父今年年底就会入京述职,在新调令下来之前,也会有一段空档。而从京城到沥州远比甘肃那边近,届时即便柴父本人没空,柴母也必然会亲自带着聘礼登门,如此也算周全。 媒人做过开场之后,先由男方奉上礼书,又提交活雁等小礼,宫夫人接了,裴远山亲自看过,微微颔首表示满意,然后又把礼书传给在座诸人看。 礼书、聘书,都是六礼之中男方必备的上门书帖,固然有其模板,可但凡读过几天书的人都不屑于那样做,所以每每此时都使出浑身解数,挖空心思做一篇焕然文章来。 久而久之,礼书好坏也成了判断一位准新郎官才学本事的重要标准之一。 众人看毕,宫夫人又转身回屋,亲手携了妆扮一新的师雁行出来。 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处在一生中最美好年华的开端,活灵灵水嫩嫩花骨朵一般,哪怕不施粉黛也是可爱动人的。 因逢喜事,师雁行特意换了前几日江茴打发人送来的新制夏衫,薄薄的胭脂色素面绸缎上面用略深一点的丝线绣了牡丹花缠枝图案,领口袖口加了云纹,波光潋滟飘逸非常,行走间好似一汪流动的月光。 少女神态就是最好的妆品,眼神明媚,肌肤娇嫩,师雁行并未涂抹多少脂粉,只略拍了一层花露,点了一点唇脂和胭脂罢了。 两道浓黑的眉毛无需再行描画,只简单修了型,却不是时兴的柳叶弯眉,而是更贴合自身气质的半弯剑眉,越发显得英姿勃发,灼灼其华。 这是一种不同于闺阁娇客的艳丽,张扬而自信。 她一走出来,莫说柴擒虎已然呆若木鸡,便是宋云鹭和田顷也惊在当场。 哎呀呀,从前竟未曾留意到小师妹如此美丽! “哎呦呦,这傻小子!这会儿就看呆啦,以后成亲还不定怎么样呢?!” 不知哪位夫人调侃了一句,众人便都哄笑出声,形成一圈圈善意的浪潮。 被围在当中的柴擒虎当众闹了个大红脸,却反倒不觉得害臊了,只是眼珠不错地盯着对面的佳人看,一个劲儿傻笑。 师雁行被他的傻样逗乐了,噗呲一声笑出来。 柴擒虎如梦方醒,摸了摸后脑勺,也跟着笑起来。 啊,多妙呀,从今往后他们便是未婚夫妻啦! 哎,他是多么想拉一拉小师妹的手呀。可周围这许多人,若自己贸然上前,难免显得轻浮了些。 还是忍一忍吧。 可这样的忍耐,又是多么令人难熬。 就这么一瞬间,柴擒虎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采葛》中的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如今他虽然见到了佳人,可中间足足隔着好几步呢!看得见,碰不到,真是难受。 以前他在京城,小师妹在沥州,曾以为只要一月能收到一封书信便心满意足; 后来他在京城,小师妹也在京城,便以为只要能日日相见便心满意足; 可如今啊,他们近在咫尺,竟迫不及待地想要拉一拉手啦! 人的渴望真是可怕的东西! 它像风,像借助风势的火苗,只要一点时光煎熬,便会呼呼疯长。 师雁行眼睁睁看着柴擒虎脸上表情变来变去,一时喜,一时忧,哪里还不知道这家伙又开始胡思乱想了?不觉失笑。 可就是这样,才叫她越发欢喜。 患得患失,得寸进尺。 是呀,就是因为在意,所以才会如同吃多了盐找水喝的人一样,永不知足。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与裴远山交好的两位大儒也非寻常之辈。 他们并不出身论英雄,又叫了师雁行上前,各自赠送表礼。见她眸正神清举止大方,俨然是个有主意,能镇得住大场面的好姑娘,便先道起喜来。 裴远山十分得意,矜持地捋着胡须道:“你们只没看过她写的字,铁画银钩笔走龙蛇,颇有雄浑气概。” 师雁行:“……” 炫耀就炫耀呗,您演技真挺差的。 两位好友及其夫人相视而笑,又看师雁行。 师雁行也不怯场,当即笑道:“先生既夸了海口,我这做弟子的倒不好退缩,晓不得仗着年纪轻胡闹一番,还请诸位师长不要见怪。” 说到君子六艺,其他的不敢说,但是唯独书法一道,师雁行是真的敢在师门之中认魁首。 这副身体虽然不满双十年华,可她有半辈子的经验和感悟做积累,又在四十岁时正式拜了书法大家做先生,自此每日练字不断,数十年的功底做不得假。 早有柴擒虎巴巴儿从里间亲自捧了笔墨纸砚出来,宋云鹭先往台面上铺一张羊毛大簪子,田顷放好宣纸和镇纸,那边柴擒虎已替她磨好了墨。 三个师兄伺候得妥妥当当,众人俱都笑了。 别的暂且不提,这份师门齐聚一心的情谊倒是值得称颂。 师雁行略一沉吟,选了裴远山诗集中的一首来写。 这首诗成诗尚早,彼时的裴远山年轻气盛,脾气比现在还要火爆,字里行间不难窥见他早年书生意气,颇有些挥斥方求的激荡感。 果然一气呵成,笔走龙蛇,端的气势雄浑,竟将那诗中描写的崇山峻岭巍峨之势表达得淋漓尽致。 几位新客见了,先是微征,继而大喜,再而赞不绝口。 “好字好字,真是好字!” “好一手行草啊,选的诗也好,好字配好诗,果然神妙!” “难得这副可吞日月的气概,竟像是个豪杰了!” 方才听裴远山说那等夸耀之语,众人本只信三分,想着大约是喜气上头,有意让弟子扬名,却不曾想这小姑娘的本事竟如此之高,令他们几近自叹弗如。 他们夸一句,柴擒虎的下巴抬得就更高一点,简直比夸自己还高兴。 对呀,小师妹就是这么了不起。 一位大人因笑道:“远山老弟远离京城这几年也没闲着呀!竟不知从哪里挖出这颗沧海遗珠?” 裴远山得意非常,只是笑,惹得众人最后纷纷笑骂起来,一时宾主尽欢。 原本照裴远山和宫夫人的意思,是干脆让师雁行就住在他们家好了,大家彼此亲近,也有个照应。况且二人子女都在外地上任,膝下孤单,也确实想有个晚辈在身边陪伴。 但这毕竟是国子监,出入皆是圣贤大儒,往来都是明日高官,突然多出来一个陌生女子,着实太扎眼了些。 况且柴擒虎不愿意。 这小子拉着新鲜出炉的未婚妻的手嘟囔道:“国子监多远呀!” 我就不能每日见,嘿嘿,见未婚妻了。 未婚妻,妻子…… 多美妙的字眼! 师雁行好气又好笑,“瞧你这点出息。” 顿了顿,又吓唬他,“如今就这样,日后分隔两地的时候还多着呢!” 怕不是要哭? 原本她只是随口一说,提醒对方注意既定的事实,没想到柴擒虎一听就好像被惊着了似的,当场僵在原地,整个人都不大好了。 天呐,对啊,我竟然把这件事情给忘了! 师雁行:“……” 你咋不把吃饭忘了呢? 算了,不逗了,省得逗弄过火了还得自己哄,怪麻烦的。 不过,最后师雁行还是回到城内居住了。 确实不方便。 她要频繁在城中办事,而国子监远在城郊,往来不便,因此略住了几日后便忍痛告别。 因夏日炎炎,二老胃口欠佳,临走前师雁行还特意施展厨艺,拉着诗云一起做了几罐子酸辣可口的腌菜。 最常见的瓜扭儿酱瓜条自不必说,还有酸豆角,又现场配了一些卤料给他们留着,平时做卤味吃。可惜现在不是白菜上市的季节,偶然有些窖藏的也都不大新鲜了,不然做些酸辣的泡菜也十分可口。 另有几样本朝特有的根茎类蔬菜都照腌萝卜泡菜的方法,一样先洗净了,切成细长条和泡椒一起腌制,又酸又辣,特别开胃下饭。 此时正值瓜果繁盛之际,新鲜瓜菜是不缺的,只是烹饪效果因人而异。 近来裴远山和宫夫人都很喜欢吃师雁行调和的凉拌菜,尤其是将鲜嫩茄子摘下来整个蒸熟,然后放凉,撕成长条,用蒜泥,辣油,香醋等调和的酱汁凉拌,绝了! 茄子本身属于蔬菜中的荤菜,口感厚重扎实,用这个法做出来鲜辣爽口非常下饭。 定亲后没几日,高老板就找来客栈,眉开眼笑的说要请师雁行用饭。 一看他这个样子,师雁行就知道酒楼的事情有结果了,欣然前往。 只是没想到好消息还不止一个。:,,. 章节目录 第166章 鱼脍 见了面才知道,高老板只请了师雁行一人,并未宴那牙人。 “来来来,师老板请坐请坐!”再次见面,高老板十分热情,又叫人上好酒好菜,“瞧着师老板气色越发好了。” 前几日工部小柴大人定亲的事倒是不少人知道,可却鲜有人知女方模样。 师雁行暂时不欲张扬,笑着入席,避而不答,“人逢喜事精神爽,瞧高老板的模样,想是渡过难关了吧?” 高老板亲自执壶为她倒奶茶,“听说师老板不饮酒,今日你我便共饮奶茶,上好的老树大叶红茶,今儿一早城外运来的鲜牛乳,香着呢。” 中原人本没有饮奶茶的习惯,还是这些年西北牧民和英吉利人传进来的,因口感柔顺温和,颇得部分人青睐,风靡一时。 师雁行伸手略接了接,欠身道谢。 那茶叶果然极好,片大质厚,烹出的茶汤香醇厚重,与鲜牛乳简直相得益彰,淡雅的红灰色热饮入口丝滑,回味无穷。 见师雁行眉目舒展,高老板才道:“这茶叶我吃着好,不知师老板觉得怎样?” 师雁行笑道:“果然极好,不知哪里买的?” 女人和上了年纪的人吃红茶很有好处,倒是可以多买些。 高老板就说了地址,又让他报自己的名字,有折扣,师雁行谢了。 两人先吃一杯奶茶润喉,这才听高老板以一种豪饮千杯的气概用力吐了口气,复又压低声音将前两日发生的事说了。 李夫人挨了张芳训斥后,果然去找了弟弟,要他还钱。 李秋原本十万分不乐意,扭身抱怨道:“姐夫如今怎的越发胆小起来?区区一座酒楼而已,哪里就入得了陛下的眼,说不得便是赶巧了,随口一句,竟这般杯弓蛇影,倒叫我瞧不上!” 李夫人本也有这个意思,可到底张芳的火气不似作伪,又劝说他听话。 李秋见她说不出个门道,越发不忿,当即拍着桌子站起来,先狠狠在屋里兜了几圈,叉着腰,一手指着外头低声怨道:“素日我在外没脸没皮弄的那些银子,他也没少花啊!若果然这般清高无私,当初就该退还给我,这会儿又充什么公私分明! 便是我弄了这座酒楼,日后挣了银子,难不成都能使到我身上?还不是贴给姐姐,姐姐转手又给了他……如今出了事,竟全然成了我的不是!” 先被自家老爷叱责,如今又被弟弟埋怨,李夫人两头受气,一时憋闷,捂着脸哭起来。 李秋虽是个混人,待自家姐姐倒还有七分真情,见状也怕了,忙不迭上去劝了一回,又应了。 李夫人这才收了眼泪,又从袖子里掏出私房与他。 “这是上回你给我的银子,原本想托人在老家置些田产,子孙后代也有个依靠,老宅和祖坟也该修一修,还没来得及。如今看来,倒是先拿去填了窟窿是正经。” 早年他们祖上也曾做得官,不然哪里就能嫁了张大人之子做正室,奈何后来子孙不济,这才落魄了。 李秋见状嗤了一声,将银票推回去,似是赌气般自嘲道:“罢了,我自己惹的祸,何苦要动你的私房?” 见李夫人又要哭,李秋有些烦闷的啧了声,去她对面坐下,难得说些掏心窝子话。 “顶了天一年不过耗费几千银子,我哪里就落魄到连那点儿都拿不出?你自己的私房,自己带回去放好了,既然给了你,就是你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似乎有些迟疑,几次欲言又止。 见他这般,李夫人拭泪道:“你我一奶同胞,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李秋就叹道:“我虽不着调,这些年在外见得多了,倒也略明白了些事,姐夫待你固然不薄,可冷眼瞧着,着实不大像个有担当的,你待他也别太过掏心挖肺,自己留条后路是正经。” 就好比酒楼这回,他就不信之前张芳没听到风声,却只是默许,难不成真是因为宠爱姐姐么? 不全然是吧? 外人只道张芳对妻子用情极深,百依百顺,却哪里看过自己私下里替他搜罗的钱财!甚至不少事只怕也有张阁老的推波助澜在里面,不然地方官哪里肯卖他李秋的面子。 只不过其他妾室的娘家人不似自己豁得出去,脸皮名声都不要了罢了。 况且若那姐夫果然对姐姐痴心一片,怎的不见“椒房专宠”,后院儿也没少纳新人,庶子庶女也有几个…… 如今消息捅到皇帝跟前,姐夫怕了,怂了,只将那王八脖子一缩,装的一概不知模样,屎盆子全扣到他身上! 口口声声说让赔付银子,那你倒是给啊!也不见得往外掏一个大子儿。 抠门儿劲儿吧! 李夫人听罢,半晌无语,良久才垂着头低低道:“快别这么说,他这些年待我极好,也与你不薄,已帮了咱们家许多了。” 若非夫家照应,李家已然人走茶凉,彻底散了。 至于后路……李家败了,她已为张家妇,膝下还有子女,能有什么后路? 况且如今公公是次辅,地位尊崇,陛下尚礼遇有加,除了宫城王府,还有别处比这里更安乐么? 且别得陇望蜀不知足了。 李秋闻言,倒茶的手一顿,索性放下茶壶,将簇新的袍子下摆抖了抖,又翘起二郎腿,倒有些无赖相了。 “是,他确实拉了李家一把,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没少帮他们老张家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罢? 不错,我也拿了银子,享了福,可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我好歹还是正经小舅子,一家人,回头他换了别人使唤,人家不吃几成么?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不过这些话李秋也只敢当着自家姐姐的面抱怨一番,对着姐夫该陪笑脸还陪笑脸,毕竟全家人都指望着呢。 隔天李秋就找到高老板,说要给租金。 “你也是,我才回京城,许多事千头万绪,一时忙忘了这茬,你竟也不提,若叫外头的人知道,指不定要说我什么呢?” 高老板便知道必是当日那位贵人起效了,心中痛快非常,面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当即陪笑道:“瞧小衙内说的这话,您是什么样的人,小人还不知道吗?况且只这点银子能帮得上小衙内的忙,便是小人的造化了,谈什么钱不钱的。” 李秋皮笑肉不笑的叫人点银子上来,闻言一抬手,“可别,该多少是多少!” 双方少不得推辞一番,李秋不止一次旁敲侧击,问他是否有什么门路,高老板只一脸无辜。 “小人就是一介草民,不成器的东西,指望着这点祖产过日子,但凡有门路,哪里就到了今天这样呢?” 李秋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晌,才突然笑了声,好像放下了戒心。 “罢了,我不过随口一说。” 倒也是。 京城土大户又有什么了不起的,家中无人围观遇事儿能有什么指望?寻常衙门打点的却哪里敢与小张大人作对,贸然替他出头? 京中没有秘密,人多口杂,或许真就是张家的哪个对头无意中听说,去告了一状吧! 高老板说完,一时感慨非常,又要以茶代酒敬师雁行。 “虽说只给了租金,其他的人员物资都不算在内,可能回一点是一点,我也知足了。” 上一任的租客早退了走了,如今店内各处掌勺、管事并跑堂、伙计等也有数十人之多,每年光月钱也在几百上千两。这些李秋是不会给的,少不得还是高老板帮忙操持,着实出力不讨好。 不过大头回来,也算是最好的结局,只当破财免灾了。 若要求太过,那贵人未必会管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再者张家毕竟还没倒,若惹急了李秋狗急跳墙,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高老板自斟自饮一杯,又低声对师雁行道:“如今闹了这一出,开业当日并没有多少贵人前来捧场,那李秋并不懂经营,只怕买卖好不到哪儿去。我估摸着一年也就差不多了,只要度过这个坎儿,一时半刻也不会再有此类事情发生,也算是渡完劫啦!” 如果不是这么一闹,外面各路捧臭脚的一起来,李秋少说也得霸占他的酒楼三四年,以后能不能回到自己手里还两说呢! 知足啦! 师雁行听了,也替他高兴。 “说来师老板如此手眼通天,之前怎不告诉我呢?叫我白着急。”高老板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本是为了祖产孤注一掷,没想到竟到了陛下跟前!着实令人惊骇。 师雁行摆摆手,“哪里就有什么手眼可通天?不过偶然听见一句,赶巧罢了。” 一听这话,高老板就知道她不愿意说,便也不再追问。 天下能人多着呢,敢有胆子来京城闯荡的,更是卧虎藏龙,哪能人人都刨根问底? “哈哈,也是,吃菜吃菜!” 暑气正盛,光照如火,外面树上翠绿的叶子都被晒得发蔫,翠色也不似从前鲜亮。 藏在树荫下的蝉叫声却依旧高亢,滋儿哇响个不停。 日头渐高,从窗户里吹进来的空气都带了酷热,提花织金纱做的精美窗帘被轻轻扬起,焦干,好似随时都能烧起来。 有随从悄默声抬了冰盆过来。 师雁行便和高老板先止住话头,相互谦让着举箸吃起菜来。 席间有一道鱼脍最佳,上桌前还活力满满扑腾着的肥鱼被快刀切成粉色薄片,铺在冰块上,袅袅冒着冷气。 盘子边缘还用萝卜刻了几朵花,撒着翠绿的叶片,鲜艳可爱。 大厨刀工甚好,那鱼片切得极薄,夹起来都能隔着看到对面人影。 旁边浅碧色的小碟子里装着料汁,可蘸可不蘸,简单冰镇过的鱼肉格外新鲜味美,入口清甜,颇有嚼劲。 古人爱食生脍由来已久,京中多水系,不缺此物,十分盛行。 师雁行将那鱼脍吃了几口,又慢条斯理加了软烂的乳炊羊吃,送冰盆的小厮就已退了出去。 巨大的冰块堆叠着,像一座矗立在雕花铜缸内的雪白冰山,丝丝凉意迅速蔓延开来,分外惬意。 冰山上有几处平台,另有若干鲜果果盘摆在上头镇着,随吃随拿,分外清爽。 “那您想租的酒楼可有着落了?”高老板擦了擦手,问道。 虽然师雁行不承认,但高老板还是觉得,此人既然能让李秋和小张大人吃瘪,肯定有些本事在身上,说不得背后就有许多靠山。 而这城中产业除了一小部分是本地老居民留下的祖产之外,大部分都已经成了诸多王侯贵胄的私产,若是这位师老板有门路,倒不如直接去找那些贵人租,让那些人一些干股,借对方的势力落脚,何必外投租赁舍近求远去? 师雁行笑了笑,只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您实在是误会了,当真没有什么大靠山。” 就是有,现在也不稳当啊! 计划不如变化快。 进京之前,师雁行想的是低调行事,可后来发现,低调行不通,藏也藏不住,反倒有欲盖弥彰之嫌。 高调么,她不是没想过高老板的这种法子,毕竟外地人初来乍到,又做酒楼这样打眼的买卖,若不寻个靠山,只怕要吃苦。 可如果要寻靠山,就会直接掺和到政斗里去,万一来日站错了队就是满盘皆输。 倒不如就如柴擒虎他们那样,哪一派都不占,做个中立,哪怕买卖最终不上不下不好不坏,也比整日跟着担惊受怕,保不齐哪天脑袋搬家的强。 见她执意如此,高老板想了一回,也笑道:“倒也是。” 师雁行:“……嗯?” 高老板笑说:“您瞧,我是个不成器的租卖祖产过活的人,您做的是吃食买卖,不怕说句您恼的话,在这京城之中,都只是小打小闹罢了! 若论真赚钱,盐铁茶暂且不提,便是那古玩玉器,石材木料,并各色金银珠宝,车马牲口等物,也都是大宗的好买卖……” 上面提的这些,哪一种交易不是成千上万两?跟它们一比,酒楼也实在不起眼了。 师雁行心道,这位高老板说话虽直,倒也是通透人。 见师雁行没有出言反对,高老板越发来了兴致,又继续道:“不过那些买卖没门路没人不行,边儿都沾不上!赚的虽多,却都不长久,人人都巴望着呢,最多不过十年八年一换。若走运呢,子孙后代坐吃山空,若不走运…… 可饭馆食肆酒楼这些不一样啊,民以食为天,有人的地方就得吃饭,哪怕咱们不求大富大贵,一辈子也就饿不着了,子孙后代受用无穷呐!” 中间高老板没有说透,师雁行却也听懂了。 前面那些大宗买卖做到头,基本都会与官场参与,甚至一开始就要借助官府的梯子往上爬,既然入了局,就由不得自己。 政斗何其残酷?可能朝夕之间便有覆巢之危,下面也多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想顶这个肥缺儿,自然不会长久。 若得侥幸逃脱,恐怕也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能把赚的钱带走一部分,留给子孙后代受用,就算是万幸了。 若不幸,满门抄斩不是梦。 所以说自古官商不分家,买卖想做大做强,势必会跟官府发生接触。 但接触到什么程度,是否深入,如何才能游走在灰色地带,保证自己随时全身而退,就是一门最大的学问。 原本高老板还想着等明年李秋不干了,把酒楼租给师雁行,但她拒绝了。 原因无他,太“巧”了。 李秋强占酒楼一事,虽是硕亲王“无意之中”听到的,但当时柴擒虎在场。 若后面他的未婚妻盘下事发酒楼,硕亲王会不会多想? 会不会以为柴擒虎利用他为未婚妻公报私仇? 信任构建不易,尤其硕亲王背后还牵着庆贞帝,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可能,师雁行也不想冒险。 数日后,高老板的那位堂兄归来,两人连同牙行和师雁行一起去了衙门,当面签订文书并交纳定金,约定一年后接手。 正事办完,师雁行也暂时没了心事,专门在京中逛荡,又与柴擒虎并师门众人玩耍,颇涨了见识。 京城繁华,多国际友人,她还借着各种名头学了几句古英语呢,挺有趣。 之前挑选良辰吉日,又为了凑柴家双亲回京述职的空档,定了年底由柴母自京城带人亲往沥州下聘,并行请期。 只是明年吉日却不多,再配合师雁行和柴擒虎的八字,竟没什么可挑的,只将婚期定在十月二十。 这个时间倒不错,三年两载间柴擒虎也外放不了,正好师雁行也可先行带人前往京城预备开店,两人可以在京城安安分分过几年日子。 至于住处也好说,因师雁行要常驻,便是日后租赁也不赔本,便有两家凑份子,师雁行自己出大头,裴远山和宫夫人也凑趣儿,合买一处。 几家都不是爱计较的,也不大缺钱,故而这方面都商议得很顺利。 眼瞅着夏日一天天溜走,柴擒虎心中危机四起,能推的应酬都推了,只与自家未婚妻赖在一处。 哎,以前只觉得那些男男女女整日贴合傻不愣登,如今轮到自己才觉时光不够用! 师雁行不喜暑热,亲自做了雪糕出来,并未对外发售,只私底下悄悄给裴远山和宫夫人送了去,再就是自家几位师兄。 连订婚之日送了贺礼的董康和硕亲王都没份儿。 胡三娘子和李金梅不解,师雁行就反问道:“他们吃了,若是不喜,我与有度平白得罪人;若是喜欢,我又当如何?” 胡三娘子和李金梅对视一眼,俱都哑口无言。 是啊,掌柜的暂时又开不了店,若那几位贵人喜欢,难不成装傻?如若不然,留人还是留方子? 都是不成的。 既然如此,倒不如直接不送,从根源上免除后患。 这日休沐,师雁行归期将近,师门众人便都在裴远山与宫夫人处玩耍,又一并吃火锅。 越是热天越要吃火锅,吃得唇齿留香、口舌发麻、大汗淋漓,才叫过瘾! 一时饭毕,师雁行又取出带来的雪糕,根据身体状况和年龄发放,各自端着解辣消暑。 众人围坐说话,都琢磨着宋云鹭外放的可能性不大,之前裴远山偶然试探,总觉得陛下可能有让他留京的意思。 他性情宽和,没有劣迹,又颇擅长修撰古作,很有可能被留在翰林院做官。 而且照他的性格,去地方上围观也难,能顺利留京是上上之选。 既然如此,众人就商议着干脆将他的家人接过来,免得天涯相隔,彼此牵挂。 趁大家说得热火朝天,师雁行和柴擒虎悄悄挪去角落里说私房话。 师雁行吃了口抹茶雪糕,伸手往东南方向比划一下,“我预备着先在城内用酒楼打出名堂,然后在城外弄个庄园,好生布置一番,做出一个精致院落来,专门接待贵客…… 客房也准备几间,往来不便,多住一晚也是好的。” 就是度假村的意思。 这年月,王侯贵胄们都有自己的庄子,除非宴请,其实很少去外人庄子上逗留。 但高端客栈却已有了类似的模式,只是不太成熟。 正如那位高老板所言,做吃食买卖毕竟只是小打小闹,只有将休闲娱乐结合起来,才有可能创造更广阔的市场。 师雁行说得兴致勃发,柴擒虎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可全程不走神,偶尔还跟着插一句。 “听着好极了,到了那个时候,咱们也时常出城来玩!” 总有人说女人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相夫教子,还有人说他娶了个商女,着实可笑,但柴擒虎不觉得。 这样全神贯注勾画未来的小师妹神采飞扬,顾盼神飞,当真神气极了,也动人极了! 只是这么听着,他就觉得日子有盼头。 柴擒虎满心欢喜,才要说些话诉衷肠,背后却突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扭头,喝得微醺的田顷便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又伸出一只手拉着师雁行哭泣起来。 “小师妹啊小师妹,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呐!” 因在京城缺少监督,田顷又渐渐圆润起来,柴擒虎被他压得够呛,脸都红了,也不知是累得还是气得。 你个死光棍儿,跑来撒什么酒疯! 师雁行失笑,“二师兄言重啦。” 我不在的时候,你们三个男人活得也挺好嘛。 谁知话音未落,就见田顷颤巍巍举起手中空了的雪糕碗,捶胸顿足痛心疾首道:“没了,没了啊!” 师雁行:“……” 好么,合着我在你心里还不如一碗雪糕? 再您的见吧!:,,. 章节目录 第167章 亲嘴儿 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转眼七月流火已过,九月授衣在望,返家事宜提上日程。 临行前,师雁行特意去布庄买了几十匹京城风格的绸缎,又有诸多新奇话本和这几个月来的邸报等,分摊在九人十三骑上,倒也不算多么拖累。 因如今她与柴擒虎正式定亲,在大禄就已被视为一家人,除了不享受六品敕命夫人的月俸米粮和排场外,其余的都可以申请。只要理由得当,基本不会驳回。 柴擒虎也不客气,赶着向对应衙门递了文书,说是自家未婚妻要返乡探亲,因同行皆是女流,长路漫漫危机四伏,特申请走官道。 大禄对官员十分优待,文书递上去不过数日便有了回应。 上面专门派了人来核实双方定亲文书,又找人作保,师雁行便得到一块腰牌和一叠盖了官印的文书,写明有效期和随行人员姓名特征。 有了这个,师雁行等人非但可以走官道,甚至夜晚还可以宿在官驿内,一概费用全免,非常方便。 众随从见了,俱都惊叹不已,大着胆子上前围观。 李金梅双手先往衣裳上用力蹭了几下,这才小心翼翼将文书捧在掌心,活宝贝似的细细观摩那几枚鲜红大印,啧啧称奇。 “了不起,没想到我这辈子竟也能见了这宝贝!” 到底紧张,看了不多会儿便出汗,因怕玷污了,忙不迭递给排号的胡三娘子。 胡三娘子接了,又是笑又是叹,“怪道世人都挤破头想做官,”又看师雁行,“我们也算跟着掌柜的鸡犬升天,又涨了见识,也走走那官道。” 官道本为朝廷服务,取短取直,单从京城到沥州这段,就比寻常民道短了三分之一还多。且时常维护,很是平整,又不担心匪盗,跑起来很舒服。 她们来时日夜兼程不敢有丝毫懈怠,也还足足跑了十二三天,这回走官道,只怕八、九日就得了。 就有人发现西洋景儿似的说:“既这样好,日后掌柜的往来京城买卖岂不便宜?咱们的货也万无一失了。” 此言一出,其余人便都哄笑起来。 说话那姑娘也不过十来岁年纪,性情憨厚,见众人笑也跟着笑,并不恼,只挠着头茫然道:“我说错了么?” 师雁行亦笑道:“想得挺好,以后不要再想了。” 官员家眷以探亲为由走官道已属朝廷恩典,还贩货呢,那不乱了套了? 八月底启程,除正午日头略晒些,已经很适合赶路了。 距离签订的酒楼合约生效还有不足一年半,师雁行需要尽快赶回去准备,别的不说,后厨烹饪团队的数量和质量必须保证。 柴擒虎再次迎来分离。 八月三十走,头天晚上,两人仗着年轻一宿不睡,就手拉手在城里逛。沿着道路两侧吃过去,又看戏,坐着船穿梭在城内各水道间,看着两岸彩灯说笑。 可即便如此,日头还是一点点跃出地平线。 赶路要趁早,师雁行打算城门一开就走,可惜柴擒虎还要上衙门,日间不得相送,只能就此作别。 两人在路边吃早点。 柴擒虎坚持要吃饺子,那店家十分为难,抄手敷衍道。 “这位官人,天还没亮透呢,大清早的,要炊饼、包子、馄饨都有,谁去费那么大功夫包饺子呢?晌午再吃吧。” 话音未落,柴擒虎就托着一锭银子递过去。 店家:“……” 短暂的沉默过后,店家麻溜儿收了银子,亲自撸起袖子、系了围裙,进门包饺子。 “贵客稍等,马上就得!” 不就是饺子吗? 容易! 有伙计满头雾水,“掌柜的,大清早的,哪里来得及重新包饺子?” 咱家也不卖那玩意儿啊! 结果转头就被掌柜的指着墙角预备的材料骂到脸上,“好夯货,那不是面盆,那不是馅儿盆?正是包饺子的!” 伙计:“……” 那不包馄饨的么? 算了,您是掌柜的,您说了算! 柴擒虎一转身,就见师雁行正托着下巴对他吃吃发笑,眼带戏谑道:“柴大人好气魄。” 这可真是有钱能使鬼推磨了。 柴擒虎也跟着笑了,去她对面坐下,亲自将桌上茶杯用水烫过两回,再行倒热水。 信则灵嘛。 以前他小的时候也不信什么出门饺子回家面的,可后来开始外出游学了,每次出门前父母都要追着他塞一碗饺子,说保平安。几年下来,果然平安无事。 如今轮到他送喜欢的人离开,说不得也要将好运气分润一点出去。 银子的力量是巨大的,不多时,店家便满面堆笑送上来两大盘热腾腾的饺子,又有饺子汤和香醋。 “慢用,不够还有,若还需要什么,只管吩咐。” 渔夫天不亮就捞上来的河虾,配着最鲜嫩的肉蓉和菌子,馅儿调得湿湿的,隔着皮都能看见粉红色的虾肉,入口爽滑弹牙,满满的汁水,鲜美极了。 两人对着脸儿吃了,又喝饺子汤,心满意足。 时候不早了,路上已经渐渐出现来吃早点的穿着官袍的人,师雁行捏捏柴擒虎的手,“你回去更衣吧,我也要走了。” 柴擒虎反手握住她的手,分外不舍,叹气道:“下回再见便是明年了……” 这也忒久! 到底先去送了师雁行到城门。 胡三娘子等人早已按照约定收拾好行囊,聚在城门内侧整装待发,见两人过来,纷纷抱拳行礼。 再有约莫一刻钟,城门就要开了,不少赶第一波的人慢慢往这边聚集而来。 师雁行和柴擒虎手拉手,也不说什么。 又过了会儿,见城门守卫往城门那边去了,师雁行轻轻推了他一把,“回吧。” 柴擒虎犹豫再三,憋出一句,“好歹多看顾自己。” 这才一步三回头往城中去。 但凡有空些,他必要送出三十里的。 奈何清晨入城的人太多,核查起来很费时,若他这会儿跟着出去,只怕来不及赶回家更衣去衙门。 胡三娘子抱着胳膊看了会儿,摇头不止。 瞧姑爷这失落的,背影都佝偻了。 不过一时分离,竟像被遗弃了似的。 师雁行好气又好笑,说一点儿不动容是假的。 罢了,罢了! 拘束了一辈子,难为了一辈子,可她不是曾经的师雁行了,现在的她是个小姑娘,本就该是热烈的,鲜活的。 “等等!” 才走出去几步,柴擒虎就听后面一阵脚步声。 他刚回头,微凉而柔软的触感就印在唇上。 嗯? 嗯?! 他整个人怔在当场,如周围人一般。 片刻之后,也不知谁先起的头,四周“嗡”的一声炸开了。 有巡逻到附近的卫兵看见,一个个眼睛瞪得老大,嘴巴张得能塞进去狗头。 天爷啊! 有人亲嘴儿! 有人当众亲嘴儿! 不知过了多久,柴擒虎才回过神来,眼里有震惊,有不敢相信,紧接而来的便是汹涌的狂喜。 这,这叫人怎么好意思! 看着他的小模样,师雁行禁不住笑出声,抬手捏了捏热乎乎的腮帮子,“得了,盖了章,走啦!” 说罢,大大方方翻身上马,出示公文后疾驰而去。 又刚来京城不久的外乡人见了,状若痴呆,良久才惊叹道:“果然是京城!” 很不一般啊! 直到这会儿了,柴擒虎好似才恢复行动能力,狂追几步,只隐约瞧见一串马屁股,不由捶胸顿足。 哎呀! 坏事! 就该亲回来的嘛! 他又伸长脖子眺望片刻,这才恋恋不舍往回走,一边走一边疯狂谴责自己,如刚才那般重要时刻,怎么能发呆呢?! 唉,越想越气! 饶是京城民风开放,师雁行这当街一吻也足以震撼世人,柴擒虎一路沐浴着众人复杂的眼光,鄙夷有之,羡慕亦有之。 看看别人家的老婆! 但柴擒虎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到,圆滚滚的脑袋瓜子里只有刚才那一幕。 他忍不住伸手碰了碰嘴唇,抱着头蹲下去,一个劲儿傻笑。 嘿嘿! 师老板亲了人一走了之,而两个时辰之后,柴大人就被御史参了。 须发花白的老大人颤巍巍出列,先瞪了柴擒虎一眼,然后义愤填膺地谴责他有伤风化,实在不堪为官等等。 庆贞帝:“……” 他看向柴擒虎,“可有此事?” 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柴擒虎闻声出列,上前认真行了一礼,“确有此事,但微臣不知错在何处。” 那御史冷哼一声,回想起上朝之前心腹传过来的消息,不禁老脸微红。 “还要老夫说出口吗?竟于光天化日之下,与女子行那等,那等……不知羞耻!丢尽了朝廷和陛下的脸面!” 大殿上顿时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此刻群臣都非常好奇,这位小柴大人到底当众做了何等不知检点的事迹,竟将老大人气成这般模样。 有消息灵通的已经接到信儿,一个劲儿憋笑。 还有的偷偷与好友分享,换来对方错愕的表情。 哇! 了不得! 人不可貌相啊,看你小柴大人浓眉大眼的,竟做出如此大事! 庆贞帝看着下面公然交头接耳的群臣,不禁有些头痛。 这是在干什么?! 内侍总管王忠见了,立刻上前用力清了清嗓子。 重归平静后,却听柴擒虎老实不客气道:“头一个,我当时并未着官袍、戴官帽,只是一个普通百姓罢了。次一个,我一未曾杀人放火,二未曾作奸犯科,三未曾强娶民女,不过与未婚妻子分别在即,此去千里之遥,心痛难忍,一时真情流露,何罪之有?” 他一边说着,那边王忠已经打发小内侍去探听消息,得了信儿后,也是目瞪口呆,僵在当场回了回神,才上前小心翼翼与庆贞帝耳语。 庆贞帝一听,“……” 再看向下面的柴擒虎时,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小王八蛋真是惹事精啊! 那边张阁老本就看裴门不顺眼,如今又见柴擒虎如此不知悔改,不禁冷哼一声。 他虽未出一言,却相当于表了态,当即就有几个官员飞快地交流眼神,先后站出来谴责柴擒虎。 “柴大人此言差矣,难不成就因不穿官袍,不戴官帽,便可肆意妄为了吗?你今日做这等有辱圣听,有伤风化的举动,来日焉知不会变本加厉?” “不错!你既然在朝为官,就当谨言慎行,如今非但不帮忙教化百姓,竟带头做此等淫/乱之举,实在令人不齿!” 原本庆贞帝还想看热闹,可听了“淫/乱”二字不自觉眉头微簇。 呵,这几个人是想让那小子死啊! 庆贞帝在心中冷笑一声,又望向柴擒虎,想看他如何应对。 却见柴擒虎安安静静听完,一脸的我不认错,我没罪,只斜着眼睛看向其中一人。 “方大人好生光风霁月!可若本官没记错的话,前几日方大人不还常往春日阁寻红颜知己吗?也不知给那林小小的曲儿写好了没有?” 春日阁是京城有名的青楼,林小小便是其中名妓。 这话的弦外之音就是你个老不休,自己整日去青楼尚且不提,我不过与名正言顺的妻子亲昵了点,又有何罪? 方大人一听,脸上迅速闪过一抹慌张,一张老脸涨成猪肝色,指着柴擒虎喝骂道:“你不要信口雌黄,胡乱污蔑人!” 庆贞帝长长的哦了一声,突然问那方大人,“可有此事?” 方大人还没开口,柴擒虎就迅速补了一刀,“陛下,微臣可对天起誓,所言句句为实,如今那一带街头巷尾还吟唱着方大人的佳句呢!” 青楼也不好混,窑姐儿们要想出人头地,必要有一技之长,寻常歌舞已不算什么,如今追求的便是文人雅士的青睐,最常见的便是名家名篇,由她们编唱成曲儿,不乏一曲成名者。 庆贞帝:“……你出口。” 自己身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老实呆着去! 哪儿来的脸说别人? 柴擒虎:“……是。” 那边方大人哪里还顾得上谴责柴擒虎,慌忙跪倒在地,大呼冤枉。 士族文人口口声声瞧不起情情/爱爱,但却十分热衷于风流韵事,文人学子相携去那风流乡消遣并不算稀罕事,这位方大人也是常客之一。 他也不敢辩称自己从未踏足,只一口咬定并未主动为那些窑姐儿们写淫词浪曲,不过是她们无意中从哪里听到的,瞎编而已。 一般来说,如果一位官员被弹劾有罪,他最需要做的就是自证,但柴擒虎完全不讲武德,上来就把别人拉下水,这一通王八拳打得众人颇为忌惮,一时竟无人敢开口。 毕竟混到这个地步,谁身上没点小辫子? 万一没讨好了阁老反倒惹一身骚,那才叫得不偿失。 就在此时,便听张阁老出声道:“陛下,如果方大人有罪,自然该论,可之前柴擒虎被人参奏一事,也该有个说法。” 一句话,又把局面重新拉回来。 庆贞帝脸上戏谑的笑意淡了点,没答应,但也没有反对。 这老货当真看不出自己偏袒的心思吗? 不会。 可他还坚持要处置柴擒虎,呵,分明是看朕前些日子宠爱这小子,心中不快,又与裴门,特别是裴远山关系不睦,故而借题发挥罢了。 这种时候,庆贞帝不便开口,但有个人百无禁忌。 “张阁老!”一直在边上偷摸看戏的硕亲王忽然拖着长腔道,“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在场诸位,谁不是年轻时候过来的?小年轻刚定了名分,难免欢喜,难以自持,况且他又没去亲别人家的老婆,这又何妨呢?” 当场就有人偷笑出声。 还得是您。 柴擒虎丢过去一个感激的眼神,闻言骄傲地挺了挺胸膛。 就是,那是我名正言顺铁板钉钉的媳妇儿,亲一口怎么了? 他这人天生反骨,最是吃软不吃硬,若说一开始确实有些不好意思,可这会儿被人拿成正事儿放到明面上当众弹劾,顿时被激起倔劲儿: 我就是没错,你能怎么着吧? 就连户部尚书张芳都忍不住多看了柴擒虎几眼。 他本以为自己传出爱妻成痴的名声就够封顶了,没想到一山还比一山高,这小子直接是没脸没皮的。 若说这满朝文武之中有谁是张阁老最不想对上的,此人非硕亲王莫属。 他非但拥有柴擒虎难以企及的背景和出身,还有比柴擒虎更厚十倍的脸皮和无赖作风。 最要命的是,皇上和太后也都明晃晃偏袒,谁都拿他无可奈何。 张阁老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已忍不住说了几句不好听的。 此二人当真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不过他们什么时候走的这么近了? 硕亲王乐呵呵说完,心满意足欣赏这张阁老的臭脸,心道若是每次上朝都这么有意思的话,我还逃个屁呀! 看街头戏子变戏法有什么趣儿? 还是逗弄这些道貌岸然的老货们来得爽利。 “陛下,以臣弟之见,此事本无伤大雅,何苦这样兴师动众的?”硕亲王对龙椅上的庆贞帝大咧咧道,“满朝文武如今都没事可做了吗?放着各路政务不处理,聚在这里揪着人家亲老婆的事不放!” 人家小年轻,情分好怎么了? 谁家过日子不亲几口? 就在场这一堆老头子,一年到头不知搂着多少男女小妾亲个不停,荤素不忌,如今却又在这里装衣冠禽兽了,打量谁不知道似的。 哼,他就看不上这浪样儿! 眼见着硕亲王越说越不像,王忠已经憋笑憋得双肩发抖,庆贞帝没好气道:“罢了罢了,堂堂亲王,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混账话?” 这混账什么都好,一颗心全然想着自己,唯独有一点:上了头就不管不顾,恨不得把所有人全灭了。 “臣弟知错。” 硕亲王熟练地说。 但下次还敢,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庆贞帝懒得与他计较,眼见下面的人都跟哑巴了似的,只顾憋笑,没有说话的,所幸强硬一回。 他面无表情扫视群臣,“三法司何在?” 三司顶头几位官员齐声应道:“臣在。” 庆贞帝问:“本朝可有律法,不许夫妻亲近?” 三司:“……并无。” 今天上的什么破朝? 身处其中的董康,忍不住深深地望了柴擒虎一眼。 真有你的。 该说是师门都不着调一脉相承呢,还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原本以为这小子公然娶个商女就够离谱的了,没想到跟现在一比,那都哪儿跟哪儿? 咱们就不能正经讨论点儿大事要事吗? 就如硕亲王所言,左右的柴擒虎又没亲别人的老婆,他们小两口爱亲热就亲热去呗,你们管那么多干嘛? 真是吃饱了撑的! 满朝文武大臣讨论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传出去还不够百姓笑话的。 “行了!”庆贞帝没耐心再看这些人明争暗斗,索性站起身来,不耐烦道,“各部没正事就去找事做!多把心思用在正道上,朝廷给你们这么多俸禄,不是管鸡毛蒜皮的……退朝!” 自古帝王高高在上,哪怕心性宽和,也更喜欢臣子顺着自己,他喜欢的人,别人最好也喜欢。他不在意的事,最好别人也不要在意。 反骨而已,谁没有几斤? 原本以为这件事就这么小事化了了,可大约是寻常百姓的生活太过乏味,等闲娱乐已经无法给他们带来更多刺激和乐趣,真相在经过口口相传后,发生了令当事人本身都无法辨认的扭曲和添油加醋。 一开始,还有旁观者说如今真是世风日下,小年轻都不知收敛了,竟在城门口当众这样那样。 然而数日后,一则恐怖的流言疯狂流窜在城外: “世道变啦,但凡进了京城,得亲嘴儿才能离开……” 庆贞帝听罢,大怒,连夜命王忠出宫,去柴擒虎家里对着他骂了一顿。 “……简直有伤风化!” 柴擒虎:“……” 不是,前几天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宋云鹭:“……” 田顷:“……” 咱就是说,小师弟有没有可能安分一段时间? 王忠面无表情宣完口谕,这才换了副忍俊不禁的笑脸儿,上前扶起柴擒虎,“小柴大人,此事也不怪陛下生气,您呐,权当吃一堑长一智,日后可别这么着了。” 柴擒虎拍拍裤子上的土,想了下又问:“陛下没再说什么?” “嗨,您还真是个贴心人儿,陛下确实还有吩咐!”王忠乐了,将手向后一伸,早有机灵的小内侍奉上一柄大扫帚。 他带些怜悯地将扫帚塞到柴擒虎手中,“陛下说了,如此局面,您难辞其咎,每日下衙后就去城门口扫大街吧,什么时候扫清了那些流言蜚语,什么时候停。” 柴擒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