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 《藏青》作者:断金刀 简介: 改头换面,强制假死 张明生x于抚潮 — 故事虚构,地名与世界观化用 假如感到不适,请立马退出 Tag列表:原创小说、BL、长篇、完结、现代、狗血、第一人称、双性、强制爱 第1章 一 只要女儿一撒娇,张明生那个家伙就会同意她不去上幼儿园的申请。 今天的早饭吃得不太平,女儿不愿意去上幼儿园,我发了脾气。说是发脾气,其实也只是叫了一声女儿的大名。“张亦可”这三个字刚脱口而出,她的眼泪就跟准备好了三百年一样,水汪汪地盈满了两颗圆不溜秋的眼睛。她咬着嘴唇倔强地盯着我,见我迟迟没有退步的意思,便往后一仰,小胖脸朝天地哇哇大哭起来,手里还抓着啃了一口的小包子,在跟着耸动的肩膀抖呀抖的。 她的哥哥、三年级小学生张小元同学则不知道在闹什么脾气,从早上开始一句话也没有说,自己一个人捧着饭碗坐在餐桌另一头,摆出一副要和所有人划清界限的架势。 为人父母后才会知道自己的父母有多不容易,可惜我是个孤儿,只能在心中默默感谢一下当年在孤儿院照顾我的老师和阿姨。 我深吸一口气,想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和一点,微微放低身子,刚要对上她那双挤成两弯的眼睛(我知道她会偷偷看我),张明生西装革履地折了回来,一把将女儿抱起。 这家伙今年三十五岁了,除了穿衣打扮更加沉着、发型梳成背头以外,看起来却跟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依旧是五官端正俊朗,声音温和好听。但凡是扮演好父亲要用到的硬件,他都一应俱全。 他刚走到门口,一听见女儿的哭声,便毫不犹豫的折返,把司机和助理都晾在门外。此番演技,连我也无话可说。 张明生低着头,用鼻子轻轻蹭小囡的脸颊,笑眯眯地问:“bb,怎么哭了,妈咪又惹你不开心?” 可可揽住父亲的脖子,重重点头。 “不想去就不去了,爹地说了算,”张明生说得十分轻松,换单手抱女儿,空来一只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 我在心里几乎要把白眼翻上天,语气也跟着不好起来,我讲道:“上个月去日本,玩到三号才回来,前前后后又休息两个星期,整整一个月没有去幼儿园……” “妈咪生气咯,妈咪是唠叨鬼,”张明生看也不看我,依旧微笑着,讲话像哼歌一样哄女儿开心。 “诶哟太太,今天还是不要去幼儿园了吧,你看看,出这么大事情,”柳妈一脸忧愁地走过来,把今天的晨报递到我手里。 柳妈是南方人,讲起话来细声细气,她在张家做了二十年工,见多了张家人冷漠疏离的阴森嘴脸。如今的张明生阴晴不定,我也不算好相处,她可谓是如履薄冰。而可可自小活泼,爱说爱笑,身体虽然羸弱,精神却野蛮不得了,柳妈看见她就喜笑颜开,恨不得事事都顺着她的意。 “什么,”话说了一半,我接过报纸打开,只读了头版标题就变了脸色,心脏急跳起来。我不敢细看,只大致扫了一眼报道便将报纸折起来扔在一边。 我面无表情地说道:“算了,她不想去就不去了。” 可可似乎被我吓到了,她一向害怕我这个样子,哭声又响了起来。她觉得我不高兴。 我一抬头,发现张明生正在看我。他的眼睛幽深,似乎在等我解释我的失态。 我避开他的眼神。张明生也没说什么,只是笑容淡了一些,他将女儿交给柳妈抱着,走过来推我的轮椅。离开餐桌前,他一把抓过我刚扔在餐碟旁的报纸,还扭过头嘱咐了张小元一句:“不许偷偷丢掉鸡蛋。” 似乎忘记了要开会的事情,张明生不紧不慢地送我回房间。我们一家四口,一年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住在这幢别墅,所以这儿充其量也算作是一个“家”。依照惯例,我的卧房在最顶层,下面一层是张明生自己的休息室与书房,二楼是两个孩子同柳妈在住。按理讲,让一个腿脚不方便的人住在最高层,怎么看都有违常理。但客人来家里做客,无一不被张明生那套“我太太好静,不忍心她被打扰”的说辞打动,再加上家里本就有电梯,时间久了,也没人觉得奇怪。 家用电梯内灯光昏黄,我不讲话,张明生也没有开口的意思。我听到了报纸摊开的声音,知道他也一定看到了那条新闻。 珠宝大亨朱长永的长孙被人绑架杀害,年仅四岁。 我很少出门,按理讲,我不该认识这个孩子。只是今年春天,可可第一次上幼儿园就哭着回来,明明出门时还开开心心,回家却哭到呕吐,把我和张明生都吓了一跳。我对两个孩子都极严厉,惹得可可怕我,不肯同我说,可那次连张明生连哄带抱都没了效果。张明生眉头倒竖,唤来他那个不苟言笑的保镖阿海。是他接送可可与小元上下学。 阿海看看我,又看看张明生,最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讲:“小姐在学校同人打架了。” 我顿时心揪起来,伸手去查看可可身上有没有伤痕。张明生却笑吟吟的,他问阿海:“谁赢了?” 自然是张亦可,人家在手工课上抓了她的小辫子,她就在人家脸上抓出了一道疤。我发现可可完好无损,头发看起来都没掉几根,这才放下心来。张明生顺势把可可交到我怀中,开始盘问阿海那个孩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 阿海说:“是朱长永的长孙,名叫朱宝君。” 我不知张明生是怎样处理这件事,往后可可依旧照常上幼儿园,仿佛一切没有发生过。可时隔大半年,这个名字又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宝君,这名字一听就知道,他在家中受尽宠爱,如今却被出尔反尔的劫匪弃尸荒野。 我有些不寒而栗。我一边质疑,一边安慰自己,就算张明生再锱铢必较,也不可能阴险到对一个孩子下手的程度。 他在外面的风评一向很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不仅工作上优秀专业,私生活也十分简单,再加上他那张好皮囊,人人都讲他温柔潇洒,专情顾家。他也确实做足了功夫,一有时间就带全家出门游玩,两个孩子都跟他更亲。 我还记得第一次可可的幼儿园,那地方比我当年住的孤儿院大上五倍不止,建筑与师资就不必说了,他们甚至在院内养小马与孔雀。隔着面纱,我看得不真切,只见到迎宾的负责人Andy微微翘起的嫣红嘴角,她对我不屑一顾,对张明生却亲切得很。我抛出的每一个问题,Andy都回答得十分敷衍,话尾甚至迈着一丝冷笑。但如果是张生提问,她的态度顿时就和风细雨起来。 也不奇怪,在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 外人看来,我出身神秘,只堪堪攀上了一个“余”的姓氏,说是张明生亲姑姑那边的亲戚,实际上身世东拼西凑,像是凭空出世了这么一个人。再加上我出门必带墨镜或宽大遮脸的太阳帽,还是个没法走路的瘸子。外面都传我面目丑陋,是因为家里养十五条小鬼,这才兜住了好男人张生的心。我的风评在上流圈子里一直垫底,不管有什么宴会应酬,请帖都没有我的份。Andy见多了名流富人,哪里看得上我。 只可惜张明生在外很给我面子,他蹲下身来,轻轻问我:“老婆,觉得怎么样?” Andy顿时被吓得花容失色。这是我猜的,因为我看到她的嘴角抖了两下。 看,张明生的确很会装好人。只有我知道他的真面目。 四楼到了,张明生推我出电梯,刚走了几步,他绕到我正面,沉默地俯下身来。我知趣地环上他的脖子,任他把我抱起来。四楼地板铺满了地毯,柔和的浅棕色,价值不菲,每星期都要派专人打扫,由阿海亲自照看。 至于为什么要给一个不能走路的人铺地毯,说得好听点叫张明生怕我摔倒,说不得好听点,他是怕我逃跑的时候摔倒。 他稳稳地抱着我往卧房走,我闭着眼睛,又想到报纸上那张黑白照片。那么小的孩子,或许顽劣些,但怎么也不该是这种下场。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见尸体,是跟着师父一起去查案,在一幢独栋公寓里,一家四口被强盗割喉,惨死家中。那时我二十二岁,见到大人的尸体时还能强忍着不呕吐,师弟在我身后干呕了两声便夺门而逃,我双腿颤抖,右手一直按在枪托上,背后全是冷汗。就算不照镜子我也知道,自己一定面色惨白。直到我走进最里面的卧房,看见两具柔软的,靠在一起的,孩童尸体。我彻底崩溃了。 师父说,做警察的,还是要强硬些更好。师弟吐是因为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血腥的场面,我的崩溃却是因为于心不忍。果然,后来出现场,师弟渐渐很少失态,顶多只是痛骂几句凶手。而我总要深呼吸好几次,才能逼迫自己停止代入那种窒息和恐惧的感觉。 我靠在张明生的胸膛上,叹了口气。 张明生问:“你不会觉得是我做的吧。” 第2章 二 我还在走神,张明生已经抱着我走到了卧室。 厚重的窗帘没有拉开,屋里一片昏暗的淡红。张明生将我放到了床上,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我一时有些发懵。现在是周一清晨,他还要去公司开董事会,没时间也没精力和我白日宣淫。我坐起来,倚在床头。他为我盖上了毯子,即使他根本没有过问我到底冷不冷。 我看着他低头时露出的英俊眉眼,在心中问自己:张明生会杀人吗?我本以为自己会有答案,可思来想去,我竟然踌躇了起来。 这几年我们的生活平淡了不少。我的身体不好,可可也体弱多病,脸蛋总是没有血色,医生曾说她活不过一岁,这让我和张明生操了很多心。自打可可过了四岁生日,我们一家人这才松下一口气。可是转头一看,四年匆匆而过,无论真心假意,我和张明生也俨然是一对夫妻了。 我相信张明生是享受这种生活的,他对自己的女儿的宠爱真假参杂,连我有时也分不清楚他到底是在做戏,还是真的被家庭的力量感化、有了点正常人的影子。但我知道,他对可可的爱,远没有要为了她在幼儿园的一桩小事而动手杀人的地步。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不是你做的。” 张明生似乎一直在等我回话,所以迟迟不走,修长的手指一遍又一遍捋平着毯子上的皱褶。听到这话,他笑了笑,并没有抬头,只是说:“哦?为什么,我还以为在你心里我什么都做得出来呢。” 的确,我对张明生的道德水准一向评价较低。 他在我面前喜怒无常,阴晴不定,时而像个只手遮天的野心家,时而像个玩性大发的孩子。我还记得某次我试图逃跑,因为被囚禁了太久,腿发软到直接栽倒在地。他安静地走过来,蹲下,摸了摸我额头撞出的淤青,然后微笑着,将手里的钢笔尖扎进了我的大腿。他并没有使百分百的力气,但他的意图毋庸置疑:假如我再跑,他就真的把我弄残废。 他也确实做到了,只不过没有那么残忍。他没有用棍棒打断我的骨头,而是用两环精巧的金属腿锁固定在我膝盖往上一寸的地方。也不知道是用了什么材质,这锁细而坚固,将我的大腿并在了一起。致使我每天都坐在轮椅上,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要穿长裙,就算偶尔穿着裤子,也要盖一条厚重的毯子。心情好了,他就解开我的腿锁,为我换上脚镣,这样我在四楼来去自如,不用面对无法去卫生间的窘境,有时他甚至还会带我去没人的后山花园散散步。那是我的双腿最自由的时刻。但只要他心情不好,我就宛如故事里上了岸的人鱼,没法走路,假如一不小心摔倒了,就要趴在地板上大半个钟头,等待张明生来到四楼发现我。再后来,他就用地毯铺满了四楼地板。 如此繁琐精心,和报道中凶残粗暴的作案方式大相径庭。不像他的作风,倒和半个月前发生的事有点异曲同工。 我压低声音,问他:“你不觉得太巧了吗?” 张明生终于抬起头来,用那双深沉的眼睛凝视着我。我知道,他跟我想的一定很像。 两个星期前,深夜飞机落地,我们一家从日本回来,阿海开车接我们回最近的住处。当时很晚了,两个孩子都昏昏欲睡,我搂着他们坐在后座,旅途劳顿,我干脆也闭眼小憩,直到听到枪声,我才猛地醒来。我对枪声太熟悉了。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没办法忘怀。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抱着两个孩子尽量放低身体。阿海猛踩油门,车身一下子迅猛地向前飘去,身后仍有零落的枪声,震耳地响在车身左右。灯光将隧道照得一片明亮,逆着桔黄色的光,张明生的侧脸变成了剪影。 我微微抬头看向后视镜,两辆开着远光灯的黑色轿车正一左一右地从后包围过来。 张明生怒吼一声:“低头!” 我立马俯下身子,又听见两声枪响。这个时候也没有功夫去追究张明生到底得罪谁了,两个孩子都被吓得小声啜泣,他们柔软的身躯在我臂膀下颤抖。我将他们搂紧,却发现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阿海仍在开车,手紧紧抓着方向盘不松开,他转头问张明生:“先生,怎么办?” 张明生没回答,他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又朝后丢了个什么东西。我伸手去捡,看到亮着屏幕的手机正斜躺在座椅下面 张明生让我报警,他竟然让我报警。 直到这次事件过去好多天,我才明白张明生的用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 意。他不喜欢被人逼迫着反击,他习惯了主导一切。追杀我们的人并没有直接照着车开枪,他们在有意避开车身。这就意味着,他们不想伤到车里的人,或者说,某个人。况且我们深夜回港,连狗仔队都没得到消息,还有谁会知道。那必定是个,很了解张明生行踪的人。 在我拨打完报警电话颤抖着说完发生的一切后,那两辆蠢蠢欲动的宾利终于超了上来,他们强行逼停了我们的车。阿海猛地踩下刹车,车里的人都因为惯性往前猛地一倒。我护着可可和小元的额头,怕他们撞伤。昏暗的车厢里,我看到阿海的手在夹层摸索,最后握住了什么东西。张生的手也伸进了外套里。 不过,不管敌人再了解张明生,应该也不会知道,张明生有枪。 宾利的车窗摇下一扇,一个带着面罩的男人右手扶着方向盘,左手则握着一把手枪,他笑嘻嘻地说:“张先生,请你和你老婆跟我们走一趟吧。” 张明生微微一笑,偏身向窗外探去:走?去哪里?” 这会是一桩绑架案。我曾经做警长的时候,也经受过几件绑架案,但记忆中的绑匪向来来去无踪,哪里有眼下这帮人嚣张。张明生虽然家世显赫,可他是出了名的不受重视,有财无权,依附在祖父的产业上,好端端地,绑架他一家做什么呢? 不知不觉地,我又把自己放到了警察的位置,直到可可小声喊我妈咪,我才想起,我现在是张生的太太,与他同患难了。我轻柔地抚过可可的头发,暗骂一句张明生是扫把星。 “你想用我们去向张耀年要赎金啊,”张明生依旧笑着,好像听到了什么开心事。 张耀年是张明生的祖父,我只见过他一次,和张明生一样,看起来温柔爽朗,实际上眼睛和蛇一样阴毒。张明生恨他,似乎和张明生的父母有关,更细的,我不太清楚。 劫匪倒是很坦诚,大方承认:“当然啦,你们张家富可敌国,张先生帮我们几个兄弟赚一点钱用,也算积德了。” 我知道张明生是在拖延时间,有小孩在,枪战实在太冒险,假如警察按时赶到,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一线不让张明生发狂而后大开杀戒的希望,一旦挑战到他的耐心,他或许会连儿子女儿都不顾。劫匪再凶,又哪里凶得过他。说不定他还会将杀人现场摆弄得跟自己完全无关,然后逃之夭夭。 张明生依然一副可亲的嘴脸,和绑匪攀谈起来:“既然是这样,你只要绑我和我的女儿就够了,老爷子一向不喜欢我太太,我这个儿子还是从孤儿院收养的,三岁才到我家,假如你把我们都绑走,老爷子不会付赎金的。” “帮别人养儿子,白吃三年饭,张先生,你真是好心,”绑匪毫不留情地嘲笑。 张明生皱了皱眉头,佯装赞同,他说:“是呀,我都觉得辛苦。” “不如就扔在路边,让他自生自灭,”那男人笑得嚣张,话音刚落,躲在我怀里的小元就猛地一抖。 张明生笑吟吟地应声,他说:“好哇。” 我心中一震,脑袋嗡嗡作响,我没想到他会把小元是从孤儿院领回来的事说出来,还把他说得毫无价值,听起来远不如可可珍贵。小元没有说话,他埋在我的怀里,渐渐地,我觉得贴身的衣服有些泛潮水。他哭了。 比起我,可可和小元都同张明生更亲。尤其是小元,他一向崇拜父亲,却不想会在这个时侯面临被父亲抛弃的危险。 我对这个养子一向观感复杂,但这个时候,我也心生怜惜。他的小手抓紧了我的衣角,我将手覆上去,重重包住。夜里静得出奇,开着窗,我的身体渐渐发冷。我低着头,只知道把两个孩子抱紧,时间一下子慢了下来,每一秒都是熬煎。 忽然,警笛响起了。 我如蒙大赦。 我喜欢警笛的声音,生在贫民区,四处都是危险,每一次警笛想起,都让我感觉人生还有希望。后来我离开孤儿院,考上警校,也发了誓愿,要做一个好警察。可惜,我辜负了很多人。 这个地方十分偏远,按说警察不该这么快到来,劫匪一下子乱了阵脚,猛踩油门逃窜了出去,我更加肯定,他们是张明生的熟人派来的。他们甚至没有试着挟制张生跟他们一齐走。 我摇下车窗,向传来警笛的方向看去。有两辆警车直追劫匪而去,只剩下一辆停在原地。 我看到了一个警察走下了车,他穿着便服,牛仔裤,深褐的夹克,口袋里还插着对讲机。 我愣住了。 他英挺的身姿被灯光衬得仿若电影画面,我能看到他疲倦而坚毅的双眼,嘴唇微抿着,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只是个瘦高的大男孩,挑食,爱睡觉,每天吊儿郎当的,在警校时总被批评。但他很聪明,身手矫健,在警校是数一数二的尖子生。我们认识许多年,从读书到调到重案组,我们总待在一起。他喊我师兄,要我打饭时帮他多拿一个鸡腿。 如今他三十二岁,已经能独当一面了。 第3章 三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向后望的一眼触到了张明生的雷区。 他以“太太小孩受惊”为借口,拒绝让我在警局露面,但依旧避不过媒体的眼睛,他们争前恐后的赶来,只为了在神秘的张太太这个头衔上撕开一个裂口。至今为止,我在外界仍然没有留下过一张面目清晰的照片。在前仆后继的闪光灯与黑色话筒里,我戴着墨镜,压低帽沿,由家里赶来的司机和管家架上了张明生的劳斯莱斯。骤亮的灯光与哄闹的人生并不使我惊慌,只有一道眼神,投射在我露出的一小片脸颊上。我知道师弟在看我,他站在人群里,脸色铁青。他一向看不起张明生这种人。现在的我于他而言,也只是一个纨绔子弟的妻子,一个神秘的陌生女人。 我不再是他的师兄,那个高级警长,总被他揶揄是工作狂,忙起来连胡茬都懒得剃。如今的我甚至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拿枪。一想到这儿,手腕顿时又刺痛起来,比刚割开时更甚。 我坐在后座,满怀虚空,我不觉得心痛,也不哀伤。原来久别重逢却物是人非是这种感觉,仿佛全世界都失去重力,我们只是无声地漂浮。任由往事再浓墨重彩,如今,也只剩一个浅浅的擦肩。 但我没时间放任自己浸入虚无。师弟率直却也玲珑,他太聪明,又会讲话,很讨人喜欢,既能保持锋芒,又能面面俱到,我相信,他这些年一定过得很好。而我不能让这一切被破坏。 那时我回头,只看了师弟一眼,就听到了张明生把枪上膛的声音。 他在警告我。 所以即使我听到了窗外突然加快的脚步声,我还是急忙升起了灰暗的车窗。隔着一扇窗,像隔着一重重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 山。我模糊看到师弟对着下车的张明生亮出证件,他说:“重案组督察,李译。” 张明生笑了一声,声音听不出感情,他说:“李sir,多年不见,升官了啊。” 听张明生说,我失踪后,警方查到张明生曾在当时开车经过我失踪的街道,但最后也并没有找到什么相关证据。可李译却坚信我的失踪和张明生有关,他频频找上门来,直到我的住处失火,我的“尸身”被老师认下。他才没有再现身。张明生向我夸赞李译,说我这个师弟比其他草包都更像警察,可他看向我的眼神却那么冰冷、阴狠,让我不寒而栗。那时我还住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一层,衣不附体,如今想想,恍然隔世。 这么说来,李译和张明生也算老相识。 那天,张明生第二天晌午才从警局回来。我因坐飞机,没有带腿锁,又在路上遇见绑匪,直到被管家送到别墅,我的腿仍旧是自由的。但我没有逃跑的机会。张明生的家仆是他姑姑拨给他的,他逝去的姑父有从政经历,留下的人手俱受主家恩惠,坚贞而勇武,我现在这副身板,很难打得过。再加上我名下的一双儿女被吓得不轻,可可更是直接发起了高烧,我又要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又要去哄被吓成哑巴的小元。柳妈身在老家休假,赶不过来,那帮保镖一进家门,可可就惊慌到痛哭,我让他们滚出去,要他们这辈子不要穿黑衣裳。只有一把年纪的管家老刘前前后后地帮我。张明生说过,手边的人在精不在多,我当时还觉得有道理,现在只觉得他在放屁。 医生赶来,简单检查了一下,开了点药,就匆匆回去了。我全程坐在床上,他连抬头看我都不敢。再后来,我搂着可可小元在二楼儿童卧房睡着了。 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我发现自己变成了没有壳的蚌肉,赤裸地露在外面,一双大手发狠地将我扯开。我的大腿韧带一阵抽痛,紧接着,直觉得胯间的男根被狠得揉弄了两下。真痛,还好他并不会和它纠缠太久,那双手向下,摸到那道细窄的肉缝。我仍是不习惯,我一生都不习惯,我天生畸形,因拥有另一套不成型的女性器官,连男性器官也少精且难以勃起。我这样的人,大多都这辈子没有生育的能力。张明生似乎不这么觉得,他是一个喜欢逆天而行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又吐出,努力放松。张明生覆在我的身上,像一座冰冷的山,他的衣服很凉,手也很凉,低温与他常喷的香水融在一起,淡淡的木藤味道,使我发抖。我知道,他应该是趁我睡着时将我抱到了卧室。有时候我真的很佩服他的体力,我好歹也是通过了警校体检的人,身高与体重都够高够称,或许我这些年肌肉消退,瘦了不少,可他比我高三公分而已,依旧说抱就抱。 我闭着眼睛开口,讲道:“我又不是路边的狗,摸两下就湿了。” 张明生在我耳边发笑,他说:“是吗,你真的不是吗?” 他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带吸入器的喷雾,凑到我的嘴边,语气不容拒绝:“张嘴,呼吸。” 自从我身体开始变差,他就很少让我用这种东西了。确切地说,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我仿佛又回到地下室那些分不清自己是谁的日夜。吸入的到底是什么,春药?rush?迷情剂?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失去理智的迷情比暴力虐待更像是惩罚。 说来也很奇怪,张明生明明更享受我在清醒状态下的绝望,却也从不放弃让我陷入失神淫贱的机会。 那晚我丧失了神智,感官混淆,世界重重地压在我的身上,我只知道张明生插入了我,却不知道他到底插进了哪个洞。我是很快乐,感觉自己要飞起来,感觉我的下身液体横流,温湿地将我和张明生连在一起,我生殖器官的穴肉似乎脱离我而独立生存着,它们谄媚地讨好着张明生肿胀的阴茎,他插进来,似乎要贯穿我,重重地碾过我体内一切富有弹性且骚痒的软肉。我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只记得他重重的咬了我的肩膀,我浑身都麻木而瘫软,只有性快感和那个牙印活在我的肉体上。我剧烈颤抖着,终于高潮了,随后眼前一黑。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插着针,往上一看,吊瓶高高挂起。医生来过了。我的身体大不如初,吸一次催情的东西都会崩溃到昏倒。张明生守在床头削苹果,他衣冠楚楚,很像一个好丈夫。 我们都没再提起那晚的事。 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张明生心中的芥蒂仍未放下。 他当然知道两桩绑架案发生得太近太巧,他也知道身为重案组督察、且对他早有怀疑的李译一定再次找上门来。 张明生拿起遥控器轻轻一点,卧室里的巨大屏幕顿时显出家门口的监控画面。一大早就是阴天,监控画面灰蒙蒙的,李译面容疲惫,有神的眼睛下挂着两个黑眼圈,他身穿褐色夹克外套,看起来挺拔清爽,他从黑色的汽车里走出来,随手甩上了车门,身后还跟着三个同事。李译站在街道上向右看了一会儿,大概是看到了张明生等候在外的助理和司机。一位女警上前按响了张宅的门铃,管家开门,阿海也出现在了监控画面里。 张明生看着屏幕,忽然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师弟真的很聪明?” 我没有回答,我一直在看监控里的李译。 直到我意识到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太过挑衅时,张明生已经回头,定定地注视我,他说:“那天在警署,李译又问我当年到底有没有见过于sir?我说,我和你师兄素昧平生。” 于sir,他在外人面前,依旧唤我于sir。 忽然,张明生自嘲地笑,他说:“随后他问,张先生,你怎么知道于sir是我的师兄。” 我也愣住了。 李译在外一向喊我于sir,只有与我独处时才叫我师兄。这是老师的吩咐,当年我升职后,手下有三四个组员,老师说我虽然出类拔萃,是个好警察,可面皮太白,脾气又好,爱负责任,假如优秀的李译也肯衬我的威风,重案组的同事才肯听我的命令。李译一一遵守。 久而久之,知道我们拥有同一个老师的人并不多。 张明生鲜少和警察打交道,更不可能知道。按他所言,于sir和李sir在他眼里应该就只是一对同事而已。 这次,张明生失言了。 我暗自发笑,原来张明生也有今天。他一定很不甘心。 张明生站起身来,他没有关闭电视屏幕,反而俯下身来,帮我拈去了脸上的什么东西,他说:“小元这两天似乎心情不好。” 我嗯了一声,心想,你还好意思说。 他说:“等我回来,天气好的话,带你们去骑马。” 我没想到他会这样示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 ,我说:“好。” 话音刚落,他便走出了我的卧房。 等了三四分钟,我看到张明生也出现在了别墅门口。他衣冠楚楚,和朴素的警察对比鲜明。门口的拾音器有些延后,张明生开口后,他的声音才在屏幕里响起。 张明生说:“李sir,这么早?” 李译说:“昨天发生了一件绑架案,我们怀疑,或许是同一伙人所为。” 张明生说:“我很遗憾听到这件事,不过,假如你们警察那天追到了那两辆车,或许就不会再有绑架案发生。” 张明生说过,当时李译只是碰巧在附近查案,听见警局播报和枪响后立马转向,这才及时赶到。 李译说:“这的确是我们的过失,但我们现在需要您和您的家人的配合。” 张明生说:“我和我的保镖做了整整一天笔录,还不够吗?” 李译说:“还有您的太太。” 他眼神坚定,毫无退却之意。 张明生笑了,他说:“李sir真是好执着,一看就是独身,时间多,可我太太胆小怕事,还要照顾两个孩子,恐怕没那个时间,没什么事我还要赶去开会,就不送客了。” 说完,他从李译身边走过,司机为他打开车门,他微微弯腰,踏进了车里。 李译被下了面子,脸色微变,但他即刻调整过来,转身,冲张明生大声说道:“张先生,如你所言,我单身,时间有一大把,我会等。” 张明生降下车窗,露出半张脸,微微笑着,他说:“好啊,那就请李sir慢慢等。” 说完,车窗升起,朦胧之中,在剩下的一狭空档里,张明生望了一眼监控摄像头。他在看我。 而我却在想,单身,李译怎么会是单身呢? 第4章 四 张明生没有食言。从公司回来后,他心情明显不错,午后的天气也忽然明朗了起来。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自己是被困在张家太久了,视野太小,世界也变得小,有那么一秒,我竟然会觉得张明生无所不能。 听到下午要去跑马场的时候,可可立马从堆在沙发的几个垫子里钻了出来,像个小土拨鼠。什么手工编织牛皮软包,沙发买回家里,当年设计师的侃侃而谈就都成了空话,贵妃榻是她搭巢的工具,浮着刺绣的靠垫是她的砖瓦。 上午我由张明生“授意”在四楼看书,没功夫管可可。柳妈最爱可可,恨不得什么都由着她;张明生另一个手下阿山比阿海还要寡言少语,他只负责保护可可安全,不到生死关头,不会出手;管家和园丁混在一起讨论一棵半死不活的树,一个上午过去,还是决定把树砍了换棵新的;余家的私厨躲在厨房一上午不重样地送出辅食和果盘,搞得可可的肚子更圆了几分;保镖倒是听我的话,身上全都换成了灰色的西装,但他们个个都站在外面,像木桩子。这么多人,眼睁睁地看着张亦可把家里搭建成了小型游乐场——小孩子总有这个本事。 放眼整个港岛,与我们相似的家庭,有哪对父母不是自小就对孩子要求严厉,都是娇纵归娇纵,可还是要培养他们继承家业的。张明生却无所谓,他说过,他就是我们的靠山,只要我们这辈子过得好,也不在乎后代如何。 我倒很同意他这番话,毕竟按他这个态度,说不定我这辈子还有机会看张家树倒猢狲散。 阿海走过来把我从电梯里推出来,我说今天公司有什么事吗,他跟我说,今天开会倒没什么事,只是老爷子似乎感冒了,一直咳嗽。我点了点头,心想,哦,怪不得。怪不得张明生心情这么好。 张明生把外套交给柳妈后,环视客厅一圈,忽然说:“可可今天不去。” 我一听就瞪大了眼睛,抬手示意阿海先不要把我推到客厅。隔着一面墙,空气似乎停滞了十秒。小孩子,处理信息的能力很初级,面对两个字的拒绝也要反应一会儿。我在心里掐秒,数到十的时候,小丫头终于哭出了声。不过只是没有眼泪的干哭。这是她说服大人的手段。小小孩童。然而她还没有悟透,在这个家,虽然妈妈总是不苟言笑,保护她的婆婆叔叔也都和她保持着距离,但这其中的每一个人,都要比她那个笑面虎父亲好说话。 就好比此时此刻,没人敢驳回张明生的话,连给建议的人都没有,大家都站着,一旁抱着大衣的柳妈更是满面愁容。 我没搭腔。 我心想,只要我能去就行。 等可可哭得有些累了,被柳妈抱去儿童房玩,我才让阿海把我推到客厅。 张明生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背宽阔直挺,把白衬衫绷紧了,往下却陡然松快起来。肩宽腰窄,天生的衣服架子,走路带风,早些年和老爷子闹别扭自立门户,他穿着地摊淘来的卫衣出门逛便利店都有狗仔偷拍。那帮小报撰稿人舌头都刁钻得狠,说张明生丢钱不丢红毯,在便利店买酸奶当奖杯。 回想起往事,我心中十分唏嘘,那时候我上班,总是在路边买小报,和张明生素昧平生,却在报上见了许多面。 张生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他朝我绽出一个微笑,显得温和而有教养。阿海识趣地离开,换张明生推我的轮椅,他把我推到餐厅,自己也坐到主位。钟表的走针即将走到十二整点,该吃饭了。 这时,张小元放学回来。他一身英式校服打扮,没有背书包。他一般都是留在学校吃午饭的,这次提前回来,应该是张明生嘱咐阿海给学校打了电话。张小元在上小学,身体很好,学习成绩也不错,除了家长运动会,他一般都是拿第一的。 张生领他回来的时候,他还很小,眼睛圆圆的,抿着嘴,怯怯地看向我。我瞥了他一眼,看到身上还别着小小的姓名牌,上面只有很简单的三个字:张小元。 张明生没有要给他改名字的意思,从孤儿院领回来这么一个孩子,就像从商店买回一块乐高零件。他要把他想象中的家庭拼好。我和张小元,都只是零件而已。 人为名字染上色彩的时候,名字也会影响一个人。孤儿院里的孩子有一多半都没有名字,遇到温柔负责的老师,或许会翻翻词典为我们取一个还看的过去的名字,但大部分情况下,我们的名字都简单得像一棵野草、一朵野花,我们跟它们一样,活一天是一天,几乎不敢幻想明天。 我那时还没有蓄长头发,虚弱地坐在轮椅上,一沉默就是两三天,想说话时,能听见自己喉咙里的嘶响,我张开嘴唇动了动舌头。慢吞吞地吐出了一句话,我说:“把中间那个字改掉吧。” 张明生似乎很意外,他顺着我的眼神看去,一下子明白了我在说什么,他挑了挑眉毛,却没多说,只是问:“改成什么?” 我歪着身子,倚在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 椅背上,说:“改成……改成……雨肖,霄,霄吧,九霄云外的霄。” 张明生没有拒绝我。 我们还是习惯叫这个养子张小元,但他的证件上,却是灿烂端正的三个字:张霄元。 还是那句话:张明生很会做表面功夫。 在外面,他是好父亲,好丈夫,虽然曾经年少叛逆,让家族小小地蒙羞,但他很快就改正了错误。他的祖父也很会做样子,该给的都给了,钱、产业、公司,除了最核心的继承权,张明生已然应有尽有。 张明生的大脑似乎也不同于常人,他出国留学拿了双学位,接手公司一年就打理得井井有条,投资上有眼光,骑马、射击、潜水样样都优秀,时不时还做做慈善,支持支持青年艺术家,在荒淫的富三代公子哥里,他鹤立鸡群。优秀到这种地步,似乎于他而言,不做张家的太子也没什么。但也有老派严格的媒体分析,这些都只是花架子而已,得不到祖父的信任,张明生拥有的一切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就这样,“张明生值不值得嫁”的话题曾风行一时。 然后他就跟来路不明的余怀青结婚了。 也就是我。 结婚七八年了,我根本没功夫思考嫁给张明生值不值得。原因有三:第一,我自认为基本上是个男人,第二,有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圈子,第三,我没得选。比起评估张明生的价值,我还不如努力加餐饭,抓住每一次出门的机会。人生已经这样了,不如就凑合活着吧。 吃过午饭,休息片刻,等到日头不那么晒,我们几个就动身去跑马场。临走时可可已经在自己的小床上睡着了,倒是免了一场哭闹。小元有自己的马术老师,也有自己的小马,他天生和动物亲近,第一次选小马驹时,小元刚伸出手,一匹乌黑的小马便温顺地垂下了头。小元给它起名“闪电”。孩子的想法总是让人捉摸不透,哪有黑色的闪电呢? 小元由阿山照看着,去另一个小一点的室内跑马场骑马绕圈。他这段时间心情不好,很少说话,带他来骑马是张明生哄他的方式之一。阿海知趣地在外面等候,留下我们夫妻俩独处。张明生的品味确实不错,他着意建造的私人跑马场种了许多绿色植株,氛围不适合纵情驰骋,倒适合慢慢悠悠地任马踱步,走进去就像是到了野外。钱堆积出的自由,对我来说,聊胜于无。 我曾以为有钱人豢养金丝雀都会剪去它的羽尖,让它不能继续飞翔,然后尽情索取利用,直到它油尽灯枯。可张明生却不这么做,他的性欲并不过盛,不会像电视剧里一样整天压着我做爱,好像做爱能解决所有问题、满足所有渴望一样。 相反,他十分在乎我的身体,就算我被迫成为一个不能走路的“残疾人”,他也没有为了省事就放任我的身体虚弱下去。他好像在尽力保持一个微妙的平衡,一边用各种补品和风险极大的外出保证我的健康,一边用链子和家庭锁住我,让我无法逃脱。假如我们是一对普通夫妻,没有相识相遇那么多事端和矛盾,我过的或许也是这样的生活,只是腿上没有锁而已。可是,假如没有过去的一切,我也根本不会和张明生结婚。我渐渐发现,张明生采取如此扭曲的手段,似乎只为换来一段不怎么特别的普通生活。 既没把我往死里操,也没利用我的警察身份。那他做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搞不懂他。只能推断,张明生天生变态,普通人难以理解。 我喜欢植物,喜欢树和青草,甚至喜欢被修炼得没有枝蔓的灌木。大多跑马场的味道并不算好闻,无论怎么打扫,也总是有种尘土飞扬的感觉,还夹杂着动物的气味。 张明生蹲下身子,双手顺着我的脚踝往上摸,潜进长裙的边缘,往里摸,摸到那把锁。他帮我解开,像松开我的呼吸一般,我叹了一口气,浑身松懈下来。 其实我自己知道,我早就没办法骑马了。张生只是找机会带我出来散散心。 张明生把手递给我,我沉默地覆上。 我想起在日本的旅行,我们一家安顿在一座孤寂的庭院,院里铺着洁白的石子,还种了几棵嶙峋的梅树,细细的绿溪潺潺而过。我不太喜欢这种氛围,连一棵茂密的树也没有。我最讨厌的,是那一条长长的,木制长廊,暗红色的木,苍凉而华丽,我穿着木屐,依旧由张明生引着往前走。每走一步,都会听到吱呀一声。我不知道那条走廊到底有什么名堂,张明生牵着我,低头浅笑。他一定是在笑我。 张明生的手心温暖而干燥,不容置疑地拢着我,我也懒得再想和他相关的一切,只想赶快站起来。我喜欢阳光、植物,甚至喜欢雨水,我喜欢站起来行走的感觉。 还没等我离开轮椅,就听到了一声清脆的“明生哥”。 詹韦清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穿得有模有样,一身肉蔻色,像电影里文艺的画家或者诗人。他看起来还是那么讨厌,小白脸一个,神情永远浮着惊异和忧愁,我都猜的到他要说什么,一定又是用“我知道不该打扰你们的,但……”这个句式造句。 张明生想必也没有预料到詹韦清的忽然出现,他的手还悬在半空,连我把手挪开了都没察觉。他转头看向詹韦清。 我不知道他的脸色如何,只知道自己的心情一下子就跌落到了谷底。 阿海紧随其后赶了过来,他满脸为难,额头渗出了汗珠。 我瞥向阿海,冷冷地说:“怎么,现在连个人都拦不住了?” 第5章 五 当警察的时候,李译总嘲笑我是老好人,说我脾气太好,会遭人欺负。我那时候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因为我明白,李译并不是真心笑话我,他只是担心我总帮同事干这干那,累到自己。直到遇见张明生,我才明白,在毫无道德底线的变态面前,所谓的善良只会变成犹豫、茫然、自我折磨,大义凛然的宣言和低三下四的讨好无法帮我立足,也没办法保护我想保护的人。我觉得自己变了,有时会因为这种变化而痛苦。 但只要詹韦清一出现,我就觉得,或许我还可以再坏一点,或许我可以多摆摆张太太的架子。 他和我的生活本来没什么交集。詹韦清,一个家世优越的记者,看起来无欲无求,甚至颇有些反抗权贵的意思,这让他在平头百姓口中一向风评不错。他的穿着和行事都低调得刚刚好——既不会喧宾夺主,也不会淡出人们的视线。我从前有看报纸的习惯,总是在早上带一份晨报去办公室,李译每次经过我办公室讨咖啡,都会顺便带走上一份我看完的报纸。 我无奈地笑,将热咖啡递给他:“那是大前天的报纸,上面通缉的犯人现在正在接受审讯呢。” 李译说:“反正我只是看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 个乐子,也不在乎实效性。” 我说:“这是正经晨报,八卦消息很少的,你看什么乐子。” 李译用手指啪啪弹了几下报纸,他说:“当然是看作秀的公子哥记者詹韦清又写了什么陈词滥调咯。” 我说:“或许人家真的是热爱自己的岗位,而且我看他的笔锋挺犀利的,外界也传,他和家里的关系不好……” 李译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他说:“一个记者,这么高调地叛逆,竟然从没出过事,并且风评还这么好,师兄,你猜猜是为什么?” 我想了想,发现李译说得还算有点道理,传闻和家里关系不好的少爷小姐数不胜数,他们都声称自己需要自由,追求自由,但像张明生那种被赶出家门、连一顿热饭都吃不起的少爷,也确实很少。老一代的人有老一代的手腕,新一代的人有新一代的障眼法。不过当时我对权贵的争斗并不敏感,总觉得天塌下来仍有法律撑起一片净土,詹韦清这个名字也只是在我的人生中浅浅拂过。我不是没有在查案过程中被权贵为难过,可那时我觉得,有人为难我、看不起我,也有人替我解围、好心配合,我一腔情愿地认为,是人与人不同,而不是群体与群体不同。 来到张家,变成余怀青,我忙于自保,没太注意张明生的交友圈。我知道詹韦清与张明生自小一起长大,似乎非常亲密,张明生没有兄弟姐妹,詹韦清就拜他作兄长。张家老先生也总对詹韦清笑脸相迎。我常常想,假如詹韦清是个女孩,或许张明生也不会抓我来做他的太太。 但这些都不是我厌恶詹韦清的原因。 张耀年这个爷爷对自己长孙张明生不太满意,却很喜欢自己的重孙女可可。可可四岁生日那年,张耀年做东摆宴,大发请帖,说是人越多越好,能冲一冲可可身上的病气。我并不赞同这种封建迷信的行径,但在张耀年面前,张明生都只是站着微笑不说话,我哪有机会插嘴。 我身体不好,没法长久地主持场面,张耀年就请来了詹韦清帮忙。 我也乐得自在,由阿海推着,去花园里拜一颗老石。当年可可早产,所有医生都说这孩子很难养大。我心力交瘁,整天倒在病房里昏昏沉沉,张明生终日脸色铁青,动不动就动怒。为了可可,张家请了许多医生,甚至还动了请道士算命做法的心思。有一天,阿海来到我床边悄悄对我说,自己家乡有一种习俗,假如小孩子身体不好,就会替孩子认一颗石头或一棵树为亲戚,求它们保佑孩子长命百岁。阿海穿着黑色西装,耳边带着通讯蓝牙,他是张明生最忠诚的下属,甚至带有配枪,此刻他却站在我的床头,微微弯腰,一脸认真的稚气,他说,他为找来了一颗坚韧的石头,它会是可可的叔叔,也会是我的哥哥,他希望我活下去,我和可可都会活下去。 我听了只觉得好笑,可我没有力气笑。我受了很多苦,也想过很多次自杀,但就在我一次又一次挺过来、甚至接受自己拥有一个亲生孩子的时候,医生却告诉我,这个孩子或许活不久了。我不伤心,也不绝望,我陷入了虚无,漫长的虚无。我对这个世界没有意义,世界对我也没有眷顾,即使我在痛苦里咬牙切齿、试图拢住最后一丝希冀时,老天爷也在嘲讽我,嘲讽我的畸形的身体和不堪的身份,嘲讽我这样的人只配夹缝中生存。我没想到的是,就在那一天,可可的状况突然出现了转机。她挺了过来。躺在保育箱中的小小生命,完成了第一次平稳呼吸,继而有了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我爱听她的呼吸,每次为她讲完故事,她都缩在我的怀里沉沉睡去,在被漆成天蓝色的儿童房里,我独自清醒,她的呼吸伴着起伏的胸膛,沉稳、健康,我听着看着,也觉得自己的心脏跳动得更加有力。 或许真的是她的石头叔叔起了作用,或许又只是张明生黑着脸命令所有医生必须保住他的太太和女儿的缘故。 我是感谢阿海的,虽然只有一点。毕竟他对张明生的无条件服从是拉我陷入深渊的因素之一。我也意识到,我和张明生的关系,在他人眼里有各种千奇百怪的定义。阿海觉得张明生很爱我,不能失去我,阿海也觉得我很爱可可,失去可可就会走向自毁。我敬佩他的专业能力和忠诚,却质疑他的眼睛和智商。 张明生不爱我,就好像我不爱可可。 可可出院以后,我看着她,就像看一只陌生的小猫。至于张明生怎么看我,我不太在乎。 我坐在石头面前,石头也看着我。我闭眼,抱手祈祷,我心想: 石兄啊石兄,可可已经很倒霉了,生在这个家庭,爸爸是个变态,妈妈不是妈妈,只剩下你可以保护她了,也顺便保护一下她的哥哥吧,让他们健康地长大,快乐不快乐无所谓。 我睁开眼睛,感到一阵发凉的清风拂过,阿海提议还是进屋里比较好,我却盯着这块石头不肯移开目光。我忽然发现,石头的皮肤是闷青色的,恰如我苍白发青的面孔。我跟阿海开玩笑讲,看肤色,或许我和石头真的是兄弟。 阿海义正言辞,他说:“如果您按时吃药,或许就不那么像。” 我气笑了。我心想,假如你那个什么张先生肯放过我,我也不会有机会跟石头做亲戚。 阿山从远处走过来,低头告诉我该吹蜡烛了,张明生的意思是,我最好还是在场。 我无所谓,但凡有这种宴会,我都会以畏光为理由戴上墨镜,我拒绝长时间暴露在大众视野,也不配合所有拍照。张耀年对此颇有微词,觉得我上不了排面,但毕竟是在张明生的住处,他也没说什么。 吹蜡烛前,一个白胡子老先生又替可可算了一卦,他是张耀年最信任的道士,说是一年只算三次,没有一次说错的。这道士好奇怪,明明是替可可算命,他并不看小寿星,反而看过张耀年又看张明生,最后甚至望向了我,笑仍挂着,眼神骤然冷了下去。我想他应该是看出了什么,但能在上流圈子混下去,最要紧的就是嘴巴严,他的眼神没在我们大人身上流连太久,他看向可可,眼中一片怜爱,甚至还有一些,庆幸。 他说,此女是张家的福星,不论是灾劫,有她在,张家就可以保全富贵。 这实在是太重太重的话,落在一个孩子头上,不知道是福是祸。我皱起眉头,看着张耀年喜笑颜开的脸,心中浮上忧愁。再看张明生,依旧是一副微笑面具,不动如山。 我安慰自己,或许只是逗人开心的吉祥话而已。 由阿海推着,步入人群当中,来到可可身边,她由柳妈抱着,众人围拥下的她脸颊粉红,眼睛明亮,笑得露出洁白的小小牙齿。张小元站在她身边,表情也难得松弛喜悦。他们兄妹俩关系很好,比亲生的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 还要亲一些。 用来吹蜡烛的蛋糕定得很小巧精致,用可可最喜欢的动画片角色点缀,粉粉蓝蓝的,插了四根蜡烛。这是张小元的心思,他用零花钱买的。 可可刚出生就经历波折,也算见过世面,长大了也不怕生。由小提琴和钢琴声伴奏的生日歌大合唱里,她笑得天真,她很幸福。所有大人都蹲下身,将她围在中间。吊灯熄灭,烛光昏黄,衬得她的笑脸更加灿烂。 我突然觉得眼睛湿润,在无边无际的虚无和折磨之中,也许真的有一些东西曾拉着我,试图让我落地。 在这种氛围中,就算是詹韦清捧着那个蛋糕,我也没有被影响心情。 可可探出小脑袋,刚要张嘴吹蜡烛,意外发生了,詹韦清也不知道怎么蹲的,他竟然往前滑了一步,蛋糕陡然倾斜,烛火眼看就要燎到可可的脸颊和衣服。 在一阵惊叫之中,柳妈和身边一个我不太认识的青年人,他们登时做出了反应,伸出胳膊护在可可身前,柳妈将可可紧紧抱在怀里,向后跌倒在地上。男青年的手宽大修长,覆在可可脸前,似乎还被火苗燎了一下。 阿海阿山这时挤入人群,将蜡烛和蛋糕收拾到一边,詹韦清连忙道歉,他爬起身后,还往前挪了几步,伸手想查看可可有没有事。 我抓住了他的手腕,重重地,紧紧地,仿佛用我咬牙切齿的力气。 詹韦清似乎没有想到我会这样,他回头看我,清秀的脸上满是歉疚,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其实真心还是不真心,其实是很好辨别的。他嘴上虽然在道歉,胳膊却在用劲,想挣开我的手。 张明生这时才开口说话,他喝住:“阿余,松手。” 我依旧瞪着詹韦清,隔着墨镜,我都能想象到自己冰冷的脸色。詹韦清还在不动声色地挣,我的手腕一阵酸痛。张明生直接上手了,他不由分说地掰开了我的手指。我当然没有他力气大,我的手早就不像从前一样了。 一场闹剧,我感到乏累,可可被吓得哇哇大哭,所有人都在哄她。我看着张明生,张明生也看着我,没等他再出声我就喊来阿海,要他推我去休息。 在张明生心里,可可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回卧房的路上,阿海忽然说:“您不要为了这个和先生生气,先生也很担心小姐,只是,先生也不好驳詹韦清的面子。” 我当时只顾着冷笑,没发现阿海直呼詹韦清大名,我说:“原来张明生也有顾忌的人。” 阿海迟疑了片刻,他对我说,詹韦清曾救过张明生的命。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阿海见我没有说话,就继续说了下去,他说,在张明生最艰难的那几年,也就是,张氏夫妇的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年,张明生曾一个人开车狂奔,最后出了车祸,车的损耗很厉害,很有可能下一秒就要爆炸起火,没有人敢靠近。 不知道是不是老天爷垂怜,也可能是祸害真的注定活千年,张明生竟然没有死。有一个人,他不顾自己的安危,他跑到车前,手穿过边缘只剩下玻璃锯齿的玻璃窗,硬生生的打开了被挤压变形的门,把昏迷的张明生拖了出来。 阿海说,那个人就是詹韦清。 第6章 六 听到我骂阿海,张明生回过头来,他微笑着,看起来饶有兴致,仿佛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鲜事。 我冷冷地望回去,毫不避忌。 其实斥责完阿海后,我心里也有些不舒服。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詹韦清那个性子,能拦住他的人并不多。阿海也是替人做事,更何况,他一直对我不错,我也鲜少在阿海面前摆架子。 阿海把我的话当了真,他神情肃穆,重重鞠下躬来,大声喊道:“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太太,都是我的问题。” 他固然真诚,可一旁的始作俑者已经拉开了大戏剧目,詹韦清眉头轻蹙,上前半步,他说:“大嫂,别怪阿海了,都是我,我听说你们前几天遇到了绑匪,吓坏我了,可是一直没有时间来慰问你们,今天碰巧路过,听阿海说你们在里面,这才进来看看,看到你们都没事,真是太好了。” 詹韦清探头探脑,目光越过张明生朝我看来,又环视马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张明生不再看我,他极有耐心地看着詹韦清左顾右盼,又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衬衫袖口,才开口道:“在找什么?找到没有?” 我望着自己的鞋尖,挑了挑眉毛。这话说得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天气凉了,阳光打在身上也不觉得暖和,我偏过头咳嗽了两声。 张明生的目光又扫了过来,我不看他也知道他又在看我。 不过有詹韦清在,他的眼神也不会在我身上停留太久。 詹韦清问得十分自然:“可可呢,可可没有来?我听说明生哥给她买了匹小马。” 张明生轻轻一笑,语气像是宠溺的兄长打趣弟弟妹妹,他说:“你的消息倒是灵通。” 我听得毛骨悚然,鄙夷地吸了吸鼻子。 张明生又开口,他说:“不过,也不够灵通,可可太小了,暂时还没有给她买宠物,倒是小元有一匹,叫什么——” 光靠听的我都知道他在笑,并且笑得比以前深,每一句话都讲得十分惬意,仿佛如沐春风。跟人家讲话讲得那么开心,连儿子的小马叫什么都不记得。我在心里把白眼翻上了天。 “啊,叫闪电的嘛,哥你真是,”詹韦清很快接上了茬。 “是啊,一匹黑马,叫闪电,小孩子,真是不知道在想什么,”张明生话里满是无奈,眼睛却含着笑意,假如有人路过,一定觉得这个父亲慈爱又开明。 而我只注意到,他讲的话跟我第一次听到小元介绍“闪电”时心里想的一模一样,难道他会读心术?我抬起头,盯着他的侧脸。他会读心术,我说不定也能学会,我盯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颚,发现他今天新刮了胡茬,看起来倒有点像年轻时的他。 詹韦清似乎对张小元并不感兴趣,他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说:“明生哥好兴致,上午刚听了老爷子在会上发怒,下午你就跑出来陪太太。” 张明生摊开一只手掌,佯装无奈:“没办法咯,中年男人不就是这样,上有老下有小,昨天你阿嫂还因为一条钻石项链跟我闹脾气,我立马安排项链坐着飞机来到床头,男人嘛,要负责任的,阿清你还小,只看到表象,不知道其中的辛苦。” 我听愣了,这个人撒谎都不打草稿的,我什么时候跟他要过钻石项链,搞笑。我继续死死盯着他,不知道是不是怒气太盛,我竟然在心里幻想自己的睫毛能眨出飓风,把眼前这两个人通通刮走。 不过,我忽然发觉,张明生叫詹韦清阿清。 我的名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 字里也有清,但他只叫我阿余。 “好啦,不要打扰我们二人世界,看你大嫂,脸色黑得像锅底,”张明生拍了拍詹韦清的肩膀,那一瞬间,我望到詹韦清的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是失望,还是羞涩,或是两者参杂。 来不及等我分析,詹韦清已经做回了那个得体的青年人,他礼貌地向我道别,甚至还向阿海道了歉。阿海没有回话,他冷漠得像个机器,胳膊一抬,示意詹韦清先走,然后他跟在后面。 终于走了,我心情也缓和起来。 自打可可生日宴后,我都很抗拒见到这个虚伪的詹韦清,还好今天可可没来,不然我或许会更加失态。 张明生走过来,蹲在我身旁,轻轻抚上我的面颊,他问:“怎么,不开心啊?” 我说:“怎么会,轮得到我不开心吗?” 张明生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他摸着我的脸,笑着讲道:“从小到大,詹韦清都是我们相熟的几个人当中最会做人的,你发没发现,他真的知道好多。” “是啦,人家是大记者,走南闯北,自然知道得多咯,”我偏过头,想避开他的手。 “那我们于sir也是走南闯北,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新鲜见闻,”张明生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竟然用了过去喊我的称呼。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谁知他一下站起了身。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下意识向后倚靠,谁知他又垂下头来,用手扶起我的脸颊。他要吻我,并且已经实行了。 这个人真的好怪。上一秒还和别人有说有笑,下一秒就要用舌头卷我舌头。假如我哪天想咬断他的舌头报仇,都未必能找到好时机。 其实做爱我都已经习惯,无论是操我的哪个洞,我都不会再惊讶。但是吻似乎不同,吻吻和肉体的关系很近,又很远,永远陌生,永远使我不知所措。张明生温柔地吻我,搞得我一时气短,感觉天旋地转。不是心动,是真的头晕。我相信我的脸上此刻也一定有了血色,不是因为激动和羞怯,而是因为喘不过气。 “于sir,听说你游泳好好,还会潜水,怎么还是学不会在接吻时呼吸呢,”张明生松开了我,他咧着嘴笑,鼻尖很近,贴在我脸颊轻轻地蹭了两下。 我胸膛起伏着,脸颊涨红,心想,还不是拜你所赐,身体差到像是厨房的鼓风机。该死,又错过一次咬断他舌头的机会,上一次试验,差点被卸掉下颚,这次竟然走神。我在心里责怪自己。 阳光灿烂,绿色的植物仍在舒展,但终究是入秋了,我的心情也蓦然沉寂下来。张明生松开我,阔步向远处走去,他用手指捏出一个圈,放到嘴里鼓腮一吹,一声嘹亮的哨响划破湛蓝天际。等了一会儿,一阵马蹄声由远方响起,一匹黝黑的骏马踏尘土而来。 那是张明生的坐骑:乌云。 它很有灵性,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时就放慢了步子,温驯地来到我们身边。张明生拽住它的缰绳,摸了摸它的额头,然后翻身上马。 我扶着轮椅,慢慢站了起来。 张明生骑在马上,马慢慢地围着我踱步。 他笑着看我,我也平静地看着他。 天朗气清,四周无人,我们没有脱衣服,却好像赤裸相对。每一次站立,我都会忘记自己的装束,忘记自己现在的样子,我仿佛又变成了自己,曾经的自己。 而张明生骑在马上,眉目舒展,也让我有些恍惚。 曾今何时,我也见过这样的他。 那时他还离我非常遥远。 直到一个天色紫红的夜,他踩下那辆黑色法拉利的油门,连人带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向无尽的漆黑中奔去。加快滚动的不只是车轮,还有我和张明生相遇的时间。二十几岁的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地飞奔,似乎即将闯入死亡。 可他并没有撞开死神的门,他只是闯入我的世界而已。 火星、液体泄露的汩汩声、汽油味、血、嘈杂的人声,这就是我来到那场车祸现场时感受到的一切。我咬了咬牙,跑向前去,胳膊探入窗户时,残余的玻璃茬割开了我的皮肤。死神在倒数,火焰随时都有可能喷薄而出,我打开变形的车门,用了全身的力气,拖出倒在安全气囊上的青年人。他气息奄奄,听见我的叫喊后,眼睛睁开了一狭。 我喊他的名字,我喊:“张明生,醒醒,张明生!” 可他闭上了眼睛。 我咬着牙,忍着伤口的痛,扛着他,走出几步后,终于有人来搭把手。围观的人渐渐多起来,张家的人和救护车都赶来了,就在那时,远处那辆车终于不堪重负,一声爆炸声轰然响起。 我站在风中,看着救护车开远后,转头望向熊熊的火焰与升天的黑烟,心中恍惚而空明。 读过圣经的我有理由相信,上帝住在云端,以观看人类的痛苦为乐。 现在的我忽然醒悟,明白了那次爆炸究竟是什么。 那是上帝残忍的鼓掌声。他终于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我和张明生的人生交缠在一起,无论绞出了多少泪水和鲜血,都难舍难分。 上帝喜不自胜。 -------------------- "That's why I can't love you in the dark." 第7章 七 在我救下张明生大概两年后,出现了第一件虐杀警察案。一位姓何的同僚失踪三天后,他的尸体被流浪汉发现。尸首悬挂在空荡的烂尾楼三层,身上还穿着崭新的警服,配枪和证件摆得十分整齐,被凶手放在尸体的脚下。是复仇,还是单纯的反社会行径,我们不得而知。这桩案子调查了三个月,刚有了一点苗头,就听到又有两位同僚被虐杀的消息,随之便有第四位,第五位。直至当年十二月,共有六名警察被杀,虽然作案手法极度相似,可他们的职位、就职区域各不相同,似乎彼此之间毫无联系。案件毫无进展,大家的义愤填膺渐渐沉闷下去,阴影笼罩了整座港岛,每天来到警署,都能看见每位同事眼下都挂着乌青。政府施压,上级沉默,市民不满,媒体谴责,再加上那似乎毫无破绽且无处不在的死亡威胁,一时间选择辞职的警察数不胜数,警察在职人员急速流失 凶手每一次都会将尸体悬挂起来,失禁伴随着死亡而来,现场狼狈不堪,偏偏每一句尸体衣冠整齐。这是挑衅,我们心知肚明。凶手好像在嘲讽所有警察,什么罪犯的克星,市民的护卫,只不过是他砧板上的鱼肉,空有皮囊的傀儡。 我和李译也接触过这桩案子。一共六个受害人,四个现场。第一名死者,姓何,四十三岁,生前做到了高级警司,也是所有死者中警衔最高的一名。他的死惊动了警务处上下,同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 年,警署各部联合,开始清扫各方黑道势力。这项清扫行动倒是在打击黄赌毒这方面卓有成效,至于虐杀警察案,完全没什么发现。 第二位和第三位死者被发现死在同一间废弃房屋,他们较死去的何sir要略低一级,但同样身处重位。警方一开始认为,这次凶杀是针对警方高层的复仇行动,可随着后面发现第四至第六名死者都只是普通的警员,最高也只是做到警长后,这个方向就被推翻了。 站在阴森冰冷的毛坯房中,我从怀中掏出了烟盒,刚把烟含在嘴里,李译就按响了打火机,把火苗递了过来。 我其实很少抽烟喝酒,只有遇到了自己有预感却拿不准的事时,我才会有种想要抽烟的欲望。 李译问:“你发现了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除了第一件案子还能锁定一些嫌疑人,剩下的竟然毫无头绪。我查验过尸体和现场,将它们放在一起对比,总觉得有些奇怪,但我说不出来。上级已经将这一系列的案子定下了基调,连环杀人案,我只是一个警长,除了记下几次功外,在警署内部毫无威信和人脉可言。这个时候,老师也悄悄暗示我们,这桩案子很麻烦,能避则避。我和李译都受老师教诲恩惠,把他视作父亲,他也对我们极好,想来是害怕我们被凶手盯上,死于非命。 但我知道,我不甘心。李译也不甘心。 我站在没有安玻璃的巨大落地窗前,遥望着这座城市,高楼大厦与鳞次栉比的矮房靠在一起,灯火互相辉映。往左边看,是这座岛的繁华,往右看,是这座岛的疮疤。 李译来到我身边,他也看向了远方,半晌,他开口道:“小时候只觉得要做一个了不起的人,长大了才发现,好难。” 我吐出一口烟来,白雾瞬间被风吹散,抬起手臂拍了拍李译的肩膀,我说:“我总觉得成功不是一个能摆在桌上观赏的奖杯,假如没有终点,那说不定,了不起的是过程。” 李译翘起一边嘴角,他笑起来。我这个师弟很少钻牛角尖,他最会使自己快乐。 我们两个站在那里看了许久的风景,忽然,我想到了什么。 一只羊丢了,所有人都出门寻找,把同一方向的路都找遍了,却还是没有答案。那是不是就意味着,方向错了。 我没有告诉李译。直觉告诉我,这条路凶险无比,他家里还有阿妈和小妹,恋爱上也好事将近,我不能让他的人生出什么差错。 我绝不会让李译有事。 在我按自己的发现调查了一段时间后,又一件大案在社会上掀起了波澜。不过这次没有死人,只有金店银店被打砸抢了一通,巧的是,被盗的铺面都是张家的产业。 张家几代富贵,子孙满堂,从政从商的都有,只到张耀年这代单传,剩下张耀年一个男丁,老一辈的重男轻女,他的姐妹只继承了很少的产业。或许也是报应,张耀年一儿一女都过得不好。女儿嫁给政界高层人士,无儿无女,不到十年就变成了寡妇,那位女士也信了基督,服侍上帝去了。小儿子则很少露面,结婚后一段时间,夫妇双双失踪,后来又忽然发现了尸首。张家如今只剩下一个长孙。不过张耀年的身体还算硬朗,手腕也狠,黑白两道都有他的威震。白道的宋家、詹家,黑道的龙珠堂、宣凤派都算是港岛赫赫有名的势力,且彼此看不上眼,可张耀年大寿,这四方势力的头目都去张家拜寿。有这样的背景,张耀年偏偏还要装朴素商人、良好市民,警方一边畏惧,一边陪着他们演戏,好不辛苦。 张家出面代表对警方讲,他们明白警方现在压力很大,不会施压为难,只要按程序办事,认真调查就好。这话听起来不错,潜台词却十分轻蔑:靠你们警察要查到猴年马月去,我们自己想办法,你们也不要插手了。 李译开玩笑说:“说不定他们已经把抢劫犯大卸八块了。” 我却笑不出来。我只觉得港岛风雨欲来,迟早会有大震。 但我的忧心和调查都没有持续多久。再次遇见张明生后没过多久,我就被迫变成了余怀青,跑也跑不掉,死也不成,整天坐在轮椅上,身体越来越差,连自保都够呛。 忆起往事,不胜唏嘘。 现在想想,李译年纪轻轻连升数级,大概不仅全因为他优秀。大案频发且没有结果,权贵只手遮天,寻求正义的人早已失望,港岛警察队伍的空缺越来越大。我与外界隔绝很久,只看新闻报道也得不到什么实际消息,只知道李译抓出了警署中的内鬼,领了一等功。他说过,自己想在死后葬在浩园。那里专葬因公殉职的公务人员。 我当时打了后脑勺,骂他不要胡说八道,小心阿妈听到,她会伤心。 每一个因公殉职的警察都有自己的母亲,比起孩子变成伟大的人,她们或许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平安地度过一生。就连我这种长在孤儿院的孩子,小时候讲自己要做警察时,也有一个女人对我说:“阿潮,警察好危险的,阿姨不想看到你有事。” 阿姨,你说得对,做警察真的好危险。 从跑马场回来,我回忆起了许多从前许多事,不知道是不是张明生喊我于sir的缘故,我又想起孤儿院遇见的那个女人,她头发很长,爱穿一件紫色的裙子,总是叫我,阿潮,阿潮。她说自己喜欢大海,喜欢月亮,最喜欢的诗是《春江花月夜》。 我的名字中,刚好有一个潮字。 可现在这个字也没有了。 我只是余怀青,神秘的张太太,下午刚陪丈夫儿子去跑马场玩,马没摸到,反而弄得一身都是灰尘。 可可对灰尘很是敏感。就算小元在跑马场换了衣服、戴了护具,回家前还简单冲了澡,刚才要去抱可可时,可可撅着嘴直接把她推开。 我猜也有她觉得哥哥背叛自己的原因。可可一定会想,为什么只带哥哥,不带我?最后连看都不看张小元一眼。 我咂咂嘴,心想,张明生挑拨离间的技术真是高超。 柳妈去厨房看可可的晚餐,我就吩咐阿海陪小元上楼换衫,阿山抱着可可去洗手。有他们在,柳妈也不至于太累。我小时候在孤儿院当大哥没有人可以使唤,只是帮阿姨看小朋友而已,就累得腰酸背痛。正因为明白照顾儿童有多辛苦,我就总让阿海和阿山多帮一些。反正最近日子太平,他俩也闲着没事儿干。 张明生今天也累了,他没有平常听那对兄妹斗气的兴致,就推我上楼冲澡去。 三楼被张明生一个人独占,一间休息室,一间书房。不知道是不是等不及的缘故,电梯升到三楼就停住了,张明生直接带我去他的淋浴间洗澡。 他有一些洁癖,虽然喜欢骑马,但每次回来都要好好洗两遍澡才行。 我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 倒有些看热闹的开心,心想,有洁癖还去跑马场,活该。 站在灯光明净的淋浴间里,我扶着玻璃门上的金属扶手,到肩的长发挽了起来,任由温水浇遍我的全身。我总觉得最舒服的死法就是在洗热水澡时突然断气。但是一想到尸体泡在水里一段时间就发胖胀大,我的大臂顿时起了一层薄薄鸡皮疙瘩。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这样,我总是会想一些奇怪的事来吓自己,其实那些事根本没有发生。 我不会死,更不会在洗澡的时候死。 但我会在洗澡的时候被张明生操。 洁癖是张明生身上最真实的一个特点,他爱干净这件事肉眼可见,请最昂贵的保洁公司,雇最专业的清洁阿姨,不仅自己爱干净,就连阿山阿海的衣服也不允许出现一点灰尘或是头发。我相信,这不是他的伪装。 但他竟然可以容忍在洗澡的时候做爱。 张明生硬涨的硕大阴茎就顶在我屁股后面,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前端微湿的龟头轻轻扫过我的股缝隙,分开我的臀瓣,往下滑,想去最里面,寻找那条湿热的缝。他用手臂揽住我,让我向后靠,仰着脖子,依托在他的怀里。我想用手推他,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我这几年缺乏运动,肌肉都软了下来,胸脯也被他拢在怀里揉捏,乳尖也不争气,一掐就变硬变色,石榴籽一样立起来。我的胸很平,却很敏感,一被玩弄,浑身就顿时生出一种空虚伤心的感觉,很渴望被抱紧,即使代价是被粗壮的阴茎插满身体的洞。 鬼使神差的,我突然问:“明生,是不是出自那句海上明月共潮生?” 张明生没有立马回答,他狠狠地掐碾了一下我的乳头。我腿软得下滑,不自觉的蹲低了身子,被张明生的手臂强行撑起来,他的唇在我颈边厮磨啃吻,他一手抱拥着我,顺带揉弄我的胸,另一手撸动了两下我的阴茎以后,就往下去磨蹭那缝肉穴。那个器官发育得并不完善,起先带来的快感也并不算多,阴唇包裹着的只有细细的尿口与窄窄的肉洞,肉蒂更是小如豆籽。张明生曾用指甲掐弄着那颗蒂珠,无视我颤抖的身体和淫水横流的穴口,半真半假地问我:“于sir,穿个环会不会让它大一点。” 对此,我不做回答。 我僵硬的身体和轻微的抗拒动作并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他的龟头操开我下身的薄薄肉瓣,一寸寸地向里捅去。热水就在我们两个身上,如同润滑剂一般。我不明白他今天为何有这么好的性致,但反抗向来是无效的,还会引来更恐怖的惩罚,这么多年已经过去,我也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不痛快。 我闭上眼睛忍耐,任由身体诚实地反应。 但张明生似乎并不满足,漫不经心地说:“明生,是明亮一生的意思。” 我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张明生的阴茎全部埋进了我的身体,直直蹭过肉壁那块发痒的软肉,我头皮发麻,穴肉不受我控制一般贪婪地吸吮着肉柱。张明生用手肘松松禁锢着我的脖颈,自顾自地抽插起来。这个控制狂。我仰着头,手撑在玻璃窗上,嘴巴大张,嘴角湿湿的,应该是流出了口水。但我依旧勉力抑制自己呻吟。当生活强奸你的时候,不让它听见你的叫床,已经是最好的反抗。 谁知张明生忽然凑到我耳边,他说:“明天,李译会来我们家,你们要见面了。” 话音刚落,他就更深更重地操进了我的身体。 我再也无法抑制,发出一声似哭未哭的哀鸣。 第8章 八 早晨大概是六七点的时候,张明生起床的小动静把我弄醒了。我趴在床上,眯着眼往左边望。张明生穿着睡衣走过来,或许是看我醒了,他伸出手来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说:“再睡会儿。” 我不喜欢他自然而然的命令语气,但我实在无法抗拒如潮水一般涌来的睡意。我轻轻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睛。疲倦,身体酸痛,一时间忘记自己,但只要醒过,我的睡眠就很难变得厚重,我只是眯着眼睛,无数的奇异画面在我眼前闪过,我的大脑是不是已经渐渐走向混乱?我不知道。下一秒,一件险些被我遗忘的事像闪电一般劈开了我沉沉浮浮的浅眠。 李译今天要来。 我和张明生的对话中很少提到别人,在这个很少的概率之中,李译的名字占据了高峰。于我而言,我无父无母,学习和工作中结识的朋友几乎就是我人际关系的全部,李译比我小几岁,却因为脑袋灵光跳级,最后来到警校,变成我的师弟。我们同吃同住,度过了一段人人都有、但未必人人都在其中获得幸福的校园时光。但我知道,我是幸福的。警校里的人也不是个个正义善良,不然警校就不会叫警校,而该叫乌托邦。我在里面曾遭遇了一些欺凌,我在孤儿院长大,怎么会不懂得怎么整治霸凌和孤立,可没等我出手,李译就跳了出来。 他虽然爱玩,却一直有一个当绝代大侠的江湖梦。 老师曾说,我太用力地生活,向下扎根,这是笨人的笨方法,一开始总会让恶毒的人生出把我的根茎推翻、斩断的冲动,如果可以熬过,天长地久,渐渐不动如山,恨我的人望我越久,越能觉得震撼。李译则又精明又懒惰,一分钟生活有一千种快乐,假如不是一份热血和一份理想支撑着,他未必会做警察。 我听得很认真,以为自己的一生就这么被老师看穿。 李译对此判词的态度则是:“什么东西,文绉绉的,老师又在做那个中道崩殂的文学梦了。” 老师气得瞪他,师母合掌大笑,小师妹立在一边,也笑嘻嘻的。那时老师还没升职,住在老旧的房子里。那幢楼采光不好,所有家具都披着一层蒙蒙的雾。师母研究植物,满阳台都是深深浅浅的绿,她还养了一大缸黑、白、红的金鱼,种类太多,我认不全。小师妹就给每一条都取了名字。最懒的那条叫李译,最安静的那条叫于抚潮。 李译也凑到鱼缸边,蹲下,佯装观察。鱼缸里的水草被养得青绿,在水里柔柔地飘着,看的人心里也逐渐安静柔软。 李译指着一条胖嘟嘟的漂亮小红鱼,说道:“那这条就叫珊珊咯。” 珊珊是小师妹的小名,那时她刚上大学,婴儿肥还没有褪去。我觉得很可爱,师妹自己却不喜欢。其实我觉得李译也很喜欢,他只是不说。那条名叫珊珊的金鱼,也是鱼缸中最鲜艳、最美丽的一条。 现在想想,老师的判词在我身上有所灵验,只不过是坏的一面,我确实被人斩断了立足的根基,如藤条般依附在张明生身上。可他的评断在李译身上却不明显,李译依旧在做警察,他做得很好,港岛百万青年警察,恐怕没有一个人会比他做得更好。有时候我也会有些迷信,心想,或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 许信什么就真的会得什么。 李译不信,所以李译的人生属于自己。 我坐起身来,发现自己的腿被锁住了。也是,今天,李译要来。 从前只要我睡在在三楼,张生的领域,就不用带着脚镣走动。他真的自大,有信心我再也跑不掉。我也明白他的信心来自哪里。这些年,我尝试逃跑的次数已无法细数,自以为几近成功的尝试,也被张明生残忍地中断。那些回忆痛苦而难堪,我一般不喜欢回想。 我按响了手边的铃,张明生在书房应该也会听到。 他曾跟别人说,我太太只要一按下铃,我一定会立马赶到他身边。我听了只觉得好笑,他把自己说得像我的仆人,实际上呢,只是我无所倚仗,只能求他找他。或许我还要谢谢他为我安一个铃来照顾我的自尊,这样我就不会每天都要多次出声请求。 张明生不紧不慢地赶来,他并不看我,而是先打开了衣柜。我有时候会想,是否张明生童年缺失得太厉害,长大了才会爱玩游戏机、爱买衣服装饰太太和儿女。可可的衣服已经多到放不下,张小元则是连赛车服都定做了一套,两个孩子正是飞速长大的年纪,若是穷人家,恨不得给他们俩套个大麻袋穿,等到个子定下来后再买衣裳。我的衣裳倒还好,张家声名在外,张明生的人设又立得完美无缺,我们俩的装束自然要保持简约体面。 张明生挑出一套衣裳,拎着衣架,慢悠悠转向我,说:“记不记得那个宋倚星。” “谁?”我坐着看他,突然被一个陌生的名字砸头上,难免一头雾水。 “你不记得人家,人家却送了好几套衣裳来——” “不可能,我怎么不知道?”我紧张起来,生怕张明生又趁机找到什么把柄。 “因为他派人送到我的办公室了,”张明生十分欠揍的笑着。 我的心登时落地。我还是不知道这个宋倚星是谁,但从张明生的话里可以得知,他还算有边界感。如果一个人有边界感,那他总会少去很多麻烦,尤其是在遇到张明生这样的人的时候。不过,张明生在外面装得光风霁月,也亏得这个姓宋的能看出来。我倒是有些好奇了。 我住在张家这些年,深入简出,生活范围狭小得可怜。张明生的控制欲就像地板下的磁石,引着我只在几幢公寓别墅中活动,偶尔出一次门也要全副武装,三四个保镖将我们围在中间。只有去一些人少的地方,张明生才减少人手,只让阿海随行。 张明生却不承认这一切是因为他的变态。我曾听过他跟阿海讲:将自己暴露在大众的视野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有什么人在暗中盯着你。 我听完后愈发想要冷笑。 我看还是要多提醒阿海一句著名的箴言:当你凝视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我洗漱过后,在张明生的帮助下匆匆穿好了衣服,坐在床边,踏入平底的皮鞋。 门铃响起,缓缓地传遍房屋每个角落。 八点整,李译非常准时。 “他在门外站了很久,大概有,半个小时?”张明生说话时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他按开卧室内的大屏幕,熟悉的监控视角再次投影。 李译在按门铃,他一个人来的。阿海去开门,李译出示证件,两人交谈,阿海引着李译往里面走。 离我越来越近,也离门越来越远。 张明生突然笑了,他说:“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每次都要介绍自己是督察,督察又怎么样,就连警司,我也未必看得上。” 我没接话,只静静看着他。 他注意到我的目光,恍然大悟般转头过来,他说:“sorry啊于sir,忘记了,你甚至没机会做到督察,所以,你嫉妒吗?” 一根刺在我心底,忽然被风吹动。痛得很短暂,大概因为我已经习惯了理想早已破灭的感觉。我看着他的笑容,心中越发静谧。张明生今天失态了,他隐藏多年的癫狂又暴露出来了一角。 我说:“你还记不记得答应过我什么?” 张明生收敛了表情,他慢腾腾地问:“老婆,我答应过你很多事,你问我哪一件?” “你说,只要我不再试着自杀,你就永远不会动李译一根汗毛,”我边一字一顿地阐述,一边执着地、坚定地追随着张明生的瞳孔,直直地望过去。 张明生咧开了一点嘴角,挑衅一般地,他说:“于sir,说实话,你现在也不舍得死了吧。” 他骤然走近,轻轻扼住我的喉咙,逼得我仰头看他,他沉声说:“还有于sir,你似乎记错了,我的原话是,假如你再想着死,不只是李译,我还会让你的老师师妹、你的孩子,让所有你在乎的人、事,甚至动物,我会把他们都杀了。” 说完,他松开我,我们都没有说话,房间里一时只有屏幕里柳妈热情的招待客人的声音。她已经问到李译是否结婚。 大概两分钟过去,张明生眼中浮动的疯狂终于平息了下去。我死死地盯着他,直到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好了老婆,别再瞪了,眼睛都瞪红了,我们该下楼了,李督察很忙,我们不该让他等太久,对吗?” 第9章 九 我究竟是谁呢? 我真的是张明生的太太吗? 外界总在猜测我的身世。他们想知道我从哪儿来,父母是谁,家住何方。张明生不想露出太多破绽,就给我安了一个姑母夫家的远房侄女的身份,还给我起了个名字,叫余怀青。可他也曾坐在地下室的沙发上,兴致勃勃地翻开一个黑色封面的文件夹。 我跪坐在角落,奄奄一息,听到他念:“于抚潮,二十六岁,高级警长,未婚,在连南巷14号珍爱福利院长大,社会关系简单。” 读到这儿,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什么,我只知道张明生在调查我,却不知道他调查了何种程度。我自小就被家里抛弃,福利院的孩子来了又走,老师和看护也任职最多不过五年,就下来的反而占少数。陌生的面孔变得熟悉,熟悉后又随着分别而陌生,就好像所有鸽子都要飞向云的怀抱,只有我,长久地停留在鸽笼的阴影里。张明生就好像一把锋利决绝地刀,在我人生的底层不停地刮蹭,似乎想刮下来什么会使我痛苦的经脉和血肉。 但我这个人,一出生就是一无所有的。素未谋面的父母将我放在福利院廊下,简单到像丢一只小狗或者小猫他们甚至没有给我取名字。我的襁褓里塞着一张小纸条,上面只有简单的几个字:于十二,十二月十二月出生。 多简单的名字啊。院长将那个破旧的纸条交到十八岁的我手里时,我看着那行淡蓝色的圆珠笔字迹,几乎要苦笑出声。或许在医院就取了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3 名字吧,是用了护士站统一配备的那种圆珠笔吗?既然要抛弃我,又何必把姓扔在我身上呢。我猜测着,回想着,仿佛真的经历过一样。我躺在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的怀抱,耳边嘈杂的人声渐渐变成雨夹雪的嘀嗒声,忽然,温暖没有了,我的背隔着薄薄的毯子,贴上冰凉的青砖,过了多久,多久才足够天亮起来,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冻僵了,眼前的光亮也越来越灿烂苍白。我本该在那时离开这个世界,直到为了寄送文件而早早起床的老院长打开了福利院青灰色的大门。我在人间的第一年,第一个十二月,青灰色,寒冷而孤单。 这些记忆藏在我的灵魂深处,就算张明生有通天的本领,也不可能将它们偷走。我忽然安下心来,像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 谁知张明生并没有继续朗读我的名字,他那天身穿高级定制暗灰格黑西装,脚踩锃光瓦亮的皮鞋,整洁而疏远,像都市里潜行的、最像人的怪物。他款款地坐在那里,轻轻地翻过一页纸,像是忽然看到了什么有意思东西,他眼中亮光浮过,口中慢悠悠地吐出了那两个字: “李译。” 我愣了一下,刹那间,李译的笑容在我匆匆脑海中闪过,下一秒,我的声音就先过我的思维,钻出我的喉咙,如一场海啸般,冲出我的唇齿,那是一声癫狂的怒吼,我剧烈挣扎起来,我要杀了他,我一定要杀了他,他怎么敢,他怎么敢?两个黑衣男人霎时从角落里钻出来,将我牢牢按在地上。那是军用警用擒拿术的标准姿势,我自己也会,也用这个方法制服过坏人,可是此时,我却被他们反剪双臂,一晃动身体,胳膊就会传来马上要被折断的疼痛。我的大脑被红色的警戒感填满了,它们逼迫着我大喊,愤怒地嘶吼,整个暗室充满着我的声音。 张明生并不在乎我的动向,他只是抬头看了看我,似乎饶有兴致,他低下头,慢悠悠地继续说道:“母亲53岁,是高中教师,妹妹今年十七岁,啊,马上也要长大成人了。” 后来,他读出了许多人的信息,我的老师,我的师母,我那个给金鱼起名字的师妹,孤儿院老院长,我手下的组员。一切,我长大以后,拥有的一切。 当他念到“江小秋”时,我彻底崩溃了。 那是个今年刚从警校毕业的实习生。面庞稚嫩,说话生涩,看起来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但我知道,她很努力,也很优秀。女警想走刑侦这条路,总是会被眼高于顶的自大狂欺负,我看不惯,帮过她一些小忙,她就从家里拿了婆婆煮的茶叶蛋送给我。 如坠深渊,我浑身脱力,只觉得自己一生都被张明生捉入手心。怎么会这样,老天,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我渐渐喃喃出声,低着头,我低声问:“你到底要什么?” 张明生没有听清楚,他挥了挥手,压着我的力量就都消失了,他走近,将我捞起来,捏着我的后颈,凑近看我。咫尺之遥,他终于满意了这个距离,开口道:“于sir,你刚刚说什么?” 我咬牙切齿到能感到自己的颤抖,或因为愤怒,或因为恐惧,种种情绪交替绞尽,化作一根名为绝望的绳,勒上了我的脖子。我肿痛的喉咙现下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死死地盯着他那双异常平静的双眼,一字一顿地说:“我会杀了你,如果他们有事,我一定会杀了你。” “阿sir,你是警察,喊打喊杀不好吧,当心我一封信寄到警署投诉你,”我的威胁对他而已只是手臂上的蚂蚁,他漫不经心地回应,目光扫视着我的面孔,他抬起手,我以为他要打我,即使每一块骨头都在发疼,我还是硬撑着没有躲开,我的身体像一个即将散开的木架,几经摇撼,已无法坚持太久。 谁知他并没有动手,他垂下手指,碰了碰我眉尾的伤疤。他的皮肤冰凉,引得我打了个激灵。 我又一次崩溃了,一次比一次重复着,我喊:“你到底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 张明生并不动容,他只是皱了皱眉头。 我筋疲力尽,再张嘴时,发现自己失声了。后来修养了很久,也没办法完全恢复。我的声音已经改变,这倒是正好契合了张明生的计划。 他看着说不出话的、满脸泪痕的我,忽然笑了,他说:“于sir,何必明知故问,我最想要的已经在这里了。” 他凑得好近,近到我已经看不清他的五官。眉眼模糊,声音却清楚。 张明生说:“于sir,我最想要的,就是你啊。” 起初,我只觉得张明生在开玩笑。我和他素未平生,加上他抓走我那次,我们见面也不超过五次。我是个男人,张明生也并不知道我身体的秘密,他为什么要我呢。我从未对不起他,就算我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只要一枪了结我就好,何必闹这一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最终在心中给给张明生安了一个“变态”的名号。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逃跑,那次出奇的顺利,我放倒了一个保镖,另一个黑衣男子竟然没追我,而是反过去查看同伴的情况。我得以逃脱。那幢房子是张明生名下最小也最偏僻的一套,没什么人,更不要说什么安保系统。我一路逃窜,在无人的街道上逃窜,我身无分文,还好张明生并没有搜走我的证件,他只是拿走了我的配枪。我哑着嗓子拦了半天车,终于有司机肯载我。他也是后来警署记录在案的,最后一个见到我的人。我太累了,只想跑回家睡一觉,并未深思是否有人发现我的失踪。好多年过去我才从阿海那里知道,我失踪的那几天,港岛无人报警。可惜当时的我无心分析其中的疑点,反锁了三道门后,我终于安心地躺下,闭上眼睛,安慰自己过去几天发生的只是噩梦。 等我醒来时,周围已是一片火海,满眼都是刺眼的橙色,熊熊烈焰尽情燃烧着,灼尽我这这些年的一切生活痕迹,我的脚好痛,像踩在烧烫的煤炭上一样痛。张明生戴着面罩破门而入,他一身黑色,像死神,却比死神很更残忍。我和他撕打,撞到了柜子,脸颊划出了一道血痕,屋里很呛,温度也渐渐升高,我体力已到了极限,天旋地转,一股钝钝的闷痛从身后传来,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我醒来已是许多天后。 张明生守在床前,递给我一个宽大精美的红绒盒,似乎是装项链的。他说:“于sir,送你的礼物,以犒劳你这些天的艰辛。” 我当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我无法出声,只用手拍开了那个盒子。 张明生的目光随着盒子跑到一旁,他愣了一下,又看回我。 稍后,他会说出改变我一生的那句话。或许我的一生早就开始改变,但他的那句请求,为我今后十年都定下了基调。他不是在请求我,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4 他只是突然兴起,然后将自己的想法用问句说出来。那是个通知,不容置喙的通知。 病房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灯光亮到刺眼。人一进医院就不再像人,而像是砧板上鱼肉。天花板白如新雪,我出不了声,只能看着、听着张明生说出那句话。 他笑着说:“于sir,嫁给我吧。” 我大脑瞬时宕机。病床前的电视正在播报新闻,主持人说,警方和法医已经证实,因火灾死于自己家中的那名警察,确实是意外死亡,而不是因为传闻中的那个连环杀手没有他杀痕迹,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也希望市民在为他惋惜的同时,减少惊慌和恐惧。 电视屏幕上,甚至有打了马赛克的、我的私人生活照片。 于抚潮死了。 他的葬礼会在三天后举行,那时,会有许多人来参加。 张明生也随着我的眼神看向屏幕,极有耐心地等到主持人开启下一个话题后,他转过头,看着我,笑眯眯地说:“于sir,看来你没得选了。” -------------------- “再相遇 为何情仇互报” 第10章 十 没有婚礼,没有证件,我来到如今居住的别墅那天,张明生送给我了一枚戒指。他边把戒指往我手指上套,边说,有时候:“也应该适当地俗气一点。” 我看着自己无名指上那颗豆大的翡翠,心想,有钱人的适当俗气,我实在无福消受。 电梯里,张明生站在我的身后,他的脸在对面的玻璃门上若隐若现,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幽灵。我虽然仍未习惯这种被监视的生活,但也已经没有精力去对抗,长久而漫长的折磨耗损了我,我坐在轮椅上,想着即将见面的李译,浑身发虚,心跳咚咚作响。张明生刚刚当着我的面把枪揣进了口袋,假如我轻举妄动,客厅沙发一定会染上一个人的血。 张明生很少说自己会做什么,但只要说过,他就一定会做到。 下到一楼,叮咚一声,门打开了,张小元穿着天蓝色的睡衣从远处跑过来,到我们跟前时反而停住了脚,站得笔直,好像列队欢迎一样。阿海和阿山都当过兵,不管做什么,背都挺得直刷刷的,近朱者赤,把张小元也带得像童子军。他的小脸皱巴着,眉毛淡淡两豆,不太开心的样子。 “怎么了,”张明生淡淡地问,他不是在问小元,而是在问随后赶过来的阿海。 阿海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游戏打输了。” 他为人忠诚有耐心,几乎也算是十八样武艺样样精通了,现在却沦落到陪小男孩打游戏的地步。大早起就打电玩,我本不该管,但难以抑制地,我还是对着他俩扫了一个眼刀。 张明生将我推出电梯间,轮椅轮子传来哗哗的轻响,他说:“输了也不要紧,晚上我陪你打。” 张小元没有回答,他的眼睛和可可一样,都圆溜溜的,只是他的眼睛更黑,像紫葡萄。他像第一次见我一样,无声地盯了我一会儿。我刚要开口,就见他忽然转头,噔噔噔跑走了。 这个家,没几个正常人。 客厅大致由黑白灰三种颜色组成,灰调和了黑白的决绝的界限,使光线柔和了不少。可可还在酣睡,柳妈就跑下来帮忙布菜,见来了客人,阿山又嘴笨得不得了,她就帮着把人引进来,两个人坐在沙发上聊了一会儿。 张明生推着走慢慢走进客厅,轮椅一驶上地毯,哗啦声就顿时哑了下来,柳妈看见我们来了,登时站了起来,手在围裙上擦柔了两下。一个寸发的男人坐在她对面,身穿牛仔外套,肩膀宽阔,脖颈修长,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柳妈站起来,有点不知所措。他躬身,跟着站了起来,然后随着柳妈的眼神回头。 那是李译。他看起来很疲惫,胡茬布满了下颚,一片沉沉的青。他并没有先看向我,而是望向我身后的张明生。我知道原因。人在望向别的面庞时,总会下意识地追随一张熟悉的面孔。他和张生先前见过了。 这一天总要到来的。张明生比我想得深,也想得远,他预感到了这一天,也早早做出了准备。 我看的出李译的紧张,就算面对笑面虎一般的张明生,他也从未如此失态,嘴唇微微咧开着,眉头轻皱,像急于等待一个结果的孩子。 如果不是张明生的枪就抵在我身后,我或许会说,看,师弟,有时候老天爷并不愿意事事都给出回应。 你一定很惊讶吧,师弟,你那么聪明,勇敢,即使你比所有人都敢想敢做,甚至堪堪抓住了张明生的尾巴的时候,却没有看到你想要看到的那张脸。你一直觉得我的失踪和张明生有关,甚至觉得张明生在玩虚凰假凤的戏码,因此。你的第一个怀疑对象,就是张明生身边那个来路不明、几乎没什么照片留存的张太太。你应该查了很多资料,像弄清楚这个凭空出现的余怀青到底是谁。绑架案发生那天,你曾见到一个从车窗里探出的脸颊,你大概没有看清晰,只捕捉到了大概的轮廓。鼻梁,额头,都让你觉得你再见到了你的师兄。即使你再怀疑自己的揣测,你依旧不肯放弃这个可能。在你的锲而不舍地步步紧逼下,张明生成全了你。你终于走进了张家,随着一位佣人转头,映入眼帘的,却不是你期盼很久的那张面庞。你只是见到了一个面色苍白,鬓发纷乱的瘦削女人,她绝不算漂亮,看起来十分素净,隐有些英气的清秀,她穿着高领的黑色毛衣,安静地坐在轮椅上。你以为你有所进展,有所发现,可老天爷告诉你,那都只是他的一个玩笑。 我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一阵绞痛。我垂下头,避开李译的目光。我不想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我不知道当初张明生是怎样嘱咐医生的,又或许是我脸上的伤痕太深太重,已经到了不动刀不行的地步。等我从病床上做起来,对着镜子,绷带一层又一层松开,我见到一个陌生的人。只改了一些地方而已,可究竟是改了哪里呢,我对着镜子沉默了很久,企图用记忆把自己的脸补全回来。我隐隐约约还能从镜子里的五官中认出我,可张似是而非的脸,已经永久地篡改了我的未来。 张明生笑着说:“李sir,这位就是我的太太。” 他的语调轻松而愉快,我知道,他是在告诉我和李译,他胜利了。 李译的表情十分复杂,他久久地看着我,盯得我头皮发麻。我轻轻咳嗽了一下,这才惊开他的目光。 他觉察到了自己的失仪,偏过头,快速地说了句:“张太,不好意思。” 我说:“没关系。” 声若游丝,与从前的洪亮嗓音也大相径庭。除了指纹与DNA,我的生命似乎已全然接受了改造。 接下来的询问过程一秒比一秒漫长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5 。张生坐在一边,双手交叉放在腿上,平静地听着我们的对话。李译和我们隔着一块地毯,他坐在对面,用钢笔时不时在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写画画。 “张太,可否详细说一下当时的情状。” 我偏头,接住了张明生玩味的眼神,心里顿时有数,我说:“那天我和小孩坐在后面,没有看到太多,也没听清楚他们讲话,只知道有人在追我们的车,他们还有枪。” “是您报的警吗?” “是我。” “您最近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吗,以前有没有什么交恶的仇人。” 我心想,那不就是张明生,但我决不能说出来,因此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李译似乎也不想再问下去了,他又提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我时不时地答一答,而他看我一后,又低头在本子上刷刷刷地写画着什么。我们大概等了他一分钟左右。他啪一声合上了本子,将钢笔帽也扣好,放进外套里的衬衫口袋。 他站起来,对我们说:“感谢张生张太的配合,那今天,就先到这里。” 张明生没有要站起来的意思,他微微扬起下巴,微笑着说:“不需要客气,这是我们应尽的义务。” 说着,他抓过了我的手,紧紧地扣进我的指尖,他说:“我太太也很高兴自己能为你们的工作提供帮助,是不是,老婆?” 他扭头看我,我看着他幽深的眼睛,手心冒出了汗,我又看向李译,朝他颔首,我说:“李sir,不用客气。” 阿山送李译出去,他个头和李译差不多高,跟在李译身后,挡住了李译的背影。不出意外的话,他依旧会搜李译的身。 张明生依然抓着我的手,即使我极力挣脱,他也不愿意松开手指。他把我的手腕翻过来,仔细看着内测那几道深红色的疤痕。 他说:“赌场追债砍人手指头,恐怕都没有你用的力气大。” 我说:“赌场天天都有人少手指头,可我的手还在。” 张明生听罢嗤笑一声,松开了我的手。 他说:“阿海,李sir刚刚在本子上写了什么?” 我猛然瞪大了眼睛,转头寻找阿海的踪迹。原来他并没有跟着张小元上二楼,而是一直站在隐秘的的角落。他捧着银灰色的笔记本电脑,手指在控制面板上轻点了两下。 也不怪乎张明生起疑心,我话不多,李译却一直在写写画画,他写得专心,且从未翻页。 客厅的电视机骤然打开了,是监控截图。画面放大,又放大。 那是一张速写。 画的正是我,现在的我。 李译从小就喜欢在纸上涂鸦,进了警校也没放下。 第11章 十一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看到那张画像时的感觉。未经提醒,阿海就默默调转了图片的方向,从上方后侧拍摄的,多少有些倾斜,但大致可以看出,是用钢笔速写出的半身像。当着张明生的面,他无声无息地画出了我的大致相貌。 为什么要画一个陌生的女人。 难道他认出我了。 我们认识近十年,从少年时光就朝夕共处,确实难以忘怀。可人记住一个人,无非是靠面孔、声音,还有时不时的相见。我曾经也是健康的青年人,能拿枪会擒拿,在大马路上奔跑着追击犯人,我抽烟,偶尔喝酒,甚至故意把苍白的脸晒成了麦黄色——人总会以貌取人的,不管你立再多功,假如看起来太年轻漂亮,就会被说成绣花枕头。我那时脸皮薄,听不了那些话,就卯着劲儿往太阳底下钻,后来还是师妹跟我说,晒太多太阳也不好,我才放弃了这项自我改造。在张家待了这么多年,我的脸又捂成了原先的颜色,只是这种白变得灰蒙蒙的,掺杂着疲倦的病气,割腕、跳楼,为了离开张明生,我什么都做过,我的身体早已羸弱不堪,药瓶摆满了小半张桌子。 如今家里人为可可递一件玩具都不会经过我的手。 我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后,几乎不再期盼谁能认出我。况且李译望着我时眼中的惊讶与失望,却也不像假的。很多年不见,他既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慌张失措,我努力回想他和我对视的样子,疏离又落寞,像在街道上误认了朋友、拍了陌生人的肩膀。陌生人回头,他见到一张与预期完全不同的脸。 无心去想李译的动机。不过,假如他真的认出了我呢?或许我还有机会逃出生天。我的心突然狂跳起来,它强劲、有力,我努力平复着自己的雄心勃勃,又难以抑制地万分欣喜。李译的出现仿佛在告诉我,我过去的二十多年并不是上一世,不要急着轮回转世。 我高兴,就自然有人不高兴。 我把张明生忘了。 陡然间,我的后背浮起了一层冷汗,我猛然转头,看向张明生,他正凝视着屏幕里的画像,没什么表情,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我最害怕张明生这个样子,卸去了所有类人的伪装,冷漠得像是机器,他心中一定正在揣摩李译可能会选择的所有路径。李译会怎么做,是把速写交由鉴证科或侧写师分析,还是仅靠和照片比对得出结果,一幅画而已,说大是大,说小也小。李译会做什么呢?张明生对控制自己的人生苛刻到了疯狂的地步,如今他还控制着我的。只有曾被剥夺到一无所有的人,才会对索取和控制拥有这么高的需求。 可李译向来是难以预测的人。一个人若是只是聪敏也就算了,最怕他还执着。他的下一步,老师算错过,我也算错了。 张明生能算得到吗? 我忽然想起为可可算命的那个老头,听说他参加过生日宴不久就因意外去世了。这辈子算了那么多命,算得到自己的吗? 或许李译画那幅画时根本就是为了挑衅,他早就判定我的失踪和张明生有关,就算在张明生家里见到一个面貌完全陌生的人,他也不会改变想法。李译看起来活泼自信,但我知道,他心中一直潜伏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或许他就是在告诉张明生,他找到我了。面对张明生的傲慢,李译孩子气地以牙还牙了。 我开始头痛了。 现在,我更宁愿李译只是随便画画而已。 我深呼一口气,试探着开口:“只是一幅画而已,他从前在警校就爱乱写乱画。” “那么久的事,你都还记得,”张明生也回过头来看着我。 糟了。 我心中一空,如跌坠万丈悬崖。 张明生却出乎我意料地没有发作,他只是静静盯着我的脸,似乎在揣测什么。他挥了挥手,阿海便走开了,客厅中一时只剩下我们两个。 我屏息默声,垂下眼皮,盯着张明生衣裳的第二扣子看,等了许久,终于等来他再次开口,他说:“他画的也不怎么好看。” 说罢,张明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6 生云淡风轻地转过了头,又看着那幅画,他说:“他倒是不怕我杀了他。” “因为你本来就没打算杀他,”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竟脱口而出这么一句话。的确,我早就发现,张明生有意纵容李译步步紧逼,他太自大了,本想拿我挑衅李译,没成想,却被李译反将一军。 我一开心话就多了起来,这么多年,忽然有人给张明生来了个下马威,实在是惊喜。所以就算担心李译太过冒险,我心里也依旧高兴,既然说了开头,就不怕说出下文,没等他插话,我又开口:“你如果想杀他,他第一次质问你的时候,你就会有动作了,你故意放宽边界,想让李译失望,没想到他…” 还没说完,张明生的嘴唇突然贴了上来。他和我并排坐着,若想亲我,必须微微侧着身子,偏着头凑过来。不过他这样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别扭地姿势,他轻轻地捏着我的脖颈,又贴上我的脸颊,将我的脑袋也扭了过去。 这次,我一定要找机会咬断他的舌头。 可张明生却迟迟没有伸出舌头,他甚至没有想撬开我的牙关,他只是轻柔地蹭了一下我的嘴唇,像什么路边看见你就莫名其妙要来蹭一下的大狗。 我愣着,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难道,你中意李译。” “怎么会这么想,”张明生瞬时皱起了眉头,想吃到了他最不喜欢吃的菠菜。 我有理有据,说道:“不然怎么一跟他有关,你就这么激动,还非要……” 非要亲我操我还要莫名其妙地蹭蹭我。 “非要什么?”张明生眯起眼睛,他嘴角勾出浅浅的笑意。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才不跳这个坑,我说:“不过你没机会了,我师弟有中意的人。” 李译没说过,但我知道,他是喜欢师妹珊珊的,第一次见恐怕就喜欢了。 师母研究植物,也生出一个十分有生命力的女儿。那天珊珊穿了一件珊瑚红的毛衣,褐红头发,她笑声清亮,眼睛微弯。或许是暖气太足,她的两颊微微发红,看起来十分可爱。我从未见过李译有那么话少的时候,他站在我身旁左顾右盼,眼神一直往吊灯上瞟,就算老师跟他介绍珊珊,他的目光不肯落到人家身上。再后来,他和珊珊混熟了,就变成了一对欢喜冤家,见面总以吵架收场。老师师母和我都以为他们两个天生脾性不合,强求不来,谁知有天师母下班,竟看见他们两个在沿街散步,街灯明亮,车水马龙,一对年轻人隔着半步的距离,时不时地搭两句话,说说笑笑地,全然不像平常一见面就红脸的那对冤家。 李译曾经问我:“师兄,假如我中意一个女仔,她也知道我喜欢她,还要不要把话说明白?” 我当时正在整理手中的文件,见他急不可耐要答案的样子,只想故意逗他,半天没说话,等到我把每一张纸的边角都对齐了,我才慢腾腾地开口,说:“依我看,珊珊肯定还是中意有话直说的人咯。” 李译立马站了起来,他说:“谁告诉你我中意她?” “哦,那是我记错了,是我中意珊珊,我现在就去告诉她,”我佯装要拿起听筒拨号,被李译一把按下手,他看起来气极了,脸却红通通的,同第一次见到的珊珊一样。 那是个春天,一个青年人准备告白,他请求自己的师兄,要他帮自己做一件无关紧要的差事,好让他得空,在心爱的女孩生日那天,赶到她的身边。 师兄答应了,那天他早早起来晨练,顺便帮师弟办事,他走在初春微冷的街道上,望见两旁的树枝已生出了青绿的苞芽,然后,他突然想起自己可以抄近路,于是走进了荒废许久、深而无人的隧道,渐渐地,他闻到了一股腥味。 他一低头,看到地上的血迹斑斑点点。 与此同时,通讯器里传来同事的声音。女声有条不紊地讲着:凌晨又一件劫案发生,劫匪身中一枪,开车逃窜。 我听完通讯后,后退了两步,我想,我应该是撞见了负伤的劫匪。我按住腰间的配枪,审视着前面昏暗里停留的车辆。 忽然,车门打开了,一只皮鞋踩在地下。 当我看到张明生的脸时,我愣住了,手上的动作也迟钝了几秒。就这么几秒,让我后来愧对自己和老师。而我的报应是,被张明生打昏后,被丢进他另一辆轿车的后备箱。 我以为,就算我遭受了这一切,至少换来了李译和珊珊在一起。 可是李译说,他现在是单身。 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等我继续想下去,我就发觉张明生的拇指抚上了我的眉毛,他说:“明明你刚刚还很开心,就差张牙舞爪,现在又突然好伤心。” 这些年来,我的情绪不知不觉变得更容易起伏,不知是不是我的精神正在慢慢瓦解的缘故。我不敢去想,好在,我的心情总归是低沉的,时而释怀,时而伤心,总比亢奋好压制。我勉力维持出一个冷漠的外壳,不想让别人看破。 像摸一只猫,张明生宽大的手缓缓滑过我的脸颊,他说:“你觉得李译能把你救走是不是?” 我没答话。 “李译中意谁我不在乎,倒是于sir,”张明生的手心贴着我的脸颊,他望着我的眼睛,慢条斯理的问,“你还记不记得自己中意过谁?” 我看着他,突然鼻头发酸。 第12章 十二 长到这个年纪,也没办法说自己从未拍过拖。 初恋大我三岁,是个医生,温柔体面,只是太过礼貌。我们两个初次碰头是在一间开着深蓝灯光的酒吧。从前来这种地方,大多是为了办案。 我的生活一向简单,家和警署,两点一线,连搭乘的交通工具也一模一样,除了李译和手下的警员会让我的行程发生一些小意外——拉我出去喝酒聚餐之外,我几乎没什么私下的消遣。我没问过自己究竟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也极少探索自己的喜好。小时候获得的太少,长大了就对幸福缺乏想象。 在警校时,大家多是同吃同住,连洗澡也只是隔着薄薄的挡板,稍微往旁边一瞥,就能看见同伴脊背上的肩胛骨以及胳膊上的肩胛骨。我虽然身体特殊,不太爱讲话,但好在绩点优秀些,有时候人想跟别人隔开些距离,总需要一些这样或那样的世俗成绩。没有人知道我特殊的身体,我也只把那个残缺的器官当作身上的一道疤痕。假如它再完整些,说不定我的人生还有的选。有一次大家举起来打篮球,几十分钟过去,每个人都满身大汗,大家嬉笑着拥进淋浴间,大家都年少气盛,不惧赤裸相对,甚至更有些要比拼一番身材的意思。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天被激烈运动调动了肾上腺素,淋浴间内水汽氤氲,烫热的水珠滚动在小麦色的皮肤上,不知道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7 究竟是看到了谁的躯体,我突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些难以言说的反应。 我突然明白,我是喜欢男人的。身为警校学员,这样的性向使我有苦难言。我既为自己容易被催生的欲望可耻,又对我因同学有感觉而抱有愧疚。我想,性欲虽然并不可耻,可我总该有一些自己的底线。自那时候起,我开始独来独往。就算是李译,我也会有意和他保持些距离。他只当我臭毛病多,有洁癖。 性欲翻涌得如此容易,心动却总是来得很艰难。 毕业后第二年,我被调任到一个很忙的部门,一个人被当作五个用。某次出勤抓捕,我和同事追进一间灯红酒绿的酒吧,追逐在一阵闹嚷和尖叫中,打碎的杯子和和酒瓶数不胜数。我咬了咬牙,踩过地上散布的玻璃碎片,伸手一抓,拽住了犯人的胳膊,而后伸手抓按上他的后颈,向下狠狠一压。同事们一拥而上,终于将他制服,银色的手铐咔嚓一声合住,犯人却腿软得站也站不起来了。我习惯了这种场面,站在一边,环视四周,忽然发现这是一间gay吧,远远围观的,都是不同风格的男人,甚至还有人浓妆艳抹。我觉得茫然,这就是我属于的群体吗,他们看起来跟我十分遥远。或许是在福利院的经历造就了那种如影随形的被抛弃的感觉,大多时候,我都没什么归属感。忽然,我在人群中看到两个男人,他们打扮得很寻常,走在街上,你不会贸然猜测他们的性取向。所有人都在围观、讨论,他们却在接吻。 现在想想,在酒吧这种地方接吻,未必就是出于爱和喜欢,因性欲而相互吸引的可能性更大。可我当时凝望着他们,总觉得心底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我忽然发现自己想要一种笃定的、不会因旁人而动摇的感情。 过了一周以后,我又回到了那家酒吧。对着妙语连珠的调酒师,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没什么个性,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李译不在,我连说“我和他一样”的机会都没有。花里胡哨的酒名听得我头痛,我晕乎地随便复述了一个,调酒师刚应下,我就听见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他说:“这酒度数很高,你确定吗?” 我用面无表情掩饰了慌乱和惊讶,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 那是个穿着很得体的男人,他戴着框架眼镜,五官深刻,看起来有些混血的感觉,他靠在柜台旁,笑着对我说:“如果不知道喝什么的话,不如选可乐。” 我局促地点了点头,竟然忘记向调酒师讲,男人自然而然地转头,替我更换,他说:“这位阿sir喝可乐就好。” 他知道我是警察。 他又回过头来问我:“要加冰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最近有些感冒,嗓子痛。 “我叫David,”毫无预兆地,他朝我伸出手来。 我愣了一下,僵硬地伸出手,我说:“我叫于抚潮。” David听到便笑了,他没有问我的名字具体是哪几个字,他眼睛弯弯的,看起来心情很好,他对我说:“于sir,在这种地方,报真名的很少。好吧,我姓徐,我叫徐言宙,语言的言,宇宙的宙。” 他仍旧拖着我的手,让我有些不习惯。 我咳了一声,他才注意到这件事,松开了我的手,他说:“抱歉。” “你怎么知道我是警察?”我好奇地问。 David似乎永远带着笑意,他说:“上一次阿sir来这里抓人,我就在场,那是我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记忆深刻。” 我说:“真不好意思,给你留下这种不好的印象。” 他说:“怎么会,阿sir气宇不凡,见了就忘不了。” 我知道他只是在开玩笑,可他说得那么坦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脸上一热。正好可乐端了上来,救我一命。我埋下头抿了一口,听见David又问:“我记得上一次,你踩了玻璃碎片,脚有没有受伤?” 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挑了一下眉毛,才意识到他在说什么,我说:“没事,我们的靴子很结实。” David笑出了声,他说:“阿sir,看来关心你是一件难事,我好歹是个医生,还以为能找理由问下去。” 我脸红得更厉害。 就这样,我和言宙开始恋爱,他很好,比我大一些,做什么事都很有条理,只是工作很忙,很少见面。我们没有同居,即使言宙一直在试探,我也仍然觉得豁不出去。他似乎很喜欢我,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喜欢我什么, 每次接吻,他都很动情,我知道他硬了,可我却没什么感觉。我诚恳地道歉,他却说,这是你第一次和男人恋爱,不习惯也没关系。 我们的恋爱很平淡,无非就是抽时间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偶尔一起散布。网上说,对于我们这种人而言,这种平淡的柏拉图,是非常难得的。但我也发现,平淡漫长的代价,或许就是激情的缺乏。我喜欢言宙,他很好,他成熟、克己、可靠,会习惯性地帮我处理生活中杂乱的细枝末节。但我们的相处,实在过于礼貌。礼貌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想这是我的错。分手那天下着细雨,他送我回家,在楼下,我再次道歉,言宙却说:“阿潮,你没有错,只是我们缺乏一些缘分。” 我没有说话,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 我听见言宙的声音再次想起,我能想象他的神情,他大概是苦笑着的。 他说:“可惜,阿潮,我真的很喜欢你。” 我站在檐下,看着他走远,觉得十分恍惚,好像世间一切都是虚假的。假如和言宙这样好的人在一起也不能使我有归属感,那我这一生究竟该何去何从呢。 比起和言宙分手,我更伤心的是发现自己似乎注定要永远地站在孤寂的阴影里。不过警察的身份并由不得我伤春悲秋,我又全身心的投入到了工作当中,甚至因为表现突出,破格被调入了更重要的部门。但我也更加不修边幅,甚至显得有些狼狈。 李译来我座位送东西,他说:“大家都觉得你不对劲,偷偷问我,我就说你失恋了。” 他怎么会知道。我抬起头看他,他看着我,耸了耸肩:“喂,别这样看我,不是我故意跟踪你,是你那个医生男朋友总一不小心经过我们警署,我这么聪明,怎么会发现不了。” 李译并没有对我的性取向多说什么,他身上有一种能吸收所有新鲜事物的能力。 我很感谢他。 李译还说:“不过那个男的,我总觉得不像什么好人。” “别这么说,”我拿过一份资料放在手边,准备开始阅读。 我当时以为李译只是孩子气,想替我疏解失恋的痛苦,就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 那天我刚好和李译分成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8 到一小队,派去晚上的某个晚宴盯梢,查一件走私案的线索。 李译刚走不久,就气冲冲回来把文件摔到我桌上,嘴里嚷着:“痴线!将最难嘅工作分给我哋两兄弟!” “收声啦你,”听见李译骂人,我嘴角也不自觉上翘,我低着头,看着宴会的名单,眉头也慢慢皱紧。 也不怪李译生气。港岛的上流社会最看不起我们这种差人,我们去宴会盯梢,还不知道要受什么刁难。张家、詹家、宋家都有人出席的宴会,上面只派我和李译去,恐怕是知道就算再多派点人手也查不出什么,还会惹这群大佬不开心,不派人呢,又丢警署的脸面。 因为有老师在,我和李译并未在警署内站队,一开始人家想拉拢你,自然会给你好脸色,但天长日久,发现从你身上得不到好处,只觉得之前的努力统统白费了,就变本加厉地索要回来。 我想,这就是只有我和李译被派去盯梢的原因。 我叹了口气,跟李译讲:“大不了我们只走一个过场,早早收工,我带你去吃卤肉饭。” 李译一脸不屑,他说:“于sir,你可是于sir,有名的死脑筋,你会早退?我看我还是尽快去签字领枪,免得今晚被别人拖到角落里活活打死!” 第13章 十三 钻进那辆破旧的黑色桑塔纳,我抬眼,发现驾驶座的李译竟然穿了正装。咖色西服,还打了一条栗色的领带。 “不错嘛李sir,正点啊,”我故意打趣,伸手拽过安全带系好。 李译却迟迟没有发动轿车,他一直在看我,还皱着眉头上下打量。我心里发毛,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什么东西,连忙就着后视镜自查。 “大哥,我们好歹是警察,一会儿还要去有钱人的地盘,你就穿成这个样子,”李译扯开我的夹克外套忽扇两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种老气的衣服,老头子才会穿,又是在清仓大卖场抢的?” “样式是旧了些,”我也低头,看着自己的外套,那天手慢,最合适的一身运动装被身边的婆婆抢走,我只好退而求其次,选中了这件浅咖的外套。当时买大了一号,宽到它虚虚地拢在我的身上,出门必须手动裹紧,不然就会被风灌满,像盏肥灯笼。李译一向看不上我的品位,他觉得我未免太节省了些,我讲不过他,也只能搬出老一套说辞,“不过,好歹耐穿嘛,我们做警察的,穿太好,一不小心弄脏弄破,岂不是白白浪费钞票。” “好好好,那于sir你呢,待会就等着被安保赶出来,我一个人走进去送死,”李译就差翻我白眼,他拧动钥匙,发动机便呼哧呼哧地震响起来,座位似乎也随着抖动。二手车,迟钝又笨重,半天才发动起来,他又嘱咐,“坐稳!” 李译开车一向迫急,时时刻刻像在演警匪追击战,港湾夜晚多风,我放下一半车窗,略带咸味的潮湿海风顿时灌满了轿车内间。 他的发留长了,又喷了摩丝向后抹,露出饱满的额头,他的眼眸也比旁人的更淡些,偶尔前方有车灯闪过,从侧面看,便看到他的瞳孔凝着橙金色的光点,再加上他今日穿得人模人样,潇洒与慵懒并存,倒不输给电视机里的公子哥。 李译大喊:“喂,窗开那么大,喝风都要喝饱了。” 我笑眯眯地逗他:“是,都听少爷的话,现在就关上。” 李译是从来不会害臊的,他得意地挑眉,嘴角也上翘。我俩心情都好起来,全然忘记接下来要面对怎么样的刀山火海。我们为了做好被有权有势的有钱人刁难的心理准备,还幻想了尖酸刻薄话用来提前适应,却没想到我们根本进不去宴会厅。 李译说得对,不穿正装,就算是我们警司来,都没法进去。 迎宾的侍者长了一对笑眼,领口一枚黑色领结,戴白色绸质手套,两手交叠在身前,见谁都能叫出名字。他逆着宴会厅内灿烂的光,显得十分亲和,我们排在人流中,前后都是衣着体面、珠光璀璨的上流人士,以至于我们出示证件时,手还有些发颤。 这侍者简单地瞄了一下我们的证件,笑着讲:“名单上确实有二位阿sir的名字。” 我和李译顿时同时呼出了一口气。我们的上级终于靠谱一次,想办法提前知会了宴会的东家。 心里的石头刚落地,侍者就四两拨千斤地把它提了起来,他话锋一转,讲:“不过,是不是阿sir不紧要,重要的是要衣冠整齐。” 他看向我,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轻蔑。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灰溜溜地站在一旁看着人来人往,还不如一身黑衣的保镖气派。足足十钟过去,李译忽然拍了拍我的胳膊。他刚刚一直在盯着那个侍者。他凑在我耳边讲:“你看那个人,他一直在笑,从没有过别的表情,好像机器人。” 我压低声音说:“怎么会呢,他刚刚对我们两个翻了白眼的。” 李译听了我的话,一副很无语的样子,他看向我,神色复杂。 我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说:“罢了罢了,我们走咯,去吃卤肉饭,我还以为今晚有大餐吃,特意没吃饭的。” “我们今晚虽然肯定查不出什么,但假如能进去见见人、熟悉熟悉他们的脸,也是好的,毕竟这个机会好难得的,”李译没有搭我的话。 我知道,李译是有抱负的人。港岛这些年看起来安详平定,其实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好似摩天大厦高高地盖起来,玻璃像钻石一样闪亮,气派地直入云层,其实底下已经被蛀虫腐蚀成了钢铁骷髅。李译不会傻到想要拯救世界,但他确实有个英雄梦,他想像一把利剑一样,凿入这具艳尸的心脏。 我没道理不帮他一把,我看着他,发现他已经比我还高了些。我明白他的欲言又止,率先开口说:“那你自己进去,要注意安全。” 话音刚落,我便看到了李译的笑容。刚刚我还觉得他长大了,现在他就笑得好像一个大男孩。他高兴极了,重重拥抱了我一下,没再多说,三两步就又迈回侍者身边,一手插入口袋,一手亮出证件。侍者的笑依旧保持得很好,他微微躬身,放李译进场了。 李译在登上最后一阶时回过头来,我朝他挥手,他轻轻地点了一下头,便阔步走进了光里。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我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装扮,裤子倒是西装裤,上半身也穿了衬衫,但这夹克外套,实在搭配得不伦不类,还十分寒酸。难怪李译笑话。我转了转手里的钥匙,心想,看来今晚只有那辆桑塔纳陪我了。 我正要走,忽然听见有人大声念我的名字。 “于、抚、潮,警、员。” 我回头,见到几个西装革履的青年人围着侍者看花名册,一看就是纨绔子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9 弟,有个别人甚至有些眼熟,应该是常年出现在晚报娱乐八卦版的二世祖。他们嘻嘻哈哈笑着,争相问侍者:“喂,阿威,名册上怎么还有差人啊,还是两个,警署没粮食了,想靠张家做慈善啊。” 名为阿威的侍者微微垂头,他说:“突然安排的,我也不太清楚。” “他们进去了吗?” “进去了一个。” “怎么就进去了一个,另一个呢?” 我听到这句心下不好,拔腿要走,但人腿怎么可能追的上人的眼神。一定是阿威指示,那群二世祖忽然哄堂大笑起来,他们一定是看到了我。我从小到大受过太多奚落,最是明白世态炎凉,本不应该要放在心上,可身后突然响起的脚步却使我心惊。笑声在靠近,人也在靠近,这群巨婴一样的青年,平生最大爱好就是吃喝玩乐,他们含着金汤匙出生,个个家世都是惹不起的,吃的喝的玩的更是常人无法想象,被他们逮到,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我正准备要跑,一只手搭住了我的后背,想强力把我的身子扭转过去。此刻已经到了角落,远离人群,我在心中盘算,若是此刻出手,打他们哪些部位,才不至于让溺爱他们的父母去警署投诉我。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果然看到这群青年人的脸,我先发制人,张口说道:“各位,所为何……” 还未说完,就听见一声懒洋洋的呼呵从远处传来:“发生乜野事啊。” 二世祖们闻声齐齐转头,他们看清来人是谁,立马就松开了我的领子,回身迎上去。其中一个惊喜地问:“咦,明生哥,我们还以为你不会来。” 我循着他们接迎的方向看去,只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我在警校学习,见过无数面庞出众的男人,却从未见过像他一般英俊非凡的人。他穿着裁剪利落、典雅而低调的乌黑西装,暗红色领带,除去左手腕的手表外,以及胸口一个“Z”字镶钻胸针外,再无其他修饰。他似乎很受这群二世祖爱戴,被众人围在中间,进宴会的宾客也时不时往这边望。 他笑着,声音却有些无奈:“姑母托我送礼,我只好来咯。” “来了也好,张先生看见你一定开心,”一个穿钴蓝西装的男孩应承道。 不料男人并未接话,他只是笑了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问:“你们在做什么,欺负人啊?” 一个纨绔子嬉皮笑脸地答:“这么好的日子,我们哪里敢闹事,不过是看见这位阿sir被邀请了却没有正装,想看看他需不需要我们帮助咯。” 我恨自己的性取向,方才看那男人出神,又错过一次溜走的机会,只能硬着头皮站在原地,给人家打量。看就看吧,又不会掉块肉。 谁知他似乎有看完就走的意思,甚至还朝我走了过来,边看着我,边开口讲:“你们先进去吧。”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发话后,那群小鬼竟然乖乖听话,转身走了,只留他一个人大步走向我。我不敢动,只好站在原地,没成想他却直直走过了我。 擦肩那一瞬间,我闻见一阵好闻的香气,让我想到寺庙与森林。没等我反应过来,就发觉自己的手被这男人牢牢擒住了,他的大手握住了我的手腕,不由分说地拖住我继续往前走去。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他走得很快,步子也迈很大,走得潇洒而稳当,像在走秀。我朝他喊:“你想做什么,我是警察。” “是咯,我刚才就知道了,你是于sir嘛。” “你这是袭警。” “阿sir,我有打你吗,假如你现在出手,我才要投诉你殴打市民。” 几句话说得我哑口无言,只好跟着他走。前面是一片没有灯光的暗角,再一转弯,便是花园。远处辉煌建筑的玻璃墙里是推杯换盏的上流人士,我穿着几十块钱抢来的夹克,同这个英俊的男人潜入了灌木葱郁、树木茂盛的花园。入夜,浅蓝色的月光浇注下来,将男人的侧脸照亮。 我忽然更清晰地看清他的样子。 他并没有我想得那样成熟,至少绝不到三十岁,黑发黑眼睛,鼻梁高挺,眉眼深邃,嘴角带着笑意时,看起来有些意气风发的稚气。 我看着他脱下西装外套,直直地扔给我。刹那间,我的鼻息间全是先前闻到的的味道。我还在发愣,就看见他开始解领带,抽下来后,也一并扔给我。 接下来,他开始一颗一颗地解衬衫扣子。锁骨,肌肉线条,腰身,他一寸寸地露出来,我能瞥见他的矫健,顿时耳根烧红。 我虽然喜欢男人,却也没有把性取向写在脸上,他也确实英俊,十分符合我的审美。可是,那也不能突然脱衣服啊。 我有些结巴了,指着他说:“你……你……” 他看向我,却并没有对我的眼睛,他向下打量了一下,说:“既然你穿了,那我就不脱衬衫了。” 他又把扣子系了回去。 我还是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 他终于肯出声提醒:“阿sir,动作快些,穿上啦。” 月光冷冷地,在他的眼睛里投入了两点光,他的眼神也如月光一样,幽幽地,洒在我身上。 我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谈不上心动,也说不上喜欢,有关好恶的偏向我统统忘记了,我只觉得心中有种微微的震撼,像密不漏风的墙被撬开了了一角,我的人生,得以瞥见流光溢彩。 我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还没等问出为什么,他已经伸出手来,帮我脱掉了外套。他比我高半头,身材健实,骨架也比我大,的西装于我而言有些宽松,布料质地很好,手指不经意拂过,感觉很厚重,可刚刚穿在他身上,却又显得那样薄。 他搭手帮我穿好,又耐心帮我系领带,手指活动间,他垂下睫毛,问:“阿sir,你们整天出生入死,拿多少薪水啊。” 我大脑一次又一次宕机,只吐出一个字:“啊?” “是不是很少,不够吃饭,”他系好了领带,手指顺着往下一捋,“不然你怎么这么瘦。” 我还没回答,他就退后半步看我,然后微微一笑,他说:“女仔们早都看厌了我们这帮公子哥,有阿sir这么靓的人在场,她们一定好开心。” “不要打趣我了,”我耳根仍旧烫着,微笑着看他,“那你怎么办?” “我本就不喜欢来这种场合,大家个个都好虚伪,无聊,”他说得十分坦率,说罢,话里也添了一丝玩笑意味,“讲真的,我最佩服的就是警察,希望有朝一日,阿sir能把里面的人全抓起来。”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嘴角咧得更开了一些。 “既然阿sir穿走了我的衣服,那这件,就归我咯,”他拿过我的夹克外套,套在了身上。我穿着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0 有些大,他穿着却正好。 失奇怪,明明大卖场打五折的过时款式,怎么穿他身上却十分高级。人跟人真是不同。 清风拂过,空气新鲜,本就是该坦诚相待的时候,我的肚皮却先我的舌头表态,它咕噜咕噜作响,让我顿时红了脸。 他并没有笑话我,只柔声说:“进去有好多甜品,不知道于sir你喜不喜欢吃甜食。” “我其实不太吃。” 我过生日连蛋糕都不买,更喜欢吃长寿面。 他思索了一下,说道:“假如我没记错,今天的甜点师是从法国请来的,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不过里面的人大多只喝酒的,你想吃什么便拿什么就好了,不要客气。” 我哪里还敢挑三拣四,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他看着我,又不知道在想什么。 “啊,这个,”我余光瞥到了胸前的胸针,想摘下来。 他又伸过来双手,轻轻一按,便把胸针拿走握到了手里。 他说:“这世上大多人呢,都是有眼无珠的,于sir不要跟他们计较。” “怎么会。” “抚潮,抚摸潮水,真是好听的名字,给你取名字的人,一定很喜欢大海,我从前也喜欢去看涨潮,”他说得轻而柔和,甚至有些不像是在讲我的名字。 他话头转得很快,又问我:“于sir,你有没有戴手表啊?” “啊?没有?” 他听到我说没有,便抬起了左边手臂,咔啪一声解开了手表表带。那是块一看就很昂贵的手表,在黑夜中闪过,带着星点的亮光,指针转动声清晰而准确。我想那亮光,大概是表盘里镶着的碎钻。 他又牵过我的手腕,抬起来,将他的表戴在我手腕上。表带内侧似乎还带着他的温度,不算冰凉。 戴好以后,他看着我的眼睛,平静地说:“今晚十一点,山顶有烟花,现在你有手表了阿sir,记得不要错过。” 第14章 十四 那一天离现在太过遥远,我已经不记得我是在怎样的目光下走进会厅。只知道有了那件外套和领带、以及腕间的手表,没人再为难我。如今想想,或许我一出现,张明生把衣服脱下来送我的事,已经隐秘地传满了小半个宴会厅。 他们一向看不上我们这种底层公差,走私那件案子,宴会中许多人更是涉及其中。 而张明生却帮了我一把。他说话一向真真假假,但想要大厅里的人全都死掉,恐怕是真的。 我走进大厅,巨大而璀璨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灿烂到让人觉得皮肤炙热的光,我一时难以聚神,像灵魂暂时变成了漂浮的气球,悬在肉体之上。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巨大的枪声会让耳朵暂时无法听到细小的声音,想起刑拘室里故意而为之的白炽灯光。剥夺最灵敏的感官,人就容易迷失。室内的光泛着淡淡的金,把每一个人的面庞都映的流光溢彩,他们皮肤上点缀的珠宝,像肉色绸子上结出的晶莹矿物。 这里有很多人,很多种香气,侍者端着酒盘穿梭在人群之中,长长的桌子上满目琳琅,让我分不清那是工艺品还是食物。墙壁上随意悬挂的工笔画,落款低调得提示诸位,此栩栩如生、面若桃花的侍女,来自唐朝名声赫赫的画家。角落摆放的花瓶,低调的雨过天青色,看起来含蓄又腼腆,底座却不知印着哪座官窑的赤章。大厅之中,有许多我叫不出名字却知其贵重的东西,这比既不认识它们、又不懂得它们的价值更加要我痛苦。我想起走私案中因公殉职的两位同僚,他们抚恤金,还比不上一尖象牙的零头。 走上阶梯,在旋转的角落里,我看到了李译。他平常爱笑爱玩,在最丰盛的地方,却一改潇洒的常态,端着一杯香槟,靠在墙边的阴影里。他本就清俊,再一穿正装,实在是引人注目。即使有意收敛,短短二十分钟,就有好几个宾客或走过去朝他搭话,还没等他们介绍完自己,李译就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证件,往外一亮。来人的脸色瞬间一变,转过身便匆匆离开了。 我从旁边走过去,拍了一下李译的肩。 李译却没有被吓到,他抿了一口酒,眼神仍然看向人群,他说:“早看到你了,还奇怪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原来是想吓唬我。衣服不错,从哪儿弄的。” 我下意识望向自己的西装外套。取下胸针后那一块小小的褶皱,如今已消失不见,如同潮水退回大海。 我说:“遇见了一个有点奇怪的人。” 李译自嘲地说:“我们俩现在才是这里最奇怪的人,当警察的,还不如有钱人家的私生子。” 我笑,沉声说:“没办法,这世道,好男不当差嘛。” 说了什么不重要,只要我肯笑着说一些自嘲或揶揄的话,李译的心情也会很快好起来。这个方法从他十八岁适用到二十五岁。 他终于扭过头来看着我讲话,随意一打量,便看见我腕间的手表。 “送西装,还送手表,但你对他的形容词却只有一个‘奇怪’?”李译紧紧盯着我,说的话也意味深长。 我明白他的意思。我不觉得我和那个男人的相遇是一场猎艳,毕竟他眼神真挚,看起来比全身上下任何一个部位都要年轻。但李译一向紧张我,觉得我太容易上当受骗。况且,我是警察,确实不该随便要别人的东西。这件事上,我有错,我不该这么疏忽。 “于sir,有时候,你真的要有些自知之明的,”李译随手把酒杯搁在路过侍者手中的圆盘里,伸出那双带枪茧的手。他是射击爱好者,全港最著名的射击俱乐部的成员之一。 他捏起我的手腕,要帮我把那块表解下来。 “他叫什么?” 我乖乖站在那里,一边由他摘手表,一边答他的话:“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好像叫…明生。” “明生?”李译抬起眼来,他直直看着我。 李译没再询问,拎起那块手表,像拎一颗他最不喜欢的、血淋淋的动物内脏。他又叫回方才的侍者。咣当一声,手表落在圆盘上。 李译说:“张少爷丢的手表,我朋友捡到,希望能还到他手里。” “张少爷?”侍者有些惊讶。 “你们张家有几个少爷?”李译慢条斯理地抛出问句,依旧一副无谓的样子。 “自然…”侍者面色一变,谨慎地低下了头,语气坚定,“只有明生少爷一个少爷。” 那男人是张明生。 张耀年唯一的孙子,以叛逆闻名港岛。 怪不得我听那个名字有些熟悉,连上姓,一桩桩报道立马浮现在眼前。张家如今只剩下这两个男人。平日里都说隔代亲,张明生却和他的祖父到了交恶的程度。 怪不得他不来宴会。毕竟,今天的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1 晚宴,是张耀年做东。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这一对相依为命的祖孙反目。 不知不觉地,我又想起月光下那张脸。 古老的立钟敲响敲响,大约,已经要十点钟。 我下意识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 忽然听见咔嚓一声,伴随着火花一般亮过的闪光灯,我余光里一片亮白。 有个男孩站在我和李译十步开外,他穿着中学制服和小腿袜,脚踩皮鞋,一张下巴尖尖的脸躲在相机后面。 他刚刚用相机拍了我和李译。 李译招手,让他过来。 这男孩并没有惧色,坦然地来到了我和李译跟前。 他和李译确实是棋逢对手,他不经同意为我们拍照,李译未得许可,就抢过了他的相机。调出刚才拍的那张照片后,李译竟没有立马删除,他看了几秒后,用眼神示意我。于是我也凑了过去。 布局很好,光线也不错,在红色的地毯与繁丽的墙纸映衬下,我和李译面对面站着,却错开了一点,我望别处,他也追着我的眼神望,于是两个人都转头,李译的手甚至还插在口袋里。不错的照片,假如照片中没有我,我甚至觉得这像是一张电影剧照。 李译半天也没有舍得删除,他对那男孩讲:“拍得再好,也不是你随便拍我们的原因。” 男孩正处于变声期,声音听起来低沉沙哑,和他细眉细眼的样子反差很大,他说:“sorry啦,sorry啦,只系好景唔应该放弃嘅!” 李译一听就笑,这孩子虽然在装大人的腔调,却也不太可憎,他说:“我点知你会唔会靠这张相赚比赛花红?” “我姓宋啦,”男孩做了个鬼脸。 我和李译相视一笑,姓宋,那确实要比姓李和姓于更富裕一点。原来他是宋家的小孩,怪不得可以端着相机到处跑。 “你哋畀我个地址,我将相洗出嚟,寄畀你哋,好唔好?”男孩十分热络,他看着我问。 还没等我回话,李译就开口,他说:“好啊,寄到警署就好啦,李sir于sir收。” 说到李sir于sir时,他还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和我。 男孩皱了皱眉头,一把抢过相机,留下一句“痴线”便跑走了。我挽留的招手都还没有抬起来。 “喂!小鬼!跑那么快,一会儿你就会跌跤,记得把照片删掉!”李译对着他的背影喊道。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我说:“一张照片而已,我们又不做卧底。” 李译说:“做卧底也没什么,有朝一日你的资料被清空,我就有一铁盒照片拿出来证明你从前确实是个警察。” “我就知道你拍了我不止一张照片。” 某次演习,我中了一弹,倒地“身亡”,李译竟然偷偷拍下照片。 面对我的质问,李译回答得冠冕堂皇:“那不是偷拍,那是很有意义的留念。” “我死得横七竖八,有什么意义?” 李译肃穆地说:“阿sir,无论生死,只要我们全力以赴,就都有意义。” 我才不上他的当,当即推搡他一下,他便原形毕露,笑嘻嘻地讲:“不过师兄你,真的很不会装死。” 我立即给了他肩膀一拳,他假装很痛,手捂在肩头,呲牙咧嘴地躬身。 就这么嬉戏打闹,转眼就十一点钟。 张家别墅的地理位置都不错,再登一层楼,便看到临近的青色山头,因为很远,所以刚好能被框在窗里。钟声再次响起时,盛大的烟花从山中升起,伴随着尖利的哨响般的声音。我只见过日出日落,却从未见过如此多的璀璨火星。紫色,蓝色,橙色,红色,它们腾空舒展,又骤然坠落,盛大到照亮小半块夜空,也云层变得多彩。所有人都在望着窗子,他们脸上游弋着不同的颜色。 我抬头,忽也觉得胸怀被舒展得宽阔而轻松,心中还有一种难言的感觉。 他没有失约,我也没有错过。 后来的后来,我给可可讲故事时发现,可可最讨厌的故事,就是海的女儿。她更喜欢无边无际的大海,不懂为什么小人鱼会喜欢天边稍纵即逝的烟花。父亲每年都会为她放烟花,她习以为常,不懂小美人鱼为何被震撼,又为何痴迷。而我初次见张明生那年,也第一次见到如此盛大的烟花。我是一个成年人,并比不上小美人鱼天真,但烟花骤然开绽的那一瞬间,我承认,我的心跳停了半拍。所以后来我会想小美人鱼的故事,早已分不清张明生是甲板上纵情欢歌的王子,还是夺走我身份、双腿、嗓音的海妖。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我又怎么会知道。人在最精彩美好的一刻,只想永远停驻,享受当时的美妙。 没人知道张明生和我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这烟花究竟和我有没有关联。 毕竟烟花刚刚升起便有人猜测,这是张明生送给祖父的礼物,他有意在这天破冰。 但第二天,张明生在祖父生日当晚飙车并大放烟花扰民的新闻便上了娱乐版头条。他讨好祖父的谣言不攻自破。 不出席生日晚宴,却跑去放烟花,不知是祝祖父长寿,还是希望他的人生如夕阳烟花,早死早超生。 狗仔甚至还截留下了一小段视频,伴随着夸张的腔调,在八卦频道循环播放。他们说,追拍张明生,如同追拍职业赛车手,惊险刺激,时时刻刻都可能殉职。 视频里,张明生开着血红的法拉利驰过山间的弯道,如一道赤色的虹影。镜头捉拍到了他的一张侧脸,眉眼锋利,鼻梁高挺。身上的衣服也很熟悉。我坐在办公室里,对着屏幕,看了一次又一次。 他穿着我的外套去飙车了。 他站在在报纸上的照片里,身上穿着的,也是我的外套。大卖场清仓卖的外套。 我胸膛里,突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它像一条蜿蜒的小溪,静寂地流着。但只要我稍微凝神,就能听见它潺潺的声音。 鬼使神差,我剪下了报上那幅张明生的照片。 我拥有了张明生的照片,那张我和李译的合照却迟迟没有寄来。大概是那个男孩以为李译在开他的玩笑,又或许是他不想把照片送给我们了。 我没有在意,李译也渐渐忘记了这件事。 一周后,我收到一个包裹。 我拆开,发现是一块手表,张明生的手表。 另附纸条,字迹潦草。 我一读,脑海内便回想着张明生的声音。 张明生说:这是礼物,不是失物,身为警察,一定要恪守时间,因此送给于先生,不必再退还。 第15章 十五 如今,那块手表连同张明生当初送我的首饰一起,被我丢进了衣柜的收纳层。其实家里有保险箱,但我并不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中,还有什么东西值当上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2 锁和保险。 中意谁,或者说,中意过谁。我早已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我是一个普通人,我会软弱,更会后悔。每当我想起自己看走了眼,都会陷入没有尽头的自耗。我想,假如张明生车祸那天,我没有救他,或许后来的一切就不会发生。又或者,我早一点离开宴会,张明生也就没有机会穿着我的夹克飙车。假如我不是一个孤儿,父母恩爱,家庭幸福,自然会有人为我放过烟花。我就不会像第一次浮出海面的小人鱼那样,望着夜幕中像无数条发亮的鱼儿一样游落的烟花,心中一动。 中意一个忽然出现、带着浪漫色彩的陌生人,会给自己带来厄运。其实童话故事里早就讲过这个道理。 我垂下头,示意自己不想回答。过去的事他都知道,这样问,没什么意思。况且,张明生这样的人,哪里懂什么感情。 张明生见我避开他的眼睛,也没再追问。他一向都只是随便问问,逗我玩而已。像逗一条狗。他伸出手,从侧面附上我的脖子,摸着我的脉搏,手指环握,微微用力收拢,逼得我微微仰起下巴。 他低声说:“其实我还是觉得于sir从前更好看。” “原来还懂什么叫好看,”我懒得理他,垂下眼皮,眯着眼看他。 张明生对我并不是见色起意,他在肉体上索取并不贪婪,偶尔有几次剧烈的性爱,也都参杂着浓厚的情绪和赤裸的疯狂。做爱只是占有人的一种方式。 “我当然懂啦bb,我见过好多条子,只有你开枪的样子最靓仔,”张明生贴得更近,他用鼻尖蹭了蹭我的脸颊,潮湿的呼吸交汇。 我微微张嘴,想让自己呼吸顺畅一些。我的两只手交握覆上他有力的手腕,在薄弱的呼吸中,我开始在心中数秒。这是我应对折磨的方式。 数到第十秒,我已有些发抖,恍惚中,听到一声带哭腔的叫喊: “爹地!妈咪!” 那是可可,她走楼梯下来。 张明生登时松开了我,我也吓得睁大了眼睛。我们两个一齐转头,看向这个正在哭鼻子的小姑娘。她还穿着睡衣,上面印着一只黑白相间的牛奶猫。也不知道是不是要过冬的缘故,像屯粮的小动物,可可最近又肉了一点,线条更加流畅浑圆,显得越发健康。她此时正咧着嘴巴,眼泪豆子往外一颗又一颗的挤。 我神经衰弱,最怕听见小孩哭声,她的哭声绕梁不绝,我闭上眼睛,太阳穴刺痛。 这个家里,张亦可的情绪最外放,从小就爱哭爱笑,也不知道到底学了谁。 张明生走过去,拎小动物一般将她一把抱起来,温柔地问:“哦哟,发生什么了妹妹,为什么哭了。” 张亦可一哭就口齿不清,我纠正她许多次,如果讲话,就一定要讲清楚,不是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帮助她。不知道是不是我太心急,反而适得其反,后来她哭了以后,总是先喊爹地。 我相信张明生也听不懂那些夹杂着各种稚声稚气语气词的儿童噩梦,但他依旧笑眯眯应着女儿的话,时不时点头。 把我抓到手后,他表演的功力大大增加,增添了许多种新的正面角色,如今已炉火纯青。除了挑战反串,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他演不来的。若是哪天张家破产,他大可踏足演艺圈,为二十一世纪影视艺术添光增彩。 我望着他们亲昵,渐渐地,心中涌上一股陌生的感觉。 在小元和可可面前,张明生一直是个好父亲。他演了二十多年正常人,表演好父亲对他而言,简直是杀鸡用宰牛刀。但我知道,张明生对小元和可可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那种细微的态度差异,恐怕连柳妈都没有察觉。我也知道,自从可可出生后,我和张明生慢慢开始像是一对平常的夫妻。张明生享受其中,我却觉心中折磨。他在演,演到我分不清事到如今是否已有三分真实,我也在演,演到已习以为常,好像睡在片场,一睁眼就要上工。 张明生哄得住可可的眼泪,却哄不住她的不安。 可可最终还是爬到了我怀里,静静地趴在我的肩头。不管她平常多怕我,多粘张明生,一旦有了什么伤心或害怕的事,她都会这么钻过来。我知道,她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她来到这个世界的过程也经过了许多磨难,像意外飘来这一片海域的小小孤岛。或许,我是唯一让她本能地安心的另一座岛。我们的牵绊很复杂,像地球凭空生出的虹桥。 我因此觉得安心,也因此觉得心力交瘁。 一个本不应存在的孩子,竟然变成了我的绊脚石和锁链。 最要紧的是,我没法完全做到不爱她。 可可的眼泪干掉时,早餐开始上桌。 张明生将我抱上轮椅,推我入桌前还装模作样地替我拉开椅子。柳妈见了又眉开眼笑。她一向觉得我们两个感情很好,对于中年夫妻而已,这很难得。 我没好气地说:“拉远点,碍事。” 张明生笑了笑,一个眼神,便叫来阿海把椅子直接搬走。 所有人都到齐了,连阿海都叼着一片红豆吐司站在一旁。那是柳妈自己做的,她拿阿海试验了二十多次,终于成功。听说阿海原先在陆军部队,还有军衔,现在不仅要看小孩,还要做柳妈厨艺的第一位试吃者。我很担心他的舌头。第二位自然是阿海。转眼一看,阿山果然也正吃柳妈自己烤的牛角面包。 不知道张明生究竟给阿海多少钱才说服他留下。阿山倒不用说服,他憨厚沉默,一向跟着阿海,对阿海言听计从。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亲哥俩,就是长得不太像,阿海瘦削,阿山强壮,两个人曾多次站在我的单人病房前,像两座门神。 所有人都在吃早餐,张小元却不见踪影。 他的变态父亲都能安安生生坐下来吃顿早饭,这小学生却拖沓着不肯下楼。 我有点不耐。猜也猜的到张小元在干什么。张明生为了补偿自己儿子,送了他一台电脑。他捣鼓好多天了,据说是在玩什么游戏。天天熬夜,黑眼圈挂在眼睛底下,像个总不开心的小熊猫。为了保护未成年人身心健康,阿海阿山还要陪着他玩,他俩也算是看着我的一双儿女长大,一路护送,从校内到校外,现在还要从现实到虚拟世界。 我偶尔看过一眼那个游戏界面,发现张小元的游戏ID叫,月是故乡明。诗是好诗,只是听起来像四十五岁中年男人追赶潮流,在游戏里怀念青春。我不知我的小孩为何走这样的极端,一个天生公主,一个未老先衰。 阿海和阿山的ID就比较简单,依旧是阿山和阿海。两个ID排列整齐,人物形象也朴素规整,好像在游戏里军训。 我叫来阿海,说:“让张小元下来吃饭,告诉他,再不下来,以后都别想用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3 电脑。” 张明生正在分割一块冷冰冰的西兰花,他听见我的话,垂眸轻笑一声。刀在蔬菜上滑动,挨到了盘子底,发出洪亮的咣当和刺耳的擦磨声。他说:“他不想下来,端着盘子送上去,也是一样的。” 他倒是会唱白脸。 柳妈正在给可可喂饭,给她围了小口水兜,小勺子跟着她的嘴跑,一口又一口。可可应接不暇,在喝完三勺加燕麦与苹果的米糊后,柳妈歇了一下,可可终于找到机会,她忽然说:“刚才我见到哥哥了。” “妹妹跑去哥哥的房间玩了吗,”张明生低下头,对着坐在儿童椅上的可可的眼睛。 “嗯,”妹妹重重点头。她说得十分坦然,一脸天真,“刚才就是哥哥领我走下去。” 刚才我和张生谁也没有看到他。 他怎么会突然领妹妹下楼。 第16章 十六 为什么要带可可下楼,为什么只留可可一个人在楼梯上。他看到了什么吗,他听到了什么吗? 我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刚抬眼,就对上张明生意味深长的审视。 我猜张明生也有预感。他做主收养的这个孩子和他最像,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都有一双默默注视一切的眼睛。日久天长,未必不会长成另一个阴鸷的怪物。 方才阿山跑客厅接电话,没应两声,就原路复返,他俯下身,在张明生耳边低声私语。张明生点点头,神色未变,眼睛依旧捉捕我,他抽出餐巾,慢条斯理擦了两下手心,说:“阿海,你去把早餐送到楼上。” 自从他当着男孩的面说出男孩的身世,他对这其纵容程度就又攀上一个高峰。也难怪,那日张明生把话说得太重,以至于张小元这段时间在家沉默到像个小哑巴。 阿海端起餐盘刚要走,我叫住他:“把煎蛋拿出来,他不喜欢。” “还说我惯坏他,”张生起身,向后伸臂,穿上阿山替他披过来的大衣外套,他居高临下地看我,笑着说,“他都不下来吃早餐了,你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 “拿上去也是浪费,”我转过头,朝二楼的方向望去。 这样的孩子,再关心他,也是浪费。 “我要出门,”张明生习惯性整理衣领,他扶着桌子低身,轻轻亲吻可可的脸颊,逗得她咯咯大笑,“妹妹在家陪妈咪,好不好。” 可可撅起嘴巴。她一时难以接受这个任务。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太愿意跟我待在一起。可她不答应,张明生就会一直看着她,眼中满是期许。张明生跟她讲过,妈咪也是需要照顾的小孩。我对此十分无语,但小孩子很吃这一套,可可的责任感油然而生。终于,她看看我,又看看张明生,终于扭捏地点了点头。 然后,张明生又望向我。 不会吧,我心想,不会吧,今天的大戏开工这么早,不要,千万别。我表面镇定,心里却咬牙切齿地祈祷着。 老天爷一向听不到我讲话。那张俊美的脸最终还是离我越来越近,他微翘着嘴角,弯腰,把侧脸停驻在离我咫尺的地方。 可可叫了一声,笑嘻嘻地,用手捂着了眼睛,但从她小肉手的指缝里,还能看见她一眨一眨的睫毛。 亲一下,她就会开心,她就会觉得,妈妈虽然冰冷,但父母至少相爱。 孩子是敏感的。我想起在福利院时,那种每天都害怕明天换了一个新阿姨的感觉。没有孩子应该承受一个患得患失的童年。 但,她的安全感,似乎是以我日益沦陷的自己为代价。 每和张生演一次戏,过去的我,警长于抚潮,就会在底下一层的暗室里衰弱几分。 我还记得,从前读高中的时候,班上女孩传递粉绿封面的小说杂志,都是些波澜起伏、情感充沛的故事,它们传递了一个主旨:占有就是最纯粹疯狂的爱。这种爱会驱使着人将爱人囚禁起来,把金银珠宝奉在他面前,挡住眼睛,也挡住窗子和需要付出的打架。这是从古至今就在流传的故事,金屋藏娇,掌上珊瑚,笼中雀。主人公半推半就、心灰意冷地妥协,最终在囚笼里,从寂寥和折磨里挑一丝甜来慰籍自己。 曾经的张明生喜怒无常,像一条没有见过人类的猛龙,好奇又凶狠地,盘踞在我身上。他想玩,他要玩,他想要一个家庭,于是绑来一个送上门的警察,领养一个自卑敏感的孩子,然后入戏越来越深,再费尽心思,留住一个很可能生出来是畸形的孩子。然后,他站在这里,向我要一个早安吻。多么恐怖的过家家游戏。他执意跨越了许多过程,拖拽着我,困着我,改造我,和他一同降落在世俗爱情中公认最美好的终点。 我在疲惫中无数次地闻到过那一丝甜的味道。 尤其在可可出生后,我几乎已经动摇了。 可是李译出现。 我从前生活的废墟,还有游客在观光。 就好像小人鱼站在宫殿里,夜晚,看见海面上浮出一张张熟悉的脸。她的姐姐们,左手拿着剪刀,右手拿着头发,告诉她,杀掉王子,她就能回到大海。 两种生活,开始剧烈地拉扯我。 我知道,我还是想离开的。迟早有一天,我是会走的。 我没有亲吻张明生。 我让他等了很久,等到餐厅的空气似乎都停滞了下来。 张明生的神色僵住了,他大概也没有想到,就算当着可可,我也没有什么配合的意愿。如果不是他有事,或者这会儿我已经被拖上了三楼。 他不再等了,凑过来,快速吻了一下我的唇。 张明生说:“老婆,不要再生我的气。” 我平静地看着他,他也看着我。 几秒以后,他离开了。 他走后,家里又恢复了一片平静,我思绪太重,忽然头昏脑涨。身体差就是这样,大脑想太多也会加重虚弱。 正好,阿海从楼上走了下来。 张明生把阿海留在了家里。 他一向都带两个人出门,不知道这次是怎么了。 或许是为了看着我吧。说不定张明生就觉得李译能过五关、斩六将、经过重重包围把我救走呢。 能让张明生焦心,我也乐得自在。 晕得睁不开眼睛,我让阿海送我上楼。我躺在床上,一闭眼,灵魂就被抽出身体,肉体重得像铁,带着大脑一起往下坠。 假如我知道今晚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睡觉。 等我再睁开眼睛,已经晚上七点了。我一边哀伤自己身体大不如前,一边咒骂张明生昨晚的禽兽行径。拨通内部电话,接听的是阿海,他说:“太太,您醒了,需要我上楼吗?” 我说:“没关系,我自己可以。孩子们在做什么。” 阿海说:“在用餐。” 我说:“张明生陪着他们吗。” “先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4 生还没有回来,”阿海的声音十年如一日的平和。 七点钟还没有回家,这可不是张明生的性格。他的那个公司就是他祖父拨给他的藩地,平平无奇,没什么挑战性,他总是迟到早退,回家陪小孩吃饭的。 今天竟然没有回来。 难道,他又有了新目标? 也无所谓,他不回家,我也自在。就这么自在到九点,下楼吃了顿饭,哄睡了可可,被阿海回到房间,打开电视机。 屏幕上在播广告,代言人是一个年轻貌美的男明星,好皮相,笑容灿烂,气质也跟独特,有罕见的松弛感,正端着一罐酸奶说着激情昂扬的台词。不知道的还以为喝了能长生不老。 我越看他越觉得眼熟,就坐起来,仔细看。 他,好像是,可可生日会上,替可可挡火焰的人。 广告播到末尾,话外音在说:“快和宋倚星一起!” 宋倚星。 张明生提到过这个名字,他曾经送衣服去张明生的办公室。替可可挡火苗的青年人,送衣服的宋倚星,代言广告的小明星,竟然是一个人。看来宋家的小孩也没有乖乖做公子少爷,竟然跑娱乐圈露脸。 这群二代公子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正要换台,忽然听到了敲门声。 我愣住了。 这扇门从来没被敲响过。 阿海来之前会和我联系,张明生会直接推门而入。柳妈不上楼,管家保镖之流更是不会踏入电梯。 应该不是歹人,假如是强盗劫匪之流,他们也没有什么敲门的必要。况且,这已经是天底下最坏的人的家。 会是谁呢? 我迟疑地说:“请进。” 门吱呀一声开了,张小元的脑袋探了出来,他看着我,羞涩又僵硬。 我见到是他,十分惊讶,拽了拽毯子,以保证双腿被盖好了,我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张小元有点不好意思,他鼓起勇气,说:“游戏,最新一关,我过不去。” 我听完又一愣,说说:“你有让阿海帮忙吗?” 张小元说:“他也过不去。” 我说:“等爹地回家,让他帮你好吗?” 他说:“我和朋友约好了,我不想让他等。” 还是个合作游戏。 他甚至已经找到了合作拍档,是同学,还是网友? 孩子的交际圈都比我广。 张明生也给我买过手机,里面只存着他一个人的私人电话号码,想必也偷偷添加了许多窃听定位程序,我都懒得打开,直接丢进了柜子。 今天张明生不在家,我也算有机会摸一下电脑。 只是不知道张明生会不会监控小孩的东西。 我猜他没那个心思。 我和张小元关系不好,也很少去他房间。 估计连张明生都想不到,张小元会自己跑来四楼向我求助。他们曾经是亲如真父子,就算张小元见过一些不可言说的事情,他还是坚定地站在父亲那边。现在,他好像突然转性了。 我头一次发现,从张小元身上,可以找到张明生的纰漏。 他是怎么进来的,我明明记得,电梯是有密码的。 不管怎么样,我还是决定下楼。我叫来阿海,他犹豫了一会儿,可能是因为他确实过不了关卡,终于同意了带我去小元的房间。 我说:“如果今天过关了,明天就要少玩一点,不然以后就要变成四眼仔了。” “嗯!”张小元重重点头。 阿海将我推到电脑桌前,我看着游戏里色彩丰富的像素块场景,开始头疼。 张小元调出一个聊天窗口,他的小手慢悠悠地打了几个字发过去。 那边很快回了几个字母。 张小元这个朋友倒也很有意思,他的ID叫,小鱼吃泡泡,连头像也是像素块堆成的红色小丑鱼。 [月是故乡明]:我找了另一个人帮我!你等着,我一定会通关! [小鱼吃泡泡]:切,都十八岁了,还搬救兵,还过不去怎么办,是不是要赔我浪费的时间,一寸光阴一寸金,你要给我多少钱。 十八岁? 看来张小元在网上虚报了不少年龄。我看向张小元,张小元心虚地躲开了我的眼睛,直冲着电脑屏幕里看。 这个小鱼吃泡泡的嘴也很刻薄,一看就是正值青春叛逆期的自大青少年。 我简单看了看,游戏的操作还是有点复杂的,我相信张小元过不了关不是因为他不够聪明,而是因为他的手太小了。阿海过不了是因为,他跟这个小鱼吃泡泡怎么也不对头,差点吵起来。 我平心气和地打字,发送。 [月是故乡明]:请你说话客气一点。 [小鱼吃泡泡]:你是他妈妈吗,说话这么像家长,太有礼貌就不要打游戏啦,去酒店迎宾多好。 我心里也漫上来一丝火苗。 我严肃地说:“张霄元,这真是你朋友?” 张小元听到我念他大名,小脸涨红,他说:“他就是说话有点不好听,人很好的。” “他是你同学?” “……不是。” “那是什么?” “……我们在网上认识。” 我沉默了。 门铃突然响起,阿海试探地靠过来半步,我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下楼。 让我来会会这个小鱼吃泡泡。 我看了一遍游戏说明,又问了张小元几个问题。 刚要跟小鱼吃泡泡说可以开始了,张小元桌上的内部电话响了。张小元拿起电话,递给了我。 我把听筒贴在耳边,迟疑地问:“喂?” “太太!太太快躲起来!快!” 那是阿海的声音。 我从来没有听过他那么嘶喊过,听起来急迫又恳切。就好像,就好像。 有人闯进来了。 仔细听,背景音确实有奇怪的声音,一个人在窃窃私语,然后骤然大声,他在说,我要杀了他。 这个闯进来的人绝对不是李译,也不会是张明生。 我拽过张小元对他说:“你待在这里,我出去,把妹妹领过来,我们一起玩。” 我开动轮椅,刚要走,张小元抓住了我的衣角。 手在颤抖,声音也颤,他说:“妈妈,我去吧。” 第17章 十七 我并不信任这个孩子。 从前是无意识的不信任,成年人的自我认知,让我本能地忽略一个孩子的责任感和能力。后来,我之所以不信任他,是因为我明白,有些孩子天生就是捂不暖的蛇,无论他有多聪明,当他失去自己想要的温暖时,他都会跳起来反咬一口,根本不在乎农夫起身行走究竟是为了什么。 往事使我寒心,也冻结了我跟他之间的关系。现在想一想,假如我在路上遇见一个需要我帮他系鞋带小孩,我和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5 他的关系,也比跟张小元的关系更自然。 张小元站在那里,小小的,虽然脸上还蓄着婴儿肥,但看得出,他有双漂亮的眼睛,那眼睛黑而沉静,睫毛浓长,和张明生的眼睛如出一辙。有时候,我真的觉得他是张明生的亲生小孩。 张明生曾说,张小元之所以被遗弃,是因为他的父母出了意外。而张明生和我,则是意外地成为了他的父母。 我不知道我在孩子眼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即使修改了容貌,破坏了嗓音,我也有掩盖不住的肩宽,需要低头的阴影遮的喉结。 可张小元如今正笃定地看着我,虽然他的小手已经微微发颤。忽然,他松开了手。 我还没有回答,他就已经开门跑了出去,像他那匹叫做闪电的小马一样。 在一楼可怖的嘈杂声中,我还是能听见他穿着棉袜的脚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噔噔噔,噔噔噔。他跑得很大步,听说,他在学校体育很好,比赛总会拿名次。张明生不在乎这些,倒是阿海,总是夸赞小少爷厉害。学校里也办过家长运动会的活动,张明生没有出席过,我就更不必说,都是阿海阿山照看。 假如我还是于抚潮,假如张小元是我收养他的小孩,作为他的父亲,我一定会请假去参加。 很可惜,我和他的父母缘分,扭曲到只能存在于阴影里的缝隙里,只有站在无人的地方,才能悄悄看上一眼。 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 整整三十秒过去,我庆幸自己还没有失去精准读秒的能力。 张小元的脚步声像是我的心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就在门外了。他推开门了。 看到他们兄妹俩小脸的一瞬间,我出奇的冷静,心中忽然升起一个恐怖的念头。 我真的需要为这两个孩子负起责任吗? 假如我狠心斩断了和他们的感情,当下,现在,我是不是更有机会离开这个地方,离开张明生呢? 还来不及细想,可可的重量就压灭了这一丝如青烟般的构想。过去与未来也骤然消失,只剩下充斥着遥远打斗声和苍白灯光的现在。 张小元呼哧着,小心翼翼地把可可交到我怀里,然后转身仅仅关上了门。可可的脸红嘟嘟的,她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刚吃饱就犯困,趴在我肩头,靠着我的耳朵,暖烘烘的,她问:“妈咪,发生乜事呀?” 我说:“没事,只是哥哥找你,想跟你一起玩。” 我又看向张小元,看着他依旧稚嫩的五官,和微微张开的嘴巴,他努力平复着呼吸,看起来有点故作老成。 我说:“做得很好。” 他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有眼睛睁大了一些。 好像我的夸奖,是需要用眼睛看到、而不是用耳朵听到的一样。 真正能用耳朵听到的,其实是楼下时不时传来的打斗声。 张明生布置的人手很少,他们的来历也各不相同。一些是张家的家仆,对张明生的来历也只停留在“张家孙少爷”这一层上,他们轻易不会动武。还有一部分则是他的父母及姑母留下的,阿海阿山就在其列,他们更亲近,张明生交付给他们的东西也更多。还有一部分人手,阿海阿山也并入其中。对于这些人,我只有一个大概的了解,他们有武器,很少在家里出现,一般都是随着张明生外出,像一道黑色的影子。 我思考了一下今天的排班,猜想,现在在楼下,有枪的,大概只有阿海一个人。 这里地处半山,雇请的安保人工费也十分昂贵,更别提各项安保系统与技术。张明生一向谨慎,不知道来的究竟是谁,能闯过好几道关卡,直奔大门。 我没有枪。我的枪和证件,早在很多年前就不知所踪。张明生也从来没有提到过这两样东西。不知道警署有没有调查过我的失枪,如果能查到线索,应该很快就能怀疑到张明生。自然知道警署出现了裂痕,但我一直有意安慰自己,我对自己说,就算其中也腐朽,也一定不至于深入骨髓,都来得及,都有的救。可是,这么多年,我等了这么多年,毫无音讯。我灰心并不是因为自己。我活着,自然可以随时从幼时的信仰里抽身。可死去的同僚早已化作了白骨,我不忍他们的尸身泡在腐烂的淤泥里。 想到这儿,我把可可抱得更紧,轻轻吻她毛绒绒的发顶。张小元也靠过来,他显得有些生涩。我伸给他一只手,他毫不犹豫地握住。 我理解他,其实我和他是一样的,小时候不想被抛弃,抓住了什么,就想抓得更紧。但我最终也没有被任何家庭收养。 真不知道我和他,哪个更幸运一些。 一声枪响,我听见剧烈的哗啦声。有东西破碎了,是水晶吊灯,还是客厅的玻璃门,我不知道,我猜不到。 等了快要一分钟,再也没有枪声。 我想,现在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来者没有子弹了。坏消息是,阿海也没有子弹了。 阿海已经不那么年轻了,况且,他一直都有道德底线。我不确定,面对这么一个,我在二楼都能闻到杀气的凶徒,他是否能占上风。 我拍拍女儿的背,又望向张小元的眼睛,告诉他们:“把眼睛闭上,妈咪说可以睁开的时候,才可以睁开。” 我告诉自己,告诉自己的身体,不要忘了,不要忘记你训练过的一切有关肉搏的技巧和方法,它们虽然已经随着肌肉一起,被病痛扼杀在这副日益消瘦的躯体了。但,我恳求自己,虽然过去已经过去,我仍然需要残余的自己。 我需要他,我需要于抚潮。我需要他存在过的痕迹,需要他拥有的一切。我需要年轻时的那种挥之不去的强悍,用它来保护我想要保护的一切。 我摸到了张小元手心的汗,我知道,他也害怕。 于是我更加用力的抓紧他的他的手。 在张明生身边的不知道第几个年头,这是我第二次经受,并不是来自张明生本人的威胁。 这衰人,到底惹了什么人什么事。一切恨又都归咎在张明生身上。 我开始咬牙切齿。 “你抱起妹妹,躲到你的浴室,不要出声。” 我将可可放在地上,将她的小手交在张小元手里。 在这关头,我终于愿意信任这个小孩,我将女儿托付给他,他牵着可可,最后看我一眼,然后向浴室跑去。两个小孩的身影,一高一矮,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都听从大人的话,躲进浴室,或许还会坐进浴缸。 然后呢? 我怎么办。 如果我死了,还是因张明生而死,张明生还会不会找李译的麻烦。紧张到这种关头,我突然镇静,开始算计,自己的命能换些什么东西。 想到这里,我忽然一惊。不知张明生是否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6 还活着,或者已经死在半路,才让人家这么毫无顾忌的闯到家门前。 倘若他死了。 张明生会死吗? 他那样命大的人,飙车出事,都还有我这个冤大头拖他出来。我胳膊上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后来还留下了肉粉色的疤痕。而他毫发无损,除了大脑异于常人,一切都是那么健康无虞。三十五岁同二十多岁无异,表面上依旧温文英俊。 我有点恼恨自己,为什么想到自己死的时候,还能雄心勃勃的算计,想到张明生会死,他过去的样子就会在我眼前一一浮现,让我感到一种使我迷茫的荒芜。 我听得见楼下的动静,他们动手了,肉搏,墙被撞得发出闷响,时不时还有重物落地、玻璃四溅的闷响与脆响。声音很大,也来得十分频繁,与二楼的平静完全不同,只有我自己的呼吸声。 我找来一根棒球棒,握在手里,然后关上了灯。在黑暗里,我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发抖,需要一直调整才不至于让棒球棒滑出手心。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楼下的打斗声也随着一声怒吼平息时,我后背的布料已经被冷汗浸湿一片。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怕还是不怕,我只知道自己的精神十分紧张,连浴室的水滴声都听得见。 窗外的每一阵风,都使我感觉折磨。 突然,有人上楼了,我听得见,他们走楼梯,皮鞋声哒哒作响。我不确定长廊上行走到底是谁,但我听得出,门外不止一个人。怎么会。假如阿海赢了,那就只会他一个人上来。 我屏住呼吸。 脚步声也停在了门外。 啪一声,走廊的灯熄灭了。 第18章 十八 我躲在门后。一片黑暗里,我能看到的,只有近在咫尺的门把手。外面的人在试着开门。因为反锁的缘故,门把手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转动,它被左右拧动的样子,像是濒临死亡、正在蹬腿的某种机械昆虫。 曾几何时,我也是这么躲在门后,听着一个人的脚步声慢慢靠近。往事和当下重合,我的眼睛睁大到眼角发痛。我深吸一口气,想要驯服住狂跳的心脏,它疯狂的状态,似乎在挑衅我勉力镇定下来的精神。我握着棒球棒,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一分钟像一万年那么长。 门外的细碎声音再次消失,死一样的静寂像壮阔却也使人溺亡的海洋一般折磨着我的大脑。不能预测的下一秒使我痛苦,使我软弱。 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像一只蚂蚁,在无序洪流般的生活里,奋力挣扎,希望能在沧海中寻一浮木,或者渴望海底能生出一棵巨树。金钱、爱情、法律、道德、宗教,不管人信奉什么,似乎只要有所倚仗,一生就能稳固。我也不能免俗。我知道自己一直在寻求一种稳定的生活,既然被人抛弃,无人需要我,那我就奔赴他人的需求,从中获得满足感。 我二十五岁之前的倚仗,是我第一天当警察时宣下的誓言。现在它们已经荡然无存。 我还拥有什么呢?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打破死寂。有人在呼唤我。 他喊道:“阿余。” 我的身体已疲惫僵硬到麻木,下意识地,我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但我知道是他。 来人是张明生。 我死也不会忘记的人,我在梦中也不会忘记的嗓音,我曾经深深惧怕的脚步。 作为一个警察,我深知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是如何形成,又是如何摧残一个人的思想。但当我这一次紧握武器,精神紧绷地蛰伏在黑暗里时,听见张明生的声音,我竟觉得得救。 隔着一扇门,我终于重新开始大口呼吸。 张明生说:“把门打开。” 我依旧握着棒球棒,只是空出了另一只手,笨拙地,发抖地,拧开了门内的锁。 刚拉开一道门缝,一道白色的光就钻了进来,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又投向卧室更远的深处。 我猜应该是阿山,只有他会这么鲁莽,他站在张明生身侧,拿手电筒往里照。 张明生用手压下他的灯筒,对他说:“应该在浴室,去把他们抱走。” 我没有出声。张明生一下子就猜到了小孩藏在哪里。他能猜到,和他一样的变态,也一定能猜到。虽说地方有限,一下子想不出什么万全之策,但我还是感到后怕。 阿山侧身从我身边走过,浴室的灯亮着,可可和小元一下子就认出了他。我听见他们高兴的惊呼,身体也松懈了不少,只是强劲的心跳还是很快,咚咚作响,一时慢不下来。 张明生仍然站在门外。 直到阿山抱着两个小孩走出门,他才向前一步,走进房间。 门轻轻关上时,我闻见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黑暗里,他站在门前,我坐在轮椅上,一时间谁也没有出声。 张明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就算在夜里,他能看见的东西,似乎也比旁人看见得多。忽然,他悠闲地走过来,坐在了张小元的床上。 靠近了一些,除了血腥味,我又闻见他身上寡淡无情的香味,一丝丝,藏在血味的深处。 他的手在衣服里摸索着什么,发出一阵窸窣声,终于,他找到了,随之而来的,是传统力极强的一声叮响,他用拇指顶开打火机的盖子,伴随着呼哧喷出的火,他的一侧脸颊也被刹那照亮。 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借那一刹那火光,我看到他左侧被映得淡橙的脸颊上正布着浓红色的血珠,有的已因重力坠下来,在他下颚和脖颈拖出长长的湿痕。他生得好看,沾了血后,有种凶狠的英挺之感。火灭了,他的脸又消失,只剩下烟尾一星橙光。他深吸一口气,吐出,空气中骤然充满呛人的烟草味。 张明生缓缓开口:“十三年前,涉溪区,三月十四日,凌晨四点,一个流浪汉在垃圾桶中,发现了一具被烹熟的男童尸体。” 涉溪烹童案。 我一下子反应过来。 他话里所指,是港岛当年一件骇人听闻的凶杀案。 那时我还未正式成为一名警察,但我相信,全港除了还不记事的孩童,不会有人敢说对这桩案子毫无印象。 由于案情恶劣,事发之后,又有多名儿童失踪,此案便由重案组接手,虐儿罪案调查组配合调查。我的老师也参与了这桩案子。但其的调查过程并不复杂,经过一周时间,警署便锁定了目标。 凶手是一对双胞胎兄弟,双双十九岁,继承了父母的鱼摊,在码头做鱼贩子。听他们的主顾说,兄弟俩不善言辞,也不喜欢抬起头用眼睛看人,但手脚利落,杀鱼很快,处理得也干净。更有同行说,他们胆子很大,不管在海上捕到什么,就算是鲨鱼,也三下两下就杀了,扔在船上带回家,不知道是卖还是留着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7 自己吃。 由此可见,他们的镇定远超常人。 当前线警员破门而出时,狭小的、充斥着鱼腥味的出租屋内,正播放着节奏激烈的流行歌曲,那对姓李的双胞胎兄弟正坐在电视前观看新闻,角落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四岁女孩正在无声哭泣,她嘴巴上贴着一块黑色胶带,头发被剪掉了,辫子扔在地上。 这对兄弟一共绑架了三位孩童,二死一伤。 相关部门放出的审理视频中,可以看出两位罪犯毫无悔改,云淡风轻地坦白了自己犯罪行径,只在法官落锤判定他们死刑时,他们的眼中生出一种动物般的迷茫。 有心理医生对他们的作案动机做出了分析,说他们是典型的反社会人格,没有感情,察觉不到别人的痛苦,因此杀人像杀鱼一样简单。也有人说,他们憎恨儿童,因为他们没有生育的能力。更有甚者说,他们的母亲因分娩而死,所以他们痛恨一切幼年的生命。 社会上总不缺少给罪大恶极的人安插苦痛身世的小说家,也不乏钻研罪犯精神世界、企图剑走偏锋,从另一个角度笼络想要特立独行的青年信徒的演说家。 但不管怎么样,两声枪响,罪犯已经死去。 而我宁愿在那一刻短暂地相信一下宗教,只愿升上天堂的稚嫩灵魂,能因罪人终于掉入地狱而安息。 张明生为什么重提旧案? 思来想去,我终于开口:“这桩案子,十三年前就已经结案了。” “是啊,还见了报纸,所以我记得凶手的样子,”张明生平静地说道,“就在今天,我又见到了他们。真好笑,我杀了他的哥哥,他就着急地跑过来,要找你们的麻烦。” 我心中一震,眉头紧皱,对着那一星烟火反驳道:“不可能,他们明明已经被枪毙了。” “二十一世纪,讲究隐私,就算枪毙罪犯,也不会当街,”张明生漫不经心地答道。 “……这不可能,”我虽然不相信,但也觉得张明生没理由在这种事情上骗我,两相矛盾着,声音也渐渐低下来。 究竟是什么人,竟然有能力在死刑犯身上做手脚。 “有些人,自己不想沾血,只好驯养鬣狗,”张明生说,“于sir,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敢做刚当,亲力亲为。” “警署难道无人察觉?” “于sir,所以我总说,你们警察没什么用处,”张明生笑了一声,他说,“假如我把这两个人活捉了送给李译,他说不定还能再升一衔,但他若是想要彻查当年的案子,我敢说,他活不过这个月,什么警署,如今更像个摆设。”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轻视警察。” “我说了,因为他们没用。” “我们每年都有许多同僚殉职。” “是啊,你看,你也知道,他们都死了。” 他说得十分轻蔑。 张明生又吐出一口烟雾,我闻到以后,喉咙立马隐隐作痒,使我轻咳起来,刚咳完,那一星烟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他把烟熄灭了,然后说:“别忘了,于sir,你也死了。” 霎时间,我似乎一下子沉入了几千万米的海底,无法呼吸,不能动弹,努力睁大眼睛,只看见幽蓝深邃的死寂。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下去。 “我想你一定发现了,当年那一件案子,死掉的后三位警官,与第一个死者的身份,完全不同,我相信,他们都是好警察。” “可他们都死了。” 我呼吸急促,说不出话。 “你的同僚,一部分升官发财,一部分命丧黄泉,待遇真是天壤之别。我猜,假如你没有失踪,假如李译没有一心扑在你的事情上,以他的聪明,说不定……” “李译不是那种人,”我脱口而出。 张明生说:“你怎么知道,你怎么就笃定他不是那种人。” 我没有接话。 “阿余,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大脑究竟由什么组成,你固执的样子,就像是,填海的精卫,”见我没有出声,张明生叹了口气,他似乎很是无奈,“不过我今天只得到了一个教训——” 他站了起来,走近我,说:“那就是,永远不要后悔。假如我今天没有锁住你的腿,那现在还拿着棒球棒的你,应该很轻易就可以逃脱。还好,还好,还好我在关键时刻总是幸运一点,总能先抬起枪,也总能及时赶到。” 张明生伸出手来,握住我的手,稍一用力就把我唯一的武器夺了过去,他说:“下次不要拿这么重的东西。” 咚一声闷响,棒球棒掉在地上,轱辘轱辘滚到了角落。 房间里,张明生的声音再次响起,他松了一口气,说道:“好了,结束了,只不过,我们或许要尽快搬家。” 我感受得到他蹲了下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甚至看得到,他正在凝视着我的眼睛。 张明生笑了一声,对我讲:“你也不想住凶宅吧,老婆。” 第19章 十九 直到我们搬到新居,我也还是没见到那对栽在张明生手里的双胞胎死刑犯。 一桩看似早已尘埃落定陈年旧案,其早该死于枪下的始作俑者,却在背地里由神秘的观众延续了寿命。 我不由自主地想,假如我从未遇到张明生,也永远不会是余怀青,那我还能从什么契机察觉真相呢?茫茫人海,即使我与他们兄弟俩擦肩而过,余光一闪,是否能怀疑并认出他们是本该被两颗子弹穿透颅骨的罪犯呢? 张明生说我是填海的精卫,可我并不是天神,我的一生只有百年,或许更短。若是时光倒转,避开了张明生这一劫,我能拯救多少苦厄,又能勘破多少罪恶?来得及吗,算得尽吗?我见过那么多死,却是第一次发觉时间流逝得这样狠恶,活人如芥子一般活在世上,稍不留神,就被不可言说的力量碾碎、抹除,幻化为无。 我闭上眼睛,试图平稳自己的思绪,一呼一吸间,我听见雨声。 我们一家要去参加一场葬礼。那个姓朱的孩子,今天下葬。 我猜张明生应该给朱家透露了点什么消息,或是以张家长孙的名头,或是以同病相怜、差点失去自己孩子的父亲的身份,他大概告诉了朱家:警察无用,始作俑者已经被他处理了。 张家势力横跨黑白两道,张明生说这种话,也算有份量。 朱家立刻感激涕零,感念大仇得报,为我们的乔迁送来不少贺礼。 他们恭贺了我们的乔迁之喜,我们也得给他们面子,参加那个枉死的孩子的葬礼。 此等礼尚往来,有点好笑。 听张明生说,今天是一个下葬的好日子。我不懂他的逻辑,既然是下葬,又怎么会是好日子。转念一想,或许是朱家找人算过了日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8 子,想挑一个不错的时辰,让自己那受尽痛苦的孙儿下葬安息,好为他搏一个顺遂的来生。 张明生对此不屑一顾。 朱家三代屠户,在菜场肉摊前出头人地,不知道杀过多少牲畜,换过多少把菜刀,如今竟然也信上了因果与来世,且也并不讲究,什么道士和尚,说什么便信什么。人到低谷,连眨眼都会被当成神仙的指引。张明生不信这些,特只觉得很可笑。 为可可算过命的老头也算是港岛叫得上名号的神棍,自从说过可可是张家的福星,身体便每况日下,没几天就死了。我一度怀疑张明生是做的手脚,后来想了想,慢慢打消了这个疑虑。张明生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他说过,如果真的有天罚或者地狱,尽管抓他走,他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我见他如此坦诚,也默默祈祷着,想祝他梦想成真。可去见到他如今身体健朗、样貌英挺的样子,我一下子失去了对宗教的最后一丝敬畏。 他活得这么好,明面上有妻有女,私底下只手遮天,好像这世上根本没有报应。 我已经不记得这是本月第几次出门。港岛入秋,小雨沙沙,我靠在窗前,见到豆大的雨落在茶色的玻璃上,继而下滑,滚到我见不到的地方。 出门前,张明生替我挑了一副巨大的墨镜,褐茶色框架,遮住了我多半张脸。我并不喜欢我的长发,也不擅长打理,只随便扭转,用夹子束住,碎发围在脖子里,使我心里升起一丝闷火。 我说:“我从前听老人说,不是不宜给早夭的孩子设太大的排场吗?” 张明生“嗯”了一生,低头整理着袖扣,他漫不经心地说:“小的死了,大的也跟着去了一个。” 我闻言一愣,还没来得及问下一句,就被张明生一把抱了起来。年过三十,他依然很有力气。张明生一向注重身体健康,不光是自己的,而是所有人的,就算是阿海咳嗽一声,他也要批半天假给他,要他把病彻底看明白了再出现。有时候,我觉得他是原野上的某种野兽,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他都会勉力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活着。 心理变态,身体健康,活力旺盛。 一般人拿这种人确实没什么办法,我也不例外。 他抱着我阔步走出客厅,门外,阿海撑着一把黑伞,待张明生走出屋檐,他便十分大义凛然地将伞一斜,将我和张明生罩了个彻彻底底。 可可已经在车里了,小元站在车旁远远地看着我们,一身黑色制服,阿山替他打伞。 张明生将我抱进车里时,我悄悄望了一眼我们新居的大致外观。比起我们曾经的住处,这栋建筑略显陈旧,欧式风格,外表墙面刷成了淡淡的红色。听说,是张明生父母的故居,还有自己的名字,似乎是叫做,红寓。据说,它是张明生父母留给他的唯一资产。如今,他带着自己东拼西凑的家庭住了进去。 不知为何,我忽然很想叹气。 但我并没有这个时间。这辆劳斯莱斯已经算作宽敞,是张明生为了一家出行专门购入的,但对于我而言,再怎么有空间,只要我不能走动,就总是麻烦的。张明生护着我的脑袋,帮我坐好,一阵忙乱间,我瞥见旁边座位上小女儿四仰八叉的睡相。我的头又开始疼了。 “一定要让她也去吗?”我忧心忡忡。 我虽然不迷信,但她实在太小了,本不应该去参加什么葬礼,脏东西冲撞是一回事,关于生死的解释又是另一回事。 张明生轻声说:“好歹同学一场。” 我看着他,一脸不可置信。我不相信这是他能说出的话,他明明对世故人情十分轻蔑。 他耸了耸肩,从阿海手里接过一条厚重的毛毯,展开,半截身子探进车里,将我的双腿和可可的身体用毯子一齐盖上。 一切准备完毕后,张明生说:“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参加自己讨厌的人的葬礼的,可可是幸运的。” 他妈的,我就知道。 他坐进副驾驶,随之而来的是张小元。 男孩很小心地坐好,只占了很小一块地方,我随意地摸了摸他的袖子,发现他身上泛着薄薄的潮。今天有风,雨水都是斜着吹到人身上的。 阿山不比阿海心细如发,不懂调整伞的方向。张小元也是闷葫芦一个,不如可可懂得颐指气使。 忍住没为张明生叹出的气,终究还是为了小张叹了出来。我掏出手帕,想去擦干他潮湿的耳朵。 还没靠近,张小元就像机敏的动物,猛地抬臂一挡。 我被他吓了一跳。 他也发现自己失态了,慢慢放下了手臂,身体僵硬地坐直,眼睛看向一旁,等待我的下一步动作。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张小元在张家衣食无忧,一向没有人为难,即使张明生喜怒无常,但在他和可可面前,张明生也是愿意装出一副好父亲的形象的。就算是他在孤儿院被欺负过,可他那时候还很小,不应该残留这样的肌肉记忆。 我不动声色地向前座看去,正好对上镜子里张明生那双寒星一般的眼睛。 第20章 二十 张小元转过头去,固执地看着窗外,只留给我一个圆滚滚、毛绒绒的后脑勺。 他一旦坐在我眼皮子底下就浑身不自在,再加上他是个极会看眼色的孩子,见我发现了他的异常反应,难免心虚。我也不愿意在外面追问。小孩子,脸皮薄,拉进屋里推心置腹都未必能得出答案,更何况在外面。我没再自己问,只把这件事默默记下。 车里没人再说话,气氛顿时冷若冰霜,除了置身事外开车的阿海,以及依旧呼呼睡着、对自己即将出席同学葬礼这件事浑然不知的张亦可,剩下的两个大人一个小孩,各有各的心事。 阳奉阴违的假夫妻都要过这样的糟心日子,真正的婚姻是什么样,我有些不敢想象。 到目的地时,雨停了,可可也终于醒了,她睡眼惺忪,由戴着墨镜的阿海抱着,刚开始没反应过来,嘴一扁,眼看就要嚎哭。阿海只好把眼镜摘了再抱她。她终于安生下来,不知道是不是梦中吃了大餐,她乖顺地贴着阿海的肩膀,开始轻轻打嗝。 小元则由阿山牵着,小小年纪便腰身挺拔,看起来也像模像样。 张明生替我从拿出了备用的轮椅,又亲自将我抱了出来,扶我坐好。那毯子依旧还在我腿上,像一团厚重却温暖的雪。我戴着墨镜,还有一定宽大的帽,蒙着一截黑色的纱网。 我出来才发现,我们来到了一片墓园,这里潮湿而寂静,布满青草的山丘与草地还未完全染上秋的金黄,远处拥成树林的青松沉默地矗立着,守护着丘下或白或灰的墓碑。不远处,甚至矗立一座规模不小的教堂。我下车时正好看见墓园正中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29 的喷泉,一位丰腴的天使正站在水中,手中拿着竖琴,颇有西欧艺术风采。 出门不易,连空气都比家里的新鲜。我一边欣赏,一边向张明生抛去一个诧异的眼神。 朱家到底信什么,怎么还有天使,怎么又跑教堂来了。 张明生微笑着看向我,眼中有掩饰得很好的嘲讽。这次倒不是嘲讽我。他对这种什么都想要、就连信神也不专一的人抱有极强的看热闹心态。 我们一家人,连带着阿海、阿山,以及几个熟面孔的打手,穿着黑灰的衣裳,沉默地向教堂走去。说实话,假如张明生爷爷死了,我们家都未必能到得这么齐。 张明生这人其实很少参加应酬和宴会。年轻时脾气坏,跟家里关系几度决裂,只笼络了一些爱玩爱闹的纨绔子弟,没有利用价值,自然也没什么人请他。后来逐渐收敛,制造了一个浪子回头的顾家形象,能力也在分公司有所体现,跟我“结婚”后,再加上可可出生,祖孙关系回暖,张明生也跟着沾光,水涨船高,他倒成了港岛上流圈子中看似最有人性光辉的人。别人既不用担心被他整顿,还能白得一份和张家的关系,自然要争先恐后地笼络他。一时间,他也算是炙手可热了。 但张明生却显得十分有分寸感,参加的大多是家宴,也很少携我出席。他的意思是,他有家室,偏安一隅,不愿在外面胡混。 对此,我的意见是,我巴不得他死在外面。 朱家虽然富贵,却没什么势力,张明生按理说本不用给他这个面子。毕竟,当大家都很有钱的时候,钱也就不算什么了。 可他这次却一反常态,不仅亲自来参加葬礼,还带上了我和孩子。如此重视,不由得让我猜想,难道他是想笼络朱家。又或者,逝者之中,有与他亲厚之人? 朱家长孙朱宝君去世后,他的母亲也因为伤心过度,心脏病发身亡了。朱家是后起之秀,又因为发家的饭碗和粗野行为处事,常被人看不起。但他们的家庭关系似乎更正常、也更深重。或许我的揣测有一些失真的地方,但至少,朱宝君这个孩子,拥有一个会为他伤心的母亲。 张家的人心冷如地窖,这才滋养出了一个张明生这样的怪物。 想到这儿,我微微偏着仰头,望了张明生一眼。我本以为并不会被他察觉,谁知刚抬起眼皮,就接到他实实在在的眼神。 他朝我微笑,用眼神询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抿着嘴咧了一下,没说话,继续百无聊赖地看向前方。 难道,张明生真的认识朱宝君的母亲?一时间,我脑补了一出叛逆少年与温柔少妇的情感大戏。 来悼念的人拥满了纪念堂,大家都捧杯,沉默地游移,是不是低声交头接耳,大多是朱家的亲戚与生意伙伴。我们刚踏入门内,目光就似无声地雨般,被风斜吹着扫来。我不习惯被人注视,轻咳了一生,一旁的阿海立马腾出手来,替我压了一下帽檐。 朱家大少年过三十,是个脸色灰暗、身材削瘦的男人,眼睛细长,鼻梁扁塌,是那种扔进人群立马就消失的长相。他曾为了自己鲁莽的儿子登门道歉,张明生没有让他进门,只通过门口的通讯电话与他客套了两句。此时此刻,他又殷勤地迎了上来。隔着墨镜和纱网,我看不清他的神色,但从他极不自然的寒暄中,我并没有感到丝毫的伤心,只有一些生涩,与一些用了很大决心才鼓起勇气的的跃跃欲试。 张明生说:“好歹我们的小孩做过同学,又经历了同样的事,只是我们幸运一点,心中有愧,不得不来送宝君与夫人一程。” 朱大少苦笑了一下,他说:“多谢张生挂念,阿蝶心软,命苦,宝君,宝君他。唉。” 正说着,一个女子忽然迎了上来,她笑声爽朗地同张明生打招呼,我身边的阿海却后退了半步。 一定程度上,阿海像一个灵敏的警报器。 我以为这才是和张明生有渊源的人,趁她同我打招呼时,从墨镜下的缝隙里偷看了一眼她的面孔。三十来岁,圆鼻头,大眼睛,漂亮是漂亮,可是五官深刻,一上年纪便显得有些老态。 这样的人,怎么会使阿海慌张。 我正好奇,张明生已经结束了这尴尬的寒暄,推着我向里面走去,路过正中摆着的方正的遗像,我又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 我去。 这下连我也吓到了。 方才见到的那个女生,和遗像中的女子,长得一模一样。 我后背瞬间冒出了冷汗,眼珠子险些要瞪出来,手用力握紧了把手。 张明生察觉到了我的反应,戴着手套的手轻轻附上我的手背,将我用的力气解开,他附在我耳边,淡淡道:“不必怕,双胞胎而已。” 我这才松了口气。 港岛怎么这么多双胞胎,都被我们遇上。 我接过张明生递给我的一杯酒,小心地拿入帽檐下,倾斜,抿了一小口。 戒烟戒酒这么久了,舌头早已不习惯酒精。 正当我五官皱成一团时,一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响起了。 “明生哥,嫂嫂,”詹韦清端着酒杯,款款走来,“想不到你们也会来。”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爽朗,但我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似乎,是咬着牙磨出来的声音,用力而生疏。 “你不知道吗,可可和那个孩子是同学,倒是你,怎么会在这儿,”张明生倒没什么反常的情绪,他和詹韦清碰杯,发出叮一声响。 “我代表报社,也算尽一份哀思,”詹韦清答。 话是这么说,可他究竟代表报社,还是代表詹家,也很难说。 这次詹韦清并没有停留很久,他很快离开了,我也乐得自在。 我、阿海、张明生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攀谈着,再次昏昏欲睡的可可这次由阿山抱着,张小元则在细嚼慢咽地吃一块蛋糕。忽然,远处传来一声声嘈杂的皮鞋踏地声,随之爆发的,几句中气十足的自报家门:“警察,重案组。” 我不可置信地转头。 来者正是李译,他头发向后梳着,眉目坚毅,隐隐蕴着怒气。他似乎是直接从警署赶来,身上还穿着端正的石灰色西装外套,白衬衫,黑色领带,黑色西装裤,胸前悬挂的证件还在摇摆。身后跟着几个重案组的同事,有些我似乎还能叫出他们的名字。 就比如李译左手边的短发女警,她叫江小秋,刚进警局时,在我手下做事,那时她还有一些丰盈的婴儿肥,如今也都消失了,下巴尖尖,眼下悬着乌青。她加入了重案组。看来,她已经完成了她的一部分梦想。 不知为何,我的心格外平静。人在绝境之中,瞥见曾尽力帮助过的人有了好的未来,难免会觉得欣慰。我帮助过她,这一生,也不算白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0 活。 只是我不明白,李译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朱先生,我们的调查还没有结束,你不可以将受害者下葬,”李译的言辞极其强硬。 “李sir,”朱大少迎了上来,他的语气还算客气,甚至称得上温和,“调查这么久,也没什么结果,不如就让小儿随他母亲一起,早些入土为安。” 港岛警察这些年虽然颜面尽失,可张家宋家以及一些大帮派在明面上也会多少给警署点面子,更不必提朱家。何况李译年纪轻轻就做了督察,他名声在外,铁面无情,谁敢直接反驳。 “犯人没有抓到,灵魂又怎么会安息,”李译说得斩钉截铁。 相比之下,朱夫人的胞妹就远远没有朱大少那么客气,她怒气冲冲地走过来,对李译喊道:“嘴上说着抓犯人,你们倒是抓啊,什么受害人,那是我姐姐姐夫的小孩,我的侄子,你们警察除了到处贴悬赏找证人,对着家属盘问不休,还能做些什么?!” “小蜻,别说了,李督察,我一向尊重你,但也请你尊重我的家人!”朱大少站在一旁,勉力想将女人拽回去。 这个叫小蜻的女子面相刚硬,比起姐姐本就缺少一些娴静的气质,现在又多了份狰狞,她扬起下巴,不顾朱大少的阻拦,拍开来拉她的手,毫无惧色地迎上李译的眼睛。 咫尺之遥,李译平静地看着她。 他呼吸如常,连睫毛都没有停滞一下,依旧眨动着。 在这空挡,我悄悄看了一眼张明生,看到他嘴角咧出了一个微小的弧度。他在看戏。难道他算到了李译会来,所以才故意让我来参加葬礼,就为了让我看到李译被人为难? 疯子,真是疯子。 许是小蜻的注视起了作用,也或许是收到了江小秋轻咳中透露的暗号,十几秒后,李译终于移开了目光。 他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投在了我们一家身上。 他向我们走来。 张明生十分兴奋,他甚至轻轻吹了一声口哨。 “张先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李译的声音慢慢靠近,他还是选择先和张明生搭话。 “我也没想到,李sir会大闹别人的葬礼,”张明生声音轻快。 “明明还没有结案,朱家却怎么也不肯配合,”李译平静地陈述着。 李译话里有话。 他是在质问张明生。 奈何张明生脸皮厚度过人,他说:“不是谁都像我和我太太一样愿意配合李sir的。” “可惜,”没等李译回话,张明生紧接着接上了两个字,然后他放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我们几个能听到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惜李sir不珍惜机会,询问半天,最后只得到了太太的肖像。” 视线里,我望到李译的左手骤然握紧,直至手背青筋凸起,手指甲掐压进掌心。 等到他平静下来,松开拳头时,他才开口,只是这次,他的话出乎我意外。 李译说:“张太,听说余家学医的人很多,连太太您也在医学院读过几年书。”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从哪里听到的这种传言。张明生为我造了好几种人设身世掩人耳目,看来李译是相信了其中一种。 我在心中叹了口气,嘴上却没有回话。李译啊李译,我读什么医学院,我跟你一样,都只读过警校。 “学医是为了救病治人,本应该有一副好心肠,港岛频有小孩失踪,你的小孩也经历如此威胁,太太你却袖手旁观,难道就因为你的小孩幸存了,你就能心安理得地来参加逝者的葬礼吗,”李译的声音越来越大,语气也越来越严厉。 我听完这话,心里竟升起了一丝愧疚。即使这话有些缺少逻辑,且,也太欺软怕硬了。 张明生明显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说:“李sir,我太太身体不好,你有什么怒气应该朝我们来撒。” “我在和张太说话,张太未回答,张先生却替她开口了,难道张太没有丈夫,就无法回应任何问题吗?”李译的眼神像一把刀,直直向我毫无章法的砸来,我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这样紧抓着我不放。 “张太出门必戴墨镜与遮阳帽,很少以真面目识人,也很少讲话,好像张先生是太太你的发言人一样,”李译继续质问着,“难道张太已经心甘情愿做张先生的附属品了吗?” 附属品,张生的附属品。 李译是最了解我的人,他知道我的脾气秉性。 我怎么会想要当一个附属品。他究竟是在质问我,还是在质问余怀青。 我有些糊涂了,心跳迅速加快,能听到自己低低的呼吸声。 这次,张明生还没回答,我也正愣着,李译的手却忽然向我的伸来。 我下意识一偏头,躲开了。 他想摘我的帽子,李译想摘下我的帽子。 躲开的那一刹那,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李译一定认出我了。 第21章 二十一 张明生出门虽然总带着保镖和打手,但只要是和我相关的,他都会亲自处理,譬如此时此刻。他从我身后绕上前来,直向李译走去。两人错开一步距离,面对面站着。 阿山和其他打手闻风而动,也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他们个个彪悍魁梧,一身黑衣,看起来颇有黑社会的阵仗。 李译身后的同僚也不甘示弱,真不知道李译从哪里搜罗来的这帮青年人,个个年轻气盛,怒目而视,还有几个撩开衣摆,手一下子扶上了腰间的枪套。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起来。 我一偏头,发现阿海甚至还捂住了可可的眼睛。 这帮人,警匪片看多了吧。 “李督察,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张明生说话一向和风细雨,他站在我身前,气定神闲的样子,看起来无辜却有底气,他说,“前些天你就一定要见我太太,可是真的见到了,却只问了些无关要紧的问题,今天再次见面,李督察竟然变本加厉,不找我的麻烦,偏偏找我太太的,李督察,我真是有些好奇,我太太和你素昧平生,你究竟为什么这么关注他?” 李译并未应声,他死死盯着张明生,像一条水里蛰伏的鳄鱼。 张明生挑了下眉毛,他转头开始踱步,两手摊开,声音不高不低,刚好够周围的人听见,他说: “这些年你们警署没有作为,大家都看在眼里,市民的税款一年又一年地砸在你们身上,李sir作为最年轻也最众望所归的督察,不想着为警署的名声力挽狂澜,却如此明显觊觎别人的太太。想来警署投诉箱早已满到塞不住新的信件了。不如明天,我亲手把投诉信,放在你的上司桌上吧,阿sir,你说,好不好啊?” 我和李译都是普通人,做警察危险重重,九死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1 一生,薪资也称不上丰厚,可一旦失去这份工作,李译就会像我一样,离真相和理想越来越远,甚至会有丧命的危险。 我不允许这种事发生,即使我必须冒一些惹怒张明生的风险。我深吸了一口气,扬起下巴,尽量让自己镇定下来,我开口,说:“李督察——” 我一出声,立即感受到了几道来自不同人的目光。 张明生也回过头来,他有些惊讶,似笑非笑着,微小的面颊肌肉变化变化转瞬即逝,头朝前微微一歪,看不出喜怒。 我手脚发凉,感觉晕眩,肉体和神思似乎分离了,又好像极其专注,吞了一下口水后,我听见自己说: “李督察,这些年,警署的辛苦,我们都看在眼里,但比起别人如何看待这件案子、配合或不配合,最重要的,依旧是如何让调查继续下去,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放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上,你是警察,我们却只是普通市民,我想你应该明白这一点。” 张明生的笑意更加明显了,那是一种复杂的笑。 欣赏?愠怒? 我分不清楚,我只感觉他此时拥有着一种我熟悉的情感,只不过他的各种情绪隐藏在风度翩翩的外表下,如同未经驯化的野兽,沾染着茂盛的疯狂。 他像一颗与地球相仿的星星,温度相仿时缺少水资源,被汪洋大海覆盖时,地表却冷若寒冰。 我的话有意点醒李译,要他不要在此处逗留,不仅浪费了时间,还把自己放到了明处。旁的人或许听不明白我的用意,但张明生却不可能听不懂。我必须点到即止,这样才不会触碰张明生的警戒线。 我抿了一下嘴,继续说道: “李督察,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调查我的背景,但不管我过去是怎样的人,我现在的确是我先生的太太,我和他组建了家庭,也抚养着小孩,李督察或许还年轻,不明白我们为人父母的难处,的确,我们的小孩安然无恙,我和张生日夜为此后怕,觉得既幸运又歉疚,可是,生活终究要过下去。我们全心相信警署,警署还希望我们怎么配合呢?” “我虽然体弱多病,可自认为并不是张生的附属品,李督察先入为主,是否太咄咄逼人了呢?” 说了一大段违心话,我有些口干舌燥。我试探地看向张明生,见他垂下了睫毛往地下看,笑容惬意。我知道,他应该很满意。 我的讨好,我的示弱,我对李译的敲打,都让他十分满意。可最让他快乐的,恐怕是无论我是否出自真心,我都必须这么说。这是我的妥协,我不由自主的乖顺。 我的话句句带刺,甚至还有一丝嘲讽。以李译的性格,听完一定怒火中烧,我铁了心不去看他,只在心里期待,期待他识时务一点,不要在明面上和张明生这个疯子对抗。 不知道是不是太紧张了,我喉头一动,剧烈咳嗽起来,就这么一咳,张明生立刻凑了上来,他蹲下,眼神关切伸出手臂围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低声问我怎么样,俨然一个新时代好丈夫。 张明生一边半拥着我,一边对李译说: “李督察。你也看到了,我太太身体不好,即使他有心奔波,我也是坚决不肯的,你大可咒骂我是大男子主义,我不在乎,但我绝不许你再诘问我太太,不然,我不怕麻烦,一定将你告上法庭。” 直到现在,我依旧没有抬头。即使我知道李译一定在看我。 张明生说完后,没过多久,那阵皮鞋踏地声再次响起。 李译他们离开了。 我偏头,想看一眼他们的背影,眼神却撞进了张明生的胸怀,我下意识抬头,发现张明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有了这么一场闹剧,葬礼进行得十分尴尬,拖拖拉拉地继续,每个人看起来都在加班。 返程已经下午三点了,阿海和阿山都被张明生安排到了另一辆车上,他们负责送小元和可可回家。阿海临走之前,颇为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但他在张明生面前并说不上太多话 张明生将我抱进车里,坐在副驾驶,他亲自开车,一路向东,跨越大半个港岛,直奔锦山而去。 雨停了,阳光金黄如织,浇在湿淋淋的植株上,反射着灿烂的光芒。随着我们开上盘山公路,天际渐渐昏黄,橙红晕染开来。我放低车窗,向外看去。 风很大,我不得不用手压着帽沿。 张明生忽然伸手过来,一把抓住我的帽子,摘下来,向外一扔。帽子在空中翻飞了两下,顺着陡峭的岩壁滑落下去了。 不知道他又发什么疯。 等到黄昏越来越盛大时,张明生终于开口了,他说:“其实,李译能认出你也并不奇怪。” 他顿了一下,单手开车,翻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又拿出了打火机点火,深吸一口气,他说:“当时,我和医生说,要让你,尽量还是像你,但又不完全一样,医生说,很难。” 我眼前忽然一黑。他把车开进了深长的的隧道,我耳边只有猎猎风声,震耳欲聋的风声。隧道的灯发着无关紧要的亮。 张明生笑着说说:“可当我再次看到你睁开眼睛时,我就知道,有些东西是不可能被磨灭的,什么手术都不行。” 我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 我们仍在隧道之中穿行,前后似乎都没有尽头。 我伸手,摸过他的烟盒,也为自己点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白雾后,我问:“这么多年,你始终不愿意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非得要一个答案,你大可把我当成一个坏人,一个变态。” “你以为在我眼里你不是吗?” “坏人和坏人总有区别,就好像谋杀和失手杀人也不同一样。我知道,你想要一个确切的答案,” “所以为什么,你想报复警察?还是怕我揭发你?” “怎么没有见色起意、精虫上脑这个选项,”他似乎心情不错,脸上挂着笑容。 为了性,值得吗?短暂的新鲜感和占有欲也根本不可能撑起一段旷日持久的单方面囚禁。 就算是爱,也很难持续这么长时间。 “我已经过了看小说的年纪,”我将手伸出窗外,抖掉了烟灰。 隧道的出口就在前方,那道白色光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最后彻彻底底接纳了我们。我们的车子从隧道中冲出,像是来到了一片璀璨崭新的新天地,阳光使我晕眩。 就在这时,张明生冷不丁开口,他说:“眼神。” “嗯?” “你的眼神,很特别。我小时候养过一条牧羊犬,你的眼神,跟它很像。” “所以你是缺一条狗?”我的心中毫无波澜,他在床上对我的羞辱远不止如此。 “怎么还是像在说我精虫上脑,”张明生笑了,“于s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2 ir,你缺少一些自知之明。” 开到山顶,他终于踩下了刹车。 我心想,就差一点,我跟他就能同归于尽。 熄火以后,张明生手扶着方向盘,眼睛向前方看去。 忽然,张明生说:“我可以亲你吗。” 我低头,没有回答,只无声地抽着烟。我知道,那并不是请求。只要我不答应,我们就会一直滞留在这里。 山上的风景很好,云来云往,披金戴红。 我用手碾灭了烟。 -------------------- 写这篇时在听一首名叫《盖亚》的歌。 第22章 《番外一》:追 假如我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不会开门。 那是个清晨,外面传来一阵拍打声,巨大的红色铁门被敲得轰隆作响。我睡得晚,噪音钻进耳朵,脑袋更加疼痛欲裂。不知道是哪个死人扑街鬼,大早起不躺在被窝里摸女人的奶,跑来这里扰人清梦。我骂了两句脏话,咬着后槽牙,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脚够到地板上摔得横七竖八的拖鞋,穿好,慢腾腾地向院子里走去。我拎起门后的铁棍,在手里掂了几下,而后打开了门上的小窗,弯着腰往外看,目光向上挑。 见到那张脸时,我忽然就消了气。 来人确实是个好漂亮的女仔,并不是说她五官有多么明艳,只是她个子高大,骨架线条也很匀称流畅,是运动系青年,齐耳短发,眉毛细细浅浅,只是一双眼睛很英气,神彩清亮,面颊线条十分硬朗,第一眼甚至有些不辨雌雄。她正用力拍着门,神情恐惧,脸色苍白到像敷了一层粉。 我见多了燕瘦环肥,偶尔也想尝尝新的口味。 但我仍旧不敢开门。这里是人烟稀少的郊外,坐落在贫民区旁,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个特别的女子,除却警察这一选项之外,恐怕不是狐狸精,就是仙人跳。我从前在高速上就见过这样的骗术,一个女人双腿大开地站在路边,红色的逼肉松松垮垮,似乎要引人摘引。但过路的司机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他们目不转睛地飞驰而过,生怕稍作停留,就会被一旁面包车里的同伙抢走方向盘和肾脏器官。 多一份疑心总是好的,我毫不避讳地打量完她的胸口和脸颊后,问:“什么事。” 她大口喘着粗气,额头上汗水滴流,一副慌张的样子。我目睹过许多次调取心脏的手术,我甚至能想象到她的心脏在胸口里怎样跳动。 她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和面孔很不相称,她说:“有人在追我,麻烦你帮我报警。” 她让我报警。 我又看了她一眼,发现她的手腕缠着厚重的绷带,白色的纱里隐隐有血沁出。她还曾试图自杀。 我放下心来,把铁棍丢在一边,把门打开了一道缝。 我说:“别怕,你先进来吧。” 她迟疑了一下,我也并不催促,只把门缝又大开了一点。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身后明明空无一人的巷道,最终还是选择了我。 我引她进屋,为她倒了一杯热水。我的客厅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地方,这里干净整洁,每个第一次来到这里的人,都会对我有一个好印象。 她坐在桌前,并没有接我递过来的水,她用那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说:“可以请你快点报警吗?” 我也看着她。这次我们离得更近,我可以平视她了。我打量着她,耳畔回味着她的声音。她很好,很不错,至少很新鲜,就是个子太高,比我高太多,无法让人心生怜惜,胸也太小,男人味太足。我总觉得她有些奇怪,但我一时间说不出来。她是很美,很特别,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呢? 她觉察了我的失神,再次出声提醒我:“先生?” 我猛地回过神,说:“哦,嗯,我现在去找我的电话。” 我起身向卧室走去,刚转弯,就听见一声压抑着的哭叫。 他妈的,肯定是阿菅那个贱货,已经来了一周,还学不会安生。我向后观望了一下,确定这里是视线死角,连忙闯进阿菅的房间,用拳头简单教育了一下这个不识抬举的女仔,还用一条内裤堵住了她的嘴巴。我又打量了一下阿菅的脸,鹅蛋脸,大眼睛,美是美,却总有种土气的粗糙,再加上她三天两头地闹,脸色黄得像死人。我看着就心烦。赔钱货。 我低声警告她,要她不要再出声。 随后回到我的卧室,拿出了电话,假模假样地拨通了电话,虚张声势了几句“报警”,随后悠然自得地回到客厅。 她没有喝水,但能看出,她已经平静了不少。 她看着我,半晌,问:“我刚刚,好像听到……” 我较忙打岔:“那是我家里养的一条狗,染了狂犬病,管不住,只好先关在屋里。” 她仍旧看着我,定定地,让我背后一寒。 我讨厌这种眼神。 等到我把她拿下后,我一定要多操她几次,让她的眼神软下去,最好充满着绝望。 而此刻,我以后笑脸相迎:“喝口水吧,警察说他们一会儿就会到。” 她点了点头,端起水杯,抿了一口水。 我盯着她,一秒钟也不肯移开。我确定她确实喝了一口水,她的嘴唇那样干裂,一定很渴。我等待着,等待她将水咽下去。 她也确实那样做了。 可忽然间,我突然察觉到,她的不同。 她有喉结。 说实话,我见过无数女人,自认为喉结并不算是个百分百能断定人性别的部位。可她那幅雌雄难分的样子,对上如此明显的喉结,答案已经很清晰了。 我有些丧气了。 这好像是个男人。 我不是没见过男人挨草,据说屁眼清理好了,操起来也一样很舒服,甚至比女人还紧。但我实在没兴趣。男人吃得多,也不好控制,况且,我从哪儿招揽一些同性恋客户呢。 我开始盘算。 他仍然静静看着我。 我觉得,他应该猜到了什么。阿菅的声音怎么听也不像是狗。况且,他的眼神出奇的敏锐,全然不似方才的慌张。 大概一分钟以后,我发现,他敏锐的不止眼神。 他的身手也同样敏捷。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他就猛地站了起来,抄起旁边的板凳迎面朝我砸下。他用了很大力气,我躲避不及,肩膀被狠狠撞了一下,木板凳应声开裂。我吞了一口唾沫,把桌子一掀,桌上的茶杯水壶顿时向他身上砸去。我刚想推后,就看到他一脚踹开了桌子,抬起拳头向我锤来。他面无表情,拳拳带风,一看就是练过的身手,两下砸了墙,三下砸了我的脸。我的牙好像掉了一颗,血汪在嘴里,一阵腥咸。随后他的腿也向我扫来,脚用力地踹踩,我毫不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3 怀疑,他可以踩折我的骨头。 这么好的身手,难道他真的是警察。 我决定了,不管他是男是女,等我把他锁起来以后,一定要把他的手砍了。 我哆嗦着从兜里掏出电击棒,打开开关,推到最高档,毫不犹豫地戳向他的腹部。 他骤然定住了,浑身痉挛,一下子跪坐在地上。这电量再大一点,足够点死一只野猪。但我不会让他死。我要折磨他,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我抓住他缠着绷带的右手,开心地捏了一下。 渗出的血越来越多。 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想着伸张正义,多可笑啊。 正当我要把他拖到屋里时,门又被敲响了。 我屏住呼吸,想起他进门时说的话。 他说,有人追他。 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把他拖到厨房,扔在地板上,关上了门。然后前去开门。 这一次,门外是一个戴墨镜的高大男人,他嘴角带笑,鼻梁高挺,穿着藏青色风衣,身后还跟着一些黑衣打手。 我也在道上混过,一眼就看得出,这个人不好惹。 他笑着,语调温和地问:“先生,有没有见过我太太。” 我说:“没有。” 说完就要关门。 他戴着黑色皮套的手却猛地推大了门缝。 他的力气很大,即使我用了力气,也仍然没法和他抗衡。更可怕的时候,他看起来非常轻松。 他依旧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一口好牙齿是生活富足的最浅体现。 他慢悠悠地说:“可是我觉得,我太太来过这里。” 他身后的打手应声而上,推开了门,乌泱泱地走入了我的愿意,他身旁的两个跟班绕到我身边,抓住了我伸进口袋的手。 男人审视着我,似乎在等。 他的跟班攥着我的手腕,上劲一捏,我顿时感到一阵酸痛,手指无法控制地放松。 我的电击棒被搜了出来。 其中一个瘦一些的跟班把它递给了男人。 男人并没有接,他挑了挑眉毛,转头走进了屋里。 我唯一的武器立即被碰到了地上。像一件垃圾。 在他进去之前,他的手下已经进去一波人了。我相信他们已经发现了刚才那个人,也就是男人所说的太太。 或许,他们还发现了其他人。 所以那个男人才会在听完手下的附耳私语后,转头又望了我一眼。 我开始发抖,我朝他的背影大喊:“我是虎哥的人!你们不能动我!” 他听完以后,作沉思状,几秒过后,他问:“虎哥,是那个,那个陈虎吗?” 我发现他们听过虎哥的名字,像看到了一丝生机,我说:“是!就是虎哥!” 他依旧笑着,对我说:“那好,你先上路,明天他会去陪你。” 我腿登时软了下去。 我甚至不敢去想他是什么人。 一个身材健壮的黑衣保镖将刚才那个漂亮青年抱了出来。男人接过了青年,将他打横稳稳抱住,男人一直垂头看着青年的脸,轻声呼唤着一个名字。旁边的手下为青年披上了一件准备好的大衣。 男人的人渐渐都走了出来,跟着的,还有一些只穿着内衣的女人。我熟悉的人。阿菅,阿宁,莹莹,艳彩。她们低垂着头,浑身发抖,身上还披着毯子。 还没等我求饶,男人就又看了我一眼。随之而来的,是雨点一般急骤的拳头。我的器官好像都要被打碎了,骨头也断了好几根。我趴在地上,感觉到血液在慢慢从我的身体里流逝。 大约五分钟过去,我的意识慢慢模糊了。 一双皮靴来到了我的视线里,还有一根杵地的铁棒。 铁棒在泥里碾了两下,我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他说:“你刚刚,动他的右手了吗?” 我已经说不出话,血流出我的口腔,发出呜呜的声音。 他说:“如果你承认,说不定我会放你一马。” 我真是蠢到家了。 我竟然颤抖地点了点头。 下一秒,我就听见了铁棒划过空气带来的风声。 重重两下。 我在空中看到男人挥着铁棍重重砸下,砸我的脑袋和脊椎像砸一头死猪,棍子甚至因为惯性弹跳了一下。男人换了一下握棍的姿势,又干脆利落地砸了许多下,我的脑浆都被砸了出来,混着鲜红的血,浸在院子里的泥土里。 他面无表情,连眼睫毛都没动一下,像一个纯粹的机器。 我死了,死透了。 男人把棍子扔到一边,拍了两下手,他转过身,对那群贱女人说:“女士们,你们自由了,但我可能要你们帮我一个忙。我相信你们一定很乐意。” 她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死了,我的尸体坐在客厅的椅子上。 电视打开着,娱乐八卦班版正在播放张氏集团长孙忽然宣布结婚的消息。 假如我那个垂在外面的眼珠还可以视物,我应该可以认出,这个张氏集团的长孙,就是刚刚用铁棍重击我后脑的男人。 可惜,我已经看不到了。 我坐在火里。 是阿菅点的火。 外面有许多人在冷眼旁观。 屋里有许多鬼魂在冷眼旁观。 人离开了,鬼却蜂拥而上。他们开始报复我,跟火苗一起啃食我。 我知道,我要下地狱了。 第23章 二十二 太阳落山,整个天幕变成淡淡绛紫色时,张明生转动车钥匙,再次启动了发动机。我靠在窗边,沉默地望着飞速后退的流云与渐渐变得高远的山。 身体变坏以后,才明白人类对更高更快更强的渴望从何而来。时间是所有生灵的敌人。人间发明车辆轮船,都是为了在并不宽裕的百年人生里,能更快地到达想要到达的彼岸。 或许,在飞速行驶的轿车上,人会渐渐忘记曾经的目标,像从时间中割裂出来一小块,就这么沉默地前进着,如同永恒。 在我为数不多的外出中,张明生与我共享了这些短暂的永恒。 他升起了窗户,不知道是不愿意我将脸示于人前,还是害怕秋风先他一步带走我的生命。 对于我而言,将自己暴露在别人的审视下,无异是非常危险的。 张明生曾说,我只需要保持一个朦胧的样子就好,空缺越大,想象空间也越大,外人会自作主张地填补,然后自然而然地就离真相越来越远了。 说实话,我真的很想朝他翻白眼,但我的蔑视对这个厚脸皮的变态没有丝毫作用。他只会笑着说:“太太,你这个样子,假如被拍到的话,我大概要出一百万才能让人家撤下照片。” 我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余怀青。 况且,每次和张明生待在一起,我都觉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4 得自己还是从前的自己,做警察的,疲惫到一年四季都有黑眼圈,短发,有胡茬,穿大甩卖的衣服,永远的灰白黑卡其咖色轮流递换,压力大时会抽烟。张明生如此强硬地改变了我,又永久地截留下了我的过去。 窗户关上了,云也被关在了玻璃外面,我无心再看,向后靠上椅背。 刚合上眼睛,就听见张明生说:“生日要到了,今年想要什么礼物?” 我调整了一下姿势,找了个让脊椎更舒服的位置,我闭着双眼,轻声说:“想要一把枪。” 不出意外,张明生听完就笑了,他说:“从前天天拿枪,还没有腻吗?” “不送算了,其他的什么都行,不送也行,”我故作冷淡,想让自己看起来无所谓一点。 我很多年没有碰过枪了,无论是警署分配给我的枪支,还是俱乐部用来训练的枪,它们都离我远去了,我已经不确定自己还记不记得怎样调整准星。 在我昏昏欲睡时,我又听到了张明生的笑声,紧接着便是一阵掏东西的利落唰唰声,最后,一件沉甸甸的器物落到了我的腿上。 我立马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把精致的转轮手枪。 不用上膛。 我没有细想,左手立即抄起手枪对住张明生的头颅,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咔咔三下,张明生脑浆炸裂的画面并没有出现。他依旧悠闲自得的开着车。枪里没有子弹,只有机械的空响。 张明生说:“于sir真是心狠,一秒都不会犹豫。” 没劲。我面无表情把手枪丢回给他,闭上眼睛想继续打盹,我说:“下次记得装子弹。” 张明生仍带着笑意,他说:“我们夫妻八年,有一儿一女,这也不够你在杀我时犹豫一秒?” 我说:“他们是他们,你是你。” 张明生说:“看来我总能让你另眼看待。” 我冷哼一声,没讲话。 张明生今天心情似乎很好,他没在乎我的横眉冷对,只继续说道:“上次去开会,路过商场,看见橱窗里摆了一双戒指,很适合你。” 年年送首饰,各种珠宝摆满了抽屉与保险箱,毫无新意。 腿被锁住,手指也要被戒禁,任谁也不会开心。 我还是没有说话。 “我知道,买什么你都不会喜欢,那只好买我最喜欢的,”张明生淡淡道。 他总有自己的道理。 车里就这么沉默下来。 等到我听见汹涌的水声时,心知我们的车已经开上了横跨江水的大桥。 这时,张明生忽然开口,他说:“其实有时候,人和自己想要的东西真的会离得好近,但总是一不小心就错过了。” “错过了也好,”我接住了他的话,裹紧大衣挪动了两下,我说,“以免物是人非,看了伤心。” 他没有接话。 回到红寓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开门的是阿海,他说他们已经用过了晚餐。 张明生嗯了一声,将外套交给他,又将我抱了出来。坐上轮椅时,我忽然觉得疲惫。 这段时间,我总是很容易就耗费了心力。 张明生推我进客厅。 这幢别墅的装束有些老旧,灯光也显得昏暗,起先可可总是感到害怕,因为家具拥挤,有太多看不清楚的暗角。张明生就遣人重装了一番,尽量向我们住惯了的那个“家”靠拢。 只是红寓房间更多,四楼之上还有阁楼。 张明生哄完可可,又来逗我,他问阁楼无人居住,我是否会怕。 我知道他的意思。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很惧怕身边没有人,有时就算是张明生的怀抱,我也会在惊乱之中依偎上去。那是段耻辱的日子。有时候意志并不是时时刻刻都能抵挡崩溃。我自认称得上坚强,但也并不是无坚不摧。如今不同了。我濒死许多次,更加明白活着需要多大的力度,又能带来多大的能量。 我摇了摇头。 但张明生依旧装模作样地表示,他会想办法把阁楼修整一番,将来若是惹我生气了,就自愿上阁楼睡。 柳妈听了这话,笑得十分开心,她一向觉得我们感情很好。 张明生替我去吩咐晚餐,我则百无聊赖地打开了电视机。 张明生既然会出席,那大闹葬礼的事想必不会被大肆播报。屏幕里正站着一个红发女人,有些看不出年纪,打扮得十分时髦靓丽,言行也很有活力。我记得她叫关怡虹,长盛不衰的歌星,经典曲目四只手也数不过来。李译喜欢过她一段时间,天天买专辑来听。这个女人红了二十多年,如今五十多岁依旧魅力不减,如今又要开演唱会。 张明生走了过来,也瞟了一眼电视,他看着那女人,问:“你认不认得她?” “Andrea关怡虹嘛,谁不认识,我有那么老土?”我端起水杯。 “宋倚星是她的小儿子,”张明生说。 我一口水还没咽下去,就呛住了,剧烈咳嗽起来。 我只知道关怡虹嫁入豪门,却不知道是这样的豪门。 宋家是做医药产业相关的,老一辈也多是高学历人才,祖祖辈辈又好学习,又擅经商,想不赚钱也难。宋家家教也极其严格,每个人都看起来那样温和有家教,夫妻也感情和顺,就算兄弟姐妹众多,也从不为利益翻脸,他们似乎都认定了,只有一家人紧密联合,才能让宋家一代又一代地昌盛下去,以此庇荫后代子孙。再加上他们热心慈善,行事低调,这些年名声一直很好。 如果我没记错,宋倚星的父亲排行老大,几乎已经接班宋家,他内敛低调,每周都会陪家人上教堂。 这样一个人,迎娶了染红发、唱情歌、年轻时有些鬼马的女歌星,年过五十还要唱摇滚,眉毛画得高而凶。 我一时说不出究竟是谁更不合适谁。 更可怕的是,他们的小儿子宋倚星竟然跑去做了电影明星,还拍了什么酸奶广告。 “……” 我的咳嗽一直不停,张明生也不再看电视,蹲下身替我拍打后背。 手动着,嘴却不停。 他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知道以后小元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可可受张明生祖父喜爱,想必是要继承家业的。张小元是养子,自然与张家的钱财无缘。 不过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 我终于止住了咳嗽,抬起头,正好对上张生的眼睛。 他笑眯眯地讲:“说不定他会想做警察。” 第24章 二十三 张明生的开心并没有持续多久。 阿海说,老爷打电话来,吩咐我们一家明天去老宅用晚餐。阿海说出这个消息的时候,眼神一直在躲闪,我想他大概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把这个消息告诉张明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5 生。张明生没有讲话,甚至没有点头,他只是端来一杯水递给我,仿佛一旁的阿海是空气。 即使阿海跟随张明生这样久,也依然深深惧怕着他的脾气。我使了个眼色,阿海立即得救般直起身子,转身离开了。 张明生依然没有任何反应,他撩起我的衣摆,手掌扶在大腿上,向里摸索,细小的钥匙钻进锁芯,一声轻响,我的双腿又自由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每次我随他去陪祖父吃饭,他都不会将我锁住。就好像那古朴的宅子,是我们一起要面对的敌人一样。 张家祖孙不和,人尽皆知。不过大多数人得到的版本都是张明生年少叛逆,气坏了祖父,这才被驱逐出家,而后还是姑母出面调解,祖孙这才重归于好,随后张明生娶妻生子,少年时的荒唐事似乎也被所有人抛到脑后。尤其是孙女可可出生后,张家掌权人张耀年更是亲自为她操办生日宴会,场面仅次于自己的寿宴。张明生就从来没有这样的待遇。就这样,隔辈亲似乎化解了祖孙俩之间的一切拧巴。 但我明白,事实远远不是外人看到的那样。 张耀年和张明生并没有和解,张明生姑母带来的也不是调和,而是一批忠实的手下。阿海和阿山就是那时候来到张明生身边的。 起初我并不明白张明生的姑母为什么要这么做。豪门家的恩怨如同几个国度的械斗,最亲的人也要兵戈相向,我曾觉得他们身在福中不知福,假如人人都如宋家那么紧密,活得开心,财富权势也长久。 我在警局时也经手过一些与张家有关的案子,但从张家派出的律师职位高低来看,我触碰到的,其实只是冰山一角。 张耀年活到这把年纪,妻子和情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儿子儿媳意外去世,女儿也变成寡妇,就连孙子都有了小孩,可他依旧神采奕奕。看着他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我甚至不好猜他的年龄。且他仍然没有将张家交给任何小辈的意思。 比起一心追求家族长盛不衰的宋家长辈,张耀年显然更在乎自己。 这样想想,姑母送给张明生人手和枪支,更像是想办法帮助张明生从那座古老林园中开辟出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在爷爷的桎梏和掌控下,建立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家庭。 她倒是疼张明生。 只是苦了我被张明生抓来当壮丁。 港岛寸土寸金,那座宅子却依山傍水,各方面都讲究到放进古装剧也毫不违和。张耀年养了许多烈犬,由专人看守,有吃有喝,甚至有自己的卧室,竟比仆人还讲究。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去那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风水的问题,我只觉得那里阴暗潮湿,一进去就背后一凉。那年可可一岁,我们一家人刚踏进大门,可可就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还一直往我怀里钻。 我们停在长廊里,走也不是,回也不是。 最后,张明生把自己脖子里的吊坠扯了下来,仔细地系在了可可的脖子上。长廊旁是一片墨绿的湖泊,湖心的荷花粉到发红,引得我不由自主去看。微风吹过,湖面却没有丝毫涟漪。 我正奇怪,张明生就抚上了我的头发,他说:“别看了。” 后来的事都很正常,张耀年很喜欢可可,也没有苛待小元,时不时还问候我的身体情况。张明生含笑倾听,也算和谐。 直到我们要离开的时候,从拐角处冲出来了一条大狗,它张着血盆大口,直扑张明生而去。阿海和阿山并没有进内宅,说时迟那时快,张明生拔出手枪,一枪打中了恶犬的腿。 我在一旁紧紧搂着两个孩子。他们很怕,埋在我怀里不肯看。不知道是不是对变态脱敏了的缘故,我却并没有多害怕,只是心中一惊,后背起了些冷汗。 眼看着那狗还想继续往前扑,没等张明生开枪,一声口哨就响了起来。 是张耀年吹的。 按理说,他已经很老了,却还有着吹口哨的力气。 狗立即乖顺下来,它耷拉着舌头,一瘸一拐地向他苍老的主人爬去,血迹打湿了地毯,变成一条长长的暗红色的污渍链条。等到狗挪到他跟前的时候,他忽然举起了手里的拐杖,重重地朝狗脑袋敲下。 一边打,一边喊:“把地板弄脏了,要你有什么用。” 隔着桌子,我并没有看到那条狗的惨状。 但我想他的拐杖大概是特制的,十分坚硬,我似乎能听到骨头断裂的声音。 我的脑袋也随之嗡嗡作响。 太可怕了。 而且,比起张明生差点被咬死,张耀年似乎更担心地毯有没有脏。而张明生带着上膛的枪前来赴宴,动作又那样迅敏。 这对祖孙,真不一般。 张明生没有继续收看这场好戏,他很快联系了阿海和阿山,让他们两个赶来带走小孩。张明生推着我的轮椅跟在后面。 又路过那条长廊时,一身冷汗的我没再去看那朵荷花。 我想,我终于知道张明生的变态从何而来了。 前方趴在阿海肩上的可可正盯着我,在空中抓握着肥嘟嘟的小手。看着她葡萄一样的大眼睛,我忽然想叹气。 我这个女儿,不会是张家唯一的正常人吧,至少现在她和小动物相处的很好,对明火也没什么太大兴趣,最大的爱好就是看小动物跳泥坑的动画片,应该不会长成变态。 这件事虽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但我并没有当回事,人变老了,性格就会变得有些古怪,这是正常现象。面对一天天逼近的死亡,又有谁会不变得扭曲呢。 我想到娱乐频道里一种很常见的游戏,前方是印着形状不一漏洞的墙壁,嘉宾需要摆出扭曲的姿势,才能不被墙推走。 我想,活着就是会看到一堵堵那样的墙像我们袭来,我们扭曲了一生,只为了更好地苟活下去。可是谁也没有想到,最后一堵名为死亡的墙,它甚至没有半点缝隙。 任谁也会觉得崩溃。 不过一年到头,我也不会见张耀年几次,比起他,张明生才是我生活中的最大威胁。 这世上还有人愿意且有能力为难张明生,我很开心。 张明生说:“假如你不想去,这次可以不去。” “我无所谓,”我吸了吸鼻子,闻到一股淡淡的鲜香。 柳妈为我准备了一碗海鲜粥,她喜笑颜开地端着碗朝我走来。 她的手艺好,我们也乐意夸奖她。 在张家,柳妈和她的忠实食客之间拥有着最健康阳光的关系。 我刚要抬手去接,就看见柳妈方向一转,把碗搁到了张明生的手里。 张明生淡淡地笑着,用调羹翻弄起粥面,他说:“辛苦了,没什么事的话,您就先去休息吧。” 柳妈应过声便下去了。 张明生慢悠悠地搅弄着粥。 我耐心等待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6 ,却还未见他有要喂我的意思。 我说:“要是你不想让我喝,干脆就直接倒掉。” 张明生说:“怎么会,柳妈很辛苦,不该让她伤心。但我只是觉得,幸灾乐祸的人,应该多饿一些时候。” 我心想,有那么明显吗? 嘴上却说:“那我干脆自己绝食。” “绝食会死得好难看的,”他盛起一勺粥,笑眯眯地朝我嘴边递来,他说,“不如趁现在多吃一点,免得明天见到老东西的丑脸,吃不下饭。” -------------------- 看到一些鱼鱼推了这篇文,很感谢,再次鞠躬。 关于he和be的问题,我还在思考中,因为我觉得有时候故事结局好坏与否,和角色的结局好坏与否,是两个概念。因此还在构思中。 我也很想和大家交流,但我是那种忍不住剧透的人,所以我想暂时还是不放出微博。 还有就是,请以平和的心态来看这个故事吧,任它的剧情流淌下去。这只是我创造出的一个故事而已。假如它让你心情变坏,就考虑把它丢弃掉。假如它让你满足或快乐,那就是最让我高兴的事。 第25章 二十四 与其说回家同祖父共进晚餐,不如说是上战场,还是破釜沉舟的那种。 张明生看似穿着休闲,实际上已经全副武装,他吩咐阿山阿海,这次必须寸步不离,即使仆人阻拦,也要跟在我们一家身后。 张耀年在做生意上很有本事,驭下用人也很有一套,他不喜欢张明生,张明生立马就沦为废子。 他曾在新闻媒体镜头前笑谈张家后继无人,子孙不争,还不如散尽家财做慈善,或者过继一有缘聪慧的孤儿,将家产尽数让人。八卦杂志都赞他的慷慨,还感慨了一把枭雄无后的苍凉。 民众都爱在公众人物身上挖掘其暗淡的一面,张耀年无奈的调侃自己,倒是迎合了许多人的口味,一时间“他这些年虽然很有手段,但到老了也不过是个看重家庭的老人”的论调传遍港岛,甚至还有人开始夸赞他的气魄和手段,将他做过的肮脏事合理成枭雄叱咤黑白两道的豪勇手段。 而那个时候,张明生已经流落街头,甚至还领过救济餐。刹那间,什么狐朋狗友都成了陌生人。张明生或许未曾和他们交心过,但至少真金白银的打砸过,肉包子打狗或许还能换来狗的追随,但用钞票砸人,对方眼里真的只有钞票。 我想张明生也年轻过,稚嫩过。 当然,不是作为一个人,而是作为一个初级的变态。而他现在已经跃跃欲试,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挣脱祖父的管控。对此,我心态复杂。 控制欲太强盛的人,年老后就会生出很多怨毒与不甘。张明生显然是个刺头,再加上张耀年迷信,张亦可自然会成为他新选定的棋子。到那时,说不定我和张明生就会像张明生的父母一样,无缘无故的消失了。只剩下年幼的可可,被迫搬进那座阴森的大宅,从此群狼环伺,日夜看人脸色。张霄元说不定也要流露街头。 可若是张明生得手了,两个孩子自然不愁吃穿,我就倒霉了。 到底是和张明生一起活,还是和张明生一块死。 这实在不好选。 所以我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张明生递给我的首饰绒盒上。掀开,一枚浅金的戒指,另一枚已经戴到了他手指上。 张明生提过,这次绑架案让两个孩子涉险,张耀年或许会借题发挥。 张明生正在穿外套,深灰色的运动装,看起来年轻了许多岁。 我问:“他会把孩子直接抢走吗?” 张明生说:“不会。” 我说:“那是有些麻烦,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张明生忽然走过来,面无表情地俯下身,两手撑在我的轮椅扶手上,离得很近,逼我偏头。 他也不在乎,只轻轻对我讲:“bb,躲不过的,假如他下定决心,可可被接走那天,我们一定已经被埋在港岛不知哪一片树林里了,警犬都嗅不到味道。” 不能躲闪,只能僵持。 我开始头痛,不知道为了见张明生受难,赌上自己的性命和可可的人生值不值得。 张明生直起身来,他对着镜子整理仪容。 “既然知道是鸿门宴,为什么一定要去,”我追问。 “躲,会让他觉得我们怕,”张明生答道。 我觉得好笑,问:“怎么,你难道不怕?” 他转头望过来,一直望着我的眼睛。我也没有躲闪,试图从他的双眸中找出什么隐情。 良久,他答:“从前不怕。” “现在呢?”我锲而不舍。 他笑了,讲:“于sir,现在不是审讯室,你也不是心理专家。” 继而他又答:“现在更不怕,有于sir这样的人陪我同生共死,我怕什么?” 我知道这话不是实话,顿时没了兴趣,看向一边。 “假如活过今年,带你去北海道看雪,”张明生突然这样讲。 我说:“我想一个人去。” 知道不会实现,所以讲讲也无妨。 谁知张明生沉默了许久,竟然回了一句:“好啊。” “到时让阿海和你一起,也算有个照应,你这样的人,说不定又要在机场迷路。” 想起往事,我冷笑一声,问:“阿海很照顾我,你就不怕他把我放了?” “我知道阿海照顾你,”张明生讲,“所以我嘱咐过,只有我死了,他才可以放你走。” “那我只好祝你早日托……”我话还没说完,就被张明生捏住了脸颊。 他常和可可这样玩闹,故意捏她的脸蛋,让她说不出话,每次都气得可可眼泪涟涟。幼稚,很幼稚,三十五岁,仍未见丝毫长进。 张明生擒住我的脸颊,把我的嘴巴捏得嘟起来,他笑眯眯地,讲:“不可以咒老公。” 我瞪他。 他讲:“眼睛里也不许。” 我收了眼神,只定定看他。 他讲:“心里也不许。” 我不耐地出声,声音含混不清地向他摊牌:“我办不到。” 张明生顿时笑了。 原来他只是为了看我这样含糊地出声。 有时我想,可可喜欢看小动物呼噜呼噜说不定就是她除了眼睛鼻梁外唯一遗传父亲的品质。 张明生却说:“有时可可很像你,尤其是犯倔的时候。” 他终于松开手,绕到我身后,准备推我出门。外面乌云密布,看起来风雨欲来。 阿海打开了车门后,张明生突然停住了脚步,他一时兴起,说:“今天天气不好,可可身体弱,还是不要去了,小元也留下,阿海你在家照看他们。” 此时一滴雨都没有下。 张耀年派来的秘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7 书脸色一僵,但也没敢多说什么。 我们的车走到一半的时候,天上突然撒下瓢泼大雨,雨水重到把车顶砸出一声声闷响。不用往外望也想得到,今夜的潮水会多么汹涌。 今天跟着我们两个的是阿山。 他更鲁莽硬直些,不爱说话,有什么事儿都会直接往前冲,永远要站在阿海身前,好像不怕死一样。 我总觉得张明生在用人上也很有讲究,运筹帷幄时就用阿海,破釜沉舟时就找阿山。 当然,也有可能是我想多了。 阿山是个彻头彻尾的粗人,他不会蒸鸡蛋羹,看动画片会睡着,更不必提打游戏了。留他在家里就相当于给两个孩子补了两节晚自习。 他不让孩子们站军姿已经是极大的让步了。此时他在我身旁,正襟危坐,不动如山。也不算辜负他的名字。 我靠在窗边,思绪已经飘到了另一件事上:张明生为什么不把我也留在家里呢? 第26章 二十五 李译从前爱看武侠小说,曾专门腾出来一小部分工资做江湖梦,订阅的报刊堆起来几乎同他一样高,我们就看得少了些。再加上后来调进了重案组,别说追小说,就连停下来吃顿饭的时间都未必有。 有天李译在宿舍收拾东西,我也去帮他,我俩站在阳台搬书,整理整理着,竟然坐了下来闷头读报,一口气看到黄昏,结尾主角双双隐退江湖,剑沉大江,如此坦荡,着实让人酣畅淋漓。 李译如梦方醒,迷茫地抬头,问我:“哥,为什么现在爱看武侠的人越来越少了呢?” 我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就算在福利院长大,我也在大厅唯一的电视机也断断续续追过三四部武侠剧。现在似乎没怎么见过了。 反而是玄幻仙侠题材渐渐火热起来,主角一开金手指就光照前世今生、跨越苍穹地狱,人人长生不老、死而复生,拥有十种身份,体验百种人生,爱得大开大合,视天地人间如同蝼蚁。假如吃一颗仙丹就能成仙,见一面就能纠缠几生几世,动辄沧海桑田、天崩地裂,打个响指便有金山银山,还有谁愿意看风华正茂的少年人一入江湖岁月催的残忍故事呢? 大家都很忙。三个小时电影,太长,十五分钟解说,也长。假如娱乐是一颗颗药丸,大多数人一定争先恐后地吞食,身体停止着,头脑却一遍遍地过着电流,直至麻痹。 看似精彩,其实只是水中捞月,然后痛饮了手指上的水珠。 就如同每日坐在沙发上转换电视频道的我一样。 但我并不愿对自己的人生进行更多哀悼。愁眉苦脸太久的话,我迟早会死在张明生前面。 关于武侠小说,我还有另一个问题。 那就是,为什么绝世高手的家仆,都那么忠心。是为财,还是为情? 张耀年的管家为我和张明生推开厚重的木门时,我忽然发觉,或许,这个问题不止存在于武侠小说里。 张宅的仆人不少,身份也不同,层层嵌套,越往宅子里工作的,越得器重与信任,倒很有旧社会驭人的派头。我猜,在人群中画出不同的阵营,然后潜移默化地灌输,哪一个位置更光荣、更称得上出人头地,就总会有人前仆后继。 上次来之前同张生闹了别扭,一路斜视,只愿看风景,走时又惊吓未定,心跳快到擂鼓,在嘴里骂了三百遍张家的变态们,没有时间观察宅中的人事物。 这次没带小孩,我决定好好观望一番。 熟悉的长廊,熟悉的人造湖泊,只不过入秋以后,莲花已然凋落,只剩下浮着的几圆枯荷叶。 张明生亲自推着我,不急不缓,丝毫不顾前方老管家时不时回头扫射过来的目光。 张耀年一天比一天老,张明生却一天比一天强盛。年龄是公平的,它像沙漏一般,缓缓颠倒成人与孩童的地位。 当年我还未进重案组,认识过一位辅警阿姐,她对安抚孩童很有一套,尤其是被与父母不和,倍受冷落与虐待的孩子。这样无大恶却处处崎岖的家庭,不会培养出什么冷血杀手,因为大多数小孩都会忍气吞声,甚至生出要自尽的念头。 阿姐用会尽力拦住他们,告诉他们,人,是会老的,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要有点骨气,死也应该是死给自己,不要死给对自己坏的人看,你以为他们会伤心会后悔?做梦! 无关心理学,她讲的是自己的经验,因此朴素、真挚、掷地有声。 我没有家庭,不曾和父母相处过,不知道阿姐说的这番话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我觉得她有一句话讲的很对,永远不要以为自己的死能惩罚到谁。真正在乎你生死的人,根本不会让你生出以死惩罚的念头。 我不知道张明生那次车祸是不是故意寻死,也不知道他是万念俱灰,还是想用自己的丧生惩罚张耀年。 当我把他从车里拽出来的时候,他从头发里渗下来的鲜血里睁开眼睛看着我,我记得他的瞳孔、眼白,我记得他那幅半死不活、却依旧睁着眼睛的样子。 我猜,那一瞬间,张明生对生死应该有了新的见解。 如今他精神抖擞、体力充沛,偶尔戴框架眼镜,但我知道他的视力好到可以入伍参军。让他给我推轮椅真是大材小用了,他就应该贡献自己的一生到更伟大的事业当中去,作为一根灯芯,他一定会比别人烧得更久。 可惜了,他没这觉悟。 天凉,我的手和腿都慢慢变得冰冷,靠在轮椅椅背上咳嗽了两声。谁知阿山忽然快走几步凑过来,为我的双腿披了一条毯子。我抚摸着绒毯的质地,明白这是阿海的吩咐。有时候,我真的会觉得阿海已经是我的朋友了。 我忽然很想叹气。 原来我已经沦落到和一个温柔的帮凶做朋友的地步。 走到长廊尽头,刚要拐弯,这位老态龙钟的管家却停住了脚步,他目光灼灼,显得轻蔑而怨恨。张明生说过,这叫主人家有怨,狗也跟着呲牙。 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像只老去的公鸭,慢条斯理地对张明生说:“老爷说,让您先去拜见少奶奶。” 张明生的步子立马止住了,他没有立马回话。 少奶奶。 这样称呼,我只在年代狗血肥皂剧里听过。 拜见少奶奶,好笑,是不是还得三叩九拜,让我这个男人扮的儿媳为她奉一杯茶水。 张家真是藏污纳垢,不知道祖坟究竟修在哪里,现在还没有遭报应。 突然,我又想到这其中的一处关窍:张明生是孙少爷,少奶奶,岂不就是张明生的母亲, 不对啊,张明生的父母已经双双过世了。 这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少奶奶。 我以前做警察,又在重案组,见过太多死人,办过太多案子,入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8 职那天宣过誓,本不应该相信鬼神。但这张宅构造古朴,所有人说话都云里雾里,我胳膊上也不禁起了一些鸡皮疙瘩。 这可怖的程度,不亚于我睁开眼睛那天,张明生指给我看一个脸颊发红的小小丑陋婴儿放在我身边,说她是我的女儿,亲生女儿。 我在福利院长大,对血缘纽带有多强一直是一知半解,在我心里,忽然出现的亲情关系真的如同灵异反应,莫名其妙,又割舍不下。 或许也只有我一个人这样想。 张明生很快回绝了管家的话,他单刀直入,只说了几个字,他说:“我并不认识她。” 第27章 二十六 张明生说一不二,我并机会没有看到这位少奶奶的真面目。只在路过某间大开着房门的屋子时,阴风佛拂过,招惹我无意间向屋内瞥了一眼,望见了桌子正中的黑白照片。没有看清脸,但我猜,那应该是遗像。 我后背发冷,后仰身子,侧头去找张明生的目光,想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张明生却只是静静回接住了我的目光,并没有说什么。 有仇的报仇,有冤的讲冤,张家就算有冤鬼蛰伏,那也得排在我的怨气与冤情之后。 轮不到我怕。 餐厅里,张耀年已经在等候了,他穿着暗红色的绸面睡衣,戴着玳瑁框架的老花眼镜,白发泛黄,皮肤皱而松垮,老得不像话了,偏偏假牙整齐洁净,看起来十分吓人。他的拐杖靠在桌旁,正一手刀一手叉,慢慢悠悠地切割着盘子里的食物。他明明听得见,但就算我们和管家窃窃私语,他也仍是头也不抬。 管家送我们到餐厅后本要离开,谁知他几个眼神甩给阿山、想让阿山和他一起走,阿山自然不肯,找了个角落,背着手站成A字型,任管家怎么数落,他还是动也不动。 张明生说:“让他留着。” “可是,这不合规矩,”管家一脸为难。 “他们能留,我的人不能留?”张明生冷笑着向上看了一眼,目光又落回管家身上。 我跟着张明生目光的去向仰起脑袋,忽然发现,二楼有好多颗移动的人头,大多都戴着墨镜,应该是张耀年的保镖。 上次来吃饭,我不仅没有发觉,还陪可可悄悄把不爱吃的蔬菜和牛肉叠成了小山,然后教她用嘴巴愚公移山。 有时我真的佩服这群保镖的心理素质。 面对张明生的质问,管家并没有回话,他哼了一声,甩袖离开了。 张明生走到了桌边,移开了一把椅子,又回头推我。等到我们两个都坐下、叠好餐巾、举起刀叉时,张耀年终于抬起头来。 他咀嚼得十分缓慢,犹如某种藏在水底的笨拙巨兽,污浊的瞳孔露在水面上,审视着对面的我们。 张耀年的眼珠迟钝地移动了两下,他的目光也在我和张明生之间辗转,随后,他张开了薄薄的唇,嘶哑着说道:“阿生,你来啦。” 张明生没有回答,他沉默地侧过身来,替我调整餐具的位置。 张宅安静如斯,即使我们动静再轻,这老头也绝不可能是刚刚发现我们。 张耀年是个极为刚愎自用、且控制欲旺盛的人。 只有他愿意“发现”我们的时候,我们才会“存在”。 而现在,他终于愿意恩赐我们“存在”,张明生却熟视无睹。 上一次来这里吃饭,还不是这副光景。 可可飞一样地长大,正如张耀年飞一样地衰老。 生命就是如此脆弱,行走到衰老的尽头,保健品和私人医院堆出的健康,会直接溃败在小小的感冒面前。随之而来的,则是心理上的疑神疑鬼和过度焦虑。 张明生终于等到了他祖父的转折点,从现在开始,张耀年的下坡路,应该会走得更快一点。 但张明生并没有着急摊牌。 所有动物都是越濒死越挣扎更剧烈,稍不留神,就能在绝境反杀。 这么多年过去了,比起得意忘形,平心静气地观看事态变化或许更加有利。 张耀年很年轻时就结了婚有了孩子,两个小孩都由他安排结婚,用一生的幸福为家族助益。可最后张明生的爸妈无缘无故失踪又死亡,张明生的姑姑也变成了寡妇。 假如真给他机会扳回一城,说不定我和张明生也成了被抛在一边的弃子。 到那时候,可可就。 “小可呢,怎么没带小可来见我?”张耀年问道。 他一向都称呼这么可可。 “她受了惊吓,有些感冒,怕她又要发烧,”张明生终于肯接话。 “哼,”张耀年啪一声将餐刀捅进了餐盘,他一松手,餐刀正颤颤地立着,“明知她身体不好,还带她去葬礼?宁愿让她看死人,也不愿意让她来见我?” “倒是阿青你,”张耀年变脸极快,话锋一转,笑容也堆了出来,松垮的皮重重叠叠,随着言语抖动。他说:“你身体不好,不要总是出来走动,我不想人家说我苛刻孙媳。” 张耀年表面对我十分客气,实际上,我却总觉得他很抗拒我出现在他面前。 尤其是我和张明生一起出现的时候。 我也扬起一个假笑,朝他点了点头。 “我听贾叔说,你不肯去看你的母亲?”张耀年的视线又回到了张明生身上。 “她不是我的母亲,”张明生语气平淡。 “是,她不是,但她是你爸的老婆,你爸倒好,带着你妈离家出走,私奔,还把你丢在家里!” 我睁大眼睛,侧耳倾听着。什么连续剧和新闻八卦,都比不过近在眼前的秘闻。 原来张明生是私生子。 怪不得关于张明生母亲的报道少之又少。 不对,是关于张明生父母的报道极很少,颇有股家丑不可外扬的味道。 “总之,你学你爸搞什么自由恋爱,我没意见,但小可既然已经出生,你们两个就应该为家庭负起责任才对,”张耀年言辞恳切,痛心疾首,俨然为我们这个小家操碎了心。 说着说着,他拿起了自己的拐杖。拐杖抓地,支撑他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阿余身体不好,家法能免则免才对。” 听见张明生叫我,我刚转过头,随之而来的后半句话就让我整个人石化在空气中。这样一个变态与意外齐飞的家族,竟然还装模作样规定了家法。 “那你呢,你的要不要免?”张耀年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我们身边。 我甚至想不出我和张明生做错了什么。 我也见过这样的福利院看护,他们总是就吹毛求疵起来,打着为你好的名义,行施虐之事。小孩无力反抗,且不被社会当作完整的人,自然也无处申冤。 不知道张明生小时候遭受过几次家法伺候,到底又是怎么样的家法。 想起去年被疯犬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39 追杀的我们,又想起它被活活打死的惨状。 对动物尚且如此,对人又会良善到哪里。 我面上不动声色,眼睛却一直在追张明生的眼神。 他今天出奇得沉默,机械地重复折叠着餐巾,把张耀年晾在一边。 假如张明生出了什么事,就只剩下我一个待在这里,到那时,就算把我连人带轮椅送进火化炉,又有谁会知道。 我终于知道张明生的用意,阿海留在家里,是方便出事后他转移小孩。 至于我。就算死,他也要跟我死在一起。 他妈的。 第28章 二十七 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事。直到那根暗红色的木杖落下,我仍然觉得张明生会永远毫发无损。 他今天穿了一件黑格外套,进门便脱掉交给了佣人,只剩下卡其色的针织马甲和高领羊毛衫,两肘撑在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按着餐刀的末端,让刀身翘起,来回晃动。雪亮的刀锋晃到了我的眼睛。 那个贼眉鼠眼的管家捧着一根木杖走了进来,大小倒是十分趁手,通体暗红,表面油光水滑,不知道是擦了蜡油还是杖打了太多人,渗进了浓稠的血。 港岛有太多封建的荫蔽,包揽着巨大的家宅。家族成员光鲜亮丽在外,暗伤淤青在内。没人报警,就永远不会有人知道。 我忽然很想知道张明生是如何长大的,他的父母又是如何在这里度过了怎样的岁月。 我来不及猜想,管家就在张耀年点头的默许下,拎着木杖走了过来。我偏过头去,看见管家细垂的双眼闪着鄙夷的光,面颊蜡黄,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拿捏的角色。 向来是什么样的人养什么样的狗。张耀年锱铢必较,自然也养出了这种睚眦必报的货色。 他对于张明生给他甩脸色一事而感到非常愤怒,这是肉眼可见的。此刻代大家长执行家法,这老东西心里应该爽上天了,步子走得慢慢悠悠,神情凝重,仿佛要执行一道圣旨。 这老管家同太监也十分相似,离近了仿佛都能闻见潮臊的臭气。 想起红寓白发苍苍却十分体面的管家,想起做的一手好菜的柳妈,想起阿海,我顿时领悟:有时,人的幸福感真是靠对比出来的。但如果老天爷让我从我原本的人生和余怀青的人生中选择,我会毫不犹豫地狂奔回我自己的出租屋里。 当警察面对疯子就都只是工作,在张家面对疯子则是生活。 基本类似于零薪水的加班。 我看着张明生无谓的表情和漫不经心的动作,下意识地抓紧了桌布。我走着神,紧张地琢磨:假如张明生被打晕了,我要怎么逃出这幢深宅呢? 显然,张明生并不给我发挥奇思妙想的机会。 管家刚刚举起红杖,张明生突然握起餐刀,向一个空盘子狠狠扎去。随着几声迸碎声,洁白的盘子顿时四分五裂,细小的裂缝泛着暗暗的红——那颜色来自铺在桌面上的酒红色桌布,像餐盘的血。我被吓得心率狂飙,手抓紧了桌布一角。管家则面色突变,吓得双手一抖,红杖咣当一声地掉落在地,轱辘轱辘地滚去角落了。 张明生拔起餐刀,在手中转动了几下。 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避过刀锋、让刀身在手指间蝴蝶纷飞一般旋转的。 我胆子小,一旦手握武器,就很难松懈。当年在警校总有人转枪耍帅,可我怎么也做不来。我怕走火,也害怕被人抢走傍身的武器。 张明生和我不同。 打红杖掉落的一瞬间我就知道,他胜券在握了。 这群人老了,张耀年也老了,而张明生正值青壮年,只要他想,他就能利用这如护体光辉一般的年轻,与这群垂垂老矣的东西缠斗不休。 但他不会随随便便就让这场游戏结束的。 下一秒,张明生便开口对我说:“太太,我母亲曾经在这里被家法处置,她流了很多血。” 我沉默无言。 “我父亲被打断了右腿,开车对他而言成了一件好难的事。”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是死在哪个角落,”张明生站了起来,他转身,眼神丝毫没有分给旁人,只直直地看着我,眼眸如夜里的潭水,幽深而暗流汹涌,而后他伸手抚过我的头发,继续道:“或许是东南角,或许是西南角。他们曾经想逃,却没有逃掉,或者说,只逃掉了一个,剩下的那个,就提前去阴曹地府了。” 张明生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所有人听见。 我知道,他并不是说给我听的。 余光中,张耀年的双腿已经抖如筛糠。他老了,时间公平对待每一个人。 原来张明生打的是这个主意。 他太懂得如何从精神上摧垮一个人 张家这些年如同匍匐在草丛的蟒蛇,只要他走错了路,就势必会跳出来咬他一口。如今蛇迟钝了,他就要故意走出让蛇意料之外的步子。 他叉碎盘子的那一瞬间,假如红杖没有掉落,或许局势还有翻转的机会。 而现在,张明生已经彻底摆开了姿态。 他娶了自己要娶的人,搬离老宅有了自己的家,手下亲信也全都是新鲜血液。 他比他的父母思虑得更周全,也更疯癫。 张明生拾起我的手,拉着我,让我在张耀年震惊的眼神中站了起来,缓缓地向门口走去。 我身体虚弱,腿受过伤,再加上阴雨天气,实际上走起来有些吃力。张明生耐心地放慢了步子等我。 他的父母没有跨出的扇门,我和张明生即将跨过去。 他是真心想将张耀年气吐血。 我们很少回老宅,每次用的原因都是:怀青腿脚不便,身体不好,不适合来回跑。 这下可好,我虽然还是没办法跑,但走路还是可以的。 我边走边腹诽:我就说我在张家形同加班,一口牛排没吃上,现在还要做串场演员,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演八点档。 张明生牵着我的手,阿山推着轮椅跟跟在身后。 路过张耀年时,我见到他皱坠的脸皮里一对恶毒的眼睛,像将死的毒蛇,正努力把剧毒聚集在牙尖上。可惜,他真的老了,他开始迷信,没成想,那道士那么快就死了。不过说来也是,秦始皇都做不到长生不老,他这种老头何德何能。 他的嘴角抽动了几下,随即开始剧烈的咳嗽,似乎要把心肝脾肺肾都咳嗽出来,如此颤抖着,来不及吩咐任何命令。 张耀年变成这个样子,想必他的手下也会开始有自己新的打算。 没有比张明生更好的选择。 人心的更迭就是这样奇妙、悲惨、令人崩溃发疯。 而我和张明生走出了那扇门。 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间,张明生一把把我横抱了起来。我的肚子很不争气,竟然在个时候响了起来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0 。 张明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他低下头,附在我耳边说:“这里的饭很难吃,走了也不算可惜,” 我干笑两声算作回答。 正在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至少今天结束了)时,张明生抱着我转过了身。 他微笑着,声音舒展,对着不远处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老东西说道:“多谢您。” 张耀年反应了一下,惊异地看着他。 我也吓到了,还以为他要发表类“打不死的都令我变得更强”的励志言论。 但张明生就是张明生,永远出乎别人的意料。 只听他懒散地接道:“每一次您咳嗽,我都觉得好事将近了。” 第29章 二十八 放了狠话,又耍了帅,假如张明生的生活是一场电影,按道理讲,现在已经到了响起激昂插曲的时候,我们要心神激荡地在公路上飙车,镜头由近到远,拍遍整座港岛的灯火。一场长长的过渡,迎接接下来的暗潮汹涌。 可惜生活不是电影,我们三人沉默地上车,抬手一看手表,在老宅停留不到两个小时,一口饭都没吃到。假如人人探亲都这样蜻蜓点水,逢年过节应该能免去不少麻烦。 轮到张明生开车,我坐在副驾,两个人相顾无言,一个看前面,一个看侧窗。阿山早就习惯这种场景,或者说,比起需要逐步习惯工作及周围人事物的阿海,阿山则在忽略他人这方面有着天然优势。 他不在乎,不触动,不关心。 我从后视镜里看他,发现他正捏着自己的手机,手指按着键盘,发出许多声哒哒哒的闷响。不用猜也知道他在给阿海发短讯,也不知道在编辑着什么。 阿山私下使用的是最简单的按键手机,上面唯一的娱乐功能就是彩色贪吃蛇和俄罗斯方块,或许还有别的游戏,不过没人研究。对于张小元这种自小就被老爸惯坏的新世纪小孩而言,家里第一不值得探究的是可可的电子宠物机,第二就是阿山的按键手机。 可可倒是青睐过这块小小的砖头。 就现在,阿山用手指托着的手机背部还残存着可可的大作:几张凸起的颜色鲜艳的卡通贴纸,绘着戴头套的兔子和没有嘴巴的猫咪,甚至还有透明的塑料宝石与浑圆珍珠点缀。 张亦可这个名字乍一听有些敷衍,但在这个家,即使木讷自我如阿山,也在偷偷纵容着她。 阿山发完了短信,我也赶快移开了视线,我有点怵他毫不避讳的眼神。就在此时,张明生一脚猛踩油门油门,车速骤然提升上来,窗子开了一缝,晚风钻进来,呼哧作响。 张明生今天确实开心,脸上挂着难得一见的笑容,他说:“这个时间,家里一定用过餐了,我们在外面偷吃一顿,谁也不准告状,不然柳妈知道肯定不高兴。” 柳妈把下厨当爱好,对待做饭自然比家里聘用的私厨更加热忱,她一把年纪,有这样的热情,我们自然都支持。况且她确实也很有天赋。假如我们在外面用餐(应酬在各式高档餐厅就罢了,柳妈不难为自己),她总会伤心一下。 我有时会想,还好柳妈不是我和李译雇佣的,不然肯定天天被数落。毕竟我和师弟常年在路边摊将就,对饮食一向敷衍。不过,我们这一对穷条子,哪有闲钱雇管家婆。 我也知道张明生未必真的在乎柳妈怎么想,他只是想表现得很在乎他人的感受,但我实在饿坏了,没空戳穿,顺势而下:“看来你很有经验咯。” 张明生眉眼带笑:“是咯,毕竟我太太跟别人家的太太不一样,从来不查岗,我潇洒得很啊。” “老板,麻烦你在这里停车,”阿山并没有在乎我们的对话,他往前凑了凑,眼见是一长街夜市的入口。看来他已经做好了打算。 没空理会自作主张地演八点档的张明生,我伸手拿过钱夹,抽出几张钞票来递给阿山,对他说:“打电话给阿海,问他想吃什么,稍后给他带回去。” 阿山并没有接,他摆了摆手,说自己带了钱。 我觉得有点好笑,像看到执拗的小孩,我问:“你老板在这里,难道还要你付钱?” 阿山沉默地摇头,他打开车门,蓦地钻了出去,身姿挺拔地没入夜市。这几天多雨,未必能寻到几家开门的店,他这么信心满满地往前走,或许是来吃过许多次,知道店家无论晴雨都不关门。 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和阿山和阿海一起来的。曾经我出于好奇,问过阿海他和阿山的关系,听说他们两个都服过兵役,我很想知道他们如何相识,如何像今天这样情比金坚 阿海却三缄其口,他似乎觉得自己和阿山的事不怎么值得说道,就算他们已经已经出生入死许多次。 倒是阿山曾笃定地开口,他说:“海哥救了我的命,先生又救了我们两个的命。” 海哥。看来阿海是比阿山大一些的。 我望着窗外阿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喃喃道:“这么久了,还不知道阿山叫什么。” “唐毅山,”张明生回答得很爽快。 “毅山?” “毅力的毅嘛。” “阿海呢?” “丁阿海,丁是甲乙丙丁的丁。” 我转头去找张明生的眼睛,想确定他没有开玩笑,却看到他正在选择音乐专辑。想来他也懒得在这种事上说假话。 我有些惊讶。没想到阿海的名字这样简单,阿山的名字却这样厚重。这和他们两个给人的感觉是反过来的,真奇妙。 车里只有我和张明生两个,竟一时没有什么话题。若按平常的情况,我不会随便开口的,但今天我有一个疑惑一定要问一问。 我开口:“什么时候让阿海阿山走?” 难道要让他们在张家荒废一生一世? “走?走去哪里,他们这样的人,到哪里都是卖命,不如卖给我,至少我太太和小孩把他们当家里人,”他语气轻松,有些分不清真假。 我不说话,死死瞪着他。 他很快就觉察到了,转过头来,愣了一下后微微一笑,他说:“我知道你担心他们被牵连,更担心他们被我灭口。放心啦,等所有事都了结,我自然会放他们离开。” “了结,怎么才算了结。” “等你找到机会把我杀掉,到时候我就托梦告诉阿海,他老板死了,让他领着阿山另谋高就。” 张明生今天愉快极了,说话语气也像年轻了好几岁,他不再理会我,手指一点,车厢立马弥漫出一首悠扬的小曲。一听就很有年代感。 我竖着耳朵听,曲中女歌手的声音响起时,张明生低沉的哼唱也跟了上来,与女人的声音附在一起。 我第一次听他哼歌。 但我好像不是第一次听这首歌。 在慢沉的曲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1 调中,我的心也渐渐沉静下来。窗外又落下了丝丝小雨,显得天地之间更加空寂,一切都那么广阔、虚无。 又到了年末,本该是最热闹的时候,一家里有小孩,无论洋节春节,都想着过一过。从前我和李译也是这样,工作太忙太辛苦,总要找理由犒劳自己。只不过圣诞夜吃汉堡,过年也吃快餐罢了。 最近频频想到李译,我只想叹息,在车前夹层的杂物里翻找了几下,掏出一包拆开的纸烟来。我叼住烟嘴,空开手去找打火机,找到后又把窗户降了下去。 刚要打火,一只手像如来佛的五指山般落了下来,盖在我的火机上。我有些不耐烦了。既然不许我抽,方才怎么不说。假如我现在点火能把他烧死,我一定按下去。 张明生的声音在音乐里显得轻若游丝,他低低地说:“别抽,有人跟拍。” 有人跟拍? 狗仔?张家的人?都这个点了,又能拍到什么,想拍什么。 我刚想转头张望,就听见张明生一句忽然爆发的:“小心!” 我猛地缩头,回过身下意识往张明生那边靠。 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对手臂搂住,按进了他暗无天际的胸膛。他用了力气,拥着我不肯松开。我睁大了眼睛,忘记了动作。 此刻抱着我的这个人,他是我名义上的丈夫,两个小孩的父亲,同时,他也是一个罪犯,一个恶人,一个亡命之徒,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痛恨的人,我每时每刻都想置他于死地。然而,就在刚刚,我被他简单的谎言骗入了怀抱,而后不得不聆听他强劲的心跳,犹如擂鼓与狂潮。 第30章 二十九 那天返回家中,他们都已经早早休息了。柳妈常常被张亦可和张小元缠着陪他们多看一会电视,二十分钟又二十分钟,一不小心就拖过了八点半。还好阿海在家,他照看小孩时有一套很严格的时间准则,时间一到就要睡觉,没得商量。 我们到家时,阿海正站在院落中等候。 阿山大步上前,将捂在怀里的小吃交给他,他接过,很不好意思地朝我和张明生浅浅一笑。 张明生不太在意,他和他们相处的时间更久,早就习惯了这对异姓兄弟的相处模式,大到肝胆相照两肋插刀,小到阿海帮阿山挑葱花。 人小的时候总想着和好朋友一生一世,但长大后还是免不了因为工作和家庭逐渐疏远。就连我也想过,有天李译结婚,我或许就要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超市。尽管他和师妹再三强调过,我们三个就算各有伴侣,也要住一个小区一栋楼一个单元。 我也傻傻地信过。直到某次大家一起吃火锅,李译替珊珊夹菜,筷子越过我时,一滴红汤滴在了我的手背上。结果他忽然意识到师父师母也在桌上,不好意思,又把那颗被红汤染一层油的鱼丸移回我碗里。珊珊忍不住偷笑,李译故作镇定。 然而师父师母还在鉴赏汤底,根本没在乎他们两个的小动作,只有我的手背受难。 打那天起,我就知道,李译很喜欢珊珊,珊珊也心知肚明。他们的窗户纸薄得不能再薄,只等指甲轻轻一戳,就能看见彼此从少年时就未曾变过的眼睛。 如果和这两个人住在同一楼层,只能是我孤寂的单身公寓,对着他们甜蜜活泼的新房。 我一直觉得他们会结婚。 但那次见面李译说过,他是单身。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五年前,师母去世了,那时我悲痛欲绝,度过了很多浑噩的日子,就连可可也没办法使我平静。我再次尝试逃跑,最后的结果都不尽人意。我也自杀过很多次,都被张明生救了回来。 然后,他带我去了师母的追悼会。 为了不引人注目,我们没有带什么人,张明生推着我的轮椅站在外面,穿黑色的衣服,融入了悲伤的人群。 师母的好万里挑一,她热爱自然,喜欢欢笑,生活得怡然自得,连带着珊珊也活泼而自在,走在人群中格外明朗显眼。现在想来,可可和她有些像。 那天在追悼会外,除了悲痛,我还发现了另一件事:李译和珊珊并没有到场。倒是师父的头发花白了不少,看起来十分沧桑。 我猜张明生是知道一些内幕的,但那时候我们的关系十分僵硬,我恨他恨得不想跟他在同一个地方呼吸,更不必说从他那里打听消息。 后来的日子里,张明生允许我触碰网络后,也尝试过搜索珊珊的大名。结果不尽人意。她成绩优秀,有做科研的倾向,明明到了毕业的年纪,竟然在收束一切隐私的互联网查无此人。 我一直放心不下。 后来等可可大了一些,我的心态也有所转变,既然我走不出这间房子,就不该拒绝张明生为我带来的一切好处和信息。 绝食永远是不明智的,反而给张家省了米饭,不如大吃大喝,说不定就能把他的豪宅吃垮。 所以我向张明生打听了珊珊的下落。使我震惊的是,张明生也摇了摇头。 他说他不知道。 我先诧异,后冷笑,我说:“你曾经扬言要监视李译,现在连我师妹去了哪里都不知道,你猜我会不会相信。” 那一刹那,我确实做了最坏的打算,我以为张明生对珊珊做了什么不好的事。 可张明生却这样回答我,他说:“我确实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但我知道她一定活着,她的消失和我没关系。或许,她离开了港岛。” 张明生一向不为自己辩解,但害我师妹珊珊这件事,他没有承认。或许他也知道,这世上再少一个我的亲人朋友,我就会彻底崩溃。他曾经以此威胁我,如今,这些却成为了我的小小筹码。张明生希望我活着。 我活着,可我消失了。 珊珊也消失了,她还活着吗? 每一个思及她的瞬间,我都有些魂不守舍。 譬如此刻。我朝阿海微微一笑,没有搭话。张明生见我今天没有打趣阿海,就也直接把我推进了客厅。 我们两个最终也没有在外面吃大餐,我身体不好,张明生跟店家要配料和证明的样子简直和恐怖片一样吓人。为了港岛所有小吃店打工仔的心理健康,我妥协,表示愿意回家吃柳妈做的蒸鸡蛋。 细雨连绵,还是沾湿了一些我们的衣裳。张明生先替我解了外套,然后又解自己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两个总是在外出回家的时候讲很多话。外面的世界和我们的住所仿佛在运行不一样的语言。在外面要虚伪,要大声,要动用那个演起来最累的人格。回家却不一样。有时候我觉得,就算长期住在一个地方,只用一门语言,家里家外的讲话模式也是绝对不同的。在家里说的话,也算是母语。 而在这个过渡到母语的时刻,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2 张明生总喜欢抛下几颗炸雷,吓得我不得安生。 “你的老师明天要来做客。” 他说这句话像说“你明天要起床”一样自然。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当下是什么表情,只是感觉眼睛被眉毛压得很不舒服。 我看着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你的老师要来,说是要替徒弟道歉,那我猜,李译也会来,”张明生挑了挑眉毛,眼神却意味深长。 大概是为了葬礼的事。 “他们要来,你就答应了?”我忍着莫名的怒火,尽量平静。 “为什么不答应?” “为什么答应。” “因为好玩。” 玩玩玩,玩你个大头鬼,张家这么有钱,不给长孙买玩具吗,我在孤儿院都有三角铁玩,张明生童年难道锁在真空密封袋里,什么都没得玩,所以长大才这么爱玩。 我不想理他,自己转动轮椅走开,把他抛在身后。 见到久违的老师,以及再次见到李译,我本该兴奋,但我兴奋不起来,谁知道张明生玩心大起后又会发生什么。 但,真的一点开心,一点激动,一点感慨也没有吗? 我心中五味杂陈。 身后,阿海正在向张明生报告我们离家时发生的事。 都是些琐碎小事,类似于可可挑食哭泣,小元游戏打不过关生闷气。 最后,阿海说:“宋先生说他明天要来拜访。” 宋先生,难道是宋家现在的接班人。 张明生听见宋这个字,认真程度自然高过听到女儿看动画片入迷、儿子被游戏挫伤的时候,他的声音十分凝重,似乎在为还没有到来的答案做心理准备:“哪个宋先生。” “宋倚星。” 原来是他,那个年轻的小明星。 张明生对阿海说:“以后人前不要喊他宋先生,宋先生一般指的是他的父亲。” 宋家人,与众不同,因此就连最普通的称谓也成了一种特有的勋章。 第31章 三十 那天晚上,直到入睡前,我仍然魂不守舍,想起第一次出任务的夜晚,我穿着黑色的夹克跟在老师身后,紧张到不知道该怎么眨眼。在倾盆大雨里,老师用力拍了拍我。他那时四五十岁,掌心宽厚,拍在我背上,痛,却也使我镇定。 师父身量并不算高大,甚至因为爱饮酒,退休后有些横向的臃肿,十根手指粗粝如生姜,早生白发,看起来分外淳朴。但他生了双有神的眼睛,再加上经验丰富,胆大心细,受过很多嘉奖,曾经上过很多报纸头条,也接受过一些采访。难怪张明生一下就答应他的请求,换成李译,说不定又要磨好多天。 按理说,我和李译应该叫他师父,但他嫌江湖气太重,就随了教书的师母的建议,让我们喊他老师。后来因为一些警署内部的争斗,他被调任了岗位,去了无关紧要的部分工作,直至退休。 即使老师不说我也知道,他受到了很大的打击。好在师母和善乐天,生活也有滋有味,化解了老师不少不甘与哀苦。 可是现在师母已过世好多年,珊珊也不知所踪,不知道他这些年独身一人过得怎么样。 床头灯关闭,房间陷入一片寂静的灰黑,人一躺在床上,就觉得所有事都尘埃落定。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张明生的怀抱随之而来。他的心是冷的,臂膀却有温度,也不问我同不同意,从背后将我搂住。 他的声音在我耳畔懒散地响起,伴随着一阵浑热吐息:“还记不记得密斯周怎么讲,你不应该牵挂太多事。” 密斯周是一位心理咨询师,几年前从海外归来,被张明生约来同我对谈。在张明生做的大大小小的荒唐事中,这件事最让我想要发笑。他一个反社会的变态,杀人开枪都不眨眼睛,还把好端端的人抓过来,改造成他似是而非的幸福生活中的妻子恋人——过这样惊悚的生活,竟然还想着给被害人约一位心理咨询师。 在密斯周的办公室外,我问过他:“我和她单独相处一个小时,你不害怕我把什么都讲出来?” 他替我拢了拢大衣领,无所谓地讲:“第一,我不信你会把祸水引向一个陌生人,第二,我觉得你的心事和痛苦不全是我造成的,我希望除了我留下的创伤,你遭受的一切痛苦,都可以慢慢消失。” “有第三点吗?”我又问。 张明生的手指夹捋上我的衣领,很轻的一下,抹去皱褶,他说:“第三,你总是不肯完全敞开心扉的。和我一样。” 我的太阳穴突突发痛,我说:“那我来有什么用,就为了让你花一大笔钱?” “就当度假了,老婆,祝你欢度时光,”他调转我的轮椅。 “你要是死了,我后半生都算假期。” “最好再给你留下百万遗产,是不是?”他的声音懒洋洋的,似乎很没有所谓,轻轻一推,就把我推进了密斯周的咨询师。 密斯周并不像电影里的咨询师一样,年轻美丽,瘦瘦高高,说话轻声细语。相反,她已经上了点年纪,任纹路自然地舒展流淌在面颊上,穿了一件驼色的高领毛衣,头发微卷,束在了脑后。 在她面前,我有点不敢说话。 那个下午,我忽然意识到,我的生活不是从张明生出现开始拥有漏洞的。又或者说,他确实在我的生命里闯出一个黑洞,但在那之前,我的心就已经有许多个自己没有察觉或刻意忽略的缺口。 只是原本我还能在大雨中堪堪撑一把伞,张明生出现过,直接把我推进了海里。 密斯周很好,很专业,但假如她问我要不要停止,我一定会拔腿就走。虽然我暂时还不能走。 后来又见了几次面,我跟她聊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提到过,她曾经是张明生母亲的心理咨询师,这次回港岛小住,也是为了祭奠故人。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会面,她看起来十分释然。 她说,她用了很多年才接受“逝者曾经活着,活着的人也会死去”这个事实。 听起来好像绕口令,当时我还懵懵懂懂。 这场草草结束的心理咨询之旅带来的唯一收获是:密斯周送我的君子兰。 可惜我做了近三十年的粗人,压根不懂怎么伺候花草。老管家和柳妈倒是值得托付,但把这盆花和别的花草摆在一起,似乎辜负了密斯周的心意。 最后它被张小元接过,放进了自己房间的阳台。从小就爱看百科全书的小孩,对植物十分钟爱,剑一般的青蓝与橙心的花朵使他常常躲闪的目光第一次坚定起来。 他对我说,他想养这盆花。 想起那种眼神,我就感到畏惧。 在张明生制造的黑洞旁,张小元带给我的烦恼像订书机小小的订痕,浅浅的,冰冷的牙印。 在我心里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3 ,那是一种叛变。 他确实背叛了我,就像我也背叛了他一样。 几年前我带着还在襁褓的可可出逃,逃了很远,可张明生步步紧逼,紧随其后,最后在商场某间空旷的卫生间找到了我们。后来我才知道,是张小元向张明生通风报信,及时提醒了他。 打那以后,我的腿就正式被锁了起来。 我不知道张小元是否恨我,因为我只带走了可可。但我知道我一定恨他,因为我的自由近在咫尺。 我们的出身如此相近,拥有亲子关系后,却相处得像是仇人。 想到这儿,我又叹了口气。 这无疑触碰到了张明生的霉头,他的手臂收紧,将我更深地搂进怀抱,好像控制住我的手脚,就能短暂锁定我的大脑。 “在想什么?” “……” 我没有立马回答。 “在想李译吗?” 他的手像蛇一样,慢慢摸上了我的喉咙,虎口正好卡住。 我只好开口:“在想张小元的事。” 那虎口似乎也停滞了一下,在我喉间轻柔的磨蹭,随后移开,再次搂抱住我的腰身。张明生将下巴放在我的肩头,低声说:“其实我觉得,你已经不恨他了。” “他是小孩,我是大人,讲什么恨,”我的声音放得很轻。 “那很好啊,于sir,”张明生笑了一下,他说:“我其实也觉得你从没恨过,你只是折磨自己。” 然后他亲吻了我的耳畔,他说:“假如恨别人让你难过,不如全部抛到我身上,来恨我。” 我没有反应,甚至因为身体的燥热而有点不耐烦。最近几年,张明生一直沉迷于这种亲密。这是他的生命探索,和我无关。 同床异梦,我有自己的课题: 张明生死后,我该过什么样的生活。 我一直告诉自己,只要张明生死了,什么都会结束。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一直逼迫自己忽略这个问题。 假如有天,警署的同事把我从红寓中救出来,身后是张明生的尸体,痛哭的张小元和可可,前面则是各种闪光灯,以及亲友或陌生人的讶异的眼光。我的故事会变成新闻、轶事、谈资、娱乐视频,它们永远地流传在世界上,无法抹去。 八年,积重难返。 我的腿或许还可以行走,但我的世界似乎已经没有路了。 第32章 三十一 人总会在夜晚胡思乱想,小到儿女情长,大到人生的意义,思来想去,越想越哀伤,最后浑浑噩噩地进入睡眠,洗涤所有情绪。待第一缕阳光照进卧房,就会发觉,人生虽不止眼前的苟且,但当下的烦恼,永远要比未来的更加清晰,要人立马决断。 摆在张家夫妻面前的烦恼是:究竟要不要没收长子的电子设备。 倘若我是个旁观者,定然要讲:好玩是天性,只要控制时间,保护眼睛,也就没什么。 但红寓不是什么旅游景点,自然也闯不进来游客。我睁开眼睛时,张明生已经不见了,他工作很忙,一天时间切割得极细,自然不会贪睡。因此我翻过身、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被床边的影子吓了一大跳。 我讲真话,要不是张明生还活着,还长了这么大,我几乎要以为床边这位是他幼时的冤魂。 张小元身穿校服白衫,新剃了头发,眼下两片乌青,正呆呆地望着我。我猜他大概等了我很久,毕竟他早上八点上课,现在已经九点多了。我无意让我的小孩异于他人,但时不时的,家里总有情况发生,只能向老师请假。 现在他站在这里,一定是张明生的授意。 我为自己的受惊感到窘迫,抹了把脸,撑起身子,打起精神,摆出一副和蔼姿态,好声好气地问:“发生什么事,小元,你现在应该在学校的。” 张小元讲话声音低低的,脸上有少见的委屈,小鼻子和眉头都皱皱巴巴,他讲:“妈妈,爸说,要把我的电脑拆掉送走。” 张小元不像可可一样娇气,整日爹地妈咪喊个不停,他平时和我们说话极少带称呼,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稚嫩而生涩地喊一声爸妈。我有理由相信,他和siri沟通更加熟稔自然。 电视剧里多子女家庭总会有个无比聪慧、精通各种电子设备的小孩,这个孩子不会是老大,也不会是老小,他们总是戴着眼镜,以一种超脱同龄小孩的成熟傲视所有小屁孩,眉宇间时有倔强和淡淡的孤独。影视剧需要鲜明的人物性格,因此这些早慧的孩子总有傲人的天赋去填平不合群的空洞。但我知道,上学时活泼开朗的人总是三五成群,而各种无法融入群体的孩子们,他们未必是因为早早看透了人情冷漠。有些人或许受过家庭冷或热的暴力,浑身戒备,因此不知道该如何在人群中立足。有些或许太过腼腆,而小孩子们未必有那么细心。 我是福利院长大的孩子,见过太多成群的队伍,也见过太多落单的人群。人生是很残忍,落过单的人未必还有机会拥有三五成群的朋友,但从小被好友拥簇的人,总有一天会体会孤单的时刻。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年过三十,我终于对这句诗有了些感触。 张小元同幼时的我一样,他是落单的小孩。他的班主任连女士非常细心,曾因张小元不喜欢上体育课一事给家里来过电话。当时张明生不在家,电话辗转阿海柳妈之手,终于还是来到我手里。 连老师的声音温柔至极,我乍一听到她的声音,几乎要怀疑这样的人该怎么当班主任。小学生,最是嘈杂多动的年纪。但连老师三两句话就打消了我的疑虑,她遣词委婉,但要表达的意思却十分明确:张小元不合群,有时还会和同学起争执,虽然这个学生成绩很好,但她还是很担心。 挂断电话后,我忧心忡忡。以张家的名声,能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讲出自己对张家重孙的忧心,只是张小元的问题已经到了不能不解决的程度。 张明山自然不会充好人,只有我硬着头皮去问张小元,为什么不愿意上体育课。 张小元说:“因为很无聊。” 我自小上学最期待的就是体育课和音乐美术课,听到一个学生讲体育课无聊,实在有些惊讶。眼见他大步走开,我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由头喊住他。 这个问题始终没有解决,打大张明生在圣诞节送他一套电脑设备,我这个养子似乎就决心做电视剧里常出现的那种怪胎小孩了。我管不了别的,只好担心他的眼睛,三令五申,不许他做四眼仔。 但现在看来,做四眼仔总比立在人床边的青黑眼圈小鬼头好些。 我慢慢坐起身来,仍有些困倦,只好扶着额头,闭上眼睛问他:“你做了什么惹你老豆生气啊。” 张小元的目光顿时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4 垂了下去,不敢看我。 我刚要开口追问,床头的电话就响了起来,我伸手去接,刚喂了一声,就听见张明生的声音:“阿余,我要他留在家中反省,亲眼见到电脑被拆走,要是他去找你,你不要心软。” “要是我心软了呢?”有时我实在受不了张明生人前慈父、人后冷血的样子,时不时要出声替小孩争辩。 “你要是听过他讲了什么还心软不罚他,我自然不会再多说一个字......杰茜,这份也替我转交,关门,多谢......喂,阿余你还在听吗?” 杰茜是张明生的助理,我见过几次,她肤色麦黄,看起来是会去打网球的人。 我“嗯”了一声,示意自己还在电话这头。 “他昨晚打游戏到凌晨三点钟,”张明生言简意赅,一切明了。 我脑袋一昏,一下子按断了电话。 “凌晨三点?假如你老豆没有扯谎,你最好能跟我解释一下。你是怎么瞒过阿海的,电脑屏幕难道没有光吗?” “我没有瞒过,阿海发现了,只不过发现得比较晚。” 他倒是很诚实,还有闲心挑我话里的纰漏。 “你最好有能说服我的理由,”我叹口气,终于端坐起来,正视着他。 “我和朋友约好。” “什么朋友,又是那个什么,小鱼吃泡泡?” 想起这一行字我就一肚子气,我不太上网,不知道现在网上交友是靠什么,一个小学生和一个说话不饶人的家伙玩游戏的到三点,想想都觉得该打电话报给警署。 张小元似乎早有准备,他拿出一沓照片为我展示。 似乎都是游戏截图,里面是积木一般的像素块,花花绿绿的,仔细一看,竟都很熟悉。我错开三四张照片,看了又看,忽然发现这是我们一家这些年住过的房子。 最后一张便是红寓。 我恍然大悟:怪不得每次搬家,张小元都喊阿海帮他拍几张照片。我还以为小孩子恋旧,舍不得故居,原来是为了作参考。 我心顿时软了几分,叹了口气,信刚想出声,就在一张照片里看到半截上下铺铁床。仔细看看,倒和我在警校时住的床十分相似。 不过许多宿舍都是这样的,只是我只在警校里睡过这样的床,一时让我想起往事。 我指着那略显寒酸的铁床问:“怎么想起搭这个,我记得你们学校的床不是这样的。” “啊,”张小元趴在床边,我一抬头就看到他的发旋,他的一双小手按在床上,看着那张床说“这是小鱼搭的。” 我一听,顿时没了兴致,将照片收了起来:“说不定他坐过牢,从前牢里也用这种床。你做得很好,这些房子都好漂亮,但是有一件事是非常重要的,那就是......” 我还没讲完,就听到了楼下的门铃声,阿海不在,自然是柳妈去应门。 今天李译和老师要来,我差点就忘了。 我打开床头柜,摸出遥控,调出实时监控。 老师清减不少,头发也越加稀薄,他面对初见的柳妈也毫不窘迫,做警察久了就是这样,不怕生。反倒是今天的李译显得病恹恹的,头发也没有搭理,一脸乌云密布,一看就没有睡好。 一定是又熬夜了。 从前在警校,他睡我上铺,常常在夜里打手电筒看武侠小说,有时被子捂得不严实,光就顺着缝隙漏下来。我有一次在凌晨醒来,那寒冷的白光还流在我枕边。 第33章 三十二 有客人拜访,家事自然要放一放。张小元一见陌生人就神情肃穆,经历过那件事以后,任何一点意外都使他心惊。我关掉屏幕,挥手要他先回房间去,拆电脑的事可以改日再议。他眼中闪过一丝惊喜,道了一句“多谢妈咪”就跑开了。留下我沉思良久。 看来张明生已经默许张小元来房间找我。 为什么,难道有意助我们调和关系? 他还真是慷慨热心,多此一举。 我愈加头痛。可可一声妈咪我还经受得住,毕竟她看起来还那么小,皮肤柔软得我不敢抓她手臂太久,这样的小仔,就算喊我一声狗狗,我也会哄着应下的。可被八岁小男孩喊妈咪可不一样,我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把动了动腿,发现腿上空无一物,不仅没有腿环,甚至没有睡裤。依稀记得,凌晨时我睡得昏昏沉沉,张明生起床前从背后抱我,一双烦人的手把我上下摸了一遍。我不耐地哼唧几声,他反而更加来劲,手指贴近我腿间,溜进那狭小的缝隙,寻到关键处揉搓几十下,湿淋淋地送我一次高潮。 我弓身如虾米,浑身发抖,迷迷糊糊骂他几句,随后昏沉地陷入睡眠。 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我骂他赶快去死,然后听见他在我耳后沉沉地笑。他还算有一丝良心,倒是替我擦了干净,又换了内裤,只是没给我换上新睡裤。 我起身下床,双脚踩进浅麦色的棉拖里。 张明生或许不久就会回来——他不会在这种时候放任我独自和老师与师弟会面。 所以我要抓紧时间,尽快洗穿衣,洗漱,下楼。 我随意抓出一套衣服套上,驼色毛衣与象牙白长裤,还算轻便朴素。我猜卧房也有监控,我就像一个宠物,被出差的主人监视。到电梯口,我烦躁地推出轮椅,坐好后,操纵滚轮送我进入电梯。 叮咚一声,一楼到了,我深吸一口气,抬头,正好看到电梯门徐徐打开。 短短的一分钟,我幻想了许多可能会发生的情景。我可以忽然站起来,告诉老师和李译,我是抚潮,我被张明生强迫囚禁,改头换面,然后他们两个就抽出枪来,和守在红寓的保镖四杀一场,要么带我逃出生天,要么我们三个都死在花园里。 我还可以悄悄暗示,用手指打摩斯密码,假如他们两个够敏锐的话,就能听出我传递的信息:我是警察,救我。 我来到宽阔的客厅,轮子碾上地毯,抬头一看,发现以上所有幻想都不会成真。 老师老了,脸色蜡黄,却胖得更加厉害,不止两鬓斑白,细看,大多头发都是花白色,头顶只虚虚拢着一层头发,看起来十分可怜。那双有神的眼睛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浑浊的瞳孔,以及布满血丝的眼白。 很早以前老师就不再年轻了,但我怎么也没想到,老师会老成这个样子,至少和我的想象完全不同。在我心里,老师和师母就算衰老,也依然会气质平和,姿态松弛。 然而我的想象没有成真。 师母忽然去世,师父也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就连他身后的李译看起来都憔悴了不少,胡茬青黑,布满唇周,头发也乱糟糟的,一边衣服领子甚至还掖在领口里。 而我,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5 我更是面目全非。 我一时心酸,眼圈发潮。 情绪所致,我连话也说不出几句,只和昔日的师友点头示意,让他们坐下,我坐在对面,听老师略带歉意地道歉。 无非为是李译前些天的鲁莽找补,说他太年轻,心急,新官上任三把火,工作不得章法,希望能请我们原谅。老师把所有能说的、该说的都说了一遍,最后试探地停顿了一下,等我的反应。 老师一把年纪,还要为我们操心,我有些伤感,转头去看李译。 我眼睛看着李译,话看似是回给老师,实际上依旧是说给李译听的:“没关系,李督察也是为了港岛市民,只是今后不好太过冲动。太冲动,于自己,于他人,都不算好事。” 李译依旧垂着头,眼皮一眨一眨的。 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他从未正眼看我,目光不是落在地板上,就是落在自己手上。我看了他好几次,最后甚至盯了几分钟,把老师的话完全抛在脑后,可李译巍然不动,完全没有抬头。 老师注意到了我们的异常,咳嗽两声,李译才闷着头出声:“张太,是我不好。” 他依旧没有看我。 老师眉头轻皱,侧头瞪他一眼,想必是知道内情。 我沉默,不再说话,气氛一时十分尴尬。 许久,老师又开口打起了圆场:“我这个徒弟,还没结婚,自然也没有小孩。我们做父母的,一生都是为了子女,他还年轻,不懂这些。” 其实我也不懂,但话赶到此处,我也只好微微一笑,点头称是。 不过此话倒给了我一个询问珊珊下落的契机:“您家里也有小孩吗?多大了。” “啊,我,我有个女儿,”老师的眼神直往地上掉,神情落寞,嘴角却微咧着,“不过她可称不上孩子了,如今在雨林做什么考察工作,不在港岛,三五年也不会回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珊珊已经离开港岛。她成绩很好,我们这些人一直不大懂她究竟在学什么,只知道她一定会变成有学问的人,说不定会造火箭、做疫苗。现在看来,应该是跟随了母亲的志愿,投身大自然了。我心下缓和一点。 至少她在追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又去看李译,想看他听到珊珊的消息后有没有什么小动作,于是假装漫不经心地瞟过去一眼。 这小子,一切如常,毫无动容。 我甚至有些生他的气了。 老师擅长察言观色,忽然提出他们该走了,随后两人刷一下地齐齐起身,像空地里突然窜出两棵树。 这就要走了。 张明生甚至还没回来。 好不容易见一面,竟然是这种结果,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这种机会。 我心烦意乱,喊来柳妈来送客。 李译似乎迫不及待地离开了,他大步一迈,三两步就走到了门口。只是柳妈还未开门,门就自己打开了。 忽然间,门口处变得十分热闹。 随着一声雀跃的“咦”,一个穿宝蓝色外套的青年出现在了三人面前。 我也往前凑了凑,正好看见他摘下墨镜后那一瞬间。原来是宋倚星。 他的皮相实在不错,承接了母亲的星相,但也有父亲的眉骨,看起来平添一份稳重。大抵是为了上镜,他又瘦了一些,下巴尖尖的,皮肤白皙得吓人。 他和李译迎面相撞,先是愣神,随后,眉眼一弯,摆出一副喜笑颜开的样子,雀跃地讲:“啊,李督察,好久不见,读报才知道你真的是阿sir,当年还以为你们骗我。” “……你是?” 李译眼神迷茫,还没反应过来。 宋倚星笑着抬起双手,挤着眼睛,凭空坐了一个拍照的动作,嘴里还“咔嚓”一下。 李译指着他,迟疑地辨认了半天,忽然醒悟,他说:“啊,你是那个,姓宋的小孩。” 宋倚星顿时笑得更加灿烂,露出两颗尖牙。 他家庭幸福,开朗得十分自然,我们这种有点年纪的,一看就很喜欢。不像詹韦清,明明花花肠子一大把,还非要惺惺作态。 二人话音刚落,张明生也从门外挤了进来,那张脸一出现就自带一些威严。众人自觉地散开,为他留一些空地。 张明生今天精神气十足,心情似乎也不错。 他将外套脱掉递给柳妈,抬手松了松领带,笑着问:“在聊什么呢?” 第34章 三十三 红寓算不上奢华,但绝对宽敞。 一行人挤在门口,竟然也还站得下。 张明生的问题抛得有些突兀。这一群人,没有谁和谁是能当着别人的面聊上十分钟的,只是宋倚星这个完全置身恩怨之外的变数创了进来,逼得大家都把刀别在身后,朝他挂出一副笑脸。 他都通通当真,甚至开始感慨缘分。 他转头看张明生,眼尾一弯,鼻尖翘翘的,说道:“我们在说从前的事。明生哥,你向来不信黄历,但妈咪早晨告诉我,今天是探亲访友的良辰吉日。你看,我本是来探望可可,竟然遇到了老朋友。” “多亏遇到老朋友,你也不算白来,”张明生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宋倚星身上,仿佛屋里其他人都不存在,他笑着说道,“可可未必还记得你。” “那可未必,”宋倚星笑得十分开朗,他说,“我和可可有缘分呢。” 说完,他转过头,继续朝前看,眼神瞟到我的时候,睫毛停眨了一下。 他继承了母亲的脸庞,父亲的双眼。活泼时眯着眼笑,不显山不露水。一旦静下来,那双眸子倒很有传说中他父亲在汹涌商海沉着审视的样子。 数年以前,我同他有一面之缘,他甚至拍下了我的照片。 难道他也认出了我? 一时间,我的心跳咚咚作响,越来越快。 我的想象在几秒之内已经推致到张明生拔出左轮手枪。 让我意外,却也松了口气的现实却是:他只是面带歉意且落落大方地朝我点头致意。 然后轻轻唤我一声:“阿嫂。” 原来他是因为进门没有先向我打招呼而感到抱歉。 宋家的小孩,行事都很有规矩,反倒弄得我十分不适。我身上因想象而冒出的虚汗还没覆在背上,笑容一时有些尴尬。想跟他客气回去,又不知道该讲什么,只好僵硬地点头。 “这么喜欢小孩,让你爹地妈咪再给你生一个妹妹好咯,”张明生忽然插嘴,叫回了所有人的视线。他跟宋倚星讲话的口气很像对着小辈,开一些逗弄小孩子的玩笑。 不过小宋少爷本来就很年轻,也不显得突兀。 更何况,宋倚星的脑袋运转得十分顺畅,张明生把他当小孩,他就真的摆出一副小孩子装大人的神态,两条淡淡的眉毛左右向下一撇,故作老成地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6 叹气: “我妈咪连我都不大想要的,她只想周游世界。爹地呢,还当她二十岁,恨不得事事都随她心意。这辈子我是不会有个亲生妹妹了,只好把可可当做我的妹妹。阿嫂,你不会介意吧。” 宋倚星又把话茬抛给了我,像是一定要听我讲话一样。 我一句“怎么会”还没讲完,张明生就又打岔了,他说:“可可要是你妹妹,你这声明生哥就要改成明生叔叔了,等到哪天酒局宴会上遇见,你爹地要怪我不懂规矩。” 当年张明生确实有过一段不守规矩的日子,想来他在宋家的风评也不算好看。 但这些年,张家宋家明面上关系终究还算不错,细数起来,小宋和张明生还是同辈人。假如小宋认可可做妹妹,张明生岂不是要跟名义上的世叔做兄弟?况且,小宋没有妹妹,可可是有哥哥的。 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些心虚:还好张小元没有在这里,不然他看见我的表态,一定又会多想。 大家族也没什么好,全是人情,全是忌讳。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庆幸一出生就被父母抛弃,免去三十多年的人情世故面子过场。 这下宋倚星也语塞了起来。他噙着笑,呵呵地迎合了两声,却没有吐出一句囫囵的话。一时间,空气静得能听见针落。 我尴尬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我猜他以后不会轻易再来张家做客。毕竟见可可一面比催促相亲相爱的爸妈生小孩更难,可可还有个时而笑脸迎人、时而一点情面不留的亲爹。 但张明生并没有让这份尴尬持续太久,至少时间不够阿海长腿一迈从客厅到柳妈房间跑个折返再拿一根针。不知道是因为我对宋倚星有感激之情,还是张明生真的对这个小青年印象不错——比对被晾在一旁十分钟的李译的印象好一百倍不止。 总之,他对宋倚星还算宽和,很快抛出了下一句话茬:“你们认识?” 他换过鞋子,引着众人往客厅里走了走,随后推上了我的轮椅。 “我跟这位阿sir见过一面,还是在张家见面的”宋倚星也跟了过来,他说,“不过那次明生哥好像不在,你跑去山上放烟花了,真是潇洒。” 他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了一个深褐亮皮钱夹,打开,手指从里面捏出一张照片:“你看,照片我都还留着,我拍了这位阿sir和他的同事。” “大明星,钱夹里放别人的照片,不怕被拍到吗,”走到沙发边,张明生调整了我轮椅的方向,然后潇洒地坐了下来,两手交叉搭在腿上,笑着调侃宋倚星。 “我小时候想当摄影师,但我实在没天赋,这是我爹地妈咪唯一夸过的照片,”小宋无奈地笑了一下,自己也低头去看那张照片,“不过,我猜这张照片被妈咪夸也不是因为我拍得好,而是两位阿sir都很有精神。” 宋倚星抬起头,望向白天没说话的李译,他说:“我当年很想把照片寄给阿sir,可是又担心你们说自己是警察这件事骗我的,所以就一直留在这里。现在终于可以亲手交给李sir。” 他的手臂悬在空中,将照片递了出去。 可李译并没有伸手去接。 再一次,气氛微妙起来。 意料之内情理之外,张明生起身捏过了那张照片,然后陷回沙发里翘起了二郎腿。 他看起来饶有兴致。 但宋倚星还没有放弃同李译搭话,他也算得上天之骄子,总会有不甘心的时候。心是好的,性格也是好的,按理说,时机也是好的,可他抛出的这句话立马让气氛滑向了冰点。 只听他问李译:“怎么不见另一位阿sir,我还记得他是姓……姓……姓于。” 我的脑袋像被一根利箭贯穿,伤口冰凉钻风,耳边鸣叫不断。悄悄打探周围众人,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师父,也在这个问题脱口而出的一瞬间,身形不自然地顿住。 再看张明生,他还在看那张照片,眼皮垂下了一些,看不出神色。 “啊,他,”这次李译倒是发言很快,他说,“他死了。” “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宋倚星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意外。” 意外,竟然是意外。 不是殉职,不是失踪,而是意外死亡。 我一生的结局被诠释得这样轻描淡写,叙述者还是同我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兄弟好友。我以为自己早就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可从李译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心里却非常不甘。 在这个话题上,没有我搭话的份,一搭话就是惊天的真相,要弄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的。为免血流成河,我只好狠狠地瞪向客厅挂着的油画,上面是一片看不出是河还是海的的晚潮。 眼神移错间,见到一双穿灰色棉拖的脚哒哒哒地从楼梯上跑了下来。张小元听见父亲回家的动静,担心自己的游戏生涯,想下来交涉。一时间所有人的眼神都看向了他,逼得他刚跑到红木楼梯正中就停住了脚步。小孩子,认生,大概是没想到来了这么多客人,倒行几步,转身又跑上了楼,重重地踩着楼梯消失在旋弯,完全没给我介绍他的机会。 我回过头来,正好看到李译也刚好回过头。 小插曲一个接一个,现在大家谁也说不出话了。 最后还是李译刺破了这场虚罩着的幕布,他说:“张生,张太,时间不早了,我们就先告退。” 我猛地抬头看向张明生,他却迟迟没有点头。 李译才懒得等他顿首,他只是通知告知而已,转身要走。 宋倚星见李译真的要离开,伸手抓住了李译的夹克袖子不放,又向张明生伸出了手,意思是要那张照片,他说:“好不容易见到李sir,我还是想归还这张照片。” 李译被扯住,暂时停下了脚步。 可张明生巍然不动,完全没有要递回照片的意思,将宋倚星的手晾在了半空。 “……明生哥?明生哥?”宋倚星见他没有反应,连叫两声。 张明生仍微笑着,像是在喃喃自语,声音却正好够所有人可以听到:“李督察这个同僚,实在不会选衣服,好在,穿什么都不算难看。” 听到他这样揶揄从前的我,我有些不耐烦,心想:照片上的我明明穿的是你的外套,还是你硬要我穿的。 我十分烦躁,一低头,望见自己白色的长裤,然后心中一惊,迅速反应过来:他哪里是只在说从前的我,他还顺带着调侃了一下今天的我。我不大会搭配衣裳,现在打开衣柜更是像在翻看天书。 我是乡下穷人的嘛,品味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我在心里悄悄翻了个白眼。 但还是心虚地拉了一下衣服的下摆,想表现出自然放松的姿态。就这么一动,眼睛无意乱瞟,正好看到李译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7 在看我。被我撞到,他迅速移开目光。想必他刚刚也在打量我的衣服。 这下我是真的有些恼火了, 我竟然忘了常常嘲讽我穿衣品味的大少爷不止一个。 哦,哦!我知道我的搭配很不像话了,可以了吗,我活下来已经很不容易了,干什么这么挑剔! 我推开柳妈递过来的饼干,控制轮椅转向走了。 阿海几步迈过来,推着我往花园去。 我唤他名字,他默契地垂头,将耳朵放在我脸旁。 我低声问他:“今天我穿得很不好看吗?” 阿海的回答礼貌而真诚,没有半分迟疑,他说:“睡衣的话,舒适就好。” 听完这话,我狠狠地别开了脸,一言不发。 我穿的明明是毛衣! 第35章 三十四 我离开客厅无非是想逃避那种令人窒息的氛围,阿海一句话砸下来,让我觉得天底下简直处处是压迫。 但我并不打算和阿海争辩不休的意。 第一,我不喜欢乱发脾气,况且阿海对我不错;第二,我的衣品确实一般,最擅长便衣行动,一旦穿上自己的私服就直接没入人海,抓都抓不出来。一定要找的话,估计人群中穿着打扮最土的那个就是我咯;第三,阿海从不跟人吵嘴,谁也没见过他发火。 他的情绪像溪底的青石一样稳定,十年如一日地沉在水里,静观一切匆匆的游鱼与藤蔓。 我一直以为,人的性格养成多少与其生活的环境相关。正面例子如李译,他虽是单亲家庭,但母亲乐观和蔼,兄妹俩也养成了不卑不亢的从容个性,一家三口其乐融融,李译甚至养出了一丝潇洒和骄纵。反面例子呢,明晃晃的一个:张明生。此人原生家庭阴风阵阵,长辈又扭曲得犹如惊悚片大反派,再可爱的小孩,养在那老头的膝下,难免长成变态。 阿海则不然,我第一次见到他,他就是这副坐看云卷云舒的样子。他陪在张明山身边许多年,从未因为自己的个性而拒绝张明生的要求,也没有受到张明生变态气质的熏染,而变得冷血无情。他和阿山就好像是张生用一吨黄金雇来的金牌员工,不必洗衣扫地算账造册,只负责扮演不问缘由、低头做事的忠仆,余下的时间,主仆各走各路,绝不互相干扰。 就像现在,他从善如流地推我到花园散步,外面有风,甚至贴心地为我披上了一件外套。 从前家里的花卉灌木都是由老管家在操持,他偏爱儒雅的花与坚实的树木,用心栽植了许多珍贵的品种。如今搬到了红寓,张明山也派人帮老管家把能移过来的花草珍木都移过来了一些,不过红寓占地面积小,花园条件也有限,终究不如从前葱郁。搬家以后,天气就渐渐冷了,老管家关节肿痛,就先给自己放了假,说是要等到春天再种新的花朵。 他说得从容,我听了也有盼头。 但现在,面对冷清的花园,我连一句闲聊的开头都想不出来。审讯犯人有许多技巧,最主要的就是要从边缘一点点向中心推进,抽丝剥茧,还不能打草惊蛇。我许多年没进过审讯室,大脑发锈,竟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套阿海的话。 好在,我和阿海相处的时候,一向是沉默几分钟,聊几分钟,然后再沉默几分钟的。他不疑心我为何不说话,也领悟不到无话可说时的尴尬。 吹了大约三分钟的风,手心也开始变凉了,畏寒,不想活受罪,我终于张开了嘴巴,我问:“这个宋倚星跟你老板很熟吗?我好像没怎么见过他。” 话音刚落,我就有些后悔:未免太过单刀直入了。虽然这些年我与阿海已培养出一种无声的默契:我跟他平日里的谈话内容,他一向不会告诉张明生。但我想要逃跑时,他照样追。 我相信他,但不免也还是有些紧张,下意识裹紧了他的外套。 倘若阿海忽然改悔,一心向主,要去张明生那里打小报告,我恐怕又不知道要遭受什么酷刑。 “一直都认识,但是近两年往来得多了一些,”阿海依旧淡然,倒显得我多心,他顿了顿,又说,“先生不喜欢生意场上的人打扰到家里来,太太没见过也正常。” 阿海说得对。我深入简出,见过的人少得可怜,更别提记住他们的名字与长相。而宋家和张家一直有合作,只不过一直都是老一辈做主,这几年张耀年身体一直不好,张生风头正盛,难免多一些往来。他想夺权,势必要跟宋家达成共识,讨好宋倚星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看来这个宋倚星身上的确没什么值得特别关注的。 我对他印象不错,一是因为他小时候就古灵精怪的,二是因为他救了可可。 和詹韦清比起来,他简直清白得如同一张打印纸,纯良得犹如跟贼做朋友的金毛犬。说起来,他好像是张明生这些年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相差十几岁的朋友,还是忘年交。 张明生,你的人缘竟然差到这种地步。 我在心中揶揄张生,获得一种做贼的快感。 在那个人名飘过心头时,我突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这段时间很少见到詹韦清那张讨厌的脸。难得他不来我眼前晃,我竟然还有些不习惯。 有些人,一看就阴险,在你面前装模作样,你觉得反胃;一旦消失不见呢,你又惧怕--怕他在背后做出什么阴毒的小动作。 我对詹韦清的态度一向挂在脸上,打听他的近况也不需要照前顾后。我往后靠了靠,眯上了眼睛,懒洋洋地问:“詹韦清最近在做什么?好久没见他,是不是写报道得罪人,被绑架了啊。” “最近妈阁开了一家新赌场,听说詹少去捧场了,一直没有回港岛。” “赌场?”我忽得睁开眼睛,偏过头,仰起看阿海,“为什么要给赌场捧场,是詹家开的吗?” 阿海的眼睛平静如琥珀。 看他这副样子,我自知是猜错了,于是我又小心翼翼地探问:“……难道,詹韦清喜欢赌博吗?” 阿海点了点头,板上钉钉:“詹少,嗜赌成性。” 我不禁紧着眉头回过了头,心里还在细细琢磨。 我做警察好多年,见多了赌棍,各个一上牌桌就亢奋得红眼,瘾头比抽烟还大。我时常想,就算把他们的头颅砍下来做筹码,他们布满血丝的双眼也会时时刻刻追着赌桌上的骰子看的。他们大多还是没有多少赌资的普通人。赌博害人,且一害就是一生。 我实在不能想象詹韦清瞪红眼睛紧盯扑克牌的样子。 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手气好吗?”我又问。 阿海的意思很明显了:“赌桌上,就算有好手气,也熬不了几天几夜。” “他就不怕被人按在桌上砍手指头?詹家就这么由着他?”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8 詹家也是个大家庭,大就大在,詹家老爷的妻子早年过世了,他也没有闲着,包养了许多情妇,私生子私生女也多得要命。詹韦清是詹家唯一承认的私生子——因为他是过世詹太堂姐的小孩。 不过我一直揣测詹家那些私生子说不定都不是詹家老爷的小孩,这老头都一把年纪了,又纵欲过度,精子怎么可能有那么强韧。 就连张明生也支持我这个想法。 “詹家没人知道的。” “那他哪儿来的钱做赌资。” “先生借给过他一些。” “一些是多少。” 阿海终于露出了难色,他不能说,也不敢说。 应该是怕我像寻常人家的太太一样,怪罪丈夫打肿脸充胖子没钱也要借钱给人家。 他想多了,我巴不得张家早点倾家荡产,我前半生遵纪守法惯了,竟没想到赌博倒是个好主意。 不过,看阿海这副为难的样子,张明生借给詹韦清的钱数目估计不小。 为了自己的“救命恩人”,还真是豁得出去啊。 我的心情凝重了起来。 第36章 三十五 我始终记得许多年前,我跪倒在地上,被张生的手下钳住臂膀时。而张生面带微笑,拎着我的外套,从我的口袋里收走了我的电话、证件、佩枪与钱包。 其实受人所制,被收走武器和通讯设施是再常见不过的事了, 钱包并不贵重,路边摊货,我也没带多少现金,更别提银行卡。更何况,张明生根本不可能在乎这些东西。按理来讲,我的钱包里根本没有能提起张明生兴趣的东西。 除非。 我眼看张生慢慢地打开那只黑色的皮质钱包,翻开,目光驻足,他的唇角缓缓上扬,然后轻笑出声,那一瞬间,羞恼、愤恨与绝望一起涌上心头。 我知道,一旦打开那只钱包,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透明夹层里一张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男人侧影。那侧影的主人,正是张明生。 我浑身发抖,好像自己不再是莫名其妙被抓来这里的受害者,而是无数新闻报刊登载过的那种阴暗可耻、暗暗迷恋他人的变态男人。我低头,望着张明生皮鞋下红黑交织的地毯,一时间头晕目眩,额头胀痛。 张明生调整了姿势,正襟危坐起来,两腿也不再相叠,他的西裤腿直而顺滑,映入我的眼帘。在我的头顶,他终于开口,带着笑意,以一种知交好友闲聊的语气,他说:“于sir,都说人生若只如初见,原来我们的初见不止我一个人记得,也耽误你好些年啊。” 我抬起头,见他指尖仍然捻着那张窄小的剪报。 他说:“真好,我很开心,于sir,这么多年,我想我从未被人这样惦念过,托你的福。” 他说得温文尔雅,好像真心道谢,假如我不是跪在地上,说不定还会相信他的话。 从此以后,我逐渐变成不见首尾的张太,而这张剪报,也成为了张明生编撰我们两个爱情故事的重要工具。 他总对外宣称我和他是一见钟情,是天造地设,目光一对上,就知道对方是自己此生中不可或缺的人,一旦无法见面,就心中空落,非得拿一张照片放在钱夹里,这样才能时不时拿出来观看,边看边笑,慰藉相思之苦。 话虽然一股读书人的酸气,但他讲话时落落大方,笑意盎然,也听不出他是在故意夸大调侃还是在讲真心话。不管是哪种,在旁人眼里,他终归是幸福的。 如同我的不幸福。 从前我总回避去想,因为我会日日忧心后悔,以致精神恍惚。等我渐渐复苏起来,我的心也较年轻时平静得多,甚至可以苦中作乐。这几年,那些使我窘迫的瞬间已经被我反刍了无数次,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我拆解开来,反复地仔细消化。 我记得,钳住我胳膊的手下之一,正是阿海。 彼时他在我眼中,像是一台冷漠无情的机器,不爱说话,皮肤暗白如米,总是穿很薄的衣衫,似乎稍一用力就能把我的手腕捏断。 我疼得一头冷汗,心中悲愤交加,但还是心怀一丝希冀,企图唤醒他的良知:“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他是大少爷,而你是帮凶,假如他被抓到,或许还可以交钱保释,可是你呢,你说不定要坐牢判刑的,到时候你以为他还会管你吗。” 他并没有搭腔,反而更重地将我的双臂握至身后,拿绳索捆绑了起来。 做完这些事,他又绕在了我身前,对我说:“您最好不要挣扎,不然会磨破皮肤。” 左耳进右耳出,然后讲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他和我仿佛完全在两个时间。 我几近绝望,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殷切地发出最后一问:“你觉得,他做得对吗?” 即使下一秒我就陷入闷痛的昏迷当中,那一秒,我看得到那双一向平静无波的双眼骤然停住了眨动的睫毛。一瞬间,我认定,张明生的城墙并非毫无缝隙。只是这道缝隙,我一凿就是十年。现如今,也不过是堪堪透过它望一望外面细窄的春光而已。 坐在轮椅上,四面是贫瘠的植物残肢,风卷灰云,一片寒凉,我低着头,落寞地开口,复读当年的质问:“阿海,你觉得他做的对吗?” “他”指何人,数年未变,我想阿海一定还记得,也和我有份零星的默契,因此不必解释。 阿海沉默了许久,声音略低了些:“许多年前您就问过这个问题,在那之后,我就把您打晕了。” “我知道,但我记得你当时犹豫了一秒,就因为那一秒,我猜我还可以再问你一次,”我抬起头来,望向远处的天空,“你现在有答案了吗?” 我等了几分钟,还是没等到他的答案。我叹气,微不可闻。好在,这次他没有把我打晕。 “你觉得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不算追问,只是一种无奈地感叹,我知道,阿海无法回答。 果然,他没有逃避这个问题,因为他确实没有答案:“我不知道。” 紧接着,他很快接上了自己的话,讲得磕磕巴巴,似乎在努力思考,试图精准地表达自己的感受。 他说:“但这个世界,有些人,做一些事的姿态会让你觉得......” 鬼使神差的,我也脱口而出:“理所应当?” “对,”阿海说道。 我想起张明生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气质,也不得不承认,有时他站在那里,就已经说服了一些人,让人几乎要将好坏颠倒。 提起旧事,回忆如同泄洪,我低头一笑:“你记不记得那次,我差一点就跑掉了。” 阿海说:“先生那时候很担心你。” “担心?他是怕我跑了无聊,又会给他添麻烦吧。” “那段时间,道上有人悬赏张家成员的头颅,赏金百万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49 ,”阿海语气肃穆。 道上,哪个道上。 我一时糊涂,反应了一下,才恍然大悟:能做出悬赏人命的事,自然是黑道。在张家待了太久,竟已忘记黑帮势力在港岛如何坚韧地盘桓。重金悬赏张家人的头,自然也少不了我这个莫名其妙就嫁进张家的神秘人。 此事我竟浑然不觉,到今天才从阿海嘴里知道。 看来张明生有意瞒我。 婚姻果然是坟墓,不禁埋葬所谓的爱情,说不定还要埋葬一具无头的尸身。 现在想想,我每次险象环生的出逃要面对的,不止有暗处张明生的阻挠,更有更漆黑处黑道各方势力的伺机而动。 阿海今天才告诉我,太迟,虽然他已经尽自己所能做到对我仗义。 我又叹一口气,对他讲:“阿海,在这个家里,我同你谈真心话最多。” 言尽于此,我想他应该懂得。 又一阵深海般的沉默,阿海缓缓开口,他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太太同我之前一位故人很像。” “哦?”这倒是我从未听说过的,我来了兴致,侧首去听。 “我想您一定也听说过,我和阿山从前是跟在......跟在先生的姑母身边,”阿海在对这位姑母的称呼上十分谨慎。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和阿山,都是她的先生一手提拔,从很小的时候就一直跟在他们身边,”阿海讲话的声音很轻,速度却不快,一句话匆匆带过,不知隐去了多少经年累月的情义,“先生也是军人出身,性格很好,从不苛待我们,但人在官场,有些事,在所难逃。” “当时,突然有人冒出来暗杀先生,而我们毫无准备,对方人多势众,我们毫无胜算,先生觉得,与其放我和阿山同这些人殊死搏斗,不如让我们两个逃走,他留下来......” “赴死?” “嗯,”阿海垂下了头。 在我的余光里,他仿佛傍晚海风中的一座漆黑的墓碑。 我已经不必问他的选择。我想,选择赴死的人,也不会放任他们再做选择。 “太太十分伤心,也很生气,她觉得先生不负责任,觉得他逞英雄,她,她没有怪我们,”阿海鼓足了勇气,继续说道,“但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我和阿山,所以,她让我们......来港岛” 她不能责怪阿海与阿山的逃亡,却也无法忍受这两个活下来的人再出现在她面前。 连阿海都没有发觉,不知不觉中,阿海对张生姑母与其丈夫的称呼,又恢复成了太太与先生。 我猜,阿海是觉得我像那个赴死的人。 我有些哀伤,没想到阿海这样高看我,而我只是想把他这条缝隙凿开罢了。况且,我哪里有那个舍生取义的机会。 极不自然地,我岔开了话题:“姑母出嫁时,张生的父母,应该还没有在一起吧。” “这边的事,其实,我不太清楚,”阿海这次回绝得很快。 什么都可以告诉我,但张明生父母的事,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也罢,我也不再问,想接着与他闲聊:“阿海,你有没有想过去别的地方。” 阿海半天没有出声。 我还以为自己冒犯了他,转头去看,正好对上他不好意思的笑容,他说:“其实,我一直想开一家饼店。” “什么饼?” “好像也没有想过具体的,只是很喜欢热饼拿在手里的感觉。” 原因还真是简单。 我听了有些想笑,不再看他。 “风大了些,太太,我们回去吧,”阿海委身,替我裹紧了一些外套。 我颔首,表示同意。 阿海推我回到客厅,竟然发现李译和小宋都没有走,而师父已经不见踪影了。 什么意思,张家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了?留人吃饭最多只能留两个? 他们几个围坐在桌前,不知道在讨论着什么。小宋看起来兴致勃勃,状态松弛,而李译神情凝重,脸上乌云密布。一旁的张明生就潇洒了不少,他坐姿歪斜,手里握着水杯,离桌最远,一言不发。 小宋一眼就看到了我,他开心得招手,对我喊:“阿嫂,你终于回来了,我正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我看他笑得开心,总是容易想到珊珊,因此面部肌肉也一下子放松了下来,想必看起来十分柔和。 阿海把我推到了张明生身边,轻轻拿走了我身上他的外套,然后同张生对视一眼,大步离开了。 “阿嫂,你相信缘分吗,我呢,是相信的,但是李sir死活都不信的,说鬼神啊,命数啊,都是骗人的,”宋倚星讲得饶有兴味,似乎真的在等待我的答案。 缘分。 我在心里咂摸了一个来回,一时竟也给不出答案。这样玄妙的事,恐怕只有自我荐股的人,才能姿态强硬的宣告世人:我信/不信缘分! 李译不信一切注定,是因为从小到现在,他拥有的一切都是自己打拼,千辛万苦。而小宋相信,或许只是因为他年轻而幸福,对缘分二字充满着美妙的想象。 忽然间,我有些想知道张明生的答案。 他这样的人,相信缘分吗?我与他之间,是注定的缘分,还是他强行作祟,横生出的枝节呢? 我笑着,问:“你明生哥呢,他信不信?” “明生哥都没有讲呢,阿嫂,你们真是夫妻,都不讲自己的,偏问别人,别人都讲完了,你们又不说,”宋倚星皱了皱眉头。 想必是张明生不想讲话,故意把话茬推给他,他像傻瓜一样说了半晌,甚至拽上了李译,却还是没得到张明生的答案。 “外面冷不冷,”张明生轻笑一声,牵住了我的手,极轻柔地捏了捏我的掌心。 不知怎么了,我的心境竟异常平和,我答:“还好。” 张明生的手指烘热,不知是不是一直拿着水杯的缘故。 “切,夫妻间的恩爱呢,我是见得不能再多了,别想我会因为不好意思就放过你们,明生哥,阿嫂,快讲,你们信不信缘分呢?”宋倚星终究还是孩子,步步紧追。 “我......”我开了口,垂下眼,想了片刻,抬头答他,“我想,我是不信什么缘分的。” “那你就和李sir一样咯?”宋倚星得到了和自己不同的答案,眼见李译有了盟友,眼巴巴地看向张明生,“你呢,明生哥。” 张明生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他终于坐直身子,微笑着回答:“信。我这个人,是最相信缘分的。” 他说着,用左手紧紧扣紧了我,掌心烫热。 第37章 三十六 这是我们搬到红寓以后第一次招待客人,比起一进家门就懒得还人情债的张明生,以及一句话不想多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0 说也不能多说的我,柳妈的喜悦显得格外突出,溢于言表。 她烧得一手好菜,且颇以此为荣,听说祖上一辈中有人在某家赫赫有名的酒楼做事,后来遭遇不公,愤然出走,回老家开了一间小餐馆。柳妈说,那家酒楼的掌事人太过奸滑,挣得一时的钱,却挣不了一辈子的,没过多久就破产了,还孤注一掷,跑去打老虎机,被马仔哄着花光了口袋里最后一笔钱,输完就跳海了,尸体都没找到。 柳妈见多识广,这样的故事能说成百上千件,却没有一件能叫出具体的名字,有些像城市里的聊斋,没有灵异故事那么吓人,却贵在那种模糊的真实,仿佛就发生在大家身边似的。 每个周五的晚上,大家酒足饭饱,无事发生,就围在桌边闲聊。 家里除了张明生,剩下的人都爱听柳妈讲故事,只是可可在的时候,柳妈在题材和故事走向上会尽量向量向善一点,再摘去赤裸十八禁的俗辣元素。这样的故事终究太少,且不大有趣,有次看着我们一个个打呵欠的样子,柳妈的胜负欲发作,她终于放弃了可可这一小小受众,当下决定,把可可哄睡以后,给我们讲个听了就睡不着,久久不能忘怀,一生都会铭记的故事。 蹲在一旁倾听的阿海从善如流,从我怀中抱过可可,上楼哄睡。后来就一直如此,几乎成了习惯。 柳妈虽然不信什么教,却对玄乎的东西很感兴趣,说起来也头头是道,常跟我们说,长什么样眉毛的人不可信,眼睛旁边多纹路的男人最花心,还有些人啊,一看就一脸乌青色,这种人不能结交的,碰了就倒霉。 我猜柳妈应该最恨整容业,整容手术和微调护理一定意义上干扰了她的精准。 虽然总这样悄悄打趣,但在心里,我还是相信柳妈的眼睛。她一向不喜欢詹韦清,就算这人长得白皙俊俏,说话彬彬有礼,还常来做客,给她大展厨艺的机会,她也还是用后脑勺看人,每次给詹韦清端茶送水,都一副恨不得立马放下就转头走的样子。 我私底下旁敲侧击,问柳妈为什么不喜欢詹韦清。柳妈摆出一副厌恶的神情,她说:“这个人,像流沙一样。” 我当时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以为什么是俗语。 现在想想,柳妈的第六感确实很准。赌场是销金窟,也是流沙河,进去的人就出不来,就算伸出手也不是等人来救他,而是志在拉拽路人陷进活物无法呼吸也无法逃脱的虚空之中。 但我又觉得,或许只是巧合而已,柳妈的眼缘玄之又玄。看李译今天印堂发黑、眼圈也发黑的样子,柳妈不仅不躲,还殷勤问他有无忌嘴的食物,甚至掏出了小册子和铅笔,有如餐厅侍应生,会速记所有李译说过的话。 李译整天忙得要命,恐怕许久不曾受到过这样的隆重招待,巧舌如他竟然也一时柳妈的热情目光之下结巴了起来,他的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手指机械地翘起又落下,不停地更换指缝嵌入。 “......啊,我,我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他答得仓促。 我猜他或许在心中盘算用过餐后是否该给柳妈小费。 “小宋少爷呢?”柳妈又殷切地望向宋倚星,手中笔还未停。 宋倚星就自然多了,说自己不喜太辣,也不能吃太多荤腥。 张明生此时插来一句:“不爱吃肉,你这辈子在吃上面是没什么乐趣了,你阿嫂也是这样。” 宋倚星说:“我从小就不爱吃,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想不到阿嫂同我一样,阿嫂为什么不吃肉,素食主义啊。” 我想反驳,因为我并不是不爱吃肉,我从前做警察,不吃肉哪里会有力气。只是后来身体坏了,在吃上面就诸多挑拣,要均衡营养,还要配合药物,一来二去,能吃的就越来越少。柳妈就从不问我不吃什么,因为我不能吃的太多,她干脆单独为我做。 至于我身体为什么变成这样,我想,张明生应该心知肚明。 可惜我不能让他的恶行在此时公之于众,不然红寓也要变成凶宅了。 我尴尬一笑,说道:“我也是,天生的口味,爱吃些清淡的。” “怪不得阿嫂长得这么清气,”宋倚星望着我笑。 张明生拿起一只筷子,作势要去敲宋倚星的手背,他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讲道:“你明生哥还没入土呢,竟然当着我的面夸阿嫂,小兔崽子,不讲江湖道义。” 宋倚星也十分配合,装模作样地抱头躲开,连连求饶:“哥,明生哥,我知错了,以后有你在,我看都不看阿嫂的。” 他二人说笑,我同李译通通沉默作陪,又恰好做对桌,两个人都不抬头,像一对镇宅的石狮子。 我已经不记得上次和李译吃饭是什么时候,总之是许多年前,最后一顿吃了什么,金枪鱼三明治?还是淋了蜂蜜的鸡翅。这些都不记得,却还记得李译不知吃了什么东西,一点红酱蹭在了嘴角,我拿纸巾帮他去擦,他躲开,叛逆青少年一般不耐烦地讲:“于sir,我妈咪都不替我擦嘴角的。” 看他现在,哪还有昔日的样子。 柳妈很快端来了碗碟,都是份量十足的南方名菜,色香味俱全,打眼一望,一时都不知道该仔细看哪道菜。只一道白灼大虾我还叫得出名字。我敢打赌,客人一进门,她就开始烧菜,我们不留人,她也会留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快就都做好,总不能是酒店订餐外代。发呆间,菜就热腾腾地摆满了桌子,几乎像一场家宴。临了,还有热汤奉送,一阵鲜香。 眼看一桌菜摆好,李译也终于回过了神,他闻到味道,如梦方醒般讲道:“我对海鲜过敏,吃不了的。” 是,我也记得,李译对海鲜过敏,吃一点就要起疹子,严重时还要去医院急救。 只是他刚才没说,我也暂时忘了。现在才讲,柳妈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有我知道李译讲的是实话,在柳妈眼里,这应该很像挑衅。 要知道,这个家,没人把柳妈当下人。 不知道是为了替柳妈出气,还是他就爱看李译吃瘪,张明生又摆出那张笑眯眯的脸,他讲:“李sir,都说近水楼台先得月,你生在港岛却对海鲜过敏,实在不算有福气。” 李译终于来了精神,他微微转头,看着张明生说道:“近水楼台,那我就既有水,又有楼台,要月亮干什么?有些人就爱观潮,不爱看月亮的。” 两人争锋,再吵下去还不知道要讲什么。 我刚要调停,柳妈就抢了先。 她还是专业,压下了情绪,用手背在围裙上蹭了几下,讲:“不妨事,李督察,你讲你爱吃什么,我再做就是了。” 李译面对柳妈时本来就有些不好意思,被她打岔,一瞬间又回到了支支吾吾的状态。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1 这个时候终于轮到我发话,我讲:“替他做一碗伊府面好了,我记得上次做了还没有吃完,放进了冰箱。” 李译很爱吃这个。 有人替他解围,他忙不迭点头,讲了一句:“麻烦您,多谢,多谢。” 我认领他最后一声“多谢”。 这是他今天同我讲的第一句话,这臭小子。 “不公平,为什么李sir可以加餐,柳阿姨,我也要!”宋倚星孩子心性,嘴也甜蜜,把柳妈哄得喜笑颜开。 一时地位骤然转变,小宋少爷荣登柳妈最喜欢的客人榜首。 我松了一口气,刚想吩咐阿海叫张小元下楼吃饭,就看见张明生正看着我,面带微笑,若有所思。 糟糕,忘记这个背后灵一样的家伙了。 我心虚地转过头,盯着自己的碗筷。 一顿饭吃得心猿意马,张小元挂心自己房里的电子产品,张明生或许在记我替李译解围的仇,李译就更不用说,他做警察,每天的忧心事本来就多,现在一筷子一筷子地杵着面,时不时吃一口。 敞开了吃的只有宋倚星。 也不知道刚刚是谁说不爱吃肉!看他的样子,简直风卷残云。 不过也很正常,家里的人都有医学背景,妈咪又是巨星,他在家里的一日三餐一定健康无比,如今见了油水,自然会被诱惑。 我还担心他猛然一吃这些会不会不舒服。 不过看他摸着肚子往后倒的样子,也就不操心了,李译说得对,人家妈咪都不操心的,放心他来这么一座老旧的宅子吃饭,我何必费心费力。 我不如先担心自己。 送走客人们,便是一顿收拾,下午大家相安无事,张明生工作,我看书,张小元补觉。 晚上清淡用餐,洗漱上床。 张明生洗过澡,下半身裹着浴巾,肩头挂着毛巾,一边撩起一角擦头发,一边在床头放了几张薄薄的信封。 “这是什么?”我靠在床头看书,伸手去拿。 信封是淡玫瑰色,散发着恬静的香水味。 “邀请函,”张生的发梢仍在滴水,他说,“宋倚星送的,说请我们一家去看他妈咪的演唱会。” 我抽出来,果然看到潇洒的钢笔字迹,那是小宋的母亲,Andrea关怡虹的亲笔邀约。 我问:“告诉我做什么,难道我们要去?” 言下之意是:演唱会人很多,不担心我逃跑? “我们一家连葬礼都能参加,演唱会有什么不能去的,”张明生笑得十分好好先生。 他的潜台词是:你要能跑成功,早就跑了。 “好啊,那就去,我都没见过明星的,而且我一直蛮喜欢Andrea,”我无所谓地把信封装好,放回床头。 “我们的位置很好,买都买不到,跟李译这种没运气的人一起,自然没有这种好机会,”张明生坐在床边,和我靠得很近。 我无奈,合起书,破罐破摔般看他:“你知道李译不能拿你怎么样的,何必处处在嘴上针对他。” “今天宋倚星说你什么?清气?”张明生没回答我的问题,他带着湿气凑得更近,发梢落下的水像雨。 我动手轻轻推他:“不要打湿我的睡衣。” 他仍然看着我,似乎在仔细端详,人也恍惚了不少,过了一分钟,他才又开口,讲:“他不知道你到底长什么样子,所以才那样讲你,你比清气要好。” 好? 好是什么意思。 这个字太广阔,听起来有些敷衍。 但张明生认真的样子,像极了三四岁刚学说话的小孩,他不懂别的形容词,只一个一个代表一切夸赞的好字。 张明生喜欢我从前的样子,他毫不掩饰。 我实在理解不了。是他费尽心思把我变成这样,现在又天天看着我怀念从前,好像我是我自己的替身。而且我现在的样子,在世俗意义上才更加清丽,原先那么粗糙,有什么好。但我不会和张明生对峙这个,我不在乎这些,也不在乎他怎么想,人的长相的上天注定,一把年纪,难道还要天天揽镜自照? 我耸肩,顺着他说:“那我就是整容失败了,怪不得柳妈替我看相却讲不出个一二三四,她说她还没遇到过这样的脸。” “没有失败,”张明生摸我的脸颊,拇指抚过我眼下,他说,“眼睛还在这里,永远变不了。” 又发什么神经! 我看张明生的柔情如看一部惊悚片,浑身不自在。 或许是报答我被迫看恐怖片,他一副混不吝的样子,对我讲:“这个世界上,我只爱看我老婆神采飞扬。” “至于李sir嘛,”他停顿,“也只有吃瘪的样子能让人稍微提起一点点兴趣,其他时候就只会给我添堵,也称得上一句面目可憎吧。” 第38章 三十七 我拂开张明生的手,讲:“我同李译没什么。” 我从未讲过这种话,一向清白,就也没有必要解释。我同李译结识这么多年,早已视彼此为亲密的家人。但张明生三番五次为难李译,就算我乖乖呆在在身旁,答应他不再自杀,他也仍不罢休,非要在口头上占得便宜。 近来李译看起来心力交瘁,脸颊都瘦削了不少,我不想他精神上再多一层包袱。 张明生似乎有些扫兴,他收回手,依旧坐在床边望我,眼神平静,他说:“于sir,我发现在你身边做人真是好难,不能做坏事就算了,讲人坏话也不可以?” 不能做坏事?什么坏事你没有做过。 我暗自腹诽,却懒得在这种小细节上多费口舌。 我说:“我们现在生活得不错,什么都有,不妨也让李译轻松一点,不要为难他。” 张明生笑了,他说:“假如我想为难他,你今天还能见到他吗?” “当我没说,”我对他的表态一向警觉,担心再讲下去会适得其反。 张明生却退了回去,细细咀嚼我的发言:“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我们生活得不错,于sir,我们,是我们一家人的意思吧。” 竟然被他逮到我讲这种话。 我一愣,合上手中的书扔在床头,作势要睡:“很晚了,我好累,先睡了,麻烦你关灯。” 我躺平,翻身,侧着枕好,微微蜷缩,闭上了眼睛。一时间天地昏暗,我陷入酝酿出一些的困意当中,今天见过的人、讲过的话在眼前走马灯般游过,又越来越远。 四周仍是静的,什么也听不见。 张明生没离开,他依旧坐在那里,吊着我的精神,让我不敢睡去。我有一些预感,但没等我更深地揣测,张明生就靠过来践行了它们。他的唇贴在我耳后,极轻地吻蹭,手也滑入被子,熟练地摸移,摸得我浑身发软。舒服,颤栗,但也眩晕,精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2 神绷直,仿佛下一秒就断开。 对于身体虚弱的人来说,性事是一剂催命的药,暂时唤起人的精神,面泛红潮,有如回光返照。 我咬着牙,竭力抓住张明生的手腕,问他:“你想我早点死,是不是?” “我们好久不做了,”他在我背后啃吻,语气竟有些委屈。装出来的委屈,恶心得要命。 我知道,挣扎并没有什么好下场,他今天一定要做的,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刚洗过澡,待会还要洗,也不知道珍惜水资源,知不知道再过多少年港岛就会被海平面淹没啊。 无可奈何,我松开了手,任他把我翻过来翻过去,扒开,掰开,恨不得拆开,他闯进来,就算收了些蛮力,也还是撞我撞得泪流不止。他附在我耳边,声音低沉,翻来覆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干燥的毛巾和床头柜的温水都排上了用场,我累得要命,几近昏厥,最后趴在枕上,说什么都不肯睁开眼睛。只记得皮肤似乎浇淋过温水,还有柔软的泡沫,于是我也陷入无边的睡眠当中,沉沉浮浮。 睡眠质量不好,一夜要惊醒很多次,我再次醒来时,房间的小灯还未熄灭。我捞过手表,努力定了定神,发觉自己才睡了两三个小时,如今是半夜。 张明生不在,水杯里的水也喝光了,我口干得难受,爬起身,腿软得要命,身体却分外沉重,摇摇晃晃地下床,踩着柔软的地毯,扶着墙慢悠悠地往外走。 张明生的书房亮着灯,应该还在忙。 除去变态这一身份,他还较好地扮演了工作狂的身份。和张耀年摊了牌,就算胜券在握,像他这样的控制狂,恐怕也不敢放松。 我望着那盏灯,脚趾在棉拖鞋里翘了一下,犹豫再三,走上去,敲了几下门。 门虚掩着,张明生并不在里面。 我正奇怪,就看到桌面上摊开一本相册,宋倚星拍的那张照片就放在相册上,还没有填进薄膜夹层中。 李译看起来并不喜欢它,不顾宋倚星的再三暗示,简短地向我们告别之后就离开了,根本没有提起。 也是,李译和我的合照有上百张,那张并不算特别。 最终,它还是被张明生据为己有。 奇怪,我都不知道张明生还有一本相册,他一向不许我在外面露面,唯恐留下照片。我还以为他是那种对照相痛深恶绝的人。 我见过这样的人,他们担心自己在世界上留下难以抹去的痕迹,像钉一样,扯住他们的裤脚。 张明生都收藏了什么痕迹? 我突然好奇起来,绕到桌前,拿起那张照片,开始翻看。 照片摆放得没有规律,隔几页空白才有一张,有可可的婴儿照,小元在福利院时的一寸照,还有日本旅行的风景,还有一些,我的背影。 我甚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拍了这些照片。 往后翻,一张明显老旧的、边缘被焚烧过的照片映入眼帘。 年代久远,照片已经泛起朦胧的黄绿色,照片中的人也面目模糊,五官恍如蚊腿摆成,细而淡,越想细看,越留不下印象。唯有熟识照片中的人,才能一眼认出来。 照片上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 他们是谁? 是张明生曾经的妻子和小孩吗? 我很快就打消了这个想法:不可能,看它的老旧程度,它被洗出来的时候,张明生估计还被关在老宅做小变态。 是张明生母亲和张明生的合影吗? 这倒有点可能,但照片中的两个人衣着朴素,实在不像出自豪门。 看着看着,我心头一惊。 怎么这么眼熟。 女人的紫色裙子,小孩的鹅黄色衬衫制服。 还有他们背后那棵马尾松,以及鲜艳得有些廉价的滑梯。 在照片之外的摆设我也记得, 滑梯旁是一个大沙坑,散落着军绿色的铁锹,树下堆着一些沙包,明黄的跳绳挂在树杈上,再往上,是一颗老院长想尽办法也没有弄下来的羽毛球。 老院长买了二手相机,兴致勃勃地摆弄,替孩子们拍照。 一个女人牵着一个小男孩姗姗来迟,刚才他们在一起读一本书,书里讲一个穿红袜子的鬼马女孩的故事。 快门声响起时,有一阵风吹过。 那个孩子闻见了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这里是连南巷14号珍爱福利院。 我长大的地方。 照片里的孩子正是我。 而那个女人,她姓杨,曾在福利院工作过一段时间。她的事我们知道得并不多,大家都叫她小杨阿姨。她对我最好,时常自掏腰包,给我买衣服和书本,还给我取了新名字。 她摸着我的头发,笑盈盈地说:“你就叫抚潮吧。” 抚潮,是抚摸潮水的意思。她说,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最富生命里就是水,成千上万的溪河湖海,或疾或徐的翻涌流淌,生生不息。 我认真地听着,就算不懂,也异常憧憬。 我甚至幻想,假如她将我收养,做了我的妈妈,那该多好。 福利院的孩子就是这样,收到一点好就无法忘怀。 再后来,她忽然消失了,什么也没有留下。 我也习惯。因为福利院的生活也总是这样,每当你以为你要有一个家的时候,那个想象就会随着人们离开的脚步而灰飞烟灭。 但我并不记恨,我很珍惜。 至少我有了新的名字。 至少,我们之间,还留下了一张照片。 这张照片竟然出现在这里。 “在看什么?” 一个声音响起,吓得我打了个激灵,随后,一双手臂从背后将我拥入怀中。我看出了神,甚至没发觉张明生已经走了进来,他动作很轻,像鬼一样。 我有些慌乱,心脏急跳,却又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他为什么有这张照片,他去福利院搜刮过了吗,他是因为我留下这张照片,还是因为,那个女人。 她去哪儿了?她还好吗? 我想问,却不知道从何问起。 张明生的下巴搁在我的肩上,他搂着我,往下看,语气温柔,问:“你看到了?怎么样,她漂亮吗?” “她很美,”我答。 这是实话。 “嗯,”张明生点头。 他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是谁?” 我实在沉不住气,还是问了。 张明生在我耳边轻轻一笑,他用手指点向照片,指了指那个女人,说:“你早应该认得的,这是我妈咪。” 我心中一震,浑身僵住。 但他并没有停下,手指转移,点向那个小孩,说:“这就是你嘛,老婆,你怎么连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都不记得。” -------------------- 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微博,欢迎大家来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3 找我玩 @金子砸刀 第39章 三十八 照片是杨阿姨的遗物,她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张明生四方收集,也只找到了这一张照片。还是她和我的合照。 我不相信缘分,怕信多了,哪天忽然就认命。可命运真的太过离奇,推搡着我,让我走到这里,仿佛在告诉我:上天早已注定了一切,你不要再挣扎。 站在书桌前,看着那张照片,我愣了很久,直到张明生的手臂慢慢收紧,我也没有完全回过神。 我问:“你早知道照片上是我?” “不算早,也费了一番力气,”张明生说,“还是阿海发现,照片里是他曾调查过的福利院。” “怎么不告诉我?我们还能早点相认,”我冷笑一声,不知道是笑他还是笑自己命不好。 “又有什么所谓,反正你已经在这里,”张明生偏头,用唇轻蹭着我的脸颊,但他没有吻我,只是更深地将我抱紧,“这是拥抱,”像一个还不认字的稚子,他低声道,“真奇妙,阿于,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我只在你身上学到——这是,拥抱。” “怪不得你没有杀我,”我无心应付享受因拥抱释放的激素的他,继续淡淡地讥讽。 我跟他的母亲有过几年类似于亲情的缘分,讲起来,我也算他一个八竿子搭不到边的亲人。 我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现在拥有的究竟是什么情绪,我从未这样茫然。 “我说了,不杀你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张明生更深地埋蹭在我的肩颈,似乎在嗅闻什么,“比大多数人都有意思。” 看见一枚零件,发现它似乎能搭出什么从未见过的东西,于是就不顾零件微弱的呐喊,将它装进口袋。待一栋名为“家”的楼房修好,他站在一旁,扭亮最后一盏小灯,忽然觉得这房子很好,因此所有零件也要永久留下,包括最初那一枚。我就是这枚零件,但我并不是意外路过张明生的人生:我受了他母亲的恩惠。 恩情是没法还尽的,因为付出和接受的东西永远不会一样。 可是,给我童年以庇护的人,竟然生下了这样一个小孩。 “她是怎么死的,”我的手有些发抖。 “她,花了一笔钱,被家里查到了,”张明生讲得很慢,给出了一句看起来答非所问的回话。 她死了,在我从车里救出张明生的那天,警察刚刚发现她的遗体。时间久远,我已经不记得那件案子最后的调查结果是什么,反正这几年,港岛的案子多是潦草收场。 她的人生也这样结束。 我曾经梦想她能做我母亲,我想要一个家。她对我那样好,仿佛她是我童年苦尽甘来的一份礼物。 结果她忽然就消失了,硬生生地撕开我旧的伤疤,让我觉得自己像被踢出家门的流浪狗。 我想,她或许结婚了,或许有了新的生活,她应该已经把我忘了。即使后来我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在和李译分头走的时候,在从老师家离开、望着厨房方向亮着的那盏灯的时候,我的心也还是会隐隐发酸,觉得孤单难忍。 但我没想过,她已经死了。 现在我真的拥有了一栋房子,一张沙发,一群依偎在一起听故事并一齐欢笑的人,不会分别,也不会使我沦落到一个人打车回家。我熬过了许多苦楚,自己的,张明生叠加上来的,然后在刹那间回头,发觉老天爷把我想要的东西扭曲了一番,然后堂而皇之地送给了我。 像古早笑话里的灯神,许愿的人说,我要有花不完的钱,于是他就拥有了粘在手上、无论如何也花不出去的一分硬币。 张明生仍旧抱着我,提醒我感受身体的存在。我脑袋发胀,深深地叹了口气,后杵两下手臂,撞上他的腹部,示意他放手。 我说:“我困了,要回去睡觉。” 这次倒出乎我的意料,只一点力气就让张明生松开了手臂,他没有跟上来,留在了书房。我知道,他在目送我。他在想什么呢?他是否也在等我做出抉择。 时隔数年,他才终于告诉我这张照片的存在,仿佛在告诉我,在质问我: 人生是由无序组成的,无法更改的过去与无法控制的明天之间,是短暂的今天。而我沉没的昨天已经太多太多,我是该抓紧今天,还是追逐一个和从前相似的未来? 我栽进床里,无数声音在我脑海里嘶吼,再醒来, 便又陷入了不可控的浑噩当中,一天恍如一秒钟般飞速划过,我迷迷糊糊地熬过了圣诞节和新年,不再下楼,拒见宾客,连小孩都不怎么见。仿佛在这个冬天陷入一场冬眠。张明生再次找来了医生,帮我开了新的药物。他的话也少了很多,总是看我吃过药就掩门出去,不怎么打扰我。 有一天,我站在窗边,风吹进来,已经不再刺骨。我发现花园里开了栽种了新的花卉树木,老管家埋头修剪,脖颈间围了一条米色的毛巾。我没有他细心智慧,叫不出花花草草的名字,只看着它们细细的枝条一天又一天生出嫩绿的叶。 时间忽然慢了下来,我开始下楼吃饭。 春天来了。 Andrea的演唱会开在三月,正是春天。 “演唱会的票你还留着吗?” 我在饭桌上突然问起这件事,转头,发现可可本来圆乎乎的小脸瘦了一些。 张小元没什么变化,他依旧沉默地低头吃饭,一颗一颗地咬着大米。 “嗯,下一个礼拜六,你想去看,我们就一起去,”张明生答应得十分迅速,他已经用完午饭,擦拭了一下唇角,站起身来。 “去看看吧,我很喜欢她的那首,叫什么名字来着?”我皱着眉头哼了两声,想帮助自己回忆起来。 “远飞,”张小元比我先说出了答案。 对,这首歌叫《远飞》。 Andrea第一次唱这首歌是二十一岁,那时她的头发是棕色,皮肤白皙,以新人歌手的身份站上舞台,用还留存着稚嫩的嗓音唱完了这首歌。 我记得杨阿姨很喜欢其中一句歌词,总是哼唱,我耳濡目染,也记了下来。 词是Andrea自己写的,很有朝气。 唱出那句时,她总是闭上眼睛。 在画质模糊的录像带里,她唱: “让会游的流入潮涌,让会飞的冲向苍穹。” 第40章 三十九 身体虚弱到这个份上,张明生也不再为难我的双腿。他巴不得我多走动几步。我自己觉得,再卧病一段时间,我似乎就会陷进床里,再也不醒来。 临出门前,张明生替我裹了一件大衣,质地偏硬,腰带系紧。难得地站着,让我感觉自己是一把尖顶的伞,说不出伞布是泛黄的粉,还是泛粉的黄,我似乎在某朵百合花的花芯见过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4 这样的颜色。因此路过前院时,我忽然停住脚步,向站在草地上的老管家打招呼。 他穿着军绿色的雨鞋,蓝色牛仔裤,白底蓝条格子衬衫,看起来比去年又老了一点。但年纪到了,衰老的痕迹就像堆在储物间的杂物,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法改变第一印象。 这个家里,没人为我其实可以走路这件事惊讶,他们知道我身体弱,却并不是残疾。老管家也一样。 他微笑着向我点头,有种老年人特有的含蓄与迟钝。 我望着那双藏在皱纹里的眼睛,问:“现在这个天气,可以买到什么花?” 老管家似乎混了些外国人的血统,瞳色较我们更浅一些,讲起话来也缓慢:“春天在地球上到处走,想要什么花都可以见到。” “你插在花瓶里的剑兰,我看见了,颜色很好,看得人也有了精神,多谢,”我的嗓子用不上力,声音不大,心情平和。 “它们开得很好,我想太太会喜欢,”他颔首,接受了我的谢意。 “我很喜欢,”我咧开一点嘴角,露出冬天过去以后第一个笑容。 张明生轻轻拉扯我的衣袖,示意我,再不赶到,或许会迟到。这个冬天我们没有讲太多话。我不是第一次陷入这种境地,恍惚,浑噩,似乎时间和空间通通错乱,要吃药,还要独处,接受不了一点噪音,仿佛被剥掉了所有的皮,只剩下极敏感的芯。 每当我变成这个样子,张明生都会默声,在同一个房间里,我们像两只同样沉默、却来自不同世界的动物,拖着影子游移,只有该睡觉时才躺在一起。上一次终止这一切的,是女儿的出生。 坐在车里,可可悄悄地靠了过来,一言不发。她的脸蛋还是肉肉的,压在我身上就变扁,从上往下看,嘴巴撅起来,让我看到动画片里小孩角色胖乎乎的侧脸。这些天她跟我打照面的机会不多,大概有些想我。听柳妈讲,可可并不是瘦了,她只是开始长大,类似植物和小猫小狗的抽条。 我不知道张明生和其他大人如何跟她解释我的反常,才让她怯生生地抬眼,小声问我:“妈咪,你喝了好多姜汤,是吗?” 小孩子,出生以来记住的第一种病,是感冒。 我搂一搂她,轻声回应:“是呀,喝了好多,舌头都要辣没有了。” 她听完,眼睛珠抖了一抖,又一下子扎进我怀里,好像姜汤是什么能拖走人的怪物。 张小元则在挑选歌曲播放。他的变化不太明显,依旧面容严肃,只是黑眼圈淡了一些。电脑上锁三个月,他的父亲对他也不算严格,还给他剩下一部手机,一副耳机。我上小学的时候,别说手机,连打公共电话用的硬币都没有。倒也说不上嫉妒,但对他的视力情况非常担忧。假如他真的想做警察,自然不能戴啤酒瓶底一样厚的镜片。 但我不想做那种大病初愈、好不容易出门游玩,却百般唠叨叮嘱的家长。 他放了一首歌,前奏十分激烈,等到声音响起,我忽然认出歌手的声音。 那是Andrea的声音,只是这首歌我似乎没听过。 “你喜欢Andrea啊?”张明生先我一步发问。 “嗯,”张小元现在面对父亲时,已经不会再抖如筛糠。或许和夺电脑之仇有关系。 “真奇怪,她不像是你这个年纪会喜欢的歌手,”我一边抚摸着可可柔软的头发,一边打趣。 张小元沉默一阵,终于道出真相:“因为她给《星期五神探》唱过主题曲。” 怪不得。我在心里偷笑。《星期五神探》,每个星期五在卡通频道播出的动画片,适合三岁到十五岁的儿童少年观看。因为它太受欢迎,已经在电视上轮播了好几遍,不知道替各位家长在周五照看过多少次小孩。至少帮了我大忙。我甚至不知道张小元什么时候剪了头发。 我现在看什么都像新的,似乎离我很遥远,不知道这算是把心养好了,还是衰弱前的回光返照。 一路上我兴致勃勃,好像这是人生中第一场演唱会。 Andrea的演唱会第一站选在极老旧却著名的场馆,容纳的观众不算多,可越过重重检阅,找到我们的位置,我带着口罩和帽子一转头,乍然看见乌压压的人群,还是吓坏了。 好多人。 我近几年去过人最多的地方就是葬礼。 小宋替我们安排的座位十分靠前,但也不是最前。Andrea有自己的朋友,宋家也颇多亲属,再加上张明生在外一向低调,所以我们的位置也不前不后,隐在角落。 阿海和阿山站在黑暗的角落里,同演唱会的保镖聚头,像一排西装兵人。只是阿海和阿山已经许久不穿黑色了。黑色西装加黑色墨镜,他们出门跟在我们身后,好像拍电影,太招摇。现在黑社会都不这样了。 灯光未亮,Andrea还没登场,场馆里莫名有一种隐忍的气氛浮动,大家都好焦急,好兴奋,但谁都没有呐喊,只是热烈地交谈。工作人员的广播吊在所有人的颅顶,像没人在乎的云。人多了,话也就多了,空气似乎都热了几分。我头脑发胀,尤其是上半部分,好像有蒸笼在蒸。 一转头,发现旁边的位置是空的。 这一片大多是Andrea邀请来的,竟然有她请不动的人。 来不及思考,舞台的灯霎时亮了起来,音乐响起,全场好像一同迟钝了一秒,而后爆起惊人的呐喊和欢呼。 Andrea穿着极夸张的白色衣裙登场,头发却鲜红,红白对比强烈,让她更加耀眼,灯光扫射变换,让人分不清这是二十年前的她,还是结婚生子的她。舞台,音乐,灯光,演唱会,一切的一切,都像是童话里拥有魔力的匣子。一旦打开,观众和表演者就立马进入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用最经典的旋律开场,做了新的改变,又能引起合唱,又让观众感到十分新鲜。 我看呆了,几分钟后,也投入到这种气氛里。人不是时时都有这样松懈享受的机会。 她连番换新衣上场,唱不同的歌,越到中间越多抒情。有许多首我也可以跟唱下来,但我的嗓子实在不好,只好小声哼哼。偶尔偏头看那几个姓张的大小人,小的十分兴奋,大的看起来却不怎么投入,但也算是在听了。 前面都是宋家的人,张明生当然会装模作样。 中场休息,Andrea说她请了特别嘉宾。 全场又一阵欢呼。 大家都猜的到,一定是她的仔,宋倚星。 她在演艺圈也算破有盛名,但对儿子的事业却置之不理,曾经在记者采访时说,自己从不看儿子的作品。 “他演的题材我都不喜欢,我有什么办法,”她笑得爽朗,引得记者也跟着她笑。 大家都听得出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5 是玩笑话,她的家庭氛围很好,连带着宋倚星的性格也十分惹人喜欢。他阔步出场,穿极休闲的衣衫,面对母亲佯装愤怒的质问,弯着眼睛对着话筒讲:“我不想抢你风头的,妈咪。” 全场哄笑。 二人合唱一首有关父母子女的歌,钢琴前奏缓缓引入,Andrea声音低沉而韧,宋倚星的声音则年轻得像泉水,两种声音交织,唱出歌词中父母与子女相向而行,擦肩后便分离的悲哀与释然。孕育新生命需要勇气,既要不在其身上加注自己的想法和遗憾,又要学会放手,放孩子越走越远。亲情中总有很多怨恨和依恋,交叉起来,变成人生中最难拨开的藤蔓。 唱到尽头,我相信已有人眼眶湿红。 这时,可可忽然撕心裂肺地痛哭起来。小孩的哭声最瘆人,不然也不会被频频用到恐怖片中。 我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转头看她。张明生也蹲身查看她的情况,将她抱在怀中。四周的人通通望过来,让我们一家都有些窘迫,仿佛我们是什么在公共场合纵容小孩的家长,张小元肉眼可见地紧张了起来。 台上的宋倚星见状,似乎想说两句俏皮话调节气氛。我甚至已经听到了他将话筒放在嘴边时的吸气声。 他只说了一个字,我忽然发觉,大地似乎在动,脚下发颤,仿佛我只是地面上一颗小石子。一时间,整个世界抖动起开,仿佛下一秒就会倾斜,甚至坍塌。恐慌的嘶喊此起彼伏,像一重重山和一波波潮。 不知道是谁先醒悟过来,发出一声尖利的呐喊,将所有迷茫的人劈醒。 “地震了!” 竟然地震了。 一时间,大家慌成一片,部分人抱头蹲下,冲动的人则奔跑起来,冲向安全出口。不知为何,我却出奇的镇静。在慌乱的人潮里,我和张明生对望了一眼,那一眼或许只有一秒,但像一生那么长。 我猜他想问我什么,但我已经来不及回答。 他朝我伸出手,想抓住我的手腕。吊顶开始有东西掉落,是演唱会的装饰,不算重,但砸一下也够受的。时不时响起的惊呼就是证据。我猜这次演唱会的承办人没有好好检查每一处细节。 我看见阿海和阿山冲了过来,他们一个抱住了张小元,一个向我走来。 建筑又一阵抖动,阻拦了他们的脚步,有人摔倒了,乱丢的东西遍地都是。我的身体也随重力歪斜,顿时天旋地转。有人接住了我,然后紧紧握住了我的手,捏了一下。 这人附在我耳边,低声问我:“能不能跑?” 我立马反应了过来,身体有如过电般看着那双眼睛,我眨了两下眼,手指回捏过去,算作答案。于是,他拥着我躲到了角落。人来人往,已经分辨不出面孔。 终于等到那十几秒的黄金空当,他拉着我狂奔。 跑开时,我似乎听见身后有闷重的砸落声,还有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我的腿很软,每一下都像踩在棉花上,身体强烈得抖动。让我觉得自己快要散架了。钻进人群,我大脑一片空白。 我们或许会被踩死,或许就被砸死在这里。 在恐慌中,我转头,猛然看见Andrea和宋倚星在角落里紧紧拥抱。张明生他们已经不见踪影了。 那人又猛地扯了一下我的胳膊,把我拽到他身边。他帽子墨镜口罩一应俱全,手好像铁铐,抓得我手指一阵痛。 我们逃了出去。 在空旷处呆了一阵,我十分精神,吊着精神,唯恐张家的熟面孔突然出现。但他们迟迟没有赶来抓我,我想起那声闷响,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不知道是不是砸到了张明生,不知道有没有牵连到可可。甚至有一秒,我在想,要不要找回去。 但最后,我还是钻进了那人的车里。通讯很快恢复了,听广播说,这次地震不算强烈,至少没有屋倒房塌。两个人呆呆地坐在车里,好像第一次出任务见尸体,吓傻了,什么也吃不下,也不想说话,只呆坐着。 我气喘吁吁,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晕过去,耳膜发胀,有尖亮的嘶鸣。我竟然还没能跑这么远的路,求生的意志远比我想得坚韧。 他掏出一瓶水,拧开。 他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将水递给我,问:“为什么用刀割手啊,还要别人帮你拧瓶盖。” 我没讲话,沉默地接过水。 李译看着我,又问:“喂,说话啊,别告诉我我认错人了,我可不想绑架有钱人的太太。” 原来他自己也不确定是否真的是我,竟然还敢拉着我就跑。劫后余生,亏他还有心思说这种话。 我瞥他一眼,缓了好一阵子:“有没有别的衣服和鞋子。” “当然有咯,”李译低头在座位旁的纸袋里翻找,最后只拿出来一个三明治。 我看看三明治,又看看他,知道自己的面色已经十分不好看了。 李译还是有些怕我的,尽管这些年,他一直表现得自己是师兄一样。他实在太冲动,刚刚我们很可能就死掉了。但没有这份冲动,我们也跑不出来。 李译当然不知道我怎么想,在我的瞪视下,他的胆子一下子薄了下来,心虚地移开目光,打火准备开车。 “我家里有好多衣服的,”他小声嘟囔。 我没理他,休息了一会儿,信手拿过塞在夹层的眼罩,反正是个圈,三下两下把头发扎了起来。 我问:“会不会剪头发?” 李译说:“会的,我学了好久。” “你的头发是谁剪的?”我转过头问他,看着他的侧脸。 “楼下理发店梁阿叔咯,”他终于后知后觉地开心了起来,答我时,目视前方,笑得露出了牙齿。 第41章 四十 和李译一同低头,就齐齐钻进哄闹的人流。 他住的片区如同晒满衣裳的晾台,给人一种无处容身、却依旧温馨的感觉。目光所到之处,都是满的。大大小小的广告牌,像老建筑落了灰的旧商标,不管是什么颜色,通通很浓,字体也粗壮。街上人头耸动,往下看,明明还没到夏天,他们就恨不得个个穿拖鞋。热闹,怎么会不热闹,像是世界上所有的嘴巴和舌头都放在这里,声音交织成粗细不一的网,音像店喇叭里重复播放的打三折是最粗的一根线。 明明地震刚过去不久,一切声音就又照常罗织了。 李译搬出我们共同居住的公寓以后就住在这里,许多年过去,即使他升职加薪水,也没搬走。这么一来,街坊邻居都成了熟人,他拉我东拐西拐,终于走进了楼道。 上阶梯,正好碰见一位婆婆胳膊挎着白篮子下楼,她看见李译,慈祥地打招呼:“李sir今天不值班哦?” 说完,还歪着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6 第一次领女仔回家。” 我莫名有些窘迫,扭过头去。 “今天休假一天,方才地震,家里人都还好吧,”李译没回答她的问题,大步先迈上两阶,和我一前一后,为婆婆让开一条道。 “没事的,”婆婆慢悠悠地下楼,和我们擦肩,“活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 就在我以为这使我难堪的对话结束了的时候,已经下去的婆婆又忽然叫住了我们:“李sir,自己穿那么漂亮,怎么就给女朋友买一只鞋啊,路上每天都有人摔破酒瓶,踩来踩去,好危险的。” 我下意识低头,发现自己左脚的鞋子已经不翼而飞了,白色的袜底污脏一片。还好没有踩到什么尖锐物品,不然的话,不知不觉中脚就要废掉了,真是走霉运。 李译也看到这一幕,他一向乐天,只顾着看我笑话,一下子便忍俊不禁,还不忘向婆婆喊一句:“不怪我的!是他自己丢三落四!” 婆婆笑吟吟地转过头去,背对着我们抬了一下手,转弯便消失了。 望着李译似笑非笑的脸,我无心跟他打哈哈,抬手推搡一下,示意他快去开门。 或许是实在不忍我光着一只脚站在外面,李译也没再讲什么玩笑话,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黄铜钥匙,捅开哗啦啦响地防盗门。又摸出一把银色的方头钥匙,打开暗红色的里门。两扇门左右前后推开,薄荷绿色的地板便映入眼帘。还算干净,但摆放的东西却都是错位的,光客厅就十分杂乱,沙发上全是衣服,褐色茶几上摆满用塑料袋装着的食物,还有一些书籍和茶杯。 我猜李译从超市回来以后,就把该冷冻的塞进冰箱,把不用刻意保存的零食直接丢在茶几上,饿了就拿,倒也方便。 走进去,一股讲不明白的味道袭来,也不难闻,但终究是很生活的气息。 “雇个钟点工有那么难?”我疲惫地进门,从迎我的李译身旁走过。 “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才刚把你从狼窝里救出来,你不要恩将仇报,”李译皱了皱鼻子,随手关门,跟在我身后往客厅里走得更深。 “放心,我不会久留,替我买几件衣服吧,还有鞋子,我要洗个澡,”我推开浴室的门,面积不大,淋浴和浴缸的位置十分局促。镜子不知道多久没擦过了,灰蒙蒙一片,猜李译平常忙得要命,不爱照镜子,也没想着清扫。 “不会久留是什么意思,”李译埋进衣服堆里,扒拉了很久,拿出一套衣服朝我递过来,“我阿妈给你织的毛衣,每年一件,这是今年的,新的。” 我看着他递过来的姜黄色毛衣,接过后轻轻抚摸,看着那细密的针脚,心里一酸,问:“她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死了?” “我没告诉她,她身体不好,怕她伤心,反正她回乡下了嘛,”李译挠了挠头,“况且你也没死,你刚刚说不会久留是什么意思。” “张明生不用多久就会找上门来,我不能牵连到你,”我抱着衣服往浴室里走,抚着门框轻轻一推,关好后上了锁。 李译靠在门外,大言不惭:“这里这么多人,进来都要背贴着胸,他怎么动手。而且大不了就是一死,有什么的,我又不怕。” 隔一扇门,他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我麻利地脱衣服,光着膀子,讲:“整天胡说八道,知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啊,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怎么不知道,于抚潮,这几年我见过的死人可比你多上不知道多少倍,有一次我出任务,有个同僚中弹,在我身边就倒下了,弹孔一直在冒血,我想替他捂住,可是血真的留了好多,”李译的声音不知不觉的严肃了起来,他身体隔着磨砂玻璃,只留下一个暗暗的虚影。 “他抓着我的手,我第一反应是跑,我好想跑,好想避开这一幕,可是他抓得好紧,眼睛努力想睁开,想看我。我当时在想,假如师兄在这里,会怎么做?所以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然后,我感受着他的手忽然一下松开。那是死,我知道的,那就是死了。” 李译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安静。 一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我垂下眼皮,看着手腕粉红的疤,有些寂寞地讲:“你做得比我好。” “那当然了!”李译的声音骤然轻快起来,“我也觉得,我一直是比你优秀的,只是老师偏心你而已,好了,不打扰你洗澡了。” 这小子。 我知道他一向逃避讲自己的心事,无奈地摇了摇头。 淋浴的水温时高时低,我也不敢洗太久,随意冲了冲,打了一下肥皂。裹好浴巾,抬起湿淋淋的手,抹了两把镜子。里面出现一个陌生的身影。 他很瘦,长头发,单眼皮,身上有一些疤痕。我同他相处了八年,几乎马上就要融为一体。我四处摸索,想找一把剃刀,把头发剪掉。但浴室的灯光太暗,东西也乱,我刚洗过澡,不想乱碰,也就作罢了。 套上衣物出门,发现李译在看电视。他舒服地倚在沙发里,脚搭在茶几上。 电视里正在播报今天地震相关的新闻,他按了好几下遥控,除了卡通频道。每个频道都在讲这些。 我拿了一块看起来最干净的毛巾擦头发,一边在脑袋上蹭,一边坐到他旁边。 定睛一看,发现某八卦节目正在播报Andrea演唱会的相关讯息。 我心头一惊,不知道李译拉着我跑的画面被人发现没有。李译看我探着脑袋专注地看,就也没有换台。 看了十分钟,只字未提有人逃窜的事,只讲Andrea和她的小孩母子情深,地震中紧紧相拥。然后就是张家的孙少爷护住自己的女儿,被掉下来的设施砸到进医院。 地震是意外,演唱会设施不稳固可不是意外。Andrea背后是宋家,张明生则姓张,事情严重性则不言而喻。 Andrea在采访中满脸愧疚,眼眶微红,看起来有些惊魂未定,她讲:“得知Kevin的事我真的很担心,也很惊慌,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去补偿,一级病房现在还不许我们探望,但我相信,Kevin一定会没事的。好在他的太太,还有一对仔女没有事,不然我真是要愧疚一辈子。” “Kevin?”李译重复张明生的名字,“真够俗气的。这下好了,一时半会他是不会来跟我们演闪灵了,我也不用担心自己的门被斧子砍。” 我顾不上他的挖苦,把Andrea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耳朵里。张明生受伤进医院了,可可和张小元没事,不允许探望,那看来还有些严重。像他那样的人,竟然也会受伤? Andrea说他的太太没事,他的太太根本都不在场了,何来有事没事一说。 是谁在主持大局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7 ?难道是张耀年? 那两个小孩怎么办,岂不是落进他手里。该死的,张家老宅比我都大了,竟然还不塌。 想着想着,我开始咬手指。 “干嘛,你在担心他啊,”李译怪声怪气,拉长嗓“担心Kevin啊———” 我懒得理他,皱着眉头讲:“张明生的祖父很坏,他把小孩接走,小孩的日子不会好过。” “又不是你的仔,担心什么,别告诉我你跟他们有感情了,”李译自然以为孩子都是我们收养的,然后抛出一句,“不过我也奇怪,那小男孩长的像你,女孩的五官像张明生。” 胡扯八道。 张小元怎么可能会像我。 但我也没法同他细说,干脆专心致志擦头发。 “你有白头发了,好多根,师兄,”他凑过来,一时间离得很近,捻住我头上一根不知道是黑是白的头发。 “年纪大了,没办法的,”我漫不经心地敷衍。 下一秒,他直接把那根头发拽了下来,痛得我呲牙咧嘴:“搞什么!” 他拿着那根头发跟我示意:“你看,真的是白头发。” 那根细白的头发搭在他指节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到。 待证明完,李译俯下去一吹,头发便不见了。他偏过身子,拿出一张银行簿仔,毅然决然递给我:“这里面有一些钱,你如果不想自首,在我这里住烦了,就可以跑远一点。” 我听傻了,瞪大眼睛,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半晌才问出一句:“我为什么要自首。” “你,”李译神色复杂,眼神有如那天他来张家吃饭、偶尔擦过我的目光,他说,“你不是杀了人吗?” 第42章 四十一 李译并未被我的眼神震住,眸子定了下来,执着地回望我。一瞬间,我们仿佛并不是身处一座七八十平米的破旧老房,而是灯光惨白的审讯室;李译亦不是我的师弟、好友,而是负责审讯的阿sir。如此对峙半分钟,李译见我不躲闪,轻轻皱起了眉头,他将存折丢在茶几上,向后一倚,不再看我。 我心知他在试探,难免焦躁。这些年受了不少罪,无论涉及生死还是自由,又或是情爱与伦理,百般精神肉体的折磨,我都熬过来了。没想到刚逃出生天,就受自己昔日最信任的同僚试探。我一肚子火,自觉清白受了误会,干脆也不追问李译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两个人安静了几分钟,我随手在桌下第二层一摸,捞出来一包纸烟,捻出一根放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向李译讨打火机。 李译下意识去摸胸前口袋,眼见半截打火机已经掏了出来,他又毅然决然地按了回去。 我更生气,张嘴就呛他:“哇,不用这么小气吧,还没抓我蹲班就连打火机都不肯借了,一支烟而已,既然我杀了人,通缉我的赏金应该够你买几万包烟了。” “于抚潮,你不要以为我心中就没有火,”李译一下子坐直,眉头紧皱,眼睛也怒瞪,手指朝着我甩了几下,“我一直不信你死了,找你那么多年,谁想到你在豪门给人家做太太,收养两个小孩就可以吃香喝辣!” “你以为给张明生做太太是什么美差,你要是特别向往,可以自己去试试啊!”我拿下嘴边的烟,一下子摔在茶几上。 “我可没有于sir那个能耐!”似乎要竞争谁摔东西更响,李译掏出金属打火机,伴着啪一声脆响,大力按拍在桌上。 两个人都气呼呼地坐回沙发,别开头,谁也不看谁。 我思来想去,实在摸不到头脑,我深入简出这么多年,鱼都没有杀过,又怎么会杀人。不知不觉,我又摸到那根烟,顺带拿起李译的打火机。 “放下,不许抽,”李译摆起他做阿sir的架子,“看你身体差成这样,跑几步就要喘,鞋掉了都不知道,跟张明生出门又是戴墨镜又是披披风,还要坐轮椅,我真怕你一根烟抽死,张明生没害死你,我倒把你害死了,到时候他再告我谋杀。” “没事的,张明生有时也许我抽一根,”我很快点燃香烟,递到嘴边,沉思片刻,问他,“究竟是谁告诉你我杀人,既然你都知道我杀人,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是老师告诉我的,”李译讲,“他说你应该是受张明生胁迫,和他一起犯罪。” 我是受张明生胁迫不假,可我在张家干过最接近违法犯罪的事,就是不小心把老管家种的一棵植株给浇死了。那品种好像很珍贵,若是偷走,报警就能立案。 我越想越觉得奇怪,又追问:“老师什么时候告诉你我杀了人?” “当初你家里意外起火,我就发现了好多疑点,但不知怎么回事,所有人都讲那是意外,尸体也没有解剖,直接下葬了,”李译神情凝重起来,“我问过老师,可老师三缄其口,不肯多说,我猜这其中一定有老师的周旋,果然,上个月他告诉我,他当年,是要包庇你。” “老师认为,是你同张明生一起犯下了那几起虐杀警察的案子,”李译眼神晦暗,如同一只蓄势待发的鹰。他又在观察我的反应。 “老师怎么会这么想?!”我再也无法沉着,高声发问。 李译说:“老师讲,死掉的前几个警察,都身居高位,当年张明生父母失踪的案子,就是由当初还年轻的他们经办,所以他觉得,这些人的死,或许和张明生有关。” “就凭这个,别说推到我身上,就算把嫌疑推到张明生身上,法官都不会相信的,”我回避了李译的目光,这还是我第一次从他人的视角得知张明生的事。老师的猜测不虚,不愧是经验丰富的老警察。 “起初我也觉得太牵强,可是后来我发现你失踪了这么多年,竟然一直在张明生身边,况且,”李译犹豫了,话只说了一半。 我盯着他,斩钉截铁地讲:“说下去。” “况且当初张明生对你本就不同,那身衣服,那块手表,你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李译讲这些东西时,声音变得很高,然后又骤然降低,颓唐地跌回沙发里,“老师在凶杀案现场角落找到了你的警官证,办案的师兄师姐们不知为何遗漏了,被老师捡了回去,老师给我看过,确实是你的证件,很旧,不像造假。” 随后,李译小心翼翼补上一句:“其实我问过老师,会不会是你去现场调查的时候,不小心丢在那里,老师说,也有这个可能......” “不可能,”我疲惫地打断他。 当初,张明生搜我的身,把我身上仅有的东西都摸查了一遍。最后,仅有配枪、电话和那张剪报被张明生掳走,其他的东西就通通丢在了墙角。我悄悄捡起了证件,带着它出逃,还向司机展示,然后就是那场火灾。我醒来一睁眼便在张明生身边了,从此再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8 也没见过我的配枪和警官证。我一直以为是张生为了以绝后患,才拿走了我的证件。 也就是说,我调查的时候并没有遗失证件,我的证件,要么丢在了火场中,要么就是在张明生手里。 难道是张明生借机陷害,想和我彻底绑定,所以才把证件丢在了现场? 可他在杀人放火这方面从不瞒我,向来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又何必做这种事,显得有些下作。实在不像他的风格。 李译打断我的凝思,他问:“你说不可能,为什么。” “因为我确信,发生那场火灾的时候,证件还在我身上,”我忍着头痛,回答李译,“等我再醒来时,证件就不见了。” 李译沉默一阵,讲:“张家权势滔天,不是我们可以扳倒的。老师以为你杀了人,决心包庇你,我告诉他你在张明生家里,他说,或许那就是你想要的生活。” 怪不得,怪不得那天李译来张家,始终不肯看我,也不跟我讲话。他心里对我有怨。 “李译,”我呼唤他,“我没有杀人,你信不信?” 李译讲看了我一眼,窝回沙发里:“你说没有,我就相信,就算你杀了人,我也会放你走。” 我右手一顿,没有继续抽,只看着烟尾的星火静静燃烧,生起白烟。 片刻过去,我讲:“你不能这么做警察。” “我会给你一笔钱,帮你逃跑,等你逃够三天,然后我就会去抓你,只要我亲手抓到你,我一定送你上法庭”李译转过头看我,眼神澄明。 这臭小子。 我笑了出来,推搡他的肩膀。顿时,我们两个都忘记了刚才的剑拔弩张,什么烦恼都暂时抛到了脑后。相聚不易,还是要珍惜碰头的时光。 我拿过一支圆珠笔,在便利贴上写出一张药单,问李译能不能买到这些药。我身体不好,担心出事,还是要有药预备。 李译皱着眉头看了半天,说他只能尽量去问,这些药,且不说昂贵,药房都不会轻易有货,医生也不会随便开的。他追问我究竟为什么变成这样,我笑了笑,没有跟他讲什么细节,只说张明生心里变态。 在天台烧光了我那一套衣服,我们便回房间睡觉。 当晚,我躺在床上,反复回味这李译那句“等你逃够三天,我就会去抓你”,不禁笑出了声,心想这小孩真是变了不少,但好像又统统没有变。 李译睡客厅沙发,他的呼吸声很浅,一关门便听不见的。 渐渐地,我也睡意昏沉,闭上了眼睛。 李译那句话仍旧回荡在耳边,跟我进入梦乡,只是环绕着环绕着,就不再是李译的声音。 梦中,我似乎在走无尽的阶梯,我竭力往上爬,脚步沉重,额角不住冒汗,仿佛有人在追我。 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着一个男人的声音,他似笑非笑,爽朗重复着一句话:“你先逃吧,我过一分钟再去追你。” 然后便开始倒数,六十,五十九,五十八...... 我跑着跑着,就发觉自己似乎不是自己了,无法左右肢体,越跑越累,趴在扶手上,想看看那声音的主人追上来没有,一低头,就看见一双眸子黑亮的眼睛。 那双眼睛好冷,像深水里的铁,像能摧毁一座巨轮的冰山。 人的目光一与之对接,就顿时粉身碎骨。 我骤然醒了,一身冷汗,过了好一阵子才缓过神来。 我定一定心,发觉眼前一片明亮,循着嘈杂的人声往旁边看,看见红木框窗子框着微绿的玻璃,再往床外看,上半部分是一片晴朗的天,下面则是鳞次栉比的低矮楼房,和如同横生枝丫般露在外面的色彩饱和度极高的广告牌。 这是李译的卧室。 我起床,来到客厅。李译已经不见了,方正的小餐桌桌上有一盘煎糊了的鸡蛋,一盘卖相不错的三明治,一部旧手机,一张可以短暂使用的手机卡。 还有一张便利贴。 我拿起来细读,李译的字迹蛮好看,像成绩中等、但人缘不错的国中生。 便利贴上写:别吃煎蛋,难吃,不丢掉是为了让你看到我的努力,最好对我感激涕零,三明治是买的,好吃。 我无奈地笑,拐进卫生间洗漱。李译准备了不少洗漱用品,有大牌也有三无产品,一看就是宾馆酒店顺回来的,就连拖鞋也薄得像纸。我稍微打理了一下,坐回餐桌前吃早饭。 一抬头,发现正好看得见窗外的景象。 还很早,太阳是橙红色的,像没熟的蛋黄,戳一下就流心。外面人声鼎沸,但气温不高,人心里也不聒噪烦闷。 我咬了一口三明治,胃中隐隐作痛。 我要换一身衣服,剪头发。然后呢,我还能做什么? 不知可可和小元现在在哪里,不知张明生现在状况怎么样。 我想到地震那天,我瞥见Andrea和宋倚星紧紧相拥,他们母子就像一座神像,雕在庄严肃穆的宝殿里。而我抛下小孩跑掉的样子,一定仿若在神仙面前仓皇逃窜的小鬼。 可我只能这么做,我一定要这么做,假如被小孩绑住,那我一生都只能给小孩扭曲而不完全的感情。那样的爱,又能比缺失强几分。 我是个自私的人,可是这个世界上又有谁不自私。 我大口咀嚼三明治,好像这样就能吃得更饱,也让自己更有底气。忽然,我腮边一痛,腥咸的味道在口腔中扩散。我把自己的腮肉咬出了血。 第43章 四十二 在李译家住着,从整日提心吊胆、窗帘都不敢拉开,到破罐破摔、大摇大摆穿着拖鞋背心上街买早餐,我俩的转变只用了一个星期。 李译虽然嘴硬,但他比谁都要惜命,一开始不仅会每晚锁门锁窗,还要拿东西顶在那扇破门后。 我抱着手臂看他折腾,毫不留情戳穿:“你这间房子,就好像糖果屋,张明生连斧子就不用拎就能杀进来。” “那也太失风度了,和他精心金屋藏娇的格调完全不符,”李译喘着粗气,抵着冰箱往门后推,到明天早上还要重新移开。幸好电线够长,刚买的鸡蛋蔬菜以及肉食不会在这一推一移之间坏掉。他就算气喘吁吁也不忘刺我,他至今认为我为男色所误,这才掉入张明生的魔爪。我欲言又止,犹豫几秒,不再反驳,因为张明生为人的外在形象确实无可挑剔,只能说我并非完美受害者。 想半天,我终于抛出一句话替自己打圆场:“识人不清,人人都有的,李sir,何必为难一个受害者呢?” 李译已经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五分钟过去我才讲出这么一句不痛不痒的话反驳,他觉得没劲,挥了挥手活动手腕,累得连腿都不抬,踩着人字拖在地板上发出刺啦刺啦的摩擦声,然后一头栽进沙发,又如跳水自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59 杀。 闷声闷气地,他讲:“明天我要睡懒觉,就算张明生一把火放出来将我们烧死,我也睫毛不眨一下。” 第二天清早,李译仍老老实实挪冰箱,在此过程中将鸡蛋砸碎一个。当天没有糊煎蛋吃,也算那颗蛋攒了功德,不必过一趟油锅。李译也有在要不要申请警队保护上问我的意见,当时正在饭桌上,他讲完便低头吸溜面条。我想了半天,还是决定暂时不要把从前的事诉诸警方和法院,我认真地道出了我的答案。 李译听完也并不惊讶,“嗯”过一声后照常喝汤吃面,似乎不当一回事。但我隐隐察觉到,李译对我的决定虽说不上反对,却也不算支持。他像是出了一道无关痛痒的问答题,要的不是我的书面答案,而是我的回答中传达的潜台词。 我这个师弟看似一切都没有变,实则早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亲兄弟明算账,道理我都懂,李译也对我很好,但或许是我在笼中待了太久,过于美化从前的生活,忘记好友之间没有一生一世的亲密无间,一旦遭遇,还是有些淡淡的落寞。 不过,在娱乐简讯中听到张明生还在私人医院昏迷的事,我和李译瞬间将彼此之间静默的拉扯抛之脑后,把大腿都拍红了,仿佛中了一笔大乐透。对于李译来讲,这意味着他可以暂时放下张明生拎着斧头劈门的噩梦,去梦一梦他床头贴着的真实或二维的香车美女。对于我而言,这便给我留出了更多思考对策的余地。 可是坐在书桌前一个下午,我脑袋空空,直到黄昏,仿佛听见柳妈昏昏欲睡地打了个呵欠,说午睡后就是会觉得冷,明天要给可可多加一条毯子。 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是否牵着哥哥的手,被接近了那栋她第一次去就号啕大哭的阴森老宅。 有关地震的新闻渐渐减少,娱乐杂志只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嘴张氏集团长孙仍在昏迷的现状,至于具体病情,狗仔几乎没有打探到。张家祖孙不合的事曾经屡屡成为二三流小报的头版头条,究竟是满头白发的爷爷先见阎王,还是唯一一个熬下来的张氏小辈早下地狱,就算在路上随便拉一个人,免费赠他赌注,人家都不会轻易all in。 就现状来看,张明生过去十年的打拼与努力都付之东流,张耀年完全可以在此时废掉这个长孙,然后接重孙到身边,培养新的接班人。至于他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像他这样的人,说到底,也只是活着时不允许任何事物和人超出他的控制,身后家族是否真的兴旺,他未必在乎。 那么,只要张明生不醒来,张耀年也不会找余怀青这个半死不活的孙媳妇,可可和张小元就会和张明生的童年一样,如同尾鳍陷在淤泥里的金鱼,虽不会死,但也无法游动。 张明生拿家庭和小孩捆绑我着实可恨,可幼子何辜,我今后不会抚养他们,也不想和他们一起生活,可我也不能眼睁睁着看着他们从一个还有幸福表象的不幸家庭跳入另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天完全黑掉时,我做了一个随时会后悔的决定:我要去医院探探虚实。 我不敢告诉李译,因为他一定会把“探探虚实”这四个字滑坡成我不仅要和张明生重归旧好,还要一生一世待在张明生身边,带着难看的假发,穿着难看的衣服,给他的一双儿女做便宜后妈。 我自然没有这个打算。我知道,李译对面目全非的我存了一份憎恶。这份憎恶虽然是算在张明生身上,可他帮我剪头发时,每一剪子都咔嚓作响,恶狠狠地用力,好像我的长发是什么铁丝。 他是旁观者,对我这几年的境遇略有所知,却重在看待开头和结尾。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是这样,不知道他者的人生亦是一秒钟一秒钟度过,每一天都累积在身体里,而未来和生活又无限博大,充满意外,能抓在手里的东西实在太少太少,没办法像合上一本书一样做出斩钉截铁的决定。 子女的缘分难得,我自认本是没有这个福气的。但是,可是。 最终,我趁李译不在家时,穿一身休闲装,扣着帽子,戴着口罩,坐车下车,溜到了那家私人医院。还未想出怎么绕过密密麻麻的监控和管理人员,幻想在张家人面前大战拳脚,以一敌三,就在路边见到了打电话的阿海。 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却又有些不敢认他。 他和阿山虽为张明生卖命,可一向待遇不错。再加上柳妈每天挨着监督大家吃保健品维生素,可可完了是张小元,张小元完了便是阿山阿海,阿海一向都是头发茂密、精神抖擞的,连指甲都整齐洁净。 再看现在,他站在风里打手机,整个人显得十分憔悴,头发纷乱,下巴微青,黑眼圈十分明显,领带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只剩下敞开的领子,和没系扣的西装外套。 我心里明白,张明生是真的昏迷了,想必可可和小元的日子已经开始不好过。 站在角落里,等阿海经过时,我一把拽过了他的胳膊。他下意识要还手,一只手已经摸进了口袋。他有枪。我现在哪里打得过他,只强逼着他看向我的眼睛。 他的眸子一顿,警戒和冷狠荡然无存。阿海经验老道,很快反应过来,他握着我的胳膊,不露痕迹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拉我大步走过马路,走了一段路,来到一个肉眼可见没有监控的地带。 他轻轻地松开了我,和我隔开一些距离,问:“既然走了,何必再回来。” 我沉默了几秒钟,绕过这问题,问:“怎么不见阿山,在病房守着吗?” “他不见了,”阿海抛出的几个字把我砸到大脑空白,“他带着可可和小元回家,中途消失了,我这几天都没有联系上他。” 看着他肉眼可见的焦虑样子,我猜他大概没有撒谎。 “假如两个小孩有事,阿山也不会独自活下来,”阿海这句话不像推测,更像保证。 一片厚重的云不知何时袭过,搭在我们头顶,小巷中一片晦暗。 阿海或许已做出最坏打算。 “我不知现在还能不能喊你一句太太,或是,于先生,”阿海低着头,我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他说,“可可和小元如果有事,我一生都会不安,我和阿山对不住你和先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同我一样记挂他们,当然,你大可同我不一样。” 停顿一下,他又说:“这也是应该的。” 一阵风吹过,我双腿发疼。 “张生,他真的昏迷了么?”在一阵眩晕中,我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人。 阿海并未回答我的问题,他只看了一眼手表,迈腿就要离开,仿佛有什么大事发生。 我扯住他衣袖,问:“发生什么事?” 阿海回头,淡淡地说:“詹韦清要来探望先生。” 我看着他的眼睛,慢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0 慢松开了手。 第44章 四十三 阿海站在我的对面望风,看着空荡的走廊,不知道在想什么。詹韦清在我们回来之前就走进了病房,有和阿海的通讯记录,保镖不敢拦他。 我成功逃脱不到一周,有些人就面目全非了。阿海变成如今这样,还算情有所原。可看着詹韦清的现状,我还以为他被流放到了荒岛。隔着病房门上一扇小窗,我看到他一身运动服打扮,面色蜡黄,瘦削到皮包骨头,头发垂在额头前,十分憔悴。只一双眼睛有神得可怕,散发着一种亢奋的癫狂气息。 再看张明生,他面色苍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他的身体依旧完整,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左手和额头都缠着纱布。很难想象,他这样的人也有血肉,也会受伤昏迷。要不是和他同床共枕几年,我都要怀疑他从不睡觉。 詹韦清捞起张明生的手,满心依恋地将那只手贴上自己的脸颊,一双眼睛含情脉脉,几乎要把病床上昏迷的人望穿,他说:“一离开她你的气色就好了不少,枉费你用那么多心思,浪费钱也浪费精力,连你也想不到吧,她离开得那么无情。” 语气轻柔而疯癫,我把耳朵贴到门上才听清了大概。 詹韦清心里有张生,我早有预料,他恨我,我也不是没有察觉。 他摩挲着张明生的手臂,又微微起身,手指像羽毛一样抚过那些包裹在病人身上的纱布忽然之间,眼睛竟然红了,他说:“我心疼你,也没法不怪你,又不是你自己的小孩,为什么付出那么多。” 听到这句话,我猛地抬起头,大脑空白,转头看阿海。 阿海看我突变的面色,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刚要走过来,我又回望进那扇小窗。 容不得我思考,因为我发现,张明生睁开了眼睛。他平静地望着詹韦清,像一座点漆的雕像,只看着,一言未发。 我转身就走,差点撞到迎面走来的护士,阿海并没有拦我。电梯太引人注目,我跑到逃生通道,一层一层踩阶梯下楼,走到一半,我停了下来,扶着冰凉的扶手,大口喘气。 詹韦清为什么那样说,不是张生的孩子,是什么意思。他知道张小元是收养来的小孩吗?可是那天,张明生护住的明明是可可。他笃定可可不是我们的小孩,为什么,他知道了什么。 在慌乱中,我忽略了渐渐靠近的脚步声,直到那声音停在一层外,我才意识过来。我僵硬地仰头,朝上望,心里已经蔓出了恐惧的预感。 我看到了张明生的笑容。 像恐怖片,也像我的噩梦,张明生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脚踩拖鞋,风轻云淡地走下了阶梯,他开口,语气无奈,像包容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老婆,我没关系,自己的小孩你都不在乎,竟然就那么跑了。” 我慢慢后退,警惕地看着他,抬高音调:“你自己很在乎吗,你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要在乎。” 张明生似乎注意到了什么,上下打量我,他一挑眉毛,停顿一秒,问:“好有精神啊于sir,李译给你吃什么,回头我要他的菜谱。” 我看不惯他这个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径直走上去,狠狠地给了他一拳。 他的虚弱不是假的,被我打得脸颊一偏,鼻孔中渗出血来,我抓着他的领子,太愤怒,以至于出口的声音发抖,我问:“詹韦清说,你救的不是自己的小孩,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张明生伸手抹了一下鼻血,红色的液体在他脸颊上划开,他高我一阶,居高临下,低眉,轻声说:“看到你这个样子,我也没有那么生气了,于sir,趁我还虚弱,不能完全把你按在地上拖走,你不妨多给我几拳。” “我不会再回来,”我松开他,缓缓后退,眼睛仍盯着他,唯恐他伺机而动,我说,“假如可可不是我的小孩,我不会再回来。” “啊,”张明生惊讶得十分敷衍,他收起了笑容,面无表情,他说,“你和李译也不是亲生兄弟,你的老师也不是你的父亲,你怎么就肯百分百信任他们呢?你曾经为了他们的安全才留在我身边,现在你走了,是不是也意味着我可以违背承诺?假如我把这件个交换条件告诉李译,你猜他会如何抉择。” 他踩着拖鞋,在我的下意识地躲闪中,不由分说地走到了我身前,很近,听得见他的呼吸。 他眼也不眨,伸手抚摸我颈后的发梢,忽然叹了口气,他说:“于sir,我还会抓到你的,只不过不是现在,其实让你出去体验一下也好,至少你现在看起来,精力充沛。” 我很快让他领略到我的精力有多充沛。 下一秒,我握拳,砸杵上他的腹部。 他瑟缩着后退,咳嗽了几声,再抬头,仍然是笑着的。 我无法面对这张脸,仓惶离开了。 等我再回到李译家里,老师正在那里等着我。他一见到我便老泪纵横,张开手臂抱了过来。我只能回抱。 李译站在阳台抽烟,身材挺拔。 他还是把我的事告诉了老师。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外出让他下定了决心。 在他眼里,我现在就像一个被老虎机和药物控制人生的上瘾患者,需要强行戒断才能恢复清醒。 第45章 四十四 老师替我们打点了新住处。那是他几年前在郊外僻静处买下的小房子,他花光了积蓄,只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孤独终老的地方。他把原来的房子留给女儿金乐珊,那里更宽敞,地价也贵,阳台布满了植物花卉——自然是出自师母之手。 老妻去世,呆在她曾经住了几十年的地方难免触景伤情,他决定搬出来。 提到阿珊,老师显得有些落寞。 师妹和师母关系很好,他还以为阿珊会想要住在那里。没想到葬礼一结束,阿珊就背起登山包走出家门,拿着不知道通往哪里的机票,毅然离开了港岛。 我很想问原因,可他却没有再讲下去。 老师打开浴室的灯,向我解释当中的陈设,我看着他花白的发梢,一时间也找不到由头问更多有关阿珊的事。我没有筹码去交换。关于我过去的事,老师没有多问,仿佛一点也不好奇。 他嘱咐了很多,像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法令纹深重,眼睛浑浊,有时说话还会忽然停顿,仿佛忘了自己上一秒在说什么。 他比我们上一次相见时更衰老了。 孩子长大很慢,中年人衰老却很快, 老师向我们简单介绍完了水电气怎么开,没坐多久他就要离开,说是还有别的事,还叮嘱我们一定记得吃饭。他在门外向我们挥手,让我们关门回去。几秒钟,转瞬即逝,可我还是看到了他的抖动的手指,刹那间,我的心里一阵酸楚。岁月催人,曾经十发九中的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1 一线警员,现在已经到了手会发抖的年纪。 我第一次见老师时,还是个不大的孩子,那天是我的生日,老院长和阿姨朋友们虽然也有帮我庆祝。但我算是在福利院呆了很久的孩子,庆祝更像是走个过场。我始终感到孤单。 不知道怎么的,我走出福利院,在建筑后的一处小丘,见到了正在抽烟的老师。他那时那么年轻,穿着黑色的皮衣,头发往后抹,露出光洁的额头,他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照片,问我有没有见过这个男人。 我摇摇头,问:“他是你的弟弟吗?” 他答:“他是强盗,我是警察,我们怎么会是兄弟。” 随后,他拉着我的手走进了福利院,他嘱咐老院长,最近有嫌疑人逃窜,让孩子不要乱跑。我努力仰着头听他们讲话,听到老院长也有讲到我,随后就是一声叹气。 这叹息使我浑身发抖,仿佛我的人生注定有什么令人担忧的残缺。长大后我才发现,我确实有,且因为没有钱,错过了最佳的治疗时期。 但好在,有老师在,我成功进入了警校。自第一次见面,我们就时常联络,在知道我有做警察的志向时,他也为我打了包票,说只要我能力过关,不会有什么阻碍。但实际情况是,他当年和朋友做了好几番交涉,说我的身体并不算完全违背标准,何必因此失去一个绩优生。就这样讲来讲去,几乎要把嘴唇磨破。终于要在他的死缠烂打之下,或许也是爱才,他那位老友终于低头。 也正是这样,我才拥有了之后的生活。 送走老师,我坐回沙发,等李译的解释。 这小子眼神飘忽,装出一副很心虚的样子。但我知道,他压根不会后悔。 他找了个理由,很快离开了,连倒的水都没有喝完。 关门前,我问他:“以后还会跟踪我吗?” 我语气平淡,他也不算郑重,笑着说:“你要是去吃灌汤包,我绝对不跟。” 我踹他一脚,狠狠摔门。 我、李译和老师这些年仿佛像是真正的父子,但就算如此,也不能百分百心意相通。 李译想我和从前彻底斩断,又对老师说我杀人的话半信半疑,想一探究竟,他跳过我失踪这八年,想把我直接拉回当年的他身边;老师看起来坦荡包容了我的失踪和归来,就算知道我有可能杀人,也还是替我隐瞒,可他对家事只字不提,让我十分忧心。 至于我,我在想詹韦清的话。 我躺在沙发上,望着粉刷过的天花板,开始想过去的事。 我当初身心衰竭,绝望到几乎麻木,没有半点求生欲望。医生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我的身体情况,他一向是同张生交流。再加上生育终究是一桩苦事,我怀孕期间整天昏昏沉沉,如今怎么回忆,也想不出什么细节。可可早产后,状况一度十分危险,我只看了一眼,她就又被放进温箱,等待手术和治疗。 我和张明生有了小孩,这个事实使我战栗。 我一面为她小小身躯的顽强生命力而震撼,一边为自己再也回不去的身体以及同张明生势必要纠缠到底的孽缘而绝望。 我从未怀疑过可可的身世,假如她不是我的小孩,那我这些年的纠结算什么,我对她拿起又放下、几经自我折磨的怜爱又算什么。假如可可不是我的小孩,那张明生就又骗我,他彻彻底底地骗我,他也知道血脉是最牵连人的,他要利用我从小孤身一人、渴望家庭的心。 转头想,詹韦清的话也可以有另外的理解。比如,他误会我出轨,又或者,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却不知道我的生理构造。 但使我预感最强烈,也最多端倪的,永远在心头作祟。假如我这些年从未疑心过,也不至于在詹韦清讲出那句话时仿佛被闪电当头劈下。 我怎么会不怀疑。 只是,可可或许是这世界上第一个陪在我身边、同我血浓于水的亲人。别人或许不理解,可是,亲人,我从未拥有过。 是否连我自己也在心照不宣地配合张明生撒谎?我感到一阵绝望。 阿海说阿山领着两个小孩失踪了,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哪里,是否陷入了张耀年的魔爪。 想着想着,我渐渐意识模糊了起来。 我好像又回到了医院,,跑过整洁雪白的走廊,路过一间开着门的病房,看见一个男人穿着病号服,坐在床头,附身去安慰自己生了病的孩子。 直觉告诉我,那是张明生。 是谁生病了?可可还是小元? 我站在门口,忽然喘不过气来,这医院的味道十分奇怪,并不算寻常的消毒水味,而是像像,就好像…… 就好像,有什么烧着了一样。 我的梦和睡意瞬间剥落了,睁开眼睛,猛得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低下身子,捂住嘴巴,环视着周围的浓烟。着火了,老师的房子并没有安装烟雾警报器。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又来,又来,和几年前发生在我家那场火灾如出一辙。 假如不是张明生做的,那就是有其他人在坚持不懈地谋杀追踪我,且使用着极为刻板单一的方式。 有人要害我,我不觉得害怕,我只怕下一秒张明生就会出现。在我过去的小半人生中,他总会在这种关头出现,一边带给我折磨,一边又解救我于烈火之中。只不过他现在打着绷带,救我或许够呛。 我可等不及他天降神兵,我脱下外套,匆忙用水沾湿,捂在口鼻处就往外钻。衣服口袋里好像有什么东西,来不及拿出来看个究竟,我着急地去开门,可是门锁黏黏的,怎么也打不开。无奈,我只好跳窗。 老师担心自己腿脚不好,特意买了两层独栋,跳窗也不会摔死。 有时我也不知道老天爷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保佑我。 我刚迈出一条腿,就看见了一辆黑色的轿车正从远处开来。 阿海拎着大包小包下车,看看冒烟的房子,又看看我,一脸迷茫。 几秒后,他撒开手里的东西,冲了上来。 我由他接着,平安落地。他仔细地检察了一番,发现我没有事,松了口气。随后他在四周走了走,捞起锤子砸碎了消防柜的玻璃门。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也来不及喝止他的动作。 阿海已拎着灭火器,一脚踹开了正门,而后毅然决然地走了进去,背影悲壮。 在里面忙活了十几分钟,烟渐渐少了,他才慢慢走出来,咳嗽了几声,脸庞灰黑,表情无奈地讲:“太太,炖汤是要及时关火的,你这样真的好危险……” 我这才恍然大悟。并不是有人要害我。老师怕我们太懒不吃饭,特意准备了食材炖了汤,走之前还提醒我要记得关火。 可我忘了。 我弯着腰大口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后,抬头看他,慢悠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2 悠地回敬:“阿海啊,你常用脚关车门吗,张明生知不知道?” 阿海立马闭嘴了。 第46章 四十五 我将阿海领进屋不是因为别的:他在门口站了二十分钟,眼神坚毅,宛如雕像,只有头顶翘着的几根头发随风吹动。 我猜他是带着任务来的,张明生的任务。 眼看张明生没有跟来,我看阿海这个几天几夜没睡的疲惫样子,叹了口气,还是放他进来。他把两大袋子放在地板上,一样一样地掏出来摆放,像布置可可的玩具城堡。 不到十几个小时,张明生就查到我的新住处,有时我真的怀疑他其实是人形电脑,头颅凿开没有软组织和脑浆,只有芯片和电线。按理讲,我应该逃。走进厨房,我摸出手机,思考了半天到底该打给谁,李译还是老师,我有些摇摆。刚拨出几个号,望着厨房被烟熏灰的墙壁,想了想,删掉,转头打给了李译。 嘟嘟声连响好几下,李译并没有接听,我再打,他直接挂断。再打过去,就变成漫长的无人接听。 我闯出厨房,质问阿海:“张生在什么地方?” 阿海抬头看我,说:“先生的手臂又出了问题,还在医院观察。” 我追问,紧紧盯着他的眼睛:“你确定吗?” 阿海认真地讲:“假如先生有事,来的就不会是我了。”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相信这句话。李译的电话打不通,想起张明生从前讲过的话,我已经开始眩晕。 忽然想到什么,我抓起那件外套翻找,动作粗鲁。 张明生在我的口袋里装了东西吗?所以阿海才会跟到这里。探进口袋深处,摸到一枚硬物时,我的手开始发抖。 如今定位器也不算什么稀罕东西,养宠物的用在小猫小狗身上,为人父母的用在学步的孩童身上。当然,假如你的伴侣太多控制欲,有意使整段感情关系彻底失衡,那这个定位器也很有可能出现在你的外套口袋里。 捉着它,我慢慢抽出手来,心跳仿佛悬停。 可指尖拖出的却是一方粉色。 可可的发卡。 小姑娘,头发并没有太多,又细软,这个发卡对她而言十分鸡肋,戴着像是顶了枚小帽子。但可可当初一看见图片就认定,这是她非要不可的东西。百货商店十块钱就能买到,张明生为此花了几千块,买回一个普通发卡加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奢侈品商标。但是可可喜欢,爱不释手。 阿海看见那枚发卡,出声道:“对了,我已经联系到阿山了,他回家时被人跟踪,丢下车子,领着少爷小姐跑到我们的住处藏了几天。” “你们的住处?”我忽然发现我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了解阿海。 阿海挠了挠鼻子,讲:“嗯,是,那位太太帮我们置办的。” 那位太太,应该是指张明生的姑姑,她也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赶走了这对兄弟,又要帮他们在港岛添置房子。 可可和小元找到了,李译的电话却打不通,我怀疑老天爷在耍我,我生活的两端永远不可能保持平衡。 我跌坐在沙发上,心跳报复般得骤然加速。 “李警官或许在办案,”阿海继续从袋子里取东西,他安慰我。 有药物,也有补品。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先生在医院,不会对李警官怎么样的,发生这种事,我想他也有在反思。” 答非所问,阿海心虚。 “没有跟踪我,但是跟踪了李译,是吗?” 张明生曾经在李译的旧住处门口安装摄像头,还得意洋洋地给我看李译出入的录像,向我证明他真的可以把李译捏在手心里。 不过没过多久李译就搬家了,而我也又一次生病,此事就暂时搁置。 我相信,张明生和李译在暗处早有交锋,只是张明生并没有下狠手,李译也不知道潜伏在自己身边的到底是谁。 做警察的,仇家很多,李译一定早就习惯,就算发现监控也面不改色。 阿海的手停了一停,但很快递入了下一个动作,仿佛我没有问他问题。 “阿海,”我感到自己的眼球紧绷,闭着眼睛感受酸胀低下头,将脸埋进手里搓了搓,疲惫地望向他,“你以为我和张生现在是什么关系,夫妻分居吗?你可以一直骗自己,这是让你好过一点的方式,我理解。” 阿海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我那次逃跑,带着可可,我用可可威胁他,讲,假如不让我走,我就要把可可丢到地上,”我有些崩溃地抓弄着头发,自顾自地倾诉,“你知道张明生做了什么吗,他还是走过来了,丝毫不在乎我已经把可可的襁褓举高。” “假如只有我在受苦,”我一字一顿地吐露,“说不定我可以忍,再来十年,二十年,或许我们真的夫妻和睦,或许从前的事都算了。但我们都在受苦,我越忍,越抛弃自己,后果就越坏,我忍,等他改变,等他恩赐,只会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任何人。我每次看到张明生把可可抱得好紧,我都胆战心惊,想到当初看到他走近,可可就在我手上,摇摇欲坠,我总是会想,假如现在我再用可可威胁他,他会怎么做?” “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阿海说,“我不知道先生到底怎么想,但我知道,已经不一样了。” “但是从前已经发生了,”我对阿海说,“我永远不会原谅他。” 阿海脸上闪过一丝悲伤的神色,我想他终于接受,这八年只不过是伤口上的脓肿,而不是已经结痂的疤痕。他永远等不到我和张明生重归于好的那一天,我也不是在和张明生玩夫妻间的追逃游戏。阿海也不再是我身边的人,他在我的对立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看起来那样伤心。 我迫不及待,想确定李译的安危。 “李督察不会有事的,”阿海坐在地板上,背对着我,声音冷硬,“假如先生要有什么动作,他会带我去。” “你究竟是怎么找到我?” “我曾经在李督察的车里安装追踪器,”阿海说,“很长时间没有用了,昨天才启动。” 原来是跟踪了李译。 确定张明生没有要对李译下手,我如负重释,仰倒在沙发上,片刻,我开口:“刚才,对不起。” 经历和性格不允许阿海背叛,交情和道德又折磨着它,他夹在中间,已经左右为难许多年。 阿海没有应下我的道歉,他始终背对着我,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腿上的灰尘说:“如果是几年前,你问我先生在不在乎可可,我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现在……” “我有很多兄弟,小时候,大家都在一起玩,很快乐,很开心,我看先生和可可在一起,有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3 时就好像两个孩子,但有的时候,”阿海讲,“他好像真的在学习怎么做一个父亲。” “很不可思议的,太太,别看他什么都做得好,但他在做父亲这方面的天赋,还不如我乡下没读过书的老爹,他学得很慢,很笨,我想他的生活里没有这样的榜样。做一个父亲不像学游泳,能救自己一命,大多男人有了孩子,只要会一点表面功夫,就会被很多人夸奖了,但,先生,他好像真的在很认真地学,”阿海说完走到门前,他说: “做丈夫也是。” 我捂着脸,感到自己的睫毛在手心里眨动。 “我知道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太太,他对你不够好,很多不好,我只是觉得很遗憾,”阿海打开门,他讲,“但说到底,我也不知道在遗憾什么,所以也不必说了。” 踏出门时,阿海补上了最后一句,他说:“于sir,看到你那天跑起来,我的心跳得很快,我是真心祝福你飞远的,最好跑到天涯海角,谁也找不到你,但我也希望,你不要那么孤单。” “你和先生都是。” 说完,阿海出门了,他关门很轻。 我愣了半天,火气突然冒出来,朝门丢了一个靠枕:“这些话你怎么不讲给张明生听!是不敢吗!是不是也怕他杀了你!” 然后我迅速瘫软下来,大口呼吸,直到电话响起。 接听起来,是李译。 我一把手机靠近,就听到他在那边火急火燎地大叫:“师兄,我抓到了几年前一桩凶杀案的凶手,你一定猜不到是谁?” 猜不到是谁,那大概不是张明生。 听到他没事,我松了一口气,虚弱地答腔:“是谁,和我们认识吗?” “当然认识啦!”李译在那头扯着嗓子喊,“就是你那个小白脸前男友!” 第47章 四十六 当下来不及讲明白前因后果,李译匆匆挂断了电话,再打开时已是第二天清早。他一晚上没睡觉,还一定要打电话来,我猜他不仅急于和我分享案件和八卦,还有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位犯人是我昔日的男友,姓徐,是医生,同我约会了几个月便和平分手。李译当初看他便不顺眼,说他长了一副阴险相。但我和他的恋爱过程除了有些乏味,并没有太多令我不满的地方,归根结底,我不算喜欢他,因此忽略了许多细节。再加上他分别时显得也体面,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真没想到,他竟然会杀人。 李译说,这案子是三年前发生的,死者是一名男性,脑后遭重击死在自己家中,犯人手段残忍,却也缜密,并没有留下太多有用的证据。案发后不到一年,又有一个受害者出现,他幸运一些,保住了小命,只是一直没有醒来。经过调查发现,这两名受害者都曾是某酒吧的常客。 听到李译讲出那个酒吧的名字,我脑袋里嗡嗡响了一下。我和徐言宙就是在那里遇见,这就证明,受害者都是同性恋者。 作案手法一致,受害者身份又如此特殊,警署最终决定并案。死者社会关系复杂,甚至与黑帮打过交道,警署排查了许久,终于抓到了凶手。 徐言宙。 据说他的情绪十分稳定,被抓了也丝毫不惊慌,只要求警方通知他的律师。他说他是冲动杀人,并非蓄意,两个受害者都曾是他的恋人,因他没有出柜,且职业体面,而向他勒索大量钱财,他甚至被受害者殴打辱骂。忍无可忍的情况下,他才抄起手边的凶器,趁受害者不注意,狠狠砸向了受害者的后脑勺。 他甚至提供了受害者向他勒索的证据。 然而,警方很快发现他证词中的不实之处。 首先,受害者遇害时,他们都和徐言宙处于分手状态,并且,据他们的好友讲,两次分手,徐言宙都是被甩的那个。其次,根据徐言宙提出的聊天证据,发现两段关系中的金钱往来,都是同纪念日有关的,且是徐言宙自愿给予。 最后,也是十分关键的一点,徐言宙的父母同事都知道他的性取向,何来害怕被出柜一说。反而是两位死者都隐藏了自己的性取向,家人听到自己的亲属被同性恋人所害,眼睛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当然,最后这句应该是李译添油加醋的。 李译说,心理与精神方面的专家同徐言宙会面后讲,此人有一定的人格障碍,极其自恋,被甩以后怀恨在心,难以忍受受害者逃脱他的生活与控制,因此痛下狠手。 当然,这都是推测,后续的审理和定罪,还要交给法庭。 放下电话,我仍沉浸在震惊当中。徐言宙竟然是这样的人,他同我在一起时那样温柔体贴,以一个年长者的姿态让我依靠,事事替我考虑,仿佛认定了我就是他此生的伴侣。 在我为数不多的感情生活中,我一直觉得和他的恋爱是最健康的一段。跟张明生比起来,回忆里的他显得那么善良可亲。 他像一个水母一样,慢慢的挤进我的洞穴,胀满我的生活,他是想麻痹我吗?我和他分手后,他是否也怀恨在心? 他有想过杀我吗? 或者说,当年我家里放的那把火,同他有关系吗?那火中的尸体究竟又是谁呢? 我觉得疲惫。原来人的生活是这样无序而险象环生,每一次结识新的人,都不只是浪漫的邂逅,还是暗涌危险的,人与人的博弈。 输的人可能会丢掉感情,金钱,精力,健康,甚至是性命。 这世界上除了张明生这样一看就危险的红蘑菇,还有如徐言宙一样低调浑白、毒素慷慨的白色鹅膏菌。前者一看就知道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算有强烈吸引,也会因为人和人身份之间的天然沟壑停一停追逐的步伐,而后者就住在你家楼下,一微笑就隐没在芸芸众生之中,看起来去常人无异。但你只要一碰触,就好像小蝇栽进了猪笼草,再也出不来了。 我越想越累,坐在窄小的餐桌旁吃吐司,阿海买来的,甚至搭配了果酱。我本来不打算吃,但看着包装袋,想起口感,越想,肚子越咕噜噜响。 我拿起小匙沾了一圈果酱,在面包上抹了又抹,手却难以抑制地抖了起来。我叹了口气,换成左手。 再吃一顿,就当最后一顿。 这个地方我也没法久住了,趁这几天张明生还没好,我要抓紧时间找新住处才行。 刚吃一口面包,我就打起了呵欠。 逃出来以后,我好像就没睡过囫囵觉,每天都睡睡醒醒,一觉醒来不是凌晨三点就是五点。人是精神了,甚至有些亢奋,可我的肉体似乎跟不上灵魂的速度。 犹豫了一分钟,我放下餐盘,决定再睡一觉。 一杯温牛奶下肚,我躺倒,给自己盖好了被子,这一次,我的意识很快空白了。 再睁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4 眼时,我觉得后颈有些酸痛,活动胳膊,发现自己的姿势很奇怪。我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坐靠在,一个人的怀里。 “醒了?”耳畔上方,一个声音响起,堪称温柔。 而我顿时起了冷汗,寒毛竖立。 我是坐在轿车的后座,时不时能听见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 张明生揽着我的腰,与我贴近,我闻见他身上的香水味,混杂着轻微刺鼻的药味。他抚摸着我的头发,手心覆在发茬上,一遍又一遍。 我猛地抬头,在晦暗中对上他的眼睛,轿车偶尔经过有了光亮的地方,他的眼眸也随之点光,变成淡淡的琥珀色,他脸上挂着微笑,看起来风雨不动,神采奕奕。 他低下头,用鼻尖蹭我:“bb,我忽然发现,我比自己想的更缺乏耐心。” 我终于反应过来,转头,看向驾驶位,哆嗦着嘴唇,缓了片刻,大喊出声:“阿海,你骗我!” “别喊,于sir,不要喊”,张明生捧着我的脸颊,把我的头掰回去,让我看着他,轻声说,“老婆,我们不要打扰别人开车,那不是阿海,阿海不在,我有更重要的事让他做,毕竟他和你的关系那么好,又那么明事理,留在我身边,太委屈了。” “你把阿海怎么了?”我发现自己在发抖,一句话讲得时轻时重。 “他还活着,”张明生说,“我们都活着呢。” 第48章 四十七 “这次倒没有那么大动干戈,你没有受伤,气色也好了不少”张明生下车,转身,朝我伸出手,想扶我下车,见我一动不动,又低头钻进来,靠近了轻声问我,“死在李译的出租屋里,比死在我们家里更幸福吗?” 意外使人消瘦,他的面庞苍白,倒有些像他二十多岁时最颓唐的日子。 “我该把那张字条当做什么,遗书?看演唱会又是什么,遗愿?”他的手扶着我的后颈,目光在我身上来回扫,呼吸打在我的脸颊上,他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老师和师弟,告诉他们,你实在是累了,要走了,让他们好好照顾自己。” 他知道了。 我脑海浮现出画面:他掰开张小元紧攥的手指,抽住那张并不算大的字条,我用张明生的钢笔写下的,短短几句,我对张小元说,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妹妹。落款是单字一个余。 那是我最绝望之际写下的一行嘱咐,在车里,我悄悄塞进了张小元的口袋。 又或者,在阿山与两个孩子短暂的颠沛流离中,阿山发现了那张纸条,然后便告诉了张明生。不知那时阿海在不在场。 我确实想要出逃,只不过是从这人世出逃。我是想要死的,没想到忽然被李译打断,再被琐事拖延。 昏暗的车里,明明正襟危坐,我却浑身发冷,手指抓皱了膝头的布料,眼神虚无地散开。 “我可以容忍你一次又一次地出逃,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哪怕我找你要花上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张明生捏了一下我的耳廓,他眼皮垂落,似乎在压抑什么情绪,他沉声说, “活着很辛苦吧,于sir,我明白你的感受,我曾经也好辛苦,对生活好费解,想要一死了之……但是,有一个人,他救了我,他很伟大,是不是?” “我真的好感谢他,没有他,我就没有现在的生活,现在他却,一心求死,”张明生捏着我的脸颊,让我直视着他如夜里的虎豹一般有神的眼睛,声音隐忍着狠厉,“你猜我会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 “……原来你早就知道,”我被他捏着,声音虚弱而含糊。 “我当然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张明生松开我的脸颊,他向后捋我的头发,抚摸我的脸颊,一次又一次,像某种安抚,“你以前想死,是因为你不自由,你痛苦,你不是你。这一次想死是为什么,你发现了是不是,你知道我母亲是因为你才被抓到的事了,对吗?” 我整个人都像被握在他手心里似的,不自觉地泪如泉涌。 我猜他查到了,我猜他早就听说了。 那段时间,福利院常有陌生人往来,我当时并不明白怎么回事,还对小杨阿姨讲,假如漏水的屋顶能修好就太好了,假如我们的床铺可以换成新的就好了。 小杨阿姨那时候总是发呆,但听见我的喃喃,总会低声一笑,她问:“阿潮,会好的,都会好的,不过,修好这些以后,阿姨可能就要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我怕得顿时心脏急跳,抓着她的衣角,仿佛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去很远的地方,”她搂住我。 “不能留下来吗?” “修好这些,就不能留下来了。” “那就不要修了,房子里面天天下雨也没关系,”我贴在她怀里,仰着头看她,焦急地等待一个回应。 她俯下身,抚摸我的额头,讲:“房子里还有其他小朋友的,他们淋了水就会生病,吃药打针都很难受的,阿潮是好孩子,是大哥哥,你舍得吗?” 当时的我并没有想明白她的意思,我只是问,“你还会回来看我吗?” 她叹了一口气,转而把我抱得更紧,她说:“会的,我会一直陪在阿潮身边。” 但那个雨季过去后,她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一天,建筑工人在已经空出的房间里刷墙,所有孩子都被安置到长廊另一边的房间,不许靠近。几个男人走进了福利院,他们出示了证件,向老院长询问近况,忽然聊到修缮的情况。 老院长说,福利院之所以得到修缮,是因为有好心人资助。 偷听的我,大声地讲出了她的姓氏,我说,是小杨阿姨资助的,我要替她邀功。 老院长过来,将我大声训斥了一顿,赶了出去。 到了很久的后来,我才知道,那几个男人和先前我见过的师父一样,都是警察。他们在二十几年后死在了张明生手里。 张明生曾告诉过我,他们收了张耀年的贿赂,打着侦办失踪案的名号,一边利用警力搜查他私奔的父母,一边造就了那对夫妻的永久“失踪”,直到他们的尸体被意外发现。 然而,张家此时却选择不再追究。 也正是那时,张明生一心求死,却被我所救。 多年来,我一直无法理解张明生的极端,也不明白张明生为什么留下我,或许一开始只是因为我撞见他抢劫归来,再往后则是他发现我的钱包里有他的照片。玩弄一个因一点小小恩惠就爱慕他的人,一定妙趣横生。 直到查明他母亲走向死亡的过程中,有我这一环——即使那时的我那样年幼,却也一边夺走了属于他的母爱,一边在无知中,加速了他人对他母亲的围剿。 我透过模糊的泪水看张明生,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5 其实我永远不会原谅他又有什么关系,他也永远不会放过我了。 “阿潮,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张明生捧着我的脸,贴上来,鼻尖相蹭,他说,“你是妈咪替我选中的家人,我最后的家人,你不可以跑的,更不可以死,明白吗?” 像哄一个孩子,他讲:“只要你接受,只要你也接受,那我们就可以一起好好生活,一直好好生活下去。”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将我拖出了车。 被张明生丢在床上时,我仍在恍惚,这几年日子难过,但张明生却很少用粗暴的性事做惩罚。他似乎并不喜欢把性当作发泄的途径,比起使用我,他更执着于,让我在情欲中彻底崩溃。他贴上来,贴得很紧,像对皮肤有什么饥渴的瘾。我想,老宅冬天时一定很冷,他一个人住在宽阔冰冷的房间里,二十几年,从未被拥抱过,所以才在如今如此执着地与我贴近。 他撑起身子,俯视我的眼泪,安静了一会儿,像是好奇,又像是感慨,他说:“于sir,这么多年,我从没有流过眼泪,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眼泪?” 第49章 四十八 我对性交一直没有什么兴趣。张明生还算照顾我,在我时不时的闷哼里,他耐心地扩张,咕啾水声响起时,我似乎听见了他的轻笑。 笑什么呢? 每一次触碰,都使我软弱,空虚,因此,他按着我的腿挺进来的一瞬间,我竟然因痛苦而满足。 他环抱着我。闭着眼睛,我忽然觉得可悲。即使有肉体上的享受暂时掠夺了精神和理智,在漫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的抽插以后,高潮之后,是无法回避的低落。 张明生在低喘中释放,他眉头紧皱。 我不知道他是否快乐。只知道他重重地落在我身上,把我抱紧。 再睁开眼睛时,天花板已经亮了。这是我的天空。 我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开始消沉,身体里的痛,总是从胃开始。那是一种打散了的痛,宛如一碗粘稠的粥,从表层饮到底,每一勺都是同样均匀。就这么均匀着扩散,慢慢卸掉四肢,让人浑身乏力。 我本可以什么都不想,可一抬头,看见张明生坐在床边。照旧,他拿着一个苹果,仔细地削。红色的果皮一圈又一圈地旋下来,没有中途断裂。 刹那间,我忽然很想问张明生,我们现在是什么关系。假如恨我,大可将我千刀万剐。他的手总是很稳,堪比外科医生,我相信他的精准。 是了,其实我都觉得他对我仁慈。经手他父母失踪案的警官,无一不是绞死,挂在高处,身穿制服,双腿晃荡,伴随着淋漓的大小便失禁,在恶臭中,以一个警官的身份离世。他恨,恨到极致,所以才既要杀人,又要侮辱。 但我没有死,他不准我死,或许因为我祸从口出时,年纪尚小,又或许是因为我曾被他的母亲拥抱过,作为她的温柔的见证者,我被准许、命令,活在这个人间。 这样比死更痛苦吗?是的,因为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活着却如此漫长,煎熬。 那么,他送那些去死的时候,心里都想了什么呢。 “为什么,”我开口,嘴唇干裂,声音轻到宛如叹息。 “什么为什么?”张明生早就发现我醒了,他并没有被我的忽然出声吓到。 “为什么杀那些一线警员。 “于sir,现在还想着办案,还想回去做警察?” “究竟为什么。” 我没空和他打趣。 我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能和他平静对话。 张明生的嘴不大好撬,只有他愿意告诉你时,你才能知道。他一不重返现场,二不自恃明智,三不似寻找存在感和价值感的变态杀人狂。他的目的性明确,杀人如开鱼肚,琐碎都丢进水池冲光,洗干净手,一切如常。 得知杀警案是由他开端,还是我在地下室时,当初我天真地以为自己改能逃出生天,因此旁敲侧击地追问,试探他有没有嫌疑。 没想到,他直接告诉我:“杀人父母,也应该偿命吧。” 如此直接,可惜当初的我来不及追问细节。下一秒我就冷汗直流,昏倒在角落。阿海扭人手臂的本事实在高超。我甚至不知道是他何时发现我挣脱了绳索。 后来的八年,我自己的生命安全都成了问题,竟忘问下去。 “我还以为于sir早已铁了心,认定他们都是我杀的。” “所以,你没有杀他们?” “我没理由杀他们的于sir,”削苹果的声音沙沙的,响在他的指间。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他似乎有些无奈。 “是谁模仿你?” “我又要杀人,又要探案,港岛警署的业绩岂不是都要算在我头上?”他好像忽然来了兴致。 “多杀或少杀,你都是死刑的,”我闭上眼睛,不想奉陪。 这桩案子远比我想的复杂,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去探寻真相了。张明生似乎也不太在乎自己被人栽赃。 已经犯罪,多杀一个少杀一个,确实没有分别。 我想起他的母亲。 她是否早已预知了自己的命运? 逃出去的这些天,有人陪伴,还要牵挂他人,离幼时的记忆就远了些,没有余地翻来覆去地假设。一回到这个家,回到张明生身边,我就难免想起从前的一切。 我猜,老院长并不知道他母亲的身份,一个女子,孤身来去,故意躲避寻找她的人,只能因为她是逃出来的。因此在那些岁月里,他只是默默观察,发现她并无坏心,就心照不宣地收容,让她留下来做事。 日久天长,一个人的心如何,总能照见在生活里。她叫什么,来自哪里,反而不那么重要。 只是年幼的我并不了解,总是着急地去拥有一个人。 我试图体谅年幼的自己。但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对他实在不够宽容。想着想着,手开始发抖。 “那张照片,你从哪里得到的?” 张明生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或许因为极少剖心,开头有些僵硬:“……在我很小的时候,张耀年送给我一个收纳盒……那个盒子,很破,天蓝色,里面装了一些杂物,有发卡,针线盒,还有一枚扣子,一张相片……张耀年告诉我,他依旧没有找到我父母的下落,但是在她最后落脚的地方,他发现了这个盒子。” “那天,我拿起照片看了又看,发现自己其实已经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所以看到那张脸,我不觉得伤心,”张明生的声音不疾不徐,似乎是悬在我头上的剑,,“有一天,因为你,我去到福利院,在墙上,我看到了你小时候的照片。” 他认不出母亲,却认得出我。 照片记录了下来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6 ,人的耳朵和眼睛记录了下来。 终于,我问出了我最想知道的那个问题:“你是故意让我看到那张照片的吗?” 沙沙声停止了。 张明生大概削断了苹果皮。 过了好久,好久,好像一生那么长,张明生冷淡地开口:“似乎没有想象中高兴。” 这就是答案了。 我躺在床上,感觉身体像掉进水里,慢慢下坠。 第50章 四十九 张明生今天带回来一束花,见我在看书,就转头放在了床头。 我被捉回来已经好几天,活动范围减小,不太下楼。并不是张明生阻止,而是我实在不想动弹,看书也比从前吃力了好多,好像大脑也要驻留在舒适的区域,不愿意思考。张明生把心境摊开给我看,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应。干脆昏睡了好几天,睁开眼时,听到张明生说,可可和小元已经回来了。我没有要见他们的意思。 张明生也没再提。 走到这一步,这个家从此除了虚耗,还有什么呢? 我瞟了一眼那花束。青色的包装纸,深浅层叠,探出来几条嫩绿吐白的雪柳,蝴蝶兰也是素白的,拥簇在一起,略显单薄,不像张明生的手笔。 他拥有一整个花园,花园又有爱花懂花的老管家细心打理,不太懂花束的意义。 我将花束拥过来,抱在怀里,从柔嫩的花瓣中捡出一张卡片。上面的字迹刚硬,甚至有些潦草,像是匆匆写下的。 我默读,一个字一个字地吞进喉咙:阿潮哥,我看了好多地方的海。 落款两个字:乐珊。 一时间,方才那句话忽然有了声音。珊珊看起来活泼,工作时却继承了师母的脾气,写字很急,恨不得自创最简易的符号,勾两个圈就能教全世界看懂。或许也是她太聪明,面对笨人,总有许多不耐烦。老师总批评她,师母却不放在心上。她本人看起来慈眉善目,遇见麻烦事却总处理地十分利索,或许是生在大家庭的缘故,十三岁才要到一个狭窄的阁楼做自己的房间,珍惜独处的光阴,最不喜欢在无关的人和事身上浪费时间。珊珊得以继承。我想,这是好事。 我没想到花束会是珊珊送的,她什么时候回到港岛的,将花束送到了哪里,花束又如何落到张明生手里。 我抬起头,警戒地盯住张明生。此人心地歹毒,非常记仇,说不定会株连九族。我问:“花从哪里来。” “公墓,”张明生没有隐瞒,他脱掉了外套,向后拨了一下头发,露出额头,鼻梁更显高耸,“我们一前一后,正好遇见。” “你们讲话了?” “当然没有,”张明生笑了笑,“我趁她走远了才拿回来的。” 切,小偷。 不过,他没理由对珊珊下手的,珊珊小我几岁,却自小聪颖,她中学时就拿各种竞赛奖金了,而我警校毕业才得到第一份工资,摊去房租就不剩多少钱了。有年她生日,我连水晶球都买不起,最后选了卡片,拿出时连我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她开心地收下,还大方和我分蛋糕。一向是她优于身边人,她受不到我的福泽。 “想不到珊珊回到了港岛,”我把玩着卡片,放低声音说给自己听,忽然离开,又忽然回来,她比我们成熟得多,做得到说走就走。我感慨万分,却想起什么,又问张明生:“你去公墓做什么,祭奠我?” “看一个朋友,”张明生走过来,躺倒,枕在我膝上,他看起来十分疲惫,一躺下就闭上了眼睛,眼皮下的眼球微微浮动。他这个样子倒是难得一见,刚从公司回来。看来,工作远比当疯子变态折磨人。 “你还有朋友?”我故意讽刺,听见他笑,他也知道,我不是真的要他的答案。 “像李译那样的,我确实没有,”他又拿李译说事。 “我身上没什么东西可以给你践踏了,”我低着头,淡淡回应。 张明生没再接话,好像睡着了。 但我知道,他是后脑勺长眼睛的怪物,耳听八方的邪神。我困在神庙里,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只能问一些问题,寻求一些答案。 “张生?”我呼唤他。 “嗯,”他果然没有睡着。只是他的回答还不如智能家具机器人,扫地机和智能音响听到人类喊它名字,至少会讲两个字。 “我的枪和证件在哪里?”我低头,看着他的眉眼,不自觉问得极渴望。 我没有杀人,但已背上杀人的嫌疑,这么多年,有机会动用我的证件和配枪的,只有张明生。他陷害我,让我做他的同谋也符合逻辑。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想听他亲口讲出来。 只是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这试探听起来不怎么高明。 靠得近,能听到他的均匀的呼吸声。他的伤还没好全,头上还贴着纱布块,胳膊倒是拆了绷带,看不出是否无恙。他的脖颈和常人无异,侧边有一颗痣,脆弱,温热,只要我伸出手掐下去,用力收紧,死也不松开,不过多长时间,他就会满面紫红地昏厥,甚至死亡。只要我动手,只要我趁他不备。 我再低一点头,抬起了手。 他忽然睁开了眼睛,似笑非笑,睫毛眨也不眨,静静看着我。好整以暇在我心中一直是一个极富魅力的词语,可体现在张明生身上时,我却觉得心悸,必须移开目光。 双手也只得松开,放回了床上。 “那是你的东西,于sir,我早已将他们物归原主,”张明生缓缓道来,他终于开始眨眼,像驱走了上身的邪魔,变回普通的凡人。 物归原主,什么叫物归原主,我人就在这里,对他的回答毫无头绪。 “……老师说,他在现场捡到了我的证件,”我讲得艰难,因不确定要不要和张明生分享这个消息。 “哦?”张明生也起了兴趣。 “是你做的吗?” “这样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让我也变成了杀人犯。” “让你变成了杀人犯,所以你就不能从我身边逃开,只能留在我身边?于sir,那我还真是不怕麻烦,”张明生笑着,他从我腿上起身,调转方向睡在了枕头上,又闭上了眼睛,他动了动脑袋,似乎在找一个舒服的枕位。 我坐在他身边,几分钟沉默后,听到他讲:“你掐不死我的,你的手没那么大力气。” 他把话说完,我也咬破了嘴唇,口腔一片腥咸。双眼无意识地扫过门口,忽然看到张小元出现在那里。 他的小脸神情严肃,左手发着抖,却依旧紧紧捏着一个文件夹。 第51章 五十 我猜张明生近来也元气大伤,一挨枕头就睡着了。稍一偏头,就能听见他的呼吸声。 我悄悄将张小元领到外面,我猜他要给我一个秘密。这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7 双小小的眼睛,早在沉默中窥见了太多东西。而他又那样聪明,成熟,甚至对我应行走的样子见怪不怪。他早就见过了。我们心照不宣,不愿意戳破。直到我两手颤抖地读完那份文件,我半跪在张小元身前,大脑卡顿,张开嘴巴,几次想要开口,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张小元也一言不发,我不知道他对这份文件知晓多少,又是谁将文件塞进一个孩子手里。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等待我大脑里的齿轮结束刺耳的摩擦声,等待我身体里那股阵痛慢慢变瘪,不再伴随着针扎的疼充斥我的胸腔。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只知道窗外的天色,已经渐渐昏黄。 英文,中文,数字,工作室的铭金全称,蓝章印记,我翻来覆去地浏览,想搞清楚其中的程序。虽然结果白纸黑字,那样鲜明。 我要找张明生问个明白。 我一定要问,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他鲜少回答,只目送着我堕入他制造的钝刀地狱,一下又一下,漫长地,将我的精神处死。 小动物总对天灾有预感,因此,当我把张小元推搡出门外时,他倔强地用身子抵住门,不服从我的安排。他消瘦了许多,不知道是不是这段时间跟阿山逃亡的缘故。 我发火,推他一把,他还那样小,稍一用力,就摔倒在地上。门狠狠关实时,他的身影也消失在了我的眼睛里。我拿着文件,慢慢转身,走过去,每一步都钝钝地拖着。 张明生醒了,他睡眼惺忪,面无表情,看起来冷漠至极。 我刚刚的迟钝仿佛是为了节省力气,来到他身边以后,我从未如此歇斯底里,也从未如此凶狠,并非出自本能的搏杀,而是出自精神上的撕裂,那份痛苦,让我不由得对外发泄。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将那份亲子鉴定摔在张明生身上,扑上去,掐住他的脖子。他下意识抵挡,脸上扔有倦态,只是浮现一刹那的戾气。 张明生说得对,我现在的力气太小了,轻易就被他擒住一双手腕,不过他的闷哼也告诉我,他胳膊上的伤还没有愈合,只被我稍一挣扎,就疼出额角一片细密的冷汗。 我们的打斗并没有维持多久,我被他反压在身下,他居高临下,好像我只是在闹脾气一样:“好端端地,做什么?” “她不是我的孩子,”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颤抖,有着陌生的音量和语调,“她是谁?” 张明生眉头一蹙,他转头看了一眼掉在地上的文件,低声道:“这个阿海……” “她是谁?”我愤怒地大喊,又开始挣扎,想屈膝顶上他的腹部,却被他躲开,继而用更大的力气按住。 张明生像终于看到事情的全貌一般,他附身下来,像一种不容反抗的镇压,讲话如同命令:“她是我们的女儿。” “她不是!我们没有女儿!我们没有女儿!”我不敢相信,他到这个时候还在继续撒谎,“你今天去公墓看谁,那个孩子死掉了是不是,你把她葬在那里?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我究竟有什么不敢!”张明生朝我怒吼,他最癫狂一面,此刻终于呈现在这张假扮好好先生将近十年的脸上,他极少这样高声讲话,丢在我耳畔,激起我一阵耳鸣。我心脏狂跳,呼吸不上来,像忽然哑了,蜷缩在床上。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以及一个孩童频繁的尖叫。那是张小元。这些年,他很少称呼我们父亲母亲,经历了无数地疑惑不解与恐慌,他早已无法将爸爸妈妈叫出声。敲门声之后,便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张明生转过头去,朝门外大喊:“阿海,把他带走!” 我多希望来的人不是阿海,这样的话,张明生的命令就会落空。可我又希望阿海出现,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还活着。我的人生如此矛盾在遥远的尖叫声里,不知不觉地,我恍惚,脸颊发凉。我又哭了,卑微而软弱。 但张明生并没有要放过我的意思,他按着我的手腕,垂下头,放低声音,每一个字都用了力气,像铁钉,狠狠砸进我的头皮:“你不是警察吗?于sir,你不是应该很会质疑吗,怎么一张纸,一句话,就让你怀疑自己的女儿。其实你早就料到了,你的身体根本没办法生育,你自己不清楚吗?你一次一次想死掉,却一次次犹豫,寄希望于什么奇迹,其实你也很想活下来吧,那我当然要满足你啊!” “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所谓,于sir,你何苦这样骗自己,难道你不爱刚刚在外面敲门的那个小孩?你的师妹师弟不是你的亲生兄弟姐妹,还不是照样每年都去祭拜一个葬着陌生人骨灰的坟墓?!” “是,我是去看死掉的孩子,其实她甚至不能算作一个孩子,但我还是将她下葬,立碑,你知道吗,她连张照片都没有。你的师妹问我,这里葬的是谁,我告诉她,是我的女儿,她刚生下来就去世了,她好聪明,好通情达理,立马明白,道完歉还安慰我,她说,这样也好,不用到人间受苦,说不定回天上做仙人去了,来凡间只是走个过场。这是你师妹亲口讲给我的,我当时很想告诉她,要是你的师兄也这么想,那就好了。” 最后,他的声音放软,像是安慰:“于sir,很多事情你也心里有数,为什么一边留恋,一边想要彻底拆穿,让你我都不好过呢?” 我拼命的摇头,想打断他,反驳他,可我出口的只有不明所以的哭声,我的眼睛被泪水覆盖,模糊一片,已看不清张明生的脸。我恨他,恨他如此对待我,也恨他毫不留情点破我那些幽深的心事和预感。 我知道我们的家并不圆满,但我从没想过,它竟然破碎至此,每一个人都是外面捡来的碎片,边缘起伏,怎么调转方向都拼不出完整的镜子。 我大口呼吸,想填住翻涌的哽咽,断断续续地开口:“你说得都很对,张明生,沦落到这一步,是我活该,但还有一件事,我知道了,心里很高兴。” 张明生不明所以地挑。了一下眉毛。 “……你和詹韦清……有婚约,你们是指腹为婚。” 不像质问,更像叙述。 那是亲子鉴定下的第二张纸,有张耀年和詹家人的签名。 张明生顿时撑起了身躯,离我远了一些,他警惕地看着我。 “……但你们两个,都是男人,”讲着讲着,我竟然笑了出来,“假如没有我,你会和他结婚,对不对?” “……因为你要摆脱你爷爷的控制,因为你不想他为你定下婚事,詹韦清算一个选择,但不算一个好选择,他能帮你彻底摆脱家里的束缚,但同时……你也不可能再回张家了……张耀年这个老古板……你只能依附在……詹韦清身上。” “……真好啊,张明生,老天爷总在帮你,在你不满这个选择的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8 时候,新的选择就会出现,”我咳嗽两声,看着张明生脸上的复杂神色,笑着讲,“但詹韦清不甘心,是不是?” “恭喜你,张生,你跟我一样,也招惹到疯子了。” 第52章 五十一 毫不意外,张明生再次软禁了我。 房门关上时,他从门缝里望过来一眼,那道看不出感情的目光被我接住。我不能容忍他在刚刚露出真面目后就这么离开,连滚带爬地下床,拖着身躯扑到门边,想阻止他关门。但我迟了一秒,他抓住门把手,无情地封闭了那一扇门,仔细听,还可以听见钥匙在锁芯里搅弄的声音。一圈半,锁紧,锁死,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跪坐在地上,靠着门,泪痕未干,敷在脸上,潮得很不舒服。我喉咙嘶哑,只能低语,对着禁闭的门,我开始魔咒般地重复:“张明生……张明生,你不能这么对我。” 渐渐地,嘴中不再是呼救和恳求,不知道从哪一句开始,我不停地咒骂,用尽了听到过的一一切怨毒词汇。也就是那一瞬间,如有一根金针刺穿了我的身体,形成了我新的骨头。 我恨张明生,我是恨他的。恨他玩弄连我自己都不敢面对的感情,恨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报复,更恨他真的都做到。有一瞬间,我甚至后悔救他,就让他死在那场烈火里,我的人生也不会这样不安宁。我一直觉得是我自己的错,是我瞻前顾后,是我优柔寡断,原来他都看到,他都算到,他故意引诱,让我自己撕扯自己。 我是马戏团的老虎,无论穿火圈的那一刻多么精彩,观众的呼声如何盛大,驯兽师为我取的新名字如何美丽,望向我的眼神多么珍惜,在这辉煌的灯火之下的每一分每一秒,我都在被奴役。 张明生在观察什么,他在等待什么?我的牢笼是他布下,他的牢笼却是自己的人生。控制我会让他满足吗?他如同大海的人生,被我含血衔来的石子填了多少? 我疲惫至极,大脑却格外亢奋,发抖地蜷缩身体,读出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 “……我会杀了你,张明生。” 此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我并没有惊讶太久,反而因此镇静。我已陷入如此境地,无法重来,无法疏解,无法解脱,更无法一死了之。我为什么要死,张明生一边逼我去死,一边又要我留下来和他做一生一世的俩夫妻。凭什么,凭什么。要死,我也要张明生跟我一起。困在詹韦清手里,还不如死在我手上。 对,就这样。 我要杀了张明生。 不管我的结局是什么,我都要先杀了他,我要他安排的一切都毁于一旦。 对,我要杀了他。 我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开始在房间里翻找。我没杀过人,我受过的一切训练都是为了捍卫他人的生命安全,但仔细回想,保护和伤害,竟然挨得那样近,几乎可以贯通。只要你有能力保护谁,那你一定做好了准备去伤害什么人,不管你会不会真的去做。 枕边的电话嗡嗡作响,是张明生不小心遗漏的工作电话。我冷笑,看来他真的慌乱,连电话都不记得带走。此时此刻我如果一个电话打给警署,一切便会大白于天下,张家的所有人都会锒铛入狱。可我已无心替广大市民伸张正义,牢狱或死刑,对张明生而言,都不算什么。他蔑视警署,自然不会痛苦,再雇几个律师,大讲特讲他的悲惨人生,陪审团一听便潸然泪下,说不定又减刑了。稍不留神,警方轻视,说不定他还会逃脱。 我不可能给他这样的机会。 我随手捞出电话,刚要挂断,看见来电显示是一个“张”字。 应该是张耀年,他这个时候打给张明生,不知道有什么事。威胁?又或是谈判。 我按下接听键,靠到耳边,听见老人喉咙似被痰卡住,声音含糊不清:“阿生,是我,我是爷爷。” 亲爷爷,只能打张明生的工作电话,真可悲。 我没有接话,冷冷听着,等他的下文。 可惜这个看起来随时随地都会立地化作枯骨的可怕老头比谁都机警,他见我没有搭话,也沉默了好一阵子,又试探着询问:“那边是阿生吗?” 他应该也知道,张明生的电话,不会随随便便落到别人手里。沉默的一分钟里,他是否在盼望接通电话的事绑匪,而张明生已经遭遇了绑架? 我自然不会让他开心地幻想,遂接话:“是我啊,我是阿青。” “啊,是阿青,”果然,张耀年的声音稍显落寞,“你回来了啊。” 他竟然知道我的出逃。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阿青,你可千万不要学阿生的爸妈,”张耀年苦心嘱咐,听不出真心假意,“他们两个私奔,故意抛下阿生,你不知阿生小时是多么地恨,到现在都不认母亲的。” 张家老宅那张所谓的少奶奶照片,确实不像小杨阿姨。 那她是谁? 疑窦丛生,驱使着我继续演下去。 “怎么会,只是当时忽然地震,我同他们走散罢了,我身体不好,得人救助,待地震过去,又联系不上张生,这才,”我开始跟他对着编瞎话,彼此心照不宣。 “那就好,那就好,阿生最疼你和可可的,因为他小时候没有母亲疼,唉,当年联姻,是我做错了,才教他父母不情不愿地在一起,不情不愿地生下张生,他父母都厌他,私奔都不带他,唉,你说说,天下情侣私奔,哪有不带小孩的,”张耀年连声叹气,“这份仇,阿生不说,我也知道他一直记在心里。” 张明生恨自己的父母?我怎么没有发现。 他不惜杀人为父母报仇,如果不是在意,为什么这样做。 此人奸滑阴毒,就算见过他那张老脸,明白他寿命无多,心中也还是害怕。 我继续试探:“小孩子,不懂事也是应该的,现在他和从前不一样……” “你别怪我多嘴,”张耀年忽然打断我,“于sir,我这个孙子,心理变态的,他没有的,你却有,你猜他会不会恨你,报复你?” 一句于sir从他嘴里讲出来,有如天上降下天雷,炸在耳边。 他话里有话。 我深呼吸了几下,问:“什么我有,什么他没有。” “我知道你惊讶,于sir,不过还要多亏你逃跑,多亏那场地震,阿生一闭眼睛,我这个家长,就又有机会负起责任了。虽然只有几天,”张耀年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他的声音里透着几分得意,“不过没关系的,于sir,可可不是我们家的小孩,我也宠爱了她这么多年,你仍是张生的妻子,我不会亏待你们。” “不过,你要当心,张生生来冷血,谁抢走他的东西,他都会怀恨在心,我还记得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69 他小时候,”张耀年讲到一半,桀桀笑出了声,他讲,“算了,那不算一个好故事,于sir同他朝夕相处,心里应该有数,假如你有心力,记得提醒你的老师。” “我的……老师?” “我当初给他一笔钱,让他解决张明生的母亲,”他说得云淡风轻,仿佛自己不是买凶杀人,而是买珠宝赠人,“他拒绝了,且不再调查那桩失踪案。” “但他掌握的线索,被他的同僚利用……” 我的大脑运转不动,已经开始偏头痛。 张耀年对我说这些话,绝不可能是好心嘱咐,可内容的真假,我有些辨别不出来。 强撑着,我讲:“你们家的事,我不想听。” “……啊,对,应该的,过去已经过去了,”张耀年仿佛没想到会被我打断,不甘地支吾几声,一改攻势,“想不到你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小孩,当年看到她的遗物,我还以为我的儿媳再婚生子了呢。你同我们家有缘分,阿青,当初他说要跟你结婚,我其实就松了口气,以为你们是自由恋爱。我安排了那么多儿女的婚姻,他们都过得不太高兴。我老了,想一想,有时候真的后悔。” 张耀年话音刚落,在我的眼前,门开了,我一边听张耀年说话,一边望过去,心境平滑。 张家真是一团乱麻,没有一个人会好好讲话,一人一个说法,听得我厌烦。我已经下定决心,有了目的,事情原委是什么,反而没那么重要。 张明生走了进来。他看到我在打电话,神情阴冷。 “在和谁打电话?”他不急不缓地走过来,伸手要讨。 我自然递给他,毫不犹豫,“和你爷爷,他说,你不是报复我祸从口出害了你的母亲,而是报复我被你的母亲爱过。” 我问:“是不是真的,张生?” 第53章 五十二 我在后来回忆了许多次那天发生的一切。我想,对于张明生而言,他精心织造的生活,总是会被意外彻底地摧毁,不留一点扭转的余地。好像窗边一座儿童积木搭就的城池,不会在微风中磨损,而是在飞禽走兽扑扇翅膀、活动脚抓时无意间制造的飓风中崩塌。 他曾是一个可怜的小孩,但我没资格可怜他,我是一个可怜的大人。 张明生并没有回应我的挑衅,门没有关,他依旧能把我隔绝起来。近在咫尺,却对我们之间的纠缠讳莫如深。他按断电话,收进口袋,转身就要离开。我不想叫住他,因为已经失去了追问的渴望。他穿一件发蓝的白衬衫,袖口挽到肘上,好像我们第一次见的样子,相似的背影,仿佛再次踏上了孤独的道路。 我猜他也有预感,那是一种,磨折到尽头却无可挽回的感觉。 我赤脚踩在地上,张开嘴唇,声若游丝,无意识讲道:“张生,我真的好累。” 张明生的步履停住了,他回望,安静地看着我,脸上看不出明显的情绪,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升起了一丝希冀,仿佛有什么悬置的感受还有机会被托住。我不会幻想他忽然浪子回头,告诉我他会去自首,他愿意放我走。我只希望他能对我说些什么。即使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想从他那里得到什么。 仿佛一出生就于茫茫大海上漂流,冥冥中想要稳定,却完全不知道何为陆地。 他说:“会好的。” 说完,他又重复:“都会好的。” 刹那间,有一座岛和我们擦肩而过,消失在远方。 然后一切恢复,他再次离开,带上门。门缝越来越细,最后成为一条笔直的隙线。 比起面对我,他更习惯于先面对外面的一切。他有很多事情要处理。许多人伺机而动,要摧毁他和我的关系,乃至张明生的整个人生。谁越过保镖将文件递给了张小元,张耀年如何一夕之间得知了我的身份,又为何在这个关头打过来。最重要的是:这栋房子并非固若金汤。 哪里都少不了为了钱财利益背叛道义的人。家里少了几个熟脸的保镖,他们或许以为张明生再也不会醒来了。在张家讨生活需要运气,即使老板慷慨大方,单位福利优越,在大部分情况下,这是份用命换富贵的买卖。 门铃响起,把我拉回现实。谁会在这时上门拜访?我已做好了结束这一切的准备,却仍旧害怕李译在此刻前来。他的耐心比我更少。 我怀抱一丝希望去拧动门把手。转动到一半,卡住,希望破灭。无奈,只好去翻找遥控器,调出实时监控。张明生用来困住我兼看护小孩的监控,此刻被我拿来探究不速之客究竟是谁。 假如是詹韦清,我希望他进门便拔枪,和张明生同归于尽。假如是李译,我希望他忽然后悔,转头就跑,要不然,就比张明生拔枪拔得快一点。 今天我的希望频频落空,且被老天不断耍弄。 来的人是李译,他一进门就拔枪了,头发乱如鸟窝,胡子拉碴,情绪激动,不停地在咒骂什么。把开门的柳妈吓得跌倒在地。 阿海和阿山并没有出现。 张家现在人手很少,少到能和李译对峙的只剩下张明生一个。 我眼见张明生出现在监控里,对李译的枪口视若无睹,他穿着白衬衫经过,从门口的花瓶里捞出了一把手枪。他吩咐了什么。柳妈立马便爬了起来,消失在客厅转角的走廊。 张明生讲:“这里不欢迎你。” 李译说:“不欢迎我我也要来。” “不请自来是为贼,我完全可以一枪杀了你。” “非法持有枪械,你以为我就不能开枪吗?” “你以为你能捉到我的把柄?” 我隐约听到这段对话,指甲扣在掌心,似乎能划开纹路。 有一段时间,柳妈十分相信星座运势,似乎和她正上国中的外孙女有关。那些讲话慢慢的西方算命先生会列出每一天的运势,柳妈兢兢业业遵守,最后因太繁琐而告终。她讲,活到这把年纪,再坏也不过一死了之,不想再为了什么小小的血光之灾钻进衣柜里翻找一件俗气的梅红色的衣服。 此时此刻,我很想告诉柳妈,假如让我穿一件丑陋的衣服就能李译拔腿就跑,我可以连续一周穿不重样的梅红色。 枪声响与不响都让我心惊,他在大声争吵着什么,听不清晰。只知道李译轮番的咒骂中点缀着张明生的冷言冷语。 我焦急地起身,转动宕机的大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撞了几次门,门纹丝不动。又轮番呼喊了几个人的名字,无人应答。四楼,跳窗下去,或许只能投胎以后再来搭救李译。我焦躁到啃咬手指,食指边缘已血淋淋地露出粉红色的肉。 偶尔路过大屏幕,实时监控里,张明生忽然抬头,望向摄像头。他依旧面无表情,果断抬手一枪,声音响亮地炸开。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0 我面前的屏幕骤然漆黑一片。 我惊得后坐,摔在地上。 他的神情使我害怕。 他讲过许多次要杀掉李译,只有这一次,看起来是真的要执行。 我的声音和神思好像一下子分离开来。一边凄惨地尖叫呐喊,一边颤抖地爬起来,踉跄几步,四处翻找,伴随着频繁的摔倒。 枪响了许多声,然后便平息了下来。 我手脚发冷,无法抑制地痛哭,拉开了所有抽屉,寻找了所有缝隙。站在这开阔却混乱的房间里,哽咽堵在喉咙,我突然想到什么,猛得回头。 张明生买给我的保险箱还摆在角落,纹丝不动。 我平生第一次主动去打开它,匆忙换了好几个密码,终于用我的我的生日试开了它。 里面的盒子堆积成小山,装着张明生历年送给我的礼物。我一件一件拿出来、打开。钻石、宝石、黄金,戒指、项链、手表。琳琅满目,最后都被我扔在了身后的地板上。 最深处,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盒子,红绒面,宽大方正,纵深不过十公分。张明生当年在医院赠我的慰问礼。 我沉默,耳中只剩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我伸出手,将盒子颤抖地打开。 里面赫然呈着我的证件和配枪,手枪甚至被包了起来,安静地躺在那里。 原来,张明生当初口中的礼物是,我的身份证明。他将我送给了自己,却不逼迫我打开,又或许,他乐于见到我不打开。 无数个日夜,我的枪就同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 张明生的另一个游戏。当我恨他的时候,我就不会打开这个盒子。当我愿意打开这个盒子的时候,或许我已经不想使用里面的东西了。 除非。 我摸上自己的配枪,用左手拿起来,调动残存肌肉记忆,咔哒几声,将枪上膛。 除非山穷水尽,除非我已决心,与他至死方休。 我来到门前几部,本来要对着门锁开枪,鬼使神差地又试着拧动门把手。 这一次十分顺畅,门打开了。有人帮我打开了锁。 人的选择有时就在一念之间,直觉、预感,有时就决定了未来的走向。 我始终不知道是谁帮我打开了门,假如我没有拧动门把手,而是直接开枪,或许门外就会倒着一具尸体。 但在那个当下,我并没有时间思考这一切,我握着枪跑下楼,在楼梯上,看见使我痛不欲生的画面。 李译面朝上躺在客厅靠玄关处,不知生死。 张明生面对着他,单手举着枪,站在十米开外的地方。另只手掏出电话,似乎在和谁对话。 我大喊一声“张明生”,一边举着枪,一边慢慢下楼。 在这个移动的过程中,我看到了老师的身影。他倒在玄关处,眼睛紧闭。他是什么时候来的? 我目眦欲裂,将枪递出去,仿佛下一秒就要扣动扳机。我大声喊道:“为什么!为什么!” 张明生听见声音,立马回头看过来。发现是我,神色惊异。 而后,他松懈了下来,平静地讲:“你看,我没有骗你,我早就物归原主。” “你杀了他们,”我虚弱地定论,却隐隐希望他能反驳。 张明生并没有立马回答,他看着我,讲,“我忽然发现,我好像也希望这一切能彻底结束。而且,我希望是由你结束。。” “什么?” “你下定决心了吗,阿潮,”张明生朝我走过来,他拿着枪的手自然垂下。他不害怕。即使我要杀他,他仍然不害怕。 他走上阶梯,仰头看我,一步一步,越来越近。 “是你杀了他们吗?”我双手端着枪,跟着他的步伐而转移,无法抑制地发抖。 “如果我说不是,你就不杀我了吗?”张明生踩上了一层阶梯。 “你需要一个具体理由来杀我吗,阿潮,”他慢悠悠的讲,“你不是恨我吗?”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我后退半步,脚跟碰上阶梯竖壁,险些摔倒。 张明生目睹我的狼狈,不再靠近,他停在那里,讲,“假如你需要一个理由才能杀我,那么我会说,不是。” “你撒谎!”我又激动起来,对着他怒吼。 张明生丝毫不承接我的话,他又将拷问丢给我:“既然你不相信我,为什么要问。” 在我的哽咽和他的沉默中,客厅立钟的秒针在嗒嗒作响。 响过许多下后,张明生开口:“你要杀了我吗,阿潮。” “是,我要杀了你,”我勉力出声,不甘示弱。 “那就开枪吧,”张明生说,“只是,开枪之前,我想要你一个理由。” 我在颤抖中站到最直,两手托着枪,食指放在扳机上,两脚分开些空隙,实在地踩在地上,站在高处,看着张明生平静地站在阶下。他仿佛一个陌生的过路访客,来询问主人能否给他一杯茶。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些许发抖哭腔,从小到大,从轻到重,不断重复。讲到最后一遍,已经不用强装笃定。说不出是心如死灰,还是心如钻石与钢铁。 余怀青平静地说道:“张生,我不想再做张太太。” 随后,一声枪响。 张明生向后仰倒,胸口一点血红,而后渐渐扩散。 然后,再一声枪响。 第54章 五十三 做了个梦,梦见自己掉进一片深绿的湖水里,无依无靠,暂时因浮力漂在水面上,不敢轻举妄动。湖面无波,寂静得可怕,忽然听见一阵尖锐的鸟鸣,我回头,却看见浮在水面上的,张明生苍白的脸。他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一下子,我整个人都栽倒,斜着沉进水里。 水里,在人是没办法呼吸的,我只得挣扎,痛苦地挥动四肢。但水的力气更胜过我,将我拖得更深,让一秒像一年那么长。 叮铃,尖锐的闹钟声像鱼钩一样,把我从水里湿淋淋地拽了出来。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和煦的麦黄色。眼前的房间狭小紧密,一张书桌放在床侧,桌上堆着三四本书籍,都折了角,看起来十分不齐整。 如此陌生,如此熟悉。这是我自己的房间,警校毕业以后,我在这里住了许多年。月租不多不少,和李译平摊,一个月工资左右支出去这些,剩下的也还算宽裕。 后来李译搬出去,我四处张贴告示,想要寻找新的室友。可还没等到和新租客面谈,这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我怎么会在这里。 我头痛难忍,好像真的被鱼钩穿刺了头骨,外面看不出什么异样,里面却豁出了一个圆口。手抬起来要按太阳穴,晃在眼前,忽然发现右手已然不是形销骨立的皮包骷髅样。我将两手摊开,看了又看,皮肉紧实饱满,最重要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1 的是,枪茧犹在。 我登时吓得要下床,脚踩在地上,发出闷响门外传来重重的敲门声,伴随着一个男人含糊不清的叫喊:“师兄,起床啦你!十点睡八点起,会不会健康过头。” 我立在门后,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记得,在张家,我找到了自己的枪,对着张明生的心脏部位开了一枪。然后我举起枪对着自己,还没扣扳机,枪就响了。我被打中了,倒在了地上,我还记得我侧卧在台阶上,最后一眼望见的,是张明生被血染红的衬衫。 张明生死了,我亲手杀了他。 然后,在场还有一个人开了枪, 敲门声还在继续,我犹豫了一会儿,打开了门。 李译叼着牙刷,白沫泛出唇角,他的敲门动作被我打断,正举着手,眼下乌青:“怎么一声也不应,我还以为你猝死了。” 他看起来年轻得不像话。 我盯他两秒,拔腿从他身边错身过去,钻进浴室。墙上只有半面镜子,灰蒙蒙地,映出我的脸。我自己的脸。憔悴的男人,常年锻炼,脸色还算可以,下巴微青。我握紧洗手池边缘,有些喘不上气。 “搞什么,”李译后脚跟进来,慢悠悠地把我挤开,端起杯子漱口,等他把嘴里的泡沫吐干净才抬起头问,“怎么,做噩梦啊。” 我回不过神,站在一边转了转脑袋,摸了摸自己的脸。李译瞥见,作恶心状,他从我身边撞过去,讲道:“你鬼上身啊。” 我被他实打实地撞了一下,那感触真实地无以复加。 李译很快走远,在另外的房间叫我:“吃早餐了!” 我茫然地跟出去,来到厨房,案板上一颗番茄切两半,一人一块吐司,就当早餐。我和李译同居好多年,一直是这么应付。偶尔蒸个鸡蛋羹,但大多时候都懒得精细,把蛋丢进蒸蛋器,出门时可以直接吃,还能顺手把蛋壳丢进楼下垃圾箱。 那个蒸蛋器半死不活,蛋清熟了,芯却没熟。李译犯倔,偏说机器没问题,还将半生不熟的鸡蛋美名其曰为溏心蛋,我却在心里打量,丢掉它以后,能在哪里买一个一模一样的。 此时此刻,我将鸡蛋掰开,潮烫的橙黄正慢慢地往外流,继而冷掉。像我记忆里的那八年。 是梦吗? 难道是我暗恋张明生成疾,脑补这一场大戏。爱让人疯癫至此?我真应该去看心理医生。 我抓起面包往嘴里塞,大口咀嚼,我的牙齿、舌头、胃都失去了矜贵,随随便便就能获得满足。我的身体健康,大脑清醒,刚才李译撞我,我只是微微一挫步,而不是摔倒。 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死过了。但意外偏偏就发生在我身上。 假如脑袋里深刻的一切不是梦,那我应该是又活了过来,且活在蒸蛋器还没有被我偷偷换掉的那一年。到这一年为止,近几年港岛最大的案子,还属于那对虐杀儿童的双胞胎。我刚入警队不久,在阵容分明的警署中左右为难,每每和李译被上司派去当苦工,在外面顶着太阳跑来跑去,李译的肤色都晒深了些。 “你状态这么差,我们还去不去看卷宗,”李译打了个哈欠,转过头来问我。 “看什么卷宗,”我没有反应过来。 “昨晚是你跟我讲的,我怎么知道你要看什么,”李译有起床气,现在明显已经开始发火。 我记不清过去是怎样生活,明明都是我自己经历过的。比起眼前,那八年反而更像真的。 我丢下番茄,叹一口气,讲:“不看了。” “你说不看就不看了啊,”李译讲,“我发现你今天真的很奇怪,你……” “我请你吃饭,”我打断他的抱怨,转身离开厨房。 早上就干吃面包,当年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匆匆换衣服下楼,来到一家街边小店,我和李译捡了张还算干净的桌子坐下,招呼老板点单。李译要一笼虾饺,我要一碗云吞。两个人对坐,一时没话可讲。 我上下摸索口袋,摸到自己的打火机和烟盒,那种飘忽的感觉就又消散了一点。 “究竟梦见什么,看你的样子,好像丢了魂,”李译托着腮,吊儿郎当地发问。 我抽出一支烟,点燃,低下头微微一笑:“梦见我杀人,然后你开枪杀我。” “那岂不是太便宜你,”李译毫无愧疚感,他讲,“梦里都是假的,你要是杀人,我一定亲手抓你上刑场。” “阿sir啊,去不去刑场的,另说吧,只是我们这一片小地方,人人都抽烟,还怎么做生意,”老板娘声音很高,听起来十分尖酸,口气不满,她在围裙上擦着发红的手,眼睛瞟过来,露出大片眼白。 我连忙碾灭烟,动作狼狈,李译也正襟危坐起来。 住了一段日子,邻里街坊都是熟人,这家店的老板娘脾气不好,厨艺却很不错,搞得每次来吃饭都像大冒险。 汤的热气和老板娘的刻薄都近在咫尺,祛除我心中最后一点落寞。 不管梦是什么,什么是梦,都比不上眼前一碗鲜汤。 我抿了一小口,满嘴都充满淡淡的香,仿佛吃什么都像嚼蜡的日子从未存在过。感慨地松了一口气,我又要俯下身去喝,忽然听见外面有人大喊:“抓贼啊!有贼!” 李译顿时起身冲了出去,撞翻了好几个椅子。 老板娘的骂声再次响起。我也不好再留,放下汤勺跑出去。 左右探望,发现李译已经追着那小偷跑出去很远了。 我拔脚就追。 我好像很久没有跑过步了,每一次摆臂迈腿都让我陌生,可飞奔的感觉却那么好,每一步,重也轻的一步,送我轻松地到达更远的地方。没过多久,我就追上了李译。他已经把小偷按在了地上,小偷却不肯善罢甘休,两个人扭打成一团。那小偷咬着牙,手摸进口袋。 我见势不对,一脚踢上他的手。李译滚到一边,我趁机抓住小偷的领子,将他从地上拖起来。我照着他的脸给了他一拳,他鼻子流血,栽倒在地上,踉跄起身,好像还要跑。 我连忙压身上去,钳住他的胳膊。他嘴里污言秽语不断,听得人心烦,我又一拳下去,他便奄奄一息了,又要打时,一旁的李译迟疑地叫住了我:“……师、师兄。” 我应了一声,转头,发现周边围了三五个人。 李译皱着眉头凑过来,低声问:“怎么下这么狠的手。” 我有些茫然,低头看了一眼,犯人脸上血肿一片,如梦方醒。 小偷听见我们的对话,声泪齐下,他说:“我要投诉你们,我一定要投诉你们。” 我握着拳,低头,迟疑地挺住动作。 从前,因为割腕伤得太深,没力气,每一次挥拳我都竭尽全力。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2 一时成了习惯,难以更改。 我从他身上起来,立在一旁,看李译将犯人拎起来,揽着他的肩,一边安慰,一边从他口袋里拎出赃物。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沾着血的拳头。 “擦擦吧,”一个男人的声音响起,紧随其后的,是视线里出现的,掌心里叠好的手帕。蓝白色,有格纹。 我抬头,看到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心中一震。 是张明生。 他没死,他好端端地站在我面前,面带温和的微笑。他又来了,他又出现在我的人生里,如影随形,鬼魅般插来一脚。 我瞪大眼睛,半天说不出话,浑身僵硬到像关节生了锈。耳边轰隆作响,我再次被剥离出当下的生活。 我逼自己镇静,硬着头皮安慰自己。 现在是在大街上,这么多人,他做不了什么。 我现在很有力气,我能打过张明生。 事实上,是二十几岁的张明生,他穿着休闲的衣服,头发还没有几年后那么一丝不苟。我曾怀疑他不会老,可现在看着他的状态,我才发现,三十五岁和二十多岁,还是有那么一点的分别。 我警惕地后退,生怕他下一秒就找我偿命。 小偷仍在哭哭啼啼,邋遢的中年男人,哭起来格外丑陋,他伸手要接那帕子,嘴里讲:“多谢,多谢……” 谁知张明生一转手臂的方向,将手帕又递近几分。 语气温和,但在我听来,其中隐藏着命令。 他说:“你的手,阿sir,擦擦。” 第55章 五十四 看着张明生递过来的帕子,又看了看他的眼睛,我抬起手掌猛地一打,将他的手拨在一边,连带那块帕子也从他手心抖落,掉在了地上。 我盯着张明生,他也望着我,眼神隐有波动,但都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他不怒反笑,淡淡地咧开嘴角,微微垂头,蹲身去捡那块手帕:“阿sir气血上头,或许该喝杯冰水。” 李译正在和围上来打听情况的巡警聊天,两人窃窃私语,有时点头,有时瞟我一眼,被我撞见,就又心虚地扭过脖子。那小偷是惯犯,同僚一眼认出,递他一张纸巾擦鼻血,奚落几句便领走了。偷来的钱包也还给了失主。失主是个年轻人,打领带穿衬衫,跑得汗湿脖颈腋下,一看就忙着工作,匆匆道了句谢便走了。 处理好一切,李译这走过来,揽住我的肩膀,说:“好了师兄,没什么大事,我们走吧。” 我嗯了一声,跟他要走。 刚迈出去一步,张明生就叫住了我,他说:“阿sir,啊,不对,是于sir。我记得,你是叫于抚潮的。我们见过的,于sir不记得吗?” 我止住步子,不顾李译的低声阻拦,从他的臂弯出挣了出来,朝着张明生走去,走到跟前,装模作样地打量了一番,面无表情地讲:“不好意思,我从来没有见过你。” 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从一开始就不认识他。 张明生的处变不惊终于破开了一道小小的裂痕,用笑容掩饰,他年轻时并不如后来老成,只是从前我太过注视他的辉光, 忽略了他这些细小的慌张和不满。其实我大可直接走开,不留给他继续搭话的机会,以免他忽然发狂,又把我塞进车里,关入不见天日的地下室。可看到这张脸我便想起昔日心力绞竭的感觉,接着是无法平息的怒火。我亲手杀了他,再让我杀他一次,我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张明生比我高一些,他稍微低头,神情诚恳,“我还有没有机会补偿?” “昨天做了噩梦,见到一个恶人,和你很像,今天看到你就觉得倒霉。梦中的事,我们都没有办法的,”我冷言冷语几句,敷衍地装出抱歉的样子,模仿他的笑容。 “明生哥,”不速之客出现,詹韦清穿一身藕色宽松上衣,眉眼温顺地不像话,他勾住张明生的胳膊,一脸担忧,“你为一面之缘记挂人家,人家可不记得你呢,或许这位阿sir和我们不是一路人。” 我本要走了,见到他忽然闯过来,还和张明生这样亲密,在心中幸灾乐祸起来。原来詹韦清这个时候就缠上了张明生。不,或许更早。这样如影随形,方才围观那么多人,我都没注意到他也在人堆里。 “没关系的,不是一路人我也祝福你们,”我耸肩说道,“我们做警察的,什么人都见过,心胸开阔,不过,二位应该没办法早生贵子了,我祝你们白头偕老吧。” 詹韦清的表情瞬间不悦起来。 看他这个样子,我就知道我戳到了他的痛处。想到可可险些被烫到脸,我难以释怀,却怎么也琢磨不出缘由。一个成年人,好端端地,为什么憎恨一个小孩,且只憎恨可可。后来又三番四次打探可可的消息,但细问几句,发现他早已对其中的细节了如指掌。 他恨可可,恨张明生有一个亲生的小孩,恨我和张明生有一个小孩。那是他永远无法给张明生的。想来想去,就成了执念和心结。我和张明生结婚以后,他或许觉得张明生是因此才离开他。如此殚精竭虑,又是背地里做亲子鉴定,又是在文件里附上婚约,却不想张明生根本不在乎小孩是不是他亲生的。张明生或许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小孩。而我的孩子,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被称作是一个孩子,它早就死了。 我看着詹韦清,心中生出一股鄙夷。不知道他是何时取到了可可的头发,未必是他亲手做的,想到他拿着剪子在可可头顶上晃动的样子,我恨不得冲上去,把他那张脸打歪。 詹韦清的小心思很少示人,在可可未出生之前,一直藏得很好,此时突然被我点破,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皱着眉头高声道:“上不了台面的人,就是这样不识好歹,住在这种穷人窝里......” “说够了没有,”张明生打断了他的话,声音冷漠,他从詹韦清手中抽出了自己的胳膊。 我无心再争执,挥了挥手,转头回到李译身边,一手插进口袋,觉得神清气爽。 张明生的好歹,就留给他去识吧。说不定他乐意留长头发给张明生做老婆,不用张明生折磨他,他就主动穿裙子了。 我笑呵呵地,迎上李译诧异的神情,他凑过来,低声问我:“他们两个是一对?” “很有可能,”我装出若有所思的样子,郑重地点头。 “刚才我看到街角有人端着相机在拍,看角度,应该是拍他们两个,”李译咂咂嘴,讲,“我们明天说不定要看见大新闻了。” “什么大新闻,八卦杂志上的大新闻?” “张詹联姻,洞房夜持枪对峙,”李译笑得贼兮兮的,搂紧了我的肩膀。 我听了这黄色笑话,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3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情大好。 坐回店里,我的碗已经被收走了。李译去问老板娘,被老板娘几个白眼顶了回来:“人都走了,谁知道你们还吃不吃,占我两个位置,万一有别人要来用餐怎么办!” “哪有别人,店里不就我们两个吗?”李译环视四周,不甘示弱。 我叹口气,朝李译招了招手,示意他坐下,又向老板娘讲:“再要一份,和刚才一样,我们会再付钱。” “我可不是钱多了烧的!”李译瞪着眼,十分不满。 “我付钱,”我拿起一双新筷子,分开,一手拿一只,交叉磨蹭,削去毛刺。 李译立马止声,恢复笑嘻嘻的傻乐样。 虾饺又端上了,伴随着几张钞票,老板娘高昂着微胖的脸颊,在后厨忙活,脸上熏红了,还挂着汗珠,她冷冷地讲:“诶,见义勇为,请你们了。” 说罢就走,根本不给我们惊喜和答谢的机会。 受人好意,吃得更香,李译孩子般高喊一声谢谢,低头就开吃。 我也笑,缓缓开动。 这时,老板娘的小孩忽然凑了过来。约莫着和可可长得差不多大,被养的很好,小手肉肉的,有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她踮起脚,趴在桌边,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停住筷子,和她对视。 她在店里长大,完全不怕人,像只小鹿一样和我对望。望了一会儿,她终于害羞了,哒哒哒跑开了,扑进妈妈怀里。 “师兄,你喜欢小孩吗?”李译狼吞虎咽,嘴里满满的,说话也含糊。 我轻轻叹口气,继续吃饭:“谈不上。” 李译见我没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也没追问。 而我心里却还是那个小女孩的脸,想着想着,趴在桌边的好像变成了可可。其实我也不确定我脑海里存在那八年是不是梦,但可可的脸却那么清晰,她的成长过程也历历在目。 李译的问题我没法回答。其实,做过一场父母,我已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一个家庭。孩子太小,太纯真,一切依靠于你,你要如何呵护她,又要如何教导她,都是难题。我是对不住可可的,我做的不够好。 想着想着,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忘记了可可不是我亲生小孩的事实。张明生欺骗我,想以此牵制我,我也真的以为勾住我脚步的其实是血缘。 不,不是这样的。 我没那么喜欢小孩。 但我真的很喜欢可可。她是我的小孩。 不过现在想通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我又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碗里的汤,忽然发现汤有些发红,刚想问问老板娘这是怎么回事,电话就响了。 来电显示:David。 刚送走一个变态杀人狂前夫,又迎来一个变态杀人狂前男友。 我犹豫半天,不知道要不要接听。如今张明生还没有杀人,我铐他说不定会被投诉骚扰市民。但这个徐言宙,我实在不是很了解他。现在想起来,我发现我根本不了解他,连他的住处都不太清楚。不知道他之前有没有杀死过伴侣? 我和李译本是要去看卷宗的。假如在工作,就不会抓小偷,更不会碰见张明生,甚至不会看手机。稍微偷一下懒,就这么大的麻烦。 我犹豫了半天,还是挂断了。 假如这能激怒他,他估计不久以后就要来杀我了。 李译看我半天不接电话,最后又挂断,疑惑地问我:“电话怎么不接,谁啊。” “前男友,”我言简意赅,使场面顿时冷场,厨房里传来东西掉地上的声音。 “......一会儿有什么安排,”李译转变话题,知趣地不再继续。 他虽思想开放,但对我的性取向还是有些避之不及,仿佛这东西一提起就会传染。 “没什么安排,放你一天假,”我朝他笑。 “yes,sir!”李译立马站起来,两脚刷一下并住,挺胸抬头,朝我敬了一个礼。然后嬉皮笑脸地坐下来,吃完最后一个虾饺。 “去约会啊,”我不经意地问。 “什么,什么约会,师兄你说什么呢!”李译半边腮帮子鼓起,满脸惊慌。 “啊,”我看着他用生气掩饰心虚的样子,只当自己讲错话,无所谓地讲,“我讲错了。去找珊珊聊天啊。” “嗯,”李译埋头。 假如他有狗尾巴,现在应该在晃了。 “你呢,你去做什么?” “我去看看师母,”我抽出一张纸巾擦嘴,“一直叫她按时体检,每次问起来都说下次,这次我陪她一起去。” 什么病都是早点发现更好。 我始终记得在殡仪馆外那种茫然的感觉,这辈子,我想晚点经历。 “那我们顺路咯,”李译讲,“今晚正好留在家里吃饭,又省去一顿饭钱。” “要是师母知道你是为了省钱才去家里吃饭,她一定要气死了,”我指了一下他。 李译作势躲开,讲:“师母才不像你这么小气。” “我小气?李译,我小气?”我真是气笑了,连连发问。 李译也吃完了,同我一齐起身,他照常揽着我,讲:“我的师兄最慷慨大方,下个月我生日,我刚好看中一枚领带夹。” 两个人吵吵嚷嚷一路,又是坐电车,又是爬楼梯。 来到老师家里,敲门三下,李译迅速地整理了一下仪容,我看着只想笑。 门很快打开,逐渐扩大的门缝里赫然是珊珊的脸。 她看起来很小,十七八岁的样子,看见我们一脸惊喜。 其实她早就不是这个年纪。 但不知怎么的,我总觉得她还是个不大的孩子,要不是她和李译一起长大,彼此知根知底,我一定不允许这段关系发生。 “珊珊,是谁啊,”远处传来师母的声音。 珊珊扎着高马尾,大学女生常有的发型,她转过头去呼应母亲:“是师兄!” “他一个人吗?”师母又问。 珊珊回过头,靠着门缝,得意洋洋地看着李译,继而大喊:“还有一个来蹭饭的!” 李译皱了皱眉头,似乎很不满这种区别对待。 但我和珊珊都知道,他是装的。 一进门,他们两个就低声说话,转头钻入珊珊的房间,留我一个端着珊珊塞过来的果盘,站在客厅。 “阿潮,阿潮,”师母喊我,“快来看看,我新栽了一盆花。” 我放下果盘,慢慢向阳台走去。 路过巨大的鱼缸,遇过游在一片深蓝里的金鱼,路过陈旧的挂历,暗绿色的木窗棂,路过卧房,路过衣柜。师母的阳台出现在我的面前。绿莹莹的,生机勃勃的,盘盘罐罐摆满,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叶子或宽或细,绿得有浓有淡。 师母带着一副银色的眼镜,头发挽在脑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4 后。 她一向穿得很朴素,白色睡衣,点缀红色的波点,正弯下腰给花盆松土。 我的眼中已经盈满泪水。 这么多年,我多希望,死后能有世界。 第56章 五十五 有时候,人回到自己离开了很久的生活,才能破开朦胧的怀念,明白自己当初身处什么样的处境。 老师很晚才回家,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里奔波。他办过几次大案,威名赫赫,最后因心理阴影而离职,休息了几年,又迈入了生活。起先找了一份安保公司的工作,由很有权势的受害者家属介绍,待遇不错,可他做了两年就离职了。今后就这么一直反复,到最后,连师母都讲不明白老师最近在做什么了。我们权当他不适应,彼此沉默地对视一眼,选择不再追问。 我想,老师还是愿意做警察的,不然就不会对我和李译耳提面命,嘱咐我们许多其中的门道。 但他总是表现得云淡风轻,潇洒自在,一进门就钻进厨房做菜。我们都在桌前坐好,看着满桌佳肴时,他执着地要先刷锅,说是待会儿油冷了不好洗。老师勤做家务,把师母哄得很开心。她是做研究的人,当初为了嫁给一个刑警,和父母闹得不太愉快。 师母不等人,拿筷子便夹鱼肚子,夹进珊珊碗里。她偏爱女儿从不躲人,实打实地敞亮。珊珊也自然地捧着碗去接,完全不会不好意思。我和李译第一次来家里吃饭,师母也是这样作为,先夹珊珊最爱的,又捡自己喜欢的。我坐在一旁,以为师母不喜欢我。就连一向自信的李译也扭捏了许多,不懂师母的意思。 谁知师母眉头一皱,教育我们:“做什么,谁客气谁饿着。” 我和李译当场愣住,把这句话消化了很久。 现在想想,师母是把我们当自己人的。 再后来,我和李译便习惯了,接连动筷,想吃什么便吃什么。只要不和珊珊抢食就是了。 老师刷完炒锅,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悠闲地走出来。我们一帮人像狼虎争食,只有他,不紧不慢地给自己斟酒,端起来抿一口,咂嘴咂得响亮。 趁师母开心,我咽下一口青菜,开口:“师母,什么时候去医院做体检?” 师母顿时冷脸,瞪我一眼。 我知道她故意吓我,放下筷子,正襟危坐:“已经拖太久了,你总讲颈椎疼头痛,这些都是不能拖的。” “你要是我的仔,”师母慢条斯理地挑捡鱼刺,“你出生时,我一定被你的扑克脸吓死。” “好啊,让师母怕我也好,妈,妈咪,什么时候去做体检?”我脸皮厚了好些,非要她答应我不可。 “让你去你就去嘛,生重病我们或许没钱,体检的费用我还是出的起的,”老师面上潮红,似乎已经有些醉了。 他这话,我乍一听,心里只觉得怪怪的。 究竟是哪里奇怪,我低头喝汤,被热气熏着半张脸。老师家确实不算富裕,港岛寸土寸金,他们一直都寄居在这小小的旧房,摆设一天比一天更老,似乎十年后就会被野生的青草藤蔓围绕。这样的人家,是经不起重病的折磨的。 然而,将来师母重病去世,老师手里竟还有钱为自己购置新房。 我正想着,听见珊珊哎呀一声。 她夹一颗丸子,手不稳,那肉丸便轱辘轱辘地滚过桌面,弹到底下,一路滑进了沙发底下的的缝隙。 一路油光,看得师母头疼。她好洁,再宠女儿也难以容忍,见她要发作,我忙抽四张纸巾蹲身下去,顺着一路去擦,讲道:“没事没事,不算太油,用纸就能擦干净。” “阿潮,要把丸子也捡出来,留沙发底下要发霉的,”师母喊,“到时候生出长毛,招来老鼠,我看你怕不怕。” 后半句是说给珊珊的。 珊珊吐了一下舌头。 我暗自想,她肯定是不怕老鼠的,热带雨林什么没有。 一桌子人说笑,李译的玩笑惹毛了珊珊,两个人打打闹闹,我听了也开心。我蹲着,侧着身往沙发底下看,借着光,看到了那颗丸子,已经滚了一身的灰。 我伸手去拿,刚够到,就发现丸子那边更深处躺着一方黑乎乎的东西。我伸手指拨出来,它露出一角时,我顿时屏住了呼吸。 那是一本证件。 我好像看到了自己在沙发上起身,没注意到证件已经滑落,客厅灯案,它被稍一踢踏,就滑进了沙发底。 我竟然忘记自己丢过一次证件,刚入职不久就找不到了,后来辛苦补办,被办事的同僚翻了白眼。难为他们,又要汇报,又要声明作废。当下窘迫,但事过不久也便忘了。李译更是不记得。港岛不大,却也不小,要找无异于大海捞针。 我想不到,李译更想不到,我丢失的证件,原来是这里。 老师一向标榜自己爱做家务,却不清扫沙发底下。怪不得没有发现。 但他总有一天会来清理这里的,不然,我丢失的、已作废的证件,也不会到他手里。 一时间,我突然觉得有人在拽着我的头发拖行,整个人栽在地上,扑通一声。 世界颠倒,背后传来老师的呼喊:“怎么了,还原地摔倒。” 我爬起来讲:“腿,腿酸了。” “我看你才应该去医院检查,年纪轻轻的,整天摔倒,”师母皱鼻子,挥手让我赶快坐回去。 我干笑两声,拍了拍身上便爬了起来。沾灰的丸子被我包起来丢进垃圾桶,证件则擦干净了放在桌上。 老师瞥了一眼,笑道:“在哪里找到的?” 我看着他,心中如有热汤沸滚,干巴巴地答岛:“沙发底下。” 他用手指点我几下,讲:“这孩子,丢三落四。” 我跟着赔笑,桌下双脚发凉。 饭后,师母留我们住下,有客房,李译顺杆爬,自然答应。但我不想睡在这里,我甚至无法再看老师的眼睛。 我跟他们告别,临走时再三嘱咐师母要去医院,把她讲烦了,直接关上了门。她嘴硬心软,门外的灯一下子打开,照亮我下楼的路。 我点了根烟,边走边抽。想到老师那张脸,烟也有些抽不下了。 在狭窄暗黑的巷子里,我一手插兜,握紧了里面的折叠刀。今天休假,没带枪,只有一把刀防身。 迎面走来一个跛脚的男人,行走中,身形一高一低,走到我身边时,用力撞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手一抖,烟掉在了地上。 我惊异地回过头,看见男人也正打量着我。 忽然,他开口,声音晦涩沙哑:“你,活不过今年。” 我没有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嘴唇张开。 借微弱的光,我看清这男人的脸。 我见过他。 可可生日宴上,他曾说可可是张家的福星,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5 说完第二天就死了。 原来他这个时候还没有结识张家,不知道后来是讲出了什么天机,才得到了张耀年的赏识。 不过,我觉得他或许就是在胡扯。奔波一天,累了,就发泄在我一个路人身上。 毕竟,可可甚至不是张家的亲生小孩。 他的话,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听。 我的处境,我自己不太明白,更不想深究。假如一切都重来,谁会着急探究这一切是因何开始。 我权当是我的奇遇。 不管是哪位神哪位佛在保佑我,那些魔鬼哪些邪物在操控我,就算我明年就会死掉。我要好好享受,每一分钟,每一秒。 我望了一眼楼上亮起的窗子,对那跛脚的男人说:“多谢你提醒。等我死了,一定请你来主持丧事。” 说完,我转头就走。 那男人在我身后喊:“那你记得提前预约!” 我听了想笑,摆摆手,示意我知道了。 走出巷子,一柱路灯在巷口等,它亮着,照明四方。 我本要往左边走,瞥见一辆银色的跑车,便停住了脚步,调转方向往右边走。 越走,步履越急。 但我的走路速度甚至比不上车的滑行。 车移到我身边,慢悠悠地追着我,驾驶位上的人心情不错,跟我搭话:“好巧,阿sir,在这里碰到你。” “是啊,好巧啊,张先生,”我目不斜视,故意把巧字咬重,“你是路过吗?” “我在这附近住,不过最近要回家了,”张明生答,“来收拾一下东西。” 他被家里赶出来的那些日子,身无分文,只能捡老旧的房子租住。看现在,他和家里应该彻底讲和了。之后照样是张家的长孙,马上就要竖起口碑,人人称赞了。 我回了一个“哦”字,继续往前走。 “……于sir,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好像很讨厌我,”张明生讲,“我还以为我们……” “我们什么?” “我们也算是,萍水相逢的,普通朋友。” 张明生用词严谨,到此时此刻,我们确实是萍水相逢。他借我西装,我救他一命,好对等的普通朋友。 我不是不怕他,即使没有人、钱、权力,他依旧什么也做得出。但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那种拿他没有办法的无助感。 有些事,想得到是一回事,做得出又是另一回事。我杀过他,隐隐有些惆怅,但它们还压抑着,翻涌不过如今的痛快。 每一次张明生肉体受损,都让我的恐惧浅了几分。 立在爱恨之中,我已经不畏惧他了。 但有一个问题,埋在我心里许久,有时只有在深夜,我才敢偷偷在心中揣摩,像隔着口袋摸索一块不知模样的玉石。 我明白人情复杂,不能逼每一个人剖析自己的感受。 就算是我自己,也讲不明白自己的心。 但我的问题很简单。 “张先生,其实我有一个问题,很想知道你的答案。” 张明生停下了车,他讲:“阿sir尽管问。” 我要问的,不只是当下的张明生,但现如今,只有他能给我一个答案。 我停下脚步,面对张明生,看着他的年轻的双眼,问: “到现在为止,你对我有好感吗?” 第57章 五十六 张明生想要逃避时,并不会像平常人一样移开目光,他依旧看着我,眼眸只闪过一瞬间的失神,像机器人忽然陷入骤然的混乱,飞速运转:“……我没想到,你会忽然问我这种问题。” “你借我衣服,送我手表,”我顿一顿,忽略掉那场烟花,淡淡道,“都好像追女仔的手段,或许是我多想了,张生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假如我的一时兴起能使你开心,”张明生紧接着讲,“我的这些光阴也不算虚度。” “油嘴滑舌,在审讯室这样讲话,遇上脾气不好的,或许会关掉监控扇你耳光,”我心里已经有数,掉头继续走。 我好疲惫,像游过一片没有边际的海。 在宴会相遇以后,在我从车祸中拼死救出他以后,张明生对我并不算有什么好感。说到底,就只是像逗弄路边的小猫小狗一样。而我却耿耿于怀,抓着那点回忆,努力向自己证明,他对我有感情。 张明生并没有跟来。待我走至下一柱路灯下,他在我身后高喝:“那于sir救我又是为了什么? 频频回头,我在和张明生的对峙中总是回头,一转身,总看见他展露更多锋芒。 张明生已经走下车,看在一旁,声音低了一些,问:“究竟是见义勇为,做好事不留名,还是心中挂住我,怕我发现,” 他早就知道是我救他。 我嗫嚅道:“你……” 张明生微微歪头:“可惜,我的命不值钱,于sir冒死救我,我也不能为你挣来什么奖赏,” 路灯的光引来一些飞蛾,昏头着打转。 “从没有人这么对我,我很惊讶,”张明生继续讲,“你应该知道我的身世,毕竟你总买登了我丑闻的报纸。” 我警戒地看他。 张明生讲:“不是我有意跟踪,只是用望远镜观鸟的时候,不小心看见。你总是来这里,和另一个人一起,来探望谁,朋友,家人?” 原来他早就见过我许多次。从什么时候,哪一份报纸开始?我的心事竟在他面前展露得如此彻底。 “我知道你的身世,就像你早就观察到我,你父母失踪,和爷爷关系不好……” “全港岛都知道,”张明生并未如我想象般发飙,他笑了笑,讲,“我父母私奔,遗下我一个,我一直想找他们问个清楚,谁知道,他们已经死了。” “是谁杀了他们?” 此时的张明生是否已经知道幕后凶手? “这种事,就不劳于sir费心了,你辛苦工作,一定好想要升衔,薪水高一些也好,”张明生讲,“再问,假如你知道了内幕,不仅当不了警察,命也要丢掉的。” 他已经知道了,报复行为或许也已提上日程。 张明生拍拍手,终止上一个话题:“好了,我已讲了很多我的事,到你了。” “我可没有答应你要交换身世。” “你想我自己去查?” 发现我的戒心,张明生反而故意摆出嚣张姿态。 年轻的他看起来还不那么稳重,有些讨厌。 “我其实是想问……于sir,你有喜欢过别人吗,”他问,“你喜欢一个人,最久是几年?” 这问题击中我,我嘴唇张合,恍如整个世界都升起了雾,执着地围绕着我,即使我还可以行走,可以走一步看一步,但它依旧存在,化作露珠,化作手背上的潮湿。 半晌,我认输,低下头,答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6 道:“大概快要……十年。” 张明生听完一愣神,没再继续问下去。 “十年,他是你的伴侣吗?” “嗯,”我点头,但又觉得搞笑,“不过,我想我们是已经分开了。” “你们幸福吗?” “不算吧,”想起八年种种,我实在讲不出违心话。但脱口的否定,也使我移开了目光。 张明生抬头看夜空,讲:“我的朋友总跟女孩讲,他会把星星摘下来送给她。可最后,无非是送一些钻石蓝宝。” “就算是真的星星,也没什么用,”我接话。 “是啊,太轻,太虚无缥缈。那于sir喜欢什么,组建家庭,生儿育女,做一生一世的承诺?” “好像又……太重,”我也抬头,去追星星看。夜空静谧,星子闪烁。 我喃喃道:“其实有时候,我只是想要无数个此刻。” “我有些听不懂了,”张明生摇了摇头,笑道,“不过你和你的伴侣在一起十年,应该十分契合,为什么要分开?” “他死了,”吐出这三个字时,我的心境平和。 “……抱歉,”张明生表情诚恳。 我却久违地感觉快乐。 不是每个人都能听到自己的死讯。 我摆摆手,讲:“没关系,是我杀的。” “有好好处理尸体吗?”就算讲出这句话,张明生依旧挂着笑。 像是知道我在说笑,故意跟着讲,也像是真的在查勘细节。 我讲:“第一次杀人,不太熟练。” “没关系,于sir”,张明生讲,“如果有需要帮助的,打我电话。” 他从口袋里拔出一根钢笔,又翻出一张叠小的纸,展开,从中间撕成两半,趴在车窗上匆匆写着字。 “我开玩笑的,我怎么会杀人,我是警察。” “我知道,”张明生合上钢笔,把纸片叠成飞机,往空中一扔。 飞机在路灯昏暗的光里飞得跌跌撞撞,好像下一秒就会坠毁。 最后,它落在我脚边。 犹豫了几秒,我还是捡了起来。 展开一条,是一串电话号码。 “从未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张明生讲,“从未有人问我,对他究竟有没有好感。我一直以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关心我的想法,我想要什么。” “不过于sir问了,我就会好好想想。” “你讲的好感,究竟是什么意思,”张明生看着我,轻轻讲,“有一天,我忽然发现自己很久不用望远镜追飞鸟,而是去盯那家报纸档,我知道不对劲,但我不明白为什么。” 我握着那张纸条,看着他年轻的面孔,心脏虚弱地跳。 我没有心潮澎湃,我只觉得悲哀。 假如你从此刻就开始喜欢我,后来的一切,究竟因何发生呢? 而张明生已经要同我讲再见,车子从我身边开过时,他降下车窗,唤:“于sir!感谢你给我范围,我一定好好地想!” 银色轿车扬尘而去,留我一个人继续背着星光赶路。 我想,是记恨有钱人的。 回到家里,我洗漱一番,从抽屉里找出张明生送我的手表。 掀开包裹的手绢,露出光洁的表面。 我忽然发现,指针不动了。 难道是坏了? 不知道这样还能不能卖钱。 我决定明天去福利院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找到张小元。算算年龄,他应该已经到福利院了。我打算给他买些礼物。 我不结婚,没有伴侣,收养不了小孩。 看来这辈子只能同他做好朋友,好兄弟。 我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困意侵袭,却忍不住去想:老师究竟是哪里来的钱买房子。 他有问题,我却无从查起。他和张明生父母的死究竟有没有关系,假如他捡到我丢失的证件,为什么不告诉我,而是留到许多年后示出,向李译证明我做了杀人犯的帮凶。 其实过去种种,我不是没有觉察出不对劲。 老师并不像他讲的那么云淡风轻。妻子低嫁,他背了许多年吃软饭的恶名,因此在家勤勤恳恳,做好丈夫好父亲。 走出家,他对我和李译颇多指摘。当初只是以为他对我和李译较为严格而已。 他为什么上门,几个人怎么就突然开枪了。我神经紧绷,想着先杀了张明生,一切就能结束,没有看清场面,给在场某个人朝我放冷枪的机会。 为什么要杀我? 也许是我偏心,我总觉得朝我开枪的一定不是李译。 可老师终究是在小杨阿姨离开以后出现在我世界里的第一个没有血缘的亲人。 我不敢去想。 我是真的受老天垂怜重来一回了吗? 为什么我频频身体发冷,仿佛下一秒魂魄就要跳出躯体似的。 那神棍讲我命不久矣是什么意思,他看出什么了吗?况且,我真的能让往事就这么如烟随风,然后重新开启新生活吗? 我想享受,又觉得自己在偷生。我想放下,又忍不住频频扑上去。 叹一口气,我翻过身,昏昏沉沉入睡。 第58章 五十七 我在家估算年龄,知道张小元现在应该还是个小豆丁。但心理准备仍然在见到他的那一刻被击溃。一开始,在福利院众多熟与不熟的面孔里,我并没有找到他。我甚至开始怀疑,张明生是不是也在这个孩子的来历上撒了谎。 直到老院长放下手头工作,亲自来找我讲话。我与他的关系称不上多亲密。福利院太多孩子,来来走走,他看多了,也就看淡了,对孩子们只有最基础的关怀。我相信,他能为孩子挡在死亡之前,却没有余力再去填补这些孤儿内心的空洞。 他老了不少,头发花白,不久就要退休了。我工作后便不常来,乍一看见他,也被他的衰老吓了一跳。彼此靠近时,我发现他的手指时不时地发着抖。早年他极钟爱书法,总是一个人静坐抄写,风雨不动。看他现在的样子,恐怕是再也拿不稳毛笔了。我心中一阵酸涩,却不敢叹出气来。 “阿潮来了,”老院长不是港岛本地人,口音也十分平实,听起来字字清晰铿锵,“好久不见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和我一样有白头发了。” 我正笑着,听他这么一说,下意识转头,去寻走廊的穿戴镜照,微一歪头,就看到鬓边一缕银白。我伸手去摸,搓了两下,并未见那白色消失。不是偶然蹭上的,也不是光线所致,而是我真的白了几根头发。 我还记得上一世,又或许,是梦里,李译曾替我拔掉过一根白头发。那时我已三十多岁,心力绞竭,身体羸弱,有白头发也是正常的。谁知道,一朝梦醒,我重新变成二十几岁的青年人,这白发却毅然决然地跟着我。 我看着镜子里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7 的自己,愣了愣神。其实到现在,我还是有些不习惯。 老院长神情严肃,又要对我谆谆嘱咐,他开口:“工作再忙,也要照顾身体。” 我跑着神,只干笑了两声。 我在想,这一生或许能避开许多祸患,但终究也是不可预测的一生。这几根白头发会消失吗,还是越来越多,直至我看起来像少年白头呢。每月焗油染发,也是一项支出,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人家五六十岁才要动用的款项,我二十出头就要开始往外花了。 我叹了口气。 “好啦,好容易来一趟,走,去我办公室喝茶,”老院长朝我招手,他转头就要走。 “好茶您还是留着自己喝吧,我不爱喝苦的,”我摆摆手,说,“买了些礼物,今天主要是来看看孩子。” 他听了我的话,慢慢回身,重重地望我一眼,他说:“阿潮,你心里是不是还在怪我?” 记恨?从何讲起? 我彻底回神,睁着眼睛,回望进那双眸子。 老院长人老了,眼睛却养得很好,依然澄澈,眼白也没有血丝,应该和他这么多年的良好作息有关系。我记得他从前一个人就单挑过小偷,大半夜,也不知道对方身上有没有揣着利器,揣着自己练太极的宝剑就冲了出去,一副嫉恶如仇的倔愣样子。 老院长看着我,缓缓道出:“当年,我在外人面前训斥了你,打那之后,你就很少来我那里看乌龟了。” 老院长养了一对乌龟,一只叫吉祥,一只叫如意,我小时候常常去看它们。这些孩子时的事,都已经藏在我的脑海深处,非要有人提起,记忆才会鲜活一些。 至于当着外人训斥我,想必,就是警察来找小杨阿姨那件事。 我移开目光,低下头:“哪里,我其实早就忘了。” “我知道你脸皮薄,”老院长叹口气,讲,“咱们这里的孩子,总是一点小事就能记上很久很久的,能没心没肺,才是最大的福分。” 其实,我真的不太记得那时的具体细节,只记得老院长少见地发怒,他虽然没有动手,事后也没有惩罚,但那一瞬间的喝止和肃穆,就像一道雷电一样,劈在了我的心里。 联想小杨阿姨的身世,就在我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老院长应该就知道,他想瞒住的东西已经瞒不住了。 他应该生气,也没办法不生气。 不知道有关小杨阿姨的事,他究竟知道多少,她的死,他又清不清楚? 我平复了一下情绪,抬起头,缓缓道:“其实,那时也是我不懂事。” 老院长看着我,眼神似在打量,良久,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凝重地点头。 我和老院长一通行走在长廊里,院子外,是较小的孩子们的嬉笑声。 还在上午,不冷不热,也不到为未来担忧的年纪,他们的笑声清脆,追逐着一只旧皮球。孤儿院的滑梯都已经锈蚀了,蓝色的漆脱落,不允许有人再爬上去。听老院长说,过段时间,他退休,在那之前,会把院子里破损的设施换掉一些。 我问他,资金是否充足。 他说,无非是四处卖一卖这张老脸。 老院长一直以冷硬刚直的样子示人,说出这样的话,我只觉得伤心。人间不饶人的,除了生死,还有复杂的世故人情。 但他依旧是他,见我低下头,立马换了语气,老顽童似的,他拍了拍我的背,说道:“看他们个个肠肥脑满,又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去敲诈一番,赚一些钱回来给大家加餐,又有什么不好?” 听了这话,我有些不好意思,抱歉地笑了出来。是我太狭隘,替他清高了。这是他要做,他愿意做的事,我何必在心里凄凄切切。再者说,以他的脾气,说不定出了那帮富豪的门就要用别人听不懂的乡音大骂了。 我们并肩,继续往前踱步。 老院长幽幽开口,说道:“小杨第一次来,是冒着雨的,看她独自一人,可怜得紧……” 听他叙述,我暗想,老院长的心,终究是软的。 “……我还以为是什么仙人跳的勾当,一个成年人,夜半三更来福利院找庇护,实在可疑,当时就叫她滚,滚得越远越好。” 我猛地抬头,看见老院长义愤填膺的样子,不像是说假话。假如我是漫画里的角色,此刻脸上一定有三条黑线。 “结果,我第二天打开门,她就坐在门口,不知是昏了,还是睡着了。” 自然是昏了。我咋舌。一夜的雨,要是还能睡着,那小杨阿姨的身心一定同样坚韧,总该遗传给张明生一点。 “我当时就断定,她一定是逃出来的,而且,那种情况,我也不能放任她在外面躺着,”老院长说道,“当然,我也三番五次考验了她,她一不是罪犯,二没有越狱,一个女人,有人追,想逃到一个没有人认得她的地方,无非是被人纠缠,或者和家里有矛盾,又或者,兼而有之。最后,我们达成了心照不宣的协议,我不追问她的过去,她也安心做事,填上院里的空缺。” 我不知道老院长究竟是如何考验小杨阿姨的,小杨阿姨聪明,老院长也有智慧,一老一少,不知道周旋了多久,才决定成为普通的同事。想了想那场面,应该蛮好玩的。我从前竟没发现。我只记得小杨阿姨如同老院长的女儿一样,一见他偷偷吃花生酱就要大喊:怎么又不听医生嘱咐!吓得老院长一愣,然后便生起气来,吹胡子瞪眼的。 老院长一言一行,都极具戏剧色彩,如同武侠老电影里的正派掌门人,有股浑然自成,甚至有些中二的侠气。 他不知道小杨阿姨从何而来,只知道她在躲人。了解到她不是坏人,就认定,追她的人,一定不是好人。 多么朴素的逻辑。虽也没错,可但凡小杨阿姨有半点歹心,我的小命也没了。反过来看,也足见老院长见人之准。 我一直认老师为亲人,却这么长时间都忽略了老院长的存在。 今天一跟他交谈,仿佛我们从无芥蒂一般,倒是比我和老师聊天更快活。 “原来您也不知她究竟是谁,”我感慨。 老院长说:“我与她结识一场,已胜过天下千百种交情,何必追究她究竟姓甚名谁。你方才点头,是不是已经打探到了她的身世。她从前最疼你,跟我说,她觉得你和她有缘分。你要弄清楚她是谁,也是应该的。我后来也想跟你说句对不起,只是后来,你和你的老师越走越近。” 是啊,小杨阿姨消失后,老师就出现了。 我曾经以为这是老天爷的恩赐。 我沉默了一会儿,讲道:“我知道她是谁,却对她了解不多。” “她现在在哪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8 这个问题。 斯人已逝,化作一副白骨,迈入土中。 老院长起先还在期待地看着我,见我沉默久了,也垂下睫毛,慢慢转过头去,他说:“倒也没什么。” 一阵微风拂过,吹动他的衣衫,裹出他的身形,像一棵苍劲的松,他看着天空,手背在身后,悠悠道:“都会死的,快慢而已。” 我看着他,心情沉重。 他接受生死十分坦然,我却在后悔,这些年为什么没有常回来和他聊聊天。 人生只会越来越短。 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待我平复好心情,刚要出言安慰,就看到一个小孩子放了过来,他不大,小豆丁一样,一头撞上了我的腿,然后往后坐了屁股墩。 我连忙蹲身去扶,想问他有没有事。 这小孩像没有缓过神一样,垂着头,半天没说话。我追问了好几声,才看到他张开嘴巴,我以为他要说话。结果,还没等他回答我,我的手臂就被重重一咬。 他抬起头来,我看清了。 小蛇一样的孩子。 我们家的张小元。 后面追过来一位阿姨,火急火燎的。 老院长叫停了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阿姨揩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讲:“这孩子,很不听话,又比普通孩子聪明,我要给他洗澡,他拔腿就跑。要我说,我们就不该留他,骗子堆里养大的孩子……” 她还没说完,就被老院长打断了。 但听到这里,我的心中也有了一些数,我箍住张小元的肩膀,与他平视,认真地对他讲:“不洗澡,会被虫子吃掉。” 张小元看我两秒,反应了一下,然后哇一声哭了起来。 怎么说哭就哭。我六神无主了起来。长大了从未见过你哭,现在讲一句就哭。 这下,连阿姨都瞪我了,她把张小元搂进怀里,临走前,眼露凶光。 我呆呆地蹲了一会儿,直到老院长喊我,我才站了起来,问:“您方才说……这孩子……” “他是骗子集团养大的,被抱去行乞,不知道是被遗弃,还是被拐卖,”老院长讲,“性子很倔。” 原来是这样。 我见过那些骗子的骗术,每天伺机猎取他人的弱点和软肋,贪婪地茹毛饮血。 原来张小元的小时候浸染在这种环境里。 望着他那颗毛绒绒的脑袋,我在脑海里疯狂搜刮有关他的一切 但老院长并没有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他接上了方才的话茬。 更像是突然想起来一样,他说:“我突然想起来,小杨曾经给过我一个紧急联系人的电话,说是她的妹妹,但我从来没打通过。” 我顿时忘记了所有。 小杨阿姨她有个妹妹。 张明生知道吗?知道多少? 或许是想到张明生的缘故,我的生活一遇到他就没有好事。 当天下午,张明生在警署门口堵住我,问我要不要去他的生日会。 我说我很忙,很忙,很忙。 张明生却笑着说:“这是我第一次和这么多人一起过生日,我希望你能在场。” 第59章 五十八 在我们共同生活的八年里,张明生很少提及自己的生日。 有几年,可可正到对什么都感兴趣的年纪,常常站在客厅里,像背顺口溜一样指认各种物件。一开始讲的钟表、花瓶、电视,听得柳妈心花怒放,连连称赞她是神童,就连阿海也面带微笑,仿佛在这个世界上没见过其他孩子。可可口齿清晰,可爱聪明,我当然高兴,但当家长的,太溺爱自己的孩子,就容易让旁观的人厌烦。我在警署时,就有快退休的阿叔三番两次炫耀自己的外孙女,小女孩长得很可爱,却也经不起每天看,日日看。因此,就算可可像报菜名一样播报客厅里面有什么,我也还是克制了自己,只奖励她两朵小红花。 再大一点,可可就对抽象的东西有了了解,比如,生日。 张小元七岁生日,由他自己挑选蛋糕,我没看样品。等到日子,餐桌上,柳妈拿手的粤式汤汤水水围绕着一个蓝色的蛋糕,上书两个英文单词,是一部很有名的科幻电影。据说有许多部,但究竟是多少部,我不知道,因为我每次都中途睡着。张明生倒是陪张小元完完整整看完了。生日宴上,直至周围所有盘子都空了,张小元还是不愿意吃掉那个蛋糕。最后还是张明生亲手操刀,从中间展劈一个星球。张小元耷拉着嘴角,兴致缺缺地端过属于自己的一块。刚尝一口就立马背叛原力,大口开吃。 可可生日则是由张耀年操办,以示他对这个孙女的重视。但他的宾客名单多而复杂,人太多,我一般不会全程都在。 再就是我的生日。张明生送几件珠宝,带我出去兜个风,吃顿饭,简简单单,也算是过了。留在家里过,生怕柳妈铺张出一桌年夜饭。 但张明生的生日,没人提起。 或许是为了有一个好名声,又或许是,张明生对这种东西并不敏感,他的生日大多是普通的一天,甚至有些使人心烦。因为张耀年会装模作样地打电话来庆祝,并叫人送上一份礼物。当然,他差人买礼物的时候,一定会有小报记者在场。张明生就算百般厌恶,也要笑着收下。这场祖孙对决,不知道养活了多少新闻报纸。 也正因为如此,可可曾经问,为什么爹地过生日不开心? 我让她坐在我怀里,抱着轻轻晃,讲道:“爹地没有不开心,爹地只是更喜欢过你的生日,因为你的出生,让爹地好开心的。” “那,哥哥也是!”可可举一反三。 “是咯,哥哥也是,”我低下头,看她的眉眼。 “妈咪也是!”她得到了认可,讲得更开心,这次甚至举起了手。 这次我没法接话,只好抱着她晃啊晃,直到她咯咯笑出声。 她仰起头,颠倒着看着我,眨着眼睛问我:“那爹地出生的时候,妈咪开心吗?” 我不记得自己当初是怎么回答。 小孩子,才刚刚开始了解抽象的概念,就能提出如同巴山夜雨一样的问题。穿梭时间,跨越空间,张明生小时候,我也稚嫩渺小,刚刚降生于地球。一岁,两岁,三岁,岁岁增长,四季更迭,我望着福利院每一片落叶,天上每一次雨滴,以为世界只有福利院的院子般大小。 我和张明生,两个小孩,如何得知彼此将来会紧紧纠缠在一起,过程凶蛮,结局惨烈。 我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手里捉着还有案件的手机。 屏幕上是一封没有编辑完的短讯,收件号码是我从折皱的纸上挨着抄下来的。 我想告诉张明生,我很忙,实在没有时间去参加他的生日晚会。我也可以讲,我没有合适的衣服,害怕你们上流人士笑话。又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79 或许,什么也不用讲,我只要不去就好了,我没有一定要去的原因。 但不知怎么回事,我频频想到可可的那个问题。这世上有人因张明生的出生而真心快乐吗?他不喜欢过生日,是否有这个原因? 我对自己讲,于十二,你真的疯了,你真是缺爱到脑子变坏掉,你以为你是谁,你真的要对一个疯子心软吗,在靠近他,再引起他的注意力,只要他稍一有兴致,就会把你抓走关起来,设置你的角色,操控你的人生,为什么要心软,为什么,难道你真的爱一个疯子,就因为他用野蛮变态的方法,把你心里的空洞填满?就因为你出生就被父母遗弃,从小的生日都不受重视,而他却为你过了八年生日?就因为他的母亲曾怀抱着你,为你唱生日快乐歌? 我按熄屏幕,把手机砸到一边。 我还是没办法回答可可的问题,但我知道自己已经妥协。 我无法从脑海中铲除张明生的阴暗、变态、偏执,正如我无法否认他对我的强烈吸引。他是一个迷,一个英俊的迷,一片宁静却深不可测的海。我一边与他对抗,避免被他吞噬,一边暗自揣测、琢磨、追随他的一切。我爱他就如同我恨他,一颗无法收回的子弹,射进他的身体。 世上还有比我更软弱的人吗? 我用手臂挡上了眼睛。 张明生的生日,我会到场。 只因为,我大概是唯一一个,他真心邀请的宾客。 然而,当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到达时,宴会上的景象让我有理由相信,我实在太自作多情了。所有宾客看起来都很快乐,彼此之间和睦融融,就连张耀年也一样笑眯眯的,脸上的褶子少了,阴险也少了,却多了几分油腻的精明。 我站在人群里,发觉自己的衣服料子都和旁边的人不同,感觉他们都会发水盈盈的光,只有我是哑光。不,我应该没光。 慢慢的,人们围拢成一圈,乐声渐渐响起。张明生出现,身穿藏青色的西服,打领带,胸前有银亮镶钻的别针。张家的象征。 他风度翩翩,微微垂首弯腰,笑着向人群中一个妇人伸出了手。 妇人仰着下巴,雍容华贵,乍一看是温合的,却因为那双有神的眼睛,纵使眼边已生出了细纹,仍然挡不住她的英气,倒比在场许多年轻人更有精神一些。 她伸出手,放在张明生手心,手指上豆大的祖母绿,另一只手则提起了裙摆,向前一步。 张明生揽着她的腰,二人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跳起舞来。 女人更恣意,舞步踩得极准,动作利落,不像被音乐主导,反而渐渐控制了音乐。小提琴随她青绿的裙摆一起,如湍急的小溪,蜿蜒而急促地跳跃着流过。 和她比起来,张明生都显得有些生涩了。 我觉得这个女人眼熟,但好像又没有见过。 正当我在心里做排除法时,身前的人开始交头接耳。 “唐太许久不回港岛,一回来就替张生坐镇,打量她老爹是要为难这个外甥。” “唐生都已经不在了,她回来又能逞什么微风。” “痴线,她现在不仅有钱,也有手段,唐生的老部下,都在她手里,你看没看到,刚才站在她身后的那两个人,背直得像墓碑,都是当过兵的。” “当过兵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被频频堵嘴的人不甘心这场对话令他显得无知,仍在嘴硬。 我随着他们的指指点点看过去,人都愣了一下。 那两个当过兵的,正是阿海和阿山,这两个人站得虽直,但看起来束手束脚,左右为难。 那这位唐太,自然是张明生那位姑姑。 她是来替张明生撑腰的。 只见两个人快乐地跳着舞,以至于动作越来越快,难度越来越大,两个人如同竞争般,笑得表情夸张,眼神却如天生骄傲的老虎。 就是在这里,张明生将会一步步走向未来的自己。 在灯光下,人群之中,我望着他的每一次挪移,挥动,都觉得他如此与众不同。 他是独特的,而我只是一个因重重孽缘,和他纠缠在一起的普通人。 正想着,忽然,一串钢琴声又插了进来。 众人循音而去,钢琴前,坐着詹家的孩子, 詹韦清。 他送张明生的生日礼物肯定不止这个,但就是这一首曲子,使大家又提起一些往事。 “听说张詹两家有婚约?” “诶,那得是一男一女,这不两个男的吗?” “不是一男一女又怎么了,你看这份心意,谁不动容,我听说张明生沦落街头,遇到麻烦事的时候,他也不离不弃。再看詹韦清,你看他的眼神,一看就是gay啦。” 詹韦清确实不离不弃,只不过他的喜欢被张明生利用,引他一步步踏入赌博的深渊。 张耀年也开玩笑,就算是两个男人,假如他们互相喜欢,他不会有怨言。其实呢这老头就是喜欢胡说八道,说的多了,总能真的做到一些,显得他很开明。 我拿走侍者托盘上的一杯香槟,抿了一口,再抬眼,正好撞上张明生的眼神。 第60章 五十九 这次对视比我们曾经拥有的任何一次都短。他的眼神只在我身上停留了一秒,神色不变,旁人根本看不出任何端倪。他站在人群之中,和周围的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 不知为什么,我有些落寞。在既有的印象里,张明生一向不大喜欢应酬的,虽然每一次宴会酒局,他都显得驾轻就熟,从未在事前或事后有过一点失态。但我知道,他不喜欢。即使他在笑,即使他讲话懂分寸,整个人看起来即圆融又可靠,一看见他谦和的笑容,我就明白,他不快活。 小半香槟抿下去,我已看过张明生换过好几张笑脸。人心是最难琢磨的,但张明生不屑理解,想要利用时,就按着人们的需要逢迎,给的不多不少,反而省去很多烦恼。像他这样的变态,要费尽心思争一些俗世的东西,也不知道算不算可悲。 我随手将高脚杯放在桌上,百无聊赖地环视四周。 都是有钱人,个个光鲜亮丽,就算一年也未必见一面,此刻也要互相攀一些九曲十八弯的亲戚。 我是生面孔,衣着也不够光鲜。有人迎上来,稍微打量一番,也知道我是不值得攀附的。一个晚上,我见过无数迎上来的笑脸和两秒后的冷脸,那速度,快得像扑克洗牌。 等我参观结束,再回过头时,张明生已经不见了。 我还以为自己醉倒眼花,拍拍脸,努力睁大眼睛,又在人群中捞了一番,依旧没找到那个身影。倒是唐太留在了人群里,浅浅微笑,接受簇拥,时不时搭几句腔给身边的人。 张明生不在,我也没必要留。 真不知道请我来做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0 什么,我连块蛋糕都没得分。 我捏一块长餐桌上的甜点放进嘴里,甜倒是不甜,腻也不腻,就是分量太小,不够塞牙缝的。我现在身体不错,也不是整天喝汤喝粥的病秧子了,吃这些哪里填得饱肚子。 交际场合,吃东西的少,讲话的多,我躲在这里大吃特吃,免不了被路过的侍者打量。舞曲已经换了许多首,张耀年也已经讲过了话,酒过不知道了几巡,张明生还没有出现。而我却已经挑挑拣拣地吃饱了。 我决定去卫生间洗一下手就离开。 离开最明亮的大厅,我一下子走入寂静的走廊,灯光明净,四处无人,时不时有侍者或落单的宾客走过,开一扇不知道通往哪里的门。我巡着方才在别人口中问到的路径,七拐八拐,在一扇扇相似的门中迷失。不干不净,也不会一下子死的。我站在路中,马上就要放弃洗手的念头。 路过一扇开着点缝的门时,我忽然听见一声哼叫。 男人的哼叫。 听起来含糊,甜腻,像是在享受什么痛苦又快乐的事情。 我是成年人,就算没上过床,也看过色情视频。况且,我是有过性生活的人,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这附近有人在做爱。我自认有一定的道德底线,思想也较为开放。张明生过生日不开心,总得有人在这天替他开心吧。而我呢,只需要尊重他人的隐私,放慢脚步,悄悄地,悄悄地离开。 “哥哥......”那年轻男人的声音骤然高亢起来,听起来格外熟悉。 我的步子一下子僵住了。 那是詹韦清的声音。 他竟然在张明生的生日宴会上中途离场,找了个空房和人交合。他不是一心恋慕张明生的吗,怎么会这样。 正当我呆滞时,一个念头犹如闪电般击中我。 詹韦清刚刚喊哥哥。 而张明生也离场许久,不见踪影。 难道。 我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画面:张明生怀抱詹韦清,二人相互依偎。 那八年,张明生一直豢养着詹韦清的癫狂和爱慕,不仅没有划清界限,还一次次在明面上帮助他。就算借钱诱詹韦清继续加深赌瘾,可那也是令詹韦清更离不开他的手段。 谁会嫌弃可以利用的人太多呢? 我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不知道是要向前一步偷窥,把一切看个清楚,还是转身离开,抛下从前的所有回忆,重新开始,重新过自己的新的生活。 正当我快要脚底生根,原地化作一棵树时,颈后忽然一片冰凉。 有什么东西抵了上来。 我不敢轻举妄动,只略微偏头,想用余光打量,而后,旋身一个后踢。 我转过身,正看到张明生骤然后退两步,轻松躲开,手里端着的玻璃碗中掉出来几颗紫葡萄,滚在地板上,还弹了一下。 “哇,好身手,下次我要长记性了,这种惊喜呢,不能跟警察玩的,”张明生站定,压低声音,“有机会我也想和你比试,但是在这里,恐怕会坏了别人的好事。” 张明生应该也发现了,此处有人在过性生活。 房内的呻吟一潮高过一潮,好像完全没有听到门外的动静。我刚才踢人后那重重一踏,竟然完全没有影响到他们。做这码事真的有那么快活? 我看着张明生的脸,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你在这里?” “那,”我转过身,指着门缝,“那里面是谁?” “为什么一定觉得里面应该是我,”张明生第一次露出迷惑而无奈的笑容,他将玻璃小碗塞进我手里,走向门缝,往里面望。 “喂!”我伸手去抓他肩膀,放轻声音,“偷窥啊你,当心眼睛坏掉。” 就这么一靠近,门缝里的春光,也被我一眼瞟到。 只一看到,就恨不得自己从未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床上的主角是詹韦清没错。他面颊上两团酡红,不知道是喝多了酒,还是吸食了什么喷雾,上半身光裸着,被两个男人一前一后夹击。 这是三个人的性爱。 詹韦清身体很白,夹在两个麦色皮肤的男人中间,随着动作一挺一挺,闭着眼睛,仰着头,不停地呻吟。 我哪里还敢多看,立马转头,站在完全看不到那条缝的地方,连眼睛都不记得眨眼。 张明生慢我几秒离开。 他自小见多识广,变态程度不遑多让,我猜他接受能力应该比我好。 他甚至帮他们关上了门,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径直向外走去。 走出去五步远时,还回头朝我勾了勾手。 我看了看手里的葡萄,想了半天,还是跟了上去。 来到一个能看到潮水的地方,望着远处的海,和无穷无尽的夜空,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讲道:“干嘛,伤心啊?” 张明生抽了几口烟,开口:“伤心?我有什么好伤心的。我知道当初救我的不是他,我也知道他爱玩,他不过把我当一个一定要挣到手的筹码。” 不伤心为什么抽烟。 我撇了撇嘴。 “于sir,我是一个比较保守的人,”张明生转头看我,笑着讲道,“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既然伤心呢,就不要嘴硬,讲出来好了,”我拍拍他的肩。 张明生依然笑着,从肩上抓住我的手,拉下来,讲:“我只是突然意识到,他在骗我。” “骗你?” “骗我讲,他有多么多么爱我。” “反正你又不喜欢人家,”我把手抽出来,讲,“你也没什么损失。” “是啊,我没损失的,”张明生说。 吹了一会儿风,葡萄都不再冰了。 我看气氛尴尬,又起了要离开的念头,因此说到:“张生,今天我来,也没有带什么礼物,祝你生日快乐,年年走大运。我还有事,今天先走了,拜......” “你想不想出海?”张明生忽然问我。 “出海?现在?”我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明生,“这,不好吧,你是寿星,大家应该都在等你......” 张明生一把抓住我的手腕,问:“我只是问你想不想。” 我笑得勉强,想把将手抽出来,“不想。” 年轻时的张明生和后来的张明生还是有些分别,时间久了,我都不记自己当初是如何招架。 不对,我当初根本招架不了的。 张明生抓紧我,不肯松开,他低头,看着我的眼睛,说道:“你不会有事的,假如你害怕,这个给你。” 张明生在口袋里摸索一番,掏出一把装了消音器的手枪,上膛,眼睛看着我,枪却指着空地开了一枪。那子弹货真价实地凿进了地里。他抓住我的手腕扭转,将那把手枪放进了我的手心。 “如果你担心,就杀了我,然后把我丢进海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1 里,”张明生说道,“你不是讲你杀了你的伴侣吗?杀我也是一样的。” 我握住那把枪,心想:确实是一样的。 并没有花多少时间,张明生就带我来到了他家游艇面前。 打量了一圈,我发现自己似乎没有见过,似乎没有见过它。难道是报废了,还是后来转卖了。这个问题,我没也办法问。上艇时,张明生习惯性伸手过来扶我,他的绅士作风在我眼里是虚伪的体现。我没有将自己的手递上去,而是扶住了栏杆。 他收回了手,没再讲话。 游艇发动时,码头远处跑来两个人影,他们边招手,边呐喊。我指着他们问张明生:“喂,是不是有人找你啊。” 张明生并没有搭话,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游艇很快发动,离码头越来越远。 那两个人也变成了两粒影子,无助地站在岸边。 夜里出海,浪花都是暗白色,湍急地拍打在艇身,我拿着手枪靠在栏杆上,百无聊赖。待到岸边变成一条点缀着灯火的长线,游艇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继而停止,漂浮在海面上。看着远方,感到一阵类似于眺望天空的震撼。而这甚至还没有离码头太远太远。 对于普通人而言,海是无边无际、深不可测的。 张明生从驾驶室走出,来到甲板上,递给我一杯酒。 我接过,说道:“谢谢。” “太客气了,于警官,”张明生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举起杯子去看杯中的液体,“其实我一直觉得你很讨厌我,上次我问你,你也并没有回答我。我想问个清楚,却又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你后悔救我。” “你想多了,我没理由讨厌你,”我尝了一口酒,味道很一般。 “我很想相信你的话,”张明生抬手将酒泼进了大海,讲,“我总在想,假如我死掉,你会不会对我印象好一些,我听说,人总是会对死者宽容的。” “……说什么胡话,”我转过去,却突然发现张明生在脱外套,我喊道,“你要干什么?” 张明生微笑着,一言不发,他把西装扔在甲板上,摘掉戒指,脱掉鞋子,在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以前,就翻过栏杆,纵身跳入了大海。 他很快就不见了。 我握紧栏杆,几乎伸出大半个身体往海里望。 疯子,真是疯子。 我大声叫他的名字,小声咒骂着他全家,张明生却迟迟没有出现。 他真的去寻死? 这个张明生! 我真想一走了之,可是他有什么事,岂不是都要怪罪在我头上? 海风微凉,我咬了咬牙,丢下口袋里的手表,手枪,蹬掉皮鞋,一头跳进了海里。我是会游泳的,但我却非常讨厌游泳。人类无法驯服大海和河流,只能靠一些技巧和运气在会中讨性命。 我奋力划动,一边游泳,一边还要大声呼喊,在四周寻找。茫茫大海,我第一次发觉,我彻底失去张明生了,犹如后知后觉想起他的死。 我杀了他,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 就算重生一千次,一万次,就算见到宇宙里无数个不同阶段的张明生,那个被我杀掉的人,再也不会回来。 我突然觉得好伤心。 原来死亡,是比海洋还要空而庞大的去处。 鼻酸着,我更加大声呼喊,寻找张明生的下落。 正要换个方向,却忽然感觉自己的腿被人抓住了。 一个人从我面前冒了出来,他冲出水面,头发湿淋淋,五官也湿淋淋的。 在星光之下,张明生像是水中的人鱼,他笑着看我,牙齿洁白,讲道:“原来阿sir还会舍身救我,看来事情没我想的那么糟糕,我不用死了。” 看着他的样子,我愣了一下,然后火从心起,转头像游艇游去。 上去以后,我一定要给他一拳。 坐在甲板上,裹着干燥的毯子,我勉力不去看张明生,避免自己连连翻白眼。 搞什么,演偶像剧还是泰坦尼克号,非要你跳我也跳啊。 但张明生这个聪明人忽然变成了傻瓜,他不仅没有看出我的怒气,反而笑呵呵地坐到了我的旁边,这次,他手中的酒杯里换成了红酒。 他说:“于sir游得不错。” 我冷笑两声。 “你常常游泳吗?”他的脸皮真的有够厚的。 “会游,但不常游,其实,我很怕水。” “为什么,你不是叫抚潮吗,抚平潮水,怕什么。” “水,很可怕,会有暗流,会有漩涡,永远琢磨不透。” 我抬头,看着满天星子映进海面。 一个很危险的人,也像水里的漩涡,危险,又让你难免被吸引。一旦靠近,他就不允许你离开他身边,却也讲不清楚是爱你还是太恨你 “你上次对我讲,你想要无数个此刻,”张明生问,“这句话,你有告诉过他吗?” 这个他,自然是指我编撰的伴侣。 我觉得好笑,摇了摇头:“他这个人,听不懂这个的,他很霸道,也很自私,恨不得把你绑在他身边。” 我们两个周身都湿淋淋的,还要吹风喝酒,不知道会不会突然猝死,竟然还要讨论感情。 “看来他惹得你很不开心,”张明生把酒杯放在甲板上,随着我的目光往外看,良久,他讲,“我倒是有些理解他,喜欢今天,就想要明天,要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生一世,人生很短的,趁年轻的时候,想要什么,都要紧紧握在手里才好。” “你觉得什么是握在手里?”我扭头像看着他的侧脸,问道:“是买一个笼子,或者一栋房子,把人关起来?还是组建一个家庭,创造一段关系,给对方一个身份,用这个身份代替他的名字。你觉得拥有究竟是什么,是做爱时一个插入一个人的身体吗?” 我越讲越多,等我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的时候,张明生也已经转过了头,他看着我,神色凝滞过后,皱起了眉头:“这样,不可以吗?” 我被震撼了。 亏我还为他找理由,没想到他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我苦笑,讲:“好啊,有什么不好,你几乎要把我说动了。人活着,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只要依附在伴侣身上,快乐地沉沦,真的好快乐,永远不会疲惫。” “但是,张生,活着不应该只是这样。” 张明生沉默了。 我有些醉了,讲话无遮无拦,不知道是在说服张明生,还是在质问老天:“我不是在质问你,因为我也不明白。其实有时候,我也想在问自己,我想问问自己,为什么心里总像有一个空洞,渴望被填满,就算来填这个洞的,是一场狂风骤雨。” “难道我们活着,就是为了不停填补小时候心里破出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2 的那个洞?” 我一口气说完,一时间,游艇上出奇得安静,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海风,夜空,缓慢波动翻涌的潮水,在此之间,我觉得伤心,也觉得自由。 良久,张明生开口:“看来你不能再喝了。” 说罢,他拿过了我的酒杯。 第61章 六十 有时候,倾诉真心话带来的懊悔要比醉酒还多。张明生审视的目光和微凉的海风让我如梦初醒,我任由他拿过酒杯放在一边,然后低下头,希望干燥的浴巾能将我整个包住。窘迫就像一团粘在我身上的污物,让我既想摆脱,又不想污染他人,只好一动不动地坐着,守卫最小方寸。 但我还是忍不住偷看。 张明生正抬头向上看,偶尔眨动睫毛。 我并不奢求他对我坦诚。毕竟他望着夜空时,眼中无一丝动容。连宇宙都不能让他敞开心扉。年少的他比三十五岁的张明生更有锋芒。我不知道他的复仇计划酝酿到了哪里,又知道了什么,得到了什么证据。 我只知道,有那么一瞬间,他是需要我的。只是这种需要很有可能在下一秒变成一枚残忍的钉子,企图钉住所有过路的蜻蜓。 没关系。我想,没关系。 假如这是新的一生,我们有无数种方法来避免重蹈覆辙,为他的生活让行。 可我不知道该如何为现在的“我”让行。 说到底,我只是一段过去而已。 牺牲于抚潮的年轻,只为了阻止一些还没有发生的灾祸,值不值得? 我不敢再想。 一旦犹豫,就永远下不了决定。我想要找到杀害小杨阿姨的真凶,我想搞清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的老师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只要我搞清楚这一切,所有谜团都会迎刃而解。至少,我能够心安理得地远走高飞,或者,像神棍说的那样,突然暴病身亡。 至于张明生现在对我怀有的若有似无的感情和纠缠,只需要一张照片就可以斩断。 我也仰起头,尽可能地将星空收入眼底,但想到宇宙无边无际,我的心仿佛开始飘浮,继而平静地落定。 我望着张明生的侧脸,开口道:“张明生,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要救你吗?” 张明生的目光一下子就扫了过来,像一阵无声的风。 我有些疲倦,无视他的眼神,伸着胳膊扯过甲板上湿透的外套,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掏出一块手表,和一张塑封过的照片。 我将手表拿在手里,照片则递给了张明生。 他借着灯光低头去看,几秒过去,脸上的微笑渐渐冰冷,问:“这是谁。” “是我,”我望进他的眼睛,视死如归。 从他加重的呼吸当中,我基本可以猜测出那八年中,张明生恨了我多久。 看吧,张明生,你的母亲遗弃了你,却在世界的某一个角落拥抱着其他的小孩。他们合影,拥抱,你母亲甚至把照片珍藏。在她离开后,这些仅剩的、垃圾一样的物品,成为你接触她的最后机会。 而那个孩子,你透过一张朦胧的照片,幻想了许久他长大后的样子,却总是想不清楚,却总是弄不明白。 在你痛苦挣扎了二十几年,希望有一天亲眼见到你的母亲,能将一切问个清楚时,你突然得知,她早就死了。 你去飙车,去找死,去让老天爷抉择你的生命走向。 老天爷是这样做的: 在血和汽油味里,它派一个人将你从报废的车里拖了出来,只要慢一点,犹豫一下,你们两个都会双双死在爆炸里。 但是他做到了,他救了你。 你睁着眼睛,像死人把临死前见到的情景永远印进灵魂。 但你并没有像你的父母一样成为死人。 你活下来了。 我不知道你在这其中遭遇了多少挣扎和痛苦,但,张明生,你终究下定了决心。 从死人嘴里问不到,你就要掰开活人的嘴。 你渐渐了解,你母亲的死,你父亲的死,都和你人面兽心的祖父有关,和这个港岛上视财如命、违背誓言的黑警有关。 你一个人,曾经孤独地飘浮在无垠的宇宙,现在决定降落在热闹的地球,跻身其中,开始你的计划。 你遇到了一些人,张生,真心不真心,你有筛选和衡量的办法。但人算不如天算,上一世的你,那个你,面对突然跳出来的我,像一个正在宰杀害虫,却忽然被路过的蜻蜓撞见的孩童,你着急地要用纸杯将我盖住,撕掉翅膀和脚,扔在角落。 蜻蜓再活一次,它决定,早点飞进你的窗口。 不是为了开始什么美好的缘分。 只是为了先你一步,或者,和你一起,换一种方法,杀死害虫。 我看着张明生,心想:现在你知道那个孩子长大后的样子了。 他拿着那张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他把照片扣在甲板上,语气轻松地说:“我现在有一种,很不礼貌的冲动。” 我没有接话。 因为下一秒,我就被他掐着脖子按在了湿漉漉的甲板上,他俯身压下来,五官近在咫尺,咸腥的海水从他的发梢滴下,脸庞滑过,雨一样地落在我脸颊上。 即使我很快做出反应,颔首想要躲闪,也还是被箍住了喉管。他并没有用全力,以至于我还有余地反抗,一边挣扎,一边想掰开他的手指。好像感觉不到痛一样,他竭力压制着我,恶狠狠地问:“你是谁?” “你是故意靠近我的吗?” “你想干什么。”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而我抓紧缠在指弯的手表,攥拳,狠狠朝着他的脸打了过去。 他一下子松开了手,换我揪住他的领口。我们两个就这样扭打了起来。 我没有去拿就放在一边的手枪,因为我一直期待着和张明生来一次硬碰硬的对决。 上辈子没有抓到机会,一直是我心中的遗憾。 假如我在撞见张明生抢劫回来的那天打赢了他,或许他早就被判了死刑,而我提起这个人时心中只会有淡淡的怅惘。 说不定,我还可以写一本讲述我与杀人犯擦肩而过的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都耗尽了体力也没决出胜负,却仍然抓着对方的衣服。游艇摇摇晃晃,海面也随风起伏。 最后,我放弃了,松开手,抓起了甲板上手枪。 张明生喘着气,他挨打一声呻吟都没有,见我抓起枪,往旁边一滚,四肢摊开,闭上了眼睛。 他说:“这算作弊。” 我也躺着,答:“坚持了这么久才作弊,我不是没给你机会。” “原来你是在给我机会,”张明生笑,“看来我还要谢谢你,没有直接一枪打死我。” “你刚刚问我和她是什么关系,”我讲,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3 “其实我也不知道,她只是来了我们福利院,工作了一阵,对我好了一段时间,然后就走了。” 天上的星子有暗有明,我不记得它们的名字。小杨阿姨教过我,但我始终对天文不感兴趣。 她说认识星星就不会走失。 她骗人。 离开了这么多年,她再也没有回来。 “很长时间,我一直在想,她是谁,去哪里了,为什么不回来?” “她是我的母亲,”张明生说。 “她和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私奔了,抛弃了身份,我,甚至自己的样子。” “我对她的印象不深,只记得她说,害怕的话,就钻进被子里。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害怕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我小时候觉得他们很恩爱。 长大后却听说,因为是联姻,他们感情并不算好。” “那种恩爱,只是一种结盟而已。而我,只是他们的一个任务。” 说罢,张明生安静了下来。 我瞪大眼睛往上看,想等张明生再次开口。但风都快把我的头发吹干了,他还是没说话。 想,纠结,为难,心酸,我恨自己的心软,使我开始信口雌黄,撒下弥天大谎。 我说:“在福利院时,她说,她有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 “真的吗?”张明生问。 “嗯,”我心虚,所以闭上了眼睛,抛出另一个证据,“她告诉我,她的小孩养了一只小狗?” 张明生笑了。 “你笑什么。” “笑你撒谎。” 扑街仔,这都能发现?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我的确养过一只小狗,但那是在她离开后几年才养的,”张明生说,“除非你要说,她一直在偷偷关注我。” 切,又不是没可能,万一她就是有透视眼和隐形超能力呢,没童年没想象力的小孩,你懂什么。 但我没办法把这些牢骚说出口,只好干巴巴地转移话题:“那,小狗呢,它还好吗?” “它死了。” 转移话题失败。 我猛地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着苍穹。 上帝,耶稣,佛祖,宙斯,女娲娘娘,圣母玛利亚,妈祖,不管是哪个神,哪派那门,你们为什么不让我重生到张明生六岁时。 至少我能救下一只小狗。 我浑身酸痛,解下手上的那块表,看也不看丢给他:“不知道为什么,指针不走了,早就不走了,不是刚刚打坏的。” “怎么会坏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送你的是赝品,”张明生也慢悠悠地拿了起来,捧在手里看。 我看着天空,望见一颗闪亮的星子,它像孩童的眼睛,忽然狡黠地眨动。 一瞬间,我好像听见指针走动的声音。 只一下。 我转过头,看见张明生仍然盯着表盘,我问:“怎么,修好了吗?” 海风吹动,星光下,张明生和这种深邃的蓝格外契合。他沉默着,眼神留在表盘上观察了许久,才一握手指,动作轻快地将手表收进了口袋,说:“没有。但是没关系,珍贵的从来都是时间,不是手表。” 张明生转过头看我,他脸上挂彩,有血也有淤青。但他依然笑着,看起来心情不错。 游艇仍在轻轻晃动,海风吹过,让海面之上也像是一片透明的、涌动的海。 他说:“走吧,于sir,我们该回去了。” 第62章 六十一 张明生说一不二,说要回去,立马就发动游艇靠岸。 码头有两个男人在抽烟,一个站着,一个蹲着。张明生先下去,走上前和他们交谈。我裹着毛毯慢慢跟上去,走近了才发现,那两个人竟然是阿山和阿海。 他们两个穿颜色相近的西装,衬衫领子不大整齐,一看就没有熨过,和后来他们的精英保镖形象完全不同。我恍然大悟,今年是他们遭唐太驱逐的第一年,也是来张明生手下讨生活的第一年。看他们,穿黑西装配琥珀色的领带,衬衫领子乱飞,皮鞋落灰,看起来不是一般的狼狈。我曾听阿海和阿山说,他们是从部队里调出来的,自然不太懂这些穿着打扮的规矩。按张明生龟毛又洁癖的性格,接下来这两年,他们估计要经历不少敲打。 我歪过头,好奇地打量阿海的年轻面庞。比我印象中的他要黑一点,瘦一点,嘴角下撇,一副严肃样子,看上去反而不如后来的他年轻。实际上,他和我们年纪相差不多,顶多比我大上那么两三岁。 唐太的丈夫去世,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 他身旁的阿山倒是没什么变化,二十几岁长这个样子,到了三十也一点没变。我想,或许阿山十五岁就长成这样,等到七老八十,也不过是头发眉毛白一点,皱纹多一点。 两个人皱着眉头,围着张生,看了看我,又梗着脖子低声讲话。阿海讲十句,阿山讲三句,张明生讲一句。三个人你来我往,像一场谁说得多谁就输掉的牌局。 我本来想找机会跟他们攀谈,却怎么也找不到插嘴的机会。 正打算要悄悄离开,电话响了,铃声尖锐,刺破码头的宁静。阿山和阿海的眼神越过张明生,警惕地扫在我身上。 我举起双手,示意自己只是电话响了,却在此时看到阿海瞪圆了眼睛。张明生也在此刻回过头,他看我一眼,似乎叹了口气,伸手一摘,拿走了我手里的枪。 也算物归原主。 我朝张明生晃晃亮着屏幕的手机,他颔首,我便向一边走开。 擦肩而过时,我听见阿海问:“是他把您打成这个样子吗?” 打成什么样子,不就是给他那张脸来了两拳,嘴角流了点血,颧骨敷着块乌青,没掉牙也没见骨头,用得着大惊小怪吗?你当初卸掉我的胳膊,可没见你眨一下眼睛。 我腹诽,不知不觉已走出十几米,一回头,看见他们三个人仍然站在那里。安安全全走出这么远也不见有人追来了,后知后觉,我的心在狂跳。 这是后遗症中的虚惊。 我表面上不动声色,在心里讲了他们三个人更多坏话。 等到和他们拉开一段安全距离后,我按动手机,接下了老院长的电话。这么晚打来,一定是有要紧事。 “喂,阿叔,什么事,”我喊老院长阿叔,叫年轻些,亲密些,想哄他开心。 但老院长丝毫不为所动,他不是这些短暂的功夫就打动的人。绕过我的寒暄,他单刀直入,直接主题:他在办公室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了当年小杨阿姨给他的纸条。 上面是一串电话号码,附名,旁阿珠。 旁阿珠,倒是很简单的名字。 我将号码输入备忘录。打到最后一个数字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在我和张明生的那十年里,张明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4 生曾经是到过福利院调查的,和老院长也有过攀谈,甚至连我祸从口中的小事都了解到了,怎么会不知道这个旁阿珠。 如果这个旁阿珠还在,且真的是小杨阿姨的妹妹,那她一定对当年的事有所了解。假如她想为自己的姐姐报仇,应该会和张明生亲近一些才对。就算她不想亲近,张明生也应该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每年过节,孩子们收到的长辈的礼物就只有张耀年和唐太送来的,根本没有一个姓旁的人。张明生也从没提起过这个人。 这其中难道有什么隐情? 没等我要继续问下去,老院长就开始讨伐:“以后你回来,不许你乱讲话,那个被你吓过的小孩,现在更怕人了,大家都不知道要怎么办。” 被我吓过的小孩。 我若有所思。 张小元。 差点把这个孩子忘了。 我还想着先张明生一步,将他养成自己人,怎么只见一面就直接变仇人了。听着老院长的教训,我硬着头皮嗯嗯了几声,就这么挨了五六分钟,终于找到机会挂断了电话。代价是下次去福利院,我要花费一半工资为孩子们买玩具和零食。 本来想直接离开,但鬼使神差的,我回头望了一眼。 远远的,我看到张明生手臂上挽着外套,白衬衫湿在身上,在夜色里微微泛蓝。他似乎一下子就注意到了我,微微扬起了头,朝我这边看来。 不知为何,我耳边回想起指针走动的声音。 咔哒。短暂,细脆,来自精妙的机械,能开动象征时间的走向。 我想到张明生。 三十五岁的张明生。 他走路没有声音,一旦发出声音,就说明他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他更稳重,也更胸有成竹,他不再征求谁的意见,要求谁的肯定,更不会轻易冲动。 还是不同的,我想,一开始使我倾心的张明生,和与我同居八年有余的张明生,是完全不同的。 讲给别人听,别人也会觉得好笑。 他们是同一个人,但他们却不是同一个人。 年轻且无罪的张明生,除却那些在记忆里泛黄的老旧影像,他的一切,只使我感到哀怜。 我虽然有机会重温那些年轻时细小的心动和憧憬,可看着他如今的面庞,我总是难以避免地揣测:究竟是什么时候,这个青年人开始成长,开始转变,开始用深而远的眼光和游刃有余的手腕操纵局势。又是什么时候,他开始将跳舞时展现的片刻癫狂放大,如同黑色的幕布掀开,面前一把流光溢彩的匕首,凭空生起,然后垂直扎入我的心脏。 我目睹过这一切,又斩断了这一切。 阴狠也成熟,且使我恐惧的张明生,早已浸入冥河。 现在纠结这些不同,就也失去了意义。 我转过头,独自离开了。 回家洗澡,睡觉,对着镜子给自己挂彩的脸抹了些碘酒。这个时候的张明生下手大多还是蛮力,我还算扛得住。 躺在床上时,我浑身酸痛,打算检查一下短信箱就睡觉。 一整天过去,我只收到了两条短信。 一条来自李译,早上七点发来,说他和其他朋友出去玩,今天不回来,没有句号,只有一个吐舌头的符号表情。 一条来自张明生,五分钟前送达,他问:怎么就直接走了。 不然呢,留宿你家的鬼屋吗? 假如我没记错,现在的张明生还没有搬出老宅。 我打字回复:不想麻烦你。 张明生回复:嗯。 就回一个字,还不够浪费钱。 我不同他计较,又发一条:我调查你母亲的事,有了一些进展,你知道你母亲有个妹妹吗? 张明生回复:...... 这个回应使我心生好奇,刚打出两个字,张明生就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看着屏幕上偌大一个Z,我犹豫了几秒,接通,放在耳边,听见他语气轻松地问:“你讲的是旁阿珠吗?” “你知道她?” “于sir,全港岛或许只有你不认识她,不过也情有可原,大家一般都叫她阿珠姐的。” “阿珠姐?” “阿竹姐,阿竺姐,差不多啦。” “你说的难道是?”我忽然从床上坐起来。 “我知道你想调查我母亲的事,但在旁阿珠这条线上,我恐怕帮不了你了,她很讨厌我,扬言要用我的头做成狮子头。我也不建议你去问。” “她知道狮子头不是真的狮子头吧,”我一边听电话,一边爬到电脑前,点开论坛,打了几个关键词,白底蓝字就顿时浮满屏幕。 从黑社会大佬的情妇,到变成黑社会大佬,旁阿珠用了,十年。 第63章 六十二 阿珠姐早早辍学,大学读了一半就跑去商场做柜姐,工作两年,被鸿堂的老大成哥看上,领进自己的别墅,一住就是五六年。有人猜他们会结婚,又有人猜,成哥不久就会把阿珠妹踹掉,另找他人。 就是没人猜到,成哥躲过黑白两道的追查和追杀,却没躲过十字路口一场车祸,留下前妻生的小孩,一命呜呼了。 阿珠妹立马继承遗产,成为鸿堂唯一的话事人,从此没人再叫她阿珠妹,港岛只有阿珠姐。 有人说是阿珠姐心狠手辣,害死自己的老公。可她和继子继女的关系实在不错,甚至对继女有些宠溺过度。去年夏天她还被狗仔拍到,她穿着绿色的裙子,颈上一串项链,中间吊了好大一红宝。像素模糊的偷拍里,那宝石也依然夺目,嵌在她锁骨中央。阿珠姐站在在街头,被戴金丝眼镜的继女指着鼻子用英文痛骂。阿珠姐自然是一个字都听不懂的,只等继女发泄,等到她平复了一些,才走过去,搂着她的肩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低声安慰,送她回自己的住所。 第二天,继女出门上班,胸前悬着的赫然是那串红宝项链。 当周小报有言:怜爱亡夫长女,阿珠姐财大气粗,红宝石做安慰奶嘴。 阿珠姐很有气度,并没有和这些狗仔一般见识,狗仔也抓住机会,虽然刻薄,但大多是正向的调侃,也算两相成就。这些年,阿珠姐逐渐洗白了很多成家的产业,鸿堂也渐渐正规,不复当年仍在江湖之中的血腥气派。 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小警员,要想见到这个身世传奇的大姐头,估计得扒掉一身皮,放掉一身血,重新投胎,十三岁拜过码头,后跟大哥出生入死,纹身满背。这样,到了新年,估计能领得阿珠姐一份嘉赏。如此劳顿,比我和张明生结婚的时间还长。 “她怎么会是你妈咪的小妹呢,”我已经跑神了,躺在床上,讲话声音也有点飘忽。 我没打算从张明生那里听到解释,毕竟我也没有解释自己是如何同小杨阿姨相识,又是如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5 何得知了他和小杨阿姨的关系。打过那一架后,张明生也没再问过。谁知道他是在心里系了个结,还是揍他两拳,他就豁然开朗了。我多希望是后者。 “我外公结过好几次婚,也正常咯,他有许多名义上的子女,也都没有血缘关系,一直养在外面,”张明生一反常态,回答得十分详尽,只是不知道手头在忙些什么,电话里时不时传来细小的声响。 “还有你不清楚的事?”我撇了撇嘴。 “妈妈离开以后,杨家立马就出了事故,接二连三的意外,逐渐就没落了,现在在世的,我几乎都不认识,”张明生讲话速度平缓了许多。 “那,阿珠姐呢,你说她讨厌你,那你们一定接触过咯?” “嗯,”张明生讲,“十六岁被她的手下捆成螃蟹,丢进佛堂,要我跪了一夜。” “为什么?” “因为她看姓张的人不爽,”张明生淡淡地解释。 “可你是她姐姐的小孩。” “所以看我格外不爽。” 我无言,望着天花板出神,问:“你说,她知道多少当年的事。” 张明生回答:“我问过,她跟我讲,假如她看着我的脸讲完这些往事,一定会忍不住杀了我。” “那,假如,她对着别人的脸呢?” “你想见她?”张明生轻易拆穿我的委婉。 “嗯,”我也毫不遮掩。 张明生笑了一下,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假如你不会帮我,就不会费尽心思找我的电话号码了,”我漫不经心地搪塞他,脑袋里全是有关张明生父母往事的猜想。 从阿珠姐对张明生的态度来看,张明生的出生,一定不是在期待之下到来的,至少小杨阿姨并没有期待。小杨阿姨私奔后,杨家也不是没有寻找,但他们逼她嫁给了自己不想嫁的人,自然也不会是她能依靠的港湾。后来,她的父母亲人相继离世,寻找她下落的,也就只剩下了阿珠姐。 “阿珠姐是不是悬赏过你们张家的人头啊,”这是阿海告诉我的。方才那一句让张明生沉默了半天,我也没有要继续的意思,继续追问有效信息。 “是呀,”张明生又开口讲话了,“不过张耀年没有当回事的,成哥那时还在世,阿珠姐也没有坐上话事人的位子,旁人眼里,她只是个没有名分的大嫂罢了,没有人敢真的听她的话。” “这条悬赏现在还有效吗?”其实我是想问,她是否知道当年的失踪案张耀年有参与其中。 “张家现在只有两个活人,脑袋都在,我猜,应该有效吧,”张明生语气轻松,“你要拿我的头去换见阿珠姐的机会吗?” “也不是不可以,”我讲,“只是最近太累了,懒得动手,不如你亲自去送,再把悬赏让给我。” “于sir,你累的时候,讲话就会这么刺人吗?”话虽然像是质问,不过听他的口气,更像是调笑。 “是呀,我每天都好累的,又要工作,又要和二世祖打架,每个月工资一到手,一交房租水电费,到手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就是告诉我杀人能拿一笔钱,我都没力气的,”我翻了个身,随手将杂志丢在床头柜上。 “好啊,”张明生笑着讲,“那我就帮于sir一把,反正是举手之劳。” “首领的首吗?”我眯着眼睛,心中莫名愉悦。 伴随着一声轻笑,电话挂断了。 我看着显示通话已结束的界面,耸了耸肩。 他现在的心理素质很一般嘛。 三天以后的下午,我在路边小店吃面,刚挑出来一筷子,手机就振动了两下。 是张明生发来的短信,内容是一串地址,一个时间,另附四个字: 举首之劳^^ 幼稚。我放下筷子,捧着手机默念这串地址,一遍又一遍,逐渐出声。港岛并不大,我稍微一想,就可以大概定位。只要知道目的地在哪里,中间的过程再长也没有关系。 但当我熬到当周周末的清晨,穿戴整齐,搭乘公车又转交的士,来回一两个钟头,见窗外风景渐渐充斥繁茂树木与时不时闪过的白色别墅时,心里还是涌上了一股挥之不去的低沉。没有热闹人烟的高档富人区使我心惊。我曾在这里困了太久,左邻右舍都隔着距离,就算呼救也不会有人理睬。有特殊癖好的人们比比皆是,有次张明生带我回家,我就见到小路上闪过一个赤裸的人,只有脖子上挂着一只红色的项圈。 当晚,张明生问我,要不要换个住处。 那时可可一岁,还跑不出门外,但日子还久,谁知道她跑出去乱玩会碰见什么。我坚定地点头,我们全家就都搬到了另一幢住处。不过张明生似乎回去过几次,想要搞清楚谁在玩这样的成人游戏。这样的把柄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会好好利用的。 我看着窗外,往事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 到目的地,的士师傅放我下车前同我搭话,问我在这里有朋友吗? 我干笑两声,讲,只是来找人帮忙。 心里却想,朋友没几个,仇人倒是不少。 望着眼前一扇门崭新的象牙色大门,我像呼吸了一口寒冷的空气。张明生也有钱,但他的房产大多都是住旧的。老建筑看着也慈祥,不至于让人觉得被划伤。 我在大门后的保镖的注视下,对比了好几次门牌号,确定没有走错。 张明生特意嘱咐说,是阿珠姐邀请我来的,我是客人,因此不必担心待遇,更不用担心别人的非议、 其实我又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到底也就只是一死。 我走上前去,报了自己的姓名,也出示了自己的证件。戴墨镜的保镖点了点头,按动按钮,大门缓缓打开,我迈步走了进去。我上了他的车,眼见他东绕西绕好几个圈子,来到一个院落里,仔细一看,倒像一座小的庙宇。 我下车,转头却发现那保镖离开了,只留我一个人。 我继续往里面走,几扇门洞层层嵌套,站着面容肃穆的黑衣保镖,再往里走,就是一座佛堂。 离得越近,闻到的檀香味就越弄。一尊金佛立在正中,旁边拥着罗汉观音,下置桌案,摆放鲜果与花朵。有一个体态宽胖的妇人,手持菩提,身穿暗红色的长袖袍,正在躬身跪拜。 我走到离门槛还有大约五步时就停下了,因为门前的保镖伸手阻拦。妇人听到了动静,慢慢转过身来,见她慈眉善目,一副喜相,微笑着,眼神一移,保镖就放下了手。 我保持着镇定,微微垂头,开口道:“初次见面,阿珠姐,我是于抚潮。” 谁知那妇人并没有开口,将我晾在一旁,她仍然笑着,转过身向某个方向点了点头,就从殿侧离开了。 她不是阿珠姐。 此时此刻,我的心率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6 开始飙升。 “于抚潮,”一个懒洋洋的女声响起,初听有些孩子稚气,与音色无关,全在声调,拖得老长,像小孩子念书,“哪三个字?” 我愣了一下,连忙开口:“于是干字带左边一个勾......” 还没等我说完,那拖长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我:“好了,进来写给我看!” 这应该是算作愿意见我的意思了。 我往前走,迈过了门槛,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 我竟然看见了张明生。 他穿一件钴蓝色的薄西装,腕上戴表,正笔直地跪在暗粉色的蒲团上,眼睛盯着地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发现他的头发往后梳了,露出额头,皮肤在昏暗的佛堂里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暗白,泛着些淡淡的蓝。 他身旁是一个身穿橙色裙子的女人,看起来四十多岁,染了金红色的头发,手腕戴一串金镯。一身火红灿烂,乍一看有些俗气。但她身躯修长,下巴尖尖,不管怎么打扮,慵懒都会被这种外形的锐利稀释。此时她正耷拉着眼皮,一副困倦的样子。最要紧的是,她正躺在一副躺椅上,翘着二郎腿,正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打量我。 在佛堂放躺椅,佛尚要站着,她却躺着。 她才是庞阿珠。 她往旁边一伸手,张明生就将自己口袋里别的钢笔拿了出来,恭敬地放在她的手心。 她随手将钢笔丢在地上,一声脆响,开口道:“写吧。” 我弯腰捡起钢笔,四处张望。 有笔,却没有纸。 我拔出笔尖,想了想,在自己的手心写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走过去,递给了她。 庞阿珠并没有看,她搁置了我十几秒,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一下子坐起来,睁开那双单睑的眼睛,从下往上看,笑着说:“这么大胆,不怕我砍掉你的手吗?” “就算砍掉了,我的名字也还在上面,”我与她对视,平静地讲道。 “好倔的孩子,”她松开我的手,又懒洋洋地躺回去。 跪在一旁的张明生仍然低着头,但他勾起了嘴角,被我看到了。 “这小子说你一定要见我,”她闭上眼睛了,“有什么事,说吧。” 第64章 六十三 我讲出自己是谁,和小杨阿姨有什么渊源时,庞阿珠无动于衷。我讲出小杨阿姨留下的唯一联系人是她后,她依然没有睁开眼睛。佛堂阴冷,站久了,胳膊上就浮起细小的鸡皮疙瘩。我站着,张明生跪着,在佛与菩萨面前,等这个叱咤风云的女人作出反应。 等到我觉得自己被檀香腌渍入味以后,庞阿珠才又一次开口,她讲:“其实我同她并没有血缘关系,我是我妈和前夫生的小孩,她母亲早早过世,她的父亲,也已经是我妈的第三任丈夫。” “她人不错,聪明,很有主意,有次在商场撞见我被客人刁难,她帮我解决,事后还非要请我吃饭,替我付了好几个月的房租,”庞阿珠依旧闭着眼睛,讲,“她说她父亲总是结了又离,离了又结,但她却没有什么亲密的兄弟姐妹,能遇到我也是缘分。” “她那么有钱,那我贪一些便宜享受享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没有回答,张明生也依旧低着头。 “我真是想不通,她那样一个有本事的人,究竟是为了什么答应一桩根本不称心的婚事,又生下一个累赘的小孩,”庞阿珠忽然坐起来,她睁着眼睛,眼神凶狠,瞪我一眼,又转过头去看张明生。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张明生偏头,左边脸颊上浮起红色的掌印。 我站在原地,低着头深呼吸,攥紧拳头。 “那时候,我听说她要跑,开心得不得了,她说她同张建良商量好了,两个人收拾行李,要各奔西东,可惜我那时候不过是一个被人看不起的情妇,给不了钱,也出不了力,听她讲,她整了容,我现在都不知道,她后来长什么样子,”她站起来踱步,语气有些落寞。 张建良,应该就是张明生的父亲。 “各奔西东?”我问,“他们不是一起走的?” 庞阿珠拾起桌案的烟盒,抽出一支长烟,放在香炉上点燃,蹭了佛祖的香火。她抽了一口,吐出烟气,流露出无语的神情,看着我,讲,“他们要想在一起,干什么还要跑。” “可他们的尸首是一起被发现的,怎么会这样,”我看张明生一眼,又追问。 “这是你们警察的事,我没有心情去管其中的弯弯绕绕,不管中间经手多少人,罪魁祸首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爷爷,张耀年。我现在只等一个机会,把那肥佬大卸八块,丢掉喂鱼,”庞阿珠又坐回躺椅上,悠哉抽烟,“至于你,”她扬了扬手,指着张明生的方向,“我会绑你去东南亚做事,活得下来就是你的造化,活不下来,正好去陪你妈咪。” 怪不得,怪不得那些年,张明生从未要过阿珠姐的帮衬。 阿珠姐只等着把张耀年打成肉泥,她有钱有势,压根不用运筹帷幄,稍一动手指头,说不定连张明生都要被抓去做苦工。 “阿珠姐......”我开口打岔。 “不过,这孩子从前跟我讲,他要亲自为他妈咪报仇,我答应了他,”阿珠姐夹着烟,翘着二郎腿,瞟了张明生一眼,“我是要等着看好戏的,不过他又突然跑来告诉我,有个人要见我,就是你咯。” 我看向张明生,没有应答。 “按理讲,你们也算是兄弟了,感情很好嘛,他愿意用命换你来见我一面,”阿珠姐微微歪头,看看我,又看看张明生,笑得有些孩子气。 她性情乖戾,一时半刻,我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我们....”我开口,声音竟有些沙哑,“我们是仇人来着。” “好!你恨他,我也恨他,那我们就是朋友,来人,拿刀来!”阿珠姐大喊一声,殿侧就有人呈上刀来。 那是把一看就很锋利的剔骨刀,刀锋银灰发亮。 “......阿珠姐,当年他们的失踪可是一桩大事,为了寻找他们,警署派出精英去调查,怎么会找不到,”我着急地脱口而出,想将她的注意力拉回这件事上。 “我说了,我不在乎,”庞阿珠拿着刀,在手里掂量了几下,“张耀年用人如用猪狗,既然幕后黑手是他,你以为我会在乎他用了哪些棋子吗?” “可是,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杨阿姨是怎么死的,”我语速加快,讲完呼吸也变深。 “我只知道,她死了,”庞阿珠看着我,眼眸幽深,终于透露出一种年过四十的成熟和老辣,甚至,有些疯癫。 她把刀递给我,讲:“我可以听你把话说完,听你的分析,甚至可以出手帮你。” 她顿了顿,继而高声说道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7 :“但是,我要你现在砍掉他一根手指!” 她见我没有接过刀,便用刀尖指着张明生,眼睛却像钉子一样钉在我身上:“只要你动手,你就是我的自己人,我可以倾尽全力帮你,于sir,你是一个警察,就算你和我姐姐有这样那样的关系,我都没有理由相信你。毕竟,你跟她有的,只是一段萍水相逢的感情,她死了,这段感情不会转移到任何人身上,更不会在你和我之间。” “于sir,我劝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庞阿珠将刀拿远了,不再对着张明生的眼皮,她再次递过来。 我额头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怎么会这样,怎么忽然就陷入这样的难题。 我看着庞阿珠的眼睛。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直直地看着我。 我吞了一口唾液,拿过到来,深呼吸两下,骤然走到张明生身边,也跪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手,牢牢按在地板上。 他并没有挣扎,只是偶尔碰到他的手背,发现他的手很凉。 我毫不犹豫,劈刀下去。 铿锵一声,刀重重劈在地板上,裂出一条细缝,离张明生的小指只有一毫米远。 我丢掉刀,跪在地上,转向庞阿珠,心脏狂跳,声音却冷静:“要他的手指有什么用,阿珠姐,见你一面已经是我大幸,有朝一日,我会拿来张耀年的手指报答您。” 庞阿珠似笑非笑,依旧看着我。 我继续说道:“我也可以不做警察,加入鸿堂,东南亚,我也可以去。” “我怎么觉得,你并不是恨他啊,”庞阿珠托着腮,若有所思地打量我。 我像被看穿,低下头去。 “我是恨他,”我答,“但他用命来换我见您一面,我不能忘恩负义。还请阿珠姐高抬贵手,绕过他这条狗命。” “现在倒是像是我在刁难人了,”庞阿珠眯着眼睛笑,又躺了回去,讲:“我拿你们差人是最没有办法的。说吧,你想我帮你什么?” 我看着她,平静地讲出了一句话。 我要她帮我调查一些如今位居高位的警察,调查他们的账户流水,房产分布,和近几年的投资动向。 这其中,也包括我的老师。 杀警案中,一共有三位死者身份较高。张明生曾默认,他和这三个人的死有关系。 至于剩下三个,应该是模仿作案。 张明生也一定有办法调查这些警察,但他一调查,势必会用自己的办法下手,然后便会引来那个模仿作案的人。 此人和当年的案子一定有所联系,只要顺藤摸瓜即可。 虽然过程一定会艰难曲折,可是,拿了脏钱的黑警死有余辜,那那些怀揣梦想的年轻警察,又何罪之有呢。 现在,人还没有死,案子还没有发生,一切都有机会弥补。 说到底,我是不希望张明生再杀人。 交由庞阿珠来做,张明生也不敢轻易插手。 听了我的要求,庞阿珠点点头,算作答应,又问:“就这些?我的承诺可是很金贵的,你好像没有抓住机会。” “不敢劳烦阿珠姐,有些事,我还是想自己做,”我讲,“况且,就这一件事,就够我去东南亚卖命十年了,有生之年,我还是想回港岛养老。” 庞阿珠拊掌大笑,转头看着张明生说道:“他比你更讨我的喜欢。” 张明生低眉顺眼,微笑道:“是。” “滚吧!”她的声音清脆,滚落在佛堂中,她闭上眼睛躺好,面容恬静,像是立马就睡着了。 张明生轻声答:“多谢小姨。” 他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又伸手来扶我。 我没接他的手,自顾自爬起来,转身往外走。 第65章 六十四 出了门,才发觉手心全部是汗,我叼着烟,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指头哆嗦,打了三四下火也没有点着。 叮一声响,一簇火焰跳了出来,凑近我的烟尾。张明生一手围着挡风,一手按动打火机,他离我很近,眼神落在烟上。 我抽了两口,烟点着了,张明生也见好就收,又和我隔开了一些距离。 我们两个并肩往前走,他脸上还有些伤痕乌青,是拜我所赐。 他说:“其实,我一直听说东南亚很好玩,想去看看。” “正好,我也觉得反悔,”我冷淡地回应。 得了便宜还卖乖,真受不了他。 他微笑着低下头,像是有话要讲。我吐出一口烟,问:“要说什么就快点说,我还要去赶路。” 忘记和的士师傅打好招呼,看来我要徒步走回去了。 “没什么,”张明生讲,“只是突然想起那天跟于sir讲的话。” “哪一句?” “握在手里,就是用一栋房子,把一个人关起来,”张明生似乎在回忆,说得吞吞吐吐。 我停下脚步,惊异地看着他,大声说道:“我那是反问句!” “啊,”张明生也停下来,逗小孩一般学我睁大眼睛,做出认真诚恳的神情,说道,“看来是我记错了,抱歉,阿sir。” 我白他一眼,继续往前走,想把他甩开。 不过他很快就跟了上来,继续说道:“不过,刚刚那一瞬间,我想把于sir抓起来的冲动达到了顶峰。” 我再次停下,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似乎怕我不相信,继续补充:“是真的,没有骗你。” “你,不,要,再,跟,着,我,”我逼近张明生,一字一顿。 说罢,我急匆匆往前走,生怕张明生说到做到,那我岂不是又要倒楣一世。 地下室,绳子,钢笔,裙子,麻醉剂,性爱,另一个名字。哪一样都使我惧怕。回顾往昔,好像一切都被张明生不容分说的填满,他甚至想管理我的消极。他那样偏执,冷静,好像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只要我稍不留神就会动摇,随着他的节奏和掌控,浑浑噩噩地生活。 再加上,我总是被他吸引,无法抗拒。 想到这里,我越走越快,甚至不敢回头看张明生有没有跟上来。 或许是我走得太急,霎时间和一个陌生人迎面相撞,像撞在铁上,胳膊发麻。 我转身,定睛一看,发现这人竟然是个老熟人。 那个神棍。 他说可可是张家的救星,说我活不过今年。 我刚跟他撞了一下,他又嘴里骂骂咧咧,说我活不过今天。 无奈,我钳住他的胳膊,让他抬头看我:“喂,你讲话能不能认真一点,我到底是活一天,还是活一年。” 神棍本来在挣扎,抬眼一看,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嘴里结结巴巴的,听不清他在讲什么。 张明生闲庭信步,两手插进口袋,站在不远处旁观我们两个的拉扯。 神棍好不容易把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8 胳膊从我手中挣出来,呲牙咧嘴地活动了两下,又整理了一下衣裳的皱褶。 我说:“骗到阿珠姐这里了,好久不见,你发达了啊?” 神棍嘿嘿一笑,朝我拱手:“我是凭本事的,您能到这儿来,自然也是凭本事。” 听他讲话,不像港岛人。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像是帮他拂尘,眯眼一笑,讲道:“骗我不会有什么报应,骗阿珠姐,说不定你会被抓去喂鳄鱼。” “诶,”他连连摆手,“我从不骗人,只说真话,只不过,也没人规定,所有真话都要说出来啊,你说是不是?” 我笑一笑,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他忙不迭回头,正好看见张明生,望了一阵子,又回过头看我,指指他,又指指我,说道:“您看,我要说真话,您跟他,就是一场孽缘。” 这话说得倒准。 阿珠姐家的花园洁净芬芳,因为颜色太鲜亮,在阳光之下,反而使我眩晕,仿佛空气如水,而水又在波动。 神棍站在我和张明生之中,说道:“所谓生死,只是一场去留。活在昨日,今日便是梦,人呢,也就是鬼。活在今日,就算今日是梦,鬼也不是鬼,而是人。” 在这之后,他又神神叨叨了一大段话,最后落定在一句之上:“是去是留,只有自己能够定夺。” 这神棍头发花白,约莫着五十来岁,天气渐热了,还穿一件灰黑色的破袄子,皮肤却洁净,没有一点汗水。 见我看着他,他又接了一句:“我说得是否称您的心,您要喜欢,给个赏钱。” 他伸出手来,手心很少纹路,我看了半天,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朝张明生喊:“钢笔,拿来!” 张明生随手抽出,朝我一抛。 他很喜欢抛东西。 我接住,打开笔盖,甩了几下,低头在神棍手心写了一行字。 那是一行地址。 我对神棍说:“你把这个给阿珠姐看,要她看住那里,不要使无辜的人受害。” 神棍本来兴致勃勃,见此事与他无关,他也没得到赏钱,白我一眼,摊着手走了。 路过张明生时,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硬翻出手心来,低头去看。 我心想,他要是看懂了,才是见鬼。 张明生看看那行地址,又看看我,忽然倾身,在神棍耳边鬼鬼祟祟地说了一番话。 神棍战战兢兢地答应了,倒退了几步才转身离开。 怎么这么怕他,却不怕我。 我没好气地瞪张明生一眼,不想纠缠,抓紧离开了 离开阿珠姐的家宅,我走上公路,一步一步往山下走,看着两边的风景,忽然,身边一辆银灰色的车飞驰而过。我都不用看车牌都知道,那是张明生的车。 看着他的远去,我忽然想起从前一桩小事。 我割腕后的一段时间,一直都是张明生替我使用刀叉,割开食物。我坐在一旁一言不发,形同死人。那些日子过得飞快,像是我一直坐在虚空里,看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在我眼前轮番播放。直到有一天,张明生端来一碗很香的面。 我好像忽然闻到了味道,肚子也饿了起来。 我的手一时拿不了重物,他来喂我。 张开嘴巴时,忽然听见了鸟叫。 从那天起,日子就像要我亲手去撕的日历,过得很慢,但很真实。 我的生活,就在这真与虚之中反复。 我往前看,望见张明生的车子拐弯,如一粒灰色的云,消失在远方路的尽头。 第66章 六十五 我现在格外喜欢走路跑步。重新拥有健康的身体和自由的双腿,才明白大步向前是多么快乐的事。徒步下山,累了就停下来看看沿途的风景,除了渐渐酸胀的双腿,过程还算美妙,使我忘记了一丝因张明生没有载我而生出的怨怼。不过,假如他请我上车,我照样会犹豫。我想,由他掌握方向盘,就算他操控着诺亚方舟,我也一定会留下来同洪水为伍。 我一向是无神论者,虽然不至于纯粹,和神神鬼鬼都是临时的交情。可上帝今天似乎十分得空,参透我大不敬的心事。走着走着,天空忽然就乌云密布了,灰色的公路颜色变得更深,还没有下雨,可我已经闻到雨丝的味道。掏出手机看时间,原来走走停停间,几个小时已经过去。 不知老天留给我多少时间奔跑,让我这身衣柜里最贵的行头不至于在穿出来的第一天就被淋湿。我咬咬牙,拖着腿,想一鼓作气找到个用餐喝茶的地方避雨。看天气预报是个好习惯,拥有好习惯的人似乎也占大多数,一路走来,人烟极少,好像我走进了什么结界。不知道我有没有走错方向。 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心慌。 但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我不想向上帝低头,咬咬牙,我硬着头皮往前走,刚一迈脚,迎面就开来一辆银白色的轿车,前端有些剐蹭的痕迹,很是显眼。司机忽然停了下来,掉转了一个弯,变成和我一个方向,然后慢慢开过来,停在我身边。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探头往车窗里往。 一瞬间,我见到了一个被我遗忘许久的大隐患。 徐言宙。 他戴着眼镜,身穿简单的体恤衫,正摆出替病人看诊的模式化微笑,温和地看着我:“阿潮,好巧,在这里碰见你。” 港岛只是一座岛,人多,所有寸土寸金,富人自然不愿意和他人共用一个地域,总是花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天价去买一份清静。我是有些仇富的,不过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知道路过哪栋别墅就属于哪个影星或金盆洗手的大佬。而徐言宙再体面,也只是一个医生,好端端的,他怎么会来这里。 巧? 我干笑两声,答:“是啊,我也觉得好巧。” 都是变态杀人狂,在我心里,徐言宙和张明生却完全不同。听李译讲,徐言宙杀的都是和他交往过的人,并在下手后倒打一耙,倒尽苦水,说自己被逼到了无可奈何的地步,为了自保,又或是情绪突然爆发,意气用事,这才不小心伤人,他说,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行为是致死的。这种自恋且叙述过程充斥着表演欲望的谎言,让我觉得恶心。 假如张明生是宇宙里吞噬人的黑洞,那徐言宙就是披着人皮的腐尸。 毫无可比性。 我不禁开始回想,我人生中是否有些意外是和他有关。 “要我搭你一程吗,”他依旧微笑着,看起来有些僵硬,我甚至看到了他微微抽搐的嘴角。 见我没有立刻回答,就只是看着他,他笑得更深,似乎想缓解气氛,他又说:“我以为我们之间应该不会很尴尬的,毕竟我们是......” “很尴尬,”我打断了他,“所以,不用了。”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89 这话有可能激怒他,但上了车,三个小时以后,我就未必活着了。 但我又不能现在出手捕捉他,因为什么都还没发生。 他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但很快平静了下来,他依旧挂着僵尸一样的笑容,开口说:“阿潮,一段时间不见,我觉得你变了。” “是吗?”看到他的笑容,我只觉得精神紧绷,转头继续往前走,步子慢慢加快,时不时用余光打量,生怕他开车撞过来。 “是啊,你以前和我对视的时候,眼神都好温柔,有一些羞怯,对,就是羞怯,那时候我就觉得,我一定要保护你,”他也发动车子,缓缓往前滑,跟在我身边。 什么羞怯,什么温柔。 我面上纹丝不动,心里却打了好几个问号。我和他的恋爱谈不上如胶似漆,但一定说得上相敬如宾。我只是有礼貌了一些,却被他误认为小意温柔了,看来这误会可真不小。和他相识的那几个月,我应该少刮几次胡子。 他再次开口,只说了一个字,天边就响起闷闷的雷声,雨丝顺势而下,如细细的水帘。 雨浇在我身上,让我更加焦灼。 他完全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正当我环视四周,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拿来自保时,又一辆车闯进了我的视线。 在朦胧的雨中,阿海打开车门,犹如神兵天降。 他身穿黑色的西装,匆匆走到我跟前,低下头:“于先生,阿珠姐派我来送你。” 撒谎。 暂且不提我认识他,更不提我们已经见过了,我都走出这么远了,阿珠姐才派人来送我,看起来更像是突然兴起,想送我上西天。 这一定是张明生的吩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阿海偏偏出现在此时,此刻。 我本来有些犹豫,手机铃声却忽然响起。是珊珊打来的,她失去了以往的活泼,说话声音也极轻,甚至有些不仔细听就难以觉察的颤抖。她应该是躲起来打的这个电话。 她说:“师兄,你能来一趟吗,我觉得这件事应该告诉你。” “好,我马上过去,”没有丝毫犹豫,我又安抚了珊珊几句,绕过徐言宙的车,打开车门,钻进了副驾驶。 阿海在雨中愣了愣,几秒就醒过神,转身回到了车里。 他问:“先生,去哪里。” 我答:“先甩掉他,然后我再告诉你我要去哪里。” 这个过程并没有用多久,阿海稍微转几个弯,开进一些小路,徐言宙的车就没再出现了。他看到有别人在,一定有所顾忌。但顾忌的同时,说不定怒火更高。 看起来,我的太平日子不会有多久了。 我让阿海送我去老师家。或许是我的语气有些焦急的缘故,阿海听完我的吩咐,立马提速。 他是真的来送我的。 不知怎么,我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有些哀伤。 但珊珊的语气萦绕在我的耳边,我没有闲情和他交谈,车一停,我就立马开门钻了上去。匆匆跑上楼,敲门,等了一会,听见拖沓的拖鞋声。 是师母开的门。 开门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眼镜后残留的哭过的痕迹,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她迎我进去,强装笑意,问:“阿潮怎么来了,今天又懒得自己做饭?” “是我叫师兄来的,”珊珊现身,面容憔悴。她身后的沙发上,正坐着低头抽烟的老师。 “你叫他做什么!”老师暴喝一声,忽然站起来,指着我问珊珊,“他是有钱,还是会治病?你还嫌我们家不够乱吗?” 我和老师相识几十载,小杨阿姨离开后,他就是我世界里除老院长外,唯一认定的长辈。但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我不是没见过他发火,他一向对我和李译十分严苛,不容许我们偷懒。 但那种严厉,和如今呈现在我面前的戾气完全不同。 他做了几十年的好父亲,好丈夫,好老师,突然如此爆发,不仅对珊珊讲了重话,话里话外还将我排斥在外。这绝非一时的情绪,这是数十年累计下来的怨恨。 我突然意识到,我并没有那么了解我的老师。 我缓缓往前走,迈过摔碎的玻璃杯残渣,渐渐走向茶几。 上面摊开了几份文件。 假如我没有猜错,那是师母的体检报告。 我拿起来翻阅了一下,大概心里有数。是癌症,还在早期。 按理讲,早期的治疗费用花费并不该使一个在妻女离开后还有钱买房的中年男人崩溃。 可他的怒火却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是你讲,我们要活在当下,要有一天的钱就花一天,我听了,我认了,”中年男人,年岁渐长,发起脾气来竟然也面目可憎,在我的注视下,他的嗓门更大了,他瞪红着眼睛,“我为这个家操劳这么多年,外面哪个男人像我活得这么窝囊!” “现在年纪大了,你生病了,我又要出去求爷爷告奶奶,我要去做工,去花尽积蓄,去贷款!”他重重地拍着桌子。 我丢下文件,揽过珊珊的肩,将她拉后一些,用身躯挡着她。 我看向他,开口讲:“只是早期,花不了多少钱的。” 他冷笑一声,讲:“说得好听,由你来出,好不好啊?” 我没有接话,只是继续讲:“这笔钱,说少不少,说多不多,老师你冷静一下,不要想太多了,还是治病要紧。这些年师母一直在教书,应该也有一些积蓄。” “她那点钱够干什么,吃吃喝喝就没有了,这些年还不是靠我的补偿金在撑着,”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有些失态,声音小了一些,但仍然摆着架子,把打火机扔在桌上,重重地坐回了沙发上。 他讲的补偿金,应该是办过的案子中的受害者家属给予的,警署也给过他几笔奖金。 一直说有,但这么多年过去,总数是多少,师母从没提过。 但我知道,他是有钱的。既然有钱,这又是演哪一出。 我牵着珊珊,又拉过师母,我们进了卧房。我轻声安慰,但师母好像忽然心如死灰一般,面无表情。大病之下,最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她还没有到病入膏肓的程度,相濡以沫这么多年的丈夫就恶劣如此,她大概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珊珊是个倔强的孩子,她坐在一边一言不发。 我突然明白她后来离开港岛的原因。 她以为我死了,去给我献花,花束里的卡片上称我为阿潮哥,而不是师兄,落款只有乐珊,而没有姓,都是她想要从自己生活里抹去父亲的证明。 我忽然觉得自己好蠢。 我不敢想象,师母卧病在床时,究竟遭遇了什么样的对待。 而珊珊又为什么放弃自己在港岛的发展,转去了别的研究方向。 我要开口,却怎么也讲不出话,只好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0 握住师母冰凉的手,用了一些力气,对她说明,我还有一些钱,不需要怕。 师母依旧双眼无神,静静地流着泪。 她是一个豁达的人,我常想,即使她生病,也会比旁人更加坚强。 使她伤心消极的,其实是人到这个年纪年纪,忽然发现自己识人不清。 她眼睫毛扑闪,又落下一滴泪来。 与此同时,客厅传来了重重的摔门声。师母被惊得全身一抖。 他出去了。 我突然不想再称他为老师。 刚刚听他一番发泄,发现他好像对这些年的生活十分不满。他装模作样了这么多年,怎么忽然就装不下去了? 除了师母的病,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究竟是什么,能让一个人忽然对自己的生活感到不满呢。 第67章 六十六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个几乎被我视作父亲的男人。 他恰好在小杨阿姨离开我之后出现,教育我,引导我,给我生活上的支持和鼓励。假如没有他,我想我不会做警察,也没有机会做警察。他对我和李译是严格了一些,但他在职时,的确是用他的经验带我和李译绕过了很多弯路。 直到他离开警署。 也正是那几年,他教给我和李译的东西也慢慢转向,比起具体的经验,他更倾向于传达警署内部派系的弯弯绕绕。除去立功和考试,还有什么办法能往上爬?在这方面,他比我和李译更殚精竭虑。从前我以为,他只是刚强了太久,忽然悟出了入世的重要性,所以才这样急切,想我和李译能一步步往上爬。 功名利禄,谁不想要,我扪心自问并不是一个清心寡欲的人。但我也并不为此狂热。李译就更不用讲,做到督察还要熬夜打游戏,没有半点位居人上的优越感。不过我们两个都达成过共识:钱是非常重要的,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老师还因此敲打过我们,说我们身上有太多穷相。 这些年来,他也确实以物欲极低的姿态示人。 我不是没有在心里悄悄质疑过。但人都是复杂的,他对我这样好,甚至把我当做家人,我实在不应该悄悄审视他。 可是今天,我忽然发现,其实我在他心里,并不算真正的亲人。 我是一个外人。 想到他那个眼神,我久违地感到自卑和不安,想要立马离开,临走时,还要帮他们带好门。但我已经不是那个认为天地之间没有我的归属的小孩了。我必须留下来,不然我会恨自己一辈子。 我安抚好师母,把珊珊拉到别的屋子,和她交谈几句,得知一些具体的检查还需要过几天才能出结果。看她黯然的神情,我嘴笨,讲不出更多使她安心的话,只知道住院是必须的。我还有一些积蓄,掏出卡,重重塞进珊珊手里。 “阿潮哥,”她低着头,抓住我伸出来的手,手指尖冰凉。 那一瞬间,我忽然发现她在发抖。她也一下子改变了对我的称呼,不是师兄,而是阿潮哥。 我们两个好像站在被一把大火烧光的门派牌匾之前,两手交握,彼此却无言。庇护我们童年乃至青年时光的师门已经不再,曾经朝夕相处的人,也一下子性情大变。江湖和人间,刹那间就涌上阶前。 我想,她应该比我更难过。我不敢想象,假如师母的病到晚期才查出来,一切会如何发展,珊珊独自一人又面对了什么。晚几年而已,就让她一下子蜕变成了一个独立的人,一个甩开所有血缘的枷锁,只身前往雨林的成年人。 她很勇敢,我也很想夸赞她的勇敢。 但此时此刻,看着她身上的运动衣,她垂下的睫毛,她发凉的指尖,我多么希望她永远都可以天真快活,而不是经历那么多磋磨和历练,最终蜕变成一个决绝的成年人。 我拥抱了她。 当晚,老师一直没回来,珊珊陪师母去了医院,我则在家里收拾东西。 坐在客厅里,我犹豫了很久要不要给李译打电话。 在我的记忆中,老师一向对李译纵容,两个人也常常有说有笑。三十几岁的李译,更在对我生出猜忌后,毫不犹豫地将一切告诉了老师。 或许老师只是一时难以接受,又或许是最近发生了什么事,他带着情绪,需要自己慢慢消化。这都不意味着我会和老师彻底决裂,更不是说老师从此站在了我的对立面。我对他有怀疑,但那些都暂时只是怀疑,没有落实。 所以,我没必要在心里预设李译会站在哪边。 可是拨通电话的一瞬间,我沉默了,在心中无法抑制地问自己: 你要告诉李译多少,说到什么程度,是不是要把他拉进来,需不需要他陪我经历这一切。 怀疑自己曾经拥有的,这注定是一条愈追溯愈觉得世界四分五裂的路。 电话那边,李译等待了几秒便开始追问:“师兄?师兄?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 听到他出声的一瞬间,我忽然想起监控里他找上门的情景,那是将近十年后,他被全世界告知我已经死掉后,仍然坚持不懈寻找的样子。 李译站在我这边。 我深呼吸一口,出声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自己在发抖,嗓子也因为刚才屏住呼吸太久,有些沉哑。 我说:“师母生病了,你可能得来医院一趟。” 李译一下子严肃了起来,简单问过情况,说自己会马上赶到医院,随后就挂断了电话。 他一直都站在我身边。 但有些路,我打算自己一个人走。 我拿起电视柜上的相片,里面是老师和师母年轻时的合照。 那时他们才三十多岁,老师穿一件蓝色的衬衫,扣子很别致,是暗暗的酒红色。师母则穿了一件裁剪宽松的半绣旗袍,米白色,点缀着梅红的碎花。两个人靠在一起,对着镜头浅浅微笑。 他们是相爱过的。 可有些时候,我还是会想,爱情究竟是什么东西? 它会忽然消失吗? 我将相框放好,摆正,然后又看了一眼。 拿着提包,我将师母家里的灯逐个熄灭,将门锁好,就慢慢走下了阶梯。 刚要走入必经的小巷,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作响起来,我将提包往肩上提了提,看清来电提醒,犹豫了几秒,接通了电话。 “乜嘢事?”我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电话那头的张明生答非所问:“于sir,今天不开心吗?” 他总是这样,忽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打断原有的一起,将我拖进只有我和他的空间,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空间上。 “走太久路,腿都要断了,你猜我开不开心?” 我还记得他驱车从我身边开过那几秒钟,连尾气都看起来潇洒得意。 “我本来是想载你的,可是你讲不要我跟着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1 你,”张明生佯装无奈,“听说小姨派人去送你,那个司机开车怎么样,没有胡乱按喇叭吧。” 我闷头往前走,拐出小巷,讲:“还不错咯,不过阿珠姐的人来得真够迟的,四分之一的路程都被我走完了,她才忽然派人来送我。” “做人做事论迹不论心,阿珠姐很有个性的,”张明生在电话那头,我甚至能想到他笑吟吟的样子。 我又走几步,总觉得背后有什么窸窸窣窣的声音,暂且撂下张明生的话,回头去望。 路灯,灰色街道,静谧的夜晚。 空无一人。 张明生在听筒里呼唤:“喂,于sir,你还在吗?” “当然还在,”我没好气地回答,又探着头安静观望了一小会,确认没人,才回过头去,“难不成我忽然被人劫走啊。” 除了你谁会干这种无聊事。 “法治社会,怎么会有这种事,”张明生讲话懒洋洋的,拖着尾音。 “你没有正事要讲就挂断,我有事要忙,没空和你聊闲。” “等一下——于sir,我只是想问你,想不想去看看她。” “看谁?” “我母亲,”张明生讲,“我正好要去,就想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做好了准备。 曾经我只是因为她离开了我的生活去了别的地方,后来我知道她死了。我一直是无法接受的。 生死之间,是一道惨烈的伤口,它由死人造出,活在活人身上。 比起伤心,我的绝望和恍惚更多。 而她的墓碑,是唯一能破开我残存的希冀的事物。 “假如你不想,也不必勉强,”张明生放轻了声音。 我叹了口气,讲:“我会去的。” 思念是逝者留给生者的惩罚,感情很深的话,不应该偷懒。 “好,”张明生应了下来。 我呼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 “不过,这个时间,你在忙什么?要和人约会吗?” “你的手表修好了吗?”我问。 “还没有。” “那就麻烦你看看别的钟表,”我讲,“已经十点了,要约会也只能去床上。” “不要去,”张明生说,“很危险。” 第68章 六十七 我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无论年轻与否,我始终无法习惯张明生的云里雾里、暧昧不清。 将手机放回口袋,我再次回头张望,确定身后无人,拽了拽提包,继续往前走。我现在身体十分健康,精神却还是会时不时地绷紧,生怕疏忽一点,就掉进无底的深渊。活在来世,总是被不真实感包裹。我甚至做好了一张开眼就望见头顶点滴瓶的准备。老天在捉弄我,把我从一个地方拎起来,然后随心所欲地松手,任我降落。不管活在哪里,都像荒野求生。 不过,如今的我,有非做不可的事。 我把一切都抛在脑后,打车赶去了医院。晚上医院要冷清些,光洁的地板和墙壁使我越走越心头严肃,直到推开病房的门,看见师母躺在最里边,李译和珊珊守在旁边,低声地有说有笑时,我的心头才像师母身上的棉被一样,松弛了一些。不管到哪里,人有被褥可以取暖,有亲人在身旁陪伴,总是会好过一点。 走近了一看,发现李译和珊珊在玩石头剪刀布。 一个简单的游戏,被他们两个发明出各种手势,设置不同故事情节,最终结果以珊珊的外星青蛙一口吞下李译的机械鸽子,李译佯装不屑,站起来抓起柜子上的保温杯就走,与我擦肩时,还在我耳边讲:“我这是让着她。” 珊珊趴在床边,得意洋洋地回头:“多谢你啊,五局三胜,你让我赢四局。” 师母在看书,翻书时,嘴角也微微咧开了笑意。 我拉过凳子,也坐在旁边,帮她掖了掖被子。 我一直很羡慕师母认识很多植物和树木,在我眼里,这是童话书里的人物才拥有的本事。师母说,人总要从生活中寻找到能使自己平静的事物。人类太过渺小,一边强烈地感受着自身,一边又会因为世界博大、生活无序而在漂浮中迷茫。但天上的星星、地上的河流、无边无际的海、动物或植物,除却人类社会的一切,它们都不会背叛你,因为它们一开始就不属于你。 我当初听得似懂非懂,如今回忆起来,不小心就又想到张明生。 遇见我以前,他拿着望远镜是为了观鸟。 飞鸟有什么好看的?我从未了解过。 我忽然回神,对师母讲:“明天我有一些事,可能会晚点过来。” 师母笑着说:“你们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时间太紧也就不用赶来了,我一时半会死不了的。” 我被这种话堵住了嘴,噎住了喉咙。 珊珊托着腮,看看我,又看看她的母亲,讲:“妈咪啊,阿潮哥开不起这种玩笑的。” 我将发抖的指尖握进掌心,虚弱地笑了出来,讲道:“是呀,师母,我的心脏好脆弱的,您不要吓唬我了。 “好,”师母翻过一页书,笑道,“那我说,我会长命百岁,这种小事,阿潮不要放在心上。” 我心里这才熨帖了一些,陪着她笑。 珊珊问我要忙些什么,最近有什么案子吗。我搪塞两句,支支吾吾讲不清楚。 好在珊珊对我们的工作并不感兴趣,打了个呵欠便站起身来,说要去看看李译有没有独自享用杯面。 一时间,师母的床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们两个谁也没有说话,就只是静静坐着。 时间太晚,我起身,刚要嘱咐师母早点休息时,就看见她抬起头来,双眼透过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我。 良久,她说:“阿潮,你要对自己好一点。” 忽然之间,我的眼底一片潮湿,整个人都有些发抖。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讲这句话。可是在我听到的一瞬间,我突然发现,这似乎是我一直在等的一句话。 我俯下身去,拥抱了她。 临睡时,我和张明生发了好几条短信。他约我在明天上午八点四十分见面。他给的时间说整不整,说零也不零,让人摸不着头脑。但我故意不去追问,免得听他胡搅蛮缠。 睡觉时,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杨阿姨穿着淡紫色的裙子,一把拉住了被野狗追着撕咬的我。她将我拉进狭窄的小巷,里面堆积着许多报废掉的自行车。我趴在她怀里,看见她裙子上的扣子,很漂亮,用的是很特别的缝法,用不同颜色的线,传过几个扣孔,就能在扣面上结出各色的绿叶小果子。 看着看着,忽然发现她已经不见了,抱着我的,只是一团丝线。 我惊醒过来。 喘了几口气,抓来闹钟一看,还有十分钟,闹铃就会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2 叮叮响起。我提前醒来了。简单洗漱了一些,吃了些东西,张明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他说他在楼下等我。 我慌忙抓起外套就要出门,刚踏出去,犹豫了一下,又绕回厨房,找出一把带套鞘的短刀来。不知道是李译猴年马月买来收拾肉食的。 我没想过要捅死张明生,那场面太血腥,下手位置也要仔细打算。 和他单独会面,我还是要有武器傍身的好。 等到我上车待了几分钟才发现,张明生今天竟然很正常,他穿着黑色的风衣和西裤,里面也是暗色的高领毛衣,一路上很少讲话,也不笑。起初我还怕他在路线上做什么小手脚,直到离墓园越来越近,青草地上无数的墓碑与我们擦肩而过,我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并且和他一样,情绪渐渐消散,只剩下恍惚和迷惘。 车停了,我打开了车门。 张明生也走了下来,他怀抱着刚才放在副驾驶的白玫瑰,回头看我一眼,就毫不犹豫地往前走。 我连忙跟上。 绕过几条小道,来到一片开阔处,这里墓碑较少些。张明生迈步向前,走得很快,像黑色的幽灵一般。 有那么一两秒,我几乎以为自己要跟丢了。 又走过一块高大的雕塑,一偏头,就看到张明生立在不远处,双眼凝视着眼前的墓碑。 他手中的玫瑰已经放在了墓碑之前。 我愣了一下,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我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伤心欲绝,哭到走不动路。至少,我还有力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梅子。 墓碑上没有贴照片,只有简单的名字。 她自己的名字,她真的姓杨,名成玉。成玉,是希望她能像玉一样吗? 我最初的名字太简单,看到别人的名字就忍不住揣测寓意。 我蹲下,撕开口袋,拿出几颗话梅摆在墓前,低声讲:“实在不记得你当初吃的是哪一种,以后我会常来,各种品牌种类,我都买一遍,你慢慢尝。” 我同她讲悄悄话,心老了,已经学不出小孩子般依恋的的语气。 她也不喜欢我太拘谨,说要和我做朋友。 朋友都是要分离的,可不管走得多远,都会彼此祝福。 假如人真的能转世轮回,她现在应该比我还小几岁。 我讲:“希望你投生在好人家,什么梅子都有得吃。” 说着说着,我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哽咽。我对她不好,我没办法把她当朋友,因为小时候的我,曾悄悄地把她当做母亲。 我有许多话想对她讲,我想说一些保证,说一些誓言,我想道歉,我想忏悔。可是来到这里,我却什么说不出了。我害怕她真的能听到,然后替我担心。我也怕她不原谅我。 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无法原谅自己。 我抹了把眼泪,勉力吞咽两下,疏通噎堵的喉咙。我不想张明生看我的笑话。 于是,我笑了笑,同张明生搭话:“我记得小时候,她问我,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我说想做警察,因为做警察可以抓坏人。她说,做警察很危险的,抓坏人也不会是生活。当初的我根本听不懂她什么意思。” 我迟迟没有听到回应,转过头,看见张明生依旧站在那里,一言不发,风吹动他的大衣。 我问:“你呢,一切结束以后,你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结束?”他好像忽然回过神一样,目光对上我的,“什么结束。” 我回过头,用袖口擦拭墓碑上的灰尘,讲:“我知道你为什么忽然向你爷爷低头,在你做完你想做的事以后,你想过什么生活?” “你看起来什么也知道。” “差不多吧,”我讲,“我有读心术,你信不信?” “那你应该也知道我想过什么样的生活,”张明生的声音有一些冷。 我听完一愣,动作慢了下来,但很快就遮掩了过去,说:“我怎么会知道。” “我想结婚,”张明生站着,声音也从高处传来,他说,“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我猜我应该是,非常喜欢他,我猜他也很爱我。” “我想请他做我太太,我们会有两个小孩,他们差几岁,性格不一样,爱吃的食物也不一样。” 我彻底停下了手头的动作,一动不动,也没有抬头,我搪塞:“听起来不错。” “是不错,我和我太太也很有缘分,只是他非常热衷于冒险,喜欢挺身而出拯救世界,”张明生的语调没有丝毫变化,他说,“不过这个世界对他比较一般。他会在梦里哭,只有我抱紧他,他才会好一些。” 我手心出汗,背后发冷。 张明生还在继续:“有时他想活下去,有时候他又想彻底离开,他始终做不了抉择。我觉得自己应该强硬,但他似乎并不喜欢这样。我好像在和全世界争夺一个人。” 他说完,终于收起那种近乎冷酷的语气,释放了一些温和,落在最后一句。 他讲:“你什么都知道,于sir,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我的冷汗已经浸湿后背一片,右手一握,攥紧了袖口里的刀。 第69章 《番外二》:余晖 在客厅开落地窗是为了看夕阳余晖,但他似乎不感兴趣,很少往外看。 有一天晚上,我回家,听说他今天问别人花园里种了什么花,栽了什么树。跟着他的人回答不了,提出请管家来一趟。他摇摇头,拒绝了。我脱掉外套往楼上走,打开卧房门,看见他倚在床头读书。有段时间,他读书都会出声,很小的声音。他读得专心,手指抵在字下面,一个一个按过去,像小孩。我没问他为什么,也不好奇。他有自己的乐趣,就会少一点想到死。 我走过去,坐在床边,想他会不会突然问我一棵树的种类。于是就等,从八点半等到十点。他读书的声音慢慢小了,换眼睛钉在书页上,沉浸进去,再一抬头,转过来,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他的瞳孔顿了一下,像荒野纪录片里,忽然被手电筒扫到的野生动物。他什么也没有讲。第二天,我买了植物百科送他。 我一直对人为什么活着感兴趣,读了一些书,发现我想了解的既不是生物,也不是哲学。我的样本很少,大多都在身边。飞鸟的滑翔,以及树的生长,都给我一种恒定的感觉,人身上也有,只是若隐若现。 最好揣测的,也最难捉摸的,是我们的女儿,一个儿童。从依靠奶粉到吞咽下简单的辅食,柔软了一段时间,她便慢慢长出牙齿。他搂着她,好奇,却没有掰开女儿的嘴唇,他时不时环顾四周,发现没人,就做出鬼脸逗她笑,然后歪着头去看。 我向詹韦清讲了这件事。我说,那一瞬间,我感到一种,浑身很轻的感觉,你不喜欢她,没关系,因为你对她而言,只是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3 一个陌生人,小孩子长大,总是要带来一些麻烦,但我可以包容,因为可可是我的女儿,我很珍惜她。 他脸色发白,坐在我的对面,两手抓皱了膝盖处的布料。 我转着手上的戒指,没有看他。 詹韦清说,我们都知道,她不是你的孩子,明生哥,你包死胎的毯子,我还留着。 他总是这样,听不进我讲话。 我说,你总是留着一些没有用的东西,总是这样,你姓詹,再好的保镖都可以请到,假如没有钱,我还可以再借给你,没用的东西,我会帮你清理掉。 另外一个房间里,有一声尖叫声传来。看来是还不够痛,还有力气尖叫。这次出来没带阿海,他卸人手臂的本事,别人再磨练十年也学不来。 我看着詹韦清,对他讲,阿清,我的耐心有限,我对你的感激,已经远远小于你带给我的麻烦,说吧,另一个人在哪里。 通常,我不喜欢说这么多话,但对方笨一些,你的声音就要放轻一点,说的字要多一些,姿态要故作一些。像小孩子爱看的动画片,角色通常没有关节,只挥舞着粗短的四肢,颜色鲜亮,以便抓住他们的注意力。 又一声嚎叫传来,很吵,人的关节太多,要挨着来。 在家里,有太多响动,他就会皱眉头。因此有一周,我都纵容张小元乱弹钢琴,直到他真的生气,重重地瞪过来。他讲,假如小孩子不喜欢,就不要逼迫他学。我说,他喜欢,所以才会乱弹。他的眉头又紧了一分多钟,渐渐松下来,没再提过这件事。张小元也很快回复正常的练习,单调,可以预测下一个音。 我等詹韦清的回话,婚戒在无名指上又转三个半圈。 他犹豫了很久,直到隔壁房间那边不再发出声音,才说,那两个东西是双胞胎兄弟,另一个见我抓走了他的手足,一定会报复。 报复?我问,具体指什么? 詹韦清抬起头,他脸上有汗水,一颗一颗,像透明的瓢虫,显得他整张脸都有些局促。我在他故作出的抱歉神情里看出了一些异样。待到他说出那个家伙或许已经赶到我家里,我才明白,原来是挑衅。 我的没讲话,掀起眼皮望他。 他们兄弟情深,明生哥,我,我也没办法。詹韦清的眼眶红了。他站起来,摆出一副央求的姿态,像小孩子动了不该动的东西。 我往旁边扫了一眼,阿山将我的大衣展开。 我们要离开了。 我从沙发上起身,穿好外套,准备往前走,临行前路过詹韦清讲,阿清,你不是孩子了,不能每次都盼着我帮你收拾烂摊子,我已经成家了。 至于你刚刚说的。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的睫毛在抖。 很好笑,也很恶心。我朝他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 赶回家不需要太久,还没到门口,我就听见枪响。第一声枪响,继而第二枪。难道是因为柳妈最近做的通心粉太好吃,阿海的枪法逊了不少。我脱掉外套甩进阿山怀里,直接迎进一路畅通的大门。我对詹韦清还是仁慈,让他来了太多趟,搬家以后,我保证他连门前地毯都踩不到。 客厅的灯灭了亮盏,沙发后面,两个人正在扭打。 格斗水平也下降了。 我走过去,一把拎住那人的后衣领,把他从阿海身上拖起来,随手抄起一个花瓶。 每个人的脑袋都可以被砸碎,就看工具和力道。 他挨了一下,忽然吼叫,然后慢慢转了过来。 我不迷信,不介意他死前看到我。 他倒在地上时,阿海刚好爬了起来,气喘吁吁。 于sir总觉得我亏待他和阿山,让他们跟我出生入死,看他这个样子,大多时候只能是我出生再入死。 我对阿海说,没有枪,还有别的东西,客厅这么多东西,难道我怕你砸?你死了,我还要想办法交代证明你不是我杀的。 阿海喘着气,讲不上话,他点了点头。 在几楼。我问他。 他吞咽一下才答。二楼,少爷的房间。 什么少爷不少爷,张小元听了一定会不耐烦地撇嘴。 报警,说有人非法入侵私人住宅,我们正当防卫,记得收拾子弹,告诉来查的人,让他们看清楚死的人是谁,再考虑找不找我们的麻烦。 我走过他,径直上楼,直奔目的地。阿山跟在我后面。 灯都灭了,所有门都紧闭,除了可可的卧房。 我转动门把手,拧不动。 反锁了。 又转几下,确定这个事实,我开口呼唤: “阿余。” “把门打开。” 门是慢慢打开的,起先是一条缝,它慢慢变宽。 阿山这个扑街,不知道为什么开手电筒,直往里面照。 难道我娶了白素贞,会忽然变大蟒蛇? 我伸手压下他的灯,嘱咐他进去抱小孩:“应该在浴室,去把他们抱走。” 等到他们都走了,我才走进来,反手关注了门。 刚刚手电筒扫过的一瞬间,他完全没有眯眼睛。很漂亮,野生动物一样的漂亮,但他生病太多,拿着那根棒球棍,发着不自知的抖。他和以前看起来不大一样了,但不可能逃避的眼睛却从没变过。 隐藏在草丛里,或者是房间里。 这些年,他总是追问我,问我究竟想要什么。他善于给我带来难题。我给不了他答案。假如我们之间真的只有索取和给予这么简单,我不会把他留在这里。 张小元最近喜欢翻字典,寻找背叛和屈服的反义词。 很简单的,是忠贞和不屈。 但谁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怎样存在。 我猜,我也想亲眼见一见。 我告诉他,我们要搬家了。他没什么反应,过了很久,他才从我身边离开。 打开门的一瞬间,他说,你记得洗脸。 我脸上有血,我知道。 明明是被提醒自己心里有数的事,明明是这样。 为什么我还要回答他,好。 我说过,他带给我的一切,比别人带来的都要新奇。买合适的衣服不太容易,让他自然地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很艰难,我只能从表面做起,把他塞进他从未尝试过的衣服里,这费了我一番力气。我知道,无法彻底改变他。这对想留下他的我,是一种挑战。 其实我大可做出更多尝试,将他改变成各种样子,给予不同身份,然后再将他安置在我身边。 但搬家那天,他微微掀起帽檐往外看的样子,很有趣。 红寓也有落地窗,正好赶上黄昏,火烧云染得天边一片金红。 他坐在沙发上,低下头,注视茶几上的花瓶。 我忽然发现,他翘起的几根碎发是金色的。 我想,他暂时只能做我太太。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4 第70章 六十八 我觉得自己简直是天底下最倒霉的人。 假如有时间,我会历数从小到大的每一天,看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坏事,才会遭此报应。是踩了太多蚂蚁,还是对雨天后路边的蚯蚓见死不救,才让我在重获新生后,依旧被这变态跟在后面,听去所有心声。 苍天在上,我以为他死了,这才对年轻的张明生掏心掏肺地倾诉一番。那天跳进大海里时,我甚至为他流了一滴眼泪。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一开始就是他吗? 我握着手里的刀,心想,今天,要么杀了他,要么就用刀给自己挖一个墓坑,躺进去一了百了。 但我习惯性的自嘲并没有安慰到自己颤抖的手,额头也不住胀痛。我最后望了一眼墓碑上的篆刻,扶着它,慢慢站了起来,右手依旧握着刀柄。我已经不是双腿被锁住的余怀青。想来也很好笑,曾经的我藏在余怀青之下,如今余怀青却藏在我心里,像一个快要愈合的伤口,在生出薄痂的时候,忽然照见刻下它的匕首。 我看向张明生。他面无表情,就只是站在那里等我的答案。 雨丝蒙蒙,被风吹斜,凉凉地勾挂在我的脸上。 我开口:“是,我什么也知道,我知道你觉得你很了解这个人,所以才说得这么斩钉截铁。” 我迈进一步,离他更近,又讲:“我知道你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所以你总说得那么迟疑。” 与他咫尺之遥,我依旧注视着他的瞳孔,那里依旧冰冷,镇静。 鼻尖挨近,我甚至感受到他的呼吸,我轻声道:“我还知道,你其实根本不知道想要什么,所以你永远也不会满足。” “就是因为不满足,”他忽然出声,讲,“我永远不会满足。” 下一秒,我的脸就被他钳在手里,捏得我痛。他的嘴唇急迫地落了下来,冰凉,粗鲁而笨拙地擦蹭。 我毫不犹豫地抬起手,从上往下落,刀尖刺穿衣服,捅进他的身体。 肩膀靠下一点,不会致死。 十分清楚地,我看到他的瞳孔瞬间发生了变化。惊异,痛苦,迷茫,所有我没有见他表现过的情绪,竟然一下子凝聚在了他的眼睛里。他的身体有如过电般猛地一抖,一下子松开了我,后退半步,捂着胸口屈身,低下头大口喘气。 我愣愣偏头去看刀尖,上面只有浅浅一层鲜血。 那他怎么这么大反应,也不是第一次了。 张明生再抬起头时,我忽然发现他的眼圈红了。我从未见过他眼角湿润,更别提掉眼泪。但他的眼睛确实一下子潮湿起来,周圈泛红,他张着嘴巴,好像不这样就无法继续呼吸。 他喘着气,声音很虚,低低地讲:“......他做了我最想做的事。” “什么?”我皱着眉头,为他忽然的变化心生疑窦。 要是放在以前,我一定会冲上去扶他。不过,今年仅仅是我怕井绳的第一年,我宁愿背离良心,远远看着。 “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救我,”他的手依旧捂在胸口,讲,“我想知道,假如你知道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还会不会救我。” “谁救你,你就要猜忌试探谁吗?”我忽然觉得很疲倦,“就因为这个吗?张明生。我真的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我是喜欢你,一开始,就只是好感,后来,自己一个人想着想着,好像就变成了喜欢。我承认我爱你,是因为我忽然意识到我们已经纠缠了太久,我恨你恨得太多,也被你吸引得太多,再和当初那一点点喜欢交集起来,我不得不承认,我是爱你的。” 我将刀随手一扔,任它砸落在地上,开口说道:“可是你对我不够好,张明生,你伤害了我。你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就因为你想?就因为你说你是这样的人,所以就想靠这些,凭这些,告诉我......我好像是你的磨刀石,但我甚至不知道你想要靠折磨我来证明什么。” “或许我可以给你一些机会,或许你觉得我们还可以重新开始,或许你也觉得,你在这里,我也在这里,我们就可以继续进行追逐和逃跑的戏码,”我注视着张明生,注视着他身上出人意料的虚弱。 我讲:“你给的,和我想要的,很像,但不一样。” “我们永远不会重新开始,但我也不会再杀你一次,因为我放过你了,”说罢,我转身就要离开。 “你说放过我,什么意思,”张明生的语气像是不甘心的孩子,“你有想过把我抓紧过吗?” 我不管他,继续往前走。 他在我身后骤然大声:“其实我一开始就该直接把你抓回去!” 我心中生起一阵怒火,掉过头,不甘示弱地喊道:“好啊,你来试试啊!张明生,你看看我,看看我现在的样子,你再想想从前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你以为我会给你有机会吗?休想!” 我从未这样对他大声怒吼过,瞪他瞪到眼眶在痛:“张明生,你知道吗,我甚至不需要你改变,不需要你痛改前非,因为我根本不对你抱有任何期望。” 他眉头紧蹙,眼角发红,这几乎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他最像人类的时刻。 但他并没有继续撞上我的怒火,在我的目光下,他那莫名其妙身体反应似乎慢慢平缓了下来,因此挺直身子与我平视,像重新开机一般,陷入沉默。 过了许久,雨已经打湿了我的脸庞,我听见他讲:“一开始只是想留住你,后来发现,你躺在我身边,我同样感觉失落。” 他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是什么也无所谓,”我睁大有些潮湿的眼睛,睫毛也不肯眨,定定地看着他,将发颤的手指尖握进掌心,“我不会原谅你,你最好也恨我。” 我后退半步,侧过身子,向他抛去最后一望,说道:“但假如你爱我,张明生,我想,我至少拥有过一半我想要的生活。” 这次,我下定决心要离开,毫不犹豫地转过了身,大步往前走去。 走出去几步,没有听见追上来的脚步声。我听见自己急快的心跳,几乎要撞破胸膛。如果可以,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但他偏偏不让我如愿。 远远地,我听见张明生在我身后喊:“我没有杀那些人!” 在无数墓碑与树木青草之间,他第一次直白阐述自己的罪行。 “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些选择。” 第71章 六十九 是为了家人的富贵,在他的监督下,用一根麻绳上吊自杀。还是为了活命,一五一十地讲清楚当初发生了什么事,再主动自首,把一切全盘托出。 这就是张明生口中的选择。 明明更像是恐吓。 讲起来,我从未见过张明生杀人。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5 一个人从小到大都爱干净,不喜欢见血,再加上他手下多的是替他做事的人,能让他亲自出手去杀的人应该不多了。我还记得他在我身上做过最恐怖的事,用钢笔尖扎入我的大腿,在皮肤表层留下淡淡的蓝墨。待到伤口愈合,那一点蓝仍含在皮肤下面,像纹身一般,只有再经受一边疼痛,才能将它剜出来。这是他的风格,不打断我的手脚,也不向我注射什么成瘾的药剂,只在我每一次因逃跑而受伤后,安静地将我拖回去,抱回去。 我很少回忆这些细节。它们被我搁置在记忆深处,上了重重的锁,再包上层层的肉。我以为这样就能忘怀。但时间久了,一切我不敢面对的,在我的心里,凝成了一颗肿瘤。 我现在不得不劈开它,取出我与张明生朝夕相处的记忆,来判断那段话的真实与可靠性。 他给了他们选择,是有些戏谑,但十分诛心的选择。 查到他们太过轻易。经手那一桩未找到人的豪门失踪悬案后,这几个人竟然步步高升,一下子就引起了张明生的注意。他归家一段时间,一定查到了一些张氏集团与这些警察之间的钱款来往。 我相信张明生一定向他们证明过,他有能力布置一间密不透风的考场,以监督他们自杀。 只是,为什么? 张明生想观察出什么? 他的讲述十分平淡,只在说出“他们都选择了自杀”这句话时挑了挑眉毛。在当初的张明生眼里,这群人甚至都没有做出回答,就纷纷按要求选了个地方上吊自尽。一个接一个,像商量好了一样。张明生看到新闻时有些惊讶,但也并没有放在心上。毕竟当年,他们就因为钱抛弃了良心,现在又因为家庭与后代的富贵,抛弃自己的生命。张明生想,在这些人的观念里,一向是金钱价更高的,到死也践行,倒也算始终如一了。 直到第一个无辜的普通警员的尸体被人发现,警方宣布这是一起连环杀人案,且向公众宣布更多细节,并征求线索时,张明生才意识到,有人利用了他,利用了他的局。 他们不是自杀,而是被谋杀,案发现场,有不甚明显的,第二个人在场的痕迹。且这些痕迹随着新的受害者不断出现,而变得更加明显。 凶手从杀人中得到了乐趣,他开始变得癫狂,在挑衅警方的边缘游走徘徊。 张明生说,这或许也是对他的挑衅,他能感觉到。但他始终没有追查到那个人究竟是谁。他猜测,对方也一定很想知道他的身份。 我也有问张明生,问他为什么不怀疑是张耀年做的。 张明生离我很远,他微微偏头,看着别处,讲道:“我不是没有怀疑,不过他根本不介意向我透露他动了手脚。我想就算那些人去自首,供出他,他也不会有什么事。口说无凭,那些人没有证据,却收了他的好处。” 张耀年暧昧的承认,却没有披露任何细节,即使张明生录像录音,也没法用作证据。他无非是想击垮张明生,警告他,自己杀得了他的父母,自然也可以轻易摧毁他,这样才能让长孙拜服在自己手掌下,让他受自己控制。 我不知这是不是和张明生当年飙车寻死有关。 不过他活过来后,频频跟张耀年作对,我想他威胁这些警察的事,大概也有意无意地透露给张耀年:你看,你的人都已经出事了,你怕不怕。 爷孙博弈,暂且先不对彼此下手,就只是步步恐吓,就看谁的心理素质好。 我问他:“你当初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告诉你做什么,难道放你出去查案?”张明生说得十分坦然,“而且他们的死,确实也和我有关。见他们死了,我也很开心,你想算在我头上,我也愿意承受。” 我瞠目结舌,不可置信地瞪他一眼,气冲冲地离开了。当初不告诉我,是为了让我收心。现在告诉我,依然是要留住我。我毫不怀疑,他也确实是把自己当作凶手,只不过意外被人窃取计划,意外成了他人的合作伙伴。 走出去老远,我的步子才慢下来。我心里明白,张明生并不是没有其他怀疑的人选。阴雨天,我匆匆离开墓园,外套一片潮湿,重到有些坠肩膀。 张耀年在那通电话里苍老的声音还响在我的耳边。他曾经也要收买我的老师。据他所说,老师拒绝了,线索却被同僚利用,张明生不会放过他。 张明生已经对我的老师生出了疑心。只不过碍于我,他没有提起。 假如张耀年说的是真的,那张明生的报复版图就比我想得更大,张明生也比我想得更阴暗,极端,偏执。 但假如张耀年说的是假的,那他就是在挑拨离间。 好笑,我和张明生还用离间?我们之间明明隔着大峡谷。 雨仍然在下,依旧蒙蒙的,一点也不痛快。我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开始低头回想。 老师身上藏着秘密。越探究,我的直觉就更加尖锐。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 正凝神,被忽然响起的铃声吓了一跳,我掏出手机,接通了电话,那边传来李译的高声谴责:“于sir,你是去哪里发大财了,又请假,知不知道挨骂的是我啊,今晚来不来医院。” 我一下子从陈年旧案中跳了出来,精神紧绷,猛地站起身:“发生什么事,是不是师母出事了?” “没有事啦,只是你小师妹呢,嫌弃我手脚不勤快,不如你细心,”李译吊儿郎当地讲着,时不时声音还会拖长,和另一个女声斗嘴。 明显是珊珊。 我松了口气,连带着皱着的眉头和凝重的面孔都放松下来,僵久了,有些酸痛,我讲:“我马上赶过去。” 挂断电话,将手机装好,我决定找一个公车站牌研究一下,搭公车离开。 雨天,又靠近墓园,路边没什么人。 雨滴大了一些,砸在我头顶。 我忽然想起张明生发红的眼圈。 那一瞬间,他的痛苦显得有些异常,还一直捂着胸口。难道他有心脏疾病?应该不是,假如他的心脏有问题,当初飙车一半就死翘翘了,根本轮不到我来舍命相救。 明明身体一向很好的。我低声喃喃。 正想着,听见身后传来了轿车鸣笛声。 我刚要回头,就瞥见了刺眼的车前灯,那辆轿车不顾我的呐喊,直直撞了过来。刹那间,我的眼中天旋地转。 我趴在地上,感觉浑身都在痛,尤其是胸口和右腿,我应该是流血了。一句话也讲不出,也呼吸也变得艰难,每一次喘气,都牵引着浑身的痛。我的意识在流失,身体也在渐渐发冷。 闭上眼之前,我最后看到的,是一双深棕色皮鞋。 第72章 七十 我醒来,浑身发痛,稍一动弹,就听见类似塑料布一般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6 嘈杂细小的抖动声。我躺在地上,背部直接感受着水泥的冰凉。双手被反绑着,粗绳,越挣越紧。一个男人在不远处哼歌,曲调断断续续。我微微撑起身子,想看清他的样子。空间内唯一一盏明灯吊在他的头顶,照出他的眉眼。 我眯着眼睛认了半天,才认清这个人究竟是谁。 是徐言宙。他一副医生进手术室的打扮,全副武装。他一边哼歌,一边在桌面上码好手头的各类刀具。他很熟练,有工具,有空间,他甚至在我身下铺了东西。 他要杀我。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说不清是精神太紧绷,还是被车撞留下的后遗症。悄悄环视四周,是一间没什么装修的密室,没有窗户,不算大。大概是地下室之类的。 我不是没经历过这种处境,负伤,无法联系外界,面对一个危险且可怖的男人。只不过上一个加害者更倾心于和我演过家家游戏,这一个则是铁了心要送我去走黄泉路。不管哪一个,都让我吃尽了苦头。 我扶着墙坐起来,默默地观察着徐言宙。一个家境殷实的医生,长得不错,工作也体面,比起年轻时声名狼藉的张明生,他收到的唯一恶评,或许也只有李译一句无心的闲话。这样一个人走在街上,谁会相信他会对自己曾经的伴侣屡施暴行,甚至痛下杀手。 他甚至替我包扎了伤口。看着腿上的固定绷带,我背后直发冷汗。替我治伤,又要将我大卸八块。我不禁开始反思,我为人做事究竟出了什么纰漏,才会引得变态频频出现在我身边。我并不想自责,倘若能逃出升天,我还是会为自己扮演上帝,拨开眼前的云,往这几十年人生里望一望。看看究竟是自己太倒霉,还是偏执的人有相似的围捕目标。 “睡得好吗?”徐言宙讲话轻盈,似乎十分镇定,但只要仔细听,就听得出他尾音的颤抖。能嗅出精神濒临失控的疯癫味道。 我依旧看着他,没有回答。 看他这个状态,我逃生的机会即使有,也一定会很艰险。 “我从来没见过你睡着的样子,因为你始终不肯同我太亲近,”徐言宙朝我笑了一下,随手拿起一把匕首,绕过桌子,慢慢走向我,“可我是你第一任男朋友,你亲口讲给我的。” 他越走越近,最后直接蹲在了我的身前,刀尖在我腹部比划,顺着衣服往上滑,他抬起眼皮,眼中没有笑意,只有失控,他说:“为什么你不依赖我?阿潮,为什么你要跟我分手,你看不起我吗?” 我眼看着刀尖像银色的蛇头一般,在我的身上巡行,下意识收紧了小腹,挺直脊背,想离它远一些。 但徐言宙一把捞住了我,不许我离开,他突然爆发,朝我怒吼:“还是说,你根本就是骗我的!” 他有些神经质地凑了上来,似乎在嗅我身上的味道,轻声道:“你给几个男人睡过,你是不是已经万人骑了。” 我不敢出声,生怕一句话就激怒他,勉力镇静,只用眼睛看着他。 “你跟那个姓张的人走得很近,我知道,他很有钱, 你是警察,你为什么要靠近有钱人呢?”徐言宙忽然又放低声音,装出一副苦口婆心的样子,“有钱人都很坏的,他们在外面三妻四妾,根本不可能对你忠诚,你也知道,我们的圈子很乱的。” 见我还是没有开口,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脸颊,硬摆正我的头,问:“我在向你讲话,阿潮,你听见没有。” 我看着他的瞳孔,与他对视了几秒,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骗我!”他大力掌掴下来,打得我头晕眼花,嘴角渗出腥咸的血,一下子摔在了地上。 我眨了眨眼,想让自己清醒。 徐言宙已经站了起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漠地说:“你也是骗子,你背叛了我,你自愿去做有钱人的玩物,也不愿意被我珍惜,你真的是自甘下贱。” 刚那一下使我牵动了身上的其他伤口,我咬着牙,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疯话听起来像不入流的小说台词,充斥着强烈的感情,好像整个世界都背叛了他。听了并不觉得可怖,反而觉得好笑。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讲:“我同他没关系的......” “没关系,”他打断了我,慢慢走回桌前,说,“就算你背叛我,我也依然愿意对你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恨不得自己是你的爸爸,能从你小时就开始保护你的一生。这世界上根本没有人比我对你更好,你为什么不知足。” “保护?”不知是不是真的死到临头,我竟然没那么怕了。我笑着,头上的血还在流,划过眼睛时渗进了一些。 “没有忠诚,没有廉耻,没有对感情的纯粹追求,”徐言宙为自己带上了手套,他说,“我会为你结束这么低贱的一生。” 目睹我的死刑时间一点点靠近,我没再讲话,只留他一个人低声絮语。 “我不会让你疼,阿潮,你是我这些年最喜欢的,也是最舍不得的,”他拎起一把锤子,看了半晌,摇了摇头,“我不会让你疼,我不会让你和我爸爸妈妈一样疼。” 随后,他又拿起一把斧头,像上次那样观察,喃喃道:“这个,也不好,你跟那个贱货不一样,他过得太好了,比我好,更比你好,他活该血肉模糊,” 他已经杀过人了,我不是第一个。 我在心里咒骂他,骂了几个词后就想不出更多,听他话里的意思,他的双亲恐怕早已死在他的锤子下,我再诅咒也没什么用。都是可怜人,我连忙刹车。 “你看我多喜欢你,”他转过来看我,“对你,我总是下不了手,一而再再而三的心软。” 他不断标榜自己,自恋到极点。 杀人自然是要一次比一次谨慎的,手里的人命累积,自然不能让新的露出马脚。 结果他却说他这样犹豫是因为太喜欢我。 我在心里翻白眼,定了定神,虚弱地出声:“阿言,你听我讲,其实我一直牵挂你。” 第一句谎话。 “真的吗?”他的神情一下子雀跃起来。 “真的,”我恳切地点了点头,“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才会一直躲着你。” 徐言宙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十分感动的样子,他欣慰地笑着,手甚至捂在胸口,像站在台上接受嘉奖。他抹了一把眼泪,讲:“阿潮,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没有看错人。” 就在我在揣摩他究竟信了几分时,他又低下头去,干劲也更明显了。 他说:“我一定会把你埋在我每天都能看到的地方。” 我感到一阵绝望。 按警署的查案效率,徐言宙许多年后才被捉拿归案,那时候我已经投胎转世,马上要上小学三年级了。李译说不定依旧会苦心寻找,只不过,他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7 最后找到的,不再是面目全非的我,而是一副骨架。然后在马路上和背着书包上学堂的我擦肩而过。 我紧紧咬着牙。 是我不让张明生跟着我的,是我要跟他划清界限。所以他应该也不会注意到我去了哪里。 该死,该死。 张明生,你就等着被警察带走问话吧,你是我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第73章 七十一 逼仄的房间里,徐言宙将小曲哼了一遍又一遍,他似乎只会这一首。我伤处的疼不减反增,慢慢地折磨着我。 手机和证件恐怕在我摔倒在地的那一分钟里就被拿走了,现在除了自救,就只能求神。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还余下几年阳寿,能换来神仙对我发发慈悲。渐渐的,我身上有些发冷,头也晕眩起,汗水却依旧在流,浸湿了后背。或许我应该睡一觉,这么想着,眼皮重重地垂了下来。 正当我歪着头,马上就要失去所有意识时,我忽然听见一段悠扬的门铃声。 有人来了。 是徐言宙的客人吗? 我像看到一线生机一般,努力警醒起来,眯着眼睛观察徐言宙听到门铃声的反应。 他像迟钝的僵尸一般,忽然怔住,听了几秒后,才开始慢慢移动,向门走去。那是一扇暗色的铁门,厚重而窄小,拉开一条缝时,会有明显的吱呀声。徐言宙不知拿着什么东西,我没看清楚。他钻了出去,将门反手一关,随后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他应该是在上锁。又是一阵推拉声。外面应该还有一道门。 他走了。 我登时清醒起来,侧耳倾听了几分钟,没听见声音。我尝试扶着墙站起来,牵动腿的伤处,传来钻心的痛。我咬着牙,拖着腿往前走,没走两步就倒吸凉气。就这么一瘸一拐,慢得像乌龟,那扇铁门好像离我有十万八千里一样远。 看徐言宙刚刚的反应,门铃响起出乎了他的意料。来的人不是他约好的。我要抓住这次机会。我深呼吸,挣扎着走上前去。 终于走到了,到跟前才发现,这门离地面有些高度,门下有几层窄小的阶梯。我爬不上去了,只好抬起胳膊,握着拳把铁门敲得发出咚咚巨响,狭小的房间了回荡着震耳欲聋的回声。 “有人吗!”我奋力大喊着,“救命!” 就这么敲了几下,没有反应,我停顿了一下,继续倾听外面的动静。 不知道使我制造的哪个行为起了作用,我忽然听见了隐隐约约的扭打声。这种声音并没有维持多久,我将耳朵附在门上,正好赶上一声来自不远处的惨叫,继而归为一片寂静。 紧接着,越来越近的皮鞋踏地声响起。 这种熟悉的声音使我心惊,又隐隐地使我期待。我的心跳仿佛是此人登场的倒数,随着他的靠近,越来越快,几近失灵。 是谁都好,只要他能救我出去。是谁都好,最好是张明生,因为他总是有办法,以他的魄力和能力,对付这么一个行为失常、情绪不稳的疯子,绰绰有余。 可我又希望来的人不是张明生。 我宁愿来的人是李译,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我不愿意看到张明生再次挽救我于险境,不愿意他看到我的窘迫与痛苦,然后被他拿去证明,我应该过他为我选择的生活。 倚靠在冰凉的墙面上,我绝望地发现,我记得张明生的一些好,却也不肯忘却他的大多数坏。左右都不够彻底,不够决绝。 几下劈砍声中,铁门发出轰隆的响动,我瑟缩在阶下,有些恍惚。直到那扇铁门推开一条缝,不同于吊灯的暖光流泻进来,我下意识眯着眼睛,看到门外的人走下阶梯。他的右手在滴血,一滴一滴地坠在阶面上。 张明生的脸色很不好看。 认识这么多年,他这样的神情,我只在最初的那几年见过。 所以当他走到我身前,伸手要把我捞起来抱住时,我下意识往后瑟缩了一下。但他并没有在乎我的惧怕,坚决地捉住了我,撑着我站起来。动作中,我的余光扫见他右手近虎口处有一个血洞,正在往外涌血。他连一口粗气都没有喘。 我甚至懒得问他是怎么找到我,刚才又发生了什么。 张明生先是大致打量了我一番,我也跟着他的目光低头看自己。 我说:“我没事的,我们先出去。” 张明生还是没说话,他将手掌覆在我的腹部,用了些力气,上下按了几次,然后抽手,换别的地方检查。 我想阻止,但每一次都捉空。 无奈,我只好岔开话题,问:“你没有杀人吧。” 张明生似乎终于放下心来,他开口:“你觉得他不该死?” 我太虚弱,无心发火,他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低下头,扶住他的手臂,想往外走。 张明生顺势扶我,还搂住了我的肩膀,我向后弯肘,想挣开他。 “阿潮,”他依旧箍紧我,“留在我身边,究竟有什么不好。” 我停下脚步,转过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几层台阶而已,我却觉得我和张明生永远都迈不上去。 “究竟有什么东西值得你一次又一次地掉进陷阱,”张明生问,“爱,家庭,朋友?我明明都可以给你,我们甚至可以有小孩。” “不会有了,”我很快打断他,“我们不会再有小孩,我和你根本不配为人父母。说起来,我已经找到张小元,我会给他找一个更好的家庭。” “至于可可,”我甩开他的手,自己一瘸一拐地向上走,“假如你肯告诉我她的来处,我会很感激你,假如你不肯告诉我,我会一直找,找到死。” “对了,张明生,你刚刚问我,他究竟该不该死,我觉得这个问题应该问你,”我转过头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讲,“他其实跟你很像,你说他该不该死?” 张明生今天哭过,鳄鱼的眼泪,他的眼角仍然微微发红。只是这份残留的哀伤中,隐藏着一股戾气。 他迈步上来,钳住我的肩膀,低声说:“这些事,等我们出去以后再慢慢讲。” 我们很少有这样的碰撞。 要么是他发疯,我泪水涟涟,愁苦如肥皂剧主角。要么是我徒劳地怒吼追问,他云淡风轻。 假如我没有受伤,大概现在已经一拳打上去。我还要靠他送我去医院。 我冷笑一声,抬头往前看。 就这么一看,把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 张明生确实没有杀徐言宙,但他一定下了死手。 徐言宙满脸是血,正笑着,张开通红的的嘴巴,里面血糊糊的,看起来还少了几颗牙齿。他正站在上方,手扶着门,对我们望来戏谑的一眼。 “今天的收获不少,”他大笑着,“我要把你们两个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 说罢,他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8 狠狠关上了门,张明生一手扶着我,纵使想伸手去推,也作用不大。 门再次关上,上锁,纹丝不动。 这下完了。 昏暗的灯光下,张明生转头看我,脸色铁青。 他问:“你刚才说,我跟他一样?” 我疼得腿在打抖,看着他睫毛浓密的眼睛,欲言又止,想了想,开口:“关键时刻里不应该吵架,坏人不会像电视剧里一样给足我们时间。” 张明生盯着我,盯得我浑身不自在,刚才放出的豪言壮语也骤然落地,尴尬地簇拥在我们的周围。 半晌,他叹了口气。 他伸过手扶我,走到墙边让我坐下靠好。 “你说我跟他一样,我会伤心,”他说。 他忽然软下来的态度使我愣了一下。 “不过,我不会杀他的,放心吧,”他也坐了下来,跟我肩靠肩。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膝头,轻声开口:“我在想,你和他有什么不一样。” “想出来了吗?” “没有,”我垂着头苦笑,“究竟哪里不一样,难道就只是我喜欢过你?” 刺啦一声,张明生撕开衬衫,扯下一条布,包在右手上,他好像回归了平静,说话语气也没什么起伏,他讲:“你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我看向他,以一个有些偷偷摸摸的角度,我从未提起过,但如今不知道为什么,我已经不羞于坦诚,“我第一次见你,你放烟花给我看。” 曾经张明生询问我,我只当他在羞辱我。 但事实上,我是想告诉他的。 没有人能在怀揣着一份心意的时候不想脱口而出。 “你爱看烟花,”张明生对上我的视线,那双眸子宁静无波。 每当他这样的时候,他十有八九讲不出我爱听的话。 我笑了,不再看他,而是看向自己的手心:“我只是想,为什么可以有人这么潇洒,不在乎别人怎么讲,只做自己想做的事,甚至是一时兴起想做的事,还能做得那么漂亮。” “我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烟花。我也想做我想做的事,有一家我很喜欢的餐馆,因为忙,我很少去,其实我也很喜欢跑步,但我从没参加过什么马拉松比赛,业务的也没有。” “我的世界,好像只有一个房间那么大,固定的路,固定的地点,但就这样一个房间,我小时候也期盼了很久。” 张明生没在接话。 “好了,我说完了,现在交换,你喜欢什么,”我往后靠,闭上酸涩眼睛,实在太痛了,我随时可能晕过去,我强打精神,佯装出活力充沛的语气,问,“张明生,就现在,说出一百件给我听。” 第74章 七十二 我第一次见张明生,他还是一个驱车上山放烟火的年轻人。 我再次见到他,他开着自己最爱的车寻死,在挤压变形的空间里,他明明看了我一眼,却在我呼喊出他的名字后,闭上了眼睛,仿佛他已经将死当作归宿。 后来,再后来,他一边是人人称赞的张生,一边做与祖父抗衡的逆子。在外天衣无缝,努力工作的同时,也争抢着扩大自己的版图。在家他大多时间都称得上温和,说话声音轻柔。如果没有那些由我破出的意外,两个小孩会一直在他麾下。 唯有踏上电梯的那一瞬间,唯有一步步靠近我的那些瞬间,唯有他来到我身边的那些瞬间,他贴在身上的一切,金箔或夜行衣,都层层剥落。四目相对之时,我也被他从他亲手制造中的茧中脱出来。 我始终不够了解他。 我有理由相信,他一开始就只是找几个人偶玩一场成年人的过家家游戏而已。 事情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生改变,是我意识到张明生亦有自己的困惑的时候吗?无所谓才能造就没有突破口的疯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有所谓了。 当初是我救了张明生不假,或许,张明生是在这八年中慢慢活过来的。 狭窄的密室里,张明生被自己看不上的低级变态困住。我一面幸灾乐祸,一面忧愁。但看到他还有心情慢慢包扎伤口,一定是留了后路。我也认命地后仰,强撑着不让自己昏过去。 我不想给张明生拖后腿。 张明生听了我的命令后迟迟没有开口。 我动了动手肘,轻轻地戳动他:“讲啊,再不讲我就要睡觉了,好无聊的。” “我在想,”张明生动了几下,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就已经靠在了他身上。 我没挣扎,也没再追问,给他时间。 但他的答案并不算好听。 “我喜欢枪。” 他干巴巴地讲。 我无奈,有气无力地应一句,给他留着面子:“为什么啊?” “高效,方便,干净,”张明生言简意赅。 他是真心的。 “还有呢?”我失笑,“这次不要讲武器了。” 场面再次陷入沉默,安静到能听见他的呼吸,以及吊灯时不时的过电嗡嗡声。总觉得那球灯泡下一秒就会爆炸。 这些年,张明生做什么都显得游刃有余,在我眼里,与人肉搏,乃至山崩地裂,只要他决心面对,都不会轻易眨眼。 可他却讲不出自己喜欢什么。 “树,”张明生搂紧我一些,“叶子硬一些的树。” “继续。” 他沉默几秒,接着说,“鹰,鸽子,燕子,飞在天上的一切。” 没等我开口,他又说道:“海,不要大风浪,因为要游泳潜水。” “要下雨之前,你记不记得,明明天上有云,但还是那么亮。” “我第一次骑马,摔倒了,它脾气很倔,我一个人驯服它,每周都去,它很累,我也鼻青脸肿。” “有次为她翻绘本,她笑了,那时她只有两颗牙齿。” “小元输掉游戏会绕到没人的地方哭鼻子。” “回程,看到房子里有灯亮着。” “阿潮,阿潮?”他轻轻晃了晃我,冰凉的手摸上我的脸。 其实我已经昏昏欲睡,意识越来越细小,我动几下,找一个更舒服的姿势,不肯让他发现,我说:“我在听,还不够一百件的。” “我会再想。” 我吸了吸鼻子,终于忍不住,向他确定:“你,你来之前,联系过阿海吧。” “没有,我自己来的,”他故意撒谎,从语气里透露给我的。 “怎么,害怕了?”张明生沉声说道。 “是个人都会怕的,你不也失手了,难道你不怕?” “我不会怕,我不会让这种人享受。” “好吧,”我假装无所谓,“那我们就死在这里,十年后变成两幅骨架。” “不会的,”张明生轻声讲。 “你有没有听过那个笑话。” “什么?”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99 “很多年以后,警察找到我们,看到我们的姿势,说不定会以为我们是好相爱的一对。” 张明生笑了,我听见他的笑声。 我也在他怀中笑得身体抖动。 “那我希望是李译找到我们,”张明生是一个十分小心眼的人。 “不要,”我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拒绝,偏头贴进他怀里,“我不能这么对他,再一次死在他面前了。” 眼角潮湿,颊上微凉发痒。我掉了一滴泪,它的归宿是张明生的衣襟。 “我对不起好多人,”我将脸掩住,声音越来越小,“你讲得对,我始终做的不够好。” 搂着我的手臂再一次收紧了,紧到我们之间几乎没有缝隙,他附在我耳边讲:“你不会有事,我会带你出去。” “他们也不会有事,我向你保证。” 他在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我靠在他怀里,像感受到一座冷峻的山在发抖。 “明生,”直觉牵引着我,“你究竟是怎么死的,是我杀了你吗?” “是啊,”张明生的语气轻松,像是在开玩笑,“我死在你手里,我死得好痛苦,好凄惨,那种痛时不时就会出现,每次都要折磨我,你可以放心。” “我不会后悔的,”我讲,“我从不觉得自己对不起你。” 我喘息着,伤口的痛苦闷重,坠得我意识渐渐走向虚无。 我听见他讲:“我知道,其实我也不后悔,从来都不后悔。” 他将我放躺在地上,动作很轻。 我眯着眼睛,看到他走向那张摆着凶器的桌案。 吊灯下,他好像拿起了一把斧头。 我躺在地上,似乎又听见他的声音,忽大忽小,虚无缥缈。 他说:“我的运气一直不是很好,阿潮,我心里清楚,其实我们没有多少缘分的。” “所以我会自己想办法,就算是你不喜欢的办法。” 不要。 我努力动着舌头和嘴巴,却怎么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不要。 我的视线越来越狭窄,直至变成一片黑暗。 “不要!” 我猛地坐起身来,心跳快到要跳出胸膛。眼前一片简洁的白,乍看使人头晕目眩。 一个人影从我眼前闪过,一边跑一边喊着:“医生!医生!” 紧接着,我的手似乎被一个人抓住了。 我迷茫地转过头,对上珊珊的眼睛。 她的手很凉,正死死按着我插着针管的手。 头顶的吊瓶被我拽得正在晃动。 窗帘是蓝色的,挡不住所有的光亮。 第75章 七十三 李译瘦了不少,眼下挂着黑眼圈,满脸怨气。听珊珊讲,这几天他不得不两边来回跑,还因为向警署告假被上司骂了一顿。我刚醒没过一天,他就又回去加班了。 我额头上缠着纱布,有一边压着眼皮,害得我总是下意识去拨弄,被珊珊瞪了好几次。 “师母还好吗,”我问。 “你又不是离开了十年,难道还能有什么意外?”珊珊撇一撇嘴,低头替我掖了掖被角,“都好,过段日子要做手术。” 见她避开我的目光,我也没再问老师这几天有没有来医院。假如他来过,李译也不需要两边跑。 我看着她垂下的睫毛,欲言又止。 昨晚,她告诉我,那天警察赶到时,我已经不省人事了。李译接到同僚的电话,脸色霎时苍白,还没等他讲清楚,就风一般地跑走了。还好,还好,一切都来得及,再晚一些送医,我的腿还不一定会有什么状况。 从头到尾,只字未提张明生这个人。 好像他从未出现过一样。 难道那天的一切,都只是我濒死的幻觉?那又是谁报的警。 我犹豫片刻,刚要张口,病房的门忽然打开,李译阔步走进来。他板着脸,看也不看我,左手右手拎着两大袋子,直奔床前的小矮柜。 我不知道他发什么脾气,移回目光,问:“他,他在这里吗?” 珊珊还未开口,弯着腰整理苹果的李译截过了我的话:“他为什么在。” “我还没说这个他是谁,”我淡淡回应。 “我就是想知道你说的是谁,”李译毫不退缩。 “那你先告诉我,水果是买给谁的?”我向后一靠,倚在枕头上,笑眯眯地看他。 “买来犒劳我自己的,”李译拿起一个苹果,往空中抛了一下。 珊珊微微一笑,说道:“他没事,只是被叫去笔录。” 我心中落下一块石。 我讲:“我记得他的手……” “喏,”李译不知什么时候把苹果切成了两半,一半递在我面前。 “多谢,”我无奈地笑,容忍他孩子气的打岔。 “你谢我,他谢你,”他将另一块苹果递给珊珊,“他救了你,又请了好律师,打人也不需要受罚的,还得了好名声,叛逆不孝孙从此就是良好市民咯。” “打得很重吗?” “重,倒是不重,毕竟人还没有死,已经被关押起来,接受讯问了,”李译随手打开墙上悬挂的电视机,讲,“你这个ex,深藏不露啊,光是院子里就有三具白骨。” “不止,”我盯着播放着新闻短讯的电视屏幕,讲,“你向上申请,带人去他家乡查。” 下一秒,张明生的脸忽然出现在了新闻里。 他神情淡漠,皮肤在镜头下泛着疲倦的白,刚一踏出警署,一群记者就围了上来。闪光灯频繁闪烁,使他的脸庞时而发亮,时而变暗,眼眸也时而像琉璃,时而像黑棋子。保镖拨开人群,为他开路。一辆黑色的宾利停在路边,车门一开,他便低头钻了进去。他那位拎公文包的律师则停下了脚步,背对那辆宾利,开始应付记者们的诘问。 主持人在讲什么,我只听了大概:已成为警方重点盘查对象、有至少三条命案在手的徐某,或许要控告张氏长孙故意伤害。 此事听起来实在很适合做市民茶余饭后的八卦开场。 新闻播送完毕,我脑海中,仍有张明生的样子。 他的头发杂乱,左边脸颊有一条淡淡的血痕,很细,看起来已经凝固。暗色的毛衣上,有一片红褐色的色块。应该是血染的。 还好,还好。 徐言宙还有心情起诉。 这至少说明他一没被张明生砍断胳膊或腿,二没被张明生打到意识不清。 张明生有分寸,反而会让徐言宙吃足了苦头。 突然,电视画面凝成了一条线,飞快跳跃进一屏的黑中。 李译掌管遥控,他和珊珊并排坐下,像严厉的长辈一般看着我,说道:“哥,你真的要嫁入豪门吗?” “为什么不能是我娶别人呢?”我不想直接回答。 “好,可以,”李译很爽快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0 ,又问,“哥,你要去做赘婿吗?” 在他正义凛然的目光中,我有些心虚,干笑两声:“我跟他,其实不太熟悉。” “不熟悉,那就是陌生人咯?”李译眯着眼睛。 “嗯,嗯,”我殷勤地点头。 “怪不得,是陌生人,所以才只帮你付医药费,假如你们有什么,说不定他直接把你拉去私人医院了,”李译面无表情地讽刺。 张明生替我付了医药费。 “他,有很多钱,没地方花,”我怀疑医生给我输的是糊涂药。 “你不要被钞票砸昏头脑,”李译严肃地讲,“不然我和珊珊,就和你一拍两散。” “两散,”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意思是你们两个一起走,我自己走咯。” 李译愣了一下,继而瞪圆眼睛,却没说话。 珊珊本在笑着看热闹,此时也看不下去了,她说要去看妈妈,就先离开了。 李译尴尬地嘱咐她几句,珊珊也尴尬地点头。 望着珊珊的背影,我想,看来两人此时还有好几层窗户纸要戳,是我心急了。 “做什么那么紧张,”我咬一口苹果,“我同他真的没关系。” “最好是没有,”李译也拿起珊珊没吃的苹果,放在嘴边咬了一下,“你看人的眼光太差。” 这下轮到我瞪他。 “对了,”李译接招不过三秒就要临阵脱逃,他转过身,拿起一方信封放在我眼前,“一个戴墨镜的男人送来的,说是你要的东西。” 我狐疑地拿起,抽出里面的文件过目,刚看过一眼,就立马按了下去。 “怎么,见不得人啊,”李译打量着我。 “嗯,”我将东西装回了信封。 果然,老师账户上有一大笔钱,数量和那些警察某个最初账户上的数目对得上。 老师也收了张耀年的钱。 收钱必定办事。 究竟办了什么。 违背了良心去换钱,说明真的更爱财。 可是,既然已经有了钱,又在为什么烦恼呢。 “哦,对了,警署又有人升官发财咯,”李译漫不经地打开电视。 “嗯?”我扭头看他。 李译努努嘴,让我看屏幕:“老师的同学,也是老师的同僚,你不记得?他又升警衔了。” 我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 这个人,是连环杀警案中第一个受害者。 第76章 七十四 活着最怕伤筋动骨。卧病在床带来的恐惧,似乎是远古遗留下来的。在茫茫荒野之中,猛兽蛰伏在暗处,随时准备出击,健康的人可以在危险时刻拼命奔跑,而身有病痛的人,就只能躺在草地上,无助地望着夜空,听着风和凶兽的吟鸣。即使未来无法预测,也只有很少的人肯将人生交给未知。 大多数人还是会挣扎。 住院将近一个月,一定要拄拐离开的我也是这样。 我慢慢起身,一只脚踩着拖鞋落在地上,另一条腿微弯着悬空。李译替我打包了用品,今天下午我就要出院。角落床头角落摆放的礼品已经落灰。那是老师带来的苹果。他在某个雨夜赶来,行色匆匆,面带愧色。那天珊珊不在,我和李译听了许多老师的心里话。 老师说,这些年,他不容易,压力太大,人到中年,眼见离死越来越近,自己却一事无成,师母又忽然生病,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撑起这个家。他看上去十分疲惫,说完这些,便将脸埋进了宽厚的手掌里。 李译坐在一旁玩手指,一言不发。 他有自己的家庭,母亲也是个谦和坚强的女人。李译不仅没有走偏,而且还走得极正,走得比大多数人都好。我也看得出来,很多情况下,老师其实更偏爱李译。如今,他既没有目睹老师可怖的爆发,也没有不知道在某个错位的将来,我们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改变。当下的隔阂和矛盾,于他而言,或许更像是茶余饭后常见的家事。 假如我现在告诉李译,“你出去替我接杯热水”,他一定殷勤答应。 只能由我来接话。 我强撑着坐起来,坐好,局促地清了清嗓子。刚要开口,就见老师抹了两把脸,说自己还有事,起身要离开。 于是,脱口而出的,变成了挽留与告别,听起来热闹,好像一切隔阂都不复存在。李译更是执意要送,胳膊上挽着老师的外套,慢慢走在他身后。 老师没再来过。听李译说,老师去过师母那里一次。和我们这里情形相似,那边两个人也是相顾无言。珊珊则像胡子探洞的猫咪,刚一得知父亲要来,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这些窘境之中,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师母的治疗很顺利,花费也比想象中更少。 望着那箱落灰的水果礼盒,我不由得走起神来。 假如我不催促师母体检,她或许也无法知道老师的另一面。 人与人之间,有小矛盾在所难免。可大矛盾往往让善于伪装的人原形毕露,与此同时,看起来深厚的情谊和关系也一下子撕裂开来,或许迟迟不能愈合,落下伤疤和阴影。 如果有的选,是在命不久矣时爆发这种矛盾更好,还是在身体正康健时爆发出来更好? 假如你的伴侣愿意扮演你喜欢的样子,且愿意一生一世地演,你会不会选择戳破? 坐在李译的车里,我问了他这些问题。 他正在打方向盘,心不在焉,只向我嗯了一声。直到驱动我们这辆破烂的桑塔纳超越前方一辆一直在龟速行驶的奔驰,他吹了一声口哨,偏头瞟我一眼,问:“你刚刚说什么?” 我拽着安全带,重复:“假如你知道你的伴侣愿意扮演你喜欢的样子,且愿意一生一世地演,你会不会选择戳破?” “当然会,”李译毫不犹豫,“我不想这样过一生。” 他的个性不允许他享受糊里糊涂的顺从和幸福。 我忽然有些感慨。 “不过,你怎么忽然这样问我,难道你还挂念你那个前男友?”车内后视镜里照出李译审视的目光。 “怎么可能,”我连忙摆手。 提起徐言宙,我还是有些头疼。做过笔录,也熬过几轮问话,在我的证言和确凿的证据下,他会被判死刑也是预料之中。在自己生命的倒计时中,他的信像雪花一样往外飘,一部分给律师和支持者,一部分寄给我我。 在我的点头下,我拿到了几封他亲手写给我的信。 他用词克制,行文充满悔恨,临了还深情告白,希望我不会恨他。 真是一个恶毒自私的人。 经此一事,我几乎已经公开出柜,虽然警署并没有对我做出什么区别对待。但徐言宙在信中的忏悔,以及他对往日时光的追忆,无异于是在利用并晾晒我的隐私。一边想借此使我心软,一边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1 让我的日子也不好过。 我感到反胃。 至于恨。我看着落款,忽然发现,我并不恨徐言宙。我对他根本没有任何深刻的感情。即使他害我受伤,使我经受痛苦,让我的性取向和隐私暴露在外面,我也依旧不觉得恨。我只觉得不屑,轻蔑,恶心。 我对他的唯一一丝惧怕,是因为我在他的魔爪之下,又一次离死那样近。 但我并没有死。 只要我活着,他就无法撼动我的生活。 或者说,我不允许有二个人撼动我的生活。 张明生将近一个月没有同我联络,也没有露过面。 自他将我塞进轿车后备箱那天起,我们从未分别这么久。 我的手指抚摸过无数次按键,终究没有按下去。 其实这样也好,忽然之间不再纠缠,彼此变成陌生人。港岛虽小,只要不执着去寻,也有几率一生不再见面。 至于我们生命中的那些疑云,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拨开。 不知道阿珠姐动用了各种手段,各项数据清清楚楚地摆明在我眼前。 看着眼前的文档,我不由得苦笑。 看来她真的好想要我去东南亚替她做事。 贪腐杀人案,好查,也难查。假如我不管不顾冲上去匿名举报,说不定三天后就沉尸汪洋大海。杀警案还没有发生,警署内部也没有动荡。警署内部最忌互相猜忌出卖,就连廉政科组也不会轻易调查谁。当年的证据早已被处理干净,只凭手头这些东西,恐怕难以将他们连根拔起。更何况,张耀年如今离死又远了几年,想动摇他的根基,很难。 怪不得张明生会恐吓他们,想看看他们会不会自首。假如不自首,他也做好了使用非正常手段的准备。 还有谁和张明生一样到了不得不动手杀人的地步? 我心中已有答案。 只是这答案跳过了推论和证据。 我叹了口气,将文件收了起来。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阻止一切的发生,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 我的病假还有一段时间,还有时间想。 得了空,我还去福利院探望了张小元。 听老院长讲,他最近活泼了一些,不再需要阿姨追着喂饭。 欣慰之余,老院长还痛斥了我的不专业与不小心:“一个警察,竟然被犯人绑走虐待,实在是太疏忽,当年就告诉过你,做警察是要吃苦头的,尤其是你,心这么软,更是要吃大苦头。” 我偶尔解释一句,就受他更严厉的批评,最后只好低着头听训。 还好,张小元及时闯入,救我于水火。 老院长办公室有台电脑,系统老旧,可以玩玩打僵尸一类的单机游戏。 有时闲来无事,他就会点开和僵尸们恶斗一番。 有次被张小元撞见,就一发不可收拾。 据老院长说,这孩子的眼睛珠子就像粘在了电脑上一样,总是眼巴巴地趴在他腿边。 老院长嘴硬心软,总是把他抱起来,一边搂着一边慢悠悠地点鼠标。 原来他的电子设备瘾是从这里培养出来的。我瞪老院长一眼,他有些迷茫,继而躲闪。 我抓住冲进来直奔老院长的张小元,让他面对着我。 他睁大眼睛,呆了一下,继而扁嘴。 看来是认出我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讲:“不可以看太多电脑哦,不然……” 还没等我说出假设,张小元的眼睛就涌出泪珠来,他的泪水越来越多,嘴巴也张开,发出稚嫩的嚎啕。 又一次不欢而散。 老院长也并有要帮我的意思。我看向他,他立马看向别处。 看来我又要贴补工资给张小元买新玩具了。 我和张小元的感情培养过程异常艰难。 走出福利院,我十分沮丧,招了一辆的士,刚要开门,手机响了。的士司机看我不方便,下车帮我,来回一分多钟才坐好。 这时铃声已经不响了。我掏出手机一看,发现刚刚打来的是张明生。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回拨的时候,屏幕再一次亮起。 我想要逃避,因此望向窗外,看到前方有一个红色的广告牌,是某种年轻人爱喝的碳酸饮品。车速不快不慢,我们与它擦肩时,一只喜鹊轻巧地落在了上面。 手机仍在响。 司机是一位有点年岁的阿伯,或许是见我一直不接电话,笑呵呵地开口:“和家里人闹矛盾啊。” 我干笑两声。 “那就是和女朋友吵架,她生气了,夺命连环call咯,”司机阿伯继续猜测。 我哪敢再讲话,抓起手机就按了接听键,叩在耳边:“喂?” “这么快出院,”张明生在那边讲。 听不出他的语气。 “嗯,”我低头,看着自己外套上的扣子。 “我最近很忙,在搬家,工作完总是很晚了,所以没有联系你,”张明生又讲。 “搬家?” “嗯,”张明生讲,“我在红寓。” 我愣了一下。 他直接搬去了红寓。 我一时说不出话。 张明生又讲:“来看看吗?” 我挂断了电话。 我曾以另一个人的身份住在那里,对它本应该毫无留恋。 可半个小时后,的士车门打开,那栋墙面砌了颜色的旧建筑又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 没有看守,没有门禁,大门空荡荡地开着。 路过荒芜的花园,走进正门,客厅的窗帘都拉开着,光线明亮。其中的摆设并不多,连地毯都没有铺上。只有孤零零的沙发安坐,像几座柔软的矮堡。 玄关,客厅,楼梯。 一切都那么熟悉,没有改变,甚至比记忆中的更新一些。 角落里,摆放着一把轮椅。 “只要我关上门,我们就又回到从前。” 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 我转过头去。 张明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他向前走了几步,和我隔出一些距离。 我看着他,讲道:“现在的我们,才是从前。” 说罢,我又转过头,微微扬起,看着通明的光线中缓缓旋转飞扬的尘埃。 “我只是想,假如你和我站一起,很多事都会不一样,”张明生走近了一些。 “一起?是死在一起吗?”我平淡地说道。 我们两个就死在这里,死在一起。 张明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他用手捉住了我的发尾:“头发长了。” “让我想起,”张明生顿了一顿,“未来,某个未来。” 我拄着拐杖,毫不犹豫地往前走了两步,和他拉开一些距离。 我转过身,看着他。 他也看着我。 他瘦了一些,脸上含着微微的笑意,说道:“那样的你,是可以完全属于我的。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2 ” “但这样的我,永远不会,”我说。 我们面对面站着,像是两个拥有心跳的鬼魂,游荡在不属于我们的世界。 第77章 七十五 我从没有见过张明生那样的神情,明明是被反驳被拒绝,他的眼神却刹那改变。如同深邃的潭水,慢慢地旋起水涡。 “但我还是很高兴见到现在的你,”他一边讲话,一边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 难以捉摸,难以捉摸。 我始终参不透张明生的喜好。 所以直到他吻上来时,我仍处于一种平静的审视当中。我听见了他的喘息,似乎十分难耐。双唇交叠,他捧住我的脸,指尖拂过我的耳郭。咫尺之遥,他闭着双眼,轻轻用唇贴蹭,只留我置身于这忽然袭来的欲情之外。 我知道,我应该推开。 但我们从未拥有过,从未拥有过。 在我孱弱之时,一切肉欲都像是沾湿的手帕,温柔地、沉默地覆在我的口鼻之上。一切使我眩晕的享受,都像是在透支生命。 可现在不同。 这是我渴求的吗? 自从我见过那场山顶的烟花,一颗不为人知的疯狂就埋在了我的心里。它不会在脆弱的精神和肉体中被点燃,它只在一个人健康且有能力主动追求时骤然擦亮。 有时,我想要安全,我想要稳定。 但有些时候,我想要爱,我想要自由。 我想做尽所有我想要做的事。 张明生的香水味盈满鼻息,我看到他的睫毛轻轻抖动。在他身后,是几扇落地的窗,今天的阳光十分明亮,可一映进窗子落在木地板上就立马旧了,模糊到暧昧。 他摩挲着我的脸颊,轻轻的蹭点我的嘴角。 不像是吻,更像是一种情不自禁的靠近与渴求,是占有与吞噬之前残忍的温存。 多疯狂。 这就是我曾经想要的,一场点亮我天空的烟花落下后,我无意识追求的。 这是张明生欠我的。 我闭上眼睛,决然吻了上去。 像是早有准备他的手臂环箍住我的腰身,用力一手揽,两个人便贴在一起,也替我支撑着身体。 从没有人告诉我,有时接吻也像是一种对抗和追逐,舌尖缠绕碰触,直到两个人都变得痴迷,身体就如同没有边界的温水,涌进情欲的潮,沉默地快乐着,享受着,视整个世界如无物。 我重重一咬,碰破了他的嘴唇。谁知他并没有退后,反而用手扣上我的后脑勺,更深地吻了下去。疯子,像是鲨鱼一样的疯子。血腥味过渡在我的口腔里,我自食恶果。 直到吻到双双呼吸变沉,吻到我感到他身体的变化。 够了,真的够了。至少我已经满足,不想再要更多。 我抚上他的肩头,用了一些力气,往外一推。我曾经用刀刺入了那里,不知道伤口是否已经结痂。 张明生不会忘痛,他一向克制,我稍一动作,他就立马停止。只是仍与我靠得很近,鼻尖亲昵地擦蹭过我的鼻梁、脸颊,正垂眼看我,轻轻喘息。 不知怎么回事,我忽然很怕惊扰他,不自觉放低了讲话声音,停顿间夹杂着呼吸声: “张先生,我觉得你可能要去一次洗手间。” 经历一场事发突然的沉浮后,我的心中反而风平浪静。 可张明生似乎恋恋不舍。 他忽然搂住了我,将我按进他的怀中,抱得很紧,我都快有些喘不过气。 我发现他在发抖。 他在我耳边开口,声音发颤:“你从前总问我想要什么,阿潮,我一直没有回答你。” 我竭力伸出一只手,抵在他的胸口,那里面有他跳动的心脏。 “因为今天我才知道,”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一些,“这才是我想要的。” 他抱我那样紧,好像想要这一秒变成永恒。 我微微抬头,看到窗外荒芜的绿色,它们疯狂生长一场,即将随着降下的温度枯萎。 这不是一个适合吐露真心的季节。 我垂下眼,等待张明生结束他不可能实现的挽留。 好在,他这刹那的真心并没有停留多久。松开我不过十几秒,他本人就很快恢复成步履轻快的张先生,上前去按亮室内的电梯,邀我上楼小坐。 “楼下太空荡,没有可以招待于sir的东西,”他一手插进口袋,回头看我一眼。 我不屑,站在原地,“楼上有什么,别告诉我是另一把轮椅。” 张明生心情很好,他笑了,讲道:“是妈咪的遗物,我想我早应该给你看。” 很好,又是我无法拒绝的诱人给予。 我在心中暗骂几句,认命地走向前去。 我想,张明生应该已经得到了教训,他很聪明,直到再走老路困住我,结局只能是新的贯入身体的子弹。不肯重蹈覆辙是否也是一种傲慢。但他有这个资本。一旦失败,就直接丢掉曾经付出的精力,另寻他路。 我不断安慰着自己,踏入电梯时,心头却迎来难以避免的一沉。 曾几何时,留在张明生的每一个瞬间,我都不敢轻易眨眼。 因为永远无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电梯叮一声打开。 走廊明亮,和我记忆中晦暗的不太相同。 张明生走在前面,完全没有要扶我的意思。他引我入卧室,让我随便坐,然后转身从衣柜里拿出了一个四方的盒子,不算小。我抱着,放在大腿上。 “于sir慢慢看,”他说罢就要转身。 “你去哪里?”我抬头。 “去洗手间,”他头也不回。 “哦,”我不感兴趣,坐回床上,重新埋头进这盒子里,小心翼翼的挑拣翻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件小衣服。 我想,这不是小杨阿姨的遗物。 这应该是张明生小时候穿过的衣服。质地柔软,商标上花着一看就很贵的花体字母。 只是胸前的第二颗浅蓝色扣子很是不同。 四颗扣眼,用不同的颜色的细线缠穿出一对有绿叶的紫色小果子。 这是小杨阿姨的手艺。 原来她也为张明生缝过这样的扣子。 我伸手抚摸上去,心中五味杂陈。 明生,明亮一生。原来,她也想过要替你挡一挡风雨的。就算只有一刹那,就算后来,她选择了自己的自由。 我叹了口气。 第二颗扣子,停在胸前。 像是想起什么,我开始呼喊:“张明生!” 浴室里有唰唰的水声,张明生应该在冲澡。 见他没应答,我又喊:“喂!张明生!” 水声登时停了,闷闷的回答从浴室传来:“怎么了。” “你的心脏,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问,“好几次了,你看起来好痛,有去看过医生吗?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3 ” 方才抱住我时,他又一次发抖了。 “很痛,”张明生说,“但没关系。” 他说完,淋浴声再一次响起。 -------------------- 小于:我只想要亲一下,别的不要,你不要想多了 第78章 七十六 张明生有时是个顶无趣的人。他洗澡不会哼歌,也不会听电台,不懂得速战速决,留我一个坐在外面发呆。 小杨阿姨的遗物我已经一一看过,都是些寻常的物件,可以丢弃,可以替代,没什么纪念意义。我不知道当初张耀年是怎样耀武扬威,向年幼张明生介绍这些东西。它们看起来只是她生活上的一层浅浅的灰尘。 可张明生却保留了这么久。 我转头看向浴室的方向,里面亮着灯,磨砂材质的门也发着朦胧的光。 不知道为什么,和张明生接吻后,我的心里涌上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释然和哀伤。曾以为一生都不会得到的东西,竟然在我死过一次后,忽然闯进我的生活。 即使我不断揣摩,推测,也还是无法确定张明生为什么转变态度,但也正是因为他的改变,使我更加不想改变。我的生命被浪费了太久,虽然,罪魁祸首也赔上了他自己那份。 张明生不是无懈可击的。当他将自己的软弱、扭曲、迷茫暴露在我面前时,他就再一次将能要他性命的枪递给了我。 我忽然好想叹气。 我和张明生之间,似乎很难拥有平衡的关系。 假如我软弱,就无法摆脱对他的依靠和对自我的折磨,而他也会一边把我塞进一个看似可以吃饱喝足、不必思考的牢笼,一边不断地用刀划伤我,逼迫我在疲惫中一次又一次醒来,睁开眼睛,恢复几秒曾经的活力和冲动。 假如他脆弱,我就会无法避免地面对他内心的幽深与伤痛,目睹他的迷茫与试探,旁观他的人生如那次车祸一般,不断提速,肆无忌惮,直至将自己撞向毁灭的终点。到最后,我看起来也是将他抛弃的世界中的一份子。 这是相爱吗? 是否天底下所有的感情都是这样?一定要此起彼伏,你死我活? 我不知道,我经历得太少。 浴室门响了一下,我急忙低头,将手伸进杂物中来回拨弄。忽然,手指在盒子深处碰到了一个圆圆的硬物。它卡在死角,正好可以和我按时修剪的指甲作对。 等到下半身裹着浴巾的张明生来到我跟前时,我才终于用指腹按着它拖了出来。我捏在手心一看,发现它是一枚暗红色的扣子。 “这是什么?”我将它拿近一些,放在眼前。 “什么是什么,”张明生忽然弯下腰,他的头发还湿淋淋的,正往下滴水,上半身光裸,我稍微一瞟,就会将他通通看光。 年轻时的身材反而不如三十来岁那么成熟,肌肉看起来薄了许多。 张明生一向没什么羞耻心,云淡风轻地盯着我的手指尖,停了几秒,说:“我觉得,这是一颗扣子。” “喂,”我往后仰了一些,和他拉开距离,扣子也抓握着藏进手心,“麻烦你多穿一点。” “为什么,”他慢悠悠地直起身子。 “这还用问为什么?” “难道你会偷拍我照片再拿出去卖给狗仔?” “当然不会!” “那为什么,难道是要我担心你会将我的脸上传到基佬交友网站?”他捞起颈间的干毛巾,开始擦拭头发。 我突然间无话可说。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和张明生的大脑完全不在一个星系。 我深呼吸一下,讲。:“其实,我们应该算是分手了。” 之所以这么讲,是因为“加害人和受害人”这两个身份很严肃,用在该不该在对方面前裸着上半身这个议题会显得很荒唐,我讲不出口。 张明生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停了一下,他看着我,一言不发。等到他的睫毛再一次缓慢眨动,手上的动作才跟了上来。 他讲:“sorry,让你看到前夫的裸体,不好意思。” 空气好像一下子掉到了地上,房间霎时真空无声。 未等我反应,他又讲:“刚刚亲你,对不住。” 他讲得真诚,以至于我听不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真诚。 张明生是欠我许多个道歉的,但此时此刻,听着他的歉意,我如坐针毡。 我低头,不想被自己的眼神出卖,继续把玩那颗颜色特别的纽扣,我装作若无其事,硬着头皮问:“是真心觉得对不住我吗?” “以前,还是刚才,”张明生问。 “所有,”我答。 “真心的,”他很快回话。 “但不后悔?” “刚刚不后悔。” 我一抬头,看见他正眯着眼笑。 这下我彻底懒得理睬他,把心思全部放在纽扣上。 他擦完头发,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问:“究竟有什么特别。” “我也不知道”。我望着纽扣,小小的物件,望久了就会不自觉地出神,“只是觉得好像见过。” “或许是她穿过的衣服上的,你恰好记住了。” 我叹一口气,将扣子轻轻丢回去:“或许吧。” “不要叹气,”张明生平静地讲。 我不同他争取叹气的权利,将盒子塞回他怀里,便靠拐杖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我要走了。” “我叫人送你,”他仍然坐在那里。 “好,”我不拒绝,医药费我都没有拒绝,全当他欠我。 我艰难地向门那里走,眼见就要踏出去,听见他说:“其实我很想知道你今天为什么来。” “你请我来的,”我停下步子,回答他。 “我想见你,”张明生说。 一瞬间,我甚至忘记人要呼吸,要眨眼睛。 我强压下情绪的波动,微微张开嘴巴,缓慢开合几下才说出口:“其实我想问你知不知道我是怎么死的,我向你开枪以后,有人向我开了一枪。” “不止一枪,”张明生说道。 我诧异地转过头,看见他仍然微笑着,浸在淡淡的无奈和忧伤之中。 他说;“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会发抖吗?” 我望进他的眼睛。 “除了子弹射进身体的痛,以及濒临死亡的恐惧,我还要经受了永远失去你的感觉,”张明生也看着我,认真地讲。 “我听见枪响,明白你在我眼前受折磨,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知道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是你送我去死的,可是,是我让你不得不杀掉我。” 一笔烂账。 我握紧拐杖的横杆,咬着牙,生怕一泄劲,整个人就摔在地上。 第79章 七十七 “这种事不会再发生第二次,”张明生站起身,平静地看着我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4 。 那种平静太熟悉,熟悉到我的心中泛出久违的阴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预感,死死地盯住他。 有许多人认为,平静和松弛优越于任何波动的情绪,它们像时有涟漪的水面,看起来无风起浪,实际上却深不可测。 就像是此时此刻的张明生。 我问:“你想说什么。” 他回答:“接下来的事,我希望你不会再有机会插手。” “什么意思,”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并非有意压低声音,只是情绪起伏得厉害,话一出口,才发现自己的嗓音哑了下去,再次质问,“你不让我插手,我就不插手了吗?” “我讲过,有些方式,你不喜欢,但我不得不用,”张明生背过身去,高唤一声,“阿海!” 下一秒,阿海就出现在拐角,大步从走廊的那一头走了过来。 他站在我身边候命。 “你开车,送于先生去枫林湾的别墅修养,”张明生发话。 “是,”阿海轻轻点头应下,然后便转向了我,“于先生,这边请。” “当心他的腿,”张明生弯腰拾起叠在床尾的衣物。 “张明生!”受他二人这样无视,我已愤怒至极,我以为重来一次,他不会再想从前那样无视我的想法,“好可笑,我以为你变了,其实你根本就是不知悔改!” “悔改?”张明生三下两下便为自己套上裤子,再套上雪白的衬衫。原来他浴巾也有穿短裤,刚才不知为什么故弄玄虚。 他转过来,手中打着领带,领子竖着围拢脸颊。听见我的话,他抬眼,望了几秒后说道:“于sir,我不会再伤害你,你只会是你,不会再变成别人,你也不会无缘无故死掉。” “我是不是还要报答你对我开恩啊,”我咬牙切齿。 这一分钟,我恨他,也痛恨自己。 张明生对我的讽刺不管不顾,他继续说道:“我已经派人替你向你的师弟师妹告知,说你要帮福利院老院长去他的老家办一桩差事,顺便去乡下休养一段时间,至多两个月就会回来。你的师母,我也会雇人看护。” 听到他这一番说辞,我的手指发抖,我说道:“你觉得他们会相信吗?” “我觉得你应该相信我,”张明生抬起手腕系袖扣,“藏你两个月,我还是有信心的。” 我不吭声。 张明生掀起眼皮看我一眼,又讲:“阿潮,你师弟师妹很厉害的,你想想,你不在的日子,李译摇身一变,一下子成为港岛年轻一代最有前途的警官,你的师妹也远渡重洋,去别的地方追求她的梦想,港岛现在无风无雨,他们不会有事,你也就不需要时时刻刻守在他们身边了。” 他终于整理好了装束,赤着脚站在地上,向我走来,靠近一些,便伸手要碰我的脸颊。 我偏头躲开。 他笑了笑,放下了手,讲道:“保护好自己,才是最紧要的。” 我死死盯着他,说道:“你在浪费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会跟我重新开始吗?”张明生的神情疲倦。 我忽然语塞。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的行事风格,你不想我杀人,”他再一次伸出了手,轻轻碰触我的脸,“可是,走明路,你赢不了张耀年。” “我们会找到证据的,”我放软语气。 “证据?”张明生忽然笑开,“你知不知道一张卡丢在那里,有多少律师抢着要替张耀年做事。有证据也未必能定他的罪的。一个人想要不留痕迹的做事,很难,但假如他有能力让别人替他做,那他就有一千种一万种撇清自己的办法。到那时候,死的就是你我。” 他捧住我的脸,凑近一些,继续讲:“你总去报刊亭,当年读过不少我的花边新闻吧,张家的律师年薪是出名的高,为什么媒体偏偏敢跟拍我,你猜,究竟是谁属意。” “这世界上总有…”我打断他,迫切地讲,“这世界上总有坚持真理正义的人,总有人会一直为真相做事。” “你讲得对,”他离我更近一些,鼻尖相蹭,轻声讲道,“所以,我们不可以让他们去送死,对不对。” 我想到张耀年那张阴森的脸,烦躁地向质问张明生:“到底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他做这一切,为什么?” “因为,他只有吃到别人的恐惧和痛苦,才会觉得快乐,他要做皇帝,统治一切的皇帝,他的妻子,儿女,孙辈,都是他盘中的牛蛙,”张明生不再对我的视线,而是游移着看我的面庞,一面看,一面缓缓说道,“听话的,让他们多活两天,好控制的,让他们帮自己擦餐刀,胆敢跳出盘子,就将他们喂狗。” “……” 张明生继续说道:“曾经我想挑战他,我想做一切他最不能容忍的事,我有自己的家庭,有自己的小孩,我一天天强大起来,但他却一天天衰老,在那个时候,我会告诉他,我永远不会为他所用,我还会告诉他,他最看重的重孙女,身上流的也不是他张家的血。” 不知不觉,我眼中已经潮湿。 “但我现在很累,我不想再同他虚耗,我只想一了百了,”他认真地看着我,“阿潮,你看着我,你听我讲,我以前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人人都想长命百岁,难道他们活着并不痛苦,难道他们的人生不是虚度,但你那一天救了我,再往后的几年,好多年,有很多时候,我好快乐。” 他又讲:“其实我早就死了,后来一直在偷生,你替我多续几年阳寿,我好开心的,阿潮,多谢你。” 张明生微微垂首,亲吻了我的额头,讲:“多谢你今天来了,我希望,你也想过我。” “讲这么多话,你在讲遗言吗?”我恨恨地看着他。 他笑了,又重重吻上几下,完全不顾我的捶打和挣扎,然后讲:“假如写遗书,内容应该是财产分配,分四份,结尾写,我爱我的太太,爱我的小孩。” “你知道什么是爱?” “我知道,我不够格讲这个字,”他眉眼弯弯,“不过,死者为大嘛。” “还会有别的办法,一定会有的,”我的语气里几乎有了央求。 “阿海会带你去你喜欢的餐厅的,好好休息,”张明生骤然松开了我。 两个人,我拖着一条断腿,能逃脱的几率几乎为零。 这场面似曾相识。 我转过头,向上前来拉扯我的阿海喊道:“你有没有听见他刚刚在讲什么,他要去犯罪,他要去送死!” 阿海无动于衷。 “我已经答应他们,这件事一结束,他们就可以回我姑母那里,”张明生看着我。 此时的阿海,和我没有感情,和张明生也没有。他仍旧留恋着旧主,而张明生允诺放行。 “于先生,走吧,”阿海做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5 出请的手势。 “你当心一些,不要失了分寸,”张明生还在嘱咐。 “我真蠢,我竟然又一次次自投罗网,”我的胳膊已经被阿海挽住,可我却不想移步,低着头说道,“当初,假如我没有救你。,” “你救我一次,杀我一次,原本很公平,但你一直不快乐,你还,”张明生顿了一顿,“我再死一次,你应该开心,我答应你,这一次,我会把一切都处理好再死掉的。” “你知道什么了是不是,”我觉察到了他的停顿,那意味着隐瞒,丢掉拐杖,扑上去抓他的领子,“你查到了什么了,张明生,告诉我!” 阿海死死钳住了我,挣动间,扯到了腿,我哀叫一声,瘫靠在他身上。 张明生蜷缩手指,用关节处拂过我的脸,很轻的一下,他讲:“不要同阿海打架,他现在做事没有分寸。” 说罢,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转身,在阿海的支撑下,追望向他的背影。 阿海死死抱住我,不让我往前追张明生。 我一边挣扎,一边冲着他喊道:“我诅咒你长命百岁!张明生!你不要想着一走了之!你会坐牢!你会在看不见飞鸟的地方待一辈子!” 张明生抬起手挥了挥,没有停留。 第80章 七十八 我一直以为在应付阿海这件事上,我也算有些经验。可在去枫林湾的路上,我三番五次同他搭话,他回答得都很简洁,简洁到几近于无。 我坐在后排,从镜子里旁窥阿海的眉眼,我问:“我们去哪里?” 他答:“枫林湾21号。” 我又问:“那里就我们两个人吗?” 他转动方向盘,车子转弯,答“是的。” 我往前探了探头:“我猜你一定不会放我走咯。” 他偏头去看后视镜:“是的。” “假如我抢方向盘呢?”我伸手扒住他的座椅。 阿海沉默了,他忽然间转弯,到路边一个急刹车停下,害我的头撞在椅背上。 我捂着额头,哀叫道:“做什么啊。” “防止您抢方向盘,我先停车,”阿海匆匆熄火,转过头来看我,“于先生,假如您抢方向盘,最好的结果是我们都没事,中等的结果呢,就是我们受了些伤,不管轻重,都要进医院,再然后呢,要么你死,要么我死,要么我们一起死。” 我当初认识的阿海,已经在张明生身边做事将近两年了,他已渐渐习惯港岛的生活,对张明生也言听计从。但现在的他看起来好像压抑着一股淡淡的不耐烦,忽然冷着脸为我摆出他的预测,让我一时有些讲不出话。 他见我没有吭声,回头发动车子,打转向灯,慢慢行上正轨。 在哒哒的转向灯声音中,阿海再一次开口:“假如一定会死一个人,我希望是我,这样就不用害怕死无全尸,于先生,我希望你不要为难我。” 听他这一席话,我哑口无言,往后一坐,倚在座椅里。 我抱着手臂,打着石膏的腿艰难地斜伸,默默在心里打算。环视车内一圈,我忽然发现,阿海开的不是张明生的车。前镜上挂着一串菩提,还吊着一块佛牌。那不是张明生的风格。 张明生只有一枚护身的吊坠,碧玉做的,一直随身戴在身上。后来可可进老宅受惊,啼哭不止,张明生当场拽下了它,为可可戴上。可可立马就不哭了。 在新旧交替碰撞的的港岛,风水学一直鼎盛,神鬼之说也从未销声匿迹。 街上的人光鲜亮丽,店铺富丽堂皇,霓虹灯牌闪得人睁不开眼睛,更不必讲那些高楼大厦上瞬息万变的立体广告。影星巧目笑兮,动漫人物来回跳跃,好像下一秒就会冲出屏幕。 有时去最繁华处,向上望,真的仿若到了最遥远的未来。在那里科学解释了一切,创造了一切,人类凭借才智点燃了能与太阳媲美的光亮。 可是向下看呢,个个肉体凡胎,随风钻进他们的家里,最不信神佛的,说不定也在社交网络上转过好运贴,转发就可得财,何乐而不为。 我不虔诚,也不排斥,张明生对这些则是漫不经心的态度,能利用就利用。 可是阿海不同。 阿海对自然有着一种朴素的信仰,这或许是他的家乡带给他的影响。 我想了想,向后仰,看着阿海的圆寸,慢悠悠开口讲道:“算命的讲我今年流年不利,要被水冲,刚好你叫阿海,看来他也算有点道行。” 阿海没有讲话。 我偏头看看他,仰躺回去,盯着车顶未开的天窗继续说道:“不过呢,他又讲,我叫抚潮嘛,理应能逢凶化吉的,我琢磨了一下,感觉他的意思呢,就是我跟你是可以做朋友的,我们互相帮衬嘛。” 他还是对我不理不睬。 我深吸一口气,劝解自己不要气馁,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有。我咬了几下手指,犹豫再三,还是开口了:“听说你是张明生的姑姑送来的,唐太位高权重,又没有儿女,怎么会突然把你和阿山送来港岛,怎么,得罪主人家啊?” 又是一次忽然的刹车,这次我毫无准备,差点栽倒,伤腿也被扯动,呲牙咧嘴地叫了起来:“你要谋杀我啊,我告诉你,我要是有什么事,你一辈子都别想回唐太身边,我会同张明生要你,让你天天帮我推轮椅,干杂事。” “你想要什么,”阿海终于开口,“我不可能放你走的。” “我要打电话。” “张先生嘱咐过了,你只能和你的师弟师妹打电话,且必须要我在场。” “跟他们有什么好讲的,两个孩子,”看起来有戏,我殷勤地凑过去,“你知不知道庞阿珠啊,我是她的手下,坐拥两个堂口,等我腿好了,事情解决,我直飞东南亚。” 这倒是实话。 找阿珠姐帮忙这么多次,我势必要辞职去东南亚替她卖命一场了。 “你不是警察吗?”阿海疑惑地问。 “做差人一个月才拿几分钱啊,我要养活一家老小,不够花的,”我看着阿海的侧脸,“你应该也知道一些内情,张明生要做的事很危险,假如他有事,你怎么向唐太交代,我可以帮他的。” 我还记得阿海的心结,他和阿山在唐先生的命令下先行逃离,留唐先生一个人赴死。现在的情形,与当初如出一辙 “我不会放你走,”阿海皱了下眉头。 好小子,怪不得你薪水那么高。 但我知道,他已经被我说动一些了。 我刚要乘胜追击,却听见他讲:“张先生替你决定,也是不希望你白白丧命。” 就好像唐先生当年让他和阿山速速离开,也是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 我沉默几秒,问:“假如你是我,你会活得安心吗?” “不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6 安心,”阿海抬起头往车外望,“但我会好好活,很努力地活。” 我随他的目光去看,这是一偏僻处,风声潇潇,我问:“假如你有机会去救你想救的人,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你会折返吗?” 阿海垂下头去。 半晌,他终于开口:“我会。” “那么我也会,不过我不会为难你,”我坐直身子,“我只想打一个电话。” 阿海抬眼,从镜子里看我。 当我拿到自己的手机时,阿海走下了车,他关上门,从口袋里摸出了烟盒,慢悠悠地抽了起来。 他抽的是粗短一些的纸烟,比较便宜的那种。明明还很年轻,却让自己看起来像一个老头。 看着他孤寂的身影,我叹了口气。 拿他的痛处攻他的心,我觉得自己卑劣。 但此时已顾不得忏悔,我在通讯录里搜出阿珠姐的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等了大概十几秒,那边的彩铃声才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女人的笑闹声,以及什么物件拖拽碰撞发出的声声脆响。 阿珠姐在牌桌上。 “喂,阿sir啊,什么事啊,要抓我吗?”阿珠姐扯着嗓子讲道。 她话音刚落,那边就传来一阵哄笑。 “白天打牌,阿珠姐好兴致,”我在心里打着草稿,闷闷的丢牌声穿进我的耳朵。 “年纪轻轻,不要油嘴滑舌,诶诶,到她啦,你摸过了,真是的,记性这么差还一定要赌钱,”她同一时间对两边讲话,忙得不可开交。 “张明生要自己动手,我拦不住他。” “好事啊,自相残杀,我最喜欢看了,”阿珠姐讲话的声音懒洋洋的,像刚抽过烟。 “我不会看他去送死,我希望阿珠姐能帮我。” “你是哪位啊,阿sir,你要我帮什么?帮你们收尸我或许可以试试,我知道一块风水不错的公墓,”她嬉笑着,好像故意说给别人听。 我忽然不知道该讲什么。 怎么办,难道让阿珠姐派人把张耀年直接杀掉?她一个人走到现在不容易,怎么可能轻易就拼尽全力。 “我……” “如果你没有话要讲,我就要挂掉了。” 阿海的烟快要抽完了。 我望他一眼,转过头,破罐破摔一样:“我想请阿珠姐帮我,跟踪几个人,只要跟着就好,必要时和我联络,不需要兄弟们出手帮忙。” “还是那句话,我为什么要帮你。” “因为你只需要付出很少的人手和精力,就可以为你姐姐报仇,”我郑重地讲,“兵不血刃。” “只有这些?”她那边渐渐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脚步声。 “事后,我会投奔阿珠姐,为您卖命,东南亚那边的生意凶险,您的继子是一摊烂泥,您也一向舍不得继女沾染这些事,你需要一个人,一个死了也没关系,但或许真的可能活下来的人,”我的手有些发抖,从胸前口袋里摸出了一根烟。 “你真的做得到?” “我可以马上向警署递过辞呈,改头换面。” “我不是讲这个。” “什么?” “张明生本来可以同张耀年多耗几年,把老东西耗到死便是了,他那么年轻,张耀年又那么老,好端端地,为什么忽然要搏命。” 我沉默了。 “我听说几年前明生出过车祸,像是自杀,但被一个姓,姓詹的人救了,”阿珠姐的声音比刚才低沉了不少,“救过来,安生了几年,现在明知道危险,还要去做,他这是一心求死啊,对张耀年动手只是顺便而已。” “……” “我本以为他中意你,会想要好好生活,”阿珠姐讲,“现在看看,更像是回光返照。” 阿珠姐阴差阳错地说中了。 那八年确实是是张明生的回光返照。 她又讲:“疯子和疯子对垒,你为什么非要插手呢,这当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置你于死地……” “阿珠姐,”我打断他,“我不怕死,我怕的是浑浑噩噩地活着。我也不想死,是因为我想看看自己是不是有机会活得更好。张明生,他也应该有机会活得更好的。” 这下轮到阿珠姐沉默了。 我听见叮一声,那是打火机的声音。 “你想怎么做?” “疯子和疯子对垒,最好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正常人得利,”我讲,“但世界上不只有张明生一个疯子。” “阿珠姐,我心里已经有了猜想,所以要你帮我确定,另一个疯子是谁。” 第81章 七十九 我的老师姓金,金条的金。 我刚入警校那年,老师为师母买了一只金镯,师母生得白皙,读书人,气质不凡,与金子辉映,盖下了俗气,只显得清贵。 老师看着还留着长发的师母,笑着说:“我的钱,就是给你花的,就算我是一座金山,也愿意挖了肚皮给你打金项链。” 师母那天十分开心,留我在家吃饭。桌上有一道清蒸鱼,浇了老师亲自调的酱汁,味道鲜美,鱼肉也细腻,是我十七八岁以来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老师大名叫金顺发,听说是他爹在牌桌上起的。不过,好名字未必有好兆头,他出生三个月,他爹就被人扣在牌桌上,生生砍去了三根手指头。 金顺发对我和李译说,千万不能沾赌,一旦上瘾,就再也不可能恢复到从前简单的日子。赌桌上的钱来的快,像洪水一样拥进你怀里,也像潮水一样退走。而你经历了这么猛烈的对撞,每月的工资,就好像是屋檐下滴着的水,越听就越煎熬。 “人还是要为自己设置一些底线,”他如是说。 金顺发还对我们说,有人的地方就有阵营,想要安身立命,就要眼睛和脑子一样机灵,不要轻易为人利用。做警察也不例外。上面神仙打架,下面的小地仙遭殃。警署里最辛苦的就是一线警察,每天都在搏命,不知道哪天一出任务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希望你们能闯出一番事业,”他总是这样拍我和李译的肩膀。 他是我们师父,如师如父,看起来什么都懂,却在刚刚有些好名声时骤然离职。他说他累了,很累,身上有很多旧伤,一到下雨天就会发冷发痛。 他什么话都说,什么都说得那样真诚。 我相信他当时就是那么想的,他已经用尽一切本领来总结经验,想指导我和李译的人生。 但他就只是想,永远都在想。 不管好与坏,他都做得不够彻底。 上一世,张耀年曾打电话对我说,他曾经旁敲侧击过金顺发,只要他愿意帮忙,就可以得到一大笔钱,可是他拒绝了,他得到的线索被接受贿赂的同僚利用,害死了张明生的母亲。 我一开始以为这只是张耀年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7 为了离间我和张明生而编出的谎话,但现在想想,假如金顺发拒绝了张耀年的贿赂,他私自开设的海外账户上,又怎么会有一大笔钱。 那通电话有真有假,究竟哪一步是真,哪一步是假。 我心中生发出一个可怕的猜想。 我是在福利院附近遇见老师的,他说他那时是去追查一个通缉犯,还给我看过犯人的照片。 我想到了什么,打电话给阿珠姐留给我的联系方式。 我要请她的人帮我一个忙。 住在枫林湾21号已经一周,别墅空荡,我关掉一扇又一扇的门,让自己独自呆在一个狭窄而私密的空间里。最后只打开了一盏台灯,满床的文件与照片,我越看越觉得头痛,干脆往后一栽,摔进床里。 张明生是个在乎生活质量的人,他挑选的床垫和枕头都很舒服,我稍微一闭眼,就立马沉进了梦乡。 只是,在梦里,我好像是躺在一处极不平整的地方。 我浑身发痛,一张嘴就有腥温的液体涌出,时不时咳嗽几下。 呲啦,呲啦。有一个人拖着步子,慢慢地走到了我身边。 我努力地想睁开眼睛,想看看这个人是谁。 可我却怎么也看不清晰他的脸。 他不算高,身形臃肿。 他好像受伤了,呼吸声很大。 我想求他救一救我,送我去医院,可到最后,就只是徒劳地张了张嘴。 而那个男人一直在沉默着,垂下头看了我一阵后,抬起了手。 他举起了枪。 四下震耳欲聋的枪声响起。他对着我开了四枪。 分别打在两只手腕,两只脚腕。 这个人想要我生不如死。 我一下子惊醒过来,平复一下后,缓缓坐起,背后一片汗湿。 枫林湾有许多树木,风一吹过,就有潇潇的声响。这里的窗帘也都是暗红色的,一旦拉上,一丝光亮也透不进来。 我扭转几下手腕,发现自己没有残废,终于放下心来。 枕边的手机忽然嗡嗡响,短促的两下后就停了,只闪着白灯。 有短讯。 我拿起来,发现现在只是凌晨。点开收件箱,看到一条只有一张照片的彩信。 这张照片,则是我拜托阿珠姐的人潜去老师家拍到的。 照片的内容,是一张照片。 老师和师母的合照。 两个年轻的人盈盈笑着,看起来对未来充满着无限希望。 左边的老师,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质地丝滑,看起来价格不菲。这件衬衫的扣子也很别致,扣眼陷进一个凹,扣身暗红,小小一颗。 和我手中的扣子一模一样。 嗡嗡声再次响起。 阿珠姐的人在老师的家里找到了那件衬衫,专门拍照给我。 果然,那件衣服,少了一枚扣子。 他们见过。 我的老师,见过小杨阿姨。 他甚至换上自己最昂贵的衣服去见,却不小心遗留下了一颗扣子。 小杨阿姨把它收了起来。 他们不仅见过,且一定交谈过。 金顺发不仅有线索,他甚至直接知道她在哪里,说不定,还取得了她的信任。 那么,后来那群警察赶来福利院,也是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小杨阿姨在那里。 所以,不管我当初的我有没有说出小杨阿姨的事,或许都无法改变结局。 因为小杨阿姨早已暴露。 假如连警察都不能帮助她,她当初还能求助谁。 我感到深深的绝望。 忽然之间,我有些理解张明生的决定。 金顺发当初到底做了什么才得到了那一笔钱,既然得到了张耀年的报酬,为什么参与其中的其他人都升官发财,而他却早早退出。 是良心谴责? 可是金顺发那些突然爆发出来的不甘和怨毒,看起来不像是为良心所累。 那或许,是张耀年有意不让他青云直上。而他,也恰好落下了把柄。 他们两个究竟是合作,还是结怨呢? 我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再次躺了回去。 张明生说要我在这里住两个月,那意思就是,两个月之内,他会把所有事情解决。 他也不是只手通天,没办法一朝一夕间就大仇得报。 我撇撇嘴,看着手机屏幕犹豫了几秒,拨通了电话。 铃声没响几秒,那边就接通了电话,声音沙哑:“做噩梦了吗?” “嗯,梦见有人要杀我,”我将手机贴在耳边,闭上了眼睛,“你呢,你在杀人吗?” 张明生轻笑一声:“我在睡觉呢bb,怎么样,住得还好吗?” “还不错,这里比红寓宽敞,也安静,从前怎么没听你提过这里。” “因为那时还没来得及买咯,”张明生讲,“早点休息,明天让阿海陪你去吃饭,好不好。” “你明天做什么。” “回公司,开会,买枪,磨刀。” “你说你听见好几声枪响,是不是?” “怎么忽然讲这个。” “你有没有看见那个人是谁。” “我猜,不是李译,”他顿了顿,“李译是被人从背后打中的。” 他在兜着圈子告诉我答案。 我沉默一阵,讲道:“我要睡了。” “好,”张明生讲,“希望你不要再做梦了,晚安。” 第82章 八十 在阿海的监视下,我时不时会同李译和珊珊打电话,相互报一报平安。李译说我雇去的护工实在专业,看那阿姨的利落动作,就知道她的工资一定很高。 “你哪里来的钱,”李译咄咄不休。 “我卖了你所有的漫画书和游戏卡带,”我逗他。 “假如是真的,我会把你的床丢进海里,”他恶狠狠地回敬。 “我是美人鱼吗,”我懒洋洋地翻动着手里的文件。 “你是海怪!”李译十分孩子气,怒气冲冲地挂断了电话。 一语中的。 我不是美人鱼,我是海怪,独自流浪的海怪。为了一场烟花,灰扑扑地救了落水的王子。不过这王子也不是真王子,而是一个心理扭曲的可怜虫。 不知道可可会不会喜欢这个故事,和小猪小猪跳泥坑有异曲同工之妙。人间没有太多童话,多的是无数人的摸爬滚打。 不过,至今为止,我仍然不知道张明生是何时爱上我。姑且把他的感情当作人类的爱。 至少开头的那几年,他对我只是有一些把玩的兴趣,像见到自己死去多年的宠物回魂。 我不是宠物,也没兴趣做宠物。 张明生那天问我,我会不会和他重新开始,我无法回答。 因为我没有想过。 其实我们早就迎来结局,只是这个结局不够完美,所以我们还在纠缠,迟迟不肯收尾。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8 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华丽的吊灯出神。 假如一切尘埃落定,我想要更自由、更崭新的一生。至于爱情和长相厮守的份量,仿佛也没那么重。 假如重新开始,我和张明生就可以做一对寻常的爱侣吗? 假如一切幼时的阴霾都会被驱散,未来可以任由自己选择,张明生又追求什么样的人生呢? 想要控制别人的人,可能经历过有过失控失权的成长阶段。想要被他人安排一生的人,或许从来没被坚定地选择过。 人一生都在为自己的缺口寻找拼图。 只要在找,只要觉得自己缺失,人生就永远在漏风。 我希望张明生站得稳一些。 枫林湾21号的餐桌较我从前见过的都要小些,玻璃桌面,桌垫花式繁复,盯久了会眼花。阿海见我打完了电话,前去厨房做饭。 说是做饭,其实就只是制作一些超市买来的半成品。一开始我们是要出去吃饭的,可是我和阿海共坐一桌,总是吃得尴尬无言,连侍应生都不肯来我们这桌服务。过了不到半个月,我们就决定,重启豪宅冷如寒冰的厨房。 我们两个都不算挑嘴的人,更没有什么闲情雅致,几乎是有泡面就能活的地步。 至于我喜欢的餐厅,只有我心情好时,它才能锦上添花。在我日日忧心的时候,在那里吃的每一口海鲜,都是雪上加的霜,沉沉地坠着我的胃。 郁闷中,阿珠姐的得力手下又发来了讯息。 这位兄弟姓高。在我的记忆里,他人如其名,不仅个子高,还生得五大三粗,身材壮硕到能撞飞张明生,他办起事来却格外心细。 他是自告奋勇向阿珠姐请缨要来帮我的,说是曾经有个电影梦,但一晃三十年,人已经在帮派里做大做强,留名江湖指日可待了,只好放弃当初少年时青涩的梦想。一个人一辆车,一台录音设备,一台高清的摄像机,两把手枪,无数子弹,就这么昼伏夜出半个多月,终于等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我不禁咋舌,他的梦想真的是做导演吗,我看更像是做私家侦探。 我点开了他发来的视频。 传送到手机上,视频已经压缩了许多,又发送给笔记本,来来回回,使高大哥精心设计的光线和角度黯然失色。 镜头是安置在一家酒店门口的,记录了某天下午一点半到三点五十之间的宾客出入情况。 高大哥还贴心地勾出了我们监视的那几个人:三个身居高位的警察。 他们收了张耀年的贿赂、涉嫌杀害张明生父母,而后被张明生威胁,又被不知名的凶手虐杀。 看看他们,一个个都升官升衔,吃得膀大腰圆,早就不是一线的警员。 我打心里觉得他们活该,多行不义必自毙,只可惜后来那几位遭遇同样虐待的年轻一线警员何其无辜,竟然和他们落得同样的下场。 想到这里,我盯着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来回拉动进度条。 一共三位,行色匆匆地先后离开。 人有亏心事,比起鬼敲门,更怕能夺取他们富贵和地位的活人敲门。看来张明生的恐吓信真的起到了作用,不枉我费尽心思斟酌模仿,请人帮我挨着寄出。 阿珠姐的人来无影去无踪,个个刀尖舔血惯了的,这帮在高位待久了的人,哪里调查得出来。 高大哥忽然打来的电话,厨房里的阿海听觉灵敏,警觉地走了出来。 我亮给他手机界面,他才放下心。 他们见过一面,搭了两句话才发现是彼此是同乡,当晚就搂着肩侃天侃地到凌晨,留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玩纸牌。 我接通高大哥的电话:“喂,高大哥。” 我刚听到高大哥说了两个字,视线就被电脑视频里的一个人吸引了。 我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按动鼠标,放慢,来回拖动,看清楚以后,我瘫倒在了椅子里。 手机里一片寂静。 方才我没有接话,高大哥大概知道我在忙,就先没有讲话。 我疲惫地捋了一下头发,讲道:“高大哥,不好意思,能不能麻烦你再讲一遍。” “我要讲的你应该已经看见了,”高大哥说,“是他吗!” 我只给三个人发了恐吓信,但他们聚集这天,一共来了四个我眼熟的人。 第四位,就是我的老师,金顺发。 “是,”我凝重地点了点头,随后来回抹了几把脸。 当亲眼看到你的猜想成真时,并不会有太多起伏的情绪。 你只会觉得疲惫,然后想要快点打起精神结束这一切。 三个手上有人命的人收到了相同的恐吓,自然会串通起来商讨对策。 他们绝不会叫一个从未参与过的人加入进来。 张明生父母的死,金顺发绝对有份。 “他离开以后,我跟了他一阵,警惕性很高,我差点被发现,”高大哥在电话里告诉我。 “一切小心,”我已经十分感激,不希望高大哥因此出事。 “放心,我们兄弟不会搏命为你办事的,只是好奇而已,”高大哥笑了两声,“他打了一个电话,很得意的样子。” “麻烦你叫兄弟帮我跟住他。” “好,有事再联络,”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 留我一个人继续查看高大哥发来的新视频。 这个视频更模糊一些,声音也嘈杂,有往来的车辆鸣笛声,孩童的嬉闹和路人的攀谈声。 但在视频结尾,一句压低嗓子说出来的话被录了进来,听起来说话的人当时出了什么恶气,专门来嘲笑仇人。 他说:“哈哈,你也有今天。” 听见这句话,我心里大概有数了。 此时,阿海端着一碗汤走了过来,这也是他们家乡的习俗,伤筋动骨要喝骨汤鸡汤所有炖起来又浓又香的汤水。 阿海不擅长炒菜,炖汤倒是还可以。 我放松肩背伸展了一下,笑嘻嘻地去接阿海手中的碗。 不过他没有递给我的意思,而是越过了我的手,安安稳稳地放在我面前。 阿海结结巴巴地说:“小,小心烫。” 阿海又说:“张先生让我嘱咐的。” 我一时无言,场面尴尬得我汗毛竖起。 半晌过去,我端起热汤,放在嘴边小口吹,垂着眼,佯装漫不经心地讲:“张明生应该给你涨工资。他最近在做什么,还没有死吧。” “最近应该在筹办活动,”阿海回答得很认真。 “活动?” “说是珠宝行要推出新设计,还请了当红影星。” “张耀年去吗?” “去的”,阿海讲,“听说是要为长孙坐镇。” 我冷笑一声。 我看他是看不过张明生刚一经手家族企业就树立良好形象吧。 张明生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09 这个工作狂,说不定还真的会认真去做。不过,既然他都已经鱼死网破了,做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我走着神,嘴唇抿进汤里被温温地润着。 难道他想当众行凶,血溅在场的所有人? 把家族丑事戳穿在大庭广众之下,无论张明生成功与否,张耀年的真面目都会被大众或多或少地得知。 更别提揣测和中伤。 大家族的建立与倒塌有时就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这是一步险棋,不会有赢家。 我彻底没兴致喝汤了。 第83章 八十一 我的腿恢复得比想象中的快,虽然没有完全康复,但行动已经方便了许多。 住在枫林湾的这么多天,每一天都很平淡。港岛果真如张明生所说,无风无雨。 可我心里清楚,日历上的数字,已经慢慢逼近我记忆里杀警案第一个受害者出现的时间。 未知使人恐惧。我挪用了张明生的曾经的计划,想用当下来推演、了解当初的细节,从而阻止它的再次发生,并抓到凶手。但就算观测到了一些过程,也仍然胆战心惊,唯恐生变。 一共三个死者,在道德层面上,我愿意见到他们去死。我甚至想过,凶手一个不杀,或许就没法给他定罪。 但这个功利的想法在我脑海中停留了几秒钟,就被我迅速拂去。 在行凶过程中闯入,是最好的办法。 行动要自然,要顺理成章。 我曾经就地勘察过几点案发现场,至今也记得大概方位。它们离热闹的地方十分遥远,统统守候在无人光顾的僻静处。 看来有必要联系那附近的巡警。 我想到后来被莫名牵连进来的一线警员们,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撞见了凶手,察觉了什么端倪,所以才会被忽然杀掉。 又或者,凶手从杀戮中得到了快感。 一种掠夺他人生命的快感。 这快感让他认为自己重新掌控了自己的人生。 我心中虽然有种种推测,却还是希望凶手就只是一个受了雇佣的杀手。 而不是站在疑云中的我的老师。 李译告诉我,老师这些天倒也常去医院探望,也时不时留宿,只是师母不太和他讲话。 剩下的时间,老师就一直在面色阴沉东奔西走,和张耀年会面。 高大哥说,拍录不到他们聊了什么不是因为他害怕,而是他真的闯不进深宅大院。张耀年的房产大多都在外围修驻了高墙,进内室又要弯弯绕绕,很难潜入。 所以我根本无从得知老师在这当中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要么“自杀”,要么自首。 这是张明生给那三个人的选择。 人性经不起考验,假如一个人自首,就势必会把其他人的通通拖下水。 所以他们才会坐在一起商量对策。可当时的张明生并不知道我的老师也参与其中。 毕竟,金顺发早早离开警署,没有得到张耀年的助力。 老师,你到底做过什么,又在计划什么呢? 我想得出神,一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有些事,你不听当事人亲口说,就永远得不到答案。 到此,高大哥鸣金收兵,他完成了阿珠姐答应给予我的帮助,和阿海喝了一顿酒后便离开了。临走前甚至当着我的面折断了手机卡,以示今后再无瓜葛。看他做事的风格,不禁让我开始想象,假如我去东南亚五年,整个人又要被历练成什么样子。 从今天起,一切都要靠我自己。 我整理好所有的文件,放进纸袋,锁进抽屉。一看钟表,已经十一点了,不能再熬。简单洗漱了一下,我便上床休息。 有时我也会怀疑,老天爷真的这么好的心肠,使我重活一回?但既然已经重新拥有了健康的身体,我就格外珍惜一些,要不是腿伤,我一定天天出去练拳跑步,这样就算明天世界末日,我也能跑赢天南海北各路丧尸。就这么想着,我肃穆地闭上了眼睛。 谁知道,几个小时后,我真的被丧尸压床。 我做梦,梦见自己躺在一片青青草地上,四肢放松,格外舒适。忽然,一块大石从天而落,压住我的胸口,使我喘不过气。 我在梦中挣扎半天,刚想喊叫,梦就破了。房间很暗,睁开眼睛适应几秒也只能看清家具的轮廓,以及,压在我身上这个人的轮廓。 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大脑一下子清醒,我大声叫喊,抬手去推,却被那人牢牢按住了手腕、捂住了嘴巴。 “别动,”这人的声音有些沙哑,“我马上就走。” 是张明生。 我惊讶,只是这种惊讶我已经经历太多次,很快就适应。 他比丧尸更吓人一些,却也比别的陌生人安全一些。 至少他的手段,我已一一经历过。 见我没再动弹,张明生就松开了我,侧躺过来,把我拥进怀中。 “你流血了?,”我在床头柜上摸索,想打开台灯,“发生什么事。” “路上碰到一些小摩擦,”他趴在我身上,头埋在我的颈间,呼吸温热地落在皮肤上,“这次,我是自己爬出来的。” 看来是车祸。 这么晚,他和谁玩追逐战。 “……是有人动手脚吗?”我犹豫片刻,还是将手慢慢落在了他的背上。 “不是动手脚,是动手指,”张明生笑了一声,往我肩膀处拱了拱,“最近都做了什么,有没有好好休息。” “难道这里没有监控吗?”我反问。 “还没来得及,”他答。 “那我就什么也没做。” “好,”张明生依旧抱着我,声音闷闷的。 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的他总有一些孩子气,像是故意的。难道他也知道年轻时的他更招我喜欢? 我摩挲着他的发尾,问:“你是不是本来就知道我老师的一些事,只是不愿意告诉我。” 张明生没有讲话。 “我知道,对于你而言,他们每个人都是杀害你父母的帮凶,细节对你而言是种……”话还没说完,张明生收紧了手臂,好像要穿透皮肉,将我们的骨架锁在一起。 我呆呆地望着昏暗中闪着淡光的吊灯,吐出没讲完的两个字:“……折磨。”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我们久违地躺在同一张床上。 “我知道你要离开我了,”张明生说,“到现在为止,除了重蹈覆辙,我没有想出新的办法。” “那就不要再想,张明生,我们都应该有新的生活,你明白吗?这么多年,我们从未分开过,你不好奇在那之外的人生吗?” 我不是你真正缺失的,你也不是我必须拥有的。 感情不应该被迫发生,这场纠缠早就应该结束。假如能选择,我不会选择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0 一边遭受折磨一边爱他又恨他的人生。 我宁愿那场烟花结束后,我们再也没有见过彼此。 又是一阵沉默。 在我的睫毛提心吊胆地眨到四十五下时,张明生说:“分开以后你想做什么?” 我答:“不做什么,就只是生活而已。” “睡吧,”他说,“等你睡着我再走。” “如果想让我好好睡,就不要忽然闯进来,”我闭上眼睛,“至少该敲一敲门。” “如果你知道是我,还会开门吗?” “……” “我没有敲门,是因为我知道答案。” 我沉默了。 我和张明生如今的关系,处于最亲密和最陌生之间。张明生心里清楚,我究竟想往哪一边迈步。 他的身体随呼吸起伏,好像睡着了。 让我问不出他还要去哪里。 我其实不想问,只要他不去死,不把自己往牢狱或地狱里送,他去哪里都和我无关,我可以永远不同他见面。 “张明生,”我喊他。 “嗯。” “不要死。” 他没有说话。 “可可现在还没有出生吧,”我问。 我轻声讲:“假如我们都找不到她,她就会被抛弃在某个角落里,像你我一样孤独地长大。” “或许,她根本不会长大。” 仰望着黑暗的虚无,我眼中一湿。 可可小时身体一直很差,如果不是我们一直执着地要求医生治疗,她或许早就再次托生别人的家庭。 如果没有她,我们这个家,怪物一样,漩涡一样的家,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任由眼中的潮湿慢慢涌出来,喃喃道: “她很爱你,小孩子,真的好笨,你对她好,她就会依赖你,觉得你是她在世界上最亲近的人。你应该记得,她不是被坑蒙拐骗来做你的女儿的,是你恰好找到了她,在她刚一睁开眼睛时,你就已经是她的父亲。” “明生,她给了我们机会,给你,给我,给小元,一个不需要组建真正的家庭,就可以学习着呵护、珍惜他人机会,然后,我们也得到了她毫无保留的爱。” “我暂时没法和你在一起了,明生,我对你仍然有感情,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对别人有这样深的感情,所以我希望你不要死,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可可教会我一些东西,我又要去教小元,我想他不恐惧也不拘谨,我想让他明白,这世上有地方是完全属于他的,他可以安心睡觉。” “那你呢,””张明生问,“这些天,你睡得好吗?” “我,我已经长大了,我在哪里都应该睡得着。相信我,很快,很快,你也可以睡得很好” “你想我告诉你她在哪里吗?”张明生好像忽然活过来一样,蹭吻上来,他好像没有刮胡子,颊边湿凉。 “你不告诉我,我也会找,不停地找。” “你已经提前找到小元,两个小孩,总不能都先受你笼络。” 我感到无语,眼泪也收了回去。 又不是进行军事竞赛,宝藏挖掘,有什么好攀比。 我讲:“你真的不应该死,你应该多受一点折磨,像曾经的我一样。” “我有报应的,”张明生在我耳边讲,“我去看过医生,做过检查,没有人能搞清楚,为什么我时不时会心绞痛。” “是货真价实的身体上的痛吗?”我一直以为张明生在描述时有渲染浪漫的嫌疑。 他笑,讲:“货真价实,会出冷汗,会手抖,会大脑一片空白,会无限接近于,听到那几声枪响时身体的感觉。” 我靠着他,小声讲:“难道我们活在你受罚的地狱?” “那你是谁变成,牛头还是马面?”张明生突然捏住我的脸,“喂,地府公差,虽然都是差人,但我不喜欢抱着牛睡的。” “还走吗?”我不想理会他的笑话,很生硬,很无聊,像从电视剧里学来的。 “看来你不希望我去隔壁房间睡,”他讲。 “你当初寄出恐吓信,难道没有派人监视他们?”我再一次扭转话题。 “没来得及。” “第一名受害者出现的时间,和第二第三名出现的时间隔了三个月,你竟然没有起疑心?” 张明生没有回答。 我反手去开灯,用力推开他,从床上坐了起来。 暖黄的灯光中,我看到张明生的衬衫上有大片血迹。 他慢悠悠地坐好,望向我。 我问:“难道他们根本就是你杀的?” 他依旧没有讲话? 我步步紧逼:“假如不是你做的,三个月,足够你很多事了,就算你觉得他是自杀,其他人没有跟他一样自杀,难道不够你起疑心吗?” “三个月,”张明生终于开口。 他的目光移开了。 “如果今天我没有逃脱的话,从现在算起,三个月,”张明生讲,“我会住在精神病院,不止三个月。” 我愣住了。 原来张耀年并不是毫无条件地接受张明生回到张家。 他还是给出了惩罚。 张明生从未告诉过我这些。 关于那段时间,他总是遮遮掩掩。 “你知道张耀年为什么会对我抢劫自家珍行的事不管不顾吗?因为他还可以再把我送进去,绑在床上,电击,每天吃药,只要我肯点头,从此听话,那就一切停止。” 张明生笑了笑,“还好,那时阿海阿山已经联系了姑母,我也拥有了更多人手,我至少不用再担心深夜被他拖走。” “而且张耀年没想到,”他装作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遇到你了,于sir,我们还结婚了。” 我努力回想着:“所以,他一开始不知道,他真的以为,我是余家的女儿。” 张明生说:“是啊,所以他不敢轻举妄动。后来有人向他报信,他一定开心坏了,又是一个把我送进精神病院的理由。” “可他没想到……” 张明生说:“他没想到,你直接把我杀了,其实我也没想到,我本来想,把你和小孩送去我姑母那里,可可当时已经先去了,小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回来,阿海没有看好他。” “亲子鉴定,”我望向张明生的眼睛,“是詹韦清给他的?” “应该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放在车里的,我教阿海载过他回家,”他讲,“谁知道,竟然被小元发出来,阿海跟你太久,心更软了,他编了个理由,阿海竟然就真的放任他跑回来。” “我住院这些天,除了阿海阿山,我身边大多人都被悄悄处理掉了。” 所以那天李译和金顺发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地闯进来。 张明生讲:“说实话,那风水大师讲得也不错,可可是福星,张家的福星。有了她,张家从此断子绝孙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1 。” “他还说我今年会死翘翘呢,”我白他一眼,直挺挺地躺回去,“睡觉!” 啪一声,灯关掉了。 没过多久,张明生再一次抱了上来。 正当我昏昏欲睡时,张明生的声音再次响起:“我真的以为他们都是自杀,在医院里电视时我还想,你们警察为什么要立案呢?” “你出来也没有再查这件事,真是胆大包天,你就不怕凶手知道是你威胁的?” “他当初不知道是我,我也不知道是他,我觉得,他很享受这种感觉。” “为什么?” “就是感觉。” “变态也会和变态惺惺相惜?” “而且我那时遇到你了嘛,”张明生讲,“你比较好玩。” “玩物丧志!”我闭着眼谴责。 “不是色欲熏心吗?”张明生讲。 第84章 八十二 我好久没有睡得这样好,醒来后没有半分困意,只有柔软如云的心境。如同婴孩,平静地睁着眼睛,一时间想不起自己在哪里。窗前的帘子已经拉开了一层,只剩下两块浓灰的薄料子,虚虚地笼着窗外的光。 我慢慢地撑起身子,忽然发现盖的毯子不是昨晚的花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换走了。 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张明生不知去向。 我有些落寞。 直到昨晚昏昏入睡时,我也不太确定张明生是否答应了我。但说到底,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求他什么。 恨他,却不希望他就这么浪费自己的生命,想离开他,却也不希望在自己转身时,他独自一人站在原地,忽然间魂飞魄散。我救过张明生的命,又这样亲密地参与了他的人生,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是被迫参与,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对他抱有一份责任。 我心里也清楚,其实我不该这样绑架自己。但转念一想,我对张明生的要求也就只是在我离开后他仍然能无害地活着,再深远一些,也不过是希望他享受人生,做一个对社会有益而不是有隐患的人。毕竟他看起来也不是完全不可救药。 其他的,我不会再参与。 我和他的账,也不用再细算。 我抓起床头的手表看了一眼,竟然已经十点半。比张明生半夜钻人被窝更吓人的事是,阿海竟然没有叫我起床。我赶忙穿衣洗漱,拖着腿走出房门。这栋别墅装修得极为古朴简单,客厅空旷,只有角落点缀着几樽古董,颜色低调,流着典雅的光彩。 我高喊几声阿海,无人应答。 路过餐厅,我竟看到桌上摆着一尊深蓝的瓷瓶,里面插了几多带露百合,芯子微黄,还含着露水。 这绝对不是阿海的手笔。 来到厨房,一个穿灰色羊毛衫的男人正站在灶台边,下身则是一条印着卡通机器人的睡裤。和他的身材很不相衬,但也还算合身。 “偷别人衣服穿也犯法的,”我倚在门边,没好气地讲。 “犯哪条法,”张明生转过身来,手里端着盘子,“亵渎卡通睡衣罪吗?” 盘子里是煎蛋和火腿,闻起来有股恰到好处的焦香。 “你懂什么,”我掉头就走,“买二送一,很实惠的。” “买的二是什么?”张明生两补跟了过来。 “你身上穿的那件咯,我给阿海也买了一件,”我拖出椅子坐下。 张明生放下餐盘,坐在我面前,一碟煎蛋推给了我,讲道:“阿海不缺衣服穿的。” “他人呢?”我不和他客气,拿过刀叉开动。 “有些事要派他去做,跟你吃喝玩乐这么久,还有新衣服穿,也该工作了,”他一丝不苟地将煎蛋切开,分成几小块。 “当吃牛排啊,”我一向看不惯他这样的作态。 “习惯了,”他淡淡地讲,“以前在老宅吃饭,总要先把牛排切得很碎,这样才能找出里面的刀片。” 我的愧疚一下子到了最顶峰:“对不住,我不知......” “骗你的,”张明生笑了出来,他叉起一块煎蛋放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讲,“只是我自己喜欢,好像是在分尸煎蛋一样。” 我无语地抬头看他,正好对上他含着笑意的眼睛。 分尸煎蛋,亏他也想得出来。 我一口都吃不下,将盘子直接推给他:“这盘也给你分。” “我分完你要都吃光,”他坦然地接了过去。 “算了,”我用手指按住餐盘边缘,“我还是喜欢吃完整的。” 张明生没有为难我,他努了努嘴,松开了手,继续吃被他大卸八块的煎蛋,他讲:“其实这里不错,比红寓更好。” “那就久住,”我伸手够来胡椒粉,往煎蛋上撒了一星点,漫不经心地讲,“这里确实清闲,外面还有许多树木植株。” “很适合作为一个新开始,对不对?”张明生问。 我的手立马就僵住了,不过只一秒,我就又假装没听懂一样继续用餐:“是啊,很适合你自己一个人重新开始。” “你知道我的意思,”张明生的目光投射了过来。 “我知道,所以你希望我讲什么,”我始终没有抬头。 “我只是想再确认一次,”他讲,“你一直在我面前说自己将来要走。” “因为我确实会走,”只几口,一整个煎蛋就被我吃完了,我又转攻火腿。 “你是故意告诉我,为什么,怕我不让你走?” “因为你很固执,总是替我决定,”我脱口而出,“所以我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诉你我的想法。” “我替你决定,是因为你总是游移,”张明生说。 “就算游移,那也是我自己的人生,”我拿起餐巾擦了一下嘴角,“你不如想想,今后没有我的日子,你要怎么活。” 张明生仍然注视着我:“你在替我打算吗?” 我觉得好笑,讲:“我明明是劝你趁早多为自己打算。” 讲完后,我想了想,又补一句:“从前的事,只有我们两个记得,所以有时候,我会把你当作伙伴,为什么你跟我能重活一次呢,我想,这可能真的是天意,不应该随便浪费。” 话音刚落,我抬头看他,忽然发现他紧紧皱着眉头,脸色不太好。 我伸手去摸他的手背:“喂,你不要演啊。” 他朝我摆了摆手,讲:“不是心口疼,是伤口疼。” 都忘记了,他昨晚出车祸来着。 我放下心来,顺便收回了手。 张明生自己缓了几分钟,开口讲:“我心脏疼是不定时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难受,不过我发现了,越靠近你,就疼得越频繁。” “报应咯,”我讲,“你知不知道我从前吃了多少种药,这种吃了胃疼,那种吃了头疼,可是偏偏呢,医生又要讲它们对我身体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2 有帮助。” “你八年一共大换过三次药,每一次都是我亲自列单子去买的,”张明生讲,“其实你要是不寻死,不逃跑,也不会受那么多伤。” “谢谢你帮我买药,张先生,不过呢,假如不是有人一定要抓我回家,我也就不用一次一次逃跑了,还有,说到寻死,”我感到不可置信,气极反笑,“不知道前些日子信誓旦旦同我讲要和张耀年玉石俱焚的是谁?” 见张明生没应答,我乘胜追击,讲:“有些人,年纪轻轻,偏偏要去抢劫,别人做警察的,碰到你当然要拔枪咯,你倒好……” 张明生忽然笑了一下。 “笑什么,”我登时警觉起来。 他讲:“我刚刚发现,你其实很多话。” 我多问:“什么意思。” 他讲:“你以前总是和柳妈他们聚在一起聊天,我一过去,你们就不讲了。” 他又讲:“你跟我聊天,也总是没有规律地突然开始。” 他顿了顿,再次开口:“而且我忽然发现,你不只是恨我。” “你不会要讲我其实还爱你吧,”我心中已经压抑不住脏话。 “我发现你对我有很多抱怨,大大小小,很多,”张明生讲,“和你开枪杀我时的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搞不清他的脑回路。 “你怨我做得不够好,你对我有期待,”张明生得出了结论。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到这一层的,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我继续低头吃饭。都怪他,我的火腿都要凉了。 吃着吃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边回想,一边断断续续地讲了出来:“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我被火烧死了,但其实我没有,我跟你打了一架,就被你抓走了,那具尸体是谁。” “我不知道,”张明生讲,“火也不是我放的。” “不是你安排的?” “我安排的话,会先把你绑出来,再放火烧,这样我们都不会受伤,”张明生笃定地讲。 “但那个人是你杀的吧,”我用银叉隔空指向他。 张明生扬了扬眉毛,没有回答。 “是不是,”我追问不休。 “我推他一下,他就站不起来了,”张明生讲,“踩断他一条腿而已,是他自己没用。” 有些时候,张明生总会忽然暴露一些戾气和冷漠,有一种近似儿童一般纯粹的恶意。 我看他比我更适合去东南亚。 “那个时候,为什么会有人想杀我,”我开始思索,“你竟然不好奇?” 张明生耸了耸肩:“你们做警察的,本来就很多仇人。” 我没好气地瞪他一眼。 一整个早上,我已经被他气到许多次。 对于那时候的张明生而言,他更像是在体验一场刺激的竞技,赢到的人就可以获得玩具。 虽然我这个玩具当时已经半死不活了。 “我当初也奇怪,为什么老师那么确定死的是我,”我出神地讲。 “你想听我的看法吗?”张明生已经叠好了餐巾,向后一靠。 自从我发现老师的问题后,张明生还没有主动提到过他。我能察觉出他是有意为之。 多少有些心头忐忑,我答:“你讲。” 他盯了我几秒,缓缓开口:“我同他打过几次交道,在我面前,他总是打断李译,否定李译,替李译向我道歉。” 我连睫毛都忘记眨。 “说实话,以你们的利益而言,其实我不知道李译做错什么,”张明生笑吟吟地,“李译很聪明,他从来没有私底下和我做过对,就算葬礼那次,他也是以一个警察的身份来找我对峙的,当然,你我都知道,他心里有怨气。” “是啊,”我喃喃道。 李译已经尽了全力。 但那一次老师同李译来家里时,李译全程没有跟我讲一句话,甚至没有和我交换过眼神。 “但是你的老师,他把李译当做一个不会做人的小孩,” 张明生轻叩了几下桌面,“可是实际上呢,你的老师只是一个不知道为什么离开警署的退休警察,而李译,他当时是整个港岛最有前途的阿sir。” 我心中一震,对上张明生意味深长的目光,听到他讲:“依我看来,你和李译都认错了老师,你们以为你们还是青草,要受岩石的栽培,但其实树一开始就是要比岩石高的。” “你当时为什么不和我讲。” “为什么要讲,我又不需要为李译打抱不平。” “他对李译开枪啊,”我恨不得揪着张明生的领子给他一拳。 “所以我才会开枪,”张明说道,“我也没想到,他竟然想杀李译,可我明明是朝他致命处打的,可他竟然没事。” 我当时还以为是张明生开枪打了李译。 “你为什么不辩解。” “我是没有杀李译,”张明生讲,“可我杀了你的老师,况且,我很想知道,你究竟会不会真的杀我。” “他究竟为什么,”我感到久违的痛苦,无暇理睬张明生一个人的肥皂剧。 在我心里,老师总是偏爱李译更多的,就算李译贪玩,他也不会轻易训斥。 杀我,我还可以理解为,他憎恶我当时的样子。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会对李译开枪。 “很快就会知道了,”张明生忽然讲。 “什么?”我回过神。 “你不是用了我的计划吗,于sir,写恐吓信,这是一个警察应该做的吗,”张明生调笑着,拿来了自己的电脑,摆出一副要办公的姿态。 阿海,你还是个双面间谍。 我被戳穿,自惭形秽。是啊,我是警察,警察是不应该做这种事的。 “别紧张,”张明生的脸色映着淡淡的蓝光,眼神投在屏幕上,“你这样做,我很高兴,至少不是白白送命,我们要抓住这次机会,于sir。” “这一次?”我看向他。 张明生工作时神情冷峻,讲话也漫不经心:“杀第一个人的时候,你最好就抓到他,因为下一次,他会两个人一起杀。” “我不确定,或许他会改变作案地点。” “所以我让阿海去跟踪第一个,嗯,第一个目标。” 我猜他想说死者。 我沉默几秒,问:“阿山去跟踪金顺发了,对吧。” “嗯,”张明生承认了。 “危险的工作都交给阿山和阿海,你想做什么,”不知不觉中,张明生再一次拿走了我的计划,我本来打算自己悄悄跟踪的。 张明生正敲打着键盘,还没回答我,就先打开手机拨出去一个电话,并且很快接通:“喂,婕茜,我希望你再帮我确认一下……” 接下来一大串都是我听不懂的鸟语。 我打开手机,悄悄搜索他们聊天中的提到的地点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3 。 等到张明生终于对婕茜说了byebye,我才装模作样地关掉了手机。 他讲:“我会在活动当天,大庭广众之下,杀掉张耀年。” “我劝你最好不要,”我讲,“太不切实际,活动会场布在商场一楼,人多眼杂,又有影星前来,说不定警署会调来警察维持秩序。” “刚才在偷偷搜索吗?”张明生没有接我的话。 “是啦,我英语不好,还要搜索check是什么意思,”我夸张地念出那个单词。 “放心吧于sir,我现在不想坐牢也不想死了,”张明生的眼睛又看向了电脑屏幕,手按了一下回车键,“计划已取消。” “不知道阿海和阿山怎么样了。” “他们两个是特种兵出身,一般人是打不过的,更别提坐办公室吃油水的中年男人,更何况,他们两个都有枪,他们的枪甚至比我的还好,”张明生三言两语打消了我的部分疑虑。 “不过,他们跟踪的人,应该也有枪的,” “他们现在还不会替你我卖命,”张明生讲,“不临阵脱逃我就已经要烧高香了。” “其实,我还是想亲眼看看。”我用刀划着没吃完的火腿。 虽然所有线索都指向一个方向,可是我仍然抱有那么一丝希冀。 “好,”张明生合上了电脑,“那我们就去看看。” 傍晚,张明生刚要联系阿海,就接到了阿海的电话。 阿海说,他和阿山现在要去警署作笔录。他又问张明生,假如警察问他们为什么碰巧出现在荒郊野外,他们该怎么回答。 张明生言拿过了外套,和我一起往门外走,他只回答了阿海两个字:“约会。” 第85章 八十三 我曾经在小报上见过不知真假的异闻,讲一艘巨轮撞上冰山,敬业的船长决定与它共存亡,谁知道等到巨轮沉没许多年后,几个前往极地考察的科考员却在冰山一角遇见正在抽烟的船长,所有人都大吃一惊,一时一轮纷纷,都说船长掉进时空裂缝,逃过一劫。 在车上,我同张明生讲了这个故事。 张明生听完,再一次吩咐阿海:“约会讲不出口,时间旅行总说得出来吧。” 他没有开免提,我也不不阿海回了什么,只听张明生答:“嗯,好,到时候见。” “阿海采纳了?”我扒着座椅凑近,仰起头看。 张明生睁从后视镜里望我,像看什么新鲜事,他讲:“阿海问候你父亲。” 年轻时的阿海脾气实在一般,不如从前可爱。 “我爸爸把我随随便便丢在福利院门口,”我撇撇嘴,“日子应该过得不好,随他问候咯。” 穿越时空又有什么呢?现在风气开放,思想多元,应该不至于连一句穿越时空都听不得的。 况且阿海和阿山又不是直接目睹了案发现场,他们只是远远看到有人上吊,大声呼喊而已。凶手竟然这么快就动手,怎么比第一次更沉不住气。还好他没有改变行凶地点,要不然,港岛的警察又要人人自危一阵子。 说起来,在阿海和阿山眼里,我和张明生应该称得上一句料事如神。说有人会被杀,那就是会有人被杀,说在哪里行凶,凶手就真的在那里行凶。 凶手经历无数个夜晚的辗转反侧,精心策划,小心打算,找了一个人比黄鼠狼罕见的烂尾楼,想在那里动手,谁知道平地突然出现的两个寸头男子,隔空怒吼一声:“喂!干什么的!” 中气十足,宛如天兵下凡。 那一瞬间,他大概也不得不信命了。 竟解决得这么轻易?我倚着窗口往外看,心里却始终轻松不下来。 怪不得重生穿越的题材火爆一时,生命是一条单行道,后悔有时是会跟人一辈子的。小孩子拼命想长大,可长了年纪呢,又纷纷害怕过生日了,离死越来越近,有几个人可以坦然呢。我想,世上大多人都想重来一遍,不仅可以化解生命中的懊悔与苦难,或许还能挽救他人于水火,或者抓紧机会,趁着风口一飞冲天。 “诶,你说老天为什么偏偏叫我们重新活一次呢?我们又没做过什么慈善,”我对着张明生的背影发问。 “怎么没做过,我每年大把钞票花出去,专门给因病被抛弃的小孩治病,”张明生又把他封闭的生活掀开了一角,“像你讲的,不是你我重新活一次,而是你来到我的地狱看我受苦,” 我懒得搭理他,车开过大桥,远处海水一片暗蓝,无声地澎湃。港岛是一座岛,寸土寸金的岛,大多惊心动魄且绮丽的故事,都是主角踮着脚尖走出来的。人生实在苦短,可越苦越短,越叫人想挣出什么石破天惊的壮阔来。 忽然间,我讲:“或许我们都死了,只是临死前十几秒异常漫长。” “漫长到像是一生吗?”张明生问,“临死前觉得一生好像只有一秒,但死前的一秒,倒像是一生。” “我不知道,”我垂着头,摊开手心看其中的纹路,“有时候,我会有些恍惚。” 张明生打方向盘,我们的车汇入茫茫车流,无数灯影跳跃着划出长线。 “不管是什么,都是天赐良机,”张明生讲,“你不是最想好好生活的吗?” “是啊,所以我才要离你远一点,”我收起手来,“离你越远,我就越不会去想从前的事。” “听你讲你要走,要离我远一些,要比听见你要杀我更伤心,”张明生语气平淡。 “记住这种伤心,”我讲,“你最好给你的情绪都贴上标签,牢牢记住,以免忘记。” “你好像一个将要远行的人,”张明生讲,“我看着你整理行李,在冰箱上便利贴。” “我不想再嚼你带给我的苦,”我闭上眼睛,环抱双臂。 “恐怕还要麻烦你再忍受一阵,”张明生忽然加速,开了一狭的窗户倏然有风涌入,“阿海和阿山并没有看到清那人是谁,他跑了,是受害者执意报警,说要自首。” 我就知道,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刚才为什么不讲?” “怕你想太多,不开心。” “那现在为什么又讲?” “想你转移一下注意力。” 这算是什么理由,我狠狠蹬他一眼,被他照单全收。 “我给李译发讯息。,”我掏出手机按出通讯录。 “跟他讲什么,”张明生问。 “要他小心一点,这几天最好请假,和师母珊珊待在一起,”我低头打字。 张明生偏头看窗外,马上要变道,需要观察:“你不想把李译牵扯进来,就别说太多,我有派人手去守在医院,虽然不多,但也应该够用了。” 我抬起头,悠悠讲道:“你竟然也会为李译着想?” “我现在希望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4 他活久一点,”张明生讲得十分真心。 路上堵车许多次,从山顶富人区一路赶向警署,到达时,我们已经迟到半个小时。 我让张明生停车。 一个前男友就已经让同事们好一通议论我的性取向了,要是叫我从豪车上下来,还不天天把我当饭后谈资? 我独自下车,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把张明生抛在身后。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的身体十分坚韧,现伤也不算重,在已经不用依靠拐杖。 走进正门,越往里走越见到熟面孔,陌生的熟面孔。 好久不见,真是好久不见,忽然又见了,一次两次三次,我仍然不习惯。路过江小秋的桌子,她那棵塑料的鲜绿仙人掌仍摆在电脑旁。 我和同事们互相寒暄,看见一张张笑脸,心中温暖。 我记得李译人闯进葬礼质问我和张明生时,他身后那些人冰冷严肃的眼神,我知道,这些年轻人追求公义、不畏强权富贵。有人腐烂,就有人将自己锻成钢铁。有他们在,总让人对未来多一丝期望。 不过越走越发现,路过我的这些人,眼神中包含着一丝无奈和哀怜。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也跟我一样重生了,知道我蹭被强行塞进另一个人的壳子里。 江小秋忽然出现,她的嘴角有梨涡,我一直记得,她拍我的肩膀,面露不忍:“阿潮哥,我们都知道了,你不要伤心,事情或许不是那样的。” “发生什么事,”我侧过身看她。 她先是怔了一下,继而疑惑地望着我:“你还不知道吗?” 接着,她告诉我,何简警司遭遇一系列恐吓和暴行,几经崩溃,命悬一线时,被过路的陌生人救下,现在正吵着要自首。 “自首什么?” “说是许多年前的一桩失踪案调查,涉及的几位主要警官,他们都,”江小秋犹豫了。 “都?”我耐心等她。 “……都收人贿赂,调查失踪的人,反促成受害者永远失踪,他讲了几个名字,其中,其中就有,金顺发,”江小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她和我交好,也知道我的老师是谁,所以说话格外谨慎。 “原来是这样,”我低低地讲。 “何警司有些精神失常了,听说是尿了裤子来的,他讲的,未必是真的,现在,还没有听说哪个部门要接手,”她还在安慰我。 “没关系,”我扶了一下她的肩膀,直视她的双眼,“你最近出外勤要小心一些,最好跟人一起,看到可疑的人也不要贸然冲上去,知道吗?” 她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 我拍拍她的肩膀,从她身旁走了过去。 没走几步,就遇见神色僵硬的李译,他一把拦住了我,没等我出声就强行将我转了个方向:“走,陪我抽烟。” 看来我就算发了短信也于事无补。 夜色里,李译如今的高大,还带着一些稚气。 他垂着睫毛,叼着烟,我替他点燃。 他没有躲开,吸了一口后,眼神仍然落在地上,他问:“这些天,你去哪里了。” 一瞬间,两个阶段的李译似乎重叠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你在哪里。 每一次,我都很难给他答案。 但李译不会在一个问题上固执地索要答案,他问出下一个:“你相信吗?” 我依旧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美丽的泡影,是该早些点破,还是晚一些。 这些泡影可是相处过的日日夜夜。 我们的昨天,我们的明天,都混杂在一起。 “你有听到什么细节吗?”我转移话题。 “细节?”李译冷哼一声,我不知道他就另外怪谁,“全部都是细节,你知道何简都说了什么吗?” “说了什么,”离真相越来越近,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 “何简说,他们几个,一开始,拒绝帮张耀年做事的,只有老师,他甚至还帮助受害者躲藏。” “后来呢?” “后来,他不知道怎么了,忽然变卦,背着所有人,自己悄悄杀掉了那对夫妻中的妻子,然后用拿着一根手指前去邀功。” 我的手插在口袋中,握紧了打火机,防止自己打颤太过,我偏过头去,望着模糊的夜色,讲:“……口说无凭,未必是真的。” “真的有时比假的还像假的,”李译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现在没人敢管这件事,谁也不知道会不会何简明天就被诊断为精神失常。” 我沉默了。 这就是张明生讲的,就算那些受贿的人跑来自首,警方听见张耀年的名字也要怵三分。 张耀年有一千一万种方法替自己脱罪,也有数不清的手段来控制一个人的人生。 找人杀掉弃子只是一种享受,是一种绝对的刺激,看着他们死去,他的生命就好像他荒废已久的阳具,在得到一剂药后,暂时地勃起一下。 也正因为他总有办法,所以他总是巧妙地借他人的手来行凶。 我甚至想得到他会说什么,甚至想象的到他应对大屏幕时那张脸。 他会说:“要管教小孩和家人,我有许多种方法,为什么偏偏要大费周章,雇人动手呢?” 一下子,那些卑劣的、收了贿赂的废物,就会立马理解自己的处境。 他们曾经或许还以为自己和张耀年同船。 结果张耀年就只是观赏而已。 金顺发曾经想挤上张耀年的船,可他做得太迟,太犹豫。 他今天来杀自己的同僚,也一定有张耀年若有似无的示意。 但说到底,只是再一次的借刀杀人而已。 成功就有钱财。 失败便要结束这一生。 那些赃款对张耀年而言,只是很少的数目,可在何简这些人眼中,它们是纯金的鱼钩。 至于老师。 是什么,让他忽然停止发善心,猛地转弯。 他看到同事升官发财且安然无恙,心中嫉妒了吗? 他先杀人再邀功,受张耀年耻笑了吗? 张耀年完全可以说,我可没有让你杀她。 那个时候,老师的反应会是什么呢? 沉没成本已经如此之高,老师的人生忽然又变成了赌桌。 可他确实也挣扎过。 善不到头,恶不彻底,挣扎,不断挣扎。 他对我和李译开的枪,究竟是想告诉我们什么。 他也嫉妒李译吗? 嫉妒李译找我这么久,死也不肯放弃,且真的找到了真相?嫉妒李译年少有为,且一路往光明处走么? 那我呢,我做错什么。 这些话,我无法告诉李译。 我忽然很想找到张明生。 我碾灭了烟,转身离开。像忽然失聪一般,我只顾着往前走,撞过许多人的肩膀,走过楼梯间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5 和长廊,走出有灯光的地方,只身融入夜色。 往前走,走更远。 张明生就站在送我来的地方。 他靠在车前,双手插进风衣口袋,正平静地看着我。他好像永远不会为我的出现惊讶。 我们拥有与外界失联的人生,无法质问他人,只能靠近彼此。 “领枪了吗?”张明生问。 “为什么,”我问。 “保护你自己。” “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把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为什么被玩弄的人要玩弄更可怜的人?”我紧紧盯着张明生。 他给不了我答案。 因为他也曾玩弄我的人生。 看着沉默地他,我忽然卸下一身力气,疲倦地讲:“一切都结束以后,我们真的不要再见面了。” “好,”张明生说。 终于终于,他答应了我。 他走上前来,将我抱在怀中。 “再也不要来找我,”我任由他把我抱紧。 “好,”他搂住我,一动不动。 第86章 八十四 警署有意忽略张耀年这个名字, 当下只派遣人手追查寻捕金顺发一人,顺带透调查另外两个涉嫌其中的高层警官。 何简供出这位同僚时, 语气斩钉截铁, 他说他们好心带金顺发一齐商议, 没想到金顺发反而跟他们翻脸, 两面威胁, 以杀他们来向张耀年邀功, 更堵住这些人自首时将他一同供出的心思。 金顺发现在是众矢之的。 他没杀掉人, 张耀年也不会给他好处。 当年的证据已经不复存在, 开馆验尸更是天方夜谭, 无法立案, 更不必说大范围曝光。警署 也总有大嘴巴, 遮遮掩掩地传出去, 造就了人人低声讨论的氛围。 港岛有钱有势的家族掌权人先是把私奔报成失踪, 又贿赂警察去杀自己的亲人, 警察竟然真的接手, 事后不仅没有被抓到, 反而个个高升。之前都平安无事,偏偏几年之后, 得了利的警察被没有得利的警察追杀, 讲来讲去, 重点竟然回到了自己人内斗上。很多人都在心中承认: 位高权重的, 自然就许他封建霸道, 三妻四妾已是常态, 更何况动手清理不懂事的小辈。 世道如此, 怎么查, 从哪里查。 我相信警署高层也十分头痛。 张耀年的律师团队个个铁打金身, 讲话如同刀剑钢盔, 既攻击, 也躲闪, 说到最后, 还要反过来告何简一遭。而金顺发不同, 他有枪, 有杀人的心, 却没有地位, 更没有身份。抓他,要比找张耀年问话调查更容易。 嫌犯持枪在逃, 还是有多年刑侦经验的老刑警, 涉嫌的罪名是恐吓谋杀同僚, 一时间, 警署上下都要戒备, 我去登记领枪, 出来撞到李译同珊珊打电话,两个人时不时说一两句, 讲到最后, 隔着手机也只剩无言。 我没有问李译是否告诉了珊珊, 但我猜, 李译不会隐瞒, 珊珊也不喜欢隐瞒。 我给枪上好了子弹, 佩在身上。 除开这一切,还有一事使我头痛。明明是我发的恐吓信, 可何简却一口咬定, 是黑社会来信勒索, 兜兜转转, 又讲出了旁阿珠的大名。听他自首的警官更加头痛, 负责录入的更是战战兢兢。 阿珠姐铁了心要我扒下如今这身皮, 替她去东南亚做古惑仔。她一向肆无忌惮, 一整年发勒索恐吓信有如天上飘雪, 却从未真正动过几次手,有时还会主动交一交钱。警察也不好多做什么。 张明生的人性实验还算小有成效,比起富贵和清白, 总有人愿意供出一切,只想求一条生路。 他操持的公开活动三天后照旧举行, 张耀年时髦地使用了社交平台, 说自己仍然会出席。只是听说本该出现在现场的当红影星在机场骤生急病, 连夜送去医院住院了。一个事业如日中天的聪明人, 嗅到不安的讯息, 自然提前躲避, 在天亮之前,还能听几十个小时的风声。 我不禁想, 如果当初我假死之事公之于众,整过容的新面孔和遗照的旧面孔贴在一起, 供大街小巷指点揣测, 然后和张明生一起被录入港岛都市传说后, 我该如何面对。我会被讲成什么, 脔宠? 性变态? 还是虽然可怜、但仍有太多过错的受害者。有时我相信,大多人张口时都不过心肠,也评断不出善恶。可众口铄金,或许要比手术刀更消磨寿命。 不过总会有人试图在那些骇人听闻的传说中,寻求一丝人类应有的温情。张明生给的够多,应该足够爱索隐的人好好研究一阵。 张明生。我默念他的名字。张明生。 我与他以夫妻的身份一同生活数年, 再一前一后殒命, 如今又都活了, 活在一切还未开始的 从前。 为何如此纠缠, 好像命中注定。但走到这一步, 我不该信命的。我最绝望时亦不知有今日, 仰头看烟花那一刹那, 也想象不到最绝望之时。假如老天精心安排, 不会这样诡谲, 诡谲到我安下心来, 不管发生什么, 能帮助我挣出去的, 也只有自己。 我想起金顺发同我遇到的那一天, 在青草地上, 他看起来高大威武, 在我面前蹲身而下时, 又显得那样平易近人。 那个时候, 小杨阿姨是否还活着? 她和他是可以保存一颗纽扣、留待以后缝补的关系, 两个人之间未必有情爱, 但一定有过亲和与善意。 这些好的、蜘蛛丝一般结在两个陌生人之间的感情, 是何时被欲望倾覆并包裹的? 没有人可以给我答案。 我曾经视老师为父亲, 正如同我曾把小杨阿姨当作母亲。 把我和小杨阿姨分开的是生死, 是所有使她的人生如一片风中枯叶的人。而我和老师之间,则是心与心的割裂, 是后知后觉的欺骗劈出的巨大沟壑。 我竟然完全没有惶惑, 我知道该怎么选。 即使让我倾尽所有, 即使让我死, 即使我会手脚尽断, 我还是知道该怎么选。 李译已经抽了一整包烟, 胡茬也剃不净一般往外冒。他一直在避我的眼睛。 李译是一个敏锐的人。当他察觉到我的情绪和他并没有同频时, 他就开始抽烟了。 我们两个一起往外走, 穿过人流, 漫无目的。 他穿深蓝的牛仔外套, 稍微驼了些背, 两手插进口袋, 头发胡乱揉了一下, 飞散着往后压折。 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 他问:“我总觉得你有事瞒我, 你有吗?” 我叼着烟, 无神地飘过行色匆匆的路人,答:“有。” “你会告诉我吗? ”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6 他转头看我。 我低下头, 看着边角有些斑驳的斑马线, 回答简洁: “不会。” “好, ”他点了点头, 又重复一次,“好。” 熟悉的对话与场景,这是我与李译的默契。 我们或许会在彼此消失后不顾一切地去找, 可是倘若马上就要推门见到时, 听见对方的欢笑声, 就会在确定那是由衷的幸福后转身离开。我们永远不会搅在一起。 绿灯了, 我抬脚往前走, 刚迈出去半步,发现李译没有动。 我回头看他, 他也看着我, 似乎在审视。 半晌, 他讲: “不要犯罪。” “干什么,”我觉得有些好笑,“担心我走错路啊。” “如果你真的走错, 我会踩着你往上爬的, ”李译慢慢悠悠地走过来,与我擦肩。 这下变成我在后面看他的背影。 “我一定会升官发财, 出人头地, ”李译抬起一条胳膊, 朝空中比了一根食指,“到时候呢, 我一定会为师兄你买一块好墓地。” 在路人或诧异或鄙夷的眼光中, 我追上去, 一把搂住李译的脖子。 好吧, 假如我被枪毙, 至少有一个人肯为我收尸。 假如是张明生, 说不定会把我放进冰棺, 收在家里的冷冻室里。 一个是看多了武侠小说, 一个是把邪典当睡前童话。 我这一生,难免有些别人体会不到的趣味。 港岛是一座岛, 岛上有许许多多的人, 但从太空遥望, 几乎看不清楚。在深山中找小药童, 和在地图上找深山是一样的, 难找, 找不到, 谁知道金顺发躲在哪里。 我想, 警署一定有师兄弟冲去家里翻找一通,然后又跑去医院,询问师母和珊珊。 他们都知道我和李译同金顺发的关系,不会派我们两个去。李译已经打许多个电话过去安慰, 叫珊珊他们照实说就好, 不要多想。听珊珊的语气,似乎已经哭过了。 我又想起那个问题, 残忍的问题。 假如一定要选, 你会选生活骤然天塌地陷,往后慢慢平复重建, 还是一边平淡地生活, 一边隐隐感觉到自己倚仗的基底被慢慢腐蚀着。 我无意间替珊珊选了, 这让我心中愧疚。 这么想, 张明生也替我选了, 只不过他选得不好,两个选项交替了起来。 这次我同他分手,他没再联系我。 我猜他一定有的忙, 举办活动的酒店已经提前开始布置安保, 添装设施。张耀年明面上装作无事发生,实际上呢, 还不是怕得要死。 我向队里请示, 发布会举办那天,我会去现场看看风向, 李译也跟随。上司喝了半杯茶, 最后允了。 其实我想进入发布会,只要拨通张明生电话要两张邀请函就好。 但他这两天并没有联系我,我看着那串电话号码,想了又想,还是决定不要再找麻烦 我们没有邀请,凭证件进场,在场嘉宾个个正襟危坐,既有新闻媒体,又有前来捧场的各路名流。 我有理由相信,当天现场, 一定不会只有我和李译两个便衣。果不其然,当天,在无数双望向台上影星的眼睛中, 我见到了几双熟悉的, 包括一副深蓝色的眼镜框架。 来自不同部门, 调查也是为了不同目的。 唯一的共同点是, 大家都不肯错过热闹。 发布会流程我还算熟悉,曾经偷偷瞥过张明生的电脑屏幕,了解大概。只是具体内容实在没什么意思,张家家大业大,但似乎没有赶上时代潮流。什么珠宝时装手表家具,哪里敌得过瞬息万变的电子产品。 比起新品发布会,更像是张明生重回张家的第一场接纳会。 张耀年在台下得意洋洋地坐镇,晃着那颗皮肉干枯的脑袋。 影星到底还是来了,在惨白严肃的灯光下,她携一列模特走秀, 她很漂亮,五官深刻,像是混了什么血统,只是越看越觉得她脸色惨白,好像下一秒就会双脚离地。 听见观众的窃窃私语,我才明白,那惨白只是因为她的妆不太服帖,色号也不对 虚虚地拢在脸上, 倒真的有些刚生过急病的样子。这样的气色, 怎么衬得起珠宝。笑也不笑,好像有人逼迫她来上班。 也说不准,说不定,她真的为人胁迫。 又是一番流程,大屏幕上不停转换产品画面,所有珠宝都显得流光溢彩,可是带在人身上,好像又都不怎么样。 我暗自砸舌, 干脆移开目光,沉默地四处张望。工作人员多是西装加身,还带着墨镜遮住脸颊。台下灯光暗,看人也看不真切。 金顺发现在是穷途末路,张耀年还是怕的,不然怎么会突然多加人手。 忽然之间,全场开始响亮鼓掌,我回过头去,看到张明生正扶着张耀年缓缓登台。 张明生今天全白西装,少见,少见。 他如今年轻,也瘦削, 背薄薄的, 穿一身崭新的米白, 衬得他的笑容都不那么讳莫如深了,倒显出几分少年的开阔来。 看来台下的人都心知肚明,今天,是张明生宣告彻底归顺祖父的日子。 此人仗着自己年轻了几岁, 换身衣服就开始发挥演技了。 他拿过话筒, 一番话讲下来, 不像是要推出新的珠宝设计, 更像是要把整个活动变成张家的发布会。他言辞恳切, 诉说了祖父的苦心与自己的宏愿, 又介绍了珠宝的细节设计和灵感来源。 张耀年住着拐杖,站在旁边一脸慈祥。 明明前几日还安排车祸去恐吓你孙子,今天就装出这副样子。看来,张明生真的去张耀年面前表了一场忠心。 最后登场的新品,一条项链, 是由张明生提出概念,找人设计,最后为它取名叫“钟情”。灵感来自于他父母的婚姻。 盒子捧在张明生手中,灯光一打,盒盖一掀, 项链的真容也即时映在大屏幕上。刹那间,全场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 那项链,不能说不好看,只能说是不伦不类。艳俗的粗金, 配深绿的玉珠, 这还不算, 偏要加一颗钻石吊坠。 即使我是外行人, 且审美一直在裂谷以下水平, 我也仍然看得出,它丑, 真的很丑, 比猪八戒迎娶高小姐更不相配。 张耀年本就生老人斑的脸上蒙生灰蒙蒙的死气, 但他仍勉力眯着眼睛笑, 手住着拐杖, 像一座不伦不类的水泥塑像。 张明生并没有在乎他的脸色,在无数镜头和闪光灯之下, 他指着那条项链说:“我的父母, 是祖父着意撮合, 他说他们是天造地设。” 张明生顿了一下, 等到哄闹声平息了一些,又讲:“他们真的很幸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7 福,即使所有人都不理解,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就连他们自己也感到痛苦,他们也依然要觉得很幸福。” “他们被逼迫着生下小孩, 却仍然无法接受这一生就要和彼此共同生活, 所以改名换姓, 一通私奔后再分手, 约定了要各奔前程,”张明生平静地叙述着,“不过现在, 他们都死了。” 全场哗然。 张明生用手指勾起那条项链,在空中摇晃:“就好像金子、翡翠、钻石这么搭配在一起,不管多么美丽,多么昂贵,摆出来,依旧是一条臃肿的尸体。” 张耀年仍然僵直地站着,笑容冷却,他他对旁边使了好几个眼色,可灯依然亮着,大幕也没有拉下。 所有人都盯着他,等他的反应。 张耀年依旧嘴角含笑,对台下讲:“真是一个好故事,很有创意,是不是?” 他又要讲话,面前的话筒却没了声响,他的后半句也低如蚊蝇哼哼。 你想泼脏水?那就干脆不让你讲话。 一瞬间,张耀年扭过头,看向站在他身旁的张明生。那眼神是包含了暴虐的。 张明生如今善放软剑,撒娇卖好不在话下,虽然僵硬、机械、孩子气,可他仍然像一个忽然载入新程序的机器人,又多了一个新模式可以折磨人类。 料张耀年也没想到,张明生会忽然反水。 台下的记者唰唰唰地拍着照片,没相机的人恨不得自己的眼睛是录像机,一个个睁大了,睫毛都不眨一下,像看一幕忽然上演的舞台剧。 而我却在担心,张明生会忽然拔出枪来将他祖父打死,然后在各路警察的子弹中倒下。 不是讲过这个计划废弃了吗? 他骗我。 我咬紧牙关,磨出咯咯的响声。 他还是想死。 我摸上了自己的枪。 假如他有动作,我就会拔枪。是打手腕,还是打胳膊。我几乎要咬破嘴唇。 残疾一定会让他生不如死。 这倒是我报复他的绝佳机会。 可是,可是。 我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台上僵持着二人,一个黑衣工作人员跑着小碎步上台,帽沿压低,帮张耀年调试话筒。张明生站得端正,没有丝毫紧张的意思,可看见他一动不动地将眼神投给那人,我忽然觉得奇怪。 刚才没人上台,偏偏唇枪舌战到一半的时候,工作人员来了。 是张明生安排的吗? 一时间,所有人都迷茫了。 是作秀?还是为了热度的创意表演。 随着一身惊呼划破台下的哄闹低语,所有的目光又再一次转向舞台。那压低帽子的工作人员用手臂狠狠箍住了张耀年的脖子,他勒着张耀年慢慢后退着。场面越来越乱,惊叫声也越来越多。男人一边挟持着张耀年,一边掏出了手枪,对天扣动了扳机。 是金顺发。 他竟然混了进来,他竟然会在这里。 没杀掉人,没有钱,也没有发泄的渠道,金顺发提前疯了。 人群已经开始仓皇逃窜,我移到角落躲避,给他们让道,顺便帮忙疏散,以免踩踏。混乱间,我下意识寻找李译。隔着几个座位的距离,我望见他已经拔出了枪,冲到靠近台上的前排了。 “不许动,警察,命令你放开人质!”他双手捧枪,直直对向台上的金顺发。 周围三两同僚,有的配枪,有的没带,都围了上来。人不多,看起来也都不是一线警员,技能生疏。 见这情势,我也掏出抢来举在手中,想趁金顺发不注意,慢慢绕到台侧。 “不许动!”金顺发十分敏锐,又开一枪,子弹扫过我头顶。 我当即滚倒在地,躲在座椅后,一时间不敢抬头。 “你想要什么!”张明生终于再次开口了,他成功叫回了金顺发的注意力,“钱,房子,离开的机票?我都可以给!我同你素不相识,更不想惹麻烦,只要你提要求,我们都可以答应。” 张耀年咳嗽了两声,勒他的胳膊好像卡住了他的喉咙。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金顺发轻蔑地一笑,“说起来,我和你母亲是老相识,你应该称呼我一句叔叔。” 话音刚落,张耀年就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金顺发一枪托打得额头渗血。 “你认识我妈咪?”张明生语气警惕,他的演技实在很好,让人叹为观止,“我妈咪很早就过世了。” “我知道,”金顺发笑了两声,“她是我杀的嘛。” “你杀的?”张明生已经开始递进情绪,他的脸上从迷茫过渡到了愤怒,“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杀她?” “这要问你爷爷啦,他用钱悬赏,买你妈咪的命,”金顺发故作沉思状,似乎陷入了对过去的追忆,“那可是好大一笔钱啊,我足足犹豫了三天。” “你答应了?”张明生问。 “我没有答应,”金顺发挺起了胸脯,卡着张耀年脖子,将他再往上勒了几寸,“我知道你母亲的苦衷,我一开始是想帮她的,我们是朋友。” “那你为什么杀她?”张明生又一次问。 台下所有站着的警察都插不进话,他们警惕着站立着,一动不动,眼睛全部盯着张耀年的枪口。 “因为我发现那几个杀掉你父亲的同事,不仅一点事都没有,还有钱拿,有房子住,有官升,可我呢?”金顺发恶狠狠地盯着张耀年,用枪狠狠顶着他,似乎要顶穿他的太阳穴,“我穷的要死啊,每天都要拼死拼活,还要追通缉犯,还要替你母亲规划路线。” “所以你就杀了她?” “她提起过你,她说,自己有一个小孩,其实她也不舍得丢下你,可是带着你,她是跑不了多远的,我问她,为什么不愿意留在张家过富贵日子呢,”金顺发问,“你猜她讲什么?” “什么?”张明生的声音已经放低了。 我生怕他下一秒掏出枪,把在场所有人统统杀掉。 “我劝你早点投降,放开人质!”我又一次站出来,向金顺发喊话。 谁知,金顺发只是轻飘飘地瞥了我一眼,再一次看回了张明生,他说:“你母亲讲,她想要自由。” “自由,什么是自由,天底下哪有一个人是自由的,”金顺发一脸无可奈何,“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我为什么要把钞票和房车抛掉,帮她去争取所谓的自由。” “我也想自由啊,我也不想每天冲锋陷阵,最后赚的钱还不如我老婆多,出去买张彩票,都要从别人手指头缝里拿,她一生下来就是有钱人,讲什么要自由,好笑,”讲到最后,他的神情已经十分鄙夷。 “所以你就杀了她,”张明生已经开始平静地陈述。 “那你告诉我,你会怎么选,难道你不会和我一样?”金顺发看起来好多天没睡了,讲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8 话一直撕扯着嗓子。 张明生问:“那你最后得到他答应你的了吗?” “你刚刚讲什么,我想要什么,你都可以给?”金顺发眯着眼睛,“你爷爷当初也是这么说的。” 他再一次发作,刚刚分开一些的枪口再次杵上了张耀年的头颅。 张耀年此时此刻看起来像老了十岁,奄奄一息。 “可是我真的把你母亲杀了以后,他又不认账了,就因为,一开始我拒绝了他,再杀你母亲,就是自作主张,”金顺发讲,“你爷爷当初说什么,说,我现在已经不想杀她了,可是你竟然动手了,看来我只能报警。” 他细声细气地学张耀年的强调,把阴阳怪气学了九成。 “最后,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爷爷恩赐一般打了一笔钱给我,他还叫我滚,”金顺发忽然大声怒吼,“可是其他人呢?他们照样吃香喝辣!我是唯一愿意帮你母亲的人,可是她逃不出去的,她只有一个人,你爷爷只手遮天,她能去哪里,还不如早点下黄泉,转世投胎一个好人家,我一直替她着想,可她最后没有帮到了我,我对她善良,她却拖累了我!” “还有你爷爷,说好了这一次,我们是合作,只要我把那几个胆小怕死的人杀了,他就给我一大笔钱,可我只是不小心失手而已,他就又翻脸不认人了,”金顺发情绪激动,“他又要把一切扣在我的脑袋上!要我背黑锅!那我只好来找他说个明白!” 全场陷入无言,张明生静静盯着金顺发,连睫毛都没有眨。 “不管以前发生什么事,我劝你现在放下枪!”李译再次出声。 “闭嘴!轮不到你来命令我,”金顺发忽然对李译发火,“你现在越来越自以为是了,你真以为凭你自己,能慢慢平步青云?真傻啊,你没有钱,没有关系,你凭什么升职呢,你也只有年轻而已。” 果然,老师是嫉妒李译的。 李译的运气一直不错,他没有我刻苦,在警校时各项成绩却总是名列前茅。 他练习的时间也很多,可是不得不承认,他是就有天赋的。 只有我知道,李译后来真的靠自己平步青云,连张明生都承认,他会是港岛年轻一代职业生涯最光明的警察。 李译被他这一番话训傻了,一时反应不过来。 场地外传来警车的警报声,我的同事们已经赶到了。 “你想要什么,你今天这样做,是想寻求帮助,还是报复,”我转移话题,顺便将金顺发的注意力也吸引到我身上。 “你想套我的话啊,”金顺发看着我冷笑,“你不过是一个没人要的孤儿,我是看在杨成玉的面子上,听她提到过你多么多么可怜,断气前还记挂着你,我只好洗一洗手转头去找你。要不是我,你长得到这么大?更别提做警察,你的身体......” 眼看他马上要点破我的秘密,张明生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我可以给你当人质,我是张家现在唯一的继承人,我爷爷老了,很快就会死,你挟持他没有用的。” 撒谎,什么唯一的继承人,张耀年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我的大脑已经乱套,原来我见到金顺发的时候,小杨阿姨才刚刚被杀。 我和金顺发讲出第一句话的时候,她躺在哪里,身体的温度冷却了吗?假如那时抢救?她还有生机吗? 那时的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把杀人犯当作了好人,当作了新的家人,新的父亲。 “我无权动用张家的财产,你挟持我,要什么,我爷爷都会给你,”张明生注视着金顺发。 又一次撒谎。 张耀年要是愿意为张明生付出一切,天斗会塌下来。 张明生,你怎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充好人呢? 装备齐全的特警已经从背后绕了过来,几位高层也通通赶到。他们刚到,不懂现在的情形,没有轻举妄动,没有配枪的同僚已经在配合他们了解情况。 金顺发已经肉眼可见的有些慌了,他牵制着张耀年,慢慢往后退着,直到退无可退。 “想想你的女儿!想想你的妻子!”李译不罢休地朝金顺发喊话,似乎想找回他的良知。 而金顺发却只是看了看他,再也没有开口讲话。 “你跑不掉的,”我对着金顺发喊,“不要再做无谓的幻想与挣扎!” 李译转头看向我,眼神冷冽。 我不顾他的眼刀,继续喊道:“你已经杀了人,难道你觉得你能逃过法律的制裁吗!你的同谋已经将你做过的事全盘托出!你以为你还逃得了吗!” “是啊,我杀了人,”金顺发低头喃喃,枪口也下移了几分。 “现在放下枪!不要再造成更多的伤亡!”我再次出口斥责。 “我已经杀了人,”金顺发已经有些神经质了,他抬起头,一脸疑惑,“那我再杀一个,又能怎么样呢?” 说罢,他露出一个挑衅的笑容,仿佛在他面前的,都是一群鼠辈。 张耀年已经快晕过去了。 金顺发拽住他的头发,将他低垂的头拽得后仰,用枪顶住他的头颅,手指放上扳机。 啪。 一声枪响。 子弹决绝地穿过了张耀年的脑袋,红白的浆液溅出。 一个家庭维持几代的暴君,就这么被一颗小小地子弹撞碎了大脑,夺去了性命。 随着一阵惊呼,和连续的开枪声,金顺发也倒下了。 他身体里的某一颗子弹,来自我的手枪。 我参与了对他的行刑,即使我心中百感交集。 可我还是毫不犹豫地开枪了。 事后,我和李译遭受了一些严厉的批评,但张耀年死了,张明生的态度也并不强硬,不需要找人当冤鬼送去给张家解气,最后也就轻拿轻放了。 毕竟,谁也没想到金顺发会突然开枪,谁也没想到像张耀年这样用钱、补品和各种医疗手段续命 的有钱人,会死得这么突然,这么凄惨。 张明生就站在不远处,他的白色西装甚至溅上了血点。 他站在那里,注视着地上的尸身,看了很久,很久。 直至医护人员和保镖赶到他身边,他才像是从恍惚中醒来一般,疲惫地走下了台。我知道,他没有恍惚,他只是大仇得报,在很用力,很用力地记住那一景象。 他离开时,回过头在人群中扫视了一番。 我躲在角落,看着他慢慢收回目光,转身离开。 不见也好,最好不要再见。 今天都结束了,早就应该结束了。 我感到一种由内而外的疲倦,手脚发沉。忽然,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发现是李译。 他的脸色也满是倦意,刚刚精神太过紧绷,耗费精力。 “什么事,”我问他。 “刚才,为什么那样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19 讲,”他紧紧盯着我,好像想从我的脸上找到答案。 “我讲的有什么问题,”我回望过他。 “没问题,”李译讲,“但不像你。” 我没有继续搭话。 “他说的那些事,你之前知道吗,”李译继续追问。 我迎上李译的目光,依旧没有回答。 李译与我对视了一阵子,拍了拍我的肩膀,与我擦肩而过。 我想,他应该要恨我好一阵子了。 张耀年已死,张明生就变成了张家唯一新的掌权人。张耀年防他这么久,想把他调教成听话的傀儡。假如有可能,他说不会和张明生调换身躯。 不过,那都是徒劳的空想,他最后还是死了,将一切拱手让人。 张明生答应重启对当年的案件,也表明会对父母的起因追查到底。 这一下,警方查案也不会有什么顾忌了。 我作为见证事发经过的警员,一整天都在警署接受问话和调查。等我走出大门时,天已经快要黑了。 我忽然觉得无处可去。 李译,他恐怕不想见我。 珊珊和师母,我不敢见他。 张明生,张明生。 到了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我和他也已经没有理由再见了。 正当我犹豫要不要去福利院看看张小元时,一个扎着马尾的便衣警员朝我走了过来。 “咦,师兄,你是今天在案发现场的那一位吗?”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左边脸颊有一颗小痣,看起来似曾相识。 “是啊,你认得我吗?”奇怪,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我当然认得啊,听说你今天好英勇的,子弹飞过你头顶,你也没有怕!”她很雀跃,声音清脆。 “我也怕的,只是不好临阵脱逃,”我跟她开玩笑。 “麻烦你给我签个名,”她摊开手中的笔记本,又抵过来一支钢笔,眼巴巴地看着我。 “我又不是名人,签什么名,”我笑着推开。 “名人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只敬佩办大案的警察,”她努了努嘴,“我跟朋友都发过誓的,要做港岛的神探!” 听到她这句话,我忽然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她。 在法医那里,在死者资料上,在太平间里,在高大哥给我的薄薄一沓资料上。 我曾经也调查过她,他们。 出自一个警校,都是同学,工作后在不同的部门,时不时还会聚餐。 但他们的履历实在清白,所以我也明白,他们死得有多无辜。 她是杀警案中的第四个受害者,此案中第一个受害的一线警员。 看着她阳光稚气的脸,我一时有些说不住话。她还活着。 真好,她也不会死了。 一个执着于查案,有些大抱负的年轻人,或许她当初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 她觉察到了我的反应,神情也变得紧张起来,收回了笔记本:“既然师兄不想,我也不勉强。” 我笑一笑,接过她的笔记本,在上面签上了四个字。 “注意安全?”她捧着本子,看一眼字,又看一眼我。 “我是希望港岛少一些大案的,”我朝她眨一下眼。 她的脸登时红了,开始辩解:“不是,师兄,我不是希望有罪犯出现的,我只是,我只是……” “我知道,”我拍一拍她的肩膀,“我们都不希望有大案,不过有穷凶恶极的人出现的时候,我们还是要站出来。” “我们这一行很危险的,我祝福你能有所成就,但我希望你能安全,健康。” 她认真地听着我的话,然后合上了笔记本,迅速立正,朝我敬了一个礼:“yes sir!” 我也回礼,学她大声喊。 我俩对视一眼,两个人都笑了。 与她分别后,我的心情终于好了一些。 只不过这份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 阿海和阿山一蹲一站,堵在我的必经之路上,阿海看到我的一瞬间,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像是弄丢小孩的保姆。 “怎么了?”我问。 “他……”阿海犹豫着,低头不看我。 “到底怎么了?” “他不让我们跟着,自己开车走了。” 我猛地转过头去,看向车水马龙的马路,天已经黑了,所有车灯都亮了起来。 我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眼中的这个世界此时也看起来如此的陌生。 第87章 八十五 我赶到时,那座古老的宅邸已远远燃起了橙红的火焰。天地之间,水火最是无情,可用吞噬并摧毁这一处阴暗的牢笼时,火也变得有情起来,闪烁着照亮头顶的天空。往事终于灰飞烟灭,连带蜷缩在房间角落、不声不响熬过冰冷阴天的那个孩子一起,永远地灰飞烟灭。 张明生就站在不远处,他仰着头,面庞和瞳孔都被暖橙的火光映亮。 我的步子慢了下来,踩过砾石与青草,来到他身边。 他没有回头看我。 只是瞬间,火舌焚烧掉所有珍贵的字画和木材,销毁一切用性命织就的权力与富贵。张耀年为自己堆垒的城堡,给予他人的牢笼,其实只是貌似永恒。他会老,会死,会羸弱,会露出马脚。他虐待过的人,只要不死,就都还会回来,亲眼看见这场火焰,有如看到天上的烟花。 风与火的啸响如同谁临终不甘的怒吼,但在窸窸窣窣的腐朽中,也都坍塌了。 余光一瞥,发现张明生腮边闪闪。 是他的泪。 只一颗,极晶莹,像是雨珠。 远处燃烧的细碎声响仍在蔓延,张明生一开口,就压过一切,他讲:“我死了。” 又伸手一扬,指向火场:“死在这里。” 与这盛大的焦热不同,他死在最孤独也最阴冷的时刻,死在被灯强制照亮的病床上,死在不允许讲话的餐桌上。 火带来了消亡,也蒸干了眼泪。 涕泪之中,冤魂一定已得到安息,转世轮回,重获新生。 我希望张明生也一样。 所以我讲:“那么,今天,祝你,生日快乐。” 张明生转过来看我。 看着他的眼睛,我忽然想讲得更大声,所以我再一次讲:“张明生,祝你生日快乐。” 他愣了一下,继而哑然失笑。 他终于笑了。 “好,”张明生回身过去,对着火光张开手臂,直面这往事的陨落,他讲,“祝我生日快乐。” 燃烧张耀年辛苦累积的富贵,照亮劫后余生的活人。 我望着张明生在风中飞扬的头发,看他背对着我潇洒敞开的怀抱,讲:“我祝你,明亮一生,” 刹那间,张明生回身紧紧地抱拥上来,似乎要挡住所有火星与狂风,但我已不需要谁为我遮风挡雨,我们俩个是站在一起的,我们是替彼此分担过的。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0 “这是最后一面吗?”张明生在我耳边问。 我对他说,“但假如我们有缘分,某天碰巧在街头遇到,我不会躲开你。” “我会走遍每一条街,”他低声说,“我会追着你不放。” “不要来找我,”我摸过他的发尾,“过你自己的生活。” 我轻轻地将他推开,咫尺之遥,我捧住他的脸,他很自然地将额头抵过来,我看着他,讲:“接下来的八年,你应该还给我。” 他的嘴唇蹭了过来,不是吻,就只是轻轻地蹭。 错乱的呼吸间,我的声音放得更低:“也把这八年,还给你自己。” “我们会再遇到的,”他终于接受,声音轻到像是叹息,偏着头,将脸贴在我的手心里。 “在那之前,”我摩挲着他的脸颊,“明生,去看飞鸟吧,不会再有人打搅你。” 他忽然覆盖上来,抓住了我的手。而我已打算抽走,即使很难。 短暂地交握后,他松开了。 我和他同床共枕许多年,却感觉从未像这段时间的这些拥抱来得亲近。 我终于还是得到了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从一开始就没那么多。 我转身离开,再没有回头。 他终于放我走。 当晚,我又做了一个梦。 我穿梭过雪白的墙壁,在无数人的簇拥与围挤中肆无忌惮地行走。我听见低泣,听见呼吸,听见车的鸣笛,听见一拥而上的哄闹。 我走进一间病房,看见憔悴的李译。 他坐在一个人的床头,头垂低,同那个人拖着手。墙壁上的电视开着,新闻像眨眼一般高频率播闪烁,无数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我与张明生的事,已闹到满城风雨。 我昔日的照片被放大,只剩一狭马赛克遮住眼睛,旁边是余怀青在各种偷拍照片的模糊身形。它们赤裸裸地展示着,继而重合。 张明生当场死亡,只留我一息尚存,吊着全天下人的目光。一个警察,竟沦为富家子的阶下囚,改头换面,以假身份示人。两个男人,三个名字。多好的豪门密事,足够港岛日谈夜谈,挂在门廊,风过便响,盖过那一日的枪响。 传闻大谈拜金、爱情、压迫、淫秽畸形关系、变态、貌合神离,也有人好奇地追查除开这一切外的,那虚假的小小家庭。 我和张明生恐怕要留名十年,铸造奇案,以供猎奇者观赏把玩。 那一天的最后一响,是挣扎着起身的李译对着金顺发的后背打出。没有打死,于是一时间,往事骤然起底。 张耀年忽然猝死,年轻时操控全家,死时被随便安葬,重金买下精心布置的墓园被亲生女儿低价贱卖。葬礼上,年过半百的唐太身穿粉色长裙,牵着的小孩子,也一身粉衣。 张明生一死,一切都这样顺利起来。 仍未断气的我,倒显得很不懂事。 我回过身,站在病人床头,低头看。 余怀青,好久不见你。 原来你和我也不是完全不同,很像,还是像,张明生不舍得用刀完全改变我,于是你仍然与我类似。只是你很瘦,很苍白。你总流泪,我躺进你的身躯,能感到你眼角的潮湿。 借你的命,借你的最后一口,我融进你的身体,在李译的捏握之中,艰难地动了动手指。 李译愣了一下,继而骤然抬起头。 一滴泪坠下,闪烁一秒便消失。 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会掉眼泪。 假如可以,我一定会嘲笑他。 我看着他,一呼,一吸,什么也说不出。 我知道,没有我,他也能过得很好。 众口铄金都是对我,我不需要他为我解释,替我抵挡。 我很想告诉他,可用尽全力,也只能动一根手指。 他问,哥,你想说什么? 我想起我们在警校的日子,那些演练,那些需要深呼吸一口,往前冲的瞬间。 一句话都不能说,只留一双眼睛。 每到那时,我都会朝他眨眼。 人将死时,睫毛也变得很沉。 我艰难地眨眼,一下,两下,三下。 李译看到了,他的眼角又滑下两滴泪,哽咽中,他握紧了我的手。 他是在说,哥,我知道你不害怕。 他说,我也不怕。 我心中欣慰,最后再看一次他的脸,意识涣散。 最后的最后,只听见长长的滴声。 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又回到同李译一起租的小房间。 我的枕上一片泪湿。 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猛地抱拥住头发如鸡窝的李译。 凌晨三点,他起来偷吃我买的蛋糕,被正哭得满脸是泪的我撞见。 本来是要解释,因为我抱他,脱口而出的都变成了脏话。 一瞬间,我们之前的所有嫌隙也都通通化解了。 那天后,我再也没梦见过从前的事,仿佛它们都随着余怀青的呼吸一般停止了,继而灰飞烟灭。 我真的重活了一次,货真价实。 师母恢复得很好,珊珊也准备继续读书,开始走她喜欢的研究道路,一切如旧。那段失败的婚姻,那个使家人心痛折磨的丈夫与父亲,大家都没再提起。师母说,以后我就叫她妈妈吧,干妈也好。我答应了,所以今后,也就没有师母。 大多人都是迟钝的,总要捱一捱,等一等,才能忽然间醒过来,平复过来。 日子不知不觉也过去。 三个月后,我搬出了和李译合租的公寓。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新住址,包括珊珊和李译。 一是害怕张明生再找上门来,二是因为我在做去东南亚的准备。 从道德和人生追求上,我不想去,从道义上,我非去不可。 我已做好为李译的职业前途增砖贴瓦的准备。 虽然我已经向他透露过,我曾在街上见过两个与死刑犯极像的人。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追查,詹韦清就因为赌博被驱出家门了,随便塞了一笔钱,从此就算和詹家再无关系。 张明生如今已没有财力,也没有精力,更没有意愿资助他了。张明生也不再需要这个,看似需要过他的朋友。 至于那对双胞胎,后来他们和詹韦清一起死在东南亚赌场的某个角落。有人告诉我,他们剩下的手指,不到十根。不过,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后的事了。 我搬家后,阿珠姐迟迟没有联系我。 起初我还提心吊胆,后来想,阿珠姐古道热肠,或许只是逗我开心,也就渐渐抛在了脑后。 张小元一天天长大,我和他也渐渐熟悉。这辈子和他相处的还不错,吵吵闹闹,比从前轻松不少。只是他在电脑这方面的喜好依旧只增不减,我应付不来。 因为我的不告而别,李译偷偷跟踪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1 我,找到我的住处后同我大吵一架,看见躲在房间里张小元,还指责我是不是欺负了哪位女士,让人家未婚先育,还抢走小孩。张小元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对李译讲,他是孤儿,没有爸爸妈妈。李译看着他,久久语塞,脸色也很不好看。 再后来,李译给张小元买了很多吃喝玩乐的东西,每周都买,包装盒都快堆成山。 在张小元快要上小学时,我告诉他,如果他愿意,我会为他挑选一对很好的父母。我一定精心挑选,不会让他受一点委屈。 张小元没有讲话,只拖出了我买的新椅子,坐上去试了又试。 我又讲,或者,以后你就跟我一起生活。 他的早熟刚刚显形,板着小脸对我讲,好吧,你这里的椅子很舒服。 这条小蛇终于缠绕上了我的指尖。 我的生活又划去一个遗憾。 张耀年死后,我仍然会去买报,只是报纸上再也没出现过与张明生有关的新闻。他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我不停寻找着可可。可张明生到最后也不肯给我线索,我们彼此折磨一场,日子平淡了,竟然要为了小孩竞争。 我始终没有赢。 午夜梦回,我一次又一次摸到自己的眼泪。但想到有张明生,猜想她也不会过得太差。人海茫茫,寻人如同大海捞针,即使你要找的是你最珍爱的人,不知她的来处,依然没法和她相见。 有时候,我会想自己是否对张明生苛刻了些。 某一年夏天,我收到了一张照片。 是阿珠姐寄来的,我不去在乎她究竟怎么知道我的住址,对于她而言,做这些小事实在太过简单。 我将照片拿在手里看,内容是热带沙滩大海的好风光,椰子树下,有一个小孩的背影。她的小手不知道被谁牵着。 镜头没有拍到他。 翻过来,背后用蓝色墨水写了一行话: 还没有遇到你。 我将明信片放进抽屉,锁了起来。 今后几年,陆续有照片飞来。 他倒是潇洒,领着小孩天南海北地去玩。 小孩也有好好长大。 她长高了,头发可以扎小辫。带着巨大的帽子,遮住半边脸。 每一张都没有正脸。 有一年,干脆没有照片。 我有些生闷气,但也很有骨气,只追信一封去问。 果然,又得到一张照片。 只是这次,她背后已经不再是热带风景。 室内,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只给我一个肉嘟嘟的侧脸。窗外,是无数盛夏的绿树。 我认得出来,那是枫林湾 那一瞬间,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将这一张锁进抽屉时,我的手在抖。 生活继续。 后来的日子里,我很少想及情爱,不知道是在折磨与辗转中耗尽了所有,还是已经被最极端跌宕的填满过,所以反而对爱没有更多期待。 一生一世这座高山,年轻时,我不打算再攀附。 张明生是一个漩涡,执着而一意孤行的漩涡,靠近他会使我本就飘浮的心更加游移不定。不知这些日子过去,他是否放过自己,让自己变成流动的河流或海水。 至少我已经在用力生活,想让自己沉下来,在最细节也平凡中找到归属。我独自一个人,吃爱吃的饭菜,看爱看的风景,努力工作,时不时结交新朋友。很平凡,但我知道,我在慢慢地,慢慢地,补足我自己的人生。 只是,不知道是否受了那张照片影响,在街上,我总觉得眼前闪过了张明生的身影,有时是在过马路时,有时是出入咖啡厅的瞬间。我刻意逼自己不追逐,所以抬头时,眼前涌来的只有无数陌生面孔。 我将这一切归为自己思念可可太多,爱屋及乌,生出幻觉。假如生活在同一个地方,怎么会一直遇不到。 抱着箱子,我停在十字路口。 今天阳光不错,我决定多走一些,就当散步。 经过处分后,我反而受了重用,后来更换了部门,算是升职,分到了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只是玻璃门虚虚地一挡,桌子方正,更小了一些。做警察不易,不过,我倒是希望港岛日日太平。 走入人流之中,听见人的交谈,心中十分安适。 能平静地独自一段路,不必瞻前顾后,于我而言,是一种幸福。 一个小女孩对妈妈讲,今天的云好漂亮。 我为这句话停住了脚步,仰起头,转着身子望向天空。 天边的确有卷云,憨厚又慷慨地舒卷着。软软地给矮楼做枕头。天台上,似乎有人拿着望远镜望更高的天。 我看了一阵云,本不想停止,却被路过的行人狠狠撞了一下肩膀。一被打断,兴致就少了许多,我活动了活动脖子,继续走我自己的路,走进使我心安的生活。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下过雨,水洼反金光。 忽然,一只燕子低飞,扑闪过我的肩膀。 它滑了一阵,盘旋着,又骤然飞高了。 天空无穷无尽,任它高飞。 我想,它永远不会知道,也不会在意,这世上上有一个人,喜欢它飞时滑出的弧线。 就好像那人曾经也不知道,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会一直留着印有他照片的剪报。我们是有缘分的。 或许在某一个金灿灿的时辰,我们忽然就会碰巧遇到。我们可以聊一聊天,也可以随时离开。 我摸进口袋想找钥匙,忽然觉得指尖触到了一丝冰凉。 捻出来一看,是一条钻石项链。设计简单,只一颗钻坠在中间。很晶莹,切割面反射着让我看花眼的光彩。我登时抬起头,开始在人群中寻找,想找到刚刚撞我的人。 但我并没有找到他。 项链放在我的手心,那颗钻石,像一片细看有些繁复的冰晶。 我忽然想起我的愿望。 我要去看雪。 好不容易活过今年,我要去看一看雪。 --------------------正文结束了,感谢大家 第88章 番外三:张小元的烦恼 张小元最近有些郁闷。 曾经他一度以为,于十二不会恋爱,不会结婚,更不会有新的小孩。因为他曾旁敲侧击地问过这个忽然出现在他人生、陪伴他慢慢成长的大人:为什么你不谈恋爱呢? 于十二当时正在叠衣服,衣袖往里一折,卷几下就算叠好了。 他听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问:因为没有遇到合适的人咯。 张小元拿着蜡笔,用红色在白纸上画了一个三角形,又问:什么是合适的人呢? 于十二认真地想了想,答:能和我一起好好过生活的,就是合适的人, 很难找吗?张小元坐在桌边,于十二坐在床边,两个人几乎是隔空背对背坐着,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2 没有任何眼神交流。 很难找的,要看缘分。于十二笑一笑,反过来问他,为什么忽然想起问这种问题。 张小元讲,假如你结婚了,我就不能一直在你这里住。 于十二站起身,走过来,从背后将他揽进怀里,讲,我不会结婚,结婚有什么意思,财产都要分一半给人家。 于十二的怀抱十分温暖。 你有什么财产啊。张小元享受几秒,然后面带不屑地抬了抬手肘,想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于十二,十足十的月光族,没有买房,也没有买车,警署哪一位警长不是衣着光鲜,只有他,钱都花在每一天的享受上,一点都不愿意为将来绸缪。 我有的,我怎么没有。于十二四下张望,绕到窗台,举起一盆半死不活的仙人掌,对张小元讲,看,这就是我的财产,等我死了,你要好好照顾他。 张小元表面上依然冷酷,头也不抬地冷哼了一声,他自诩是这个家里最成熟的人,偶尔来做客过夜的李译叔叔不在他的竞争行列。 他才几岁,就要为这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思考人生大事,愁啊,苦啊,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不过,想到于十二可能永远不会结婚,张小元还是有些开心的。虽然这种开心他只能藏在心里,不能声张。于十二是警察,是打坏蛋的人,他住在人家家里,不能做一个自私的小朋友。至少表面上不行。 到现在,张小元心里明白,于十二从一开始就把他当自己的小孩。这对于没有爸妈的他而言,简直是天降的礼物。虽然这个大人一开始看上去有些奇怪,总是喜欢吓唬他,吓唬过后,又买礼物补偿,一看他哇哇大哭就会手忙脚乱,但说到底,于十二是一个好父亲。 张小元忽然怔住,又把父亲这个词在脑海中删除。他才不要在于十二开口之前就主动把他当作父亲。现在也很好,他,李译叔叔,还有于十二,他们三个关系好到可以拜关公三结义。他有一次讲这件事,于十二说他三国演义漫画书白看了。哼,其实他根本就没看完。 有时候,李译叔叔更像是小孩。他也打游戏,吃甜品,爱看武侠剧和动画片,有一个夏天,张小元和他一起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看电影,看了半天,感觉有点无聊。李译就提出,不如我们去玩电脑。张小元摇头,说叔叔把电脑锁起来了。 李译讲,小菜一碟,我最了解我哥了。说完,两个人凑在电脑前试密码,试着试着,一个下午也就过去了。 看到夕阳涌进窗户的那一瞬间,张小元意识到,李译这辈子结婚的可能性也很低,假如于十二不要他了,他还有个地方可以投奔。 张小元也见过珊珊姐姐和奶奶几次,他腼腆地喊过奶奶和姐姐后,收获了两盆兰草和一个大红包。红包后来被李译叔叔夺取,他讲,你不可以叫珊珊姐姐叫姐姐,你要叫阿姨。 李译叔叔情商真是好低,珊珊姐姐漂亮年轻,又那么那么聪明,比于十二和李译两个人加起来都聪明,怎么可以随便叫人家阿姨。 不过张小元没有把这件事讲出来,因为他根本没机会插话。 上小学后,因为张小元成绩突出,于十二提出,他要请假带张小元去国外玩,顺便替张小元请假。 张小元瞪大了眼睛,讲,我们有钱买机票吗? 比起请假,他更担心于十二有没有旅行资金。 于十二一脸无奈,为什么你会觉得我很穷。 张小元语气老成地答,因为你把钱都花在我身上,花在吃饭和享受上,肯定存不下很多钱给自己。 于十二盘腿坐在地上,打开桌子第二个抽屉,掏出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张银行卡。 他讲,我有钱的,多到你吓一跳。 张小元不和他辩论,慢悠悠走出去喝热橙汁。 等他回来时,发现于十二正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心。那里面有一星点亮晶晶的东西,似乎是钻石。 哇,深藏不露。 不过比起于十二有钻石带来的震撼,张小元更在乎那条项链是谁送的,为什么让他盯着看了那么久。冬天了,外面投进来的光终于也冷了一些。于十二久久地注视着那颗钻石,迟迟没有抬头。 张小元心中涌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完了,他受过情伤。 大人们都是狂妄自大的,他们丝毫不知道,即使在小学,也有成熟的小孩早早坠入爱河,在短短几年内受尽感情的折磨和辛苦。 张小元叹了口气。 他虽然没有经历过,但他也见过同桌收到一个分手小纸条后偷偷哭泣的样子。 以后再也没有人陪他同桌放学一起去逗小狗了,多么残忍。 于十二是一个好人,一个心软的好人。 根据张小元朴素的游戏经验,这样的人,往往会忽然惨死在主角面前,鼓舞主角忽然变身或获得力量,以打倒坏人。 他张小元就是游戏的主角,他不会让于十二伤心死掉的,绝不会。 终于,他们出发旅行的日子来临了。 于十二之前去福利院再三保证,自己绝不会对张小元做坏事。虽然他和老院长是老相识,和张小元这么多年也一直关系很好,可老院长刚正不阿,非要等于十二再三保证后,又让他签了不下三张书面保证,还让于十二找两个警察同事来替他担保。 老院长是最宠爱张小元的,不知道跟张小元帮他通关植物大战僵尸有没有关系。 就这样,两个人拎着两个箱子,跌跌撞撞地出发了。 于十二口口声声说自己坐过飞机,去过国外。可张小元就是觉得他在吹牛。他紧紧拽着于十二的衣角,僵硬地跟着他走来走去。机场很大,人好多,要过好多关卡。 于十二也很紧张,仿佛他从前一次都没有来过一样。 坐飞机的过程也只是晕晕乎乎地睡一小觉,一下地,人生地不熟,好多人都在叽里呱啦讲奇怪的话。 于十二起初还尝试讲本地的语言,但最后屈服了,换成英语。 你不是讲你来过吗。张小元趁于十二蹲身时凑上去低声问。 来过啊,但也不够我速成一门语言的,你要是可以,就努力学一学,我一直把你当天才。于十二从包里掏出了纸巾,替张小元擦汗,讲,好了,你不要太紧张,我真的来过这里的。 张小元本来还不相信,不过后来,于十二一鼓作气,打车又坐车,最后痛快地带他直奔酒店,过程顺利到仿佛于十二来过这里抓犯人 一瞬间,张小元对他的崇拜溢满了整个胸怀。 直到进入酒店房间,于十二丢下了手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张小元才发现,于十二一直在跟人聊天。对方给出了十分完整的攻略。 阿海…他是谁啊。张小元捧着手机,趴到于十二身边。 我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3 一个开早餐店的朋友,他最擅长做攻略,明天我租一辆车,带你去泡温泉,再去动物园,你想不想滑雪啊,阿海讲,滑雪场可以带小孩去玩。于十二闭着眼睛,懒洋洋地讲。 开早餐店的朋友为什么会擅长做攻略。 张小元疑心重重,但没有开口询问。 但转念一想,说不定开早餐店是当卧底的意思。 他们做警察,好多事都不能直接讲出来。 他懂,他理解。 不去看雪吗?张小元望着于十二疲惫的脸,稚嫩地发问。 哪里都可以看雪的,于十二讲,只要下雪。 为什么你偏偏喜欢雪呢?张小元笨拙地凑了过去,用食指点了点他的脸,被于十二一把抓住。 两个人随即扭滚在一起,一起哈哈大笑。 于十二抱住他,讲,因为,雪可以把天地变成另外一个样子,崭新的样子。 张小元看着自己的手指头,想了想,像决定了什么一样,点点头,讲,好吧,那我就陪你看雪,我们不去景点,不去人很多的地方,我们就找一条路,慢慢地走。 当然还是要去景点的啊。于十二笑出了声,用力晃他。我们花了钱的,怎么能随便走一走就离开。 哼,你根本不懂浪漫。张小元愤然转过头。 不过,你讲得也很对。于十二松手放开他,摊开四肢,看着天花板讲,我也喜欢慢慢走,一个人走,不用讲话,也不需要停下来,一直走。 你总会碰见人的。张小元故意说反话,天底下没有只许一个人走的街。 你为什么一定要装大人讲话呢。于十二果然被他惹到有些气急生笑了。 不过,于十二不会真的生他的气。 张小元心里有数。 天遂人愿,第二天,窗外忽然就下了好大的雪。这里同港岛的气象完全不同,有一种默默又典雅的烈性,雪积深了,一脚踩进去,几乎埋掉张小元的小腿。 于十二替他穿了厚厚的棉衣,帽子和围巾都带上,中间是终于养出点肉的脸蛋。 小孩子,不管再早慧,再老成,一见到雪,就像撒欢小狗一样,不顾一切地往外跑。 于抚潮两手插进棉服口袋,在后面慢慢踱步。 雪。漂亮的雪。 过了这么多年,他终于看到。 其实生活还是很辛苦的,早饭午饭晚饭,上班下班加班,港岛的冬天留不住雪,匆忙里,只记得几个行色匆匆的路人,带着灰围巾,头也不抬地走过绿色灯牌。 生命瞬间转移到三十多岁,同龄人大多都戴上了婚戒。 于抚潮依旧不想迈入什么感情。 他活到这一步,就特别想去看雪,想窗子被雪光映得透彻明亮,往外一看,瞥见泛冰蓝的茫茫白雪。 于抚潮想,人活着,总要靠一些不易消散的东西支撑住。 就好像有些人喜欢树木,享受植株的寂静生长。每逢风雨,窗外的枝叶摇晃,你才发现,你从来都不了解它,你没法真正理解一棵树。 所以,它才看起来像是永恒。 张小元穿着燕蓝色的衣服,在落下的大片雪花里跳跃,穿梭。 于抚潮觉得安慰,他终于做到把张小元养得很好,他们之间无话不说,再没有半分芥蒂。 看着满天飞雪,于抚潮在心中问自己,时间会消磨一切吗? 于抚潮其实也不知道。有时候他也会迫切希望曾经面对的难题再次出现,这样他才能知道,自己有没有新的解决方法,有没有完全放下。 正想着,他忽然看到张小元正回过头看他。 一句怎么了还没喊出来,于抚潮就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撞在了自己的腿上。 他一低头,发现是一个小孩。 他急忙蹲下去,扶住小孩的肩膀。 小孩戴着有小熊耳朵的帽子,正用手抹着眼睛,她好可怜地流着眼泪,脸颊通红,小声地讲:妈咪,我要妈咪。 不是本地小孩。 妈咪?你妈咪在哪里啊。于抚潮抓住她的手,不让她再揉眼睛,一不小心就会进灰尘。 小女孩一抬头,圆圆的眼睛就出现在于抚潮面前。 看到这双眼睛时,于抚潮的心跳都快停了。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成年人的脚步,他的个子很高,穿黑色风衣,气质文雅,从雪里匆匆走来,一边用日语道歉,一边蹲下身子,将小女孩搂在怀里,检查过她有没有受伤后,就把她搂进了怀里,讲:可可bb,乖乖。 男人带着眼镜,镜片上已经落了很多雪粒。 他完全没有看于抚潮,全身心都贯注在哭闹的女儿身上,只是嘴上用再一次用英语讲:不好意思,我的女儿有些任性。 于抚潮没有出声。 他的心像涌进了一片大海,此时此刻正在涨潮。 旁边时不时有路人走过,投来好奇的目光。 男人将女儿抱了起来,于抚潮也随之起身。 张小元慢慢走了回来,他发现父亲的失神,小心翼翼地抓着于抚潮的衣角,抬头看他,讲:爸爸,你怎么了。 他们两个在外约定,出来旅行,张小元要叫他爸爸,这样就不容易走丢,别人也不会动不动就怀疑于抚潮是犯罪嫌疑人。 “你们是港岛人啊,”男人听见张小元的声音,立马转换了语言,也抬起了头。 “嗯,”于抚潮低头,紧紧抓住张小元的手。 张小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只是觉得于十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动作也也慢,脸上有种淡淡的哀伤。 男人忽然也不讲话了,他望着于抚潮,好像时间一下静止了一样。 他的眼镜上明明落了那么多雪花,隔着模糊的镜片,能看见什么呢?还看那么久,都想不到把眼镜摘下来。 于十二也好像变傻了,他竟然伸出手指去擦。 镜片越拂越花,张明生干脆直接摘了下来。 他看着面前的人,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忽然意识到,碰巧遇见和预谋已久的见面实在不太相同,太不相同。这些年,他的心脏痛过许多次,但从未像今天一般,好像彻底停止一样,悬空在胸怀里。 瘦了一些,眼神更平和,气色很好,这张脸,这个人,在雪里竟显得更有生机。 很美丽。 张明生几乎讲不出话。 他从未这样,一句话都讲不出。 于抚潮看起来十分平静,只有眼神潮湿,不知道是不是雪的缘故。他正用手背轻轻地,轻轻地抚过可可的脸颊。 可可躲在张明生怀里,一声不吭地看着着面前的人,脸颊上还带着泪痕。 于抚潮望着她,不自觉露出一个生涩的微笑。 “怎么戴眼镜了,”他眼睛看着小孩,话却是抛给张明生的。 张明生看了一眼手中折好的眼镜,笑了一下,讲: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4 “没什么,只是恰好戴了。” 他还是这样,没什么变化,好像不会变老,只是三十多岁的气质悄悄从灵魂中浸染了出来,为他英挺俊美的眉目添上更多舒展的气魄。 于抚潮没再讲话,他握紧了张小元的手,眼神久久停留在可可身上。 张明生看到了小元,低下头,向他投以亲和的笑容。 小男孩立马躲到了于抚潮身后,他只在电视里见过这样的男人,突然出现,好可怕。 但于抚潮什么也没有说。 终于,张明生找回自己的舌头和牙齿,也压抑住了那颗提起来的心脏,他轻轻地问:“你好吗?” 在洁白而冰凉的大雪中,异国他乡,他终于可以问:你好吗? 雪花抚过二人的脸颊,积落在肩膀。 “我很好,”于抚潮也轻轻回答。 一切都十分平静,但似乎有什么在开阔的心中纵情地奔跑。是一星火苗,还是一个灵魂。 于抚潮无法判断。 “好巧,”像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于抚潮笑了出来。 张明生看他笑,也跟着他笑,讲:“是啊,好巧。” 张小元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笑,依旧抬着头,静好奇地观察着。 雪确实很漂亮,把世界都笼罩其中。 那一瞬间,张小元还没有意识到,现在的一幕将会如何改变他的生活。他还是太小了,或许明白怎么使用电脑,却不明白人的感情是怎样流动。 直到后来住进枫林湾,某个黄昏,他赤着脚路过一间有落地窗的房间。 外面的树枝在风中看起来格外柔软,窗子一半是绿色,一半是盛烈的黄昏夕阳。再往远处看,还可以看到海。 于十二在和那个男人低声讲话,两个人坐在一起,肩膀靠在一起。 张小元听不清楚,但他看得到。 下一秒,那个叫张明生的男人忽然靠了过去,他们凑得很近,逆着光,背影几乎成了剪影。 于十二一动不动,他只是偏头,看着那个男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明明他们什么也没有说,就只是互相看着。 他们却忽然开始接吻。 张小元立马捂住了眼睛,转身跑开。 在客厅,他遇到了拖着兔子玩偶,揉着眼睛的可可。 可可喊他:哥哥,妈咪呢。 张小元强烈的责任心瞬间野蛮生长起来,他费力地抱起可可,带她一起去玩具房。 看起来,他张小元又要做唯一成熟的大人了。 第89章 番外四:浴室争夺战 于抚潮休假在家,百无聊赖。 现在的生活和之前没什么两样,只是家里又多了一个早出晚归、甚至需要昼夜颠倒的人。 柳妈和老管家再次被张明生重金请来,做一下饭菜,照顾一下花草,顺便在可可需要有人陪她玩捉迷藏时,扮演一个就算她没找到也会立马跳出来安慰她的成熟大人角色。 张明生总爱作弊,嘴上说自己藏好了,行动上却是拿着外套悄悄出门,天黑才回来。 可可找不到,也不会哭闹,不知道是不是早就习惯。爹地消失了又怎么样,她还可以钻进沙发里看绘本。 除此以外,她还变得很有志气。 晚上张明生带着玩具回家哄她,小姑娘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于抚潮好奇地问,这几年你跟她独处,都是这么度过? 张明生叹一口气,讲,本以为没什么难的。 这世界上竟然也有让他苦恼的事。 于抚潮有些幸灾乐祸。 可可现在很独立,不怎么粘大人。 于抚潮一直好奇,她当时为什么哭着喊妈咪,又为什么正好撞到自己怀里。 张明生晚上回家后解答:因为他一直对可可讲,妈咪在很远的地方工作,妈咪很想可可,所以可可每到一个新地方,都要寄照片给妈咪。 这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于抚潮不留情地拆穿。 张明生讲,邀功也不行吗,你现在真的是铁石心肠。 于抚潮懒得理他,关灯上床睡觉。 房间刚黑,他就发觉一双大手就从自己身侧游了过来,发凉的指尖掀开睡衣下摆,直往里面钻。 于抚潮闭着眼睛,忍了几秒,直到那双手揉到胸部,才一下擒住张明生的手腕,不耐烦地讲:“喂,你不累啊,刚才跟你乖女怎么讲的。” “我精力分配很平衡的,”张明生听见身旁人出声,确定他没立马入睡,更加得寸进尺,整个人都抱拥过去,将伴侣箍在他温热的怀里,大手慢慢摸索着,嘴唇也附在人耳边,“……一小半给家庭,一小半给工作,一半呢,给……” 他的声音低沉,慢慢地讲话,伴随着加重的呼吸声。 一大半给谁,嘴上没说,手和身体却给出了答案。 于抚潮耳朵发热,只得睁开眼,偏过头去找他在黑暗里也点着亮的眸子,一针见血地:“我不是你家庭的一份子吗?” “老婆才是我家庭的一份子,” 他用心不专,低下头啃吻,弄得于抚潮肩头一阵潮湿。 趁间隙,还要低声絮语: “讲实话,我老婆不怎么可爱,又要照顾小孩,又要工作养家,听说他前几天追贼跑了一整条街,哇,那么有空,都不愿意回家陪老公吃顿饭的。” 于抚潮无言。 做警察的确很忙,就算有时间,他也会用在和可可小元的沟通上。有一次,小元专门拍成绩单给他看,于抚潮坐在车里研究了半天。一个小孩优秀惯了,不过几年,家长的赞美之词也就用光了。孩子期待鼓励,总要想法子推陈出新。 就这样,职位升了,理想抱负实现了,孩子哄好了,匀给张明生的时间却大大减少了。 于抚潮有些心虚,但也忍不住安慰自己: 人世间大多家庭都是这样的,况且他张明生本就占去我太多光阴,没资格喊不公平。 两个人认识这么久,又经历这么多,按理讲,最强烈的情绪和感情早该挥发完了。类似于看过一场惊心动魄的电影,笑也笑了,泪也流了,脏话也骂过,到了尾声,字幕滚动,场内灯光一亮,还不是要拿起喝光的饮料,空虚又满足地随着人潮离场。 天下多少宴席,他和张明生这顿饭的过程吃得格外不愉快,不也还是躺在一张床上。 不仅躺在一张床上,他还能乱摸一气,还有什么不满足。 于抚潮一边腹诽,一边被摸得低喘,曲着身子,难耐地捂住张明生要往身下移的手,逼自己强行忽略抵在腿根的硬物,硬着头皮教育这个不知足的男人:“世界上大多感情都是这样的,都是从热烈到平淡,平平淡淡才是真嘛。” “我们热烈过吗?”张明生停下动作,蹭过来轻轻吻嘴角。 于抚潮被问倒了,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5 他在脑海中疯狂翻阅,企图寻找一个激起四射的画面,无奈,得到的全是沉郁又压抑的情欲。 “热烈过吧,”他只好嘴硬。 “其实你不能接受我,我也能理解,”张明生忽然开始说人话,“如果你想,我现在就可以离开。” 于抚潮沉默了一阵,问:“真的吗?” “当然是假的,”张明生的手臂再一次收紧,这次的动作更恶劣一些,直接用膝盖顶开了这位阿sir的双腿。 这位阿sir丝毫没被吓到,反而很想笑。 “我就知道,你装不了多久,”他并住腿,艰难地挣脱出来,捧住张明生的脸,让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啪一声,张明生打开了床头的灯。 他刚洗过澡,头发还有一些潮意。 “你真的想走?”他问。 于抚潮愣了一下,迷茫地看着他乌黑的眼珠。 跟以前那些阴森的变态行径比起来,现在的张明生,纯粹就是在耍一些好笑的孩子气。 于抚潮想,他反而拿这个样子的张明生没办法。他揽住张明生的脖颈,闭着眼睛亲了上去。刹那间,二人紧紧地贴拥在一起,唇舌交缠。 两个人在感情上也算历尽千帆,肉体上的探索却还不如第一次偷吃禁果的的年轻人。 对于抚潮来讲,曾经他肉体上得到的快感,要远远低于被完全占有的恐怖感觉。 至于张明生,他体会意乱情迷是什么意思时,已经是死过一次之后了。就算不用药,对方也可以在情欲中沉迷。他觉得释然,倾身上去。 于sir勤奋,人健康了,身材也比从前更好,身上的肉紧实了不少,胸脯和臀也不再是病态的软腴。暗红的乳尖稍一拨弄,小石子般挺立起来。伤心的感觉仍在,可涌起更多的,是心的渴望,和身体的空虚。他躺在床上,眼神迷蒙,小口喘息着。 于是张明生也就明白,他喜欢这样。 他跪在人分开的两腿之间,上身赤裸,露出饱满的肌肉和优美的线条,他继续摸索,摩挲,干燥温热的手掌抚过对方坚实的小腹,摸到人发抖,变软,便两手抓着窄腰,往自己身前一拽。两个人都已经勃起的性器并在一起,由张明生围拢住,开始慢慢地撸动。 于抚潮脸皮薄,他脸庞涨红,用手肘挡住了眼睛,张着嘴呻吟着。 可惜张明生并没有想要放过他,捞过他空闲的手捞了过去,覆贴着套弄阴茎。 他只稍微圈握了一下,就爽得张明生低喘了一声。 “做得更好,”张明生的夸奖让他更加羞耻。 他收回手去,没有被阻拦。 毕竟张明生不可能只用他的手打出来。 逃不过,他身体的最隐秘的一条缝还是被轻轻扒开了,一切都展露在外面,带着些许的湿意。伴侣伸手覆了过来,屈指笼着揉了几下,水便顺着掌心往外淌。那口穴发育的并不算完善,一只手盖得完全,小幅度搓弄几下肉蒂,那颗豆子就肿了起来,刺激得他下意识想并拢双腿,小声叫喘着抵抗。 但张明生只会得寸进尺。 他收着力气,拍了两下那口已经潮湿的穴,连带着充血的蒂珠一起受罚。 于抚潮几乎惊叫出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张明生一根手指已经探进了湿润的穴口,拇指按在阴蒂上时不时揉动。 他们如今做爱不怎么讲话,除去于抚潮那些无意义的呻吟,剩下的,都是急促或难耐的呼吸声。 从一根手指到三根手指,张明生做得很认真细致,手指微屈,寻到敏感点那处软肉后,便开始抽动抠弄,逼得肉壁湿淋淋地裹紧他的手指。 躺着的于抚潮在这过程中高潮过一次,他仰着脖子,虚弱地喘着气。 但性爱到此也才刚刚开始。 张明生扶住硕大的阴茎,慢慢地往肉口里顶进龟头时,于抚潮有些发抖。 他还是没能习惯。 “还好吗,”张明生低喘着问。他只进去一小部分,被夹得难受。 于抚潮讲不出话,他挡着眼睛,无力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没事,可以继续。 当然要继续。 不继续就没办法享受。 整根没入那狭窄的肉穴时,张明生覆身抱了上去,他一边挺腰抽插着,带出晶莹的水液,一边亲吻爱人的眼角。于抚潮的手臂攀上了他宽阔的肩背,双腿也环了上来,抽插先慢够快,起先是慢慢的折磨,快感都被延长。而后猛烈地操弄,那阴茎硬而涨大,顶得他一颠一颠,几乎要撞到床头,肉壁皱褶吮紧,性器也冒出水来。 相较以前,张明生已经温柔许多了。 可他反而觉得不够。 再强烈一些。 “什么?”张明生啄吻着他的鬓角。 于抚潮忽然意识到,他刚刚出声了。 他更紧地搂住张明生的脖颈,同他深吻,吻到两个人都呼吸不上来,才难舍地分开,胸膛不住起伏。 鼻尖蹭过,于抚潮望着张明生的眼睛:“再强烈一些。” 张明生愣了几秒,顿时领悟。 他更重地操弄,挺得更深,甚至还恶劣地捉住于抚潮的手,让他去摸自己微微鼓起的肚皮。 “……我不行了,”高潮近在咫尺,却好像总是差那么多一点,于抚潮开始求饶,“帮帮我。” “要谁帮你,”张明生亲吻他的嘴角,像哄小孩一般循循善诱。 于抚潮无暇顾忌他的把戏,很快给出了他想要的答案。 张明生很愿意慷慨,他爱看身下这个人失神的样子。 于抚潮已经失神许久了。他沉在欲海之中,什么都忘记了。他被强烈需求着,占有着,同时也被拥抱着,照顾着,肉体处在高潮边缘,精神也已无限满足。 他绷直脚背,在几次重重地抽插中,失神地摸着自己的小腹,嘴唇微张,腰腹挺动几下,穴口涌出一股热潮来。 他高潮了。 张明生收紧手臂,紧紧拥抱着意识涣散的他,又抽插几十下后,从他体内抽出了阴茎,咬着牙撸动几回,把精液全部射在了他的小腹上。 两个人更紧得拥在一起,驱赶着高潮过后带来的落差和空虚。 于抚潮眼角潮湿,高潮临近时许久不出口的老公也被他挂在了齿边。缓过来后,他脸上发烫,心里却愤愤不平,都是权宜之计,不然张明生一定不会放他高潮。 他拍拍张明生的手臂。 “再抱一分钟,”张明生闷闷地讲。 “要洗澡的,”他冷硬地避开事后口头上的缠绵。 “知道了,老婆,”张明生没有松手。 果然是故意的。 于抚潮咬着后槽牙,他一下子挣开张明生的怀抱,慢慢爬起身,赤脚下床,有些踉跄往浴室走。 “老婆,”张明生叫住他。 “什么事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6 ,”恨意犹在,他不想转头。 “可不可以一起洗,”诚恳邀约。 “不能,”果断拒绝。 “那,可不可以让我先洗。” 这话他竟然也说得出口。 于抚潮顿时火冒三丈,他走进浴室,重重地关上了门。 他今天要睡在浴缸里。 第90章 番外五 维生素软糖,饭盒,碗筷,洗干净的方巾,纸巾。我一样样清点好,整齐地放进张小元的书包,后我开始找自己的领带和证件。 休假过后,上学的上学,上班的上班,早上起来像是自杀,我还要顶着鸡窝头去叫家里的小孩。 张小元只有赖床时才像个小孩,被我拎着耳朵叫了三四次,才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端着自己的漱口杯,赤着脚站在餐桌上刷牙。 我知道这不是好习惯,但我自己都手忙脚乱,哪里顾得上送他回卫生间。 过精细的生活不是我的强项,做到这份上,实在已经是我的极限。 早餐很简单,吐司煎蛋牛奶,张小元看一眼就又开始抗议,说我被电视剧洗脑,没有人早上吃这种东西的。我低头系领带,嗯嗯啊啊应付几声,对他讲,我不是被电视剧洗脑,我只是怕麻烦,煎蛋要统统吃掉,不要扔进垃圾桶。 他皱着小脸哼了一声,像上刑场一般拉开了椅子。 手表呢,我的手表呢。我念叨着,赤着脚在客厅乱走。昨天加班太晚,回来时困得眼都睁不开,衣服手表鞋子统统乱甩。 张小元说一般只有两种人回家会这样,一种是忙着一夜情的有钱人,一种呢,则是可怜又没钱的工作狂单身汉。 我从鞋柜上捞起手表,佩在左手腕扣好,抬起眼皮扫他一下。 我对他讲:这句话不是你的该说出口的,下次出口掂量一下,是不是暴露了趁我不在偷看付费电视剧,十八禁那么大的标志,你看不见? 张小元心虚,目光转移。餐桌靠窗,他往下一看,脑袋就停在了那个角度。 喂,看什么,吃饭啊。我走过去,好奇地弯身,追着他的目光去看。 第三天了,他每次离开不会超过四个小时。张小元伸出手指,往下面指。你同他有仇吗,还是你欠他钱。 你在讲哪个啊?外面的光有些刺眼,我不禁眯起了眼,正寻找着,忽然对上一双含笑的眼睛。那人端着咖啡,稍微抬了下胳膊,好像是在同人打招呼。 就是他啊,他还跟我们打招呼呢。张小元偏过头来看我。你不是惹到什么跟踪狂吧,还是他是你前男友,早知道你有这种前科,我宁愿待在福利院。 待在福利院也要上学的。我对他的成熟一向无语,轻轻按了下他脑袋,命令他回餐桌前吃饭。 小孩子,好奇心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对于一个忽然出现在楼下的英俊男人,他不怎么感兴趣,打了个哈欠便开始消灭煎蛋和吐司了。 而我又悄悄看了那男人一眼,恰好被他捉到,他还在仰着头对我笑,我唰一声拉住了窗帘。 他每天都在吗?我怎么没有注意到。我攥着窗帘一角,质问张小元。 你每天早出晚归,累得像条狗,走起路来头也不抬,怎么会往两边看。张小元坐在椅子上,脚尖一翘一翘。 他现在讲话颇有几分李译的风格。看来我给他的上网时间还是太久了。 不过我现在没心情教训他。 我拉开了一点窗帘,悄悄窥探。 某人正悠哉悠哉地坐在路边,眼神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与车辆。他云淡风轻的样子和尘土飞扬的街边格格不入,大家都在拼命讨生活,他却悠闲自在,一身正装,外套扣子全部解开,衬衫领子雪白。 他竟然在这里待了三天,看着那张英俊的脸,我忽然觉得毛骨悚然。想起一部我很喜欢的电影,里面也有个为情所困的偏执狂,前一秒被拒绝,下一秒掏出把刀,在自己胳膊上划出血道子,心上人越拒绝,他就越要伤害自己。 我知道张明生不会做这样的事。 但我的生活平静太久了,忽然又遇到张明生这个旋涡,让我心脏狂跳,分不清是激动,还是惴惴不安。 他还是没变,一点也不肯变。 张小元艰难地咬了口煎蛋,含糊不清地讲:电视剧里讲了,这样求爱的人通通是跟踪变态偏执狂,你要当心,不要只看外貌。 他确实是。我注视着那男人的侧脸,低声喃喃。 嗯?你说什么?张小元转过头来。 没什么,快点吃啦你,要迟到了。我放下了窗帘,走几步离开窗边。 张明生找到这里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按道理讲,他应该早就知道我的住处了才对。不然那些家门口树枝上的礼物和莫名其妙说我抽奖中头彩的行人也不会忽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但我讲过,不是偶尔遇见,他不准打扰。他也就真的遵守约定,从未露面。 直到我带着张小元出国旅行,在下着大雪的街头恰巧碰见他,他的眼神就好像钉在我身上一样,像是我揭开了什么封印一样。 这是我答应他的,只要偶然在街上遇到,就考虑重新开始。 可是我们只是在相似的时间去了曾经去过的地方,是否算作弊,是否是我给他机会作弊,我讲不出来。 我还是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 不过人生是顾不上考虑这么多的,有大把事要做,我拎起张小元的书包,带着他往楼下走。我的摩托停在街边,不知道有没有被贴罚单。 我故意不往左边看,可余光还是扫到了张明生的身影。 他也在看过来。 当你发现了一个人的存在,你就没办法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想逃离的心绪围绕着我,我让张小元戴好头盔,搂住我的腰,发动摩托扬长而去。 那目光依然跟着我,直到我拐弯。 他一直在看我,我知道的。 再回来时,天色已近黄昏,我几乎是飞回来的,将车子停在路边,我着急地摘下厚重的偷窥,想看那个人还在不在。 刚一偏头,一罐啤酒就出现在了我的视线里。 易拉罐外壁还冒着细密的水珠,一看就是冰镇过的。 我愣了一下,伸手接过。 今天回来这么早啊。张明生换了一件偏休闲些的衣服,头发微湿,身上散发着刚洗过澡的清爽味道。 他不是那种纯粹的偏执狂,站在别人家楼下几天几夜澡都不洗,他还是会回家清理的。 想到这里,我松了口气。 刚刚结案,以后一段时间应该都会很清闲。我对他讲。 他点了下头。 我们坐在路边长椅上,隔了点距离,一人一端。 啤酒打开,发出嘶嘶的响声,我刚递到嘴边,才想起自己不能喝酒,就放了下来,拿在手 章节目录 分卷阅读127 里。 下午六点,行人的脸颊轮廓都背着金色的光彩,夜幕即将降临,一切最后的清晰都被水或沙一般的黄昏没过,慢慢走向朦胧,连气温和温度都那样的模糊。 啤酒呆在我手心,冰着我的生命线。 “比起现在,我更喜欢晚上,”张明生忽然开口,“看着你们的灯灭掉,一晚上都没有亮起,我就知道你们睡得很好。” 这话竟然会从他嘴里讲出来。 “但我喜欢现在,”我讲,“车水马龙,大家个个都往家走。” “也对,只不过我很少在这个时间见到你回来,今天是第一次,”他转过头来,笑着看我。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真的很恐怖,”我实在没功夫跟他玩浪漫,整个身子都侧过去,开始控诉他,“简直就是偏执狂,跟踪狂,多少杀人犯都是这样,你会吓坏小孩。” “我只想见你一面,“张明生毫不躲闪,“但我记住教训,没有更近一步。” 我冷哼一声:“你的教训还不算牢固。” “可能吧,”他依旧面带微笑。 我叹了一口气。 “有一天,我听见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悠悠地讲着,“那时候我心好痛,和现在一样痛。” “又是被枪击的感觉吗?” “是,但好像又有些差别。” “既然这样,就不要再等,“我忘掉戒令,咕咚几口饮下半罐啤酒,易拉罐在手边捏扁,“如果我想见你,我会打给你的。” “你会吗?” 他望住我,目光平静如水。 “我想要正常的生活。” “但我心里总有不正常的想法,所以你不能靠近我,对吗?” 我没有回答。 张明生忽然靠近我,他捋起袖子,露出浮着青色血管的坚实小臂,把手腕内侧亮给我看,那上面纹着一副银色的手铐,很细小,却靠近命脉。 他低声讲:“我会给你的生活准备一千把只有你可以抽出来的刀,一百支只有你可以拿到的手枪。” 看着那纹身,我有些说不出话。我的心又在跳了,快到不可思议。 可我却无法接受他刚刚讲的话。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讲:“张明生,难道我需要你这样让步?难道我怕你怕到这种地步?” “我知道你不会怕,”他朝我笑,“全世界怕,你都不会怕。” 我陷入沉默,与他靠这么近,所以会越来越近,鼻尖相触的一瞬间,我偏过头,垂下眼去看长椅上的木纹纹理。 “我自己不介意同你纠缠到底,可你不应该吓到小孩。” 张明生抬起头来往后看,他在寻找我家的窗:“看来他现在心理素质比从前要差一点。” 他在讲张小元。 “因为他现在不需要凡事往最坏结果想,”我反驳。 “可可很好,她好快乐,而且更有个性。” “你在炫耀吗?” “我想让你安心。” 想到在日本时撞在我腿上的女孩,我心中一软。 “你现在愿意为他们付出到何种地步,你想明白了吗,”我讲,“做父母不是过家家。” “我愿意为他们死,”他答,“只要你答应。” 我对这种壮烈台词实在过敏。 我低着头讲:“我不喜欢这种取舍,好像是有人可以被抛弃一样。” “我知道,”他讲,“你只喜欢把自己豁出去。” 黄昏终于还是暗了下来。 “答应你的事我都做到了,从现在起,我会紧抓不放的,”张明生站起身来,“所以希望于sir你,也不要瞻前顾后。” “难道我只能缴械投降?”我往后一靠,抬起头看他。 他笑了笑,转身向马路走去,阔步横穿,完全没有左顾右看。 在他走过去后的一瞬间,一辆车呼啸而过。 “找死啊你!”我大声喊道。 张明生转过身来,在马路那头做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手在耳朵边轻轻晃动。 他笑着讲:“打给我。”